《大宋天子门生》 第一章 三生石上旧精魂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半阙《八声甘州》,将北地初秋的风光写了个通透。 若是将那长江水,再换做渭河水,那无论是作词人的心情,还是当下的景色,便与此刻沈耘的处境一般无二。 莫名奇妙来到这个时代,莫名其妙占据了一个同名寒门士子的身体又接收了人家的记忆,又莫名其妙在灵魂深处答应照顾人家的父母亲人。 然后,就莫名其妙成为这大宋治平三年独一无二的沈耘。 作为一个国学爱好者,其实于鬼神之说,并不怎么排斥。只是无论看多少《宫锁心玉》,遭遇穿越这样的事情,还是一下子有些缓不过气来。 低头看看脚下十余尺外,依旧滚滚东流的渭水,千百年来丝毫不改本色的浑浊,恰如沈耘此时心头的阴霾。 “便既来之,则安之吧。”心头默默安慰着自己,却总是感觉自己需要去做什么。 “阿舅,阿舅,”一个温婉的声音,有如黄鹂鸣叫般清脆,却于字与字的衔接时,多了几分颤抖。 声音在沈耘的身后不远处乍然响起,这使得沈耘很是好奇,这该是怎样一个女孩儿,又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会如此惊慌。 一个算不得出奇的身影映入眼帘。 浑身的粗布衣服,个儿约摸四尺高下。小脑袋上扎着两个羊角辫子,此时匆匆走来,随着身形一晃一晃。 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正蒙着一层雾气。配上那娇俏的鼻子,和略微有些瘪着的樱唇,更兼颔下一点婴儿肥,泫然欲泣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 沈耘顿时了然,原来是她。 农耕时代,无论是精良的农具,还是健壮的耕牛,都比不过紧要的人口。套用后世一句很经典的话,那便是人口才是第一生产力。 征粮纳税按丁口,参军应征按丁口,查察政绩看丁口,就连赈济救灾,依旧是看丁口。 沈耘家中比不得上一辈,到如今只有沈耘与大他十二岁的姐姐沈桂两人。 早些年家中困顿,便将姐姐早早出嫁到八里外的宁西堡的朱大明家。眼前这个精雕玉琢的女孩子,正是沈耘大姐的女儿,自己的外甥女,朱银瓶。 说来真是凄苦。 不论是沈耘家所在的牛鞍堡,还是大姐家所在的宁西堡,都是这秦州成纪县下定西寨所属辖地。经年战乱,加上土壤贫瘠雨水匮乏,以是此处多为贫寒人家。 老实巴交的人家,总觉得丫头这种赔钱货,天生就该起个贱名。 当日银瓶儿呱呱落地,路过个游方郎中,本来人这老人家想要给小丫头起名叫金萍的。哪知沈耘那固执的姐夫一脸惊慌,连连拒绝: “金萍?不行不行?我这一辈子最多也就见过几两银子,来个金萍,岂不是要压坏了我。” 无奈的游方郎中,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这金改作银。 只是这银萍终究有些不好看,老郎中颔下长须一捋,忽然自心间冒出一句“银瓶乍破水浆迸”来。 这下子便是连朱大明也无从辩驳了。有典故,又当得起自己的经历,若是再反驳,便要如别人家起个兰儿桂儿,或者是大丫二丫。 虽然固执,但依旧好面子。心里头便想着要比别人家好一些的朱大明,最终还是非常开心地为小丫头接受了这个名字。 当然,代价是管人家三顿饭。 银瓶儿走到近前,眼中的雾气已然化作晶莹剔透的泪珠儿,顺着被太阳晒得有些黢黑的脸蛋儿,无声无息地往下落着。 通红的眼睛看着沈耘,哽咽的声音让他心头一阵颤抖:“姥姥让我跟阿舅来,正是要看着你莫做傻事。不过发解试未中,三年以后再来便是了,何苦要寻死觅活。” 寻死觅活? 沈耘愣住了。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自己的前身今日来成纪县,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而是前几日参加了今岁秦州府的解试,今日是来看榜的。 自英宗继位,到如今也不过在改元当年举办了一次科举。如今正当第二次,若在秦州解试过了,便能被送往京师礼部,待来年三月,一场在贡院举行的省试后,便可争作一个进士。 自当年太祖说过,要与士大夫共天下,文人的地位是越来越高。 莫说中了进士,便在这秦州解试中举,于一州之地,都是莫大的荣耀。虽说赋税依旧不曾免了,但地位高了,多少有人结交,到时候遇到个仗义疏财的,接济一番,家中也不会破落到不成样子。 更不用说省试之后的殿试,直面官家,得御笔钦点,一朝成了天子门生,当得州府在自家门前挂好大一块牌匾。 然而,前身的第一次科举,便在刚开始时就已经结束了。 心如死灰是什么样子,便是现在的样子。躯壳被沈耘占了去,就连记忆也一并收揽,那个孤独的幽魂得到的,只是一个尚未知道结果的承诺。 沈耘怔了怔。 终于从内心深处接受了这个忽然冒出来,只是比自己四岁的外甥女。 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摸摸辫子依然一颤一颤的小脑袋,嘴角扯出一丝笑容。 “放心吧,我只是来此处散散心。看看江河东去,将那一干风流人物淘尽。这心也不自觉就舒畅多了。” 见沈耘确实不似自寻短见的样子,小丫头这才收起流淌的泪水,沙哑着嗓子,低声提醒道:“阿舅,你莫要忘了,今日前来,可不仅是要看榜的。” 经银瓶儿说起,沈耘倒真的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在今日出城前办好。 点点头,朝银瓶儿笑了笑,慨然应允:“忘不了的。正好小叔家离这里还隔着几条街,咱们不妨逛一逛再过去。” 说着,沈耘皱了皱眉头,声音也略微降低了很多:“正好,避开人家午饭的时间。” 牛鞍堡沈家,一脉六支。沈耘父亲沈山,乃是六支中的老大。而如今沈耘口中的小叔,唤作沈夕,如今在成纪县衙中做个小吏。 六支中,当以沈山这一支最为困苦。 当年祖上务农,一下子生出兄弟六个,老大自然是担当了最为劳苦的担子。先后帮助兄弟五个成家,就连如今小叔在县里的差使,都是几家攒了钱买来的。 而如今,到底各自分了家,各自也有不同的境遇。 小叔家在上一辈兄弟六个中,家境乃是第二好的。第一的当然是远在注鹿原做镇寨官的五叔家。 奈何注鹿原距离牛鞍堡委实有些远,就算借点钱粮,来回也要好几天时间。正是秋收前最为困顿的一段时间,到还不如让沈耘来县城看榜时,顺路到沈夕家中看看。 只是,想起那个有些势力的小婶来,沈耘的眉头就有些舒展不开。 摇摇头,带着银瓶儿,缓缓向城中走去。 高约三丈的城墙,是成纪县最为雄浑的建筑。西夏人狼子野心,时不时会有骑兵前来侵扰。虽然成纪县距离边境尚有两三百里地,但万一人家打过来呢? 将身份文牒交给守城的士卒查验一番,便被吆喝驱使着匆匆走进城来。 黄土铺就的街道,随处可见坑坑洼洼。间或有几个深点的水坑,正残存着前几日暴雨后的积水。 虽说是附郭州中,但街上行人算不得拥挤。沈耘带着银瓶儿很是轻易地躲过数个水坑,终于还是在一处地方停下了脚步。 并非前头有什么坑洼沟坎无法度过。 只是两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在了一个行商身上。 那是一个硕大的稻草棒子。惹人注目的地方在于,这捆绑的极为牢固的稻草上,用竹签插着的,是数十根娇艳如三月春花的冰糖葫芦。 一串八颗山里红,一般的圆润,一般的鲜红。 表皮上均匀地浸润着化开的冰糖,那晶莹的外壳将山里红鲜亮的颜色衬托的越发诱人。 沈耘脑海中已经幻想着,持一串冰糖葫芦,轻轻咬上一口。那糖衣喀嚓一声碎裂,牙齿遭遇一场与山里红温柔的邂逅。 舌尖先是尝到一丝甜,蓦地涌出一阵酸来。而后酸中透着甜,这滋味便再也无法分开,缠绵到心都要被那风味给冰凉给通透。 “咕咚。” 沈耘循声看去,却是银瓶儿看着那葫芦串,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见沈耘看向自己,银瓶儿脸色羞红地低下头,只是隐约间可以让沈耘听到:“阿舅,我好想吃冰糖葫芦。” 沈耘不禁想起,前世的自己,在小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不好意思地跟父母恳求。而得到一串冰糖葫芦后,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超过了品尝那一串糖葫芦所获得的满足。 沈耘摸了摸怀中。 他依稀记得,里头还存留着自己身上唯一的一点钱。 不多,正好一文钱,也正好可以买一个糖葫芦。 手在怀中来回逡巡,总算是将那一个小小的铜钱摸到了手里,在小丫头渴盼的眼神中,沈耘将钱递过去:“唔,兄台,给我一串糖葫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人多得意便忘形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银瓶儿几乎是跳起来,接过沈耘递给他的糖葫芦。 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缝,粉嫩的小舌头稍稍探出,在最上边那颗山里红上面轻轻舔一下。 瞬间那一丝清甜,勾出一口的玉液,顺着嗓子往肚中流下。小丫头沦陷在这许久未曾尝过的味道中,带着几分满足,笑容也宛如沾了蜜糖一般,冲沈耘说道:“真甜。” 真甜。 只是两个字,却勾出了沈耘身体记忆中的馋虫。 微微笑着,示意小丫头咬一口,口中说着:“既然甜,那就赶紧吃。吃完了正好去小叔家,正好消磨了这点时光。” 可喉头却很是明显的一动。 小丫头的注意力早就被糖葫芦吸引,自然没有发现沈耘的异状。 听到沈耘的怂恿,狠狠冲着那颗山里红咬下去。 只听得微微一声破碎,小丫头很是满足地自鼻孔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而牙齿却并未使劲咀嚼,只是在口中不停让那半颗山里红散发着酸酸甜甜的味道。 良久才仔细咬了两下,将那果子嚼烂嚼碎了,方缓缓咽下去。 将那剩下的半刻山里红也咬入口中,在沈耘不解的眼神中,银瓶儿将依旧满当当的糖葫芦递过来:“阿舅,你也吃,很好吃呢。” 沈耘的鼻子有些酸涩。 这才是多大的小姑娘啊。 也唯有苦难的生活,才会让这个十一岁的小丫头,手上满满的都是茧子。可是面对一个诱人的糖葫芦,吃了一颗,早已经将内心的馋虫完全勾动出来的时候,硬生生忍住欲望,将糖葫芦递给自己。 “阿舅你也吃一颗,剩下的用叶子包起来,回家后让外翁和姥姥尝尝。也让爹爹和阿娘也尝尝。” 沈耘的眼角湿润了。 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他前世整整二十余年的养气功夫就像是一层窗户纸,不过一句话便被捅破。而后,再也无法修复完整。 见沈耘有些奇怪的样子,银瓶儿似乎觉得,沈耘还在因为科考的事情耿耿于怀。 已经恢复了清脆的嗓子,很是娇俏地,装作大人一般,安慰着沈耘:“阿舅莫哭,吃一颗糖葫芦,回去好好用功,三年后必然能考中的。” 人们往往对于不相干的事情,频生感动。看韩剧的女人们,会因为男女主角的悲欢离合落泪;爱军旅的汉子们,每每人民子弟兵无怨无悔无私奉献,总会热泪盈眶。 沈耘不觉得自己眼下落泪是关乎什么不相干。 非为科考,非为穿越,只为眼前这个贫苦中依旧怀着赤子心的女孩儿。 这,是他的外甥女。从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有这样一个外甥女,而不是,作为一个穿越客,以一个演员的身份,极尽演技去面对眼前这个小丫头。 “吃,我吃。” 沾了泪水的糖葫芦,滋味说不出的怪异。 但沈耘的心里,却是甜的。先前有些勉强的允诺,此时此刻,渐渐变成了内心最为坚定的责任。 接过沈耘递来的,依旧剩下六颗山里红的竹签子,银瓶儿犹自咽了几口吐沫,却强忍着口水,依照前言,在路边白杨树上扯下几片叶子,一个一个果子,很是仔细地包裹起来。 做完了这些,才很是珍重地将糖葫芦放在怀里。 放佛在她怀里放着的,便是一串极为珍贵的宝物。 七月流火。 大意初秋到来,夏日的炎热便如同流水一般渐渐散去。只是散去大致也需要一个过程,此时到了晌午后,太阳高悬,依旧有些晒人。 沈耘自觉如此时间,小叔家理应午饭罢了。 于是乎,在城中早已转了一圈,已经无处可转悠的二人便向东城走去。 小叔虽说是个小吏,但一年到头,油水不少。这么多年下来,倒也在东城靠近县衙的坊里买了一院宅子。 虽比不得那些豪富之家几进几出,但两亩多的院子,上房,堂屋,客房,厨房,杂物间,一一陈列过来,沈耘家中那三间房压根就比不上。 循着记忆来到门前,两扇乌漆的门扇紧闭。唯两个门环未曾紧锁,沈耘便知道,小叔家还是有人的。 银瓶儿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沈耘自然也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叹口气,阻止了那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这才上前轻轻叩着门环。 门敲三声,便听得里头院子里有人应道:“来了来了,且稍待。” 来人脚步声甚重,沈耘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小叔的儿子,自己这一辈最小的,唤作沈焘。虽然年龄只比自己差一岁,可比起自己瘦弱的身体,沈焘便要胖的多。 脚步砸在地上的声音渐近,沈焘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去,当发现是沈耘与那个赔钱货外甥女时,脸上恭敬的神色瞬间消失无踪。 带着几分不屑,将一扇门拉开,侧过半个身子,沈焘说道:“哎呀,这不是四哥儿么,刚才爹爹还念叨你呢,不想你便来了。” 那让出来的半扇门,压根无法让沈耘与银瓶儿通过。 沈家六支早已分家,沈耘也算不上长房嫡子,沈焘这番做法,内心压根感受不到道德的谴责。 沈耘只能静静等候在门前,任沈焘上下审视着,而后高高在上地询问:“怎的,今日不去州学门前看榜,来我家做什么?” 银瓶儿到底年岁还小,心里盛不住事情,脸上早就写满了愤怒。 倒是沈耘好些,无视沈焘的质问,淡淡地问道:“小叔可在,我要找他,不是找你。” “哎呦,四哥儿……”沈焘正要说几句讽刺的话,忽然从里头上房中传来小叔的声音:“是沈耘啊,赶紧进来。沈焘,你莫要闹什么幺蛾子。” 纵使是县中小吏,到底也久居人上,尤其是沈焘这个家伙,对小叔极为害怕,倒是无形中免了一场口语交锋。 沈焘冷哼一声,看了一眼沈耘,径自转身往里头走去,口中却满是鄙视地说道:“进来记得把门关上,城里不比乡下,家里都是值钱的东西,容不得生人进出。” 摸了摸银瓶儿的头,安抚着小丫头愤怒的情绪,沈耘默不作声,一脚踏进大门,将不愿进来的银瓶儿也拉进来,而后将门一带,这才缓缓往上房走去。 到底是沈耘算错了,走进门来,这才明白方才为什么沈焘的表情那般刻薄。 上房分作三个隔间,面朝大门的,被当作客厅一般,平素吃饭会客都在这里。往左走的厢房是小叔小婶的卧房,另一边则是沈焘的住处。 此时客堂的桌上正摆着几样小菜,小叔一家三口的碗中,尚有些许饭食未曾吃完。 沈耘心中浅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朝沈夕躬身一拜:“许久不见,小叔安康。” 沈夕点点头,将口中的米粒嚼碎咽下,这才放下手中碗筷,将沈耘引到桌前一张空着的凳子上坐下,又让银瓶儿坐在一边一个小板凳上,这才说道: “今日自县衙来的晚了些,这才吃饭。你俩正好赶上,怎的,午间可吃了,要不现在吃点?” 不待沈耘答应,便招呼着另一边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小婶为两人盛饭。 沈夕向来是这样一个人,人前的事情总是会做的周到些。大致这也是他能在县中混得风生水起,历经三任县令而不倒的根本吧。 无视了自家剩下两人奇怪的表情,沈夕问些老家的闲杂事务,不少时,沈耘眼前忽然伸出一双手,端着不过二两米的饭碗,很是随意地将之放在桌上。 而后,小婶那独有的尖锐声音涌入耳朵。 “呦,四哥儿,今日来看榜,不知这发解试,可是中了?” 银瓶儿面色一白。 沈耘饶是进来后一直暗示自己要平静对待,此时内心也忍不住掀起波澜。 小叔在县中虽是小吏,但发解试的消息定然比自己要早一步知道。虽说六家如今各过各的,但到底也是一家人,小叔回来之后,怎的不会提起。 眼下小婶这番问话,分明就是要挤兑沈耘。 内心保持着一份理智的沈耘,强自按下内心的恼怒,声音冷淡地回答:“小婶倒是问的好。当是小叔未曾来得及说,沈耘今年不第,有愧爹娘厚望。” 一声嗤笑。 声音虽然小,却如惊雷一般炸进沈耘的耳朵。 银瓶儿先前遵照沈耘的吩咐,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手中的那饭碗上,听到这一声笑,身形也是一僵。 沈夕冷哼一声,瞬间那嗤笑化作温润人心的安慰:“哎呦,不就今年不中么,那就三年之后再考一番便是了。不过,四哥儿,你也这么大人了,总是要为家里考量一番。莫要意气用事。” 沈耘笑了。 似乎除了笑容,没有别的什么表情能够应对这样温情的安慰。 “小婶说的是,今年不中,那便三年后再试一番,若屡试不中,能蒙官家圣恩,得个特奏名,倒也是沈耘的福气。” 沈夕看屋内气氛有些冰冷,顿时作和事佬,笑着朝沈耘道:“若是那样,倒也是好的。你既然想试一试,那边试一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亲兄弟也账分明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面对沈夕无形的调停,沈耘也只能强自按捺心中不忿,将视线转向沈夕,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倒是教小叔见笑了。” 似乎是为了缓和方才的气氛,沈夕摇头示意无妨,却是将放在桌上的饭碗推到沈耘面前:“吃点东西吧,有事吃完再说。”如此招呼着沈耘,自己也将剩下的半碗饭端起来,夹着桌上两荤一素三个菜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银瓶儿早就将手中的那碗饭当作生死大仇,此时早已吃完将碗筷放在桌上。 小婶被沈耘挤兑了一下,心里越发不待见这舅甥俩,连是否继续盛饭都不问,只是一个劲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米粒。 唯有沈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吃完了碗里的饭,也不填一下,眼神瞅着沈耘要夹向哪个菜,便像吃了多大亏要补回来,一个劲夹菜往嘴里填。 一顿饭就这样无声无息结束,沈夕放下饭碗的时候,沈耘也早就将饭吃完。 无奈地摇摇头,沈夕站起身来,朝沈耘招呼道:“你且出来陪我说话。” 点点头,看沈夕缓缓踱着步子走到庭院中,沈耘自是不疾不徐跟上。而银瓶儿早就不愿跟小婶与沈焘呆在一处,此时也跟在沈耘身后走了出来。 只是知道大人说话,她也不能掺乎,便走到庭院的另一处,蹲下身来,捡起地上一片落叶拨弄起来。 避开了自己的妻子,沈夕深深舒了一口气,也未转生,便问沈耘道:“今日前来,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情。若是小叔能帮上忙的,自不会让你白走一趟。” 或许是觉得年轻人脸面嫩,也不绕弯子。 沈耘正觉得到底该如何开口,此时听沈夕问起,倒也少了一番思索,径直说道:“眼看秋收,家里粮食不多,以是临行前,阿娘吩咐来找小叔,看能不能借几十文钱买些粮食回去,以防青黄不接。” 提到借钱的事情,沈夕顿时沉默了。 沈耘知道,让沈夕沉默的不是家中没钱,而是这个钱,到底该如何放到沈耘手里。这个价虽然是他做主,可是毕竟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沉默良久,沈夕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朝沈耘点点头:“你且稍等,我进去一趟。” 银瓶儿虽然手里玩弄着树叶,可是眼神一直盯在这边。 见沈夕点头,眼角顿时露出一丝欣喜。虽然依旧拨弄着叶子,可是耳朵却一直听着沈夕的脚步声踏进上房。 照直走到卧房中,此时的小婶才将几人吃饭的碗筷收拾进锅里。与银瓶儿一般,她的耳朵也没闲着,一直关心沈夕叔侄二人的交谈。 知道沈夕此番进来是为了取钱,便是连桌上的剩菜都没收拾,跟着沈夕的后脚踏进卧房。 倏忽之间,一阵吵闹在那不可直视的卧房中响起。 “你那侄儿,好好的庄稼汉不当,心硬是比天高,还想考科举当进士。他是当进士的料么?一场发解试就被刷下来,还平白花了不少冤枉钱,如今却找到咱们家里借钱。” “你少说两句。” 沈夕一贯中庸的处事态度,让他不知说什么来应对自己妻子的诘难。只能在小婶唠唠叨叨中道出这样一句。 “我少说,我这已经少说了。想当初六家分家,这日子便各过各的。如今他们过不下去,便要来找咱们。往后咱们日子该怎么过?” “再说了,你看他进来,居然敢顶撞我说的话。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小婶?没有。这种不敬尊长的东西,我看落第了都是活该。” 言语越发刻薄起来。 如今更是连沈耘的父母也不放过。 “想想你那个装聋作哑的大哥,这些年要不是咱们逢年过节去看一看,谁会理会他。至于你那个大嫂,更是了得,家里穷得一年吃不上一顿肉,还让这个败家子读书考科举。” “啪。”同样的声音,却从屋内屋外两个地方响起。 屋内,是沈夕恼怒之下,狠狠给了小婶一巴掌。屋外,则是银瓶儿眼中喷着怒火,将手中一节枯枝折断。 只是屋内接下来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好你个沈夕,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杀了我。你要不杀了我,今天这门,你是别想出了。我宁可你打死我,也不要把钱借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小婶尖锐的声音,随着哭嚎声越发刺耳。 院落中看不清里头如何的纠缠,但传出来越发难听的话语,让沈耘站在这里,也如坐针毡。 “你也不看看那小蹄子怀里是什么。我可看的分明,那可是糖葫芦。有钱吃那个,难道还没钱吃饭?” “我看他们就是看着你来,才跟着过来的。就连一顿午饭都想混,你这穷侄子,我可不伺候。” “有这个钱,焘儿要去的那个诗会早就够凑份子了。” 银瓶儿的眼睛有些泛红。没想到自己要留给姥姥外翁的糖葫芦,也成了小婶讥讽的话柄。 气恼地流出泪水,自怀中掏出那个糖葫芦,如同捧着千斤重的巨石。银瓶儿委屈地看着沈耘,娇小的身子一抽一抽,分明是强忍到极致的呜咽。 沈耘知道,自己向小叔借的这些钱,哪怕只是一斗粮食的钱,也足够让家中支撑到秋收。 没了这些钱,家里最少要饿几天肚子。自己倒是不妨的,但想想病弱的老娘,以及那如今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爹爹,沈耘想要迈出大门的脚步,就有万钧沉重。 终究,人,气节,还是要屈服在那几十文钱下。 没有听到大门的响动,小婶的哭骂越发厉害起来:“老娘自打过了门,没啃过他老大家一个白菜梆子。他倒是有脸,找到我这里要钱。行啊,你今日借出去七十文,秋后我便要八十文让他还。” 沈耘近乎绝望了。 得到了前身的记忆,他当然知道这多出来的十文钱,对于自家是多大的压力。 今年收成不是太好,田里的庄稼,刨除种种捐税,剩下的也就堪堪够自己一家三口人吃到明年仲夏。若非秋后和春夏还能挖点野菜,再河中捉几条鱼儿,如何能够捱到明年秋收。 多给小叔十文钱,便意味着自己一家又要多十几天的生活压力。 更何况,这是自己亲小叔,不是外头那些放贷的富户。 从现在到秋收,也不过二十几天,便要十文钱。呵呵。 沈耘不再言语,到底内心还是做了决定。 朝依旧在流泪的银瓶儿摇摇头,对依旧在屋内吵嚷的沈夕一拜,沈耘朗声说道:“今日前来,倒是给小叔平添了不少麻烦,侄儿心中甚是愧疚。来日小叔到牛鞍堡,必向小叔好生赔罪。今日且先回去,小叔不必相送。” 近乎是逃离一般,沈耘拉着银瓶儿迈出这乌漆的大门。 似乎门里门外,就是连空气,都有别样的味道。回首看看自己亲手拉上的门扇,不再回头,径直往坊外走去。 银瓶儿手里还捧着那串糖葫芦,只是此刻再也看不到一丝先前的甜蜜。好似做错了什么一般,将头深深埋在怀里。许是哭的累的,倒也停住了抽噎。 “阿舅,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忽然的一问,浓重的鼻音让沈耘身形一停。摇摇头,没有半点安慰,很是冷静地说道:“她不愿,便有千百个理由来拒绝。你怀里有没有那串糖葫芦,真的重要么?” 想了想,似乎觉得沈耘说的很是在理,这才声音稍微大了一些:“那,咱们回去怎么想姥姥交代?早间我偷偷看了,瓮里只有两碗不到的米,就算填写野菜,也熬不到秋收啊。” 沈耘怔住了。 先前这些细节,他倒是完全没在意。也许前身很清楚,但他接收这具身体不过几个时辰,完全未曾将这些事情梳理出来。 苦笑了一声,沈耘只能勉强安慰小丫头。 “阿舅有手有脚,必然不会让你外翁和姥姥饿着。”说是这么说,实则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于是紧接着跟了一句:“反正现在天色尚早,不如咱们在城里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营生,能赚些钱补贴一番。” 银瓶儿到底是个小姑娘,闻言点点头,方才的委屈和愤怒一扫而空,很是振奋地对沈耘说道:“那就这样吧,赶紧走,小叔,这会儿街上到底人多,说不好可以遇到合适的事情呢。” 挣开沈耘的手往前跑了几步,忽然停住,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道:“若是以前的阿舅,必然会低声下气,朝那个恶妇赔礼道歉。” 沈耘暗自心惊,到底,还是被小丫头看出了破绽。不过,还是收起心内的波澜,嘴角微微翘起,很是轻松地问道:“那你觉得,是以前的阿舅好些,还是现在的阿舅好些?” 银瓶儿上下看了沈耘一眼,点点头:“虽然现在的阿舅冲动了些,但瓶儿觉得,这样的阿舅,才有男子气概。” 说完,笑嘻嘻地转身,朝大街更远处跑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一笔绝美瘦金体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沈耘并未让银瓶儿久等。 阔步走上前去,不过眨眼功夫,距离沈夕的宅院便越来越远。 同时,距离那最为热闹的城中心,也越来越近。 对于这个地方,沈耘充满了期待。 毕竟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便要在此地寻求解决之道。 不比入城时的行人稀少,此处近乎聚集了大部分成纪县的行商游客。尚未来到,远远便听见鼎沸的喧闹声,有些是吆喝,有些是讨价还价,更有些只是相互闲谈。 银瓶儿来到这人群拥挤处,仔细护住放回怀里的冰糖葫芦,跟在沈耘身边,脑袋不停地转动,尽可能搜寻周围一切可以找来活计的信息。 只是,终究整个秦州百姓的生计都颇为艰难。 大凡是力气活,方听得一声吆喝,待循声而去,早就被一群结实有力的汉子们堵住了前路。 而后看着被挑选走的三五个人,剩下的只能暗自嗟叹。 沈耘不觉得自己能够比这些汉子更有力气,也不觉得自己这么瘦弱的身体,能够入得了人家的法眼。 唯今自己最大的优势,还是在于脑力劳动。 比如,代写书信。 脑海中倒是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不过,当沈耘看到有一处十数个书生围坐在一处,争抢着一桩生意,这头皮就有些发麻。为了生计,去他娘的斯文。 自己倒不是很在乎斯文,只是委实虎口夺食的本事有些欠缺。 如此走走停停,一条漫长的街道,居然就这样不经意间走到了头。 只是预想中要找的生计,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衣衫倒是凌乱了不少,那都是被来往的行人给挤得。 站在街头,银瓶儿一脸失望。 “阿舅,这样几时才能找到活计啊。”说不出来是抱怨,还是无奈,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半点力气都没有,小丫头显然方才也累的不轻。 沈耘想摇摇头,告诉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想起小叔家中的争吵,又想起走出门来豪迈的允诺,沈耘到底也无法说出丧气的话来。 “快了,莫要着急。你姥姥不是常说,每只羊的嘴底下,总是会有把草。”再度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在银瓶儿略带不满的眼神中,沈耘继续说道: “你就将我当成那山窝子里困着的羊,总会在饿死之前,在嘴底下找到一把救命的荒草。” “阿舅你就会骗人。羊吃草,草终究不值钱,找对了地方自然能吃到。人要吃饭,饭总是要花钱的,总不能像那些乞儿们一般讨要吧。” 想着方才那个脏兮兮的家伙,拿个破碗,嘴里哼唱着莲花落,旁若无人的躺在沿街的墙根前捉虱子,她就浑身一阵哆嗦。 被小丫头这么较真给逗乐了,沈耘心情也放开了不少,笑骂道:“傻丫头,这就是打个比方。” 无视了小丫头恍然大悟的样子,注意力逐渐转向街口那摆了桌子,放了纸墨笔砚的所在。 这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管家,一身江浙来的丝绸衣衫,加上那颐指气使三个青年仆人的派头,便让人知道来历不简单。 待家当拜访好了之后,管家忽然高声叫道:“来来往往的读书人,且注意了,我家老爷的书房近来有些书遭了虫蛀,需几个字好看的书生帮忙誊抄副本。” “若是有些本事的,尽管前来试一试。每本书视薄厚十文到二十文不等,当场给付。” 话音方落,沈耘顿时眼睛一亮。 就连还在作恍然大悟状的银瓶儿,也连连拽沈耘的手:“阿舅,这个活计定然是适合你的。你看,离得这么近,赶紧过去看看。” 说话间已经有三四个书生围了上去。 这回沈耘可不想让这大好的机会溜走,登时凑了上去。 不想,这一凑,还真是遇到了熟人。 “咦,这不是沈家小子么?怎的,一个连解试都过不了的家伙,还想跟咱们抢生意不成?” 说话的士子唤作周子文,乃是成纪县学的学生。当初沈耘也曾在县学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家境不允许,便中途退出。但在县学那段时日,沈耘颇受教谕赞赏,有些心眼小的家伙便嫉恨起来。 周子文正是其中之一。 这摆明了是要将沈耘的资格给剥落了,毕竟当着人面前说解试不中,不久是说此人本事不济。 然而那管事到底经历丰富,并未因此就对沈耘带上偏见。只是冷眼旁观,看眼前这几个年轻人使劲地闹腾。 沈耘斜睨周子文一眼,口中发出一声嗤笑:“说的就像你过了解试,马上要随州贡赶赴京师到礼部报备一般。” 银瓶儿自不知这短短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周子文身边的几人怎能不知。许是与周子文也不过点头之交,此时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子文的脸上,顿时变得铁青起来。 “你……” 正要怒斥沈耘,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头停在这里,正好被沈耘给捡去:“我什么我,说别人的时候,记得先把自己给撇干净。这位老先生要的是字好看,跟中不中举有什么干系。” 这下倒正好落到周子文手里。 “是啊,要字好看些。你看你,连县学都上不起,哪里有钱买纸练字。我看啊,你还是知趣些,早点离开。省的大庭广众之下写几个字,彻底丢了脸面。” 话说到这里,周子文倒是多了几分底气。 一手好字,毕竟是需要经年如一日的练习才能做到的。似沈耘的家境,真的连纸笔都买不起,难道拿个木棍在地上划,便能练出一手好字? 银瓶儿也被周子文的话语给吓住了。 低声朝沈耘问道:“阿舅,你到底行不行啊。我怎么觉得,他说的都对啊。” 小丫头化身小叛徒,让沈耘很是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想什么呢,没有那个底气,你阿舅我敢带着你过来么?” 而在沈耘和周子文争论的同时,桌子周围又围拢了十数个书生。一个个如同先前那些代写家书的,斯文扫地,嗷嗷叫着:“老先生选我,我有三年代写家书的经验,字迹绝对让你满意。” “我曾替城东宋家,城南刘家,城西王家,城北黄家抄过书,经验丰富,老人家选我吧。” ……如此这般的声音,瞬间将街口闹成了菜市口。 原本还想继续看热闹的管家,此时终于拿出了他方才挥喝仆人的气势。 “肃静。” 一声落下,先前还不断争吵的家伙们瞬间闭上了嘴巴,很是安静地看着老人家,想要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要求我已经说了,字迹必须要好。你们也莫要争抢,桌上有十支笔,你等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每人墨《学而篇》,我自有分晓。” 老管家的话,彻底断了想依靠工作经验获取这份差事的念想。 一个个争先恐后挤起来,生恐排在人后,彻底失了这份挣钱的活计。 奈何先来的人早已有了定数,此时老管家一一将纸笔交到手里。那三个年轻的仆役也没闲着,将还在争抢位置的家伙往后驱赶了一段距离。 周子文将纸笔捏在手里,看沈耘已经将之放在桌上,忍不住再度讥笑道:“不想科考不中,就是连脸面也不要了。我倒要看看,呆会儿你那字迹,该如何见人。” 沈耘笑了笑。 到了这个时候,再多的争论已经没有意义。唯有竭尽全力,将最好的状态拿出来,获得了老管家的认可,才是最后的赢家。 并未如周子文一般,蘸了浓墨便开始在纸上勾画起来。 沈耘握着未曾蘸墨的笔,闭眼凭空勾勒着什么。那个神情,就像是城外那座破落道观中的道士,提了朱砂笔在黄纸上胡乱地游走。 周子文已然写完一行。 看到沈耘的样子,登时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胜利在望,又看了几眼沈耘神神叨叨的样子,这才提笔专心默写起来。 银瓶儿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 周子文已经写了足足半页,就是其他人,也写了好几行。看沈耘依旧在闭目乱画,忍不住提醒道:“阿舅,人家都已经要写完了,你莫要装疯扮傻了行不?” 小孩子没好气地叫喊,让围观的人群瞬间大笑起来。 缓缓睁开双目的沈耘看着神情焦急的银瓶儿,哭笑不得地拿笔蘸了浓墨,口中带着几分无奈:“晓得了,不就写了半页么,你着急个什么。” 口中说着,眼睛也看着银瓶儿,可是手底下的速度却异常迅捷。 笔走龙蛇,转眼间一行筋骨有力,笔架俨然的小字便落在那洁白的宣纸上。 看着银瓶儿一脸错愕地表情,沈耘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归笑,那持笔的手有如长在别人身上一样,压根不受笑容的影响。 待周子文这边一页纸堪堪写完,搁下笔正要嘲弄沈耘时,却惊讶地发现,近乎所有人都眼神呆滞地看着桌子的另一边。而那里,赫然是沈耘拿起满满是字的纸张,轻轻吹干了墨痕。 若有后世人在,必然惊讶地叫出声来:“好一手绝美的瘦金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不遭人妒是庸才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瘦金体,本是宋徽宗赵佶独创的书体。 宋代书法以韵趣见长,而瘦金体天骨遒美,意趣霭然,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正是书家最为钟爱之物。 老管家第一要求便是字好,说明其主人于书法一道,定然是颇为谙熟的。甚至是经年久月练习书法,以致于一个老管家都有分辨字好坏的能力。 以周子文和沈耘为首的十人将自己的墨书交到老管家手里。 那几个仆人很是知趣地让几人等候在旁,却又放进来十人,依旧是先前墨义的题目,任这些人发挥。 后头拥挤的书生们,看到老管家只是拿了纸张仔细审阅,却并未对谁露出肯定的神色,倒也放心了不少。 至少,眼下看来,自己还是有希望得到这份活计的。 老神在在看着桌前那十个人竭尽全力展现自己的才能,沈耘忽然听得周子文略带几分酸意讥讽自己:“写的快有什么用,还不是哗众取宠。” 银瓶儿向来觉得自己阿舅不弱于人。 听得人家找茬,登时恼怒地等着周子文,如同世仇一般冷声应道:“自己本事不济,就不要觉得旁人不如你。我阿舅行与不行,当是那位老爷爷说了算。” 周子文正被银瓶儿一句话塞得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又看到沈耘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对着那不晓得尊卑为何物的黄毛丫头说:“你怎的又把我想说的话给说了。” 霎时那白脸恼羞成怒,化作猪肝色。 此时围拢在桌子周围的少说也有数十人,见沈耘压根无视了周子文的挑衅,那种在智商上被碾压个感觉,正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登时有人便起哄道:“那书生,莫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等这位老人家公布了结果,你再出来的得意忘形也不迟。” 自觉颜面无光,周子文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挑衅沈耘。 而此时经两人这么一搅扰,人们回头才发现,桌前那十个书生也赫然完成了墨义。 再度上前的,仅有区区三人。许是天终究有些燥热,老管家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这回不再墨义《学而篇》,只是让三人各自写了前两句了事。 这下子二十三人的手迹一并落在老人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一处,其中又以沈耘在内的这二十来人最为紧张。 毕竟关乎接下来的生活,若得了这差事,沈耘家中秋收前的生活问题便迎刃而解,但若是得不到,天知道下次又这样的机会是什么时候。 老人刻意将选中的放在一沓纸的最上面。 先是翻开一张,默不作声便塞到了底下。而后又是一张,依旧未作声。 虽然两个动作不过短短几个眨眼,但那种感觉,就像是考完试静候成绩一般。 “周子文。” 忽然间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先前还有些局促不安的周子文瞬间面露喜色。 方才被沈耘与那些个看客奚落了一遍,此时终于吐出那一口闷气,得意地看了沈耘一眼,这才走上前去,很是恭敬地朝老管家一拜:“老先生,在下便是周子文。” “唔,原来是你啊。” 老人的口吻,简直就像是不愿看到周子文一般。刹那间得意消失无踪,面上只有几分羞红。 “既然你被选中,那三日之内,如《论语》一书,你可抄的完?” 抄书毕竟是个体力活,在字迹工整的前提下,速度越快,自然是越好的。 周子文闻言,倒也眨眼间就忘了老人先前的话语,很是自信地回答:“近期县学正好休假,莫要说三日,便是两日,一部《论语》我也抄的完。” “那便好,十天时间,你可抄三本书来,润笔算五十文。原本与纸墨,稍后且随我去府上取。” 五十文钱,堪堪八升粳米。但十天时间能够得这么多钱,委实是天大的好事,周子文怎能不欣喜非常,连连点头称谢后,才在老人的示意下站在另一边。 那位置正好与沈耘相对,周子文转过身来,看向沈耘的眼神越发得意起来。 老人又翻了三四页,再度叫出一个名字。 “陈琦。” 这回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老书生,也是朝着老管家一拜,却引发了人群中更多的喧闹。 “都这个岁数了,居然没有被特奏名。” “你们也想多了,特奏名啊,那首先得过了解试,还得多次在省试中落第才行。陈琦不过考了两次省试,今年连解试都为得中,如何能做特奏名。” “真是个可怜的书生。” 感慨也只是暂时的,当陈琦被老管家分配了四本书,喝八十文酬劳的时候,人们终究还是多了几分羡慕。 “到底是读书好啊,这等舒服的差事,也就他们能做。八十文钱,乖乖,这得咱们出臭力气一两月才能赚回来吧。” 当陈琦也站在周子文身边的时候,这家伙总算是将得意的目光从沈耘身上收回。 取而代之的,是对陈琦浓浓的羡慕和嫉妒。 至于剩下二十一人,眼睛则牢牢盯着老管家那不断拿起纸张的手。 终于,轮到了第三个被选中的人。 “吕芳。” 莫要听着名字是个女的,实则自沈耘这边走出来的,恰是一个身体健壮的家伙。 银瓶儿看了看沈耘,又看看了已经在拜谢老管家的吕芳,低声对沈耘说道:“阿舅,这家伙真的是个读书人么?” 沈耘顿时笑出声来:“丫头,莫要以貌取人。”想了想,脑海中还真有吕芳这家伙的一些信息,于是乎继续说道:“你莫要看他这般熊腰虎背,实则人家读书更为厉害。” “早上咱们看过的榜,上边就有他的名字。若是不出意外,只怕这位过些天就要赶赴京师,来年春闱,进士榜上也有很大可能出现他的名字。” 银瓶儿嘴巴张的老大。 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么厉害。” 到底是少年得意,能参加省试,自然也多了几分傲气。不比其他人躬身相拜,吕芳走到老管家面前,只是一拱手,言语到算是客气。 饶是如此也足以让银瓶儿羡慕。 “阿舅,你什么时候,也能到这个地步?” 沈耘笑了笑:“快了,三年后吧。” 小丫头显然不是很满意这样的答案,但也知道科考就是三年举行一次,想要有吕芳这样的地位,确实没有任何捷径。 得知对面这个似武将胜过读书人的家伙,居然要参加明年的省试,老管家的态度也放低了不少,第一次点头示意,而后以平辈的口吻说道:“既然吕公子即将赶赴京师,那便替我家主人抄一卷《道德经》,纹银三两,权作润笔。” 道德经才洋洋五千言,便要三两银子,合三千文钱作酬劳,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庆贺送礼。 吕芳这是倒是放下傲气,很是客气地再度朝老管家拜了一拜,这才站到周子文身前。 此时的周子文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傲气,见吕芳走过来,连忙让开位置,满脸堆笑地朝吕芳一作揖,哪怕是被人家无视,也没有露出任何一点不满。 看到这前倨后恭的一幕,沈耘眉头皱了皱。到底还是舒展开来。 因为,老管家此时叫到了他的名字。 “你的字很有意思。” 这是老管家第一次出口称赞,就是吕芳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殊荣。人们第一时间看向的不是沈耘,而是躲闪在吕芳身后,缩头缩脑的周子文。 二人的矛盾在老人摆好了桌子就产生,一直以来,都是周子文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而讥讽的对象正是沈耘的字迹。 可是,他都没有得到老人家的赞赏,却被沈耘得了去。 似这种逐个的品评,往往越到后来要求越高,如今老人已经看过了整整二十人的墨迹,却依旧对沈耘保持高度的赞扬,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周子文的水平,与沈耘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沈耘此时却一脸的淡然,似乎结果早就在他心中一般,附身一拜:“谢过老丈夸赞。” “唔,观你先前书写,笔走龙蛇游刃有余,十日内五本书,润笔权作百二十文。” “咦。” 这是比陈琦都要高的酬劳,但让人们更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家主人尤爱书法,想来见了你的字,定然会见猎心喜。呆会到了府上,你且写一副墨宝来,老汉我自作主张,与你二两银子润笔。” 沈耘心头一动,性子跳脱的银瓶儿早就开心地跳了起来。点点头,再度朝老管家一拜,便走到吕芳身边站定。 相比眼神中浓浓嫉妒的周子文,吕芳倒是淡然很多。 毕竟字写的再好,科考失利,终究还是要泯然众人。 沈耘与周子文,也不过就是在成纪县搅动些风云罢了。他却能够参加省试,仕途有望。 剩下三张纸,老管家再也未曾录用一人。见仆役们已然撤了桌子和纸笔,向沈耘四人点点头,便径直往另一条街一座府邸行去。 银瓶儿连忙跟上,脸上去满是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但使家和能忘贫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范府。” 长条青石铺就五级石阶,跟随着管家拾级而上,便被那彩绘的斗拱遮掩其下。 朱红的大门上两个黑铁兽首吞云环,老管家只是抬起来随手敲两下,门房便自里头的耳房中出来,缓缓拉开大门。 见门外老管家带着几个人过来,登时一脸笑意:“全叔,你回来了。”恭敬地请老管家进门,这才问道:“这几个,便是今日招来抄书的书生?” 到底是一家相熟的,一路上全叔未曾讲过一句话,此时这门房问起,到张开了口:“就这几个,便算是将半个成纪县搜罗尽了。” 正要往前走,似是想到了什么,止住脚步嘱咐欲送他前行的门子:“你且将他们面孔记熟了,半月之内他们若是回来,便将他们请进来,而后去找我。” 门子连连点头,在沈耘几人的面上扫了两圈,这才允诺:“全叔且放心,我都记住了,他们若来,我便立刻去找你。” 老管家这才迈开了脚步,继续往前走去,沈耘几人连忙跟上。 到底是豪富人家。 宽阔的前院里,栽种着西北难得一见的竹林。又有荷塘一处,此时虽然荷花败落,那诱人的莲蓬去挺拔着身姿。 银瓶儿素来听人家说莲花如何,莲蓬如何,却从未见过。而今见这一回,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 顺着石板铺就的小路,沈耘一行人被带到二进院中一处笔墨纸砚齐全的书房。 说是书房,大抵也是主人家会文人墨客的地方。 里头放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各种名人法帖,并两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那一边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墙上横挂一大幅《烟雨图》,虽不知题跋何人,但观其笔法,定是名家手笔。左右各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左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说不得豪奢,但只是一间屋子的陈设,足可观其主人乃文雅中人。 老管家与那书箧中取出厚厚一沓纸,并早就收拾好的书本各自交付给沈耘四人。 而后才看着沈耘,笑道:“如此,当请沈公子赐予墨宝。” 朝吕芳三人点点头:“三位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留下来与小老儿一并观看,若是无暇,便让他们带几位出府吧。” 周子文脸上是不愿的。须知沈耘二两银子写几个字,正是狠狠在他脸上打了几巴掌。奈何吕芳与陈琦二人都表示留下来,他如何好意思独自离去。 不过留下归留下,场面话还是要说一些:“我倒是要看看,他连笔墨都买不起,到底炼成如何精妙的书法。” 银瓶儿没好气地瞥了周子文一眼,回到沈耘身上,却妙目涟涟。 “既然老先生赏识,沈耘自是受宠若惊。不知老先生想要什么字句,不妨告知,也好过小子暗自猜度,平白枉了老先生好意。” 哪知老管家此时却摇摇头,对沈耘说道:“我家主人曾说过,书家落笔,心无挂碍时最为流畅自然。若小老儿硬要为沈公子加上桎梏,反倒落了俗套。” 竟是要沈耘随心所欲。 这下子反倒是沈耘有些作难了。 想来想去,周子文都以为沈耘这是滥竽充数被识破的时候,沈耘终于提笔。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的诗句用在这里,沈耘颇有表明心迹的意思。虽失了几分青莲居士的豪迈洒脱,却多了几分沈耘的坚韧不折。 “好,好字,好志气。”老人连叫三声好字,为沈耘鼓掌喝彩。拦住沈耘的谦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促催道:“沈公子莫要忘了落款,可惜来时匆忙,忘了请公子带一方闲章,这大好的墨宝便平白缺了几分意思。” “公子不妨留下住处,过些时日,我亲自上门拜访,正好将这一方空白补全。” 老人家格外的客气,让沈耘一阵不适,哭笑几声,这才说道:“老先生莫要白用功,小子声名不显,哪里来闲章。不若过些时日,托人琢磨一方,再来补全也便是了。” 老管家闻言,点点头,却是亲自带着沈耘与吕芳几人来到账房,将那二两银子交到沈耘手里,才再度嘱托道:“沈公子莫要忘了,下次来时,定要带上闲章。” 跨出大门,略作客套拜别了吕芳与陈琦,与那周子文对视两眼,带着兴高采烈的银瓶儿,沈耘阔步往城外走去。 早些出城,也能早些回到家中。 遇到这样的大喜事,合该与爹娘好生分享一番。 沿路买了一斗粮食扛在肩头,又裁了几尺麻布,回去正好给爹娘做一身衣裳。将纸墨和布匹塞到银瓶儿手里,又塞给她几个油炸糖粿子,小丫头眼睛又笑的合拢起来。 牛鞍堡说远不远,也有十五里地。 平素来往,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到家。如今二人手里都带着东西,尤其是沈耘,身上背着一斗粮食,走一段路程便要歇息一番,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太阳堪堪到西山头,总算是看到了牛鞍堡模糊的影子。 村里的羊倌似是赶回了长秋膘的羊群,一阵阵绵羊的叫唤,又惹起不知谁家守家犬的狂吠。更兼鸡鸣声忽然响起,随那袅袅炊烟一并涌入沈耘的脑海。 人都说近乡情怯,此时沈耘内心,正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虽说经过半天的磨合,对于银瓶儿早已当作自己的亲人。可牛鞍堡中,乃是亲身的爹娘,在沈耘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存在于记忆中。 他到底该如何面对,这是个问题。 在村口踟躇不前,即便银瓶儿依旧满怀欣喜,也看出了他的犹豫。 “阿舅,你可是因为落榜,害怕姥姥和阿翁失望?” 强作善解人意,终究还是未曾猜中沈耘的心事。但因为沈耘默不作声,小丫头只以为自己猜中了,便再度开口安慰道:“不妨的,姥姥在你出门后就悄悄跟我说过,考不中也无妨,只要阿舅有心,三年后再考便是了。” 见沈耘依旧不作声,小丫头只能无助地说道:“反正再怎么说,今日也是要回家的。逃也逃不掉。” 一句话瞬间将沈耘惊醒。 是啊,这件事情,到底是逃不掉的,还不如就这样,如同慢慢接受银瓶儿一般,接受这一双父母。 内心终于做好了决定,回过神来,银瓶儿正一手抱着东西,踮起脚尖在自己眼前晃动那虽然瘦小但满是茧子的右手。 没好气地在手背上轻轻拍一下,得到的却是小丫头惊喜的声音:“阿舅,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是迷怔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回家吧。想来爹娘已经等很久了。” 沈耘无奈地摇摇头,往肩上送了送下垂的米袋,照着记忆,往那个破败的院落走去。 天色早已昏暗,村里人都回家吃完饭了,走了好远的路,居然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缺了好几处土块的院墙前。 委实家中贫苦,竟是连个门扇都没有。一来也没什么东西值得贼惦记,另一个也是没有那么多木头,奢靡地造两扇门板。 银瓶儿一溜烟冲进院落,冲着那三件土坯房叫道:“姥姥,外翁,银瓶儿回来啦。” 脚下却是不停,直接冲进黑漆漆的屋子里。 而后,屋中便传来一个让沈耘灵魂都有些悸动的声音。 “傻丫头,再过几年都要出嫁的人了,还是这般疯疯癫癫。若是教你爹爹看见,少不得又要翻几个白眼。” 这正是此处沈耘的母亲,记忆中那个身体病弱,却依旧操劳持家的女人的声音。 沈耘想转身就走,可到底还是想到了冥冥中自己答应那个逝去的灵魂,要照顾他的父母亲人。 耳边也萦绕着银瓶儿方才的话语——终究,还是逃避不掉的。 缓缓迈着步子踏进院落。 屋里那个女人此时已然牵着银瓶儿的手,缓缓走出屋来。昏暗的光线里,那影影绰绰的身形,算不上有多高大。枯黄的面孔上几道皱纹尤为显眼。 更兼挽起的长发黑白间杂,与沈耘接收到的记忆,严丝合缝。 见沈耘还是有些犹豫的样子,温和却有些微弱的声音,有如一道暖流,从沈耘的耳中,流入心中。 “傻孩子,科考不中,来年再考便是了,何须作这小女儿姿态。快进来,阿娘做了些烩面,就等着你来,才开始下锅呢。” 沈耘的鼻子忽然间一酸。 无论何时何地,家,永远都是那个游子思念的故乡。而母亲,永远都是不管你得意还是落魄,都会在你回来的时候,做上一碗热汤面的人。 在这种亲情面前,沈耘唯有,用强压着感动的声音,低低唤一声:“阿娘,我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痴父病母败落家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阿舅羞羞,这么大人,还要淌眼泪。” 银瓶儿一句条调侃的话,倒是让气氛为之一轻。 沈母笑了笑,看着依旧有些出神的沈耘,轻咳几声说道:“好了,孩子,赶紧进来吧。” 心中的隔阂少了几分,沈耘点点头,被银瓶儿轻轻推搡着,随沈母的脚步走进那昏暗的屋子。稍稍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楚屋内的陈设。 依旧是一间上房分成三个小屋子,格局与沈夕家一般。只是正中只摆着一张上了岁数的桌子,两条长凳倒容得下一家几口日常使用。 除此之外,也唯有墙上几张满是文字的纸,可以当作这一间屋子最好的装饰。 桌上此刻正摆着四双碗筷。 还有一个小碟子,被干荷叶盖住,也不知里头盛了什么。 让沈耘将米袋背进右侧的屋子里,正是他俗常睡觉读书的地方。 依旧是一方土炕,刚好够两个沈耘的身形睡倒。炕边一个大陶瓮,沈母取开上边严严实实盖着的盖子,扭头朝沈耘说道:“来,把米都倒进来。省些吃,就熬到秋收后了。” 指挥着沈耘将米袋放在炕头,布袋儿缓缓倾斜,沈母注视着那徐徐自袋口淌出的如脂的米粒,生怕有一粒儿掉到瓮外。 不得不感叹这造瓮匠人的精巧,一个空瓮,刚好容得下一斗米。袋子倒尽,米粒儿自瓮中冒出尖来,很快就被沈母小心翼翼地按下去。 临了,自沈耘手中接过布袋,顺着底抖了抖,见再无米粒残留,这才收起布袋。 走到正堂里,银瓶儿已经将手头的东西放在沈母那个屋里。此时正兴高采烈的呼唤沈母:“姥姥你快过来看,阿舅给你的买的布,着实好看哩。” 沈母面上并未出现喜色,只是一个劲地皱眉头。 摸了摸布料,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回头朝沈耘数落道:“你小叔借出钱来,想必家里现在还闹腾着。你怎的如此不懂事,还将钱买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沈耘看了看,沈母衣服上已经有好几块补丁。 之所以说可有可无,只是衣服破了还可以找布头缝补,但借来的钱财本就是为买粮食,哪怕多了,剩下到时候还也能轻松不少。 “若非你爹爹依旧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出去山里打柴到现在尚未回还,他要知道了,岂不拿放羊鞭子抽你。” 沈耘的脑海中已经出现前身被自己那个执拗又痴呆的爹爹抽打的情形,只是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一点不习惯。 银瓶儿听得姥姥话头不对,见沈耘受了责骂,顿时急了,连忙说起今日在县城中的遭遇。 说起寻找沈耘时,面上是惊慌的。说道在沈夕家中的遭遇,更是一脸气愤。唯有那富豪宅院中,沈耘挥毫泼墨,一举得了人家二两银子,脸上这才满是喜悦。 临了,才笑眯眯地总结道:“莫要说这些粮食和布匹,阿舅怀里此时还有一两多银子呢。” 沈母的视线回到沈耘身上。 目光中的质询催促着沈耘,将怀里那个小小的布包拿出来。放在手上,仔细摊开,赫然是一两七钱银子,作小小的一块,在昏暗中静静散着辉光。 又有数十个铜钱散在银块周围,让小布包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 沈母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儿读书十载,终于有这一天,虽未得了功名,却能凭自己的本事补贴家用。” 沈耘笑了笑,将布包叠好,拉起沈母的手,轻轻放在手心里。 “阿娘尽管放心便是了,此来还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若是能被人家看上,往后只怕每年都会有些差使。” 一脸的欣慰中,沈母将那布包重新摊开。把那几十文散落的铜钱一枚枚拾在手里,递给沈耘: “这些钱你随身带着,到底是男儿,手里头有几个钱,终究能派上用场。娘也知道你的性子,不是个乱花钱的,但该花的时候,也不要舍不得。” 沈耘倒是也没有推辞。 反正交到沈母手里的一两七钱银子,足够一家将秋收的赋税缴纳了。那么来年自家的粮食足够吃上整整一年,爹娘也就不用再为瓮中无米发愁了。 至于自己手里这几十文钱,平日里花销也就够了。 仔细地将布包放在自己怀里,把沈耘拉到坑边坐下,怀里抱着银瓶儿,沈母这才问道:“你小叔家,终究是没有借出钱来?” 提起沈夕家的事情,银瓶儿依旧一脸的不忿:“那个小姥姥一听借钱,脸都变了,一味在她屋里嚷。阿舅这种好脾性的都忍不住,硬是二话不说出了门。” 小丫头到底不愿忍气吞声,犹自叫嚷着。 沈母的眉头紧皱,拍了拍银瓶儿,让她闭上了嘴巴,这才吩咐两人:“这件事情,你们只当没发生过,”看着银瓶儿还有些不甘愿,声音严肃地告诫小丫头:“若是我听到你在外翁前提这个,看我撕不烂你的嘴。” 到底是长辈的威严将小丫头吓怕了,缩缩脑袋,见沈耘也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银瓶儿记住了。” 沈母面色稍霁:“且先稍等等,你爹爹回来,咱们便开饭。” 蓦地又叹道:“这个死老汉,家里柴都堆成了山,还整天去砍柴,也不知这些要烧几年。那些邻舍们都有些抱怨了,说了他也不听。” 沈耘自脑海中得到的记忆,沈山前几年忽然昏倒,待醒转后便一直说不出话来。只是脑子变得越发一根筋起来,认定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凡旁人稍不顺遂他的心意,便吱吱呀呀连连叫喊。在沈耘这里,更是拿着鞭子狠抽。 显然,这是脑梗导致部分脑细胞坏死了。 沈耘不禁有些哀悼前身那个书呆子,一个劲傻乎乎地挨打,也不知道躲闪一下。如果是自己,那绝对要撒丫子就跑的。 同时也有些惊叹沈山的生命力,脑梗能够活下来本就侥幸,还能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活上好几年,这个家庭委实很强大。 三人在卧房中闲聊了很久,等到月光都照进屋子,才听到院子中窸窣的声音。 银瓶儿依旧的跳脱,挣开了沈母的怀抱,一溜烟跑到院中。方才走到正堂的沈耘便听到那近乎撒娇的叫声:“外翁你回来了,银瓶儿已经等你很久了。” 一觉踏进院子,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一捆沈耘都环抱不住的柴禾,很是疲惫地走到柴垛前。 脚底下加快了几分,沈耘走上前将柴捆一提,沈山便顺势将坚韧的藤条从肩膀上卸下。待将柴禾扔在地上,揉着肩头转身看了看沈耘,口中空自“啊”几声。 沈耘知道这是询问自己科考的结果,虽然不是自己造成的结果,但看到这个双鬓斑白的老人,一把长须粘着几根柴草,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很是羞愧地低声回答:“科考未中,但……” 原本想说我已经尽力了,可惜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种借口,或许对别人,沈耘还能理直气壮说出口。可想要在眼前这个身影处找借口,倒是觉得,心里有那么一道坎,过不去。 沈山期待的眼神瞬间变得黯淡,出乎沈耘意料,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拍拍沈耘的肩膀,便扭头朝银瓶儿示意,,一并走进屋里。 一口饮尽沈母端来的茶水,坐在长凳上。 待沈母吹了火折子,将油灯点亮放在桌上,走进来的沈耘这才看到,那张古铜色的脸庞上,深深的沟壑早已盛不下汗水,以至于脸庞上到处都是汗渍。 沈母早就做好的饭食,此时已经凉了。 只是也未曾热一下,便一一盛了饭,揭开盖在小盘子的干荷叶,赫然是一小碟清炒的白菜。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四口人围在桌前。 沈母有意原本严肃的气氛缓和一下,便将今日沈耘得了银钱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沈耘只是写了几个字,便得了二两银子,也明白科考终究是有些难度,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未必得中,沈山耿耿于怀的心结也缓缓打开。 冲着沈耘点点头,却再未说什么。 农家的夜便是如此简单,待饭食过后,沈母收拾一下,为了节省灯油,在院中趁着夜色将碗筷洗刷干净,一家人便吹了灯火,各自回到房中歇息了。 躺在那光溜溜的芨芨草编织的硬席子上,沈耘怎么也无法入眠。 脑海中一幕一幕回想着今日的所见所闻,也回顾着前世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信息,终于认识清楚,这就是那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宋。 自己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是从商做个富家翁,还是务农做个田舍郎,又或者,凭借自己胸中一腔学识,争一争,如这一世父母所愿,一路科考,做个天子门生? 静谧的夜空里,沈耘隐隐听到那边的屋子里,沈山也如他一般,久久未眠,只是看着那如水的月光,轻轻叹息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纸上文章笔上花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沈耘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听得村里一声鸡鸣,随后就招来无数鸡叫与犬吠。 待看窗外时,却发现天色与睡眼两朦胧。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卯时三刻的样子。 沈耘是没有这个习惯起这么早的,只是听得那边沈山夫妇俩已经起来准备出门。 一个要将后院的羊赶出去伙了群,让羊倌赶到山上长秋膘。另一个则是张罗着为一家人做些早饭——在沈耘的记忆里,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须知往常没有农忙的时候,家中多是巳时初才会生火做饭。 沈耘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想到沈母这么早起来的用意,只能穿了衣裳起来,点了油灯,研好浓墨,取一本被虫蛀了几个小洞的书籍,缓缓抄录起来。 这是一册颇为罕见的《三教珠英》,乃初唐宫廷诗人集会时的著作集。乃是则天皇帝时期颇为出名的一部著作,相传书成之日,主持编修的张昌宗被赐爵邺国公。 不想居然被一个秦州豪富之家收藏。 大凡诗作,当以唐代为最盛。往前则太过脂粉酒气,往后则低潮涌起曾经沧海,有宋以后,出名诗句也不过寥寥。 哪怕武后时期的宫廷诗人为世人所传者不过数人,但如今读来,依旧唇齿留香。 做一件事情,往往兴趣就是最好的催化剂。沈耘与国学最是喜欢,而这《三教珠英》中又是他从来未见过的诗句,正是兴趣浓厚之时。 笔走龙蛇,不想一字一句读来,心中流过便再也无法抹去。 银瓶儿一个小丫头,沈山夫妇起来时并未刻意叫醒她。方才穿了衣裳,便听到姥姥叫喊着要吃早饭。 小丫头自然是开心的。 只是吃饭前必然要叫上舅舅,于是乎就这么直接地走了进来。不想一进来就看到沈耘魔怔一般,压根无视自己的叫喊,只是口中念叨着什么,手底下却不停写着字。 那字儿是真的好看。 昨日看过那老管家夸赞,银瓶儿心里就似吃了蜜一般。 可是字再好,也比不过一个脑子正常的阿舅。 小丫头急了,朝正堂里的沈母便叫喊道:“姥姥你快来看,阿舅又魔怔了。我叫他好几回,他都不理我,硬是自顾自写字。” 魔怔,这可不是个什么好词汇。 一向稳妥的沈母登时也慌了,径直走到沈耘这屋里,看油灯下沈耘的目光只是在那故旧的书本和笔下的纸张上来回,心里也不由得一惊。 她家可这一个儿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这一家子还怎么活? 匆匆走到沈耘身前,两手仅仅握住沈耘的胳膊,使劲地推搡几下:“儿啊,你快醒醒啊。沈家的祖宗们,你快让这个孩子醒过来吧。” 一声哭腔,瞬间将入迷的沈耘惊醒过来。 看着那张已经被涂的乌漆嘛黑的纸张,沈耘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沈母见沈耘不再先前怪异的举动,登时大喜过望:“孩子,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听着老人家喋喋不休的话语,沈耘只能哭丧着脸解释:“阿娘,那根本就不是魔怔。只是我读书入迷,精神没有注意你们说话罢了。” “啊?” 沈母与银瓶儿面面相觑。 良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那张被涂抹的纸问道:“那,是不是娘搅扰了你抄书的事情了?” 面色上的愧疚,依旧那略带踟躇的语气,沈耘听在耳中,一阵无奈:“还好给的纸张足够,不然这十本书抄下来,大抵还是要进城买纸的。” 既然兴致已经被打断,而且听银瓶儿嘟囔着要吃早饭,沈耘也就不再继续下去,在那粗瓷碗中洗了笔,搁在笔架上,这才随着沈母往正堂走去。 沈山此时已经回来,看沈母这么早就做了饭,也不惊奇,只是坐在上首,缓缓开口喝那一碗掺了野菜的米汤。 之所以称为汤而非粥,大抵是因为沈耘吃一碗下来,只是在碗底看到了一两层米粒。野菜倒是多,都是晒干了重新泡发的,风味是有,但以苦涩居多。 看着银瓶儿很是满足地喝了两碗,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沈耘再也没有了嫌弃的心思。 谁能知道下顿饭是不是在晌午,这会儿吃不饱,万一呆会儿还有活干,岂不白白饿了自己。 更何况这般清汤寡水的东西,沈母也熬了一大锅,看那个份量,必然是每人三碗算的。就算是沈耘不积极,沈母也会不顾他一切反对硬填几碗给他。 人都说饭不够,汤来凑。 这三碗米汤下肚,还真是将沈耘给吃撑了。 放下碗筷的沈母这才笑眯眯地摸了摸银瓶儿的头,就像是摸着小猫儿一样:“眼看着就要秋收了,银瓶儿过些时候也要回家帮忙了。这几日正好多吃一点,养好了回去好受罪。” 小丫头原本还很享受,听了沈母这话,瞬间垮了脸。 那急转直下的表情让沈耘大笑起来,却得了小丫头一个白眼。 沈山依旧是闲不住,哪怕昨夜知道沈耘在城里赚了钱来,依旧不顾一家人的阻拦,拎了柴刀和藤条,往山上走去。似乎只要不做点什么,他就压根不知道该如何。 沈耘自是有抄书的任务在身,只能在目送沈山的身影消失在那远处的农舍后,转身回来房中。 再也没人搅扰,沈耘越发感觉自己能够很快进入方才那种状态。 不知不觉这半日过去,当沈耘再度要翻过这《三教珠英》的书页时,赫然发现自己翻了个空。 一本一指厚的书册,居然仅仅花了半天时间,便全部誊抄完毕。将桌上那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张一一按照顺序叠放整齐,这个过程沈耘居然没有参照原书一次。 取来书面和细线,很是娴熟地将一整册书装帧完毕,缓缓翻看着自己的作品,沈耘内心是说不出的自豪。 将一新一旧两本书叠放整齐,沈耘再度抽出一本书来,越发引起了他的兴趣。 《仁宗历代进士科考解》。 沈耘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分到这样一本书。 很厚,这是他的第一感觉,整整一寸厚的书本,在沈耘的记忆中,古籍中都难得一见。尤其是内中还是以轻薄的竹纸印制,这种书籍,没有一定的关系和财力,绝对难以入手。 更让沈耘欣喜的是,他可以通过这本书,初步了解那些个作者的性格志向等等。 须知眼下这些人,少说都是五品以上的高官,自己将来入仕,少不得与这些人打交道。 更兼可以借此了解当朝科举的制度,内容,以及行文方式。对准备科考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本神书。 沈耘不禁想起那老管家将书本交给自己时意味难明的笑容,难道,他是真的看好自己,甚至于胜过吕芳? 到底还是没有想明白,沈耘也不愿再多想什么。反正能够得人家看重,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自己又不像那些个小说中的穿越客,可以遇到个贵人就能上去结交一番。 翻开书籍的第一页,天圣二年甲子科,首榜首名便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宋庠,沈耘是知道这个人的,因为他还有个做尚书的弟弟,与欧阳修合编过《新唐史》,还因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名传千古。 宋庠在文学史上虽然没有他弟弟那么出名,但在为官一道上,却颇有建树。先后在仁宗、英宗年间出任宰相,更是被英宗称道。 这样一位人物,沈耘对于他的文章,也是相当期待的。 以当年的科考顺序,诗赋墨义是放在最前头的。看过了初唐进士们的诗作,看宋庠的诗文,倒是觉得平平。但翻过这一篇,当那四六骈文摆在沈耘面前时,他只觉得自己真的浅薄了。 作为一个国学爱好者,事实上沈耘前世读的最多的就是儒家十二经。 哪怕到了这一世,两人的记忆相比较,沈耘于经典这一块,都是相当有自信的。倒背如流或许做不到,但是正面回答,每一处不论是背诵,还是释义,又或者论述,他都能做的非常出色。 但诗赋文章,就差了很多。 也唯有接收了前身的记忆,才不至于彻底形成短板。 而宋庠的文章如今读来,虽然比他记忆深刻的《滕王阁序》又或者《两都赋》这些名传千古的骈文媲美,可也有其称道之处。 至于策论,更是在民生兵制政体三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对于目光仅仅局限在秦州的沈耘来说,不可谓不珍贵。 一口气将天圣甲子科进士及第的十人文章全都读完,沈耘有种冲动,提笔便开始在纸张上作起文来。 说文人相轻,倒不如说文人更不愿服输。虽然纸张都是先辈文章,如今读完,沈耘也有一较高下的念头。任思绪不停地回转,那一支早已秃头的笔,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遒劲有力的文字。 不少时,一片诗作完成,而后又是一篇短小的赋,沈耘虽自觉不如上边这些人,却也不遗憾,只是继续写起策论来。 一时间,那光影的变幻,有如一朵怒放的花朵,迎风摇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豪绅府里谈笑客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一本《仁宗历代进士科考解》,沈耘整整花了五天的时间,才堪堪抄完。 并非他的速度昙花一现,而是研读这本书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抄录的时间。五天下来,沈耘自认对于这几十位进士的文章,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甚至于对于未来的科考,都有了长足的认识。 下次发解试,沈耘不觉得自己会被再度黜落。 当书本搁下,手中长舒一口气,沈耘微笑着将手中厚厚一沓纸用粗麻纸包裹起来。 这本书委实太厚,自己家中的这些东西,压根就没法进行精美的装帧。只能拿回城里,让那老管家找人来帮忙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已经是八天过去了。沈耘并未有丝毫的耽搁,终于在第九天早上,将所有的书本都收拾起来,准备进城往那范家送去。 将银瓶儿送出去玩耍,沈母走到沈耘这屋里,掏出那散碎的银子,交到沈耘手里:“孩子,到了城里,你且再扯几尺布来。” 沈耘很纳闷,原本的布料足够他们二人的衣裳,这再多买一些来,岂不太过招摇? 见沈耘一脸不解,沈母笑笑,略带宠爱地看了一眼院子里,似是能看到那一个人蹲在树下捡树叶的银瓶儿:“过几日,你便要送银瓶儿回宁西堡了。” “你姐姐家里今年也不好过,扯几尺布,一并送过去,好给他们一家填身衣裳。过年来的时候,我看你姐夫那裤子上,还好大一个洞。” 沈耘点点头,接过了银子。 印象中大姐沈桂是个很能吃苦的女子。 只是嫁过去后,朱阿明家与自家也差不了多少。况且朱家兄弟两人,朱阿明老父又偏爱幼子朱阿亮,以至于二人刚成了婚便分了家,只留给朱阿明八亩旱地。 两夫妇生了银瓶儿,又在八年前生了个男孩儿唤作朱金辉。这一下子家里吃粮的嘴多了,地里的守城,若是年岁好些,尚能养活一家人。年岁不好了,便如沈耘家一般要青黄不接。 一家几口紧巴紧过日子,还要算上那偏心肠的老父母时不时来要粮食,若非姐夫农闲时节还能做些泥瓦匠的事情,生活绝对是艰难的紧。 沈耘也不是小气的人,一下子有了一两多银子,虽然自己还要照顾家里,但些许布料还不会放在他心中。 用桐油布再度裹了包袱,沈耘才婉拒了银瓶儿一道去城里的请求,独自往成纪县城走去。 成纪县一如往常的平静。 沈耘走进城里,忽然想起当日允诺了那老管家,今日要带一方自己的印鉴前去。 城里做这般营生的地方很多,最为常见的便是字画铺。说是售卖字画,实则还兼着文房用具与文人用品的营生。随意走入一家店中,便听得那掌柜客套地询问: “公子前来,所为何事?本店有精良的湖笔,上好的宣纸,还有顶尖的徽墨,若是想要歙砚,本店也能给公子弄来。” 这一件件,都是文士们颇为推崇的用具。 奈何沈耘手里这点银子,还等着县里征税的时候用,哪里敢如此破费。 “我欲掌柜替我治一方印鉴,不知可否?” 印信这等物什,店里自然是售卖的,掌柜很是欣喜地笑笑:“不知公子需要什么材料,滑石、玉石或是软铜?” 想也不用想,沈耘回答:“滑石,我现在便要用的。” 比起软铜和玉石,滑石刻印不过一两刻时间就能完成。若是质地坚硬的玉石,少说也是一两天。更不用说稀缺的软铜,只怕收材料都要好些天。 哪怕是再小的生意,这掌柜都未露出一丝不耐烦。 字画铺这个行当便是如此,有些人来这里,只买三四文钱的宣旨,又或者只买一块松烟墨,可日久天长累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 果然是各种熟手,掌柜取来一块外观碧绿的滑石,只是让沈耘想好了字号,不过短短一刻功夫,便在那滑石低端刻上了几个行楷阳文。 似是觉得这般有些糊弄,又取了别的刀具,在滑石顶端处,依着滑石颜色的纹路,勾出几朵小巧的花来。又拿扁平刀在四周琢上回形花纹。 精美的样子让沈耘暗叫一个好字。 完成这一切,取了印泥拓印一个图样,“陇间半农”四个字跃然纸上。掌柜将印章与拓印一并交到沈耘手上,这才缓缓说道:“五十文钱。” 沈耘暗自咋舌。 乖乖,这都快八升米的价钱了。 奈何终究是要出这个钱的,一方印章,估计要陪自己一辈子。虽然滑石价格便宜,但掌柜的手工可不便宜。 自怀中掏出那些散碎的铜钱,数数,五十文钱推到柜台上,沈耘这才怀着两样东西继续往范府走去。 每一次来到范府门前,沈耘都要被这奢华所震撼。后世这么一套房子,只能存在于各个保护区和私人会所。 若要说个人修建,只是建房的土地,估计都能被审核好几年。更不要说已经很少有人烧制的青砖,以及精巧的木雕和彩画。 敲敲门,转眼间门子便露出了头。 看到是沈耘过来,直接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前几日听全叔说,沈公子要抄录五本书,而且还是好几本厚厚的东西。不想四个人里头,居然是沈公子第一个来。” 沈耘有些奇怪:“那吕芳没来?” “吕公子托人说了,这几日要拜访州府中不少贵人,临赴京师前必然会将《道德经》送来。至于其他两位,没有音信,想来还在抄书。” 沈耘暗道,这吕芳当真是有些傲气了。既然先前约定好了要十日内交付,他还是提前拿了银子的,居然还敢这般拖延。传扬出去也不怕坏了名声。 点点头,沈耘便被带到了先前到过的那个书房里,门子上了茶水,便匆匆前往寻找老管家了。 嗅着那提神的茶香,浅啜几口,门外便响起脚步声。 沈耘刚刚起身,老管家便已经走进来,看到沈耘,一脸遗憾地说道:“我家主人只当沈公子后天才来,今日便约了几个老友到城外办诗会去了。” “看到沈公子那幅字,老爷当真高兴地一整夜没睡着,一个劲临着公子那几个字。次日双眼通红,还犹自抱着睡倒在榻上。今日去诗会,依旧带着去了,说是要让他那几位老友开开眼界。” “小子惶恐,当不得尊家主如此看重。好在此次前来,乃是将之前几本书全部抄录完毕,想来也不枉老先生一番好意。” “当真,全部抄完了?” 老管家一脸错愕。 他确实在四人中比较看重沈耘,因此给沈耘的书籍,也多是在科考时用的上的。不想沈耘却这么快便抄录完毕,只怕自己的一番心意要枉费了。 沈耘点点头:“非但抄完了,还记住了。尊家主当真厉害,这里头不仅有不少珍本,更兼这《仁宗历代进士科考解》,若非在朝中有些关系,怎能落到秦州这等偏远地方来。” “那韩子华韩府尹此人,你以为如何?” 沈耘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这是老人家在考验自己。点点头,回想了一番韩绛在庆历二年壬午科中的文章,开口回答:“韩公为人正直,遇事决绝,有宰辅之能。” 老人一脸笑意:“韩子华若知道有人这么评价他,想来必然是高兴的。不过,若让他知道品评者是个后辈,必然要找你拼命。” 一句玩笑话,说明老人对与如今已是开封府尹的韩绛并没有多少尊敬。 但显然他很满意沈耘的用功。 能通过一个人的文章而对一个人产生比较公正的评价,这是需要花费很大功夫的。 而沈忘心中,则是越发好奇起这家的主人到底是谁了。连前身的记忆中都没有多大的印象,果然是神秘到了极点。 既然是老管家当面,沈耘也就不再迁延,将放在桌上的包袱打开,从中很是珍重地取出四本装订好的书籍,交到老人手里。 “这是四本内容比较少的,沈耘倒是可以代为装订一二。” 老人翻开了书本,随意扫了两眼,看到一整本全都是一般的字迹,连半点潦草都没有,看向沈耘的眼神,越发满意起来。 连连翻过四本书,看着那封面都没有错过的瘦金体,老人满脸笑容:“这下主人回来,不知又要几天几夜合不拢眼了。还有一本呢,那东西可是我冒着风险交给你,可莫要遗失了。” 说的正是沈耘认定的那本神书。 沈耘将粗麻纸包裹的厚厚一沓纸递过去。 “太厚了,家中的工具装订起来终究有些不好看,还是交给城里的匠人来做。” 而后又拿出原本,放在桌上:“若非老先生宽厚,沈耘如何能得如此指点。若是一如先前一般懵懂,莫说下次科考,便是再考三次五次,依旧只能在家中躬耕天幕。” 沈耘恭敬的态度,显然让老人家很是舒心,将打开的书页看了几张,便笑眯眯地说道:“往后家中若有书籍损毁,还是找你来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亲戚廊下酣睡人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被人客气地送出门。 倒不是礼送出境那般尴尬的境遇,虽然与老管家详谈甚欢,但今日来到城中,到底还是有些别的事情要做。沈耘一再拒绝了老人家的挽留,这才被送到范府门外。 约定好了过些时候再来,沈耘揣着自账房领来的百二十文钱,脸上满是笑意。 只是这时间转眼便到了午后申时,偏生还要强忍着内心的不快往小叔沈夕家中走一遭。 真是一桩憋屈的事情。 脚步缓慢地来到那乌漆的门前,再度扣一扣门环,这次倒是沈夕亲自前来开门。 见是沈耘当面,沈夕的脸上到底还是露出一丝难堪。那一日两人的争吵全数被沈耘听了去,原本还想留存的面子,被自家婆娘给毁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也不知沈耘前来所为何事,若再是借钱,只怕又要掀起一场波澜。 但也不能像先前自己儿子一般堵着门不让沈耘进来。 尴尬地笑了笑,拉开两扇门,把沈耘让进来,再度关上了门扇。 沈耘这次倒是真的避开了这家吃饭的时间,奈何,那小婶的脸上依旧有些不好看。见沈耘进来,只当是再度来借钱的,连招呼都不曾打一声,便冷哼一声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屋内。 虽然这是第二次直面这位便宜小婶,沈耘越发显得不在乎起来。 见惯了后世亲情冷漠的沈耘,如今看沈夕这一家,也不过就是披着一层亲情外衣的平常人罢了。与自家邻居的那些个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 进屋后这一幕幕看在眼里,沈夕只当是没有发生过一样,很是自然地端起水壶为沈耘倒了一杯水,而后坐在桌子另一边,微笑着说道: “那日你离开后,我与你小婶争执半天,到底还是拿了钱出来。只是数日不见你来,又被她给零零星星要了回去。” 沈耘笑了笑。 这么明显的拒绝的意思,他也不傻,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沈夕的意思不就是你今日要借钱,还需我家中再争吵一番。 摇摇头:“小叔,今日前来,倒不是要来借钱的。只是眼看庄稼要熟透,特地过来跟你说一声,再过个五六天,便要开始割麦子了。” “这么早?” 果然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务农不知稻麦熟。如今已是七月底,虽然各家地都不算多,可每家就那么一两把镰刀,割几捆麦子就钝了,速度根本不快。 若是不想将麦粒儿彻底晒到地里,只能趁着麦秆尚未完全枯黄赶紧割好了。 还要借牲口用石滚子在打谷场将麦子从麦秆上打下来。若是未来这几天天气好些,还能争取半月内把粮食收进自己家里。 可一旦碰到阴雨天,少说也是两三天要耽搁,也不知能不能在九月初收拾好了。 沈耘只能无奈地回答:“不早了,今年还闰了月,仔细算算,这都是往常的八月多了,再不收庄稼,只怕要烂在地里。” 闻言沈夕沉默了一会儿。 沈耘只当是盘算着什么时候去牛鞍堡,却不想沈夕开口,却让他一阵齿寒:“侄儿,你看我这一家子,我到时候定然要在县里值差,沈焘那孩子这几年娇生惯养,哪里是种地的人。 更兼你小婶还要伺候我们爷俩,这家里委实没人去收拾庄稼。不若,不若……” 在此处停顿了一会儿,看着沈耘面无表情,沈夕依旧说了出来:“不若,你便多劳累些,将我家那些田也收了。待送到打谷场,我在抽空前去把粮食打下来。” 沈夕说的很理所当然。 似乎沈耘这个侄子,合该就是被他们这些做叔叔的使唤。甚至于连沈耘的劳苦都不考虑,只想着到最后收了庄稼拉回自己家中。 沈耘笑了。 “小叔,如果我记得不错,今年春种的时候,你家那九亩地,便是我跟爹爹一道种的。你只是托人送了些种子过来,便再没了身影。” 短短一句话,让沈夕很是尴尬。不过,很快便回转了脸色,强自笑笑:“待我打谷时回去,割一斤好肉,再带一壶好酒,好好犒劳你父子二人。” 这,算是给个甜枣么?沈耘撇撇嘴,但沈夕一句话,到底还是让他无奈地接受了这样的使唤:“实在不行,我亲自去找大哥一趟。” 呵呵,找沈山。 以沈山那个执拗的性子,自己兄弟的事情,压根就不见外。这几年很多一大家子的事情,沈山都是宁可自己的干不完,也要将别人的做好。 沈耘前身在这种事情上挨过的棍子,至少也有五六次。 沉默的他不禁想起前世的五六零后,总是批驳八九零后念了书念到了驴肚子里。言外之意,便是读书人在他们眼中都是一群不知礼数不敬尊长的坏东西。 孰不知越是念书,越是知礼,言行举止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那些个老年人一个个倚老卖老,见便宜就占,见好处就钻,根本利益上就与年轻人有了冲突。 一个要抢夺好处,一个又不给好处,于是乎种种不良的恶意谩骂便油然而生。 从以前到现在,沈山与沈耘两代人,对沈夕一家从未挟恩图报过。甚至于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宁愿借人家的粮食,也不愿麻烦沈夕一家。 今年只是借的时间短些,沈母自觉距离秋收也就一个月时间,一斗米的钱沈夕家中倒也能够缓过来,这才好不容易开口,却被沈夕一家用争吵给拒绝了。 而此时沈耘的委婉拒绝,却被沈夕这般不要脸的强迫给反驳了。 见沈耘默不作声,沈夕也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坐着,不想眨眼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嗵嗵”,两声敲门的声音,伴随着沈焘那粗糙的嗓门高声叫喊:“爹爹,快开门,我都快饿死了。” 看了沈耘一眼,沈夕起身出门,不过眨眼工夫,两个偏胖的身形便进了正堂。 当沈耘的身影落到沈焘眼中,小胖子脸上顿时升起几分嘲弄:“吆,老四,怎的,今日又是来借钱的?” 默不作声的沈耘,让沈焘以为自己真的猜中了,正要再讥讽两句,却被沈夕给拦住:“混账东西,这是你四哥,什么老四。老子都还没死呢,你就敢妄自称老了。” 沈焘咧嘴一笑,却也不再说话。 好久未曾露面的小婶此时终于从她那卧房出来,冲着沈夕便斥道:“焘儿不过开个玩笑,你便如此恶声恶气,你还算是当爹的么。” 被自家婆娘这么呵斥,沈夕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地使唤道:“妇道人家,还不赶紧去做饭。” 说完,目送小婶出门到旁边的厨房里叮叮当当操弄着厨具,沈夕这才一脸笑容:“侄儿,看这会儿天色已晚,今日不妨就在我家里住下,待明早你再回去。” 到底威胁了沈耘,沈夕还是觉得要给一点好处。 这留在家中吃顿饭,顺带睡一夜,也算是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仁至义尽。 “还不赶紧去收拾你那猪窝,今晚沈耘便与你睡在一处。”扭头朝还在不屑地看着沈耘的沈焘瞪了一眼,沈夕厉声呵斥。 这下可是让沈焘炸毛了。 “什么,爹爹,你要我跟他睡在一处?“指着沈耘,沈焘惊叫起来:“不行不行,他一身的泥腥味,我若与他睡在一处,沾了这味道,明日还要去诗会,岂不让人家笑话。“ 沈耘心中一阵鄙视。 这小胖子说的倒是好,整日里参加这个诗会那个文会。 可沈耘也是读书人,岂不是这里头的说道。无非就是一群无事生非的家伙,找个由头凑到一起花天酒地罢了。 真正有含金量的诗会,必然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前辈在场,又岂是沈焘这种连《论语》都未曾读通了的家伙能够进去的。 还不待沈耘说什么,尚在外头做饭的小婶,此时便已经扯着尖锐的声音阻拦:“焘儿到底诗会重要些,多结交几个县学的朋友,到了明年入学,也好受人家照应。“ 至于对沈耘的安排,就连沈耘自己都觉得这家人高妙。 “正好今夜天晴,也不算冷,便在耳房边上那个宽廊下,支两块板子,拿块毛毡过来扑了,合衣睡下便是了。“ 这一家有如捧哏一般的对话,沈耘一直微笑倾听着。心中早有计较的他,看向这一家人,宛如是看那秦腔里的丑角一样,心中没有愤怒,只有微笑。 沈夕似乎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看向沈耘,带着一副商量的口吻:“不若,便如你小婶所说,委屈一晚,明早吃了饭再走?“ 抬头看看门外,晚霞依旧红通通的,太阳的余温尚未让吹起的清风带上寒意,沈耘摇摇头: “今日便不打扰小叔了,正好入城时约了朋友,要去他家研讨学问。看时候也不早,我便就此过去了。“ 无视沈夕的挽留,躬身一拜,连看沈焘和小婶的兴致都没有,沈耘就像是遇到灾难一般,急匆匆走出沈夕的家门。 眼神,却遥遥看着那方才结起灯火的客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寂静庭院主仆语 没有躁动的蝉鸣,没有难捱的酷热,西北初秋的傍晚,就是这般安谧。 小小的成纪县城,更是没那听取蛙声一片的乐趣,天色方暗,街上行人便稀少到几不可见。 一脚踏出那条让人厌恶的巷弄,沈耘的目的地,正是先前看了一眼,瞧好了灯火通明的那处客栈。 西北无论油盐酱醋,还是笔墨纸砚,难免要比深处腹地的其他州府稀缺的多。因此成纪县来来往往的行商并不算少。 相反,此地位处秦州南部,压根无惧兵祸,倒成了行商们踏入西北的中转站。 成纪县的客栈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红红火火的生意让不少富庶人家影从。 “掌柜的,来间客房,不要饭食,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沈耘的一腔本地口音,让原本想要痛宰一番的掌柜彻底失望了。原本以为这大晚上赶着投宿的,必然是外乡人,弄好了多赚几文钱。 满怀失望的掌柜从柜前取下一串钥匙,昏黄的灯影下略微翻翻,便引沈耘来到后院一间简陋的屋子前,缓缓打开房门,用手里的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到底时不想坏了自己的声誉,哪怕内心有多个惋惜和不甘愿,掌柜依旧很是客气地朝沈耘说道:“客人尽管住下,明早若是要早行,也可告诉我,到时候我会来叫客人。” 沈耘摇摇头:“这些就不劳烦掌柜了,只是天色晚了不好回家,到明早城门开时出城便是了。” 掌柜点点头,在沈耘的目送中离开。 屋中放下干瘪的包裹,沈耘锁好了门窗,躺在那土炕上,却怎的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沈夕家中那些憋屈的遭遇,不愿久居人下的心思越发强烈起来。 而在这小城的另一处,依旧是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依然是在范府,只是这书房相较先前沈耘挥毫泼墨的那处,却显得异常朴素。 依旧一张黄梨木大案,屋内的陈设却少了许多。只是那满满当当的数个书架,便是放到东京汴梁去,依旧让那些个士子们眼馋。 全叔此时被恭敬地让在官帽椅上。 在他的对面,正是沈耘两次都未曾见得的范府主人。 “全叔,这都是那沈耘送来的?”近乎兴奋地颤抖握着沈耘送来书稿的双手,轻轻将那一叠未曾装帧的书页,很是小心地放在书案上,这个年龄足以让人惊诧的范府主人再度发问。 老人家无奈地笑了笑。 自己这主人自从一年前来到秦州,哪里见他这般失态过。今日不过见了一个后生的笔迹,连多年的养气功夫都抛之脑后了。 轻咳一声,略微提醒:“小主人,你失态了。” 被全叔称作小主人的,自然是范府的主人,只是若让人看见,定然会惊讶于他的年纪——不过区区二十出头的样子,便是这一处豪奢庭院的主人,委实了得。 青年讪笑了一声,缓缓平复着心情,但目光中的期冀并未减少半分。 老人家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这才缓缓说道:“说来那少年确实不错,原以为给了他那么多的书,少不得要十来天才能送来。” “不想人家不仅抄书快,便是连里头的文章都看了个通透。这等人物,早就该过了发解试,被送到省试去了。却不知为何,依旧困顿在这成纪县里,还要靠抄书为生。” 青年笑了笑:“或跃在渊,无咎。”手中却再度拿起一张书页,很是珍爱地看了起来。 坐在椅子上的全叔看青年似又是一夜不能入眠,只得换个话题,想要将其从那厚厚一沓纸上唤回来。 “今日我代小主人应允,往后他若是缺了什么书,大可往府中借阅。” 照理说,这已经逾矩了,但青年并不为意,反而很是赞同地说道:“能够通过全叔的考验,想来即便一时困顿,将来也是要出人头地的。” 终于在全叔灼灼的眼神中将那一页纸放回远处,很是期待地继续说道:“他日若是一飞冲天,我也很期待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青年的豪迈让油灯都为之一亮,不过,当全叔再度开口时,他的脸上却瞬间变成了苦瓜色:“莫要说那个少年了,这几日京里又来了消息,老爷生前旧友纷纷举荐小少爷蒙荫中书刑房” “全叔,你且让我安生几日不成?” 在全叔无奈的眼神中,青年不耐地说道:“如今中旨未出,朝中也都是父亲故友,我若去了,岂不平白失了身份,让士林中人以为我虎父犬子。” 听得青年依旧如此的反感蒙荫,老人只能叹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书房中,顿时陷入一阵寂静。 客栈中那只芦花鸡,很是准时地在辰初扯开了嗓子,将一干熟睡中的人们统统唤醒。沈耘本不准备这么早就起来的,毕竟城门开启尚需大半个时辰。 只是昨夜自沈夕家出来,连口凉水都未沾牙,委实饿的有些受不了。 摸了摸怀中那上百文钱,沈耘苦笑一声,穿好了衣裳走出门来。 到底时入秋了,即便霜降未到,这门外台阶的荒草上,还是结了浅浅一层露水。衣服上残存的体温只是一瞬便被朔气消泯,沈耘不得不紧紧衣裳,勉强保暖。 掌柜的似是起来很久了。 正在柜台前整理东西的他看到沈耘走进来,依旧是一脸笑容。 “吆,公子,你可是起的够早的。” 沈耘摇摇头,只是问道:“掌柜,这会儿可有吃的,且上一些来。昨日午后便未吃饭,捱到如今委实有些受不了。” 合着,这位是饿醒的。掌柜了然,满脸堆笑:“公子是要吃些蒸饼,还是要碗面条?本店的蒸饼可是掺了红枣面的,面条也好,六文钱就可以加两块羔羊肉。 公子若是想吃点别的,我这里也有酥饼,肉脯,盐水羊肉。” 没想到这小小的店中,早餐都有这么多花样。 只是向来早间喜欢清淡食物的沈耘,到底还是在掌柜失望的眼神中要了一碗仅只两文钱的白水面条,还让掌柜白搭一小碟新鲜的萝卜条。 吃了些东西,到底身子也暖和许多。 眼看着天光大亮,时间转眼便到了辰时中,交付了十文房钱,便出了客栈。 沈母嘱咐好的布匹在沿街很是轻松地便买到了手,想想姐夫家中人口众多,沈耘自是不能如先前一般弄两人的衣裳。将包袱塞的满当当,这才缓缓出了城。 牛鞍堡的早间是热闹的。 大半个时辰沈耘便走到了村头,迎面而来的便是羊倌赶着一群羊往山里走。到底是同村的,沈耘也算个读书人,老羊倌满脸笑意招呼: “吆,沈家秀才这是干啥去了,这一大早的才回来?” 秀才本是应举之人才能有的称呼,只是乡里人素来敬重读书人,而且也为了图个彩头,以是民间流传的秀才,倒是并非货真价实。 沈耘笑笑:“去了城里一趟。” 老羊倌自是不知沈家的龃龉,只当沈耘在城中沈夕家中过了一夜回来,很是羡慕地说道:“还是你们沈家好啊,兄弟和睦,老五老六都是当官的,老三家小子也去外地当官。” 只是沈耘如何能被这称道打动。 自家事自家知,当官的终究不是自家,何况六支早已分家。如今连一点照拂都不曾有,也不知人家说的好,到底好在哪里? 老羊倌自是赶着羊群去了,沈耘却只能叹口气,继续往村里走。 跨入那个矮墙围成的宅院,便看到沈母和银瓶儿正在忙乎着收拾屋子。 夯实了的地面上,银瓶儿拿着水瓢撒上水花,沈母又用那野草扎成的笤帚轻扫已经渗透的地面。饶是如此,屋子里依旧飞舞着灰尘。 见沈耘进来,银瓶儿放下手中水瓢,蹦蹦跳跳迎了上来。 “阿舅,我还以为你昨晚就能回来呢,等了半夜。” 将沈耘递过来的包袱抱在怀里,小丫头低声惊叹:“阿舅,你怎的买了这么多布?” 摸摸银瓶儿的小脑袋,沈耘点点头:“你家毕竟人多,便多买了一些。过几日送你回去,便一并带去,到了秋后姐姐闲下来,给你们一人做一套新衣裳。” 银瓶儿眼睛一眨一眨的,满怀着欣喜,一溜烟将包袱送到屋里。 沈母在此时也清扫完了屋子,拿着笤帚走出来,三人一并坐在门外的石墩上。 沈耘知道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 “昨夜去了朋友家中,一并谈了些文章。阿娘,这是抄书的钱,你且收好。” 沈耘并未将昨夜住在客栈的事情告知沈母,虽说只是花了十文钱,但这些钱对于沈母来说,可属于不能浪费的。倒不如就在这抄书的钱里扣了,也省得一家人唠叨。 看着沈耘递过来的小布包,沈母很是欣慰。 只是出乎意料的,将沈耘的手推了回去:“这些钱,还是你拿着吧。娘手里有你先前给的那些,这一两年家里的花销都足够了。你要读书,总归得花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宁西堡里朱家门 屋中的灰尘逐渐坠落,走进去也嗅不到呛人的味道。 当沈耘说起沈夕的要求时,沈母的面上顿时有些难看。 做人到了这等厚脸的程度,不得不说,即便沈母有再好的耐性,也总会生气。 “他倒是好打算,一家人呆在城里,净想着拿人当苦力。这个地有本事就种,没本事就别总是拿你那驴脾气爹挡事。” 沈山对兄弟情义和旁人评价看的极重,这种事情不用说,沈山也会同意。沈母恼怒的便是沈夕一家坐享其成,还拿着一大家子的脸面说事。 银瓶儿怯怯地看着满面怒容的沈母,想起当日借钱的场景,自是义愤填膺。奈何她终究是个小辈,也容不得她说三道四。 沈耘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屈服了。 “此时还是跟爹爹说了吧。反正到头来还是咱们要做,少些吵闹,爹爹在家里也安生些。”想到沈山前几次扯着嗓门呜呜啦啦在家里骂人,沈母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等那死老汉回来,你跟他说吧。我想起这事情来,就觉得恶心。” 可是,岂止沈母觉得恶心。 沈耘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屋中,自书箧里找出一部《论语》来,静静读着。 当沈山回来的时候,身上再度背着一捆柴禾。一家人默默吃过了晚饭,当沈耘说起这事时,沈山只是怔了怔,便点点头,再也不说什么。 沈母说过,银瓶儿在自家已经呆了大半个月,眼看着田间庄稼颜色转黄,沈母便使唤沈耘前往宁西堡送小丫头。 两处距离算不得多远,但一来一回,路上也要耽误些时间。 一大早,沈母在锅里烙好了几个菜盒子,趁热乎让沈耘装在包裹里,便数了四十文钱,交到沈耘手里。 “你姐夫家收庄稼会晚些天,想来这些天日子也不太好过。这四十文钱,就当是借给你姐夫家的,让他们买些粮食,省着点吃。” 而后把装了布匹的包裹挂在沈耘肩上,摆摆手,便送二人出了门。 马上就要回家的小丫头,自然高兴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沈耘则一脸的平静,脑海中却不断回想关于姐姐沈桂和姐夫朱阿明的一切。 记忆中姐夫朱阿明比自己要大一轮。 自小就不太受父母喜爱,刚结婚就被分了两只羊一间房打发出来。 早些年姐姐生个投胎女儿,更是让姐夫的爹娘各种奚落。直到后来生个儿子,情况才好转一些,但也并未因此就得到什么接济。 艰苦的生活倒是让朱阿明越发肯吃苦,与姐姐二人辛苦十几年,总算是将一间房变成了一院房。 家里说不上富庶,但也不算贫寒。 只是,想起朱阿明的父母,以及自己那个仅有八岁便被娇生惯养的外甥,沈耘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宁西堡到底比牛鞍堡要大一些,走进村来,不禁人多热闹,看村落的规模,也远非牛鞍堡所及。姐夫朱阿明家,正在宁西堡的最北端。 在村里人好奇的目光中,沈耘牵着小丫头缓缓走进了朱阿明家中。 虽然都是土坯的院墙,到底这两口子精致,用稀泥过了几遍,墙上很是光滑。院落的大门是粗细一致的木棍用柔韧的藤条编织的门扇。 轻轻推开,一个光着屁股单子的男孩儿正坐在院子中央嚎啕大哭。 沈耘的眉头皱的越发深起来。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外甥,姐姐沈桂的儿子,朱金辉。 见沈耘和银瓶儿进来,小熊孩子非但没有止住哭声,反而嗓门越发大起来。甚至于还故意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副你不拉我我就不起来的样子。 许是不解为何孩子忽然哭泣的越发厉害,自屋子里探出个头来。 而后整个人便走出来,一脸笑意地看着沈耘。 “小弟,你怎的过来了。” 正是沈耘记忆中的姐姐沈桂。 小麦色的皮肤,脸上过早地刻了皱纹,头发被一根毛糙的布条系着,额前却散乱着发丝。粗布衣裳早就缝了好几个补丁,手里此时还捏着正要缝补的布头。 见银瓶儿走上去要将金辉儿拉起来,沈桂的声音顿时严厉起来:“莫要拉他,他想怎的就怎的,呆会儿还要坐在地上,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拽着沈耘走进屋里,口中却喋喋不休:“孩子给惯的。大早上要我给他做枣儿糕,不做就不吃东西。都是你姐夫他爹妈惯的毛病。” 而后又气愤地嘟囔着:“家里连正当吃的粮食都没了,哪里来的面做枣儿糕。” 让沈耘坐在炕头,这才打碗橱里取个粗陶碗来,倒上一碗茶水递给沈耘。 面对自己的弟弟,沈桂总是能拿出最为和善的一面。看着沈耘将陶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再填了一碗放在边上,这才问道:“家里这几日如何,爹爹阿娘可都还好?” 沈耘笑了笑。 果然跟记忆中一样,沈桂继承了沈母的唠叨。 “家里除了我落榜,其他一切都还好。爹爹自是老样子,每日里闲不住,不是上山打柴便是地里看庄稼。阿娘也好,精神好的很。” 得到了希望的消息,沈桂面上露出笑容来。 同时安慰着沈耘:“莫要颓丧,你不过初次科考,中了是,没中也在意料之中。好好读书,三年后考个状元回来。” 对于沈桂这不着边际的话,沈耘只能一脸的无奈。 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家的一切都看的太高。许是穷惯了,总是处处不如人,处处却不服人。 这个性子让她多年来咬着牙拼死了干活,倒也让家境改善了很多。只是说起话来,还是有些让人听着好笑。 “阿姐,你也说的太过轻松了。科考到底多少精英荟萃,我也不过能整个出身便好了。这话莫要乱说,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时痴人说梦呢。” “你这小弟,怎的说这等丧气话,放心便是了,我不乱说。” 至于这保证到底有多实在,沈耘时不得而知了,因为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而金辉儿的哭号也戛然而止。 “乖孩子,哭什么。你娘呢,怎的就把你扔到院子里不管了。哦,乖,不哭不哭。” 那声音里的宠溺,让沈耘一阵肉麻。 而后便听到一句:“唉,银瓶儿这个黄毛丫头,你啥时候回来的?再不在你那外翁家住几天。野惯了的黄毛丫头,一天就知道浪。” 沈耘的眉头紧锁,沈桂的脸上也没多好看。 但到底火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沈桂,孩子在外头嚎,你这个当娘的就干看着?孩子再怎么淘,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不管管。” 这已经不是质问了,声音之大,足以称得上骂街。 沈耘正要出去,不想沈桂更早一步。那瘦弱的身躯走出门后,对来人很是不给面子地说道:“大早上的要吃枣儿糕,是你做还是我做?家里这几天连麦麸都吃的不剩下多少,你让我用什么做枣儿糕?” 一句话堵住了来人的嘴巴。 短暂的交锋最终还是以沈桂的胜利告终,当沈耘走出门来的时候,发现街坊四邻并未因此就走出来看热闹。 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发生了一次两次。 来者正是沈桂的婆婆,银瓶儿的姥姥。 见沈耘走出来,脸色变了变,不阴不阳地问道:“吆,时沈耘来了啊,怎的,家里没粮了,要来阿明家借点?” 依旧是方才的嗓门,沈耘很怀疑这样说话,到底时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那些依旧在屋子里没出来的街坊们听。 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已经成功地引出了沈耘的怒火,哪怕时长辈,沈耘也不觉得此时忍气吞声是好办法。毕竟,还关系到沈桂的声誉——一旦坐实,谁会喜欢一个什么都往娘家带的媳妇? “不巧了,今日前来,我给姐姐一家带了些布匹,让他们做身新衣裳。想想也是可怜,辛苦一年,连身能出门的衣裳都没有,也不知省下的粮食到了谁的嘴里。” 沈耘知道,虽然这老两口给大儿子分了家,但吃的用的还是从朱阿明这里取。有时候甚至拿了大儿子的接济小儿子,着实不太地道。 此时想要坏沈桂的清誉,也就怪不得他反讽几句了。 老婆子脸上有些不好看,还想撒泼几句,却因为沈耘接下来的话断了声响。 “对了,姐姐,此行来前,我自城中抄书赚了百来文。阿娘让我给你四十文,暂且买点粮食过了这几天。” 沈耘也是故意说给旁人听,声音自然大些。不想这回周遭的邻舍纷纷出来朝这边看过来。 银瓶儿先前就很是生气自己这个姥姥骂自己,这会儿自然时偏向沈耘这边,一溜烟跑进门,将沈耘带来的包裹拿出来,扯出一块布匹,很是开心地朝沈桂炫耀: “阿娘,你看,这是阿舅给咱们买的布。” 沈耘尚未从怀中掏出说出的铜钱,但沈桂的婆婆,以及那些乡邻们,瞬间都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面子总要互相给 沈耘记忆中的沈桂对自己极为宠爱。 许是年龄小了许多的缘故,沈桂对待沈耘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当日沈耘离开成纪县城时,便在布庄里买了一匹细麻密织靛染布。 相较于俗常人家身上穿的粗麻布,其质地不仅精细,更兼双层织造,以至于虽然比粗麻布轻薄,但冬日里做了衣裳一点也不会冷。 这样做工精美的布料,少说也值上百文钱。 不知多少入了成进了布庄的百姓为之眼馋,但终究都被那高昂的价格震退。 沈桂有些惊慌:“小弟,你这是,到底哪里来的钱?犯法的事情咱们可不能做。”沈耘家中的情况沈桂很清楚,都是一样的贫困,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好的布料。 一句话似是提醒了银瓶儿的姥姥。 那满是皱纹的的歪嘴一咧,便高声叫唤起来。或许时邻舍的围观让她越发激动,说话声音比先前还要高上几分。 “对啊,沈耘啊,你说你也是个读书人,怎的还要干偷偷摸摸的事情。传出去多不好听。咱们朱家门里,可不敢要偷儿的姐姐作媳妇。” 为什么仇富的人这么多? 大抵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沈耘家中的境况先前是还不如朱家的,却忽然间拿出上好的布匹来。那么原本都是乌鸦一般黑的朱家老奶奶,心里都便有了种种不平衡。 这种不平衡,足以让一个原本就舌头长半截,专门爱说闲话的乡间愚妇,丝毫不顾忌当事人还在场,便传出这等足以毁人一生的谣言来。 原本还艳羡的乡邻们,眼神中忽然泛起莫名的身材,看向沈耘的眼神却多了几分鄙薄。 沈桂自知说错了话,脸色一拜,看着沈耘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惶恐。 她很清楚自己这个原本就和自己关系僵硬的婆婆,会因此扬出怎样的风雨。 左右思量无计,沈桂只能跪倒在地,低声哭泣起来。 只是这下子反而更加坐实了沈耘偷盗的莫须有罪名,那遥遥观望的邻舍此时居然围拢在朱阿明家门附近,大有阻拦沈耘逃窜的架势。 沈耘的眼神有些清冷。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嫉妒心和愤恨,居然可以达到这种程度。 银瓶儿早已经急了,口不择言地说着当日沈耘赚钱的庆幸,奈何,响亮的声音并不能使真言被相信,而极力的解释也并不能唤醒刻意迷蒙的心智。 到底,还是有人跑出去呼唤村老。 村老多是由本村德高望重的长者充任,平素可以代替官府施行一定的权利。而村中的大事小事,但凡涉及事情公允的,也多劳烦这些长者们评判。 似沈耘这种事情,如果由村老出面,将之扭送到官府,最为合适不过。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沈耘看向沈桂婆婆的眼神终于从清冷变成了凌厉。 前身来朱家受些窝囊气也便罢了,但是辱人清名,在这个士大夫集权的时代,跟也是无异的。 原本还打算在人前慢慢解释清楚这件事情,也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沈耘看着可怜的沈桂,以及嗓子都喊哑了依旧无人理会的银瓶儿,到底还是忍住了。 不少时,两位鹤发鸡皮的老人便被一群人围着缓缓往院子里走来。 宁西堡的村民看到这两位,纷纷亲热地打起了招呼,似乎一瞬间沈耘三人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直到一番谦恭地寒暄结束,两位老人走进来,场面才重新回到方才的凝重。 到底是上了岁数的人,而此事虽然涉及的一方并非宁西堡村民,但两村老进来,还是没有如那些个村民一般冷眼相待。 其中一位穿着土衣裳的老人缓缓走到沈桂面前,合适和善地说道:“阿明媳妇,别坐在地上了,到底入了秋,地上凉,对女人家不好。” 冲后头站着的几分妇人温声道:“你们几个也是没眼色的,就让人家坐地上,心里亏不亏。赶紧的,拉起来。有事慢慢说。” 沈耘一下子便对这位老人产生了好感。 至于另一位,则面色有些严厉,径直走到沈耘面前,粗糙的嗓门一开:“你便是沈耘,那个被人说偷了东西的?” 一个被人说,说明这位心中并没有真正将沈耘当作是盗贼,只是想用严厉的表情,来吓唬沈耘一番,然后观察动作神情,来进一步断定。 此时那位黄衣村老也走了过来,沈耘笑了笑,躬身一拜:“两位老丈安好。此事在这宁西堡,想来也时说不清楚的。为了我一身清名,我觉得,还是去县衙走一遭的好。” 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也多了,但两村老从未见过被人指认盗贼还如此理直气壮之人。 心里自是生出一番计较。只等沈耘继续说下去,再做定夺。 “此事全由银瓶儿手上这一匹布而起,同时又是她姥姥率先发难,说是由我偷盗得来。所以,便由我做这个被告,而朱家姨母做个原告。如何?” 虽然是对两位村老所言,但沈耘的目光却并未从银瓶儿那长舌的姥姥身上移开。 灼灼的目光有如针刺,朱家老妇低下头不敢与沈耘直视,口中却依旧丝毫不退让:“去便去,我看你就是偷窃所得,枉为读书人。” 心中早已有了计较的沈耘,此时压根不为这老妇人所动,只是看了看两位村老,征询他们的意见。 到底不是那种愚妇所比,两村老发现沈耘从头到尾连一丝怯意都没有,更是怂恿着要让自己等人将他送到公堂对簿,这就有些蹊跷了。 银瓶儿依旧没有放弃过解释,只是此时早已声嘶力竭。 先前很是严厉地质问沈耘的那位老者,看到银瓶儿手中抱着布匹,忽然间眼睛一亮。 冲着黄衣老者点点头,而后沈耘便被黄衣老者借故请到了屋子中。而那铁面村老,则缓缓来到银瓶儿面前蹲下。 摸摸精致的布匹,老者暗自称赞一番,语气没了先前的严厉,反而很是和蔼地看着银瓶儿:“丫头,你给阿翁说说,这布匹是怎么来的。” 童言最是无忌,尤其是真相并非旁人所说的时候。 银瓶儿抽噎着,嘶哑着喉咙将沈耘先前在城里卖字得到二两银子,抄书得到上百文钱的事情全盘托出。更是赞叹了几句范府的豪奢。 老者不由得沉默了。 看向朱家老妇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嫌弃。 他确信银瓶儿不会说谎,因为沈耘既然敢主动请求往县衙走一遭,那就说明他对于这布匹的来路有着充足的自信。 但现在难办的是,朱家老妇已经有了退意,可沈耘却并不想就此将事情平息。他方才进门的时候也听了,这街坊四邻当时说的有多难听。 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毁人清誉就等若父母,这种事情儿戏不得。 尤其是污蔑的话从近亲口中说出,这就越发严重了。 狠狠瞪了朱家老妇一眼,老者缓缓走到略微有些平静的沈桂面前。 “阿明媳妇,你说,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沈桂沉默了。 她不傻,听了银瓶儿的话,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身边这些人错了。此时村老过来,无非就是想借自己的身份,对沈耘好好劝说几句,然后将此事折过。 可是,沈耘愿意么? 沈桂不知道。这个决定,她做不了,也不想做。 “此事全由小弟做主,被人诬陷的是他,清名受损的也是他。我这个做姐姐的,除了给他添麻烦,也做不了什么。”沈桂的一席话,让身后不远处的朱家老妇一阵惊惧。 “你这毒妇,你是要自己的婆婆遭受那牢狱之苦才要干休么?”尖叫着,浑然不似一个五旬妇人。若非身边有人拦着,只怕就要冲过来,与沈桂扭打在一处。 “够了。” 村老很是心烦。 为了保住她,自己才厚着颜面找沈桂求助。哪知人家根本不给自己面子,这让村老心里好生恼怒。 哪知这愚妇还要火上浇油。 若是再打起来,里头那少年年少气盛,一怒之下径直到官府,她这老妇人岂会因年迈就逃过一劫。 狠狠瞪了朱家老妇一眼,村老没好气地往屋中走去。事到如今,只能看沈耘那小后生能不能宽宏大量了。 一脚踏进屋子,黄衣老者与沈耘正闲聊些别的。 见铁面老者原本就严肃的面孔表情有些不好看,两人也止住了交谈,静静看着。一时间,昏暗的屋子里寂静无声。 老者到底还是憋不住,看着神色淡然的沈耘,口吻也软了许多:“后生,方才我也问过了,此事,确实时他们无中生有。你看,左右也没闹腾出什么风浪来,不若,给我个面子,就当没发生过算了。” 说完黄衣老者也看向了沈耘,只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定的,那么一场风波便这般平息,自己村里的人也不会遭受什么追究。 “就这样,算了?” 沈耘并未因此便给予老人家格外的尊重,反而很是不忿地反问:“面子,总是要相互给的。我给了老人家面子,谁给我面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若为声名怎干休 沈耘自是在屋内,未曾轻易与村老妥协。 然而院子里的情形,却并未如两村老所想,会逐渐平息下来。 贫苦的生活,使得村中老老少少的女人们,一辈子都是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中过来的。论起撒泼,朱家老妇的经验自是算得上丰富。 深感沈耘姐弟俩很有可能会对自己不利,朱家老妇登时使出了拿手绝活。 不必先前的盛气凌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老妇人,口中却朝中斜对门的自己家中不停高叫: “朱阿亮,你个混账东西,你老娘都要被人家给欺负了,你怎么还窝在房里不出来。” “老东西,你养的好儿子,娶来个寡妇头,硬是要在老娘头上拉屎撒尿。” 有如嚎丧一般的哭叫声,让站在一旁的沈桂脸色一阵苍白。宁西堡的人家人多嘴杂,自己婆婆这么一哭闹,往后还不知村里人会怎么暗地里说自己。 旁人自是不停地围观,倒也有几个妇人过去阻拦,奈何终究还是敌不过撒泼的朱家老妇,被一个个推搡在旁,好似她受了多大的欺辱。 原本还要继续劝阻沈耘的村老们脸色一变。 先前正要说出口的话,此时却再也无法吐出半个字来。 黄衣老者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但铁面老者早已怒容满面:“爱如何便如何,给了脸面却不要,出了事情,也怨不得我等。” 似是对沈耘最后的告诫,又似是对朱家妇人的呵斥。 总之说完这一句话,竟是直接走出院落,在一群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离去。 直至铁面村老离去,朱家老妇犹自哭嚎,终于将他口中的朱阿亮和老东西给叫了出来。 不比朱阿明的敦厚老实,朱阿明可是村里头有名的泼皮无赖。 所谓的性相近,习相远,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一样的爹娘,朱阿明从小就不受老夫妻宠爱,什么苦活累活都是他的,临了娶个媳妇便被赶出来。 而朱阿亮今年已经二十出头,可老两口打小宠溺惯了,多年来在村里啸聚几个浪荡子,一道偷偷抢抢。 遭人追究的时候,有老两口代为遮掩庇护。 人走了,又故态萌生。 因此朱阿亮的名声这几年可是响彻了宁西堡附近的几个村落。但凡提起此人的名字,就有人破口大骂不是东西。 只是老两口尤不自知,依旧如此放任自流。 朱阿亮昨夜与人吃了半夜的酒,到了丑时才踉踉跄跄地回来。躺在炕上按照以往的习惯,少说也要到午后才能起来。 哪知醉梦里就被自家老娘的哭嚎声给吵醒,仔细一听,居然说是被人家给欺负了。 这怎么能忍? 向来都是朱阿亮欺负别人,哪有自家人被欺负的道理。也顾不得头脑还是一阵刺痛,跳下炕来,打院墙根取了胳膊粗的长棍便冲了出来。 而朱老头因为一条腿不是太灵便,落在了后头。 眼见朱阿亮气势汹汹地拎着棍棒冲过来,围观的街坊纷纷让开,竟由得朱阿亮走进院子里来。 看了看依旧坐在地上撒泼的老娘,扶也不扶,问也不问,一声嚣张的叫喊脱口而出:“哪个龟孙子,敢欺负爷爷的老娘,活得不耐烦了。” 向黄衣老者道声歉,沈耘缓缓步出屋子。 朱阿亮见半天没人应声,也只能光棍地走到自家老娘前,粗声粗气地询问:“老娘,是哪个惹了你,看我怎么给你出气。” 见自己儿子过来,朱家老妇平生几分底气,原本还微弱的哭闹顿时又厉害起来。 “还不是沈家这一对儿没家教的,合起伙来欺负你老娘。” 听得这一句话,朱阿亮算是有了目标。 恶狠狠地看着沈桂,骂一声“恶妇”,便再无别的话,拎起来棒子照直朝沈桂砸过去。 先前还搀着沈桂的几个妇人见状纷纷大惊失色,居然慌乱中逃了出去。 沈桂愣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小叔子,竟然一点也不顾年自己多年来供他吃穿的辛苦,听了这一句话,便要打将过来。 况且婆媳争吵是经常的事情,哪一次这混账东西管过。 棒子距离沈桂很近了。 朱阿亮心里有些得意。 家里这两个女的整天吵吵闹闹,不吵闹也是对自己整天的唠叨。平素忍气吞声也就罢了,今日居然还扰了自己的清梦。 若不借机收拾一番,往后岂不越发上头了。 一个二愣子泼皮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任黄衣村老此时走出了门,已经将“住手”二字说出了口。可棒子依旧未曾被收住,还是照直了往沈桂身上落。 三尺,二尺,一尺 不少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热闹看归看,可这等棍棒相加,到底还是血腥了些。 只是,为什么耳边听到的惨叫,却是来自朱阿亮的? 睁开眼睛,他们立刻得到了。 朱阿亮手中的棒子已经砸在了沈桂面前的地上,早就被夯实的地面硬是砸出一个寸许深的窝子。砸起的土屑散落在窝子周围,就像是溅起的水花一样。 沈桂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 而手持棍棒的朱阿亮,此时早已放开了棒子,左手抱着右臂不停哀嚎。 而他的不远处,沈耘手中亦是一根小儿手臂粗的棍子,此时正斜指着朱阿亮,声音凌厉地说:“来,再打一个我看看。” “姓沈的,不要欺人太甚。” 朱阿亮叫骂一声,就要冲过来朝沈耘动手,奈何刚刚有了动作,便被沈耘一棍子点在膝盖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居然就这般扑在地上,高声嚎叫起来。 本来,同村的邻舍受了外人的欺负,村里人是该一道帮忙找回面子的。 奈何朱阿亮这些年可是没少祸害过街坊四邻。这家的鸡那家的狗,连番失窃都被人看到了朱阿亮的行踪。只是朱家老两口以为遮掩,也不好说穿罢了。 此时见朱阿亮被沈耘教训,正是心底里舒坦的时候,怎会上来帮他。 沈耘连连打了好几棍子,让朱阿亮一时间无法翻身,这才停了棍子,转身朝黄衣村老说道: “老丈,你说,今日这事,该怎么办?” 黄衣老者自是沉默不语,朱老头却步履蹒跚地走进了院子。 说真的,看到自家婆娘坐在院中哭嚎,最疼爱的儿子又滚落地上,朱老头心里着实不好受。 只是走得慢,街坊们的议论也听得多,事情的经过大致也了解了。 相处多年,朱老汉知道自己婆娘是在无理取闹。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亲家家这个书呆子会紧揪着不放。 “沈耘啊,是你来了。” 缓缓走到屋前,朝村老打个招呼,朱老头以一贯的大嗓门拖着长长的尾声招呼道。 沈耘点点头,只是一拱手:“朱家姨丈也莫要恼怒,此事想来你也清楚,谁是谁非,不知姨丈如何说?” “大侄子,不就是那长舌婆娘乱说了几句话,就没必要闹这么大阵仗吧?”朱老头脸上有些不好看。 沈耘这个态度,是摆明了要闹出点什么事情来。而事实上,已经闹出了不小的事情。今日过后,宁西堡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流传自己家中这点丑事。 笑了笑,看看院子里围着的越来越多的人,沈耘不屑地冷哼一声: “没必要?敢问姨丈,你可知道刑律中盗窃该当何罪?” 朱老头没了声音。 冷冷盯着那依旧在哭嚎的朱家老妇,沈耘一字一句地说道:“太祖年间的律例,到现在未曾更改过,盗窃三贯以上者,斩;未及三贯者,依数目多寡,刺配五百至三千里。” 清冷的声音,比之方才刮过的一阵凉风还要冷入骨髓。饶是黄衣村老只是局外之人,都被沈耘这几句话心里一惊。 银瓶儿手中的布匹,价值不会低于百文。 能够拿到沈桂家中,那么若是推论,留在自家的又会是多少?更何况刺配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即便将来遇到了大赦,那面孔上偷盗二字的烙印,又怎能去掉? 这种动辄生死的事情,又岂是区区一句没必要可以说过去的。 “不若,就让她当着大家伙的面,给你赔个不是?” 朱老头声音有些颤抖,他心里很清楚,今日若是沈耘追究下去,只怕朱家满门都不得安生。 “呵呵。”无视了朱老头的试探,沈耘自是对黄衣老者说道:“诬告重者,周亲减所诬罪二等。就算是诬告我偷盗百文钱买布,依律也当是刺配八百里。” “这件事情,村老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便放过去么?” 虽然沈耘不想得理不饶人,但为了往后的声名计,却也只能紧紧追究下去。虽不至于如刑律所言减等流放,可对于自己声名的保护,还是要做一些事情。 黄衣村老并没有说什么。 事实上,当沈耘将宋律说出来之后,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并非用简单的人情和伦理能够说服的。 唯有朱老头,战战兢兢地听着沈耘的话语,最终惊慌地问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一纸公证罢闹剧 想要怎样? 沈耘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姐姐还在朱家做媳妇,这场闹剧最终还是要在宁西堡解决的。 今日自己强势这一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拿捏了沈桂那蛮横的婆婆,但另一方面,对于爱要面子的朱阿明来说,并不算一件好事。 任当年这老夫妇对朱阿明是如何嫌弃,但朱阿明心里总觉得,自家的事情,在家里解决就好,没必要闹得满村风雨沸沸扬扬。 想想沈桂嫁到朱家来之后,夫妻感情还算和谐。就算当初生了银瓶儿后,朱阿明对沈桂都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行举动。 想到这里,沈耘摇摇头:“我并不想怎样,但今日这事情,你们必须要写下个字据。” 只有经历过才明白流言可畏。 三人成虎的道理沈耘很清楚,今日如果没有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不久的将来这宁西堡的百姓就会盲目地将自己偷窃的事情散步出去。 于一个士子而言,这绝对是致命的。 “字据?”朱老头面色有些不好看。 乡里人正是没读过书,才对于很多士林中的东西产生畏惧。须知一张字据,代表的不仅仅是对沈耘清白的保证,还代表着要承认此事由自家那婆娘所起。 他本是想要拒绝的。 然而,看着沈耘那毫不动摇的眼神,便知道纵使拒绝,也只能将事情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到了县衙,打了板子,配了流刑,再交给沈耘一张判书,那玩意丝毫不比自己此时立的字据差。 朱老头犹自不甘心,还是想试试事情有没有缓和的余地,便再度问道:“大侄子,这件事情,你看有没有再合适的办法。毕竟都是亲戚,没必要闹得这么大。” “姨丈既然知道大家都是亲戚,也没必要上来就诬陷我偷窃啊。既然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那我何必要收拾我的脾气,让人家流言漫天,平白坏了我的名声。” 谁都要面子,朱老汉反反复复听沈耘说了好几次名声,到底还是知道人家看重的压根就不在于拿捏自己的把柄。 看了看依旧默不作声的黄衣老者,朱老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便写了算了。” 缓缓走到朱家老妇的面前,看依旧坐在地上低声哭嚎的老妇,朱老头心里顿生怒火。狠狠冲着那瘫在地上的大腿踢了一脚,压低了嗓门怒吼: “嚎什么丧,你爹娘早就埋到土里啦。叫你一天就知道闲言碎语,如今被人家拿捏着,你再嚎就滚去官府挨板子流放好了,老汉我一个半截子入了土的,死就死了。” 胆小是人类的天性。而没有独立人格的女人又尤为胆小。 朱家老妇这些年敢说人家的闲话,那也不过乡里乡亲谁都在说谁,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说了也便说了。 可如今居然听到自己要因此被打板子遭流刑,怎不教她心生恐惧。 也不知是朱老头踢的狠了,还是自己给自己吓怕了,原本还故作姿态的哭嚎瞬间成了声嘶力竭的哀嚎,连泪水都顺着那脸上沟沟壑壑流淌下来,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滴出一个水滩来。 然而这泪水并不能将沈耘早就做好的决定冲开一个豁口。 朱老汉原本就是个性格粗糙的人,这会儿听得自家婆娘哭的越发带劲,先前还压低了的声音登时变得高亢:“再嚎就滚去县衙遭罪去。人家让你写了担保按指头印。” 又是羞恼的一脚,朱家老妇那粗壮的身体瞬间被踢倒。 然而老妇人却再也不敢嚎叫,收拾了泪水,乖乖听自家老头的话,面上有些委屈地站起来,浑然不顾大腿遭了踢打的地方阵阵刺痛。 朱阿亮本想要给沈耘回击几下,只是宁西堡到底有明白事理的人。 热闹看够了,也明白继续闹下去,这一家子邻舍往后少不得在县衙的大牢里呆些时日。纵使往常朱阿亮偷鸡摸狗让人见不得,可看在朱老头的面子上,也不能让他越陷越深。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上来按住了不停挣扎的朱阿亮,静静看沈耘和朱家老夫妇到底要如何做。 将朱家老妇带到黄衣老者面前,朱老头面色不好看地冲沈耘问道:“人已经过来了,你看要怎么办,你就说吧。只要事情不要闹大,怎么的都好。” 沈耘点点头。 继续做恶人已经没有必要了,今日给了朱家足够的震慑,只要洗脱自己的污名就足够了。 “也没什么,就将这件事情的经过如实写下来,双方摁了指印,再由村老做个证人便是。” 朱老头的心总算是松了一些。 原本他以为沈耘会借此向家中要些赔偿,那可绝对时要了他的老命。 谁知闹腾的这么大,到最后居然一点赔偿都不要,只是要写了字据证明自家婆娘是信口开河。 “真就这么简单?” 想想,沈耘莫不是要借此拿捏自家,往后再慢慢算账?朱老头以防万一,还是追问了一句。 从头到尾朱老头都是讲理的,沈耘对他的观感也好一些。因此不厌其烦,很是直接地回答:“我知道姨丈在担心什么,不若在这字据上面再添一句,” 在朱老头期冀的目光中,沈耘对着黄衣老者说道:“往后朱家不得再造谣生事,沈耘也不得无故要挟。但有一方反悔,当以此字据为凭交由官府处置。” 这才回过头看看朱老头:“如何?” 朱老头自是欣喜的。 原本的字据变成了协议,一式两份,黄衣老者是个读过书的,手底下也不慢,很快沈耘面前就摊开了两章内容一般无二的字据。 朱老头巴不得此事早些处理完了,也好早些安心。 一把拽过在旁偷偷巴望的朱家老妇,指着字据便催促道:“赶紧摁了指印,然后滚回家去干活。一天到晚嚼舌根子,看看,如今活该遭了报应。” 倒也不怕字据上出什么问题。 黄衣老者毕竟是宁西堡的村老,又怎会帮着沈耘这样一个外村小后生坑自家人。 朱家老妇此时才明白自己闹出了怎样的风波,伸向印泥盒的手指不停颤抖着,却压根没法将手指按进去。 朱老头是实在看不惯自家婆娘这敢惹事不敢扛事的尿性,一把捉住朱家老妇的手臂,狠狠朝前一推,莫说是一根手指,便是蜷曲着的其他几个手指都蹭上了鲜红的印泥。 吹在脸上的风是清爽的,可朱家老妇的心里却有如寒冬一样冰冷。 她是真的吓怕了。 大拇指紧紧捏着蹭了印泥的食指指肚,那算算三四寸距离外的字据,此刻有如千里万里一般遥远。 一只手颤抖着,而后带动了整条胳膊。胳膊又带着整个身体,那颤动的身形就像是筛糠似的,若非朱老头在旁搀着,这回是真的要瘫倒在地上。 到底爷们当家的年代,男人的性格注定不是能等待的。 朱老头五十好几的年龄,依旧见不得半天还摁不下的指印。 “又不是要吃了你,怕什么。早干什么去了。有村老在,就是保证你往后别当长舌妇人,说什么也比进大牢强。” 虽然心里生气,可到底多年的夫妻,此时朱老头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因而骂归骂,该解释的还是解释清楚,让朱家老妇心里稍微安定些。 有自家老汉保证,朱家老妇这才略微止住了颤抖,将手指缓缓伸向字据。 狠狠在字据上摁了两下,这才迅速缩回自己的手指,生怕又要在什么不知所以的东西上落下痕迹。 黄衣老者从头到尾看着沈耘,见不论方才还是现在,沈耘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心中也不由得对这个后生多了几分畏惧。 他从未见过有这么年轻的人,就把这一整件事情,从对自己不利转为有利,而后又拿捏有度,既保全了几分亲戚情分,又震慑了朱家满门。 扭头看看还愣在远处的沈桂,黄衣老者暗自想道,往后,只怕这阿明媳妇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了。至少,看那朱家老妇的神色,往后巴不得不来这个院子。 很是郑重地将两张字据一一交到朱老头和沈耘的手上,黄衣老者这才开口说道:“既然立了字据,你们也应当明白,往后要谨言慎行才是。” “沈家后生,往后也莫要借此拿捏朱家。至于朱家侄媳妇,往后也要好生管管自己的嘴。这说长道短,总归不是个好事情。今日若不是沈家后生度量大,你便要到县里吃板子的。” 告诫了两方,老者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院子中间,朝围过来的村民仔细叮嘱道: “你等也看够了热闹,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吧。此事莫要张扬,也莫要胡乱说话,若是往后被那沈家后生听到对他的污蔑,找到咱们村里来,可莫要怪我不顾同乡情面,将你等交出去了。” 沈耘方才关于诬告的话,有心人都听在了耳中,此时得村老告诫,哪里还敢反驳,登时连连点头。 黄衣老者这才让朱老头将自家婆娘给搀回去,至于朱阿亮,则还由那几个后生扭送过去。 回头看看将字据收回衣袖的沈耘,黄衣老者摇摇头,缓缓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此间事罢人方来 没了热闹,人群自然缓缓散去。 今日发生的事情倒也让宁西堡的村民们开了眼界,谁不没想到只不过一句话便能闹出这样的事端来。 甚至于差点还闹到了官府。 闲散的汉子们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告诫自家的婆娘往后出门莫要乱说话。 至于那些原本就好管闲事的婆娘们,此时也心中多了几分畏惧。 沈耘缓缓走到依旧发懵的沈桂面前,看了看抱着布匹一脸想笑却不敢笑的银瓶儿,摇摇头:“阿姐,咱们还是进屋吧。今日这事情闹得,往后你要多被人家看几眼了。” 至于金辉儿,此时早就眼睛眨巴着蹲在了墙根下。 对于这个方才拿棍子敲打了自己小叔,而后让自己阿翁不断说好话的舅舅,他心里是越发害怕起来。 扶着沈桂缓缓走进屋里,银瓶儿迅速将布匹放在炕上,而后拽着屁股不停后缩的金辉儿走进屋里。这下子,除了朱阿明一家子算都在这屋里了。 “小弟,今日这事情,你闹得有些太大了吧。” 沈桂还是有些担心。 跟随朱阿明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学了几分要面子的性格,先前要被朱阿亮棒打的事情早就抛在脑后,只想着自己这家子往后在村里要抬不起头。 沈耘摇摇头。 从怀中掏出一文钱塞到不停后退的金辉儿手里,挥挥手让银瓶儿带着出去玩,口中却反问一句:“真的大么?” 沈桂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沈耘的一番话给堵在了喉咙里。 “今日我若是不闹,纵使我不被告官,往后这流言便会从宁西堡里传出去,说我是偷窃了东西买了布料给你们。 于我,污了声名,以后参加科考难免会被拒之门外。 于你们,收了赃物还用了,加上朱阿亮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们朱家就成了一窝子贼。往后谁还敢和你们打交道?” 沈耘并未夸大其词。 虽说如今的科考放宽了考生的来源,但是对于考生的品行这些都是由乡里人作保才能获取资格的。 流言一起,沈耘可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重活一世,再加上先前在沈夕家中的遭遇,沈耘怎么可能甘愿自己这一辈子就混迹在黄土地里。 闻说后果如此严重,沈桂惊呆了。先前一直愣神的她,压根没听到沈耘说的偷盗罪名成立后的判决。 忽然间的后怕让沈桂内心那点要面子的心彻底烟消云散。 “既然这样,那阿姐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银瓶儿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写了几个字便赚了二两银子?” 沈桂不得不惊讶。因为二两银子足够她和朱阿明两人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同时二两银子也足够将一整年的赋税劳役都拆算成钱上交。 可在沈耘这里,只不过写了几个字的事情。 “小弟,既然如此,那便好好读书。庄稼地里,终究是赚不来几个钱,还要遭人差使。你若中了状元,往后咱们家里也有面子。就算那些个差役来了,都不敢吆三喝四了。” 平复了心情,沈桂那对于自家人盲目自信的性格便体现的淋漓尽致。 对于自家姐姐这个性子,沈耘是彻底无奈了:“阿姐,状元哪里有那么好当的。每一次科考都是数万人前往东京参加省试,中举的算上特奏名,也不过三百来人,说万里挑一都是少的,至少也十万里挑一才能中个状元。” “旁人再好,又怎会比得过我家小弟。” 沈桂静静听着,却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沈耘无奈地发现,自己先前其实讲的都是废话。 哭笑不得的沈耘只能找个别的话题,以阻止沈桂无休无止对自己没来由的夸赞。 “阿姐,姐夫去哪了?怎的闹这么大事情,一直没见他的面?” 提起朱阿明,沈桂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你姐夫啊,今日听说山里有野鹿出没,便邀了几个人一道去山里打猎了。前几天下扣,套着两个兔子,便越发上瘾了。” 沈耘明白,对于即将断炊的一家来说,能有额外的收获,还是肉食,别提多美了。沈桂自然也喜欢朱阿明的努力,因此说出来的声音都高了几分。 说曹操曹操到,这厢提着朱阿明,院子里便响起了朱阿明的声音:“银瓶儿,你啥时候来的。来,把爹爹手里的肉给你娘拎过去。拿好草绳,别让血粘到手上。” 当沈耘随着沈桂走出屋子,朱阿明正从院子中摆放的粗陶缸里舀了水,清洗手上的斑斑血迹。 金辉儿在朱阿明身后,紧紧抱着一条腿,惹得朱阿明笑声阵阵。 银瓶儿手中正拎着肉,见沈桂出来,连连叫道:“阿娘,阿娘,你快看,爹爹今日打了好大一块肉回来。够咱们吃好些天了。” 沈耘循声看去,银瓶儿手里赫然是少说十斤的鹿后腿。 洗完手的朱阿明抬头,正好看到沈耘站在沈桂身后,愣了愣神,嘴角含笑问道:“沈耘也来了,正好,呆会儿就让你姐姐炒些肉让你尝尝。” 接过银瓶儿小跑着送过来的肉,沈桂笑了笑:“你也莫要着急,且先进去陪小弟说说话。看时候也到正午了,我这边淘了米做饭。银瓶儿过来,帮阿娘烧火。” 银瓶儿乖乖跟着沈桂去一边的灶台做饭,金辉儿却并未放开朱阿明的腿,就像个毛茸茸的树袋熊一般,被朱阿明拖着走进屋里。 其实朱阿明这会儿真的不想跟沈耘说什么话。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也多少听同村的那些人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与他而言,这么丢脸的事情,被沈耘闹这么大,虽说自己的爷娘对自己不太好,可毕竟人也到老了,临了还这么丢脸,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 但后来道听途说,这宁西堡的人家个个庆幸自己老娘没被人家送到官府去。 朱阿明这心里,顿时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往常的沈耘不过是个没主见的书呆子,来自己家里也不是一次两次,自己那老娘哪次没跟沈桂吵闹过。可也没见这小子有什么动静。 谁知这咬人的狗不叫,上来就这么一下子。 一方面恼怒自己的丑事被传的沸沸扬扬,另一方面也庆幸沈耘手下留情,多少没闹到官府去。 不过朱阿明的性子,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情。只能佯作不知,坐在炕头寒暄道:“我也好些天没去牛鞍堡,老岳丈和岳母都还好吧?” 任朱阿明心中再怎么隐藏,沈耘依旧可以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来。暗笑自己这个姐夫死要面子,却也不说破,只是微笑着回答:“一切都好,此番看着马上要收庄稼,阿娘便让我送银瓶儿过来。不说帮着你们收庄稼,家里做饭洒扫倒也能办好了。” 银瓶儿乖巧懂事,早些年朱阿明家贫也跟着受了不少苦,不论是沈母还是沈耘,都对这个小丫头很爱护。 朱阿明点点头,却不再接话头,反而婉转地问道:“方才听街上人说我那阿娘又来跟你姐吵闹了?” 到底还是忍不住,朱阿明虽然没有兴师问罪的心思,可也不愿自己就这样被蒙在鼓里。 沈耘嘴角的笑容越发盛了。 从朱阿明一进门他就在等,他可不信朱阿明沿路没人说这件事情。只是自己开口到底还是有些逞威风的意思,所以哪怕朱阿明进来装作不知道自己来了,沈耘也没在意。 既然问起,沈耘自然不会乱扯:“闹了,还闹得挺凶。” 朱阿明终究时忍不住了:“听说,你还将老二给打了?就连村老都被叫来了?” 点点头,沈耘没有说话。朱阿明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只是面对沈耘,他怎么也不敢发火。事情的来龙去脉早就被人家说个通透,要是自己再点上一把火,他可不觉得这忽然变了性子的妻弟能忍气吞声。 叹了口气,朱阿明不得不做回那个憋屈的老大:“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是我那阿娘,这么多年就没管住过嘴。往后我会跟她好好说说。” 沈耘摇摇头,很是直接地挑明:“姐夫,你要说的有用,还会发生今日的事情?” 朱阿明脸色一暗。 可沈耘却不依不饶:“你们家间怎么争吵我是不管的,阿姐能不能和这个婆婆相处好,那是你们的事情。但,凡事也要有个分寸。 你那老娘居然要让人将我捉拿送官,呵呵,难道这也是亲戚能做出来的事情?” 朱阿明的脸色已经羞红。 本来吧,这乡间多少年来的习俗都是亲亲相隐。就如同朱阿亮偷了人家的东西,自己那爷娘同各种遮掩辩护。不然这小子早就被送官多少次了。 可这回自己老娘居然做出这等事情,如果沈耘真要深究,不仅自己老娘要被送官,自己与沈桂这夫妻,只怕也要迫于世俗的压力,一刀两断。 年过三十的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肩上还有自己的父母,甚至还要被父母逼着为朱阿亮的婚事着想。 只是想想,就觉得害怕。 朱阿明此时彻底沉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灿灿麦穗苦耕人 乍起一夜秋风,麦秆上的青翠倏忽散尽,犹如婴孩粉嫩的肤色一般,煞是羡人。 沈母自是微笑的。 或许对于整个秦州的百姓来说,整整一年来,最为开心的便是此刻。 好些人家早就已经青黄不接,若非俗日还做些其他的营生维持生计,只怕老老少少都得饿死。如今,终于赶上秋收了。 沈山一大早便从外间的房梁上找出锈迹斑斑的镰刀。 刀头不大,仅有的巴掌长。两指并拢了的宽度,因为浮锈,略显得臃肿。 刀柄是早些年在山上砍下的白杨木棍子,尺许的柄上满满的都是灰黑的污渍。沈耘认得,那多半是汗渍沾了泥土,日久天长,竟成为洗也洗不清的痕迹。 沈山也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石头,沾些水,锈迹斑斑的镰刀在上边磨了稍许,浮锈便被磨去,黝黑的生铁在晨光的映照下散出道道寒芒。 手指在刀刃上轻轻一刮,沈山抬起头,看着站在身边的沈耘笑笑,口中不知说些什么,却将镰刀掉了个,将刀柄递给沈耘。 到底还是猜出了沈山的意思,沈耘也随着刮了刮,感觉一不小心,便会在手上割一道口子,也便点点头,让沈山一阵开心。 三柄镰刀,沈山不过半刻时间便打磨好了。 初次割麦子,沈母特意早起,用家中不多的白面做了老面馒头。上地的时候带几个,午间亦不回家,直到太阳落山,看着羊倌儿赶了羊回来,才会跟着回去。 说真的沈耘是有点畏惧的。 两世为人,这是他第一次操持着如此简单的农具在田间劳作。 听沈母的意思,往后的大半月之内,披星戴月那是经常的事情。除非赶上下雨,不然也别想提前回家了。 本来是只需要十天的。奈何还有沈夕死皮赖脸砸在自己家中的那二十几亩田。这一下子一家三口的担子就重了不少。 说到这里,沈母叹了口气,看着依旧在那边忙活个不停的沈山。略微感叹道:“你爹爹这辈子也就出苦力的命了,前几日跟他说起,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了,我稍微说几句,他便粗着脖子叫嚷” 剩下的话不待沈母说出来,沈山就已然走过来。 看东西都收拾停当,点点头,便带着镰刀往村外广袤的田地走去。 不仅是沈耘一家如此着急。 当一家三口来到田间的时候,心急的人家早就将那枯黄的麦田割开了许多豁口。 到底农家朴实,沿路来种种招呼,让沈耘将这些个街坊四邻的印象更加深刻。 见惯了后世的麦穗,沈耘不得不说,农家青黄不接绝对是品种的问题。 任麦秆长的有齐腰高,奈何麦穗不过寸许,数下来居然仅有二十来粒麦子。 更兼粗疏的播种手法也土壤的贫瘠,沈耘面前这看起来足足有两亩的土地上,估计守城也不过一石多一些。 饶是如此,沈母却依旧欢喜地称道今年风调雨顺,收成看起来不错。 站在田埂上,凉爽的秋风吹过,好一阵舒爽。原本沈耘以为入了麦地,又这样舒服的天气,任自己不太会把持手上的镰刀,也不会差劲到哪里。 怎知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考虑到麦秆要烧炕,麦茬要留得低一些。人不得不蹲在地上才能正常劳作,当身体低于麦秆的时候,一阵闷热瞬间袭来。 加上那浓重的泥腥味,沈耘恨不能马上站起身来长呼几口气。 只是沈山与沈母已经挥舞起手中的镰刀,沈耘自是不能落在后边。观察着两人的动作,沈耘似模似样地学习起来。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即便是这小小的割麦子,也是一门学问。沈耘自然不懂其中的奥妙,初度挥舞镰刀,仗着手上有几分力气,倒也轻松。 只是不过半个时辰,沈耘便觉得这胳膊上似是挂着两个重重的铅块,一举一动都被压制着,压根使不出力气来。 而此时的沈山与沈母,早就割出七八尺远。 看着行动越来越缓慢的沈耘,沈山呜呜地说了几句。沈耘自是听不懂的,也唯有沈母这朝夕相处多年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笑了笑,沈母走到了沈耘这边。 “傻孩子,怎的一年不干活,便连镰刀都不会使了。一把揽那么多田做什么,刀头就这么短,弄多了也割不下。顺着这个劲往自己这边收,力道小一些,某要割了脚趾。” 沈母一刀一刀地示范着,沈耘仔细观察着,不觉之间,沈耘落下的几尺便被沈母割了过来。 舒了口气,沈母这才笑笑:“你便自己再慢慢割吧,也是年轻没出过力气,不着急的。” 想了想,似是觉得又该说一句:“这会儿知道了种地的苦,往后当好好读书,等你中了举,便是要做官的人了,便也无需出这等苦力气。” 摇摇头,沈母缓缓走到自己那一边开始割起了麦子。 留下沈耘一个,脑海中回味着沈母的期望,手上也随着方才观察得来的技巧,慢慢将眼前的麦秆放倒。 太阳逐渐高悬。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头顶。 虽说西北偏冷,然而即便入秋,正午时分的日光依旧灼人。本就闷热的麦田越发烧灼起来,就像是将人扔进了蒸笼,让一重一重的水汽浸过。 沈耘身上早已汗流浃背。两只袖子被高高挽起,时不时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便将这粗麻布的袖子湿透。饶是如此,汗水依旧不依不饶地从额头流到脸颊,又从脸颊缓缓滴落,在焦黄的土地上溅成深棕色的圆点。 看着早已远去的沈山与沈母的背影,沈耘心里怎么的也不是个滋味。 到底谁都不是铁汉。 劳作许久,沈山与沈母二人已经割出去差不多一亩地。到了此时,也有些受不住炎热的太阳。 两人一道站起身来,看着依旧在身后缓慢挪动的沈耘,笑了笑,便叫道:“孩子,莫要瞎忙乎了,快过来到这树荫下歇息歇息,顺道吃些东西。” 拎着镰刀站起神来,感受到一阵凉风吹在背上,沈耘瞬间觉得好生舒服。 地埂边上是棵齐腰粗的桦树。 伞盖一般的树冠撒下丈许的荫凉,一家三口坐在树下,正好享受一番田间风光。 沈母自包袱中拿出准备好的馒头,沈山也从一边掏出个水葫芦。 美美地喝上一口,擦了擦葫芦嘴,这才递给沈耘。与此同时,沈母也将馒头递到沈耘手里。 虽说是老面馒头,到底因为石磨磨成,里头掺杂着不少麦麸。面粉粗疏,口感自然算不得多好。 只是,这已经算农家最好的食物了。若非秋收时节人要出苦力,俗常少不得在馒头里加些别的东西,比如某些野草磨成的粉末。 仔细地将一口馒头嚼碎了咽下,喝口水,沈耘将葫芦交给沈母。 到底是过惯了苦日子,喝了口水,沈母将那馒头捧在手里,仔细地一口一口咬着,生怕有半点馒头粒从指间溜走。待整个馒头吃完,又小心地将手中的残渣吃尽。 见沈耘一直看着自己,沈母笑笑:“莫要看就这么点东西,那也是地里一点一点长出来的。一年到头,咱们能吃顿纯白面馒头就很好,莫要浪费了。” 话很朴实。 但说的沈耘鼻子一酸。 想想后世自己动不动叫外卖,一旦有自己不喜欢的蔬菜,便整盘不吃。吃饭总是会剩下,酒宴必然要铺张,饶是自己在家做饭,对于材料也是挑肥拣瘦。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才是真正理解这句诗的人啊。 相距不远的地埂上,几个相熟的汉子正趁着休息闲聊。 “听说西夏人和兰州那些地方,种的西瓜很甜。要是这时节,每日里来一个巴掌大的西瓜让我吃了,我就算一夜不睡觉在地里忙乎,也愿意啊。” “莫要说兰州了,就咱们秦州,不少地方也种。不过那玩意都是有钱人家吃的东西,据说一斤要好几文钱,乖乖,这是在吃钱啊。” “是啊,咱们一家每天吃的粮食也就几文钱。” 沈耘看到沈山的喉头动了。 只是仅这一下之后,便再也没有颤动。 好东西谁不想吃呢? 到底人穷志短,仅仅一个西瓜,都足以成为这些贫苦百姓的奢望。 沈耘内心的决断越发强烈。 他要让这个落魄的家越发兴旺起来,到时候沈山夫妇可以不用受这么多苦。不求如那些豪富之家穷奢极欲,至少,能让他们在有生之年,尽兴地吃一顿西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人饮酒来我种田 辛劳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 于沈耘而言,这不亚于一场劳动改造,在艰辛的庄稼地里,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将来要走什么样的道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并非读书便真正的高人一等,而是当世显学乃是儒家正宗,想要生活过得舒服一些,便要借由读书这条道路,通过重重科考,最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脑海中不停回旋着当年那些个进士们意气奋发的时务策。 终究在手上的水泡磨起了又磨下去,十指指肚上都长出厚厚的硬茧时,秋收结束了。 比别人家多收了十数亩田,自然会比别人家多耽误几天打谷的时间。眼看着一家又一家的粮食被装进了自家的粮仓,沈母的脸上越发不忿起来。 只是这种表情,也只能背着沈山显露一番。 当初诊治沈山的大夫就说了,若是平素心情舒畅,没准沈山还能活到寿终正寝。 可一旦受点气,那可就不好说了。 沈家兄弟之间的事情,那可是沈山的禁忌。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都会激起他的怒火。自从得病以来,就更是敏感。 将沈夕家的最后一个麦捆扔上麦垛,沈母总算舒了口气。 “孩子,明日我与你爹爹摊开了晒麦子,你便去城里走一遭,告诉你小叔,这庄稼都已经拉到打谷场了,他若是不来,我们也就不管了。” 言辞中依旧带着气愤,沈母如是交代。 沈耘点点头,默不作声,一家人便如此回到家中歇下。 都说爱上一个人,便爱上一座城。沈耘在这座城里没有所爱,讨厌的人倒是有几个。 虽说不会因此便讨厌起这座城来,但平素若非有事,沈耘也到底是不愿前来的。 成纪县城门口,看着一个个进进出出的行人,摇摇头,按捺着心底不快,沈耘一脚踏进城门。 秋收后百姓们多少是有了粮食,这会儿来城里售卖的,又或是将粮食换了钱买些日用的,比之上次来时,可就热闹多了。 一条漫长的街道,竟是被往来的人群给挤满了,沈耘迫不得已,只能在街道边上,勉强挤着往前走。 不知不觉,居然就被人群挤到了一处酒家的屋檐下。 大抵无巧不成书,说的便是此时的沈耘。 连番被人往前推搡,这会儿沈耘着实有些吃不消。先不说人群里脂粉气酒气口气种种气混杂在一起,沈耘那布鞋都被踩下来一只。 正好这酒家的门脸是厚厚的木板围成,沈耘想了想,还是决定依靠在这门脸边上歇息一番,顺带将自己的鞋子提上来,好方便接下来行路。 靠的近了,自然而然,酒家里头的声音也被沈耘听得一两句。 “沈老弟,大清早的,你把兄弟们叫来吃酒,也太吝啬了吧。谁不知道刚起来吃不了多少酒。” 姓沈? 对于同姓之人,往往有一种格外的关注,沈耘先前只是偶然听了这么一句,这会儿反倒是准备刻意听下去。 他也想知道,这么一个人,到底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么尴尬的事情。 只是,这一听之下,登时让沈耘身体一震。 “嗨,你们知道个什么。这不,今日叫几位兄台前来,可不是单纯为了吃这一顿酒。” 这声音沈耘虽然只是听过两次,但给予他的印象,却是极其深刻的。不是小叔那向来看不惯自己的儿子沈焘,还能有谁? 虽说听墙根终究有些不道德,可是事关沈夕一家,沈耘宁可做一回小人。 只听得沈焘很是得意地笑了两声,这才徐徐说道:“嘿嘿,昨日我爹爹回来,听村里来的人说,我那傻子大伯家已经将咱家的庄稼收完了。” 听到沈焘称呼沈山是傻子的时候,沈耘心中凭空升起一团怒火。 只是沈焘得意的笑声还在继续:“当我告诉他我最近结交的几位兄台都是州学的高才,爹爹很开心,允诺我今岁庄稼地里的收cd让我拿来与诸位兄台办一场文会。” “行啊,沈焘,你小子够机灵的。到时候,咱们就请几个州学的学生来,一贯钱够不够?” 这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沈耘原本以为沈焘这厮真的结交了几个州学的学生,不想原来全都是他以前的那帮子狐朋狗友。 旁边立马有人应声:“这事交给我,那些个书呆子一听是文会,巴不得前来呢。” 沈焘很是得意地答应:“那便如此了,到时候收成只怕两贯有余,往后我等吃喝玩乐,又能潇洒一阵子。” “就知道你小子够意思,来来来,哥哥我敬你,往后你吃肉,记得给哥哥留根骨头。” 一番虚伪的奉承,沈焘得意洋洋地狂笑着。 可是沈耘的内心,此时怎能安定下来。自家一家三口辛辛苦苦,在沈夕家的地里也不知被太阳晒出了多少汗水,却就这样,被沈夕轻飘飘一句,所有的辛勤全都化作这狗东西的吃喝玩乐。 沈耘的内心有种强烈的愤恨。 恨沈山太过朴实,恨不得对这一个个老兄弟掏心掏肺。又恨沈夕这一家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只知道坐享其成。又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早一些穿越过来,赶在那发解试前,好早早得了功名,省的如今被人家欺辱。 心思回转间,里头的沈焘等人已经吆五喝六地喝起酒来。 沈耘很想冲进去,对着那狗东西冷声说一句庄稼就在那里,想要换成银子,那就自己来。 可是他不能。 以来这厮压根就不管这些事情,只怕沈耘说了,他也只会跟着一群街头无赖饮酒到天黑。回去之后少不得一头砸在自家炕上爬不起来。 等他什么时候想起,估计庄稼都要越冬了。 二来,若他还清醒着,也少不得对沈耘一阵编排。沈夕那无耻的嘴脸,到了牛鞍堡,谁知会对沈山说道些什么。 算来算去,终究还是他要吃亏。 饶是心中怀怨,来到沈夕家门口,沈耘却依旧是轻轻叩着门环。 沈夕不在家。 沈焘也不在家。 开门的自然是沈耘心中无比讨厌的那个小婶。 看到沈耘站在门前,微微皱着眉头,如先前沈焘一般,将身子挡在门缝前,一副不准备让沈耘进门的姿态。 “呦,这不是沈耘么,今日前来又是何事?你小叔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主。不若等到晌午,你小叔来了,你再过来。” 沈耘笑了。 他到底也没有想到,苦了一个秋季,换来的居然是人家连家门都不让进。这个妇人,还真是一张嫌贫爱富的嘴脸。 “中午来?没有这个必要了。你家的庄稼都已经收拾好了,明日打谷” 妇人脸色似是好看了些,不过依旧没有让沈耘进门的意思:“哎呀,这就好了啊。唔,你小叔这几日公务繁忙,不若我将焘儿使唤过去,随你们一道将我家的粮食打下来。” 沈耘面上似笑非笑:“明日打谷,是我家的庄稼。” “那就后日我让焘儿过去,明日将我家的摊开晒一番,到时候直接找了收粮食的,换的钱来交给焘儿便是。” 这妇人,到此时,还计较着自家如何省事。沈耘的心里冷笑几声:“无人前来,我等也不好冒然摊开。省的到时候有人说我贪了你们的粮食。” 妇人还想说点什么。 只是沈耘早已经失去了和她虚与委蛇的耐心,不待她开口,便很是直接了当地说道:“自今日起,连番都是打我家的粮食。至于,你们,爱来不来。” 三度交锋,沈耘很清楚这一家是什么玩意。 沈夕八面玲珑,沈焘酒囊饭袋,至于这个妇人,那绝对是个一颗粮食都不愿吃亏的吝啬主儿。 这么一说,不用等明天,相信今日便会催促沈夕前往牛鞍堡看着自己一家。以她那小心眼儿,还真的害怕沈耘一家将她家的粮食划拉过去。 只是那愚蠢的脑子却没有想过,沈耘一家真要的要是那种人,又怎会到这个时候才动手脚。 沈耘并未因这一句话,便从内心获得什么胜利的舒爽感。 愚人自乐的事情,沈耘做不出来。此时他的内心,虽然愤怒如熊熊烈火,却并未因此丢掉清醒。恰好相反,越是愤怒,越是冷静。 他在考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不仅只改善自己的家境,还能够提升一些地位,让沈夕这等小人不敢再如此肆意地欺辱自己一家。 沈耘想过要当个文抄公,学某些网络中一般,三两首诗词便让那些个文士纳头便拜。 事实上他也有这个底气,诗词一道,他的记忆中在这个时代之后的作品,便有成千上万。 只是肆意地抄袭,真的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么? 或许博得一些名声是可以的,然而,科举却并非一两首出彩的诗词就能通过的。再加上糊名誊抄等种种程序,任你声名再盛,终究也会被打落凡尘。 如今之计,唯有苦读经籍,三年之后,于发解试开始,长驱直入,博一个进士出身,才是正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驴粪蛋子表面光 沈耘不知道一个县中小吏,到底是如何能在短短数个时辰内告假的。 不过沈夕一家的行止果如自己判断,前脚沈耘踏进门来,不过喝了口水歇息一番,后脚沈夕便跟着进了村子。 村里人倒是朴实,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笔吏,在他们眼中也是了不得的大官。沈夕尚未踏进沈耘家的大门,便有闲坐着谈天说地的村民连连招呼。 “呦,沈家小爷来了。” 一个“爷”字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说出口的,在这宗族林立的时代,辈分对于这些见识浅薄的乡民来说,就是除了官老爷之外最大的规矩。 沈家一脉六支,各个与村中无有近亲。 即便按照俗常的辈分,沈夕在这些蹲在南墙根里晒太阳的老汉们也不过同辈。更兼他年龄又小,便是旁人直呼其名,都合情合理。 以是一句“小爷”,可真就是将沈夕恭维上天了。 沈夕倒也真敢受得,很是开心地一笑:“这不,听大哥家里要打谷,想想一家三口着实不容易,我便在县里告了假前来搭把手。” 沈耘前往城里的事情并未告诉旁人,村中只当是去了别的地方。 不明就里的村民纷纷赞扬起沈夕的兄弟情义,更是让沈夕一阵心情舒畅。 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沈夕言笑晏晏,与村里人聊了许久。 待走进屋里的时候,看到沈耘正收拾东西,也不知哪里来的脸皮,堆着笑容朝沈耘说道:“大侄子,到了小叔家里,怎的也不坐下喝杯茶等等我,倒是教我一阵好赶。” 而后竟如自己家一般,坐在长凳上,端起茶壶,对着壶嘴便是一阵痛饮。 那自来熟的样子让沈耘一阵皱眉。 “有小婶把门,侄儿自是不敢进的。生怕进去少了什么东西,有瓜田李下之嫌。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情,何须等小叔回来。” 沈耘可是一肚子的怒火。 这会儿言辞中半点恭敬也无,沈夕听到耳朵里,自然是恼怒无比。 奈何偏生又发不得火。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侄儿近来也不知吃了什么药,愣是性子大变。 若是先前,这样的情况他自是要拿起叔叔的架子,好生教训两句。因为以前的沈耘可是懦弱到半句嘴都不敢还。 但现在,沈夕少不得要掂量一番。 他绝对相信,只要自己敢多说几句,沈耘就敢将今日进城的事情往村里传个沸沸扬扬。 侄子,婶婶连家门都不让进。更何况要说的事情还是他家打谷的问题。 一旦宣扬出去,自己长期以来在村中经营的大好名声,就要彻底毁于一旦。那个后果,绝对不是自己想要的。 当下语气更是缓和:“侄儿也莫要恼怒,你小婶她就是那个性子。这么多年,不一直这样么,你小叔我说了也不管用不是。消消气,咱们先到打谷场上看一遭。” 沈夕只是说看一遭。 而事实上也确实就是看一遭。 当沈耘带着他来到打谷场的时候,一匹膘肥体壮的骡子,正牵着三尺长的石滚子,被沈山牵着满打谷场绕圈。 骡子自是借来的。倒也托了迟人家几天的福,村里家家户户都把庄稼收拾到自己家里,这骡马倒也空余出来。沈母只是拿了三升粮食,便借来这骡子使唤几天。 若非如此,便要人牵着那重达百斤的石滚子满打谷场赚一天,这样下去,自己家中两个男人早晚得累死。 看到沈夕的身影,沈母并未作声。倒是沈山异常的热情,停下骡子,又怕骡子低头吃了庄稼,索性拉出打谷场,任由它啃食周遭的荒草。 “啊啊啊啊。” 沈山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指指沈夕,又指指打谷场边上两个高大的麦垛。似是跟沈夕讲明,那些便是他今年地里的收成。 看到两个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麦垛,沈夕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 虽不知沈山的意思,却依旧满脸笑容:“大哥辛苦了,过些时日,我回来的时候带一斤肉,好好犒劳大哥一番。” 这般的许诺,在沈耘的记忆中,过些时日往往到最后就成了遥遥无期。算上这一次来,沈夕今年到村里是第二回。第一回,当然就是过年的时节一大家子回来祭祖。 看着沈山一脸的满足,沈夕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要说的事情,十有能成。 朝沈母点点头,也不理会在旁牵了骡子要继续打谷的沈耘,沈夕继续说道:“大哥,我这里有个事情。” 待沈山应了一声,便径直说道:“县里只准了我四天假。若是给大哥帮忙,只怕时日不足。不若先将我那两个麦垛打了,之后我再找个人替我。” 真不知这么烂的理由,沈夕到底是如何想出来的。 然而即便如此,沈山依旧没有任何不快,反倒是带着沈夕前往麦垛下,不停地比划着。 牛鞍堡里,南墙根下的议论并不平静。 几个上了岁数的老汉,此时依旧闲聊着沈家一家的事情。 “沈家兄弟六个,我看就老大和老四家不行,其他人家,日子是过的真不错啊。” “正要说这个呢,你说沈山家里,生了一男一女,女儿嫁到宁西堡,那家的公公我知道,对那个儿子跟抱养来的一般,日子着实不好过。” “至于这儿子” 说话的老人家似乎不好意思往下说,倒是有另一个接上了话茬:“沈耘那个后生就是个书呆子。干活又不行,读书又不能,总之啥都是半吊子。性子也软的一滩稀泥一样,往后这老大家算是难过咯。” 忽然有人反驳。 “这话三叔你可就说错了。就前几天,我放羊的时候跟宁西堡的羊倌碰上,这才知道,沈山家这小子也不是个善茬。” “哦?” 忽然有人这么说起,大家倒是真的想听听沈耘究竟如何厉害了。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出言之人,让他好一阵得意。 “前些时候朱家那女娃儿不是在沈山家里么,沈耘这后生去送女娃子的时候,也不知哪里来的钱,就给沈家丫头扯了几尺布。听说那玩意漂亮坏了,惹得朱家老婆子一阵嫉妒。” 暂且撇下哪来的钱不谈,众人只想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朱阿明家的情况牛鞍堡的人多多少少都清楚一些,都明白那老两口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那老婆子就说是沈耘偷来的。一阵吵闹,更是将他家那个儿子扯出来。那厮要下手打沈家丫头,谁知沈耘这后生拎了棍子直接将其打倒在地。” “嘶。”虽未说明朱阿亮是宿醉之后被沈耘打翻,但就冲沈耘敢出手,就一下子刷新了对村民们的认知。 见众人听得投入,说话之人更是来劲:“这还不算,最后连宁西堡的村老都给引了出来,结果,朱家老婆子乖乖给人家写了个什么保证之类的东西,还摁了指头印。” 事情是说完了,但越发引起了人们的疑问:“那沈耘这小子到底偷没偷啊?” 相比朱家老婆子受了多少委屈,他们更关心这个。谁家都不愿自己村里也出一个偷儿。没看宁西堡的村民对待朱阿亮的态度,挨了外人打都冷眼旁观。 “嗨,我咋知道偷没偷?不过听说宁西堡的那群人都被吓住了,跟我寒暄的那个羊倌都只是说那布是沈耘买来的。还来路正当。” 村里消息最为灵通的,是沈耘邻舍家的老汉。包打听的性子让他知道很多额外的事情。 此时听人们议论纷纷,便不紧不慢开口:“你们也别瞎猜了,那钱啊,还真是来路正当。沈山家的媳妇口风紧,沈耘那后生也是个话少的,你们自然不知道。” “科考完了那天,据说这后生被使到沈夕家借钱。那些日子大家伙日子都艰难,就不说是为什么了。结果被沈夕家那媳妇一闹,后生脸皮薄,就出来了。” 旁边当即有人印证:“这事儿我听说过。虽然两家都没说,不过到底还是有人看见了。” “哪知城里正好有人家要找几个抄书的。那帮子读书人干的事情,多半都是值钱的,这后生也不知走了什么运,居然被选上了。” 说到这里,老汉故作神秘:“你猜,这小子不声不响赚了多少钱?” 不待人家猜度,老汉直接伸出两个指头:“二两多。听说就是十来天的功夫,就挣了这么多钱。” 人群里顿时一阵吵闹。 “乖乖,这会咬人的狗不叫啊,二两银子,今年咱们累死累活,地里的收成也就这么点吧。” 说完了这个,老汉吧嗒抽一口旱烟:“你们也莫要以为沈夕那厮就那么好心,今日他来,可不是为了给沈山那个老实蛋帮忙的。” “早间沈耘那后生出了门,就跟他爹娘分开走的。我看啊,多半是去了城里。结果两人前后脚就到了牛鞍堡,这里头,你说没有点啥猫腻?” 村民朴实,但不傻:“合着,沈家压根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鲜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天涯明月共此时 一场短暂却又漫长的秋收,给沈耘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他从来没有想到,在宗族风气当道的大宋,亲友之间的关系居然如此龃龉。 碍于沈山的脾气,一家人自然老老实实将沈夕的粮食打下来帮人家送回去。一家三口在荒芜的打谷场上,终究还是在中秋来临之时,将所有的粮食都装进了粮仓。 沈耘是个很感性的人。 这种感性是两世为人,长期读书形成的习性,也是对身边种种人与事的琢磨。 西北农家,最为紧要的节日,大抵有这么几个。 辞旧迎新的春节,缅怀先祖的清明,昭彰忠贞的端午,阖家团圆的中秋。 而中秋还不仅仅是要阖家团圆,更重要的,是辛苦一整年,终于在这个时节迎来了丰收。今年风调雨顺,家家收成不错,自然这中秋也办的无比热闹。 瓜果,自然是没有那么丰富的。 充其量也就是自家院子里的梨子,再采写野葡萄,又或是种种野果。 最为惊艳的当属供桌上摆放着的月饼。 没有江南那般小家碧玉的精致。西北的老百姓一年到头,渴求的也不过是平平安安丰衣足食。以是这月饼,自然也如其性格一般豪迈。 面团被擀成一尺方圆的面饼,或是撒上红曲,或是点缀姜黄,又或者捏几把香豆粉,再填一些胡麻末。那红的黄的绿的棕的色彩,一层一层有序地堆叠,最终便成了千层饼。 香味与色彩集于一身的千层饼,甫一切开,便能嗅到胡麻的焦香,香豆的草香,姜黄的药香和红曲的酒香。 种种香气掺杂在一起,瞬间勾动人内心的食欲,忍不住就要狠狠咬上一口,将这色彩斑斓如彩虹一般的食物放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沈耘是第一次见这样做月饼的。 也是第一次吃这样的月饼。 没有什么蛋黄莲蓉,也没有豆沙莲子,虽无甘甜的味道,却有馥郁的芬芳。 临了沈母还一脸的遗憾:“若是那售卖的蔗糖在便宜些,有二三两,炼些焦糖撒在里头,那味道便更好了。银瓶儿那丫头最是爱吃。” 只是,吃,能满足人的食欲和肠胃,却并不能填充略微有些空荡的心。 与沈山夫妇在屋里看着月亮缓缓升起,不时有邻家的小孩子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一家三口,却很是大胆地从摆放在院子里的供桌上取个梨子,又或是揪几粒野葡萄,而后撒欢儿溜出院子。 沈耘的心中,不禁想起了前世的父母。 也不知,此时此刻的他们,又是如何的光景。是否自己就像是庄周梦蝶一般,此时只不过是在梦里。 但终究,过了这么长时间,梦还是没有醒来。 无须折柳曲,便起故园情。 待月过中天,这拜月的时间也算是结束,草草将供桌上的东西收进来,再也没了吃一点的心思,沈耘萧瑟的身形缓缓步入房中。 心情低落的时候,最应景的事情,莫过于饮酒与赋诗。沈耘屋里没有酒,手底下也写不出诗。但靠窗的案前倒是有小小的水壶,腹中也藏着不少前人诗作。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沈耘做不了那么装的事情,正好方才吃了几粒野葡萄,嘴里有些泛酸,饮一杯水,研了墨,挥笔在纸上缓缓写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不愧是一代文帅,一首《望月怀远》竟是将沈耘那复杂的心绪说了个通透。 唯一遗憾的,或许就是此时苏轼尚未写出那名传千古的《水调歌头》,沈耘有心写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却怎么也绕不过心中那道坎。 罢了罢了,便这样吧。 简陋的陶碗里洗净了笔头,沈耘仔细地将桌上的东西收拾整齐,而后躺在了有些冰凉的炕上。 不知不觉的,就陷入了梦中。梦里,前世的父母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脸,将自己拉进屋里,在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自己喜欢吃的菜品。 双鬓斑白的老父亲破天荒地与自己长谈,慈祥的妈妈则不停地往自己碗里夹着菜。梦着梦着,沈耘的眼角流下了泪水。 然后,将那装满了荞麦壳的枕头渐渐打湿。 不比乡下单调的夜,成纪县里,此时却处处灯火通明。 豪奢的范府中,此时却格外热闹。 被全叔称作小主人的青年,此时正坐在主座上,不停地朝下首的宾客劝酒。 “张府尊,一年来承蒙照顾,范某在此谢过了。”青年朝身边那位年逾四旬的文士一拱手,笑容满面,举起酒杯,稍稍示意,便一饮而尽。 若是消息通畅些的来此,必然会瞠目结舌。 被青年称作张府尊的,赫然便是秦州知府张世安。至于他身边坐的,还有成纪县令刘清秋,以及秦州府知名的文人雅士。 可以说,这小小一间房内,竟是将秦州大半的名士包揽进来。 但即便这样,依旧让这年方二十的青年坐着主座。可想而知,其地位之尊崇,远不是在场这些人可比的。 “范公子客气了。想当年,范相公权知西北,外御强敌,内济黎庶,造福了多少西北百姓。我等当日不过小小官职,却蒙受范相公恩德,如今照料范公子,也是应该。” 张世安并未因此就心安理得的接受青年的感谢。 反而心里有些惶恐,须知当日他接受的恩德,可不是这一点半点。提携之恩,指点之恩,庇护之恩,如此这般,才让他一个寒门士子短短数年便坐到了知府的位子上。 至于在座的其他人,更是如此。 青年的父亲当年在西北的作为,催生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士。更是将西北的教化提上一个台阶。若非如此,如今的科举可就彻底沦为其他地方士子的舞台了。 青年笑笑:“诸位客气了。今日,咱们就不要提那些旧事,大好的清秋,不饮酒赋诗,就太过铺张了。” 觥筹交错,正是行酒令的好时机,借由这天上的月亮,一干文士倒也做起这等颇有雅趣的游戏。 “张公乃此间辈分最大,地位最尊之人,不若,便让张公起个令,我等便紧随其后。”青年并未因自己的身份,便将所有事情拦在自己身上。 起令之人相对来说负担要小些,倒也是对张世安的照顾。 能得青年推举,张世安自是心里舒爽的,朗声一笑,便应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越俎代庖,起个令为诸位助兴了。既然此间乃秦州地界,今日又是中秋,不若以《陇头月》为令,取一个佳字作韵。” 《陇头月》,也叫《柳梢青》,前后两片各三平韵,总四十九字,一十二句,正合席间人数。 小小一个酒令,便能有如此多讲究,倒是让张世安受了几句吹捧。 “院草庭花,” “文公故台,” “柳袅烟斜。” “暮后寒轻,” “灯起世明,” “将相人家。” “公卿谈吐云霞,” “忽风雨,” “漫遮天涯。” “醉眼微醒,” “笑问诸君,” “谁家琵琶。” “好,好一句谁家琵琶,当使我等黯然失色。”青年最后一句,到底有些寂寥的意思在里头。 只是一首词转过一圈来,居然韵律误差,辞藻华丽,更兼意蕴悠长,倒也为这一桌酒宴增色不少。 张世安本是想安然做个太平起令,谁知火烧到最后,居然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无可奈何地笑骂:“你等亦是机灵,竟接的如此巧妙,使我今日也要做个醉翁。” 众人笑作一团,青年亦是嘴角含笑接道:“便是张公作了醉翁,我也有办法让张公霎时酒醒。” “莫要玩笑说,张公不日右迁,那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青年摇摇头:“非也,却是前些时日,我手中拿出来的那幅字,又有了别的东西。” “哦?”好雅之人,见着了那奇文妙字,有若老饕遇到了美食。前些时日青年拿一副前所未见的字体在人前炫耀,引得一干文士纷纷羡慕。 奈何书写之人连青年也说不出个明堂,求字也成了妄想,以是只能眼馋。 今日闻说又有了新的作品,倒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张世安自是个好字的,还真如青年所言,一杯酒下去,精神越发亢奋,连连惊叫:“居然又有了新的,快拿出来看看,上次不过短短数字,那股子精气神,让我回味悠长。今日我这酒可以不饮,菜可以不食,但这字,定是要看的。” 一番话引得在座诸人连连点头,青年笑笑,朝身后侍酒的全叔点点头,不少时,老人家便很是珍重地捧着两本书走过来。 传至桌上,赫然是那本《仁宗历代进士科考解》与沈耘抄写的另一本杂书。想来这等书籍眼前这些官员都是能够找到的,青年也不必珍藏。 只是放在张世安手边,这位中年文士便喜笑颜开去过抹布,擦擦手,这才翻开厚厚的书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此方事罢彼又来 张世安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但是在座的人并未因此便小看他,相反,很是羡慕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手中那册厚厚的书籍。 早些时候沈耘的笔迹大家都已经看过。 很多人都在想,若是有这样一册书,满满的都是那种筋骨毕现的字迹,该是如何的惊艳。如今,他们看到了。 坐在张世安身边的刘清明早已按耐不住,也不管上官面前是如何的失礼,径自伸长了脖子,凑在张世安身边,耳边听着张世安不停地喃喃自语。 “龙章凤篆,简直龙章凤篆。既有书体之章法,又兼心性之雅致,能写出这等笔迹的人,定然是个风骨俨然的饱学之士。” 但凡有些意趣的,都好以字观人这一口。此时张世安便是心痒难耐,忍不住要对写这些字的人品评一番。 刘清明也不例外,此时居然也没有了对于上官的敬畏,当即反驳道:“不然,这墨香浑不似金贵之物,况且有这个兴致誊抄此物的,多半是个寒门士子。” “若是个饱学之士,怎会落魄到替人抄书为业。想来必然是科考无望的闲云野鹤之辈。” 对于科考这一关,刘清明是非常看重的。 虽说如今他以三十五岁之龄当了成纪县的县令,但科场之上却是风云人物。三年前的春闱,这位可是二甲第七名,进士及第。 相较而言,四十多岁的张世安反而是三家四十多名,进士出身。若非仗着为官的时间长一些,哪里有刘清明前途远大。 青年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两人因此争论,最终没有个结论,找到他的头上:“范公子,你倒是说说,这字迹的主人到底是何身份?” 乘着张世安和刘清明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其余人将那两本书取过,人凑在一起开始品评。 至于那青年,此时则一脸的笑意:“二位稍安勿躁,说来也真是巧,这字迹的主人,倒还真是二位治下。” 二人很诧异。 尤其是张世安,自己在秦州这几年,不说呕心沥血了,对于当地的教化,也算是看的颇重。民间但凡有出彩的寒门士子,平素也多有奖掖。 不曾想,居然还有遗珠在野,反倒是让人家捡了便宜。 “我等治下?岂不是成纪县人氏?刘清明,你要给我个交代,这等人才,就算科考不中,不是还可以举荐来做个幕僚之类。” 张世安心里早就不爽了,刘清明这厮仗着科举名次,平素没小看自己这个上官。只怕今日此人,也是因为刘清明的傲气才声名不显的。 这话说的,刘清明可就有些不痛快了。 “府尊莫要平白给我污我,须知这成纪县虽是秦州州府所在,平素州学加上县学却也不过聊聊数百人。我一介知县,到任两年,哪年吏部考功司在教化这方面不是给我上等。” 两人因这一件小事吵的脸红脖子粗,还真是让在座的文士们瞠目结舌。 不过文人的事情嘛,偷不如窃,吵不若争。 争论如斯,到底还是没有争出个所以然,而青年脸上却有些尴尬了。当下也不卖关子:“二位息怒,却也不是教化之过。倒是因此人年轻又家境贫寒,学问不足,以是才声名不显。” 刘清明了然。 这下子自己算是真的占了上风。不过,张世安也适时被青年安慰了一番:“张府尊先前看过的《进士集》,此人五天之内便抄录完毕,更是有过目不忘之能,我家全叔再三考验,居然都对答如流。” “那岂不是说,若给他一屋子书,他也能在数年之内看完而后倒背如流?”张世安来了兴趣。 寒门士子,本身就与他一样的出身,再加上天赋出众,若能在自己手里名声显著,岂不是妙事一桩? 青年点点头:“确实如此,而且言语之间颇有见地,许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此番科考连发解试都未曾过。若三年之后,一路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青年家学渊源,能得他如此赞扬,在座的文士们纷纷好奇起来。 “不知究竟何人,能得范公子如此赞赏?” “却是牛鞍堡人氏,唤作沈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当日连私章都没有,后来补了一个,带过来的时候我却拿着他的字与诸公去城外吃酒了。” 说来这也是雅事一桩,相互间不停错过,青年却对沈耘越发的欣赏。 “改日定然要将他唤来,考验一番学问。若是学问尚可,不若便让他入了县学,平素也多扶持一番,也不至于误了英才。” 刘清明倒也是个机灵人,趁着这个间隙,将自己的一番打算说出来,还真博得在座不少人的好感。 谁曾想到,刘清明的改日,却一拖再拖,终至无用。 农家多产闲汉,毕竟劳作都是密集在春秋两季。然而将粮食收在仓里,也并不代表着就能高枕无忧再无事端。 一大早的,沈耘三叔沈美便施施然前来。 沈美亦是牛鞍堡村民,只是并不在沈耘家附近,而是搬到了村子最西头。虽说与沈山一般都是只有一子,但沈美的儿子沈俨可是比沈耘要出色多了。 早在两年前就考取了州学,更是在今年成为上舍生。每月里都会有州学奖掖的银钱粮食,虽说每次不多,但日积月累,硬是将沈美家境推到了一干兄弟中的第三。 今日找shàng én来,却是为了接下来修筑沟渠的事情。 六家的耕地,灌溉全靠引来的渭水。偏生那沟渠全都是挖了土方,而后用石头镶嵌沟渠做成的。时间久了,自然会有石头被冲走,顺带下边的土地逐渐冲刷形成豁口。 一道沟渠,注定就是这些老百姓的生命线。 每年村里的百姓都会自发地修补沟渠,各自负责自己地边上的那段,更有公派的差使,每家在主干渠上修补一些。 沈山兄弟六人,如今的土地都在一处,修不起来工程绝对不小。早间沈美听到村老提起,便商议着几家早作准备。 “大哥,过几日便要修渠了,你且与沈耘早些准备,今早多抢些石头来。” 石头自不会是山间才来的成方岩石,而是河滩中自然形成的卵石。每个约摸人脑袋大的石头,但凡是有些方正或者浑圆的意思,就完全可以做修渠的材料。 然而,这种东西,终究在用时会成为村民疯抢的对象。 沈山是个急性子。 待沈美出了家门,便急匆匆拽上沈耘,拉着家里那破旧不堪的骡车,往河滩走去。 人拉骡车,似是个笑话。然而在这西北大地,却是最为寻常的一件事情。五六家才拥有一头耕牛,骡马更少,那都是少说十几两银子才能买来的。 沈家本来是有牛马的,奈何后来为了让老五和老六二人在县里找差使,全都换了银子上下打点了。 河滩里卵石倒是不少。被雨水冲刷了一年,不禁表面干净,更是连根子都冲了出来。倒是省了二人好大一番功夫。 莫看骡车小,沈耘本预料着这玩意也就弄五分之一方石头。怎知在沈山的手里,硬是将每一个缝隙都挤紧了,更在上边又堆了小山般一个顶。 这样看下来,绝对超过半方石头。 重量,可想而知。 不作骡马,不知骡马苦。如今当了回骡马,沈耘瘦弱的身躯套在了车上,沈山则在后头不停地推搡。并不平坦的黄土路面,时不时自车上滑下石头来,却迅速被沈山捡起放在车上。 父子二人捡石头不过小半个时辰,推搡着送到地头却整整一个时辰。沈耘的内心是崩溃的。 只是这么一下,肩头上就被扯起了一层皮。而自己的面前赫然还是上百亩地,少说也要二十车石头。看沈山的意思,压根就是要自家二人将六家需要的石头全数拉过来。 可是,一番修渠筑坝,最为艰难的事情就是将卵石送到地头。抱着石头往渠边上填土镶嵌,反倒最为轻松简单。 沈耘很想知道,自己一家做完了这些,那留着其他人做什么?难道,仅仅是前来坐在地头围观一番,又或者,直接连修渠的事情也推到自己身上? 沈山到底是没有言语,沈耘也到底没有将自己心中的不忿说出来。 父子二人似乎在此时都化作了闷葫芦,只管当牛做马套着骡车在河滩和地头往返。 一天过去,堪堪拉够了五车石头,而沈耘早已浑身酸痛四肢无力,整个人似散了架一般。偏生这两个肩头火辣辣地疼,翻开了衣裳,赫然是数道血印子。 吃过了晚饭,本以为一家人会睡得很踏实。 谁知此时的沈山,却固执地带着皮袄,独自往村外的地里走去。沈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害怕别人将石头偷了去,要到地头看守。 沈耘急了,当下拦住。 牛鞍堡的夜里也不太平,不说那些个走夜路的强盗匪人,光是不时出没的豺狼,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堪堪将沈山劝回屋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人多智叟尔愚公 沈美出了沈耘家门,并未直接回家。 在他想来,修渠这等事情,当是六家一起的事情。虽说如今务农除了自己,还有大房沈山,二房沈川,四房沈景这四家。可能够在这件事情上发话的,到底还是老五沈朝。 一脉六支,老五做官最大,说话也最有份量。 唯有他开口了,哪怕二房连带那两个只爱占便宜从不吃亏的侄子,也得乖乖听话干活。 如此想着,沈美径直往注鹿原堡的方向走去。 沈朝是注鹿原堡的镇寨官,手底下不仅统辖着不少军士,更兼管注鹿原堡的政务。如此的官职虽说比不得成纪县的县令,但到底也算是一方土皇帝。 平素虽然贪占不多,家中却依旧十分富庶。 只是富庶到底也已经分家,过年沈朝倒是为其他几家买些年货稍稍帮衬一番,但平素也很少往来。沈朝更是将自己在牛鞍堡的土地全数租了,倒也省事不少。 匆匆来到注鹿原堡,太阳刚好落了山。 沈朝的家很好辨认,就是注鹿原堡最中间那座,在整个注鹿原都算是豪宅的宽敞府邸。 说是宽敞,自然没有成纪县范府的规模。但到底也比沈美家那些个土窑子好多了。 叩叩门,立马就有个老门子打开了宅邸。 沈美每年也来个几趟,老门子自是认得的,赶紧将沈美让了进去,自己匆匆走进宅里通报去了。 不比沈耘在沈夕家门口的遭遇,沈朝虽然官做的比沈夕大,架子却小了不少。知道自己三哥找来,放下手中碗筷便随门子赶了过来。 “三哥,这么晚了,你怎的一个人过来了?”沈朝拉着沈美,边往里宅走,边不紧不慢问道。 沈美笑了笑:“别说了,这不家里有事,就得来找你。正好今日跟老大说了,我想着也莫要耽误,就先来找你了。” 沈美自是要说下去,却被沈朝给拦住:“先莫说了,家里正好吃饭,快来随我吃一些,喝口水。等饭后咱们在好好说这个事情。” 一脚踏进正堂,沈朝一家四口都在这里。 一双儿女见沈美进来,放下手中碗筷,下了凳子,朝沈美拜道:“三叔来了,好些时候不见,一切安好。”那规矩,绝非是一时之间被嘱咐的,反倒像长久以来的家教。 有这么懂礼的侄子侄女,沈美也笑笑,点着头,冲沈朝的妻子示意一番,这才被沈朝拉到主座上。 堪堪坐下,沈朝妻子便已经端了饭过来,很是客气地递给沈美一双筷子,口中不停催促:“三哥快吃些东西,牛鞍堡那么远,一路上辛苦了。” 心情舒畅地沈美连吃两碗饭,这才放下碗筷,朝也堪堪放下筷子的沈朝点点头。 沈朝的妻子自然是忙着收拾碗筷,兄弟二人却走到了沈朝的书房中,相对而坐。 “说说吧,三哥,到底什么事情?”虽然说话已经极尽和善,但沈朝长久以来的威势,还是让准备卖点关子的沈美省了弯子。 “却是今年沟渠被流水冲刷,开了不少豁口,村老也准备让各家开始修渠。所以我就来问问,这事情到底该怎么办?” 沈朝笑了笑:“三哥,我这里的事情,你也清楚,一来儿女都当不得劳力,而来我本身也脱不开身。不若便使些银钱,托人帮我做了了事。” 沈美想了想,往年修渠的工钱,一丈长也不过十文工钱,自己几家的地,总共也就是五六百文。平摊下来,每家百文钱,就能省很多事情。 “不若我再问问老四老六,如果他们答应,咱们六家便直接找了人,一并将所有沟渠都使人做了。” 二房自是不必问,想来对于沈朝的话不敢不听。至于沈山家中,沈山是个不能说话的,在沈美眼中沈耘也是个不当事的,至于沈母,一个妇道人家,男人说话,插什么嘴。 听到沈美的提议,沈朝点点头:“如此就最好了,倒也省得人家说咱们兄弟离心离德。唔,我这里先给三哥一百文,到时候若是差了,三哥先垫着,过些时候我便送去。” 沈美高兴地答应了。 在沈朝家住了一夜,次日早晨早早吃了饭,才被沈朝一家送出门去。 接下来的行程,自然是要前往沈夕家走一遭。 老四沈景膝下无子,这些年一直靠着沈夕,二人关系几位亲密。这种事情,只要是沈夕开口了,沈景一家自然是不会反驳的。 堪堪晌午,总算是汗流浃背来到了沈夕家门口。 可不似沈耘一般,沈美并未文绉绉地叩门环,反而是扯开了嗓子高喊:“老六,我来了,赶紧开门。” 沈美可是个刻薄的人物,早些年沈俨未曾考上州学的时候,沈夕家的媳妇可是没少小看他。自前年家境有了改变,那妇人却是另一个样子。 沈美可不领情,他一直记得几年前自己来时沈夕媳妇不给自己开门的旧事。因此这两年每次来到城里,都是这般叫喊,就是打着要不开门就让他丢人的主意。 果然门开了。 这回是沈夕亲自来开的门,看到沈美,非常热络地将他拉进院子里,关shàng én,这才问道:“三哥来是做什么?哦,对了,快进屋里。” 同样是一家三口,沈夕家中就糟糕很多了。 沈焘想来昨夜又是宿醉,此时慵懒地瘫坐在椅子上。见沈美进来,动也不动,只是嘴里喊一句:“三伯来了啊。” 至于沈夕的媳妇,不过微微点头,却没有得到沈美什么回应。而后便扭头径自吃饭去了。 沈夕尴尬地笑笑,扯着沈美坐下来,见自己媳妇还是不动,只能亲自上手自锅中盛了饭来,放在沈美面前。 沉闷的屋子,让沈美有种呆不下去的感觉。 轻咳了一声,也不管是不是在饭桌上了,便朝沈夕说道:“村里要修渠,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三哥,我这家里,你也是知道的。沈焘这小子,身形肥硕,根本干不动活。我那媳妇儿近来身体也不好,至于我自己,县中公务繁忙” 沈夕的打算,原本是想摆一些困难,然后再苦求沈美一番,最终将这苦差事如先前推托收庄稼一般推在其他几个兄弟身上。 奈何,沈美可不是沈山,压根就不吃沈夕这一套。 “老五说了,这事儿找人来做,出的钱每家平摊,这事儿你同不同意?” “五哥说的,这”沈夕沉吟着。 这种事情,他的打算便是既不出力,又不出钱。哪知沈朝的意思,压根就是没准备让在牛鞍堡的几个老哥们干活。 沈夕不得不同意,看这个意思,不禁老五同意了,就是眼前这个老三也同意了。自己若是不同意,那么先前的推脱也纯粹找不到理由继续下去,自己少不得要回牛鞍堡干几天苦力活。 于是乎,只能异常艰难地答应:“这件事情,我答应了,钱嘛,等雇了人修好了渠,我便让人带回去。” 沈美并未因沈夕一家答应便了事,反而继续追问道:“那老四家里怎么办?老四那媳妇你也知道,没有你开口,她也不听我们的。” 言外之意,自是要沈夕写个字据给他,然后回去了也好对老四家交代。 沈夕点点头,他与沈朝的想法此时自然是一致的。既然决定了要雇人,自然不能将任何一家撇开。毕竟在外人眼中,自己这一大家子虽然多有吵闹,在大事面前却是齐心协力的。 草草写了个字条,沈美是彻底没有呆下去的了。 那有如木头一般的弟媳,依旧这个浑身酒气没有半点脊梁骨的侄儿,压根就视自己若无物。真不知道老六这些年是怎么教养儿子的。 心中不屑地想着,沈美收起字条,朝沈夕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多呆了,回去正好找村里那些个青皮后生们商量商量,看看有谁接这个差使。” 如此的工程,自然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完成的。 在沈美想来,采集石料,采集土方,然后逐一修补。这些事情少说也得五六个人花好几天时间。算起来这个价钱还真是不算高。 只是他却浑然不知道,就在他找村里那些后生的时候,沈耘父子两个,正在卖力地朝他们六家每一块田地的地头都堆下不少的卵石。 沈耘的肩头,此时早已磨出了血来。 沈山也并不轻松,推搡骡车的时候,好几次顶上的石头落下来,正好砸在他的手指上。虽未骨折,但到底还是砸肿了。十指连心,怎的可能没有疼痛。 只是因为手头捡石头的活生尚未完成,就算是哀嚎几声的功夫,都不曾有。 眼看着夕阳西下,两日来的辛苦,父子二人已经足足拉了十四车石头,视沟渠的破坏情况,六家田地边的沟渠,堆积的石头都足够了。 如今差着的,也不过就是主干渠上需要修补所用的材料。 从肩上卸下骡车,沈耘一屁股坐在地上。浓重的喘息,让他满头的汗水不断滴落在院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子欲养而亲不待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牛鞍堡的村头。 沈美草草自老四沈景家出来。 任老四家媳妇如何强势,当老三说出其他几家都已经同意的话之后,也只能无奈地屈服。 她终究是个妇人,两个女儿各自外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甚至还不如沈耘一家。饶是她内心好强,心里也终究是指望着一大家子相互帮扶让自己养老。 至于沈川一家,沈美去直接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沈川精于算计,自己算上自己三个壮劳力,到时候定然要全数派上去。与其耽搁这么多天,还要比别人多出些力气,还不如就此平摊了工钱。 反正自家地多,这么来反倒是占了便宜。 终于说服了几家的沈美志得意满,似是觉得这种事情,也就自己能够办得成,以是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忍不住哼起几句秦腔小调。 反观沈耘家中,一家三口,沈耘强撑着吃了些晚饭。到底还是因为剧烈的劳作失了胃口,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吃了饭,便匆匆回到自己房中倒头睡下。 沈山很焦急。 虽然浑身酸痛,却依旧想着早点将石头全都拉回来。以是这一夜的睡眠就像是拧了发条的闹钟一般,五更时分村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刚开始打鸣,便立马自炕上翻起来。 到底上了岁数,沈母经沈山这么以搅动,也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两双眼睛对视一番,沈山便吱吱呀呀催促沈母赶紧起来做早饭。 俗常家里为了节省粮食,早晨都是喝口热茶,实在饿的受不了,才会吃一个掺了麸糠的馒头。 只是这两天连续的劳作,即便沈山有股子心劲儿,也支撑不住了。沈母自是无奈地起来忙乎,沈山便走到沈耘这屋里,开始催促沈耘起来。 困,这是沈耘揉着眼睛的第一感觉,然后,便是酸于痛一道袭来。周身就像是被灌了成年老粗一样,动都动不了。 沈山见沈耘还在炕上磨磨蹭蹭,登时有些不乐意。站在门口不停叫骂着,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想来必然是指责沈耘懒惰。 沈耘原本是想争辩两句的,奈何终究还是想起沈母的嘱咐,不愿大清早的便吵吵嚷嚷,平白让别人看了笑话,搞不好还要将沈山气出病来。 强忍着疼痛穿好了衣裳下来,沈母已经做好了早饭。 说是早饭,其实也就是比较浓稠的疙瘩汤。 在沈山不停的催促下,沈耘连喝了两大碗,这才重新套起骡车,在微曦的晨光中,缓缓向河滩走去。 沈美却是自在。 一觉睡到大天亮,自家媳妇做了顿可口的面条,很是悠闲地吃过,这才出了门。 昨日与村里那几个精壮的汉子也商量过了,五百文的工钱,将沈家所有的沟渠都修好。材料伙食自备,算起来还省了好一笔。 美美地走出家门,到这个时候,自是要找老大家摊牌。 一路哼着小调,走到沈耘家门前的时候,忽然看到院中堆着不少石头。沈美暗自嘲笑:“这老大真是个急性子,这东西拉来有什么用,真是白使力气。” 踏进院子,沈母此时正收拾着屋里。 “大嫂,大哥人呢?” 沈母抬头看一眼,倒也没有多冷淡:“你大哥他带着沈耘去河滩捡石头了,说等你们都来,材料备好了,就是个镶嵌,不用花费太多力气。” “啊?”沈美没来由地错愕一声。 只是心里却并没有一丝的负担,就是连沈母都没有告诉,一路往河滩走来。他心里清楚,若是雇人的事情告诉沈母,那绝对会迎来一阵叫骂。 唯有先告知沈山,只要他听到是其他几个老哥们都同意了的,便自会去安抚沈母。 沈美想的很周全。 只是没想到半路就碰上了沈山父子,沈耘正脖子上崩起青筋拖着骡车,沈山在后头不停推搡。车上满满的石头,有若小山一般。 沈美啧啧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到骡车缓缓挪动到沈美跟前,沈山才看到他的身影,示意沈耘停下来。 招牌式的打招呼,却依旧是啊的单音重叠词。 沈美讪讪地笑着。虽然不知道父子俩到底是何起来的,但就看这一车石头,就决计不会太晚。 “大哥,你先歇着吧。沈耘,把车放下来。拉石头这事儿,咱们先暂且缓缓。”很是麻利地帮沈耘将车放下来,也不顾石头滚落一地,沈美将沈山拉到路边的树荫下。 搓搓手,似是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大哥,昨日我去了注鹿原,也去了城里,老五和老六他们都说,要将这修渠的事情,找些人来做。” 沈山摇摇头,不同意的意思溢于言表。 沈山当然是不同意的,石头都已经备的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下拉土镶嵌石头。这种事情一大家子的劳力都过来,差不多两天时间就能够完成。 何必非要花那个冤枉钱,雇些人来捡现成的便宜。 沈山手里不停在河滩和田地之间比划着,只是他到底还是说不清楚,沈耘只能接着话头解释:“三叔,这田间地头的石头都已经拉过去了,就剩下主干渠的,石头也都拉到了我家院子里。” “啊?你们已经把石头拉好了?”沈美还以为只是在院子里堆的那些,怎知居然还有地里。 想想先前跟那些个青壮商讨价钱的时候,那些家伙笑眯眯地从四百文提到五百文,还提出不要自己备石料和伙食。合着,他们早就知道沈山父子已经将那些备了个差不多。 沈美此时心里的得意瞬间烟消云散。 只是,雇人这个事情终究还要是做的。 “可是,我已经跟人家谈好了,价格什么的都说妥了。咱们沈家在牛鞍堡也算是大户人家,总不能跟那些个闲汉们一样,出尔反尔吧。” 沈美自从儿子考中了州学,便俨然将自家当成了书香门第。读书人的聪明没学到多少,书呆子的习气倒是重了许多。 或许也是为了将来沈俨科考的评议好一些,言行举止都一副读书人的做派,此时居然拿这个来堵沈山父子的嘴。 只是,沈山到底就是一个庄稼汉,饶是沈耘读书,也并未真将他当作读书人。不然也不会一大早便催促着干这等苦力活。 在沈山这里,沈美的言论压根就没有说服力。 先前挥舞的手指更加地有力,脸红脖子粗地朝沈美不停地叫嚷,奈何到底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等着沈耘,期望他能够解释一二。 只是沈耘也不过相处几天,如何能明白沈山的意思,只能重复地对沈美诉说着父子二人的辛苦。 可,这些,真的能被沈美放在心里么? 他还是想着失信于人对他家会造成什么样的恶果,想着会不会因此就对自己儿子的科考造成什么影响,更想着村里将来会有什么样的议论。 因此面对沈耘喋喋不休的解释,以及沈山那近乎要怒吼的争辩,沈美却徐徐反驳:“到底是跟人家已经说好的,再说定钱我都付了一半,这会儿反悔,岂不是要将那些钱白搭。” 仅知一句话,瞬间让沈山一个年逾四十的庄稼汉,眼角流出泪来。 说到这个份上,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自己白白辛苦两天不算,还要搭上不少冤枉钱,对于一文钱舍不得折成两半花的沈山来说,简直就是活生生在自己身上剜肉啊。 一双蒲扇般的粗糙大手狠狠拍着骡车上的石头,最后居然强行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那只要两天就能修好的渠啊,我们爷俩辛苦了两天,两天啊,肩膀手腿都恨不得断了才备好的石料啊。”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千挑万选从河滩里捡来的石头上,最终,还是渗进了石头。 说完这句话,沈山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扶在骡车上的手缓缓松开,而后,重重摔在了落满黄叶的路上。 只是那眼睛,兀自怒睁着,似乎是要将他一腔的委屈和愤怒发泄出来。 “爹,爹……” 沈耘从沈山开口说话的诧异中惊醒。 慌忙跪倒在沈山身边,扶起那早已软绵绵的身子,轻轻叫几声。到底,还是没有叫醒,再探一探鼻息和心跳,却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沈耘懵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沈山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虽说这短短一个多月以来,对于沈山的执拗他并不是很喜欢,可到底,沈山还是用他粗糙的父爱一再刷新着他对沈耘的好感。 到底,沈耘还是食言了。心里想着要为沈山买个西瓜,还没见影子,人却已经离去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短短七个字不停在沈耘脑海中萦绕,而他的双眼,早已被泪水弥漫。随后,滴落在沈山那满是沟壑的脸上,冲出一道道尘土堆积的河流。 至于沈美,此时再也说不出他那些君子守信的大道理来。 愣了半晌,拔腿便往村里跑去。他不敢,也不愿面对沈耘那难明的目光,只有早早地逃开,或许心里还能短暂地获得一些安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我自要另立门墙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南山桦杨充棺木,北地松柏作灵堂。 生死之事,在随时有可能陷入战乱的西北来说,乃是人一生最为重要的两件事情。 所以西北的庄稼汉们,孩子出生会过周岁,老人死后要过周年。一个,是对生者的喜悦,一个,是对亡者的缅怀。 沈家并不富裕。但沈母却依旧拒绝了村里人送过来的草席,决意花五百文钱,自城中买了木料,找木匠来为沈山做一具薄皮棺材。 寸半厚的棺木,在村里倒也是罕见的。 更让人惊叹的是沈母居然能够拿出这许多钱来,加上操办丧事,少说也要一贯钱。沈家难道真的如三叔所说,那小子给人抄书赚了不少? 议论自然是有的。 但更多的确实心有戚戚。谁都不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而到头后,能不能如沈山这个哑巴一样,睡一具棺木。 至于沈山的死因,其实村里都传的沸沸扬扬。 无非就是看在沈家剩下的兄弟几个,一个个似乎都不太好惹,这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来。 包打听的三叔被沈耘请来做傧相。 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沈耘对沈家其他几房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不再考虑沈山的感受,那么将来与他们做陌路人又如何。 沈美到底还是从内心的煎熬中挣扎出来。 无视了沈耘家中进进出出的人们意味难明的目光,径直走到准备画棺材的画匠面前,拦下了画匠的动作。 “你要画什么?”沈美似是高高在上,俯视着画匠,言语中颇有腔调。 画匠自是被请来在棺木上作画。西北的人们不同其他地方,要将棺材刷上皂色。他们觉得死亡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值得人开心快乐。 以是底色都是大红,上边依着人生前的作为,画上不同的图案。 画匠谙熟此道,自然不会被沈美的质问弄得有多紧张,反而很是轻快地说道:“大圆的寿字写两头,周遭自然是五福图案。两边仙家引魂,底沿尺弧衬边。” 听来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沈美却拉来沈夕,一道阻拦:“不行不行,横死之人,哪里来的五福。再说了,他儿子连个功名也没有,如何当得起尺弧。改了改了,五福不要,尺弧不要,都换成金花算了。” 画匠愣住了。 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但往常前来阻拦的,那都是同村的村民,相反宗族内会比较支持。毕竟对于自家人,哪怕亡故,也希望到阴世间过的好一些。 如今却遇到同宗族的出来阻拦。 到底还是要看主家的意思,画匠停下手中笔,使个眼色,身边跟随着的学徒便匆匆跑过去叫跪在灵堂前的沈耘。 泪水早已经在当日流干,此时的沈耘浑浑噩噩地跪倒在地,缓缓烧着纸钱,脑海中却是沈山的影子。 有些人,哪怕相处时间很短,依旧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沈山便是这样的人,虽然他平素性格执拗,还不容易听进去别人的话,但就这样一个人,留给沈耘的却是他的好。 当画匠学徒前来找他的时候,沈耘听到的第一时间,心中就燃起了无尽的怒火。 还真是将自己当成了人物,沈美这般厚着脸前来闹事,沈耘越发觉得,越是同宗同族,相互间倾轧越是严重。无他,有着亲情的维系,做什么都会觉得自家能够忍让。 起身的沈耘,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 在一群人不解的目光中,沈耘拎着哭丧棒,缓缓走到画匠面前。 “先前该画什么,你便画什么,谁敢阻拦,你就告诉我。” “大侄子,你这么做可不对。要知道你爹可是横死……”沈夕阻拦着,想要拿着风俗说事。 实则这等风俗,早在多少年前便已经松开了口子,沈山的父母亡故后,兄弟几个还不是照样没有功名,依旧画了尺弧安葬了。 这几人过来,还不是想要借此显示一番威严,想要让沈耘明白什么是尊长。 然而看透了这些人丑恶嘴脸的沈耘,如何还会屈服在这种无耻之徒的威风下。 “滚。”沈耘冷冷地瞥了沈夕一眼,毫不留情地骂道。只是这一声,却让周遭的乡邻大惊失色。 其实各家各户,这不敬尊长的小辈很多。但是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辱骂长辈的,沈耘还是第一个。说不好,还要将村老请来,好生处置一番。 “混账东西,有你这么对叔伯的么?”沈美拿出了他书香门第的架子,厉声呵斥着,想要用高亢的声音将沈耘慑服。 然而,他想错了。如果沈耘还是先前那个书呆子,那么还真是可能被沈美这一番声嘶力竭的呵斥吓住。可是,沈耘不是。 早已经准备撕破脸的沈耘可不会轻易被吓退。 冷冷地笑一声,沈耘看着二人,很是不屑地问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 “你们还有脸说是累死的。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自己的脸面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累死?对啊,累死的,是不是觉得一句话就能把所有人给糊弄了?” “我父子二人辛辛苦苦将石头拉到了地上,你们却要告诉我花钱雇了人修渠。呵呵,为什么同在一个村里,我父子二人却要在你已经给人家付了定钱之后才被告知。” “怎的,当我爹爹说不出话来,你便要如此轻视?你一个一个自诩高门大户,有没有想过什么叫长兄如父?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如今如此,还不是你等给逼出来的。” “还有你,小叔,这是我最后这么叫你。我一家三口,辛辛苦苦帮你将庄稼收了,你将粮食卖了钱,连谢都不说一声,便交给自己那个酒囊饭袋去喝花酒。你如今还有脸拦着?” 说到激动处,沈耘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二人还想干什么?来,说说,是不是还要将我大房仅有的两人喝干了血,吃干了肉,才能将你们那猪狗一般的黑心肠填满?” 沈美和沈夕两人,此时面如土色。 不是被沈耘这无礼的叫骂给气的,而是看着周遭一群村民那蔑视的目光,心里如若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们极力营造的沈家子孝孙贤的声名,到底还是被沈耘这一番叫骂给破坏殆尽。往后指不定人家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沈美更怕。 自己的儿子好不容易当上了州学的上舍生,将来那是要蟾宫折桂出将入相的。可是经沈耘这么一闹腾,便要遭受牵累,说不得往后能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就不错了。 沈家的气氛无比诡异。 明明是该哀戚的时候,许多人心中却怀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 沈朝身后跟着沈川与沈景二人,还有一干沈家小辈,此时都围了上来。 想来是觉得沈耘的质问让两个叔叔很没脸面,沈朝的口吻也不是很和善:“沈耘,在这个时候你闹什么,赶紧让大哥入土为安才是正策,一个小辈,哪里来的胆子跟长辈顶嘴。” 沈俨的眼神中更是露出熊熊怒火。 沈夕这么一闹,往后科考真要核验身份,若被人捅上去,少不得一个德行有亏的骂名。一个不好连科举都参加不了。阻人前路,如杀人父母,怒火来的就是这么简单。 看着沈朝,沈耘冷笑一声。他镇寨官的威严或许在别人身上有用,但后世经过人格平等思想的洗礼,沈耘对他可没有多少敬畏。 “五叔倒是好大的威严,既然如此,那沈耘也就不得不冒犯了。这五福尺弧,我还真是就画定了。你们谁要不服,尽管请便。” 其实沈耘的反抗,早就让一干村民暗地里称赞了。 谁不想自己死后落个好下场,那棺木上画画的规矩若是稍微松动些,哪怕生前未曾实现的愿望,死后也算是勉强有个交代,多好的一件事情。 偏生就是这些自诩大家族的家户,一个个觉得不将这种规矩三令五申就不能高人一等。 况且这些年规矩也不是没有破过。 沈朝这些年当着一方土皇帝,很少有人如此忤逆自己,登时心里也来了气:“咱们沈家这么多人,要是没点规矩,岂不什么都乱套了?看在你年幼不懂事,我就不计较了,今日就照三哥说的办。” 这下子可是真的将沈耘给惹火了。 你想摆当官的架子,可惜这里不是注鹿原,自己也不是那些唯唯诺诺的家伙。 “想要耍威风,请回到你的注鹿原去。你等私自商议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规矩,你等肆意使唤我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规矩?难道我沈耘家这个大房,是你等放着当摆设的么?” 沈朝说不出话来。到底在这人前,冠冕堂皇的事情都是他理亏。除了沈耘不敬尊长之外,他还能拿什么说话? 只是,沈耘接下来的话,让沈朝彻底失了颜面。 “既然如此,那我大房有与没有,似是也没什么两样。今日我便做主,另立门户,自此之后,我沈耘一家起落浮沉,都与你等无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前路坎坷又如何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自立门户。 当周遭的村民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瞬间就傻了眼。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事情,须知就算小小的牛鞍堡,邻里之间的矛盾也不会少。更加上浇水灌溉等诸多事务,很多时候家族人多就是一种实力和震慑。 作为傧相,隔壁三爷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事情。都说丧事乱,本就是因为人心沉郁,很多事情一不小心就会闹大。不想今日还真就闹出了事端。 当他颤巍巍走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沈耘想沈朝几个说要另立门墙的事情。 慌忙走过来扯住沈耘,低声劝解:“娃儿,你莫要意气用事啊。一大家子再不好,至少出了事情也有个帮衬。你这么闹下去,一年两年固然没什么,但往后该怎么办?” 老人家说的固然没错,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就算是对外如此,对内呢? 沈耘摇摇头,苦笑一声:“三爷,我毕竟是个小辈,往后就算是出事情,难道我能讨得好来?从前他们都还看在爹爹面子上,多少有些收敛,如今,只怕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都解开了,我大房,可就没安稳日子了。” 三爷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沈桂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虽然有朱阿明在身边,到底也没有他们一家说话的份。虽然站在了沈耘身后,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银瓶儿自是过来牵着沈耘的手,虽然不停地抽噎着,可是看向沈朝等人的眼神,却如沈耘一般,并无多少敬意。 一家人就这般静静看着对面的几人。 不比丢了脸面的沈美和沈夕,沈朝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反应。 什么此例不可开,那都是废话。以沈家几脉的情况,不抱团在一起,除了他和沈夕,其他几家日子绝对过的很艰难。既然沈耘想自立门户,那就让他去。 少了自己等人的帮衬,到时候别哭着喊着后悔就成。 “你可是说真的?”沈朝的声音有些严厉,这种事情,他可不想再拖泥带水。既然大家当面,正好就将这事情都说定了,再往后,老大家想怎样便怎样。 沈母泪眼婆娑。 但是此时,却很坚定地站在了沈耘身后:“孩子,如今你爹爹过世,这个家,就全靠你了。既然你这么做了决定,为娘就是吃糠喝稀,也会全力支持你。” 沈耘没来由地感动了。 “多少年来,兄弟几个虽说分家,但相互之间也没少帮衬,然而,我大房可曾从谁手里得了什么好处?非但没有好处,苦力气倒是跟着使了不少。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你等视我为无物,那我等也不必迎合你故作慷慨,从此之后,我沈耘便与你等,再无瓜葛。” 沈耘说的斩钉截铁。 倒是让其他人暗自点头。毕竟,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觉得沈家兄弟都会帮衬沈耘一家。 可是,真的会如此么? 沈朝点点头,转身朝围观的村民高声叫道:“诸位也都听到了,从此之后,我等五家,自是不会与他来往。往后村中之事,他也莫要借着我等的声名贪图便宜。” “先前六家早已分家,这几年来大房也与几家没有财产往来,今日情义既然尽了,那么我沈朝为大哥烧一挂纸钱,便不再久留了。” 沈耘冷眼看着沈朝等人故作姿态,在灵堂前烧了纸钱便转身离开,心里却没有半分后悔。 宗族的力量或许在这个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村中许多人本是前来帮忙的,这会儿见沈耘自立门户,居然也做起了看客。 饶是作为傧相的三爷声嘶力竭地呼喝,却依旧没有多少效用。 画匠师徒呆呆地看着沈耘,手中的活计早已经停下。 看着前头骚乱的人群,沈耘皱皱眉头,口中却强自撑着,催促画匠:“你便只管画,工钱一文都少不了你的。今日早些做完早些回去。” 画匠愣了愣。点点头,依照沈耘之前的吩咐,开始仔细画了起来。毕竟,他也不过是一个外人,既然有钱拿,何必多管人家的闲事。 留下看热闹的,大抵也只是想看看沈耘究竟如何一个人将这场丧事处理下去。 只是,世态炎凉又能如何,少了沈朝等人的掣肘,沈耘反而遵照自己的思路,将整个院子里的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 终于,夜色降临。 今日哭丧,明日便要入葬。当院子里走掉了许多人之后,三爷终于来到长跪在灵堂前的沈耘身边。 在边上取几张纸钱,默默地在烛火上点燃,放在盆里化开后,这才蹲着对沈耘说道:“娃儿,你这回,事情做的太冲动了。” 沈耘没有言语,老人家径自说着。 “今日你爹爹过世,邻里都顾着当初他为大伙儿出了力气的份上,才会不顾沈美沈朝他们哥几个的脸面来帮你。这事儿,他们几个也知道。” “再往后,你家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怕,谁都不敢来了。” 为什么不敢来?沈耘很清楚。虽说沈朝和沈夕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县官不如现管,这兄弟俩如果想深究,多少能给村里人使些绊子。 当老百姓的,哪个不是趋利避害的高手。所以明日过后,只怕自己的生活会越发的艰难。 然而,那又怎样。 看着晚风中摇曳不定,却依旧不曾熄灭的烛火,沈耘点点头:“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沈耘既然敢做出这样的决定,就不是一时冲动。往后的日子,纵使艰难些,也到底好过暗地里的倾轧。” 三爷无非是前来警示沈耘一番,看他心里有数,自然也不再多言,叹口气,蹒跚地挪着脚步,缓缓往自家院子里走去。 晚风清吹,沈母在沈桂的陪伴下,灶台上煮了些白粥,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端到沈耘面前。 “儿啊,吃点东西吧,往后的日子,就全靠你了。” 声音很轻,也带着哽咽,沈母哭红了的双眼,此时看起来那般哀伤。沈耘默默地接过碗,一口气将碗中的粥喝下去。抹抹嘴,很是坚定地答应: “阿娘,苦日子,终究会有个尽头。儿子不孝,要牵累你受苦了。” 沈耘很明白,接下来的二十七个月,才是真正的煎熬。 守孝期间,自然要断绝一切交际和娱乐。这是一件比较头疼的事情。如果仅仅是种地的话,自己和沈母都不是出色的劳力,难保接下来日子会过的如何。 也唯有沈耘心中想的那般,才能勉强应付下去。 让朱阿明一家陪着沈母去歇息,沈耘自是在灵堂前守灵。乡里的风俗,灵堂的烛火不能熄灭,这是要人勤加看管的。 沈耘整整跪了一夜,跪到双脚都麻木的时候,才堪堪到了天明。大清早羊倌刚赶出了羊群,四邻八舍的村民都围了过来。 棺木昨日画好,便将沈山的尸身抬了进去。至于葬坑,也在昨日就摆了一桌羊肉宴请村里八个青壮吃过,自昨晚到今早连夜挖好了。 四人抬棺,沈耘扶灵,似乎这葬礼并没有多隆重,就在人们的围观中结束了。 大抵都怀着一死百了的心思,回来后吃过了沈母和几个妇人一道做的烩面,便再无人作停留,径直回了家。 朱阿明倒是想让沈桂陪着沈母多住几天。只是,考虑到他孤身一人,自家老娘也不是个能照顾他吃饭的,再加上两个孩子拖累,自然是不行的。 到最后,到底还是留下了银瓶儿,沈桂则回去照顾朱阿明父子俩。 三口人收拾着残局,忙活了大半天,院落总算恢复了先前的整洁。 似乎,沈耘的日子就要这样简单地过下去。村民们回到家中,少不得要笑话上几句,毕竟,没了沈家这座靠山,这孤儿寡母,到底该如何生活下去。 沈耘坐在自己的屋里,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生活。 先前自己赚回来二两银子,这两个月花用便足足三百文,再加上沈山过世撒出去一两银子,如今只剩下差不多七百文。自己母子二人省吃俭用些,或许能够度过一年。 但如果明年秋季还没有进项,家里就要断炊了。 难,沈耘心里暗自感叹一声。不过到底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夜空自然是寂静的,正是这份寂静,让他听到那边的屋里,沈母依旧在哭泣着。 银瓶儿自是懂事,不停地安慰。可你能指望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劝服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却有公卿循雅名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沈母的身体越发不堪。 连日来虽然进些水米,到底是因为沈耘与银瓶儿都在。心中不愿两个孩子受苦,因此强自挣扎着起来,做些饭不让人二人饿着。实则自己仅仅是每顿吃上几口便没了心情。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银瓶儿亦不外如是。 连日来年与沈母一道行止,颇有劝解的意思,倒是让沈母也想开了不少。 只是,一想到沈耘年纪轻轻便失了父亲,往后不仅家中没了依靠,乡里若是要找个媳妇,只怕也千难万难。沈母的心情便由此沉重不少。 沟渠,到底还是沈耘带着银瓶儿二人,花了好几天功夫修好了。 乡邻看着二人可怜,倒是也有些照顾,只是全然没了从前的热络。 短短一个月,沈耘便尝尽了人情冷暖。先前与沈家有些干系的,虽未急着撇清,可见了沈耘,却如同不认识。至于那些个更为可恶的,暗地诋毁中伤,倒也传出不少闲话。 时间转眼来到十月。 沈耘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足足三个月的时间,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贫寒家门居然会在短短时间内发生这么多事情。 大清早的太阳不知何时,便转到了头顶。一如往常在自己屋内读书的沈耘,忽然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呼叫:“此处可是书生沈耘的住所?” 沈母与银瓶儿都在院子里散心。 当他们看到两个官差护持着一个三旬的中年站在家门前,说出沈耘的名字,心里不禁一个哆嗦。 难道,沈耘是犯了什么事情么? 好事的村民纷纷从自己家中走了出来,围在沈耘家不远处,不停朝这边指指点点,想来必然也是抱着同样的疑惑。至于抱如何的态度,便不得而知了。 那中年文士倒也有耐心,问过一遍见无人回答,依旧笑眯眯地问过了第二遍。 沈母这才回过神来,很是小声地应道:“此处正是沈耘的家,官爷前来所为何事?” 总算是得到了答案,文士笑笑,留两个差役守在门口,独自走进来朝沈母拜道:“小可乃是成纪刘县尊的幕僚江济民,闻沈生满腹经纶,特来查访。” 沈母总算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头。 既然如此,看来对自家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时沈耘已经走出门来,听到江济民的介绍,躬身一拜:“学生沈耘,见过江先生。先生一路风尘,不若进屋里,让学生招待一二。” 江济民暗自点头。 这般知礼,想来也不算事个书呆子。虽沈耘的邀请进了屋,江济民却提出了要求:“你我二人都是读书人,便不要在此处了,直接去你读书的所在。”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奇怪的要求。 只是江济民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沈耘不得不遵照他的话,将其引到自己屋里。 踏进偏房,江济民的心里便一阵嗟叹。这般的家境和环境,难道真的如当日那位所言,会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才? 斟了茶送到江济民手中,沈耘这才说道:“寒舍简陋,倒是让江先生笑话了。” 江济民走了一路,晒了一路,此时倒是真的有些渴了。浅啜一口茶水,将茶碗放在桌上,这才摇摇头:“不然,孔子云:何陋之有?若沈生满腹经纶,此处便是华盖当空,珠玉为壁。” 沈耘苦笑。 这读书人,精神境界真高。江济民如此直说,只怕也报了考校自己的意思。 “落魄寒门,昼耕夜读。虽不曾读书万卷,然每每借得书来,倒也能全数记在心里反复咀嚼。奈何无有名师指点,只能在这里做些空洞文章。” 江济民笑了笑。 这种情况其实秦州很多,大抵都是读书人不甘愿这一辈子庸庸碌碌,所以在家努力读书,白白耗费不少光阴。 点点头,开口问道:“刘县尊嘱我问沈生一句,今年成纪县府库充盈,来年当如何经营?” 虽说是假托刘清明之口,实则是江济民随口而出的题目,类似于科考的时务策一般,划定一个题目让考生自由发挥。 沈耘心中暗自计较。 这刘县令是前年来到成纪县的。如今正是三年为期,吏部考核功绩判定升迁的时候。接下来的答案不仅要惠及成纪县的百姓,更是要为刘清明的政治生涯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就不得不好生考量了。 吏部考功司核验功绩,无非就是从官声,政绩,民声这几方面出发。而落到实务上,大抵便是兴水利,重农桑,行教化,清刑狱,和士绅这几方面。 成纪县这几年吏治清明,风行教化,这两点当然最为出彩。 但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民间对于这个刘县令还处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状态。更兼他心高气傲,不将知府张世安放在眼中,关系僵硬。 官声和民声方面都差了好多。 到时候只怕得个中都是好事了。 沉吟半晌,就在江济民都要等不及的时候,沈耘缓缓开口:“明年当办几场文会,延请秦州名士前来讲学。同时放宽了门槛,让寒门士子多进去一些。而后,将府尊大人请过来。” 江济民眼睛一亮。 想必刘清明心高气傲,张世安可是向来以提携寒门士子为傲的。如果刘清明能够这么做,定然可以缓和两人紧张的关系。 到时候就算张世安再怎么不满,碍于着几场文会的面子,也不会说刘清明的坏话。 但这还不算完。 沈耘继续侃侃而谈:“而后在春秋两季,县尊当在成纪县四处走走。民间有不少鳏寡孤独之辈,若是府库钱粮充盈,不妨施舍一二,他等必然感怀县尊恩德。” 而后着重强调:“此事非县尊亲至不可,若是派一二手下人来,纵有天大恩情,百姓如何得知。” 两件事情,一举数得,沈耘的算计让江济民拊掌大笑:“此番计较,当真了得。不仅凭民间议论便断得县尊与府尊的秉性,更是面面俱到无一遗漏,厉害,厉害啊。” 这倒是出自江济民的真心。 刘清明再怎么清高,但是涉及升迁,还是要紧张一下。所以这个时候哪怕捏着鼻子与张世安虚与委蛇也会做出来。沈耘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说出着两件事情来。 斯人胸中丘壑,在县学中只怕也不过寥寥数人有此本事。 肯定了沈耘的本事,接下来考校的自然是沈耘的学问。 “沈生这些年,读了哪些书?”这么明显地询问,显然江济民已经将沈耘抬到了一定的高度,不然询问会更加委婉一点,看重的意味会更隐蔽一点。 沈耘一拜:“学生惶恐,这些年不过是将十二经通读数遍,倒是烂熟于心。至于其他,有机会也读些当朝进士的文章,奈何这等机会委实难得。” 江济民并未因此就小看沈耘,相反,他的心里万分吃惊。要知道十二经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说烂熟于心就可以的。那是需要倒背如流,还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既然沈耘如此说了,江济民自然要好生考校几句。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 “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诗》所谓‘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乎,残民以逞。”对于《春秋》的这一段,沈耘张口即来。 《春秋》乃是帖经中的难点,概其叙事散碎不成体系,偏生文辞晦涩,不易理解。科考中好些人都被难在这里。 不想沈耘没有一点准备,就对接这样流利。江济民对沈耘的评价又高了一个台阶。 只是考校并不会因此就停止:“此作何解?” 沈耘想了想:“羊斟无义,当得千秋指摘,吾若当场,恨不能手刃此贼。然华元亦莽夫矣,岂不闻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征战生死大事,怎可有此疏漏,徒惹蝇营狗苟辈心生嫌隙。” 江济民怔了怔,不想还有这般的解读。只是想想刘清明当前的处境,似乎沈耘还意有所指,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再多言,只是将沈耘的话记在心里,准备给刘清明带回去。 接下来沈耘接受的考验,从《礼记》到《论语》,从《易经》到《诗经》。直教江济民连连嗟叹。 临了,终于开口:“沈生如此学识,科考未中,殊为可惜。刘县尊听闻沈生大名,不愿乡野遗贤,因此派我前来一番考校。若是过了,自请沈生前往县学就读,往后平步青云,当不再话下。” 沈耘苦笑一声:“县尊美意,学生心领了。奈何家父初逝,沈耘孝期未满,怎敢移心仕宦。” “令尊?”江济民惊叫一声,回想方才进来一瞥时忽略的崭新灵位,登时朝沈耘一拜:“失礼了。” 而后走出偏房,到沈山灵位前又是一拜,这才回头对沈耘说道:“果真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八九。我本想请沈生到县学,来年为我成纪县夺几分荣耀,怎料有这等不幸之事。” 说着,在怀中掏了掏,摸出一个荷包来,底朝天抖下约摸三两银子,抓起沈耘的手,不顾沈耘拒绝,强塞到他手里:“来时匆忙,未曾多带些钱财。些许心意,请沈生手下,只愿越是艰难时,越要坚守经世济民之志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乡野闲汉议纷纷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江济民满怀遗憾地回到了县衙。 一大早刘清明便接到了几桩乡里纠纷告状的。不胜其烦的他少不得带些火气,将那些个理亏嘴硬的家伙纷纷打了几板子,这才一一审理过了。 速度算不上慢,但在他心里,绝对审的合理公正。 得意之下,一进门居然就看到了江济民牛饮般喝着他刚泡好的菊花茶。 花茶就要当季最为甘美,菊花又是个清热的,放不得好长时间。壶中正是他托人购来的黄山菊,这可是贡品啊,居然就让江济民当砖茶一般喝了。 “江渡,你是暴殄天物啊。” 江渡是江济民的本名,刘清明只有在极为气恼的时候才说出如此话来,江济民也没有理会,直到将一壶茶饮尽,这才痛快地说道:“哎呀,走了一路,着实将人给热坏了。” “你倒是说说,那沈耘到底如何。莫要白瞎了我着一壶茶。”刘清明还在为一壶好茶耿耿于怀。 轻咳一声,江济民便拉开了话匣子:“要说着沈生啊,倒真是乡野遗贤了。” “那就将他补录进县学。”刘清明正招呼仆役填茶,头也没回便应道。 怎知江济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是咱们去晚了一步,人家正在守孝,孝期未满,为何进县学。我也可惜这样的人才,便送了他几两银钱,权作心意了。” 刘清明正要斟茶,听江济民这般说,猛地放下茶壶。 “这么说,我要见一见沈生,还要两年后了?” 得到江济民的确定,刘清明如若仇敌一般看着江济民:“江渡,你莫要说,你此行连人家的手迹都不曾带来。” 江济民猛地一怔,随即苦笑:“唉,都怪当时与他谈论经义太过入神,而后又听说了他家中丧事,心中颇为遗憾。不想,居然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刘清明自从中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沈耘的手迹,这次江济民亲自上门,未尝没有请沈耘写几个字的意思。 谁知这银子都使出去了,可字却没要回来。难怪刘清明要发火了。 不过,江济民到底是刘清明的老友,他知道刘清明也就是故作姿态。微微一笑,却说道:“虽然未曾得来沈生的字迹,可是,却得了几分建议,不知县尊大人可要听。” “哦?你若是说不出来个头三脑四,这月不要想着我请你吃酒。” 或许提起酒来,这酒虫就上涌了。江济民整好以暇,徐徐开口:“我代县尊问沈生,府库充盈,明岁该做些什么。” 这下子可是让刘清明起了兴趣,当即走过来到江济民身边仔细听起来。 沈耘的话江济民琢磨了一路,越琢磨越觉得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这会儿说起来自然没有一点磕绊,竟是完完整整一字不漏讲了出来。 刘清明听着,时不时皱着眉头。 待江济民说完,才说道:“他就不担心,所说之事,我碍于面子,根本不会理会么?” 江济民笑了笑:“许是他觉得,县尊既然问此事,那么必是对明年夏末的考功有所期望。刨除了来自朝堂的因素,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刘清明犹自觉得不甘,还是追问:“若算上朝堂因素呢?” 作为一个合格的幕僚,江济民自然知道刘清明的意思:“如果算上朝堂,只怕会十拿九稳。想必他已经知道县尊身后,也有不少公卿了。” 刘清明点点头。 而后叹口气:“到底还是要做那蝇营狗苟之辈,以是此人所言,我还真是要照做。不过,你觉得,张世安他真的会接受我的好意?” “那自然要看县尊,对寒门士子关怀到什么程度了。” 随后二人会心一笑,不再言语。 当江济民走后,沈母便匆匆走进屋内。 看着沈耘手中攥着的三两散碎银子,老人家心里到底好受了很多。 这么多钱,就算是沈山在世,也要两口子辛辛苦苦赚一年。可是自家儿子,短短半天时间,就有人很是大方地送了三两来。 若说先前还有些担心沈耘将来到底如何持家,现在总算是心里定了下来。 那可是知县大人的幕僚,想来必然是代表了知县的意思来的。往后就算村里人想要对自己一家不善,也要考量一番。 至于那些个看热闹的村民,此时更加目瞪口呆。 江济民的身份他们已经很清楚了,虽然不知道这位前来找沈耘所为何事,但看着最后沈耘一家谈笑着将其送出大门,就知道此来绝非坏事。 包打听的三爷自然无比的敬业。 虽说守孝期间禁绝交友,但邻里之间前来探访,还是要招待的。 三爷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走进沈耘家门,看着坐在屋内的三人,笑了笑很是自来熟地走进来坐下。 “我说,沈家媳妇,县里的差爷过来干啥?先前可是把我给吓了一跳。乖乖,那两个官差长的壮实,不是咱们村里的后生们能比的。”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沈母看到儿子如此,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却是那位先生说来考校耘儿的学问,说要将他送到县学去。怎奈家中毕竟还在孝期,如何能答应。” 不惋惜是假的。 县学虽然不比州学,可是入学后的月例这些,都还算丰厚。沈母虽不知沈耘学问如何,但以那位江先生的赞不绝口,想来在县学也不算差。 可就是这样大好的机会,却直到沈山过世了才来。 若是早一点,或许沈山也不会因为那点小事就活生生气死。 想起悲痛的事情来,沈母不禁垂泪。先前还喜悦的心情顿时变得颓丧起来。 三爷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自然很是满意。安慰了沈母一番,这才施施然走出大门去,到南墙根边和一干好奇的老汉们闲聊起来。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先前官差来到沈耘家中的消息,有些看了一半的人就纷纷跑出去宣扬。以是回来之后,也错过了沈耘一家送别江济民的情形。 以是不知所以的家伙,还当沈耘做了什么恶事事发,被县里找上门来。 沈美自然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自从沈山过世以后,沈美一家面对的压力就不是一般的大。沈耘在丧礼上那么一闹,谁都知道沈山的死和他沈美有关。 以是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儿子沈俨在州学倒是好过不少。可心里也惴惴不安。生怕这件事情闹大了,对自己的名声不利。 当听到沈耘的祸事时,沈美恨不得高兴地跳起来。 沈耘越不堪,对他来说就越有利。若沈耘声名败落到底,他便可反戈一击,说沈耘诬赖于他。到时候是非如何反正也说不清楚,而后自己就能顺势洗白。 想法固然是好的。 可是,他没有将事情都搞清楚。 兴冲冲地走出门来,沈美来到另一个墙根边上。与蹲在那里的村民聊起了是非。 “沈耘那个小东西,我早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你想啊,念了这么多年书,怎的就今年忽然有人买他的字了?所以我说啊,这事颇为奇怪。这不,今日就被人家找上了门。” 沈美毕竟是与沈耘同族,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不自觉地就相信了沈美的话。 于是顺势奉承:“说的对,你说一个敢和叔伯顶嘴的家伙,能好到哪里去。” 如此这般的话,似乎沈耘瞬间就变得十恶不赦。 当然,脑子清楚的也不在少数:“可是,为什么那些官差最后反而笑眯眯地出来。而且沈耘一家也没有遭到呵斥之类的,反倒是同样笑着将那位送出门来。” “许是扯了什么谎,将人家蒙混过去。”沈美可是一万个不愿意有人说沈耘的好,当即反驳。 一伙人分作两个派系就如此吵吵闹闹起来。 不想方才凑在三爷跟前听了真相的村民已经走了过来。 “你们吵什么?三爷都已经探听清楚了。”来到人群中间,看了看沈美在场,倒是收敛了一些得意,很是平静地说道:“那位先生,是来考校沈耘学问的。” “啊?” “那情况如何。”既然是来干这个的,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又有什么结果,村民们很关注这些,就连沈美,也忍不住支棱起耳朵。 那村民“嗨”一声,似乎很是遗憾:“自然是通过了的,奈何沈山新丧,沈耘还要守孝。居然拒绝了那位先生要让他入县学的邀请。” 县学,那是县学啊。 好几个村民心里呐喊着。 随后,将目光齐齐转向沈美。 毕竟,他儿子是州学的,要比县学高了一层。而且沈山的死,似乎又跟沈美有关系。 沈美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县学罢了,据说稍微读点书就能到县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州学那才是好地方,一州最为精英的书生都在那里。” 说完之后,实在有些顶不住周围人群的目光,只能找借口说道:“哎呀,来时火上凑了茶壶,这会儿估计要开了。我得回去提出来,莫要烧干了。” 说完之后,一溜烟跑出了人们的视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沈家兄弟的恐惧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故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于沈家兄弟而言,或许就是如此。 沈美自从得知有知县幕僚来沈耘家探访,就明白自己兄弟等人要孤立沈耘一家,而后在族内立威严、在族外树德行的打算是彻底泡汤了。 村民不傻。 虽然喜欢贪占小便宜,甚至于对自己等人表面上也非常客气。 但如果真是要想被自己等人借用,以此对付不听话的沈耘,往后只怕真的就成了幻想了。 而且,想想如果沈耘反过来对付自己等人,沈美脊背上就一阵发凉。 江济民来沈耘家后的第三天,沈美匆匆进了城。 这回依旧是来到沈夕的家门前,可开门的沈夕媳妇,沈美却不敢再有什么不屑的表情。想来想去,他觉得如今能够真正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也唯有沈夕一个人了。 毕竟沈朝并未直接恶了沈耘,至于沈川和沈景两家,更是平素就与沈山很少来往,根本没有太多关系。唯有他,气死了沈山;而沈夕却多年来一直将沈山一家当免费劳力。 看到沈夕的第一刻,沈美就气急败坏地叫嚷:“老六,祸事了,祸事了。” 沈夕这会儿正吃过了饭躺在炕上歇息,听沈美这般叫嚷,倒是不紧不慢地下来,将沈美按到椅子上,这才气定神闲问道:“三哥莫要慌,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知道,就咱们县尊的幕僚,前天到沈耘那个混账东西家里去了。据说二人相谈甚欢,甚至还邀请那厮去县学。” “什么?”沈夕正要端起茶碗的手登时一抖,不少茶水溅出来,桌上漫出一个水滩。只是沈夕尤不自知,双眼直勾勾盯着沈美。 沈美知道沈夕不愿相信。 毕竟,他虽然在外也被人尊一声爷,可到了县里,压根就是个老油子小吏。比起江济民那等人物,差了可不是十万八千里。 毕竟那位据说是刘清明的同年,科考虽然不顺,但学问是有的。更兼深得刘清明信任,他说的话比刘清明内眷的枕头风还管用。 沈夕的脸上带了几分土色。 这回的县官可真是的现管了,自己这个小吏的身份,只不过人家一句话的事情。 “那,那怎么办?”沈夕没有看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有些颤抖,但沈美看的异常清楚,心道这回总算有人跟自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 但是,若要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苦笑一声,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是迫不得已才来找你,寻思着你经常在县里,心思也灵活些,不知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沈夕确实心思灵活,方才也不过是乍听之下心里没了主意,这会儿经沈美提醒,倒是安定下来,皱着眉头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三哥,根底上的对策,我是没有的。唯有等到刘县尊离任,咱们才能喘口气。不过,现行的对策倒是有一个。不知你敢不敢用?” 沈夕转了转眼珠子,朝沈美说道。 他也不傻,知道沈美心里肯定也是害怕的,所以此事还要沈美去操办。 沈美哪里能不答应,这会儿沈夕的主意对他来说就是救命稻草,如果还抓不住,难道真的要让自己在村里声名败尽不成? “快说吧,老六,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尽力办。” “咱们直接在村里散出风声,就说沈耘那厮决意守孝,不愿见外客。江济民这个人我知道,是个相当守礼的人,只要进了村他听说这件事情,就决计不会进沈耘家门。” 妙啊,沈美眼睛一亮。 只要这两人没有直接照面,这事情就好办多了。等到沈耘孝期满了,这件事情也早就淡下去了。 沈美交口称赞:“老六你这个脑子,简直是机灵透了。好,这件事我回去就操持,在村里找几个人说说,想来到时候就算是假的,也会成为真的。” 此事固然沈耘会得一些美名,可是自己等人也不会在短期内遭受报复,这就足够了。 沈夕送走沈美后,听着另一边偏房里呼噜震天响,不由得心里一阵邪火。忍不住拎起顶门的棍子,走了进去,朝着一个大字躺在炕上大睡的沈焘狠狠打下去。 “叫你哄钱喝花酒,叫你整天骗我,叫你喝酒,叫你睡。” 自己使唤沈山一家收庄稼,却把钱给自己儿子喝花酒的事情,不仅是牛鞍堡,就连县城都传的了起来。早间就有同僚问这件事情,被沈夕和糊弄过去。 可是到底心里这股子怒火憋久了,就要发泄一番。 方才还在梦里与酒女歌姬缠绵的沈焘,瞬间如杀猪般嚎叫起来。让那边的沈夕媳妇心里紧紧揪着,却不敢再去触沈夕的霉头。 同样成纪县的范府里。 青年在主座上缓缓饮着茶,耳朵却仔细听着全叔在旁仔细的禀告。 “事情就是这样,那沈家后生因为守孝,不得交游,因此多日来都不曾来成纪县。” 青年摇摇头:“当真是可惜了,本想在临走前,与他见上一面,看看他的本事,往后到了朝中,也好举荐一二。怎知事情就这般不凑巧。” 全叔一阵欣喜:“小少爷,你总算是答应了。” “朝中连番发来暗示,就差官家一纸诏书了。我又不是王介甫,能三番五次拒绝当朝的好意。只能顺了他们的心意。正好,闲散久了,也想施展胸中报复。” 说的风轻云淡,可是任谁听来,都觉得理所应当。作为范文正公的亲子,如果连这点特权都没有,岂不是一代名相和前代文宗两样声名都不值一钱了。 全叔点点头。 但青年并未因此就停下来。反倒是来了兴致,似是要将离开后的一切事情都嘱托下来。 “我离开后,便不能如现在一般为他扬名了。往后府中书籍,挑与科考相关的,每月送三五本与他誊抄,至于润笔么,就算一本二十文好了。” 府中的书籍并没有那么多损坏的,青年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是想着边让沈耘多读书,还借抄书的名义资助于他。 这般的安排,倒也是考虑到沈耘的自尊,不想让这样一个人,觉得是受了嗟来之食。 “小少爷当真是异常看重这个少年,只是,他真的有少爷想的那样,将来能有一番作为不成?” 青年摇摇头:“观其行事,杀伐果断,明知接下来对于自己必然很是艰难,但依旧不顾一切做了决断。这般行事,让我想起来父亲当年。” 范仲淹庆历新政何常不是如此。明知阻碍重重,甚至于饱读史书的范仲淹知道历朝历代敢革新改政的,大抵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是,依旧大笔一挥,说出那句“一家人哭,好过一路人哭”。 到底他还是输了。 可是他也赢了,老而善终,天下闻名。如今提起范相公,何人又敢说半句毁谤。 “少爷觉得,他有老爷遗风?”全叔很是惊讶,这个小少爷,虽然继承了老爷的家风,可也因此,向少看上什么人。如今居然给沈耘这么高的评价。 青年摇摇头:“只是觉得有点像罢了,比之父亲,到底少读了多少书,少立了多少功绩,少造福多少百姓。我只是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罢了。” 全叔笑笑,点点头:“少爷只管放心便是了,老奴定然遵照少爷吩咐。” 而被两人提到的沈耘,这会儿倒真是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静静坐在屋中,研读着自箱底翻出的一本前身誊抄的手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大宋文青江济民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牛鞍堡很快传开了。 沈家小子居然不见外客,一心居丧了。 事情说大不大,可是说小也不小。毕竟在牛鞍堡敢这么做的,还当真属于首例。农家哪里有那许多的讲究,三天两头的事情,你就算是不想见外人都不行。 这自然是沈美的手笔。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沈耘的耳中。 本来,这件事情他是该出面做出一些解释的。毕竟,自己全然没有这般的意思。虽说断了交游,可是有人上门来探望,难道真的一概不见? 按照这个说法,岂不是要将一个大好的青年,活生生锁在一间斗室中数年? 可是这个传言出来,就连包打听的三爷都不好意思上门了。人家都要不见外客了,还跑过去干嘛? 秋后的西北,本就是落叶飘零,好一阵凄凉的景象。天气转凉,平素街巷里也少有人来往,也就几个闲散的老汉,找个照着太阳的墙根。 沈家的院落有如那凄清的巷弄,俗常若非沈母被沈耘搀着到院里走走,便再无半个人影。 没法向旁人解释,不代表沈耘没法解释。 心中怀着愤怒,手中却是铁画银钩的行书:“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而后打些浆糊,将一幅字贴在一块弯曲的木板上,立在门口。 江济民多日来已经受够了刘清明的唠叨。 每次二人争辩,刘清明都会将他忘了要沈耘手迹的事情拿出来批驳。以至于好好一个养气数载的幕僚,硬是今日被逼出县衙,誓要找沈耘要一幅字来。 江济民已经打定了主意。 只要要到沈耘的手迹,是决计不会给刘清明的。他要自己收着,然后在刘清明说他的时候,便露出来显摆一番。 哪怕为此少喝几个月的酒,他也甘愿。 沈耘的字好不好,他只是道听途说。可是看着刘清明吃瘪,他心里就无比的高兴。 大抵就是这般赤字之心,江济民才会一直被刘清明信赖。可惜江济民还不自知。 依旧是带着两个差役,这回可是赶着马车来的。江济民一路上饮着自刘清明那里强取来的美酒,口中却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很快便到了沈耘家门口。 江济民正要进去,奈何,却被三爷给拦住了路。 “这位官爷,你可莫要进去了。”三爷急匆匆地说着,既然沈家小子想要守孝,那就让他守去,也莫要被这些人打扰了清静。 老人家想法自然是极好的,奈何,却不知这压根就不是沈耘的本意。 “哦,却是为何?” 江济民饶有兴致,想听听这个老汉会怎么说。没看那些个村民见了官差都吓得避开了好远,唯独这位,壮着胆子走过来。 三爷很是谦卑地一笑:“却是沈家那小子,从前些日子就盛传,要不见外客一心居丧。这不,我们这些人都想着去看看他老娘,但一想到这个事情,也就没脸进门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江济民有些不相信。那日他见沈耘的谈吐,也不是这样迂腐的人啊。凡事当有变通才行,又怎能一概而论。 江济民想要朝院子里喊一嗓子。 可是话还没喊出口,便看到了门内立着的那块木板。 “老先生,这个,可是沈耘亲手写的?”江济民指了指木牌,略带客气地朝三爷问道。 能得一个读书人这么客气地问话,还被叫做老先生,三爷有生之年还是头一回遇到。心里兴奋之余,连连点头:“村子里传开了这件事情后,不久沈家小子就立上了这块牌子。” 说着说着,不由得感慨:“我是看不懂写的啥。不过有认字的,说这就是那什么,树想不动,但架不住风吹;儿郎要养老,老汉却没等的及就入土了。反正就这么个意思,也不知道对不对。” 江济民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解释这句话。 不过,如果直译开来,还真如三爷所说一般。强忍着笑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老先生倒是也没说错。不过嘛,依我看来,只怕沈耘倒是有另外一重意思。” “哦?读书人的调调真多,还不如直接说开了,居然一句话能当两句来使。”三爷恍然大悟,说出来的话却越发让江济民哭笑不得。 “老先生,依我看啊,沈耘要杜绝外客,这压根就是旁人胡编的。他写这幅字,就是要让有心人明白,那话不是他说的。” “真的?”三爷有些不信。 “真的。” “那他为啥不跟我们说,这么简单的事情,直说不就行了?”三爷有些搞不明白沈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江济民摇摇头:“就算是说了,你们会信么。到时候反而以为他出尔反尔,满口谎话呢。” 这也正是沈耘的顾虑所在。就这样直接地解释,难免会被有些有心人说三道四。还不如委婉一些,让懂自己的人理解就行了。 江济民正要进去。 可是脑子里一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好。 沈耘在居丧期间,自己还专程要来找人家写幅字。这个委实有些无礼。可看到木板上那张纸,又觉得刘清明所言非虚,沈耘的字绝对是大手笔。 这进去也不是,离开又有些舍不得。 委实有些为难。 一边三爷看着苦思的江济民,心里也暗自盘算着,是不是这个文人在诓自己。 一时间,沈耘家门口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蓦地,江济民一拍自己的脑袋。 “哈哈,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亏我还自诩秦州第一幕僚。”江济民咧嘴笑着,指使身后两个差役:“你们两个,去找些净水来。” 差役应声,只是到了对门,说明来意,很快就端出一碗刚刚晾好了的开水。 江济民含一口,走到那木板跟前,口中一喷,一股水雾就完全扑到纸上。许是江济民于装裱一道,也有些心得,这水雾沾在纸上,竟没有半点洇了字的趋势。 看着纸下的浆糊渐渐泡软,江济民将碗递给身后的差役,直接动手将这一幅字完完整整揭下来。而后吹干了上边的湿痕,小心翼翼地叠放起来。 正要走,忽地想到了什么,在墙根下捡起个土块,在木板上很是工整地写上四个大字:“君子慎独。” 《礼记·中庸》有语: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同样是《礼记》,《大学》篇中也有: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显然江济民的意思,取自于后者。 在乎警示沈耘,虽然居丧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并不能因此,就独处。尤其是学问一道,更是不可以闭门造车的事情。 这近乎打哑谜的劝诫,在江济民看来,沈耘绝对是能够理解的。 而后,扔下土块,拍拍手,很是满意地让差役驾了车往县城赶去。 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沈耘依旧未曾出来。却是在沈耘那间屋里,到底窗户只是用来透光的,秋日为了遮风,便只开了一半。 沈耘又坐在桌前,自是精神无比集中,难以听到外头的喧闹。 沈母倒是听的了许多,可是一来沈山过世后精神恍惚,二来心里就有不愿多掺杂别人家事的心思,以是也没有听清楚外边到底在闹什么。 这一来二去,居然就这样让江济民折返了。 当沈耘再次踏出房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天色渐暗,为了保护视力,沈耘也就停止了看书。白天翻过的那些内容早就藏在心里,这会儿正好借着散步,反复琢磨。 只是走到院里,却发现自己写了字的纸不见了。翻过木板,上边居然写那样四个字。 正要将木板收回去,不想三爷就从隔壁走了过来:“后生,我听人说,你闭门谢客的事情,是别人瞎传的?” “三爷哪里来的消息,倒是说对了。”沈耘笑笑:“这几日屋里一直未曾来过人,我也不是个出门的,又怎会将这等消息传出去。也不知何人有意作弄罢了。” 三爷听着沈耘的诉说,连连感慨:“果然读书人就是聪明。那官老爷居然说的都是真的。” “官老爷?”沈耘不解的问道。 三爷连忙解释:“就是那天你说要让你进县学的那个。他听我说你不见外客,就跟我说了这些话。哦,对了,你那木板上的字就是他拿走的。” 沈耘心里暗道:“原来,是这位。” “你说这当官的也是奇怪,拿了张擦屁股的纸,还当宝贝了。给我我还嫌墨黑染了腚呢。” 听着三爷令人啼笑皆非的感慨,沈耘笑着,缓缓走进家门。就要踏进屋子的时候,忽然转身说道:“三爷,往后你要想进来闲聊,尽管进来便是。”21046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搬起石头砸了脚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江济民今天挺高兴。 一副好字,书写者精气神凝为一体,一挥而就,当为上等。概内容由心而发,思绪灌注笔端,又有种种感情调动身体,写出来的字,不仅有笔力,还有情怀。 沈耘这一幅字,便是如此。 江济民可以从其中读书愤懑,遗憾,哀戚等等情绪。 “可惜,用的纸着实有些粗糙。”这是他唯一惋惜的一点。 不过他是谁,他可是秦州第一幕僚,区区装裱的事情,再招来几个装裱匠人,用最好的材料和最细微的心对待,何尝不能将之弥补回来。 一路上得意洋洋地哼着小调,走进县衙,正遇上早就等他多时的刘清明。 “姓江的,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了。快将沈耘的墨宝拿来,今夜我便请你去望江楼喝一整夜的酒。” 刘清明是真的着急,想想老饕嗅到了美食的味道,偏生又放在了别人的桌上,那种感受,简直是对内心最为剧烈的煎熬。 “是不是,还要给我找几个姑娘,让我睡一觉扬州美梦,醒来再听几曲柳三变的艳词,吃一碗东京来的蟹黄羹。” 不得不说,这是江济民想多了。刘清明啐一口:“你怎的不说,我这知县也让你当了。” 江济民尴尬地笑笑:“这不科考不顺,蹉跎半生。若是我也做了那天子门生,未尝没有接了你的班的心思。” “你还知道,那还不把沈耘的字拿出来。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东家。” 东家说话,自然还是要听的。不然找谁混吃混合去。 江济民字怀中缓缓掏出那张沾满了浆糊的纸,作势要递给刘清明。 刘清明不自觉地眉头皱了皱:“姓江的,你又从哪里来的底气作弄我。这玩意,就是你去牛鞍堡取来的东西?” 江济民笑笑,缓缓将叠放整齐的纸张取开来。 饶是刘清明心里恼怒,可也情不自禁赞叹一句:“好字。” 怎的不是好字。 这十四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颇有二王之遗风。偏生读来颇为悲戚,反倒是如韩退之的《祭十二郎文》,让人不觉要垂泪。 沈耘的字到底还是将刘清明惊艳了一把。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如果这幅字是装帧精美的卷轴,刘清明倒是想拼着与江济民翻脸,也要将之弄到自己手里。 可是,如今不仅纸张不好,后边还沾着不少浆糊,以他对江济民的了解,只怕就是从人家的墙上揭下来的。这样的东西,委实有些不太好看。 摇摇头,刘清明叹了口气走了。 不过先前还一脸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江济民,此时却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 他就知道,以刘清明的性格,怎么可能跟自己抢这样的东西。所以一进城,他就直奔县衙而来,为的就是堵住刘清明的嘴。 至于这会儿,他则是慢悠悠走出县衙,在城里找了装裱匠人,连县衙都懒得回,直接一整夜与匠人清理那张纸上的浆糊。 刘清明自是不知道江济民心里的小算盘。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前几天偶然翻阅到沈耘的户籍,发现自己县里,居然有个小吏是沈耘小叔。 这事儿,嘿嘿,江济民指不上,那就直接找沈夕不久行了。 坐在后堂,刘清明很是自在地饮着茶:“将沈夕唤来,我有事。” 跟随的差役自是不敢怠慢,匆匆往户曹的值房去了。 沈夕这几日可是自在的紧。自打将沈美使出去,刻意打听之下,村里还真的扬起了沈耘闭门谢客的风。这样一来,自己的打算就成了。 只要熬过今年,刘清明一调任,到时候再收拾这个小兔崽子。 心里这般想着,手底下却不敢怠慢。户曹的事情很多,户籍归档,文书整理,这些事情沈夕半分不敢怠慢。若是再混几年,能将户曹的职缺拿下来,到时候自己也就是官身了。 “沈夕可在?县尊唤你到后堂,有事相问。” 沈夕双手猛地一颤,差点就将手里的文书给撕烂了。惴惴不安地跟随差役来到后堂,看到一脸愠色的刘清明,差点就没吓倒在地上。 “不知县尊大人唤小的前来,可是有什么差遣?”沈夕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发出颤抖,可是这心里,到底还是没有底气,以是声音自然小了很多。 “嗯。”刘清明点点头:“听说,你与那牛鞍堡的沈耘,是同族?” “这个,”沈夕本想说不是的,可户籍在那里摆着,既然刘清明问起,定然是知道了些什么:“县尊果然明察秋毫,这些小事居然都知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刘清明很受用沈夕的吹捧,面上露出几分笑容:“既然如此,那本官倒也有件事情要你去做。” “你且找你那侄儿,为我写一册《礼记》。事情办好了,有你的好处。” 听到好处,沈夕自然是动心的,可是沈耘刚和自己断了关系,怎么可能将这件事情办成?若是沈山活着还好,就算沈耘不给自己面子,只要沈山当面,在说些可怜话,就算不行也行了。 此时沈耘有些暗恨沈美。 你说好好的事情,硬是弄成如今这幅模样。以前还觉得到最后定然是沈耘可怜兮兮地求到自己兄弟等人的门上,谁知道如今事情却反过来了。 “这事,这事……”沈夕尽可能给自己留出一些时间,脑子里尽可能想这如何推脱:“前些时候,我那侄儿说,要闭门谢客在家守孝,只怕……” “闭门谢客?莫说你们这些当家的都进不了门。” 冷冷看了沈夕一眼,刘清明继续说道:“更何况,今日江济民那厮就去了牛鞍堡,还不是从沈耘家中取了一幅字来。你这个做叔叔的,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莫非,是在诓我不成。” 沈夕这回可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比起他来,刘清明可是更为信任江济民。 而江济民可是将某些礼数看的非常重的人,如果沈耘真的如此说过,就算去时不知,来时也定会知道。而后,必然会因之鄙薄沈耘的人品。 那么,来之后也就会提醒刘清明。 此时的沈夕,恨不得地下有个洞,他好顺势钻进去,避过刘清明的一再逼问。 “好了,你且下去吧,明日准你三天假,你便回牛鞍堡将这件事情办成了,到时候我便赏你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 沈夕虽说在户曹油水多些,可是二两银子也足够他捞几个月了。可是刘清明眼睛都不眨一下,居然就扔出这么多钱财来,瞬间,沈夕心动了。 心事重重的沈夕回到户曹,连几个同僚的调侃都未听进耳里,便直接回了家。 甚至于吃饭的时候,将米饭塞到了鼻孔里。这下子,沈夕的媳妇就有些奇怪了。 “他爹,你这是怎么了。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沈夕被问了一句,登时回过神来,哭丧着连将今日县衙的事情一一道来,临了悲叹一声:“都怪老三,你说好好的将老大气死做什么。若非如此,我便可让老大压着那厮写这个东西,何须如今劳心费力。” 沈夕已经想到,自己这件事情办不好,到时候虽然不会被刘清明驱赶出县衙,可是不受重视是肯定的。 况且上边只要一个颜色,下边的人就有很多种办法来炮制自己。他可知道户曹有好几个人,想要将自己从现在的位置上推下来。 越想事情越眼中,大好的秋高气爽时节,沈夕居然满头大汗。 不得不说,有时候妇人为了钱财,智商瞬间会比男人还要高许多。 “他爹何须如此,我倒是有个办法,既不用你为难,还可以顺利地将东西拿回来。” “哦?”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沈夕慌忙做到沈陈氏身边,一把抓起沈陈氏的手,火急火燎地问道:“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沈陈氏得意地笑笑,在沈夕期盼地眼神中徐徐说道:“你想啊,老大那一家子,自从老大过世,耗费了多少银钱。想来家里必然日子过得紧巴。” “不错,就那个葬礼,我暗自盘算过,少说也要一贯钱。据说前些时候沈耘那厮在城里赚了二两银子,想来一来二去,也花的差不多了。” 沈夕点点头,认可了沈陈氏的话。 “你且在城里找个相熟的,托他去找那混账东西,出十来文钱作酬资让他誊抄一本,不久可以了么。” 这……沈夕眼睛一亮,瞬间大笑起来。 对啊,自己可以不用出面,找人就行了。不过,为了面子,还是多花几文钱,找个自己不熟悉的,到时候也不用太过尴尬。 哈哈,自己出二十几文钱,就能换来二两银子,外加刘清明的看重,这宗买卖,着实划算得紧。 大喜过望的沈夕瞬间连胃口都变得好起来,连连吃了两三碗饭,这才停下来。 而后打定主意,就在现在,趁这会儿那些个文人士子都在烟红酒绿的地方活跃,找个人岂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46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送上门来的买卖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沈夕想的很周到。 哪怕成纪县只是个西北边陲的县城,可是夜生活照样是有的。 何况这里还附郭秦州,往来的商旅更是带动了经济繁荣。走在街上,虽然没有灯火煌煌如烈日,可一路的莺歌燕语还是不绝于耳。 沈夕很快就找好了对象。 那是个在一处青楼前徘徊的年轻人,一身算不得富丽的衣衫,想来就是他浑身最值钱的家当。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个想要去里头尝尝味道的穷书生。 “兀那书生,想不想进去玩玩?” 沈夕贼笑着,那模样,更比站在门前招揽生意的姐儿还要妖冶几分。 “你要作甚?”书生一个哆嗦,警惕地看着沈夕,眼神让这四十好几的男人一阵愠恼。 沈夕收起心里的不快,温声说道:“书生,我知道你手头紧,我这里有件事情,如果做好了,便送你三十文,进去潇洒一回。” “却是何事,你莫要诓我,天下哪里来的如此好事。” 书生到底不是那见便宜就占的家伙,虽然三十文已经足够他进去玩一圈,可是该有的警惕还是没放下。相反,戒备的眼神更加强烈。 “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想劳你到牛鞍堡找一个唤作沈耘的书生,请他抄一册《礼记》来。” “就这么简单?”书生有些怀疑,这个叫沈耘的,自己一点都没听说过,居然会让眼前此人兴师动众,就为了一本《礼记》? 那玩意儿县中的书铺里,二十文就能够买到,何须花如此多的冤枉钱。 “你却是不知。那沈家书生的字,却也是别具一格。我家中有个女郎,那日在街市看他售字,硬是倾慕不已。我想虽然门户有别,但若是两厢情愿,倒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所以……” “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字如其人,你要借他抄的书,看看他的人品对吧。君子善成人之美,这件事情我做了。”书生很容易就脑补了一番,兴冲冲地说道。 当然,那三十文钱,才是关键。 沈夕点点头,笑着自怀中掏出二十文钱:“这二十文,你便交给他,当作是酬劳。至于你的,待你将书取回,我便给你。” 不得不说,沈夕这一番心机也着实了得。 在二十文与三十文之间,书生到底会怎么选?什么都不做,直接拿了二十文走人,还是听沈夕的吩咐,去趟牛鞍堡,然后赚三十文? 后世许多次实验都证明,人们往往会选择后者。 因为利益比前者要大很多。 沈夕正是利用了这么一点,成功地将着书生钓上了钩。接下来,只要等上三天,自己就能有二两银子到手,算算,这波买卖还真是赚大了。 得意洋洋的沈夕回到家中,在沈陈氏同样得瑟的眼神中缓缓睡下。 姜寒是县学的学生。 今夜几个同窗出来闲游,好几人都提议要进青楼吃一场花酒。 奈何吃花酒也要钱,姜寒一介穷书生,如何能拿出着许多钱财来。但独自回去也不好,终究会暴露其他几人的荒唐行径。 所以只能呆呆站在外头,边看夜景边等候。 哪知忽然就来了个陌生人,委托自己要去牛鞍堡找个人抄本书。这事儿,咳咳,还真是奇妙。不过停在这家有意将女子嫁给一介寒门,姜寒就觉得自己该做这样一件好事。 更何况还有三十文钱赚,何乐而不为。 正好明日就是休沐的时间,倒也不会妨碍学业。 等着同窗们浑身酒气走出来,姜寒手上搀扶着这些家伙,脑海里却计划着将来得了三十文钱,要给家中老娘买些什么东西。 昏睡一夜。 一大早姜寒匆匆洗漱过,跟同窗们打个招呼,便找人打问着牛鞍堡的方向赶来。 虽说十几里地,但一心想要促成美事的姜寒却仅仅用了半个时辰就到达了牛鞍堡。 一进村子,便凑到一处南墙根前,很是客气地问那些个晒太阳的老头们:“诸位老丈,不知沈耘家住何处,小可受人委派,前来有事相商。” “咦?” 几个老头齐齐惊叫一声:“昨日来了个当官的,今日又来个书生,沈耘这厮到底做了什么,天天有读书人找。” “昨日来了当官的?”姜寒心里一顿,忽然间感觉自己此行有些不太对头。 “是啊,好大的官,据说是县太爷跟前的红人。说来也可笑,那人居然将沈家小子贴在门口的纸都揭了去。这年头,当官的还真是让人闹不明白。” 姜寒瞬间觉得自己可能上了人家的恶当。 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即便上当,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不能怠慢。追问清楚沈耘家所在,姜寒怀着心事匆匆往这边赶来。 沈耘昨夜一直在琢磨江济民的那句话。 但是怎么想,都觉得如今是真的无能为力。想要慎独,至少,需要与人进行思想上的沟通。 可是如今哪怕是书信,自己都不知与谁来往。怎么慎独? 也唯有博览群书,与那先贤为伴,或许才可以做到如此。 想到这里,就要感谢范府的主人,居然给了自己那样的机会,不禁赚取了家用,还可以增长自己的学识,简直恩同再造了。 一大早起,沈耘照例开始洒扫院子。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整天都窝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必须每天都有一定量的劳动。洒扫本是沈母要做的事情,可是硬让沈耘给接过手来。 这下沈耘的心里也就平静了不少。 扫院子,就像是扫自己的内心一样,扫着扫着,就能将心中不少的烦心琐事一扫而空。 姜寒来到门前的时候,沈耘正好收了扫帚,作势要往屋里去。 “里边可是沈半农当面,在下姜寒,今日受人所托,有事拜见。”姜寒生怕沈耘进去了不再出来,慌忙高叫,倒是成功将沈耘拉了回来。 一身士子装扮,倒是让沈耘亲近不少。 走到门前,将姜寒让进来:“姜年兄辛苦了,还请屋里喝口茶水,再说不迟。” 二人走进了屋里,沈母端来茶水,便退回了偏房。沈耘看着姜寒落座,这才开口问道:“不知年兄所来何事,不妨说说。” 饮了口茶,润润一路来早就有些冒烟的嗓子,姜寒一拱手:“却是一桩喜事。” “哦,喜从何来?” “城中有人委托在下,请沈兄三日之内,抄一本《礼记》来。这二十文,算是润笔。”姜寒也不绕弯子,将怀中二十文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沈耘眼睛挑了挑。 说真的,这钱不算少。一本《礼记》沈耘用心些,两天之内就可以抄完。 可是,沈耘却并不愿意做这桩买卖。 “倒是劳年兄白走一遭了,这件事情,请恕沈某不能答应。” “哦?却是为何?”姜寒并未因沈耘拒绝便生气。只是这事情的来由却要搞清楚。毕竟,这可事关自己那三十文钱的收入。 沈耘笑笑:“却是前几日,城中范府已经托人送来不少书籍要我誊抄。虽然未曾说明时限,可到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个中又有不少典籍,沈耘先前也未看过,还想录些副本往后研读。” 沈耘所言并非冠冕堂皇的话,而是他决意如此。 这样一来,哪怕两天时间,对他来说也是非常漫长的。何况《礼记》他早就烂熟于心,二十文钱压根就不值当他这么做。 姜寒遗憾地摇摇头,心里还是惦记着他那三十文钱。 索性就要将话说开。 “我所言的喜事,却并非这一桩。委托我的那人,自称自家小姐对沈兄倾慕不已,以是要得到沈兄手迹,以解相思之苦。况且我观其人言语,倒是也没有门户之见。” 这下沈耘可是变了脸色。 “姜兄休要再提此事。家父新丧,沈耘正值孝期。只是想姜兄远来是客,才请了进来,不想居然说出如此无礼的言语来。” 沈耘不得不这般说。 在这个时代,居丧期间是压根提这种事情的。更何况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对自己无比欣赏到要拿自己的字以解相思之苦的姑娘,这事情绝对不对劲。 姜寒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情况。合着人家还在孝期啊。那委托自己的那人就委实有些无礼了。 “却是在下孟浪了。既然如此,姜寒也不便久留,这便离开了。谢过沈兄招待,方才之事,还请沈兄海涵。” 姜寒感觉自己如坐针毡,十分惶恐站起来,朝沈耘一拜。当然,手中却并未忘了将桌上那钱财收起来。 沈耘摇摇头,将姜寒送出门去,走进屋里,却正好碰上沈母自偏房走出来。 “孩子,莫要管孝期如何,既然是人家的女娃有意思,那你就试着接触一下,未尝不是好事。”沈母想着,沈山过世,往后沈耘的婚事就成了问题。 既然有人看中,那想来是不计较沈耘无父的。何不就此试试,如果能成,那也不用再担心这件事情了。 沈耘笑笑,缓缓向沈母解释自己的担心。第三十一章送上门来的买卖 沈夕想的很周到。 哪怕成纪县只是个西北边陲的县城,可是夜生活照样是有的。 何况这里还附郭秦州,往来的商旅更是带动了经济繁荣。走在街上,虽然没有灯火煌煌如烈日,可一路的莺歌燕语还是不绝于耳。 沈夕很快就找好了对象。 那是个在一处青楼前徘徊的年轻人,一身算不得富丽的衣衫,想来就是他浑身最值钱的家当。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个想要去里头尝尝味道的穷书生。 “兀那书生,想不想进去玩玩?” 沈夕贼笑着,那模样,更比站在门前招揽生意的姐儿还要妖冶几分。 “你要作甚?”书生一个哆嗦,警惕地看着沈夕,眼神让这四十好几的男人一阵愠恼。 沈夕收起心里的不快,温声说道:“书生,我知道你手头紧,我这里有件事情,如果做好了,便送你三十文,进去潇洒一回。” “却是何事,你莫要诓我,天下哪里来的如此好事。” 书生到底不是那见便宜就占的家伙,虽然三十文已经足够他进去玩一圈,可是该有的警惕还是没放下。相反,戒备的眼神更加强烈。 “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想劳你到牛鞍堡找一个唤作沈耘的书生,请他抄一册《礼记》来。” “就这么简单?”书生有些怀疑,这个叫沈耘的,自己一点都没听说过,居然会让眼前此人兴师动众,就为了一本《礼记》? 那玩意儿县中的书铺里,二十文就能够买到,何须花如此多的冤枉钱。 “你却是不知。那沈家书生的字,却也是别具一格。我家中有个女郎,那日在街市看他售字,硬是倾慕不已。我想虽然门户有别,但若是两厢情愿,倒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所以……” “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字如其人,你要借他抄的书,看看他的人品对吧。君子善成人之美,这件事情我做了。”书生很容易就脑补了一番,兴冲冲地说道。 当然,那三十文钱,才是关键。 沈夕点点头,笑着自怀中掏出二十文钱:“这二十文,你便交给他,当作是酬劳。至于你的,待你将书取回,我便给你。” 不得不说,沈夕这一番心机也着实了得。 在二十文与三十文之间,书生到底会怎么选?什么都不做,直接拿了二十文走人,还是听沈夕的吩咐,去趟牛鞍堡,然后赚三十文? 后世许多次实验都证明,人们往往会选择后者。 因为利益比前者要大很多。 沈夕正是利用了这么一点,成功地将着书生钓上了钩。接下来,只要等上三天,自己就能有二两银子到手,算算,这波买卖还真是赚大了。 得意洋洋的沈夕回到家中,在沈陈氏同样得瑟的眼神中缓缓睡下。 姜寒是县学的学生。 今夜几个同窗出来闲游,好几人都提议要进青楼吃一场花酒。 奈何吃花酒也要钱,姜寒一介穷书生,如何能拿出着许多钱财来。但独自回去也不好,终究会暴露其他几人的荒唐行径。 所以只能呆呆站在外头,边看夜景边等候。 哪知忽然就来了个陌生人,委托自己要去牛鞍堡找个人抄本书。这事儿,咳咳,还真是奇妙。不过停在这家有意将女子嫁给一介寒门,姜寒就觉得自己该做这样一件好事。 更何况还有三十文钱赚,何乐而不为。 正好明日就是休沐的时间,倒也不会妨碍学业。 等着同窗们浑身酒气走出来,姜寒手上搀扶着这些家伙,脑海里却计划着将来得了三十文钱,要给家中老娘买些什么东西。 昏睡一夜。 一大早姜寒匆匆洗漱过,跟同窗们打个招呼,便找人打问着牛鞍堡的方向赶来。 虽说十几里地,但一心想要促成美事的姜寒却仅仅用了半个时辰就到达了牛鞍堡。 一进村子,便凑到一处南墙根前,很是客气地问那些个晒太阳的老头们:“诸位老丈,不知沈耘家住何处,小可受人委派,前来有事相商。” “咦?” 几个老头齐齐惊叫一声:“昨日来了个当官的,今日又来个书生,沈耘这厮到底做了什么,天天有读书人找。” “昨日来了当官的?”姜寒心里一顿,忽然间感觉自己此行有些不太对头。 “是啊,好大的官,据说是县太爷跟前的红人。说来也可笑,那人居然将沈家小子贴在门口的纸都揭了去。这年头,当官的还真是让人闹不明白。” 姜寒瞬间觉得自己可能上了人家的恶当。 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即便上当,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不能怠慢。追问清楚沈耘家所在,姜寒怀着心事匆匆往这边赶来。 沈耘昨夜一直在琢磨江济民的那句话。 但是怎么想,都觉得如今是真的无能为力。想要慎独,至少,需要与人进行思想上的沟通。 可是如今哪怕是书信,自己都不知与谁来往。怎么慎独? 也唯有博览群书,与那先贤为伴,或许才可以做到如此。 想到这里,就要感谢范府的主人,居然给了自己那样的机会,不禁赚取了家用,还可以增长自己的学识,简直恩同再造了。 一大早起,沈耘照例开始洒扫院子。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整天都窝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必须每天都有一定量的劳动。洒扫本是沈母要做的事情,可是硬让沈耘给接过手来。 这下沈耘的心里也就平静了不少。 扫院子,就像是扫自己的内心一样,扫着扫着,就能将心中不少的烦心琐事一扫而空。 姜寒来到门前的时候,沈耘正好收了扫帚,作势要往屋里去。 “里边可是沈半农当面,在下姜寒,今日受人所托,有事拜见。”姜寒生怕沈耘进去了不再出来,慌忙高叫,倒是成功将沈耘拉了回来。 一身士子装扮,倒是让沈耘亲近不少。 走到门前,将姜寒让进来:“姜年兄辛苦了,还请屋里喝口茶水,再说不迟。” 二人走进了屋里,沈母端来茶水,便退回了偏房。沈耘看着姜寒落座,这才开口问道:“不知年兄所来何事,不妨说说。” 饮了口茶,润润一路来早就有些冒烟的嗓子,姜寒一拱手:“却是一桩喜事。” “哦,喜从何来?” “城中有人委托在下,请沈兄三日之内,抄一本《礼记》来。这二十文,算是润笔。”姜寒也不绕弯子,将怀中二十文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沈耘眼睛挑了挑。 说真的,这钱不算少。一本《礼记》沈耘用心些,两天之内就可以抄完。 可是,沈耘却并不愿意做这桩买卖。 “倒是劳年兄白走一遭了,这件事情,请恕沈某不能答应。” “哦?却是为何?”姜寒并未因沈耘拒绝便生气。只是这事情的来由却要搞清楚。毕竟,这可事关自己那三十文钱的收入。 沈耘笑笑:“却是前几日,城中范府已经托人送来不少书籍要我誊抄。虽然未曾说明时限,可到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个中又有不少典籍,沈耘先前也未看过,还想录些副本往后研读。” 沈耘所言并非冠冕堂皇的话,而是他决意如此。 这样一来,哪怕两天时间,对他来说也是非常漫长的。何况《礼记》他早就烂熟于心,二十文钱压根就不值当他这么做。 姜寒遗憾地摇摇头,心里还是惦记着他那三十文钱。 索性就要将话说开。 “我所言的喜事,却并非这一桩。委托我的那人,自称自家小姐对沈兄倾慕不已,以是要得到沈兄手迹,以解相思之苦。况且我观其人言语,倒是也没有门户之见。” 这下沈耘可是变了脸色。 “姜兄休要再提此事。家父新丧,沈耘正值孝期。只是想姜兄远来是客,才请了进来,不想居然说出如此无礼的言语来。” 沈耘不得不这般说。 在这个时代,居丧期间是压根提这种事情的。更何况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对自己无比欣赏到要拿自己的字以解相思之苦的姑娘,这事情绝对不对劲。 姜寒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情况。合着人家还在孝期啊。那委托自己的那人就委实有些无礼了。 “却是在下孟浪了。既然如此,姜寒也不便久留,这便离开了。谢过沈兄招待,方才之事,还请沈兄海涵。” 姜寒感觉自己如坐针毡,十分惶恐站起来,朝沈耘一拜。当然,手中却并未忘了将桌上那钱财收起来。 沈耘摇摇头,将姜寒送出门去,走进屋里,却正好碰上沈母自偏房走出来。 “孩子,莫要管孝期如何,既然是人家的女娃有意思,那你就试着接触一下,未尝不是好事。”沈母想着,沈山过世,往后沈耘的婚事就成了问题。 既然有人看中,那想来是不计较沈耘无父的。何不就此试试,如果能成,那也不用再担心这件事情了。 沈耘笑笑,缓缓向沈母解释自己的担心。6646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哭诉上门的沈夕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什么?没有答应?” 看着姜寒死死攥着的二十文钱,沈夕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来。他已经看出来,对方是坚决不可能将这钱给送回来了。谁说书生就不狡猾了。 姜寒不得不再一次申辩:“你难道没有打听过,范府早就给人家送去了好些书誊抄。更何况,人家还在孝期,你们这件事情难道也不知道?” 说回来,沈夕先前找的借口还真是现在让自己陷入了困境。 没办法,这二十文钱只能亏到姥姥家了。 没好气地瞪了姜寒一眼,沈夕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沈陈氏倒是想再度显耀,沈夕一进门来,便急匆匆地问道:“怎的,成了没?” “成什么成?白白送出去二十文钱,人家还没答应。真是亏大了。” “什么?”沈陈氏尖锐的嗓音叫唤起来,让沈夕越发的心烦:“嚎叫什么,你那什么办法,根本不顶用,人家早就有大户托了抄书。咱们这几个钱,根本不放在眼里。” 沈陈氏傻眼了。 本以为自己聪明了一回,哪知道因此白白送出去二十文钱,那得为自己买一盒胭脂了吧。 “那,那,那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啊?”女人的聪明,往往在于一时,一旦发生了预料之外的事情,便瞬间成了一堆软泥,彻底无用了。 沈夕叹口气。 如果光棍地告诉刘清明,那么自己往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可是,沈耘哪里,到底该怎样将东西拿过来呢? 沈夕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沈陈氏,却像是疯了一样,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眼中哪有半分神采。 良久,沈夕终于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却道天凉好个秋,牛鞍堡的秋后,似乎说不上半个好字。虽未阴云连绵下起雨来,可是只穿个布衫,大清早的非要冻出病来。 老汉们早早没了火气,只得套了羊毛袄,将自家的羊赶出来送到羊倌那里,便各个手揣在袖筒里蹲在一起闲谝。 张家长李家短,一说起来就说个不停,居然连肚子饿都忘了。直到忽然从哪家门里走出来个老妇,高叫一声:“死老汉,还不回来吃饭。” 然后,就会有个老汉在一群人的调侃中匆匆离去。 这样的情景似乎也很不错,乡间乐趣,大抵就是这般热闹的人情味道。哪怕沈耘在院子里,也忍俊不禁,会低低笑上两声。 只是,一大早,忽然间调笑就戛然而止。 村口远远的出现一个人影,浑身素服,走走停停,还连带着哭嚎几嗓子。闲聊着的人们,瞬间将目光全都转到了那个越走越近的人身上。 再走的近了,赫然发现居然是沈家老六。 这会儿也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穿着一身孝服,手里拄着哭丧棒,猫着腰缓缓往沈耘家走去。 这可是天大的热闹啊,沈家老六这是想干嘛?那天沈山的葬礼上,不是趾高气昂地跟沈耘断了关系么,怎的忽然间就装起了孝子。 好热闹是人的天性。 一个个连招呼都不打,便跟在沈夕身后,缓缓往前挪动着。 自打进了村,沈夕就是三步一跪,五步一哭。这个架势,就连他当初老娘死了都没这么孝顺。难道真的是良心发现,知道沈山的好了不成? 到沈耘家的路并不算远,沈夕前前后后也不过跪了三十来次,便走到了沈耘家门口。 对着正门,沈夕哭的越发哀戚起来:“我的好大哥啊,我错了。”如此含糊地说着一些道歉的话,若是看不清楚的,还真以为沈夕有多悲伤呢。 实则哭嚎了一路,连个泪水珠子都没见着。这会儿装模作样,委实就是想把周遭的人都引过来。 本来对于沈夕这人,沈耘是一辈子都不想理会的。 奈何外边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是认真读书,不过多久也会被吵得心烦意乱。更何况沈母此时已经走进来,虽然未曾说话,但看眼神,也知道,沈母是将这件事情交给自己了。 叹口气,沈耘搁下手中书,缓缓走出门来。 如果说一开始沈夕是主角的话,那么现在,人们的眼神便纷纷转向了刚走出门来的沈耘,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大门口,而后,便在叔侄二人之间来回观看。 “昨日那个要让我誊抄书籍的书生,是你使唤来的吧?” 虽然是询问,可是语气中,带的却是无比的确定。 牛鞍堡看热闹的村民瞬间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抄书又是怎么回事?那个书生,对了,那个书生。一脸震惊的百姓,纷纷看着沈夕。 可是,这样的事情,沈夕怎么敢承认。 “大侄子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沈夕站起身来。既然正主出来了,那么,接下来就看自己演戏的本事了。 哪知沈耘压根就不跟他玩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冷冷笑一声:“既然不是,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不知今日上门,却为何事?对了,抄书之类的事情休要提起。昨日那书生着实恶心人,拿着二十文钱就要我三天内抄一本《礼记》来,还说城里某家小姐看上了我,当真可恨。” 村民里不乏脑子活泛的,将沈耘前后两句话联系在一起,那奇异的目光瞬间盯在沈夕身上。 这下子沈夕可是慌了。 原本,他想扮一回孝子,身穿孝服在沈耘家门前大哭一场。临了等沈耘让他进去,便顺势要求沈耘给他抄一本《礼记》来。 哪知沈耘并不接招,反而真的如等闲人一样,上来就击中了他的死穴。 眼珠子一转,登时再度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大哥啊,你死的好惨啊。没了你,小弟我连县里这差事都要被人家给撤了。往后我一家老小,该如何生活啊。” 沈耘近来和县里的大官有些干系,牛鞍堡的人都知道。 这会儿沈夕嚎啕大哭,反倒让人以为沈耘在先前那个官老爷面前说了沈夕什么坏话。 虽说着叔侄俩个断绝了关系,但是毕竟做人也不用这么绝吧。先前还有些蔑视沈夕的目光,看向沈耘,顿时有些不善起来。 毕竟关系不好就要砸人饭碗,这等事情委实有些不地道。 沈夕虽说是哭着,可是心里却不停笑着:小兔崽子,叫你得意,有你哭不出来的时候。 这回拼着自己在牛鞍堡的面子丢尽,沈夕也要保住自己在县里的地位,可是心里哪能不恨沈耘这个罪魁祸首。 都说众口铄金,实则目光聚在一起,也会有同样的效果。沈耘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然而,他也不想轻易就被沈夕这般拿捏。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为了讨好县尊大人,便在其面前夸口要送他我的手迹。而且内容恰好就是《礼记》。” 说着,沈耘忽然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话:“不对不对,真相应该是,县尊知道你我的关系,将你叫去,吩咐你找我抄一本《礼记》。” 斜睨地上跪着,脸色已经有些苍白的沈夕,沈耘无视那些目光,继续说道:“想来,你得到的好处不仅是县尊的赏识,或许还有不少钱财。” “昨日遣来的那个书生给了我二十文。但想来你也与他不熟,毕竟,你是个要面子的人。想来给他的酬劳,必然不会低于二十文。” 两件事一一被沈耘说中,饶是沈夕老谋深算,可是依旧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说完之后,沈夕就知道坏事了。果然,先前还有些仇视沈耘的村民,瞬间对沈夕怒目而视。任谁的感情被玩弄,都是这样的表情。 可是,沈耘并没有停下来。 反而笑笑:“看来,我猜的暂时都是对的。那么,县尊大人给你多少银两呢?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么,最少有三两银子吧。” “三两?”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三爷一家六个劳力,一整年地里的收入也不过三两。可是沈夕却只给沈耘二十文,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沈夕到底还是想为自己保留一份面子,当即争辩:“哪里有三两,不过三百文钱罢了。我不过一个跑腿的,怎会得那么多的赏赐。” 相比二十文钱,三百文自然不是个小数。可是,好歹也比二两少多了吧。就算呆会儿将所有的钱都给沈耘,自己也还能省下一两多。 “既然不说实话,那就请便吧。”沈耘冷冷说一句,而后转身,作势往回走。边走边高声说道:“对了,忘了告诉大家,咱们刘县尊,出自彭城刘氏,乃是世家大族。” 村民虽然不知道彭城刘氏多厉害,可世家大族是什么概念,只要当县令的,那肯定是家中精英,又怎会出手那般小气。 沈夕的苦肉计,终究还是破产了。 看着距离房门越来越紧的沈耘,沈夕心里一哆嗦,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说,我说实话还不行么,二两,县尊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二两银子。” 早就数着步数的沈耘,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21046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正是要慨你之慷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大抵觉得亲情就是在不断的利用中维系。以至于每一次都会很理所应当地将对亲友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而一旦遭到拒绝后,就会恼羞成怒怀恨在心。将亲友当作是生死大仇一般。 可是对那些个毫无关系的人,却恨不得掏心掏肺,极尽讨好。 后世有个很形象地词汇来形容这种人,叫做杀熟。 沈夕大抵就是这样的人,甚至于,比之还要更厉害一些。虽然这会儿将自己的姿态放的极低,内心对沈耘却是万般的愤恨。 可是,为了自己当前前途,沈夕还是将这种愤恨隐藏的很深,脸上只是露出可怜的神色,苦苦哀求:“我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你,只求你抄一本《礼记》来。” “沈耘,大侄子,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你就给小叔留条活路吧。” 哀婉的声音,让围观的村民心里一阵发寒。 做人做到这个地步,沈夕实在是太过窝囊了。 然而,这并不能让沈耘早已冰冷的心有半分的温暖:“你可知道,为什么那位刘县尊要我抄书?” 沈夕默不作声,他怎么可能知道。若非刘清明找他,他哪里知道沈耘的字会这般的受欢迎,连那个一向清高自傲的知县都想起了歪招。 “当日我科考失利,找上你家门借一斗米的钱。可是你夫妻二人是如何作态?那时候你可曾想过,无有着一斗米,我一家人便要饿上几天,运气好些,尚有麸糠度日;运气不好,只能漫山遍野找野菜来充饥。” “那个时候,你可曾想过,你的大哥,我那个可怜的爹爹,会不会因此饿死?” 想起当日的种种,沈耘内心那团火焰,如同是填了干枯的柴禾,瞬间烧到了眼中,甚至冒出几个火星来。 “我知道错了,今日我便是来向大哥和你致歉的。但求你还能看在往日的一丝情分上,拉小叔一把。小叔定然感激不尽。” 沈夕这会儿是真的慌了。 沈耘既然开始算旧帐,只怕今日这件事情,自己如果不付出一些代价来,很难如自己所愿了。 果不其然。 沈耘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可是在沈夕眼中,那就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 “你想要我抄书,也可以。除了刘县尊赏你的二两,还当你再拿出二两,合作四两,在城里买了今年的新米,到村里来,遇到那鳏寡孤独的,挨家送两斗。” 村民们闻言眼中一亮。 这可是大好事啊,虽然分润不到自己家中,可是这里头多少有自己的亲友。 沈耘说的是大方,可对沈夕来说,这简直就是在割他的肉。二两,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这么多年来省吃俭用吃拿卡要,存着的也不过二十几两银子罢了。 还想着再攒一点活动自己的职缺,哪想现在这里折了一分。 沈夕这回是真的想哭,可是先前装着装着,眼睛也有些干涩,想要真的流出点泪水来,还得是回到家中,恨恨如饮沈耘血一般喝几口水,这才能在被窝里泪湿寒衫。 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夕很想就此离开,然后在刘清明面前说一通沈耘的坏话。 可是,他不敢。他不敢用前程来赌沈耘在刘清明眼中的印象。左右权衡,还是觉得,这会儿受点屈辱,远远好过自己连饭碗都丢了。 不就是二两银子么,往后还可以再赚。要是职缺没了,就一切都玩完了。 沈夕咬咬牙,点头答应:“好,我答应你。” 沈耘笑笑:“既然如此,两天之后,你送米来,我送你抄本。”说完之后,竟是再也没有理会沈夕的眼神如何,径直往屋里走去。 沈夕离开了。 以极为仓皇的形式。如果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来牛鞍堡,因为这里有他经营了大半辈子,却短短数天就被一个后辈彻底崩坏的乡邻关系。 可是,到底还是要再来,至少一遭。 从沈夕离开后,村里就开始闹得沸沸扬扬。批驳沈耘太过无礼的自然是有,可是并不多,因为很快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就被获利的人们接连不停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无礼又如何? 沈耘并未将从沈夕处索来的钱财揣入自己的荷包,相反,四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兑成了粮食纷飞村里日子困苦的人家。 这份德行,可不是沈夕那种人能有的。 一时间纷纷夸赞期沈耘这个后辈,以至于呆在家中的沈美都听说了这件事情。 “老六这家伙,平素还自诩聪明,结果,居然被一个后生给坑了。真不知道这小子走的哪门子运,居然得了县尊的赏识。看来往后咱们的想要打压他的意思,还要暂时缓缓。” 沈美暗自嘀咕着,心里却已经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 两天时间倏忽即至。 沈夕如约而至,带着数量粮车在沈耘家门口一字排开,早就等在附近的村民哗啦一下子纷纷涌过来。 走出门来,看着眼神热切的村民,沈耘忽然越发明白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过,他们如何,沈耘也不在乎。 “三爷,劳烦你看着,鳏寡孤独,每家一斗。若还有剩余,家中有重病者均分了。至于其他人,就莫要看热闹了,散了吧。” 沈耘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定下了分配的章程,如今在重申一遍,自然有勿谓言之不预的意思。 三爷是个包打听,自然性格也是个好热闹的。何况这里头他年纪又长,也不怕有人敢闹事。 看三爷很是兴奋地点头答应,沈耘笑笑,在沈夕惴惴不安的眼神中,回到屋里取出一册书来,交到沈夕手上:“自此之后,你也莫要提什么亲族情谊。自今日起,没了。” 其实沈夕很想说,谁愿意和你套关系,若非被逼无奈,他宁愿永远都不见沈耘。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真的不好说出口来。 冷哼一声,沈夕将那值四两银子的《礼记》放在怀中,好似要填补那内心的空白一样。 县衙。 江济民正捧着一幅装裱好的卷轴,朝刘清明得意地笑着。 本来装裱这个东西,自然等浆糊阴干是没有这么快的。可西北天气干燥,加上江济民与数个装裱匠人整天拿着扇子对卷轴扇,硬是将半月的工期缩短到四天。 刘清明心里是有点后悔的。 为什么当日自己没有想到这一茬,居然让江济民这酸儒算计了一道。 看着如今装帧精美的长卷,刘清明越发不满江济民的得瑟了:“你不过得了十来个字,有什么得意的?本官不日便会有一本沈耘手抄的《礼记》。” 老友二人相互拆台,若是让外人看到,定然会惊掉大牙。 可现实就是这么正常,刘清明得意地饮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江济民:“你猜,我是用什么手段弄来的?” 言外之意,正是在讽刺江济民不顶用,非得自己这个东主亲自动手。 “不就是威逼利诱沈夕那个老油条,想借其亲属关系找沈耘动笔么。我告诉你吧,没门。早在沈山过世之时,着叔侄俩就闹僵了。各种是非虽然不便评价,可是依我看来,你给沈夕的,远远不够他付出的代价。” 江济民这秦州第一幕僚不是白当的,刘清明心里那点小心思他早就看的通透。 不过他与沈耘的交情,如今就像是君子之交一般,两次接触,沈耘的品行在他看来还是可靠的。而平素见惯了沈夕溜须拍马,自然天生就抱着几分恶感。 “什么,闹僵了?” 刘清明惊叫一声,顿时惋惜道:“坏了坏了,本想着早些看到沈耘的笔迹,好打压一下你的气焰,怎知棋差一招。惜乎惜乎。” 也不知道是在可惜没能打压江济民的气焰,还是没能得到沈耘的手迹。 等刘清明好自懊恼一阵,江济民这才笑嘻嘻地说道:“其实,依我看来,东主定然是能得到这个抄本的。” “却是为何?” “你要知道,沈夕这个人,极擅钻营。这样的人物,无时无刻不想着讨好上官。以是你既然开口,他就会为你办的妥当。” “当然了,他自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第二句话,刘清明并没有听在耳中:“只要他愿意,那钻营便是了。不过这种人物,往后还是要小心谨慎才是,莫要因他坏了事。” 江济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当官的最喜欢什么样的小吏?自然是听话的,乖巧的。 可是最为防备的是什么样的小吏?依然是听话的,乖巧的。 正所谓铁打的小吏流水的官,这种乖巧听话的小吏不论是哪一任知县来,都会表现出他这样的一面。自然而然,诋毁前任,极力吹捧现在,必然是他们用惯了的手段。 更为可怕的,就是那种为了往上爬,不顾道义,诬陷前任的。大宋的官场上,从前还真的就出现过这样的人。 江济民一再剖析沈夕的为人,正是要提醒刘清明,让他莫要因为一点好处就忘了潜在的威胁。 若是沈夕知道自己如此费力不讨好,只怕真的会哭晕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每逢佳节倍思亲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一场闹剧,最终以一种看似皆大欢喜的局面结束了。 沈耘的孝期还在继续,只是转眼之间,落叶飘尽,不是黄土就是枯草的牛鞍堡,终于还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彻底换了天地。 转眼之间,就连冬天也快过去了。 再过几日,便是年节。 倒是也不用办什么年货。入冬前沈母便囤了小半窖的白菜,萝卜这些也有不少。肉食更是因为节省,未曾准备置办。米面是朱阿明帮忙筹备的。 除了这些,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人最孤单的时候,不是独处的时候。而是身在人群里,却没有半个可以陪着说心里话的人。 过年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必然是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围着炭火取暖,说些一年来的琐碎,相互调侃或是鼓励。 可是沈耘家中。 一大早沈母便白菜萝卜炒了菜,供奉在先祖灵牌前。往常很难使用的线香,今日也上了三根。沈耘知道,这是习俗,年前祭祖。 往日都是一大家子聚在沈耘家中,老老少少二十余口,吃喝一顿,而后到了午后申时,很是郑重地念了祭文,再磕头跪谢祖先。 可是,今年,沈山过世了,沈耘又闹着与沈家兄弟彻底决裂。 于是乎偌大一个院子,就变得越来越冷清。 沈母并不责怪沈耘,恰好相反,任她再宽厚,终究只是个女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跟着沈山,被其他几家占尽了便宜,心里不窝火是假的。 兼之如今也该是沈耘当家,这样的决裂,相反对沈耘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该有的步骤,还是要有的。沈耘早早就写好了祭文,独自念过,独自叩拜,直到一切结束,沈母才从里屋走出来,陪沈耘一道将供桌之类的东西收拾进去。 冷清的屋子里,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看着桌上那盘白菜,沈母忽然就哭出声来:“你爹生前,冬日里最爱吃这白菜。就算是每日里吃上一盘犹自觉得不尽兴。如今家里倒是宽裕些,可他……”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饭碗里,沈耘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有人说,一个人十年间买零食的花费,积攒下来足够买一辆好车。又有人说,一个优秀的人,在于对欲望的绝对控制。 可是无常的人生,终究是不可能让人在克制中达到目的的。很多人都在说,等我有钱了,我要去吃点什么,等我有钱了,我要做点什么。 可是,终究有些人,等不到那个有钱了的时候。 沈耘的心中何常没有遗憾。 秋收的时候,他还心里想着要让沈山好好的吃一顿西瓜,可是呢?难道当时,就没有吃一顿西瓜的钱么?有的,只是有等以后三个字,便觉得那时候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不想不愿。 万般的追悔,只能用一个叹息来弥补,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冰冷的饭菜,加上冰冷的心,即使火盆在暖,却依旧化不开一屋子的氐惆。 没有鞭炮声声,大早上还是村民们走在路上的相互祝福,将沉睡在梦中的沈耘叫醒。 虽然没了本家,可是邻舍之间,到底还是体恤的。差不多各家各户相互拜过年,便有三个妇人一道,各自带几个自家做的花卷馒头过来慰问。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句说的绝对没错。此情此景,每一个人进来,沈母都是以泪洗面。口中断断续续说着和沈山前些年的辛苦,说着沈山的喜好沈山的毛病。 到底,就像是要在自己的眼前画出一个活生生的沈山来。 然而,逝者已矣,再怎么怀念,终究,只是徒劳。 过了晌午,沈母便因为哭泣太久,精神疲惫到了极点昏睡过去。只有沈耘一个人,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很是感激地作揖。 大年初一,就这样疲惫地过去了。 直到初二,沈桂一家的到来,让沈母精神好了许多。 山路漫长,朱阿明特意套了骡车过来,一家四口,除了他赶车,全都窝在毛被子里。 进了门,银瓶儿与金辉儿便跳下车来,一溜小跑凑到沈母面前,似模似样地拜起年来。沈母难得绽放着笑容,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拉起二人的手,各自塞了几文钱。 “阿娘,孩子都还小,拿不住钱的,你还是不要给了。”沈桂劝着。 毕竟家里都不好过,几文钱关键时刻也是顶很大用的。 沈母笑着摇头:“孩子都小,拿几个压岁钱,大吉大利,邪祟回避。” 沈桂无奈地摇摇头,只能看着姐弟二人欢天喜地将铜钱塞进怀里。 朱阿明此时已经卸了骡车,走上前来。很是郑重朝沈母一拜,这才回了沈耘的礼。 六口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屋里,毕竟是自家人,也就少了很多客套,沈母直接将人带进自己屋里,悉数坐在热炕上,这才端来茶水和花卷馒头。 这一路来是委实有些寒冷。 两个脸蛋冻的发红的孩子迫不及待端起茶水,美美喝了一口,顿时惊叫起来:“好甜。” 自然是很甜的。虽说未曾办什么年货,但沈耘到底不愿沈母也如沈山一般,连半点福分都享受不了就撒手人寰。以是专门去了趟城里,买了些看似很奢侈的东西。红糖掺杂在蒸过的山楂叶子里,悉数是茶红色。 但只有尝过,才知道其中美妙。 “你阿舅是个大撒手,刚赚了几文钱,就弄了一斤红糖来说是要给我补身子。我这才多大岁数的人,何须补呢?所以就等着客人来,茶水里放一些。” 提起这件事情,沈母到底是高兴的。 在沈耘的手里,家非但没有败落的迹象,似乎日子还过的越发好些,这也是沈母能够支撑下来的原因。她还要看着沈耘科考得中平步青云。 糖,对于贫家来说了,确实是奢侈的东西,莫说两个孩子眼睛一亮,就连先前还一门心思拿了馒头填肚子的朱阿明,都登时端起茶水牛饮几口。 “好喝。”朱阿明想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距离上次喝糖水,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沈母点点头,为朱阿明续了水,这才说道:“这次过来,也莫要急着回去。住上两天,回去的时候,娘给你们带上一些。两个孩子这些年跟着你们受苦了,就让他们好好尝一尝。” 沈桂自然是开心的,点点头。 朱阿明本想拒绝。他这个人,总是觉得这种情况就像是施舍一般。可沈桂既然答应,两个孩子又非常期待,便再也没说什么。 牛鞍堡的另一边,沈家兄弟五个今日与几个女婿聚在一起。 人多,当真是热闹。沈美家中左右两间房的炕上,老辈小辈满满围坐着。几个女人一起拾掇了几个菜,端上桌来,诸人就着馒头开始吃喝。 比起沈耘家的茶水馒头,这边可就丰盛多了。 沈朝在注鹿原拿来的鹿肉脯,沈夕在城里割了羊肉。再加上沈美家杀的鸡,沈景一双女儿凑了份子买的猪腿,以及沈川提供的黄羊肉,满桌子压根就看不到几个蔬菜。 酒席之间,兄弟几个也开始说着沈耘的事情。 “老六,听说你被那个畜生强索了四两银子?”沈朝远在他方,这件事情也只是听说,因此这会儿正想问个清楚。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夕绝对是想将这件事情埋藏起来,希望人们永远不要提起的,可是他面对的是沈朝。自己这个五哥他从小就怕,到现在更是带着分敬畏,所以还不得不说。 “这事儿,当真是让人气恼。也不知道刘县尊发的哪门子疯,硬是要让我找那厮要一本《礼记》来。结果他看准了我要巴结刘县尊,便要我掏出四两来。” 想起来沈夕都觉得肉疼。 恨恨地说着,临了恶声恶气地赌咒:“他莫要落在我的手里,迟早我要把这口气出了。” 沈朝摇摇头:“看来咱们还是小看了这个畜生。暂且刘清明还是知县,我们也莫要轻动,我就不信了,他能一直庇佑着小畜生。可恶的东西,居然连亲叔叔都下的去手。” “听说他给刘清明出了什么主意,若是不出差错,刘清明今年只怕就要调任。待新知县到来,看我怎么炮制他。”沈夕深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他知不知道,这是要将自己推进火坑里。我就不信了,再来一个知县,还这般照顾于他。” 沈美适时插话:“我本想在村里闹些事情的,结果那厮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凡是村里的事情,全都听村老的,完全让人抓不住辫子。” “你们也莫要急在一时。此时放在心里便好,日子还长着呢,咱们沈家剩下这些人,可不要闹出这等事情来。”沈朝点点头,制止了二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对,吃肉吃肉,这些东西,那畜生家里可摆不出来。我听说,今年他们家里就剩下白菜萝卜。也不知道拿出来被人家笑话。” 沈川油滑地替沈朝将这件事情盖过,再度吃起酒肉来。 19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恩义重重重如山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果如沈川所言,沈耘家中此时吃的正是白菜萝卜。 但再简单的食物,只要人开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热炕上吃些东西,先聊着,时间居然已经到了晌午。这几日虽然冷些,可晌午晒了太阳,还是暖烘烘的。 忽然间,大门外传来一句呼叫:“沈耘沈郎君,可在家中?” 听到是叫自己的,沈耘便穿了毡鞋走出门来。 大门口,两个青衣仆役赶着一辆马车,其中一人沈耘甚是熟悉,正是范府的门子。自己与他也见过两面,说过不少话。 见沈耘出来,门子搓搓双手,大喜道:“给沈郎君见礼了。全叔让我给郎君送些东西来。” “先莫要说,进来吃杯茶暖暖身子。今日正好泡了一壶红糖茶水,倒是热乎的紧。” 沈耘的话让门子喜笑颜开,倒是也不拒绝,感谢之后,便随沈耘走进门来,顺带将马车也赶紧来。看到院子里已经卸下的骡车,有些不好意思:“看来沈郎君来了客人,不若,我等便在外头喝口水就好了。” 沈耘笑笑,门子没有因为是范府中人就嚣张,确实引起了他的不少好感。 “不妨的,都是内亲,全在里屋。咱们就在客堂说话。” 率先走进去,在里屋取了烧开的炭火放进盆里,再填上一些。看暖和了,这才端到凳子前,让二人烤手,自己则是取了茶碗倒水。 门子接过温糖水,美美喝一口,咂吧下嘴,赞一句:“还是这山楂叶子蒸了泡茶水好喝,我家中那些砖茶,就算掺了再多糖,终究苦味太重。” 沈耘笑笑:“既然如此,走时便带一些吧。”沈母秋后总是找事情做,山楂叶子蒸制了很多,也不在乎那一斤两斤。 门子大喜过望,连连拜谢,之后才自怀中掏出一份清单:“少爷走后,府中一切事务都由全叔处置。念在郎君困顿,全叔让我给郎君送些礼来。” 不得不说,沈耘被全叔感动了。 自己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人家就冲自己那几笔字,便接二连三给自己送钱来。如今甚至还送来了年货,简直是天大的恩情了。 沈耘收下礼单:“全叔厚意,沈耘委实无言以报。待孝期结束,必亲自登门拜谢。” “郎君莫要如此,呆会儿且多拿些叶子茶,到时候我给全叔一些。老人家这些年什么东西没见过,如今老了,倒也颇爱乡间农家的东西。想来此物必能讨全叔欢喜。” 门子笑笑,感受到沈耘的诚意,当即提点。 沈耘点点头:“这是自然。” 将礼物送到,门子也不久留。与沈耘三人将车上的东西悉数搬下来,便带着沈耘装了整整一口袋的树叶子赶着车往城里走了。 这时候沈母才在朱阿明和沈桂的陪伴下走出来。 “那范府的贵人,当真是好人。前前后后,已经送了你快三两银子。如今居然又送这许多东西来,当真是,耘儿,往后,你可得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报答人家。” “这个是自然,如此大恩,委实让人有些,过意不去。”沈耘苦笑着,缓缓打开那张礼单。 只是第一眼,便让他惊呆了。 “牛肉,二十斤。”扫了扫那堆礼物里边,一块被干荷叶包的严严实实的肉块出现在他的眼中,原本以为是羊肉的,哪知,居然是这个东西。 牛肉,很多现代人觉得宋代是不允许吃牛肉的。事实上,宋真宗时期倒也真有这样的律例。只是无故屠杀耕牛,自然是不允许的,可架不住,还有来自大辽和西夏的肉牛。 只是这东西平素非常少,而且价格昂贵,莫要说沈耘一家,便是沈朝这样的镇寨官,都未必有资格享用。可是范府的主人就这样送了沈耘二十斤。 这就已经算是重礼了。 可是,还有。 “冻鱼,五尾。” 比起牛肉,鱼肉自然迅速许多,但是这个季节的冻鱼,也是非常难得的东西,偌大一条渭水,早就在两月前就结了冰。单是打捞活鱼就要费很大的功夫。 “鹿脯,十斤。” 另有梅干杏脯之类的干果,零零总总数十斤。 但最让沈耘看重的,是那一个小箱子里合计三十本有宋以来历代名士的文章汇集。这才是千金难买的东西。 放下堆积的种种美食不管,沈耘很是珍重地将小箱子搬回自己的屋中放好,这才走出来对沈母说道:“既然收了礼,晌午便用这些做顿丰盛的饭菜吧。” 沈母与沈桂自是点头答应,而沈耘则笑着将那些干果取出来塞到两个孩子的手里。 牛肉的味道,很是独特。 这寒冷的天,人们对于肉味最是敏感。再加上方才沈耘家来了匹高头大马,由不得别人不关注。 一来二去,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沈美家中。 “你说什么?沈耘那小畜生居然吃的是牛肉和鱼肉?”莫要说沈美,就连沈朝都有些吃惊了。 看着眼前满满一桌肉,沈朝忽然觉得自己吃的都是什么玩意。 物以稀为贵,何况牛肉本就肉质鲜美,还没有羊肉的腥膻味。所以哪怕如今眼前的肉食数量胜过沈耘家中的牛肉千百倍,可依旧比不上。 沈川只觉得老脸一红。 唯独沈夕这里,听到几个妇人走进来说出的这番闲话,瞬间眼睛一亮。 “几位哥哥,咱们也莫要羡慕。须知福祸相依,他固然今日吃的好,可别忘了,自真宗年间,可就明令禁止吃牛肉了。” 沈夕是个小吏,对于律法倒也熟知一二。 他这几个月一直想要报复沈耘,可是沈耘一直以来都未曾让他抓住什么把柄。谁知今日,居然就等到了机会。 “你是说?”沈朝还有些疑虑,但沈夕已经忍不住自己内心的躁动了:“不错,他不仁我不义,正是要如此,才能让他知道,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岂能容他一个小辈跳上跳下。” 沈朝点点头:“既然如此,此时就由你来办好了。对了,记住,别把自己陷进去。” 沈朝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沈夕,不过这并不能将他难倒,他的可还记着沈陈氏当初那个“妙计”呢。 “不若,我找个人,将他告了?” “老六,你还真的是脑瓜子聪明。别说,我还就知道这么一个人,你要给他十文钱,他定然将这事做的好好的。”沈美喝了杯酒,很是得意地说道。 “哦?六哥,你快说说,到底是谁?”虽然十文钱让沈夕有些心疼,但现在只要能报复沈耘,哪怕再出一个十文,他也是愿意的。 “嘿嘿,此事说来也是跟你有关。当日你不是在村中发粮食么,却因那畜生一句话,让村里那个明老大未曾得了好处。” 沈美的话可谓是点到即止。 但沈夕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明老大是牛鞍堡有名的泼皮无赖,平素也不好种地,只是将自家土地租赁出去,靠收租为生。可是此人偏生好占人家便宜,以至于租地的人越来越少,家境也越来越困顿。 当日按照沈耘的说法,明老大自然是半点便宜都没占着,因此就恨上了三爷和沈耘。 可两家偏生也不是好惹的主。三爷家人多,他敢胡来就很可能被打。而沈耘虽然是个少年,可手段却更为狠辣,没看沈夕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等无赖混子,典型欺软怕硬的主。 但如果沈夕将他买通,给点好处,那么很可能就会遵照沈夕的话,将沈耘给告到县里。 到时候,嘿嘿。 按照律例,沈耘少说也是一年半的徒刑。 等到了那个时候,有了犯案的前科,沈耘即便想要考科举,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接下来,还不任他们炮制。 浮想联翩的沈夕笑了起来,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以至于拿起筷子连连在桌上夹着肉块狠狠啃食起来。 尚不知自己这些早已没了关系的叔伯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沈耘将香喷喷的萝卜炖牛肉端进屋里,两个迫不及待的孩子便早早拿起筷子,各自夹了一块肉,很是用力地咀嚼起来。 89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莫拿孝子入公堂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明老大与沈夕一拍即合。 当然,这里头还有钱的力量。 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于这种地痞无赖无赖来说,最是应验。 当明老大听说沈耘一家居然吃起了牛肉,看看自己家中就连白菜帮子都快要吃不起,怎能不心生恶意。当然了,明老大也没让沈夕好过,在他眼中,这厮也不是个好货。 十文钱最终被他硬生生提到三十文,可沈夕为了扳回一局,三十文也硬咬着牙答应了,当然,定钱只有十文,剩下的要等沈耘被发配之后才会送来。 明老大倒是不虞沈夕变卦。 如果沈夕敢不给钱,他就敢将这叔叔怂恿自己状告侄子的事情捅出去,到时候,嘿嘿,他沈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正月初六。 天气算不得晴朗。当然,一旦不晴朗,也就意味着回比前几日寒冷许多。一大早朱阿明主动提出了离开,沈耘与沈母劝阻一番,却也挡不住他的决心。 于是乎,在两小和沈桂恋恋不舍的眼神中,沈耘拿出了许多吃食让两人抱在怀里,这才挥手送朱阿明远去。 可是,明老大却蹲在墙角恨恨看着沈耘一家,而后匆匆往城里走去。 刘清明这个年节过的并不是很开心。他家远在江南,年前就告假准备回去一趟,奈何张世安并未允许。气恼之下,刘清明甚至在私底下放出要好好整治张世安的话来。 奈何,他背后有人,张世安也一样。 这等话,说说也就罢了。何况接下来还要与张世安拉近关系,好在初秋的查察下得到个好评。 东家回不去,作为幕僚的江济民,自然也是跟着受累的。二人这几日除了拜会一些上官,就是呆在县衙中搭起伙来饮酒吃菜,日子过的倒是奢华。 对于一个没有归家的人来说了,初六才是让他开心的日子,因为要开始署理公务,总算有事可做了。 新一年的规划,刘清明早就与江济民想好了,以是第一天来,还真就是坐在前衙,等着年节的时候乡里闹出的种种纠纷上门,然后快刀斩乱麻迅速理清。 这种事情刘清明早在去年就已经很是熟悉了。 还别说,真有如此的事情。过年时县里大雪压倒了房舍,有人借机行窃的,被人当场抓了个现行。如今被扭送到县衙里,人证物证尽皆齐备。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虽然到底是没偷多少值钱的东西,可是刘清明也绝不姑息,一个刺配三千里,瞬间就将那行窃之人当场吓尿了裤子。 扇着空气中残留的腥臊气,刘清明甚至想直接回到后衙去。 奈何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那尖嘴猴腮的家伙居然敲起了登闻鼓。这可瞬间让刘清明恼怒起来。 登闻鼓自周礼中就有记载,历代律例中都有击登闻鼓主官必须当即受理的规定,如若不然,就要加罪一等。 刘清明怒了,然后,明老大就被差役很是不客气地请进来。说是请,倒不如说推搡,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黑手。毕竟,比起高坐堂上的刘清明来说,他们这些人距离那滩湿痕才最近。 推搡进来,两个差役很是心有灵犀地朝明老大膝盖窝一脚。 吃痛不住,明老大瞬间跪倒在地,然后,很是巧合地跪在那个湿痕上。 这完全就是对待犯人的方式,明老大心里可是将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吃痛的时候还盘算着,是不是回去之后,找沈夕那家伙多要几文钱的好处。 “堂下何人,击鼓所为何事?”刘清明心里是万分不愿,但还是问道。 明老大毕竟是个无赖,见了刘清明居然也不怕,抬头叫道:“知县老爷,我是牛鞍堡村民明老大,今日来是为了检举本村村民沈耘私自食用牛肉一事。” 本来吧,吃牛肉这等事情,在西北算不上什么大事。别的不说,成纪县城就有几家售卖牛肉的酒肆,刘清明甚至前几天还吃过呢。 不过牛肉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压根不是那些个普通百姓能吃的,以是这盖子一旦揭开,还真是不得不处理。 只是,沈耘,又是沈耘。这个冬天,刘清明还真是听这个名字听了很多遍。 “明老大,本官且问你,沈耘食用牛肉一事,是你亲眼所见?” “不曾,不过,大年初二晌午他家传出来一股子牛肉味道。这事儿咱们村里人都知道。” “你可知道他牛肉来自何处?” “不知,我只知他吃了牛肉。不是说吃牛肉就要犯法的么?知县老爷,你可不能因为他读了几天书就宽宥于他。似这等视朝廷法度无物的家伙,该当好好惩处一番。” 这话明老大当然不会,这是沈夕教给他的。 刘清明不觉皱了皱眉头,看来今日,这县衙还放进来个混不吝。 “如此,那,且待本官将沈耘提押来。” “县尊且慢,容在下说两句。”江济民站出来,拦住了作势就要将令箭扔出的刘清明,得到允许后,匆匆说道:“据江某所知,沈耘如今尚在孝期。以本朝律例,守孝之人,不得带入公堂。” “那该当如何?”刘清明似是有意让明老大听个清楚,因此追问。 “想那沈耘既然是个读书人,那么便差人让他送一份自辩状来,快马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倒不如让这明老大先等等。” 江济民看出了刘清明先前的不快,微微笑着,除了这样一个主意。 作为好几年的知交,刘清明哪能不知江济民的意思。他也知道此事非常蹊跷,沈耘给他的印象,不是那种猪油蒙心敢如此大胆又奢侈的人。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惩治一番明老大,刘清明点点头,派个差役办理此事,明老大则被请到了县衙大堂的偏房里。 明老大先前还以为自己告状成功,这会儿是得了知县的优待。 哪知进了偏房才不是这么一回事。 县中今日当值的差役都在这偏房中歇息,里头暖和倒是暖和了,可是明老大膝盖上还沾着尿印,先前大堂寒冷,倒是没觉得,如今进了这热屋里,瞬间一股子尿骚味弥漫开来。 这群差役是干什么的? 虽说只是被刘清明呼来喝去的人物,但也不是他明老大能直视的。更兼先前如果没有明老大这通登闻鼓,各自早就回去歇息了,哪里还用得着在县衙受罪。 什么叫软刀子杀人。 刘清明的手笔正是如此,一干差役看着明老大不顺眼,哪里管他是原告被告。当即将明老大驱赶到门口,又将两边门窗统统打开。 很多有相似经历的人就知道,这世间有种风叫做穿堂风,经常被人用来清洁室内空气。 效果自然是极好的,可是身处在前后门窗的地方,少不得接受风口寒冷的侵袭。有些体弱的人,甚至于很容易就因此中风眼歪鼻斜。 明老大倒是穿了一身毡衣,然而也并没有什么用。阵阵寒风吹过,瞬间将他冻的瑟瑟发抖。 这回着滚刀肉是真的想哭了。从来没有进过衙门的他,才明白为什么经常有人对他说,衙门一张嘴穷死富出来。可是后悔已经晚了,这会儿自己哪怕提出要离开,这些家伙也不可能放过自己。 一时间明老大心中无比的悔恨,不仅恨自己贪图那几十文钱,更恨沈夕这厮撺掇是非,怂恿自己干这种倒霉事情。 可是,心里贪欲盛行,这会儿,明老大心里想的还是如何从沈夕哪里敲几笔钱来,而非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审讯。 沈夕正读着书,就被县里的差役告知了明老大状告自己的原委。心里暗自气恼之时,也开始对自己先前的行为有了惶恐,不知不觉之间,居然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此番若是遇到个铁面无私的知县,只怕自己还真是少不了一番牢狱之灾。 自辩状自然是要写的,沈耘仔细思量一番,还是准备借机好好敲打一下明老大。若非如此,今日出一个明老大,明日就能出一个孙老大,后天再来一个王老大。 如此反反复复,岂不是永无宁日了。 沈耘先是解释了牛肉的来源,之后又将自己与明老大到底如何关系说个清楚,甚至对于明老大对自己怀恨在心的前因后果,哪怕只是揣测,都当真事写了上去。 写完之后,沈耘在差役手里塞了二十文钱。 “虽说公干,但毕竟天寒地冻,回去吃几杯水酒暖暖身子。”沈耘如是对差役说着,让差役对沈耘印象越发好了起来。 匆匆的来,匆匆的去,江济民的估计倒是也没有错,一个时辰,正好到了晌午。普通人家正要吃饭的时候,沈耘的自辩状摆到了刘清明的案头。 认真看了看里头的内容,刘清明忍不住感叹道:“范府的老人家,当真是对这个沈耘青眼有加。真不知道,看上这小子那一点了。” 对于自己的嫉妒,刘清明在江济民面前很是坦率地表露出来。 说不嫉妒是假的,要知道,那范府的原主人,可是名震天下的范文正公。从小在江南长大的他,一直以来,对于范仲淹都有一种盲目的崇拜。 更何况,就算斯人已逝,但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仍旧是他眼馋的助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明老大真的哭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平素只会看着他人哭泣而自己开怀大笑的家伙,居然会有这样凄楚的场面。 可是他不得不哭。 站在门口吹了一个时辰的风,当再度到了公堂,却依旧被那些差役踢倒在地。早已经身体冻僵的他,瞬间觉得双腿如同木头一般断成了两截。 锥心刺骨的痛。 明老大有些怀疑人生。为什么自己一个告状的,偏偏要受这等罪。相反那个被告的,此时却坐在家中,有县里的差役专门去要自辩书的。 刘清明是吃了些东西,还顺带小睡了一会儿,才走上堂来的。 明老大看刘清明进来,只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趟,总算是有些收获了。因此哪怕膝盖再怎么痛,都超前探着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刘清明。 可是一句话,瞬间将他刚刚燃起的惹火熄灭。 “明老大,你可知道,本朝禁绝食用牛肉,并非铁律。” “啊?”合着,自己受了半天罪,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本朝虽然有律例,但是,考虑到各地情况不一,有些地方并不缺少耕牛,相反家家户户有两三头牛的,便不禁绝吃牛肉。西北虽然耕牛缺乏,但是,每年自西夏换来的牛也不在少数,只要在官府报备,是可以宰杀食用的。” 刘清明将话说的明明白白,哪怕是这会儿在皇帝面前,这句话依旧合情合理,甚至于有些官员还相当拥护。 不然三天两头吃羊肉,岂不要腻死。 “那,沈耘他……” “沈耘所食之牛肉,详细来历我就不说了,但是可以告诉你,这牛肉,是在秦州府报备过的,即便是我,都没有办法指摘。” 明老大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刘清明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了:“好了,看在你也是一片好心,就不追究你诬告的罪名了。回去之后,好好跟人家致歉。好了,退堂。” 双目无神的明老大,口中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可能”。然而差役们已经不愿这厮呆在大堂了,索性就将他架出去,没有半点好态度,往地上一扔。 吃痛之下,明老大终于醒了过来。对于沈耘的怨恨,此时早已烟消云散,这会儿他最恨的,反倒是沈夕这个撺掇着他来告状的家伙。 既然这厮是县中小吏,为什么就不告诉自己,这状压根就告不赢? 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糊涂,才答应与他一道告沈耘的刁状,结果这会儿反倒是自己平白遭罪。向来无赖的他,准备到沈夕家中找个说法。 沈夕那小门小户,明老大自然是认得的。这会儿施施然找过去,正好赶上沈焘这厮准备出门去。 沈焘这个胖子,平素就连沈耘来了都不屑问一句,何况是明老大这个名声坏透的家伙。瞥了一眼就要往城里走的时候,却硬是被明老大给揪住了领口。 论力气,沈焘这等从小娇生惯养的家伙,如何能比得过明老大。挣扎了几下挣不脱,便色厉内荏地问道:“明老大,你要做什么,这里可是成纪县城,不是牛鞍堡。” “干什么,自然是找你老子了。小家伙,沈夕是怎么教养你的,见了人问都不问一声。好歹,我也算是你叔叔。” 沈焘只想说一句叔叔个屁,可是随着明老大手劲越来越大,连喘气都难,遑论说话了。 挣扎了半天,总算是有人围了过来。 午后虽然冷,但是大街上还是有过往行人的。见二人厮打在一起,自然想要过来看一看。当然,纯粹是为了看热闹,想要劝架之类,也莫要高看城里人的素质。 见有人过来,明老大倒也没做的太过分,只是松了松手,口中却依旧追问:“沈夕呢?”明老大不太确定沈夕是不是在县里,但是他方才看到,不少差役已经回家,想来沈夕那等人也不会在县里干坐着。 门外的动静引起了里头的注意,沈焘正要说话,沈夕在院里就已经高声叫道:“焘儿,怎的还在门口,和谁说话呢。” 明老大的目的本就是沈夕,这会儿正主出现,沈焘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自然不放在他的眼中。松开手,将沈焘推在一边,口中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喊道: “六爷,是我,明老大啊。” “明老大,你来做什么?有事等我回村再说。”沈夕到底不想让明老大这等无赖进家门,以是门都没开,就站在院里这般推脱。 可是,明老大是什么人,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沈夕给哄走了。 “六爷,你今日若是不让我进你这门,往后你可别求着我进去。对了,沈焘侄子这一身膘长的,不如随我去牛鞍堡住几天,孩子太胖了不好,听说有个叫什么消渴的病,就是吃胖了才容易得的。” 明老大作势就要将沈焘往远处带,早就从门缝里观察外边的沈夕瞬间就慌了。 沈焘可是独子,养活了这么大,两口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呢。要是被明老大这个无赖带走,指不定会受什么苦呢。如果有个万一,岂不是将自己给害了。 “别,别,我这就开门。” 沈夕开了门,明老大笑嘻嘻地顺势就走了进去。沈焘颇为不服气地想要叫骂两句,却被沈夕狠狠瞪了一眼:“还不滚进来,没事做好好读读书,整日里外头浪。” 其实沈夕这是吓怕了,生怕一个不好,沈焘在外头又被明老大给堵了。 沈焘脖子一缩,乖乖跟着进去,沈夕这才回头看着那些个围在这边的行人:“散了散了,老家来的莽汉,就这个德性,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将门一关。 围观的行人见状,这热闹到底是看不成了,摇摇头,各自散去。 走进院子的沈夕,却看到明老大很是自然地走进屋里,跟沈陈氏打声招呼,然后便自顾自坐下来倒上水慢慢喝起来。 “明老大,你不去做我交代你的事情,来我家里做什么。定钱已经给了你,难道你想耍赖不成?” 任谁被一个不太熟悉的家伙强闯进来闹上这么一出,心里都会不舒服。 明老大嘿嘿一笑:“正是已经做过了,才要找六爷来要钱。” 沈陈氏和沈焘纷纷侧起耳朵。心烦意乱的沈夕将二人赶回厢房,这才问道:“做过了?沈耘那厮可被缉捕入狱了?县尊又如何判处的?” 明老大一口饮尽杯中之水,狠狠打个喷嚏,在沈夕难看的脸色中将那淌出来的鼻涕悉数擦在板凳上,这才缓缓说道:“自然是做过了,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同僚们。至于沈耘,嘿嘿。”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明老大心里就一肚子的火气。 “沈夕,爷爷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害爷爷我?” 明老大一步步逼近沈夕,让沈夕一阵慌张。这几年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可是到底力气小了,想要跟明老大对抗,却是少了几分底气。 “你要做什么?” 结结巴巴地说着,沈夕看着明老大越走越近。 “做什么?沈夕,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你,你答应给我的钱,再翻上几番,你肯不肯?” 明老大的眼睛直视沈夕,迎来的却是沈夕闪躲的目光。不仅如此,沈夕还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今日我去县衙告状,吃了半天的冷风,结果人家告诉我,若是那牛肉来历正经,吃了也便吃了。你是县里当官的人,难道,这事儿你不知道?” 沈夕当然不知道。他又不是专精律例的,只当平常大家吃牛肉那是被盖上盖子的事情,只要揭开盖子,还是要惩处的。哪知县里居然是这样说的。 “爷爷被强行按在堂下,整整跪了一个时辰,你倒是舒坦,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沈夕咽口吐沫,强作镇定:“明老大,你可要知道,当初咱们约好的,是将沈夕送到大牢里,这事儿才作数。” “但是你也告诉我,只要说沈耘那厮吃牛肉,这事就一告一个准。” 明老大恶狠狠地盯着沈夕,压根不容他继续辩驳:“今日,你若是不答应,你也不用想着落下什么好名声,出门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就说你给了我钱,支使我去告沈耘的。” 嘿嘿冷笑两下,看了看厢房,明老大继续说道:“你看大侄子白白胖胖的,想来平素出门也要带几个钱,你若不给,正所谓父债子偿,我便找大侄子要好了。” 沈夕尚未说什么话,沈陈氏便已经冲出来,近乎是哭着朝明老大祈求:“明老大,你莫要如此,给,你要多少,我们给多少,只求比莫要对焘儿下手,他就是个孩子,传出去于你名声也不好。” “嗤,”明老大笑了起来。 “沈夕,你还没你婆姨看的清楚。这不就对了么,痛痛快快的,把这事说清楚,不就行了。我也不多要,你给我个三百文钱好了。今日被拿在县衙门口吹了半天风,这会儿头疼脑热的,总得给我点汤药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又有县尊青眼加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明老大本来是只想要个百来文钱的。 可是当他看到沈陈氏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瞬间就改了主意。此时如果不借机多讹诈几个,岂不是太不符合他明老大做事的风格。 于是乎,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满意的数字便脱口而出。 沈夕心里其实还想讨价还价的。像明老大这等无赖,恐怕三百文也是随口说的一个数字,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想来还是可以商量的。 哪知沈陈氏护着沈焘太过心切,以至于想都不想,便答应下来。 沈夕看着沈陈氏的眼神,恨不能狠狠给他一巴掌。 家中的钱物都是沈陈氏在管,这不,一口答应了明老大的要求,沈陈氏便匆匆走进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三百文钱,走出厢房。 “明老大,你可要说话算数。” 看着明老大作势就要将手里这三百文钱抢过去,沈陈氏缩了缩手,避让过去,声色俱厉地质问。 明老大嘿嘿笑着:“嫂子,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说话算数的。只要你把钱给我,我保证往后不找沈焘侄子的麻烦。” 沈陈氏松了口气,再未多想,便将串好的三百文钱交到明老大手里。 占了便宜,明老大便不再纠缠,笑着与沈夕道了声别,径直走出了院子。 屋里。沈夕恼怒地看着沈陈氏:“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知不知道他是在讹我们。” “姓沈的,你做出来的事情,反倒是怪到我头上来了。你也不想想,儿子要是被那厮带走,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 只是一句话,便将沈夕堵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会儿算是彻底亏大发了,前前后后在沈耘身上,白白耗费了近三两银子,却半点好处没有落下,当真是吃亏的要紧。 一场无形的争斗,以县衙为战场,没有硝烟,却在三个人心里同时笼上了阴霾。 只是当阴霾的余韵尚未从心头抹除的时候,成纪县却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上元节。 往年的上元节,只不过是放些烟火与花灯。然而今年在整个秦州士林,都因成纪县一场特别的文会而轰动起来。 刘清明到底还是听从了沈耘的建议,将府库中一部分钱财拿出来,广邀秦州士林中的名人,于上元之夜,在成纪县最高的酒楼松鹤楼举办一场文会。 届时松鹤楼最底层猜灯谜,猜中三道者便有一包荷花饼相送。二楼赛诗,每人都可作两首诗,让九位评审合议,得筹前三甲者,赠钱五百文。 三楼作词,刘清明请了成纪县数家青楼的头牌,将所有词作都唱出来,哪一个最受喝彩,哪一个便作魁首,便可以得到一两银子的赏赐。 至于这三楼,则是文章的天下,骈文又或者策论,但凡是敢拿出手,便有秦州的大儒们进行点评。若得了击节赞赏,更是可以获一两赏赐。 这些个受了赞赏的,最后都被会请到四楼去,与知府张世安,以及成纪知县刘清明,以及一干大儒们畅饮到通宵达旦。 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吸引人的话,那么最后一项,就让秦州士子彻底红了眼。 但凡是文会上出彩的,不论诗词歌赋,统统可以被辑录成一册,刊行天下。 这可绝对是大手笔。 刊行天下,那可是在天下士林里露面的事情,多少年来,秦州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文会。 一时间秦州百姓议论纷纷。 成纪县衙中,刘清明这些日子一直乐呵呵地笑着。 “县尊大人当自重为是,不过区区一场文会,便让县尊如此失态,委实有些过了。”江济民虽然心里很高兴,但是依旧不停警醒着刘清明,好尽到自己幕僚的责任。 刘清明摇摇头:“你是不知。这两年来,我在任上不敢说兢兢业业,却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可是于民间并无多少评论,即便有,也不过不痛不痒的几句。” 官声是个很大的问题。 有时候着民间喉舌,并非掌握在老百姓自己手里。而是被那些个读书人所把持。于是乎就又这样的情况出现,有些知县明明任上殚精竭虑,到头来还是获得不了几个好评。 相反那些拿着公款吃吃喝喝,是不是和读书人玩点新鲜的,反倒是得到极高的赞扬。 最为出名的,便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滕子京算是个好官么,实则不是。借着重修岳阳楼,滕子京暗中不知收敛了多少财富,然而就是凭着范仲淹消息不通和对他的看重,一篇《岳阳楼记》,在天下士人面前露了脸。 不仅以一句政通人和百废待兴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更是借此出任苏州知府。 刘清明倒是也不愿做到滕子京的那个份上。 然而,既然府库中尚有些余钱,也无需向百姓们征收别税,那么举办几场文会,倒也让他心情颇为舒畅。 “不过区区一场文会,受益的士子也不过寥寥,县尊何须如此。”江济民摇摇头,接着说道:“接下来,到了春种的时候,县尊还需到下边多走走。” “晓得了。”对于江济民不厌其烦的提醒,刘清明是颇为无可奈何。不过他也知道是为自己好,因此也没有多少厌烦。 不过,嘴角的微笑,并未因此就立刻收起。 说完了这件事情,江济民倒是提起了另一件:“既然如今沈耘所出的主意甚是有用,咱们是不是,应该好生感谢他一番。若非如此,县尊和张世安的关系,以及在士林中的声誉,也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 “沈耘啊。”刘清明念叨着沈耘的名字,渐渐陷入了沉思。 江济民没有立刻叫醒刘清明,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刘清明其实是在梳理往后的脉络,然后将沈耘进行一个准确的定位,以此来确定和沈耘的结交方式。 良久,刘清明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那我便送他些东西吧。听闻沈耘家境贫寒,近来虽然得了范府的看重,送去不少书籍和银钱,但到底底蕴浅薄,虽然经籍谙熟,可是别的东西却不甚明了。” 见江济民点点头,刘清明笑了笑:“那便将我书房中那套地理志拿过去,让他抄一套出来。嗯,再给二两银子当作酬劳。” 地理志是工部这些年手记的堪舆图志编纂而成。内中不仅绘制了不少州县的山川走势图,更记载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可谓大宋的紧要物什。 刘清明能够得到这份东西,也多亏了他在朝中的那个后台。 有了这本书,相当于足不出户,就知了三分天下大事。以是想来被刘清明当作是宝贝一般,身边这些人里头,也唯有江济民有资格翻看。 可是如今居然被送去让沈耘抄阅,岂不是太过看重这个后辈了? “这个,是不是弄得太过了些。” 江济民的口头禅,便是过了些。于这样一个人物而言,万事都是权衡轻重短长,方才开始行事。 刘清明这一下,已经将沈耘当作是他未来仕途上能够相互扶持的盟友。虽说刘清明如今也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县令,可是彭城刘家,在朝中的盟友也为数不少,将来踏入相位都有可能。 江济民的目光,让刘清明微微一笑:“你平素自诩秦州第一幕僚,难道目光也如此短浅不成。你要知道,不说别的,只凭他是范家看重的人,将来就不会有多差。” “就算他不行,借此交好范家,也是一件好事。须知范家四兄弟,就连最近到了京城的那位,都一下子被委任赞善大夫,检校中书刑房。” “再说了,以你所言,这沈耘也不是个会擅自将地理志播散出去的。” 连番的话让江济民陷入了沉思。 沈耘如今是一介布衣,就算科考顺利,也要到三年后才能平步青云。范家,当真有这般重视他不成? 想了半天,心里头到底还是没有个答案。江济民这时候也看开了,其实这种事情,沈耘的结果当真有那么重要的。刘清明说的对,到底,还是为了结交范家罢了。 而且,先前自己与沈耘一番交谈,也觉得沈耘的学问,到底还是比同龄人要深厚很多,许多见地,就连自己这个读书三十余载的人,都不一定能有。 再加上能通过有些传言,就对刘清明的处境准确判断,甚至因此定计,让刘清明有了如今的局面。不得不说,就连做官,沈耘都是一个天才。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蹉跎一声吧。 想到这里,江济民自嘲地笑笑,点点头:“我想来自诩雅致,如今倒是显得市侩了。县尊如此,当真是胸怀博大,江某自愧不如。过几日,我便将书送到牛鞍堡去。” 刘清明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总算是听到江济民说了句低头的话。 8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公卿变换如走马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一个正月尚未过去。 当今的体乾膺历文武圣孝皇帝,人如其名,刚刚为天下百姓带来一丝曙光,便匆匆逝去。 短短三年的治政,虽然没有留下闪耀的光辉,可是治内承平,边患未甚。仅有的一场名传千古的大礼议,也并未让国家动荡。 被视为承继仁宗仁政,改善大宋积弱积贫现状的皇帝,生命便如此短暂,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刘清明的计划到底还是夭折了一半。 虽然天下共为先皇守孝七日,可官场上,却有额外的潜规则,那便是半年之内,不得聚众欢娱。 文会之事,只能暂且放下。 即便如此,上元节一番文会,到底还是让秦州都交口称赞刘清明的美誉,说起来倒是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时间辗转,便来到了七月。 吏部考功司的人在秦州进行了短暂的巡视,依常例对刘清明的诸般政绩进行了考核。 结果自然是让刘清明颇为惊喜的,不论是劝农桑还是兴水利,又或者重教化,各个方面,刘清明在秦州都是独占鳌头。乃至普天之下,能全数得上上的,也不过区区二十之数。 朝堂中自有一番争议,但无伤大雅,秋高八月,刘清明到底还是没有亲眼见过沈耘,便差江济民前来,送与沈耘些书籍,而后匆匆离去。 只是,刘清明的离开,却让另一伙人高兴了起来。 沈夕便是其中之一。 或许别人都还不知道,这半年来,他在县中日子有多难过。前前后后朝户曹使了不少银子,可是一直没能得到人家的好脸色。 沈夕知道,这是刘清明不太喜欢自己,以是油滑的户曹便借此溜须拍马。 好在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倒也没有受多少为难,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而今刘清明既然离开,很快便会有下一任知县前来。到那个时候,谁又会知道他沈耘是谁。 九月。 渭水河千秋不变,裹挟着泥沙缓缓东流。成纪县外的渡口处,几颗高大挺拔的垂柳,早已将柳叶落了个干干净净。根根柳枝儿随清风飘拂,颇有几分凄清的意境。 堆积的落叶踩在脚底,软绵绵的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但更加不踏实的,是成纪县大大小小数十号官员的内心。 接到驿站快报,新来的知县今日便会乘船到达成纪县,正是停靠在此处渡口。按照官场常例,他们这些个官员必然是要留下值守的,其余尽皆前来迎接。 只是,这位新来的知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又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们,这些问题就成了悬在他们脑海钟鼓,时刻提醒他们小心谨慎。 “快看,东边来了官船。” 说是官船,其实也不尽然。无非就是船上有为官之人,官阶高的,将自己的旗令挂出;官阶低的,将写了自己名姓的彩灯挂出。 唯有这两样,在河道之上,才会免受巡河官的盘查。 不过,有心之人登时就暗想:“如今已经到了成纪县的地界,虽然新官上任,但又有谁敢查船。如今更是近了渡口,照理也该收了彩灯,这才是正经。” 看来,这新知县,却也是个好排场的家伙。 心里自是这般想,可嘴上却不能说,只是心里有了警醒,将来面对这位知县,到底该如何应对。 县丞此时也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来时就找了锣鼓舞狮,不然真的一开始就将这位知县给得罪了。 眼看着官船距离渡口只剩下半里,县丞匆匆回首:“锣鼓给我敲起来,那几个舞狮的还不快点,愣着干嘛,这事儿办岔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几个负责表演的哪敢怠慢,纷纷打起十二般的精神来,只求没有半点失误。 官船眨眼间到达了渡口,船上率先走下来个青衫文士,众人只以为这便是新任知县,争先恐后地拜过,才听这位开口说道:“县丞何在?本人乃是张县尊的幕僚,还请验过官凭,张县尊再出来。” 县丞在这成纪县呆了十几年,前前后后迎来送往好几任知县,哪有一个如现在这个一般,来面都不露,便要下边人验官凭的? 可是人家既然发话,县丞也不敢违拗,只能乖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被装帧地很是精美的官凭。 翻开一开,上边不仅有这位张县尊的名讳籍贯,体貌特征,还有为官履历。不看不知道,这位合着也是今科进士,不过显然背后势力不小,居然以一介同进士出身,就能主政一方。 看看吏部大印,真实无误,县丞便很是客气地将官凭交回到那幕僚手上。 “官凭无误,还请县尊下船,我等在县里已经备好酒菜,为县尊接风洗尘。” 锣鼓越发热闹起来,那青衫文士点点头,也不理会早就躬身到腰酸背痛的诸人,转身走进了船舱。 等了良久,才听到渡口前满意的声音:“好了,你等都免礼吧。” 免礼,早就该免礼了,前前后后,这些官员躬身的时间长达两刻。有些个上了年纪的,这会儿早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疼,颤巍巍地几乎要站不住。 直起身来,大家看到的,赫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只是,这位年轻人,此时已经换上了官服,一身绯色的衣衫,倒也映衬着这个年轻人,风华正茂。 可是,这有什么用? 谙熟官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上来就拿架子。唯有两种人这么做,一种,是那类啥都不知道的愣头青;另一类,就是背景深厚,压根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的大人物。 其他人都还在疑惑,可是唯有县丞知道,这位,当真是属于第二种。 不过他也没有提醒旁人的义务,有人想要犯糊涂,尽管让他犯去。 锣鼓声中,这位张知县被八抬大轿请到了县衙,这才歇了锣鼓,一干官员走进县衙后堂。 分了席位,这位县令才开口:“本官绛州龙门张晏,有幸来成纪为官,还望诸位多多襄助。” 口气不是一般的大。 张晏看了看座中表面上略带些讨好的官员们,心里忍不住一阵鄙视,合该困于一隅,见识短浅的家伙们。 既然这群人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么也只能将有些问题坦白了:“前河阳三城节度使张昇,乃是族兄,朝中亦有数位宗亲,虽不甚出名,但也占着要职。” 好吧,合着方才的自我介绍,压根就是来显摆后台的。 张昇在三月早就致仕了,可是朝中关系还没有散尽,着绛州龙门张家,还与清河张家有些近亲,不论是在士林还是官场,都颇有地位。 惹不起。 这是成纪县所有官员一致的心声。 然而在沈夕这里,虽然轮不到他坐席位,只能在从旁伺候,可是听到张晏的话,心里却暗自欣喜。 只要能够攀上张晏这条线,不仅自己往后收拾沈耘易如反掌,就连自己的升迁,只怕也近在咫尺了。 而席间奉承的声音就更多了:“原来县尊是张公族弟,当真身出名门,年少有为。我等白活几十岁,尚不如县尊。” “绛州张家向来人才济济,想来县尊定是个中翘楚。我等在这成纪县多年,也是头一回见如县尊这般年少的。” 张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手底下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背景了,往后也就不敢欺瞒自己。而到了这个地界,哪怕上头还有个知府压着,他也能够为所欲为了。 点点头,端起一杯水酒:“哈哈,诸位谬赞了。来来来,请饮尽此杯,我等坐下说话。” 待众人看张晏坐下,这才缓缓落座。沈夕看在眼里,匆匆拎起酒壶,走到张晏这桌,主动为这些官员们挨个斟酒。这般举动,直教其他几个想要献殷勤的小吏恨得牙痒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小人不耐鬼域行 又是三个月过去。 这位新来的县令到底是如何脾气,县中众人也算是摸了个通透。 好讲排场,爱面子,贪婪无度,喜奢华。更兼年少轻狂,见不得别人超过自己。一个略有些学问,但是德行糟糕头顶的形象,牢牢树立起来。 总之往常在刘清明那里随便的一套,在这里是施展不开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沈夕每每找到机会就溜须拍马。 时间长了,沈夕还真的发现了一些对自己相当有利的事情。 比如,这位对前任刘清明的一切都不太喜欢,有时候甚至刻意批驳刘清明,借此来抬高自己的形象。 沈夕通过时不时的吹捧,倒也成了张晏身边的红人,很多事情,甚至跳过户曹,向张晏汇报。时间久了,张晏在做一些私事的时候,也喜欢将这个说话顺耳的家伙带上。 县里都看的清楚,再过半年,只怕这户曹的位置,就要轮到沈夕来做了。 腹诽当然是有的。 想想当初大家都还在同一起跑线上呢,结果沈夕一番溜须拍马,瞬间有望从一个小吏,瞬间成为流外官。这身份的转变,可不是多几十文月俸那么简单。 流外官混的久了,甚至有可能入品。就算是当个县令也有可能,前提是,运气足够好,寿命足够长。 转眼间又是一个元夕。 正月初一当今皇帝正式宣告改元,普天下似乎已经淡忘了前任皇帝逝去的事情。该寻欢作乐的,继续寻欢作乐,再也无人会拿这个说事。 张晏是个一毛不拔的,自然就不像刘清明那样举办什么文会。 元夕这夜,沈夕终究还是忍不住,准备向沈耘发难。 性子中不愿别人站在自己的头顶上,因此张晏哪怕明知道松鹤楼是城中最高的酒楼,也不想踏进一步。因为第四层今夜别张世安占了,招待的是秦州的名士。 张晏的行径让张世安很是不喜,作为一介知州,他可不会去讨好一个已经致仕的老家伙。张晏在成纪县的丑行没有捅上去,已经是他很给张昇面子了。 因此这种饮宴,张世安压根就没有请张晏的意思。 心里受了小看,可是毕竟张世安现在还是上官,张晏再傻,也只能心里暗骂几句。沈夕只能将饮宴的地方设在第二高的谈笑阁中。 谈笑阁只有三层,不过也足够了,至少,除了张世安,如今没有人比张晏坐的更高了。 沈夕还刻意请了几个青楼的头牌过来侍酒。 本来着皮肉生意,若非朝外头送枕衾,是不允楼中女子随意去别的地方的。然而既然要服侍的是知县,那些个笑起来脂粉簌簌往下掉的妈妈们,恨不能立刻就送到谈笑阁来。 到底是年轻人,虽然面上对这些歌庸脂俗粉满满的都是嫌弃,可被这些女子哄上三两句,再灌几杯酒,醉眼迷蒙之际,倒是越来越放得开。 敞开了胸怀将一女子搂在怀中,张晏很是开心地赋诗一首:“盘上珍馐逾万钱,怀中娇花意绵绵。美酒珍馐穿肠过,我在花间多流连。” “县尊果然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应时应景。当真为我成纪县留下一段佳话。只怕这谈笑阁,往后也要多多感谢县尊大人青睐才是。” 狗屁一般的诗句,硬是让沈夕这厮夸赞成了千古传唱的佳作。 然而张晏却根本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听到这般的奉承,笑嘻嘻地点头:“哈哈哈,还是老沈头你懂我。” “只是”沈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只是什么,沈夕,你莫要给你几分面子,就想翻天。有什么事情快快说来,莫要扰了我吃酒的兴致。” 张晏如此骂着,却又张口吞下那头牌用嘴喂过来的美酒。檀口的温润加上美酒的香醇,张晏不由得多了几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感觉。 沈夕知道自己谋划依旧的事情,此时终于要成了。心里暗自惊喜着,脸上却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在张晏的怒斥之下,沈耘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县尊有所不知。去年今日,那刘清明自府库拨出一部分钱粮,广邀秦州名士,在松鹤楼办了一场文会。” “哼。”张晏冷冷瞥了沈夕一眼。那个意思,沈夕很明白,这分明就是在不满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晏倒是也想办这场文会来着,可是秦州好些个读书人都暗中不满张晏平素的恶劣行径,压根就没有给张晏回信。着宴会办还是不办? 倒是张世安一请,那些家伙纷纷去了,当真是没有节操。 沈夕惶恐地说道:“今日在街上听闻了不少议论,都是指责县尊不如前任的。但更为恶劣的是,有些人说县尊连一个小小书生的魄力都没有。” “什么?”张晏狠狠拍着桌子,将坐在他怀里的妓子吓了一大跳。 沈夕急忙惊叫:“县尊恕罪,小的所言句句属实。” 沈夕先前的话已经触及了张晏的底线,这会儿张晏虽然醉酒,可是痛处被挠着,怎会轻易放过:“你倒是说说,我到底不如哪个小书生了?” 在小书生这三个字上,张晏咬字尤为重。 沈夕慌忙跪倒在地:“县尊老爷恕罪,说来此人,还与小的有些关系。只求县尊大人莫要责罚小的,小的才敢说。” “说,若非是你,我岂不是要被蒙在鼓里。” “却是牛鞍堡的沈耘,年方十九。论起来,还是我的亲侄子。奈何此人一介布衣,却心高气傲,早在一年多前,就自立门墙,与我等断了关系。” 醉眼熏熏的张晏并未理会这些,而是追问:“你且说说,我到底,如何不如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这次张晏可是非常认真的,自己治下,还有比自己厉害,而且还比自己年轻的家伙?这怎么可以。 “回县尊的话,却是去年那文会,便是着沈耘向刘清明提议的。相传是为了让刘清明获取不少官声民声,借此得到吏部考功司的好评。” “事实上,后来还真如那厮所料,吏部考功司下来后,给了刘清明上上的评价,直接调到南方做知府去了。” 一番添油加醋,沈夕将沈耘描述的多么多么厉害。哪怕他明知道沈耘压根不可能如此,但是为了激起张晏的怒火,还是不停编造着谎言。 说着说着,张晏忽然高声喝止:“够了。今日只求醉卧花丛间,这些糟心的事儿,明日记得提醒我一句,待我清醒了,再做处置。” 沈夕笑了,他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此时便依着张晏,闭上了嘴巴,只是一个劲陪着张晏吃酒。 过了亥时,沈夕将张晏搀扶到轿子里,抬至县衙,又与张晏的幕僚一并将之送到后衙歇息,向那幕僚道谢之后,这才开开心心回到了家中。 成纪县到底不比东京,上元节会连续庆祝三日。 昨夜堪堪欢腾一夜,今日便继续步入正轨。 张晏早间醒的很早,喝多了酒,又张着嘴睡了一夜,喉咙里早就干涩的难受。起来喝些醒酒汤,这才被几个婢女伺候着穿好了公服走到前衙。 不得不说,张晏治理地方还是很有一套的。很多百姓的纠纷,到如今都不敢往县衙来。村老能解决的就村老解决,解决不了的,宁愿相互扯皮。 张晏走进前衙,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 坐了半晌,到底还是无事,兴味索然地回到后衙,忽然间就想起昨夜似乎沈夕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事情。 “将沈夕那厮叫过来。对了,给我上壶茶来。”不说自己已经连续灌了好几杯水,只说着水壶太小,喝几下就没了。 值守在门口的差役匆匆往户曹走去,心里恁地不痛快。沈夕这厮,当真脸厚,什么恶心话都敢往外说,这位县尊也当真是个混账,愣是就受用这一套。 没好气地朝沈夕一喊,差役便匆匆回去。 沈夕也不管旁人如何看他,嘴角扬起微笑,整整衣衫,缓缓从户曹值房走出来,往后衙走去。 待进了后衙,见张晏正将水杯放下,沈夕匆匆见过礼,便问道:“县尊,不知唤小的过来,所为何事?” “装,你在给我装。沈夕,我来问你,昨夜你跟我说的,可否属实?”张晏顿时就想了起来,声色俱厉地问着。 “县尊,小的所言句句属实。那沈耘自刘清明处得了不少好处,差不多五两银子。小的一年俸禄也不过三两,这还是沾了县尊的光。想想那厮一介布衣,随随便便就得如此好处,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哦?那你来告诉我,刘清明还给了他什么好处?” 张晏问起,沈夕登时大哭道:“还请县尊为我做主。忍辱负重一年多,小的真想一辈子都不提这件事。今日县尊问起,小的就舍了老脸,将刘清明与那沈耘勾结在一起,迫害我等沈氏宗族的事情说个清清楚楚。” 跪倒在地,沈夕将早就已经想好的故事缓缓向张晏道来。无非就是扭曲是非,让张晏错以为沈耘当真是与刘清明狼狈为奸。 听完沈夕的讲述之后,义愤填膺的张晏怒道:“你且起来,看我如何为你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苛捐杂税纷纷至 张晏到底是为沈夕做主了。 不过这个做主的方式,沈夕虽然有些幸灾乐祸,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二月,成纪县尽起三千民夫,前往渭河边修缮水坝。沈耘便在征用的名列。依照国朝律法,本来守孝之人是不用前往的,奈何,张晏已经叮嘱了差役。 “沈生,我知你如今处境,倒也不好上河滩做工。但是你若不去,难免有人会说县尊处事不公,不若就依照常例,叫了钱代替劳力好了。” 眼前这个差役沈耘虽然不认识,可是说着这些话,大有不给钱就不走的意思。 虽然早就听说这新来的知县短短数月就想方设法在县中搜刮了不少钱财,不想今日居然到了自己身上。 自己终究只是个小民,遇上刘清明那般赏识自己的,倒也还能好说话。可遇到张晏这种,人家认识你是谁? “多少钱?” 沈耘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甚至心里有种憋屈的感觉。 差役笑笑,连声称赞:“沈生当真是个识相的,其他地方有几个如你一般的,还想借着守孝逃脱赋税庸调,当真是狡猾至极。被打了不少板子,到底是乖顺了许多。” “六百文钱,这不算是个小数,沈生你能拿的出来?” 听到差役的话沈耘心里一惊。 看来,自己刚才稍稍有些反驳的语气,只怕就要被这家伙捉了去遭罪。而听到六百文的时候,更是惶恐至极。 庸调改成缴纳财物,沈耘也不是没见过。但谁听说一个修缮水坝就要六百文的。财务代替庸调,缴纳的是一丁在工期内所需食物的三倍。 这两年风调雨顺,粮价跌了不少,如今也不过五十多文钱一斗粳米。一个男子就算是做工两月,也不过吃三四斗米罢了。 “怎的,拿不出来?沈生,我看,你还是乖乖去做工好了。” 看着差役嘴角的微笑,沈耘忽然间就发现这事情绝非寻常。 先是自屋里取出六百文交到差役手上,而后借机送了二十文钱过去,低声询问:“差老爷且拿去喝杯茶,这件事情,在牛鞍堡,只有我一家?” “自然是不止的。” “我那小叔,在县里过的可好?” 差役很是诧异地看了沈耘一眼,意味难明地说了一句:“好的很,他可是县尊面前的红人。” 差役心里其实也很不爽,你说先前一个不起眼的户曹小吏,如今居然攀上了知县的高枝。想想来前那厮还在县尊面前对自己吆五喝六,当真小人的紧。 以是原本不该多嘴的地方,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沈耘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看来沈夕是想借那位知县的刀,来慢慢宰割自己。但是,不得不说,非常有用。 一场灾祸消泯于无形,但到底还是亏了不少银钱,沈耘虽然不是个守财奴,可是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舍。 毕竟,那可是六百文钱啊,如今自己家中倒是还有四两多钱,每月范府的老人家依旧送来书籍让自己誊抄。 可是就算再来多少钱,有这样一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知县,都决计是填不满这个窟窿的。 转身走进屋子,看着依旧在忙碌着的沈母,沈夕叹了口气。 六月,渭河涨水,冲毁了成纪县不少的水坝。县衙再度征发民夫,前去修补。沈耘再度在列。 这会儿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这县衙是有意针对沈耘。传言第一次沈耘出了钱,而且比常例要多很多。这回是县中那些人尝到了甜头,想要再敲沈耘一笔。 这个解释,沈耘是没话说的。因为他们说的都对。 只是该交的钱,还是要交,这回却又涨到了七百文。 给还是不给?沈耘不知道,在那河水依旧泛滥的河坝上,又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所以,想想,还是暂且忍耐,等孝期结束之后,再行处置。 九月,田租。别人家是一斗折半升,即缴纳的田租中,每斗抽出半升当作瘪粮的抵充和水份的耗损。可是到了沈耘这里,一斗折三升。 一年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大半被收缴到了官府,沈耘捏了捏衣角,却强忍下了心中的怒火。 十月,县中征发草席上贡。 草席,说来也不是个什么金贵的东西,无非就是将田埂上长的芨芨草连根拔来,选草杆饱满的编织而成。 但贡席却不一样。不仅要求草杆一般粗壮,编织手法还要有花样图纹,最后还需用上好的红绸带子裹了边沿。 偏生这种东西都是强行摊派,你若不会,就要找会的人花钱去买。 一张贡席,往年的价值往往都在三百文左右。毕竟材料不值钱,只有人工,熟练的匠人三天就可以打这样一张贡席。 可是今年又变了,没办法编织贡席的,需要直接向县衙缴纳钱财,由县衙统一找匠人来编织。 这还不算,沈耘因此,又被狠狠敲了一笔。别家一张席子都是四百文,到了他这里,五百。偏生还被摊派了三张席子,这一来二去,家中的钱财也不过剩下一两多一些。 沈夕虽然知道沈耘前后被人家赠予不少钱财,但是到底有多少,他心里也没有确数。如今前后找沈耘讹诈了三两多银子,自觉已经将沈耘逼到了绝路,登时大喜过望,带着几个差役来到了牛鞍堡。 不同于上次吃了瘪在村中丢尽脸面,这回到沈耘家门口,沈夕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一路上不停地招呼着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村民,恨不能将所有的村民都召集到沈耘家门口来一样。 到了地方,沈夕得意洋洋地指着门内。 “当日他要我亏我不少钱,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我沈夕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岂能任这等小畜生肆意折辱。好言好语你不听,就让你看看我这个老家伙,到底有什么手段吧。” “沈耘,快滚出来,县里有事情要找你。” 屋中,沈母的心紧紧揪着,透过窗户上的窟窿朝外看着,见沈夕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担心地看着沈耘。 沈耘摇摇头,示意沈母放心,独自走出门来。 看着沈耘的样子,沈夕登时大笑起来:“我说,见了我,何须如见仇人一般。何况,今日我来可是为了公干,不是来求你抄劳什子书的。” 想起抄书那折,又想到今日自己终于能够出一口恶气,沈夕倒也没有多少羞耻感。 “说吧,又要缴什么税。你的嘴一张开,我就知道要说什么?” 沈耘不屑看着沈夕,让沈夕的心里越发恼怒。 “前年那位刘县尊,念你身在孝期,所以没有征收你的丁盐丁绢等诸项税前,近来户曹查账,发现此事不合常例,需要你出钱补足。” “说吧,多少钱?” “不多,两年的税钱再折算些利钱,你就给三百文好了。” 虽然说仅有三百文,可是这个数字已经让牛鞍堡的百姓惊呼起来。 要知道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丁绢丁盐钱,也不过四十文左右。毕竟哪怕布匹和食盐都是常用之物,一家人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多少。 沈耘一家才几个人? 两年的税钱也不过二三十文,这一下子,就翻了十番。就算是城里那些往外贷钱的,下手也没有这么狠。 其实说出三百文,沈夕是心里有些发虚的。这么高的利钱,哪怕就是以官府的名义,也到底有些太黑了。他生怕牛鞍堡的百姓出来闹腾。 然而,现在看来,这些人都被自己给吓住了。 “那你就直接说说,县里还有什么没有想好的名目,一并说出来好了。省得劳烦几位天天往村里跑,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几位累得慌。” 沈耘并未就此掏出钱来,而是盯着沈夕,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沈夕倒是想找个名目来着,可是每年算上苛捐杂税,也就那么多项。编造名目,莫要说自己了,就是张晏来了他也不敢,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哪来的那么多话,要你出钱就出钱,县里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升斗小民能知道的。”无话可说的沈夕,只能用这般空洞的话来敷衍。 沈耘笑了笑,看来,就算是做坏事,这些家伙头顶上毕竟还有个秦州府,有些太过分的事情,他们终究还是不敢做的。 走进屋中,取了三百文钱用草茎串成一串,走出来扔给沈夕:“既然再无别的事,那我就不请几位屋里喝茶了。” 沈夕看着沈耘转身往院子里走的背影,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忍不住冲着里头喊一句:“小畜生莫要嚣张,看我如何慢慢炮制于你。” 喊完了之后,犹自觉得不解气,转身看看围观的百姓们,口中嚣张地警告道:“看清楚了,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往后谁敢和这小畜生亲近,便是我的仇人。” 在牛鞍堡的村民们惊恐的眼神中,沈夕带着两个差役缓缓走出了村子。 此时此刻,大家终于知道,为什么沈耘会三天两头被县中的差役找shàng én。也渐渐明白,往后见了沈耘,就该如见了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苛捐杂税纷纷至 张晏到底是为沈夕做主了。 不过这个做主的方式,沈夕虽然有些幸灾乐祸,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二月,成纪县尽起三千民夫,前往渭河边修缮水坝。沈耘便在征用的名列。依照国朝律法,本来守孝之人是不用前往的,奈何,张晏已经叮嘱了差役。 “沈生,我知你如今处境,倒也不好上河滩做工。但是你若不去,难免有人会说县尊处事不公,不若就依照常例,叫了钱代替劳力好了。” 眼前这个差役沈耘虽然不认识,可是说着这些话,大有不给钱就不走的意思。 虽然早就听说这新来的知县短短数月就想方设法在县中搜刮了不少钱财,不想今日居然到了自己身上。 自己终究只是个小民,遇上刘清明那般赏识自己的,倒也还能好说话。可遇到张晏这种,人家认识你是谁? “多少钱?” 沈耘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甚至心里有种憋屈的感觉。 差役笑笑,连声称赞:“沈生当真是个识相的,其他地方有几个如你一般的,还想借着守孝逃脱赋税庸调,当真是狡猾至极。被打了不少板子,到底是乖顺了许多。” “六百钱,这不算是个小数,沈生你能拿的出来?” 听到差役的话沈耘心里一惊。 看来,自己刚才稍稍有些反驳的语气,只怕就要被这家伙捉了去遭罪。而听到六百的时候,更是惶恐至极。 庸调改成缴纳财物,沈耘也不是没见过。但谁听说一个修缮水坝就要六百的。财务代替庸调,缴纳的是一丁在工期内所需食物的三倍。 这两年风调雨顺,粮价跌了不少,如今也不过五十多钱一斗粳米。一个男子就算是做工两月,也不过吃三四斗米罢了。 “怎的,拿不出来?沈生,我看,你还是乖乖去做工好了。” 看着差役嘴角的微笑,沈耘忽然间就发现这事情绝非寻常。 先是自屋里取出六百交到差役手上,而后借机送了二十钱过去,低声询问:“差老爷且拿去喝杯茶,这件事情,在牛鞍堡,只有我一家?” “自然是不止的。” “我那小叔,在县里过的可好?” 差役很是诧异地看了沈耘一眼,意味难明地说了一句:“好的很,他可是县尊面前的红人。” 差役心里其实也很不爽,你说先前一个不起眼的户曹小吏,如今居然攀上了知县的高枝。想想来前那厮还在县尊面前对自己吆五喝六,当真小人的紧。 以是原本不该多嘴的地方,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沈耘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看来沈夕是想借那位知县的刀,来慢慢宰割自己。但是,不得不说,非常有用。 一场灾祸消泯于无形,但到底还是亏了不少银钱,沈耘虽然不是个守财奴,可是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舍。 毕竟,那可是六百钱啊,如今自己家中倒是还有四两多钱,每月范府的老人家依旧送来书籍让自己誊抄。 可是就算再来多少钱,有这样一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知县,都决计是填不满这个窟窿的。 转身走进屋子,看着依旧在忙碌着的沈母,沈夕叹了口气。 六月,渭河涨水,冲毁了成纪县不少的水坝。县衙再度征发民夫,前去修补。沈耘再度在列。 这会儿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这县衙是有意针对沈耘。传言第一次沈耘出了钱,而且比常例要多很多。这回是县中那些人尝到了甜头,想要再敲沈耘一笔。 这个解释,沈耘是没话说的。因为他们说的都对。 只是该交的钱,还是要交,这回却又涨到了七百。 给还是不给?沈耘不知道,在那河水依旧泛滥的河坝上,又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所以,想想,还是暂且忍耐,等孝期结束之后,再行处置。 九月,田租。别人家是一斗折半升,即缴纳的田租中,每斗抽出半升当作瘪粮的抵充和水份的耗损。可是到了沈耘这里,一斗折三升。 一年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大半被收缴到了官府,沈耘捏了捏衣角,却强忍下了心中的怒火。 十月,县中征发草席上贡。 草席,说来也不是个什么金贵的东西,无非就是将田埂上长的芨芨草连根拔来,选草杆饱满的编织而成。 但贡席却不一样。不仅要求草杆一般粗壮,编织手法还要有花样图纹,最后还需用上好的红绸带子裹了边沿。 偏生这种东西都是强行摊派,你若不会,就要找会的人花钱去买。 一张贡席,往年的价值往往都在三百左右。毕竟材料不值钱,只有人工,熟练的匠人三天就可以打这样一张贡席。 可是今年又变了,没办法编织贡席的,需要直接向县衙缴纳钱财,由县衙统一找匠人来编织。 这还不算,沈耘因此,又被狠狠敲了一笔。别家一张席子都是四百,到了他这里,五百。偏生还被摊派了三张席子,这一来二去,家中的钱财也不过剩下一两多一些。 沈夕虽然知道沈耘前后被人家赠予不少钱财,但是到底有多少,他心里也没有确数。如今前后找沈耘讹诈了三两多银子,自觉已经将沈耘逼到了绝路,登时大喜过望,带着几个差役来到了牛鞍堡。 不同于上次吃了瘪在村中丢尽脸面,这回到沈耘家门口,沈夕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一路上不停地招呼着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村民,恨不能将所有的村民都召集到沈耘家门口来一样。 到了地方,沈夕得意洋洋地指着门内。 “当日他要我亏我不少钱,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我沈夕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岂能任这等小畜生肆意折辱。好言好语你不听,就让你看看我这个老家伙,到底有什么手段吧。” “沈耘,快滚出来,县里有事情要找你。” 屋中,沈母的心紧紧揪着,透过窗户上的窟窿朝外看着,见沈夕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担心地看着沈耘。 沈耘摇摇头,示意沈母放心,独自走出门来。 看着沈耘的样子,沈夕登时大笑起来:“我说,见了我,何须如见仇人一般。何况,今日我来可是为了公干,不是来求你抄劳什子书的。” 想起抄书那折,又想到今日自己终于能够出一口恶气,沈夕倒也没有多少羞耻感。 “说吧,又要缴什么税。你的嘴一张开,我就知道要说什么?” 沈耘不屑看着沈夕,让沈夕的心里越发恼怒。 “前年那位刘县尊,念你身在孝期,所以没有征收你的丁盐丁绢等诸项税前,近来户曹查账,发现此事不合常例,需要你出钱补足。” “说吧,多少钱?” “不多,两年的税钱再折算些利钱,你就给三百好了。” 虽然说仅有三百,可是这个数字已经让牛鞍堡的百姓惊呼起来。 要知道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丁绢丁盐钱,也不过四十左右。毕竟哪怕布匹和食盐都是常用之物,一家人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多少。 沈耘一家才几个人? 两年的税钱也不过二三十,这一下子,就翻了十番。就算是城里那些往外贷钱的,下手也没有这么狠。 其实说出三百,沈夕是心里有些发虚的。这么高的利钱,哪怕就是以官府的名义,也到底有些太黑了。他生怕牛鞍堡的百姓出来闹腾。 然而,现在看来,这些人都被自己给吓住了。 “那你就直接说说,县里还有什么没有想好的名目,一并说出来好了。省得劳烦几位天天往村里跑,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几位累得慌。” 沈耘并未就此掏出钱来,而是盯着沈夕,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沈夕倒是想找个名目来着,可是每年算上苛捐杂税,也就那么多项。编造名目,莫要说自己了,就是张晏来了他也不敢,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哪来的那么多话,要你出钱就出钱,县里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升斗小民能知道的。”无话可说的沈夕,只能用这般空洞的话来敷衍。 沈耘笑了笑,看来,就算是做坏事,这些家伙头顶上毕竟还有个秦州府,有些太过分的事情,他们终究还是不敢做的。 走进屋中,取了三百钱用草茎串成一串,走出来扔给沈夕:“既然再无别的事,那我就不请几位屋里喝茶了。” 沈夕看着沈耘转身往院子里走的背影,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忍不住冲着里头喊一句:“小畜生莫要嚣张,看我如何慢慢炮制于你。” 喊完了之后,犹自觉得不解气,转身看看围观的百姓们,口中嚣张地警告道:“看清楚了,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往后谁敢和这小畜生亲近,便是我的仇人。” 在牛鞍堡的村民们惊恐的眼神中,沈夕带着两个差役缓缓走出了村子。 此时此刻,大家终于知道,为什么沈耘会三天两头被县中的差役找shàng én。也渐渐明白,往后见了沈耘,就该如见了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冰天雪地除孝天 二十七月为期。 正月十一。 忍受了县中一整年盘剥的沈耘,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或许是时间久了,就连心中的伤痛也淡了。当初歇斯底里哭到昏厥的沈母,如今脸挂着愁容,眼角含着泪水,却终究还是没有痛哭起来。 人世到底还是苦的,以至于看开了,反倒觉得亡故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被这纷至沓来的俗事搅扰。 沈桂与朱阿明也一道来了。本想带着两个孩子的,但天气委实太过寒冷,生怕他们冻坏了,多一番麻烦。 坟头前被扫开一个小圈,深棕色的冻土沈耘背来一捆草,足够将带来的纸钱与从自己孝服抽出来的布条焚烧干净。 祭奠总是短暂的。 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来时的路,一家人缓缓回到了村里。 本来,除孝这种事情,都是街坊邻居前来,热热闹闹的办一场,借此让服丧的一家洗去晦气,心情舒畅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可是经过沈夕这么一警告,村里的百姓谁还敢沈耘家的门。 等到沈耘一家走过了门前,才会有人推开门看两眼,然后默默地回去。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沈耘的家门口。 进了屋,银瓶儿早就已经煨好了热炕。 六口坐在一个炕,沈母思虑重重地看着沈耘。 “耘儿,今年又到了发解试的时候。你”沈母欲言又止,但是其中的意思很清楚,她是想问问,沈耘到底有没有把握,今年就能够考中。 饱受了县里的压迫,沈母委实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比科考还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的。 沈耘点点头:“阿娘尽管放心便是了。” 其实心里想的,他还没能说出来。自己如今孝期已满,就算是这张晏和沈夕再想折腾自己,自己也能直接前往州府敲登闻鼓。 他就不信,连张世安也跟着张晏成了一丘之貉。 点点头,沈母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间罕见地从大门外传来叫声:“朱阿明,朱阿明,赶紧出来,有急事。” 在牛鞍堡中找朱阿明的,大家都很好奇到底是谁。 沈耘随朱阿明走出来,赫然发现是朱阿亮这厮。虽然听说沈耘被县里压迫的很惨,但是朱阿亮见了沈耘,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连带着他牵着的骡车也往后倒退。 “什么事?” 虽然心里对这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弟弟确实有些不满,但朱阿明还是问道c “什么事?咱们阿爹山放羊,一脚踩空跌下山坡,腿断了。你赶紧跟我回去,带钱到城里找正骨的大夫看看。“ 朱阿亮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正当的营生,一旦涉及到钱财的问题,他就彻底抓了瞎。朱阿明的钱藏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只能套自家的骡车来牛鞍堡找朱阿明。 朱阿明脸色一变。 沈耘看了看,走到屋里,取出自家仅有的一点积蓄,见朱阿明已经搭好了骡车,便说道:“我也跟着过去吧,毕竟我识的字,到了城里办事也方便。“ 本来考虑到沈耘先前与自己老娘的一番龃龉,朱阿明是想要拒绝的。但仔细一想,沈耘说的也对。自己兄弟二人都是不识字的庄稼汉,到了城里买东西尚可,但要治病,还真有点抓瞎。 默默点点头,看着沈耘了骡车。 朱阿明打算让沈桂带着儿女也来,却被沈母阻拦了:“丫头回去,银瓶儿和金辉儿就留在这里吧。不然到时候亲家的事情都搅扰不完,哪里有心照顾两个孩子。“ 想想倒也在理,于是乎四人两车便匆匆往宁西堡赶去。 几人心里都着急得不得了,以是往常三刻时间才能到达的路程,如今只用了两刻。 朱老头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见朱阿明兄弟俩回来,登时叫喊:“阿明,快来看看你老子,抬回来一直叫唤个不停。“ 这些人并没有说谎。朱老头如今的声音,就像是被割了一刀的猪一般,歇斯底里的嚎叫。听闻门外的人说朱阿明回来,登时将嚎叫化为对朱阿明的谩骂。 朱阿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只是他也不敢就这么扭头就走,村里的风评对他来说,也是要命的东西。更何况,此时朱家老妇已经走出了屋子。 “阿明,快凑些钱,将你老爹送到城里去医治。“ 嘴是这样说的,可是手里却没有半分动静。合着,这是要让朱阿明自己想办法,他们一文钱都不往外掏。 可是,尽管朱阿明顾忌着村里的风评,却也不能就这样白白被哄了:“我家中倒是存着七八百文,这是掏了老底了,但肯定是不够的,你那里有多少?“ 其实大家谁家能存几个钱,大家心里都有数。朱阿明报出的数目已经超过了大家的预期,想来也是没藏私的。看向朱阿明的眼神,倒是也包含了不少赞赏。 “我手里倒是只有二十几文“ 这样的话,估计也只有这老妇有脸说的出口了。 沈耘本来还想看着朱老头断了腿,对这位态度稍微和善一点,但现在看来,老头子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无耻至极地想要盘剥朱阿明一番,当真不要脸到了极点。 不过看着朱阿明忍着怒火找人往骡车抬朱老头,沈耘也就闭了嘴巴。 最终,朱老头还是骂骂咧咧地被抬了朱阿亮赶着的车。朱家老妇坐在朱老头身边牢牢抓着朱老头的身体,不让他胡乱动弹,免得加重伤势。 而沈耘则是与朱阿明跟在后头。 走进成纪县城,朱阿明选择了村里人口口相传的一位骨科大夫。据说这位正骨的手法相当高明,加他配制的药剂,一般三个月痊愈的伤势,在他手里只需要一个月。 当然,沈耘也马就知道了,这样的效果所要付出的代价。 朱阿明忧心忡忡地走出门来,看着一边装作垂泪,一边偷看朱阿明的朱家老妇,深深叹了口气:“人家一口气要四两银子,不然就不给治。“ 说到这里,朱阿明也真的是泄气了。 自己苦苦相求,也不过借来二两多一点,算沈耘方才递给自己的,也只有三两。 眼看着马又要春种,都是需要大笔花钱的时间,自己借来的,必定要短时间内还清。 何况,如今还差着一两。 哪知朱老头就在这个时候,高声叫骂:“畜生,你要疼死你老子不成?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畜生啊。“ 叫喊声引得周围不少人围过来观看。这下子朱阿明立时没了办法,只是将祈求似的目光看向朱家老妇。希望她能够把为朱阿亮娶亲私藏下的钱财拿出来。 然而,终究让朱阿明失望了。 非但如此,就连朱家老妇也跟着哭喊起来,那灼灼的目光,让朱阿明脸就像是火烧一般。 “我就连家里买种子雇耕牛的钱都拿了出来,还借下人家二两多银子。就差一两,难道你这么多年,尽皆将钱财给了这畜生去花天酒地?“ 朱阿明终于生气了。 老实人生气的样子很可怕,包括,先前他一直憋着的很多话,此时一下子爆发出来。 指着朱阿亮一顿臭骂,瞬间堵住了朱老头和朱家老妇的嘴巴。 对朱阿明评头品足的人们愣住了,不想这里头还有这样的隐情。看着朱家老妇的眼神,登时也不善起来。 儒家固然提倡孝道,可是民家父子之间的纠纷难道就少了。真如朱阿明所说的话,那么在道德,朱阿明就没有什么可谴责的地方。 朱家老妇身体哆嗦着。 在许多人的目光中,在怀中掏了很久,而后,干枯如鸡爪的手连连抓出三把铜钱。仔细数数,见多了十来文,又放回自己的怀里,这才将整整一贯钱推了过来。 当然,面的不乐意,谁都能够看的清楚。 朱阿明松了一口气。 不论接下来如何,到底,现在能将自家这个还在叫唤的爹送进去诊治了。 那大夫倒也恪守医德。 并未因方才的耽搁就再度涨价,收了钱,叫朱阿明和里头几个壮汉将朱老头浑身按住,只是一刻时间,便将断了的骨头茬子拼接在一处,取了木板过来,紧紧固定住断腿。 朱老头总算是清静了不少,因为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他昏死过去。 不似后世的诊所,还有病床之类的东西。那大夫正好骨,便开了药方抓了药,交到朱阿明手里。 “记住了,这些药每三日一副,三煎后药渣晾晒。一个月过后取下木板,将药渣磨成粉涂抹在患处。“ 交代的倒是仔细,朱阿明却只能看着那些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荷叶包,脸满满的都是忧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鬻女只为换声名 “什么,你要将银瓶儿给卖了?” 听到朱阿明的话,沈耘不禁倒吸一口冷风。那带着几分干冽的空气打进入后头,便将沈耘自喉咙以下,逐个儿凉成了三尺寒冰中鲜藏的脏腑。 沈耘是万万没有想到,朱阿明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原本以为朱阿明接下来会说点惋惜的话,毕竟,不论男女,都是从沈桂身上掉下来的肉。然而他失望了。 “本想着到金辉儿大了,就将银瓶儿嫁出去赚些彩礼钱。哪知如今家中便已经欠下这许多钱。若是不将她早早卖出去,我们一家子,只怕连春种都过不去。” “我那些钱可以暂时不要的,银瓶儿毕竟还小,你就人心让她去别人家遭罪?” 也不过十三岁的女孩儿,不是去做童养媳,就是去当丫鬟侍女。不论是哪样,那都是伺候人的差事。 怎知朱阿明反驳:“你的不要,还有别人的,我便是连家底都拿了出来,眼看着就要春种,难道今年家里就要撂荒不成?” 沈耘没法说什么。 “你当真,打好了这般主意?”沈耘不想再说什么,这世间赚钱的办法千千万万,何况他刚才也看到过,朱家老妇手里藏的钱何止贯。 朱阿明若是脸面放的开些,便算是找他老娘写了字据借些钱来,也好过将银瓶儿卖了。 不过想想也是,以朱家老妇的性格,也未必会借,而朱阿明这个要脸面的性格,也不愿将自家丑事闹得沸沸扬扬。 面对沈耘的询问,朱阿明并未说什么。只是dá àn已经非常明确,沈耘无奈地叹口气,看了朱阿明一眼,径直离开了医馆门口。 对于银瓶儿这个外甥女,沈耘是极喜欢的。便是沈母,也爱将小丫头拉在身边说话干活。不管朱家将小丫头当成了什么,但沈耘一家,绝对将小丫头当作是宝贝一般。 然而如今朱阿明居然要卖了小丫头。 沈耘心里不舒服不说,若是传到沈母耳边,岂不要将老人家气死。 卖了,那就不是自由身了,自此以后这命都要比别人贱一等。 离开朱阿明的沈耘,心里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如果实在不行,他也不惜脸面,找范府借些银钱,直接将小丫头买过来。至于他朱阿明的脸面该当如何,也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沈耘暗自思索着,缓缓往城中走去。 两年未曾在成纪县转悠过,说来好些地方都不甚熟悉了。可惜之前是准备正月十五之后再来拜会范府,准备好的礼物也没有带在身边,沈夕只好打消了今日便去范府的念头。 走到快要接近府衙的时候,忽然见看到那告示牌前挤着一大堆人。 沈耘虽然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然而人群中隐隐约约传来“文会”“赏钱”之类的字眼的时候,沈耘忍不住往里头凑了凑。 待看过里头的告示,沈耘心里不禁一喜。 却是今年张世安想到当日刘清明元夕文会的盛况,心里痒痒,便照搬了一个来,准备与秦州士子同乐。 但是最让沈耘的关注的,还是那提升了四番的奖赏。 如果自己能够得其中之一,那么朱阿明家中欠的钱就可以帮忙还掉,银瓶儿也就免遭被卖的厄运。 看好了时间,沈耘转身离开了成纪县。 回到家中,按住朱阿明要卖银瓶儿的事情不提,沈母问起朱老头的病情,沈耘也只是照实说了。 到底沈母还是知道沈耘心里有事,却也不好多问。只是一夜之间,平白多了几分叹息。 宁西堡,朱阿明家中。 当这个略微有些颓丧的男人很是疲惫地走进屋里,看着迎上来就要询问的沈桂,也低低叹了口气。 其实朱阿明心里何尝舍得。 然而,即便再多不舍,也终究抵不过将来那些街坊邻居们纷纷前来要账。更抵不过一家四口从开春到秋收之前,有了上顿没下顿。 “我打算” 欲言又止,朱阿明对沈桂,到底还是不好说出那些话来。 “打算什么?”朱阿明不说,不代表沈桂不问。这吞吞吐吐的,定然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我打算,嗯,这个,你看,阿爹治病花了这许多钱,家中不仅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还借了不少钱。不若,沈桂,你知道的,借来这些钱,大伙儿也都急着用。” 闪闪躲躲,朱阿明尽可能地想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然而,话到临头,却忽然发现所有的理由其实都是苍白无力的借口。 但是,心里头终究还是硬了下来:“我是想,不若唔,将银瓶儿给,卖了。” “卖了”二字,说的几位含混不清。 只是沈桂终究还是听清楚的了朱阿明的意思。有些话,听到前半截,其实就没有必要说完整了。 “朱阿明,你是失心疯了么。”沈桂不可置信地看着朱阿明。她完全没能想到,自己的丈夫,最后想到的办法,居然这个样子。 不待朱阿明说什么,沈桂就流着泪哭喊道:“银瓶儿再怎么说,也是你我生的闺女,那不是家里的牲口,由得你卖了一茬还有一茬。” “你说你阿爹治病用了钱,凭什么咱们要出大头,凭什么要用丫头去抵债,凭什么他放着那许多继续,偏要将我们家弄得家破人亡?” “姓朱的,你要做孝子,我不拦你。我宁愿背着恶名离开这个家,也不要将来你为了尽孝,便是连我都卖了。” 沈桂哭喊着就要走里头收拾东西,可是朱阿明却压根不为所动。在他心里,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又岂容得更改。 大冷的天。 沈桂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牛鞍堡。 很难想象一个人这十数里路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沈桂来到牛鞍堡,早已冻的瑟瑟发抖,可是眼泪却一直没有断过。 进门看到沈母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扑在沈母怀里,高声哭泣起来。银瓶儿与金辉儿不知所以,只能在一旁跟着哭泣。 待沈母安慰这沈桂,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沈母知道了为何沈耘先前脸色不对的原因。 银瓶儿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惊惧。这会儿可怜兮兮地流着眼泪,抱着沈桂的胳膊。 她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被卖去做什么,她不知道,可是知道一旦被卖出去,自己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自由。 村里的孩子不听话,大人不都恐吓说要卖给人牙子么。 “耘儿,你过来。” 沈母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很清楚,沈耘知道这件事的。让她生气的是,为什么沈耘回来不说,是不是要一直瞒自己到最后。 沈耘默默地走进屋里。 “朱阿明要卖了瓶儿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沈母的声音有些严厉,带着质问的意思。 “知道,在城里朱阿明就跟我说了。” “那你”沈母的声音颤抖着,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在沈母心里,只以为沈耘是合着朱阿明的伙,要将自己欺骗到最后。 “阿娘,这件事情,你就暂时不要管了。只要短期内能转到一笔钱,将他家的窟窿填上,到时候想来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沈耘心里自然是有打算的。 但是沈母岂能知道他心里想得是什么:“你说的倒是轻松,可是朱阿明眼看着就要将银瓶儿卖出去了,咱们家的请款给你自己最清楚,早间拿出来的都是家里最后的积蓄了。” 任沈母这样说着,可是沈桂和银瓶儿的眼神都汇集在沈耘身上。那满满都是期待的目光,让沈耘忽然感觉,自己肩上背负的期望是多么重。 “阿娘尽管放心便是,到最后就算是我拉下脸面,到范府借钱,也定要将这笔钱赚回来。银瓶儿是我的外甥女,我岂能容得她去给人家为奴为婢。” 得到了沈耘的保证,沈母沉默了。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范府给她家的好处,已经委实太多了。人情终究有用尽的时候,何况范府只是单纯地欣赏沈耘,沈耘对人家,说白了半点好处都没有。 一旦到了那个程度,很有可能会让沈耘被人家反感。 “唉。” 叹了口气,沈母似乎浑身的力气都没了,朝沈耘挥挥手:“你既然有主意,便好好去做吧。家中如今,也只能靠你了。” 沈耘点点头,正要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的时候,忽然间银瓶儿哭出了声音:“阿舅,莫要让你为难了。如果没有办法去,便不要强自找人家借钱了。” “我阿爹借了钱,便要拿我去抵债。你要是问人家借了钱,你该如何去还啊。” 沈耘听的鼻子一酸,可是仍旧强忍住要流出的泪水,扭头朝银瓶儿笑笑:“丫头放心便是了。你想啊,当初阿舅在成纪县大街上便能赚来二两银子,想来给我几天时间,定然也会有类似的好事。” “你也莫要担心,阿舅是不会让你阿爹,将你卖出去的。” 朝银瓶儿点点头,沈耘便回头走向自己的屋中。可是泪水,却忍不住地往下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楼台高起今始来 松鹤楼。 松柏森森春常在,鹤舞当空福瑞来。 边境经年战乱,人们只能将所有美好的祈愿都放在寻常生活中。就像那中秋了无论如何要亲手做一个千层饼,又如大年初一必须要包顿饺子。 所以松鹤楼这名字,便取得极好。 只是寻常里头吃顿饭少说也要上百文钱,一般的百姓也就只能路过闻一闻饭菜的香味,然后大抵带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默默安慰自己:“也就跟自家饭菜一个味道。” 因此虽然松鹤楼在成纪颇为出名,可是门前也不会有多少人驻足。 今日不同往日。 大早上城里还下了薄薄一层雪,然而此时的松鹤楼门口,拥堵如潮水的人群,居然将雪踩化了。而随后跟上来的人,又将别处的雪也随着脚印带过来。 幸好,门前铺了宽阔的青石板,倒是不虞泥泞。 高楼之中,松鹤楼的掌柜正指使这楼中伙计不停布置。 能得知府看重,于元夕之夜兴办文会,固然是一件非常显耀的事情。 但前提是,将这一场文会办到宾客尽欢,这才能当得起知府的看重,往后就算是在同行面前显摆,也有足够的底气。 得到府衙的知会,松鹤楼昨日就未曾接待客人。整整一天的功夫,将松鹤楼里里外外都洒扫了一遍。就连那上下楼的楼梯,都未曾放过一寸。 今日便是在里头张灯结彩。 毕竟是一群文人雅士前来,而且还是过节,总不能如往常一样,干巴巴地让人家空对那些个久经人迹,以至于染上擦都擦不掉的油腻的桌椅,以及满是来来往往文人墨客手迹的粉墙。 西北的冬日,傍晚迫不及待地降临,让人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方才还是温暖如火炉的太阳,忽然间便换了一张脸,如那小女儿家羞红的娇俏小脸,兀自将远处的重山拉起来遮面。 晚风挤过人群,在每一个围观的百姓身上好生抚摸几把。 总会有人受不了这样的温柔,忽然,“啊嚏”一声,随后冷不丁打个哆嗦。 只是,热闹还未开始,如何能被这小小的寒冷吓到。 人群后头忽然有人嚷嚷:“来了,府台大人和那些先生来了。” 回头看,却是几辆膘肥体壮的好马,拉着车稳稳当当朝松鹤楼走来。想也不用想,定是张世安请了那些个秦州名士,一道前来。 果其不然。 马车徐徐停在人群后头,车夫们慌忙下了车,自马车一旁拉出硬梯,一个接着一个在成纪县百姓耳中经常听闻的人物,就此走下车来。 看着围堵在前面的密密麻麻的身影,倒也没有半分不喜。 反倒是哈哈大笑几声,朝人群中间的张世安恭维几句,这才叫随后跟来的一干差役清出一条道路,而后彼此谦让着一道走进松鹤楼。 依着先前议定的次序,这一个个名士各自留在相应的楼层中。 而后,便有差役在门前高声通传:“依着规矩,一楼赛诗,二楼作词,三楼赋文章。亥时为止。个中佼佼者,皆可往四楼与诸位名家共饮。秉普天同庆之意,又在楼外专设灯谜,诸位若有猜中者,皆可得钱十文。” 人群中一片哗然。 不想今年的元夕,居然有这等好事,若是聪明些,猜它十个八个灯谜,得来的钱都能买二斗粮食了。 楼内,听着一片对张世安的称赞声,四楼坐着的名士们纷纷献起贺词。这意外之喜,让张世安喜得连连捋着下巴的胡须。 “快看快看,成纪县学大名鼎鼎的七才子来了。” “县学的那群家伙也算才子?我都听说了,这几个,其实都是州学没有录用的。” “不错,但凡有些才学的,不是去了外地拜名师,就是进了州学。县学这些家伙,也就混点补贴可以,真要论起本事,太差了。” 围观的百姓们批驳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州于大宋而言,还真的不算事文风昌盛的地方。楼里头坐着的,虽说都是名士,那也不过是秦州内有些名气。放眼天下,士林中还真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些是谁。 “这回来了真材实料的。” “不错,这个书生我认识,叫韩扬,成纪县人氏,打小就被带到京中读书,不知为何,如今居然回了秦州。” “难道你忘了,今年可又是发解试的时候。想来京中委实竞争太过激烈,加上考生也有限制,若非特殊条件,不得跨区域科考,因此回来稳稳当当过了发解试。” “原来如此。” “想来这少年此次必然会崭露头角。” 被称作韩扬的少年,看年龄也不过十六,这会儿听着周围人群中的议论,面上带着几分傲然,昂首阔步走进了松鹤楼。 一个接着一个读书人走进来,不得不说这些围观的百姓当真是不乏消息灵通之辈,居然一个不漏,全都能叫出底细来。 “这回州学的三才子到了。” 时间已经酉时过半,眼看着夜色降临,人们心中认定压轴的人物终于到来。 州学三才子,是三年来州学中被认定最有希望科考顺利踏入仕途的三个人。如果沈耘已经到来,那么他一定会认出,三年前与自己一道争夺范府誊抄书籍差事的老熟人吕芳,便在其列。 其他两位,则是赵文清和曾明礼。 三才子联袂而来,已经表明了州学的态度,那就是全力以赴争夺这场文会的魁首。 三才子走在人群中间,很是客气地朝周围罗圈揖,这才施施然走进楼中。 眼看着差役们便要将附了灯谜的彩灯挂在松鹤楼下边,人群也渐渐有了围拢之势,沈耘这才急匆匆跑了过来。 说真的沈耘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狼狈。 他是太过小看这个世界人们看热闹的热情了,原本还想着到了酉时末过来,因此在一家小饭馆中吃着东西,顺带听听那些客人的闲谈。 哪知吃过饭,才知道人群早就将松鹤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若是错过这场文会,沈耘也只能找范府借钱,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因此,匆匆忙忙赶来,谁知道差点就晚了一步。 口中不停念叨着“借过”,在人们怪异的眼神中,沈耘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松鹤楼门口。差役正要拦下,看看沈耘颇有条理地正正衣衫,看样子确实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这才放了进去。 “方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不晓得,难道是外地来的士子?” “天太黑,看不太清楚。不过这张脸似乎很熟悉啊,应该是咱们成纪县的。” “你们再想想,究竟是谁啊。” 果真,两年多没有在人前,终究有很多人忘了,当日在某个街角,与吕芳争辉的那个年轻人。 走进了松鹤楼,沈耘拽着个摩拳擦掌要赋诗一首的家伙问过,这才知道文会的规矩。 当然了,谁都希望早早上了四楼,与张世安以及秦州诸公会面。可是谁都知道,早早的拿出自己的作品,是非常吃亏的一件事情。 不说后来居上的家伙,就说那些评审们,这会儿口味正刁,愣头愣脑凑上去,还不知被批驳成什么样子呢。 不过,一楼的事情可没有被沈耘放在心里。 诗这个东西,在沈耘的脑海中,前任叙之已尽。他要的是夺得一层楼的魁首,拿了那数量的赏钱,而非跟着凑回热闹,到四楼与张世安等人喝几杯酒。 到如今,也只有再上一重楼,用脑海中铭记着的那几首词,来与秦州的士子们较量一番了。 更上层楼。 相较于诗,写词的二楼人要多很多。 松鹤楼确实宽敞,可再怎么宽敞,这会儿也被数十号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开阔的楼层有微微凉风吹来,却压根打不断那些个士子们的冥思。 一楼估计评审们也是放水了,所以对于赛诗没有严格的要求。 可是二楼作词,就出了点规矩。无他,便要这些个士子们应时应景,作一首关于元夕的词来。 前几年刘清明举办的文会,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因此来时尽管这些人都有腹稿,奈何却被这一条瞬间打乱了计划。能准备充分的,也仅有区区十数人,而这些人,正嘴角含笑,胡乱看着四周。 吕芳便是其中之一。 这回他们前来,确实也得了夫子们的嘱托。毕竟州学作为秦州的最高学府,在这些文会上,有时候也必须拿出一点实力来,好维持地位。 回头看的他,正好就看到了沈耘走上楼来。 吕芳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所以对于这个数年前科考榜上无名,却硬是得了范府看重的家伙,印象格外深刻。 到东京科考落榜后,吕芳回来后倒也打听过沈耘的消息,后来得知其守孝在家,便没有放在心上,不想两年过后,居然在这种场合遇到。 心里带着几分戒备和惊醒,吕芳转回了头。心里却重新玩味着想好的词藻。 他可不愿,再一次败在沈耘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书生手里。否则,州学这回可就彻底成为人家的陪衬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且将那红绡赚遍 当沈耘进来的时候,时间也已经到了戌时初。 虽说两个时辰,足够这些脑瓜子灵通之辈心思千回百转,可是如此紧要的关头,谁不想时间再久一点,让自己对文字的琢磨更好一点。 不过,沈耘观察的更仔细一点,发现很多人对站在最前头的三人格外关注。那种眼神,似是那三人稍微挪动一点,都生怕眼帘里丢了身影。 心里早就选好了词目,沈耘微微一笑。纸上挥毫,顷刻间两首词便写将上去,怎奈来的太晚,就连位置也是落在后头,少有人看清楚沈耘的动作。 即便是周遭几个看清楚的,也只觉得这不过是打个草稿,虽然字写的章法俨然,奈何还不到最后竞逐的时间,倒也没有太过在意。 可是,让他们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就是这样一个位居末座的家伙,这会儿居然施施然朝里头评审的位置走去。 这厮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破罐子破摔,直接交了词作,而后被这些个评审黜退了事? 身后的哗然让尚在前头的吕芳三人心生疑窦,齐刷刷转过头去。 “是他!”吕芳忍不住低声惊叫起来,让身旁的赵文清和曾明礼瞬间将目光转向他。 “吕兄识得此人?” 虽说现在上交自己的词作确非明智之举,二人心中也觉得此人是在哗众取宠。然而既然吕芳面露惊色,想来是知道些底细。待问个清楚,心里自然也就有了计较。 感受到同窗二人的心情,吕芳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耘的字写的好,但是接下来,他对沈耘一无所知。可是事到如此,也只能实话实说:“此人唤作沈耘,是牛鞍堡人氏,一笔字写的很漂亮,不过学问唔,三年前发解试未过,也不知三年来学问涨了多少。” 得知沈耘连发解试都过不了,二人总算是放下了心中那一点小小的紧张。 “吕兄你如此紧张作甚,不过是个连发解试都过不了的,如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放心便是了,今日我三人不仅要在这二楼较量一番,呆会到了三楼,也要争个高下才是。” 吕芳面上稍稍安定,可是心中却总惴惴不安。 “二位兄台说的也是,只是,我也不愿咱们的较量,中途有人插进来,所以担心过头了。” “哈哈,吕兄也太过小看自己了,想我三人,在州学中也是佼佼者,不然今日夫子也不会专门让我三人前来。” 得到了二人的安慰,吕芳心里总算是好受一些,不顾,这个时候沈耘也已经到了二人的面前。 看到吕芳赫然是方才目光汇集之处的其中之一,沈耘也有些错愕。 “我道何人能这般为后边这些人景仰,原来是吕兄。经年不见,风采依旧,当真可喜可贺。” 其实吕芳只想说,谁愿意认识你。可沈耘既然打了招呼,自然也不能装聋作哑。 “沈老弟也是一般,不想今日又遇上了。” “哈哈,却是迫于俗务,不得不来,倒是让吕兄见笑了。沈某见诸位久久不愿上来,只是着急的五内俱焚,索性抛砖引玉,为诸位谈谈究竟。” 沈耘说的倒是隐晦,不过吕芳也听清楚了里头的意思。无非就是冲着那份赏钱来的,因此对沈耘也没有先前那么高看了。 州学三才子相视一笑,给沈耘让了去路,便等着看好戏。 说来台上这些个评审,这会儿早就等的无聊透顶了。谁愿意呆呆坐着,看台下这群书生有一搭没一搭相互瞅瞅,然后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 天啦,这是元夕夜,是该纵情声色的时候。 正自不耐烦的时候,忽然发现沈耘走上来,倒是让他们心中一喜。既然有了第一个,那就会接二连三的上来,这可不是科考场上,能磨一会儿是一会儿。 走上台的沈耘,将两份词稿放在桌上,很是恭敬地一拜:“学生沈耘,拜献拙作,还请诸位先生品评。” 五个评审,本是高高坐起,想要相互传阅这最先送上来的词作,看看这个敢率先走上来的书生到底有什么本事,敢让他这般前来。 哪知听到沈耘的名字,便有人忽然站起来。 “你便是沈耘,牛鞍堡的那个沈耘?” 得到沈耘的回答后,这人瞬间激动起来,慌忙拿起沈耘的词稿,仔细看了一番,略带几分惊讶:“不是那种笔法,不过,观其法度,确实是同一人所写。好好,好啊,等了三年,终于等得你来。” 边上几人倒是未曾听过沈耘的名字,见中间这位高坐着的这般失态,纷纷诧异起来。 “易公,这书生,难道有什么过人之处” 众目睽睽,姓易的这位老先生到也不想让别人误以为有什么黑幕,笑了笑坐下,不过看向沈耘的目光越发和善起来。 手中捏着两份词稿,认真读了两边,眼睛顿时一亮。先前只以为沈耘到底是有些冒失的,但仔细玩味着词藻,越发觉得字字珠玑。 微微一笑,老者将词稿分别传向两边。 “你等且看看,若是同意,便让那些乐姬编曲儿唱出来。想来这般绝美的词,也唯有那些个女子在丝竹声里宛转悠扬的嗓音才能表现出来。” “哈哈,岂不又是一个柳三变。” 身边坐着的四位顿时来了兴趣。 谁都不想自己今夜读到的第一首词便是那庸俗小调。这位易先生这般夸赞,想来必然是不错的。 易先生的左右手边,二人分别拿着沈耘的词作,认真端详起来。不过仅知默念了几句,便同时发出异样的声音。 台下,那些个眼睁睁看着沈耘上台的士子,这会儿不约而同看向台上。先前还略微有些嘈杂的二楼,瞬间只剩下台上几人发出的声音。 谁都想知道,这第一位上台的,究竟有什么本事,会不会立刻就被黜退。又或者,平步青云,直上四楼。 吕芳这会儿死死盯着沈耘的背影。 就连赵文清和曾明礼二人也有些紧张起来,先前还有些看不起的家伙,不想这会儿居然得了台上这五位的笑脸。想来结果必然是不差的。 其中又以吕芳的心情最为复杂。 难不成,心里头嘀咕的事情,还真的要应验了? 两首词,台上五位却花了差不多一刻时间才传看过了。 台下人眼里,只是看那笑容就知道,肯定不差。 最后一位看过,就要将两张纸传到边上的乐姬那里去,哪知这般动作却被易先生给拦住。 “且稍等。”将两页纸要过来,在其他四人惊异的眼神中,易先生将之抄录下来,原稿很是小心地揣到自己怀里,这才将副本递过去。 “沈生,这两份词稿,便当时送与我了,你看可好。” 沈耘又能有什么话说,他是万分没有想到,居然还可以这么玩。台上坐着的那几位更是眼睛都直了,一向行事颇有章法的易先生,今日怎的这般逾矩。 “你们几个后辈,当真是孤陋寡闻。罢了罢了,等今夜过后,我再与你等仔细分说。这会儿,且听那些歌姬将着曲子唱出来。” 每一个词牌,都有对应的格律和音律,请来的乐姬都是在花红柳绿之处唱惯了种种曲目的,自然不会被这两曲难倒。 只听得几声管弦一道儿作响,那些秦楼楚馆的常客,瞬间便听出了味道。 “咦,居然是木兰花慢。” 木兰花慢本是唐代教坊曲,后来被用作词牌以韦庄之词为准。 先前台上这几位所说的柳三变,便是其中大家。一曲倚危楼伫立,使得前前后后多少曲失色。 如今沈耘写起,不知又有多少味道。 只见那乐姬拨弄着手中琵琶,朱唇微启,柔媚的嗓音吐出“梅妆堪点额,”霎时间让人觉得已经醉在了梅花的幽香中,更似是身前便有这样一位美人,倚在窗前,看窗外残雪未消。 梅妆堪点额,觉残雪c未全消。忽春递南枝,小窗明透,渐褪寒骄。天公似怜人意,便挽回c和气做元宵。大守公家事了,何妨银烛高烧。 旋开铁锁粲星桥。快灯市c客相邀。且同乐时平,唱弹弦索,对舞纤腰。传柑记陪佳宴,待说来c须更换金貂。只恐出关人早,鸡鸣又报趣朝。 这是沈耘首度将自己记忆中的词作拿来抄袭,虽然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但为了银瓶儿,那些个所谓的道德全都被扔在了九霄云外。 他只看到,那些个看客们此时正兴致盎然地听着,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 一曲终了。 易先生率先起身喝彩。 “沈生这一曲,当真是应时应景的很。若是张府台看了这首词,定然会笑的合不拢嘴。” 沈耘笑笑,看着那些个看客们纷纷向自己手中的红绡送到乐姬那里,便知道自己这一首,足以让自己上了四楼。 不过,这会儿人们更为期待的,是放在后边的一曲。依照前头的规矩,必然是更好一些的压轴。这一曲已经如此,那么,下一曲又该是如何的精彩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天下无词唱元夕 易先生乐呵呵地笑着。 他是越发期待接下来这一曲,会让底下这群士子有怎样的反应。 吕芳已经怔住了。 如果说先前沈耘给他的感觉,只是有些隐隐的威胁的话,那么此时一曲终了,他们便彻底明白了沈耘的水平到底如何。 这已经不能算是隐隐的有些威胁了,毫不夸张地说,对比自己的腹稿,二者也不过堪堪打个平手。可是,还有接下来的一首,这可是更比之前厉害的。 赵文清与曾明礼二人,有些艰涩地扭转脖子,将视线强行从那些堆积如小山的红绡上移开,嘴唇缓缓张开,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朝吕芳问道: “吕兄,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短短一句话,便暴露了二人内心的紧张。 确实,如何能不紧张。他们三人是来为州学长脸的,不是来给人家做陪衬的。沈耘这会儿的势头,大有再来一曲便冠盖群英的意思。 若非还要些脸面,此时三人就已经如后头某些人,很是识趣地乖乖离开了。 可是,他们不能。 如果还没有将自己的的词作献上去,便早早离开,那这一辈的名声都要被败完了。 “还能怎么办,就算是如此,咱们也该坚持到最后,我就不信,咱们三人都比不过一个连县学都考不进的家伙。” 吕芳咬咬牙,还是安慰着两人。 这莫名的信心倒是让赵文清和曾明礼二人稍稍安定,眼中重新迸发出自信的光芒。 可只有吕芳才知道,这只不过是强自硬撑罢了。 众态纷纭的当口,早已经有人将红绡收了下去清点。虽然不少人还期待那红绡的数量,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捱开了缝隙的窗扇吹来丝丝凉风,使得二楼中多了几分平静。彩幕随风而动,忽然间便送来乐姬们乍起的琵琶声。 青玉案的调子,本是被很多人熟知的。只是今日这韵律,硬是平添了几分惆怅。不得不说,独特的曲调瞬间勾动了人们的好奇,迫切地想要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唱出什么样的韵律来。 奈何青玉案的前奏,偏生有些漫长,让人恨不能从中掐去一段,也好过平白让人等这许多时间。 吕芳几人的心此时早就提在了嗓子眼上。 这种又是期待,又是紧张的感觉,当真是难受的紧。此刻赵文清和曾明礼二人,只想着此后再也不要见沈耘这个人。 在州学习惯了高高在上受数百人夸赞,出了州学也颇为人所熟知,可就在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文会中,被人压了一头,当真是此生大恨。 就在人心复杂如乱麻的时候,那等了许久的朱唇终于轻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唱者自是无需理会这里头有多少的美妙或者粗芜,然而听者确实憋着劲想要找一些毛病出来。 只是这一句,便让许多人心中暗自鄙薄:“不过是写点景致,这都是大家用惯了的手笔,有什么惊人之处” 先前一直紧张的州学三才子瞬间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些个评审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绝对算是虎头蛇尾的,想来待会儿那些个听众们送上的红绡,也不会有太多。 这下可好了,自己三人总算不至于将面子悉数丢掉。 这般思绪中,就连紧接着的“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一句,也没有听的太清楚。 曾明礼悄声朝吕芳说道:“吕兄,看来,咱们还是有希望的。” 吕芳嘴角微微扬起笑容,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这事儿,用不着这么庆幸,毕竟,自己等人也是有满腹才学的。呆会儿还要上三楼作文章呢。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咦。” 这一句出来,瞬间有几个士子忍不住发出了惊异的声音。原本以为下阙也就如此平淡无奇了,可是忽然间从写景转到写人,还是这般精妙的侧面描写,当真有些手笔。 易先生在台上笑容更浓了。 而音乐还是要继续,乐姬们并未因一阵惊叫便停下。最后两句缓缓吐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没人喝彩,没人鼓掌,也没人送上红绡。 所有人几乎都还沉浸在沈耘这一首词所勾勒的画面中。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满街的来往行人,可是,那个心中的人儿,到底在何处? 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怅然若是的感觉就像是千斤重担一样,狠狠压在心间,半分不得解脱。 良久,忽然不知从何人口中,短促有力地蹦出一个“好”来,而后瞬间将整个二楼,悉数纳入了喝彩的怀抱。 台下看着沈耘的眼神,是那般的复杂。之前很多还有些轻视这首词的人,此时再度品来,却发现还有更深的味道,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再把它念上一遍。 一条一条红绡被人很是恭敬地送到乐姬面前,过了半刻,再朝台下看去,所有人手中已然再无红绡可送。 直到这个时候,易先生才双手虚按,将心情复杂的人们安抚下来。 “照例,这二首词在演奏过后,便要让我等评审品评一番,也好让尔等知道这其中的妙处。” “这第一首,应时应景自不必说,虽然有些夸大,却将这秦州元夕夜的情景写了个通透。更兼词藻华美,倒是也可得个中上。” “然这第二首,却要我等好好来说一说。” “拆开来看,上阙写景,下阙写人,自是平淡无奇,是个人都会这么写。” 易先生的话引得下边一阵哄笑,不过哄笑过后,还是认真听了起来。因为接下来,那才是对这首词最为精华的品评。 “然而将这上下阕放在一起,就是了不得的东西了。上阙极尽灯夜市的热闹繁华,临了忽然“一夜鱼龙舞”,寻常只当写这一夜之景象,孰不知为了等这一夜,背后又是多少个孤寂凄凉的夜。” “嘶。”好些人不禁吸一口凉风,好让内心平静下来,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用意在里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仅仅这上阙,便已经有了许多名篇的气象。 “然下阙却更为精彩,让人读来只觉唇齿留香。” 易先生说到这里,也激动了起来:“下阙前两句,初读之时,只觉是写那些街上往来的女子衣着极尽华贵,可是读到后来,方才发现,这是在映衬一位不落俗套的女子,万般繁华擦肩而过,却只在灯火阑珊之处,静静伫立。” “然而这不仅只是一位女子,还是斯人苦苦寻求的道。是我辈读书之人,于尘世喧哗之中苦苦追寻的东西。哪怕在寻求的道路上,错过无数的繁华,终有一天,你会看到它,接近它,触摸它,了解它。” “这一曲,不比柳三变与大晏的词逊色,以是老朽以为,当得一个上上。” 此言一出,台下皆惊。 易先生在秦州可谓是诗词大家,在他口中评出的词,是极为让人信服的。然而近三年来,易先生从未给过任何一首词上中以上的评价。 便是连上下,都难得从这位老先生口中说出来。 然而,今日,就在这文会之上,居然给了这么一个名声不显的少年上上的评价,说出去,惊讶的人绝对只多不少。 就在此时,统计红绡数量的人也走了过来,朝易先生低声耳语几句,随即,易先生面上的笑容便越发盛了起来。 “好了,好教诸位知道,方才两曲,共得红绡两百三十六根。” “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沈耘这两首词得了不少红绡,哪知道居然有这么多。 须知站在楼上的听众,为数亦有百人。每人手中都给了三根红绡,投完了,便没有了。 先前这些士子不愿早早上来,也有这方面的顾虑,生怕来的早了,那些个听众会考虑接下来的曲子,不愿早早将手中红绡送出来。 哪知这一犹豫,便让沈耘将大半红绡收入囊中。 接下来便只有六十四根红绡可以让剩下这些人争夺,可是,有意思么? 风头已然让沈耘出尽,就算是接下来有人将这六十四根红绡悉数赚去,又能够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吕芳三rén iàn面相觑。 “唉,这回咱们三人,可是给州学丢尽脸面了。”曾明礼哀叹一声,却并未转身离去,只是等着沈耘上了楼,让这些人消停一会儿,再将自己的词作献上。 台上,沈耘朝易先生及其他四位评审拜谢后,便领了喜帖往楼上走去。 直到此时,那四个评审才有空问易先生:“易公,这首《青玉案》,诚然是不错,然而,当真有你说的这么好?” 易先生摇摇头:“你们不懂,还以为我是看与他的关系才给这样的评价么?其实不然,如若你再多玩味几遍这首词,我相信你会与我有同样的想法。” “想必今日之后,天下再也没有什么词,在写元夕这一处,能超过这首《青玉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忽闻楼下步履声 步履缓缓。 其实此行沈耘的目的已经达到。二楼的魁首定然是自己无疑。套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已经无路可走。 只是以来赏赐需要在宴会正酣处,由张世安亲自赠予。更兼既然来了,怎么的也要感谢一番人家。 以是虽然心里对于这等热闹有些抵触,但沈耘还是选择了留下。 四楼。 两名差役正守在楼口,百无聊赖地候着楼下的结果。 “我说,兄弟,你猜猜最早一个上来的,会到什么时候。”等了一个时辰都等不来人,眼看着戌时将尽,依照前头经历过这类文会的同僚所说,至少也要等到亥时三刻过了,才有可能上来人。 所以这会儿就有了这般的对话。 “嗨,那些个读书人,都是屎撵到屁股门子上才风火流星的主,这会儿,还早呢。要我说,咱们还要登上半个时辰,估计才能见着有人上来。” “你啊,净说啥大实话。要是让里头这些爷爷听到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怕什么,这会儿了里头正谈天说地,哪里有心思看我们这里。唉,本来都说好了今夜要去喝一整夜花酒的,哪知临时被拉来在这楼口吃冷风。” 差役扭了扭头,看着里头正热闹的场面,有些无奈地说道。 诚如斯人所言,张世安这会儿,正与这些个秦州名士相谈甚欢。 前有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有欧阳修“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士林中不知不觉就掀起了这样的风潮。 张世安做不到二者这般的洒脱和文华,可是这元夕文会,自从刘清明做了一届,便深深印刻在张世安心里。 尤其是,这会儿秦州的这些个文人雅士纷纷赞颂自己,越发让这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心里得意起来。 “府台大人兴文风,重教化,这几年秦州文气越发兴盛,当真是一桩盛举。年前我到了庆州游历,期间遇到不少读书人,一提秦州,这元夕文会必然挂在口中。” “正是这般。不少外地士子都羡慕我秦州有此盛况,交口称道,也唯有百姓富足吏治清明,方才能有如此。” “士林之中,倒是颇有些人,想要一睹府台当面。哈哈,当真是我秦州之幸。” 心里暗自开心着,张世安口上却并未显露出半分得意:“秦州自古便是文风昌盛之地,上古之天皇,在秦之襄公,在唐之李渊,当朝之仕衡,皆是一代英杰。” 美滋滋地饮了一杯酒,这才接着说道:“我不过勤劳本务,治此方黎庶,今日文会,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一阵“府台过谦”的哄闹声中,宾客尽欢。 奉承话终究说几句就够了,在座的也不是那些个一味阿谀奉承之辈,都明白点到即止的意思。 闲着无聊,自然就有了和那两个差役一般的揣测。 “不知今日,底下那些士子到何时登楼。” “我也正要说这件事情。虽说咱们此处的酒宴到了子时才开席,可是我等心中,今日那些后辈们的佳作才是真正的美味。” “向公素来遇到佳作便要浮一大白,今夜想来名篇不少,倒是让你老既过足了文瘾,又过足了酒瘾。” “这个文瘾用的好。哈哈,当浮一大白。” 看着座下名士们一个个玩笑起来,张世安心里越发开心。就要再吃一杯水酒的时候,忽然间,在嘈杂中听到一个奇特的声音。 “当,当,当,当” 轻微却富有韵律的声音,让四楼的名士们瞬间安静下来,眼中近乎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楼口。 而那两个百无聊赖的差役,此时更显得激动。 “这么快,居然这么快便有人上来。快,快走上来,让我看看,是酒楼的小厮,还是参加文会的士子。” 一个差役口中喃喃自语着,脖子伸长了朝下巴望,奈何这番动作又不好做的太明显,毕竟身后可是都超这边看着。 旁边另一个年纪大的就显得自然许多:“莫要看了,我能保证,绝对是参加文会的士子。”说着说着,这心里也有些激动起来。当真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过了评审? “哦,却是为何?” “你啊,终究经验还浅。须知这茶楼酒肆的小厮,那都是习惯了匆匆忙忙的上来下去,所以这步履要快一点,声音要重一点。” 指着楼下,年长的差役徐徐说道:“可你听听,这声音,不仅步履缓慢,而且每一步必然是落实了,才会迈出下一步。这样的人,除了那些自小学礼数的读书人,谁还会在意这个。” 年轻的差役近乎崇拜地看着对面这位老大哥,让年长的差役冷不丁脊背发凉。尴尬地笑笑,便已经看到了沈耘的身影。 “咦。” 年长的差役低声惊叹。 在来前,他也抽空看过那些被人们寄予厚望的士子们。像什么县学七友,州学三才子等等这般的人物,虽说只是看了一眼,可大致也有个印象。 但走上来的,他可以肯定,不是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只是思虑的当口,沈耘便已经走到楼口,两差役齐齐一拜:“按照文会规矩,登四楼者,当手持评审的信物。还请公子出示。” 哪怕沈耘穿着一般,但是在这些文rén iàn前,尤其是今夜,差役们可不敢拿大。一句公子,可说毕恭毕敬都在里头了。 沈耘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差役。 仔细看来,却是一块雕琢异常精美的竹牌。约摸有小儿巴掌大,两面边沿上皆有阳文图案,锦簇花团的中间,两面皆留着一块空白。 不过,此时沈耘手中所持的竹牌,却是两面都写上了字。若是识字的,便能看得出来,一侧是“青玉案丶元夕”,另一面则是“木兰花慢丶梅妆堪点额”。 只是看了一眼竹牌,两差役便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才子。 今夜的竹牌儿只有十来块,被分发到下边三层楼的评审手里。唯有获得他们的一致认可,才会赠予竹牌请上顶楼。 让开了道路,沈耘缓缓走进四楼。 被许许多多的目光盯着,这种感觉真的有些怪异。尤其是,看自己的目光都来自这些传说中秦州士林地位最为尊崇的一群人。 张世安和秦州名士们,此时心里也犯着嘀咕。 这后辈是什么人,怎的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外地来的人不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原本是要弘扬秦州文风的,结果被外地人压一头,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就在许多人心中暗自疑窦的时候,沈耘走到了四楼当中,朝着上手张世安一拜:“后学末进沈耘,拜见府台大人,拜见诸公。” 张世安强自压下心中的激动,冲着沈耘问道:“沈耘,我且问你,你是何方人氏,既然能上得四楼,为了不见声名于外?” 这一句询问,可是将在座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一群人齐刷刷看着沈耘,只等他给出一个dá àn,好印证自己心中所想。 “学生乃是成纪县牛鞍堡人氏。三年前科考未中,又逢家父新丧,因此守孝在家,不曾在城中来往。” 话音刚落,席间便有不少人一阵欣喜。 不过,今日的主角,到底还是张世安,因此也没有人越俎代庖。不过,看着张世安接下来的举动,心里还是有些不解。 “好,好。来人,给沈生落座。”张世安点点头,让手下为沈耘安排位置,口中却继续说道:“酒宴尚须等亥时过了,所有才子都来了,才会开始,既然时间还早,不若你便与在座诸位,讨教些学问。” 没有过分的夸赞,更没有提到关于范府的一切。甚至这个讨教学问的说辞,都有些让人不太理解个中意味。 只是,在沈耘这里,却有另外一种想法。 他只当是自己来的太早,打乱了这些人的玩乐。心中略微带着几分歉意,朝张世安以及在座诸人一拜,这才来到自己的座位前。 甫一落座,便听到有人微笑着朝自己询问:“沈生,你居丧在家,可曾将学问落下?” 见沈耘有些不解,此人微微一笑:“却是忽然想到,前年成纪县令刘清明,据说就是邀请一个叫沈耘的士子入县学,结果人家因为居丧给拒绝了。想来便是你了。” “我倒是也很期待,这般值得刘清明那厮主动相邀的人,到底本事如何。” 说的很直白,但是个中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要考校沈耘一二。 沈耘起身一拜,这才重新坐下来回答:“居丧期间,安贫乐道。多亏贵人相助,每月里倒也读的二三本经史子集。斯人恩德,铭感五内,故唯有苦读相报。只是学问一道,浩如烟海,学生如今,也只能说得一叶扁舟,方离了渡口。” 谦卑的态度让这些人暗自点头,只是发问之人,却并未因此就放过沈耘,反倒是直接询问:“那你说说,今夜三楼这文章,到底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又以急智作文章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沈耘一怔。 随即恍然。 那写了作品名称的竹牌,早在拜见张世安的时候,便已经让人交上去了。因此这位府台公绝对是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然而如今却对座中人的发问毫不阻拦,眼神中更是露出一番玩味的神色,这便让沈耘心中的猜测越发确定起来。不错,这些人正是要考校沈耘的学问。 观其神色,自然是没有丝毫恶意的。 况且士林长辈遇到欣赏的晚辈,动辄考校学问,都成了一种惯例。沈耘这会儿深感受宠若惊的同时,也在极力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三楼的同样有两个题目。 第一个,是经义论,但有思想,尽数阐发。 第二个,是时务策,家国大事,大可言得。 纵观三层楼的考点,除了没有墨义帖经,其他尽皆与科考一致,当真是科考前的预演。 沈耘踏足三楼的时候,也曾驻留过一小会儿,在未曾打扰那些士子思考的同时,也留意了三楼的题目。这会儿被问起,倒是少了几分尴尬。 “两者皆为科考所备,府台公当真用心良苦。”沈耘朝张世安一拜,在斯人满怀欣喜的同时,却遭到了追问。 “能看出此点,自然是聪慧之辈。只是我等意欲一睹沈生文章为快,奈何尚要等一个时辰,着实让人心痒难耐。不若口诵文章,熄了我等心火。” 口上是这般说着,可是眼神却看向了张世安。 这件事情,终归是要他来决定的。 到了现在,张世安也有心看看沈耘的才学,听到这番请求,居然点点头,朝沈耘说道:“沈生既然苦读三年,名声不显于外,今日当一展胸中所学,好叫我秦州百姓知道,当世也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之辈。” 沈耘苦笑着点点头。 这位府台公当真是对自己信心百倍啊,明知自己是凭借词作上来的,偏生要让自己作文章。难道就不怕自己一时词穷,当场出丑。 自己这会儿,当真是被这位捧的太高了。 如果自己能够凭借文章征服在座的诸位,那么就真如张世安所言,一鸣惊人了。可是如果不能,那往后自己在士林中的日子就难过了。 沈耘只能苦笑着朝张世安再拜。 而后,于诸多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性具天地万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真见天地万物在我性中,必真能以性合于天地万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 只是小小一段,瞬间引发了座中人的惊异。 “这是《孟子丶尽心上》?” “这是出自‘万物皆备于我’?” “等等,还有,‘尽性’二字也有出处,乃是《礼记丶中庸》中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出口便是连发两部经典的句子,让这些人越发期待沈耘能够作出什么样的文章。不过开头已然接近点题,接下来便是引经据典为之正名了。 “……‘性非他,仁、义、礼、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据焉。” 接下来的话,进一步阐述了沈耘文章的核心思想,将孟子人之四德由内而外深入浅出讲述了一遍。 全文将《孟子》一书以四德为核心,座中哪怕是秦州的名士,此时也不禁皱起眉头苦思起来。 良久,有人抬起头来,似是带着些惋惜看向沈耘:“如果我所言不差,沈生当是主修《孟子》吧?” 之所以这样问,也是因为儒家十二经虽然字数不多,但字字珠玑,很多人穷其一生,也不过精研一部罢了。如今沈耘所作文章皆是孟子的思想,因此才会有这么一问。 沈耘点点头。 然而,对于他来说,无论孔孟,都是他做学问的根本,生来有两世的记忆,自非寻常人可比。 得到沈耘的答案,此人叹了口气:“当朝王学士便是尊孟的,自《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后,士林便隐隐有了这等风气。唉……” 叹了口气,却并不再往下说。 其实座中诸人都知道,他是可惜沈耘就如此盲从,没有独立思想的文人,到底是走不远的。 张世安笑了笑。 朝堂如何纷争,他这个即将致仕的老家伙是管不着了。但沈耘这个后辈,他倒是看在眼里,因此也开口为沈耘解释了几句:“王相公虽养望二十载,然我秦州,到底还是尊范相公。沈生这文章,你等觉得,是两三载研读能做出来的?” 这么一说,大家倒是释然了。 沈耘习孟在前,天下尊孟在后,沈耘身上倒是没了趋炎附势的味道。 “若是那位王相公看了,想来定然是欣喜的。今日这文章,虽说我不精孟学,却也觉得当真是我秦州近年来为数不多的好文章。” “我便说,楼下王夫子可是素来尊孔圣的,能让一个写宗孟文章的后生上来,心里不知道挣扎了多久。” “你这厮倒是好生促狭,呆会儿王夫子上来,倒要好生跟他说说。” “莫说莫说,老先生脾气当真倔强的很,到时候莫要与我厮打起来。” 玩笑一番,又夸赞了沈耘几句,这才说到正事。 “沈生的经义论当真力压同辈,只是,还有一篇时务策,何不一并说来。” 哪怕沈耘前边一篇文章说了两刻时间,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下边有士子上来。这些名士们便纷纷让沈耘将第二篇时务策也一并说来。 张世安笑意越发盛了。捋捋胡须,朝沈耘点点头。 “经义论考校学问,时务策便要考校度量。”张世安略带着几分回忆,很是感慨地说道:“想当初,范相公万言《上执政书》,深得晏相公看重。今年又有王学士,一篇《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教天下惊动。为文者当为政,方能显我等所学。” 时务策做的好不好,绝对能体现一个人的执政能力。 欧阳修乃一世文宗,文章锦绣冠盖一代,世人皆知其文章做得好,孰不知若非考官们挫其锐气,这位也是状元公。而能得状元公的,治政能力又怎会差。 斯人主政东京,宫中要修建宫殿。考虑到木料土石等运输困难,欧阳修直接命人掘开东京道路,引汴河水入宫中,这样运输木材的船只便直接从运河到宫外。宫殿修建结束,挖出来的土料石料又填回道路。 只此一件事,便能证明经历了科考产生的官员,其智商绝非等闲人可比。 沈耘的学问已经征服了在座的人,因此对于他的希望,也就越发高了起来。 苦笑着点点头。 张世安的美意他怎能不知,在一干人迫切的眼神中,再度开口。 此间文章,到底都是关乎国事。而如今最大的国事,莫过于经济和外交。 后人只知大宋的经济繁荣,却压根不知积弱积贫才是其本相。繁荣的经济并没有给国库和百姓带来多少利好,因为很大一部分钱财,都被用在堵外交弱势的窟窿。 国朝一年税收两万万两白银,可养禁军就得撒出去两千万两。更兼各地赈济,官员俸禄,厢兵豢养乃至岁币封赏,一年到头根本剩不下多少。 到如今北地的百姓都还在拜谢寇准,若非这位当时下了狠话,以真宗的尿性,当初给辽国番子的岁币就要达到合计一百万匹两的绢布和银两。 纵使当初商定的三十万匹两,如今也随着态势涨到了五十万。 这些钱哪里来?还不是地方官员找百姓征收的。层层盘剥,到了国库压根剩不了多少。 以至于连仁宗这位大宋最伟大的皇帝,也不得不节衣缩食下大力气改革。 沈耘阐述的正是对外关系的问题。尤其是对秦州最具有威胁的西夏,成为沈耘浓墨重彩叙述的对象。 自治平四年李谅祚暴死,幼子李秉常继位后,西夏梁太后把持政务,与外戚一道,对大宋发起连年征战。若非种谔等人强势反击,如今早就打到了秦州府来。 只是连年作战,大宋也败多胜少,当真让人嗟叹。 “贼有三弊,击之必亡。一曰国主年幼,后宫干政。梁氏妇人贼心,眷恋权势,为李氏所不容。此疾如病入腠里,终致膏肓。” 对于沈耘足不出户,便能尽知西夏国事,虽然有人惊异,但更多的却是赞扬。 “二曰贪婪无度,日日征战,不恤民生,但得钱财,皆入私囊。夏有百姓食草芥,梁氏子孙弃鱼羊。国怒民怨,终致颠覆。” “三曰首鼠两端。斯人建国,逢迎与辽宋,然前后皆有旧怨。况于吐蕃交恶,常年征战,斯人再无盟国,一旦事发,不过羔羊待宰。” ……洋洋洒洒千言,连张世安都目光灼灼。如果尽数抄录下来,上报朝堂,想来接下来对于西夏的作战,都会有很大的用处。 沈耘堪堪讲完,便迎来一阵喝彩声。 这些个士大夫虽然都是空谈误国之辈,但说到底也算是群千年间前的愤青,如果沈耘的办法能够将西夏国这块鳞疥之癣根除,那绝对是有宋以来最为痛快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才华当得座上惊 (为龙缘12346万赏加更) 任何时代都有主旋律。 所以无论是现在的主旋律文章,还是后世的主旋律diàn yg,抓住的无非就是那个爱国的主张。 沈耘如今所作,赫然便是一篇主旋律的文章,但没有任何疑问,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实处,并非一味的为了吹捧而吹捧。甚至于其中对于两国兵马的比较,也没有任何夸张。 文章至此,张世安已经满意到连连点头。 先前那几个发问的,这会儿也冲着沈耘连连点头。 不过两篇文章也用了半个多时辰,眼看着亥时将尽,楼口也徐徐传来踏阶而上的脚步声。 不论是张世安,还是这些个名士,甚至沈耘,都极为期待地看着。 一个俊朗的少年翩然而来,验过了竹牌,步履井然有度来到堂中,朝张世安一拜:“晚辈韩扬,拜见府台公,拜见诸公。” 待侍者将韩扬的竹牌送到张世安手里,忽然有人问道:“韩生久在长安,不知师承何人?” 师承,在儒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自初唐孔颖达与陆德明二位大儒将南北朝战乱后繁杂的传承梳理一清直呼,传承有序便成了读书人特别的铭牌。 有名师教导的读书人,在士林中地位就要略高一些。 韩扬微微一笑,朗声回答:“家师太子中允监察御史,上程下讳一个颢字。” 很显然,韩扬为自己的师承感到骄傲。便是连沈耘都为之一惊,这可是北宋理学的奠基人啊,说起来,这位韩扬还真的是师出名门了。 而座中诸位就更是失态了。 “可是那位在京师讲过《易经》,深得横渠先生赞叹的中山府程颢?” 对于西北之地,张载的名声可谓响亮的很。青年时代就得过范仲淹的肯定,如今更是在秦州旁边的渭州做判官。环庆路很多军事布置,都有张载的影子。 韩扬点点头。 随即迎来的便是一阵赞叹:“贤侄当真是一表人才。” 张世安很是满意,今日自己治下又出一个士林名儒的弟子,于自己而言,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韩生且就坐。” 被安排在沈耘对面的韩扬,略微有些奇怪地看着沈耘。思索了一下,忽然间就嘴角扬起了有些鄙薄的笑容。 沈耘尚在思索程颢兄弟的事迹,自是没有看到这一幕。而随着韩扬嘴角的轻笑隐去,又有三人联袂上来。 这几位可是沈耘的熟人了,赫然是那州学三才子。三人齐刷刷上来,可是面上终究是没有一丝喜色。 说来也真是倒霉。 原本想着将词和文章两重楼的魁首都拿了,三人也风风光光上来。哪知二楼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沈耘,三人只能无奈地被压制,带着两块牌子上了三楼。 谁知道三楼又遇到韩扬这么一个怪物,年纪轻轻,写起文章来极为老道,当场就得了州学王夫子的满口赞誉。 三人只能悻悻拿了二三名。 一起拜过张世安后,自是被安排在沈耘和韩扬后头。好巧不巧,这吕芳恰好就坐在沈耘后边。看着身边年轻的脸庞冲着自己点头,吕芳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 不少时,一楼写诗的三位也上来就坐。随后跟来的便是三层楼上共十五位评审。 每一层楼,都有一位被拥在中间,手中持着评审后的稿子交到张世安手里。接下来,便被请到了早已经安排好的座位上。 酒宴就要开始了。 松鹤楼的掌柜这回是花了大力气的。此时一个个小厮接连将酒菜送上来,沈耘看到自己案前,赫然是一叠烤羊,一叠烤兔,一叠金丝花卷,一叠葱香豆腐,零零散散还有些蜜饯肉脯,再加一只酒杯。 烤肉上都是涂了蜂蜜的,加上上好的松木做柴火,只是嗅到那散发出来的味道,便勾动了沈耘的馋虫。 不过,宴会的流程可不是直接开吃。 张世安手中拿着那一沓纸,递给身边的幕僚——却是要将沈耘这些人的作品一一念出来让大家欣赏。 率先登场的,自然是一楼三位的诗作。 大抵题目要求如二楼一般,因此几首在沈耘看来水准也很是不错的诗作,悉数是描述这元夕夜景象的。更兼对张世安的吹捧,倒真是让主人喜笑颜开。 每念完一首,前头那些名士便是品评一二。经历着这个过程,倒是让沈耘受益匪浅。 而每点评完一首诗,张世安都会与所有人共饮一杯,而作者则会恭敬地站起朝这些名士们拜谢。九首诗的时间内,赫然用了大半个时辰。 终于,到了二楼的词作。 易先生有意将沈耘的作品放在了最后,这第一首,念的便是吕芳的大作。 “蕙香幽止。恰柳絮轻舞,梅瓣悄放” 一曲《女冠子》,极尽柔媚地描述了元夕夜张灯结彩喜气盈盈的场面。那些个名士们只以为这便是二楼最好的作品,说出来的点评,自然就多了几分赞扬。 吕芳看着一脸微笑的沈耘,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这些人将自己吹上天,呆会难道要将沈耘供起来不成?他只以为这是前头的名士们知道了沈耘的作品,这会儿正变相地要衬托呢。 满脸通红的吕芳朝前一拜,旋即坐下低头皱眉。 接下来的,却是曾明礼的词作。这位到最后只捞到了二楼的前三,三楼并没有什么斩获的州学三才子之一,看着座中州学的几位夫子,脸色早就羞红了。 同样的,词作质量还要比吕芳好一些的他,更是得到了盛赞。 直到此时,张世安才朗声大笑:“接下来,你们猜一猜,这词作是座中哪位高才的?” 这还是张世安第一次发出这样的询问,座中客人倒是将这个当作游戏一般,纷纷发表了自己的猜测。 似乎觉得沈耘正是写文章上来的,而程学门人一向视诗词为小道,尊经义为shàng én,底下弟子自然也不会冒着骂名去作词。 想来想去,也唯有赵文清此人了。 已经知道二楼词作叠放次序的几人,纷纷笑着看向赵文清。 “莫不是州学的赵生?如此看来,州学三才子占尽词作前三,倒也是今年元夕文会的一桩佳话。” 这会儿轮到赵文清羞愧难当了,慌忙起身朝前头躬身一拜:“诸公莫要折煞学生,这词作,却并非学生所作。自当初听到这二首词至今一个时辰,学生脑海依旧觉得,若非柳三变在世,无人能再写出这等词来。” 赵文清的回答自然让州学的几位夫子有些遗憾。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强烈的好奇。到底是谁,能够得到赵文清这样的称道。 除了知情的几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沈耘和韩扬二人身上来回。 就在此时,韩扬却忽然说道:“诗词,小道尔。我不屑为之。”他在三楼拿了魁首,自然有资格说这句话。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很厉害的老师,就算有人不满意,却也压根不放在心里。 张世安原本是想热闹一下气氛,谁知道居然被这后辈冷了场。 到底久经guān chǎng,养气功夫倒也过硬。听到韩扬的话也仅仅是笑了笑,便朝那幕僚点头,示意开始诵读。 幕僚本也是个喜好诗词的,被韩扬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生气。很是高声地将第一首《木兰花慢》念出来,立刻得到一个应时应景的高度称赞。 这下子轮到沈耘起身拜谢了。 直到这时,座中人才纷纷惊诧起来。 “沈生,你不是以文章上楼的么?怎的?难道你是作了词,又上了三楼写了文章?” “天,怎么可能这么快。” “不可能啊,明明他上交的只有一块竹牌。”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此事等下一首词作念完,我来解释便是了。”张世安不得不起身将这些议论声弹压下去,冲着幕僚再一点头,示意将下一首也念出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 几个摇头晃脑品味其中韵味的名士痴了。没想到,通读下来,居然这么有味道。四楼重现了先前二楼的场景,许久之后,才纷纷发出赞叹。 “赵生所言,并无夸大之处。只这一首,当得与柳三变相提并论。” 溢美之词不绝于口,冲沈耘点头称赞的同时,也将目光转向了张世安。他们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张世安事先安排? 感受到这些人的灼灼目光,张世安笑着点头:“你们有些人心里猜的没错。” “沈生本来就只参加了二楼的较量,这一点想来易先生几位最为了解。我收到的竹牌上,也只有他词作的名目。” 将沈耘的竹牌交给侍从带下去传看,张世安则继续解释道:“方才我见几位有心考校沈生,正好,我也有这个意思。因此,就未曾说明。不想这一试之下,倒真是让老夫老怀大慰。” 看着张世安的表情,底下有人不可置信地追问:“府台公,难道,沈生是在咱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当场思考作文的?” 虽然心中满怀着震惊,张世安却依旧回答:“题目是我等来前拟定的。在此之前,我也未曾见过沈生。那两篇文章,就算不是我等问时所思,想来也是在走上三楼之后的事情。” “沈生,你说,可是这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高傲总有打脸时 “倒是诸公高看了。经义策论,不过先前累积,今日恰逢盛事,便写出来罢了。晚生哪里有那般才思,能倏忽之间便作得文章。” 沈耘这个理由显然更加能够让人接受一点。 饶是如此却依旧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不骄不躁,当真是可造之才。何况就算先前写过,如今拿来也不算什么坏事,只能说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张世安先前的话,此时被用来称赞沈耘,当真是合适不过。 州学三才子已经有些无颜直视沈耘的目光了,韩扬更是有些不服气,凭什么明明文章自己是魁首,这个不知名的家伙却得到如此的赞扬。 不过想到接下来就要诵读自己的文章,韩扬心里倒也好受了不少。 有了沈耘的光芒,接下来吕芳和赵文清的文章虽然也得到了不少人的称道,到底还是比之前冷清了许多。直到幕僚手中仅剩下两张纸,韩扬才显得激动起来。 “夫天命者,在理,在气。日月升潜曰理,四季轮转由气。气理交融,是谓之道。” 开篇倒是好大的气魄,不过沈耘一听就知道这是沿袭了二程的风格,甚至于,这些话不过是将二程尚未理顺的理学思想提前拿出来用罢了。 如今可不是理学被极度吹捧的明清两代,天下文宗可是欧阳修公,接下来还有王安石继位,他们这些思想,如今也不过就是一家之言罢了。 通篇的理气,没有过多实质性的证明,在沈耘眼中,这魁首当真是矮子里拔高个。 策论倒是写的不错,提出了几点繁荣国库的想法,让张世安忍不住点了点头。 接下来,便是韩扬极为期待的点评时间。 已经做好面对任何赞扬的他,却忽然间听到一句:“怎么觉得,这经义论总是过于乏味,虽然也说了些东西,却并没有说的太清楚,有种让人抓耳挠腮的感觉。” “你却是还期待一些,我反倒觉得,其中论点,尚不如沈生的四德与良知之论。理与气,有些禅宗与道家的味道,偏生似是而非。” 韩扬不是二程,如今的二程也不是今后的二程。理学初创的年代,并不是士林所有人都对让他推崇备至。相对而言,沈耘的良知论反而让这些人更容易接受。 韩扬一下子脸色就变了。 看向沈耘的眼中,从方才的轻蔑,瞬间转化为敌视。那是少年人恼羞成怒所独有的情绪。 只是接下来这些名士的话,让韩扬越发觉得无法忍受:“可惜沈生并没有前往三楼,不然,今日坐着的只怕就是双楼魁首了。如此美事,硬是让沈生自己错过了。” 若非接下来还要在秦州科考,若非自己的老师交代回来后不要惹出事端,若非自己不愿被人当作文会失利的家伙,韩扬真想就此离开这松鹤楼。 吕芳三人的脸上终究也有些不好看。 原本以为,沈耘只是在词作一道胜过自己等人,哪知道如今连文章,也不如人家。赵文清和曾明礼的耳朵忽然间觉得有些发烧,想起先前的话来,当真是羞愧难当。久看中文网首发 文稿已经诵读完毕,张世安很是自然地接过来,劝着在座诸人开始吃喝,自己却在那一沓纸中不停翻找。 找了一遍,似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便一张一张摊开再度寻找起来。 沈耘正遥遥向座中诸位举杯敬酒,忽然间便听到张世安一声厉喝:“易奉年,你干的好事。” 易奉年,正是二楼座位居中的评审。这会儿听到张世安一声厉喝,也不惶恐恼怒,一个劲冲着张世安微笑起来。那架势,大有喊我咋滴的意思。 很是淡定地喝完杯中美酒,易先生走出来冲张世安一拱手:“府台公唤我,不知何事?老夫自认今夜并未有失职之处,为何让府台公如此大呼小叫,平白失了颜面。” “好匹夫,当真牙尖嘴利。我且来问你,沈耘的手稿何在?” 张世安死死盯着易奉年,目光中满满的都是羞恼。 “沈耘之手稿,便在府台公手中,何须问我。”明白了张世安的意思,易奉年越发油滑起来。他知道张世安的脾性,这个时候,唯有死撑到底。 被易奉年回了这句,张世安忍不住扬起手中稿纸:“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沈耘的字迹么?易奉年,老夫多年前与你同窗数载,你的笔迹我可认得清清楚楚。老实交代,沈耘的手迹在何处。是不是你这家伙,借机给藏私了。” 不等易奉年说什么,座中就有数人纷纷挤兑他:“易先生,这么大岁数了,做假公济私的事情,当真有些不好。” “一世清白,如今反倒要晚节不保了。” 易先生憨笑几声。 “诸位所言,当真大谬。我易奉年是什么人,全秦州都知道我为了好字,那可是舍得丢掉脸面的。你们就说说,沈耘的字,你们谁不想要?” 环视一周,牢牢盯着张世安,易奉年更是毫不留情:“就连咱们这位府台公,都想着乘咱们饮宴的时候,将沈耘的手迹私下截留。” “你敢说,不是?” 张世安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他怎能三番五次找沈耘的词作。 见成功将大家伙的目光转向张世安,易奉年这才继续说道:“今日他是主,我等是客,若让他首先拿了去,岂有我等观赏之时。” 说完这话,易奉年笑笑:“我正是看透了此点,才会事先截留下来,与诸位共赏。” “何须多言,只管拿出来与我等看看便是。” 张世安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打算落空,只能长叹一声。 此情此景,让其他几人备受打击。原来,就连书法,自己等人也不是人家对手。 到底饮宴的人们并非全数如沈耘这般年轻,熬到了寅时,上了岁数的便早已经精力不济。张世安也知道通宵达旦的饮宴已经不是他们这些老人家所为,便很是大方地宣布饮宴结束。 让幕僚发放了沈耘几人的赏赐,拍了拍沈耘的肩膀,说了几句很是期待的话,便让差役们送这些名士前往附近的客栈住下。沈耘自然也有这样的待遇,张世安现在可是越来越看重他了。 美美睡了一觉,醒时已然到了巳时。 这时候那些个名士也差不多都起来在院中谈笑,见沈耘出来冲自己等人打招呼,便也笑着点头。 热络的名士们纷纷邀请沈耘前往自己家中彻夜交谈,只是沈耘心中还挂念着家中的老母和沈桂母女,婉拒了许多邀约,答应往后一一拜访之后,这才脱了身。 牛鞍堡中。 沈耘彻夜未归,沈母也彻夜未眠。 她虽然知道沈耘这是去城里张罗银瓶儿的事情,可是到底沈耘还是没有跟她说文会的任何消息,她也只能暗自着急。偏生为了安慰沈桂,还不能将这些情绪显露出来。 一大早沈桂起来,默不作声地帮沈母做完了家务,便坐在炕上暗自神伤。心里既着急沈耘,又着急沈桂的沈母,只能时不时站在门口张望。 沈耘深一脚浅一脚的回来,正好遇到站在门口的沈母。 “阿娘,天这么冷,怎的在外头站着。快进屋里吧。冻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耘儿,你怎的这个时候才回来。”虽然只是这样一句话,沈母说完瞬间就流下了眼泪。这倒是让沈耘束手无策起来。 “阿娘,你且进屋听我说。” 搀着沈母进了屋里,沈桂听到屋外的声音正要下炕,也被沈耘给拦住了。 银瓶儿知道自己的事情,这时候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只是淡淡问候一句:“阿舅你回来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缩在墙角。 看着神色各异的一家人,沈耘缓缓开口:“阿姐,今日你便回去吧。” “回去?” 沈桂一声惊叫,墙角的银瓶儿便猛地一哆嗦,小脸儿霎时间怆白。唯有金辉儿,什么也不懂,只是在那里眼巴巴看着沈耘。 沈母泄了气,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要让朱家那个狠心贼把银瓶儿卖了?耘儿,你难道没去范府试试?” 沈耘笑了笑:“你们这是想到哪里去了。钱,我已经带回来了。唔,阿娘你看。”自怀中掏出一个大红的布包,沈耘拿了出来。 将布包平放在手心,缓缓打开,哪怕屋子里光线很是昏暗,布包里一块碎银子依旧熠熠生辉。 “昨夜州中办文会,个中出彩者皆有奖赏。我便得了这二两银子,想来已经够姐夫一家还债和春种了。再往后,就可以慢慢计议。” 关于文会的事情,沈耘说的很简单。毕竟这事情对家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那就是说,银瓶儿,不用被卖出去了?” 沈桂犹自不敢相信,连声追问沈耘。 直到沈耘连连点头,将布包直接塞到她的手里,感受着掌心那沉甸甸的重量,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在沈母欣慰的眼神中,一把拉过眼角含泪的的银瓶儿,放声大哭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渡尽劫波亲故在 宁西堡,朱家。 低矮的土屋里,早间方填了柴草的土炕升腾着热度,将夜雪带来的浓寒阻拦在那堪堪三尺的门前。 朱老汉接连不止的shēn y,让守在炕边的朱阿明一阵心烦意乱。 几天以来,朱阿明可算是吃尽了没有婆娘的苦头。 朱老汉夫妇尽管这些年恨不能将心都掏给朱阿亮,可是娇生惯养的东西终究不当大用。在这矮破的屋子里欣赏了两个时辰朱老汉的叫唤,便溜出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了。 没办法,老两口算是吃定了朱阿明好面子的性格,老妇人仅仅在大门外哭嚎了两嗓子,正要去牛鞍堡找沈桂的朱阿明便乖乖当起了炕前孝子。 只是,这孝子当得,硬是让朱阿明觉得膈应。 端屎倒尿也就不说了,还得忍着朱老头时不时的辱骂。似乎这些年朱阿明两口子分开来过,一时间都成了小夫妻两个的过错。 这些朱阿明也忍了。反正在这老两口面前装聋作哑,也成了他这么多年来能好好过日子的基本功。 然而事情还并非这么简单。 农家腊月,饮食都从农忙的三顿变成了两顿。大抵起的也晚,早间巳时初才会起来吃早饭,午后申时末吃晚饭。雷打不动的时间,是多少年来的习惯。 从照顾朱老汉至今五天,朱阿明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外人一般,被人家当作奴才来使唤。甚至,连奴才都还不如。 巳时三刻,老妇人会站在院子外头喊朱阿明过去。申时中,又会找理由将朱阿明支使出去,到了日落时分,便会再度将朱阿明唤过来。 这压根就是不想让朱阿明吃家里的一顿饭。 很多时候朱阿明都想直接撂挑子,爱谁谁,可是,他不敢。在他心里孝道终究就是要忍,邻里间的称赞更是让他走出门去都能昂首阔步。 而且,眼下还有另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那便是为了医治朱老头欠下的债务。 一贯多钱,若是能够拖个一年半载,他倒是也可以拿出来。可眼下就要春种,谁都要借着这个由头要债,加上自家的种子这些都还要准备。 愁啊。 他是想出了卖银瓶儿的主意,最近也托人找人牙子问过,这么小的丫头,居然只给五两银子,连头牛的价值都比不过。 可五两银子,已经足够自家度过难关了。可是偏生沈桂这个婆娘,硬是不答应。再加上银瓶儿与金辉儿还都在沈家,这下更是让他发愁。 再加上连日来自己都是做些面糊糊吃了度日,干瘪的肚子和窘迫的处境,让这个死要面子的汉子对沈桂和朱家老妇的怨气与日俱增。 回过神来,听到朱老头的叫骂还如苍蝇的嗡嗡声一般,朱阿明终于还是耐不住心中的憋闷,无视朱老汉浪哭鬼嚎一般的叫声,阔步走出了屋子。 甘冽的风扫起几片雪沫子,狠狠砸在朱阿明脸上。 细微的雪花感受到人心的火焰,瞬间化作丝丝冰凉,让朱阿明烧灼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听着人家的婆娘都在家里不停地忙前忙后,再看看自家院子里,早上自己还没来得及扫雪就被老娘叫过来,这会儿还是白茫茫一片,朱阿明心里,忽然间就不是个滋味。 对沈桂的怨忿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看着不远处蹲在南墙根与其他妇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的朱家老妇,忽然间就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无视了朱家老妇的叫喊,朱阿明走到自己院中,拿起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起来。 “吆,沈桂,你站娘家回来了!”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家的媳妇,这个从兰州逃难过来的外地媳妇,那爽朗的大嗓门和有些别扭的土话,很容易辨认。而这个声音,瞬间让低头扫地的朱阿明起了精神。 沈桂含愤离家的事情,村里人如今都知道了。 评论自然是褒贬不一。 有人将沈桂的离开归咎于朱阿明掏钱为朱老头治病,自然是骂骂咧咧——谁都不想自己老来也因为这个闹得鸡犬不宁,还不如早些道德胁迫警示后人。 可知道底细的,却又是另外一番说辞。 为了治老爹的病,便要把自家丫头卖了。虽说丫头都是赔钱货,可到底也是个人不是?今天卖丫头,明天卖儿子,再往后还卖什么? 比起那些士人张口闭口的孝道,老百姓更为注重实际一些。农民式的狡猾让他们明白,到底如何,才能更好的生存,让血脉代代传承下去。 如果非要文绉绉地说上一句古文,大抵也只有管子的话比较适合:仓廪足而知礼节。 朱阿明扔下手中的扫帚,也不管还是大半院子的雪堆积着,撒丫子跑出院子。 沈桂此时正带着一双儿女,被沈耘赶着骡车送了过来。 有街坊们打招呼,便也无法赶过头去。下了骡车,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笑盈盈地冲打招呼的妇人点点头:“嗯,我回来了。” 平素毕竟多有往来,寒暄几句,沈桂忽然想起。 “对了,阿梅,前些时候当家的借了你家三百文钱,我这会儿给你。” “啊呀,咱们街坊邻居的,这点钱你们紧了就先用着。咱家也不是这会儿就缺这点。”交情身后,自然好说话,这个叫阿梅的女子推辞了好久,反复确认沈桂还有余钱,这才手下。 临了,还嘱咐一句:“哪天不够了,你就找我来。” 沈桂笑了笑,再度搭讪两句,便冲自己家里走来。 见朱家老妇依旧与人嘀嘀咕咕,沈桂便打了招呼,反正人家也不搭理,而且还有沈耘在旁,先前的一番闹腾虽然过去几年,但依旧给老妇人心里留下了阴影。 沈桂原本并不像就这么大张旗鼓给各家还钱的。 但是,当想到朱阿明当日打了她的一巴掌,心里还是气不过。这一回她是宁愿再大闹一场,也要告诉朱阿明,想要卖自己的女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离家越来越紧,银瓶儿的身子有些颤抖。 沈桂强自骨气勇气,笑着往家门口走来。 朱阿明早就等在门外,看着沈桂一家一家将债务还清,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好生窝囊。 想都不用想,这些钱肯定是来自沈家。本以为自己能要强到不欠丈母娘家一分人情,可到头来,他还是没那个本事。虽然心里还是觉得这种事情让一个女人来出头很是丢脸,可不知为什么,朱阿明心里也是一松。 五个人,五种心情。但走到头,原来只剩下一种,那便是相对无言,却忽然间就扬起了微笑。 朱阿明将沈耘让进屋里,沈桂却早已经开始张罗着填炕做饭。家里好几日只有朱阿明一个人,走进来都觉得冰冷刺骨,真不知道朱阿明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姐不在这几天,这日子是真难过啊。”有意和沈耘缓和气氛,见银瓶儿很是惊惧地躲在沈耘身后,朱阿明带着些感慨说道。 沈耘点点头:“毕竟一家人这么多年,忽然间炕头少个人,定然是不习惯的。” 见朱阿明想要说什么,沈耘摇摇头:“你们夫妻之间,其实打打闹闹并没有什么,谁家都有些说不清的事情。” “你说的对,嘿嘿,夫妻嘛,炕头打架炕尾和。我知道这事儿我是心急了逼出来的馊主意,你姐回去之后也想去找他,奈何” 家里这些事情朱阿明说不出来。 但沈耘明白。 点点头:“此次阿姐带来的钱,想来应该将窟窿补上了。姐夫,我也不教唆你做什么不孝的事情,但往后,莫要再把主意打到儿女身上了。” “这两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也没帮上大忙,反倒是让你掏钱。” 沈耘摇摇头:“我家里的事情,能够不牵累你就算好事了。如今家中就你和阿姐是亲人了,相互扶持也是应有之事。往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了,钱的事情,就莫要再提了。” 朱阿明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沈耘的意思,分明就是不再计较这些钱的事情,他不会再提,也不会再要。 可是朱阿明心里清楚,那可是两贯多钱,自己就算家中无事慢慢积攒,也要好几个年头。 正想说什么,沈耘却将银瓶儿拽出来:“好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过了。丫头,还不到你爹爹那里去,你要缠着阿舅,阿舅也养不起你啊。” 一句玩笑话,将银瓶儿羞红了脸。 涩涩地看了朱阿明一眼,慢慢移动着脚步,走到朱阿明面前,带着几分怯懦:“阿爹。” 饶是朱阿明这么个汉子,此时也被小丫头这一声把心里强撑的坚强都给融化了。如昨日沈桂一般,一把将银瓶儿搂紧怀里,豆大的泪珠子瞬间跌落下来,在地上砸起数瓣水花。 在外头填好了炕的沈桂,此时正好走到门口。听着屋子里这父女俩消泯了心中的阻隔,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金辉儿很是奇怪地看着三个人,心里正纳闷为什么好好的忽然间都哭了起来。而沈耘,则看着这一家人,嘴角露出了微笑。js3v3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人怕出名猪怕壮 成纪县虽然地处西北,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元夕一夜过去,但节日的余庆还在。不少士子相约到嫣红柳绿之处,二三个坐在一处,怀抱娇娘,口含美酒,再谈两句诗词歌赋,好不潇洒。 虽然西北的姑娘因为水土,这身子骨都有些壮实,可比之闻名天下的扬州瘦马,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四美轩。 别听名字,觉得这是个什么雅致所在,实则在成纪县城里,无人不知这里是秦州最大的青楼。 此处的主家倒也是个骚客,四美不仅是说楼中有四位极美的姑娘作招牌,更是将一番风流韵事,比作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若究其根底,当真是斯文败类。 入了夜,楼中生意开始繁华起来。 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含笑走进来,遇到熟人还相互拱手致意。待选好了姑娘,或饥不择食慌忙上楼,或自命风流共饮一二,当真是无比热闹。 张晏今天心情并不好。 昨夜一场文会,居然没有自己的位置,对于这个张世安,他心里是万分的不满。不过看在人家对自己搜刮敛财也睁一眼闭一眼,张晏也只能按下心中不快。 痛饮一夜,到了午后才起来。 正心里暗自不爽的时候,沈夕这个最为忠实的狗腿子便邀请张晏一道去喝花酒。 还真别说,这一下提起了张晏的兴致。这般大家子弟,生平最为自负的,便是酒色才气这四个字。才气被人家给否了,总不能自己将酒色抛了吧。 带着几个心腹,浩浩荡荡来到四美轩,本就打算今夜要睡在这里的张晏,此时并未急着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情。 几人坐在楼头的空桌上,饮着姑娘们斟好的美酒,俯瞰楼下的景象。 酉时三刻是四美轩的最富盛名的时间,因为这个时候,楼中的头牌们便会在楼下大堂中献艺。 平素就被这几位招惹得心痒难耐的男人们,能得近距离欣赏这些可人儿的歌舞,自然是极为欣喜的。以是往往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往设好的舞台前拥挤。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拥堵的公交车里,你站着我却坐着。看楼下那些穷酸们不停拥挤,张晏露出了鄙视的笑容。 照理一曲柳三变的词,露骨的暗示让这些张晏看不起的穷酸们纷纷慷慨解囊,献了一束又一束的红绡过来。 姑娘们自然是开心的,这些钱多少能分一些给自己,将来攒点私房钱也是极好的。柔媚地道几声大爷,目中秋波流转,满满的都是谢意,瞬间融化台下无数颗火热的心。 一曲自然是不够的,接下来,还要最少奏上十数曲。 个中有几个阔绰的主,自命几分风雅,使了银子要这几位姑娘奏一奏元夕夜文会的新词。 短短一天过去,事实上很多人都还没有听说文会上的词作到底叫什么名字。 四美轩的几位姑娘,说来也算是名震成纪县了。元夕当夜她们当然是被请到松鹤楼去的,而且非常巧合的是,正好那四位美人负责的就是二楼的演奏。 今夜倒是真有好些人是冲着这个来的。 这个要求自然是得到了许多士子的欢迎,他们也想听听,这元夕文会的水准,到底有多高。往后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风光一把。 四个姑娘冲着那几位使了银子的恩客盈盈一拜,各自坐在束腰圆凳上,或是拨弄琵琶,或是吹奏箫管,又或是轻抚瑶琴,率先演奏的,正是吕芳的《女冠子》。 能得州中名士的肯定,自然水平也是极佳的。极富妍丽的词藻堆砌在一起,勾勒着一道靓丽的元夕风景。 听着楼下连连叫好声,虽然知道这些男人称赞的,更多的是这些美人们美妙的嗓音,可张晏依旧不屑地说道:“如此拙劣的词作,居然也能被称作佳作,秦州当真是文风凋敝。” 在座的男子,唯有沈夕是秦州人。 可他不是读书人,文风凋敝与否,干他什么事。这会儿张晏才是他的大爷,张晏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县尊说的极是。人都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想来秦州这些读书人,也不过就是那些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的人物。府台也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县尊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都不宴请。” 这番吹捧张晏自然心里是几位高兴的。 旁边的狗腿子们看张晏露出笑容,自然极尽恭维:“就是就是,咱们县尊才是真正的秦州第一才子。那些所谓的州学三才子,县学七杰,连科考都未中,怎能在县尊面前卖弄。” “行了行了,仔细听曲儿,那几个姑娘不错。” 张晏一番夸赞,让身旁斟酒的女子们醋意大发。奈何这欢乐场,你若不强颜欢笑,便要挨打受苦。恩客才是真正的老天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何况,眼前这位,居然是知县老爷,自己能伺候这样的大人物,当真三生有幸。万一伺候好了,人家私下赏点银子,足够自己花用好些时候了。 《女冠子》字数多,曲调长,这群人吹捧结束,一曲也堪堪结束。当台下人听到是吕芳的佳作时,倒也没有吃惊,只是台上红绡又多了不少。 赵文清的词力压吕芳一头,倒真是出乎了众人意料。 不过州学三才子不相上下,听曲子倒也没有太大的差距,台下的议论声中,倒也没有过多的惋惜。 只是,压轴的乃是魁首的词作,就值得很多人期待了。都听说文会中有人力压州学三才子,拔了词作的头筹;更有人连文章的魁首也给夺了去,让今年的州学颜面扫地。 但具体是谁,具体是什么词作文章,大家都还在期待中。 四女子似乎心有灵犀,直接将《青玉案》拿了出来。 朱唇缓缓开启,一个个字符如兰麝般吐出,让在场的人微醺在热闹的气氛中。不同于在松鹤楼中仓促拨弄,这几个女子知道沈耘这一曲将会传唱天下,回来之后也不顾疲惫,连夜重新演练了韵律。 如今听起来,更加让人难以忘记。 唱者自是心里无比激动,毕竟付出一夜的辛劳,唤来的好处如今已然见到。 而听者更是激动,终于能够听到期盼了一整天的词作,而且赫然有秦州十年难得一件的架势,心情如何能够平复。 “几位姑娘,不知作词者何人?” 到现在为止,只有个别人知道沈耘的名字。但是谁又愿意为这样一个素不相识一出来就压在自己头上的人扬名呢,以是一整天了沈耘的名声都没传出去。 台上的姑娘们浅浅一笑,让人们心动魂移的同时,为首那位拨弄琵琶的姑娘说道:“却是牛鞍堡的沈耘沈公子。小女子也是初次听说,还想要诸位公子解惑呢。” “沈耘,这是谁?” “没听说过。牛鞍堡,那么偏僻的地方,能出什么人才?” 一楼中议论纷纷,可楼头的张晏,听到这些话立刻变了脸色。 词是好词。 他有心要摸黑一番,可是忽然间发现理屈词穷,不知道该挑点什么毛病好。事实上他诗词上的本事,压根就是半瓶水。能得同进士出身,还都托了策论的福。 “沈夕,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心情不好,自然要发泄。张晏很容易就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正是一直以来主张要对付沈耘的沈夕。 好名利,向来是张晏的标签。之前就是沈夕说沈耘的学问如何如何厉害,才引起了张晏的不快,而后放任沈夕对沈耘一家进行了轮番打压。 然而这都一年多过去了,那沈耘居然还没被打倒,反而因为孝期已满,出来就搞了个大动作。 张晏心里很不爽。 沈夕原本还是很开心的,就在年前,他这个小吏终于熬到了头,在张晏的主持下,一举跃升户曹,掌管一县的钱粮赋税。权利之大,让那些先前对他冷嘲热讽的家伙纷纷变了脸色,见面就是‘沈爷沈爷’的喊。 如今竭力奉承张晏,未尝没有想继续往上爬的意思。 可谁知道一直以来张晏都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今夜怎的听到沈耘的名字就变了脸色。 仓皇地走到张晏面前,便听到一声呵斥:“你不是要将你那侄子压到翻不过身来么?沈夕,你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我如何对你委以重任。” 沈夕唯唯诺诺几句,总算是暂时平息了张晏的怒火。 “你倒是说说,如今怎么办?” “县尊莫要恼怒,如今这畜生得了府台的赞赏,咱们往后也不能做的太过。不过,听说府台今年年事已高,有了致仕的想法。” 点到即止,也是沈夕让张晏满意的一个地方。 “你是说,要等姓张的走了,咱们再做处置?”张晏想了想,这件事情完全都是由沈夕引起,那么接下来索性就交给他办好了。 反正自己得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结果就行了。 看着沈夕笑笑,张晏点头应允。js3v3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故地重游谢恩公 将沈桂送回家中,看着朱阿明终于还是有了转变,沈耘心里觉得很满足。 正如他所说,如今朱阿明一家就是仅剩的亲人,如果眼睁睁看着银瓶儿被卖出去,那他的良心,如何能安。 回到家中休息了一阵,沈耘这才想起,自己还要去范府走一遭。这两年多来蒙受范府的恩惠,若非如此,他早就被沈夕逼迫到走投无路了。 如今孝期已满,若非出了银瓶儿这档子事情,早就该去拜谢人家了。 看着先前已经准备好的书籍,沈耘想了想,还是拉出纸来,将自己在元夕文会上的两首词和两篇文章悉数抄录下来,很是珍重地与礼物放在一处。 宁静的一夜过去。 沈母知道沈耘要再度前往成纪县,大早上起来烙了面饼,就着白菜萝卜丝饱食一顿,目送沈耘踏着晨风和飞雪,怀揣一个不轻不重的包裹往村外走去。 再度来到范府的门前,沈耘心中怀着颇多感慨。 似乎上一次来,还是在两年多前。那时候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在沈夕家碰了钉子,恰好遇到全叔在街上招募书生抄书。 若非这么多巧合,只怕自己的生活,会像前身一样,忍气吞声到现在。只是,沈山还是会死去,与那些叔叔们应该关系还能维持,自己却属于被欺辱的那个。 感慨着世间之事的玄妙,沈耘轻叩门环。 依旧是那个门子,范府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见到沈耘门子愣了愣神,在沈耘还未开口的时候,便已经惊叫道:“沈公子,居然是你。” 说完很是热络地将沈耘让进门来,接过包袱,朝沈耘说道:“不想沈公子今日会前来。这两日城里头可将沈公子说的神乎其神,哈哈,那些家伙还说你是二十几岁丰朗俊逸的公子哥。” 似是觉得这句话有种贬低沈耘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笑,才申辩:“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个个都没有见过沈公子,压根不知道你居然这般年轻。” 沈耘扬起嘴角:“是他们过誉了,其实见了我就知道,就是一个农家子弟,侥幸得了点声名罢了。对了,贵家主与全叔可在?” 门子笑笑:“家主已经去京师了。家里都是全叔掌持内外,这几日也没有客人来,因此全叔这会儿应该在屋里喝茶。” 没想到老人家还有这样的雅兴,沈耘笑笑:“那烦请通禀一声,就说沈耘前来拜望。” “沈公子说的哪里话,全叔若是知道你来,定然是极高兴的。我这便带你过去吧。” 想起自己跟全叔说起沈耘的事情,老人家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事后更是让人去州府找张世安要沈耘作品的副本,门子便知道自己这会儿应该做什么。 绕着几株幽香的梅树,走了不远,便到了一处幽静的跨院。到了拱门,门子才略带些歉意地对沈耘说道:“公子且先在此处稍等,我这边去通报全叔。” 沈耘点点头,看门子走进去,自己便仔细打量起这个院子来。 不同于别处的设计,小院里有个小小的荷塘,冰冻的流水边还有座亭子,周遭栽种着密密麻麻麻的竹子,虽然因为时节,显得有些败落,但到了盛夏,想来也是极美的。 堪堪打量过了,门子便已经带着笑颜回来:“沈公子,赶紧随我进去吧,全叔听说是你来了,开心的不得了。这会儿正张罗着要为你泡一杯好茶。” 这样的待遇,沈耘受宠若惊。急忙跟在门子身后,没过多久便到了房门前。 此时的房门是敞开的,里头人听到外边的脚步声,便已经开口:“沈耘来了啊,赶紧进来。两年不见,我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 对这位恩德匪浅的老先生,沈耘是极为尊敬的。 走到门口应一声:“全叔,两年不见,一向可好。” 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在老人身上,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两年未见,虽然全叔已经一样的精神,可是双鬓斑白,到底是有了老态。 看着沈耘走进来,全叔上下打量一番。 “不错,两年前见你,便是如此。虽然个子长了些,可是那一股子书生气,依旧如先前一般。好的很。来,快来坐下,与我品茶。” 全叔如此说着,将沈耘拽到榻上。 床榻底下是用了炭火的,这会儿很是温暖。待二人坐下,全叔才吩咐门子:“午间让厨下做几个好菜,备一壶好酒来。” 门子自是应声去了,全叔这才回头看着沈耘:“昨日听府中那几个后生说,你的名字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我还说呢,怎的来到城里,也不来看我这老头子一眼。” 全叔能这么说,显然他也不是太过在意这个事情。反倒是沈耘有些不好意思。 “全叔见谅,本是准备前来拜望的,奈何家中出了些事端,若非事出无奈,沈耘也不愿行如此无礼之事。” “哦?”全叔挑了挑眉毛:“难道,是张晏那个毛头小子又找你的麻烦了?” 合着,这两年自己的经历全叔都知道,沈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摇头,将原委无一遗漏娓娓道来。 “银瓶儿,就是当初那个陪你来府中的小丫头?唔”似是脑海中有了银瓶儿的印象,全叔点点头:“那是个好丫头,因为这个事情就被卖为奴,着实可惜。” 说完,才看着沈耘批评道:“你若是缺几个银两,何须如此,直接来府中取便是了。小公子走时便托我照顾于你,正是要你莫为俗务耽搁。” 沈耘摇摇头:“全叔厚爱,小子自是省得。然王荆公养望天下二十载,甫一出世便尽得天下望。沈耘不才,守孝三载,得全叔每月送去书本。若如今不显露一二,岂不辜负贵家主与全叔美意。” 听到沈耘这个解释,全叔怔了怔,随即指着沈耘笑道:“你呀,当真是有股子书生气。不过幸好你也做成了,连我这个幽居家中的老人家,都知道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哦”全叔说出这句的时候,当真让沈耘一阵惊讶,没想到老人家居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词作。 这个时候,沈耘也就不再遮掩。自包裹中拿出一卷纸,很是恭敬地交到全叔手里:“来时正觉这词作文章要让全叔品评一二,便手录一份,还请全叔指正。” 笑眯眯地接过沈耘奉来的纸张,全叔连连摇头:“指正什么,我一个管事的老人家,哪里来的那么多学问。只是当初跟随老爷认得几个字罢了。不过,我也是好奇,这誉满秦州的文章,到底是何面貌。” 沈耘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全叔读完。 见全叔将纸张很是慎重地放在书架上,沈耘总算放了心。这件礼物,总算是得到了老人家的满意。 “第一首词,终究是有些流俗了。张世安那厮想来如今也是极为高兴的,在他任上真么多年来也收了不受吹捧他的诗词,当中以这首为最佳。不过,往后这种词就不要做了,不然总归被人觉得是媚俗之辈。” 老人家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有些严肃。 沈耘知道是怎么回事,《木兰花慢》中有一句“大守公家事了,何妨银烛高烧”,虽然是抄袭而来的,但终究有些阿谀奉承的嫌疑。 点点头,带着意思歉意,沈耘起身拜谢:“全叔教训的是。倒也是当时迫于俗务,乱了心智。往后小子必会小心谨慎。” 全叔点点头坐下,提点已过,接下来便是夸赞的部分。 “本来你不来,我也会差人去要。后边那一首词,想来小公子会极为喜欢。至于那策论,我想请小公子进献给圣人,你觉得如何?” 看沈耘有些不解,全叔便解释道:“其实你的文章之前我便读过了。时务策对西夏的攻略,有很多是值得西北的这些将领们借鉴的。” “而那份经义论,却是我一点私心。想当初,老爷一句‘一家人哭好过一路人哭’,无数官员暗自警醒,不知造福多少百姓。这几年的官员,似乎有些故态萌生了。” “你提到的心体性德和措之政事,很有意思。若是圣人看了能够有些触动,倒也是一桩好事。” 沈耘很惊喜,但是,听到全叔的解释,却沉默了。 自己的文章对家国有所助益,自然是极好的。但是这里头还涉及一些其他的东西,让他不得不认真应对。他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对这世界一知半解的后生了。 全叔并没有催促,而是静静看着沈耘。 良久,沈耘抬起头,看着全叔说道:“这个,自然是极好的,但我想请全叔转告范公子,两篇文章,可以交给官家,但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这是为何?”这样奇怪的请求,全叔很是不能理解。这可是典在圣心的好事啊,甚至沈耘根本不用科考,直接就能被赐封。 沈耘苦笑一声:“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js3v3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一枝一叶总关情 诚然,沈耘太过年轻。 更何况他现在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布衣,贸然行事,只会让那些成为guān chǎng痼疾的家伙们,早早对自己进行打压。最终任你满腹才学,终究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全叔怔了怔,随即露出笑容,对沈耘的观感,越发满意起来。有想法,又能权衡利弊,这样的人才能在guān chǎng走到更远。 “既然如此,那我便告知张世安一句,让他将你的名字去了。只是,这场功劳,终究是要与你无关了。” 全叔的安排让沈耘很是感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些许声名,对我来说并非什么急需的东西。而且眼看着发解试将近,于沈耘而言,平静才是最好的奖赏。” “哈哈哈,”全叔笑了起来,大抵是想到还有个张晏在成纪县,冲沈耘说道:“你放心吧,你的声名,在成纪县也算是一时无两了。那张世安对你也是赞不绝口,想来暂时是没有什么事情的。不过,张世安告老在即,你也好小心才是。若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莫要害怕,尽管来找我。” 全叔的大包大揽让沈耘放下心来,不过心里却依旧打算着,除非情非得已,自己是绝对不会将事情引到这里来的。 一老一少吃过一番酒菜,又谈论了些学问,在沈耘连番的告罪下,这才分开。 出了范府,沈耘看看偏西的太阳,想着家中独居的沈母,匆匆离开了成纪县城。 交游是件非常浪费时间的事情,但很多时候又不能作那闭门谢客的书呆子。连日来沈耘接连拜访了城中逗留的不少名士,得到许多的赞扬后,终于能够在家中清静下来读书。 只有经历嘈杂的浮华,才能认识到孤独与清静的可贵。 在家中无人搅扰,捧着一本书从早间读到夜晚。再续上灯火,直到一整个牛鞍堡连家养的牲畜们都没了声息,月色与灯光并在一处,心里头才忽然间有种波澜起伏后的平静。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沈耘请人种好了庄稼,又看着禾苗出地,从若隐若无的绿芒长成一片青翠,又从青翠变到深绿,而后长到一尺来高。 岁月,就在这样的静好中来到了六月。 直到这个时候,沈耘才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极为不利的消息——张世安,致仕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张世安这一生的经历算不上什么chuán qi。若是放在那话本里头,大抵也就是一个偶然露出名字的无关人等。 可到底还是做了些实事的。 临走之前,秦州的士林还是自发地为张世安准备了一场送别宴。时间就定在他离开秦州的那一天。 对此沈耘是点头答应的。 张世安为官之时,对他也颇有赞誉。只是碍于身份,沈耘并未过多交往。而今去官之日,若还不能一送,就太过薄情了。 成纪县外,依旧是当日成纪县众多官吏迎接了张晏的那个渡口边。 此时已经密密麻麻站着了许多的人。绯色和绿色的公服,那是官员为一伙,其他青衣麻布,又或者绫罗绸缎,便是士林中人。 还有些看热闹的百姓,自不必提。 沈耘便是一身青衣站在一群寒门士子里头,静静看着张世安的车驾从城门出来,缓缓驶向渡口。 路并不远,一刻时间过来,张世安在布帘中看到拥堵的人群,心中平白多了几分感慨。车驾来到人群前头便停住了,张世安缓缓走下来。 “诸位有心了,张某在此,谢过了。” 拱手朝人群中连连作揖,人们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转眼之间,却又走到了尽头。 那里放着的是美酒佳肴,一样一样都被新鲜的荷叶盖住。虽然看不到里头是什么,可满满一桌,忽然间就让张世安哽咽了。 “今日张公还乡,我等感念公多年在秦州的德政,特备上酒席一桌,聊表谢意。” “好,好。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张世安只觉得在秦州还留下了些什么。倒也不枉为官一任。”举起酒杯,待几个官员与士林中人共同斟了酒,朝众人示意,便一饮而尽。 “哈哈,古来有酒无诗便算不得佳宴。张公在任之时,行教化重文风,今日我等索性也来一场文会,以感念张公之德行。” 虽然说的委婉,但谁都知道,这好似要赞扬张世安的功绩。 读书人们并没有什么反感,毕竟张世安在任上,他们确实得了不少的好处。便是沈耘,内心里也并不拒绝这种事情。 易先生是早些年张世安的同窗,在士林中也极有地位,因此率先开口: “清风两袖去朝天,一担轻松如来前。 惭愧士民相饯送,马前酾酒密如泉。” 说来张世安倒也真如易先生所言了,在秦州并没有贪占多少,不似某些人为官一任,离开之时翔箧好几个大车都拉不完。今日离开时,还当真就带了对担子,虽然里头也有州府众人的馈赠,但毕竟来路带着些许清白。 易先生的诗作让在场众人纷纷拍手叫好起来。 那些个看人闹的百姓经这么提醒,看看张世安的行囊,还真是比那个成纪县令好太多了,因此也纷纷感念起张世安的好来。 有易先生珠玉在前,即接下来的名士们也纷纷展露才学,一首接着一首,让张世安心中原有的一丝离伤,也消失不见,心中只剩下无比的感怀。 秦州的名士们显露完,便轮到了沈耘这些士子们。当然,这个就不是特别强求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如这些人一般,张口即来。 州学三才子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这些年张世安的好些心思都用在州学上,不仅时不时前往巡视,还会带去不少的赏赐。可以说如今州学能有好多寒门士子,这都是张世安的功劳。 三人走上前去,齐齐朝张世安一拜,这才献上诗作。 “捡点行囊一担轻,故园望去几多程。 停鞭静忆为官日,事事堪持天日盟。” 三才子的诗作可说是精雕细琢的,就算是易先生那一首,都有些不及。以是这些名士们纷纷叫好喝彩起来。张世安自是极其满意的,冲着三人鼓励道: “承蒙三位谬赞。今年科考,定当平步青云,我秦州州学自此又会多三个进士。” 能得张世安如此夸赞,三人自是极为欣喜的,齐刷刷拜下去,笑着谢道:“定不辜负张公美意。” 三才子的诗作结束了,元夕文会中脱颖而出的三个诗作才子,也纷纷献上自己的作品。虽然没有得到如吕芳三人一般的赞誉,但张世安也不吝夸奖,让三人喜不自胜。 最终剩下的,也唯有韩扬和沈耘二人了。 韩扬自从元夕文会后,便再也没有在人前露过面,只是听人说心中憋着一口气,要在科考中发泄出来。因此今日也没有到场。 这会儿人们的目光,便纷纷落在沈耘身上。 忽然间就成了目光的焦点,让沈耘心里有些无奈。 不过就算这会儿不是,迟早也会轮到自己,想开了这些,沈耘也面色如常地走到张世安面前。 “倒是要让张公见笑了。” “哈哈,说的哪里话,对于你的才学,我是相当认可的。虽说年岁大了,不该虚慕声名。但,老夫还是很期待,你会有什么样的诗作送给我。” 张世安并没有夸赞沈耘科考如何,只是如同看着一个朋友一般,眼神中充满了希望。 点点头,冲张世安一拱手,沈耘径自念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人间疾苦声。些小绯红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沈耘并没有夸赞张世安两袖情分一身正气。 那与他的性格不太相符。 可是就算是这样,却无形之中,将张世安那种为民思虑的形象塑造了出来。 原本得了张世安夸赞的州学三才子,瞬间就变了脸色。他们先前还以为,自己三人苦思冥想的诗作,都能盖过那些名士了,想来也无人盖过自己。 哪知这沈耘再度跳出来,居然又作了这么一首诗来。 这,还要不要给人一条活路。 张世安怔了怔,却并非为什么惊讶,只是在仔细品味这诗作中的那股味道。反复咀嚼两边,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好。” 张世安忽然间大笑了起来。 沈耘这首诗,应当是对他最为极致的赞扬。 笑过了之后,张世安一脸严肃地朝沈耘躬身一拜,吓得沈耘慌忙避让开来。待起身之后,看着诚惶诚恐的沈耘,张世安带着几分祈求: “沈生,或许你不知道,秦州士林,对你当日在范府中所写的字体,都是几位推崇的。张某一直碍于情面,不曾找你开口。只是今日无官一身轻,索性拉下脸面,求你一幅字。” “便是方才这首诗,请你用当日的字体写下来。我要带回去,放在家中正堂,让我的子子孙孙看到,究竟如何,才能做一个好官。” 张世安诚恳的声音,赢得在场所有人的叫好声。 沈耘听着,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总谓浮云能蔽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张世安终究还是离开了,很是满足地带着沈耘写给他的诗稿。 前来送行的人们一个个散去,沈耘也只是何人搭讪两句,便匆匆离开了渡口。他已经不是一次感觉到,自己身后被人死死盯着,想都不用想,除了沈夕和张晏这两个对自己有些心思的家伙,还能有谁。 回家的路上沈耘忧心忡忡。 自己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这个两人,究竟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自己。 成纪县衙中,吹了半天凉风的张晏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水。 一只瓷碗胎薄如纸,碧绿的茶水透出鲜亮的光芒,正如此时张晏的心情一样,无比的舒爽。张世安一走,自己头顶上一座大山总算是挪开了。 新来的知府虽然刚刚上任,到底搞不出什么大动作来。如今的成纪县,还不是由得自己折腾。 只是想到这一点,张世安心里就无比舒爽。 不过,今日沈耘那厮又在众rén iàn前得意了一把,当真是让人心里有些不快。想到这个,张晏便对在身边弯腰哈背的沈夕说道:“你那个侄子,是要治他一回的时候了。” 沈夕得意地笑笑:“县尊莫要着恼,眼下正有一个治他的好办法。” 小声对张晏娓娓道来,瞬间让张晏拍着大腿叫好:“我倒是要看看,连发解试都没法考的才子,还能算才子么。哈哈哈,沈夕,不错,直接在户曹账上划五两银子,算我赏你的。” 沈夕大喜过往,连连冲着张晏拜谢。 牛鞍堡的天说变就变,原本还好好的晴空日丽,转瞬间便被乌云拉上帷幕,雷声阵阵,眼看就要下起暴雨来。 但压在牛鞍堡百姓心上的,并不是这天上的阴云,而是刚才从沈美家中传出来的消息。一个个看着沈耘家的方向,略带着愧疚摇摇头,各自转身回了屋子里头。 马上就要发解试了。 对于沈耘和沈母来说,这就成了家中最大的事情。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这是出自真宗赵恒的手笔,是让千万读书人心头火热的劝学诗。传播之广,就连沈母这样不识字的妇人都能够念出其中两句来。 沈耘家的情况亟待改变,而科举,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只是,发解试前,还需要做些准备,最为紧要的,莫过于求十家乡邻联名作保,当然,这个是沈耘这样没有经历正统官学教育的书生才要做的事情。 当然,联名作保也并非必要,还有其他的方式,不过相比之下,还是这个要简单一些。 在沈耘看来,牛鞍堡的村民们与自己家中的关系,虽然说不上亲厚,但科考作保,多少年来的传承都人人巴不得作保人,毕竟一旦应举的士子考中了,多少要感念这些人的恩德。 七月初一。 沈耘写好了保书,走出门来,想要找街坊们摁个指印。 这摁指印也是有讲究的,首先必须要将人的名姓写下来。村民许多都是不识字的,这件事情自是由沈耘代劳。而摁指印的人,则又必须是成年男子的大拇指。 指印当须清晰可见不能有半分污迹。 沈耘最先走到的,是隔壁三爷的家中。做了这么多邻舍,感情倒也是非常好的,当日三爷还多次为沈耘说话,若说这摁指印,当真以这位最爽快。 “哟,耘娃子,快进来。怎的拿张纸来了?” 三爷正坐在院子中的磨盘上晒太阳,看到沈耘进来,放下手中那羊骨头做成的旱烟杆,热情地打着招呼。 “三爷,却是有件事情,想要请你老人家帮忙。” “说吧。” “却是不日就要发解试,我想劳你做个保人。” 沈耘说着,忽然间发现三爷面上的脸色有些沉郁,只以为自己说话不小心,有得罪老人家的地方,慌忙改口:“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你老人家也别往心里去。” 三爷没有听沈耘说什么,只是一个劲抽着旱烟。直到沈耘站的腿脚有些发麻,忽然间叹一口气,冲着沈耘饶有意味地说一句:“娃儿,你可要记得老汉对你的好啊。” 嘴上说着,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接过沈耘手中的印泥,往大拇指上蹭了蹭,问沈耘道:“要摁在哪里?” 沈耘虽然不明所以,但三爷既然同意了,自然是欣喜的,慌忙在纸上写下三爷的名字:“就摁在这里。” 三爷依照沈耘的指点摁下指印,也不多说,就摆摆手让沈耘出去。看着走远的背影,忽然间低声叹一句:“苦命的娃儿。” 接下来的目标,自然是自己的对门。 虽然不是姓沈,但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两家的关系也是极为亲密的。当日沈耘家中宽裕的时候,这家也时不时前来借钱粮,说起人情来,除了三爷家中,当属这家最好盖指印。 “周婶儿,老周叔可在?” 一觉踏进院门,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蹲在地上,拿着镰刀切割野菜。家中养鸡养猪的,都是弄来野草切碎了拌点麦糠做饲料。 “是耘娃儿啊。找你老周叔什么事情?” “却是科考将近,想要找老周叔作个保人。” 妇人看了一眼沈耘手中拿着的纸笔,眼神微微缩了一下,尴尬地笑笑:“你老周叔啊,却是不在。这几日有人说城里有家富户修房子找帮工,他便跟着去了。” “那要多久回来?” “这个却是不知了。那家赶工,想来一时之间是不回回来了。耘娃儿你还是找别人家吧,这事儿,婶儿也有心无力啊。”妇人说的很直接,彻底断了沈耘的念头。 没办法,只能往回走。只是就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忽然间听到屋里一声异响。回头看看,周婶儿的表情似乎惊慌到了极点,割草的双手微微抖了两下。 沈耘摇摇头,终究没有返回去细问。 只是,这一出门,似乎街坊邻居都忽然间忙了起来。不论问哪家的壮劳力,一个个都不在家中,有的就算是被堵在屋里,也会找种种理由推脱。 沈耘很是无奈。 在村里跑了一个来回,差不多一天时间就到头了,夕阳西下,虽然和煦的晚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爽快,可是沈耘却觉得好生疲惫。 回到家中,沈母一眼便看到了沈耘的丧气。 “耘儿,到底怎么了,怎的出门一天,回来却是这个光景。”做好了饭端在桌上,沈母慈祥地问道。 沈耘叹了口气:“今日去找保人,不想大家都推脱着不做。也是怪了,到现在为止,只有三爷摁了指印,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沈母摇摇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难道忘了,上次是你阿爷带着你去找人家摁指印的,有些人家还不是去了两次。” 这也算是这些乡民们的一种手段吧。 大抵就是不能让读书人太轻易得到他们作保的意思,难度放高点,让人多去一次,将来考中了才会念自己的好。 想想,还如沈母所说,沈耘只能默默地点头。 睡了一夜,将走到酸痛的身体缓好,沈耘再一次带着纸笔出门。 只是,这一次依旧如昨日一般,沈耘连连碰了几分软钉子。甚至于这些人口中的不耐烦和惊恐,还不似作伪。 沈耘始终有些闹不明白,难道,找个保人就这么难。 回到家中,沈耘不用沈母问起,便主动苦笑着将今天的遭遇叙述了一遍。临了,带着几分无奈地抱怨:“阿娘,你说,咱们村里的街坊邻居,这么端着架子是到底为什么?” “人家估计是看你嘴上没毛说话不牢。” 虽然带着几分担心,不过到底还是说着玩笑话,尽可能让沈耘心安。 “这样吧,明日我便陪你去走上一回,想来大家都是欺你是个后生,自然要多折腾你几回。都是街坊邻居的,想来我出面,他们也不会如此了。” 沈耘本不想劳动沈母的。 但是想想,还真如沈母所言,自己如果就这么耗着,哪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还不如就交给沈母。 点点头,沈耘笑了笑:“到头来,还是得仰仗阿娘。这科考啊,当真是个折腾人的事情。” “毕竟考中了这一生就衣食无忧了,这点折腾,算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无有保书使人愁 天气忽然在夜里突变。 一大早起来,凉飕飕的,吹进人的怀里,就像是冰块一般。 只是找保人终究是头等大事,哪怕天上下雨,也是要出门的。沈母一早和沈耘走出家门,走进的头一家,正是对门的老周家。 许是天冷,人也没了平素的勤谨。 走进院子,推开了门,一家人在盘坐在热炕上闲聊。 看到沈耘和沈母走进来,先前的欢笑瞬间消失。老周叔坐在炕上,看着沈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前天他就在屋里,只是这事情被周大娘给推了。 结果自己忽然出现在这里,怎能不心里发虚。 “沈家嫂子怎的过来了。”打个哈哈,老周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叔,这孩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吧。”沈母并未与这一家人寒暄什么,忽然间问出这么奇怪的话来,让老周夫妇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奔个前程。前次科举不中,死了老子。如今就剩下我孤儿寡母,就这最后一次,算是尽心了。若是还考不中,终究是要回到家里种地的。” 叹了口气,沈母径自说道:“只求你们行行好,替他保一回。耘儿也是个规矩孩子,绝不会对你们有牵累的。” 老周叔听着,见沈母不再说话,忽然间就叹了口气:“老嫂子,照理说,咱们两家的关系,是应该给娃儿作个保人的。只是,唉,算了。这啃大秀才白菜帮子的好事,就让给别人去吧。” 沈母完全没想到,自己前来,居然得到的也是这样的dá àn。 眼神中有些失落,但终究还是勉强地笑笑,冲沈耘摇摇头,向这家人道个别,缓缓走出了门。 知道沈耘可能会更为失落,沈母还是强自安慰:“放心吧,就算没了他家,也还有别人家。偌大一个牛鞍堡,总归还是有人能帮咱们的。” 接下来一家,是斜对门的张家。 张家平素就不太与街坊邻居搭伙,因此碰一鼻子灰也实属正常。对于这家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虽然搭了不少笑脸,可是心里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不痛快。 只是,事情完全出乎了沈母的意料。 纵然是她带着沈耘,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一家的回复。面前是值得请求的最后一家了,算起来,这家女主人还是沈母的远方表妹。 二人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时间早就过了晌午,这会儿屋子里一对小两口正在偏房休息。老两口则是看到外头沈母的身影,迎了出来。 “老姐姐,你怎么过来了。”从沈山过世以后,沈母便很少外出,来到这家的院子里,三年来还属首次。 亲戚见面,总归有许多客套话要说。不同于之前好几家的哀求,沈母走进屋里,坐在炕上,这才笑了笑:“今日来,却是想求你们一件事情。” “老姐姐,你要说沈耘科考找保人的事情,咱们是真的没法帮忙,也不敢帮。” 沈母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发话的男主人,想要听他说说为什么。 犹豫再三,这汉子终究还是说出了实话。 “老姐姐,你是不知道,早在一个月以前,你们那些当家子就在村里放出了风声。谁要是敢给沈耘做保人,接下来就等着被沈夕好好收拾。” 沈耘原本还在纳闷,为什么这家也说不敢。 听到事情,忍不住吸了一口冷风。 这沈夕当真是阴魂不散,居然想出这样狠辣的招数。将自己困在牛鞍堡,一辈子科考连发解试都过不了,到时候自己就是平头老百姓一个,还不是任他揉捏。 难怪三爷当日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敢摁上自己的手指印,那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可是,耘儿只要考中了,便有了官身。到时候他沈夕要是敢挟私报复,自有耘儿替你们顶着。” 沈母还想用这个理由来说服,只是男主人叹一口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科举毕竟是万里挑一的事情,若他前一回过了发解试,我倒是也想壮着胆子试试。可” 沈耘知道这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在给自己留面子。 可是,现在面子当真有那么重要么?真要被沈夕给捏扁揉圆,那会儿连里子都要没了。 想到这里,沈耘苦笑一声。 沈母正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被沈耘给拦住了:“阿娘,算了吧,莫要让姨母他们为难了。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我引起来的,便由我自己担着吧。” 满怀着失望和愤怒,沈母与沈耘拜别了这一家人,缓缓回到了家中。 “耘儿,你说,这该怎么办啊?”说不忧愁是假的,沈母此时已经问了沈耘好几遍这个问题,可是,沈耘又能做出怎样的回答呢? 没法回答,只能沉默。 “要不,明天我再去求求他们吧。哪怕给他们下跪,娘也帮你招来十个保人,为娘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想着想着,沈母忽然说道。 “阿娘,算了吧。” “算了,那怎么能算了,这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事情。为娘不过给人下跪罢了,这有什么。” 沈母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沈耘叹了口气:“阿娘,如果,我能够让你们受这个委屈,当初我便不会与他们闹翻。忍气吞声,难道我就不会么。” “不就是科举么?” 沈耘摇摇头:“就算是不考科举,我也照样能够出人头地,何须如了他们的心意,让阿娘你再受这份罪。” 沈耘想了很久,发现凭借自己的见识,就算不考科举,如果去经商,又或者是去做点别的,只要熬到这个张晏走了,自己一样可以活的很潇洒。 本以为这番说辞,能够让沈母安心。 谁知听到这话,沈母反而越发激动起来。 “混账。”骂了一句,沈母便哭了出来:“你忘了你阿爹是怎么死的?若是家中有一个成就功名的,他们又如何能够欺辱到我等头上来。” “不去读书,你要做什么?种地的苦,难道你还没有吃够?又或者,去做行商那等贱业?” “难道你忘了,这两年,若非是你读书,这家中如何能够撑到如今?难道你忘了,城里那位贵人,是那般看好于你,你就用这个回答来回报他?” 说着说着,沈母将沈耘扯到沈山那被烟火熏到有些黝黑的灵位前。 “跪下。”沈母说的声色俱厉。 沈耘不敢顶撞,唯有乖乖跪倒在地。 “将你这些年读过的书,给你爹背一遍,看看对着你爹的灵位,你的心会不会作痛。”说完这句,沈母不顾沈耘的呆滞,独自回到房中低声哭泣起来。 沈耘的心里有如乱麻一般。 三年了。 时间过的真快。 这三年来,沈母从先前夜夜以泪洗面,到如今勉强露出笑颜,其实沈耘都是知道的,她的心,依旧牵挂着早就入土为安的沈山。 若非想要看着自己成家立业,只怕如今早就失了精神。 可自己呢?就在她满怀希望陪着自己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刻,却在此时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孝经》自心间流转而过。从前被自己批驳为愚孝的言辞,此时想起来,忽然就觉得如同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沈耘整个身体已经麻木了,只是灵魂却更加麻木,那来自亲情和孝义的拷问,让沈耘越发明白,自己先前那番话,到底有多大的错。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愿却又必须去做的。 因为,至少,那些期待的眼神和赤忱的心,不能辜负。 正自思索着,沈母哭红了眼睛,缓缓从偏房走了出来。声音有些嘶哑,可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你且为我,写四个字来。” “阿娘。” 沈耘叫了一声,忽然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你且与我写四个字,崇文守德。” 沈耘不明就里,只是站起来,强忍着身上的麻木走到自己屋里,取了纸出来,匆匆将沈母要求的四个字写出来,而后便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来。 看着这四个字,沈母就像是要将一笔一划引到自己心里。沈耘正自纳闷着,却听到一句:“跪下。” “阿娘要告诉你,你要做个读书人,要做个好读书人。读了书,就要当官,当了官,就要好好替老百姓做事。干什么事情,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今日你受了沈夕那个混账东西的气,便要自毁前程,那这天下这么多赃官,咱们这些老百姓,还有什么盼头。” “耘儿,你要记住,这做人啊,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咬着牙挺着胸,直起腰杆子朝前走。而一旦过上了好日子,也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高,因为你的根子,在这庄稼地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旧相府中论新相 沈耘近乎咬着牙度过了这个夜晚。 辗转反侧只是个虚幻的梦想,因为此时的脊背上便深深刻着他先前写下来的那四个字。崇文守德,从此便要成为与他一生相伴的印记。 当皮肉的阵痛如潮水一般,将那些胡思乱想冲刷殆尽之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我要做进士。 只是,沈耘依旧不愿让沈母再去哀求别人,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没用。千百年来的习性,让万事只求稳妥的观念,根深蒂固地树立在这些乡民的心中。 一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便将求保人这条路完全堵死。 如果张晏在今年便会离开,那么他再苦等三年未尝不可。然而,就张晏这个作为,调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自己不能出人头地,那么真的就要被沈夕彻底打压了。 一夜无眠,只是早起后天色依旧阴沉,如沈耘心头的云翳一般。 沈母是准备要出门的,却被沈耘给拦住:“阿娘,今天莫要去了。就算求他们,估计也终究会被拒绝。毕竟,谁家都得考虑生计。” “那你说怎么办?”沈母显然有些着急,沈耘的话让她有些颤抖。 沈耘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今日,我再去一趟县城,找全叔问问,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之所以想到这个,首先沈耘对于科举,只是粗浅的了解,并非谙熟。而范府的前主人,那可是主持过数次科举的大人物,全叔就算不完全了解,至少也比自己知道的多。 再则,如果有可能,到时候还要请全叔帮忙。 沈母点点头。全叔的身份她通过沈耘口中已经知道,范相公在西北的名声可如同神人,到如今还有人立他的牌位。 带着一点盲目的信任,沈母嘱咐:“去了之后,也莫要让贵人为难,实在不行,实在不行,阿娘就舍了脸面,求他们放过你这回。” 沈母的话,让沈耘心里沉甸甸的,点点头,不再言语,径直走出门去。 对于沈耘的拜访,全叔是有些诧异的。 毕竟发解试在即,那些个考生哪个不是推了应酬往来,专心在家中研读经籍。 不过惊讶归惊讶,将沈耘领进屋来,倒上茶水,这才问道:“沈生今日何来?” “今日前来,却是想要向全叔问些事情。” “哦?”难得沈耘这么主动找自己帮忙,全叔挑挑眉头,兴致盎然地问道:“却是何事,你且说来与我听,若是老头子懂的,便尽数告诉你。” 临到口前,却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到底对于科考的迫切还是战胜了心中那点犹豫:“全叔也知我与那些叔父的龃龉,如今县中放出话来,村里乡邻若有为我作保的,便要他们好看。” “混账。”全叔狠狠一拍桌子,将沈耘吓了一跳。 看着自己的举动吓到了沈耘,全叔略带歉意地说道:“这张晏着实混账至极。科考乃是国家大事,岂容得这等宵小胡乱插手。当真可恶至极。” “小子自然是心中不服的,奈何此时本就是他等口口相传,压根没有证据,便是想要到州府申诉,也是无济于事。苦思无计,这才来找全叔,求个万全之策。” “这你倒是找对人了。当初老爷从发解试到省试,主持过好些回。虽然科考期间不能归家,但结束后回来倒也会对几位公子说些科考的规矩。” 全叔消了怒气,陷入回忆之中,想了好久,这才笑着对沈耘说道:“你可知道,这发解试,其实并非必须要十人作保。” “哦?”沈耘瞬间欣喜起来。随后又陷入一阵失落:“既然如此,却这么多年来并未听说有人不用十人作保,想来其他的办法,定然也是无比艰难的。” “哈哈,这个却是你孤陋寡闻了。其实也算是大家心中肚明却不宣之于口的办法。第一个,便是官学的推举。你是知道的,进入官学的学生,多少是会得到一些照顾的。” 沈耘点点头。这个差不多就和后世的高考和chéng rén高考一般了。 只是他现在就是白身一个,进官学也来不及,人家都是在科考结束后招收学生的。 “至于另外一条,则是有官身之人作保或者推举。这条路难免将来与作保之人扯上关系,往后仕途难免因此遭受波折,因此不被人推崇。” 沈耘终于苦笑起来。 “全叔,这些办法,只怕对我来说,都是遥不可及啊。” 全叔摇摇头。 “其实,如今还是有一条路可走的。只是,你要想清楚了。” 说出这番话,全叔的神色也有些凝重,看向沈耘的眼神也有些严厉:“如今王相公参知政事,二月提出变法,设三司条例司。四月查察诸州府农田水利赋税。对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全叔的问题,近乎是对沈耘立场的考校。 沈耘仔细想了想,仔细编织了词汇,这才说道:“国家积弱积贫,是需要变法的,只是,如今王相公行事,颇有些火烧火燎的味道,只怕要闹个天翻地覆。” “而且性格执拗,偏生有些任人唯亲,却忽略了这些人的德行。一旦王相公不在朝,只怕要人亡政息。” 全叔笑了笑:“你这是妄议重臣,若是叫人听了去,只怕此生要落个没有下场。” 沈耘笑了笑:“全叔是跟过范相公的,当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艰辛,任何一点疏漏都会全盘皆输。我便是没哟下场,却依旧不会改口。” “那以你之言,变法是对的,做法却是错的,当该如何?” “蚕食之。” 蚕食?全叔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是啊,守旧的势力根深蒂固,如果变法过于凌厉,引起的反弹就十分强烈,当初范仲淹便是如此,饶是仁宗,也只能将他送到江南避祸。再拉出一个文彦博来力挽狂澜。 而温吞的办法,虽然时间会长一点,但到底只要坚持下去,终究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 “这个字用的妙。唉,家中大公子如今也不是太赞同王相公这么做,只是官家异常赞赏王相公,也只能旁敲侧记一番了。” 对于新政的谈论到此为止,全叔这时才对沈耘说道:“我能为你介绍的这人,是有些反对王相公变法的,因此不受官家喜爱,这才来到秦州。若你得他推荐,自是可以参加发解试,但往后的路,便要走的艰难了。” 沈耘想想,忽然见就想起全叔所说的人是谁。 除了来此不久的知府陆诜,还有何人? “当日他知延州时,也受过老爷的恩惠,若我借小少爷的名义,书信一封,想来他是不会拒绝的。陆诜此人,年轻时倒也有些魄力,如今,唉,多少是人老了,心也小了。” 听到全叔要假借范家公子的名义,沈耘有些慌了:“全叔,这可使不得,若因此恶了你老人家与主家的关系,岂不让沈耘良心不安。” 全叔听到沈耘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放心吧。小公子对你可是照顾的紧,若我将今日你之所言送到京师,只怕他会告假来见你。既然如此,还不如我将你送到京师去。” 点点头,继续说道:“放心吧,此事我会如实告知小公子,虽说如此做有些不合规矩,但想来小公子会谅解的。” 全叔说完后,将沈耘带到书房,匆匆写下书信,交给沈耘,这才仔细嘱咐道:“陆府台也是见过我笔迹的,想来他会给小公子这个面子,不过,接下来,便要看你的了。” 沈耘明白,全叔这是要全力以赴,过了发解试,甚至过了省试殿试。 感受到这份厚重的恩义,沈耘一连郑重地朝全叔一拜。 走出范府,沈耘手中拿着这份沉甸甸的书信,心里充满了感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自此万事俱备矣 或许这是秦州最有气派的大门。 一条六尺宽的青石小道直通门庑,斗拱的院墙前分列威严的石狮子。宽阔的斗拱下,一边登闻鼓静静伫立,另一边则空置着。 两差役守在朱红的大门前,看到沈耘的样子,忍不住喝道:“兀那书生,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在下沈耘,持范府主人亲笔书信,求见陆府台。” “求见府台的人多了”差役正要说点什么,手里忽然觉得一沉,当下嘴角露出一丝喜色:“公子且稍等,我这便进去通报。” 在沈耘身边这位差役,冲另一位点点头,便匆匆进了衙内。 不少时,便走出来很是恭敬地冲沈耘说道:“公子请进,不想居然是贵客,冒犯了。”说是这样说,可方才收下的钱却并没有掏出来的意思。 沈耘点点头,随着这差役走进府衙。 过了仪门,进入二堂。门子看到差役领着人进来,笑了笑,遣退带路的差役,便冲沈耘一拜:“老爷已经在里头等候尊客,快请进。” 如此有礼,当真让沈耘惶恐。跟随门子再往前走一段,便看到一间窗户敞开的屋子里,一位年约六十的老者此时正提笔在文书上批点。 沈耘进来,正好一册文书批完。 “学生成纪县牛鞍堡沈耘,拜见府台陆公。”沈耘躬身一拜,起来时,发现陆诜正端详着自己。二人的目光对上,随后陆诜点点头。 “听闻范府主人差你来送信,且呈上来。” 毕竟二人不过初次见面,陆诜没有太多的人情,在他心里,还是范府的来信比较重要些。 对于这等细枝末节的事情,沈耘并未在意,将书信呈上后,见陆诜也不理会自己,便径自站着,等陆诜看完。 “咦。”许是全叔写的委婉,只是临了才提了一笔,陆诜放下书信,看着沈耘,忽然问道:“你与范府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敢隐瞒府台公,却是这几年得蒙看中,一直为府中抄书。” 抄书?陆诜有些不相信,如果仅仅抄个书便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只怕传出去这秦州无数读书人都要疯了一般往范府大门前涌。 不过不信归不信,陆诜还是谨慎地提醒沈耘:“你要知道,我如今的处境可不是太好,就算为你写了举荐书,到头来也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举荐书,你还要么?” “至少,能够参加科考,要比无法参加好的多。” “你倒是敢说实话。既然如此,那这举荐书,我这边写给你。”陆诜笑了笑,对沈耘这样的性格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取过一边的纸张,一挥而就。 很是仔细地盖上自己的印鉴,陆诜叠好了走下来,递给沈耘:“既然是我举荐的,而且你能得范府主人的看重,想来才学定然不浅。但愿你能够平步青云,也不枉我这一封书信。” 沈耘知道人家能给自己写这封信,除了看在全叔的面子上,也有对自己的期待在内,恭敬地接过书信,沈耘又是一拜。 陆诜见事情了解,许是忙于公务,挥挥手,便让沈耘自行退去。 走出府衙大门,朝非常客气的差役点点头,沈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牛鞍堡,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许是这一整天都是阴沉的,太阳又接近落山,以是往常还蹲在墙角闲聊的人们早就回了家,进了村只听到些鸡鸣犬吠。 走进院子里,沈母便听到了沈耘的脚步声。 自屋内探出头看看沈耘,嘴角露出笑容迎上来:“耘儿,今日到城里,结果怎么样了?” 尚未等沈耘回话,便笑眯眯地探出手来,递给沈耘一样东西,看都不看,沈耘便知道这是自己先前写的保书。上面也仅有三爷一个人的指印。 “快看看,今日我又走了几家,终于说通了三个,替你摁了指印。不过这事情你可不能往外说,能瞒一时算一时吧,只要熬到你考中了,一定要好好补偿人家。” 沈耘忽然间就觉得鼻子一酸。 沈母虽然笑着,可是不用想沈耘也知道,为了这三个指印,今日只怕她给人家下跪求情都有可能。 鲜红的指印不是旁人的痕迹,而是一个可怜的老母亲,期望儿子有一番作为的赤忱热血。 只是哭泣似乎在这里并不能算是最好的感谢,沈耘挤出笑容,冲着沈母说道:“阿娘,辛苦你了。明日你不用出去了,今天到城里,全叔替我找到了办法。保书也有了,只等着发解试到来就行了。” 沈母听到沈耘的回答,面上的笑容越发盛了。 “儿啊,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好好看书吧。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你可莫要忘了人家的好。对了,就算这保书用不着,等你出息了,也要好好谢谢人家。” 指指沈耘手中那张仅有四个指印的保书,沈母很是严肃地嘱咐。 沈耘点点头,很是珍重地放进自己怀里。 成纪县中。 张晏依旧悠闲自在地喝着茶水。他本不是个喜欢喝茶的人,但早间有人自潇湘捎来的上好君山银针,当年的新茶放在西北地域,这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张晏享受的不是茶水的味道,而是那种比别人高上一重的感觉。 沈夕依旧在旁边伺候着。 似乎自从他升任户曹以来,户曹的事情压根就没有仔细管过——反正没人能轻易从他手里要走一文钱,这个成纪县的掌柜可谓尽职的很了。 那么除了这个最为紧要的公务,便只有陪着这位县尊了。 此时的他便正满脸堆笑为张晏续上茶水,让坐在张晏不远处的幕僚都眉头一皱,那样子,简直太过谄媚了。 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张晏轻咳一声:“沈夕啊,你那个侄子,近来怎么样啊?” 听到张晏问起这件事情,沈夕瞬间来了精神。他已经成功摸着了这位县尊的脉搏,如果说先前只是为了打压沈耘一番才那般污蔑。那么现在,纯粹是因为张晏不喜欢沈耘便想要借机溜须拍马了。 “县尊请放心,我私底下已经让人在牛鞍堡传遍了,谁要是敢为那小畜生作保,我便要谁好看。” 得意地沈夕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当初那小畜生若非仗着范府给他的钱财,他岂能熬过这数次庸调。牛鞍堡可不是人人都如他一样,有个贵人相助。” 张晏露出意思笑容:“这么说来,时至今日,那厮还未有人作保。哈哈,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力压州学才子,被人传的沸沸扬扬的才子,拿什么来科考。” 就在此时,沈夕皱了皱眉头:“不过,就怕范府再来横插一杠子。” “你放心便是了,距离发解试仅有七天时间,范府的人本事再大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他还想举荐那厮不成,嘿嘿,要知道就算是举荐,到时候也得采纳州县的评议,你觉得,我会替他说好话不成?” 张晏自然不会为沈耘说好话。 然而从官学直接进入科场的他,也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办法,能够让沈耘踏入发解试的门槛。 想着沈耘凄惨的身影在贡院外徘徊,张晏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张晏并未因此就掉以轻心,在狂笑过之后,反而很是谨慎地提醒沈夕:“莫要因此就掉以轻心,不然让那厮暗地里找人签了保书,那可就不好了。” “明日过后,你就以查验各地庄稼情况为由,去牛鞍堡呆着,想来有你坐镇,就没人敢私底下摁手印给他了。” 去牛鞍堡? 沈夕心里其实是不想去的,前前后后在牛鞍堡栽跟头,面子里子都丢在里头了,如今还要回去,心里怎么也不是个味道。 只是张晏有命,他也不得不从。想来只要这件事情办好了,接下来还是会有不少的赏银,就冲那丰富的赏赐,沈夕便咬着牙答应了下来。 “县尊请放心,这件事情我决不会让那小畜生得了便宜。我就不信牛鞍堡那些家伙敢触犯县尊的威严。“ 沈夕恨不得拍着胸脯作保证,直到那幕僚轻咳了几声,这才尴尬地笑笑,冲张晏一拜,走出二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秋风送暖贡院开 沈夕带着两个差役,声势浩大地来到了牛鞍堡。先前被沈耘拜访过的人家,纷纷心里一紧,生怕被沈夕怀疑是给沈耘盖了指印的。感受到村民因为恐惧而勉强露出笑容,冲着自己打招呼,沈夕心里忽然间就觉得舒爽不少。很平易近人地回着村民们的搭讪,沈夕一路走到沈耘家门口,冷冷地朝里头看了两眼,见这娘俩也没人出来招呼自己,平白觉得扫兴。不过,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剩下常住几天,等这科考过了,沈夕便准备回去。沈美家中。有沈夕过来,自然这招待就要丰盛一点。心疼了好久宰杀一只小羊羔,沈夕与两个差役便如饕餮一般大快朵颐起来。吃过后拿粗布擦了手,又在草席上折一段下来剔着牙缝,沈夕很是悠闲地问道:“三哥,那小畜生这几天没得逞吧?”沈美虽然家住村南头,但村里的大小事情还是时刻关注着:“放心吧,绝对没有,这两天他娘俩给人家磕头作揖,可是谁敢冒着被你们收拾的风险给摁指印啊。”“那就好,这两天我就一直住在这里,等科举完了再走。我倒是要看看,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他还能翻了天不成?”沈夕的得意落在沈美眼中,心里说不出的憋闷,但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要去城里,总能得到些读书人的赏识,咱们还不是要落场空。”“三哥你尽管放心便是了。那些个读书人看重的是他的将来,只要这次科考他参加不了,到时候咱们再想点办法,让他从了贱业,往后便再也无法考科举,岂不是一了百了。”“好,就听你的。而且俨儿今年也要考科举,我听说他的本事也与那个州学三才子不遑多让,到时候若是过了发解试,还要你这个当叔叔的多帮衬一些。”沈美的意思很明显,前往京师到底还是要花钱的。虽说到时候住宿吃饭这些都有官府承担,可是毕竟还得有其他的花销,对一个家庭来说,能找人帮衬,自然是最好的。沈夕难得慷慨。“到时候我便帮衬五百文,为沈俨置办一套新衣裳。”说少不少,但是显然沈美希望的数目只会更多。不过好歹沈夕开口,多少也算不错了,只能按下心中失望,笑着点点头。让沈夕欣喜的是,连日来这两个差役都盯着沈耘家的大门,压根没有看到沈耘母子出门,这个消息让沈夕觉得,这娘俩都算是死了心了。随着科考时间将近,这警惕心也慢慢放了下来,原本还是两人轮流看着,到科考前两天,居然一起来一起走,压根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科考前一天,晌午。似是觉得自己这淡出鸟来的乡下生活总算就要结束了,加上沈俨明日便要参加发解试,今日回来准备东西,沈夕特意掏了钱买了不少野味,犒劳大家。有肉吃,自然是极好的。两差役从早上一直忍到现在,嘴里口水都眼看着要流干了,总算等到了午饭的时候,看着沈耘一家依然无人出来,甚至于村里的百姓到沈耘家门前都要绕着走,倒也放心不少。“沈户曹,你就放心吧,这几天咱们就这么光明正大盯着,那些村民连那家家门前都不敢接近,根本不会出什么事情。咱们赶紧吃完,再去看着,谅他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一个差役拍着胸脯如此保证,让沈夕心里感到非常满意。只要将沈耘一家孤立了,往后要收拾他还不是简单的事情。三人一番吃吃喝喝,虽然说赶紧,却依旧吃了大半个时辰。口中回味着那野兔野鸡醇香的肉质,两名差役吊儿郎当地走到距离沈耘家最近的街角,靠着墙壁的荫凉侧躺着。太阳渐渐西斜。对着两个差役而言,这日子就像是水一样,平淡无味。一个接着一个躺着躺着就睡起觉来,醒来时只觉得脖子僵硬,摇一摇简直痛的要命。看看时间也已经酉时出头,想着再过两个时辰天色就要黑了。这心里也总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只是,如果时光倒流两个多时辰,他们依旧在这里,这会儿就没有了这么松快的心情。沈夕带着两个差役来到村里的事情沈耘一早就知道了。这些天之所以没有出门,一来是没有必要,而二来,也是想要让这些盯着自己的家伙松懈下来。在两个差役光明正大地盯着沈耘家的同时,却不知道有人也在暗中盯着他们。这个人,便是三爷。对沈耘这个后生,三爷说不上宠溺,毕竟还有自家孙子在膝下呢。可是自从给沈耘摁了指印,他也算是把所有的身家都压在沈耘身上了。如果沈耘不能参加科考,而自己摁指印的事情再传出去,自己一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说不后悔,是假的。但既然摁了指印,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到如今,只能帮助沈耘考科举,然后,尽可能考成。当得知城里有贵人帮助沈耘的时候,三爷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沈夕的到来对他无疑是中巨大的压力。和沈耘一般,他害怕这两个官差阻拦沈耘前往成纪县。因此这些天来,一直是他盯着官差,隔着墙为沈耘传递消息。今日晌午那两个官差一走,三爷便出门转悠了一圈。确定官差往沈美家吃饭了,便匆匆告知了沈耘。而早已经收拾停当的沈耘乘着这个空当,便从后院院墙上翻了过去,走小路出了村子。这一路上,看到的人当然是有,可谁又想跑过去告状呢。反正沈夕那个吝啬的性子,也不会给赏钱。一来一去,俩差役蒙头大睡的时候,沈耘也已经到达成纪县,找了客栈住下。这是一个值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晚。沈耘的内心也有些激动,然而,为了在第二天的科考有充足的精神,沈耘还是选择了数着绵羊促催自己入睡。三更更漏敲响,狭小的客房里,一阵缓慢的呼吸声。卯时三刻。在军中,这是集结队伍点卯出操的时间。而在朝中,这是候在朝房等待早朝的时候。对于科考的士子来说,这是要赶往贡院等待检查进入贡院的时间。沈耘昨日便备好了食物和笔墨砚台,统统放在随身书箧里。与店家结了房钱,便冲贡院走去。一路上摸着黑,倒是遇到了不少与他同样目的的士子。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颜面,甚至于彼此都不认识,但这些士子们依旧遇到人便会相互祝福:“祝兄台榜上有名平步青云。”连番的祝愿下来,到了贡院门口,更是热闹。只是沈耘早已经说干了口舌,无奈只能在旁边的茶摊上买了茶水喝几口,方能继续下去。太阳渐渐出来。士子们也逐渐看清楚了身边站着的是什么人。这下子先前的祝福便变成了相互攀谈交情。沈耘自觉也是个很难有人认识的人物,怎知这里头还真有认识自己的。“原来是沈兄当面,祝沈兄榜上有名。”忽然有几个围在自己身边,很是诚挚地祝福起来,倒让沈耘一阵发愣,随即缓过神来,很是谦恭地致意:“也祝几位仁兄高中,就此仕途有望。”“眼看着就要查验身份了,沈兄感觉,今科的策论,会考些什么?”“是啊,沈兄也猜猜,让我等心里有个准备。”这大致就和后世高考前夕的猜题是差不多的,只是对沈耘而言,唯一一次科考的记忆也还是从前身那里得来的,再说儒家典籍这么多,国家大事那么多,这玩意压根就不好猜啊。沈耘苦笑一声:“却是让诸位仁兄失望了。这猜测,到底也需要一些根据。沈耘自年后便一直幽居在家,国家大事诸位知道的定然比我多,这时务策我定然是猜不中的。”“而经义论,便要看出题的考官是何许人也了。前次科举,时务策是世安公出的题,经义论却是学政出的。今年这两位一个致仕,一个右迁,新来的两位我却一点又不熟。”沈耘说的赤诚,倒是让这几人点了点,对沈耘也产生了不少的好感。“沈兄说的是。如今这位学政,只在州学讲学过一次,我等闲散士子,却是无缘听讲了。但愿出题不要太偏,让我等也有个机会。““说到这里,似乎州学的那些家伙到现在还没来吧。““嗨,这个自然是理所应当了。人家毕竟是州学的,不仅科考无需保书,还能悠闲地在州学准备好了,一起过来,提前接受检查。便是那检查,也潦草的很,哪里似我等一般,简直要斯文扫地。“说着有些不平的话,几人逐渐将话题转向了今岁州学到底有几人能够通过发解试的问题上。对此沈耘只能表示旁观,毕竟,对他来讲,州学县学,他似乎只有州学三才子和沈俨算是熟人,其他,一概不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让人难堪的验身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简直说曹操曹操就到。 当身边几人说起州学三才子的时候,州学学生便簇拥着这三位一起来到贡院门前。 看看时间,已经是辰时初。 这些人的到来,为贡院门前填了一番热闹,好些个相熟的士子纷纷走上去攀谈,一时间嘈杂的声音盖过了茶摊边上那个不停吆喝的摊主。 就在此时,沈耘身边也多了一位士子。 正眼相看,赫然是当日文会中三楼夺得魁首的韩扬。此时见了沈耘,韩扬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生死大敌一般,很是敌视地说道: “沈耘,不想你也来了。“ 对于韩扬这个少年,沈耘说不上有什么感觉,毕竟,二人也仅仅是在松鹤楼见过一面,并未有过多的交往。 只是听现在这个口气,到底是有些不善的,沈耘感受着这莫名的敌意,笑了笑:“既然是秦州发解试,我自然是要来的,韶华不可辜负啊。“ “自从松鹤楼一会之后,我可是期待这一天很久了。“ 周围的人只是听着韩扬的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当日信心满满来到松鹤楼,而且夺了文章的魁首,来到四楼,却忽然有人告诉自己,还有人比自己文章做的好,然后人家却去写词了。 对年少气盛的他来说,这是何等的耻辱。 幽居家中这半年,韩扬无时无刻不以此激励自己,等的就是在发解试的考场上,与沈耘做个较量。 沈耘摇摇头:“其实对任何有心仕途的人来说,等这天都很久了。你只是等了七个月,而我,却等了足足三年。“ 一番话,忽然间就引起了在场士子的共鸣。这里很多人都是参加过不止一次发解试,甚至于连省试都参加过一两次。然而如今依旧等在这里,说起来,何常不是一种心酸。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沈耘,我等着和你在科场上争个高下,如今,总算是开始了。希望你能通过发解试,只有在省试殿试,才是真正能够分出胜负的地方。“ 韩扬如此说着,却已经转身离开。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番话却引起了周遭一群人的愤慨。 “他以为发解试是什么,能如此轻易地说通过就通过。” “哼,既然久居京师,为何不跟随国子监的监生们一道考贡举,非要来咱们秦州凑热闹。” “都说满瓶水不响,半瓶水咣当,说的就是这种人。估计就是感觉京师科考肯定通不过,才来咱们秦州鹤立鸡群来了。” “想的倒美,我秦州也不是这种人撒野的地方,诸位,这场考试,还望诸位竭尽全力,让他看看,我秦州也不是什么文风荒芜之地。” 只是没有愤慨上几句,便听得齐刷刷的脚步声越来越紧,扭头看时,却是一队表情严肃的士卒。 这些人到了门口,为首的小校便高声喝道:“都给我肃静,再有交头接耳者,统统轰出去。“ 都说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在还没有成为官身之前,哪怕武夫地位低微,在有理有据的情况下,照样能够被人家收拾。这小校说轰走,那绝对是不肯网开一面的。 先前还闹哄哄的士子们纷纷闭上了嘴巴。 小校很满意自己说话的效果,朝下边扫了一圈,便继续说道:“从现在开始,站成四队,分别接受检查。记住,考场之内除了身份文牒与保书,不得携带任何有字迹的纸张。若有携带的,提前放入门前篮中,否则一律不得应考,还要连累保人。“ “尔等篮中笔墨纸砚,需要一一检查,最好清爽些,莫要自寻烦恼。携带的一应吃食,都要打开查验,若发现夹带,此生便再无科举之望了。“ “身份文牒保书为第一重,笔墨纸砚及食物为第二重,第三重当要宽衣解带详加查察。尔等莫要自误为是。“ 狰狞的面庞说出这些话来,当真是将气氛弄得一团紧张。 不少人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这小校带来的压力,自发地将手中的纸条揉成团扔在地上。沈耘甚至看到,有个书生悄悄在自己手上吐了吐沫,而后伸进怀里一顿揉搓。 当真作弊这件事情,千古一般。 甚至于在没有后世那般发达的电子设备的帮助下,后世的学生手段还不一定有这些人高明。 看着阶下不少士子额头渗出汗水,小校心中鄙视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着学政已经过来,慌忙过去一拜:“岑学政,应考士子已经组织妥当,是否开始查验?“ 那姓岑的学政,只是此次考试的副考官,只是他毕竟掌管一州学务,这些事情自然由他来处理。看着站成四行的士子们,岑学政点了点头。 得到应允,小校冲后边的士卒喊一声,规模浩大的验身就开始了。 州学的学生自然是最先开始的。 只见这些人将身份文牒拿出来,那些士卒看了一眼便放这些人进去。随即笔墨纸砚也只是掀起盖在上边的布扫一下,至于第三重的验身,更是简单,直接让人在身上摸几下,就算完事了。 这等过程,沈耘看到不少人眼神中都流露出羡慕。 关于这一段的记忆,沈耘得到的也含混不清。只能仔细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叫胡南师?“ 这些士卒居然识字,沈耘心中暗自惊叹。这样的人物,在军中绝对都是稀缺的,只怕今日来的这些,几乎搜罗整个秦州兵马。 被询问的是个柳须三寸的中年男子,此时他正面色如常地点点头。不想这士卒忽然要求:“来,自己念一遍文牒上写的是什么。“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番。 只是这士卒却不依不饶:“念。“ 岑学政有些皱眉,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既然这些人认为有问题,他也无法干涉。 “面防浮须。“怪异的口音让人忍俊不禁,若非先前强令队中保持肃静,这些士子早就笑出来了。 “面黄无须,那你告诉我,你这小白脸哪来的,三寸胡须又长了多久?更不用说,这一腔湘南口音,骗得了谁?“ 秦州属于文风偏弱的地方,而且每年发解试都相对早一点,因此引得不少人前来冒籍应试。不想这一个小小的士卒居然有这等火眼。 将这个冒籍的家伙架出去,沈耘已经可以想到,接下来他会有如何凄惨的下场。而队中也有几个,眼神中略带惊慌,可是终究还是壮起了胆子。 终于,轮到了沈耘。 士卒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看保书,并未直接让沈耘进去,而是冲小校点点头。眨眼功夫,小校便走了过来,很是严厉地问道:“怎么回事?“ “校尉,此人拿的是陆知府的保书,是否应该让他去转运司参加别头试。“ 显然这士卒是经历过数次科考的,此时说起发解试的名目来,比沈耘这个参加考试的士子都还要熟悉。 “你且过来。“小校冲沈耘点点头,便将他带到了岑学政面前。 “怎么回事?“岑学政皱着眉头,带着审问的口吻看着小校。 “却是此人带着陆知府的保书,为了避嫌,是否要让他参加稍后的别头试?“小校恭敬地询问,眼神却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 岑学政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询问:“我且问你,你与陆知府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事出有因,只能请托陆府台写一份保书。“沈耘实话实说,心里却在纳闷别头试又是什么。 接过沈耘手中的保书和文牒,岑学政看了一眼,便抬头惊呼:“居然是你?“随即明白自己有些失态,平复了心情,冲小校点点头:“此人乃是秦州本地人,陆府台来秦州也并未带任何亲眷,按照定制,是不符合参加别头试条件的。放行吧。“ 岑学政将两样东西递给沈耘,冲他笑笑,便让沈耘带着东西回到了队伍前头。 就在沈耘前头,正好又赶上一个夹带的。 说起来这厮也着实高明,居然将纸条夹在烙饼里头,而且还不是饼子的正中央,而是在一个边角的位置。 哪知这检查的士卒偏生就是从此处将饼子撕开,只听得次啦一声,一张纸条便随着烙饼分为两段,很是明显地显露在烙饼外头。 虽然看不到前头这士子的脸色,但想来定然是精彩极了。不用想,也是被士卒架出去的下场。 到了沈耘这里,食篮中的东西也是饱受荼毒。不过好在沈耘行得正,倒也没查出什么东西来。书箧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就连笔管都被当兵的看了看。 接下来的事情便要好好说一说了。 因为,就连沈耘这种思想开放的人,也觉得着实有些难堪。 第三道赫然是要让人脱了衣裳,脱了鞋子,卷起裤管敞开胸怀,让这些当兵的仔仔细细看一遍。 你可以想象,一个满脸风尘的衣甲之士,看着一个文弱的士子紧紧拉着衣口,却依然很是霸道地高声喝道:“给我脱,不脱就给我滚出去。“ 那该是多么的愤懑和凄凉,只教一群人某处一寒。 何况这种检验,并非一个接着一个,而是来一个脱一个,等着那些人仔细看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且取笔墨作文章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依着科考的顺序,当须作完五道时务策,再写一章经义论,而后诗赋各一首,最后才会有十道帖经。 历年虽然顺序有所更改,但题量大致是不便了。 再加上誊抄题目,打草稿,以及认真写答案,种种事情加起来,当真没有两三天决计完不成的。而考试的时间也有个上限,便是四天,早早交卷的自然早早出去。 沈耘拿到的号牌是丙字二十三号舍。 说起来这考舍当真是凄凉的紧,大抵连沈耘家那间草棚也不如了。四尺宽,六尺长,用一张草席分为前后。桌子是不足两尺的木板,下边一张风烛残年的椅子,沈耘真有些害怕坐着坐着就塌了。 掀开草席,后头只放着便桶,甚至还有锅灶。当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简陋的环境也让沈耘心里为之一肃,此处是无数士子仕途开始的地方,也许是更多士子梦碎的地方。如今,自己也踏上了这条道路,只是,必须要竭尽全力,方能实现心中所想了。 巳时初刻。 所有考生都已经就坐,然而科考却并未就此开始。 以陆诜为首的三位考官来到考场,却首先开始参拜文庙**奉的孔圣。一番祭拜后,宣读了今科发解试的诏书,又明申考场的规条,这才落座。 文庙前,陆诜点点头,将手中用火漆密封的试题打开。与其他两位考官相互验证过后,这才让手下笔吏誊抄了对各个考舍区域分别宣读。 秦州虽然有上千应考士子,但通过这样的方法,也不过一刻时间,所有人便已经抄写好了试题。 想必考官们也害怕宣读有误,三遍过后,便有士卒将誊抄的试题挂在牌子上,沿考舍一路徐行,让士子们相继检校自己的抄写。 虽说方法有些落后,但这已经算是最为有效的办法了。沈耘检查过题目,这才再度认真审题起来。 每一州的试题,都是由当地的学政在州学挑选名儒经过反复讨论拿出来的。虽然其中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但考生并不用理会。 因为出题人并非阅卷人。 而阅卷也有一个模糊的标准,学识有长词理精绝为第一,才思该通文理周率为第二,文理俱通为第三,文理中平为第四,文理粗浅为第五。 若是连这五等都不入,那么科考也就不用想了。 沈耘看到的第一道题目便相当的有意思,赫然是要让考生写一写面对西夏连年犯边,大宋该主战还是主和,然后写出自己的论据和处理方法。 好吧,也难怪这些个考官要出这题目了。 秦州本来就在西夏的侵犯范围之内,若是不出这个题目,那才是有鬼了。但这明显是要让考生战队,这就有些不好说了。 须知朝中这些人最不喜欢那种每个硬币都有两面的骑墙派答案。 这种非黑即白的考法,正是要让人在逼迫出说出自己的想法。纵然违心,也要说的有理有据。 而沈耘的答案,早在先前的文会中就已经宣告世人了。 想想梁氏干政,联合外戚在西夏内外兴风作浪,如果这个时候还不强势应对西夏的攻击,那大宋的脸面就彻底被一个妇人给撕烂了。 沈耘提笔便写道:“贪妇拦政,鬼域犯边,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西夏梁氏的意图,在沈耘看来,也不过是将内部矛盾转化到外部罢了。后世的米国就最为擅长这一招,每次国内经济低迷,便会发动对外战争。 梁氏无非是想通过与大宋的战争,来获取银钱上的利益,然后将西夏人的目光悉数引导在这里,却忽略了她干政揽政的事实。 对于这样的做法,沈耘唯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狠狠痛击,而后挑起西夏皇族李氏的怒火,让她在连番失败中,彻底被西夏国人推翻。 洋洋洒洒千言述尽,沈耘抬头看时,有些人依旧在皱眉苦思。 摇摇头,开始继续下一道题目。 这一道,却是说延州某地今年发生了饥荒,有上万民众准备逃荒,作为当地父母官,该如何安抚民众,鼓励春耕,顺带解决饥荒问题。 说真的,沈耘对于大宋这些出题的名儒们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种题目,拿到后世国考中都算是相当有难度的了。而且胆子也大的出奇,就是敢拿邻州的州县官吏们开涮。因为沈耘如果记忆没错,今年延州饥荒,可真是有上万人一路向东,差点就要饭到京城去了。 消息传到官家那里,自然没说的,延州知府及长史,全都被送到岭南当知县去了。 饥荒的原因有很多种,最常见的便是年前收成不好庄稼减产,但是当地官员并未因此减少赋税,以至于老百姓过了一冬便没了粮食。 延州的问题要更复杂些,不仅庄稼减产,秋后还被西夏劫掠了一番,朝廷下发的赈济款又被官员贪墨了一番,所以到最后引发了民变。 说到底,要处理延州的问题,还是要回到重建百姓对官府的信任上来。 “延州之乱,不在缺粮,而在官患。” 当真是将延州官场最后一层遮羞布一举撕了下来,沈耘就引发逃荒的种种乱象逐一梳理,最后拿出了自己的方法来。虽然仅仅是以工代赈开仓放粮,但逐渐推演下来,反而是最为合适的办法。 两道时务策写完,看看时间已经是晌午了。 有些士子苦思冥想这么长时间,依旧未曾动笔。反倒是肚子饿的受不了,开始拿出篮中的食物缓缓咀嚼。甚至沈耘还嗅到一股子酒味,也不知哪家大少这般放纵,在考场上饮酒。 当然了,更为奇葩的还在后头。 只见考舍前忽然走过几个士卒,手上居然拎着一大捆柴禾。有些士子居然掏了钱买了,就在那逼仄的帘后生火做饭。 沈耘只能说,自己眼界太窄了。 眼看袅袅炊烟一道接着一道,考场瞬间弥漫着烟火的味道,沈耘只能摇摇头,苦笑着拿出篮中的干粮,就着冷水吃了起来。 晌午的太阳还是有些毒辣,正照着沈耘的考舍,让他一阵阵发昏。 本来想一鼓作气将剩下三道时务策一并写完的,但考虑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沈耘还是收拾好笔墨,仔细地将考卷放在身后篮中,趴在桌子上大睡起来。 西北有个好处,因为天气干燥且凉爽一些,并没有蚊虫肆虐。不过,恼人的苍蝇就有些泛滥了,沈耘不过堪堪睡了小半个时辰,便被大堆苍蝇搅扰了清梦。 醒来后,忽然间就嗅到了一股子尿骚味。 不用多想,肯定是相邻的几个考舍不知哪位憋不住,早早为污染环境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沈耘的打算,争取在今天入夜前将五篇时务策写完。以是喝了口清水,等着脑子清醒了,便开始看起第三道题目来。 说起来倒也是奇葩,这题目居然拿前朝一桩悬案当作题目。 论武则天之无字碑。 好嘛,当真是什么都敢当作题目。沈耘知道在千秋论断的前提下,想要写出彩的文章,自然是很难的,尤其是还要符合道理,就更难了。 不过,这如何能难倒他。 “牝鸡司晨,千秋公论。然细数言行,不可一概而论。” 这就是沈耘的态度,看一个人,不因公论便盲从,相反,就无字碑这件事情,沈耘觉得武则天当得一代英杰。由此引申出的担当,是而今许多人不曾有也不敢有的。 从试题发布到现在,沈耘除了吃东西和午睡,其他时间一直都在不停地提笔写作。这番举动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要知道这会儿很多人都还没有正式动笔呢,就算偶尔写下一段,那也是打草稿,压根与答卷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少人还闲着无聊,看起后头的题目来。 虽然有士卒看着不能交头接耳,但也无法禁止他们内心的疑窦:“这家伙到底是谁,居然这么厉害。” 而远在甲字四十六号舍的韩扬,此时也皱眉看着眼前关于无字碑的题目,紧紧锁起了眉头。 反复斟酌的时候,心里也隐隐念叨着沈耘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就是要提前交卷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夜宿贡院的感觉算不上多么舒爽。 以沈耘的速度,自然是在天黑前完成了自己的目标。于是乎看着不少士子在篮中取出烛台,再度刷新了沈耘对科考的认知。还真是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啊。 晚风带着种种不可名状的味道,让沈耘辗转反侧。 最不舒服的当然是自己连同附近几个号舍便桶里头的味道。当真是,唯有趴在桌上捂住了口鼻才能缓解的啊。 对于沈耘这种连灯火都没有点,就早早睡下的,很多人自然是有些鄙视的。须知考场之上争分夺秒,有一点多余的时间,就可能灵机一动想到更为出彩的文章。 就算是没有,也能琢磨前面的作品,玩味其中的文字,做到万无一失。 不过也仅仅是心中鄙视一番,便各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少这样一个竞争对手,何常不是他们心中颇为盼望的事情。早些时候沈耘挥笔急书数个时辰,当真让他们这些人心里头有些发慌。 不管任何不舒服的姿势,只要真的是累了,都会沉沉睡去。 沈耘虽然不习惯,可是一整天来劳神费力,这会儿确实头晕脑胀,根本没用多久,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徐徐的晚风变作晨风,黑暗的天幕拉开又拉回,不知何处一声金鸡报晓,便将整个秦州的太阳都从山外叫了回来,微曦的阳光中,沈耘终于被冻醒。 丝丝寒意也告诉人们初秋来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着已经有开火做饭的,沈耘摇摇头,终于将脑子里那点残存的睡意恭送出去。 睡了一夜,倒也是有些蓬头垢面,拿粗布蘸了水在脸上擦擦,也算是洗脸过了。再整理一下衣冠,仪容倒也没有什么碍眼的地方。 昨日作了时务策,今日便挨到了经义论。 想来出题的老夫子是个精修《论语》的,赫然是自《卫灵公篇》的:“子曰:当仁,不让于师。”这等题目,当真是让沈耘再度震撼了。 比起后世的命题作文,这个估计难度会更高一些吧。毕竟解读经典,是需要对于这经典有绝对的了解才行,不能只通过一句话,或者是传闻中的一个印象便擅自提笔。 沈耘仔细回想着整个《卫灵公篇》的章句,总揽其要旨,开始以“不让”二字,直抒胸臆,挥笔写道:“君子者,敢为天下先。” “敢为天下先”本是出自《老子》,原文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但儒家的入世思想,却与之相悖,是秉持着积极的态度为天下生黎谋取福祉。而这道题目,以当仁不让于师作为主旨,沈耘倒是真有了一表胸中抱负的心情。 况且还有他相当尊敬的范仲淹,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被因为士大夫围观的千古垂范,如何不让他心生激动。 言辞自是凿凿。 而有了灵感,写作的速度自然飞快。旁人只见沈耘提笔不曾中断,却不知这一篇文章,四千多字他不过用了一个半时辰。除了娴熟的笔法,自然也要归功于泉涌而来的文思。 搁下笔,看看天色,也不过才巳时初。 摸摸有些干瘪的肚子,沈耘强忍着空气中弥漫的气味,狼吞虎咽将干粮塞到嘴里。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接下来的诗赋和帖经,一定要赶在今晚之前写完,完后交卷直接走人。 这地儿,呆久了搞不好能呆出一身病来。 比起经义论的刁钻,诗赋要简单许多。不过,这个也是最为考验人琢磨文字能力和对古代典籍的了解能力的地方。 当然题目也不会简单到直接要求考生写一篇《秦州赋》应付了事,地方官终究没有省试殿试那么任性,如唐时玄宗天宝年间殿试就敢直接要考生来夸赞自己一般。 赋题作《讨西夏檄》,倒是与时务策中的题目有些重合的意思,不过檄文与时务策不同的是,作为讨伐方,定然是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西夏的斑斑劣迹一一显露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师出有名。 没有对西夏国的历史有一定的了解,绝对是做不好这篇文章的。 沈耘这些年倒也看了不少西夏建国以来的历史,毕竟这种没有经历上百年沉淀的外族国度,只需要一本薄薄的书就能记载完全。 关键是在有理。 用句通俗的话讲,就是要在不吐一个脏字的情况下,将对手贬低到一文不值。经历过后世网上无数喷子的沈耘,如何能被这一道题目阻拦。 至于诗,倒是让沈耘沉思了不少时间。 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抄袭的他,面对抒发情怀的题目,也只能搜刮肚肠,好让人一眼之下就觉得非凡。 而今看来,最为简单的反倒是帖经这题目了。虽然仅有十道题目,可是也出自六本儒家典籍,想想出题范围,当真是有些难度高了。 不过沈耘自从来到大宋,记忆力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好了许多,先前通读过数遍的经籍,就像是印在脑海中一般,现在拿来用,简直就像是乡间小儿搓泥巴蛋子一样。 太阳距离西边山头也不远了。 看时辰差不多到了申时末。 坐在文庙前晒了一整天日头的三位主考,此时也有些疲惫了,只想着申时一过,便要一起到文庙后头的房中吃点东西,然后早早睡下。 哪知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间有士卒来报,有士子要交卷。 岑学政看了陆诜一眼:“府台公,这第一桩试卷,可要你我亲自接收方可啊。” 陆诜面上有些不悦:“也不知哪家浪子,居然对科考这等玩忽。若是他糊弄一番,少不得要吩咐下去好生惩治。” 以往也有早早交卷的,那都是些自知今科无望,也不愿在贡院蹉跎时光,便早早交卷了事的。陆诜历任数年知府,也知道这种情况的泛滥。 只是规矩就是规矩,哪怕这士子未曾写一个字,也需要他们亲自接收考卷。 过了前三位,便无需如此了,有专门的士卒来做这件事情。 陆诜点点头:“且让那士子带考卷上来。” 沈耘先前唤士卒过来的情形便让号舍里的士子们有些惊讶,当他们看到这个瘦弱的书生收拾了笔墨纸砚,将考卷握在手中随那士卒往文庙方向走去的时候,内心已经充满了震惊。 不过,这种震惊随即就被不屑给替代了。 须知短短两天时间,又能做的什么好文章,大抵也就是自知今科无望,想要凭借这个在府台面前露脸。 当真是哗众取宠。 许多人不约而同冒出这样一个评价,而后也不管什么,只是因为心中有些隐约的紧张感,纷纷提笔继续作起文章来。 文庙的正下方便是甲子区域。此处为首坐着的,便是州学学生。之后才是县学和那些来得早的士子。 沈俨的位置便在最靠前的地方。 方才听闻有人要在这个时候交卷,沈俨心中当真是有些轻视的。考场之上,除了那些腌臜气味之外,最为讨厌的,莫过于这种早早交卷破坏考场气氛的家伙。 科考本就已经足够紧张,还要被这种人人为制造紧张空气,可恶的紧。 不过,当他与几个同窗眼神交汇之后,忽然间就看到了那个要交卷的人的身影。 “是他!?”心中带着震撼和怀疑,沈俨此时的心有如乱麻一般,方才要写什么,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除了吕芳三人,这个人属他最为熟悉,甚至于,在刚才之前,沈俨都一直觉得,这会儿沈耘应该是在牛鞍堡家中炕头墙角里无声哭泣。 可是,为什么他能够进入贡院,又为什么他会在此时交卷? 沈俨心乱如麻,浑然不觉笔头的浓墨在写了大半张的纸上晕染出一个浑圆的墨点。 陆诜在没有看到沈耘之前,心情其实是相当不快的。要知道一个老人家从早熬到晚,好不容易就要回去歇着了,却忽然因为这么一个人被叫住。 可当他看到沈耘的面孔时,忍不住一愣。 这不是当日请托自己书写保书的那个士子么,叫什么来着,对,沈耘。是这个名字,可是,他这么早交卷,难道真的是拿发解试当玩笑不成? 沈耘缓缓走上前来,陆诜面色严肃地看着沈耘,沉声说道:“你可知道,科考关乎一生,不是儿戏。你当真,要在此时交卷?” 岑学政意味难明的看了沈耘和陆诜一眼。 这里头也唯有他知道,沈耘的保书是陆诜写的。先前还以为沈耘和陆诜有旧,但看到陆诜的脸色,他也明白了,估计真的如沈耘所说,只是请托罢了。 沈耘躬身朝三位主考一拜,双手奉上厚厚一叠考卷:“学生自是知道其中利害。然诗赋文章,若是有些文思,便在一时之间抒发,如行军打仗一鼓作气。以是写完之后,纵使再三考量,也终究出不了窠臼。” 说到这里,沈耘很是自信地抬头:“沈耘自认,已然竭尽全力,时间再长,也不过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来自沈家的惊慌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陆诜并未因沈耘一句自信满满的话便换上松快的神色。 相反不置可否地接过沈耘的试卷,面上带着疑窦查看起来。 天色昏暗,一边的小吏慌忙掌了灯过来,好让陆诜将那遍布密密麻麻字迹的考卷看清楚。 “咦,字倒是不错。” 虽然尚未看正文,但零星的字迹已经勾起了陆诜的兴趣。不过,很快这种赞赏就消失了。毕竟阅卷的时候还要糊名誊抄,字迹再好也没什么用,唯有文章好才是正理。 陆诜抬眼开始看起正文来。 不过,到底人老了心也小了,沈耘第一道题目的答案就不太符合他的观点,因此只是看了几眼,便失了兴趣。哪怕接下来还有很长的文章,但陆诜并没有看下去,只是不置可否点点头,示意沈耘离开。 甲舍很多士子眼睛一直盯着陆诜,看到灯光下陆诜的表情并没有多好,心里总算是落下一块石头。 见陆诜对自己不冷不热,沈耘也知道自己的文章只怕难以引起陆诜的兴趣。不过,主考和阅卷并非一人,他也不怕因此就惹上什么麻烦。 昏暗的夜色下,沈耘拎着小小的竹篮和书箧一觉踏出贡院大门。 一堵高墙,将里外分成了两个世界。站在门外的沈耘,忽然间觉得连空气都是那般清新,想到晚饭还空着肚子没吃,想也不用想,自然是先吃点东西,然后在找家客栈休息。等到明天,再回牛鞍堡。 县里的差役还恪尽职守地蹲守在沈耘家门附近。 当他们看到沈耘背着书箧拎着竹篮从村外很是悠闲地走回来的时候,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娘。 这几天自己两人一直看着,却没有发现沈耘出门的痕迹,怎的忽然间这厮就从村外走回来了。难道是自己两人看花眼了不成? 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看错,那走过来的,正是沈耘本人无疑。 年轻的那个差役瞬间就冲了出去,拦住沈耘的去路:“姓沈的,给我老实交代,你这两天是去哪了?” “去哪?” 沈耘笑了笑:“你觉得,作为一个读书人,这两日又是发解试的时候,除了考试,还能去哪?” “混账。”年轻差役一声怒喝,作势就要殴打沈耘,奈何却被那年长的跑过来匆匆拦住。 沈耘摇摇头:“你要想打我,先要等到科考结束张榜公布了名单,然后再做打算。这个时候平白无故殴打参考士子,你,是想要被刺配五百里么?” 年轻的差役被吓了一跳,他可只是想着拿沈耘发泄一番,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条条框框。被老差役死死按住的他这会儿早就没了那心思,只是脸上还强撑着没有恐惧。 “沈书生,你要莫要威吓我等。须知这刺配的事情,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过,你一介书生,没有保书,如何能够参加科考。我看,倒是可以拉你回县里,问你个冒名顶替之罪。” 说完之后,抖了抖腰间的细铁链,想要借此让沈耘说些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你们觉得,就你们那些小伎俩,能拦得住我?想要捉我,行啊,我这便随你走,到时候若是查不出来什么,你们就要小心我反告你们诬陷了。” 冒名顶替是罪,诬陷同样是罪。 如果是遇到沈夕那样丧心病狂的,也许会借此将沈耘锁到县里吃几天苦头。可这两个差役不一样,他们与沈耘没有任何交集,也犯不着冒着风险得罪一个赶考的士子。 “沈书生,莫要嚣张,明日咱们再见。” 两差役撂下一句狠话,便匆匆往沈美家中跑去。甫一进大门,就着急地喊道:“沈户曹,祸事了。” 此时的沈夕正与沈美盘坐在炕上饮酒,听到两差役这样惊慌地声音,放下酒杯起身下炕,正遇到二人匆匆闯进门来。 二人一见沈夕,便匆匆说道:“沈户曹,不好了,人没看住,被他跑到县衙参加科举去了。” “怎的这个时候才发现,前两天不是还说好好的没有动静么?” “那厮也不知如何做的,躲过了咱们的耳目。若非他这会儿大摇大摆走进村来,咱们都不知道他曾经出去过。我俩也质问过,他明言说自己是去参加发解试了。” “什么?” 沈夕愣住了,仔细回想着这两天的情形,忽然就想起当日两人同时回来吃午饭的时间。 “坏了,都怪你两个酒囊饭袋,人家就是那日你等一道前来吃野味的时候溜走的。真是混账东西,如果这回那小畜生过了发解试,看我不向县尊好好禀报一番。” 沈夕的一番训斥,沈耘自然是不知道的。 回到家中,沈母看到他的身影,慌忙走了出来:“耘儿,你不是去科考了,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前次沈耘是足足在贡院呆够了四天才出来的,算上来去的时间,整整六天,如今这么早回来,难道是这回科考考岔了?沈母的心里暗自担忧着。 “阿娘,你尽管放心便是了。此次科考,孩儿是将所有的文章都写好了才出来的。” “可是……”沈母欲言又止,显然还是非常担心的。 而在成纪县中贡院内,今日也有学生陆陆续续交卷。这回倒真是有好几个发解试三日游的,当然,其中更多的则是信心满满交卷的。 州学的学生自然是个中翘楚。 吕芳等人今日巳时便交了卷等在贡院门口,而沈俨等人也不遑多让,空着晌午的肚子熬到了午时过去,也纷纷交卷走出门来。 一群人聚到一起,自然会讨论这几日的事情。 “今年吕兄赵兄曾兄是定然能够过了发解试到京师的,唉,我也不知道何年才能一览京师繁华。” “莫要泄气,历年秦州都能录取三十余士子入京。想来咱们州学的菁华们,定然在其中。”吕芳如此勉励着开口的州学士子,只是自己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科考这种东西,谁又能说的准呢。 相互讨论着自己的答案,一行人走进贡院附近的酒肆,准备开怀畅饮一番。 “赵兄这首诗作,定然能被评委第一等。想来其他策论帖经,也定然不差。” 赵文清刚背出自己的诗作,便立即引起了在座诸人的喝彩,心中得意之余,却替代吕芳,率先感慨:“我等已是如此,也不知那沈耘到底做的何等文章。” 提起沈耘,吕芳和曾明礼沉默了。 “三位兄台何须如此顾虑,那厮早早交卷,我等也看的清楚,陆府台从看文章到合上考卷,前后也不过小半刻时间。而且面上也并无称赞之意,想来,也不如何。” “你们忘了,主考和阅卷,是不同人进行的。陆府台有他的偏好,可是阅卷官也一样,难保那厮就不得阅卷官喜爱。唉,若是张榜后我等名列其后,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说到这里,州学的士子们都有些惊慌。而沈俨更是其中最惶恐的一个,他是完全没有想到,沈耘居然会来到科考场上。而听赵文清的话,居然对这厮惊慌到这种程度。 与州学众人吃喝一场,沈俨便告罪离开。 看着天色还早,他要回牛鞍堡一趟。 这件事情,必须要自己父亲和小叔早些知道,哪怕做最坏的打算,也要早早准备好。 当沈俨回到家中的时候,忽然间就发现那两个差役天色尚早就呆在家中,并未一如往常去沈耘家附近查探。只是也来不及深究,便急匆匆地冲着沈夕说道: “小叔,祸事了,那沈耘居然也参加了发解试。” 沈耘在城里的事情,沈夕并不清楚,此时看到沈俨前来,正好把缺失的消息补上,因此让沈俨坐下:“且慢慢说来,他去县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正要问你,没有保书,这厮是怎么进的考场。” 沈夕关心的就是这点。 只要确定沈耘没有保书,他就敢直接将沈耘抓到大牢里呆着。之后怎么炮制,还不是他说了算。 “小叔有所不知,我听说,那厮是拿了陆府台的保书直接进了贡院的。不过,昨日晚间他交卷的时候,也不见那陆府台有什么笑脸。” “陆府台?” 沈夕惊叫了一声。没想到千防万防,居然被沈耘给钻了这么大的空子:“他一个穷书生,如何识得陆府台的?况且保书这等事情,难道不该是十人作保?这不合规矩啊。” “小叔有所不知,前几日来时看到科考将近,我也就没说。如咱们州学学生就无需保书,这个你知道的。同样的,有地方官长作保也是可以的,外地士子去国子学考试就需要这样。只是地方都习惯了十人作保,这才忘了有这等事情。” 听到沈俨的解释,沈夕脸色灰败了下来。 不过随即就怀着希望说道:“你是说,他是昨晚就交卷的?” 得到沈俨的确认之后,沈夕强自笑笑:“我虽不是读书人,也知道科考当精雕细琢不可马虎,似他这般两日内便做好文章的,除非是天纵奇才,不然压根不可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的。” 如此宽慰着众人,随即点点头:“好了,咱们就静候张榜,到时候再做打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一篇文章惊学政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随着士子们逐一走出贡院,偌大的院子忽然间变得平静下来。陆诜离开了,另一位考官也离开了,只有学政还留在这里,在文庙后边的屋子里,等候另一批人的到来。 此次糊名都是那些士卒所为,而岑学政等待的,则是自秦州各州县抽调的笔吏。 这些人需要在短短半月时间内,将所有的试卷都誊抄完毕。工程量不可谓不大,但毕竟人数众多,每个人分下来也就数张试卷。 当然,这些笔吏也不敢轻慢。 他们抄录过后,还有另一批人负责检校。一旦发现有什么人抄袭错误,那么这辈子的笔吏生涯也就要到头了。 抄卷后编了号,厚厚数叠誊卷便放在了岑学政面前。 相对于誊抄也检校人员的抽调,阅卷官就要谨慎一点。 学政官并不是光杆司令,斯人手底下也有一批才学渊博的老儒。岑学政就是从这些人中,选出了三位,来交叉阅卷。 不得不说,大宋为了科举,简直是费尽了心思。 相比工程浩大的誊抄,阅卷要求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只要三天时间,就必须将这么多试卷阅完。以是哪怕是老儒,也要通宵达旦看文章。 若非每日有参汤送饮,只怕总有一个阅卷官会昏倒在这屋子里。 不过,阅卷也并非一帆风顺。毕竟众口难调,三位考官的观点不一致的时候,往往需要岑学政来一言而决。对此,岑学政感到很疲惫。 一日来三位老儒已经不下数次争吵了。 当然,争辩的要点也仅仅在于有些考生的文章文与理的等级。这个说二等,那个说三等,若非还知道都在阅卷,只怕要打起来。 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个能够同时征服三位考官,给出一等评价的考卷出来。 忽然间,居于最右边的那位老儒惊呼:“唐有瑜,这等文章,你居然给了一等。还有高守廉,你不是一直主战么,怎的对一篇主和的文章,反倒是给了一等。难道此人是你的子侄不成?” 这一下子带起了中间和左边两位老儒的不满。 “雷明,莫要信口胡言,这试卷上,每一篇文章都能反映出此生学识之渊博,文章与道理都当得言辞凿凿,而诗赋更是今日所有考卷中最为出彩的一个,若不评个一等,我心难安。” 左边唤作唐有瑜的老儒不屑地看了这位雷姓老儒一眼,说出了自己的依据。 至于那位被怀疑是出了私心的老儒,则一脸愤怒:“我给他一等,自然有给一等的理由。他的文章有理有据,哪怕是我,也暂时无法找到反驳的理由,不给一等,难道要凭私心给个五等不成?” 说完之后,冷哼一声:“我倒是要看看,你又给了什么评价。” 站起身来凑到雷明身边,看着最上方那个评价,高守廉面上冷冷一笑:“我倒是觉得,你是连个主见都没有的,就知道跟着我二人的评价走。” “你胡说,岂有此理,本人阅卷向来严谨,岂是那等随波逐流之辈。这文章,算了,该说的都让你等说了,还不如让学政看看。” 岑学政先前就对这三人此次评价出奇一致感到惊讶,听着三人议论,发现都给了一等的评价,自然对这试卷颇为好奇。 既然三人都主张将试卷拿到自己这里来看看,岑学政自然是不会拒绝的,接过考卷,只是看一眼文章上的编号,心里就有了底。 仔细读来,那有理有据的论点,以及出其不意的办法,都让岑学政眼中一阵发亮。 将试卷通读一遍,就连最后的帖经都没有放过,放下试卷,岑学政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唐有瑜看看岑学政,笑着说道:“只怕今科发解试,当以此生为第一了。” 岑学政摇摇头:“莫要下结论太早,是不是第一,尚须全部阅卷结束再回头点评。”说到这里,岑学政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自信的身影。 时间转眼就来到也夜晚。 当伺候的小吏很是仔细地收拢起已经批越过的试卷,而后在四周都掌上明灯,一时间宽敞的屋子里晃如白昼。三位老儒依旧低头审读着试题,岑学政坐在对面,隐隐的有些睡意。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唐有瑜惊呼一声:“咦!” 随即,看着被惊呼声吸引过来的其他三人,唐有瑜将手中试卷往前一送:“诸位看看,这篇文章……” 能让唐有瑜一惊一乍,倒也是一件出奇的事情。岑学政接过唐有瑜手中的试卷,雷明与高守廉二人也不甘落后,离开了作为,凑到岑学政身后仔细端详起来。 仅只看过第一篇,高守廉就惊呼:“当年若有此人使辽国,我大宋何须如今每年赐数十万钱帛与贼。” 却是卷中将西夏每一次发展的要点都总结出来,同时指出其失礼失德可加以责难和攻击的地方。虽然是一篇主战的文章,但是其中论据,简直要将先前那一篇被评为一等的考卷反驳得哑口无言。 雷明更是直截了当地评价:“仅以此文,便当得一等。” “莫要急,且往下看。” 唐有瑜及时提醒着,其实他的心中也有些激动难平。他是主和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就没有一点点的热血豪迈。恰好相反,这种主和的思想,正是因为大宋连年来对外交战频频失利,不仅靡费钱粮,还要给那些蛮夷给个交代,当真是奇耻大辱。 可依照那一篇文章的论点,推演下来,唐有瑜赫然发现除非大宋的军士们将衣甲卸了,把武器扔了,不然只要稍微有点冲杀的本事,对西夏作战就能获得胜利。 当真是大手笔。他沉寂的心一下子就火热起来。 读过第二篇,高守廉再度叫出声来:“此子莫非是哪家公卿之后,这般老辣的处事手段,当真厉害。若当日此人是延州知府,何来难民逃荒到京师的事情。” “莫要多说,且看下一篇。” 一篇篇文章看下去,三人浑然不知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等连毫无错误的帖经也看完之后,岑学政长叹一声:“是我小看了秦州的士子们。” “这份看卷,你们觉得,该给个什么评价。” 除了已经给出一等的唐有瑜,雷明和高守廉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自然是一等,且,要放在先前那份考卷上面。” 言外之意,自然是若无其他优秀的考卷,自然以这一份为第一。 虽然岑学政有权利驳回,但终究还是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将试卷放在不远处那孤零零躺着的考卷之上。它们的旁边,是六叠薄厚不同的考卷。 不理会犹自讨论的三人,岑学政走出门外。 看着远处闪烁的星星,低声感叹:“程兄,本以为你教出来的学生,在秦州这等地方,夺得魁首是绰绰有余。谁想到居然出来这样一个人。” “罢了罢了,我岑某的性子你也知道,但愿再见之时,你不要怪我。” 而此时的范府,全叔同样手中捧着一张长卷,仔细品读着。 有如后世对答案估分一般,州学的士子自然是回去之后将自己的考卷写出来让夫子们逐一点评,而沈耘没有这样的待遇,只能来找全叔。 很显然,全叔对这样的事情,也是颇有兴趣的。 一个身穿青衣的后生走进来,看看屋里昏暗的灯光,便又取了一盏油灯过来。看全叔满脸笑意地拿着那张纸不撒手,略带提醒地说道: “全叔,这东西这几日来你已经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要我说,你估计都能把它给背出来了,还要拿着它做什么。” “你个惫懒的货,叫你闲暇时候读些书你不听,就知道使懒睡觉。我便是与你说,这文章啊,就算是放到明年春闱,也是能中进士的。” “中进士?当真了得,不过我就一个小厮,有主家照顾,又何须读书。只要全心全意为主家操劳,将来如全叔一般,那就好了。” 没好气地看了这后生一眼,全叔摆摆手将这呱噪的家伙赶出门去,这才重新拿起纸张,再度品读起来。 —————————————————————————————————— 书评区里看到了很多关于看的憋屈,又或者不理解好好一大家子关系忽然这么僵硬到要毁人前途的问题。现在憋屈的段落即将结束,便简短做个说明好了。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很多人会说这事儿多大仇。但拥有这种思想的前提,是现代以来,随着经济和思想发展,以及居住地天各一方,宗族观念已经极其淡漠的缘故。 但放在大宋,这是宗族势力快速发展,以至于到后来宗法大于律法的时期。 主角的一大家子就处于这样一个产生宗族雏形,但是规矩还没有正式建立的时期。因此才有了以老五老三老六为话事人,忽略长幼关系的这么一个畸形关系。沈耘要自立门墙,对其他人来说,就是破坏规矩的强烈表现。而一旦规矩破了,既得利益就要失去,同时苦心维系的形象也要崩塌。 所以对于沈家老一辈五人来说,就要让牛鞍堡的村民包括沈耘明白两件事情,第一件,沈家不好惹;第二件,沈家很团结。这种欲盖弥彰的想法,实则用一句家丑不可外扬就能全面概括——谁捅出窟窿来,谁就要挨打。 而作为穿越而来的主角,自然不愿意屈服在这种压迫思想之下,所以开始反抗。而这种反抗,带来的就是更加强势的回击。时间长了,这种矛盾就不是一句相逢一笑泯恩仇所能解决的了。 而主角也会因为在牛鞍堡这种宗族矛盾,对这个时代的本质有迅速的了解和适应,这才是接下来能够在官场活下来的关键。虽然很憋屈,但只能说,只是成长所需要的阵痛。也唯有如此,才能在将来一路坦途。 最后,谢谢大家还能追到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又是一年放榜时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金秋八月,桂子飘香的时节。 当然,西北地域限于气候,对于桂树的了解也仅仅是局限在书中,任人心将一段香甜想象成五花八门的味道。 虽然仅仅是八月出头,但好些人家已经开始准备,如何过一个阖家欢乐的中秋。唯有家中后辈参加了发解试的,此时正惴惴不安。 依照贡院的放出的风声,今年科考人数超过千人,以至于阅卷工作迁延时日,本应该七月月底就能放出的榜,拖延到八月初二才会正式公布。 沈耘自然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八月初二一早,便拜别沈母,往成纪县城走去。 半道上拦住了不知何处来的骡车,到达城门口看看辰牌时分。 今日的城门口可是热闹的紧,沈耘前头还有不少士子等待进城,相互之间还议论着个人上榜的可能性。守城士卒也知道今日情况特殊,加派了不少人手前来,进城倒是速度快了许多。 原本以为城门口人就算是多了。 可到了贡院外头,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多。 莫说原本就参加科考的一千多人,这里头还夹杂着不少人的亲友。若非贡院本就位置偏僻向少人来,被这样堵着街道,只怕不久就会招来差役强行驱散。 精明的城中百姓自然不能放过这样一个赚钱的好机会。 纷纷挑了担子来,卖茶水的,卖汤饼的,卖凉粉的,卖馓子的。但凡是吃吃喝喝的东西,在不远处的街道边上都能够找到。 甚至于还有无良的木匠,推了一小车不过五六寸高的小凳子来,冲四周的士子高声喊道:“读书的郎君们,只需五文钱,便可带个小凳子。放榜前坐着歇息,放榜后踩着看榜。” 还别说,倒真是引来不少本就个子矮小的书生来买。 沈耘心里自是着急的。 然而他也知道,只要是上榜,无论等到什么时候,终究是可以知道的。也无需似这些人一样,着急在那一时半会。 况且今日这天气,委实有些热辣。走了几步路,便觉得身上渗出汗水来。 况且依照常例,要到巳时初才会张榜,来的早了,在家中也没有吃什么东西,沈耘想了想,还是逍遥地走到一处茶摊,买了干脆的馓子就着茶水大吃起来。 沈耘自是悠闲地在远处休息,却不知这人群中有好几个人正四处张望着找他。 韩扬便是其中之一。 自从出了贡院,听说沈耘早早交卷的事情,他这心里就有些得意。今日正要找沈耘来,看看到底谁比谁更甚一筹。 剩下的几个,则是州学的三才子与沈俨几人。 然而找来找去,终究没有找到,正好贡院的大门有了异动,士子们纷纷将目光转向那缓缓打开的大门。 率先出来的,是四个健壮的差役,走出来后,便强行将堵在贡院大门右侧告示牌前的士子们往后驱散:“后退五步,即将张榜,尔等莫要因此耽误时间。” 放到平时,这几个差役赶在这么多人面前吆喝,绝对会被吐沫淹死。然而今日不同往日,这是放榜的时候,还真如这几人所言,他们不退后,里头张榜的人不出来。 喧闹中人群往后退着。 茶摊前,几个原本稳坐钓鱼台的士子看到有动静,纷纷放下手中的吃食往告示牌前奔去。也唯有沈耘一人,犹自悠闲地嚼着馓子。 “公子,你不去看看?” 摊主看着仅剩的一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榜单就要出来了,公子要是高中,少不得要赏小老儿几个喜钱。” 沈耘吃完最后一根,拿桌上的干荷叶擦擦油腻的手指,这才笑着说道:“着急做什么,我来的晚,大抵也挤不到前头去。再说了,中了便中了,不中便不中,也不会因为我早早看到榜单就有所改变,还不如让那些人挤上一阵。 而后高中的相邀去庆功吃酒,落第的独自去忧伤买醉。到时候榜前再无旁人,我也省一番功夫。” “小老儿在这贡院门前卖了一辈子茶水,唯有公子一人,显得格外不同。想来必是自信之辈,今年定然能高中的。” “哈哈,倒是承蒙老先生吉言,若真中了,便送老先生几文喜钱又如何。” 沈耘笑说着,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贡院前拥挤的人群终于有了秩序,四个士卒点点头,朝里头吆喝一声:“吉时已到,张榜。” 只听的吱呀声中,贡院大门张开,一个笔吏身穿红衣,手中捧着红榜,在两个士卒的护持下走出大门,往告示牌走过来。 人群一瞬间变得嘈杂起来。 只是有这几个士卒看着,倒也没有人会越线。只是后头的越发想要往前挤,前头的也被逼着往更前挤。见势不好,贡院中又跑出几个士卒,拼死用身体拦着人群。 那笔吏走到告示牌前,身边两个士卒便已经在上边刷了一层浆糊。 只听得啪啪两声,笔吏便将榜单牢牢贴在告示牌前。而后轻咳一声,随即高声呵斥:“肃静。” “己酉年秦州秋闱,应试者凡一千一百三十六人,中第者五十二人。依常例,以文章诗赋优劣评等,以排名先后依次列名。凡同名者,有注其籍贯为别。诸生中第者当更加勤勉,落第者也无需沮丧。祝诸位,文运昌隆。” 说完这些,笔吏便走进了贡院,只剩下士子们争相看榜。 只是能看清楚的,终究只有站在最前边的那些人。后头干着急的士子们只能尽力祈求:“前边的诸位,还请将榜单念上两边,也好让我等心里有个数。” 对于这样的请求,前头的士子自然是欣然允诺。 “还请安静,我等要念榜了。” “沈耘。” “什么?”在不同的几个地方,同时放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声。依照方才笔吏的说法,念榜的顺序,就是此次科考的名次,沈耘居然排在了第一位? 这怎么可能。 知道沈耘早早交卷的士子们眼神中带着不可思议。 “前头的仁兄,这沈耘后头,可有带着籍贯的,还请一道念出来。” “这个却是无有,不知哪位是沈耘年兄,还请现身一见。我等恭贺年兄高中榜首。” 然而,让前头的士子们失望的是,人群中并无应声之人。本来这应该是扬名秦州青年一辈的最好机会,不曾想人家居然没来。 无奈之下,也不管后头如何的议论纷纷,士子们继续念起榜来:“韩扬,年十七,成纪县人氏。” 显然榜上还有一个韩扬,也是成纪县人氏,因此又注了年龄。显然,中第的就是当日文会三楼魁首的韩扬,此时英俊的少年面对周围士子的恭贺,面上却并未有一点喜色。 他当日的目标就是这发解试的榜首,而且还要将沈耘碾压下去。不曾想如今反倒是沈耘将自己压了一头,虽然自己也得了第二,可这个结果,他不想要。 冷冷地冲四周拱手,韩扬再度看了看拥挤的人群,发现没有看到沈耘的身影,便头也不回离开了贡院。 韩扬的态度引得不少人批驳起来。 可是榜单却依旧要念下去。 “赵文清。” 作为第三,赵文清心中虽然有些失落,可是并没有韩扬那么明显。当然了,这也和他是州学第一有关,毕竟同样被成为州学三才子,这一次曾明礼还在他后头,至于吕芳,更是落到了第七。 第五和第六,反倒被两个同样不太出名的士子夺得。 再往后,便是州学其他几个士子上榜。沈俨赫然排在第十三位。 短短两刻时间,一张榜单便被念到了尾。州学自然是其中最为耀眼的存在,总共十六个学生参加考试,有十三个便中第了。 可以说再一次延续了州学至高无上的地位。 然而,让人惊叹的却是沈耘与韩扬这两个名字。当日文会二楼和三楼的魁首,如今相聚在一起,果然将秦州最大的声名夺了去。 茶摊上,每一次唱名都有人高声重复,以是相距甚远,倒也听得清楚。 摊主这会儿看着沈耘,笑眯眯地问道:“公子,可曾中了?”言下之意,却是要看看这个稳坐钓鱼台的书生,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信心满满。 沈耘点点头,引得老汉一声惊呼。 “却不知公子高中的是何等名次,往后小老儿也好对人家吹嘘一番。” 沈耘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从怀中掏出十余文钱来,放在桌上,而后遥遥头,微笑着往城中走去。 老汉正要说这后生莫不是在装腔作势,忽然间想起来,似乎方才所有上榜的士子都在那些人群里。唯有一个从头到尾没有现身。 想明白了这一切,老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引得过往的几个士子纷纷注目。 笑过之后,老汉这才高声喊叫:“哈哈哈,老汉这茶摊,几十年来终于招待了一个榜首。” “榜首?” 士子们听到这两个字,纷纷围上来:“老先生,你是说,方才那沈耘便坐在你这茶摊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请柬忽来乡饮酒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完全不知走后茶摊上热闹的沈耘,此时来到了范府门前。 看到沈耘前来,门子欣喜异常:“沈公子,全叔可是一早上就开始念叨你。这不,你再不来,就要差我去贡院门口看榜了。快请进。” 将沈耘让进门内,掩上大门,这才问道:“沈公子,今科可高中了?” 门子显然说话带着几分小心,生怕沈耘不第,引得他心中不快。见沈耘点点头,随即紧张的面色便舒缓开来,笑着追问:“不知沈公子高中多少名?” 沈耘笑笑,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 门子一开始只以为沈耘是因为排名落后,以至于不好意思开口。可是当他正要安慰的时候,忽然间看到沈耘那根有些粗糙的指头,心里瞬间震惊了。 “莫不是,榜首?” 吞了口吐沫,门子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是,沈耘此时已经缩回了手指,摇摇头不再说话。 二人一道来到全叔的住处,此时老人家正拿着一本书静静读着。许是外头太过安静,以是二人的脚步声便让老人家察觉,放下书来,看两人走进来。 “沈生可是为报喜而来。” 全叔微笑着将沈耘拉进来坐在榻上,朝门子点点头。 沈耘点点头,走下来,冲全叔一拜,这才重新回到座上:“若非全叔这三年来的看重,也没有沈耘今日。方才在贡院前看了一番,却是落得个榜首。倒也不负全叔期待。” “榜首?” 老人家不禁畅快地大笑起来:“前几日我看你文章,便知道如果这秦州的阅卷官没有徇私,你决计会榜上有名。不想居然是榜首,可喜可贺。哈哈哈哈。” 虽说帮衬沈耘是范家四公子的意思,但这两年来都是全叔在操办。沈耘的品行全叔还是比较欣赏的,此时见自己的付出有所汇报,只乐得大笑起来。 等笑过了,这才对沈耘说道:“今日午间便留在府中吃饭,如此喜事,当共饮几杯。” “长者赐,不敢辞。”沈耘点点头,同样对着全叔微笑着。 “发解试过了,便要准备前往京师参加省试。”时间尚早,全叔便于沈耘说起接下来的事情:“不同发解试区区千人,京师礼部贡院,可以容纳下足足数万人,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一个秦州便有五十多人参加科考,天下十四府二百四十州,似秦州这等文风凋敝的地方都有这么多人,更何况其他地方。 每一次省试,少则两三万人,多则四万多人,当真英才济济。 沈耘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点点头应道:“自当如此。秦州不过一处池塘,到了京师便是汪洋大海,不可同日而语。唯有竭尽全力,才有出头机会。” 这番话全叔自然是认同的,点点头,冲沈耘笑笑:“也莫要因此便失了方寸。须知此事也不过尽力而为,不可一蹴而就。若是今科不第,便等到三年之后,也未尝不可。” 见沈耘面色有些犹豫,全叔笑笑:“我知你处境,不过,就算是没有考中,也不妨的。小公子前日自京师来了快信,若你不中,便举荐你去国子监。也算是远离了这秦州的纷纷扰扰。” 入得国子监,便会脱离了白身,以监生的身份,获取官家的钱粮贴补,更兼能免除一应赋税,倒也是个不错的出路。只是国子监也并非那么好进的。 哪怕是有范家的保举,也要过了国子监祭酒那一关。 同样的需要考校文章,比起省试的要求,也不过低了一点点。往常都是那些文章可以入得五等之内,却因为贡举名额限制未曾高中的,才有资格进入其中。 为沈耘打算好了出路,全叔这才笑着说道:“这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打算,还是尽心竭力,能够一举中第最好了。蹉跎岁月终究不可取。” “只是有一点当须谨记,这些年来,官场也有这样的说法。但凡考过三次不中的,基本上将来也不可能中第,只有熬着时间等候一个特奏名。” 当年本朝为了安抚那些个屡试不中的士子,特意另行造册上奏,附试特赐本科出身。 虽然很多特奏名并不能像正奏名一般为官地方,但是回到乡里,不论是地方教育、水利兴修,又或者社会治安、祭祀活动、志书谱牒纂修,都会有他们的身影。 而官身也使得他们从此脱离白身缴纳赋税的行列,从此减轻家中负担。 当然特奏名蹉跎的时间,估计就是一个人的半生了。 沈耘闻言,很是严肃地点点头。 与全叔的一番欢饮,午后沈耘心里念着家中久候的沈母,便拜别了老人家,回了牛鞍堡。 沈夕自从得知沈耘参加了发解试,便匆匆回到了县中。牛鞍堡的百姓,今日目光全都汇集在沈耘家中。 尤其是当日私底下为沈耘摁了指印的几家,这会儿尤为紧张。 时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迟早会被人发现。如果沈耘今年连发解试都过不了,到时候沈夕等人回头来查个清楚,那他们可就全都遭殃了。 此时不论是求神拜佛,还是求祖宗保佑,也都只能在暗中进行。 从早晨到午后,牛鞍堡的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酝酿出更多的紧张。似乎平日里欢快的鸡鸣狗叫此时也按下了声息。 而在沈耘家中,朱阿明一家在沈耘走后不久便赶着骡车来到了家中。与沈母一道,等在院子里,每个人似乎都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太阳稍稍西斜。 忽然间也不知道谁小声喊了一句:“来了。” 便只看到家家户户门口都探出几个头来,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从村外缓缓行来,模糊的面孔越来越清晰,而家家户户探出来的脑袋,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缩了回去。 直到沈耘来到家门口,都一直感受着那种来自暗中的窥视。 不过,自然有胆子大的,比如三爷。踩着土块隔着墙,探出个脑袋来对沈耘喊道:“沈家娃子,科举考的怎么样了?老汉还等着吃你的白菜帮子呢。” “三爷说笑了。倒是没辜负诸位期望,今科,中了。” 这一句话出来,邻近的街坊们脑海中只留下两个字:“中了。” 的确,发解试中了,这可是牛鞍堡多少年来的头一遭。没有了沈夕那些人的严密看守,村民们也不顾忌那所谓的要挟,此时纷纷议论起来。 沈耘与三爷说话的功夫,沈桂和朱阿明便搀着沈母来到了门口。一双儿女跟在后头,全都笑眯眯地看着沈耘。 “耘儿,你是说,终于考中了。” 沈母心里,此时是非常激动的。须知这几年来,一家人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沈耘的科举上。如今,总算是从这泥淖中爬了出来。 全凭这股子心气活着的沈母,沈耘只是点点头,便让她心中感受到了足够的安慰。 “走,咱们进去说话。阿娘给你们炒几个菜,咱们好好庆祝一番。”沈母眼角含泪,紧紧握着沈耘的手臂走进院子里。随着缓缓关上的大门,隔绝了许多村民的视线。 走进屋里,沈母却并未如先前所说,就此炒几个菜来。 颤巍巍地走到自己屋里,从箱子的最深处拿出一个小陶罐来,轻轻交到沈耘手里:“你爹爹活着的时候,大夫嘱咐不能让他吃酒。有一次你阿爷偷偷打了酒,却被我藏了起来。不想这一藏,便再也没了吃酒的人。” “如今,就拿这罐酒,在你爹爹面前祭拜一回吧。” 沈山过世之后,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衣物,家中似乎再也找不到他曾经活着的痕迹。而沈母留着的这罐酒,或许就是最为珍贵的念想。 那这最珍贵的东西,似乎,就应该用到这个时候。 沈耘点点头,走到堂屋里,缓缓将泥封打开。许是时间过了很久,酒水也凭空蒸发了不少,小半罐的酒水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沈耘取过一个陶碗,轻轻倾斜罐子,带着些微粘稠的酒液倾斜下来,正好倒满一碗。 恭敬地端到沈山的灵位前,沈耘献上陶碗,而后恭敬地叩拜一番。身后,沈母的泪水如泉涌般流淌着。只是这心里,却觉得,没了从前的空落。 祭奠过后,沈母才被沈桂搀着到厨下炒菜。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间自门外传来一声叫喊:“今科秦州发解试榜首沈耘沈公子可在家里?” 沈耘家中只是愣了一下,孰不知外头的街坊们可是闹翻了天。原本以为牛鞍堡这些年好不容易出一个发解试中第的士子已经是大喜事了,谁知道居然还是个榜首。 乖乖,那不是一个村里种地,谁家亩产的粮食多了几斗。那是整个秦州多少人里头,就出这么一个。 早些时候三番五次拒绝为沈耘作保的人家,此时已经暗地里悔青了肠子。都说每次秦州发解试的榜首都能中了进士。如今看来,沈耘岂不是稳稳当当的要做官? 在村民们暗自追悔的时候,沈耘走出门来,看着身穿公服的差役,拱拱手问道:“不知官差前来,所为何事?” 这差役避过了沈耘的作揖,很是恭敬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的请柬:“沈公子,依例,陆知府与岑学政在中秋之夜,在州学举办乡饮酒礼,还请公子准时赴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请柬忽来乡饮酒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完全不知走后茶摊上热闹的沈耘,此时来到了范府门前。 看到沈耘前来,门子欣喜异常:“沈公子,全叔可是一早上就开始念叨你。这不,你再不来,就要差我去贡院门口看榜了。快请进。” 将沈耘让进门内,掩上大门,这才问道:“沈公子,今科可高中了?” 门子显然说话带着几分小心,生怕沈耘不第,引得他心中不快。见沈耘点点头,随即紧张的面色便舒缓开来,笑着追问:“不知沈公子高中多少名?” 沈耘笑笑,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 门子一开始只以为沈耘是因为排名落后,以至于不好意思开口。可是当他正要安慰的时候,忽然间看到沈耘那根有些粗糙的指头,心里瞬间震惊了。 “莫不是,榜首?” 吞了口吐沫,门子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是,沈耘此时已经缩回了手指,摇摇头不再说话。 二人一道来到全叔的住处,此时老人家正拿着一本书静静读着。许是外头太过安静,以是二人的脚步声便让老人家察觉,放下书来,看两人走进来。 “沈生可是为报喜而来。” 全叔微笑着将沈耘拉进来坐在榻上,朝门子点点头。 沈耘点点头,走下来,冲全叔一拜,这才重新回到座上:“若非全叔这三年来的看重,也没有沈耘今日。方才在贡院前看了一番,却是落得个榜首。倒也不负全叔期待。” “榜首?” 老人家不禁畅快地大笑起来:“前几日我看你文章,便知道如果这秦州的阅卷官没有徇私,你决计会榜上有名。不想居然是榜首,可喜可贺。哈哈哈哈。” 虽说帮衬沈耘是范家四公子的意思,但这两年来都是全叔在操办。沈耘的品行全叔还是比较欣赏的,此时见自己的付出有所汇报,只乐得大笑起来。 等笑过了,这才对沈耘说道:“今日午间便留在府中吃饭,如此喜事,当共饮几杯。” “长者赐,不敢辞。”沈耘点点头,同样对着全叔微笑着。 “发解试过了,便要准备前往京师参加省试。”时间尚早,全叔便于沈耘说起接下来的事情:“不同发解试区区千人,京师礼部贡院,可以容纳下足足数万人,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一个秦州便有五十多人参加科考,天下十四府二百四十州,似秦州这等文风凋敝的地方都有这么多人,更何况其他地方。 每一次省试,少则两三万人,多则四万多人,当真英才济济。 沈耘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点点头应道:“自当如此。秦州不过一处池塘,到了京师便是汪洋大海,不可同日而语。唯有竭尽全力,才有出头机会。” 这番话全叔自然是认同的,点点头,冲沈耘笑笑:“也莫要因此便失了方寸。须知此事也不过尽力而为,不可一蹴而就。若是今科不第,便等到三年之后,也未尝不可。” 见沈耘面色有些犹豫,全叔笑笑:“我知你处境,不过,就算是没有考中,也不妨的。小公子前日自京师来了快信,若你不中,便举荐你去国子监。也算是远离了这秦州的纷纷扰扰。” 入得国子监,便会脱离了白身,以监生的身份,获取官家的钱粮贴补,更兼能免除一应赋税,倒也是个不错的出路。只是国子监也并非那么好进的。 哪怕是有范家的保举,也要过了国子监祭酒那一关。 同样的需要考校文章,比起省试的要求,也不过低了一点点。往常都是那些文章可以入得五等之内,却因为贡举名额限制未曾高中的,才有资格进入其中。 为沈耘打算好了出路,全叔这才笑着说道:“这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打算,还是尽心竭力,能够一举中第最好了。蹉跎岁月终究不可取。” “只是有一点当须谨记,这些年来,官场也有这样的说法。但凡考过三次不中的,基本上将来也不可能中第,只有熬着时间等候一个特奏名。” 当年本朝为了安抚那些个屡试不中的士子,特意另行造册上奏,附试特赐本科出身。 虽然很多特奏名并不能像正奏名一般为官地方,但是回到乡里,不论是地方教育、水利兴修,又或者社会治安、祭祀活动、志书谱牒纂修,都会有他们的身影。 而官身也使得他们从此脱离白身缴纳赋税的行列,从此减轻家中负担。 当然特奏名蹉跎的时间,估计就是一个人的半生了。 沈耘闻言,很是严肃地点点头。 与全叔的一番欢饮,午后沈耘心里念着家中久候的沈母,便拜别了老人家,回了牛鞍堡。 沈夕自从得知沈耘参加了发解试,便匆匆回到了县中。牛鞍堡的百姓,今日目光全都汇集在沈耘家中。 尤其是当日私底下为沈耘摁了指印的几家,这会儿尤为紧张。 时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迟早会被人发现。如果沈耘今年连发解试都过不了,到时候沈夕等人回头来查个清楚,那他们可就全都遭殃了。 此时不论是求神拜佛,还是求祖宗保佑,也都只能在暗中进行。 从早晨到午后,牛鞍堡的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酝酿出更多的紧张。似乎平日里欢快的鸡鸣狗叫此时也按下了声息。 而在沈耘家中,朱阿明一家在沈耘走后不久便赶着骡车来到了家中。与沈母一道,等在院子里,每个人似乎都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太阳稍稍西斜。 忽然间也不知道谁小声喊了一句:“来了。” 便只看到家家户户门口都探出几个头来,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从村外缓缓行来,模糊的面孔越来越清晰,而家家户户探出来的脑袋,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缩了回去。 直到沈耘来到家门口,都一直感受着那种来自暗中的窥视。 不过,自然有胆子大的,比如三爷。踩着土块隔着墙,探出个脑袋来对沈耘喊道:“沈家娃子,科举考的怎么样了?老汉还等着吃你的白菜帮子呢。” “三爷说笑了。倒是没辜负诸位期望,今科,中了。” 这一句话出来,邻近的街坊们脑海中只留下两个字:“中了。” 的确,发解试中了,这可是牛鞍堡多少年来的头一遭。没有了沈夕那些人的严密看守,村民们也不顾忌那所谓的要挟,此时纷纷议论起来。 沈耘与三爷说话的功夫,沈桂和朱阿明便搀着沈母来到了门口。一双儿女跟在后头,全都笑眯眯地看着沈耘。 “耘儿,你是说,终于考中了。” 沈母心里,此时是非常激动的。须知这几年来,一家人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沈耘的科举上。如今,总算是从这泥淖中爬了出来。 全凭这股子心气活着的沈母,沈耘只是点点头,便让她心中感受到了足够的安慰。 “走,咱们进去说话。阿娘给你们炒几个菜,咱们好好庆祝一番。”沈母眼角含泪,紧紧握着沈耘的手臂走进院子里。随着缓缓关上的大门,隔绝了许多村民的视线。 走进屋里,沈母却并未如先前所说,就此炒几个菜来。 颤巍巍地走到自己屋里,从箱子的最深处拿出一个小陶罐来,轻轻交到沈耘手里:“你爹爹活着的时候,大夫嘱咐不能让他吃酒。有一次你阿爷偷偷打了酒,却被我藏了起来。不想这一藏,便再也没了吃酒的人。” “如今,就拿这罐酒,在你爹爹面前祭拜一回吧。” 沈山过世之后,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衣物,家中似乎再也找不到他曾经活着的痕迹。而沈母留着的这罐酒,或许就是最为珍贵的念想。 那这最珍贵的东西,似乎,就应该用到这个时候。 沈耘点点头,走到堂屋里,缓缓将泥封打开。许是时间过了很久,酒水也凭空蒸发了不少,小半罐的酒水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沈耘取过一个陶碗,轻轻倾斜罐子,带着些微粘稠的酒液倾斜下来,正好倒满一碗。 恭敬地端到沈山的灵位前,沈耘献上陶碗,而后恭敬地叩拜一番。身后,沈母的泪水如泉涌般流淌着。只是这心里,却觉得,没了从前的空落。 祭奠过后,沈母才被沈桂搀着到厨下炒菜。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间自门外传来一声叫喊:“今科秦州发解试榜首沈耘沈公子可在家里?” 沈耘家中只是愣了一下,孰不知外头的街坊们可是闹翻了天。原本以为牛鞍堡这些年好不容易出一个发解试中第的士子已经是大喜事了,谁知道居然还是个榜首。 乖乖,那不是一个村里种地,谁家亩产的粮食多了几斗。那是整个秦州多少人里头,就出这么一个。 早些时候三番五次拒绝为沈耘作保的人家,此时已经暗地里悔青了肠子。都说每次秦州发解试的榜首都能中了进士。如今看来,沈耘岂不是稳稳当当的要做官? 在村民们暗自追悔的时候,沈耘走出门来,看着身穿公服的差役,拱拱手问道:“不知官差前来,所为何事?” 这差役避过了沈耘的作揖,很是恭敬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的请柬:“沈公子,依例,陆知府与岑学政在中秋之夜,在州学举办乡饮酒礼,还请公子准时赴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万人空巷送士人 离开范府已经很晚了。 全叔是留了沈耘吃过晚饭,又私下送了沈耘五两银子,这才将他送出门去。 昏暗的天色下,沈耘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回到客栈,将白日全叔所说的种种要点记录下来,这种事情,到底还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 直到夜深,沈耘才匆匆睡下。 一觉醒来时便是卯时。毕竟住得近,还有些微便利,沈耘洗漱后,不紧不慢地往贡院走去。 时隔数月,贡院早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没了当日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想来是为今日的祭典做的准备,文庙前青石板如水洗一般干净。 沈耘来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到了。 看到他的身影,纷纷打起招呼来。 “沈兄,久久不来,可是让我等一番苦等。”几个士子迎上来,相互拱手致意后,冲沈耘开玩笑。 沈耘莞尔一笑:“却是太过认床,在客栈里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听着鸡叫,还以为是在做梦。以是起的吃了些,还好没有迟到。” “沈兄当真是爱开玩笑。快请前边来吧,不然呆会儿学政官看不到你这位榜首,又要等待一番。” 笑闹着走到前头,却发现韩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根本无人与之交谈。沈耘摇摇头,少年人当真是傲气的很,一点也不愿放下架子来。 岑学政并未让沈耘这些人等待多久。辰时一到,岑学政准时带着一干官员来到文庙前。 有几个差役早就在沈耘等人闲聊的时候,摆设好了香案供品。到底都是读书人,些许素质还是有的,看着岑学政前来,纷纷止住交谈,按照名次分成数列站整齐。 显然岑学政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看着下边整齐的队列,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份祭文,开始念诵起来。 “维己酉年秋末,谨备时蔬玄酒,祭奠于秦州文庙。素拜追远,上达夫子。吾州文风,源远流长。上及羲皇,下达大宋。人文始地,千秋风流。莘莘学子,传承有序。” …… “今赴东京,杏榜争艳。上达先贤,文运昌隆。仰瞻烟霞,伏增肃敬,焚香再拜,赋以永祷。” 简短的祭文念过后,众士子跟随学政一道叩拜,待礼仪结束后。岑学政这才转过身来。 “诸生。今日尔等便要赶赴京师准备应考。我为学政,当有数言,须当谨记。” “请学政训示。” “秦州一地,素来文风凋敝。我来时,听闻前次科考虽有六十人前往京师,然中第者不过一人。莫论江南之地,便是相邻州府,相较之下,也是惨淡至极。” 岑学政面色有些严肃。 “我知你等当中有些人从未到过京师,此一去,还望莫要被繁华遮了眼,忘却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去。你们的身上,不仅肩负自己的前途,更关乎我秦州的声誉。” “到达京师后,会有州中礼曹带尔等下榻。一应饮食,亦是齐备。尔等当好生研读学问,若是有贪恋风花雪月的,待来年四月回来,小心我夺了尔等前途。” 岑学政的警告不无道理。 往年就有不少士子,进了京师各种贪花恋色,以至于荒废学业。想来岑学政是个极为严格的人,压根容不得这等人存在。 众人听完后,心内自然是有些紧张。不过因为时间关系,岑学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兴致,便草草结束了祭典。只等巳时初在州府衙门前聚集。 告别了一干士子,沈耘匆匆回到客栈,背起沉重的包裹往州府行去。 与沈耘一般想法的人很多,只是出了门,便看到不少外县的士子也走在路上。几次见面相互之间也是熟悉了,自然走到一处,谈笑着徐徐前行。 不一时,便走到了地方。 此时秦州礼曹早已经贡品整理完毕等候在大门前,看到沈耘等人过来,笑着点点头,便指使几人前往一处马车上候着。 沈耘只以为接下来一路都要坐着马车,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苦涩。什么样的官道他可是见识过的,在没有水泥混凝土的时代,官道上虽然会平稳一些,可是马车上也不见得能有多舒服。 不说别的,就那些个零星的碎石块,就能让坐在车上的人感受到什么叫颠簸。 “兄台,咱们接下来,也不知多久才能到汴京。” 沈耘想问问,这个书生上一次就去过,想来经验是比较丰富的。 “如果一路上都是晴天,估计五六天就能到了。”对方的回答让沈耘大吃一惊:“什么,五六天?马车这么慢,难道夜里不需要歇息的吗?” “沈兄说的哪里话,想来应该是第一次出远门吧。咱们秦州可不是只有陆路啊,想想城外的渭水,这会儿咱们坐马车出城,是州府为了昭彰文名。” 听到这番话,沈耘才恍然大悟。 根据先前自己所读的地理志,从秦州出发,沿渭水到河中府汇入黄河,一路东向,确实很快就能够到达汴梁。而这书生说五六天,估计是算上了沿途补充给养的时间。 不好意思地笑笑,沈耘并未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当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沈某坐在这车上,便忘了居然还有水路。哈哈哈,若非仁兄指点,沈某只怕还要担心许久。” 一番自嘲,更显得沈耘谦和。马车中几个士子善意地大笑几声,也纷纷说起自己第一次进京赶考的趣事来。 马车上的气氛,一时间欢快了不少。 果然如那士子所言,等参加省试的五十二名举子悉数到场,礼曹便拜别了州中诸人,一行数十辆车马,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城外渡口行去。 如此声势,自然引得州中百姓纷纷驻足围观。尤其是看到一行士子的身影,马车上挂着红绸,百姓纷纷喝彩祝愿起来。 感受着这样热闹的场景,沈耘心中满满都是慨叹。 不过小半个时辰,车队走出城门,到了渡口。 好事的百姓都是随着马车缓缓走过来,以是停下马车,当沈耘等人背着行囊下了马车后,都被眼前的人山人海给惊呆了。有生之年,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万人空巷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士子忽然拽了拽沈耘的衣袖,低声提醒:“沈兄,该你说点什么了。” 口上说着,下颔却微微朝围观的百姓们点点。 沈耘立刻知道,这是要让自己作为贡举士子的代表,向秦州百姓说几句。讲真,沈耘心里是真的有些发慌。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 惴惴不安是难免的,但既然是不能推辞的事情,沈耘也不能就怯场了。 在一群人诧异的目光中,沈耘放下行囊,缓缓走到人前,而一干士子,除了韩扬还有些不屑之外,其他人纷纷站在沈耘身后。 “诸位乡亲,某沈耘,代秦州贡举士子凡五十二人,感谢诸位前来相送。临别之意,在殷殷期盼,我等深感厚意,不胜惶恐。惟到京师后,焚膏继晷日夜苦读,力争杏榜有名,方不负诸位乡亲美意。” 沈耘的话让不少人叫起好来,喝彩之后,随即纷纷祝愿:“我等也祝诸位秀才榜上有名,为咱们秦州争光。” 带着士子们一拜,沈耘这才点点头,走到了礼曹身边。 此时礼曹已经着手安排人手往渡口边的大船上搬运贡品。见沈耘过来,点点头,微笑着问道:“沈生可曾准备好了,这一船东西放好了,便要让你等登船。” “劳烦了,我等皆已准备妥当,只能礼曹公处理完毕,便可登船。” 礼曹点点头,让沈耘暂且耐心等候,便重新回到船上仔细查验起贡品来。 正闲着无聊与几个士子一起谈天说地,忽然间人群中有人叫道:“沈公子,沈公子。” 这个声音沈耘很熟悉,是范府门子的。与其他人告个罪,走到人群前头,便看到门子拼命地往里头挤。 看着也委实有些艰难,沈耘冲面前的人们拱拱手:“诸位,沈某有位朋友前来相送,不知能否挤挤让他过来,也好方便叙话。” 榜首的面子,百姓们还是要给的。依照沈耘所说,挤了挤,门子便被放了进来。 看到沈耘,门子哭丧的脸也堆上了笑容:“还是公子说话有用,我都喊破了嗓子,也不见人家能让让。” “都是大家给面子,不是我说话有用。好啦,这么辛苦地赶来,不知所为何事?可是全叔有什么事情交代?” “公子果然聪敏,一看就知道我不是来看热闹的。对了,全叔有两封信,要托你带到京中,交给大公子和小公子。这是书信,还请沈公子收好了。” 门子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信来。 沈耘一看,就知道门子为何进来的这么艰难了,合着,是一路护着书信挤进来的。 而全叔这个时候让自己捎信过去,显然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去两家拜会。个中心意,沈耘直觉得满满都是感动。 “还请转告全叔,沈耘一定不负厚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 长帆扬起。 这艘庞然大物缓缓离开了渡口,顺着水流,将站在岸上的百姓目光扯得越来越远。绕过了几个弯,然后便消失在了群山深处。 没了看头的百姓们自然纷纷散去,而在大船上,沈耘等士子的新奇才刚刚升起。 沈耘不是没有坐过船,后世那种钢铁巨轮也曾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独特的地方。这木船自然也有新奇之处,无论是制造的手段,还是它独特的模样,以及站在船头看风景的舒畅。 满怀好奇的样子,让周围的士子都抿嘴笑着。 不过,除了韩扬,谁都不曾笑话沈耘的举动。他们第一次登上大船顺流而下的时候,也是如此的模样。 让沈耘好奇了一番,闲来无事的士子们便聚在,想要找些事情消遣一二。 “沈兄,看的乏了,不妨来一起耍一番,也胜过闷在那里。” “这渭水你都看了多少年了,也不差这点时间。到了河中府,大船汇入黄河,到时候沈兄在看个够。” 得到邀请,沈耘自然不会拒绝,走过来的时候,不少士子已经围坐成一圈,待他也坐下之后,便叫嚷道:“沈兄,咱们先前商量着要玩飞花令,你来不来。” 飞花令,是一种雅令。没有诗词基础的人根本玩不转它。不论是吟诵前人诗句,还是自己即兴创作,都必须要求对令人与行令人吟诵的诗句格律一致。 沈耘登时也来了兴趣。 这样的方法既能及时行乐,又可以检验自己胸中所学,当真是个好事情。 “既然如此,不知哪位仁兄起头?又作何字令?” “周兄既然是这游戏的发起人,便以他起头吧。”士子中有人建言,自然获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那姓周的士子笑容满面地应承道:“既然如此,那周某级献丑了。咱们此时身在渭水,便以‘渭’字作令,我先起头,渭城朝雨浥轻尘。” “周兄当真狡猾,这一字,只怕是存心为难我来。” “闻兄,该你了。” “那我便对,清渭东流剑阁深。” “谁言渭浦栖迟客。” “暂教泾渭各清浑。” 到了第四句之后,本来应当是要重新起头的,只是这读书人大抵都好自行增加难度,纷纷起哄:“莫要另起,照着顺序接下来。” 依照规则,那么下一句便要在第五个字出现渭。不得不说,越往后,这难度就越大,以至于接下来的士子很是为难地苦思一会儿,这才对上。 “夕阳空照渭河流。” 虽然语句平白,但好歹也算是前人诗句,倒是侥幸过关。而接下来一个士子则早有准备:“骢马徐郎过渭桥。” 到了第七个字,委实让挨到顺序的士子脸色发苦:“诸位仁兄,我这也太倒霉了吧,怎的就让我挨到了这里。苦思冥想,胸中无计。” “哈哈哈,金兄,来来来,正好我来时偷偷携了一壶酒。正好派上用场,满饮此杯。” 一边的士子很是促狭地取来茶水,以茶代酒,让其他人纷纷大笑起来。 令停顿到了这里,本来应该在金姓士子饮茶后,重新起令的。但很多人心里也没有可以接的令,便停顿了一会,一同思考起来。 “沈兄,你学识渊博,不知心中可有答案?”苦思无计,诸生只能看着沈耘问道。榜首自然会多一些光环,比如现在,就被安上了学识渊博的帽子。 沈耘点点头,这并没有什么出风头的,这会儿本来就是相互探讨取长补短,自己不说,反而会有人记恨。 “这个自然是有的,杜子美《诸将五首》里头,便有‘多少材官守泾渭’,还有以为刘沧,唐宣宗大中八年进士,也有一句‘云楼欲动入清渭’。” 沈耘的答案,让很多人非常满意。心中默默记下这两句,又让沈耘将全诗背诵了几遍,这才感叹道:“沈兄之才学,我等当真不如。” “诸位过誉了,你等也知道,沈某承蒙范府以为老管事照顾,经常送旧书来抄。这私底下,自然也是熟读了不少的珍本的。诸位若是有此机会,必胜过沈某许多。” 一番谦虚之后,飞花令重新开始,而沈耘无形中也越来越让这些士子们钦佩。 玩闹了些时间,眼看着正午已到,这腹中也有些干瘪。虽说各自家境有差,但在这船上,都算同舟共济了。而且到了汴梁还要相互照应,此时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吃食。 一起吃了些,这才三五个一起回房歇着。 渭水与黄河的交汇处,在河中府潼关境内。 常年水流冲刷,此地地势平坦,在船上倒也没有颠簸的感觉。然而黄河的雄壮,终究还是引得所有士子纷纷从船舱中走出来观看。 “李太白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当真将黄河的雄浑写的淋漓尽致。” 沈耘从来没有专程在黄河游玩过,如今泛舟黄河上,心中的激动是无以言表的。 大船进入黄河水域,行舟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而一路上因为是官船的关系,也没有哨卡阻拦,短短半日,便行至宜川。 因为地势的关系,大船需要在这里转为陆路,过了险要的地势,才能够重新登船。 许是礼曹这几天行来,也觉得有些疲惫,将一干贡品悉数拉到了宜川官驿,便找到了沈耘。 “沈生,我准备在此地歇息一夜,顺便购置些路上需用的东西,明早辰时再出发。你等也可以补充些吃食,顺便在这里看看。” 面对这样的安排,沈耘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眼下才申时,在船上就有不少士子想要去壶口瀑布看看了。此处乘车前往,来回也不过半个时辰。 向礼曹一拜,看着这位离开后,沈耘很是兴奋地走进驿站内。 “诸位仁兄,谁要去看飞瀑的,不妨与沈某同去。” 早就听到礼曹声音的士子们,纷纷挤出门来。 壶口瀑布,最高处可达二十多米。雄浑的河水自陡崖上倾泻而下,喧天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彩虹。人们常常觉得遥不可及的盛景,此时近在咫尺。 但在雄壮处,行必有诗,饮必有词。 在游人颇有兴致的目光中,一行人纷纷作起诗词来。 这也算是一种良性的竞争,赋诗作词之后,相互品评,就连周围的游人都是不是叫好喝彩。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许多人兴奋得如醉酒一般,脸色通红。 沈耘一心都扑在观赏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同行的这么多人,就他一个只字未说。 “沈兄,到你了。” 呆呆站着的沈耘,又让他们想起当日成纪渡口前的那个样子,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沈耘自然是不会拒绝的,要知道在这等美景前作诗,也是士子们扬名的一种办法。自己的诗作文章有了一定的传唱度,方能在未来为自己谋取更好的前途。 点点头,沈耘沉吟片刻,徐徐吟道: “欲往天京上琼楼, 忽有飞瀑阻行舟。 莫道坎坷生退意, 千里黄河一壶收。” 沈耘吟罢,看了看呆滞的众人,只觉得自己作的不好,面色羞赧地说道:“倒是献丑了,仓促之间,也不曾琢磨词藻,粗陋言语,辜负诸位期待了。” 沈耘说完,忽然听得一个士子苦笑:“沈兄,你这都算献丑了?” 看着沈耘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他们心里也明白,沈耘确实不知自己的诗作到底如何惊艳。 “开篇便是雄心壮志,不正是说沈耘此行志在必得么。而且前两句便将咱们逗留在此的缘故说的一清二楚,偏生读来不觉失落。” “最为精妙的便是最后一句,你看千里黄河一壶收,这等气魄,当真是有股子诗仙的味道。若非如此,如何能在胸中纳万古长流。” 被夸赞地有些不好意思,沈耘摆摆手:“哪里当得诸位仁兄如此解读。若真如诸位所言,那沈某此时当拎一壶酒,倒卧在这大石上,吃一杯酒,念一句诗,也不负如此胸怀。” 近乎是自嘲的话,引得士子们一阵大笑。 有看了些许时候,眼见太阳都要落山,彩虹也逐渐消失,清凉的水雾打在脸上,让人忽然间就有一股子寒意。沈耘知道,再不离开,路上只怕要受些冻。 让车夫将一行人送回馆驿,稍稍清洗后,回来的人纷纷议论起沈耘方才那首诗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欲得清静外城寻 一条汴河贯通南北,四面八方的快船进进出出,将帝都的繁华延伸到了城外数里地。 虽然是秦州上贡的船,可等待那些商船挪开水道,也苦耗了足足小半天。 一群士子们从早上到达这里,看着过往的船只。看到头晕目眩的时候,终于船只靠岸,礼曹带着人手开始搬运船内的贡品。 开封府的青壮们这段时间可是高兴坏了。天下各州的贡品前来,大都走的是水路。这些东西虽然也有地方厢兵护卫,但从渡口船上搬运到马车,又拉到驿站,总是需要一些额外的壮劳力。 当官的钱,尤其是外地来京的当官的钱,最是好赚。 每日里守着渡口,只要来点活计,少说也是数十文钱。若有养了骡马的人家,赶车运送,更是每日里上百文钱收入荷包。 沈耘等人自然是掏钱雇了车马,跟随大队前往馆驿——要将进献贡品,以及为他们这些应考士子备案,都需要事先往礼部送官牒。 这送进去,也不会立刻办理,还要再登上一两天,而后接受召唤方可前往。 若运气不好些,正值人家休沐期间,那等待的时间就更长了。 馆驿中有专门的库房,看着一桩桩贡品送进去,而后紧锁大门贴上封条,再着令厢兵们日夜轮番看守,礼曹终于松了半口气。 剩下半口,自然是要等到手头一切事务都处理完毕,方能彻底放松。 前期递送文牒,是不需要沈耘等人随行的。 一路上沈耘的表现也获得了礼曹的认可,手持陆诜开具的文书,将沈耘唤过来:“沈生,你且随我来。其余诸生,好生歇息一番。” 洗漱一番后,精神也好了很多。虽然不知道礼曹唤自己所谓何事,但沈耘还是选择了跟随在他身后,一道前往城中。 坐着马车到了城门口,检验身份后,在拥挤的道路上缓缓前行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马车忽然停下。车夫微微掀开帘子:“两位,礼部到了。” 许是近来到达开封的上贡队伍不少,平素非常冷清的礼部门前,此时倒是围堵了不少人。 有看热闹的,自然也有如沈耘和礼曹一样办正事的。 沈耘虽然前来贡举,但到底还是白身,只能依照礼曹的吩咐,静静在门口等候。而礼曹则手持文书,在门口那个不长的队伍后站定。 投送文书的时间并不慢,只是稍微等了一会儿,便有文吏走出来,将排队人手中的文书悉数收走,让众人停留少许,便从里头带了一沓纸过来。 类似于收据一般,将递交文书的事由以及姓名填写好,便盖上印鉴,让排队的人自行散去。 礼曹将那回执收好,笑眯眯地走过来:“今日倒是运气好,来不过一刻,便将文书送进去了。还好咱们来的也是时候,礼部两侍郎的休沐日刚过,回去再等最多三日,便要再来一趟了。” “这么说,从前来这里办事,都要苦等不成?” 沈耘好奇地问道。因为在他心里,不就是递交个文书,能用多久。 “你是不知道,像我这种流外官,来到此处,人家压根睁眼都不看一眼。虽然服色与九品官一般,可到底身份在这里摆着,人家的小吏的眼里,只有服绯方能勉强入眼。” 好嘛,绯色已经是五品官员的服色了。难怪人家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苦笑一声,礼曹似乎也看开了:“去年我来的时候,足足等了半晌,若非使些银子,只怕等的更长。还有些比我惨的,直接从大清早等到午后,晒昏了的都有。” 沈耘听到不禁暗自咋舌,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似是觉得自己失言了,礼曹遥遥头:“不说这个了,今日带你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不知所为何事,但有用得着沈耘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却是要与你共同找一处客栈,接下来你们要在京师停留至少四个月,若是找不到好住处,只怕我回去后,少不得被知府斥责。” 礼曹很是敬业,为沈耘解释了这些,这才问道:“以你之见,咱们该选到什么地方。” 方才一路,沈耘也算是初窥开封内外城的繁华,此时礼曹问起,只能无奈地说一句:“依我看来,省试之前,理当静心研读诗书,寻一僻静场所最为合适。” “只是方才不过管中窥豹,便觉得无论何处,都是一样的繁华,当真有些让人无法定夺。若城中全都如此,不妨寻一干净便宜些的客栈住下,也不必虚耗州中银钱。” 沈耘的答案出乎礼曹的意料。 他本是想,与沈耘参详一二,最好是定在内城。 毕竟内城乃是最为繁华的所在,许多州府的应举士子都住在这里。到时候相互切磋,对科举也有不少的好处。可是依照沈耘的说法,那应该是外城更为合适一些。 礼曹有些作难。 不过随即,便想到了一处非常合适的地方。 “沈生所言,当真妙极。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地方,你若是听了,想必定然是同意的。” “哦?愿闻详情。” “外城通御街附近,有不少寺观,以及国子学太学。此地只有个别时候,因为仙佛节日,会有大量信众前去。其他时候,都鲜有人在。” 太学,国子学,这两处大宋最为要看房的?” 先前受了那小伙计的小看,礼曹也带了些情绪:“不错,你且带我二人好好看一看,若是可以,便租下客房,明日便搬来。” 有这么大的生意,掌柜人老成精,自然不会像那个小家伙一样。连忙将沈耘二人带到后院。 客房是三层的木制小楼,每一层都有十间客房,里头同样的陈设,一应悉数用具,茶桌书桌,样样俱全。而且,每一间里头,还能睡两个人。 这样的小楼在后院有三座,但同样是空空如也。 礼曹和沈耘被带着详加验看了一遍,不论是屋子的陈设还是环境,都非常满意。 许是觉得沈耘的要求已经非常低,不能再让他们受更多的委屈,礼曹很是豪爽地大手一挥,将看中的一整座小楼包下。 “依照掌柜所言,这一间房一日十文钱,饭食每人一日三餐五十文,我便将这一座小楼包下四月。先付一月房钱饭钱,算作定钱。此后每月,就由这位士子,与掌柜结算便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地从无南北之分 与礼曹回到馆驿,天色已经有些摸黑。 当礼曹宣布了租房的消息之后,个别几个士子脸上顿时露出不快的神色,看向沈耘的目光,也没有了先前那么亲善。 沈耘显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目光,而且事实上,就算是注意到了,他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客栈环境雅致,而且颇为幽静。往后你等住在一起,也可共同研讨学问。”礼曹再度申明自己的期盼,便止住了继续说下去的冲动,冲诸位士子点点头。 待这位转身离开之后,许多人不约而同走到了沈耘周围。 “沈兄,你找的这个地方,实在他偏僻了。”赵文清苦笑着抱怨一句,算是压制了州学士子心中的怨忿。 沈耘无奈地摇摇头:“赵兄,我也并非小气的人。论对京师的好奇和向往,我不比诸位差多少。甚至相较于诸位,我从来没有到过京师。”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沈耘这一番话,便让许多人心里好受了些:“国子学和太学,乃是当今科考中举人数最多的地方。我等居住在此,不仅能受这等文风的熏陶,更可以抓住那些名儒讲学的机会,若是能比别人多学一点,中举的希望就大一点。到时候在京师逗留些时日,一心一意玩乐,岂不快哉。” 官员赴任的时间,一般都在一月到两月之间不等。就算是到岭南偏远的地方,也用不了这么多时间。剩下的,自然可以逗留着玩乐。 沈耘说的很是在理,有心挑事的人也终究看着众人的钦服偃旗息鼓。 洗漱过后,天色已晚,一干士子平静了来到京师的激动心情,逐渐睡去。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馆驿中自然也养着报时的芦花鸡,奈何小小的鸡鸣,哪里能够叫醒这群连日来舟船劳顿的文弱书生。 一直到了日上三竿,这才悠悠醒来。 约定好了今日便要搬到文昌客栈里去,早间草草吃些东西,礼曹便租来十数辆马车,将一干士子的行囊也带上,很是悠闲地进了城。 到地方,看了看环境,真如礼曹先前的描述。比之城里的客房,还真是好了不少。而且抛开玩乐不谈,没有嘈杂的人声,无论读书还是休息,都十分舒服。 更何况,这一栋小楼全都属于他们这些人,那没有外人的干扰,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看着态度逐渐有所转变的士子们,沈耘看着礼曹,点头笑了笑。 安顿好了士子们,礼曹便匆匆回去。 不同于他们,礼曹先前在礼部填写的回执里,地址便是那处馆驿。而礼部的差役,也只会在那里通传。况且贡品的存放在馆驿反而更加安全,因此礼曹只能在那里等候着。 匆匆两天过去,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两日来大家都习惯了客栈的生活,苦读之下,彼此之间的请教也共同提高了不少。每个人心里几乎都是欢喜的。 如常例吃过早饭,正要回房的沈耘便听到了这次随行前来的秦州士卒的叫喊声。一回头,便看那士卒叫道:“诸位公子,礼部来人催促我等前往核验身份。” 期待已久的一天终于到来。 并非每一个通过发解试的人都能够随便参加省试。礼部还要在事先登记名册,核验身份。只有做完了这两件事情,才能真正具备参加省试的资格。 激动地将所有士子都叫下楼,沈耘一行便随着士卒的带领,前往礼部。 礼曹正在礼部门口候着,身后是接连数十辆大车运送的贡品。 看到沈耘等人前来,先前的焦急一扫而空,笑眯眯地迎上来:“你们来了,正好,在这里等等,就要轮到咱们了。我这一趟的差事,到这会儿,总算是能够完成了。” 虽说草席和其他贡品算不上什么珍贵的东西,可是贡品一旦有损,他这个礼曹就要吃挂落,能够平安完成,自然是极好的。 而卸下这个差事,他也总算能够在城里好好游玩几天,然后再回去。 正与沈耘等人交谈着,忽然间从另一边走来一行人。 比秦州这边更多的车马,以及更多的士子。这些人身穿上好的丝绸,风光满面地走到礼部门口。见自家前头居然还有人排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位礼曹很是张狂地走上来,看着等候的人群中唯一一个穿绿色官服的人,轻轻嗤笑一声,这才开口:“不知前面站着的,是哪一州的仁兄。” 人家既然问起,礼曹也不能装聋作哑:“承让,在下秦州礼曹,不知兄台从何而来。” 听到是秦州的队伍,这礼曹脸上不屑的神色越发浓重:“某乃楚州礼曹。不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等先进礼部纳贡登名?” 说完抖了抖上好胡丝制成的官服,以笃定的神色看着沈耘这边。 礼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似这等事情,定然是有个先来后到的。自己等人已经等了一些时间,而看这楚州的阵仗,要让过去,只怕等到晌午都不一定能够弄好。 岂不是还要再等到午后? 礼曹只是考虑一下,便立刻拒绝:“兄台抱歉了,我等在此地已经等了些时候,再过一刻,便可进去。确实不能相让。” “咱们楚州的举子,呆会儿还要去拜会几位士林大儒。你等何不成全一番,将来他们中第了,少不得成为一桩士林佳话。” 似是说的起劲了,骨子里带着的傲气促使他说出了一番让沈耘等人脸色立变的话来。 “实在不行,我便于诸位几两银子,拿着去附近找家酒馆吃喝一番,我等办完了,你们再来也行。” 沈耘先前听说秦州文风凋敝,还不以为然,今日遭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才发现原来传言并未夸大。相反,有些奇耻大辱还被深深地隐藏着。 礼曹的脸色瞬间憋的通红。 只是礼部门口不是闹事的地方,明知道被这家伙侮辱了,可是为了接下来顺利进行纳贡,还是生生忍受了下来。 然而官场之上,也是个踩低捧高的地方。秦州礼曹不答话,反倒是让这楚州礼曹越发嚣张起来。 “似你秦州,能上贡什么好东西。无非就是些什么草席啊草药之类的东西,哪里如咱们楚州,不仅有精美的丝绸,还有华丽的丝绣。” 随后,看了沈耘等人一眼,带着几分蔑视:“至于科考,哈哈,如果我记的没错,前次秦州中举的,似乎是乙榜三百多名,而且只有一个。” 如果单纯提科举这件事情,却是秦州是远远不如楚州的。 然而说这个,并不是这位的主题,接下来的才更为讽刺:“这等名次,偏生还是十年来唯一考中的。怎的,今年又虚耗府库,让一群读书人来东京长见识凑热闹来了?” “你?” 礼曹心中异常恼怒。哪怕他说的是事实,这事情也决计忍不了:“便是你说的花一样,这位置,我就是不让与你。你若有本事,尽可进了这个大门,将这些话朝礼部诸公说尽。” 礼曹很确定他不敢。 虽然各地贫富之类的差距是事实,但朝中可没谁敢因此就分个上下的。秦州是穷,可是大宋能失去秦州么?不能。秦州是穷,可是战略地位非常重要。 冷哼一声,知道自己想要图方便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这礼曹甩甩袖子,扬长而去。回到自己那边,似乎对沈耘这里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礼部大门走出人来,叫秦州的所有人都进去。 车马徐徐走进了大院。沈耘身边的士子们还想要指责楚州行事的嘴巴,也暂时停歇了。 纳贡与登名在不同的两个司里,各自有差役带着前往。礼曹冲沈耘点点头,便就此离开。 由于还没有科考的缘故,此处接待沈耘等人的,只是四个年岁各异的笔吏。见沈耘等人进来,略带些不耐烦地嚷嚷:“都快些,分成四组,同时登名。将你等的身份文牒与州府开具的保书准备好。” 显然,这是新一轮的查验。 闻言沈耘等人纷纷取出需要的东西,逐一检验起来。许是当日礼曹便已经将今年秦州贡举士子的名单交了上来,这会儿四人都是对照名单查阅文牒。 只是查阅的同时,也询问着一些其他的问题。 “沈耘,籍贯何处?” 明明在文牒上有,但依旧这样询问,有种后世被讯问的既视感。不过沈耘并未因此就笑出声来,这时候必须很严肃地将籍贯说清楚,稍微有失误,就要被严加询问。 回答过数个问题之后,眼前这一位总算是放过了他。而沈耘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听礼曹说需要一段时间。 一脚踏出礼部大门的他,正好遇上几个在门口等待的楚州士子。看着在一众鄙视的目光中有那么几个,很是和善地冲自己点头,沈耘忽然间脑海中回旋着这样一句话:“地不以南北分良劣,人当以善恶论尊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书评区里发现了一个说我史盲的 嘿嘿,看完长篇大论我笑了。批评之前麻烦先看看前后文。 这个问题出现在第二十章《天涯明月共此时》的后半段。文中张世安前边已经说了,范仲淹在西北,张世安是小小官职。但具体多小,没有明说,可是张世安能在范仲淹的公子面前说自己当年多牛? 自然官职不可能是那类九品小官。用脑子想想,这等官员能有多少机会接触统辖整个西北的范仲淹? 而且并非所有进士都如评论所言,一出来就搞州县佐贰。甲榜和乙榜就有很大区别。所谓的状元,最高可以给到通判,甲乙榜当县令的也不在少数。比如治平四年状元许安世及一甲其他两人都是防御,团练,推官。熙宁三年进士李之仪第一个官就是万全县令。 仁宗初期的选人磨勘制度,因为每年改官的人数不多,逐渐放宽了条件,举主与考课同样减少。而且高级官员举荐,在任考评为最,加上进士出身,有相当可能直接升为朝官而并非京官。 而到了京朝官,还应该注意一点就是可以超资转官,就是越级。不用所谓的一年一升,只要三年一次升两阶,熬六年能不能外任? 宋代的磨勘叙迁制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概而论,只能说,读书还是太少。 何况,原文“才让他一个寒门士子区区数年便坐到了知府的位子上”,这个寒门士子,说的是张世安的脚色,也就是根底。官场上寒门往往代表没有势力集团,很难升任,也唯有范仲淹支持才能一路顺畅,进而表现张对范家的感恩。 数年也不是自科举中第到升任知府的时间,而是遇到范仲淹后的数年。 如果你非要那么坚持,我也只能说,你高兴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七十三章 昧着良心去背书 回到客栈的士子们依旧愤愤难平。 “那个楚州的礼曹也欺人太甚了,他楚州不久历年多中了几个进士,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要这么折辱咱们秦州。” 如此这般的义愤此起彼伏,而那些早些年来过京城的,此时却沉默不语。 耳闻嘈杂的叫骂,沈耘摇摇头:“诸位仁兄,说句丧气话,他说的,都对。只是,咱们在这里空自叫嚷,就没有错了吗?” “沈兄,难道你也觉得,咱们秦州合该被他欺辱不成?” 摇摇头,面对种种质疑的目光,沈耘叹口气,指指自己的心窝子:“诸位可知道羞愤难当是什么感觉?此时这种感觉,便在沈耘心里,久久不能释怀。” 沈耘的话让叫嚣的士子们沉默了,而他的话,还没有讲完。 “我等寒窗苦读少则十余载,多则数十载,难道辛辛苦苦来到京师,便是受人折辱的?不,我不想,也不愿。只是既然遭遇了这等侮辱,难道说几句激愤的话便足够了吗?” 摇摇头,很是认真地看着一群人:“不,我觉得,唯有在科考场上将楚州一干士子压在下边,才是最好的回应。” “好。” 沈耘的一番话,真正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虽然先前还害怕说出来自取其辱,可有沈耘做代表,大家倒是心安不少。 “沈兄说的极是,我等自今日起,再也不起外出游玩的念头,一心苦读,直到省试到来。这段时间,还请诸位仁兄不吝赐教。” “对,为咱们秦州争光,用科考狠狠打他楚州的脸。” 经过沈耘这么鼓动,之前极为低迷的气氛瞬间变得高昂起来。看着此起彼伏表决心的其余士子,赵文清小声对身边的吕芳与曾明礼说道:“看吧,这便是咱们不如他的地方。” 尤其是吕芳,大前年便来过一次京城,似乎当日他也如今日这些人一样在叫嚣。 说完后,赵文清摇摇头,冲沈耘一拱手,赞叹一句:“我这才觉得,沈兄将客栈定在这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和外州士子见面的机会掌握在咱们手里,也少受些窝囊气。” “赵兄过誉了。” “今日遭遇这么一场,赵某也有些不忿,正好借着沈兄的话,回房好生研读经籍文章。诸位,赵某便先告退了。若有什么疑问,可唤我一并参详。” 赵文清彬彬有礼地离开了前堂,看着他的身影,沈耘点点头。又这样强大的内心,不愁将来没有登科的可能。 目送一个又一个士子回到自己房中,沈耘也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整栋小楼有三十间房,每人一间会少,但两人一间有嫌多,最后相互商量了一番,榜上前十的士子每人一间。 正好韩扬那少年搬到了自己老师家中,因此房间正好够用。 沈耘这回前来,带的书籍抄本并不多。 先前看过的,大抵都在自己脑子里,带着些也不过就是装装样子。天资聪颖固然是好事,然而这天资如果不是常人遥不可及的东西,依然会引来不少的麻烦。 而麻烦,正好是沈耘不想面对的东西。 连日在客栈中苦读,让前来探望的礼曹心中也有些高兴。尤其是得知原因之后,更是心中感动,私下交给沈耘十两银子,千万嘱咐沈耘为士子们买些酒菜改善伙食。 激励与努力是相互作用的,有了礼曹的这番心意,士子们也越发觉得,州府便是他们的后盾,这苦读的劲头,自然越来越盛。 然而沈耘也知道闭门造车的坏处。 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还是提议,抽出一天时间来,到外边走走看看。最好是再找一些京城士子和名儒的文章阅读,这样对科举也更为有利。 毕竟虽然不知道今科主考是谁,但遍览时势文章,终究还是没有坏处的。 话自沈耘口中说出,很快便得到了诸多士子的欢迎。 到底都是些年轻人,性子虽然因为前些日子的不快强行压抑了半月,但终究只是压制,并非改变。说不好奇京师繁华,那都是假的。 一行人走出客栈,到底人心不齐,还是在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分道扬镳。 对于这个结果沈耘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每个人都有想要去看的东西,这里也不是苛刻的军营。 笑着与许多士子作别,沈耘正要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迈步时,忽然被赵文清叫住:“沈兄,留步。” 匆匆走过来,这才浅笑着问道:“不知沈耘要去何处,不妨带小弟一道前往。” 赵文清一点也不觉得跟在沈耘身后就像是小跟班一样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通过这段时间对沈耘的观察,他越发认定这是一个胸中有丘壑的书生。虽然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可是处事的手段,绝非一般人可有。 如果说秦州这一次只有一个人能够上榜,赵文清毫不犹豫会觉得,这个人就是沈耘。 与君子游,苾乎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 赵文清深信跟着沈耘,能够学到一些除了学问之外的东西。因此今日本打算与州学诸人到内城去吃酒,可是看到沈耘孤单的背影,瞬间变了主意。 “赵兄……”州学几人很是诧异赵文清为什么忽然这样,但看着他暗示的目光,还是闭上了嘴巴。只有个别几个与赵文清平素交往也不太过密的士子,拱手拜别。 沈耘摇摇头:“我去的地方,只怕赵兄只会觉得有些厌烦。” “哈哈,沈兄尽管说便是了,我想,沈兄身边定然是不会缺乐事的。” “却是想到国子学附近的书铺转一圈,看看未曾读过的诗书文章。” 当沈耘说出自己的目的地后,赵文清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一阵佩服。 在任何时候都能够严苛地要求自己,并且从一而终,这是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孔子也曾说过君子和普通人的区别,在困顿的时候,君子能够恪守内心的底线。 在赵文清严中,沈耘就是这样一个人。 “既然是国子学附近,倒也值得赵某陪沈兄走一遭。就是不知,沈兄会不会觉得厌烦。” 赵文清这是很明显的抬高,沈耘微微笑着:“哪里会,有赵兄作陪,沈耘只觉得三生有幸。” “既然如此,诸位仁兄,可愿与我二人,去书铺走一遭。” 在州学中,赵文清的话还是有些作用的。剩下这些人,本来也就是想看看别样的风景,吃酒与看书,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于是乎纷纷点头同意。 文昌客栈距离国子学并不远,短短一刻的路程,八九个人便看到了鳞次栉比的房舍与家家门口挂着的招牌。除了零星的茶酒肆,最多的自然是书铺。 说是书铺,实则并非专营售书。 文房用具是有的,书籍是有的,种种文会的集子是有的,字画也是有的。大杂烩一般的店铺往往会有许多人前来观看。 店家估计天下也鲜有过目不忘之人,对于读书人零散地看书也不阻拦。不过,前提是不能看太久,不然也会非常市侩地拿起鸡毛掸子赶人。 赵文清等人只当沈耘是来买书的,正好自己等人也有这个打算,便一道走了进去。 然而当他们看到沈耘手中拿起一本书来,认认真真看上一遍,迅速放下拿起另一本来,忽然间就觉得,莫不是沈耘只是在自己等人面前演戏。 目光怪异地就要四散寻找自己中意的书籍,忽然沈耘凑到赵文清身边低声说道:“赵兄,告诉其他几位仁兄,我看过的书籍,莫要买了。” “嗯?” 赵文清不明就里,忽然看到沈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心里顿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沈耘,莫不是传说中过目不忘的天才? 咽了口吐沫,润润嗓子,赵文清还是准备确认一遍:“沈兄,你是说……” 沈耘见状急忙右手下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留下赵文清一个人,强忍着内心的激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其他几个士子低声诉说着。 许是感觉这种事情,和偷书也没有什么区别,每到一家,沈耘都会买上一本有用的书籍来,也算是勉强填补了良心的缺失。 连连逛了好几家书铺,沈耘感觉自己也背诵了不少的东西,太多了一时之间也似乎消化不掉,便就此走出来。 便是这么几本书,便花掉了沈耘差不多二两银子。 走在街上的士子们,此时也不管自己手里的,只是一直好奇地问道:“沈兄,你当真将那些书背下来了?” 沈耘笑着点点头,今天这事情对于大家都有利,所以他也不怕这些人对他有什么过分的想法。当然了,接受这么多佩服的目光,也让他此刻心里有些飘飘然。 “从前都以为过目不忘是传说,如今见到了真的,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 州学一位士子忍不住慨叹着,却不知,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引来了一场不必要的意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七十四章 国子学前遇监生 “我看谁这么大口气,居然敢说过目成诵?” 与沈耘等人擦肩而过的三个年轻人中,忽然有一个很是不屑地开口,让沈耘等人瞬间愣住了。 这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就无心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严格说来,也算是事实。谁知道平白无故就引得这么一个人出来。 已然走过去的身影,重新退回到沈耘面前。 “你等是谁有这本事,且让我看看?不知何处来的乡巴佬,居然这等胡吹大气。此处乃是国子监,当朝七品京朝官兄弟子嗣学习的地方,岂能容得你等在此大放厥词。” 一脸阴鸷的青年不顾其余两位同伴的阻拦,开口便是一顿训斥。 方才说话的州学士子不满地反驳:“你未曾见过,如何敢断言。便是王公贵胄的子嗣来了,也要讲点道理。难道因为你等是监生,就小看天下人不成。” “小子,莫要说我欺你。今日你等若是当真能过目成诵,我便放了你等。若是不能,少不得我将你等狂妄宣告在京里,教你寸步难行。” 这青年似是因为州学士子敢还嘴,登时不依不饶起来。 那士子正要说什么,方才还拦着那青年的其中一个监生走过来低声说道:“你等莫要自找苦吃,这位是太子中允吕惠卿的从弟吕和卿,我等都招惹不得,你们莫要因此丧了前程。” 那州学士子闻言,面色瞬间苍白起来。 自从年初制置三司条例司设置以来,吕惠卿从一个集贤殿校勘飞升为检祥文字,新政的大小事务都是出自王安石与他之手,可谓官场红人。 大半年来多少官员因为反对新政,倒在了吕惠卿的奏章之下。这监生如此提醒,不无让沈耘等人迅速脱离纠缠省得惹上麻烦的意思。 好意归好意,可是有吕和卿抓着不放,他也无可奈何。只听得这个与沈耘等人年龄差不多大的家伙,很是嚣张地说道:“你等莫要想着逃走,不然我告知我兄长,你等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能将你们抓回来。” 州学士子一脸作难,目光转向沈耘,希望他能够想个办法。 本来,沈耘是想着息事宁人。 可是当他知道这青年的身份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这事儿很难善了。吕和卿是谁,虽然史书未曾为其立传,可是一些零星的记载中,沈耘也接的这家伙没干过什么好事。 加上初次见面就是如此的不愉快,沈耘自然不会苦求着这厮放过自己等人。 “既然如此,那便试一试吧。” 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沈耘缓缓站出来,曼斯条理地说着:“不过,既然要试试我的斤两,那我也不会对你客气什么。你兄长乃是太子中允,可你却只不过是个监生,我还没有低劣到主动为你表演的程度。” “既然这里是国子学,不妨就多叫些人来,让你当众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孤陋寡闻。” 沈耘的一席话,彻底激怒了吕和卿。 抬起手臂指着沈耘:“好,好的很,你且等着,看我如何当众揭穿你的真面目。” 吕和卿怒容满面地转身,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道:“你等也莫要想着逃走,你敢逃,我就敢找人捉你回来。”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先前一直阻拦吕和卿的监生顿了顿脚,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便是真有那般本事,也莫要在这里张狂。那厮本就不是个胸怀宽广的,不论你们输赢,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等。” 赵文清等人也面色忧愁地走上来:“沈兄……” 沈耘摇摇头,笑着说道:“诸位仁兄也莫要担心,你们可知道,为何我要让他多叫些人来?” 见众人摇头,沈耘接着解释:“而今虽然官家支持新政,对朝中诸多官员反对的意见也弹压的厉害。但是,莫要忘了,他吕和卿不过就是个监生,就算是他的兄长,也只是太子中允罢了,还不是参知政事,更不是中书门下平章事。” 正如那监生所言,今日之事不论输赢对自己等人都没有好处。 可是只要将这件事情捅到明面上,他就不怕吕和卿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满朝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吕惠卿,谅他也不敢玩什么公器私用的手段。 一群人担忧的目光中,沈耘冲两个监生拱拱手:“两位仁兄方才的帮衬,沈耘谢过了。接下来,便等着,看他能带多少人来。” 官宦子弟,因为良好的出身,平素自然心高气傲一点。听闻有人居然号称过目不忘,不论是出于怀疑,又或者不忿,甚至纯粹地看热闹,吕和卿一说,便引来了数十人跟随前来。 当看到沈耘几人的模样的时候,里头有人不禁笑道:“和卿兄,你说的不会就是这几人中之一吧。这么寒酸,怎么可能。” “诸位,诸位,”吕和卿冲四周拱拱手:“我正是要揭穿这些人的谎言,因此才找诸位来看个热闹。” 说完之后,这才转身看着沈耘:“穷书生,喏,这是咱们国子学今月考试的集子,给你半个时辰,你若是看完能背下来,便算是你赢了。” 国子学上百人的文章,一本集子就是厚厚一沓,这吕和卿只给了沈耘半个时辰,心肠不可谓不歹毒。须知正常人看完这本集子都需要少说一个时辰。 再加上他暗中给予的压力,能够在一个半时辰内将这册子看完就已经很是了不起了。 沈耘无视身边几人的阻拦,在一群监生看好戏的目光中,接过集子,一手翻开第一页,同时口中说道:“那便从现在开始吧。” 说完之后,也不管周围是什么情况,竟是走到路边一处茶摊上,要了一碗茶水,在房屋的荫凉里缓缓翻开了下一页。 短短小半刻时间,沈耘赫然已经看完了一页,这个速度,让许多人感觉绝对是在逢场作戏。估计半个时辰之后,就能被揭穿。 沈耘到了茶摊后,很明显专注了许多,虽然要了茶水来,可是到现在为止,赵文清等人都看的口干舌燥,却已然没有看沈耘除了翻书有别的动作。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当国子学的监生们闲着无聊吃了几杯水酒,沈耘便将厚厚一个册子看完。而这个时候,正好赶上吕和卿带着人来茶摊前催促。 见沈耘合上册子,吕和卿阴森地一笑,让本就有些清凉的天气带上了些许寒意。 赵文清几人很是紧张地看着沈耘,心里七上八下地,目光中带着几分期盼与几分担忧。 “要再给你一点时间么?”到这个时候,居然装起了好人。沈耘对这个吕和卿的观感是越来越差。清冷的声音很是直接地拒绝:“不用了。” 将册子在桌上一按,沈耘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别处,口中缓缓念道:“己酉年十一闰月庚子日,国子学月考甲等第一,韩纯彦。”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吕和卿不信沈耘能够一直背诵下去,拿起那本册子,瞪大了眼睛盯着每一行字。 可惜,他失望了。当沈耘念完最后一句话,他依旧没有发现一个错误出来。而开头的这一篇,沈耘是边说话便走,还来到茶摊要了茶水的时间内看完的。 第二篇紧随其后。 “己酉年十一闰月庚子日,国子学月考甲等第二,李孝宽。君子之于学,贵有其质而必尽其道也。盖质非威重,所学必不能固也。然道或未尽,亦岂能有成哉昔圣人之意若曰:君子以自修为学,而必以威重为先。” 如果说第一篇纯属偶然,那么接下来每一篇沈耘都将答卷人的姓名名次等等背诵的一清二楚,文章更是一字不错。甚至于在吕和卿的那篇文章处,还专门加重了语气。 “己酉年十一闰月庚子日,国子学月考乙等第十三,吕和卿。” 那个语气,简直就像是国子监的夫子恨其不争的教训,惹得围观的不少人暗自发笑。 宣之于口的时间,反而比沈耘默诵的时间要长,将所有文章背过之后,赫然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这个时候,沈耘才走到桌前,端起那早已经凉了茶水美美喝上一口。 “怎样,还有什么错漏的地方,烦请指出来。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烦请借过,时间不早,我要回去了。” 吕和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然而面对这么多人,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反悔。眼睁睁看着沈耘等人离去的背影,吕和卿咬着牙,心里狠狠发誓要给沈耘等人好看。 走在路上的州学士子们,心里惴惴不安地说着:“沈兄,今日你可是将那吕和卿得罪狠了。将来若是为官,只怕少不得被那厮作梗。” “放心便是了,官路蹉跎,谁能一帆风顺。再说今日之事,也不是一个道歉便能解决的了的。” “沈兄,你当真在那么短时间便将那一册书籍全都背完了?”虽然亲眼所见,可是依旧有人不信。 沈耘笑了笑:“你们忘了,今日咱们去过的地方,我看了的书里头,可就有这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七十五章 故相门前拜公卿 回到客栈的士子们,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威名,这些天他们在京中也算是多有听闻。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地方,就代表着如今的圣意。 圣意自然不会和沈耘他们过不去,可是把持圣意的人,可就有些说不好了。 “沈兄,咱们?” 秦州的士子没法将与沈耘割袍断义的话说出口。今日之事,实则就是州学的士子们引起来的,这会儿就算是想脱离干系,将沈耘一人放出去定罪,也肯定是不可能了。 沈耘摇摇头:“莫要担心,这件事情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计。还是那句话,他吕和卿只是个监生,还不是朝中官员。况且他兄吕惠卿如今初掌权利,还不敢做的太过。” 饶是如此安慰,可这些人脸上的忧虑还是没有消除。 沈耘摇摇头,回到房中,开始默写今日背诵下的书籍。毕竟之前都是答应过的,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能因此就耽误了。 紧接着零零星星回来的家伙们,虽然感觉气氛有些怪异,但是相互之间也不好追问,一时间,整座客栈变得好生安静。 转眼间,怪异的气氛持续了五天。 五天来与沈耘同游的士子们一直保持着默契,并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免得引发不必要的争端。因此当沈耘将自己默写好的数本书籍拿出来的时候,迎来的是一片惊叹。 “原来沈兄早有准备,我都想着过几日去买几本看看呢。” “看这字迹,是沈兄新抄的。前几天一直见沈兄案前奋笔疾书,不曾想居然是做这件事情。谢过沈兄。” 一番感激后,众多士子高兴地捧着那几本书离去。只是州学中个别士子,眉头不禁皱的更深了。 处理完了这件事情,沈耘也开始着手另一件。 “赵兄,明日可有暇,陪我出去一趟。” 赵文清本想拒绝的,本来大家都依照先前的约定,在这文昌客栈安安静静读书,一直到科考来临。这会儿沈耘擅自外出,定然是会引起一些不满的。 可当沈耘笃定地说:“有些事情,虽然不惧,但也要事先做些准备。” 赵文清拒绝的话瞬间从舌尖咽回了肚子。 回头冲州学的几个人点点头,赵文清笑了笑:“既然如此,少不得要沈兄提携了。” 赵文清一直不觉得沈耘有什么后台,但是今日看来,似乎还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这会儿既然沈耘有心带自己前去,那自然是极好的。 沈耘摇摇头:“客气了。” 相约回房收拾一下,一刻之后,两人准时到了客栈门前,并肩而去。 沈耘这几日为大家誊抄国子学的文章,众多的士子都是感激不尽,哪里还会说沈耘的闲话。这会儿相约赵文清出去,自然也以为是要做什么好事情。 只有州学的人汇集到一处,低声议论:“你说,沈耘到底会去找谁?” “制置三司条例司权力太大,传闻王相公的谏章都是那吕惠卿写的。这等人物,若是对咱们有些不快,只怕往后连入仕的机会都没有。” 曾明礼摇摇头:“却是要看此次沈耘找的是什么人了。” “连富弼老相公都被弄到武宁军当节度去了,朝中还能有什么人可以制约得了他们。唉。” 一声轻叹,将所有人的忧愁诉尽,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化为飞灰。 沉默良久,终究是没有个定论,便各自忧心忡忡地散去。 赵文清一直沉默着跟随在沈耘身后,当沈耘叫上马车,吩咐车夫:“烦请将我二人送到范府。” “范府?哪个范府?”车夫的反问让沈耘一阵苦笑,在秦州呆的久了,居然忘了京城里倒也有不少姓范的官员。 “自然是故相范文正公的府邸。” 赵文清闻言,心中一惊。 没想到沈耘要去的,居然是这个地方。 当年范仲淹虽然新政失败,可是门生弟子遍布天下,在朝堂之上,这是一股不小的势力。虽然八月范纯仁因反对变法被外人,但是在朝堂的影响力依旧存在。 徐徐前行的马车上,赵文清心中对与沈耘的钦佩,越发强烈。 许是出门的早,街上倒也没有太多的行人拥堵。 马车行了两刻不到,便停住了,外头车夫很是谦恭地叫道:“两位公子,范府到了。” 二人相继下车,到这个时候,赵文清才开口说道:“不想沈耘带我来的,居然是这里。只是,传闻范侍郎被贬到了河中府,我等岂不是白走一遭。” 沈耘摇摇头:“你忘了,这里除了一个范侍郎,还有一个范中允。” 经沈耘这么一提醒,赵文清恍然大悟。 范家兄弟四人,除了老大范纯祐在许昌养病,其他三人都出仕为官。而京师的地皮居高不下,哪怕范家蒙恩日久,也没法为兄弟三人弄三套恢宏的府邸。 而此时范纯仁在河中府,范纯礼在遂州,也唯有依旧在朝中出任太子中允的范纯粹在。 对于这位对自己相当看重的范家四公子,沈耘也颇有些好奇和期待。 有全叔的书信在,沈耘很容易叩开了范府的大门。得知客人自秦州来,门子也客气了不少,将二人让进去到前院偏厅歇息。 这里的管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听那一口乡音,定然也是来自范仲淹的老家。将二人安顿号之后,这管家便与二人攀谈起来。 “全叔在秦州,过的可好?”显然全叔在这些下人的眼中,地位是极其崇高的,这中年管家询问起来,一脸的期待,让沈耘情不自禁点点头。 “来前我见过全叔一次,老人家每日里都坐在小院中看书喝茶。这些日子,想来秦州已然下雪,院中竹叶凋零池塘封冻,也只能在屋中依窗看雪景了。” 沈耘在秦州范府中,唯独去过全叔的小院,自然也说的最为详细。 管家闻言,越发能够确定沈耘是秦州来客了。 笑着点点头:“这么多年,全叔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当年老爷还在的时候,便是他伺候老爷如此。” 说着说着,眼角竟落下泪来。 随即很快地擦擦眼角,带着歉意说道:“却是在下失态了。全叔乃是我叔叔,几年不见,甚是想念他老人家。有公子说他身体尚好,那我也安心许多了。” 许是因为府中还有其他事情,管家冲二人一拜:“小公子还要等到晚饭十分才回回来,还请两位稍等。若是无聊,也可将架上的书取来解闷。晌午时候,小的会送来饭食。” 沈耘本来是打算见范纯粹一面的。 但先前看自己扑了个空,就变了主意,想要将书信交给这管家,然后自己二人即刻离开。哪知管家居然做了这样的安排,这让沈耘有些意外。 而赵文清则纯粹是想拜会一番范家英杰的。 先前也是有些失落,此时听到安排,心中窃喜起来。既能得到范家四公子的接见,同时还能看到范府收藏的书籍,简直就是喜事连连了。 二人同时点头称谢。随即相视一笑,竟半点不客气,走到书架前,仔细查找着自己想要看的书。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城中不远一处院落中,同样有人在提及他们的名字。 “大哥,你快帮我查查,那几个士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前几天在国子学门口遭遇了那样的事情,回去之后,好多人都将自己看作笑料一般。寻衅滋事不成,反倒是被人家给打了脸。 国子学可不是什么善地。 他吕和卿也不过托了吕惠卿的福气进去,可是吕惠卿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太子中允,朝中官职比他大的多了去了,那些官宦子弟可未必给他面子。 更何况因为新政的关系,朝中隐隐有了党派的雏形,吕惠卿在朝中自然权柄极大,可是吕和卿在国子学却是孤家寡人。 千夫所指的感觉并不好受,此时吕和卿有了充分的感受。 “二弟,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一时意气之争,怎容得你让我公器私用。你知不知道,我前脚让人替你调查那几个士子的身份,后脚就有人弹劾我。” 近来反对新政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官面上的事情,有官家罩着,他们自然不惧对手的攻讦。可是如果自己因为私情有了破绽,估计自己这个官也就当的到头了。 “可是,他们明知我是你弟弟,却依旧如此,分明是不将你放心眼里。只怕,他们背后的人,对兄长你态度也不是很好。” 吕和卿的一番话,让吕惠卿越发心烦意乱起来。 “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吧。如果他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到时候一入仕,我就有办法收拾他了。如果不能,那一个连省试都过不了的家伙,那么关心做什么?” 没好气地给吕和卿甩下这么一句话,吕惠卿便长袖一甩走出了正堂,往书房行去。 而听到这番话的吕和卿,心里不禁一喜,看来,自己这位兄长心里头也有了不快,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美美喝了一口茶水,这才学着吕惠卿的样子悠闲地回到自己房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七十六章 宅邸深深见恩人 沈耘取的是一册南朝梁钟嵘撰写的《诗品》。 这种文学批评类的书籍在市面上很难找到,毕竟不是主流的经籍,向来少有人印刷,只有相互借阅誊抄的手抄本。 沈耘在诗赋方面是相对比较薄弱的。对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然而科考却将要求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在秦州尚可的沈耘,到了京师就未必能行了。 而赵文清这等接受过正统学堂教育的家伙,取来的赫然是当朝不少名家的著作。读这些东西,正如沈耘先前一样,是为了了解这些人的主张。 投其所好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 那管家看到二人这般模样,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往常范府也不是没有书生拜访过,但许多人进来之后,一味的拘谨。坐在椅子上恨不得如木雕泥胎一般,想要借此图主人家一个好印象。 孰不知范家兄弟都不是那种拘泥的人。 从小就经历过不少当朝名儒的行事作风,欧阳修的潇洒,柳三变的不羁。甚至如今苏轼兄弟的做派,也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 以是往往越是这样的士子,范家反而越觉得假。 装腔作势的人自然不会讨得什么好,最终大都是以委婉的拒绝送出府去。 待招待二人简单吃过午饭之后,管事也不再详查二人的行止。 只要是认真做一件事情,时间往往如流水一般,倏忽而过。当天色渐渐有些昏暗的时候,沈耘总算是将手中这本书读完了。 长舒一口气,看着同样放下书籍的赵文清,沈耘笑笑:“时光如水,稍纵即逝。不想读完这一本书,一天就这般过去了。” 摇摇头,赵文清说道:“至少,比在客栈中闭门造车要好多了。”随即扬扬手中书籍:“我都恨时间不能再长一点,好让沈兄读完这本,回去帮我抄录下来。”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一道将书籍放归原处。 此时的范纯粹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府上。 一整天来,都在跟那个新晋的太子中允扯皮,不得不说,因为自己兄长的原因,范纯粹是不太喜欢这个家伙的。一看那行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刚一跨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 “小公子,府上来了两个士子,据说是秦州来的,带了全叔的书信。小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将他二人留了下来,等公子回来处置。” “秦州?” 范纯粹怔了怔,随即问道:“那两个士子唤作什么?可曾有一个叫沈耘的?” 管家点点头,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公子当真是神人,尚未见面,便知道来者是谁了。不错,正有一个唤作沈耘,另一个唤作赵文清。二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范纯粹点点头:“好,既然如此,那且吩咐后厨做几个好菜,我与他二人闲谈几句,便一道吃饭。” 国人饭桌上谈论,是千古流传。虽然正统的礼仪并不主张这么做,可是士大夫的浪漫岂是孔夫子那个时代所能理解的。 管家应着声,目送范纯粹前往正堂,自己却转身朝偏厅走去。 “两位公子,小公子回来了,正在正堂等候二位,还请随我来。”管家走进门来,对着二人说的话,让沈耘和赵文清心里忽然一阵紧张。 这不是见街市上的贩夫走卒,而是当朝五品的官员,名相范仲淹的公子。 尤其是沈耘,这些年多得人家照顾,此时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跟随在管家身后,不多时便到了正堂。 尚未进门前,二人看到是一个身高近六尺的身影。瘦削的身体,穿着绯色朝服,虽然将官帽脱了下来,但依旧给人英姿勃发的感觉。 听到门前脚步声,这个身影缓缓转过来,与沈耘等人一般的年轻,胡须唇上两撇,颔下一道柳叶,翩翩少年,说的正是这般人物。 “学生沈耘,赵文清,拜见范中允。” 范纯粹点点头,走到二人身前:“莫要多礼,听闻你二人等了一天,却是为难了。沈耘,三年前我便听过你的名字,不想今日才得相见,快来,坐下。” 很是客气地将二人拉到椅子前,这才坐在上首:“当日全叔将你的文章快马送来的时候,我与二哥便断言,只要秦州科场没什么猫腻,你定然是要来京的。” 沈耘点点头:“多谢范中允看重,来时却不知范侍郎左迁河中府,不然途中定要前往拜会一番。” 摆摆手:“莫要如此客气,你二人与我年纪相仿,我痴长几岁,便唤我表字可好。” 这显然是要平辈论交的意思,沈耘与赵文清满怀着激动,起身朝范纯粹一拜:“多谢德孺兄。” 范纯粹点点头,将二人扶起,这才说道:“不必多礼。你二人的才学,想来必然在这几年会出仕。我也不过比你们多了点恩荫罢了。说起来,还真是羡慕你等啊。” 虽然蒙荫入仕,也被赐了出身,到底不是自己考来的,对范纯粹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个遗憾。 客套了一番,沈耘这才掏出怀中的书信交给范纯粹:“德孺兄,这是沈耘来时全叔委托我带来的。” 接到手里,范纯粹并未躲着二人,很是自然地撕开信封,将其中的信纸取出来仔细阅读。时而皱着眉头,时而有舒展开来,表情变化了一段之后,这才合上信。 “却是将全叔一个人放在那里,终究有些不妥。过些时候,我便派人将他接回来吧。” 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后,管家也前来请三人去吃饭。 到底是公卿大家,范纯粹说备几个好菜,当真便规格不一样。不仅有北方常见的羊肉牛肉,便是南方的冬笋之类也有。范纯粹很是热情地招待二人坐下,好不顾忌形象地为二人夹菜。 这等热情,也让原本有些拘谨的二人放开了心态。 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范纯粹这才问道:“你二人近来,读的都是些什么书?” 赵文清一直是将沈耘让在前头,这一次也不例外,示意沈耘先说。 “近几日,却是在看国子学的监生们历月月考的文章。” 范纯粹摇摇头:“差些意思。” 而赵文清则是回答:“只是读些当朝公卿的文章。” 范纯粹依旧摇摇头:“无用。” 见二人一脸的疑惑,这才说道:“王相的文章,你二人可曾看过?” “沈耘守孝期间,却也只读过治平年前王相公的文章,自官家初登大宝之后,便无缘得见了。” 赵文清倒是门路广,看的比沈耘多一些:“《本朝百年无事札子》震惊天下,我却是有幸看了几遍。” 这时候的范纯粹才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前些时候,王相公说要革新贡举。虽不知官家心意,但想来也是会同意的。” 沈耘与赵文清脸色顿时露出惊色。 任何一次革新,都意味着之前的准备很有可能做了无用功。对他二人而言,影响自然也是非常大的。 叹了口气,范纯粹才继续说道:“只怕今科的主考,也要被新党把持,最有可能的,便是,吕惠卿。” 范纯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带着非常的不快。显然吕惠卿在政事上与他有相当不同的意见。 而沈耘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 “看来,今科注定我等是要硬着头皮参考了。” “嗯?”范纯粹不解地问道:“却是为何?” 摇摇头:“却是一时意气,与他在国子监的弟弟起了争端,虽然没有占什么便宜,却也不曾吃亏。就怕那家伙记仇,到时候让他兄长借故黜落我等。” 听到这件事情,范纯粹反而露出笑容。 “莫要担心,他没有那么大本事,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只要他敢这么做,不用别人,我便可替你参他一本。” 科举是关乎国家兴替的大事,任何一个明君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马虎。科举最为严苛的明清两代,甚至于因为一句传闻,就能将已经钦点的进士全部黜落。 大宋虽然没有这么严厉,但是如果有人在科考中玩点什么手段被发现,照样下场很惨。 见沈耘二人安心了很多,范纯粹继续笑着说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对于王相公的变法,虽说许多地方抱着不同的意见,大致却是赞同变革的。” 这一点尤为重要,范家兄弟的态度,并不是彻底反对变革。而是不希望王安石重蹈范仲淹的覆辙。想当日若非文彦博采用更为温和的手段过渡,只怕如今朝纲都已经因为新政散乱了。 对于那一段经历的反思,范家比任何人都来的深刻。 “更何况,只要你的目标不是状元,他吕惠卿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得到范纯粹的保证,二人总算安心了不少。 一顿晚饭吃过,三人的交谈也终于告一段落,在夜色中踏出范府的二人心中自然无比激动。赵文清更是对沈耘抱着几分感激。 而在范府中,范纯粹则翻开了沈耘带来的文章,仔细阅读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七十七章 暂在客栈论文章 披星戴月。 似乎这个词汇很适合此时的沈耘越赵文清二人。 在范府中得到的东西,已经让赵文清这个平素非常淡然的人,此时也兴奋地不停与沈耘诉说起来。 “沈兄,若非今日你带我前往范府一趟,只怕往后一段时日内,我都要在这故纸堆里瞎忙乎。不想范四公子居然这等平易近人,我还以为,官患子弟都如那吕和卿一般。” 沈耘摇摇头:“乍得高位,吕惠卿或许还好一些,但这个吕和卿,显然有些自得了。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沈兄,难道你不看好王相公变法?” 这个问题有些严肃。要知道王安石养望天下二十载,无数士人视其为标榜。即便如今许多人不满新政,可是对王安石本人还是非常爱戴的。 “不是不看好变法,而是不看好参与变法的人。”更多的话,沈耘不想说,这些事情,还是留到往后有了官身之后。 回到客栈的时候,两人已经看到了净街的差役。 掌柜见二人进来,很是客气地问道:“两位公子,来的这么晚,可曾吃过晚饭了。要不,我叫人做点素面,你二位将就一下。” 沈耘这些人算得上掌柜这两月最大的主顾了。 沈耘更是负责与掌柜结算账目,自然他少不得要巴结一下。当然,这等好态度,也让两人心里舒服不少,摇摇头:“谢过掌柜了,我等回来的时候已经吃过,就不劳烦了。” 踏进后院,看着依旧通明的灯火,沈耘暗自点了点头:“也不知大家看到我二人来的这么晚,心里会不会憋着劲骂咱们。” 赵文清乐了:“就算是心里骂,等沈兄说过了今日咱们的收获,想来便会纷纷转过来感谢你。” 果然,当小楼的门被轻轻推开,里头几个讨论正酣的士子纷纷转过头来:“沈兄,你与赵兄撇下我等出去玩乐,也太不够意思了。” 虽然带着玩笑的成分,但说没怨气,肯定是假的。 赵文清转了一圈:“你看我二人,身上连点脂粉气都没有,甚至连酒气都不曾有一点,怎么可能去玩乐。” 说归说,可是依旧朝里头走着,几人纷纷笑道:“莫不是与沈兄站在那勾栏外头,吧,大清早的,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今日请诸位早来,却是昨日我与赵兄得到了一些消息。真伪虽不可考,但想来,九真一假。”与赵文清对视一眼后,沈耘曼斯条理,尽可能将每一个字都说清楚。 作为听众的士子们,此时心里却是一喜。 这个时候,除了关于科考的消息,还能有什么。 “王相公的文章,尤其是这几年的文章,需要诸位好生品读。朝中新政趋势越来越明显,圣意便是如此,想来不论省试殿试,都会有相关的题目。” 沈耘的话并未引起士子们的反驳,因为居住在京师这段日子,对于朝政大家也有了一个明确的概念。 “其次,便是考官的问题。省试依照前例,是由礼部侍郎,知制诰,以及殿学士来充任的。想来到时候只要竭尽全力,大家都有通过的可能。” “如今只剩下殿试一道。想来诸位也明白,省试过了,依旧有可能被黜落。虽然自仁宗皇帝之后,这个数目已经大大减少,可是唯有治平四年科考无一人黜落,其余时候,少则一两个,多则五六个。” 说到紧要处,士子们也有些紧张。 谁都不想成为那不幸的其中之一。 “依照我等得来的消息,殿试时,考官必然有新政的官员充任主考。因此,这两件事情,需要大家好生对待。” 士子们不傻,先前其实已经对这方面有了考虑,如今沈耘所言,不过是在秦州所有士子在官场都没有什么门路的情况下,进一步确定了猜测的可能性。 “沈兄,你就说,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吧?” 沈耘摇了摇头:“本来,我打算这段时日苦读关于新政的文章。但是,想了想,这种东西,也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我等只要了解了新政是怎么回事,然后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就足够了。” 临了,颇有意味地告诫:“时局未曾明朗,不要太过极端就行。” 待其他士子离开沈耘的房间后,赵文清满是疑惑地看着沈耘:“沈兄,咱们昨日听到的,与你方才所说,有很大的出入吧?” 他的心里,这会儿忽然觉得,这是不是沈耘在藏私。毕竟科考在即,多说清楚一点东西,多有一份把握。 哪知沈耘摇摇头:“赵兄,如果你觉得我藏私是为了自己,那么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你想错了。如果你不相信,尽可以将昨日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他们。” 这简直是要让赵文清当好人啊。 可是赵文清并不想,也不敢当这个好人。 沈耘这种什么事情都藏到最后才揭开的习惯,让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肯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沈兄不妨与我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不论是吕惠卿的事情,还是科考变革的事情,只要跟他们说了,肯定会让他们六神无主。到时候,只怕到了省试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够提得起笔来。” 等待死亡的到来,和不知情的时候遭遇死亡,是两种不同的情绪。 前者虽有准备,却会产生畏惧;后者当然仓促,可是死亡之前,总是能够傻大胆一些。如何取舍,完全要看个人的心境如何。 赵文清不得不叹服于沈耘的智慧。 “既然如此,那赵某也就不当这个坏人了。唉,万千士子共同争夺那数百名额,想想都让人紧张。若是再填什么麻烦,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送赵文清离开后,沈耘自袖中掏出一册文牒。 这是方才向一位士子借过来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其实新政的所有思想,在这一册千言书里头都有全面的叙述。只是如今朝堂闹出的事端,让许多人迷失了眼睛。 不得不说,王安石先褒后贬的手法,绝对是堂官建言的典范。整整三个大段落诉说的功绩,尽数被最后一段否定。而且批驳的言论,有理有据,对于神宗这样年轻气盛亟待革新的皇帝来说,字字都能挠着痒处。 沈耘看的很慢。 因为之前他读过王安石上书给仁宗皇帝的万言书,两相结合起来,便是王安石这么多年来对于国家认知的变化历程。对于这点,沈耘觉得尤其要好好深思。 半天时间,沈耘看完了这篇文章。 如果让其他士子知道,定然会非常惊讶。因为沈耘过目成诵的本事,这几日也算是传播开来。几本书都才用了半天时间,怎的区区千言也要这么久? 可是谁都不知道,沈耘此时对于这篇文章的理解,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字面意思。甚至于对于王安石这个人,沈耘都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只是,越是熟悉,就越是无奈。 王安石的一整套说辞,固然是非常尖锐的,但问题越多,代表处理的手段越复杂。可这位王相公的手段,却未必见得能有多高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七十八章 寒梅新开文会来 自沈耘一番所谓的内幕消息之后,文昌客栈内可谓越发热火朝天。 谁不想将新政吃透了,然后想出自己的策论。到时候得了那些考官的赞赏,一举成为新科进士,从此光耀门楣。 然而就在大家伙想的入神的时候,忽然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位与沈耘差不多大年龄的士子。一进来,与诸人作揖,起身后便很是直爽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乃是庆州士子岑士望。眼下已是深冬,寒梅初开,诸州士子纷纷办起文会,以相互交流。” “我等找到城外一处梅园,想邀约西北诸地的英才共襄盛举。不知诸位仁兄可否拔冗前来。” 这是除了楚州的士子之外,沈耘等人首次见到来自其他州府的应举士子。尤其一口庆州方言,算起来也是相当亲切,这番邀约,还真不容拒绝。 沈耘与赵文清相视一笑,随后看看身后的士子们,见大家都是一脸的期待,自然转过头来朝岑士望一拱手:“岑兄相邀,我等求之不得。不知何时何地,由何人主持?” 岑士望本来以为这里头是以赵文清为首,这会儿才发现,是这个比自己都还略小一点的士子当头。登时再度拱手:“却是出普济门再往东走一里地,有处落梅别院。此次文会,是由凤翔府的应谦一年兄发起的,三日后,我等恭候大驾。” 将沈耘所问的问题悉数答尽,岑士望再度拱手,这才走出门去。 而等到邀约的士子们自然脸上一阵欣喜。 “憋在客栈中整整一个月,终于到了检验所学的时候了。” 文会自然要争一争高下,正所谓刀越磨越亮,理越辨越明。不曾与他人比较过的本事,谁都不知道有几斤几两。况且文会也是另类的吃喝玩乐,正好在紧张的氛围中放松一下。 更不用说这种一个区域内抱团的文会,相互之间总会有些特别紧要的消息流传出来。到时候对大家的好处,自然也是不可估量的。 “尽然如此,那大家这两天也不用绷的太紧。虽然都是西北的士子,到时候想必也要争个高下。咱们秦州的脸面,还是要靠诸位了。” 沈耘并没有说什么豪气干云的话来。 似凤翔府发起的文会,基本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比较,不会动辄如仇敌一般。而且在西北大家的本事都差不多,有重视教化的主官,自然文风昌盛一些,可是西北条件艰苦,也不会有多少名儒刻意前来讲学,就算是高,也高不了多少。 众士子哄笑一阵,这才纷纷散去。 腊月初十。 难得连续三日都不曾下雪,尤其今日,温暖的阳光洒下,让经常窝在屋子的人们,忍不住要走出来嗅一嗅太阳的芬芳。 踏雪寻梅本就是一件快事,何况还有士子们特别推崇的文会。莫说沈耘这些参加文会的,便是城中不少百姓,也自发出门循声而来。 天子脚下,文风鼎盛。 普通的百姓哪怕不识字,也能分辨出一些好坏来。更何况士子们写的词,终究要流传到勾栏里,让那些姐儿们谱了曲子,唱给千千万万的人听。 能一听为快,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落梅别院,顾名思义,专门种植了不少梅花。说起来城中的高官大贾多有喜好高雅,甚至附庸风雅的,由于城中地价太高,大都选择在城外买地建造庄园。 落梅别院自然是其中之一,来时沈耘等人都打听清楚了,此地本是一位凤翔府的商人建造,后来当作礼物送给了出自凤翔府的一位朝官。 那应谦一正是有这门路,才将之借过来,连别院里的仆役都供他差遣。 不得不说,这是绝对的大手笔。 待五十余人一道过来的时候,庄前正好站了几人,看他们施施然走过来,便开口询问:“不知是哪一州的仁兄,应某恭候多时了。” 听这介绍,便知道此人乃是文会的发起者应谦一。 沈耘等人居住在外城,来时又是乘坐马车,自然是最早前来的。应谦一也是仆役前去通传后才匆匆赶过来。 走到近前,沈耘带着秦州一干士子一拜:“秦州应举士子,凡五十一人,与应年兄见礼。能的应兄相邀,我等不胜欣喜,匆匆赶来,但愿没有让应兄久候。” “哈哈,原来是秦州的诸位仁兄,不晚不晚,说真的,诸位是第一个前来的,应某这这心里,总算是落下一块大石。先前还担心应某声名不显,诸位仁兄不给薄面。” “应兄说笑了,同时西北士子,如此盛事,岂能不来。” “好好好,快快请进,天气寒冷,还是里面说话。”恶劣的气候让西北士子一般都有健壮的身体,虽说吹点冷风未必会着凉,可是谁又喜欢故意呆在这外头受冻呢? 被应谦一让进别院里,沈耘这才发现这庄园规模之宏大。 或许是碍于规制,并不曾建造多少房舍。可是打着农庄的幌子,里头梅树少说也有数百棵。而且引了活水过来,并且依水而建的亭子沈耘走进门便看到了好几座。 要知道沈耘家中的田产也不过几十亩,还是良劣不一的。这庄园种树的土地估计都有那么多。 当真是奢侈,沈耘心里暗道。 秦凤路一府十二州,所有士子加起来少说也是五六百人。当然了,并非所有人都给应谦一面子,因此预留的饮宴场所,容纳的人数也不过三百多人。 这是一处三重的高楼,此时向阳的一面统统打开了窗户,走进去便觉得暖烘烘的。暂且将沈耘等人安置在一楼吃些差点,应谦一便道声歉: “诸位仁兄,且先安坐。庆州的诸位也要来了,应某需门口相迎,就先告退了。” 不得不说,这一套礼仪坐下来,应谦一当真给人的印象非常好。沈耘这边不少士子已经开始议论:“这位应年兄先前名声不显,不想不仅门路通透,便是礼仪也这般舒心。” “我看,估计是那家大儒的学生。先前都是苦读,如今才被放出来。” 或许,也只有这样一个解释,来说明他为何如今才冒出头来。 众人喝了茶水,暖暖身子,不少时,应谦一便带着庆州一干士子前来。 为首的居然是那岑士望。 这个结果当真让沈耘等人惊奇,没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甘为应谦一跑腿的。 “诸位仁兄,咱们又见面了。”走进来之后,不用应谦一介绍,岑士望便自来熟地朝沈耘等人拱手。很显然,这个动作非常失礼。 然而应谦一脸上并没有丝毫不快,反而乐呵呵地点头:“倒是忘了,秦州的诸位就是岑兄去请的。” 将这些人也让着坐下,这才继续说道:“眼看着暂时也不曾有人再来,不妨诸位先介绍一二。应某久在京中,却是无缘与诸位仁兄相识。” 这个时候,已经是岑士望出来。 “这件事情,少不得岑某要越俎代庖。”得到应谦一的示意,这才继续说道:“岑某也是个包打听。”一声自嘲,引得在座诸人纷纷发笑。 “岑兄,你就说你家兄长在礼部为官,你私下打听了咱们这些州府的贡举士子了。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应考名单并非机密,私下打听也不犯法。有这样的门路,自然是件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庆州士子说破,倒是让众人心中一惊。 岑士望笑笑,并未露出得意神色,而是非常谦恭地朝沈耘这边一拱手:“不知哪位是沈耘年兄?”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处的沈耘?”这年头,词红人不红的事情经常发生,这些士子们相互攀扯交情,都是从各自的作品开始。 沈耘谦逊地站起来,冲岑士望以及应谦一等人一拱手:“不才,正是沈某。” “哇,不想居然这般年轻。” “本以为是个翩翩公子,不想长相却是一般了些。”不得不说,这依然是个看脸的时代。殿试的时候,文章一般水平,长相好的绝对要比长相差的高几个名次。 岑士望与应谦一也一回礼,这才夸赞:“不想沈兄也是这般年轻。哈哈哈,看来,坐在沈兄旁边的,便是秦州州学三才子之一的赵文清赵兄的。” 岑士望是个心灵通透的。 秦州州学三才子在西北也算是有些名声,而且赵文清又是此次州学科考首名,略加猜测,便可以想出来。 正纳闷为什么不说自己是韩扬的时候,应谦一忽然解释道:“韩扬那厮我也曾见过,不想还真跑去到他老师家中住了。” 摇摇头,这才对着赵文清说道:“赵兄的名声,我也听说过,当日你秦州文会时作的文章,却也传到了凤翔府。赵兄才学,委实让人心生敬佩。” 应谦一说的不管是不是客套话,但赵文清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相互谦逊一番,这才由岑士望开始介绍其他的士子。 就这么一点功夫,众人就被岑士望的本事给征服了。能够通过纸面上一些东西,借由沈耘等人的排序,居然猜对了一般人的名字,当真是了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七十九章 暗香轻送横渠来 在岑士望的引荐下,庆州与秦州的士子开始热络起来。 而正在这个时候,渭州、熙州以及其他几个州的士子也三三两两到来,整座楼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相互引介一番,大抵都是彼此照了面,应谦一便起身拱手说道:“能请得诸位,当真三生有幸。” “应兄客气,能得应兄相邀,才是三生有幸。” 众人谦词一番,应谦一这才继续说道:“今日我还请了一位才学通达的前辈。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候片刻。等这位前来便即刻开席。待痛饮一番后,再论文章。” 应谦一的话让不少人心中充满了期待:“不知应兄请来的到底是何人?” “且容应某先卖个关子。”应谦一嘴角含笑,就连消息灵通的岑士望居然都被蒙在鼓里。 就在大家要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仆役,对应谦一行礼之后,匆匆说道:“公子,庄前来了一辆马车,想来正是公子要等之人。” 点了点头,应谦一拱手:“诸位,不若与我一道,前去恭迎先生。” 出门迎接前辈是应有之义,而且大家也对应谦一口中这位先生颇为好奇。能早早见到,自然是更好了。于是乎一群人纷纷叫道:“应兄,咱们赶紧走吧。” 数百人的队伍,规模宏大地走在梅园里,不一时便到了别院门口,而这个时候,正好赶上马车停下。 应谦一急忙走上去,凑到马车边上,等车厢里的人揭开帘子,弯腰下来的时候,应谦一护在周围。那模样,大家一看就明白了,这定然是师徒的关系。 待车上的人走下来,应谦一躬身一拜,这才嘴角含笑,对别院门前众人引荐:“诸位,应某请来的正是家师……” 他还没说完,人群里便有二十余士子挤出来,站在眼前这位瘦削的老先生面前,很是恭敬地行礼,随后齐声喊道:“渭州士子,拜见张公。” 还没等应谦一反应过来,这位老人便笑呵呵地点点头:“不想来京数月,能重见渭州英才,当真是意外之喜。谦一只告诉我要办一场文会,不想居然办的这么大。” 提到应谦一的名字,这位在老人一边虚扶着的英朗少年,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却是我高兴之下忘了,有渭州的诸位,我这介绍也是无用了。” “家师横渠张公,曾在渭州做过通判,就是今年才来到京师的。” 官场的事情沈耘暂时还不太明白,但是一听说横渠,他便瞬间肃然起敬。 且不说他本身渊博的学问,单就是能说出一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个中气概就值得沈耘尊敬。 士子们纷纷见礼之后,张载便被簇拥着来到了楼阁之中。 此时别院中的仆役已经将菜肴送上来,草草吃过一些,时间便已经到了晌午。闭塞的环境显然也不适合谈论文章,应谦一索性将众人请到了阁楼外一处长达数十米的画廊里。 画廊中间正好有一处亭子,张载与几州的榜首都被邀请至此,其他人则各自坐到画廊两边,在桃花的簇拥中,听张载讲易学。 虽说当年二程讲《易经》被张载称道。可是老先生后来专门作了一部《易说》。显然证明自己其实也没有口中说的那么自愧不如。 这样的文人,当真可爱的紧。 其实不论二程的洛学,还是张载的关学,乃至后来周敦颐的濂学和朱熹的闽学,大都是精研《易经》之后,再吸收阴阳家墨家等学说杂糅而成的哲学体系。 任何哲学体系,受限于创建的时代,都有其狭隘的认知。就算是马列,到了中国还不要被特色主义。 张载的学说虽然于此时只是萌芽,直到再过一年,收到王安石的排斥才会辞官回家专心学问。可是此时也已经有了后世关学的雏形。 沈耘是读过张载的许多文章的,此时拿来与张载所讲一一对照,这才发现许多后世注释上的谬误。 后世有这样一个笑话,说某文章的作者看报纸上的文学评论,很是惊讶地对朋友说:“这报纸上怎么能这么说,这一句分明是我太想老婆,不经意写上的一句,后来懒得审稿子就发出去了。怎么他们说我这是体现了强烈的爱国思想。” 因此做学问的道路上,想要真正的承袭一门思想,不经历名师的教授而是一味闭门造车,到最后也只能学个四不像。 想到这里,沈耘也忍不住有了拜师的想法。 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多时辰,张载也明白这不是在给弟子授课,因此点到即止,阐发了自己的思想,但夹杂的私货并不多。 即使如此,听讲完毕之后,这些士子也是一脸感激。 若是按照韩愈的说法,张载此时也能算得上替大家伙传道授业,当得起在场众人执弟子礼了。 过了午时,梅园中也吹起丝丝凉风。 应谦一出去了一趟,唤仆役取来小炉,温上水酒。 “今日既然是文会,自然要诸位一展才学。今日不论诗词文章,便是琐碎的句子,也尽管念出来。” “自当如此。”良辰美景,宾主尽欢。这也算是四美具了吧。 应谦一说完,便自告奋勇:“此次文会既然是我发起,应某不才,便起个头,也好让诸位安心。”在哄笑声中,应谦一念出了早已打好的腹稿。 “山河素裹三万里。风烟倒卷洁如玉。何处觅醴泉。京华停羁旅。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亭台拾眼看。桃腮应觉寒。” 一曲《菩萨蛮》,让在座士子纷纷叫好。里头不禁有人打趣:“应兄,你这是说桃花之红呢,还是说佳人红妆?一句桃腮应觉寒,传出去只怕要疼煞许多人心呢。” 一番调侃,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哪怕是张载老先生,也顿时微微一笑。 应谦一拱拱手,接下来吃了一杯温酒的岑士望便起身:“应兄作了词,我便作首诗。” “应怜深冬雪四方,天公仁德送梅妆。 莫笑家贫无红袖,夜发清枝送暗香。” 岑士望是个天性乐观的人,此时作出这样的诗来,也正合他的品性。这般豁达让士子们纷纷羡慕:“回去看来家中也要种两树梅花,往后虽无红袖,也能添香了。” 但是岑士望的颂梅,却让另外一些士子颇为不服:“岑兄只夸梅花颜色好,却不知雪也别有韵味。” “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这士子却是夸赞了雪景。而世间但凡有所偏爱,大抵就能形成一番争论。正如南北之争,甜咸之分,男女之别,贫富之差。 有人便立刻起身作词反驳。 至于为什么要用词,嗯,大抵是感觉,词的字数更多一些,更加具有说服力。 来来去去争论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最后谁也争不过谁。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注意到了一直未曾发言,只是时不时吃两杯水酒,微笑着看大家相互争论的沈耘。 “沈兄,你却是好生懒散。先前却是忘了,咱们这里还有一位作词的大家。” 很不幸,沈耘这回是完全躺枪了。 苦笑着面对大家伙忽然汇集到身上的目光,沈耘只能无奈摇摇头:“好不容易看诸位英姿勃发的样子,却非要将我拉出来。看来今日想要舒舒服服偷吃几杯美酒的想法,到底是没法实现了。” 在笑声中应谦一将沈耘拉到中间,对张载介绍:“老师,这位就是那个写出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沈耘。之前委实争论的厉害,却是忘了还有他。” 沈耘恭敬地朝张载一拜,这才看着大家:“看来,今日真的要做点诗词才行?” “岂能容得沈兄这般舒服地饮酒。”一番调笑后,沈耘笑了笑:“好好好,只是做的不好,诸位不要笑话才是。” “以沈兄的才学,想来必然不会让我等失望。” 而此时秦州的士子们则激动起来,如果说其他人都是在恭维,他们却是发自真心地夸赞。来时的船上他们可都是见识过的,种种生僻的诗句信手拈来,这等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更何况从开始到现在,秦州也就一个赵文清起来作了一首诗,其他人都还没这个资格呢。 看着别州士子英姿勃发,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沈耘想也不想,便信口念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没办法,像这种争论,也只能用这种的办法来处理了。对于梅和雪,沈耘向来是没有特别的偏好的。千古以来,也就卢梅坡这等人物,两首诗便将这个问题悄然化解。 “沈兄倒是奸猾,谁都不得罪。不过这诗,做的确实不错。梅须逊雪三分白,嗯,就是这个样子,我爱的便是这纯净的雪色。” “但我喜欢的,却是雪却输梅一段香。正是这暗香,在凌寒之时默默散发,让人顿生敬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章 萍水相逢的邀约 一场文会,在一干士子的玩闹中度过。 而随着这场文会,应谦一,岑士望,沈耘以及其他几个人的名字,逐渐流传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文昌客栈凄清的小院中不时会出现慕名而来的其他各州的士子。热闹的景象,也当得起一句往来无白丁了。 当然,这也省了秦州一干士子外出与人家相互探讨的功夫了。 转眼之间,便是连新春也过了。说不想家是假的,莫说沈耘,便是一些经常外出游历的,在这飞雪漫天的时刻,也纷纷没有了读书的兴致。 好在礼曹临走时留下了足够的银两,沈耘与赵文清几人商议过后,直接在除夕当日,于城中买了不少吃食,连续三天,都是在饮宴中度过。 五十一人凑到一起,欢愉三天,到底还是将思乡之情销尽。 世人皆称汴梁好。又以汴梁元夕的欢庆为最。到了这一天,秦州士子按捺了整整十多天的心再度火热起来。以是早间一道谈论文章,午后便各自出门到城里。 沈耘拒绝了和赵文清等人一道。 对于东京,说不好奇是假的。这段时间沈耘逛过的东京城,估计也只有小小的一块。真要说起来,也就是国子学,范府,还有城中几处有名儒讲学的地方。其他诸如万岁山,相国寺等颇为出名的地方,一个也没去过。 不过今日最为热闹的,反而是最为宽敞的御街。御街自宣德门到外城通长数里,今夜沿街全都被放上了花灯。又以宣德门外景灵宫最热闹,据说有高达三丈的花灯。 这些都是皇亲贵胄委托工部特意制造的。 因为今夜官家要带百官在宣德门城楼上观灯,且内城下也不禁人往来。更有豪门商贾为了讨好贵人,时不时差人从高楼处撒下金叶子金锞子。 沈耘可没有那个意志力说,热闹是他们的。 当然了,他也没那个福分,能挤到景灵宫前一睹天颜。想要见皇帝一眼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天汉桥往前,当真是摩肩接踵,良家女子被挤掉肚兜都实属正常。 沈耘没有肚兜可以被挤掉,只能在南门大街,也就是所谓的天街里走走看看。 皇室的花灯固然绚烂,但是俗常人家的也不普通。 一路走来,最为常见的便是那一盏盏的走马灯。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这么早就将热力学的原理应用在了俗常生活中。 除了这个,还有绣球灯,元宝灯,鲤鱼灯等种种样式。细看这些花灯上面的图案,那等绘画技艺,对于一向画技不通的沈耘来说,绝对都是神作。 就连沈耘身边一个小孩子手里拎着玩耍的小花灯,上面居然也绘制了栩栩如生的醉八仙图。若不是这孩子身边还有人看着,沈耘害怕自己被当作拐子,他都想蹲下来好好看看了。 除了花灯,最有看点的,莫过于人。 元宵夜的这般的热闹,正好为痴情的人儿创造了最好的约会机会。欧阳修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区区十字,便道尽了这般情形。 当然了,也有趁着这个时候,为自家儿女寻配偶的。当真催婚催嫁的父母,并非后世所独有啊。 沈耘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不少年轻人或是相对一笑各走一方,又或者直接牵手共游天街。尚未完全被所谓道德的枷锁束缚,这才是真正的大宋女子。 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居然就来到了一处勾栏下。 不过以来洁身自好——不自好也不行,谁知道走进去一时舒爽之后,会不会染上什么不可名状的疾病。大宋可不是后世,有什么一针见效三针痊愈的玩意。 只是毕竟皮肉生意也是生意,倚在阑干前唱曲的姑娘们自然也要招揽些自命风流的客人进去。以是回响在沈耘耳际的,居然是柳三变多年前写下的一篇艳词。 这就没什么好听的了,沈耘后世看过的东西,就连《金瓶梅》放在他面前都可以熟视无睹,更何况这种需要发散想象力才能引起亢奋的东西。 也就这个稍微露骨一点就能被称作艳的时代,这玩意才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正要离开时,只听得曲风一转。 熟悉的旋律传来,让沈耘一笑,这些姑娘们还真是能玩,居然唱起了自己抄来的《青玉案》。 当然了,京师的勾栏为了招揽生意,这种曲目都做到了极致。唱曲的姑娘不仅声音不再如先前一般娇媚,还有一股子讲故事的味道。 沈耘都没有想到,居然能有这么好听。 正要离开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直到听完,这才鼓鼓掌。随即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沈耘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前边那位公子,莫要着急着走,相逢即是有缘,不妨到前边一起吃一杯水酒。” 扭头看了看,那喊人的,似乎正是在叫自己。 不一时便有两个身影走过来,对沈耘一拱手:“仁兄为何这般匆然离去,是这些姑娘们唱的不好么?” “声音柔媚,曲调和谐,自然是极好的。”虽然沈耘不想在这里久留,可是不得不说,这些姑娘们唱的确实不错。就连他这个词作抄袭者,对于这词的演绎都没这么生动。 “那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再仔细听听?” “这些姑娘唱的这么辛苦,自是为了招揽些生意。沈某囊中羞涩,也不愿做入幕之宾。听一首曲儿已经是贪心,若听得多了,便要成了那些登徒浪子心存不良。与其如此,不若离去。” 沈耘的回答倒是直接,惹得眼前两人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待笑过了,这才看着沈耘说道:“公子姓沈?那苏某便厚颜唤一声沈兄。我二人出来玩耍,正觉这热闹有些过头,想要去状元楼吃酒,遇上沈兄这等妙人,不若一道前去。” “这……”沈耘有些迟疑。 萍水相逢,就这样占人家便宜似乎有些不太好。看着眼前这两张俊秀的面庞满怀期待,沈耘最终还是决定,去就去一趟。至少,也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 “如此,便谢过苏兄了。”冲眼前二人拱手致谢,三人一道逆流来到了靠近外城的状元楼。 元夕自然是热闹,不过状元楼还隔着天街很远,自然生意没有兴隆到座无虚席。登上楼,很快便有伙计带着三人坐到一处雅间里。 少了几分外界的喧嚣,这位姓苏的士子此时才自我介绍:“在下苏昧,眉州人士。不知沈兄仙乡何处?” 沈耘一拱手:“在下沈耘,秦州人。” 待沈耘自我介绍完毕,苏昧便追问道:“沈兄便是写出那首《青玉案》的秦州沈耘?” 待沈耘点点头,坐在苏昧身边的另一个少年嗓音尖利地笑道:“小……苏兄猜的果然没错,不想还真是沈公子。”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继续说道:“在下梅何,却是与小苏兄同乡。” 苏兄便苏兄吧,还非要加个小字,莫非这位苏昧上边还有几个兄长不成。 不过沈耘也不待多问,点点头:“苏兄果然聪敏过人,只是不知如何猜到在下身份的?” 苏昧笑笑,那脸庞此时异常红润:“我先前看到沈兄已经有了离开的打算。只是忽然听到这一曲,便又停了下来,眉眼间似乎还带着几分赞叹。而听完之后,便又再度迈开脚步。” 还真别说,这苏昧观察的当真是仔细。 而苏昧则继续侃侃而谈:“似这《青玉案》,今夜在城里勾栏中都在唱。往常也不曾少唱过。但沈兄却因此驻足,显然并非为楼上的姑娘。” “更兼沈兄赞叹的不是词眼的那几句,而是在音律停歇之间,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便是沈兄与作词之人,定然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只是苏昧也不曾想到,居然便是沈兄本人。” 一番精妙的推论,让沈耘赞叹不已。 “苏兄当真是细致入微啊,他日苏兄若是主张刑部,只怕天下要少许多冤案。” 沈耘这由衷地夸奖,让苏昧微微笑起来:“沈兄这可是颇有指点山河的气概。不过主持刑部,唉,我是没有那个命了。身份所限,不得入仕,实为此生憾事。” 沈耘沉默了一下,随即低声道歉:“抱歉,沈某却是孟浪了,提到苏兄的伤心事。不过大好男儿,即便不出仕为官,亦可做些别的事情。不求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但造福一方万人敬仰,也是一样的。” 苏昧笑笑:“沈兄倒是会安慰人。不过苏某早就想清楚了,倒也不会有多少伤感。来来来,说了这么多,也该为今夜与沈兄相遇痛饮一杯。” 沈耘自是答应,笑了笑,举起酒杯:“既是相逢,便是有缘,我敬苏兄。” “不想沈兄还信佛?”苏昧有些讶异地问道。 “原本却是不信的。只是若无仙佛所说之因果,这劝酒岂不是少了几番说辞。索性便信了,也好过与人痛饮时理屈词穷。” 沈耘的一番回答,让苏昧一愣,随即轻声笑起来:“沈兄当真是个妙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一章 笑语盈盈暗香去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一个人一生,很难找到一个无论说什么都感觉很舒服的人。但眼前这个苏昧,沈耘便觉得是这样一个人。 而且这位的学识似乎比自己也不遑多让,二人从诗赋文章谈论到诸子百家,又说了不少家国大事,甚至于对于不久之后的科举,可有很多相同的观点。 坐在一旁的梅何不停地为两人斟茶倒酒,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若非远处御街上由工部特制的烟花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随后瞬间将整个东京都照耀的恍如白昼,二人还不知道要继续聊多久呢。 看看更漏,差不多也亥时将尽。 而最热闹的事情这才刚刚开始,方才还在御街的花灯此时纷纷被装在大车上,沿着天街缓缓走过来。 京中风俗,游花灯。 苏昧对此也颇为喜欢,看酒也吃的差不多,便提出要沿街走走。 对这个提议,沈耘自然是不反对的。对于最最绚烂的花灯,他还是比较好奇的。 三人走下状元楼,转到了天街,此时已经有不少百姓簇拥着走过来。来得早当然占据了好位置,省了不少拥挤。待花灯过来的时候,沈耘一眼便看呆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官家亲自下诏制作的四海升平花灯。方圆差不多有一丈的蔚蓝底面上,从下网上的鲤鱼,龙龟,鲜花,天女。 差不多有上百种吉祥的小花灯共同组成了这一个大的。 而且每一个都惟妙惟肖,有几个甚至能够随着行走缓缓转动。 接下来的便是皇亲贵胄们的彩灯,这些年虽然国库吃紧,但是宗亲的日子却并不窘迫。此时一个个花灯做的精妙绝伦,大有互相攀比的意思。 走在最前头的,赫然是徐国长公主的天女散花灯。 宛如常人身高一般,一只玉臂提携花篮,另一只居然能够以机关移动,从花篮中带几片花瓣出来。灯油里许是掺杂了什么香料,花灯走过,便是沈耘三人也嗅到一股芬芳。 之后是几个王公的。锦鲤奉珠,灵猿献桃,种种传说中的福瑞故事被做成一盏盏花灯,只教人以为到了神话世界。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这些灯车才一一走过。沈耘看了看苏昧,发现他也失去了继续跟着看灯的兴趣。 这次倒是苏昧主动提出了告别:“沈兄,家中长辈今夜设了晚宴,我却是要回去伺候了。耽误了沈兄邀约佳人,当真让苏某惭愧的紧。” 聊了这么久,二人也熟悉了不少。 沈耘苦笑着摇摇头:“若是能邀约佳人,岂又能与苏兄相见。沈某孑然一身,本来就是打算看看这京师的热闹,而后回去早早睡觉,明日一早,还要起来读书呢。” “咦?既然孑然一身,又岂能作得蓦然回首这一句出来?沈兄莫不是诓我吧。” “所谓诗词,不过应时应景。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大抵便是这个意思了。何况美人与美景,都是人之向往。但若是看中一样,便索求一样,岂不是太累了。” “正如我喜欢烟花的绚烂,却无法永远将它留住。便是再做一个烟花出来,彼时的烟花也不再是此时的烟花。看过的风景,遇过的人,留在身边,不如留在心里。” 苏昧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沈耘,嘴角含笑:“却是不曾发现,沈兄居然如此少年老成,看来我对沈兄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啊。” “哈哈哈,人嘛,永远都不止一面。苏兄若是有暇,不妨来国子学附近的文昌客栈,沈某便住在那里。同住的还有不少秦州的英才,到时介绍给苏兄认识。” 苏昧答应的倒也爽快:“苏某记下来,既然如此,那沈兄,咱们便就此分别,过些时候我便登门拜访。到时候,再与沈兄讨教学问。” 目送苏昧与梅何离去,沈耘越想越不对劲。不过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实在想不出来,索性便不再继续想下去,摇摇头,将一脑子的疑窦全部摇出去,这才匆匆赶往客栈。 文昌客栈里此时一片漆黑,就连掌柜的也扔下一个伙计,带着家人去城里赏灯了。沈耘走进来,伙计正约了几个朋友在桌上吃喝。 见沈耘进来,慌忙打招呼:“沈公子,怎的这么早就来了?” “却是逛的有些累了,便提前回来。”看伙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耘笑笑:“你自去吃喝便是了,我也不是长舌妇人,不会跟掌柜告状。” 伙计立即满脸堆笑:“谢谢沈公子体谅,咱们这些人,平素都是城里各处忙乎,也就趁着今日聚聚。” 沈耘点点头,径自去了,留下伙计坐回桌上,继续与好友们吃喝。 只是沈耘不知道的是,与他分别不久的苏昧,此时已经来到了一处不算宽阔的宅院里。 待一番洗漱过后,自房中出来,赫然是一个娇俏的女郎。 而方才那位梅何,此时亦是一身婢女的打扮,哪里还有先前那个默默为二人斟酒填茶的寡言公子的模样。 二人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下人便迎面走过来:“小姐,你却是急死我等了。大爷刚刚从外边回来,正要找你呢。” “大哥终于回来了,又不知与谁人吃酒了。我还以为他又要痛饮到通宵达旦,才会被人送回来。” 女郎娇柔的声音让下人一阵苦笑,不过随即便从不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小妹,你又要背后数落为兄的不是了。须知一年到头,难得知交好友一聚。” “我就知道大哥理由多。” 女郎嗔怪一声,却轻移莲步,走到来人面前:“不过看在大哥回来这么早的份上,我便不说什么了。” “你个鬼精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趁我不在,变装溜出去玩耍的事情。都说了今夜东京城里鱼龙混杂,就算出去,也当带个人手。你带着梅香出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女郎笑了笑:“大哥,我知道错了。不过,我今日出去,遇到一个妙人,呆会我给你好好讲讲。” 说到这个妙人,女郎露出微笑,这却是引起了他身边这位中年男子的警觉:“小妹,你莫不是去私会情郎了吧。哪家的年轻俊彦,居然让你露出这等模样?” “哎呀大哥,你怎么又想到别处去了。你问问梅香,我们真的是遇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与他在状元楼聊了些时候。哪里来的情郎。”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正堂。 相对坐下,梅香伺候着端来茶水,女郎这才微笑着说道:“那书生唤作沈耘,秦州人士,却是进京赶考来的。一身学问倒是不错,就是有些傻。” 说到这里,女郎吃吃笑着:“我与他谈了一个时辰还多,他居然还没有发现我女扮男装。临了一口一个苏兄叫着,当真有趣的紧。” 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摇摇头:“小妹,岂可如此轻易评论一个人。或许人家只是看穿了却并未说破。不过,咱们家小妹素来眼高于顶,今日居然破天荒夸起一个男子来,当真奇哉怪也。” 中年男子的调侃引起女郎一阵娇嗔。看着眼前这个秀丽的女子,他心里却也暗暗惊奇。这个沈耘,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得了自家妹妹的赞赏。 “大哥怎的这般健忘,咱们回到京师的时候,正好有人唱一曲《青玉案》,当时大哥还说不错来着。这个沈耘,便正是那个写词的沈耘。” 经女郎这么一提醒,中年男子恍然大悟。 “不想他居然也来京师赶考了。只是不曾见过他的文章,却是不能断定他能够走到哪一步。” “就知道大哥会这么说,所以小妹与他谈论的时候,也探听了他平日所作的文章。我这边口述出来,让大哥听听,这个沈耘到底能不能考中。” 或许在女郎心里,只是单纯想要看看沈耘的才学。不过看在这位中年男子的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情形。要知道如果仅仅是萍水相逢的话,又何必谈论一个人这么久呢。 自家小妹从小受到自己等人的熏陶,若是个男儿身,只怕也是个蟾宫折桂的。 这几年年纪大了,也有不少人家前来提亲,奈何都被小妹以种种理由给拒绝了。早些年都是父亲在操劳这件事情,如今父母双亡,干着急的担子就落在了他们兄弟二人身上。 如今朝局动荡,自己也难保什么时候如二弟一般被贬出京师。若是这个沈耘当真有些才学,能够让小妹过上好日子,那便撮合一番。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笑了笑,仔细聆听女郎背诵沈耘的文章。 不知道这里还在谈论自己的沈耘,本想安眠一夜,到了明日好生读书。却不想到了寅时,美梦还是被踉踉跄跄回到客栈的秦州士子们打断。 看着眼前这十几个恨不能立刻瘫倒在地上睡着的家伙,沈耘无奈地摇了摇头。与尚且还清醒的几人将他们一个个送回房中,这缓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二章 今日便赴贡院前 省试,比沈耘等了许久的苏公子早一步登门。 二月的东京,彻夜的春风里还夹杂着冬日余寒,早起时虽不见水面成冰,可若是稍微穿的单薄些,亦有十分的可能冻出毛病来。 省试依旧是在巳时初开始考试。 然而普天下这么多士子,便是分作十批,进场亦要许多周折。因此卯时大家伙便齐齐起来,再三检查了需要带的东西,在掌柜的祝福中,一脚踏出文昌客栈。 不比秦州,此时除了赶考的士子,路上还有维持治安的差役,以及前往宫中早朝的大臣们。 到达贡院前面的时候,沈耘这才经历了什么是真正的人山人海。没有组织站队的文人就像是山上的绵羊一样,几十个就能堵住街道,上百即刻闹哄哄一团。 遑论成千上万。 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楚对面是谁,这样的结果就是当贡院打开,禁军按照区域规制人口的时候,足足用了三刻时间才勉强做到。 秦州自然被分到了陕西道这一片,到了这里基本上就都成了熟人。毕竟先前参加了应谦一文会的人可不少,沈耘等人挤过来的时候便有人打招呼。 “沈兄,找你好久了。祝秦州诸位仁兄杏榜有名。” “我等谢过了,也祝诸位今科高中,从此一路青云。” 和谐的气氛中忽然出现一丝生冷:“沈耘,你可还记得当日的赌约?” 都一团和气呢,忽然出现这样的声音,赶过来叙话的应谦一立刻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韩生啊。怎的,在自己老师家中住久了,便越发张狂了?” 论起才学,应谦一本来就在韩扬之上。至少,在二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是这样。论师门,张载更是程颢和程颐的表亲长辈。 无论说哪个方面,应谦一都没有理由对这个家伙客气。 以是本来还想气势汹汹地说几句的韩扬,就这样被应谦一给拦住:“应谦一,既然你也在,那便一道说了。你们两个莫要得意,咱们在殿试比个高下。” 说完之后,便自行走到了队伍的最后,大有一副自绝与人的架势。 沈耘呆呆看着应谦一,只见其人无奈地笑笑:“想来沈耘也是多受其扰了。当初他在京师的时候,便喜欢如此。虽说将不少士子踩在了脚下,但也闹得臭名远扬。” 说完之后便拱手:“想来沈耘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便不再啰嗦地祝福什么了。等省试过后,我等不妨再聚一聚。” 却是这些人平素也难得一见,又怕沈耘等人省试之后搬了地方,索性提前过来打招呼。 “应兄相邀,岂敢拒绝。我等放榜之前,依旧住在文昌客栈。到时候应兄尽管前来便是。” 攀谈了几句,眼看天色有些微亮,前头的禁军在门口点了灯,有燃了火把,在一块小小的区域内照的通明。是时候,该入考场了。 比起地方军士,禁军显然要更加简单粗暴一些。 一连串的吆喝声中,沈耘再度经历了如秦州一般的检验,在寒风中打了几个喷嚏,这才走到自己的考舍旁边。同一州的考舍自然都是相邻的。 虽说增加了舞弊的可能性,但是至少从管理上来说,简单了许多。 在考舍中清理了一遍,总算是安下心来。打量了一遍周围的士子,也是一样的动作。当然了,此时距离巳时初刻尚有一些时间,临时磨刀也找不到书籍之类的东西,沈耘索性便闭目养神起来。 等着等着,莫名地就有些心急。 忽然听得嘈杂的声音为之一顿,睁开眼睛的时候,便遥遥听到有人说主考官来了。 京师的贡院与秦州贡院一样的布局。无非是考舍的区域大了许多,采用天干地支的交合来划分区域。沈耘所处的便是庚午区域。 跟随考官一道祭拜过孔圣,谢过皇恩,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便有士卒举牌缓缓走过来供士子们抄写题目。 虽然朝中关于科举的革新早在年前就有了定论,但是省试并未在受惠之列。依旧是诗赋策论加上帖经墨义,题量倒是如州试一般,但难度相对来说就高了。 其实题目的难度对沈耘来说,只能算一般。只是文章高下,到底还是要让阅卷官们来说。想太多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倒不如放开了来。 当然,到底是省试,沈耘也不敢太过鲁莽。还是老老实实打了草稿,反复读上两遍,修改了其中感觉不是很合适的地方,这才一一将文章誊抄到试卷上。 这样一来无论是需要的时间,还是花费的精力,便都多了不少,一天下来,沈耘也不过是完成了三篇时务策,双手却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外头冻的僵硬。 在脚边的火盆里填了木炭,收好了试卷,沈耘上了那逼仄的矮炕,身体缩成一团,将带来的被子裹在身上,缓缓进入了梦乡。 次日早晨,天刚微亮的时候,便有军士挨个考舍开始叫人。 别看考舍前头是敞开的,但如果火盆放置的位置不对,一样可以将人熏晕过去。考场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要求值守的禁军挨个叫人,一旦发现不对,立刻在士子头上泼一盆冷水。 如果还不行,那只能说遗憾了,带出去送到医士那里诊治,如果命大活过来,便下次再来。若是不幸,那也之后好让同乡的士子一月后带回噩耗了。 被叫醒的沈耘,就着火盆里的余温草草收拾好东西。 昨天夜里冷的睡不着的时候,沈耘脑海里全都是考试的内容,不知不觉,居然就这样有了腹稿,这会儿趁着记忆尚且完全,便全部写下来。 时间一晃便过了两天,甚于也不再是州试中提前交卷的那个风流少年。 若不是每天早上还有清水洗脸,早就弄得蓬头垢面。当然了,现在也只是没有垢面,蓬头照样存在。 如此这般的第四天晌午,沈耘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笔,不停搓动双手。 这回是真正的写完了试卷,然而他的速度也不算是快的。就在今天一早,在庚午区域,便有十来个士子相继交了试卷。至于其他区域,想来也不会少。 甚至在秦州的士子当中,也有两个早上便交了卷。 当真是不来京城,不知世间繁华。不参加省试,不识天下英才。 一扬手,守在不远处的禁军便走过来确认:“不知公子是否要交卷?” 沈耘点了点头,将考卷放在桌上,禁军点点头,看着沈耘将试卷收在手上走出考舍,随即在他的护送下,来到文庙前,在三位不知名姓的考官面前一拜,随即将试卷奉上。 没有任何特殊待遇,交完试卷,依旧实在禁军的护送下回到考舍收拾了东西,随即缓缓走出贡院。 大冷的天,京师的百姓也不如秦州那般,在这个时候来看热闹。真正热闹的还是在张榜的时候。因此沈耘这一路上倒也没有受到阻拦。 当然了,一身邋遢的形象,还是引得沿途百姓一路嗤笑。他们当然知道这都是应考的士子,但正是这个样子,才更加值得发笑。 回到文昌客栈,早早回来的两人经过一番洗漱,重新变得风采翩然。 当然了,苦熬了四天,说没有变化那是假的。沈耘都觉得自己瘦了好几斤。看这两人的面孔,这种感觉就越发笃定了。 “沈兄,我就知道第三个出来的定然是你。” “两位仁兄出来的真早,此番考试,感觉如何?”考完试自然是需要对一下答案的,当然了,这等写文章的事情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两士子也自知比沈耘差了些许,只是说起最后的帖经来。 “唉,最后一天,冻得脑子都硬了。那句出自的话,原本应该是另一句的,我却太过自信写错了。”这位姓周的士子一脸懊恼。 不过显然他不是最遗憾的。 另一位士子也摇摇头:“周兄你才写错了一题,我连续两题都写错,只怕今年又无望了。” 沈耘听到这里,不禁摇头苦笑:“今年的帖经当真奇诡,两位也不必惋惜。毕竟省试要看的,主要还是策论。若是文章做的好了,两题帖经也无伤大雅。” 三人谈论一番,沈耘这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洗漱呢。匆匆与二人道别,在伙计那里搬了浴桶过来,将早已备好的热水填进去。 若非来到京师赶考,沈耘还真没有这个待遇。 舒舒服服搓了澡,出门已经是未时过了。 听着客栈外有声音,走过去一看,这次回来的却是赵文清等几人,一进客栈,便苦笑着看着精神气爽的沈耘:“沈兄你倒是来的快,却也不等我一等。” 抱怨完这一句,便再也没有多言,匆匆嘱咐伙计弄些热水洗漱,便各自回到房中更换衣服。 看着这一幕,沈耘无奈地摇摇头。这样舒服的日子,不知又能过多久。再过半个月,又要张榜,秦州的士子,到时候究竟能够留下几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三章 杏花开时杏榜开 任何关乎利益的事情面前,都能看饱了芸芸众生相。 短短一天半时间,走进文昌客栈的士子们怀着种种表情,或是扼腕叹息,或是双眼含泪,或是谈笑风生,又或是愁眉苦脸。不一而足的表象,带来的是相互之间的关系忽然间变得复杂起来。 对此沈耘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应谦一如约带着凤翔府的士子们前来拜会了一回。愁闷的事情说到一处,居然让这种情况有所缓和。看了看手里剩下的银两,沈耘还是决定,取出来一部分,让秦州士子们在京师好好游玩一回。 四个月的时间,按捺住性子苦读,今日放开了束缚,八天时间,没有刻意要求一起出行,或是去勾栏也罢,也是去酒肆也罢,又或者借着踏春的名义看东京豪富人家的女子也罢。 总归回来的时候,先前的愁云惨淡少了些许。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时间转眼之间便到了三月。而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的张榜,也在这个时候到来。 这回倒是不用大家挤着去看榜了,毕竟上万人加上京师的百姓,难免会发生踩踏的事故。但凡科考的士子,都会守在自己居住的客栈里,礼部早先登记的住址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这个时候也体现出住在外城偏僻处的一个好处。 至少,没有时不时响起鸣锣的报喜声音,走出去却发现不是自己的尴尬。 一并坐在客栈的前堂里,这会儿不少士子都坐不住,站起来来回踱步。 从巳时出榜,到现在已经接近午时了,文昌客栈附近连点金属敲打的声音都不曾听见。莫要说这些沉不住气站起来乱走的士子了,便是沈耘也有些发慌。 难道秦州这回真的要被剃了光头? 想想回去之后还要面对家中一个烂摊子,沈耘忽然间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正在此时,忽然间从远处传来了锣声。 不用想,这段时间他们也探听清楚了,国子学附近只有秦州士子和国子学监生参加科考,一群人瞬间便站起来冲到了门外。 只是,让他们失望了。 这回来报喜的,还真是为国子学的一个监生。 失魂落魄的一群人重新回到前堂,先前还有人端起酒杯吃上一杯酒缓解心中的焦灼,此时却越发没有了心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叹息,瞬间传染了近乎所有人。 “咣。” “咣。” 再一声锣响,这回谁都不愿站起来出门看看了。在柜台收拾东西的掌柜忍不住,还是主动走出门去看了一眼,随即立刻惊喜地扭头: “诸位公子,快出来看,这回是往咱们客栈这边过来的。” 任何行业都喜欢讨好彩头,东京客栈这么多,若是没有恩科,每三年也就一次科举。一次最多也就三百多个进士,似他这种小客栈好几年都不一定遇上一个。 今年不用多,就一个,往后他就敢将自家的招牌擦的更鲜亮一点。 可没人觉得这掌柜敢调笑自己等人,这会儿闻言一个个纷纷站起,随后又是一窝蜂涌出门来。 就在此时,报喜的队伍也走了过来,平时相当刺耳的锣响,这会儿变得异常悦耳起来。 两个差役走到客栈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大堆人,高声喊道:“敢问曾明礼老爷可在,恭贺老爷高中乙榜第七十五名。祝曾老爷官运亨通。” 虽然最终的名次还是要殿试来定。但基本上只要名登杏榜,就绝对可以成为进士,此时曾明礼激动地看看周围士子羡慕的面容,跨上前接过喜报,慌乱地从怀中掏出一袋钱来交到差役手上:“些许小钱,请两位差人吃酒。” 差役自是接过钱高兴的去了,曾明礼依旧双手颤抖地打开喜报,将那上边简短的一句话反复读了数遍,这才回过头,犹自不可置信地反问:“我中了?” 连同沈耘在内,拱手作揖:“我等恭贺曾兄高中,往后仕途通达。” 得到了确认的曾明礼喜极而泣,不过谁都没有因此就小看他。这个二十三岁的士子已经考过两次了,少小时也曾被人夸赞是神童,可是神童的包袱随着科考不顺,终究沦为骂名。 到现在,往昔的屈辱瞬间洗脱,如何不喜,如何不哭。 簇拥着曾明礼回到前堂,不一时再度传来锣声。不过这次要让大家失望了,赫然是礼部派来二报的。 报喜的队伍一共有三波,也是礼部担心不能及时找到中举士子,另一个也是由于礼部向来是清水衙门,借此机会,让差役们捞点油水,往后干事也就没了怨言。 曾明礼的三波喜报,让在座的士子连续三次满怀希望紧接着失望。豁达的人开始调笑着要曾明礼请酒,而心思深沉的,此时纷纷蹙着眉头。 转眼之间,午时便到了,高兴的曾明礼吩咐掌柜做了不少好菜招待大家。只是菜肴再好,这个时候也没有胃口吃。倒是那粗劣的酒水,被喝掉不少。 远处再度传来锣声。 这次肯定不是曾明礼的喜报,因此到了门口,一个个守着,依旧是两个差役,此时匆匆走过来,再度站在门口:“敢问秦州的赵文清老爷可在客栈中?” 这下轮到赵文清惊喜了。 匆匆站出来,整整衣冠,这才表面从容,实则声音都在颤抖着回答:“在下便是赵文清。” “恭贺赵老爷高中乙榜第三名,祝老爷前程锦绣。” 递过喜帖,笑眯眯地接过赵文清送来的喜钱,这才再度拜道:“谢赵老爷赏。” 这会儿周围的士子急了,纷纷问道:“敢问两位,我秦州可还有其他人高中?” 差役摇摇头:“这个却是不知,我等都是分别接了喜帖过来的,其他人的名姓,一概不知。” 失望的士子们再度朝赵文清一拜,高声恭贺。 回到客栈,看着已经有些凉了的酒席,赵文清兴奋地吩咐:“掌柜,且换些菜过来。另外,再取几坛好酒来,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曾明礼中了,赵文清也中了。现在最有希望的,便是吕芳了沈耘两人了。 不一时锣声再度响起,赵文清以为是自己的二报,众人也没有兴致继续出去,便只有他一人走出客栈。哪知这个时候,忽然门外响起声音:“秦州来的周青云老爷可在,恭贺老爷高中乙榜一百五十四名。” 周青云正是前几日说自己写错一道帖经的那个。 原本他都以为自己今科无望了,谁知道临了来了喜报,喜出望外的他瞬间就跳出去,口中连连说着:“我便是周青云,谢过两位。” 相比得到喜报的三人,这会儿近乎所有人都一连的灰败。 秦州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如今有三个进士便已经是邀天之幸了。想必接下来,定然是没有人上榜了。就连沈耘也一脸苦笑着说道:“看来,今年咱们秦州定然要一洗往年的耻辱了。” 感受着低沉的气氛,沈耘强自笑笑:“诸位也莫要沮丧,我等毕竟还年轻,今科不中,还有来年。只要回去之后总结得失,此生定然有望仕途。” 说是这样说,其实沈耘心里也清楚,每一次科举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场考验,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寒门士子,如果没有人资助,在这京师就算有州府的补助,也根本留不了多久。 不过这些人里头当日名次还压在赵文清头上的沈耘都这么说了,大家也心里好受许多,终于暂且压下心中阴霾,举杯对沈耘回道:“沈兄说的是,我等今日便借酒浇愁,待回到秦州,闭门苦读。” 痛饮几杯,总算是将心中郁结解开不少。 看看时辰已经过了午时,感觉接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便要准备各自回房歇着。好好睡一夜,明日也好打点行装,尽早回家。 家境好的尚且不说,家境不好,总要回家种地。再怎么说,这里许多人在家中都是壮劳力。 沈耘已经开始思考回去之后怎么应对那些叔伯的嘲弄和打压了,忽然间听到不远处又是一阵锣响。 秦州士子们面面相觑。这个时候居然还响锣,难道是哪家的促狭鬼想要捉弄一下自己等人。不,估计是在捉弄国子监的那些家伙,毕竟自己等人还不一定入得了人家的眼。 心里暗道一句管他,沈耘便与众人走进后院。 然而就在推开小楼的门准备进去的时候,客栈门口忽然再度响起声音:“秦州的沈耘老爷可在,恭贺老爷高中甲榜第七名。” 正恼怒这是谁这么缺德,这都未时了,弄个喜报来捉弄自己。于是沈耘高声朝外头说道:“门外的仁兄莫要捉弄在下了,这都什么时候了送喜报。” 沈耘话音刚落,守在前堂的掌柜便冲进后院:“沈公子,真的,这回是真的。” “掌柜,你也跟着起哄。行了,我沈耘也是有脾气的人,莫要在如此了。” 掌柜正要解释,先前门外叫喊的两人此时却已经走了进来,迎着一群人躬身一拜:“却是我等的过失,今日礼部人手不足,因此甲榜的十位老爷便放到了最后报喜,还请恕罪则个。” 说完再度唱名:“不知哪位是沈耘老爷,恭贺老爷高中甲榜第七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四章 一样风光两处情 沈耘愣住了。 他的心里早就已经失望了,甚至于刚才扭头回房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接下来如何应对成纪县种种龃龉的办法。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放榜后差不多两个时辰,自己的喜报才姗姗来迟。而其内容,更是这般出乎沈耘的意料。 “沈兄,沈兄?” 身旁的士子见沈耘呆在原地,也不接差役的喜报,不由得急了。轻轻推了沈耘两下,这才将出神的沈耘唤醒。 “啊?”习惯性应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做什么。慌忙接过喜报,从怀中掏出先前以为今年用不上的喜钱,塞到差役手中:“谢过两位了。” 虽然杏榜还不能代表最后的名次,但是甲榜士子基本上不可能在殿试中黜落了。两差役此时表现的自然无比客气:“不敢当公子言谢,我等这边告退了。” 待两差役的身影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秦州士子这才围在沈耘身边。 “我就说沈兄怎么可能落榜。” “哈哈哈,这回沈兄可是为咱们秦州争脸了。” “方才曾兄与赵兄高中,都是请了客的。如今就剩下周兄,我等还说放过他这一回呢。既然沈兄上了甲榜,是不是该请咱们好好吃喝一场。” 内心的失落唯有用这些俗套来掩盖,要吃要喝,沈耘怎么不明白这种心理。 “来时我带了五两银子,这段时间花销用掉了一两多。零散的留下,剩下三两,便请诸位吃一顿好了。” 三两银子自然吃不了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沈耘的节俭大家也看在眼里,知道三两银子对沈耘来说意味着什么。接下来还要参加殿试,还要回家,对沈耘来说这已经非常苛刻了。 诸多士子纷纷点头。 而在城中的另外两处,却有着同样的精彩。 作为太子中允的范纯粹,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沈耘了。随着四个月来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范纯粹对沈耘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欣赏变成了如今的志同道合。 每次沈耘来的时候,范纯粹都会毫不避讳地说一些朝中的纷争,而沈耘也能够说出一些对自己很有用的意见出来。 沈耘参加省试的这几天他一直关注着,尤其到了今天放榜的时候,碍于公务不能直接去礼部询问,所以大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了府中的仆役今日去看榜。 而在东宫的他近乎焦灼地熬过了一整天,刚刚到了府门前,看到范府的管家,便急匆匆地问道:“让你们打听的事情怎么样,有消息了没?” 派人去秦州请全叔,不想老人家有意前来,到了中途却想回老家看一趟。因此现在范府的管家还是全叔的族侄。 看着范纯粹着急的模样,中年管家笑了笑:“小公子且安心,早晨派出去的人早就回来了,沈公子位居甲榜第七,今科有望了。” 听到管家这么一说,范纯粹焦急的心瞬间如冰雪飞舞,这雪里头又像是掺了蜜。连连叫了几声好之后,似乎是响起了什么,吩咐管家道: “你且去账房支十两银子送过去。沈耘虽是个节俭的,但这等好事,难免要请好友吃酒庆祝。他身上那点想来是不够的。” 嘱咐完这些,正要离开,却又回过头来:“对了,告诉他,等他将琐事处理完了,来府里一趟,我要摆酒为他庆贺。” 管家领命而去,独自回房的范纯粹接连哈哈大笑着。 而在城中的另一处,那个叫做苏昧的女郎,此时也缠在他大哥身边。 “大哥,今日杏榜你可曾看了?” “唔,却在呆在馆阁,一日不曾出去。再说了,大哥已经是参加过科举的人了,又何须看那个榜。怎的,小妹看中了榜上哪个俊彦,要不要大哥托人去打听打听?” 中年男子显然是在逗女郎,看着女郎一脸羞涩地嗔怪自己,不由得笑起来。 “大哥怎可如此戏弄小妹。我就是想问问,大哥有没有看到那沈耘的名字。” 当一个明知故问的,遇到另外一个明知故问的,故事就变得非常有趣了。 中年男子捋着短须摇摇头:“唉,今日太忙了,只是偶然听同僚们说过一些,不过似乎并没有这个名字。小妹,看来,你的眼光如今已经不那么高了,为兄也可以考虑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将你嫁了。” 这个答案女郎显然不满意,而且两次被自己大哥调笑,女郎心里也有些不高兴,登时看着自家大哥说道:“春草一丛,老夫子捻几根,终不成树。” 中年男子看着自己手中捻着的长须,哭笑不得。不过兄妹玩笑惯了,也不能任由自家小妹肆意调侃自己。于是乎回一句:“桃花两枝,俏女郎采数朵,难能作双。” 女郎只是暗骂自家大哥这么大岁数依旧如孩童一般,却不想被反唇相讥自己是恨嫁却不能成双。 杏眼一瞪:“大哥,你要再不说,我便亲自跑去问沈耘。” 这下可是将中年男子给将住了。自己虽然也愁小妹嫁不出去,但是也不能任由小妹送上人家的门吧。摇摇头,只能答应:“是是是,我是今日看到了他在甲榜第七。” 随即眨巴下眼睛:“可是,然后呢?” 这样一句反问的威力,至少女郎是没法承受的。原本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眼力,不想居然被自己大哥给弄得好像自己怀了春一般。 没好气地说一声:“知道了。”便在中年男子意味难明的笑容中离开了正堂。 而在城里的不少地方,此时对于秦州,忽然间就多了几分讨论。 要知道今年省试录用的人数只有三百人。就算是天下各州府平均下来,也就一州划拉两个半。 然而地域有差异,各地的教化水平也不一样。因此人数最多的自然是东京,籍贯在这里的中第士子居然达到了三十余人。 可是秦州是什么地方? 众所周知好几年难出一个进士的地方,今年居然出来四个。更加了不得的是一个甲榜第七,一个乙榜前十。这两个可都是将来一甲二甲的有力竞争者。 城中春明坊内一家客栈,不少士子占着地利今早就到贡院前看榜。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有差役前来报喜,而中举的,是一位名叫李之仪的士子。 “李兄当真是我楚州的翘楚,今日得中甲榜第九,可是为我楚州争光了。” 甲榜只有十人。如果算上参加州试的人数,能上甲榜的都是几万里挑一。所以在这三百人里,也是含金量最高的中第者。 这些人,赫然就是当日在礼部门口与沈耘等人相遇的楚州士子。 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李之仪,便正是那时与沈耘等人拱手致意的那人。此时李之仪并未因这些夸赞便洋洋自得,反而很是谦逊地说道:“只不过省试罢了,并非殿试真正的名次。更何况在我之上,还有八位贤才,我如何当得诸位赞扬。” “李兄说这话就差了。要知道这么多州府,甲榜才十个人。我楚州虽然历年来进士不断,但能进甲榜的却并无一个。些许夸赞,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这几个留在客栈的士子便继续鄙薄道:“你看当日咱们遇上的秦州,据说连客栈都不敢在内城住,估计就是心里没底,住到外城就算全都不中,也可以找几个借口。” 李之仪听到此人的讥讽,眉头皱了皱:“贤兄,慎言。咱们南方士子本就在北方有些不受待见,而今你如此褒贬,只怕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客栈本就不是一处的士子居住。而且这会儿都在前堂庆贺,若是教人听见了,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怕什么,秦州本就不如咱们楚州。我也是实话实说。有本事他们也出来一个甲榜的我看看。” 这士子大言不惭,根本不听李之仪的劝告,反而说的越发起劲,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许多。 很不幸,被李之仪说中了。 刚刚从门口进来的几个士子立刻皱起眉头,一连不快地看着这家伙,冷哼一声:“阖州八十人,就中了一个甲榜第九,有什么可炫耀的。” 来人是熙州士子,当初在落梅别院里也与沈耘等人有些交情。此时听人说起秦州的不好来,当即义愤填膺。况且,他们也刚刚看榜回来,虽然熙州今年只落得一个乙榜一百名开外,可是这并不得阻挡他们为秦州正名。 毕竟,大家都是西北的,而自己等人,恰好如那家伙说的一般不堪。 “就算我八十人中一个甲榜,也比你等三十人中一个乙榜好太多了。”楚州的士子们立刻反唇相讥,李之仪一脸为难地看着两方,说什么都觉得有些不对。 只是,楚州士子们的嚣张并没维持多久。 “就你口中鄙薄的秦州,今科五十二人,甲榜第七一人,乙榜前十两人,此外还有两个乙榜的。不知你还想说点什么?” 沈耘等人只知道文昌客栈中了四个,却全然忘了还有一个韩扬,居然也在乙榜前十之列。 一时间,楚州士子们纷纷满脸不可置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五章 上门拜访的苏昧 “你说什么” 没人愿意相信此前鄙薄的秦州居然有这等厉害,如果没有意外,这五人在一月之后,便是五个进士。楚州士子脸色灰败,犹自想要强辩。 李之仪终于忍不住,走出来拱手问道:“几位仁兄,不知秦州荣登甲榜的是哪位?” 这几个月在客栈里,也唯有李之仪与其他各州的士子都以礼相待,此时问起,熙州士子们说话也客气了不少: “李兄问起,我等也不隐瞒,却是沈耘沈半农。秦州州试榜首,不想来到京师,居然也有不俗的表现。方才言语,并非讥讽李兄,只是这几位出言不逊,我等气愤不过,才说出这些话来,还望李兄海涵。” “不妨的。秦州今年内有如此大才,我心里也是佩服的。他日相见,少不得请教一番。” 李之仪的态度显然无形中平息了熙州士子的怒火,语气和缓地攀谈了几句,这才纷纷作别。 只是楚州的这些人,却再也没有脸面继续在前堂呆下去,只能一个个借故回到后院闭门谢客了。 范府的管家在当晚便寻上了文昌客栈,甫一见面便笑容满面地对沈耘一拜:“恭贺沈公子高中,将来必然出将入相,为国之栋梁。” 这等祝愿却是有些厉害了,沈耘连连摆手称不敢当。 客套一番,管家才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包:“小公子知道沈公子素来节俭,今日高中,只怕无有余钱请亲友饮宴,特送些散钱供公子使用。” 不容沈耘拒绝,便把小包塞到沈耘手里,而后邀请道:“此外,小公子让我带个话,沈公子若是琐事处理完了,还请到府中一叙。” 得到沈耘的答复之后,管家便匆匆离开了。而一干秦州士子却围了上来。 “沈兄,你瞒得我等好苦啊。不想居然在东京也有门路,快说说,是哪家贵人?” 连番追问让沈耘无法推脱,只能苦笑着点头:“却是故相范文正公家小公子,如今在朝中做个太子中允。我与诸位仁兄也曾说过,在秦州曾为范家抄书,得了几分看重。” 沈耘淡然的回答让众人一阵羡慕。 不过随即话题便转到了接下来该去何处潇洒一回的问题上,一番激烈的争执,最终还是赵文清拍板做了决定,就去状元楼,至少,可以图个好彩头。 状元楼是什么消费水平,沈耘是不知道的。 前次与苏昧去的那趟,最后是梅何结了账。不过里头的酒菜品质不错,想来价格肯定是不便宜的。 好在这次连同赵文清和曾明礼以及周姓士子在内,共同出了份子,倒也不虞吃喝的不痛快。 倏忽一夜过去。次日沈耘起来与士子们吃过早饭,正要准备出去走走的时候,不想却来了以为不速之客。 自元夕过后,沈耘也多次想念过这位能够谈得来的年轻公子,不过一直不曾等到他来。不想今日居然主动登门,这让沈耘有些惊诧。 “哪处仙风,居然将苏兄吹来?” 这一回苏昧带在身边的却不是梅何,而是一个身形粗壮的仆役。冲沈耘一拱手,苏昧笑着说道:“却是沈兄身染杏花芬芳,苏某忍不住要来粘粘余韵。” “苏兄却是说的沈某惭愧难当,快请进。”到了前堂,看着有些好奇的士子们,沈耘主动介绍道:“这位是苏昧苏兄,是我元夕当夜游玩时认识的。” 冲苏昧笑了笑:“苏兄学识过人,若是今科他参加科考,只怕沈某也要甘拜下风。苏兄,这便是与我一起的秦州英才。” 苏昧点点头,看着座中人,一脸微笑:“诸位,在下苏昧,眉州人士。有幸得见秦州英杰,当真三生有幸。” 待各自见过礼,被沈耘让到一处桌前坐下,这才冲沈耘说道:“听闻秦州今科五人上榜,东京城里的议论当真热闹的紧。若是让他们知道你们居然住在这里,只怕又是一场风雨。” 沈耘笑了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选择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幽静。若是再招引些人过来,我等岂不就成了那些杂耍摊上的猴儿。” “却是为何?” “被万人看尽种种窘态,岂不如猴戏一般,尽是惹人家开心。” 沈耘这番解释莫说是苏昧,便是其他人也纷纷大笑起来:“沈兄,你这话说的太差,今夜少不得要多吃几杯酒赔罪。” 苏昧抿嘴一笑,随即冲身后的仆役点点头,将手里端着的一个盘子放在桌上:“我知沈兄高中,喜不自胜,也来庆贺一番。不过金银都是俗物,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件对沈兄有用。” 手指将盘上覆盖着的红绸取下,推到沈耘面前,很是郑重地说道:“还请沈兄收好,读完之后立刻焚毁,莫要让其他人看到。” 沈耘看了看,书册上并未书名,但是苏昧说的郑重,便也点了点头,将书册收进怀里。 士子们纷纷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碍于苏昧还在场,便也熄了心思。只是等苏昧离开,再向沈耘询问不迟。 礼物送完了,苏昧这才看着沈耘说道:“我看沈兄方才要出门的样子,不知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显然苏昧的意思,如果有事他便要离开。 沈耘摇摇头:“却是在这客栈中四个月,平素也未曾好好在京师走走。如今得暇,便出门玩赏一番。等殿试过后,只怕便没有时间逗留了。” 苏昧闻言浅笑:“苏某对这京师可是熟悉的紧,自荐作沈兄的向导,不知沈兄可否答应?” 沈耘愣了愣,随即大喜过望:“那就要劳烦苏兄了,说真的,出门的时候也正苦恼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京师太大,我又不熟悉,唯恐走错了地方,白白耽误时间。” “既然如此,不妨这会儿便出发吧。近日天气不错,城外一片翠色,城中不少官宦小姐都出门踏青。你我二人索性去看看,若是沈兄被哪家小姐看中,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岂不美事两桩。” 苏昧的脸上露出一丝俏皮的神色,让沈耘瞬间苦笑起来。 “苏兄怎的也打趣起我来。人家要看上的,也该是苏兄才对,我一无潘安之貌,二无陆机之才,当不起人家的看中啊。” 这是秦州一干士子纷纷起哄:“沈兄,你便虽苏兄去吧。万一人家看上你,到时候记得差人回来知会我等一声,今夜的酒宴也不吃了,专等沈兄的喜酒。” 哭笑不得的沈耘跟随苏昧走出文昌客栈,却不知身后的前堂里此时也是一阵议论纷纷。 “赵兄,我看这个苏兄有些问题。” 一名州学士子坐在赵文清旁边,笑嘻嘻地说道。 “哦?不知还有哪位仁兄觉得不对劲的?”赵文清也是个喜欢玩笑的人,这会儿憋着笑环视周围,见好几人都露出诡异的笑容,登时鼓掌。 “咱们这个沈兄,我看不用出门,便已经可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了。就是不知这位是哪家小姐,居然这般大胆,直接找上门来。” “沈兄说她学问不错,诸位可知道哪家小姐有这等本事?” “哎呀,咱们都是从秦州来的,也不是东京本地人。不过,方才她说自己是眉州人氏,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也不知道对不对?” “不用说了,那我也知道了。” 士子们哄笑着,纷纷数落沈耘的身在局中。 走出客栈的两人并未如先前一般,去城外踏青看姑娘。而是乘车一路向北,来到了位于内城东北角的艮岳。 艮岳说是岳,其实并没有五岳之巍峨。只是开封城内又这样一座山,南边又有流水,可以称之为坐镇河岳。再加上位置的缘故,因此得名。 此时正值初春,冰雪消融,艮岳上自然有一道绝美的风光,在白天便可以看的清楚,那便是艮岳行云。 人常言任天上云卷云舒,其实真正想要看到这样的情形,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但艮岳行云却不一样,那是真正的可以看到云朵移动。 试想行云本是神仙中人的能耐,如今却看在凡人眼中,那当是多么豪迈的事情。 在沈耘眼中,苏昧是个非常奇怪的人。登山的过程中明明已经气喘吁吁,却连连拒绝者沈耘的帮助。只是走一段路,便要歇息一些时间。 到登上山顶的时候,苏昧一下子便坐在一块石头上不停喘气。还好跟在身后的仆役随身带着水囊,连续喝了好几口这才有些些许力气。 振奋精神的苏昧是神采飞扬的。 站在一块大石上,看着眼前缓缓飘动的云朵,连连念着李太白的神仙诗句,那骨子里的潇洒,是沈耘万分也不及的。待念完了,这才下了石头,看着沈耘说道: “沈兄,你不陪我去看俏佳人,便要劳我带你来看山景。虽说这万岁山我也是第一次来,不过,沈耘你当欠我一顿美酒。” 沈耘笑了笑:“如此美景,此生看一会便觉得无憾。一顿酒只怕是不够的,怎么说,也应当要两顿。” “我只见过赖账的,却从未见过主动凑利钱的。”沈耘的话惹得苏昧大笑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六章 来自范府的警示 回到客栈被一群人调侃了一番,却压根没有一个人告诉沈耘,苏昧的真实身份。 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到状元楼痛痛快快喝过一场酒。次日一早,酒醒之后,落榜的士子们便准备回去了。 唐时顾况曾对白居易戏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到了大宋,再也没有一个什么居易来到汴梁,然后又有以为大儒对他说汴京米贵居大不易。但是这样也改变不了在这里无钱寸步难行的事实。 礼曹留下的银钱,也只够这些人回乡的路费。就算是沈耘想要将这些人留下来好好玩几天,也确实财力不济。 汴梁城外的码头,依旧热火朝天。沈耘与赵文清这些人背着一些路上的吃用,陪着要回乡的士子们来到这里。这时间的一切,开头与结局似乎都有明显的不同。初春的翠绿一直在河岸蔓延,浑然不似来时那般凄凉。而离开的人,却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 可以载客的商船不停地吆喝着,不多时一行人便找到了可以乘坐的船只。 “沈兄,便送到这里吧。” 离去的人以吕芳为首,站在岸前,拒绝了几人进一步相送。言辞之中,当然略微带着几分唏嘘。沈耘落魄的时候,他就来参加省试了,然而如今沈耘都高中了,他还要黯然离开。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点点头,沈耘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吕兄,我等离家日久,往常书信不便,只能等到今日托诸位给家中捎个信了。地址我已经写在了信封上,万望吕兄能够带到。” 沈耘的动作,让站在远处的沈俨脸色一阵苍白。明明都是同族,沈耘却装作不曾看到自己一样。原本还带着几分侥幸的沈俨,此时心里也明白了沈耘的打算。听着吕芳斩钉截铁地答应,心里那股子失落,难以言表。 有沈耘带头,赵文清等三人也从怀中掏出书信交到吕芳手上。 寒暄了几句,沈耘才将吕芳拉到别处,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吕兄,这是当日礼曹留下的钱财,如今吃穿花用,剩下的不多。我留下了一些供我四人住宿,其他的你拿着,权作川资。” 吕芳是没法拒绝的。本来如他们这些落第士子,官府根本不负责他们回乡的路费的。仁宗朝的时候,就算是殿试也有可能黜落许多士子,有些就受困无法回乡,在京城投水自尽。仁宗怜悯士子们的不易,这才诏令但凡通过省试的,基本上全都录用,这才让情况好转了不少。 然而这也仅仅是针对通过省试的。 如果连省试都没法通过,也没有资格收到官府的优待不是。 接过沉甸甸的布袋,吕芳点点头:“沈兄但请放心,吕某定然会让诸位仁兄安心回到家中。待到来年,我等再来。” 目送船只取下缆绳,离河岸越来越远,两边站着的人,相对无言,只是一个劲地招手。 为了方便接下来的事情,沈耘与赵文清曾明礼和周青云商议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搬到城里来住。也就几天的时间,房钱也用不了多少,自己几人还是可以承担的起的。 在文昌客栈掌柜恋恋不舍的眼神中,四人带着行礼来到内城。就近在礼部附近下榻之后,美美睡了一觉,沈耘这才与三人说明一声独自前往范府。 接受范纯粹的邀请已经有两天了。 只是两天来沈耘都有琐事缠身,加上范纯粹也并到休沐,因此迟迟未曾拜会。直到今日,沈耘已经打听清楚,这才施施然登门。 门子一听说沈耘的名字,便跑进去禀告,不过片刻时间,沈耘在门口便看到范纯粹亲自前来。见到沈耘,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可是等老弟你来,等的望穿秋水了。快请进来。” 扯着沈耘的手,范纯粹将他拉到二进院的客厅中,这才吩咐仆役:“吩咐厨娘今日做些好菜。对了,将官家今年赏赐的贡酒取些来,要绍兴的花雕。我记得有几坛二十年的陈酿,据说被称为状元红。沈老弟前来,自然要图个好彩头。” 范纯粹这样的热情让沈耘一阵不适应:“范兄,我看就无需这般客气了。” “要的,要的。你当知道,我家中自二哥考中进士之后,我与三哥都是蒙荫入仕。虽然后来都赐了出身,但到底也是心里一根刺。沈老弟乃是我范纯粹的知交,你得中便如我得中一般,定然要好好庆贺一番。” 推辞不过,沈耘只能接受。 待范纯粹热火朝天地吩咐一番,这才回到主座上,笑着问沈耘:“过几日殿试,心里有几分把握?” 被问到这里,沈耘怔了怔。说真的,他还是真没有想过殿试的时候到底能如何。只是觉得过了省试从此便已经有了保证,反正到最后有官身就是了。不过范纯粹问起,自然也不能如此回答:“一甲我是不敢想了。不过力争在二甲。” 听到沈耘的回答,范纯粹点点头。 “今科的殿试,想来你也听到了风声,官家有心只考一道。所以题目自然是问策。而当今局势,新政如火如荼,你有想过,到底该如何作答么?” 范纯粹问的极为稳重,沈耘也不好隐瞒:“其实沈耘心里,并非准备些新政。” “哦?”这倒是出乎范纯粹的意料:“要知道写新政的东西,终归在名次上会有些便利。” 沈耘摇了摇头:“普天之下,除了新政,还有许多可以说可以写可以做的事情。如今的新政,局势不明,一时阿谀奉承,纵然风光一时,却也会为将来埋下祸患。况且讨论新政的人也够多,考官恐怕也会看厌了的。” 这番话让范纯粹大笑起来。 “你说的对,其实若是官家亲自前来,只要你写的好,只怕能给你个状元。这些天新旧两党每日上疏少说也是几箩筐。两位宰相也相持不下,各自挑出一些送到官家案头。这吵来吵去,官家也有些难以决断。” 沈耘笑着接道:“偏生又不得不看,至少要好过两方的人手在朝堂上吵闹。想来官家定然已经非常头疼了。” 范纯粹笑着指着沈耘:“你倒是促狭,不过倒真是将这几日朝堂上的乱象说了个清楚。这么下去,难免朝局会产生动荡。二哥便是看到了这一点,极力反对王相公的举措,奈何却被外放。这朝堂,唉。”说着说着,范纯粹也担心起来。 沈耘沉默了一阵,忽然开口:“我想,这般凌厉的手段,只怕引起的反弹必然是空前的。范兄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趁着未曾波及自身,想想到时候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这两日我也读了一本书,朝中局势大抵也有了清楚的认识。” “哦?”范纯粹没想到沈耘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颇有兴趣地询问沈耘:“那你说,接下来我到底该如何去做?” “自请外放,到边事宁定的地方。一旦朝中出现乱局,我等也可稳定边疆,让朝中诸公腾出手来收拾残局。”沈耘说这一句,斩钉截铁,根本没有任何犹豫。这样的决心让范纯粹一阵震动:“你倒是敢说,不过,说的确实有道理。带我想想,过些时日再做区处。” 沈耘并未追问,他知道这种事情却是需要时间考虑。 范纯粹说完了这句,这才看着沈耘,很是郑重地说道:“沈老弟,你要小心了,据我所知,先前和你产生过龃龉的那个吕和卿,今年并未参加科举。既然这样,那么他的哥哥吕惠卿,想必决计要充任殿试的考官。虽然不知道是初审还是终审,对你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沈耘心里一动:“殿中试卷糊名,料想他也没有这个胆子敢这么做吧。” “初审定等地,终审定名次。怕只怕,他看过你的文章,知道你的文风,到时候故意做点手脚。文章的事情,终究是没有定论的。” 沈耘心中一凛。 还真别说,往年的考官也确实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典型的就是欧阳修。这位曾经想要将苏轼点为甲等,所以记住了苏轼的文风。结果最后阴差阳错,让苏轼到了乙等。 苦笑一声,沈耘无奈地摊开手:“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变换一回文风了。好在他等可以参考的文章也仅有我州试省试的考卷,其他的倒也未曾被他们发现。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范纯粹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便是了。反正这次的考官也不是只有他一人。到时候如果他闹得太大,就算他是王相公的心腹,我等也有办法。甚至借此将他驱逐出朝堂,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万事小心,不要让他抓住把柄。毕竟依照往常的经验,闹到最后,也是两头不讨好。” 说完了这些糟心的事情,两人这才聊起进来京中发生的一些趣事。原本压抑的心情,顿时也好了不少。到了晌午,二人吃喝一番,沈耘这才回到客栈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七章 殿试题目有点难 比之省试简单的程序而言,殿试自然要更加繁琐一些。 不同于省试的时候在贡院门口分号,殿试的名列,是需要士子主动前往吏部请号的。所谓的号,如同后世的准考证一般,是考生万万不可丢失的东西。 从范府回来的第三日,是吏部规定请号的时间。一大早天还黑着,四人便走出客栈,径直往吏部而来。到了门口,发现有许多士子都在等候。当众居然也有沈耘的不少熟人。 应谦一,岑士望,还有韩扬,这个一个个面孔在前,沈耘很是主动地与之打起招呼来。几人正在寒暄的时候,忽然间凑过来一人。几人正自纳闷地时候,却听这士子彬彬有礼地一拜:“敢问,可是秦州的沈耘沈兄当面?” 应谦一几人看着沈耘,而沈耘看着士子。 待他抬起头来,沈耘忽然想起,这长面孔应该是见过的。再仔细回想,顿时回礼:“我想起来了,当日我等与仁兄在礼部门口见过。” “在下李之仪,当日礼曹与诸位同窗言语有些冒犯,某内心颇为不安。今日前来,却是向沈兄以及秦州的诸位仁兄致歉的。”提起楚州,赵文清几个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当初那些家伙说话也太刻薄了,放榜之后自己等人居然忘了过去炫耀一番。 “当日我看到李兄与我等拱手致意,便知道李兄不是那等浅薄的人。”搀起李之仪,沈耘笑着说道:“何况我等也并未生气,之前所言,也都是事实,秦州文坛积弱多年,便找一块遮羞布来,也挡不住流言蜚语。” “沈兄豁达。今日请号之后,不妨一道前往李某下榻之处,研讨学问。” “只要李兄不嫌麻烦,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前去叨扰一番。”征求了赵文清几人的同意,沈耘爽快地答应,同时还邀请应谦一几人:“应兄,请号之后可有事情,不若与我等一道,去李兄处畅谈文章。我等平素难得一见,今日相逢,正好又多了一位朋友,正该好好庆贺一番。” “这是自然,李兄这般儒雅的人物,我等巴不得与之相交。”想也不想,应谦一和岑士望便答应下来。 一番寒暄,忽然叫到了应谦一的名字。 吏部是依照省试的名次唤名的,应谦一居然还在沈耘的前头,不得不说,这位大儒弟子确实有真才实学。这不,谦逊地朝几人拱拱手,便随小吏走进吏部衙门。小半刻时间,应谦一便嘴角含笑走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位名叫叶祖洽的士子。 沈耘自然在第七位,待这位叶祖洽出来之后,小吏唤出的便是他的名字。与在场众人拱拱手,沈耘正正衣冠,这才阔步走进吏部。 跨进大门,往前是一块宽阔的前坪。青石铺就平整的路面,走过去便是吏部正堂。依照礼制,吏部尚书会坐在前堂,接受士子的礼拜,随后让士子自书姓名。随后将号帖裁成两半,一半交给士子,另一半由吏部收纳。 吏部尚书曾公亮是位七十一岁的老人家。 连续看过了六位士子,这会儿依旧精神抖擞。见沈耘进来躬身一拜,笑眯眯地用那和蔼地声音说道:“沈生请起,请号之后,万万收好。己亥日卯时且准时来吏部,我会带你等前往集英殿。届时验号入殿。这几日好生研读经籍,到时莫要抓瞎。” 说完之后,捋捋白须:“好啦,赶紧写了自己姓名,取了号帖回去。春日早间还有些凉,莫要冻坏了,到时候殿试失了礼仪,反为不美。” 沈耘闻言,心中对这位老人家越发感谢起来。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家,没有因为自己官职高就有什么架子。再想想这位三朝元老,一生经历也算得上传奇,沈耘心中对于成为这样一个人,越发充满了期待。 很是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小吏将纸页裁开,交代沈耘将号帖收好,这才送她出门。 沈耘出来后,直到等周青云取了号帖,时间已经差不多辰时过了。摸摸干瘪的肚子,一行人笑着走到附近一家面馆,要了几碗热汤饼,就些窜水的白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当李之仪领着大家来到他的住处的时候,沈耘与赵文清几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这里不正好就是自己等人住宿的地方么。想来近几日彼此之间都有事情,并未碰见,所以直到今日,这才熟悉。 说出这桩趣事,李之仪也笑了起来。 “佛门说有缘千里来相会,看来我与沈兄几位的缘分,先前未到,直至今日。既然沈兄几位也住在这里,不如再弄些吃喝,今日咱们畅谈到天明。” 这次询问的却是应谦一和岑士望两人。毕竟这里也就他两人住在别处。 二人相视一笑:“我等自是求之不得。早知道沈兄这里这般热闹,便早早赶过来才是正经,亏我二人还凑到一处相互作伴。” 研讨什么文章,自不必赘述。只是一番欢乐之后,转眼之间,便来到了曾尚书所说的己亥日。 一大早,差不多卯时初的时候,沈耘便起身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要将笔墨带齐,其他的一概无需理会。只是临考前终究还是有些小小的紧张,所以睡不着起来瞎忙活。 赵文清几人也是一样的情况,在屋子里窸窸窣窣了一阵子,听到隔壁也有了声响,便挨个敲门将几人聚在一起,随即低声笑起来:“我以为只有我一人睡不着,不想几位仁兄也是如此。”说着说着,就连李之仪也走下楼来。 待再度确认一遍,号帖和笔墨这些全都准备妥当,五人一行便匆匆赶赴吏部。 三百人汇集到一处,也不过是卯时三刻不到。这次接待大家的只是吏部侍郎和郎中,几人带着这些人自左掖门进入,走左升龙道,在红墙碧瓦间穿过学士院,差不多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到达此次殿试所在的集英殿。 到了这个时候,吏部侍郎和郎中三人才开始点验各个士子的名帖。 好在并没有哪个倒霉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丢了。一番点验过后,天色也逐渐亮了。此时集英殿前有中官取来一张图纸,挂在殿前的树枝上。依照省试的名次,士子们逐个上前寻找自己的座位。 为了防止舞弊,座位都是混杂的。像沈耘虽然是省试第七名,作为却在左边第三列第六位。不论前后左右,都是不认识的士子。但是看到了自己的座位位置,却还依旧不能进殿。这时候百官的早朝尚未结束,连皇帝都还没有到集英殿。 按照图上的位置排列好了队伍,忽然听到殿中一声尖利的通传:“陛下驾临,诸士子进殿参拜。” 集英殿的大门被几个力士缓缓打开,没有一点刺耳的声音。当阳光照进大殿,队列整齐的士子也逐一踏过朱红的门槛,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大殿。 能够容纳三百人的大殿自然不小,而且未经允许擅自抬头,便会被斥责大不敬。这殿试,自然也就不用考了。一群人低头走进大殿,跪地叩首。天地君亲师的思想由来已久,虽然官员之间不会互相跪拜,但面对这排在双亲前头的皇帝,一群士子们哪里还敢乱来。 山呼万岁之后,终于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允许这些士子抬头面圣。 眼前的皇帝年岁也仅仅比沈耘等人大了十岁左右,龙眉凤眼,仅凭一副相貌,便足以让个中有些人心生敬佩。 “诸生皆是国家之栋梁,且起身。朕钦定编排,弥封,对读等诸官,劳师动众,皆为尔等。今日殿试,尔等当尽心竭力,为家国绸缪。” “我等必不负陛下厚望。” 官家摆摆手,士子们有序地退出大殿,却是在大殿的回廊下,依照先前的位置图示,找到自己的座位。 座位上蒙了白纸,沈耘很是小心地将砚台和笔墨放在上面,不一时,便有主考官入殿请试:“启禀陛下,庚戌科殿试参考者,生员凡三百名。由对读官四名,初考检点试卷官一人,覆考检点试卷官一人前后核验,试题无误。恭请御题。” “发放考题,正式开卷。” 得到了皇帝的允许,很快便有宫中侍卫每人抱着一些黄纱袋,依次分发在每一张桌子上。动作几位轻柔,生怕纱袋沾染上不洁的东西。沈耘在当日吏部取到的里就有详细的叙述,试卷不洁会被当作大不敬,考官是有权力拒绝收卷的。 这么正规的进程,让沈耘原本还有些放松的心瞬间紧张起来。没得说,小心翼翼接过试卷袋,从里边取出印制非常清晰的试卷,仔细端详上边的每一个字迹。 “朕德不类,托于士民之上,所与待天下之治者,惟万方黎献之求,详延于廷,诹以世务,岂特考子士大夫之所学,且以博朕之所闻。” 很明显,这是一道并没有具体题目的试题。大体意思就是写出自己心中治世的方略,用来博大皇帝的见闻。但越是这样,也越代表这题目似乎有点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八章 可以吵架的考官 然而真正让沈耘面色一变的,是接下来的几句话。 “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 这赫然就是先前传的沸沸扬扬的三不足论。 先前只以为能够避过这一桩事情,不想旧党居然这等明目张胆将其放在了考题之中。沈耘原本是不想掺乎到这场激烈的争斗中的,不想如今就算是想避都避不开。没办法,只能迎着头皮上了。 关于新政,沈耘确实有不少的想法。 其实这会儿主考官已经很明显了,初考官就是吕惠卿,而覆考官则是国子监直讲刘攽。一个支持新法,一个支持旧党。至于详定官苏轼,李大临便又是持中立态度的两位。可以说将朝中三方势力一揽而尽。 想要趋炎附势,也唯有投殿中坐着那位的喜好。 可是,沈耘并不想这么做。 如果什么事情都按照皇帝的喜好来做,那么本质上就已经成了阿谀奉承的奸邪之辈。这种人是沈耘两辈子都非常讨厌的,他不想因为一个好的名次,就成为连自己都不喜欢的人。 “天地与人,其相关者,在德,在行,在命。朝出艳阳,行于道中而暴雨;春种佳禾,长于盛夏而久旱。士泛舟湖上,忽有波澜起伏;人安坐家中,顿有房梁塌陷。天命其所畏者,在变幻莫测,在夺命无形,在无可违拗,在不得扭转。故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天命不足畏这一句,沈耘是坚决反对的。有备不一定无患,相反还有可能到来的是无法抵挡的患。就算他的前世,那么发达的科学水平,遇到天灾还不是要损失许许多多经济利益。人在自然面前,终究只是比较强大的成分,却不能和自然并驾齐驱。 “故士当常怀敬畏而周旋其间。故大旱之年,在官则有常平之仓,在民则有流离之伤。归其要旨,则在同舟共济。灾祸而后,又有赈济罢赋诸项,此赤县之精神,华夏之伟岸。天命虽可畏,然生黎脊梁在。又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祖宗之法,因时而定,圣人有德,亦有陈蔡之困,尔况祖宗乎?盖时移世易,查漏补缺,此自然之理,岂可一概而论。此一时,彼一时。垂髫且半尺红绸围身,鸡皮鹤发之老朽,用之则道德沦丧,岂不贻笑大方也。” …… 沈耘答卷的手段,自然也是用辩证的思想,不过该批驳的就应该批驳,并未因阅卷官是谁就有什么避讳。 写好了草稿,反复阅读,觉得也没有什么需要补充和修正的,这才重新研好墨,将双手清洁一遍,方才自黄纱袋中取出正式的考卷,逐字逐句誊抄上去。也许正是因为沈耘没有过多顾虑,因此等他抄写完举手交卷的时候,抬头一看居然发现所有人都还埋头案间。 殿试自然是不能提前离开的。沈耘举手示意的时候,便有内侍走过来将他的试卷小心地放进黄纱袋,而后专门放在一块方盘内。随着交卷的人越来越多,内侍盘中的试卷也被按照顺序放好。三个时辰很快过去,随着最后一人交卷,士子们再度被领出皇城。 三百份试卷立刻被送到不远处的学士院。在这里编排官将试卷上的姓名籍贯等诸多信息全部去掉,随意从学士院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以字号替代姓名。随后这些试卷会被送到封弥官那里誊抄,五天时间,最终的誊抄卷被送到初考官那里。 而此时的吕惠卿,早已经等不及了。 手中捏着厚厚一沓试卷,他的心中早就想好了评判的准则。 第一张,也不知道是哪个士子的,居然敢明目张胆非议新政。没看到许多不支持新政的官员,如今纷纷被外放了么,明知道自己是阅卷官,居然还敢这等造次。要不是之前官家发话,今科不允许黜落任何一个贡举士子,吕惠卿真想将这张考卷扔进火堆里。 第二张,这个不错,言辞之中对新政颇为称道,居然还有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读来颇有意思。想也不想,吕惠卿将这张考卷放在了他认为好的那一堆。 第三,第四,第五。 吕惠卿按照自己的喜好,花了一整天功夫,将所有试卷分成了两类。甲等自然都是那些赞扬新政的文章,乙等里头名次高的也是一样。那些敢于批驳新政的,统统放在了后边。吕惠卿其实还想找一找那个叫做沈耘的文章。 奈何没有姓名的试卷,根本看不出来,他也只好作罢。 很快这些试卷就到了覆审官刘攽的手里。看着吕惠卿定下的名次,这位耿直的国子学直讲痛骂:“当真是奸贼,怎可因自己的喜好就妄自安排。”说完之后,详细阅读了所有的文章,彻底将吕惠卿的评定掉了个。 对于新政阿谀奉承的,若是有理有据的,还放在前头,若文辞一般的,直接扔到后边。相对于吕惠卿的做法来说,这位可就真算得上尽职尽责了。 两位阅卷官的意见汇总到一起,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当吕惠卿看到刘攽记录的名单后,怒吼声差点响彻整个学士院。 “妄议新政之辈,不黜落便已经是陛下的恩泽了,怎可名在前列。刘夫子,你莫不是教书交傻了,不懂得朝堂规矩?” 虽说刘攽比他还年长,但是吕惠卿一点也没有尊敬的意思。反正国子学直讲不过六品官,而他位居太子中允,妥妥的官居五品。何况如今他还在制置三司条例司,论权势刘攽差他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朝堂的规矩难道就是你一手遮天不成?我刘攽就直言你吕惠卿凭借个人喜好评论考卷,你若敢说半个不字,少不得与你到御前走一遭。看看这等狗屁不通的文章,你居然都有胆子放在二甲前十,难不成,这考生与你约好的如此写不成?” 吕惠卿虽然自觉权势滔天,但是也明白这权势有个限度。真要闹到御前,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此时他也只能寄望于两位详定官。 毕竟阅卷官意见不一的时候,可以由详定官做最后的决定。 “苏学士,李郎中,你二人说说,这名次究竟该如何定?”吕惠卿其实是希望两人能够同意自己的分法的,但是谁知道二人并不领情。 “这份考卷,吕中允将其定为了第一。这个我不敢苟同。即便拥戴新政,也不能写出这等诋毁祖宗的言辞来。此人德行不佳,若非文辞还不错,要我说,连甲等都不当入。如此,这份考卷便放在第二吧。”苏轼的回答赢得了李大临的赞同。 “不错,官家差遣我等详定,便是直到吕中允有些偏颇。这份考卷,便放在第二。” 吕惠卿自然是不服气的,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详定官的职责注定了比他这个初审官要大许多。而且苏轼与李大临也并未彻底否定他的提议,只是将其放在了第二,他也没有办法再反驳什么。“既然如此,那便唤编排官过来拆卷录名吧。”吕惠卿不甘心地摇摇头,随即提议。 录名的进程很快,不过吕惠卿也不过全程围观。 不过当他看到沈耘的名字居然在二甲的时候,心里瞬间升起莫名的怒火:“这沈耘德行不佳,怎可位居二甲?不行,似他这等奸猾的小人,必须要放到乙等的末流。”吕惠卿指着沈耘的名字,朝苏轼与李大临嚷嚷。 然而这两位是什么人,听到吕惠卿的话,纷纷摇头。李大临直言不讳:“若是全都听吕中允的,还要我二人做什么?沈耘德行不佳,敢问吕中允是从何处听来的?” 一边的苏轼很是淡然:“这件事情刘夫子想来是知道的,数月之前,吕中允的弟弟被这沈耘狠狠羞辱了一番。据说成为了国子学年前流传了好久的笑料。想来正是因为如此,吕中允才会直到沈耘这个人吧。” 这可是一把冷刀子。 吕惠卿瞬间吓得白了脸色。他凭借自己的政治立场评价考卷,这个告到御前也没有什么罪责。然而在这个时候挟怨报复,那事情可就大了。被那些旧党抓住鞭子,少不得要狠狠弹劾他一番。就算是有王相公保护,也注定是外放的下场。 吕惠卿慌忙挤出一丝笑容:“或许是我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这样吧,按例乙等名次便如此定了,甲等还要明日早朝禀告陛下,待着人读卷之后,再恭请圣驾评点名次。” 没有了吕惠卿在一旁吹妖风,录名的工作不过一个时辰就宣告结束。待五人将各自的名讳填写在名单的最后,又取了火漆将名单密封在信封里,苏轼与李大临这才将之放进锦盒,一并压在考卷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八十九章 紫宸殿中争名列 赵顼是个很有雄心壮志的皇帝。 自年幼时,便看到这个国家积弱积贫的一面。年年向辽国和西夏名义上称之为赏赐的岁币,更是他心中深深扎着的一根刺。 因此当他登上这尊皇位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个国家会变得不寻常。 当年任宗朝范仲淹庆历新政的失败他还历历在目,想要彻底改变这个国家的困境,还需要一些得力的人手。此时他想到了王安石。这个当年给他讲授过经义的人,同样是士林大儒,从身份上来说,推行新政就有着天然的便利。 下定决心要有一番作为的皇帝,自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威势。 短短两年时间,王安石便从知江宁府提拔为参知政事,更是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一手掌控了国家的财政大权。声势一时无两之下,带来的是无数官员的苦谏。随后,这些人便很是直接地被外放。 赵顼的内心是笃定的。 因为暂时来看,新政的前途还是非常明朗的。他相信,有王安石辅佐十年时间,新政便能够彻底推行下去。到时候国富民强,便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夷狄的腌臜气。 不得不说,从这一点来看,赵顼无疑是一个心中怀着热血的皇帝。 因此面对朝中议论纷纷的三不足,明明知道今科殿试题目就是司马光等人用来针对王安石的,但是他依旧准许印制。为的就是让满朝文武加上天下士子直到,他赵顼,是铁了心要支持变法,支持新政。那些敢于反对的老臣,最好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殿试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天。 再度早朝的时候,学士苏轼与郎中李大临,协同太子中允吕惠卿和国子学直讲刘攽,从学士院将此次殿试的名次与考卷一并呈送了上来。 作为皇帝,自然是不能对这些考卷看都不看一眼便让下边的臣子将名次给定了。要不说怎么所有成为进士的人全都是天子门生呢,就是因为皇帝具有更改排名的权利。 依照常例,赵顼让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升之逐个诵读甲榜进士的考卷。 苏轼等人排定的第一名,是个叫做上官均的士子。 其实以赵顼的文学素养来讲,这上官均的文章写的确实不错,学识和词理都是一等一的。唯独让赵顼不喜的是,这士子居然这般诋毁新政,让他心中有股子莫名的不快。要不是更改士子等第会引起大臣们的强烈反弹,尤其是旧党里那些三朝元老的反弹,赵顼真想把这士子放到乙榜最后一名去。 不过这种不快很快便消失不见。 因为陈升之念到的第二篇,这个叫做叶祖洽的士子写的文章,当真是写到了赵顼的心里。尤其是那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在赵顼心里,这就是对他这两年多来所作所为的最大褒奖。 而站在玉阶下,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看着王安石等人露出满意的神色,不禁皱起了眉头。随着叶祖洽一篇文章念到尽头,这种表情上的对立彻底到达了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范纯粹依旧一脸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章 东华门外唱金榜 不过一夜,城中但凡有些关系的士子,全都知道了自己的名次。 当然,这时候也不够就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流传。毕竟真正的期待感还是要在传胪的这一天。传胪的目的就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给予考生无上的荣耀。因此在皇宫内传胪之人,正是当今官家。对于一介普普通通的士子来说,还真是无比荣幸了。 唱名前的程序与殿试是一般无二的。 同样是到吏部取号,不过这次可就越发严谨了,在每一张号帖上都会加盖“入集英殿试讫”的红印。 传胪这日,一群士子早早地便等在了和宁门前。进门之前便有人负责收集号帖,验证无误后方可进入。 依旧是辰时过些,赵顼处理完了早朝的事情,便兴冲冲来到集英殿。 坐在龙椅上后,内侍便手捧名册跪在前边。看着殿外站的整整齐齐的士子,赵顼便一阵志得意满。昔年唐太宗豪气干云说天下英才尽入彀中,如今赵顼也有这般的感觉。 巳时正。 这是司天监算好的吉时。经由宰辅通传,赵顼点点头,看着殿外的士子,朗声念道:“邵武军叶家窠,叶祖洽,一甲第一名。”待赵顼念过名之后,殿中宰辅一人,殿外戍卫四人,会依次唱名。而作为状元,自有殊荣。唱名之后,叶祖洽踏入殿中谢恩。 随后,便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升之老先生将叶祖洽的考卷通读了一遍,这才谢恩站在了第一班中间。接下里的榜眼和探花也是这般待遇,不过谢恩后只能分列叶祖洽左右。 “秦州成纪县牛鞍堡,沈耘,一甲第四名。” 虽然早就直到这个结果,但是听到赵顼唱名,沈耘心里还是无比激动的。前世只在电视上看过国家领导人长什么样子,但哪里会离的这么近。而如今,这个比自己大两三岁的皇帝就在面前不远处。沈耘踏入殿中,躬身一拜。 不过一甲第四就没有与前三位站在一处的资格了,沈耘只能另起一班,站在中央。待站定之后,便有中官从旁递过两张黄色麻纸粘在一起,上面书写了自己性命籍贯名次这些信息的东西,谓之敕黄。别看这小小的玩意不起眼,可是上面加盖了吏部的大印,便显得不一样了。 当然,一甲依旧有些特权,沈耘这一班只站了七人,二甲的士子便只能另起一班。至于其他的等次,则共用一班。 唱名三百人,仪式不可谓不隆重。赵顼这回也算是下了本钱的,连续说三百人的籍贯姓名名次,居然没有喝一口水。 便在唱名之后,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仪式,便是赐甲第。 这是大宋首创的东西,依据进士们的名次,赐予不同的出身。一甲自然是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其余的全部赐予同进士出身。 唱名赐第到现在算是结束了,然而传胪的过程才堪堪到一半。一甲前三分别向赵顼献诗谢恩,不用说,就算不太赞同新政的上官均,此时也一副感恩的样子。献诗之后,看时间已经到了晌午,赵顼冲中官点点头:“赐三魁御笔诗一首。其余进士,赐食三品。” 莫要以为天家赏赐的东西就十分了得。 所谓赐食三品,不过肉饼两块,还好,御膳房没有黑心到羔羊肉上一点调味料都不用。去掉了腥膻的味道,吃起来倒也不错。接着便是两块素饼,一碗羊肉羹。 苏轼曾在诗中写过,连续吃三五个月的羊肉,看到它就感觉腥膻。不过对于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的沈耘来说,羊肉羹泡素饼,一碗地道的西北风味便出现了。饕餮一般吃过之后,由内侍收了碗筷,一行人再度谢恩。 此时的赵顼也有些疲惫了,点点头,便要离开集英殿。临走的时候,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冲恭敬站立的士子们说道:“唔,特赐一甲第四名沈耘车马一套,夸官游街。” 沈耘一下子变成了众人羡慕的焦点。虽然名次未入前三,但是这待遇,似乎跟前三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新晋进士们小心地退出殿外,看着赵顼离开,争相在殿廊下取过袍笏。淡黄绢衫,淡黄绢带,绿罗公服,玉石笏板。有几个年纪老迈的进士,甚至来不及脱掉外衫,便直接将衣衫套在上边,看起来鼓囊囊的。 沈耘并没有着急抢夺,等许多人都领完了,这才取过来一套,在僻静处褪下外边青色布衫,将这一套穿戴整齐,又将原本的衣衫收拾好打成包裹,这才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持着笏板。 应谦一便排在沈耘之后,此时看到这位有人的样貌,登时鼓掌:“沈兄有了这一身衣衫衬托,越发英姿勃发了。可惜应某家中并未姊妹,不然定要与沈兄结下婚姻。”而李之仪亦在一甲之列,此时也穿上了公服,笑着点头赞叹。 只是两人的言行,却招致不远处这位状元公的不满,虽然并未说什么,却看着沈耘冷哼一声,随即一手持着笏板,一手将方才得来的御笔诗抖一抖。随即阔步走远。 叶祖洽这状元怎么来的,其实在这些进士里头也传遍了。不少生性正直的士子都不满这家伙的谄媚。此时见他还端上了架子,纷纷心里泛起了嘀咕。 而前头一直不停叫嚣着要与沈耘比个高下的韩扬,如今也不过得了一个二甲。见沈耘的目光扫视过来,也冷哼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笑着朝应谦一和李之仪拱拱手,又看着赵文清三人将衣衫穿戴好,这才说道:“诸位,咱们是不是应该出去了。” 从集英殿出来,由内侍带领,一行人缓缓来到东华门。 此时吏部早就准备好了车马,见这一群绿色公服的进士们走过来,立即有人掏出名册,高声念道:“一甲第一名,状元,进士及第,邵武军叶家窠,叶祖洽。恭请状元郎登车。”此时的东华门外除了车马,还有数之不尽的百姓。 集英殿唱名,是为了彰显天子恩德。而东华门外唱名,则是让进士们获取无尽的荣耀。 真不知城中有多少家花圃遭了殃,叶祖洽登车的时候,那一个个妙龄的女子,竟然疯也似地将手中的花瓣抛洒出来。看的不少进士由衷地羡慕起来。不过,羡慕也没用,状元也不是大白菜,三年只出一个,也只有他能当得这等嗲与。 当然,叶祖洽享受这待遇,就让很多人心里不快了。 上官均和探花的待遇也没有差到哪里去,一个个都是接受了无数少女的尖叫和掌声才登上车。三人的车马距离也放宽了些,待到前一人的车马游过街,下一人的才会开始。 及至沈耘这里:“一甲第四名,进士及第,沈耘……”呼唤声就没先前那么热烈了,毕竟看脸的年代,才华赚来的掌声终究比不过上边那三位。当然,百姓们听到那句“特赐夸官游街”,还是心里产生了不小的震撼。 想来这位与探花的水平也是差不多了。 不远处的高楼雅间里,两个俊俏的公子哥这会儿正吃着果酒,看着东华门外的动静。如果沈耘在这里,定然会笑着招呼:“苏兄,梅兄。” “大哥也真是的,让他说说那沈耘究竟考的如何,居然连连摇头,还卖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难道跟自家人说说也不行么。当真是官做的不大,这官威倒是厉害的紧。还要劳我今日亲自前来观看。” 苏昧很是不高兴地抱怨着,让一边的梅何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随即劝说道:“小姐,或许大爷只是想要让小姐亲自来看看。哎呀,看,他们出来了。今年这个状元长相不好啊,你看面色黢黑,颧骨高耸,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善于之辈。” “小丫头莫不是也要在这进士里头挑个如意郎君出来不成?那个榜眼,叫上官均,我看就不错。而且正是大好的年华。” “小姐,你就不要戏弄我了。我不过一介婢女,如何敢如此攀附。更何况梅香还要伺候小姐一辈子呢。”梅何带着几分娇羞,看着一脸笑意的苏昧,连声高呼冤枉。不过刚说了几句,便惊叫道:“小姐快看,沈公子出来了。” 苏昧闻言,登时放下酒杯站起来,看着自东华门中缓缓走出的年轻士子,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还真看不出来,沈公子穿上这身绿罗公服,居然有这般英姿。”梅何一声赞叹,引得苏昧越发高兴起来:“唔,若是他穿上朱紫,不知到时候又是什么模样。算了算了,我什么时候也成了这般喜好权势的人了。” 苏昧正摇头的时候,忽然听得吏部那人高呼沈耘的名次,随之而来的,是梅香一阵喜色:“小姐小姐,沈公子他居然是一甲第四。” 此时心满意足的苏昧,忍不住调侃起自己的哥哥来:“我就说大哥为何久久不告诉我,原来沈公子的甲第要比他高许多了。哈哈,今夜回去,看我如何捉弄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一章 天子御赐琼林宴 夸官两日,当真是让沈耘知道了什么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 车驾上沈耘必须正襟危坐,虽然汴京的街道还算是平坦,可是马车依旧有些摇晃。后世都说坐久了生痔疮,可是谁又能直到,在没有软绵绵的垫子的时候,坐着硬梆梆的凳子,吹着凉飕飕的春风,整整两天到底是什么感觉。 当然了,还有往车里抛各种各样的东西的。 荷包啊,杏花啊,这些也就不用说了,但是投几文铜钱是什么意思?沈耘彻底明白了后世为什么总有人往各种只要是个空隙的地方投硬币,大抵都是想粘粘喜气。怀着几分恶意猜测,叶祖洽此时是不是头都被砸肿了。 不过沈耘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夸官的头一天,大学士苏轼的府上就发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 在学士院枯坐了一天,回到家中的苏轼无比期待今日的晚饭。大抵是午间看到进士们吃羊肉羹,这心里就有些馋了。只是一脚踏进正堂,却发现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顾这桌子上,却是放了不少美味的菜肴,苏轼想也不想,提起快起便夹了一块炖的酥烂的排骨。细嫩的羔羊肉,被葱韭去了味,又用茴香肉桂等一起煮,这会让的味道让苏轼忍不住再度夹了一块。虽然没有饭食,不过料想一碟子排骨吃完,也就不用再吃饭了。 “老进士皓首群经,犹馋羊羹滋味。” 苏轼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自家小妹。得了,想也不用想,这羊肉肯定也是她吩咐厨间做的。为的就是要调侃自己一番。而且原因他都直到了,就是为了埋汰他先前卖关子不告诉她殿试结果的事情。不过这上联肯定是难不倒这位文豪的。 吮了吮筷间的骨头,苏轼笑眯眯地回一句:“小姑娘满面春风,才知桃杏芬芳。” “三旬老进士,皓首读群经。犹馋羊羹味,恁地卖关子。”或许读书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有意思,就算是小女儿家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也硬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来发泄一番。看着自家大哥居然又捞起一块排骨,女郎银牙暗咬,就是不想给自家大哥喘息的机会。 于是眼睁睁看苏轼再度将一块肉啃个精光,随即在满足的笑容中回答自己:“二八小姑娘,满面露春风。才知桃李芳,又慕进士郎。” 越来越明显的调侃,让女郎一阵气恼:“大哥当真是好才学,我还有一联,对的好,今日厨间还有几个好菜,另加一瓶女儿红。算是小妹敬大哥的。” “那若是对的不好呢?”苏轼促狭地追问。 “哼,对的不好,我便拿去送给府外的乞丐,就说这是苏学士对不出对子,输给人家的。” “好好好,你且说来,什么对子。为了这美食美酒,为兄我定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 “集英殿里传胪,谁可相较三英?” 苏轼这下子是更加明白了,合着还不光是为了埋怨自己前几日卖关子。不过为了接下来的吃喝,反正自己面对的也是自家小妹,因此全然不顾面皮,眨巴下眼睛,略作遗憾状:“东化门外唱名,沈耘屈作四名。” 说完之后,很是得意的样子:“小妹你说说,为兄我对的好不好。” 女郎立即巧笑嫣然,玉手轻拍两下,不久便有酒菜端上来。苏轼这下子可是开心极了,毕竟肚子还饿着,冲自家小妹笑了笑,立马狼吞虎咽大吃起来。 夸官游街之后,总算是清闲了不少。不过沈耘还记挂着范纯粹,因此抽空去了范府一趟。这次倒真的是不醉不归了,反正最后两人同时喝醉,次日日上三竿沈耘才强忍着头痛起来。问起仆役是,却得知范纯粹已经早早上朝去了。 不得不说故人的酒量,当真厉害。 又喝了些醒酒汤,强行拒绝了婢女的服侍,独自洗个热水澡祛除浑身的酒气,这才回到客栈来。当然,这几日前来拜会的人也络绎不绝,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中第天下知。科举的威力便在这里,能够瞬间改变一个人既定的命运。 而沈耘几人之所以逗留的原因,还在于四月初还有一场琼林宴,需要他们这些新晋进士参加。待参加完了琼林宴,便可以在获准回想省亲之后授官到任。 四月,癸亥日。 天气尚未摆脱春末的影子,但是城中一夜之间梨花开时,又有杏花争艳。 琼林苑位处城西顺水街,与金明池相对,甚至还将金明池的一部分包罗进去。苑内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莫要看汴京天寒,可是苑中却盛开着自闽浙等地快马运过来的各种花草。池中更有水戏,颇为靓丽。 当一干进士们来此时,礼部早就备好了一应的陈设。 依照甲第,一甲前三独自一桌,当然,也可以邀约其他人一起。一甲剩下的两三人一桌。二甲三五人一桌,其他全都是十人一桌。桌椅全都摆设在芳草地上,坐在这里不仅能够品尝到美味佳肴,还可以欣赏亮丽风光。 沈耘等人就坐时,赵顼尚未前来。 听礼部的主官说,是到金明池去看水戏了。此处自然是由陈升之和曾公亮两位宰辅代为主持。不过按制赵顼是要前来的,因此哪怕一干士子辰时未到就前来,可是赵顼不来,依旧不敢擅自开席。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 一群人在诡异的沉默中僵持着,终于听到了一声通传:“陛下驾到,诸官与新晋进士,前来参拜。”车辇缓缓驶过来,明黄的帐内,赵顼还未看到沈耘这些人,便很是悠闲地让众人免礼。 想是在金明池看的畅快,说话是也带上了几分高兴:“诸位卿家,今日遍邀诸位前来,正是为了奖赏尔等英才。来,为我大宋之兴盛,饮胜。” 天子敬酒,莫敢不遵。这等礼仪的时候,每个人手中所持都是酒爵,一爵下去,便是差不多一两水酒。而一敬大宋,二敬苍天,三敬后土。到了第四杯,便是这些进士们敬天子。 赵顼很是开心地饮过这一杯,便非常开明地说道:“诸卿既然已经敬酒了,那朕也就不再久留。此处就供尔等尽兴玩乐。今日过后,却是要劳烦诸位,为朕好好的狩牧地方了。” 或许,这便是赵顼对于这些进士最大的期望。说完了这几句话,赵顼便在众人恭送中离开琼林苑,甚至之前的陈升之和曾公亮两人也离开了,就剩下服侍沈耘等人的婢子。 没有了皇帝和高官们的存在,这酒宴便开始变得有些意思起来。 沈耘本就与应谦一关系非常好,此时自然坐在一处,只是不过片刻,便有岑士望,赵文清,曾明礼,周青云几人围过来。看着桌子不够,李之仪也笑着主动将其靠过来,这下子瞬间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伙。 其他人自然是有样学样,支持新政的几个,纷纷靠到叶祖洽那里攀关系去了。至于支持旧党的,则靠在上官均那里。 对于琼林宴,礼部也是废了心的。设置了专门的四司六局,周密的分工之下,没有一处让进士们感觉到不适的地方。 美食更是不用说,南北的时鲜在桌上应有尽有。单就律例中禁止的牛肉,便被做成了五种菜肴送上来。而酒水用的也是最好的,或许是考虑到进士们籍贯不同,从西北的烧酒,到汴梁的果酒,巴蜀的剑南春,绍兴的状元红。种种酒水应有尽有,只要能喝的下,便有婢女不停地斟酒。不得不说,琼林宴就是这些进士将来进一步腐化的开始。 吃喝完毕,文人总是有些毛病,那便是喜欢论文章。 往年的状元郎在这个时候都会赋诗几首,代表诸多士子拜谢皇帝。然而这个状元郎,行事却颇有些城府。 起身念过一首,看着礼官几下,便拱手冲在座众人说道:“叶某不才,本愿多作几首以谢圣意。然座中英才济济,若是我独占了这份厚意,反为不美。不若,诸位仁兄与我一道,都作几首,而后评出个优劣,再择几首呈送。” 叶祖洽前头的话,还让众多士子非常开心。毕竟能在皇帝面前多露脸几次,对于自己的未来肯定是有好处的。 然而最后两句,却是让人脸色一变。 今日之事,肯定到时候会被汇报上去。所以士子们竞相作诗,而后分个高下,难免让在场的一部分人有些难堪。试想能够考中的士子,自然都是有些骄傲的,怎可因此轻易被打破。可是状元郎的话,偏生又不能不听。一旦拒绝,就要被指责没有对皇帝的感恩。 这分明就是要赶鸭子上架。 沈耘这些人正在犹豫的时候,那上官均的座中便有一人,很是爽快地答应:“既然状元郎有此雅兴,我等自然是奉陪到底了。”一番话让在场的士子脸色越发难看 沈耘抬眼看时,正是韩扬那个家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二章 金明池前笑韩扬 沈耘不知道该说这位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说年少轻狂。 就算是再不服这个新科状元,也不能按照人家的想法,一步步陷入早已设好的全套。更何况,还要拉上这么一群人。 要不是知道这厮的老师程颢也是旧党,而且最近遭受不少新党御史的弹劾,不久估计也要被外放。或许此时此刻上官均一群人就有将这厮赶出他们一桌的想法。 而韩扬冲着叶祖洽叫嚣了几句,再度找上了沈耘:“沈耘,你一时侥幸,得了一甲。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官家一时被你的谗言蒙蔽。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咱们各自写一首谢恩诗,让在场的诸位比比,咱们到底谁更胜一筹?” 沈耘正要回答。 然而将要起身的瞬间,却被应谦一给拦住了。 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冲沈耘点点头,看了韩扬一眼,站起身来冲在场众人一拱手:“诸位。不管沈兄是否答应,应某都有几句话想说。” “应谦一,这里有你什么事情?我要找的是沈耘,不是你。”韩扬显然对于应谦一还是不敢造次的。毕竟程颢回去之后也曾为韩扬背诵过两人的文章,依照程颢的评判,自然沈耘是有些不如他的,而应谦一的文章,便稍微有些胜出。 当然,程颢说这些话,纯粹也是站在旧党的立场上。沈耘是两头不讨好,因此这样的评价并没有什么公正可言。 “韩扬,据我所知,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输给沈兄了吧?”应谦一根本不搭理他,而是义正言辞地说道:“与赵兄几人一起聊过,我也知道了一些旁人不清楚的事情。一年前秦州松鹤楼的元夕文会,你输了。州试你又输了,到了殿试,你还是输了。我不明白,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事不过三这句话?” 先前韩扬挑战沈耘,这些进士只以为两人之间早就存在矛盾。不想被应谦一说穿,原来韩扬居然是这等人。原本还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此时瞬间觉得乏味。看向韩扬的眼神,也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沈耘,有本事就不要躲在别人背后。难道你连接受比试的胆子都没有么?看来,你这个一甲第四,来路有些不正啊。” “啪。”一声。 赵文清很是惊讶地看着沈耘,因为想出差不多半年,他从来没有看到沈耘这样恼怒过。 而拍桌子的声音,也成功地将正要准备吃酒沉默的众人,再度将目光转向沈耘的身上。此时的沈耘一连正色,走出座位,一步一步,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上官均这桌,然后,走到了韩扬面前。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京师不停地比试,赢过许许多多的同龄士子。我也知道,你的老师是当朝监察御史士林名宿程老先生。我还知道,你家境不错,自小看过的书籍非常多,多到或许我也比不过。”沈耘一字一句地说着,虽然并没有往前走,可是那股子莫名的气势,让这厮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然而沈耘的话并没有说完。 “可是,如果你因此就看不起我,觉得我合该就在你之下。那我只想说一句,你不配。你不配鄙视我的出身,也不配质疑我的学问,更不配怀疑我的名次。今日你既然想比,那咱们就好好比比。在座的这两百多为仁兄,请随意出题。我便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谦虚。” 沈耘的话说的很张狂,但是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面对韩扬的咄咄逼人,如果真的忍气吞声,反而让这些人心里瞧不起。 而此时的叶祖洽适时出现:“既然如此,那便最好了。小弟正愁理屈词穷,做不出好诗句有负圣恩。有两位仁兄相助,想来今日龙颜必然欣悦。我便出第一个题目,谢圣恩。” 上官均这边的士子忍不住白了叶祖洽一眼。这位当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当了状元郎,言辞之间一点操守都没有。三句不离圣恩,当真将讨好做到了极点。 不过这会儿沈耘的目标是韩扬,对于叶祖洽如何,却是无所谓了。听到这个题目,当即点点头:“韩扬,你准备好了没有?” 一句话让韩扬一怔,然而沈耘此时却迈步远去,口中赫然念着: “清朝赐第缀群英,器浅如何向晚成。 细把愚衷摅骞谔,惟其圣德在高名。 桑榆奉对惭韦布,恩泽叼封书姓名。 睿眷天隆何以报,敢将忠节誓平生。” 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科举后廷对谢恩诗,沈耘念出口来,瞬间引得许多士子拍手叫好。在一旁负责侍奉的差役连忙找人来将诗录下,这个时候,韩扬还一脸的呆滞。他是完全没有想到,沈耘居然会这么快便作出诗来。 不过,这性子还有些跳脱的少年,终究不会觉得是自己真的输了。待众人拍手叫好之后,瞬间高声指责:“不行,这是你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根本不能作数。这场笔试,我不同意。要另外寻人出题,最好是出那种刁钻一些,谁都不曾准备的。” 韩扬这种胡闹,让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上官均这一桌,便已经有人准备将他按在凳子上。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做法终究有些不雅,这几人只能相视摇头苦笑,随即当作是同意的样子,起身到不远处的金明池畔佯作看风景。 与沈耘友好的几人,正要作势讥讽,却被沈耘摇头暗示给拦住。今天沈耘是铁了心要让这个家伙吃点苦头。 他韩扬读过的书诚然是多,可是记住的又有多少?无非跟着名师学习了许多年,这脑子好用一些,对于经籍的理解比别人高深一些。可是在沈耘这里,正好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此时沈耘的学识,就像是已经搭建好的高楼。 主体的框架已经修建好,剩下的便是通过不断的读书来充实。 论起诗文来,精雕细琢之下,凭借自己的本事也有可能打败韩扬。只是为了保险,沈耘不得不将脑海中记着的不少后世诗句拿出来。 一时间一大群人只顾着饮宴,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冷清。 韩扬是铁了心要将沈耘给比下去,此时竟然像是完全没了人情世故,指着金明池畔的一位士子便说道:“郎兄,你来随便出道题目,让这厮看看,没有准备不做手脚,他根本就不配这个一甲第四。” “韩兄你却是为难我了,方才吃酒有些上头,这会儿郎某正晕的慌。哪里还能够出什么好题目。不若韩兄另请高明。”比起韩扬在上官均这一伙中可有可无,沈耘在他们那个小圈子可是中心人物。而且沈耘交好的,一甲有两个,二甲有一个,三甲还有两个。 虽然沈耘的朋友不多,可是韩扬又有什么朋友?不过都是点头之交罢了。 只是韩扬并不打算这般放过,追问中这位姓郎的进士只能苦笑一声,冲沈耘轻轻点头,看了一眼池水,饶有趣味地说道:“此时池中有青蛙出没,诸位不妨便以此为题好了。” 古往今来,诗句中以蛙为意象的,诚然不少。但是专门写蛙的,却非常罕见。说完这个题目,郎姓进士看着韩扬:“韩兄,某生在潭州,今年也是初次进京,与沈兄也并无交情。这道题目,我想应该还符合你的要求吧。” 韩扬的逼迫让他心中有些不快,此时说出这番话来,纯粹就是让韩扬输了之后无话可说。 韩扬还未回答,沈耘便拱手致意:“我与郎兄,相见不过三次。殿试为首次,传胪为二次,今日相见为三次。若是韩兄还觉得这题目于我有利的话,那我只能说,这场比试,我输了。” 沈耘的话让韩扬脸色一阵烧灼,他心里也清楚,这是沈耘不想跟自己继续纠缠下去的说辞。登时眼睛一瞪:“我韩扬岂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郎兄的题目,我自然是同意的。半炷香之内,你我作出诗来,请在场诸位仁兄评判。” 韩扬自认在半炷香内绝对可以做出好诗来,然而沈耘却并未如他所愿。 “半炷香?不用了。我现在便可以作的出来,你且听好了。”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在韩扬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沈耘将这一首颇有气势的诗念出来,随即笑着看向韩扬:“不知韩兄,觉得如何?” 这块芳草地上的士子已经坐不住了,纷纷咀嚼着沈耘的诗句。有些博闻强识的士子已经念出了这首诗的原型。 “独坐井边如虎形,柳烟树下养心精。 春来唯君先开口,却无鱼鳖敢作声。” 这是唐太宗李世民所作。 虽然这位皇帝政治上颇有建树,但是说起诗来,篇目不少,文采确实有待商榷。便如这一首,两下相较,反倒是沈耘的更加出彩一些。 况且沈耘将不合身份的词藻换掉,不仅气势浑厚,形象逼真,言辞中隐隐还有一种对韩扬的蔑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三章 官家有邀升平楼 韩扬一瞬间变得脸色苍白。 别人还没有感觉,他可是感受的清楚。沈耘那一句“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正是冲着他来的。 自己一向自视甚高,如今却被人暗骂是虫儿,内心的羞恼是一阵高过一阵。偏生还不好宣之于口。这真要嚷出来,原本不明白的进士们立马就能会意,可是沈耘却可以淡然否认。到最后被羞辱的还是自己。 丢脸是相对的。 比起输了丢脸,被人羞辱再加上输了更为丢脸。 韩扬阴沉着脸,冲沈耘拱拱手,二话不说,直接离开了宴席,往琼林苑外走去。 激烈的交锋不过两个回合,便宣告结束。众人对沈耘的印象,却又深刻了一层。一甲之下的那些进士,此时纷纷将沈耘当作不可轻易招惹的人。至少,没有绝对的实力和靠山之前,这种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而赵文清这个三个与沈耘相处更久的人,看到沈耘走回来,依旧止不住内心的震撼。 待沈耘坐下,赵文清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沈兄怎的今日这般强势,往常看你对那韩扬都是一般爱理不理的态度,可是今日为何……” 话说到一般便停下了,但意思沈耘却明白。对于这些好友,沈耘也不隐瞒:“如果他只是说我,那么我倒是真的可以忍受。可是今日他说话太过了,甚至将今科的考官都牵涉在内。你们想想,若是传出去,以如今势力错综复杂的朝堂,不知又要掀起什么波澜。” 沈耘的解释让座中几人暗自一惊。 “我这般强势地压制他,正好将这场争论的焦点转移到我的身上。旁人自是看到了我有些得意忘形,韩扬先前那些话便会下意识的疏忽。等他们再想起来的时候,这场风波便已经过了。” 沈耘不是圣人,也不想给韩扬留什么活路。可是如果科考再因为这家伙掀起什么风云,他们这些人将来还说不准会出现什么波折。为了能够顺顺利利获得差遣远离朝堂,沈耘也只能做一回彻头彻尾的恶人了。 “沈耘当真是考虑的周详。我先前还以为,是韩扬这厮三番五次挑衅与你,终于被惹恼了。”应谦一笑了笑,神色淡然地饮着酒。对于沈耘的变化,他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赵文清却是有些后怕:“我就怕沈耘中举之后变了一个人,我等这朋友做不下去。如此说来,我倒是安心不少。沈兄还是我认识的沈兄,不用担心往后言语之间有所得罪了。” 一番话引得几人纷纷大笑起来。而此时因为沈耘展露才学,开始有好几个过来结交。一时间原本七个人的桌子,忽然间就变得狭小起来。 琼林宴再度陷入和乐的氛围,不一时又有太乐署的乐伎过来,为一干进士们演奏宫中的乐章。饮宴过后,不少婢子匆匆收拾了残局,重新摆上不少干果点心,酒壶统统倒满。 沈耘与赵文清几人也失了继续坐着的兴趣,拎一壶酒,起身往那花园中走去。南国盛开的花朵,总归是新鲜事务,即便沈耘见多识广,却依然颇有兴趣地看着。 一天琼林宴过去,进士们各自回到了住处。 而这个时候,赵顼这位年轻的皇帝,正坐在天章殿的软榻上,听礼部侍郎回禀琼林宴的情况。 最先拿出来的,自然是叶祖洽写下的谢恩诗。对于这种东西,年轻的皇帝总是充满了欣喜。毕竟谁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几句,皇帝尤甚。而且叶祖洽也是个吹捧的高手,几首诗让赵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当然,如果让沈耘看到,定会发现这里头根本没有他作的那首诗。 叶祖洽也不傻,作为状元的福利,怎么会轻易拱手让人。 看完了这些,赵顼才兴致勃勃地问道:“今日的琼林宴,可曾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礼部侍郎笑了笑:“陛下,还真是发生了一件趣事。只是毕竟有些失礼,臣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这不明摆着就是想要说的意思么。赵顼的好奇心成功被勾起,身体往外挪了挪,做着靠近礼部侍郎的动作。 “你且说来我听。” “回禀陛下,今日宴中,二甲第九名秦州成纪县进士韩扬,不满一甲第四名同县进士沈耘在他之上,提出了比试。不想连续两番赛诗,却被沈耘给堵的一句也未曾作出来。最终负气而去。”礼部侍郎虽然也是旧党,但对于韩扬这个年轻人,着实没有半分好感。 当初这小子在京师就搅风搅雨,得罪了不少人,况且旧党之间也有嫌隙,并非铁板一块。他和程颢便没有什么交情,此时说起来自然不会有半分顾忌。 “还有这等事?”赵顼饶有趣味地说着:“那韩扬的名声,我也听过。总归少年人有些情况,当初在京师就喜欢到处与人比试文章,不想如今越活越回去,还赛起诗来。那少年似乎是监察御史里行程颢的弟子吧,程颢看起来倒也是个稳重的人,学问也不错,只是这教授弟子,委实有些不堪。” 其实程颢教授弟子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奈何一粒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汤,韩扬的作为他也知道,而且认真调教过。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二十出头的少年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哪里是几回管教能收拾好的。 程颢还不知道,他默默地为自己的弟子背了黑锅。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赵顼的注意力终于从这个上面转到了沈耘身上。 “你且说说,那沈耘到底作了什么诗,让这个韩扬失了斗志。” 礼部侍郎从袖中掏出两页纸,躬身奉上,内侍将其取过来送到赵顼手上。 “唔,原来第一首也是谢恩诗啊。嗯,不错,不过比叶祖洽的就差了几分意思。难道韩扬连这样的诗都写不出来么?” “不是写不出来,而是出了题目的瞬间,那沈耘便念出诗来。韩扬性子本就有些跳脱,因此叫嚣着沈耘早就有了腹稿。所以这一场比试就不算了。”礼部侍郎苦笑一声,将这场比试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赵顼倒是理解韩扬的心情,所以也没有过于苛责。 而他看到第二首诗的时候,忍不住赞叹:“这首诗写的颇有些气势。没想到沈耘相貌平平,这胸中丘壑倒是不低。好一句‘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样的气魄,便是朝中某些人虚度几十年光阴,只怕也是没有的。” 说着说着,赵顼还是想到了这些天旧党那些老臣三番五次的上疏。说真的,他心里都有些烦透了。 而说到新政,又谈到沈耘,赵顼不禁想起沈耘当日的殿试文章。背着王安石,他私下读了好几遍。虽然新政的决心是越发坚定了,但是,对于近期新党的某些作为,他还是有了些许谨慎。 “罢了,都是少年人的意气之争,便由得他们去好了。”摆摆手,让礼部侍郎离开,赵顼对中官嘱咐道:“对了,明日一早,你且派人去找沈耘,让他写一份关于新政的札子。告诉他,不用担心什么,心中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朕绝对不会因此降罪于他。” 不过想了想,还是改口:“算了,你直接让人带他进来。明日王相公休沐,我便在升平楼见他好了。” 突然造访的宫中侍卫,让沈耘有些错愕。不过当这位长相有些凶恶的禁军校尉凑近了耳语几句之后,沈耘忽然感觉压力有些大。没想到,赵顼居然会派人来接自己进宫,而且还要在升平楼见自己。这种激动的心情,只有当初获知自己得中一甲第四才能相比。 沈耘的骨子里有没有奴性,这个沈耘并不好说。 但是对于赵顼,沈耘确实是将他当作一个大人物来对待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不论在哪个年代,阶级都是存在的。就算是后世,那些成天骂人有奴性的家伙,骨子里也充斥着等级思想。 沈耘穿了公服,便被一辆马车匆匆载往西华门。入门后一路连通传都不必,直接来到了升平楼。 楼名取四海升平之意,不过构造却没有一点升平的意思。檐牙高啄,雕梁画栋,要不是内侍催促,沈耘真想好好看看这皇宫的高楼到底如何的精美。 进得楼去,赵顼尚未来到,沈耘被安置在一个绣墩上坐着。这个待遇,让沈耘受宠若惊。而内侍早已经告诉沈耘呆会儿赵顼过来主要会问些什么问题,此时的他,在安静的环境中,思绪不停地转动。他不想,给赵顼的第一印象,是结结巴巴。 这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忽然间外头传来一声陛下驾临,要不是身边的内侍提醒,沈耘还真的还犯下失仪的罪过。随内侍出门,便看到赵顼下了龙辇,沈耘正要拜时,却被赵顼走过来阻拦:“好了好了,快快进殿,朕要听你,好生说说对新政的看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四章 君臣问答论新法 踏进楼中,赵顼坐定,见沈耘恭谨地站在前头,不由得笑了笑。 “赐座。”虽然都是同龄人,不过都说屁股决定脑袋。简简单单两个字,赵顼的声音却透露出一种威仪。 其实沈耘早就做好了站着回话的准备。哪怕骨子再怎么天性自由,眼前面对的毕竟是这个国家地位最为尊隆的人,只有脑子不是很清楚家伙才敢放肆。 内侍将绣墩往沈耘身边搬来,能得到这份殊荣,沈耘自然是由衷地感激。冲赵顼一拜,这才谨慎地坐在绣墩上。到了这个时候,君臣二人的问答才刚刚开始。 “我听闻,沈卿当年经常出入秦州范府。看来卿家与范家关系颇为紧密。” 能够强压这一群三朝老臣,赵顼的权术自然是过硬的。此时忽然问沈耘这么一句,自然是告诉沈耘,关于他的一切,宫中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沈耘慌忙起身一拜:“当年年少气盛,自绝于宗族。多亏范中允看重,连年提携,才有沈耘今日。各种恩情,沈耘自然是难忘的。到了京城,范中允折节下交,更是让沈耘感激。以是相互间的来往,确如陛下所言,颇为紧密。” 一句谎言,需要一千句谎言来圆。到最后还有可能露馅。 既然赵顼这么清楚,沈耘索性也不再隐瞒。反正范家的德行操守都是相当不错的,与之相交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赵顼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方才的试探如果沈耘说了假话,那么他接下来依旧会与沈耘畅谈一番,然而自此也就提不起对沈耘的信任了。 接下来依旧谈论了不少琐事,还考校了一番学问,这个时候沈耘在赵顼的印象之中已经是一个性格忠厚学识渊博的人了。对于很多文章的解读,都有比较新颖的观点。甚至于那种细微的视角,更是让赵顼感到惊奇。 原本还有些莫名的担心,这下子全部打消。 “沈卿,前次你在殿试中的文章,苏学士说你述之未尽。我这几日读来,也确实有许多疑惑。很多事情你都只是提了个更改而后一笔带过,今日你我君臣二人,再无旁人打扰,不妨与我详细说说。” 赵顼很明白为什么沈耘会如此。毕竟朝堂之上,新旧两党的争端是愈演愈烈,他虽然非常支持新政,但是朝政也少不了那群老臣的辅助。 沈耘躬身一拜:“臣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若是有些冒犯言语,还请陛下宽宥。” “放心说吧,今日只要你不是说什么大逆的言论,朕不会降罪于你。”不管接下来沈耘到底要说什么,就凭这个态度,赵顼就对沈耘升起了好感。 让沈耘重新坐回到绣墩上,这才饶有兴致地听沈耘讲述。而在他的身后,随侍的起居舍人手中则不停地记述着两人的交谈。 “陛下觉得,自秦以来,这么多朝代,亡国之君定然是昏庸无比么?” 沈耘并没有直接回答赵顼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来。熟读经史的赵顼想也不想便回答:“自然未必。” “陛下英明。事实上历数各朝亡国的原因,或是法令严苛,或是皇室暗弱,或是藩镇乱起,或是异族入侵。然归其根本,却只有一个方面,百姓贫困。” 赵顼默然,随即点点头,露出苦笑:“可是如今莫要说百姓了,便是朕的国库,也是捉襟见肘。朕自继任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个问题。生怕哪一天忽然就会民乱丛生。沈耘,你且继续往下说。” “其实百姓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够吃饱肚子,便不会有什么怨忿。因此当王相公提出新政的时候,沈耘心里是赞同的。” “可是,你的文章中却并没有完全赞同。”赵顼抓住了这一点,看向沈耘。 “是的。陛下,本来我是比较赞同王相公的新政的,而且,就算是朝中诸公说有些新政是与民争利,我也没有半点动摇。只是,万事皆是一体两面,我从陛下的眼中看到了对新政的肯定,却没有看到对新政的隐忧。这就是我没有完全赞同新政的原因。” 见赵顼没有什么表情,沈耘继续说了下去:“陛下是大宋的核心。虽然如今受困于积贫积弱的境况,但是不能因为新政的利好,便急于求成。要知道新政不亚于更迭朝代,是要将往常的体制彻底打破了重建。想必陛下已经看到了,如今在新政面前,挡着一堵坚实的墙。王相公只是把这份阻力推给了陛下,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打破这堵墙需要付出的代价。” 赵顼表面上看似神色淡然,其实心中已经翻起了波澜。 沈耘说的每一句话,都万分契合他的处境。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赵顼悠悠地问出这个问题,便说明他的心里已经接受了沈耘的说辞,甚至将沈耘当作一个重要的幕僚来对待。 “陛下觉得,古时管仲之才,比王相公如何?” 古今之论,想来是比较难以评判的。但是管仲的本事,老实说,王安石还真不一定能够比得上。说白了如今朝堂上的大臣,治理国家的很多方式还是借鉴人家管仲来的。 赵顼没有回答,但是沈耘却继续说着:“齐国不过一隅之地,管仲辅佐桓公,也用了六年时间,才使得国力强盛。这还是建立在外部压力比较小的情况下。大宋幅员辽阔,足以抵得上十数个齐国,陛下若是还想急于求成,那便如揠苗助长了。” “一年来,新政政令频频出于朝堂。地方官员一道政令尚未通行,便迎接来下一道。如此一来,如何教地方不怠政懒政?到最后,也不过政令出于中堂,行于京畿,止于河中。” “因此以我看来,王相公之新法,每三年施行一套。以三年为期,全部落实到地方。而这三年间,又可寻一地,试验下一套新法,采纳实施中的各种问题,不断完善。而非如今三月一出新法,凭几个人臆想便要通行各州,平白惹得朝中诸公攻讦。” “此外,陛下应当主动培养年轻一代德行优良,谙熟新政切又忠于陛下的官员。如此就算王相公将来致仕,也有中坚之人替代,以免人亡政息。” 莫要说是赵顼,就连跟在他身边不停记录着的起居舍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敢于批驳王安石着急的不止一个,可是沈耘是第一个直言王安石后继无人的。这番言论要是传出去,只怕肯定要引起新党的弹劾。 只是, 赵顼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此时居然从龙床上走下来,在沈耘惶恐的眼神中着内侍搬来绣墩,坐到沈耘身前继续追问:“可还有更加详细的东西?沈耘,你且细细说来。比如这个三年施行一套,以如今的成法,到底先施行哪一套?施行到了什么程度,才算是完满。” 沈耘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常平新法。” “哦?”常平新法就是后世流传甚广的青苗法,在沈耘看来,这一套发令绝对是想当然的典范。要说造福百姓,也是有一些,但相比其弊病,只能说得上利弊各半吧。 见赵顼一脸惊讶,沈耘仔细解释道:“恕臣冒犯,陛下只听新党说常平新法的好处,却根本不知道施行在地方,到底有多少弊病。首先就说说这个钱粮的来源,常平仓只在州府设置,对于距离州府较远的地方,铺设非常困难。这是其一。” “新法一年两次借贷,往往收息和贷款的时间重合,百姓不仅没有尝到其中好处,还深受其害苦不堪言。与新法本来的意愿大相径庭。更何况其利钱没有定制,使得地方官员找种种理由增息,说是与民争利,也没有什么冤枉的。此为其二。” “而且百姓借贷时不论借钱还是借粮,到最后都是以银钱还债。从粮食到银钱,其中变数非常大,有人借机压低粮价对百姓进行盘剥,官府却不闻不问,越发加重百姓负担。此为其三。” “而借贷时十户一保,上户不愿借贷,下户无力偿还,地方强行摊派,渐渐变成搜刮的形势。而且常平新法获取的钱粮被三司和转运使移作他用,使得天下人只能看到新法的坏处,却看不到新法的好处。陛下,这些事情,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里沈耘充满了担心,本来新政的意愿是好的。甚至长远来看,增强国力的效果也是明显的。不说其他,单就新政期间对外作战取得的成果,就让沈耘这个骨子里还有点愤青的家伙感到满意。如果就因为这些漏洞将新法废弛,那真的很遗憾。 对于青苗法赵顼本来是自信满满的,这会儿被沈耘指出了这么多漏洞,霎时间脸色都白了。强忍着内心的震撼。 “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赵顼一瞬间都有了想要废除新法的打算。如沈耘所讲,青苗法简直就和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只是心中还残留着一丝不敢,才促使他向沈耘问出这一句话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五章 中书省内的震撼 沈耘默默地离开。 离开时沈耘还是没有给赵顼什么确定的答案。因为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件事情,同样是一盘大棋。下的好了,自然圣眷有加名耀千古。可是一旦出错,立马生死名灭。 沈耘还需要思考,将心中所想勾勒得更加详细一些。因此就算是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借鉴的东西,却依然没有直接告诉赵顼。 升平楼内一片幽静,随即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回到客栈,沈耘的表情变得越发严肃起来。本来只是想安安静静做个小官,然后挽救自己家中的困境,谁料到自己不想找麻烦,麻烦却自动找上了门来。回来的路上沈耘一直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将那些构思拿出来。 当马车将自己送到门口的时候,终于有了决断。 在此之前,他是没有什么远大报复的。如果说有,那无非就是让自己家境好一些。所以就算是做官,也只是想着做个小官,不用被宗族压迫。然后,将沈母侍奉终老。如果条件允许,再让姐姐沈桂一家过得好些。 至于做多大的官,做什么样的官,这些沈耘都还没有好好考虑过。 可是今天赵顼的一番问话,让他的心里有了些头绪。他既然来了,就要让这个国家国富民强。不用再让这片热土被辽夏金蒙的铁蹄践踏,不用让汉家儿女泪尽胡尘,不用让那些对这个国家饱含热忱的志士江山北望。 想要实现这个理想,便要做大官,做能够如王安石一样,权倾朝野的大官。 神思不属的答应着赵文清几人的询问,沈耘径直回到了房中。前堂里,李之仪看着沈耘那失魂的模样,表情有些严肃:“看来,沈兄这趟出行并没有咱们想的那么乐观啊。往常无论如何,看到咱们都会打声这户,今日却这般失魂落魄。” 唤沈耘出门的人他们虽然不认识,可是那一身标志性的衣服却识得。况且沈耘出门的时候还特意换了公服,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朝中的哪位想要找沈耘叙话。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知道要见沈耘的居然是官家。 “难道,是苏学士叫他?”这个理由似乎非常靠谱。 自从苏昧来过那一次,这些人就纷纷猜测这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难道是东窗事发,沈耘被苏学士叫过去训斥了一遍。然后,拒绝两家的婚姻? 这话是周青云说的,不过却引起了赵文清和曾明礼的强烈赞同。见李之仪一脸不解,三人登时七嘴八舌地将苏昧来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听完之后的李之仪一阵叹息:“沈兄看来是遭了无妄之灾,连佳人当面都不知道,却平白被拒绝。唉。当真是为难沈兄了。” 而被四人议论着的沈耘,此时坐在房中,面前摊开了一张纸,手中提笔,却压根不知道要从何写起。青苗法的运作模式,让他想到了后世的银行。作为国家金融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银行在国家建设和人民生活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沈耘对于银行的运作模式不是特别的清楚,但是就已知的这些,事实上已经够用了。现在难办的,无非就是怎样完美移植到这个时代。有时候,先进的制度并不代表能有良好的效果,如果不能适应时代,再先进的制度都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对于这点有着深刻认识的沈耘,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他要将脑海中复杂的思绪整理清楚,然后将其汇总成一套完善可行的办法。 三天之后。 赵顼对于沈耘的期待已经降到了最低点,虽然他也承认沈耘说的对,可是空口说这些话,到底还是无用的。 而此时的中书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升之与参知政事曾公亮,以及王安石两位,正不停翻阅着一份又一份札子。 “砰”一声。陈升之与曾公亮两位老人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一年多来,在中书省里每天都要响起好几次这样拍桌子的声音。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头,用还围成浑浊的双眼看着这位士林名儒,听他操着一口临川口音,怒不可遏地骂着。 挨骂的对象自然是他拍在桌上的那份奏章。 其实与其说奏章,还不说是弹章。里头虽然没有明确指向他,可是却在弹劾他视为心腹的吕惠卿。奏章中直言吕惠卿太过骄纵,仗着自己的权势,肆意指摘朝中大臣。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吕吉甫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也都是为了新政好。做这件事情难免要得罪人,他这是在为我受过。这些人居心不良,我看,今日我定要在陛下面前好好参他等几本。” 陈升之依旧沉默不语,作为副相的曾公亮也是如此。王安石的心中,顿时有种无力的感觉。先前这两人还是极其赞同自己变法的,可是自从颁布青苗法以来,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位替自己阻挡朝中的流言蜚语。 此时的王安石,对于这两位心中已经有了一些不满。 骂骂咧咧一阵,王安石冷静了下来。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新政都是非常自信的。这等弹章,也不过癣疥之疾。先前他生气的,也无非就是有人想要攻讦自己的得力臂膀,借此拉新政的后腿。不过圣眷在身,他到底还是自信满满的。 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王安石继续批阅起后边的奏章。 只是不过片刻时间,忽然陈升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参汤,很是小心地将手中那个厚厚的札子放在桌上,随即长叹一口气:“介甫,这份札子,我想你应当看看。” 陈升之为人极其稳重,而且在中书省内,向来不说无用的话。这回忽然叫王安石,让坐在一旁的曾公亮有些诧异。不过札子只有一份,陈升之也让王安石先看,老人家便按下自己心中的好奇,静静看着这位五十出头的副相走到陈升之跟前。 只是看了个开头,王安石便皱起了眉头。 “沈耘,这个不是今科的进士么,他有什么资格直接上疏到中书省的?”对于沈耘,王安石压根没有一丝好感。吕惠卿曾在自己面前也说过沈耘的一些传闻,而且殿试的文章给他一种感觉,沈耘就是个毫无底限的士林败类。 而且,这个时候他也是在明知故问。虽然他休沐在家,但是赵顼接见沈耘的事情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作为臣子他自然不敢对皇帝有什么情绪,可是私底下这样的抱怨在所难免。 陈升之不接话头,只是催促着:“你且看下去。” 只是深入的阅读带给王安石的,是内心无比的愤怒。接连数百字,写的都是他向来得意的青苗法的弊病。这文章简直就像是尖刀,字字句句刺在王安石心上:“不,这怎么可能。对了,一定是地方执行不利,他就是想用这些小事情来反对新政。” 王安石不断地告诉自己,沈耘也是旧党,这就是想要刨他新政的根。 虽然不想看,但是陈升之在一旁看着,他的涵养告诉他,就算是他对沈耘再怎么不满,也要将这篇文章看下去。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安石原本愤怒的面孔,忽然就变得诧异,然后这种诧异很快便转做震惊。到了最后,王安石的脸已经激动得通红,就像是魔怔了一样,口里不停地念着:“居然能这样,居然可以这样……” 洋洋数万字,比他当年上疏给仁宗的札子还要长。可是先前还恨不得弃之如敝履一般的王安石,此时恨不能将里头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王安石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份札子。到最后陈升之终于忍不住,对王安石说道:“介甫,这份札子,我要亲自呈交给陛下,你意下如何?” 王安石的心里其实是想拒绝的。 虽然他也被里头的办法所征服,可是一旦上呈,那就说明他的青苗法考虑的不周详。这样一来,那些旧党就会借此机会攻讦先前颁布的所有新法,而他们却因为这个,无法发出任何有力的反驳。 收场很难,但是因此失去赵顼的信任,是王安石更加恐惧的事情。 “陈相,这札子……”向来被称为拗相公的他,此时此刻却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因为面对陈升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他忽然发现自己还太年轻。 甚至这个时候他有种猜测,其实赵顼早就已经读过了这篇札子。之所以札子会出现在他们的案头,只怕也是赵顼在以委婉的方式来征求自己等人的意见。而以这位年轻皇帝的性格,这样有效的方式,想来就算自己等人不同意,也会铁腕施行下去。 王安石的心里,忽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自己的圣眷真的不再如先前一般了? 艰难地自口中吐出一个好来,王安石就像是浑身抽掉了骨头。缓缓走到自己的绣墩前坐下,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而陈升之则拿过札子,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临出门的时候,忽然冒出一句:“介甫啊,有时候,多听听反驳的意见。不然,你会错过很多东西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六章 拗相公首度低头 陈升之等人只以为当日沈耘在升平楼奏对的的时候便将札子呈送上去。 孰不知,就连赵顼,也不过是昨夜才收到。 沈耘离开之后,赵顼还是心有不甘。而且他也注意到,沈耘最后所说的,是容他再考虑一番。有了这句话,赵顼便笃定沈耘还是有办法的。对于新政的热忱让赵顼对沈耘充满了期待,如果这个年轻人能够将青苗法的种种漏洞补足,赵顼也未尝没有再考虑沈耘建议的打算。 因此他遣了侍卫出去,着令打听沈耘回去之后在干什么。 这一打听,还真让赵顼有些喜出望外。既然沈耘还能尽心竭力地考虑这个问题,小皇帝大手一挥,密令内侍乔装打扮,给沈耘送去了几身新衣裳。而这衣裳虽然都是寻常的样式,可颜色却从绯到红,从红到紫。 其意味不言而喻。 当沈耘在内侍的提醒中打开包袱,看到这衣裳的时候,似乎便听到赵顼对他许诺:“小伙子,好好干,只要你干的漂亮,未来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不在话下。” 当然,这也是一种默契。赵顼不会明言,沈耘也不会拿着这个到处夸耀。权当是这位叫做许昭的京城豪商送给自己的见面礼。嗯,许昭不是沈耘自己杜撰的,而是身边这个明显有些身体残疾的老管事说的。 沈耘收下了衣裳,自然也要表现一把,好不负圣恩。当内侍将这厚厚的札子送到赵顼手头的时候,赵顼选择了更晚一些回后宫。 没办法,天家子嗣艰难,百官恨不得皇帝白天晚上都勤恳如牛。可是谁又清楚,牛被这么使,早晚也得累死。 沈耘的札子让赵顼眼前一亮。 其实看到最前边的内容赵顼就知道沈耘要说的是什么了,银行两个字太过西化,因此沈耘用的是另外俩字——柜坊。柜坊最早出现在唐代,至唐天宝年间已经非常盛行了。经营的业务是代客商保管金银财物,收取一定的租金,商人需用时,凭信物提取,为最早的银行雏形。 而后来因为战乱更是出现了官府参与的飞钱,不仅能够保障商户的财产安全,还可以让官府借机赚一笔,只是后来天下承平,也就无人使用了。 沈耘正是采用柜坊的形式,将常平新法与之前的常平仓割裂开来。单独形成一个隶属三司,但在财务上不直接往来的衙门。这个衙门最开始以皇商的形式出现,最大限度地保证其地位的独特性,然后一年之内,在诸州府城铺设。待经营过三年之后,逐渐在各县施行。 皇商的存在其实大臣们都很清楚,只要手段正当,是不会引起什么抨击的。而沈耘设定的业务也只有两项,一个是向普通百姓的小额贷款,另一个则是吸纳商贾存钱。短期的存款会收取一定的保金,而长期的则会给予微薄的利钱。 当然了,这些钱都会专款专用,不允许三司和转运使擅自使用。如有拆借,必须付出双倍利钱。 沈耘的目的,就是要用他浅薄的金融知识,为大宋寻找一条暂时可行的路子。柜坊的利息都是一成不变的,而且也不会经过当地官府的手,这样尽可能减少官员盘剥,先前青苗法的弊病暂时也能够缓解。 而且往常青苗法的本钱基本上来自朝廷发放的僧尼度牒这些东西卖钱所得,可是柜坊却只需要自三司拆借一部分本钱,数年之内便能返还。 赵顼看到后来,对于沈耘严谨的构想越发佩服。再对照青苗法,确实如沈耘所言,他的办法是有些见效缓慢,但是却将很多阻碍都化为无形。而且还弥补了如今青苗法的种种弊端。不过,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如今声势浩大的青苗法,因此赵顼想了想,让内侍将沈耘的札子掺到次日的公文中。 他要看看,几位宰相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陈升之到来的时候,赵顼正在处理手头的奏疏。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十之五六是朝臣相互弹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这位老人家过来,赵顼自然谦逊有加。放下手中奏疏,出了御案迎过来,待到近前,着人取来绣墩让陈升之坐下,这才问道:“陈相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陈升之颔首:“陛下,老臣手里却是有道札子,颇为紧要。因此匆匆前来,还望陛下恕罪。” “陈相说的哪里话,到底是什么札子,让陈相还要亲自走一趟。”中书省审核过的奏疏,最后都是由内侍取到赵顼这里的。所以除非必要,几位宰相是不会亲自前来的。赵顼明知故问,其实也是在给沈耘这札子增加份量。 陈升之哪里不明白。 掏出札子交到赵顼手里:“陛下,这是新科进士沈耘的札子。个中有些看法,老臣觉得对于如今的青苗法颇有补益。征得曾相公和王相公两位的同意,老臣便贸然送来,想让陛下先睹为快。” 赵顼想要听的正是这句话。 王安石那种执拗和严肃的形象,让这位小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忧虑。如果赵顼直接将札子里的内容交给王安石,想都不用想,这位绝对会挂上脸色,然后再某一天忽然拿出一道奏疏来,请求外放为官。赵顼是比较期望新政的,而满朝文武能够撑起新政大梁的如今也唯有王安石一人。 好几次君臣的争执,最终都是王安石用这种方法让赵顼妥协。 赵顼心里是非常欣赏他的,奈何就是这个性格,让这位小皇帝还是有些怕怕的。既然这会儿陈升之说已经征求了王安石的同意,那么他接下来也就可以把沈耘这份札子拿到朝堂上来跟众臣讨论了。 不过,既然老成持重的陈升之来了,赵顼还是想听听他对这份札子的具体想法:“陈相,你觉得,这份札子里头的内容,真正施行起来,会不会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陈升之想了想,却忽然摇了摇头:“唉,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施行到地方,不要说其他的困难,就说人手的问题,就足够让我等头疼好一阵子了。” 沈耘的札子里甚至将柜坊的规矩都定了下来,基本上不用他们费心。主要还是柜坊的负责人,不同于往常随意调派官员,这次沈耘说的很清楚,必须要之前经过明算这一科考试的人,才有资格再各州府主持柜坊生意。 然而大宋承平这么多年,明算一科废止都好些年了。一时之间,到哪里找这么多人呢? 不过给赵顼泼了冷水之后,陈升之反而大加赞扬:“不得不说,这个沈耘确实厉害。凭一己之力想出这么周详的计划,甚至连操作过程中容易出现的问题都写出来有了应对措施,这等本事,比之那吕惠卿可是厉害多了。” 吕惠卿是出了名的新党先锋,这一年来新政的不少发令都有他的影子,陈升之这么说,其实就是告诉赵顼,沈耘这个人可堪大用。 不过,此时就算是赵顼再看重沈耘,却依旧要遵照吏部铨选的规则。陈升之也就是这么一说,让赵顼心里好有个数。将来万一新政出现什么问题,可以找沈耘来问问。 看着陈升之告退,赵顼皱着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既然这位也说沈耘的办法能够施行,那么明日早朝的时候,便通告百官,让他们再好生议论一番。怀着喜悦的心情,方才还惹得他心情有些不好的奏疏,此时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厌恶了。 次日早朝。 一如既往的相互攻讦并没有让赵顼如先前一样强行镇压,只是任由这些官员们相互弹劾,然后不痛不痒地说上两句。对于那些言辞特别激烈的,赵顼也没有像先前一样,来一个外放一个,而是在立场偏向新政的时候,着重询问了那些有理有据的禀奏。 朝堂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旧党忽然觉得皇帝没有以前那么支持新政了,正准备接下来趁势进行一波攻讦,好让新政彻底消亡。而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新党们,此时也有些惶恐。小皇帝这个态度,到底说明了什么。王安石也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人,沈耘的奏疏他也不过是记得一个大概,回去之后和新党党羽商议一番,最终也没商议出什么结果来。 不过吕惠卿等人就没王安石那么淡定了。 这近乎是要将他们新党当作踏脚石,这如何能忍。 等 群臣的发言完毕,赵顼这才淡然地说道:“朕昨日读到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札子,今日早朝,便找人来给诸卿念一念。让你等也参详一二,看看这札子中所言,可否行得通。” 似乎是体谅陈升之这位老臣,赵顼将范纯粹唤了上来。这样的安排让朝臣们大吃已经,难道,这是范纯粹上的札子不成? 而范纯粹接过札子,翻开第一页看到上疏者何人的时候,心里也是一惊——沈耘什么时候,居然有了上疏直达天听的权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七章 新旧两党的态度 范纯粹看着沈耘的笔迹,心里苦笑着,开始逐字逐句念诵。 洋洋万言,让紫宸殿中分列左右的大臣们开始面色不定。 科举过去不久,沈耘的名字众多大臣还是比较熟悉的。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抱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来聆听的。毕竟依照往常赵顼的做派,拿来的肯定是关乎新政的文章,更直接些说,就是要为王安石等人撑腰。 只是没有想到沈耘开篇居然把王安石的青苗法给批驳了个体无完肤。 很多旧党此时纷纷想看看王安石到底是什么脸色,是不是面如锅底,接下来就要给这个新科进士扣帽子。 然而,听着听着,忽然间就感觉不太对劲了。 怎么话题一转,就转到了柜坊上边。听这个意思,是要让内库拨出些钱来召集一批精通算学的人,然后再建一队皇商。有些辈分老的臣子此时心里已经开始暗骂沈耘是媚上奸邪之辈了,这不就是要让皇室搜刮钱财么。 只是范纯粹念诵的时候,也没人敢擅自打断。 越到后来,越有一些官员心里开始震惊。王安石的青苗法为什么会遭到这么多的阻击?说白了,一个是新党思虑不周,青苗法实施的过程中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他打击的对象,恰好就是这些士大夫。 青苗法颁布的初衷是为了打击民间高利贷对百姓的盘剥,但是普天之下,放高利贷的人十之五六都是士大夫。有些甚至还是士大夫假托商贾的名义放贷。 所以很多人说是王安石新政盘剥百姓,实则是新法动了他们的蛋糕。当然也有真心为了朝政好的,纯粹是觉得新政会扰乱朝纲。不过也就是寥寥数人罢了。谁还没有点私心? 包拯倒是不贪,却被人指责对待亲友太过苛责。想想一个士大夫的俸禄在京师租住一院宅子,还要负责一大家子的生活,想要对亲友好一点,难免在公务上贪占。做到廉洁奉公的,反而要遭受这样那样的指责。 时代的主流被扭曲如斯,不得不说,大宋如今确实有病。 只是,沈耘在写这篇札子的时候,可是将这里头的利害关系给揣摩了个清楚。他的种种制度,就是要让这些人没有任何一点明面上的理由来反对这件事情。 天家要建立一支皇商,这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自古以来皇室的内库从来没有像大宋这么空虚过,仁宗皇帝当年将内库的钱财拿来补贴国库,到现在十多年了皇宫里都还没有新建过什么大型的宫殿。 如果这些朝臣对这个还有非议,那么当真要面对皇室的怒火了。 借着皇商的名义发展,获得了钱财再从内库调拨到国库,这一手直接断了很多人的念想。而且虽然这一支隶属三司,可是并不直接接受三司的统辖,地方官员想要挪用银两都不可能了。 范纯粹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将札子读完。 这个时候,赵顼才笑着对诸多大臣说道:“这位以为,这沈耘的建议,能否施行?” 新党的人手将目光汇集到了参知政事王安石的身上,而旧党一干人,则齐齐看着三朝元老、御史中丞司马光。 其实司马光一开始对于新政也算不上反对。可以说旧党这些人里头,有很多人其实也是支持变法的,但王安石的手段过于凌厉,加上损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因此才纠集起来,气势汹汹地闹腾,意图让赵顼回心转意。 司马光明确反对新政,还是再王安石半步了青苗法之后。而他指责的理由,确实就是沈耘再札子开始说的那几点。如今这些问题都被沈耘给一一化解,司马光自然没有反驳的理由。何况,他这一生,接受朝廷的恩赏实在太多太多,压根犯不着如市中奸商一样放高利贷。 只是沈耘身上那种逐利的气息,终究让他有些不喜罢了。 所以当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目光,司马光却并未出班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前头的王安石,想要看看这位老朋友老对手究竟会怎么办? “陛下,微臣以为,青苗法已然施行半年有余,如今贸然取缔,不仅会让官府失去信誉,而且这柜坊的办法,确实有些天家与百姓争利的嫌疑。不如当作是青苗法的补充,纳入三司治下,一来无须这么多人手,而来也可借助青苗法的成效,更快地实施。” 王安石不想自己的新政之外还有新政,那对他来说,是一件绝对不能忍的事情。 然而,他失望了。赵顼很是笃定地回答:“王相,青苗法的这些弊端,想来你也是已经听清楚了。前些时候监察御史里行程颢被派往江西查察青苗法施行以来的弊端,其奏报里头就有反应地方官员肆意提高利息的事情。所以朕想了想,为了不让朕的臣子们再有这等事情发生,还是将之独立出来。” 还不等王安石反驳,赵顼便继续说道:“更何况,沈耘在札子中也说了,具备独立的钱粮支配权利,是柜坊能够长久运行的核心。我不想再听到三司和转运使挪用青苗钱的事情。你们要朕相信你们的品格,但是也要做出让朕相信的事情来。” 赵顼的话滴水不漏,尤其最后一句,大有以诚相待的意思,其威力不亚于外放十个朝官。 王安石沉默了。 同时也代表新党已经完全无法掌控这件超出他们预料的事情,而且赵顼也说了,后续的事情,是可以考虑将一部分柜坊的资金拿出来赈济国库。对于三司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恩泽了。 搞定了王安石这些新党,赵顼将目光转向司马光:“司马中丞,你意下如何?” 其实司马光现在还是有些惊讶的,因为王安石刚才的说辞,分明就是非常赞同沈耘的提议,而且大有将其纳入新法的体系中来的念头。之所以那么说,也是不想动摇新法在朝堂的地位。所以,这会儿被赵顼问起,司马光出班认真地回答道: “陛下,臣先前批驳青苗法,正是王相只顾眼前成效,不顾长远利害,各地拒绝施行青苗法的札子纷至沓来却视而不见,这不是宰辅所为。如今这沈耘居然能够以这等办法弥补青苗法带来的弊端,臣自然是万分欣喜的。因此,臣恳请陛下,立即废止青苗法,即刻施行柜坊。” 司马光的态度震惊了所有人。 这位自从出言反驳青苗法以来,就被很多人当作是旧党的首领。没想到今日居然这样赞同一个新科进士的札子。 新党们自然是心里一紧,青苗法可是他们相当得意的新法,没想到司马光居然一上来就请求废除。这得多笃定柜坊可以取代青苗法,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旧党们也是一脸呆滞,忽然间有人心里就有种司马光叛变了的想法。不过随即就泯灭在心中,普天之下,有两样东西没人会怀疑,一个是王安石的文章,一个是司马光的做人。这两样东西都是经过几十年的验证来支持的。 赵顼笑了笑。对于司马光,他还是非常信任的,哪怕他将新法批驳的一无是处,依旧如此。“你等可还有异议?” 赵顼看了看其他臣子,见再无人出班,便拍板决定:“既然如此,那么即日便由吏部征召天下精通算学之人,一旦录用,负责京畿地区的,给从八品官,负责州府的,给正九品官,即刻铺设柜坊。通令天下,地方官员不得干扰柜坊的正常运行,不得以官职胁迫柜坊挪用钱粮,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当然了,他也刻意没有说如何处置青苗法。稳妥起见,赵顼还是决定让两种不同的方法较量一番。 宣布完了这件事情,早朝便结束了。 走出紫宸殿后,枢密使文彦博追到了司马光身边。 两人一向交情很好,所以文彦博上来便好奇地问道:“君实,你不是一向不太赞同新法的么,怎的今日对这个新科进士的札子反倒是无比赞同?什么时候你也为了打击新政,开始用起这种驱狼吞虎的手段了?” 听到文彦博的询问,不少旧党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是啊,司马公,依我等浅见,这柜坊的制度,可是比青苗法还要祸害无穷啊。一旦实施起来,只怕会有不少百姓跟着遭灾。” 司马光笑着摇摇头:“诸位所见,却是与某大相径庭。我反对青苗法的理由,那沈耘在札子中写的一清二楚。那么在我看来,对青苗法的看法便与我是一致的。但既然他能够想出弥补的办法,那么,我便再无什么意见了。” 说完之后,正色道:“我等为人臣子,应当时时刻刻想着如何让国富民强。如果能够达到这个目的,那么在礼教允许的情况下,任何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如果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就背离了我等为官的根本。诸位,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对于这个沈耘,咱们该如何看待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八章 一代名臣司马光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范纯粹在下朝之后,并没有立刻回自己府上。 虽然这也是第一次来,但范纯粹告诉车夫位置,只是几刻时间就到了。 京师的高官众多,随便扔块砖头下来就能砸着一个八九品的小官员。所以哪怕范纯粹一身朱服走进客栈,却并没有引起什么躁动。只是前堂吃饭的客人抬头看了几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掌柜的倒是恭敬,绕过柜台上前来一拜:“不知郎君要吃点什么,小店的酒菜都在招牌上,郎君若是不喜欢,也可说了菜名,小的去别处买来。”总归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招待倒是热情了许多。 范纯粹摆摆手:“你这店中,可曾住着来自秦州的几个新科进士,其中一个唤作沈耘的?” “对对对,沈公子正是下榻在小店。小老儿这里,今年可是住着好几位进士,秦州来的就有四位,当属这沈公子最厉害,得了一甲。还有一个楚州的李公子,也是一甲进士。”看到范纯粹不耐,掌柜这个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夸耀:“沈公子便住在天子三号房,唱名之后小老儿免费请沈公子搬进去的。本来是要住在天子第一号,哪知沈公子不同意。” 莫要以为掌柜单纯就是个话痨。 在京师经商的,哪一个不是心思通透的人物。范纯粹的询问告诉他,眼前这个年轻官员与沈耘定然关系极好的。这么夸耀下来,虽然不太可能得到范纯粹的奖赏,可是能够将一份善缘结成两份,那就最好了。 范纯粹被带到天子三号房的时候,正听到里头有嘈杂的议论声。敲敲门,开门的却是一副不认识的面孔。 见范纯粹一身朱服,眼前的士子倒也恭敬:“不知郎君可是找人?”谦卑的态度让范纯粹心中的疑惑小了不少:“不错,我是来找秦州沈耘的,如果没有走错,这便是他的房间。” 说出沈耘的名字,士子便眼睛一亮:“郎君快请进,此处正是沈耘的房间,我等与沈耘同时同乡,这会儿聚在一起闲聊。” 范纯粹说话的时候屋内几人便已经看了过来,此时一说话,沈耘立刻迎了上来:“范兄居然屈尊来这里,当真让沈耘心内难安啊。来,快请进。”沈耘的身后跟着赵文清祭几人,待范纯粹走进屋内,沈耘便一一介绍起来。 这一下,倒也让范纯粹吃惊不已,没想到沈耘交游这般广阔,就这一间房内,就呆着五个进士。 介绍完了赵文清几个,沈耘便又介绍起范纯粹来:“范兄,太子中允,学识渊博,是沈某的大恩人。我在诸位面前也时常提起过。”沈耘这么一说,都知道了范纯粹的身份,相互见礼之后,范纯粹便与沈耘一起坐在了桌前。 “我等先前在讨论柜坊的事情,不知范兄以为如何?” 毕竟范纯粹的到来打破了先前的进程,而两边也因为身份差异,不好开口,只能由沈耘作为枢纽来说这件事情了。 “沈耘,你是真敢想啊。今日你那札子也不知为什么,官家居然要我来再朝堂诵读。你是不知,我一看到你的名字,心里就有种不妙的感觉。果然,下边是越念越心惊,还好没有出丑,一口气念完了。当时我就偷偷看了几眼王相公的脸色,你是不知道,真让我揪心啊。” 作为沈耘在朝中唯一的好友,范纯粹将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仔细说了一遍。最后感慨道:“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般的结果。不过,纵然你典在圣心,今后的仕途还是要小心一些。这下子你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范家放贷的事情范纯粹直言不讳,还戏称从此便与沈耘是生死大仇了。 当然,这也仅仅是开个玩笑,范家的产业主要还是以族人经商为主,靠放高利贷,也就偶尔为之罢了。 范纯粹的提醒神韵自然记在心里,几人又闲聊了一段时间,范纯粹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临走时还嘱咐沈耘要经常到范府走动。而留在客栈的人,除了赵文清,其他人倒是对沈耘和范纯粹这么熟络的关系有些羡慕不已。 不过,让几人更加惊讶的还在后头。 就在次日,客栈中又来了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指名道姓地要将一份请柬送到沈耘手里。这几天以来沈耘接受的邀请也不再少数,不过好多都是那些商贾的。从商是贱业,走南闯北少不得被官府盘剥,但是如果交好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总归是有益处的。 沈耘不想过早地被利益捆绑。 在他看来,任何纠缠过多利益集团的人,仕途上都是走不远的。有时候还有相当的可能,因为私利误了国家大事。 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林党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名义上是一清二白的道德君子,其实也不过是受利益驱使的代言人罢了。哪怕最后被清算,遭受冤屈的也不过少数人。 因此沈耘将这些邀约全都拒绝。今日的请柬,似乎与那些做工极为精美的请帖不一样。这是一份简单的书信,信封上只是工整地写着“沈耘亲启”。语气首先就不一样,那些商人可是怎么客气怎么来,压根不会直呼其名。 坐在房中,沈耘打开信封,一张单薄地信纸上,写着让沈耘激动不已的文字。 “沈生之札子,真知灼见,某一时惊叹不止。然心中亦有不少疑窦,久思不得其解,故冒昧相邀,请沈生前来一叙。冒犯之处,还望海涵。司马君实。” 从上一辈,到这一辈子,沈耘对于司马光都不陌生。上辈子小学课文里就有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而长大之后,看司马光的生平,更是钦佩那一句:“我没有什么超过别人的地方,只是我一生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不可告人的。” 一个人将做人做到这样的程度,足以见其赤诚。 沈耘强自按捺心中的激动,唤伙计送来一桶热水,沐浴一番过后,穿上自己新买的一身青衫。这等态度,是见赵顼的时候都不曾有的。沈耘的心中,自然有一套对人的评判标准。赵顼是皇帝,值得他敬畏。但司马光是长者,值得他尊敬。 沈耘将这几日与赵文清等人研讨后对于柜坊的一些改进意见放在袖中,与其他人打声招呼,在他们羡慕的眼神中离开了客栈。 司马光的府邸是朝廷赏赐的,在京师也相当有名。 沈耘拿着请柬敲开大门,门子看到是司马光亲笔书信,自然勤快地飞奔进院子前去禀告。不一时便泡回来,气喘吁吁地将沈耘让进去。 门子带沈耘前去的地方,是这处院子的客厅。来到门口的时候,司马光已经等在了里头。沈耘在进门的时候,便开始观察这位千古名臣。 一身半旧的青衫,清癯的面孔,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沈耘走进来,司马光起身相迎。而站起之后,沈耘也发现司马光身量不高,体态更是消瘦。待他走到厅中的时候,司马光也迎到了他的面前。 “学生沈耘,拜见司马公。”沈耘尚未授官,来此处也是私人性质的会晤。所以沈耘见礼,对司马光的称呼也是用士林后辈拜见前辈的称呼。 对此司马光暗自点头:“起来吧,一路行来辛苦,来,先坐下喝杯茶,我们再说别的事情。”他没有料到沈耘居然会这么快赶过来,看着他头发还有些湿润,也知道来时心切,所以便叫婢子端茶上来,容沈耘歇口气。 沈耘尽可能将礼数做到周全。 这个有心的举动,倒是让司马光对他的看法稍微改观了不少。只是这位老人家可没有直接进入主题,而是首先考校起沈耘的学问来。 “沈生除了经籍,不知俗常还看些什么书?” “禀司马公,这些年学生读过的书有六百八十三本。其中与科考有关的,五十三本。天文地理星相卜算,三十余册。当朝诸多文人雅士的诗文,凡一百三十七册。诸子百家,传世的也看了不下百余册。剩下的都是历代名人典籍。” 六百多本书算不得多。 但是如果能够将数目精确到个位数,那绝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司马光私下也曾打听过沈耘的家境,知道能借到这么多书,还是依赖范纯粹。也就是说,沈耘是这三年多读了这么多书。 司马光点点头:“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此句作何解?” 沈耘笑了笑:“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 其实沈耘的答案与司马光的询问根本就是《管子.国蓄》中连着的两句话。司马光是借此询问沈耘,他所提出的柜坊制度,会不会对国家的经济体系造成冲击。而沈耘的回答则更加精妙,委婉地告诉司马光,比起这个,民间高利贷的祸患更大。 听到沈耘的回答,司马光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不错,那先王知其然,故不求于万民而籍于号令也又做何解?” 沈耘略作思索:“权也,衡也,规也,矩也,准也。” 略带些打机锋的询问和回答,让司马光对沈耘的看法忽然就变得有些不同起来。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让他看到了沈耘思想中对于国朝积弊的忧虑。而第二个答案,则看出沈耘并非如他先前看待的那般油滑。 因此司马光含笑,向沈耘劝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九十九章 且将富贵好还乡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司马光与沈耘的谈论一直到了深夜。若非时间不早,大有拉着沈耘一直聊到天黑的程度。 回到客栈的时候,当赵文清几人得知今日邀请沈耘前去的,居然是司马光的时候,一个个口中忍不住赞叹起来。 “沈兄,依我看,便是那状元郎叶祖洽,也未必有你这般受朝中诸公青睐。料想不日授官,沈兄必然会被留在京中,于馆阁中做个校书之类。” 大宋的官制,官员有官、职、差遣三个部分。一般来说,馆阁中的职缺,都属于职。俸禄是不高的,但是架不住身份高贵。何况皇帝也会隔三差五过来,指不定哪一天被看到自己的才学,就会授予高官。 沈耘这些新科进士之所以逗留在京师,并非恋栈汴梁风景。京中自然繁华,然而没有钱,对沈耘他们这群人来说,还不如老家窝着实在。之所以逗留至今,完全是等待吏部授官,然后在获得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回家省亲一趟。 而先前沈耘在朝堂搅起风云,于赵文清几人而言,那绝对是厉害的紧了。尤其是得到司马光这等人物的接见,再加上典在圣心,难保不会获得与一甲前世一样的待遇。 谁不想做官做的高一点。 但是在京中,似他这等新科进士也不过就是给别人打杂。何况如今新旧党政的大戏刚刚拉开帷幕,沈耘虽然这些天也梳理了一番朝中的关系脉络,但以现在的身份,贸然闯进去,只会让自己瞬间粉身碎骨。 与其如此,还不如到了地方,用自己心中所想,切实地造福一地百姓。 因此任由几人羡慕,沈耘却一脸淡然地说道:“此事切勿再提。即便是我蒙恩特拔,只怕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言官的嘴,当年可是将文相公都骂的自请罢相。我一介小小进士,根本顶不住人家一份弹章。” 当年仁宗朝,文彦博时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某一月有个姓张的官员接连特拔,从一介七品小官升到了三品。当然也并非这张姓官员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而是这位有个侄女,是仁宗的贵妃。本来这点事情,大家相互理解一下也就过了。 可是御史言官们可不放过啊。这些专门架着炮筒子等候皇帝和百官犯错,有时候没事都能找事的家伙,怎么能轻易放过批驳仁宗的机会。 一时间仁宗被弄得下不来台。 作为宰相,文彦博自然要替仁宗说两句——当然,纯粹是逢场作戏。然而等到他发话,一干御史言官拿出早就写好的弹章,弹劾文彦博尸位素餐。然后,就算是仁宗不同意,面对汹涌的朝堂弹劾,文彦博到最后还是自请罢相。 沈耘当日享受了天家赐予的夸官,这已经是极为特殊的恩泽了,如果还想乘机得到点什么好处,那只能说,妄想。 别看柜坊的制度获得了新旧两党的认同,但是那些个御史却盯上了沈耘以区区新科进士贸然上言。这几天要不是赵顼压着,只怕沈耘早就被那些家伙给骂成了筛子。 遍观大宋一朝,愤青多,黑子更多。沈耘可不想以身上这几两肉和那群家伙较量。 时间转眼便来到了四月下旬。等候了整整一个月,吏部流内铨终于将新科进士的去向划定。沈耘这些人倒是幸运,每个人年龄都超过了二十岁,因此得了官,就能够立即接受差遣。有些年岁小的,自然只能在京中各部做些打杂的事情。 赵顼是比较看重沈耘的,然而授官,尤其是沈耘初入仕途,这都是吏部掌管,即便他这个皇帝权术不错,却依旧插不上手。当吏部将差遣的名单呈送到他的面前时,赵顼一下子愣住了。 “沈耘这等人才,朕本欲留他在京中备问。碍于铨选,朕不曾插手。你等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居然将他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陈相,你说说,岂有此理.?”看得出来,赵顼出离愤怒了。一甲这么多人,居然只有沈耘去了最不该去的地方。 作为吏部尚书,曾公亮此时一脸淡然:“陛下且息怒,此事是老臣吩咐的。沈生柜坊之法,固然颇为精妙。然札子中已然将所有问题言明,如今要务,在召集人手铺设柜坊。于陛下而言,就算是有什么疑问,亦可差人前往询问。而沈耘如今资历尚浅,不适合留在京中。” 曾公亮对于新政,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但是对于沈耘这个年轻人,还是比较喜欢的。这几日听司马光也多有赞叹,然而就算出现沈耘这么一个好苗子,将青苗法的事情做了个了结。可是青苗法之外还有别的新法,新旧党政依旧在继续,两方互相攻讦也在继续。 这段时间中书省处理过的弹劾沈耘的札子也不在少数。 与其让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后辈在前边顶雷,还不如放到外边去历练一番。如果能够做出一番政绩来,到时候再学当年王安石之故事,磨勘结束,一道诏书直接召回京城入馆职。之后升任朝官,从此一路坦途。 曾公亮老了,所以对于后辈的提携,也变得越发谨慎。 听了曾公亮的解释,赵顼沉默了。随即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罢了罢了,便由得你们决断好了。”说完这句话,也不再查看札子上其他人的安排,自是用朱笔写了一个字“可”。将札子交还给曾公亮,赵顼吩咐道: “既然沈耘的职事离家乡这么近,就特准他一月回想省亲。” 次日,吏部的帖子便送到了沈耘手头。同样接到帖子的,还有赵文清等几人。 各自拆开看了之后,便兴冲冲地跑过来问沈耘:“沈兄,你被差遣到了哪里?李兄去万全县知县事,我去云台县做个试知县。曾兄去光州做签判,周兄则是去了辰州。”赵文清与李之仪几人进来,兴冲冲地对沈耘介绍着各自的差遣。 “沈兄,莫非你当真留在了京中?” 京朝官可以接任馆职的几率相当大,因此大宋的官员也养成了宁可在京中官居五品,也不愿到地方权居三品的臭毛病。 沈耘摇摇头。 赵文清几人立即惊奇起来:“沈兄,你到底是什么差遣?难不成,你也被外放了?”见沈耘点点头,几人诧异着要看沈耘到底被差遣到了哪里。 “陕西路庆阳府安化县知县事。” 听到沈耘回答的四人齐齐叫出声来。 这不让留在京中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将沈耘发配到那个地方去。要知道安化县虽然是庆阳府的郭城,可是比秦州还要靠近西夏。最近几年安化县每年遭受西夏攻击的次数不下七八次,治下百姓不胜其扰。到了这种地方想要做出政绩,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沈兄,我看,你索性找个由头暂时辞了官职。过两年再谋高就不迟。安化县,那可不是善地。”秦州和庆州离的太近,那安化县什么路数大家都清楚。据说上一任的安化知县整整磨了七年,才从这个位置上离开。 对年轻的进士们来说,这无疑就是在蹉跎岁月。 沈耘苦笑着摇摇头:“我既然能够给陛下上疏,那么就不能有丝毫的退却。一旦如赵兄所言,将来只怕仕途艰难了。” 更何况,沈耘还有别的话没有说出来。真正到了地方,自己就能够将胸中所学尽数施展开来,而且新政的种种弊端,也能够及时发现和修正。他想要的,可是一个国富民强,无人敢欺的大宋。越是艰难的地方,越值得他去闯一闯。 一行五人,与应谦一和岑士望相邀,一起到吏部参部注授。 当岑士望得知沈耘居然授官在他的故乡的时候,简直惊讶到不可思议:“沈兄,你这是遭了哪门子的罪。哎呀,这几年的安化县……”岑士望没法说,只能连连摇头叹息。被恰好遇到一起的叶祖洽听再耳中,不由得一阵冷笑。 料想科举之后,哪一个状元郎也不想有别人的风头盖过自己。 然而叶祖洽就在这不幸的人当中,前些时日沈耘就是朝堂的中心,这让他不得不嫉妒。如今自己被授官兵部职方司郎中,而沈耘却是一个小县的县令,这下子心里终于好受了许多。 参部注授的程序,是需要新科进士在流内铨申报自己的脚色,祖上三代姓名籍贯职业等等的信息都会被录入进去,形同后世的档案一般。将这些信息申报过后,总算是能够注官了。流内铨将一应文书交付给沈耘,自此之后,在三月之内,到达庆州述职,就能够正式就任了。 一脚踏出吏部大门,却忽然有个小吏走过来,冲沈耘一拜:“沈县令,曾相公有句话要小人传给你,到任之后,做出些事情来。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坏事,但未曾磨砺过的锋芒,终究会害人害己。到了庆州,替他看看当年范相公修筑的堡垒。” 沈耘沉默良久,抬头时,眼中露出些许精芒:“替我谢过曾相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章 临行忽有熟识来 回到客栈,与赵文清等人一道吃了一场酒,沈耘便开始做回乡的准备。 此行在京师中认识的人不多,应谦一岑士望这些人,自然早些时候便相互有了拜别。岑士望赴任的地方太过遥远,因此也没有回乡一趟的打算,因此特意拜托沈耘带了家书。 而剩下的,则只有范纯粹和苏昧两人。 在沈耘眼中,苏昧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虽然知道他家境尚可,但是到现在为止沈耘还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以是如今也只有与范纯粹一人道别了。 沈耘是可以看准了时间,等到范纯粹回府,这才赶过去。这位太子中允与沈耘一番畅谈之后,最近也有了请求外放的意思,因此对于沈耘被发配到安化县并没有什么吃惊的意思,反而略带一些遗憾地说道:“当年大哥与父亲在庆州抵御西夏入侵,颇有政绩。若是大哥在,倒是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 信息传递极为缓慢的年代,能够早一点得到一些消息,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一番闲聊之后,沈耘就要离开时,范纯粹却忽然提醒:“此去你要当心,庆州知府李圭复,是个极为好大喜功且刚愎自用的人,往后若是遇到战端,一切以谨慎为要。” 范纯粹久在中枢,虽然官职不大,可是天下各州府的主官是个什么样子,却是极其谙熟的。哪怕未曾谋面,他也能说出来这个人性格如何。 听到范纯粹的提醒,沈耘的心里猛地一顿。看来,这庆州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啊。 苏府。 苏大学士正一脸无奈地劝解着自己的小妹。 自从回来被追问沈耘到底获得了什么差遣,然后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之后。自家小妹便一直嚷着要见沈耘一面。可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一个女儿家,跑过去找一个年轻后辈,怎么想都感觉有些不太合礼数。 苏轼当然不是那种对于礼教看的颇为重要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科举考卷中对帝尧来一回想当然。于儒家而言,尧舜禹可是上古仁君,是天下帝王的垂范,是万万不能有半点失礼的。 但是终究男女大防还是要注意一点。 苏轼无奈地问道:“小妹,那个沈耘究竟哪一点好,教你这般痴迷,便是连俗常的礼数都不顾了。” 被苏轼问起,苏小妹也一阵羞赧。不过很快便恢复正色,很是自然地说道:“大哥说的却是有些差错,我与沈生二人,见面大都是谈论学问,便如大哥与你那一群好友一般。而且,到现在为止沈生也未尝知道我是女儿家。以是,我与他,便是君子之交,哪里有大哥说的什么私情。” “当真没有?” 见苏小妹点点头,苏轼笑眯眯地说道:“原本我还想着找个媒婆,与小妹说回亲事。如今看来,也是不需要大哥我破费了。想想你的嫁妆,大哥我就发愁啊。我与你二哥仕宦失意,能够维持家中生计已是不错,若要让你出嫁,唉……” 被苏轼这一番胡搅蛮缠,苏小妹终于熄了即刻去找沈耘的心思。不过,随即便向苏轼打听起庆州的情况来。 温庭筠曾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针对荒村的客栈而言,而在开封府,城门大开的时间还在辰时,因此往来行商也无需起那么早。四月的早晨,辰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赵文清几人没有得到吏部准假,因此此行只有沈耘一人回秦州。当然了,如今虽然也有些离愁别绪,可是毕竟科场得意,相互之间作别,人也多了几分精神。 坐在前堂,赵文清几人特意要了些好菜。推杯换盏一番,三人从怀中同时掏出书信,一并交到沈耘手里:“自登科后,便是天家的人了,行动自然颇受拘束。我等也不如沈兄得圣眷,只能拜托沈兄你转告故乡亲友一声了。” 沈耘知道,这一封家书,里头满满的都是登科后的喜悦,还有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虽然地方早有喜报传到各自家中,到底与本人亲笔书信,份量是不一样的。 沈耘很是郑重地将三封书信收在怀中,这才自袖里掏出另一封信来:“四位仁兄,我在京师,知交不多,除几位之外,便只有范中允与苏兄两人。范中允昨日我已经见过了,但是苏兄相交一场,却不知其住处。临别匆匆,只能留下一封信。若是苏兄来访,请代我向他致歉。” 沈耘说的自是真诚,然而却看到四人嘴角含笑,同时摇摇头,而后异口同声地说道:“这等事情,我等却是不便代劳。有什么话,沈兄不妨当面跟苏兄说。” 沈耘只以为这是四人在逗自己开心,无奈地摇摇头:“我若是分身有术,便留下一个等苏兄来。奈何假期紧迫,却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 “便在此时,不知沈兄能否等得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让沈耘一阵惊讶,随即笑着站起转身:“不想说到苏兄,苏兄便来了。快来坐下,我还说下次见面,不知要何时了呢。” 苏昧笑笑,冲在座的几人一拱手,这才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听闻沈兄近日就要归乡,故此前来。不想差点便错过了。” 沈耘尚未答话,便听得在座几人说道:“不妨的,不妨的,苏兄快坐。回秦州的客船午时便要出发,我等仓促闲聊几句,便要送沈兄出城。”而苏昧已经发现,除了沈耘,当真其他人都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了。 既然被识破,苏昧也不惊慌,反而一脸从容坐在沈耘旁边,要来酒杯,斟酒后向沈耘一举:“沈兄临别匆匆,苏昧便不多说了,一杯水酒,且祝沈兄此行顺利。往后仕宦坦途,平步青云。” 苏昧刚刚说完,便听得赵文清摇头插话:“苏兄这前一句,我觉得沈兄不仅会接受,而且是极其喜欢的。但后面一句,只怕沈兄虽然会接受,却不会喜欢。” 沈耘正要举杯示意,被赵文清这么一说,忍不住愣了:“赵兄何出此言?” “我看你去庆州,明明是异常艰险的地方,你却甘之如饴。而且朝中最近风云动荡,少不得你的手笔,你却甘心就此离开。唉,要我说,沈兄你这心里,只怕对平步青云是根本没有什么想法。” 赵文清到现在还为沈耘打抱不平。而对于沈耘如此淡然也是非常不理解,所以借此发点牢骚。对于这样坦诚相见的人,哪怕是抱怨,沈耘也只能笑笑:“赵兄说的哪里话,其实啊,去庆州也是对我好。毕竟朝中有不少大员都从西北进入中枢,沿着他们的足迹,想来也有别样的风景。” 这样的解释这几天已经说过了无数遍,赵文清几人都听腻了。到此也不再多说。 只是苏昧听到沈耘的话语,不禁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沈兄此去西北,万万要注意西夏梁氏。连年来对大宋的战争都是由他们引起,每一次进攻之后,他们都会派遣使者前来与大宋和谈,而朝中诸公也往往会答应。” 说到这里,苏昧有些担心:“而和谈所要付出的钱粮,都是从陕西路各州府抽调,其中就以庆州为最。因此每年吏部考功司下去核查,庆州官员的评等都非常低。往后沈兄的仕途,只怕真的要蹉跎了。” 沈耘其实如何不知。 只是既然吏部已经做了决定,而且有曾公亮那句话,那就明白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如果能够通过考验,自此便是一片坦途,便如当年王安石一般,在地方做出出色政绩,文彦博直接写信,只要他来京师,不需要经过馆阁的考试便能就任馆职。 可是一旦不能通过。 呵呵,在朝堂众人眼中,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有名无实之辈。到时候或许就连赵顼,都会对他所说的柜坊制度产生怀疑。 点点头,沈耘很是谨慎地回答:“这个我自然省得。庆州的现状,是时候需要些人去解决,我想,我应该可以去试试。”沈耘并未将话说的太满,但是,言辞之中全然没有试试的打算。任谁都可以看出来,沈耘有破釜沉舟的意思。 说完了这句,沈耘忽然笑起来:“诸位放心便是了。料想也没有什么困难的。”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唤来马车,匆匆往码头行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耘与苏昧坐在一辆车上,其他四人却挤在了另一辆上边。 汴京的码头永远是那么热闹,几人下了马车,便看到形色各异的船只拥堵了数里。好在前往秦州的客船正好靠在岸边,船家不停地招揽客人。也省得再等待许久。 与赵文清与苏昧几人道别之后,沈耘正准备登船,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赵文清忽然凑上来,交给沈耘一个纸条,然后很是严肃地嘱咐:“沈兄,这个纸条一定要在你登船离开之后再打开看。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赵文清素来稳重,忽然间这么神神叨叨,倒是引起了沈耘的好奇。不过既然人家说要开船后打开,沈耘也不着急,站在甲板上与几人遥遥拱手,直至几人上车回去,这才转身走进船舱安排自己的住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三十万字了 一步一步走来,六十天,三十万字,两千九百收,三百二十三均订。 数据,大抵就是这样的。 上了三五个推荐,得到七八个章推,满怀信心开书,满怀失落上架。 然后,感谢书友们给了我这样的激情——从一号一百起始均,到如今三百二十三均,每一个新增,都给了我最大限度的支持。按照预计,书写到这里,就已经完成了七分之一,我想接下来的时间我会越发努力,力争每天准时三更。然后,弄点存稿,不再出现因为停电就少更的事情。 写完,然后攒点人品,我要看看,这么写下去,我能不能弄个千均。期待满满,然而任重道远。 最后,再度感谢大家的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一章 并不想见的故人 客船解了缆绳,艰难地在无数行舟中穿行,终于,熬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开出汴河最拥堵的那一段。而此时,距离开封城也不过就走了一里路程。 船上客房倒也不算逼仄。尤其是船老大得知沈耘居然是个进士之后,就越发客气的不得了了。到底读书人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在这些水上行走的人眼中,进士就等于官老爷,官老爷就等于权势钱财,甚至还等于此行路途中的便利。 将一干紧要的文书贴身收好,沈耘才拿出赵文清递给他的纸条。 “任沈兄聪颖如斯,到底是身在局中。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苏兄一介女子,对沈兄一往情深,切莫辜负佳人美意。料想说破后,沈兄定然可以猜到苏兄身份。我等相助至此矣。” 虽然赵文清等人一句“兄弟,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让沈耘感动不已。然而他更加惊讶于苏昧的身份。回想当日见面时的种种,沈耘此时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拍几个巴掌。佳人当面,自己居然都没有看出来。 委实也是这个时代衣装太过俗常,男子也时不时戴些花来。以至于俊俏些的根本看不出他是男是女。 虽说沈耘也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和苏小妹在一起的时候说话似乎也觉得轻松不少,遇到这样的女子,如果沈耘再说什么废话,那他就真的是脑子里进水了。 随后想起苏小妹的身份,沈耘也是一阵嗟叹。不想她大哥苏轼在一月前还是自己的考官呢,转眼自己就和人家妹妹有些意思了。这事情闹得,也不知道苏轼了解了情况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温柔乡是英雄冢,沈耘不是英雄,然而一样要在这坟墓里走一遭。八字还没一撇,这会儿就开始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当然了,苏轼还好说,最为重要的是苏小妹她二哥。苏辙这个人可是个相当厉害的,后世流传的文章,有一半近乎都是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用句形象的话讲,那纯粹就是个喷子。而且这位还是个具备高智商,拥有高学历,然后无脑喷的喷子。什么东西看不惯就喷什么,当年就连任宗皇帝他都敢骂,更不要说别人了。 沈耘忽然觉得自己与苏小妹之间隔着好几重大山。然而,这并没有将沈耘吓倒。如果面对爱情还瞻前顾后,他也就枉为男人了。苏小妹都敢主动来找他,他为什么就不敢面对她的兄长呢。都说女追男,隔重山;男追女,隔层纱。 如今窗户纸已经揭破,索性放心大胆来吧。 沈耘在复杂地心情里,提笔为苏小妹写下了第一封信。 情书这等东西,古来有之。所不同的,无非就是载体不同罢了。 沈耘的信没有多少肉麻的东西,因为但凡是肉麻的话,他写下来便立刻揉成团扔到了一边。他的脑海中还是那个聪慧非常,谈吐优雅的苏昧。不过么,在信的开头沈耘便直接揭破了苏昧女扮男装的事情,还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小小的道了歉。 信中略微地叙述了一下爱慕,随即便话题一转,说到了自己在船上的经历。 行舟数日,客船靠岸。趁着补给水米的时间,沈耘将信托人送到驿站。此时的官驿也是提供送信服务的,不过这代价也不小,而且写信的双方也需要有点身份。沈耘倒是各方面都挺符合,因此收了钱,自然会将这件事情办好。 沈耘就这么静悄悄地回来了。 由于事先并未通知任何人,因此成纪县城外的码头处,倒也没有几个人前来迎接。当然,时隔半年,沈耘如今也一身的罗衫,浑不似走之前一般落魄。就算有人与沈耘打个照面,居然也无人认得。天色见晚,船家很是客气地送沈耘到码头便去了,看时候也不足以回到家中,沈耘只好前往城中投宿。 半年不见,成纪县依旧。 进城门时守城士卒少不得查验文牒,看着吆五喝六的两个家伙,沈耘摇摇头,自怀中掏出自己新的官牒。身份文牒有如后世的身份证,只是有了官身之后,吏部会重新造册。这官牒上不仅写着沈耘的籍贯姓名相貌,还有他在科考中的表现以及如今的官职。 普通百姓的身份文牒都是在籍贯所在地盖着县里的大印,可是沈耘这一本上边,用的可是吏部的官印。 俩守城士卒近乎呆滞地看着官牒,而后再打量一番沈耘,随即慌忙跪倒在地,将官牒奉过头些浑话,可绝对不会突破自己的底线。可是这沈焘,简直将不要脸演绎到了极点。想想当日将自己堵在门外不让自己进门的情形,沈耘忽然说了一句:“我看,传言未必是假吧。” 以沈耘如今的身份,跟沈焘这么纠缠当真是掉份。 然而沈焘之后对他的种种污蔑,让沈耘终究是忍不住了。 正将沈耘贬低得一无是处的沈焘,听到这么一句话,瞬间火了:“那个混账东西,敢这般胡说。看小爷今日如何收拾你。” 只是,当他回过头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刚刚放下筷子的沈耘,瞬间脸色怆白,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肥硕的身躯撞在桌子上,木腿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喳喳声。 只是这一切,都抵不过沈焘口中说出的那两个字:“是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二章 扑了个空的沈夕 “他是谁?”一群浪荡子作势就要找沈耘的麻烦,然而沈焘一声惊叫,却让这些人瞬间停住了脚步。 “沈,沈,沈耘,你,你怎么回来了”沈焘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会儿人若非有那张桌子先前已经结下莫大仇怨,但是沈夕听说,读书人最重道德,这宗亲之间的关系便是道德的一部分。 在他看来,借着这个由头,半是威胁,半是讨好,定然能够与沈耘重归于好。 当然了,最为重要的是,沈耘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他们在秦州扯虎皮做大旗,等沈耘回来,大势已成。他就算是想推辞都推不掉。沈夕的这番话与沈朝沈美等人说了,又听沈俨说起沈耘这几月经营的关系,更加笃定了这样的想法。 谁知道,这沈耘居然回来了。 看着沈焘惊慌地从门外跑进来,然后颤抖地想自己说着这件事情,沈夕一瞬间心凉了半截。尤其是他听到沈耘对沈焘说的那两句话,沈夕的心里就变得不平静起来。 沈夕不愿意两边都失势。可是张晏那边,偶然听人说起过,看到了沈耘的喜报,在不久之前又收到了几份书信,忽然间就变得不一样起来。对于沈耘的态度,似乎也有些模棱两可。况且张晏满秩之后,便要调往别处,可是沈耘却一生都能够影响他。 沈夕不敢赌,所以他准备讨好沈耘。 这会儿在家中来回踱步,正是考虑该如何应对。 就在他转的其他两人头晕的时候,沈夕终于做好了决定:“焘儿,那沈耘今夜住在什么地方,你可曾知道?” 沈焘摇摇头,随即说道:“他吃饭的那处酒馆,后头就有客房,想来今夜定然会住在那里。” 刚回答完,沈夕就斩钉截铁地说道:“好,明早咱们卯时不到就起来去那处酒馆。咱们爷俩拼着这脸面,也要让他松了口。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好办了。” 卯时?沈焘一听,心里头十万个不愿意。四月里的卯时,在成纪县可是相当冷的,何况他就从来没有卯时起床的习惯。“阿爷,你看,是不是等天亮了再去。那沈耘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实在不行,咱们就追到牛鞍堡去。” 沈夕听了自己的话,顿时来了气:“混帐东西,说的什么胡话。明日一早要是堵不住那个小东西,咱们爷俩往后就等着喝风吧。你那三天两头的吃酒,这辈子就想也不用想了。” 沈焘是个典型的酒囊饭袋,听到往后没有这般好日子,如何不着急。一时间完全没了先前的抱怨,反而一脸热切地点头答应。沈夕家中的夜,就在三个人万般思绪中缓缓度过。 天还摸黑,城中无一声鸡叫。沈夕摸着黑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裳,下了炕,走到沈焘屋里,将他唤醒。第一次起这么早,沈焘满满的起床气,就算是用冷水洗了把脸,依旧没有冻醒满脑肥肠。嘴里骂骂咧咧地跟在沈夕身后,冷不丁被寒风吹着打个寒噤。 总算是走到了昨夜那家就算,沈夕的心忽然变得忐忑起来。 自从沈耘和自己等人闹翻之后,许多坏事都是他做的。这会儿想着和沈耘修好,沈夕实在是没有把握。可是,就算没有把握,还是要去做。沈夕不敢想象张晏走后,再来个新知县会是什么样子。而沈耘再过几年,若官做的越来越大,到时候想起与自己的仇怨,又该怎么收拾他。 “哐哐哐。”沈夕使劲敲门。 不久之后,里头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啊,这么早敲门。”门板挪开,睡眼惺忪的掌柜胡乱系着衣带,看这门外两人,没好气地问:“打尖早饭尚未开始做,住店便请进吧。” “店家,我不打尖,也不住店,只是想问问,那个新科进士沈耘是不是住在你店里?”沈夕尽可能将自己的态度放的和善,然而,迎来的却是更加的不耐烦:“没有,要找人去别处找。”掌柜再度遮上了门板,这一回就算沈夕怎么敲门也不见有人理会。 若是从前,沈夕还有可能发狠说一句怎样收拾他,然而如今一个礼曹能做什么?就算是请托户曹帮忙,人家也不见得搭理自己。 也唯有沈焘这等没脑子的,满怀怒气砸着门板:“快开门,我阿爷是县里的礼曹。你这种店家,今天就找人好生修理你一番。开点开门,沈耘住在何处,我要去找他。” 可是,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反倒是临街有不少人家纷纷在屋里骂出声来:“哪家的狗东西,半天早晨地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嚷嚷滚回自己家里去。” 父子俩依旧不甘心,静静地等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门。终于,在吹了一刻冷风之后,终于从里头传来掌柜的声音:“你等莫要白费心思了,你们说的那位,昨夜根本就没住在咱们店里。至于去向,我也不清楚。赶紧回去吧。” 沈夕恨不得哭出来。 自从当了县中小吏之后,除了上官,还没吃过谁的闭门羹。谁知道今日事情居然反过来了,一个沈耘让自己白白挨了大半个时辰的冻。 沈焘更是直接骂出了声:“沈耘这厮,简直就是个畜生。咱们爷俩好心好意来找他,他居然躲的不见人。阿爷,咱们别找了。我就不信了,这是沈家一大家子的事情,三伯五伯照样会着急,何须咱们如此费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三章 秦州士林的欢腾 淡黄色的内衫,绿罗色的公服。 集英殿中唱名后的一身衣裳,此时被沈耘穿在了身上。距离上一次换下,时间已经过去足足半月。 今日之所以穿起,并非为了炫耀什么。而是拜会州府和学政,于沈耘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京师的半年,秦州府衙在财力上的支持给了沈耘等人非常重要的学习环境,此时此刻,他有必要代表秦州的士子,向秦州府衙表示感谢。 一身公服,便是最好的谢礼。 沈耘居住的客栈里,大早上前堂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在吃早饭。待他从后院走进来,一时间连同掌柜在内,齐齐的愣住了。 秦州可不是京师,七八品的小官遍地都是。屈指算算,在成纪县城能穿这等衣裳的人,也不过十来个。而这些人,由于客栈靠近府衙的缘故,掌柜全都认识。然而,此时居然有一位出现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吞了口吐沫,掌柜迎上来:“不知官人到来,小老儿慢待了。” 沈耘笑笑:“不妨的,店家,且取些菜羹来与我充饥。你派个人看看,若是府衙诸公都来了,烦请告诉我一声。” “府衙在辰时诸官便到齐了。恕小老儿冒犯,官人是新到任的?咦,怎的便是我成纪县的口音?”掌柜的似是想要搞明白沈耘到底是什么身份,唤伙计去后厨招呼,自己站在沈耘不远处,颇为诧异地打量着。 终于,还是有位食客认出了沈耘。 “这不是一甲第四的沈传胪么,不想沈郎君居然回乡了。”这食客差不多三十来岁的年纪,看衣着也是个经常走南闯北的。此时想起来,惊呼一声,随即走到沈耘桌前,躬身作揖。 不待沈耘答话,这食客便继续说道:“小人郑克楠,是个行商。当日沈郎君被官家特赐夸官,小的正在京城。听说沈传胪是咱们秦州的,便特意多看了几眼。当日郎君穿的便是这身衣服。哎呀,真是没想到,我秦州能出沈郎君这般人物,当真天佑秦州。”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在前堂的人们全都知道沈耘是什么身份了。几人在惊呼声中,看着沈耘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敬佩。 在他们看来,当了官就该大鱼大肉,没想到这位居然只是要了菜羹。 掌柜慌忙就要吩咐后厨多做几个好菜,却被沈耘给拦住了:“莫要麻烦了,呆会儿还要去州府拜见诸公,如此大鱼大肉委实不敬。再说这菜羹我已经吃了二十年,一时吃别的,反倒有些不习惯。” 倒也不是沈耘做作,故乡的风味往往不在那些珍馐上,而是在吃惯了的家常菜里。前世沈耘便有几个西北的朋友,到了哪里吃饭,都不忘点一道酸辣土豆丝。用他们的话说,没有这玩意,吃饭就没味道。 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时候,最难忘却是故乡。 几个人眼睁睁看着沈耘吃完一碗菜羹,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待他付钱的时候,掌柜连连拒绝:“我秦州好不容易出这么一个传胪,为我秦州争了光。小老儿要是连一碗菜羹都要收钱,岂不是太没良心了。” 推辞中沈耘无奈,只能掏出笔墨,在店家惊喜的眼神中,于这小小店铺粉刷不久的墙壁上题诗: “二十当年蒙圣恩,东华门前唱名声。昔年清贫莫敢忘,归来故乡品菜羹。庚午年五月,沈耘笔。” 这个叫唤郑克楠的,走南闯北,自然识得几个字。沈耘边写,他边念。待沈耘写完,收起笔墨冲大家拱手后走出门,他立刻瞪着嫉妒的目光看向掌柜:“老爷子,你这回可是占尽了大便宜。那沈郎君在京师有不少人请他赴宴求他墨宝,都不曾如愿。不想你这一碗残羹,便得了这莫大好处。” 郑克楠眼珠子一转,登时计上心来:“老人家,你这店铺卖不卖,我出三百两,足够你老人家赚二十年了。怎样,售卖给我如何?” 谁让他事先惊叹的时候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老掌柜连连摇头:“不卖不卖,你便是给我千两我也不卖。有了沈传胪的手笔,小老儿这生意自然红火的紧。我要把它当作祖业传下去。” 郑克楠只恨自己这般最快,居然将最重要的事情说了出来。见老人家如此坚决,只能摇头作罢。 而沈耘出得门来,直奔府衙而来。 值守的士卒见沈耘一身公服,面相却有些陌生,便客气地将沈耘拦住,温声问道:“官人且止步,府衙重地,官人想要进入,须禀明事由,待我等进去通报。” 沈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拜帖,交到这士卒手里:“烦请通报,秦州士子沈耘,拜会州中诸位官长。” 听到沈耘的名字,士卒的面色瞬间变了变,原本的客气换做满脸笑容,冲沈耘一拜:“我道是何人,原来是沈郎君。郎君且少待,我这边入衙通禀。” 半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地方有许多改变。便如先前为沈耘写过保荐的陆诜,此时早已调任他方。如今知秦州事的,是一位叫做李师中的官员。沈耘虽然未曾谋面,但是与范纯粹的交谈中,也知道此人的政治主张。 自今年二月以来,这位就和管勾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打了整整三个月的土地官司。王韶主张利用秦州大量的荒田招募弓箭手防御西夏的侵略,然而李师中却提出了异议,声称秦州并没有这么多荒田。 此事虽然还没有传到官家那里,可是王韶上疏的时候直言李师中不配合。而且此前李师中就曾反对市易法,可以说是旧党在地方的代表性人物。 不过沈耘对此也没有什么想法。他李师中就算是再反对新政,也管不到他的头上。自己这次是来表示感谢的,不是和他李师中谈政务的。 前往衙内的士卒匆匆跑出来:“沈郎君,李知州请你进去。” 沈耘点点头,任由这士卒将他带进了前衙。此时堂中已经坐了好几人,仔细看看,还真是有不少沈耘认识的。 进得堂来,沈耘躬身一拜:“沈耘,拜见诸公。” 李师中神色淡然,显然对于沈耘这个刚中了进士就表达出明确新政立场的后生不太感兴趣:“唔,起身吧。得闻你中了一甲第四,秦州上下一片欢腾。今日既然你前来,稍候便由刘通判代我为你接风洗尘。” 不咸不淡地与沈耘说了两句,李师中便回到了后衙。 而剩下的这些人,李师中口中的刘通判正好便是沈耘的熟人之一。当日这位代替陆诜将自己等人送到了城外渡口,今日又是他代替李师中为自己接风洗尘。当真世事轮回,这般完满。 沈耘躬身一拜:“刘公,半年不见,风采依旧。” “是啊,我等风采依旧,却比不得沈半农你的风光啊。当日听到你得了传胪,老夫一时失态落泪,引得州中不少同僚笑话。今日你要多饮几杯,好让我心里平顺一些。” “为刘公,自是一醉方休才可。若非州中诸公资助,我等在京师也不可能得如此名次。沈耘代赵文清,曾明礼,周青云,韩扬谢过诸公。”虽说韩扬跟州府的帮助半点不沾边,但是这个时候只要大家是秦州的,都说出来,让这些人倍觉有面子。 当沈耘坐在州府与这些官员闲聊的时候,外界却掀起了一重浪潮。 经过客栈中几个见过沈耘的人宣传,大早上的,路上许多人都知道今年秦州科考成绩最好的沈耘回来了。绿罗公服被夸张成了锦绣官服,孤身一人被说成了车驾连绵。一时间不少人闻讯前来,专门要看看沈耘在这客栈里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 先是城中那些有名望的士人。不少人是专门过来找沈耘的,但是碍于身份,不能进入州府。又听说沈耘在这里留下了诗句,所以纷纷挤进来观看。 短短一个时辰,竟然将当日松鹤楼中汇集的不少名士全都吸引过来。对着墙上这诗句,当成了宝贝一样,反复琢磨着字句。 “黄先生,你说,沈耘这诗写的怎么样?”黄先生本名黄仕达,名字寓意极好,只是可惜还缺了点运气。五次科考不中,岁数熬到了中年,在朝堂混了个特奏名,虽然没有授官,但是回来摇身一变就成了秦州的名流。 好在科举不顺,但是这人诗写的挺好,久而久之但凡有诗会,都会请他。而他的评价和解读在秦州来说也算是顶尖的,此时围观的人正好问他。 “嗯,字是好字,诗么,较真起来,也就是一般。不过嘛,再加上诗意,便又了不得了。” 老先生摇头晃脑卖了下关子,随即开始仔细说起来:“你看这诗吧,韵律不算太严整。恩,声,羹三个字,仔细说来应当是两个韵部。文辞更是平白到随便来个人都能够读懂意思。但是如果算上写诗之人的身份,你们便知道,咱们秦州不仅出了一个才子,更出了一个清官。” 被黄老先生这么一说,百姓们一琢磨,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乎口口相传,将沈耘的名声散播的越来越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四章 得功名孝敬双亲 沈耘与州中几位闲谈许久,一时便到了晌午。 于这些官员而言,饮宴自然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带沈耘出了府衙,便要投松鹤楼方向而去。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府衙前此时堵了不少人,为首的正是秦州士林那些闲散的名士。见刘通判带着沈耘出来,当即站在前头拱手:“我等见过刘通判,见过诸位,沈传胪,经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先前沈耘只不过是个无有声名的寒门士子,以是这些人纷纷将他当作晚辈。 然而如今科考中第归来,一甲进士及第的身份,足以让这些人仰望。现在这般说话,也不过是仗着年龄与沈耘平辈论交。 沈耘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微妙,不过并未说破,反而很是客气地拱手回礼:“诸公可安好,沈耘这厢有礼了。”谦逊的态度让这群名士心生好感,纷纷点头叫好。 看到刘通判几人的模样,几人似乎也会意了:“刘公是要为沈传胪接风洗尘吧,若是可以,不妨带上我等。今日沈传胪一首诗,可是让我等秦州士人倍感钦佩。这等人物,若是失之交臂,当真为我等此生憾事。” 文人的地位,除了实打实的文章,还可以通过相互吹捧获得。 这些人有意将沈耘吹成秦州近十余年来最为优秀的士人,此时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夸赞。 刘通判想想,将目光转向沈耘。见沈耘点点头,也顺势答应了下来。州府中很多事务,俗常还需要仰仗这些地方士绅。能够交好,自然尽量交好。 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松鹤楼,不用说,州府官员出马,自然是选择最好的地方。在起。到了近前,撩起长衫,长跪在地:“阿娘,孩儿回来了。”在地上的叩首,登时让沈母眼角流出了泪水:“快起来,快进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娘看你回来就好。” 母子俩抱头痛哭,却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良久之后,这才分开,沈母将沈耘从地上拉起来,牵着他走进屋里。 “自从县里的人将喜报送过来,阿娘就一直盼着你回来。可是那些前来探望的读书人都说,你中了进士,自此便是官家的人。官家要你去哪,你就要去哪。今年只怕是回不来了。”沈母的平静的声音就像是在讲一个故事,可是颤抖的身体却告诉沈耘,那段时间,眼前这个女人是多么煎熬。 沈母说着,指了指已经被烟熏的有些陈旧的灵牌:“耘儿,来,给你爹爹上柱香,告诉他,你回来了。” 灵位的下方,是沈耘高中的喜报。本来在西北的乡俗里,大红色和丧事是两种截然对立的东西,可是这张喜报放在灵位前,似乎就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沈耘依言,取了香,平静地点燃,三拜之后,将香插在香炉里。自己却跪在灵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沈山和他生活的时间不长,而且大部分的经历也不是很愉快。可是沈耘心里,就是有那么一丝尊敬,留给这个一直临死前才说出一句话的人来。如果想要深究个为什么,或许,这是沈耘骨子里对这位任劳任怨的平头百姓的尊敬。他的身上,有千千万万普通百姓一样的品格。 沈耘跪倒在地的时候,沈母便再度流出了泪水。此时此刻的她,满怀安慰地看着灵牌,喃喃自语:“老汉,你看到了没有,咱们的儿子,终于出息了。” 跪倒良久,门外忽然传来了声音。沈耘起身回头看时,三爷已经带着一大家子走进了院子。见沈母被沈耘搀着走出门来,很是开心地笑着:“娃儿他娘,这回你算是满意了吧。往后总算是也不用天天往村口跑了。” 三爷此言一出,沈母眼里含着泪,嘴上却笑着:“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五章 自此相逢是路人 之前在酒宴上,沈耘心里念着沈母,加上有一群人相互吹捧,难免食不甘味。 如今与三爷一家坐在家中,没有了牵挂,仔细尝尝,难怪松鹤楼在秦州屹立多年而名声越来越广。这菜肴确实做的不差。尤其是那羊羹,居然与当日自己在集英殿吃过的那碗羊肉泡馍也是略胜一筹。御膳房是用了不少的珍惜香料,可松鹤楼却绝对是从选料到炮制都有秘方。 那群官员名士吃的东西,自然不会简单。鸡鸭鱼肉,时令蔬果,样样俱全。饶是多了三爷一大家子六七口人,菜肴也因为桌子的限制只上了一部分,可是依旧让所有人吃到了饱。 而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村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当日沈耘苦求保人,这些人畏惧沈夕的权势不敢摁那个指印。显然三爷暗中帮过沈耘,虽然最后也传出那保书并未用得上。可是沈耘如今的做派,显然就是报恩来了。 一顿饭过后,送走了三爷一家,沈耘从自己的书柜底部取出了那张带着些污渍的保书。看着上边四个指印,沈耘一时间出了神。 成纪县衙内。 张晏也是一样的出神,不过比起沈耘的淡然,张晏面上多了几分纠结。没错,就是纠结。沈耘回来的消息他已经从别处知晓了,然而此时此刻,对于沈耘的态度,他还没有想清楚。并不是因为沈耘一个一甲第四他便要跟上去拍马屁。 而是就在近日,他也再度得到了从京中传来的书信,家中长辈俨然一副告诫的口吻,让他注意和这个沈耘的关系。不要刻意去交好,但是绝对不可以去得罪。这,便是那些人要求张晏做到的。 别看在成纪县张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可是面对长辈的话,他可是不敢有半分违拗。他这个县令是怎么来的,心里清楚的很。要不是仗着家里的关系,现在只怕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早就被写成弹章送到吏部了。 张晏的纠结就在这里,与沈耘的梁子已经结下,想要修好似乎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要不是有个沈夕可以当作替罪羊,张晏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家里交代了。 思索到最后,张晏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就是在沈耘风头正盛的时候,自己低头一回。之前不服气沈耘的名声,只是觉得一个布衣士子,不配有这般才名。可是现在人家已经高中传胪,自己及时收手,不再得罪沈耘,想来他也不会找上门来寻衅滋事。 张晏的回头是岸,注定给他带来了美好的结局。 而作为直接欺压了沈耘的沈夕,此时却着急上火。在那家酒馆没有找到沈耘的人,父子俩只能回到家中。到了县中当班,听人说沈耘到了州府,匆匆告假找过去,州府门前拥堵的人群却让他与沈耘隔了老远。 之后又跟着去了松鹤楼,不成想去出恭的时候再度错过,沈耘又离开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得知沈焘又出去跟人家吃酒,沈夕没来由地心里一阵恼怒:“成天就知道吃酒,人家的小畜生如今都能爬到咱们头顶当爷爷了,居然还这般没心没肺。哪天我死了,是不是还要和人家出去吃酒。” 只是这种话说说也就罢了,沈夕也终究不可能在酒肆林立的城中将沈焘找回来。草草吃了一碗饭,便径自蒙头睡下。 次日,当张晏面对沈夕的告假时,并没有如先前一般爱搭不理。对于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张晏莫名地有些生气,然而知道沈夕告假目的的他,还是决定允许。 他要看看,沈耘究竟会如何处理与沈夕的关系。 获得假期的沈夕欢天喜地的在城中购置了些东西,雇了一辆马车,往牛鞍堡而来。至于那个不中用的胖儿子,沈夕是指望不上了。没准到了牛鞍堡,会因为这厮让沈耘越发不高兴。反正就自己这张老脸,沈夕幻想着依靠沈耘,让沈家在成纪县成为望族,到时候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尊称一声沈六爷。 想是这么想,然而,走到沈耘家附近的时候,沈夕还是犹豫了。 本来打算自己一个人来办这件事情的,现在忽然有些怯了。沈夕坐在马车里,小声对车夫吩咐:“掉头,去村南头。”他要找沈美再商量商量,或许拉上沈美,这两家一道堵在沈耘门前,到时候将声势闹大些,沈耘不得不答应。 将马车停在沈美家门口,沈夕走进院里,沈美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 “三哥,你听说了么,那小畜生回来了。”沈夕并没有绕弯子,这个时候就要将沈美也逼到绝路上,这才能让他跟随自己前去。 沈美默不作声,显然是默认了。 “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沈俨的落第,和沈耘的中第,给沈美带来了很大的打击。这些时间他也一直在担心沈耘回来到底会怎样的问题。不过,不同于沈夕,沈美将结果想的非常严重。当年沈耘因为沈山的死,在最艰难的时候,毅然选择了和沈家一大家子决裂。 沈美很清楚这样一个人如果有心报复,根本不会在乎村民怎么想。 而且报复也有千般方式,沈耘稍微透露出一点意思,只怕就会有人巴巴地跑来跟自己为难。这年头,普通老百姓压根就遭受不起什么打击。对边被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收拾两下,自己这个家就要完了。 听到沈夕的询问,沈美叹了口气:“唉,还能怎么办?他想要报仇,就来报好了。反正你我都挡不住。想多了也没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三哥,你看要不这样。我来时带了些贺礼,咱们两人带着东西,就到他家门口,长跪不起。别人问起,咱们就说给大哥赔罪来了。我就不信,咱们拼着跪一天,他能无动于衷。只要他出面,咱们就哭着喊着求他,当着这么多村民的面,他只要不想落个道德有亏的名声,便不得不答应咱们。” “那有什么用,你没听过强扭的瓜不甜么。他要是口头上答应,暗地里收拾咱们,咱们还不是一样要倒霉。老六啊,我看算了。不要到最后丢人不说,还讨不了好。这事儿根本不划算。”沈美的情绪已经是非悲观。 但沈夕并不准备放弃:“三哥,你信不信,我要是去找二哥和四哥,他们保准答应。如果咱们四兄弟上门,你想想会如何?” 沈美一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自己和沈夕与沈耘都有直接的仇怨,但是老二沈川和老四沈景并没有。而老四一向听老六的,老二这会儿估计巴不得沾沈耘的光,自己兄弟四人一起到了沈耘门口,看他还敢不答应。 沈夕想到的这出“逼宫”,不得不说,当真是厉害。得到了沈美的同意,兄弟两人匆匆找来其他两人,手里各自拎着一些东西,径直走到了沈耘的家门口。 朴实的村民有一个优点,只要心里怀着愧疚,便不会舔着脸前来沾好处。所以昨夜沈耘悄悄给当初为自己作保的几家送去不菲的财物之后,今日早间起来,只见有许多人在沈耘家门口附近蹲着闲谝,却不见有人主动找到沈耘门前来。 对此沈耘自然有一番计较。 闲聊的村民忽然间安静了下了,有背着身影的,也被身边的人捣一下,随即示意回头看。 只见沈夕兄弟四人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墙角拐过来,并成一排,径直往沈耘家门口走过来。别看这些村民在大事上或许糊涂,但这种事情,却聪明的紧。知道马上就有好戏可看的村民纷纷扭头往家中跑去,他们自然是要叫上家人,看看沈家四兄弟和沈耘上演一出人伦道德大戏。 走到沈耘家门口,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围了上来。 四人将东西放在地上,在村民惊异的目光中,居然就跪倒在地。当然了,本来就是有意让沈耘出来,所以几人的声音也大了不少:“大哥啊,兄弟几人不宽厚,时隔三年才来看你,你在天有灵,就原谅我们几个吧。” 洪亮的声音哪里有半分的歉意,不少村民心里已经开始发笑。这群家伙是什么意图,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至于沈耘有什么反应,村民则充满了期待。 没有想象中的怒斥,也没有预料之中的和解。 就在村民的期待中,沈母忽然走出来,很是平静地说道:“这里没有你们的大哥。”正要说下去的时候,却被跟着走出来的沈耘给拦住:“阿娘,你别气坏了身子,回去吧,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冲沈母很是庄重地点点头,沈耘看向沈夕四人:“你们的心思我已经知道了。回去吧,村民们有的,你们都会有,他们没有的,你们也不会多得一分。咱们的情分,早就随我阿爷的棺木,葬到了南山的土里。我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但从此之后,相逢便是路人。若让我听到你们谁借着我的名头渔利,便等着我找人将你们打回原形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六章 安土重迁的沈母 沈耘的回答让沈夕等人彻底傻了眼。 满怀希望却彻底绝望,这种转折让沈夕几人恼羞成怒:“小畜生,今日你若是不答应,便莫要怪我等做叔叔的心狠了。拼着被人笑话,我也要到秦州衙门里告你一状。” 能够想出这种手段的,只怕也仅有沈夕一人了。可是,沈耘如何能够就范。看着眼前这几人,沈耘不由得冷哼一声:“你尽管去告便是了,如果想要用你那等浅薄的见识来阻拦我的前程,也莫要怪我,用更直接的手段找你等算账。” 沈耘说完之后,便转身走进了院子,不再理会四人。 一场谈判宣告破裂,沈夕几人恨恨地看着沈耘的背影,站起身来狼狈离去。 沈耘并不担心这些人敢闹什么幺蛾子。自从三年之前,他就没有拿这帮子人当作亲人,所以言行之中,自然多有防备。有宋以来被亲戚坑了的不是一个两个,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也被自己的内亲诬陷过与儿媳**。 而这些人,不管是哪一个,被利益蒙了眼,指不定就会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沈耘宁可一开始就将其定义为恶人,也不愿待这等人占够了便宜然后反过来阴自己。 不去管沈夕几人接下来如何,回到家中,沈耘宽慰着沈母,也开始与沈母商量往后的事情。 “阿娘,孩儿过些日子便要到庆州去赴任。抛下阿娘一个人,孩儿委实不放心。不若便随孩儿一并去庆州,也好日夜侍奉在床前。”三年多来,沈母给予了沈耘足够的支持,对沈耘而言,是他适应这个时代必不可少的条件。如今有了官身,生活也好了不少,他不想再将沈母孤零零一个人扔在这里。 可是,沈耘孝心一片,却终究被沈母给拒绝了。 “孩子,你去之后,好好做你的官。只要能做个好官,让人家提起你的名字,就交口称赞,为娘就很高兴了。如今为娘身子骨还硬朗着,不需要你走走步步跟随。况且还有你阿姐照顾,莫要牵挂我了。”抚摸着沈耘的头,沈母很是满足地说着。 都说养儿防老,可是到最后,在儿子的前程和自己的后事之间,很多父母还是选择前者。 “阿娘……”沈耘还要再劝的时候,全被沈母一声幽幽的叹息勾动了泪水:“何况,这里还有你阿爷啊。我总不能扔下他不管呢。老伴老伴,老了还是伴。我们俩老早就盼着你能有出息,如今如愿了,也不求再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就安安稳稳的,在这里过一辈子,便足够了。” 沈耘沉默了,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沈母这个解释已经足够了,即便沈耘说千千万万个理由,也抵不过这一句话。哪怕院子外头还围着不少人,可是房屋中依旧静谧,偶然在院子中间卷起一道旋风,似乎是沈山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回来看看。 在家中呆了几天,城里便有不少文士相邀。 沈耘推辞不过,而沈母自然也是喜欢儿子能够这般受欢迎,自然点头应允。 来到城中,这一回的地点却不在松鹤楼,而是在县城外码头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里。沈耘到的时候这些名士们已经差人摆好了桌椅,一干笔墨纸砚加上吃食,将亭子里里外外摆了个满当。沈耘暗自咋舌,这些人当真是有钱任性。 见沈耘前来,亭子里闲坐的十来人纷纷起身相迎。 为首的居然是当初松鹤楼元夕文会的几个评审,两方相近之后,很是客气地行礼,随即沈耘被带到亭子里坐下:“沈传胪啊,咱们这些人,就等你了。” 看着座位中既有四五十岁的老儒,也有州学的夫子,沈耘可是有些惶恐:“诸公莫要这般称呼,沈耘即便登科,也是秦州士子。不若以字号相称,唤我半农便是了。” “若我所知不差,半农年前方才二十出头,也不见行冠礼,怎的便有了这般字号?”依照周礼,男子二十行冠礼,由长者赐予字号,沈耘忽然冒出来一个半农,由不得这些人不惊讶。 沈耘惭愧地摇摇头:“当年家贫,我却一心要去外地求学,家中父母便找了一位老先生早早行了冠礼。寒门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诸公海涵。”沈耘这一番解释,倒是让这些人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寒门士子很多都年少时外地求学,所以出此下策,在士林之中也很常见。 倒是“半农”这几个字,让众人颇为赞叹:“当日送这字的老先生,想来定然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这是要提醒半农你,即便当了官,也要不忘根本。半农你也做的非常好,在州府门口的那首诗,这些天来不少人都去观看。往常我等都喜欢去松鹤楼饮宴,你看,如今也不无颜在你面前铺张,所以今日便带了些酒水来这里。” 然而就算是这里,话费定然也是不少的,沈耘摇摇头,只能说你们开心就好。 一边闲谈着,一边吃着水酒。谈到兴浓出,易先生忽然开口说道:“半农,今日请你前来,却是我等有事相求。” 易先生当年对沈耘也算是青睐,此时听得他发话,沈耘便开口答应:“易先生莫要用求字,只要是沈耘可以做到的,定当竭力而为。诸公都是沈耘的前辈,有事但请吩咐。” 听到沈耘的回答,原本满怀期待的几人顿时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易先生继续说:“事情是这般。我等游山玩水,这些年饮宴或者是文会,也作了不少诗词文章。你不曾来的时候,便兴致勃勃地将之汇集成了册子,也算是不枉读书一遭。” “本来是打算自己草草写个序,不求闻达州府,只要让后世子孙明白我等诗书传家的本意便好。但是如今半农你回来,便想请你为我等作序。” 沈耘一听,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先前这些人有些不好意思。 一本书的序,如果自己写来,大抵就是告诉别人这本书里头写了些什么。往往这样的序因为自谦,内容可能还要比序里头介绍的好一些。还有一种序言,是请别人代写。这种带着人情的序言,写起来难免就带上一些恭维,所以往往序言比内容还要好看。 沈耘是一甲第四,秦州几十年来科考成绩最好的一个。 请这等人物作序,对易先生这些人来说便是贴金了,传出去名声也好听。往后自费刊印几本,送给亲友的时候也可以介绍说这是沈传胪给写的序言。 说白了,就是要让沈耘吹捧一些这些人的诗文。 这个要求沈耘当真是有些哭笑不得,既然人家说起,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沈耘自然是答应了:“原来如此,不知诸公的诗作在何处,可否让沈耘一睹为快?” 沈耘将姿态放的也低,文人之间嘛,有感情的时候相互吹捧,没感情的时候相互攻讦。沈耘不愿将秦州士林全都给得罪了,所以主动请求看他们的文章,将来人说起,也算是一桩美谈——不论是对他还是对这些名儒。 易先生使个眼色,便有人端着盘子将几册书放在沈耘面前。 最上边的,自然便是易先生的作品。易先生以词作闻名于秦州,水平自然是非常不错的,哪怕沈耘读来,也觉得词藻优美寓意通畅,如果单纯将这词作放到科举中评个等第,只怕也能够位列一等。仔细翻看着每一页的词作。 这些名儒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看的出来,沈耘是认认真真在读。其中又以易先生最为紧张,见沈耘放下书册,急忙追问:“半农,你看我这册子如何?” “还请取笔墨来。”沈耘并没有直接回答易先生的问题,而是笑着冲易先生点点头,待纸笔送到他的面前,以闻名秦州的瘦金体写道:“时值庚戌,嘉禾茂盛。渭水河畔,秦州府中。鸿儒毕至,名士纷纭。席间忽闻易先生有词文一册,求取一观,顿觉叹息。 易先生之词也,如遗贤于荒野,明珠之蒙尘。世人只知先生之名,不知先生之才,悲乎悲乎。先生之词若此,而天下如先生者,何其多也。唯留序一篇,万望世人知先生之才名耳。秦州沈半农,敬奉。” 沈耘严格地做到了不吹不黑。但是易先生此时已经激动地颤抖起来。见沈耘吹干了墨迹将纸张送到自己面前,老先生双手颤抖着接到手中,就像是捧着多么珍贵的宝物一般。将沈耘的短序又读了一遍,这才抬起来,满怀感激地说道:“半农当真意气,老朽谢过了。” 这下子可是让沈耘有些惊慌:“使不得,使不得,易先生的词作当得夸赞,只是沈某才疏学浅,说不了更贴切的赞誉,只能尽力而为。先生不要怪罪才好,如何当得谢字。”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易先生,沈耘再看其他人时,便发现他们如饿狼一般看着自己。沈耘只能拿起下一本册子,认真阅读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七章 一种相思两处愁 任何时候,你不能寄望官府的效率能有多快。 正如知秦州事的李师中和管勾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打了三个月的土地官司,到现在中枢还没有发出一句话一样,沈耘寄到京师苏府的书信,迁延大半个月,这才到了苏府。 这日苏轼正好休沐在家,驿站的人手送信过来,交给门子便扬长而去。听着门子言辞凿凿生成这封信的主人指定了要送到这里一个叫做苏未的人手里,门子委实想不起来府中还有苏未这么个人。其实沈耘更是万万没有想到,因为方言和口音的不同,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好在信封背面沈耘还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门子交给管家,管家知道沈耘的身份,却不知道苏小妹和沈耘的牵扯。只当是沈耘临走时送给苏轼的感谢信,因此一来二去,居然把信送到了苏轼手里。 苏轼拿到信的第一时间便知道这信是送错人了。 不过长兄如父,就算到了后世,父母该翻孩子日记本照样翻,何况大宋。 苏轼打开书信,看到沈耘的字迹,倒是一乐。北宋书法家不少,但是苏黄米蔡宋四家的艺术水平却是后世公认的。 沈耘只是将一封信当作情书一样来写,字迹自然是极为认真的。一笔行楷,洒脱中不失严整,正如沈耘的内心一般,想要热烈的追求却又遵守男女之间的礼数。 此前沈耘殿试用的是极为工整的楷书,倒也没有太多个人风格,苏轼未曾留意。可这个时候看他的行楷,当真带着鲜明的性格色彩。苏轼忍不住叫了一个好字。不过字是好字,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内容,强烈的好奇心促使苏轼开始读起这封信。 骨子里苏轼也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故此对于沈耘这种欲说还休的文辞,心中暗自发笑。而后看沈耘实在写无可写,居然写起在船上的生活,苏轼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小青年之间的感情,当真是好玩的紧。 待看完了这封信,苏轼也逐渐开始考虑沈耘的状况。 苏小妹并不愁嫁,只是自己这个妹妹一直以来眼光高的出奇,没有看中的人罢了。如今郎有情妾有意,先前还没有放在心上的苏轼,这会儿不得不好好考量两人是否般配。 反复比较下来,忽然间发现沈耘似乎还真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心里有了主意的苏轼,自然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将书信收好,苏轼走出书房,到了二进院子的一个亭子里,冲正好出门的梅香吩咐:“梅香,去把小妹叫来,就说我有好事要告诉她。” 苏小妹可不是李清照那样的女酒鬼,早间辰时便起来,这会儿正在闺阁做女红。 听闻是自己大哥召唤,放下了针线,匆匆往亭子走过来。许是走的快了些,加上暖风熏染,到了亭子前,俏脸红扑扑的,活似害羞一般。 想到自己将要交给小妹的书信,苏轼打趣道:“我尚未说是什么好事,小妹便如此羞赧,看来,这回我要引荐的年轻公子,小妹定然会极为满意。” “大哥,你就别拿我逗趣了。你前次引荐的那位郎官家的公子,小妹私下差人打听了一番,夜夜流连风尘之地,胸中又无几分学识,若非仗着祖辈恩荫入了国子监,往后只怕连仕途都入不得,当真不是良配。” 一番指责,是明确告诉苏轼,你不要再给我介绍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了。 苏轼老脸微红,这不也是着急上火没办法,就见到人家引荐便想要试试么。不过这会儿重点都不在这里:“对了,小妹,今日府上来了封信,上边指明了要找一个唤作苏未的。管家也不明所以,便交到了我的手上。” “苏未?”虽然方言害人,但是聪敏如苏小妹,如何不知道这就是找自己的。而知道自己这个化名的,也就寥寥数人罢了。由是急声问道:“大哥,你不会将书信退回去了吧?”话刚说出口,便发现苏轼正一脸微笑。 羞恼的苏小妹瞪了苏轼一眼:“大哥就知道拿小妹寻开心。你要不说,我便走了。” “说,怎么能不说,喏,这便是那封书信,你拿去看吧。”将书信放在石桌上,苏轼便匆匆离开了。虽说拆信读信都是理所应当,但在这个妹妹前,苏轼还是觉得有些理亏。趁着没有发现,还是及早开溜比较好。 苏轼还没走出亭子,苏小妹便已经将书信取在手里,看已经被打开过,登时一声娇嗔:“大哥,你又乱拆我的书信。” 只是话刚说完,苏轼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拱门后。 比起找苏轼算账,苏小妹还是觉得读信比较重要。尤其是看到沈耘的名字,心里便忍不住有种急切。这大半个月得不到沈耘的消息,说不想那都是假的。虽然苏小妹极力否认,但是沈耘给她的印象,就是与别的男子有些不一样。 拆开了信,看到沈耘直接告诉她,如今已经知道她是男扮女装。苏小妹忍不住笑骂了一声呆子,正端着茶水过来的梅香忍不住接话:“小姐,梅香不呆啊?”结果惹得苏小妹没好气地驱赶:“去去去,不是在说你。” 然后那种如流水中漂浮着几瓣花香的表白,让苏小妹的心跳忽然有些急促起来。 这些年没少听男人说些暧昧的话,但那种直白的表述让苏小妹忍不住就觉得有些恶心。而沈耘则不然,心意就在那里,如潺潺细流一般,流进苏小妹心里,忽然间,便觉得整个心儿都要化进水里,然后,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变成汪洋。 将这一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苏小妹这才一脸欢喜地将之收入怀里。 这会儿,是时候跟自己大哥算算擅自拆开书信的后账了。 与苏小妹这里不同,沈耘的处境就要尴尬许多。自从沈耘回乡的消息传开之后,十里八乡的媒婆全都闻风而动。 媒婆这个行业,在大宋虽然地位比较低下,但是论起钱途来,却是一顶一的。哪家公子敲上了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光棍看中了哪家的寡妇,反正碍于面子都不能直接地跑上去问,总是使几个钱,请个媒婆去说项。 事情不成,恕不退还;事情成了,还要额外送一笔谢礼。 而沈耘作为一甲进士,请求媒婆说项的代价,最少也是上百文。 从县城为几个老儒作序回来,沈耘家中的日子就一直没有安生过,即便沈耘已经明确告诉这些人,自己已经心有所属。然而,没有领证就算数的道理自古皆然,许多人家都不死心,依旧差了媒婆来问,今日坐在沈耘家屋中不停说话的,便是第二次前来的。 “沈官人,不是老婆子我说,如今你也二十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咱们秦州的姑娘,哪家的不能娶回来。官人口中虽说心有所属,但是你也该看一看我秦州的佳丽。这是城南王老爷家的女儿,你看,二八年华,也是读书识字的,与官人正好相配。” 抖抖手上那副极为写意的画像,媒婆将这位小姐夸成了花。 只是沈耘早就听说城南王家的小姐性格刁蛮,喜欢逗弄百姓。更是豢养了一只恶犬,专门指使其咬人作乐。王家也就这一个女儿,如何能与这媒婆所说对的上号。 见沈耘摇头不语,媒婆又取出另一张画像:“喏,这位是邻县杜老爷家的闺女。杜老爷你也听说过,家财万贯,在咱们秦州都是出了名的。偏生就养了这一个闺女,膝下无子,郎君你若是娶了她,这般富贵唾手可得。” 见沈耘继续摇头,媒婆还想要取出下一张来,却被沈耘给拦住了:“王媒婆,如果我记得不错,这已经是你第三次登门了。而我,也要第三次对你说,我已经心有所属了。虽然你说的这些姑娘们都有这般那般的好处,但是我沈耘不是那等贪恋财色的人。所以,还请你回去吧。也告诉你的同行们,自今日起,我沈耘便要闭门谢客,不周之处,敬请见谅。” 先前还是念着礼仪,现在沈耘是彻底烦了。将这王媒婆赶出家门,沈耘这才无奈地回来喝了口水。 而这个时候,沈母却忽然开口:“儿呀,你说你心有所属,不知道是谁家姑娘?若是那大官儿家的,为娘还是劝你早些放弃吧。你虽然如今中了进士,可毕竟也还是个小官,凭借婚姻谋取官位的事情,咱们千万不能做啊。” 沈耘想了想,苏家兄弟二人,苏轼只是清贵的大学士,苏辙也只是知县,似乎还真没有这样的嫌疑。因此沈耘安慰道:“阿娘,您就放心吧。孩儿喜欢的人,她的家境虽然比咱们好许多,但是也不是高官。她性格温婉,知书达理,与孩儿志趣相投。虽然不知道她对我如何,但我还是想试试。” 听到沈耘的解释,沈母这才点点头:“既然如此,阿娘也就不催你了。只是切记,这姻缘啊,还是不要掺杂其他东西的好。钱财总有挥霍尽的时候,权势也有倒下的时候,两口子能同甘共苦,才是长久之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八章 败落的安化县衙 离家是种难言的痛。 虽然将身上大部分的钱财都留到了家里,可是看着沈母孤零零地站在门前,看着自己的身影,沈耘忽然间就有种不舍的感觉。不停地回头看着沈母冲自己招手,直到再也看不见,沈耘才转过头,专心赶路。 前几日沈耘便宴请秦州士林的人,今天便不用特意道别。 庆州不比京师,沿途都是陆路。前往的车辆是早些时候打听好的商队,毕竟人多,而且有不少精壮的汉子保护,所以沿路倒也安全一些。西北不仅有西夏的骑兵侵扰,还有盗匪蜂起,有些地方厢军军纪不严明,明面当兵暗地为贼的也为数不少。 见沈耘过来,商队的管事连忙客气地迎上来。先前和沈耘也商议过,他负责沈耘的旅途,而沈耘则负责车队官面上的保护。当然,这种保护仅限于阻挡沿途经过的那些地方非正常的吃拿卡要。正经的过路费商税什么,还是要缴纳的。 而往往这些不正常的征税才是大头,所以在管事眼里,沈耘就是保护神。 “沈郎君,您来了。早饭可曾吃了,我这里有专门为郎君准备的吃食,且先带着垫垫肚子。您也知道,商队出发之后,晌午就吃些干粮,只怕会坏了郎君的胃口。” 这是一种委婉的孝敬,沈耘并没有拒绝。如果不要这些,反而会让这管事越发忐忑不安,只怕再过一会儿,还要塞些银子给自己。沈耘可不想要这不义之财,索性接过食盒,点头冲管事笑道:“却是劳烦了,一路之上,就拜托管事了。” 国人送礼都是有些讲究的,但凡想要有细水长流的关系,第一次送礼定然不会直接将钱财送过去。那样给对方的印象就不太好。反倒是这种循序渐进的办法,最是能够让人接受。沈耘知道这食盒肯定是没有装钱财的,所以大胆地收下,等到下一回,严词拒绝便是了。 上了车,掀开食盒,果然,里头摆着一只烧鸡,外加几碟小菜。这一盒不用说早饭了,便是连午饭都够了。沈耘摇摇头,盖上盒子。 车鸣马潇潇,温暖的天气里,商队急着赶路,沈耘刚刚坐好,便传来出发的信号。信手掀开了车帘,马车已然驶出城外,投进东北方向的官道。 五月的西北,稼穑已然高起。只是秦州撂荒严重,走出成纪县不远,便看到绿野中斑驳的枯黄,那是荒草未曾遮盖的土地,显露出来,大有向苍天无言的倾诉。沈耘暗自摇头叹息,李师中这个官员,当真做的有些亏良心。 有王韶在上头他喜好奢华,便是连县衙破成这样都不敢修一修。 吴通判带着沈耘到来的时候,几个差役正在门前闲聊着,看到两人的身影,这才匆匆站起来行礼。待沈耘跟着吴通判走进县衙,再度坐到地上,完全没有一点公差该有的肃穆。 前堂里没有半个身影,进了后衙,吴通判只能高呼:“蒋知县可在,速速出来,新任知县到了,本官带他前来与你交接。” 吴通判话音刚落,沈耘便看到不远处一间屋子里窜出一个身影,到了吴通判近前,躬身一拜:“下官拜见通判。”随即起身朝着沈耘一拱手:“哎呀,沈知县,蒋某等候多时了。快请到后衙坐,我这便着六曹将一应文书全都带来让沈知县查验,交接完毕,我再设宴为沈知县接风洗尘。” 蒋知县的一番言辞,让本来准备好说辞的吴通判也闭上了嘴巴。只听得这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对外头呼喊一声:“蒋青,去告诉六曹,让他们将各自管辖的文书账目之类,全部送到后衙来。对了,让人去城中平安酒家定一桌酒宴,要六两银子的。” 六两银子,足够将这县衙的破损处粗略翻修一遍了,看着这位蒋知县宁可吃在嘴里,也不愿花在实处,沈耘心里暗自下了决定。 与吴通判和蒋知县而言,这交接不过就是走个形式。看着六曹带人送来的卷宗堆满了整张案几,蒋知县满脸堆笑:“沈知县,你看,是不是看一看便直接签了文书,咱们也好趁早出去吃酒。你是不知道,这平安酒家的酒菜是庆州一绝,好些过往的客商为了吃一口他家的酒菜,专门等好些天。” 沈耘并没有答话,而是先从户曹那里,取过了一卷文书,仔细查看起来。蒋知县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如果沈耘这回不签交接的文书,只要理由正当,他想要调任的心愿就要泡汤了,这个时候,还是乖乖闭上嘴巴的好。 而沈耘一页一页翻着这些文书,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先前就觉得安化县形势不太好,没想到居然不好到了这个程度。连续两年的户曹卷宗不过半个时辰看完,沈耘的心已经跌落到了谷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零九章 庙小自然妖风大 “自熙宁元年至今,崇宁户自一千五百户,降至一千七百余户。钱粮亏空,至今余钱不足两千贯,仓中存粮不过数百石。我说的可对,蒋知县?” 沈耘的目光直射自己这位前任,安化县真不知道在这位手里是怎么撑到如今的。府库余钱就这么点,这蒋知县居然还敢拿六两银子吃喝,不知道是要说心大呢,还是要说尸位素餐。 听到沈耘的话,蒋知县心里便是一惊。 他从来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将这些数据梳理的这么清楚。那账目虽然不太可信,可是每年户曹和仓曹都能弄出一大堆名目来,就连他花好几天时间都看的眼花缭乱,这个年轻的后辈怎么可能? 而沈耘说的这些,如果呈报吏部考功司,绝对会让他原本调任的打算彻底断绝。甚至这个知县都有可能做不成。 钱粮亏空都是小可,主要这崇宁户流失近七分之一,哪怕他后头站着当今官家,一样吃罪不起。 “这,这……”蒋知县想要找个理由,可是怎么想都找不到,浑身颤抖着,勉强站立在沈耘和吴通判身前。而这个时候,沈耘却忽然目光看向吴通判:“吴通判,庆州连年战乱,求一时安定,由崇宁户变为佃户的,不在少数,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是交接的公文上,我希望吴通判能够注明这一点。我可以全盘接过来,但不希望前任捅下的娄子变成我的罪责。” 沈耘的意思很清楚,交接,照常,但是府衙必须要备案。 吴通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缠的新任知县。 往常哪一个知县不是默默接收前任的烂摊子,其实当年蒋知县接任的时候,人口照样从一千六百多户下降到一千五百户。虽然心里有些不自在,但为了安化县能够安定下来,吴通判还是点了点头。 蒋知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带着近乎谄媚的眼神看着沈耘在交接的文书上面签了字,这才放下心来。先前那些站在旁边的六曹吏员,被吴通判喝了一声:“还不过来拜见你们的新知县。”这才慌忙站到沈耘面前,躬身行礼后一一自我介绍。 被沈耘来了这么一出,蒋知县先前说的接风洗尘,也被按下不提。 正好沈耘也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吃吃喝喝,索性便先去了县中馆驿,只等蒋知县收拾好东西离开,自己便直接搬进来。 说是等待,实则也就一天时间。安化县这个地方蒋知县已经整整待了七年,巴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当日吏部的公文下来的时候他就开始做准备,到现在便只剩下将一干东西装上马车,然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官场便是如此,人走茶凉。前脚蒋知县离开安化县城,后脚安化县衙上下官吏便找到了馆驿里来。 五月底也不是农忙的时候,县城中不少闲散百姓看到这一群当官的气势汹汹过来,当真吓了一跳,随即抱着十分的好奇,站在不远处,静静围观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 沈耘来的平静,许多人还不知道新来了一个知县,只是看到当日的蒋知县在十来辆马车的簇拥下离开县城,这才纷纷起疑:“莫不是,咱们来了个新知县?” 全然没有欣喜,围观的百姓纷纷哀叹起来:“前头那个姓蒋的,七年知县做的只知道饮宴,告个状子半年审不下来,而且糊涂透今日闹得这么大,城中必然会有人趁机作乱。” 沈耘是半点也不相信这种鬼话。安化县是什么地方,府衙所在地。城里驻守着至少上百厢兵,平常治安根本就用不到安化县的差役,这许嵩普压根就是想用这个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且,效果似乎还不错,因为他拉出去的差役占了县衙的一半。 就在金长岭汇报完毕退后,忽然从前衙传来一个大嗓门:“金县丞,新任知县可到了?哎呀,累死我老许了,今天又抓住几个小蟊贼,居然趁着百姓们去看知县车驾的时候行窃,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咱老许是干什么的,能让这些小兔崽子得逞?” 乡间妇人争吵时最喜欢使用的套路,指桑骂槐。许嵩普明着是说几个小蟊贼,但是骂几个蟊贼,用得着说天高地厚? 沈耘心里暗自冷笑着,面上却带着笑容,不一时看到一个三十来岁满面虬须的男子转进后衙来。这男子正是许嵩普,看到一干官吏躬身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他的内心便是一阵冷笑。明明都准备欺压这个新来的小子了,面上还装这么恭敬,当真是为娼者求牌坊。 阔步走上前来,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沈耘居然会绕过公案,走过这一群官吏,迎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道:“这便是许县尉吧,哈哈。沈某正等着你来,带诸位一道去那个什么平安酒家饮宴一番。不想许县尉操劳公事,却是让沈某汗颜,既然如此,那沈某还是向许县尉学习,先公后私,来呀,升堂,先将那几个小蟊贼带到前堂审问,我倒是要看看,他等有多大胆子,居然赶在沈某人就任的时候闹事。” 前一时沈耘还笑眯眯地,可是说到后头,却声色俱厉起来。 既然你敢搞事,我也不妨将事情搞大。你想在我面前摆谱,那我也敢用手中的砖头打脸。沈耘不想用示弱的办法来处理与这些人的关系,这等老油条哪个不是欺软怕硬的主,要么就以雷霆之势将之镇压,要么就服软到底,想要先示弱再逞强,那都是妄想。 沈耘有命,站在后衙的差役们自然得遵从。他们不是许嵩普的铁杆,这会儿也有些依附的意思,因此纷纷应诺:“遵命。” 许嵩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精彩起来,沈耘不理会他,转身冲金长岭等人一拱手:“诸位,需要操持本案的,且随我到前衙,其余人等,便回去吧。等过些时日,沈某再请诸位饮宴,到时候好好认识一番。” 转身走出后衙,快要到前衙的时候,忽然间转过头来:“许县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是皇祐五年明法科的进士对吧,此次审案,不妨前来与本县参详一番。” 说完之后,沈耘便走进了前衙,留下金长岭等人一脸震惊。沈耘之前一直没有表露过认识自己等任何一个人,然而此时一口叫破许嵩普的底细,不得不说,这位只怕早就做足了功课。 想要欺压这个后辈,恐怕有些难。 金长岭与六曹相视一眼,心里同时冒出这句话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章 雷声挺大雨点小 “说吧,拿了什么东西?” 看着跪在堂下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家伙,沈耘全然没有了与许嵩普说话时的刚硬。 被带上来的第一个小蟊贼,仅仅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被捉来的途中就已经吃了不少苦头,现在跪倒在沈耘面前,眼神中充满了畏惧。 “县尊,这小贼趁着人家卖炊饼的不注意,拿了炊饼就跑……”依附于许嵩普的一个差役还没等小孩开口,便擅自插言。 沈耘有心树立威严,冷冷盯着这差役厉声喝道:“住口,我让你说话了么?”沈耘分明看到,小孩刚要说话,被这差役一番插嘴,瞬间变得有些惊慌,看向沈耘的眼神也更将惶恐。出言的差役悻悻地归班,沈耘这才看着小孩闻言说道: “家里的大人呢?” “我,我家里没大人。都死了。”沈耘的言行让小孩子对他的印象稍微改观,怔了一会儿,忽然就说出这一句话来。 沈耘顿时了然。当年庆州饥荒,逃出去了不少人,有许多都饿死在了来回的路上。这小家伙的父母多半也是如此。回到庆州这么大的人也无力耕种,或许田产都早就被人侵占了,只能混迹在县城,靠小偷小摸生活。 或许再过几年侥幸不死,便会参加厢军混口饭吃。 “你家原来是哪里人?家中现在可还有土地?”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沈耘继续追问,这使得一干差役非常奇怪,明明是偷窃,不问责反倒是问起这些来,好生奇怪。 如闲聊一般的对话,让沈耘家小孩的遭遇彻底梳理清楚,果然如自己先前所想,这孩子家在业乐镇下一个小村子,逃荒数月只有他孤身回来,家里数十亩田产如今早已被业乐镇的大地主邝家霸占。小家伙无有生计,只能在城中混生活。 而这件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整整数年。 “去,将吏曹唤来,让他带上业乐镇的田亩籍册。”沈耘了解到了这些事情,二话没说,让差役到后衙去找吏曹。一县的土地田亩以及人口,都由吏曹掌管,沈耘要问个清楚,这邝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吏曹匆匆前来,怀里抱着的正是沈耘要求带来的籍册,带着几分惶恐送到沈耘案头,便站在在侧。此时前衙外有不少好奇的百姓为了过来,都想看看这个新来的知县到底会怎么审理这个小孩子。 “业乐镇黄杨村曹大有家中田产,查。” 沈耘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吏曹匆匆翻到地方,逐字念道:“曹大有一户三口,熙宁初年逃荒,无有口丁报备归来。有良田三亩,中田七亩,下田十五亩。”这个答案让沈耘的心里逐渐有了定计,因为在县衙的簿册里,根本没有这邝家购置田亩的记录。 “好了,今日本县审理的有些疲乏了,就先如此吧。你等,将这小子看押在县衙内,给他两餐吃喝。到了明日再审。” 先前还气势汹汹呢,结果这会儿听到邝家便忽然停止审议,沈耘的做法引得不少百姓纷纷不满起来。待他转身回到后衙的时候,前衙外已经有几个百姓小声骂道:“看来,这毛头小子和前任草包知县都是一样的货色。罢了罢了,活该我安化百姓倒霉。七年摊上两个吃软怕硬的。唉,当年的范相公要是在咱们庆州,哪里会有这等事情哦。” 不止是百姓,就连县中官吏差役也是如此想着的。 吏曹见沈耘转身到了后衙,慌忙收拾其簿册追上去,凑到沈耘身边低声说道:“县尊果然机敏,那邝家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私蓄上百庄奴,掌控着业乐镇周边上千亩的良田,中田下田更是无算,业乐镇六七成的赋税都是他出,能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 沈耘笑了笑:“说吧,他一年给县里孝敬多少银子?” “嗨,咱们哪里能有资格被他孝敬啊,人家拿着钱,都是往州府里头使呢。据说邝家老太爷与李知州关系甚笃,邝家兄弟三个,也时常与州中的判官诸曹称兄道弟,我等小人物,凑到人家跟前也不见被看一眼。至于邝家年轻一辈,倒是出了几个有才学的,不过都不在州学,而是外出游历去了。” 吏曹简单的一段话,将邝家的情况说了个通透。沈耘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阻力。提醒完沈耘,吏曹便匆匆回到了值房,留下沈耘一个人,站在后衙的院子里苦笑。 时间转眼便到了第二天,有心前来看沈耘笑话的百姓,却惊讶的发现今天沈耘居然来堂都没升,只是差金长岭出来象征性地在前堂坐了坐便回到后衙。本来有几个还想请沈耘主持公道的百姓,顿时也打消了念头。 安化县衙里,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知县沈耘从今早起来就入驻吏曹,开始翻看安化县所有的户籍土地簿册,县丞金长岭倒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不过今日居然也难得有心,在自己的值房里哼唱几句安化小调。至于县尉许嵩普,压根就是一副跟沈耘不对付的样子,将自己几个心腹差役唤去外头吃酒了。 六曹也没有了昨日的紧张,一脸观望,就看着这新知县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雷声大雨点小,这就是外界对于沈耘的评价。似乎刚刚昭示了一下存在感,就因为邝家的名头给吓了回去。到了第三日,业乐镇邝家那占地数十亩的宽阔庄园里,邝家三兄弟正设宴招待庆州府衙节度判官耿荣。 节度判官,掌持一州司法户籍税赋以及一州差役和吏人的管理,地位仅在知州和通判之下。自太平兴国四年设立以来,如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当初还是京朝官外任,如今也容得选任提拔,这耿荣正是从知县事的差遣上直接提拔起来的。 邝家如今肆意兼并田亩,与这耿荣是脱离不了关系的。 昨日有人从县里带回话来,说新来的知县前日审理了一桩案子,有可能和他们邝家又牵扯。今日这三兄弟便将耿荣请来,固然有加深感情的因素,但想要通过耿荣探探口风也是主要目的。 听庄丁汇报耿荣的马车已经快到庄园门口,三兄弟急忙迎了出去,待耿荣下了马车,便凑到跟前拱手致意:“耿大哥,我等兄弟等你好久了,快进来,庄里已经设下酒宴,我等边吃边谈。” 常年收受邝家的好处,耿荣当然很是客气地回礼:“哈哈哈,三位贤弟客气了。老太公进来可好吧,前次相见还是在正月,且先带我去拜见他老人家,咱们再畅饮也不迟。” 能够与邝家维持关系,耿荣的八面玲珑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三兄弟见耿荣这般客气,登时笑道:“耿大哥有心了,阿爷近来却是搬到西山别院去了,说那里有水养人。大哥的好意,我等随后捎去便是了,快请进吧。” 耿荣这才点点头,随三兄弟走到庄里。 为了招待耿荣,邝家三兄弟专门在城里请了乐姬过来,一干吃食也都是现从平安酒家快马取来的。等耿荣就坐之后,便有丫鬟们将那一碟一碟温热的菜肴端上来。 “耿大哥,这是咱们专门从平安酒家娶回来的,都是一路上用炭火温着的。快来尝尝。”三兄弟热情地招呼着,让耿荣心里非常满意。用筷子轻轻夹着金黄色的烤乳猪肉,仔细咀嚼两下,这才点头称赞:“不错,这平安酒家的烤乳猪,可真是一绝,来来来,几位兄弟,你们也别看着,一起吃啊。” 四人整整吃喝了一个时辰,这才各自发出舒服的呻吟。 唤丫鬟将残羹冷炙换了下去,端上几碟时令蔬果,再送上酒水,老大邝龙腾很是客气地向耿荣敬酒:“耿大哥,咱们邝家能有今天,少不了你的扶持,小弟今日请耿大哥来,就是要表表谢意。” 耿荣举起酒杯,却摇了摇头:“老弟啊,你们今日,都是你们自己赚来的,与我老耿却是无干。我耿荣倒是要谢谢你等,若非老弟你们相助,我哪里来的这般锦衣玉食。好啦好啦,说多了也就没意思了,咱们兄弟的交情,用不着这么俗套。来,吃酒。” 一杯饮尽,老二邝虎跃续了酒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耿大哥,我听说,那个新来的县令有些棘手?” 耿荣刚端起的酒杯放下,一脸笑意地看着兄弟三人:“怎么,被传闻给吓怕了?” 这回连同老三邝彪飞一起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州里有耿大哥操持,但是能少些麻烦的话,还是好的。我们兄弟就怕那新来的毛头小子年轻气盛,不识耿大哥颜面,铁了心要追查这件事情。”邝家这些年侵占的土地不是只有黄杨村曹家一家的,担心自然不是没有来由。 “你就放心吧,在安化县衙有我的人,那沈耘有什么动作,我都能提前知道。前日安化县的吏曹已经告诉他你们背后是谁,料想那小子也不敢造次。好了好了,莫要因为这些小事平白扰了兴致,来来来,吃酒。” 耿荣的话让三兄弟瞬间放下心里,当即满脸笑容,陪着耿荣一道饮起酒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县学学生闹事了 有了耿荣的保证,邝家三兄弟终于放下新来。待送走耿荣之后,老大邝龙腾不由得讥讽起沈耘来:“亏得老子心惊了几日,看来这个新知县,也不用放在眼里。二弟三弟,走,咱们去看看那些田产,顺便叫那些佃户莫要乱说话。” 邝氏三兄弟自然扬长而去,但他们口中的沈耘,此时却夜以继日,把蒋知县就任七年内的中卷宗看了个大半。 不得不说,大宋任何一个进士都有他的特长,比如这位蒋知县,怠政之后还能够寻找出许多看似合理的理由,这份心思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到现在为止,沈耘整理出来积压的案件就有两百多件,有些甚至苦主都在那场逃荒中不见了踪影。 七年之间,居然仅仅兴修过两次水利,而总长也不过十里。要不是安化县有泾河的支流撑着,普通百姓根本就没有办法生活。而因为水利惹起的事情也不少,许多地主占着人多势众,霸占水源;也有不同村落宗族争水斗殴导致死伤的。 其他的种种也同样是一团糟,难怪安化县作为州城还破败成这个样子。 放下手中的卷牍,沈耘仔细地收起这几日来抄录的一些重要材料。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是要将纸上写下的一桩桩事情逐一攻破。而在这些纸张的最上首,写着的便是要重建百姓对于官府的信任,有了百姓的支持,沈耘接下来的计划才能够更好地实施。 而就在这个时候,金长岭一脸惊慌地跑进来呼喊:“不好了,县尊,大事不好了。” “金县丞莫要惊慌,有什么事情,且慢慢说来。又不是大火烧到了后衙,如此坐不住。”沈耘站起身来,拎起案头的茶壶倒上一杯水递给金长岭,看着金长岭一口气喝完,这才问道:“说说,发生什么事情?” “咱们县学的夫子和学生,因为数月贴补未曾发放,所以要去州衙上书。” 县学虽然是官学,但除了学田,再无其他经济来源。因此如夫子的酬劳,学生的贴补,都是县衙负责。沈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走马上任后,爆发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会是这个。 任何时候,读书人都是一个惹不起的群体。后世改天换地,也是一群穷学生率先开始闹事情,然后居然就联合了工农群众,一举将那三座大山给彻底推倒。哪怕沈耘刚刚就任不到十天,可是这些人闹腾起来,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走,驱车去县学。” 想也不想,沈耘便走出了后衙,与金长岭乘着马车匆匆来到城西的县学里。 没得说,县衙都是一副破败的样子,县学更是不用提,勉强能够遮风挡雨,房道: “今日,我便看看,这县学究竟还有多少人请假。” 依照名册念下去,县学学制八十人,居然有三十人便不在其中,沈耘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自现在起,家离县学一里的,三刻时间;五里的,着马车,一个时辰;往后每增加一里,加时一刻,你等去叫人。限时不到者,即刻逐出县学。” “县尊,县学学生的开革,应当上禀学政,待学政首肯,才能施行。如果县尊一意孤行,我等只好禀告学政前来查察了。”在这教谕眼中,知县可以考校县学学生的学问,也可以对县学进行赏赐,但是绝对不允许他插手县学事务。 只是沈耘并不理会这几个教谕的愤怒,反倒是摇摇头说道:“学生闹事,你等非但不镇压,还要坐看,这是其一;放任学生私自外出,教学不严,这是其二;我也要向庆州学政上一份书信,告诉他安化县学有名无实,本县要重立县学。” 任谁都没有想到,沈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连金长岭都吓坏了,急忙小声劝告:“县尊,莫要一时意气,这吏部考功司的官员秋后就要下来了,此时重立县学,只怕县尊会落得败落教化的评价,于县尊往后的升迁不利啊。” 哪知沈耘一脸无所谓:“与其让县学继续这般烂下去,不若推倒了重来。不过一年的评等而已,坏了就坏了。若是一直这样烂下去,安化县数年出不了一个进士,那才是本县的败笔。” 几个教谕,瞬间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们知道,这回县学真的要被沈耘大动干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雷霆万钧的手段 夕阳晚照,将破落的县学屋脊上的荒草拉出长长的倒影。 当最后的时限终于到来的时候,沈耘面前站着的,是十来个神色各异的学生。有些人因为疾走,这会儿气喘吁吁,也有些人只是单纯地醉酒,因为沈耘的召唤吓得满头大汗。至于那些来不了的,更不用多说。 沈耘一个一个看着,看着这一群人的模样,摇摇头问道:“你等可知错?” 严厉的声音换来的是无言的沉默,沈耘对此并不感到惊讶,而是叹息一声:“看在你等能够按照时限回来的份上,给你等一次机会,如果接下来连续两月月考,能够获得中等以上的评价,今日之事,不再追究。” 站立着的十几人纷纷露出一丝喜色。县学终究还是有好处的,不然也不会让许多人挤破了头。虽然近来县衙不曾按时发放奖励,可是赋税和徭役一定程度上的减免,依旧未曾中断。对于一些家庭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原本以为连这些外出的都会这般宽恕,那闹事肯定也会被原谅,然而他们失望了。 沈耘处理完了这些人,回头看着方才那些闹事的士子,脸上露出了严肃:“你们当众,带头闹事者,逐出县学永不录用。谁要还想前往州学上书,自去便是。但今日之事,我会上禀学政,由他裁定,彻底革除你等科举的资格。” 科举有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就是道德。从前都是通过乡人写保书来证明,然而一旦学政核实了沈耘所说的情况,听取沈耘的意见革除他等科考的资格,那么除非是皇帝特旨,不然就算是几个宰辅来了,也照样不管用。 带头闹事的几个士子胆子是大,可是那些是建立在之前听闻沈耘软弱可欺的基础上。 如今沈耘露出这样强势的一面,反而让他们没有了先前的嚣张,听到这话纷纷颜色大变,一个个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县尊,我等知错了,还请县尊宽宏大量,放过学生这次,往后我等一定安分守己,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沈耘叹息了一声。 他明白今天自己做的事情很有可能会毁掉这些人,然而,有些事情做过了,就不能反悔。普通百姓这么做都要先接受杖责,何况是这些读书人。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没有给他们一个德行有亏就不错了。 “你们里头,有些人年岁都已经超过了我。当知男儿做事,就要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有些规则连我都不敢触犯,你等却堂而皇之自恃身份去触碰,如果不给你们一个教训,只怕往后还会有人前赴后继。你们回去吧,县里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但是也不会再让你等入县学。若是有真本事,待到秋后可去州学试试。” 说完了学生,沈耘回头看着几个夫子,摇摇头:“你等却是不适合在安化县学呆着了,过几日县里会送谢仪过来,你等收了,便自谋生路吧。” 这回金长岭可是真的坐不住了,没有了夫子,县学还能叫县学么? “县尊,此事万万不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往后只怕无人敢来县学教书。到时候咱们县学可真的就是有名无实了。” “听说过岑家么?”沈耘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让金长岭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县尊说的可是那个庆州望族岑家,今年岑家长房嫡子中了二甲,可是震动了整个庆州呢。” “不错,据我所知,岑家可是有不少饱学的老儒。想来延请几个,再扯上些交情,总会有足够的人手来道。 “那就要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值得咱们岑家出手了。”岑老太爷不咸不淡地回答着,随即嘱咐岑慕圣:“慕圣,你且代我去看看。记住,不论他许下什么样的好处,都不要急着答应。等他走了,咱们再好好商议一番。” 岑慕圣点头答应,随即带着管家来到前院偏花厅。人尚未走进门来,爽朗地声音便传到了沈耘的耳朵里:“不知沈县尊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呐。” 沈耘本来坐在偏花厅里喝茶,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笑了起来。正主儿终于出现,还以为要晾自己一段时间内。既然来了,那就好说话了。起身迎上前来:“我与士望兄薄有交情,岑叔父何必多礼。唤我沈耘便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贤侄前来,府中蓬荜生辉,让我等欣喜不已。只是老父进来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只能由我来招待贤侄了。”岑慕圣借坡下驴,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叫起沈耘贤侄来。 当只是只老狐狸,沈耘暗自思量着,嘴上却说:“叔父说的哪里话,本来沈耘因事拖延,心中便有些不安。舒服如此客气,却是让沈耘有些坐不稳了。今日前来,却是要与叔父好好聊聊。岑家在安化百姓中多有美名,正是要向舒服讨教一二。” “讨教不敢当,贤侄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尽管问我便是了。我若知道,定然不会隐瞒。能帮得上贤侄这等俊彦的忙,也是我岑某的福气了。” “我听闻叔父一家家学渊源,族中有不少儒者安贫乐道,心中顿觉惋惜。我辈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岂能图一时安乐,置百姓疾苦于不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怦然心动的好处 岑慕圣笑了笑,摇摇头:“不妥,不妥。” 对此沈耘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沈耘和岑士望的交情,还不足以拉上整个岑家支持他。县中那些夫子不管品德如何,这些年教授过的学生成百上千,这张关系网编织下来,将产生巨大的能量。如果沈耘不给足好处,岑家肯定不会贸然触这个霉头。 看着岑士望,沈耘摇头:“原本以为,岑叔父家学渊源,能够看清楚一些事情。不想终究还是让沈耘失望了。既然如此,那沈耘就告辞了。县学的夫子亟待解决,我手头也有些事情需要找些朋友来合作,本想着能与岑叔父有共同语言,不想却让我好生失望。” 沈耘作势起身要走,岑士望没有理会,只是一脸笑意地看着沈耘。在他想来,沈耘肯定是想要玩一处欲擒故纵。年轻的后生啊,城府还是有待蕴养。来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这样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沈耘还真的老实不客气站起来,冲他一拱手:“事态紧急,沈耘便不再多留了。待县学的事情处理完毕,我再来拜会。”一时间,岑慕圣居然不知道如何示好,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冲沈耘点点头:“那我便恭候贤侄大驾了。” 送沈耘到了门口,看着这个后辈远去,岑慕圣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径直走到后院,见过岑老太爷,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临了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这个年轻人啊,性子还是有些太急了。我看,这件事情咱们岑家就不管了。年轻人,不碰个头破血流,终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哪知此时的岑老太爷却忽然追问:“你是说,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离开了?不是你晾着他,让他骑虎难下,这才走的?” “不错,孩儿只是说了句不妥,那沈耘便直接提出告辞。当世我还以为他是欲擒故纵呢,谁知道他还真走了。” 岑老太爷顿时叹息道:“唉,送上门来的好处咱们没要,往后想要,只怕还得求上他的门去。罢了罢了,咱们先看看接下来的情况再说。” 沈耘回到县衙,并没有向众人谈起在岑府的遭遇,而是将自己锁在房中,整整呆了大半天。就在县中不少人等着看沈耘笑话的时候,次日沈耘忽然走出门来,手中拿着厚厚一叠书信,将县中差役尽数唤过来。 “这些书信,我要你等在今日日落之前,悉数送到信封上写着的人家。去了之后不用多少什么,就告诉他们,如果还顾念安化一县的教化,那么就请他们打开信封好好看看。” 看着一个接着一个差役走出县衙,沈耘心里满满的都是期待。县学的夫子不当用,岑家不给面子,那么自己就把事情搞大一点。这大宋,永远都不缺读书人。而读书人,却永远缺钱财,名誉,地位,关系。 当天的庆州士林异常热闹。 很多老儒都接到了沈耘的书信,相互交流之后,发现里头写着同样的内容,大意便是五日后邀请这些人到安化县城北范公祠祭拜,同时商议一些庆州士林的大事。虽然言辞极为客气,但是这些人同时感受到,沈耘言辞中那种不来不要后悔的意思。 这固然让人很不爽,然而很多人的内心当中,却依旧好奇这个小毛孩子到底要搞什么。 当然,也有很多人暗讽沈耘这是狗急跳墙。被沈耘赶出县学的几个夫子纷纷拉关系,阻拦好友前往,想要让沈耘到五日后孤身站在范公祠出丑。 岑府,岑老太爷看着岑慕圣递过来的书信,有些不解地问道:“这后生他要做什么?遍邀庆州士林知名老儒,好大的魄力,也好大的胆子。慕圣,到时候你去看看。这次要是这后生提出什么事情,你亲自定夺,只要能够占些好处,不要害怕得罪人。” 县衙中此时却是另外一番情形,许嵩普傍晚拉上相熟的差役,将金长岭也请到了城中一家酒楼,坐在雅间之中,很是幸灾乐祸地说道:“这姓沈的来就捅了个大娄子,去岑府也没落得好。这回又要在范公祠前搞事情,我看这厮不会被百姓们给打将出范公祠吧。” 许嵩普的话,惹得几个差役哈哈大笑起来,唯独金长岭,蹙着眉头摇头:“老许,你想得太简单了。如果那沈耘脑子就这么简单,事情也就好办了。我害怕的是,他真的能够将这些事情一一解决。到那个时候,只怕他在安化县就彻底站稳了脚跟。” 一个县的权利就那么多,知县掌持的多了,县丞就掌持的少。金长岭这几日表面上对沈耘言听计从,就是想让沈耘自己挖坑将自己埋进去。 可是沈耘如今的作为让他摸不着一点头脑,他只能听从沈耘的吩咐好好准备范公祠前的祭拜。对于权利极为渴望的他,当真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被人驱使的感觉。如果沈耘今后能够在安化县站稳脚跟,岂不是往后都要如现在这样卑躬屈膝? 金长岭是上一届的三甲同进士,来安化县当一个县丞他并不满足,上一任的蒋知县是个草包,所以日常县中事务都是他掌持。享受惯了权利的滋味,如何能够轻易舍弃。 许嵩普笑着安慰金长岭:“老金,你就放心吧。这个毛头小子这几天的行事,我也看出来了,压根就是个愣头青。到时候还至不准在那么多老儒面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呢。我听说啊,这几天闹得就连州里都想干涉了,你就敲好吧。” 听到许嵩普的话,金长岭稍微安心了一些,感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因此哈哈一笑,将这一切掩盖过去:“好了好了,既然如此,那我等便坐看那厮当中出丑好了。来,吃菜,吃菜,放了这么久,菜都要凉了。” 一干差役自然是无比的恭维,一时间雅间里好一番和乐。 时间转眼便到了约定的日期。 一大早金长岭便带着几个人手,督促雇佣来的帮工在范公祠前摆设好了祭台和供品。 让金长岭有些惊讶的是,时间才堪堪辰时三刻,便有十数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到了范公祠前。看沈耘一脸笑意地迎接上去,金长岭心里忽然就感觉不是个滋味。许嵩普说的情况没有出现,到底还是有人喜欢捧沈耘的臭脚。 “几位能来,沈耘当真感激不尽,快请坐,待祭拜过后,沈耘有件事情想要与诸公商议,还望莫要急着离开。”这几人本来就是因为沈耘口中这件事情来的,此时自然满口答应。 到了辰时末,沈耘看看,自己邀请的人已经有大半前来,心里顿时就有了底。看来,人们的好奇心还是能够战胜人情的。而既然怀着好奇心来了,那沈耘肯定有把握将这些人都拉到自己这边,到那个时候,不仅县学的事情能够顺利解决,就连自己在士林中的关系,也会瞬间好转。 吉时一到,沈耘为首,诸多老儒跟在身后,按照祭礼祭拜。沈耘掏出准备好的祭文,洋洋洒洒上千言,表彰了范仲淹在西北的功绩,文采斐然,倒是让不少人第一次见识了这个传胪的本事。在众人的肯定中,念罢祭文,叩首之后,祭礼结束。 将这些人请回椅子上,不等他们询问,沈耘便主动说道:“庆州的情况,沈某在京师便听闻过不少。兵事重于农事,农事重于文事,久而久之,教化废弛,虽然历年来也有进士登科,但在天下士林当中,我庆州的文名却是有些差。” “沈某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告诉诸位,县学准备每旬延请一位名儒讲授经学。讲授的内容会汇集成册,等一部经籍讲完,讲稿会由讲述者复核,验证无误后,由县衙主持刊行千册。”这年头,印书需要自己出钱,刊行千册,少说也是几十贯钱,对于这些老儒老说,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可是刊行千册,获取的名声又是巨大的。只是付出在县学讲学,就能够得到这样的好处,在座的不少老儒这会儿已经瞪直了眼睛。某些先前受到县学几个夫子请托的,这会儿早就将人情抛在了九霄云外。 乖乖,沈耘许诺的是什么,那是声名,是名望,是士林中的地位。 坐在里头的岑慕圣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没想到沈耘居然会这么大手笔。早知道,自己前几日就应该答应他的。试想一个书香门第的背景,对于岑士望将来的好处有多巨大。对于岑家整体的声望,又会是多大的提升。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有好几人纷纷拍手叫好:“沈知县当真好手笔。能够为安化县的教化尽力,我等求之不得。这件事情,我等哪怕倒贴些钱财,也定是要支持的。” 岑慕圣看过去,发话的居然是几个特奏名的进士,水准比先前县学那几个夫子,压根就不遑多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请假半天 e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官上任二把火 安化县城北范公祠。不同于别处坐北朝南的建筑,松柏森森拱卫着一处高台。高台广阔,范公祠的祠堂只不过占了小小的一部分。 百姓们围在范公祠周围,今日就是想看看沈耘会怎么祭拜范相公。然而,让他们失望了,沈耘并没有格外隆重地举行祭礼,一切中规中矩,没有半点疏漏。也正是这样,百姓们挑不出毛病,却也没有太多激动。 然而到最后,正要离开的百姓们,忽然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往日那些彬彬有礼的老儒们,今日居然围在那个年轻知县周围吵得脸红脖子粗。丝毫不怀疑他们在下一刻就会动起拳脚来,而遥遥听着,居然是为了去县学讲学。 许多百姓想说这些人是不是癔症了。这州学都放在县城里,甚至还有几家私学都比县学要好,这些人到底图个什么,居然自掏腰包也要抢着去? 一场祭拜,就在安化百姓的疑惑,和不少老儒的兴奋中结束。岑慕圣略微有些失落地回到了府中,今日敲定半年内的讲学名额,他们岑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份。其实岑慕圣很清楚,这是沈耘向他发出的一个信号,告诉他就算没有岑家,他也能够将县学的事情处理好。 而且,虽然名义上印一次书需要几十贯钱,但这种事情,庆州士林肯定不能冷眼旁观。就算是凑不上讲学的名额,也可以凑个出自共襄盛举的美名。这不,在祭礼之后主动提出出资的便有二十余人,加起来的钱财足足有两百多贯。 沈耘只不过是付出了一场祭礼。 这种以小博大的手段,当岑慕圣对这岑家老太爷讲述出来的时候,直教这位已经年逾六旬的老人赞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慕圣,待县学讲学开始之后,你代我岑家,向县学捐赠十亩学田。还有,往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不要小器,这个后生想要做什么,尽管去支持他。” 而被岑老太爷极度夸赞的沈耘,却在一干官吏的敬畏中,关上门苦苦思索安化县接下来的出路。 敲定了县学的事情,前前后后已经花出去了数十贯钱。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没看到这几日仓曹每每看沈耘,便一脸苦色。见沈耘有出县衙的趋势,更是会提心吊胆,生怕这位年轻知县再搞出什么花钱的事情来。 不过,让这位上了岁数的老仓曹惊喜的是,这位知县终于脑袋开窍,知道要开始赚钱了。 这不,派人请过了士林的人,居然给安化县大大小小的商人全部送了请帖过去。这是个什么意思?当今虽然商人地位略微有些提高,然而并不比其他任何朝代高太多。商人见了官员,依旧是心惊胆战,生怕被盯上弄得家破人亡。 以是接到沈耘的请帖,这些人当真是战战兢兢地开始准备钱财,好在会见的时候孝敬孝敬这位知县。一时间,安化县的商铺纷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就在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县衙后衙的院子里,一个个商人被带进来,随即安排坐在扑在院子里的草席上。往常八面玲珑的商户们此时变得异常小心,见了面连话都不说,只是相互之间点点头。 其实他们早在昨夜便已经聚在一起碰过头了。 没有人敢不给这个知县面子,他们是有钱,当然也有些关系,然而县官不如现管,正好沈耘这个知县就现管着他们。如果今天不来,很有可能被沈耘记恨在心,随后招致什么报复,便不得而知了。沈耘在县学小小地显露峥嵘,已经让有些人心里开始犯嘀咕了。 近乎所有人心里,都觉得沈耘会伸手要什么好处。然而,事实却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沈耘今天并没有穿公服,而是一身布衣来到院中。坦然接受了这群商人的拜见之后,点点头:“坐,大家都坐。”嘴上说着,自己却率先盘腿坐在了席子上。一群商人们有些诧异,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沈耘居然会这么做。 这些人的小心,沈耘看在眼里。露出一丝笑容,沈耘并没有开门见山,而是给这群商人讲了个故事:“今天让大家来啊,尽管放心,沈某并不会提出任何强制性的要求,甚至于,县衙不会收受你们任何人的贺仪。所以,我知道大家都是揣着包袱来的,回去的还是,还带着回去。” 沈耘一番话,让这些商人心里更加紧张起来。这么多人带来的贺仪都不要,显然这个年轻知县的胃口很大。只是他们这些人能不能够满足这位的要求,还真是不好说呢。 发现自己一番话非但没有让这些人放松,反而有加剧他们紧张的效果,沈耘只能摇摇头:“罢了罢了,看来不说事情,你们还要继续提心掉胆下去。我知道在座诸位,平素除了正当的经营,多多少少还会去放贷。” “然而青苗法之后,想来诸位日子过的越来越艰难。今日找大家前来,就是想要与诸位商议,寻求一条百姓,商户以及县衙都能够获益的途径。” 沈耘说完这些话,便让不少商人心里暗自鄙视起来。一点经营都不懂的毛孩子,如此大言不惭。如果能够想出这样的办法,安化何至于如此萧条。在座的也都不是傻子,这种事情商议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是青苗法颁布到现在快一年时间,谁都没法商量出别的路子来。 “也不瞒诸位,不仅是你们日子不好过,本县日子也不好过。大宋赋税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商税,你们经营不善,本县收取的赋税就少。常年久日,你们看看,这县衙都破落的不成样子,偏生没有余钱来收拾收拾。所以,诸位也莫要怀疑本县的心情。” 沈耘谙熟商品经济的本质,所以面对庆州这种环境,在规则之内,想到的办法,还是有些迫不得已的。 “安化最为出名的,有三样东西。紫茸白花毡,麝香,以及黄蜡。往常都是作为贡品,皆是天下闻名的。这三样东西,麝香可遇不可求,但其他两样,紫茸白花毡,有县衙出面组织诸位一道经营;黄蜡石则由县衙雇佣百姓开采,诸位可以采买销往外地。” 不得不说,矿产资源收归国有,县里还有支配的权利,当真是一件非常便利的事情。黄蜡石在安化县附近的大山里便有矿,这玩意在士林之中可是与鸡血石一般的存在。不少名人雅士巴不得有一块极品黄蜡刻制印章呢。 贡品这玩意,虽然上贡皇家,然而普通百姓有条件的照样能够使用。沈耘只要保证,每年上贡的数量不会太少,或者就算是少,只要是精品便足够了。安化县本来就贫困,如果皇帝还要追究这个,那普天之下还真就没几个人愿意来这里。 商人们顿时一喜。 要知道但凡是带着贡品的名头,货物一般都很好售卖,而且价格也会高上不少。只是,沈耘接下来的话,让这些商人顿时有些为难:“我的要求就是,羊毛,尽可能从西夏采买;每一块毡必须拿出两成收益当作佣工的酬劳,而本县有权力,随意抽查你等的花毡,若是质量比不上贡品,那就等着被本县收拾吧。” 沈耘三个要求,几乎将材料来源,用工以及质量全都定下了标准,对于这些逐利的商人而言,肯定是极难接受的。 “县尊,这花毡自西夏买羊毛回来,成本本来就有些高,再给佣工两成的利钱,我等落下的岂不是太少了。何况,毛毡如果达到贡品的质量,耗费的时间太长了。此时我等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不是不能接受。沈耘很清楚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要沈耘拿出更多的好处了。花毡上吃亏,自然要在黄蜡上占便宜。可是,沈耘很清楚这种不可再生资源的贵重性,如果自己做出让步,那安化段时间内会得到好处,但黄蜡开采完了呢? 就好像南方的青花瓷器,如今颜料矿还丰富呢,可是到了清代就被开采一空,后世只能使用化学合成颜料,效果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如果你们不想干,可以不干,本县自然会找些想干的来。只是若要本县发现你等私下售卖贡品,就莫要怪本县心狠手辣了。”不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瞧瞧,还真以为自己好说话了呢。贡品这个东西,就算是强征这些商人也不敢说三道四,沈耘完全可以借着这个让他们破家。 况且就算是成本高一些,做成了精品,售卖的价格肯定也会高一些,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亏本的可能性。 一干商人瞬间陷入了沉寂。 个中得失他们要好好思量一番,毕竟就算嘴上喊着要亏,其实还是会赚的。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不过,沈耘接着告诉了这些一个让他们彻底变色的消息。 “不出三月,如今的青苗法便会废止。但是取代它的柜坊,与百姓借贷利钱会更低,而且青苗法如今的不少弊端都会被弥补掉。诸位想要接着贷钱赚钱,自此就不用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张安民告示 距离沈耘就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沈耘给安化县百姓的印象,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感觉。遇到邝家的事情选择了退缩,然而到了县学却一副强势的样子。要说沈耘欺软怕硬吧,论理说,得罪读书人和得罪土财主其实是一样的。 以是如今安化县大大小小的势力,包括府衙在内,对于沈耘都只有一个评价,那就是猜不透。 不错,莫要说这些外人了,就算是金长岭这些一直在沈耘身后紧紧盯着的人,都摸不着沈耘究竟想要做什么。于是乎许嵩的依旧一副嚣张的模样,毕竟沈耘哪怕雷霆万钧收拾了县学,可依旧收拾不到他的头上去。而金长岭还是那副表面十分谦卑,沈耘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的样子,县衙的气氛,比沈耘初来时更加平静。 只是这平静下边,谁都不知道蕴藏着多大的风浪。 沈耘并没有因为这种平静就放松了警惕,步入官场,如果不保证随时的警惕,迟早会被人给暗算了。试想多年后苏轼这样一个旷达的人,都会被人揪着诗词的辫子,闹得差点身死。可想而知做官也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与沈耘商定了贡品的买卖,安化县的商人们回去之后自然是欢天喜地的。显然通过制造业,尤其还是在沈耘强行干预下形成的规范性制造业,拉动地方经济的效果是出奇好的。短短几日时间,不少商人便联合起来,在城外建成了洗花毡的作坊。 洗花毡是一件非常有技术含量的事情,然而安化并不缺少这样的手艺人。况且技术活之外,还有些纯粹的体力劳动,这个时候闲散的百姓们便有了机会。 从这些商人主动汇报上来的情况看,这一下子至少解决了两百多人的工作。 于沈耘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只等着月底第一批毛毡通过检验,县衙里便会逐渐收到花毡带来的商税。何况,在县衙这边,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开始做呢。待几个被推举出来的商户代表离开县衙之后,沈耘带着几分笑意,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他在安化县执政以来第一张安民告示。 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这第三把火,沈耘暂时还不想烧起来。现在自己在县中的威严已经足够了,缺少的只是百姓的信任,沈耘要烧的第三把火,显然还不到时候。 初入六月,安化县的天气也变得炎热起来。不过让更多百姓心焦的是,马上又要迎来青黄不接的时候。于普通百姓而言,秋收之前的一段日子最是难熬,沈耘深谙这个道理,虽然去年庆州整体上守城不错,但难免有些人家成为例外。 写这张告示,沈耘的目的就是让今年秋收之前没有一个挨饿的百姓。 虽然,这有点难。 当差役将告示张贴在县衙以及县城两门附近的告示牌前的时候,城中百姓纷纷围了上来。或许有很多人不识字,然而新知县张贴的第一张告示,岂能错过。 自然有热心的士子照着告示读了起来。 “告安化诸百姓,本县就任以来,深感安化生黎之困顿。为发县中之赀财以济贫,特通告如下。” 沈耘发布的第一件事情便让不少人呼吸急促了起来:“自开国后,安化黄蜡一直作为贡品。今本县将征民夫百人,前往已经探明的黄蜡矿山开矿。每人每日一斤米,工钱二十文,当日现付工钱,有意者可到县衙报名。家中困顿者优先,望诸位广而告之。” 一斤米,其实对于一个壮劳力来说,已经可以吃饱了,还给二十文工钱,那基本上可以凭借工钱养活一家人。不少人纷纷心动起来。 而第二件事情,虽然对这些围观的百姓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念告示的士子却明白,这安化要掀起一场滔天巨浪了。 “秋收前,本县将亲自带人喝茶和镇寨田亩,但有五年以上无主荒田,将招纳身家清白且有意向的佃户定籍崇宁户,分给口分与永业田。此令即日起施行,但有阻拦,严惩不贷。” 佃户就是那些没有户口没有田产的人,为了生计不得不给地主家种地的人。相比崇宁户,佃户的生活就要苦的多。无论收成如何,在缴纳完赋税之后,都要上交一般的收成给地主。生活负担不可谓不大。 城里很多借高利贷的都是这种人,本来就生活艰难,再加上翻番甚至更多的利钱,日积月累,到最后只能以死抵债。 好在佃户虽然是三无人员,但基本的人身自由还是有的。如果沈耘在授田的时候佃户遭到地主的阻拦,沈耘就非常有理由掉头收拾这些家伙。要知道,刑统里头可是写的明明白白,佃户离开若遭到地主阻拦,地主将接受杖责六十。 而授田落籍,这是多少佃户求之不得的事情,沈耘自信除了那些逃兵逃犯之外,没有人不愿意成为崇宁户。而这样一来,县中实际的征收的赋税就可以增加,人口也会上涨。年前新政就下了诏令,如果知县能够在就任期间使得县中人口增加百户以上,就可以减少磨勘一年。 沈耘有这个自己将安化县五成以上的佃户变为崇宁户,这一年,他是减定了。 第二条说完,沈耘的第三条更是让不少人眼睛都红了:“本年青苗贷减息两成,念县中百姓青黄不接,县中将出钱千贯,粮五百石,为贫寒之家以低息出借,每家仅限钱一百六十文,或粮三斗。有冒领者,严惩不贷。” 沈耘这可是将仓曹那里掌持的钱粮拿出来一大半做这个事情,不得不说,这回仓曹可是痛到心尖子上去了。不过当沈耘许诺在四个月时间内一定将府库填满大半,老人家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闹腾下去。 看告示的百姓们要疯了。 这会儿只想着尽早去县衙试试,看看自己的条件究竟能不能借到钱粮。不过更多的人,则是默默往家中走去,比起借钱,朴实的百姓们还是喜欢通过自己的力气去赚钱。沈耘说的那个开矿的事情,让很多人动了心,只等着约几个朋友一起,就要到县衙去报名。 而就在这个时候,金长岭也前来禀告:“县尊,县学已经修缮完毕,咱们商定好的老儒也开始催了。你看,是不是挑个吉日,通告县内,县学重新开启。”一想到这么好的名声被沈耘给赚尽,金长岭心里就是一阵难受。 这下子想要搞到沈耘是越来越难了。 沈耘自然十分高兴。县学的重开对于安化县士林来讲,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它代表着整个士林对外扩张影响力,代表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声望。同时,也代表了沈耘在安化士林中地位逐渐稳固,将来的筹谋会越发顺利。 “既然如此,金县丞且找人算个吉日,然后张贴告示,广发请帖。咱们要让整个庆州都知道,安化县宁可让县衙破旧如斯,也要将县学修好;咱们安化的官员,宁可拿出自己的禄米,也要让县学的学生衣食无忧。” 庆州这个地方,后世教育界也是出了名的。当年沈耘看到一则新闻的时候,就是讲述这里的政府宁可住着八十年代的平房,也硬是给当地的中学修建了教学楼。而且后世水土流失严重,庆州百姓哪怕累死累活,也要后辈读书。 这种精神给沈耘的震撼是相当大的,所以来到这个地方,既然要整顿教化,那么他就要把这一套彻底施行开来。何况如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想必在这种思想的作用下,庆州百姓不会比后世那些群众差多少。 三天后,将矿工报名和百姓借贷的事情交给户曹和仓曹,沈耘带着金长岭来到了县学门口。 为了图吉利,县学门前的牌匾被红绸遮盖。此时庆州名儒,县学学生,以及前来围观的百姓,将平素压根捡不到一个人的大街堵得满满当当。听到沈耘的车马来临的时候,也挤了好一阵时间,这才让出一条道路来。 县学的学生,自然推举了几个,跟随在已经敲定的授名儒罗继荣身后。看沈耘下了马车,便迎上来:“沈县尊来了,快请,大家就等着你为县学揭幕,而后对县学学生们训话呢。” 沈耘点了点头,在一干老儒和士子的恭维声中,拱手走到县学门前。待司仪一声“吉时已到”,沈耘顺手便将遮盖在牌匾上的红绸拉了下来。 随即,正色对围观的所有人说道:“诸位,今日县学新开,沈某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喝彩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他们想知道,这个二十出头的县令,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我初来安化县,入眼的,是县衙的破败不堪。虽然前任蒋知县碍于名节,不敢修缮,但沈某却觉得,县衙乃是天家门面,如此破落,当真有失官家颜面。然而,当我看到县学的时候,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官家颜面事小,我大宋基业事大。如果天下每一处县学都如安化一般,长此以往,教化废弛,我大宋的将来,到底要交到一些什么样的人手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安化县学新气象 沈耘短短的几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充满了震撼。 发自内心的真挚让不少人纷纷对教化的重要性有了充分的认识,然而沈耘还没有说完:“管子治政,桓公称霸;姬旦在世,周室大兴。然而一旦这两人过世,便纷纷走向了衰落。这难道不正是因为人才的培养跟不上的缘故么?” “大宋如今外患频生,如果还不注重内蕴的养成,那么多年以后,天下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要求县学求学的士子能够每一个都考中进士,为官地方。但从安化县学走出来的学生,我希望他们将来能够在学问上不懈追求,在道德上不断自省,规范亲友,和睦乡邻。今日你等以身在县学为荣,他日县学以你等言行为荣。” 这近乎是对所有县学学生最诚挚的祝愿了,一番话讲完,掌声再度响起。喝彩声中,学政官派下来的县学训导上前对沈耘一拜:“沈知县一席话,当真让我等获益匪浅。如今这县学门前尚缺一幅对联,不妨请沈知县留下墨宝,也好激励代代安化学子。” 对于这个请求,沈耘并没有拒绝。 知县题写县学楹联,是官场中的传统。只是有些知县为了尊重前任,不会贸然更改。如今县学重修修葺,自然是要将旧的一些东西全部更换掉,自然包括了楹联。 训导说完,便有学生搬来桌子和笔墨。沈耘沉思一二,提笔不疾不徐地在纸上写道:“治国惟诚惟信,育人以德以才。”虽然内容是短了些,可是里头却寄托了沈耘对于治国和育人两方面的期望。颇为刚劲的楷体,承继了柳氏的风骨,当周围侍候的士子爽爽举起对联的时候,士人们纷纷叫好起来。 待让百姓们看过之后,这才仔细地收起来。 步入县学,看到已经清理一新的院子和房舍,沈耘点了点头:“不错,总算是有个县学的样子了。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便由罗先生在这院中讲学一场。” 这个提议自然让所有人赞同,罗继荣老先生更是激动地面色通红,当即带着学生们来到最为宽敞的一处学舍中坐下。看着学舍外有些空荡荡的房廊和院子,沈耘心中一动,招手唤过一个差役:“去,告诉外边站着的百姓,县学今日允许三十名士子在院子里旁听,但是只要进来的,不得干扰正常。” 对此罗继荣并没有什么意见。 其实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那些被放进来的士子只要能够遵守县学的规矩,对他而言反而有更多的好处。毕竟多一个人听讲,就多一个人替他扬名,这等好事他还求之不得呢。 当差役走出县学大门的时候,围观的百姓已经开始离开。不少士子略带几分向往地看着县学那崭新的牌匾,久久不肯离去。 “县尊有命,今日可允许三十名士子进入县学,到学舍房廊下听讲,尔等若有意的,便赶紧进去。”一句话让士子们感受到深深的不可思议,这县学的课,居然也能蹭着听讲?不过诧异之后,便是无尽的欣喜,几个机灵的已经跑到差役面前,深深一拜,随即踏进县学大门。 接下来反应过来的,便着急起来,几十人堵在门口,争着抢着进去。然而名额终究有限,看着人数已经差不多,差役将县学大门关上。一时间门外传来连续不断的顿足哀叹声,这位老差役一时心软,忍不住来到学舍,凑在沈耘耳边低声禀告: “县尊,今日前来的士子委实过多,堵在门外的这会儿正苦求我等放他们进来,你看?” 本来这差役说话已经算是逾矩了,然而沈耘并没有在意,反而看了看这个老差役,点点头吩咐:“既然拿如此,那就让他们都进来。不过,房廊下不能再坐人了,就让他们坐在院子里。脑瓜子不机灵,是该让他们涨点记性。” 其实沈耘何尝不想让安化县所有的士子都能够有条件接受名儒的教导,然而如今县中缺少钱粮,县学缺少夫子,种种条件制约了他的想法,也只能装出威严说这样的话。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老差役带着几分喜色匆匆走出去,很快一群士子便蜂拥至临近学舍的院子一侧。慑于沈耘的威严,还真没有多少噪声。只是窸窸窣窣一阵子,便坐定了位置。此时罗继荣也不过刚刚开始讲起。 到底是仁宗朝便被授予特奏名的。罗继荣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因为养尊处优便放下学问,如今一部娓娓道来,各种释义和解读让沈耘这个带着前世记忆的都升起了敬佩。当年要不是殿试也会被黜落,只怕罗继荣早就是一方大员了。 造化弄人啊。 不得不佩服这样的老人家,连续两个时辰,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就这么将从头到尾结合实例讲述了一遍。一辈子的阅历让他讲解的时候满满都是故事,反而越发让这些士子们有了直接的感受。 当罗继荣宣布下课的时候,沈耘站起来便走到他的身前,很是恭敬地将这位老儒扶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罗继荣深深一拜:“老先生学识渊博,当真让沈耘眼界大开。此后授课无需如此辛苦,每日讲授三刻,便歇息一刻,每日只要讲授不低于两场便可。” 沈耘这一举动,充分显示出他一个知县对于学识和前辈的尊重。也是透过这个,向县学的学生放出一个信号,那便是他作为知县都要敬重这位老人家,县学的学生更要尊敬。 罗继荣看向沈耘的眼神变得越发亲切起来,而与这位友善的不少老儒,更是彻底改观了对沈耘的印象。再度交代了学生们要遵守县学的规矩,还放开了对于普通士子的贤侄,允许他们一如今天一般,在不影响县学授课的前提下来听讲,沈耘这才在一群人感恩戴德的眼神中离开县学。 接下来的安化县,便彻底热闹了起来。 旁听过的士子纷纷回到家中,向自己的父母兄弟以及好友诉说今日的遭遇。那些苦于钱财,无法拜访名士的寒门士子纷纷激动起来。居然可以去县学旁听,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要知道从前县学就算是败落不堪,依旧不允许任何一个闲杂人等进去。 按照前头那些县学学生的说法,要保证他们地位的超然。 可是,现在这块隔在他们和县学学生之间的壁垒不存在了,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有县学学生能够享受的钱粮补助,这一点他们虽然羡慕,但是只要学问做得好,将来不愁不能得到。甚至于参加科考,如沈耘一样连番通过州试,省试,殿试。 榜样的力量是伟大的,在安化县年轻士子里头,沈耘便是最大的偶像。所以第二天罗老先生惊讶地发现房廊和院子里居然也挤满了人。更让他激动的是,所有前来旁听的士子,居然恪守县学的规则,静悄悄地听自己授课。 而与此同时,安化县某些地方便不如县学这里一般安静祥和了。 业乐镇邝家,三兄弟早已经将邝老太爷请了回来。原本以为稳如泰山的局势,忽然间就有些针对起他们来。他邝家今年私自侵占的土地可是不下百顷,如果真的被沈耘给彻查下来,损失的种子钱都抵得过近一年的收入了。 “爹爹,这件事情,那沈家毛头小子是不是专门对付咱们的?”邝彪飞毕竟年纪最少,性子还是有些冲动,此时忍不住开口,一连担心地看着自家老父。 邝老爷子摇摇头:“咱们暂且不要慌张。或许,此事还真的是这小知县被钱粮逼急了眼。早些时候我听人说过,他继任的时候县中钱粮就不多,这一下子又要搞县学,又要向外借贷,还要给矿山的百姓发酬劳,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估计是想借此发出信号,让咱们私下给他一些。” 邝龙腾一脸讥讽:“没想到这小子心里道道还挺多啊。咱们邝家可不用怕他,到时候就让那些村民们自己认领一些。田亩分散开来,法不责众,谅他也不敢闹什么幺蛾子。” “老大啊,你这性子,还是得改改。不要因为人家年岁小,就看轻人家。老头子我当年二十出头,也是一无所有,但仅仅三年便赚得了第一份家业。少年人最是惹不得,因为你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要是来了咱们业乐镇,便私下送过去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也不是小数目,邝家一年收来的粮食总共也就数百两银子。只是私底下还有其他的营生,所以才会造就如今这个邝家庄。 “爹爹,你也太看得起这个沈耘了吧。依我看,咱们不拖欠田赋就已经是给他面子了,还要倒给他钱,这实在让孩儿难以接受。”兄弟三个齐声说着,让邝老太爷一阵愣神。 不过很快他便摆摆手:“罢了罢了,这庄子交到你们手里这些年,也未成出过什么乱子。这沈耘的事情,你们就自己定好了。” 邝老爷子心里没说,就算你们捅下娄子,老头子也能给你们补上。而三兄弟此时则一脸淡然,似乎这件事情非常简单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业乐镇召见耆老 大六月的太阳,照在人的身上,有股子火辣辣的烧灼。 即便这样的天气,沈耘依旧将县里的事务交给金长岭,自己却带着一部分差役来到了业乐镇。没错,便是邝家所在的业乐镇,沈耘忍了许久,到这个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对邝家下手了。 为了不透露任何风声,沈耘离开的时候,告知县中诸多官吏的去向是府城寨。然而到了中途,却强令差役们调转车头,奔业乐镇方向而来。一干差役心里颇有抱怨,然而迫于沈耘威势,还是乖乖选择了服从。 其实庆州的情况,比之秦州也好不了多少。 沿途一些水利崩坏的地方,很多田亩都被撂荒,直到离业乐镇四里地,方才看见零零星星的庄稼。再往前走,这庄稼才汇聚成片。 行到距离业乐镇一里的地方,沈耘选择了下车步行。今年的庄稼如何,他还一直没有好好看过。如今近距离的观察,也好对即将迎来的秋收做好准备。 麦子已经抽了穗,颜色比之先前也要浓绿许多。虽然麦穗的大小让沈耘有些不太看好,但据户曹说,这已经是相当好的情况了。想想也真是,后世的那长达八九厘米的麦穗,可是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产生的。 如今能有五六厘米,已经很不错了。 看着太阳已经快要晒到头道:“看来,咱们平素积威太盛,倒是让这些百姓家如此惶恐。” 几个差役听了,瞬间有些色变,还以为沈耘准备收拾他们呢,纷纷低声回答:“却是每年来镇寨征收赋税,我等也不得不扮作恶形恶相,好震慑那些奸猾的家伙。久而久之,百姓纷纷以为我等天生就是这般模样。就算面色好些,也会吓着人。” 差役们的话真假参半,不过沈耘却并不追究:“说这些,也没有敲打你们的意思。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等征收赋税也是辛苦,我也不会苛责你们。过些时日,待花毡和黄蜡的售卖取到些效果,县里倒是可以考虑每月多给你等些钱财,算是犒劳你们的。” 非但没有因此遭受责骂,反倒提起要给自己等人发钱。这等好事,如何不让一干差役兴奋,登时站起来向沈耘拜谢。 沈耘点点头,接受了差役们的感激,正好店家将茶水取来,美美喝了一碗,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官差没有朝廷发放的禄米,平常在百姓身上抠搜几个,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今后县里会逐渐承担你们的月俸,而且视功绩还会赏赐,往后就少向百姓伸手吧。” 先是许给好处,而后又给予奉告。沈耘的手段虽然稚嫩,可使在这些差役手里却非常有效。 酒肉刚刚端上来,酒馆外便又来了一群人。为首的官员也是身穿绿色公服,不过颜色要比沈耘的浅一些。匆匆走进来,看到沈耘,登时走上前来:“监业乐镇茶盐税,李青,拜见县尊。消息闭塞,有失远迎,还请县尊恕罪。” 李青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掌管茶税盐税,也算是个肥差,因此小日子过的也算是不错。虽然不曾富态到下巴上生出几个褶子,但身形壮硕,浑然不似一个文官。 “李监官客气了,本县也是兴致忽来,想要到业乐镇走走,顺带看看业乐镇的户籍田亩。来来来,且与我等一起吃些东西,稍后到了你的公廨,我等再详谈。” 亲善的说辞,让李青愣了一下,随即坐在户曹让出来的位置上,看着沈耘吩咐掌柜再度切来一些羊肉,这才带着几分勉强的笑容,跟随沈耘吃了起来。 酒足饭饱,沈耘这才被李青带着,到了业乐镇的公廨。不似那蒋知县一般,李青是个享受生活的,何况这公廨也没有多大,所以此处倒是颇为整洁。到了后堂,李青谦恭地让沈耘坐在主座,这才略带小心地问道:“县尊,方才说要来看镇里的户籍田亩,下官这便去将卷宗文书取来。” “李监官,不必了。此次本县前来,便将县中关于业乐镇的所有卷宗都带来了。你且差人告知镇里所有村庄的耆老村长,让他们来一趟这里。我有事要与他们商量。” 听到沈耘的话,李青略带试探:“县尊,可是要如前日告示所言,清查田亩?” 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沈耘也就不再隐瞒,点点头:“不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李青感受到了沈耘花中的不可置疑。 既然沈耘有命,李青也只好匆匆走出去,将公廨里所有的差役都派出去。随即返回后堂,陪着沈耘喝茶闲聊。 时间匆匆过去一个多时辰,公廨前从不同方向赶来十数辆骡车。车上坐着的,都是差役陪同的老人。等这些人全都走进前堂的时候,得到通报的沈耘这才带李青与户曹来到前堂。 十几位老人此时正在议论纷纷,见一个年轻的官员居然走在李青前头,倒是也颇为好奇。正不知要称呼沈耘什么的时候,李青出言提醒:“这位便是我安化县新任知县,今科传胪。你等还不快来拜见。”沈耘的面孔确实年轻,哪怕这些老人们躬身作揖,心里想着的依旧是他的年龄。 “诸位快快请起,李监官,让差役们给大家上座。” 沈耘如此招呼着,看着所有人都坐下,这才说道:“今日前来,其实是要告知诸位,县里自今日开始,便要重新清查田亩。大体的方法,且说与诸位听一听。首先,无主的土地,但有人耕种的,县中可以视为垦荒。只要荒田亩数不超过永业田的一半,县里都可以给你等登记造册,今年荒田赋税减半,明年开始全额收取赋税。” 荒地的所有权归属不定,因此沈耘这算是给耕种者送了好处。只要登记在册,就受官府保护。 “其次,有主的土地,却被无由侵占的,土地无条件返还主家,同时还要赔偿土地侵占期间所得。拒不偿还者,视同盗窃。” 这一条可是将不少人吓了一跳。盗窃乃是重罪,谁想因为这点事情就被杖责然后流放。不得不说,沈耘这几句话,可是让这几位老人心里重新定义了沈耘。先前还以为这位挺仁厚呢,谁想到手腕也是这么狠辣。 说完了第二条,沈耘开始说第三条:“有主的土地,若是清查时发现主人已经死亡,或者撂荒超过三年,便要将土地收归县里,待到秋后招纳一批佃户转为崇宁户。诸位到时候要负责监管这些人,同时调和他们与乡民的关系。” 三条说完,甚于便开始笑眯眯地看着这些人。 看到谁都没有想说点什么的意思,沈耘点点头:“好了,说完了这些,咱们聊聊业乐镇需要本县为你们做些什么。不论是教化,还是水利,又或者哪个村的鳏寡孤独需要县里送些钱粮去的,都可以敞开了说一说。” 提起这个,还真有人就站出来说话。 开口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家。想来也是经年久日在地里劳作,花白的头发,脸上满满的沟壑。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沈耘,带着几分迫切地说道:“县尊,小老儿也是迫不得已。咱们北安村的沟渠,真的要好好修一修了。” 沈耘眼睛一亮,总算是出来一个敢说话的。登时温言安慰:“老人家,你且仔细说说。” “咱们业乐镇啊,是依延庆水而建。只是镇里十多个村子,也不可能每个村都落在延庆水周围。咱们北安村就算是最倒霉的一个,距离延庆水足足四里地,偏生中间还隔着一道不大不小的山。咱们之前用的水渠,都是范相公时候留下来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因为早些时候一场大地动,将沟渠给毁了。” 沈耘明白了。 四里地的沟渠,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还要经过小山,这工程量便不是一个小村子能够负担得起了。点点头,沈耘答应:“老人家,你看这样如何,到了秋收之后,本县派出五十石粮食,一百两银子,招纳你北安村以及附近的村民重修沟渠,这样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冒名顶替的王四 有了北安村带头,十来个村子的村老也提出了不少请求。 沈耘依照能力,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回应。这使得十几人纷纷喜笑颜开。然而户曹此时却一脸无奈,沈耘这散财的毛病又上来了。就一个业乐镇,这会儿许诺出去的钱粮差不多就有六百贯的样子,安化县四寨一镇,如果每一处都如沈耘这样许诺,今年县里只怕别想有多少余钱了。 只是他也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这么拆沈耘的台,只能等这些人离去了,私下跟沈耘好好说说。 不顾,到底还是让这位老户曹失望了,沈耘听到他的话,反而大笑起来:“你们啊,可真是老了。不要想着县里储备多少钱粮,只要常平仓是填满的,咱们就不用担心。现在花出去的钱,到了明年就能够收回来。” 沈耘自信自己赚钱的本事不会差。 而业乐镇十来个村,当村老们匆匆被叫走,然后回来的时候,便叫各家各户当家人来到自己家中,认真地转述沈耘宣布的那三条。同时,也将自己等人向沈耘的请求,依旧沈耘的答复一并说了出来。 黄杨村。 “村老,这新县令到底说话算不算话啊?曹家那娃儿如今孩子县衙里头养着呢。我看,这个县令就是个心底良善,但是手段不行的家伙。别又弄得雷声大雨点小,平白让咱们得罪了邝家。那三兄弟,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一位村民老实不客气地讽刺着沈耘。 委实是刚上任第一桩案子就弄了个灰头土脸,作为黄杨村的百姓,直接遭受邝家欺压的不是一家两家。偏生他们这些人团结起来依旧斗不过邝家,因此沈耘说清查田亩,到时候大家到底要不要说实话? “我何尝不担心这个事情啊,所以这才将你们全都喊过来早早告知一声。到时候这事情到底该怎么做,还得好生琢磨。唉,难啊,邝家这座山推不倒,就算今年核查了,明年土地依旧会被侵占,还要跟着遭罪。得不偿失啊。” 又闲谝了几句,村民们各自回到家中,于夜色里长吁短叹起来。 只是,让黄杨村的村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清查田亩的村庄,便是他黄杨村。 一大早不过巳时初,沈耘便带着一干差役,在李青的陪同下,来到村口。闻讯的村老和百姓纷纷走出村来,跟到沈耘身后不远处。而这个时候,沈耘也吩咐户曹开始依照土地籍册上的记录开始进行清查。 黄杨村,是以黄和杨两家大姓,以及其他小姓组成的村庄。 户曹念到的眼前这块地的主人,便是一家叫做王四的人持有。这一家是嘉佑二年于外地迁到这里,一家五口,共授予永业田十亩,口分田二十亩。既然是清查,便要一个一个询问,身后差役对着那村民叫喊道:“王四可在?快快上前。” 刚刚喊了一句,便有一个听着似庆州方言的声音传来:“老爷,老爷,小的便是王四。” 带上前来,沈耘指着这块良田问道:“你是说,你便是王四。好,跟我说说,这一块田,是几亩?”这个被唤作王四的听到沈耘的询问,急忙回答:“有三亩两分。” 沈耘回头看看户曹,见户曹点了点头,随即扭过头来问道:“王四,你且与我说一说,你家除了此处,还有什么地方分到了田?”其实这个问题在土地籍册上是可以查找到的,然而沈耘就是这么一问,却让这王四愣了神。 沈耘的微笑中带了讥讽:“说不上来吧。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王四。如果我记的没错,王四一家应该是来自兰州。在此地做了三年佃户,然后被授田纳籍。可是你呢,说话虽然是一腔类似庆州的口音,我却知道你来自环州。” 这冒名了一句:“知道了。” 本来见沈耘先前审讯明喜,又强压杨成林,还觉得这个知县真的不像传言所说。可是,这会儿听完村老诉苦,他居然这样回答。 黄杨村的百姓们眼睛里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打散。而村老也一脸呆滞,根本不愿意相信沈耘居然会是这样的人。 他到底想要怎么样?明明已经逼着大家将邝家的恶行说了出来,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黄杨村的村民需要的不是这个,是邝家失势,是土地属于自己,是从此再也不受邝家欺压。心里怀着种种的愤怒和冤屈,村老在村民们错愕的眼神中,一下子跪倒在沈耘跟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一十九章 嚣张跋扈三兄弟 沈耘慌忙拉住了黄杨村的村老。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百姓都希望他给出一个公道。然而,沈耘的胃口显然并不止于此。一个小小的黄杨村,也不过动一动邝家的皮毛。 他现在要做的,是搜集更多邝家横行霸道为恶乡里的证据,然后,哪怕是面对李圭复和耿荣的责难,也能够硬挺下来。 “既然如此,还请村老稍后让所有村民,将邝家这些年霸占土地的事情说清楚。我会全部记下来,作为呈堂证供。不过,单纯霸占土地,这是没有办法定罪的。如果你们知道邝家更多的恶行,并且掌握了证据,不妨也一并呈交给我。” 沈耘的话,对黄杨村的百姓来说,不啻春雷。不少人喜极而泣,纷纷跪倒在地,哽咽着诉说自己的冤屈。 作为业乐镇的监官,李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和邝家关系说不上亲厚,但是往常邝家也还会多少孝敬几个。如今沈耘这样在他面前答应百姓收拾邝家,显然是告诉他,想要好好过活,最好明哲保身。 李青显然是个聪明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站在沈耘身边,匆忙记录着一个接着一个百姓诉说邝家的恶行,到了最后,主动找这些人挨个摁了指印。 沈耘接过这张证供,随即对村老说道:“黄杨村的土地清查,现在便由你负责。记住了,但凡是邝家侵占的土地,要给我如数标注出来。”现在已经将沈耘视为救命稻草的村老如何能不答应,而这个时候,沈耘则对户曹和其他几个差役说道:“你们前往其他几个村子清查,记住了,也如这里一样,但凡邝家侵占的土地,都列出来,不得隐瞒。动静都小些,莫要太过声张。” 在黄杨村留下几个差役,沈耘带着李青匆匆赶往县衙。 见沈耘昨日出去,今日便回来,金长岭略带几分诧异地迎上前来,躬身拜道:“县尊到府城寨清查田亩,结果如何,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户曹和其他人呢?” 沈耘摆摆手:“金县丞,你先莫要问这么多了。我这会儿书信一封,你且派人送到业乐镇黄杨村去。对了,派人到平安酒家定一桌菜,就说我今夜想要与邝家三位豪杰共饮一番。” 沈耘说完,伏在案上,匆匆数笔,写完折好便交到了金长岭手里。 这一番语言和行动,让李青瞬间傻了眼。难道,这个知县先前都是在诓骗黄杨村的百姓不成?这手段当真是高明啊,不过做了一番表面功夫,便让那些泥腿子乖乖把搜集到的证据给上交了。而且还记下了那些人对邝家不满。 李青已经可以预见,今夜沈耘定然会将在黄杨村得来的状子交到邝家手里,而后,邝家三兄弟带着人挨个收拾黄杨村的村民。 一时间,李青看向沈耘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便是金长岭,心里也带着几分纳闷。沈耘中途转到业乐镇,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在沈耘面前装糊涂罢了。现在沈耘居然要宴请邝家三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沈耘不说,谁都不敢乱问,金长岭接过书信,转身便找差役去办这件事情。 大半个时辰后,骑乘快马的差役来到了邝家庄前。 邝家这些年仗着和州里的关系,横行霸道,便是连个小小看门的,居然也看不起县里的差役。听差役说有书信要亲手交给邝家三兄弟,登时不屑地嗤了一声:“咱家三位爷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书信在哪,给我我送进去便是了。你还是打哪来回哪去吧。” 差役是什么存在,那都是欺软怕硬的主。此时听得这门子一说,虽然心里生气,但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乖乖从怀里掏出书信,交到这厮手里,然后便听得啪一声,邝家庄的大门狠狠砸在门槛上。这差役吓得慌忙缩了缩头,总算没有被这厚重的门板砸到脸上。 邝家庄里,门子虽然对这差役不假颜色,但是听说是那个毛头小子知县的书信,还是比较重视的。匆匆走到一处花厅里,邝家三兄弟正在这边吃酒。 “三位老爷,那知县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闻说是沈耘的书信,三兄弟接了过来,挥挥手,将门子遣出门外。 邝龙腾三人虽然未曾考取功名,但是小时候倒也念过私学,俗常书信的字还是认识的。打开沈耘的书信,只听得上面写道: “邝家三位仁兄安好,在下沈耘,近日前往业乐镇查察田亩户籍,得知邝家多有侵占田亩之事。沈某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故书信一封,还望钧鉴。今夜沈某在平安酒家设下酒宴,恭请三位大驾,届时对此商讨一二,还望三位与沈某薄面。” 读者沈耘的书信,平白的语言让邝家三兄弟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毛头小子,这个时候才知道请咱们过去。哈哈哈,就算是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咱们上头可是有耿大哥和李知州罩着,就算他知道了,那又能怎么样。还想我等给他薄面,他姓沈的哪来那么大面子,值得我兄弟三人弯腰。” 老三邝彪飞将书信揉成一团,隔着窗户扔到外头,很是张狂地说道。 “三弟却是有些过了。这沈耘咱们是要见上一面,不过,今夜咱们肯定不能去。他叫咱们,咱们就过去,那咱们邝家就太没面子了。等晾上他几天,让他明白咱们也不是好惹的,到时候再过去,想来也就好说话了。” 看着邝龙腾,老二邝虎跃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二弟说的不错,咱们今日确实不能过去。这样吧,二弟你便让人书信一封,就说咱们兄弟二人跟随老爷子去了西山避暑,庄里就你一个人,独自过去实在有些不敬。待我二人回返,便一同前去。这样一来能够给他个下马威,而来也能够安顿住他,不让他胡闹。” 邝龙腾一番话,登时引得两兄弟齐齐夸赞:“还是大哥好头脑。既然如此,那我这便让人去写信。等我交代完了回来,咱们再继续喝。” 邝家的文人很有效率。送信的差役不过离开一刻,邝家送信的马匹便跨出庄园,朝县城方向跑去。 县衙内,听着差役添油加醋诉说这邝家蛮横的态度,沈耘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容,冲李青问道:“李监官,你说,邝家三兄弟今夜会来么?” 被问到的李青一阵慌乱,随即急忙回答:“回县尊的话,这个下官也不好说。想来,那邝家三兄弟再怎么横行,也不敢对你如此不敬吧。” 李青刚刚说完,便有差役从前衙跑过来,到了沈耘身前,躬身将一封书信递到面前:“县尊,刚才来了个人,将这封书信递给小人,说交到你手里,便径自离开了。” 看着李青,沈耘笑着接过书信,扬了扬这才说道:“看吧,答案已经来了。你帮我念念吧。” 李青小心翼翼接过书信,打开仅仅是一看,心里便是一惊。他还真是没有想到,这邝家三兄弟居然敢玩这么大。而且给沈耘写信的口吻,俨然是一股子俯视的味道。李青有些难以开口,生怕惹得沈耘盛怒。 “放心念吧,其实结果我早就知道了。” 见沈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青轻咳一声,开始念起这封信来。 “沈知县钧鉴,某大兄与三弟不日前护送老父前往西山避暑,至今未归。惊闻知县相邀,本欲孤身前往,然深感一人前往不足告慰心意。以是欲等我兄弟三人齐聚,而后前往拜会。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邝虎跃的名义写出的这封信,当真拒绝的果断。沈耘听完之后,冷冷笑了一声:“看吧,我这个知县的面子,到底还是有些小啊。” 李青默默不语,心里满满的都是担忧,生怕沈耘到时候会和邝家三兄弟闹得不欢快。只是,他没有看到沈耘的眼神里,有那么一闪而逝的得意。 其实沈耘一早就断定邝家三兄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自己请来。从他们根本不给县衙送好处,就知道这些人眼里仗着州府的关系,根本没有将县衙放在眼里。尤其自己还是一副窝囊废的形象,他们自然更加觉得自己软弱可欺了。 可是谁都不会想到,包括今早在黄杨村的事情,都是沈耘一手导演的。 他就是要做出这种样子,被百姓逼迫着要管这件事情,然后请邝家三兄弟前来,然后好言商量。如此一步一步,降低自己身边种种眼线,以及邝家三兄弟的注意力。至于户曹和那些差役,沈耘并不担心他们有意隐瞒邝家的事情。要知道先前这一家子做的太绝,县里基本上没有几个喜欢邝家的。 邝家三兄弟晾自己的时间,也是户曹和差役把业乐镇查个底朝天的时间。 而趁着这点时间,沈耘还需要找一个人,去疏通关系。邝家的事情到了最不可收拾的地步,沈耘还得依靠他力挽狂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章 万事俱备传邝家 整整六天时间,户曹带着人手转遍了业乐镇。 有了沈耘的吩咐,这些人倒是也没有放松,不仅清查了邝家侵占田亩的事实,而且还顺手给沈耘带回来一条极具价值的消息,邝家除了侵占田产,还有一个见不得光的买卖。 而在西北什么买卖见不得光,唯有盐铁。 盐铁两样东西,一个是百姓日常所需,没有它人就没有力气;另一个是国家战争所需,有了它就可以制造武器。不论哪一样,大宋对其管控都极其严格。盐税中甚至专门有贩盐一石即行处死的条款,而对外贩卖铁器,直接以背国论。 西北百姓用盐,官面上的来路大致有四个。 转运使从南方调过来的海盐,西北本土官窑烧制的窑盐,巴蜀矿井掏出来的井盐,以及河北等地熬煮出来的青盐。食盐官售,自然是暴利,哪怕太宗年间有定制,食盐价格三等从二十文到四十四文不等,然而西北的盐价一直在五十多文一斤。 邝家的私盐生意,自然是不会向西夏等外国销售食盐。恰好相反,西夏有盐矿,上好的青盐才售卖二十文左右。如果是大批量运送,甚至还能够继续降价。回来反手售出,哪怕比官盐价格低那么几文钱,照样会为百姓疯抢。 邝家的胃口显然不止于此,不然也没法蓄养上百庄奴。对外的铁器售卖才是真正的暴利,尤其是西夏这个地方,建国日短,兵刃和铁器的冶炼技术非常落后,一斤铁足足可以当得十斤盐。 沈耘原本想着立即发难,却因为这个消息,再度私服外出,足足过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回来。 沈耘这上下折腾去,其实也瞒不过金长岭。甚至邝家做的买卖,金长岭其实早就清楚。只是如今看到沈耘对于邝家似乎还有结交和攀附之意,心里不免有些嗤笑。这种人,真以为邝家能够被他掌握的那点证据给搬倒。 而对于业乐镇的百姓们来说,这段时间是越发难熬了。 邝家知道他们中间有些人想要告他们,虽然暂时给沈耘面子,并没有找上门来闹腾。然而私底下派出的庄奴和佃户,基本上每个村子里都住着四五个。这压根就是告诉村民们,他们有恃无恐。 沈耘明白此时只怕乡里对他的怨言估计早已沸腾。然而真正的杀招没有掌握在手里,贸然动作,最多让邝家赔偿百姓一时的损失。可是,当沈耘离开之后呢?只怕这些家伙定然死灰复燃,到那时,也不知新来的知县会不会又或者敢不敢收拾邝家。 距离业乐镇清查田亩足足过去了十天,同时,距离邀请邝家三兄弟来吃酒也足足过去了十天。 邝家在晾着沈耘,沈耘在等着结果。终于,当一名便衣男子来到县衙,让差役通禀他是沈耘故人的时候,沈耘那如死水一般平静的内心,泛起了波澜。他要等待的东西,终于等待到了。 让这男子进来到后衙,沈耘将其带到一处房间内,掩上门,这才低声问道:“你们那边有消息了?” “回禀县尊,我等苦守十日,总算是追查到了他们的踪迹。这些家伙恁地狡猾,居然雇佣了外地的行商替他们办事,而且存货的仓库也不在邝家庄,而是在西山。要不是在他们庄子附近安插了人手,还真是发现不了。” “可是他们经常提到的那处西山别院?”沈耘追问。 这男子点点头:“县尊当真厉害。正是那西山别院,我等暗地里看到的,不仅有食盐,还有兵甲。” 沈耘从怀里掏出自己仅有的十两银子:“这些拿着,回去的路上买些酒水。这几日还要你们仔细看着,告诉你们上头,一旦得到我的书信,立刻行动,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事成之后,本县不仅要为你等请功,此次所获,也拿出一些来犒赏你等。” 沈耘从来不相信单纯的命令可以驱使这些人,只有适当拿出利益来,才会让这些家伙干劲十足。果然,听到沈耘的话,此人顿时大喜起来,连连朝着沈耘拜谢。 “好了,行动就在今明两日,你等万万不可松懈。除了几个主要人物,其他人进出,你等只需要看清楚去向便可。” 看着便装男子离开县衙,沈耘整了整身上的公服,一脚跨入前衙,冲着站在门前打瞌睡的差役便是一阵厉喝:“升堂。” 三班差役瞬间从班房里跑了出来,一个个振作精神,站立整齐。虽然不知道沈耘要闹什么幺蛾子,然而职责所在,当真不敢马虎。 而后衙中,县丞金长岭与县尉许嵩的相视一笑:“这毛孩子又想搞出点什么名堂来。哈哈,咱们好好看看,他是怎么灰头土脸被府衙斥责吧。”这几日沈耘的所作所为,当真是有损官员形象,府衙里早就有人想要乘机发难了。 见所有差役到齐,沈耘自案上抽出一支令箭:“来人,乘快马到业乐镇邝家庄,通传邝氏兄弟三人前来县衙,本县有事要问他们。” 在场的差役面面相觑,一个个纷纷感觉这知县莫不是疯了。苦求人家都还求不来呢,今日居然要传唤。难道摆架子就能有用不成?何况邝家那个地方,压根看不起自己等人,去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家打出来呢。 见下边无人应答,沈耘眼睛一眯:“今日持令前往者,赏钱两百文,若被邝家打伤,本县再赏你二两并且负责汤药钱,同时给假一月,伤好之后,升任本县差役之首,往后月钱加两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下子瞬间涌出来七八个要去的,沈耘点点头,随便指了一个面相随和的,在一干差役嫉妒的眼神中将他叫过来:“你且持着令牌,到了邝家庄,通传一声,不论他们接不接令,都即刻回来。” 这样的话,显然比较好办了,这差役满面欣喜地接过令牌,冲沈耘一拜,便走出县衙,找了马匹匆匆往邝家庄行去。 后衙,许嵩普一脸讽刺:“这毛头小子,前些时候宴请人家,结果人家不给面子。如今忍了十日,还不见邝家前来,想必今日恼羞成怒,想要借机发难了。哈哈,这回咱们县里可是有热闹可看了。” 金长岭此时也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等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一个多月。这会儿沈耘终于脑子发热,开始朝邝家下手了。他已经能够想到,在府衙的压力之下,沈耘被迫交出自己的权利,安安心心做个酒肉知县,而自己重新成为安化县的无冕之王。 “许兄,对于年轻人,咱们还是要支持一些的嘛。呆会儿邝家兄弟不来,咱们过去好好安慰一番。莫要让后辈就此失了心志。” 正话反说,反倒是让许嵩普大笑起来。 时间转眼便过去一个时辰,那前去传唤的差役匆匆赶来,脸上带着几分后怕,进来便对沈耘回禀道:“县尊,小的到了邝家庄,将你的话复述了一遍,谁知道他家门子非但没有好颜色,还带着七八个人持棍子要打小人。” 沈耘闻言,并没有作声,反而是拿出第二道令箭:“再传。” 这差役吓得腿都软了:“县尊,小的钱也不要了,求你老高抬贵手。小的实在不敢再去了。”其他差役看着此人,心里纷纷幸灾乐祸。这下子先前的羡慕嫉妒是彻底没有了,只剩下几分怜悯。 沈耘摇摇头:“此次你去,遥遥冲着他们喊话便是。说完便将令箭扔在邝家庄即刻,无需你与他们直接照面。” 沈耘的吩咐自然让这差役大喜过望,慌忙捡起令牌,在这些差役们再度升起的羡慕中跑出县衙,跨上那匹壮马扬长而去。 金长岭和许嵩普二人并未直接走进前衙,而是继续等待着。他们要等沈耘彻底失望,然后再走出来,于众人面前立威。这一等,便又是一个时辰,眼见着晌午过去,太阳越来越热,数个差役都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派出去的差役终于回来了。 这才他也是满头大汗,跑进来便喘着粗气回道:“县尊,这回那邝家的贼子居然将小人追出了一里地。若非小人机敏,只怕要被他们掷过来的石头打伤。” 沈耘点了点头,示意差役下去歇息。就在这个时候,后衙苦等的两人终于走到了前衙,嘴角含笑看着沈耘,带着几分劝告说道:“县尊莫要着恼,那邝家人多势众,咱们自然是惹不起的。反正这事情都维持了好些年,何须在今日打破,平白恶了关系。” 看着满面笑意的两人,沈耘忽然也露出笑容来:“本县已经差人去了两次,今日却是将那邝家给得罪狠了。金县丞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你给本县出个主意,如何能够修复两家的关系。” 见沈耘上了套,金长岭心中泛起极度的兴奋。不过面上还是如先前一般笑容:“怨仇结下,化解自然宜早不宜迟。依我看,县尊不妨亲自前往邝家庄,当面陈情,告诉他们今日是这些差役看着这几日县尊心情不好,想要擅作主张讨好与你,顺带诓骗钱财,所以背着县尊做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邝家全都被抓了 蒋骥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沈耘的意思,就是要让他将厢兵的兵甲和收缴的这些对换。反正只要是数量没有出入,谁还会管质量上的些微差别。 至于厢兵兵器上都作院的烙印,呵呵,反正历年从官中流出来的武器也不在少数,谁知道这是邝家从何处弄来的。甚至还会因此震慑一些人,将查办邝家的阻力减小许多。 沈耘这个主意,绝对是一举数得了。 要押解西山别院抓获的邝家人,难免要与邝家老太爷照面。此时两名士卒态度很是粗暴地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汉押过来,常年养尊处优,此时横生磨难,痛的他直皱眉头。 邝老太爷也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对自家颇为畏惧的年轻知县。 此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懊悔,早知道有现在这么一出,当日就应该让自己三个儿子去见见沈耘。如果当初塞给沈耘一些钱财,想来邝家做的这些事情,他也会如州府某些官员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后悔太晚了。 被押过来的邝老太爷强忍着疼痛,看着沈耘说道:“沈知县,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不想今日你我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面色很是镇定,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如果露怯,只怕反而会让沈耘越发轻视。 “将邝老先生松开吧,毕竟这个岁数,遭这种罪,本县心里不忍。”让两个士卒将手松开,沈耘这才含笑说道:“邝老太爷,我对你也是久闻大名了。从上任第一天,本县就听闻了你邝家的大名。不想今日你我才能相见,却是以这种方式。” 邝老太爷自知这回证据确凿,便是自己也无从抵赖,只能沉默。 沈耘冲蒋骥点点头,大军便立刻分成两股。一股往县衙押解赃物,一股随沈耘和蒋骥前往邝家庄。 而此时的邝家庄内,邝氏三兄弟也有些吃惊。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沈耘居然敢直接派兵包围自家庄子。但随即一股子怒火便从内心升腾起来。 “大哥,这沈耘也太狠了吧,他居然敢派兵包围咱们庄子。”邝彪飞的暴脾气下一瞬间就流露出他的想法:“咱们这会儿直接点齐庄丁,杀将出去,将那个毛头小子拿下,到时候再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三弟,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如果那沈耘今日只是带着几个差役过来,杀了也便杀了,到时候将尸首往北边一送,丢下几件夏人的东西,便可以算作是夏人扰边所致。但如今厢兵这么多,咱们固然可以和他们杀个平手,但是却没有胜算,更不能全歼。到时候咱们可就成了谋逆了。” 邝龙腾此时尚不知道西山别院已经被抄了底:“就算他将我等抓进大牢,有爹爹在,到时候找李知州说上两句,还不是将咱们给放了。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慢慢想办法收拾他。不过看他此时也没有进攻的意思,我看八成是想杀杀咱们的威风。咱们只需要守好庄子便是了。” 邝虎跃和邝彪飞点点头,便各自带着庄丁到其他几个门前查探情况。 当数百兵丁带着邝老太爷来到邝家庄正门的时候,先前还有些纳闷沈耘为何不在的邝龙腾一下子变了脸色。西山别院里头有什么东西,他可是一清二楚,这会儿看到那些兵丁还带着几口大箱子,登时明白这回自家当真难以善了了。 “沈耘,你好狠的手段。” 盯着沈耘,邝龙腾站在庄墙上,冷冷地喊话。 沈耘没有回答,只是朝着蒋骥点点头。会意的蒋骥迅速上前,冲着庄内喊道:“里头的人都给我听好了,我乃陪戎校尉蒋骥,今日奉都管安化县兵事之命,征讨邝家庄通敌卖国者,尔等若是还有悔罪之心,便自缚出门。如果不然,待我杀将进去,刀兵无眼,莫要平白做了无辜亡魂。” 通敌卖国,这是来时路上沈耘给邝家定下的罪责。谁让邝家老太爷没有将那些来自西夏的书信全部焚烧殆尽呢。 如果没有查抄到这些书信,邝家最多就算是私藏兵械。而且主罪还是来自那二十副锁子甲。毕竟查抄出来的刀与官中制式还有些区别,这样的兵刃最多也就是徒两年,邝家交点钱,甚至还可以免罪。 邝家庄的庄丁们有些惊慌。他们可不像邝氏三兄弟那样沉得住气,此时前门的庄丁纷纷看着邝龙腾,就等着这位替大家做决定。然而,让他们失望了,邝龙腾选择了死守:“沈耘,你也莫要自误。为了陷害我邝家,你居然做出这样的局来。老子就是拼了命,也要杀将出去到府衙鸣冤。” 不得不说,邝龙腾这时候还想着如何找李圭复和耿荣帮忙。 然而,让他失望了。厢兵或许对西夏和辽国的骑兵不太擅长,可是对付这些庄丁,战斗力还是比较强的。而且还有人数的优势,沈耘想也不想,直接下了命令:“给我攻进庄里,擒拿邝家三兄弟。一应庄丁,如果不反抗,可以看押;但有反抗,生死不论。” 本来一般的死罪沈耘还没有权利说这句话,毕竟死罪还要上禀提点刑狱司和刑部。 但谁让邝家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通敌了呢。沈耘只要说是为了擒拿首恶,这一场争斗非但不会遭受责罚,反而会被褒奖。 干这事厢兵也算是老手了,一个个冲向邝家庄,口中却喊着:“只拿首恶,其余不问;如有反抗,格杀勿论。”那气势,简直就像是群狼要冲向羊群一般。 邝家庄的庄丁们顿时慌了。平素欺软怕硬惯了,见到官兵,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当听到那句如有反抗,格杀勿论的时候,更是慌忙将手中的刀枪棍棒纷纷放下,纷纷跑到了后头。不过短短半刻时间,邝家的大门就被砸开。 邝龙腾还没反应过来,几把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随即双手被狠狠一砸,手中的双刀跌落在地。双手被狠狠地往后一拽,绳索已经套到了他的脖子上。 见到沈耘走过来,邝龙腾恨恨地看着沈耘,大有择人而噬的凶狠。不过再凶狠,终究也被束缚住了。这下子他即便是条真龙,照样腾不了云驾不了雾。 就在这个时候,其他几处地方的士卒们也押解着邝虎跃和邝彪飞两人走上前来。身后还有一群人,将放下武器的庄丁驱赶到一处。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要暂时先将邝家庄查抄一遍。西山别院有他们和西夏往来的书信,那么这里肯定也有。 先前完全没有想到沈耘没有任何缓冲直接下狠手的邝氏三兄弟,此时脸色灰败地跟在沈耘身后,看着他将一件又一件值钱的东西交到士卒手里封存,同时以暴力的手段,将自己三人屋中的暗格打开,搜出里头三人私藏的东西。 书信,账册,信物,等等罪证被一样一样全都查抄出来,沈耘此时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将紧要的证据全都拿在自己手里,这才带着蒋骥,走出邝家庄,看着士卒们封了庄子,然后着蒋骥差人严加看守,沈耘这才带着邝家一干主犯从犯,回到县衙。 当邝家庄发出三声烟花巨响的时候,周边不少的百姓纷纷赶过来看热闹。烟花在西北到底还是个稀罕物件,也唯有在元夕的时候豪富之家会燃放一些。大白天的玩这个,吸引力那就更大了。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邝家庄被攻破的全过程。这个画面,比起燃放烟花似乎还要让人激动一些。 黄杨村。 这几天虽然天气晴朗,但是黄杨村百姓的心里头,却是一片阴霾。那知县逼着大家说出了邝家侵占田亩的事情,然后就没了声息。这几天邝家四个庄丁和十多个佃户一直呆在村里,大有监视大家的意思,这让他们有如针芒在背。 村老家中,几个上了岁数的男子正坐在一起长吁短叹。 “这个姓沈的,当真是将咱们给害苦了。”说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个子,吧嗒抽了一口旱烟,蹙着眉头低声抱怨。这种如同监牢一般的日子,他实在是受够了。 在他身旁,是个面色黝黑的壮年。双手不甘心地在膝盖上抓了抓,便接过话茬:“咱们黄杨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先是邝家,又是这个知县。唉,再这么下去,咱们还不如去别的地方找生活呢。” 这话引得村老一阵斥责:“伢子说的什么话,背井离乡你就知道日子更苦了。实在不行,咱们就跟邝家告饶,大不了到时候连那三升米也不要了,到时候再去远处开些荒地,自己引点水种些庄稼。我就不信了,邝家连一点活路也不给咱们留。” 就在村老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那二十出头的孙子忽然从外头跑进来,喘着粗气冲几人说道:“了不得了,出大事了,邝家人被官府给抓了。” 一句话石破天惊,坐在屋里的几人登时站起来,将这后生围起来,急声问道:“你且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沈耘一斗耿签判 很难想象,当一个男人哭泣的时候,他的内心究竟怀着如何的感情。 当黄杨村村老那年轻的孙儿将邝家被沈耘攻破,一干老小悉数被沈耘看押的事情娓娓道来之后,几个中年当场就喝彩。只是喝彩之后,眼角就渗出了泪水。 邝家一开始横行的时候,正是他们年轻的时候。当年因为抗争,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遭了多少罪。一朝看着横行乡里的恶霸身入牢笼,一时间复杂的心绪泛上心头。莫名教泪水自眼角滑落。 “走,咱们去县里。我要亲眼看着,这邝家受审。”村老颤巍巍地抖着拐杖,中气十足地说道。而这一句话,顿时引得几个汉子纷纷点头。抹干了眼泪,步伐轻快地走出门去,牵了自家骡子套车——竟是要带着一家老小都去。 安化县衙。 金长岭对沈耘前头那番话,一直抱着嗤笑的态度。年少轻狂的家伙他见的多了,这会儿正好看沈耘如何在邝家庄碰一鼻子灰。 不过,这嗤笑这会儿都深埋在心里,因为县衙此时来了一位客人。不,应该说上官更加合适一些。传闻中跟邝家三兄弟关系甚笃的耿荣耿签判,此时就坐在后衙的主座上。 “沈耘这厮,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邝家乃是我庆州的名门,他这般追着不放,是想要做什么?来前李知州便与我说了,他要是再无事生非,府衙少不得在呈送到吏部的公文里,好好说说这件事情。哼,一个后生,来就来了,净想着瞎闹腾。当真不可理喻。” 耿荣喝了口茶水,冲着金长岭就发了一阵子牢骚。 听完了耿荣的话,金长岭面上带着委屈:“下官何曾不是这么想。咱们安化本来没有多少事情,可是自从这位沈知县来了,先是开革县学夫子,而后将仓中钱粮放出去一大笔,如今又要对邝家下手。下官已经劝告过他好多次,但他就是不听,反而回过头来斥责下官。下官这几日正准备向州府请辞,这个县丞,下官委实做不下去了。” 如果沈耘在场,一定会赞叹金长岭好演技。 耿荣自然知道金长岭不会辞官,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到。看着金长岭,略带示好地说道:“金县丞也莫要如此,今日这沈耘回来,我便斥责他一番,让他迷途知返。往后安化县衙的事务,还需要你多多掌持。任由这等不知深浅的后生,安化可就要翻天了。” 金长岭等的就是耿荣这句话,强忍着笑容,很是惊喜地躬身冲耿荣一拜:“下官谢过耿签判厚意。” 说话间,一名差役匆匆跑进后衙:“禀告耿签判,金县丞,沈知县他,他,他居然带兵将邝家庄上下全数拿了,这会儿快要进县衙了。” “什么?”金长岭与耿荣大吃一惊。他们完全没有料到,沈耘玩的居然这么大。 一时间耿荣急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往前衙冲过去。邝家和他关系委实太过紧密,利益纠集,他是万万也不允许邝家出任何事情。耿荣已经打定主意,要将沈耘拦在县衙外头,然后强压他将邝家全部放了。 沈耘已然走到了县衙门口,忽然就看到县衙中风风火火冲出来一个人。 沈耘一眼就看出这是州里的签判耿荣,他与邝家的关系,沈耘也了如指掌。见耿荣快要走到自己身前,沈耘拱手致意:“耿签判大驾光临,安化县衙蓬荜生辉啊。签判且先到后衙喝口茶水,待本县将这一干通敌卖国的贼子审问一番,再与耿签判畅谈一番。” 一段官腔,让耿荣心中的怒火越发旺盛。看着沈耘身后押着的邝家兄弟,耿荣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便朝着沈耘厉声呵斥:“沈耘,你莫要太过造次。邝家这等良善人家,岂能任由你栽赃陷害?还不快快将他等放了,然后给邝老太爷致歉。” 沈耘并不理会耿荣的怒火,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耿荣。左右打量了一番,这才下颔稍抬,看着耿荣说道:“耿签判,如果我记的没错,本县的事务,似乎也只有李知州和吴通判可以过问吧。你这会儿对本县横加指责,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签判同样也只是九品官,和沈耘一样的品阶,只能算是沈耘的同级。而且签判职司也不是断讼狱,沈耘这么说,一时间让耿荣无言以对。 随即耿荣恼羞成怒:“沈耘,你这厮枉为人子。我好言相劝,你居然还敢对我这般说话。好,你等着,我这便回去通禀李知州,到时候看你怎么应对。” “这个就不劳耿签判费心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回应宣慰使的问责吧。沈某手里,可是有不少耿签判与邝家兄弟往来的书信。既然你要到李知州那里告状,那就请便吧。恕沈某不奉陪。来人啊,将邝家西山别院的管事,给我带到堂上来。” 沈耘一行人,自从进城就有大量的百姓跟着,到了县衙门前,围观的百姓已经将整条街道都拥堵住了。 此时听到沈耘开始审理,一时间踮着脚尖往前衙里头巴望。要不是蒋骥带着人手在前衙外维持秩序,只怕都要冲进里头去了。 沈耘之所以首先审问西山别院的管事,就是要从他这里打开突破口。要知道不论是兵甲食盐还是与西夏往来的书信,西山别院都最为齐全。小小一个管事,在这等证据齐备的情况下,如何敢狡辩和抵赖。 “说吧,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在邝家是什么身份,对于西山别院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沈耘懒得遵守一般的审理套路,直接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全都说了出来。 还真别说,时间当真有死心塌地之人。这西山别院的管事便是如此,想要以沉默来应对沈耘的询问。可是,他的算盘全然打错了。 拿起一册账本,沈耘晃了晃:“别以为你不说话,本县就拿你没办法。要知道我大宋刑律,人证固然重要,但物证只要确凿,定刑的依据还在人证之上。你不招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本县就让人将你打上几十板子,然后直接扔进大狱。在最终呈送往提点刑狱司的文书上,将你划进本案的主犯。” “想一想,通敌卖国,主犯斩,其亲眷徒千里以上。女眷更是要被充入官中,自此世代为奴籍。我想,孰轻孰重,你应该可以权衡得来。” 没错,沈耘就是在诱供。反正事实清楚的前提下,诱供也没有什么良心难安的地方。而且大宋也没有规定诱供不合法。 听沈耘一字一字说着主犯的待遇,这管事依旧不吭声。沈耘心里清楚,这家伙估计是听到了耿荣的话,想要等李圭复前来,好将自己等人搭救出去。 沈耘给他等待的机会,不过这个机会,显然要用刑罚来换取。 “不说是吧,来人,杖责二十。”随手抽出令箭,沈耘扔在堂下,得令的差役自然不敢怠慢。他们不干,外头的那些厢兵可是求之不得。来时路上这些差役已经听说了沈耘将上千贯钱赏赐给厢兵的事情,他们心里清楚,听沈耘的,肯定能得到好处,不听沈耘的,估计就像今天邝家庄的下场一样。 态度蛮横地将这管事拖出县衙,在人群仅仅留下的一点空地里头,差役们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狠狠将板子砸在管事身上。 仅仅一下,那单衣下便看到了肿起的痕迹。接连十板子下去,精细的麻布上便渗出了血迹。不少胆小的百姓纷纷闭上了眼睛,听着这管事的嚎叫,心里都一阵一阵在发慌。 他们全然没有想到,这个先前都以为懦弱胆小的知县,下起狠手来居然这般毒辣。一个邝家庄说打就给打了下来,打板子更是要出人命的架势。某些俗常小偷小摸的家伙,看到这一幕身后纷纷冒出了冷汗,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被捉住遭受这样的责罚。 二十板子,直接将一个先前还有些硬气的中年打的奄奄一息。拖上堂来,沈耘看到这个样子,再度追问:“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此时押解在堂外的邝家人,心悬一线。生怕管事被打的开了口,自此人证物证俱在,他们邝家洗都洗不清。就算是邝老太爷,此时心里也一直在默念,这李圭复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来。如果再等下去,这个管事可以硬撑着,可是那些庄丁就难说了。 让沈耘意外的是,这家伙骨头确实很硬。都打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不松口。 这下有意思了,沈耘点点头:“既然你不说,那我就找个可以开口的。将他拉下去,把西山别院的庄丁随便带一个上来。” 差役领命,将这管事拖到了堂外候着,重新拉进来一个表情瑟缩的庄丁。还别说,这群差役当真是老手,一眼就看出什么人一下子就能审问出东西来。沈耘看着堂下跪倒的庄丁,厉声一喝:“方才我问的问题,现在你来回答。” 庄丁正要开口,怎知外头传来一声:“且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圭复横加阻拦 一声“且慢”,让原本要开口的庄丁瞬间闭上了嘴巴,也让围观的人群让开了道路,而站在衙门外的兵丁和差役,纷纷对来人躬身行礼。 一瞬间,县衙外的天空,似乎只剩下来人和西斜的太阳。那一身朱红的公服,更是被日光映出几道霞彩。扑面而来的一阵子官威,使得沈耘脸上带起几分难明的意味。 沈耘正起身,县衙外便有人喝道:“大胆沈耘,知州前来,还不过来拜见。”这是耿荣的声音。显然在这么短的功夫,这厮便如他先前放下的狠话一样,将李圭复给请来了。耿荣心中,此时满满的都是得意。 既然你沈耘说此事除了知州和通判,其余人等无权过问,那么我便请知州出来,看你还敢不敢放肆。 而此时被押在县衙外的邝家人,脸上纷纷露出喜色,带着几分期盼看着李圭复,随后狠狠瞪了走上前来的沈耘两眼。 “知安化县事沈耘,拜见李知州。不知知州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下官此时正在审理邝家通敌卖国一案,若是知州有暇,不妨坐下来指点一二。” 沈耘并未因耿荣的威吓便有失从容,相反不疾不徐地向李圭复禀告着,大有知州你忙,不如你先回去的意思。他很清楚,李圭复此来的目的是什么,作为一条利益链上的人,李圭复如果不救邝家,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沈知县,你当真好大胆子。前些时候你闹腾,本府念着你年轻,所以放任不管。不想今日你居然做出这等事来。邝家乃是我庆州有名的良善之家,曾经多次助安化县抵御西夏侵扰。你为了一己之私,公然将其诬陷通敌,当真其心可诛。来人,把邝家上下都给我放了。沈耘,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县衙呆着,再擅自闹事,本府定要好生惩治于你。” 李圭复面色严厉,对着沈耘就是一顿呵斥。 眼看着差役们就要听李圭复的命令,将邝家全数都放了,沈耘登时怒喝:“李知州,你是我的上官,论理,此事我应当听从你的吩咐。但是刑统有定制,县中犯案,必然先由县中处置,而后上交府衙和刑狱司。” “何况,李知州平素与邝家老太爷交好,论制,知州应当退避。如果对下官审理的结果有什么不满,到时候再请提点刑狱司和刑部申斥,而不是在这个地方,直接放纵案犯批驳下官。如果今日知州真想要干涉的话,下官拼着受罚,也要参上知州一本。” 李圭复就算是知州,也无权干涉沈耘的人身自由。方才他那些话,不过是过年来的官威让他理所应当地张嘴训斥,孰不知遇上沈耘这种精通刑律的,冷不丁就碰了钉子。 “沈耘,你好胆。这桩案子,本府是管定了,你若是还敢造次,本府立时差人将你拿下。” “李知州,你要造反么?”沈耘怒了,一句造反,吓得周围的瞪大了眼睛。他们完全没有料到,沈耘居然敢这么做。这可是给知州头上扣帽子,跟李圭复算是彻底交恶了。就连李圭复本人都愣住了,年逾四十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知县说他要造反。 这可是比邝家通敌卖国还要严重的罪名,绝对属于十恶不赦。 似他们这等边境官员,可是最怕被扣上这么一私盐刀兵这些都能够被他压下来,那么就凭价值百两黄金的锁子甲,就让李圭复心生恐惧了。 此时也顾不得记恨沈耘,李圭复匆匆转身离开。他要撇清和邝家的关系,不然通敌的事情牵连到他的身上,那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看着李圭复的背影,邝家一应人手眼神里充满了绝望。这下子,他们邝家算是彻底没有了依靠。 到了这个时候,县衙再度被沈耘全盘掌控,将在西山别院抓捕的所有庄丁都审了一遍,仅口供就录了足足二十多页。到了这个时候,沈耘才将目光盯向邝家人。 而府衙中,此时李圭复急匆匆出去又急匆匆回来,早就有人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吴通判。 作为一州的两个主官,知州和通判向来是相互钳制的。李圭复当日将沈耘扔到吴通判这里,这位就已经有了将沈耘收归麾下的打算。只是近来沈耘闹腾的越发厉害,吴通判也想看看,沈耘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到底是年少轻狂不知所谓,还是老谋深算外表稚嫩? 显然,沈耘这回将邝家抓捕回来,就是一个最佳的证明机会。吴通判看到李圭复出去,便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这些年邝家和李圭复的关系他如何不知,只是一直隐忍不发,想要在李圭复走了之后,好好收拾收拾邝家。 没想到自己还没等来机会,这沈耘就开始动手了。 虽说沈耘办事相当符合自己的心意,但是吴通判也不打算这个时候给沈耘撑腰。唯有沈耘被李圭复逼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再出来,这才能显示他的恩德。到那时,收服一个沈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事情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李圭复居然被沈耘给逼了回来。坐在公廨里,听着自己的心腹讲述安化县衙发生的事情,吴通判陷入了深思。 而在这个时候,安化县衙前,再度陷入了热闹。沈耘这一次要审问的,赫然是邝家老三。 这个脾气暴烈的家伙,经常为祸乡里。但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遇到人就会将其暴打一番。这些年业乐镇被这厮打断了骨头的百姓不在少数。此时见四个士卒将之强压上堂,围观的百姓们顿时睁大了眼睛。 邝彪飞到了这里依旧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看着沈耘,忽然就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蔑视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下可是触怒了沈耘,都到这个境地,还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看了差役一眼,两个差役立即冲着邝彪飞的膝盖窝就是一脚。任他是个铁打的汉子,被这么一脚踢下去,也终究跪倒在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五章 邝家三兄弟死罪 吃痛跪倒在地的邝彪飞,瞪着沈耘破口大骂:“一个刚断奶的娃娃,居然敢这般欺辱老子。姓沈的,你莫要张狂,信不信待小爷出去,定要让你家破人亡。” 强按着邝彪飞的两个差役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辱骂沈耘的话来,登时扯了布条强行蒙住了邝彪飞的嘴。 沈耘见状,摆了摆手:“把布条去了。邝彪飞,你说的我都信。不过,前提是你还能够出得去。你以为你犯的仅仅是欺男霸女这等恶事,随便杖责几十就能放过你?看来你在这安化县横行霸道久了,连国家的法度都忘了。也是,如果你还知道法度的威严,也不不会铤而走险给西夏人送刀兵了。” “邝彪飞,我且问你,这账册中数年来总共向西夏运送上好的制式钢刀一万把,锁子甲总计两百余,这些事情你可认罪?” “呸,狗官,老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爷爷看你就是记恨我等兄弟没有给你送礼行贿,你这才找了由头将我等抄家灭族,好搜刮钱财。哼,老子就是不认这个帐。”邝彪飞脾气暴烈,但是不代表他没有脑子,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就是要往沈耘身上泼脏水。 沈耘有些气笑了。 他见过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多了去了,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认账的。沈耘看了看,示意差役将其他两兄弟也押上来。 “你们,是不是与他也是一般说辞?”沈耘已经失去耐心了。其实让这些家伙认罪,只不过是想要让安化县的百姓看看这些恶棍的下场,对于最后的断案,是没有影响的。见邝龙腾和邝虎跃也是一般模样,沈耘摆了摆手。 “这是在你邝家西山别院里搜查出来的账册,经本县确认,这里头有你邝龙腾的笔迹。来人,将邝龙腾的日常书信和账册带下去,让百姓们看看,是不是他的手笔。”书证的辨认,其实由笔迹,纸张成色,墨迹的颜色以及书证的外观这几方面。 此时堂上就有庆州书铺的先生候着,当差役接过沈耘手里的账册和书信,交到那先生手里的时候,片刻翻阅,这先生便在一张纸上签下了公证的文书。随即站起身来,向沈耘禀报:“禀县尊,这账册上部分笔迹与邝龙腾日常书信的笔法等都是一致的,可以判定,这账册中一部分是由其书写。” 百姓一片哗然,这下子邝龙腾是彻底没办法洗脱了。 至于邝虎跃,沈耘自然也有办法收拾他。 “邝虎跃,我手里还有西夏人写给你的书信,你也不妨看看。当然,你也不用觉得没有办法校验笔迹。本县是无法断定你和西夏人往来的事情,不过,有了他邝龙腾,这就已经足够了。来人,将他们带到县中大牢里严加看管。蒋骥,你带着人轮番值守,万不可走脱他们任何一人。” 将邝家三兄弟全部收押下去,沈耘这才将邝家老太爷请进堂来。 “念你已经花甲之年,便不将你收进狱中了。”沈耘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将攻破邝家的原因,搜查到的结果,以及准备怎么判处,一一写下来,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安化县知县的大印。 “这是本县审理你邝家的判由,此后你若是不服判决,自可到州府或是陕西路提点刑狱司鸣冤。不过自今日起,你的身边会有两个兵丁随身跟着,只要你在我大宋国境内,他们不会干扰你的任何举动。但你若是想要投敌,本县准许他们将你就地格杀。” 沈耘示意将手中的判由交到邝老太爷手里,堂下差役瞬间大惊。 这不正是给了邝家翻身的机会么,如果任由这老头四处鸣冤告状,只怕这事情真的有可能被某些人操持之下翻案。 因此有几个老成的差役惊叫:“县尊,这是放虎归山呐。” 沈耘摇摇头:“让他拿着。他若是有本事,就任他去闹。” 大宋的司法体系非常完备,沈耘决意要判处邝家三兄弟死刑,却并不能立刻执行。判决的文书还要送往州府和提点刑狱司,还有一份必须送到刑部,在这三个地方经过谈论之后,才会签署意见下放到沈耘这里。 沈耘可巴不得这邝老太爷闹腾呢,他闹腾的越厉害,事情就闹得越大。到时候不要说邝家三兄弟,就算是邝家后辈,只要都难以幸免。 看着天色不早,沈耘选择了退堂。 不同于邝家人脸色灰败,围观的百姓中有不少人却热泪盈眶。期盼了多少年了,邝家终于被收拾了。 自黄杨村来县衙的百姓有数十人,这会儿扶老挈幼,看着沈耘退堂转往后衙,而邝家人被蒋骥带着士卒押送到大牢看守,忽然就跪倒在地,冲着县衙的方向磕头。而且还不止是黄杨村,业乐镇但凡是来到县衙围观的百姓,纷纷跪地不起。 一时间,县衙门前就更加热闹了。 太阳西落东升,转眼又是新的一天。短短一夜功夫,沈耘带兵打进邝家庄,而后将邝家三兄弟判了死罪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安化县。 谁都没有想到,先前那个胆小懦弱的知县,居然都是装出来的。不少士人心中都冒出两个字来形容沈耘——狠辣。这还是先前他们接触过的那个带着笑容彬彬有礼的士林后辈么?这手段,这心计,这胆略,简直太厉害了。 而府衙中,李圭复看着沈耘派人送上来的判书,阴沉着脸默默不语。 李圭复很想将这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文书给撕得稀巴烂。可是他不能,不说沈耘还将同样的一份判书派人送到了远在凤翔府的提点刑狱司,就是他眼前这个等着他出丑的通判,就容不得他这般肆意发泄。 “府尊,这沈耘呈上来的判决,咱们该怎么处置?”司法参军虽然是本次复审的主官,但知州和通判的意见他不得不听从。尤其是这种死罪的案子,一个不好就容易遭到上级斥责,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李圭复看了看吴通判,发现这个老狐狸正一脸笑意看着自己。一瞬间李圭复心里就有一种无力的感觉。他明白,这吴通判搞不好就想在这个时候抓他的尾巴。李圭复轻咳一声:“本官往常受邝家蒙蔽,与邝家也有些往来。此事我看本府就不参与了,吴通判,你且看着给些意见便是了。本府有些疲惫,便先休息去了。” 李圭复说完这句话,便匆匆走了出去,吴通判笑着看向司法参军:“此时沈耘掌握的证据可曾确凿?如果具备人证物证还有书证,那么便同意他的判决,然后知会提点刑狱司吧。” 这司户参军苦笑着点点头:“沈耘这厮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手段,一应证据应有尽有。物证专门有见证者,书证也附上了书铺的公证文书,当真做的滴水不漏。卑下就算想不同意,也难啊。这会儿就算是刑部来人,只怕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吴通判听到这司法参军如此感慨,不由得暗忖,这沈耘难道背地里还有什么人在支持不成?邝家的事情,如果他设身处地,似乎做的也不会比沈耘好多少,如果算上沈耘孤身一人前来安化县,那就更难了。 与司法参军一道签了同意,便目送司法参军带着文书走出了公廨。 不一时吴通判的心腹走进门来,向吴通判禀告:“那邝家老头今日居然死心塌地呆在沈耘给他安排的客栈里,一步都不曾外出。” 吴通判派人盯着邝家老太爷,本来是想搜罗一些他和李圭复之间往来的证据,将来如果这案子反复的时候,可以借此阴一把李圭复。不想邝家老头居然不上钩,这让吴通判心里有些无奈。 “这老倌难道就这样认命了?”吴通判发出一句疑问。 而事实上,邝家老太爷也确实认命了。 自己的三个儿子他当然顾惜,但是人老成精,明白沈耘将他放出来是什么意思。 正如他所想,沈耘在下一盘大棋,如今的棋子,却只有他和他的三个儿子。 向上申诉的办法有很多种,到府衙和提点刑狱司鸣冤,又或者去陕西路帅府,甚至也可以直接敲击登闻鼓,将事情转到登闻鼓院。本来,邝老太爷就是想要这么做的。然而,昨夜他想了整整一晚上,忽然发现这似乎是沈耘给自己下的套。 一个县每年判决的死刑也是有定额的。 沈耘就是拿捏好了这个数目,一下子出来三个。如果自己将事情闹大,那么上头更有权利的人就会重新审理这件事情。 可是邝家一案涉及的可是西夏,这几年西夏每每扰边,带给西北的灾难言之不尽。谁能知道接手的官员会不会因此直接株连一族?何况当年出了张元投靠西夏的事情,朝中对于文人投敌最为忌讳。自己和自己的三个儿子读书少,可是自己的孙辈可是有不少读书的啊。 一想起这些,邝老太爷就一身冷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李圭复精心谋划 凤翔府,环庆路提点刑狱司。 皇甫端明作为治平二年恩科进士,两任知县兢兢业业。谁成想到了叙迁的时候,却别弄到了这里当提点刑狱公事。虽说是提点刑狱司的长官,可是手底下大猫小猫三两只,即便有监督管理所辖州府的司法审判事务,审核州府卷案,可以随时前往各州县检查刑狱,举劾在刑狱方面失职的州府官员的权利。 可是,对于一个心中怀着兼济天下包袱的读书人,这种事情并不是他喜欢的。 奈何心中还是秉持着一份良知,没有学其他几路的同僚一样整天游山玩水吃喝玩乐。皇甫端明如他的名字一样,以一种端正的态度面对环庆路上交的每一份卷宗——虽然,这年头主动交上来的都是死刑案,而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几桩这样的案件。 所以当庆州传来这份公文的时候,皇甫端明心中还是抱着十分的好奇的。 而当他翻开卷宗,看到居然是发生在安化县的事情,尤其看到沈耘的亲笔判决,皇甫端明立刻开始仔细阅读起卷宗来。 虽然他和沈耘未曾谋面,但是当初沈耘的一份札子,如今已经传遍了天下。但是让皇甫端明更加感兴趣的是沈耘的政治主张,可以说他是在新党和旧党之间另立一个派别,出手之老道,居然让新旧两党对他都无可挑剔。 严格来说,沈耘就是个中立派,正好,皇甫端明也是。 所以皇甫端明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让沈耘直接弄出死刑来。难道,他就不怕被称为酷吏么? “兹有安化县业乐镇邝家一族,自皇祐年间起,暗中与西夏勾连,售卖兵甲于敌国。”仅仅这一句,便让皇甫端明心中一阵恼怒,西夏这些年对沿边的侵略,皇甫端明可是亲身经历过的。邝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皇甫端明都忍不住叫了一声“该杀”。 沈耘呈送上来的卷宗,可是包含了庆州书铺誊抄部分证据。 这大宋的书铺,可是有两种的。一种专门售卖书籍,另一种纯属官方衙署,是为各种是由进行公证。在书铺中誊抄的证据,和原件具备同样的效力。因此皇甫端明丝毫不会质疑这些证据的虚假。 邝家一桩桩交易看下去,皇甫端明简直愤怒难当。最终拿起沈耘写下的判书,皇甫端明提笔就写下两个字:“当杀”。只是这两个字还不足以表达皇甫端明的愤怒,随即在后头追加了几句话:“邝氏一门,卖国通敌,后辈之人,枉自读书。首恶当诛,余者流千里。不施重典,不足以警后人。” 写完了这些,皇甫端明差人将自己的意见提送到京师。只等刑部也确认这件事情,皇甫端明就准备亲自到安化县去走一遭。现在这个时间,卷宗往返京城,再加上讨论,整好到了秋后集中处决死刑犯的时候。 黄杨村的百姓这些日子都是极为欣喜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沈耘将邝家给收拾了,还是因为在收押邝家一干人等之后,沈耘发布了一张告示。 但凡是往年被邝家侵占了田亩的,只要经过查证属实,一概每亩地由县衙出面赔偿一百文钱。今年被侵占的土地,租子直接交给土地的主人家。邝家的佃户,如果有愿意在安化定居的,县衙可以审验其根底,而后纳入崇宁户。 村口一棵大桦树下,村老唤来各家当家人,围坐在这处空场上商议到县里要钱的事情。 “大家伙也都知道,新来的这个知县,将邝家给办了。如今出了告示,说要赔钱给咱们。你们说,这个事情怎么办?” 邝家倒台,邝家那些庄奴如今如过街老鼠一般,早就被村里人给打出了村子。现在光明正大地说这些事情,心里别提有多舒坦。村老刚刚说完这些话,一个老汉就开口说道:“既然官府能给咱们钱,那就最好不过了。要我说,这钱咱们也别全要了。年初借了青苗贷的,就拿这些钱给还了。” 眼看着就到秋收的时候了,本来还犯难今年的青苗钱到底该怎么还,这下子可好了。 老汉的提议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不错,还了钱,咱们还有剩下的。要我说,给这位沈知县立块碑吧。要是没有他,咱们只怕再过几年也要逃荒或者沦为佃户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最后由村老拍板:“好,就这么定了。后天咱们就到县衙去领钱。各家各户如实禀告你们被侵占的土地,也莫要贪钱虚报。这位知县老爷的手段可是厉害的很,若要被他察觉了,少不了一顿板子,占的那俩还不足汤药钱。” 村民们连声说不敢。 别看他们这会儿心里高兴呢,可是欺瞒沈耘的事情,他们是万分不敢的。邝家那么大势力,还不说抄家就抄家。自己等人这几两肉,真挨不住沈耘惦记。 业乐镇上,类似于黄杨村村口这样的情形,还有好几处。而县衙里,有些人的心情却并不如这些百姓一样美丽。这些人,便是金长岭和许嵩普,以及先前跟着许嵩普吆五喝六的那些差役。 他们是直接领教了沈耘的手段,这个时候生怕沈耘找自己的麻烦。尤其是金长岭,当初觉得自己机会来了,直接踩沈耘的颜面,这会儿见沈耘连李圭复的面子都不给,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沈耘掉过头来收拾自己。 因此这几日只是躲在自己的房中,根本不敢和沈耘照面。 而被沈耘当众施展起来如鸟儿一样,对付骑兵非常有效。想来就那些西夏蛮子,定然破不了自己这精彩绝伦的阵法。 幻想着大军归来,自己向朝廷书写战报,而后获得朝堂嘉奖,随即将自己调回京中。再想想自己可以接着征缴军粮的机会,将沈耘这厮狠狠收拾一番,李圭复这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喜悦。 很是小心地将写好的方略塞到信封里用火漆封好,李圭复走出门外,美美地伸个懒腰。一时间,他觉得这天气是无比的美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七章 匆忙的战前准备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沈耘不知道李圭复如何向出征的战士交代的,但是从府衙下来的命令,是要他准备一千大军一个月的军粮。 而李圭复让沈耘征收的军粮,是按照禁军的标准,一个人一月就是两石半的粮食,折合下来差不多就是三百斤粮食。一千人便是近三十万斤粮。沈耘很想将李圭复的命令驳回,因为军粮的事情应当是由转运使下发公函交到他的手里,而不是如李圭复一样强行摊派。 不过想了想,沈耘还是决定暂时忍耐。 从李圭复下发命令的那一刻起,整个庆州便进入了战时。战时拖大军的后腿,李圭复是有理由依照军法处置沈耘的。沈耘不想莫名其妙就被李圭复给报复了,现在形势还是比人强,暂时忍耐一番。等打完仗,再回过头来向陕西路帅司禀告这件事情。 沈耘可不是那种被欺压了还不吭声的主。无非现在不是机会罢了。 三十万斤粮食,尤其还是在即将秋收的时候,征缴起来是相当困难的。这个时候普通百姓全都青黄不接,唯一能够征收到粮食的,也只有那些地主和粮商了。 沈耘将从府衙传来的那份公函着人备了案,这才郑重地交到户曹保管。做完这些,沈耘差人去通传自己想好征粮的这些人。 自从邝家被抄没,安化县不少平素横行乡里的地主纷纷夹起了尾巴做人。之前吆五喝六的样子纷纷消失不见,甚至还主动修桥造路,大有向沈耘示好的意思。如今听闻沈耘传唤,心里登时惴惴不安。偏生又不敢拒绝,因为邝家三兄弟被沈耘记恨,貌似就是设宴请他们,结果他们不给沈耘面子。 不想因为这个就被沈耘惦记上,包括县城的粮商,足足二十余人同时来到了县衙,被差役安排到了后衙一处偏厅内,战战兢兢地看着差役给他们倒上茶水退去,这些人才小心翼翼地相互询问:“诸位可知道,沈知县将咱们唤来,是为何时?” 然而李圭复要进攻西夏的事情现在仅限几人知道,消息没有流传出来,如何得知。相互之间摇着头,心里却越发紧张起来。 不一时,便听到偏厅外传来爽朗的笑声。想也不用想,这肯定是沈耘的声音。一干地主和粮商纷纷起身,走到门前迎接。 而入眼时,正是沈耘带着户曹和仓曹,走进门来。 “我等拜见县尊。”这些人都不傻,不然也不会坐拥偌大家业。此时纷纷按下心里的惶恐,躬身向沈耘问好。 “诸位都起来就坐吧。我知道你们心中都颇为惊慌,不过可以告诉你们,今天请诸位来,是要请诸位帮沈某一个小忙。” 虽然沈耘是如此说着,然而一干人等面上喜笑颜开,心里却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这知县口中的小小事,到了他们这里可就是大事。难道,这位不满足于邝家的财产,想要对自己等人下手不成?各自已经开始盘算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满足沈耘的胃口。 看着所有人坐下,沈耘这才笑眯眯地说道:“眼看着秋收将近,秋收后青苗贷又要开始放粮。而且本县先前到了业乐镇,也许下了不少的事情,县中如今虽然钱财充盈,却唯独缺少粮食。因此,本县想要以高出市价半成的价格,向诸位收购一些粮食。” 几个地主和粮商隐蔽地递个眼神,心道果然如此。如今粮食的价格还未到最高的时候,一石粮食也不过八百文左右。如果再过十天,这个数还要翻上半番。在这些人心中,沈耘显然想要借此发点财。 “不知县尊,需要多少粮食。我等虽然薄有家产,些许粮食也可以送给县尊。但太多了,只怕我等也是无能为力。” 已经做好从自己身上割块肉的地主和粮商,纷纷向沈耘表态。言下之意,只要不太过分,大家都可以无条件送给他。 沈耘如何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摇摇头:“你等也莫要以为是我贪图钱财。本次征粮,还有一些别的原谅,请恕沈某不便告知。但是数目在两千五百石左右,只高不低。所以沈某已经准备好了钱财,今日诸位只要能够定下自己承担的数额,现在就可以将钱取走。” “两千五百石?” 有几个人惊呼了一声,随即发现自己失态,冲着沈耘一拜,这才松了口气。沈耘叫来的有二十二人,分一分,每家一百多石,其实也不算多。毕竟在座的哪家没有存着千石粮。现在唯一让这些人担心的是,沈耘这钱,到底烫不烫手。 有胆小谨慎的,自然就有胆大贪婪的。 安化城中最大的粮商何久年便率先起身冲沈耘说道:“县尊容禀,何某仓中有去年的粮食两百石,前年的陈粮一百五十石。新粮算作九百文一石,陈粮算作六百文一石,不知县尊意下如何?”何久年交代的很清楚,他手头上交的确实有陈粮,但是价格只有新粮的六成。 这也算是他向沈耘示好了。 其实两年的粮食,只要保存得当,食用没有任何问题。这何久年一下子就替沈耘解决了八分之一的负担,如何不让沈耘欣喜。点了点头,沈耘便对仓曹说道:“且派人到仓中取这么多的钱来装箱。待何掌柜离开时,差人给他送过去。” 沈耘爽快的态度,让这些地主和商人终于知道,沈耘这次哪怕是要敛财,也会真的如他先前所说,将现钱付给大家。 谁不想巴结一下这位知县,免得往后收拾起自己来毫不留手。有了何久年带头,居然这个两百石,那个一百石,当所有人都禀告了自己出的数目之后,沈耘屈指算了算,居然收下了陈粮一千三百石,新粮两千石。 得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沈耘都有些不敢置信。但是很显然,他比李圭复要求的还多征缴的八百石粮食。沈耘满怀激动,起身在一群地主和粮商惊讶的眼神中,给这些人作了一揖。 “诸位的豪爽,沈某感激不尽。事情紧急,还请诸位能在三日后准时将粮食送到县衙。届时,沈某请诸位到平安酒家畅饮。”本来沈耘打算今日就请酒的,然而方才允诺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就可以带着钱回去,沈耘害怕饮酒误事。所幸就到了粮食征缴完毕,向李圭复交了差,到时候再放松一下也不迟。 得到了沈耘释放的善意,二十二人心满意足地带着钱财离开。 三天后,戍守安化县城的兵丁们很是惊讶地发现,从四面八方,赶来不少车辆,上边装着的,全都是粮食。 与此同时,李圭复也将他心中属意的三个将领传到了府衙。”李钤辖,刘都管,种监押,今日唤三位前来,确实有事情要嘱托你等。“李圭复一脸的颜色,想要让站在堂下的三人心中升起一点紧张。 只是,李圭复失望了,这三人虽然都是低等武职,然而李信曾经和西夏交手四次,凭军功升上来的。刘甫虽然平素负责庆州境内防务,但也是个老兵油子。种咏就更不用说了,这可是种家子弟,能出来当兵的种家子弟哪一个心理不过硬。 了无趣味的李圭复只能接着往下讲:“日前大顺城禀告,西夏人蠢蠢欲动,本府欲制敌先机,因此召唤你三人前来,趁着秋收尚未开始,西夏人也围城集结完毕,直接捣毁礓诈寨。三位以为如何?” 李信作为三人之中武职最高的,登时躬身拜问:“敢问府尊给我等多少兵马?军备是否已经准备好?此事可曾向朝廷禀告过?”其实虽然是禁军,但李信本心是不愿意打仗的,打仗就意味着要死人,谁能知道死的是谁? 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李圭复禀告过朝堂,这事情就不应该找他们几个。 被李信的话浇了冷水,李圭复面色不虞地看着三人:“真的,本府的谕令你们就不听从了么?本府只给你等五千兵马,粮草等物都已经准备好了,你等只管带兵打仗便是。本府既然是庆州知州,便有权利针对来犯的西夏之敌做出反击,你等几人若是不从命令,少不得本府禀告上官,将你等全数斩了。” 武馆地位低下,被李圭复这么一恐吓,三人也只能乖乖就范。 看到三人的样子,李圭复这才暗骂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即自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信封:“这里是本府制定好的出兵计划,你等务必按照上边所写严格执行。此次作战若是大胜,本府会上禀朝堂,为你等请功。”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御下的手段被李圭复玩弄的出神入化。看着李信接过自己递下去的信封,李圭复满意地点点头:”兵马会在六天后于大顺城集结,你等持我令牌,到时候自然能够节制他们。记住了,这一仗要给我打的漂亮。“ 说完这些,李圭复便让李信三人离开,而自己却坐在堂上,幻想着往后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八章 重山何处唱秦腔 其实对于李圭复发起的这场战争,沈耘是打心底里讨厌的。 倒也不是沈耘想要做个清平县令。只是如今秋收在即,不论这一仗打赢打输,西夏都会借机大举进攻庆州。安化县的百姓今年辛辛苦苦种的庄稼,只怕一场大战起来,就要被糟蹋个七七八八。如果将这场战争推迟一个月,或者提前两个月,沈耘绝对会欣然接受。 七月初五,并不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但就在这一天,府衙中李圭复的亲信带着他的谕令,找到了沈耘跟前。 “沈知县,府尊有命,让你带着征缴的粮食,前往大顺城戍守。县中一应事务,交给金县丞操持。”一句话,就让沈耘心里一紧。他明白,这就是李圭复对他的报复。一旦开战,大顺城自然是首当其冲,沈耘如果不能驻守好大顺城,那么他就会担负极大的罪责。 甚至战况有任何不利的因素,李圭复都能算计到他的头上去。 可是没有办法,大顺城也归安化县统辖。李圭复的命令合情合理,就算是到了朝堂上,依旧没有任何理由推辞。 “既然如此,那就将李知州的手令给我。”沈耘知道李圭复对自己的恶意,因此此时变得无比小心起来。一切和李圭复甚至此次大战有关的东西,沈耘都准备好生保管。到时候就算是出了岔子,沈耘也有话可说。 李圭复的亲信完全没有想到沈耘居然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不过略为诧异之后,便将谕令交到了沈耘手里。沈耘打开之后,仔仔细细读了几遍,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请回禀李知州,本县即刻带人押送粮食到大顺城。” 其实沈耘明白,李圭复在谕令里头还弄了点猫腻给沈耘。那就是最后一句的相机行事。 什么叫相机,相什么机。这里头道道太多了。李圭复想要用这一句给沈耘设置点陷阱,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一句,让沈耘拥有了随机应变的余地。 押运粮食,指望县里的差役可不行,沈耘差人叫来蒋骥。 “蒋校尉,即刻将你手底下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留下几个人看着邝家的人,其余人等,全都随我前往大顺城。”看到蒋骥的第一时间,沈耘就一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蒋骥命令道。 “大顺城?”蒋骥不是傻子,看着沈耘严肃的表情,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明知道可能欠妥,可是蒋骥依旧询问道:”县尊,是不是西夏要跟咱们开战了?若真是这样,那大顺城就太危险了,不若卑职押运粮草前往,县尊留下。“ 蒋骥这段时间跟着沈耘日子过得真是舒服。不仅月俸足月发放毫不拖欠,还因为邝家的事情,八百余人分润了千贯钱。在蒋骥心里,跟着这位知县,前途可能没法保证,但是钱途大大滴有。至少这位不像前头那位一样拖欠他们的军饷。 面对蒋骥的好意,沈耘摇了摇头。 “并非西夏要对咱们用兵,而是李知州执意要对西夏开战。个中缘由,你想想邝家,便知道了。只是他方才下了严令,要我随军到大顺城督战。战时不同往日,他的命令违抗不得。因此本县才要你点起你手下所有人手,到时候相机行事。” 沈耘对蒋骥没有半点隐瞒。 也正是因为这样,蒋骥倒也不曾胆怯,很是坚定地向沈耘一拜:“蒋骥谨遵县尊钧命。我这便差人去知会城外的弟兄们,今日未时三刻之前,定会在城门外集结完毕。届时县尊带着车马出城,我等便护送县尊一直到大顺城。” 一番承诺铿锵有力,沈耘走下来,拍了拍蒋骥的肩膀:“此次,本县的命,就交到你蒋校尉的手里了。” 看着蒋骥离开,沈耘低声叹了口气。 两世为人,这是他第一次即将经历战争。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此时他的心就像是后衙中那棵长了不知多少年的白桦树上的叶子,与树木仅仅只有一丝牵连。什么时候肃杀的秋风吹过,这一丝牵连,就有可能被彻底吹断。 正要准备唤仓曹过来,想了想,沈耘还是准备亲自前往一趟。 安化县的粮仓在城北一处偏僻的地方。进了大门,足足有一百多座粮仓,整齐地排列在沈耘面前。 见沈耘过来,仓曹匆忙走上前来拜见:“我等拜见县尊,我等今日正在查验仓中存粮的情况,县尊若是有暇,不妨随小人前去看看。”沈耘本来还想赶时间的,但后来一思量,自己从上任便没有来粮仓中看过,今日不妨就开开眼界。 点了点头,沈耘走进一处粮仓中。粮仓仓身结构极为讲究,沈耘没有想到,里头居然是个深坑。仓曹带沈耘来的这处,此时正在检查仓库情况。只见一群人将草束垫在底下,这才盖上木板。平稳的木板上又铺了草席,这才撒上麸糠。 整个过程严谨有序,做这些的人早已熟练。 沈耘点头称赞,随即嘱咐仓曹:“前些时候运送来的粮食可曾装袋?今日接到李知州谕令,要将粮食调往大顺城。你现在且带人将之装上车辆,于未时初刻随我出城。” 仓曹行事还是让沈耘比较放心的,准时未时,就前来汇报:”县尊,州府需要的粮食,小人已经差人装上大车。只要县尊一声令下,粮车便可出发。“估摸着出城的时间,沈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让车夫们都吃饱了,接下来要赶路,不经过镇甸,是不能停下来吃饭休息的。“ 仓曹自然领命去操办。 到了未时初刻,沈耘准时带着数十辆大车,在安化百姓们好奇的眼神中,来到了县城北门。 此时蒋骥已经集结好了七百兵丁,正严阵以待站在北门外半里。看到沈耘带着车队出城,慌忙迎接上来,呈护送队形两边排开。前有开路之人,后又警卫之兵。 夏末时节,城外的风景还是那么喜人。苍翠的树,和油绿的庄稼,沈耘也忍不住,从马车里走出来,学着蒋骥骑在一匹温顺的马上,左右打量。 虽然是官道,到底还是被修整的有些平坦的黄土路。这走的车马多了,难免会扬起尘土。从远处看时,这车队就是一条土黄色的长龙。沈耘有些惋惜,如果自己手里有混凝土之类的配方,或者有土法烧制水泥的本事,或许如今自己可以凭借手上的权利,给大宋的官道带来一些变化。 不过此事也就想想罢了,沈耘到底还是没有那个本事。 看着沿途的风景,幻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到距离远处重山不过咫尺。第一次押运粮草,沈耘还不知道其中的规矩,因此也没有贸然下命令如何。而是看着跟在他身边的蒋骥问道:“蒋校尉,今天夜间可还准备赶路?我看此时天色见晚,若是继续,此时便埋锅造饭,也省的入夜火焰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回禀县尊,这还要看军令中要求这些粮食何时送到大顺城。如果只是两三天,那就必须要连夜赶路。如果时间宽裕些,不妨就近找镇甸住下,到了明早再启程。” 听到蒋骥的回答,沈耘忍不住掏出李圭复给他的谕令。不想还真如蒋骥所言,这厮只给了他两天半的时间,也就是说,到了后天傍晚,他就必须要到大顺城。 这李圭复还真是处处心机,从安化县城到大顺城的直线距离就有两百六十里。而中间因为重山阻隔,有些地方必须要绕路,因此沈耘自接到李圭复谕令的那一刻起,就必须以一个时辰最少十五里的速度赶往大顺城。 如果是单个人也还罢了,可是这一路兵丁车马,赶路速度哪里有那么快。没办法,这一路还真是要避着沈耘等人两天两夜不合眼。 想明白了这一切,沈耘立即吩咐:“让士卒们停下来,即刻埋锅造饭。吃过饭之后休息半个时辰,今夜赶路。明日一早,咱们必须要到凤川镇。到哪里可以再吃些东西,修整一个时辰,到了后天早上,无论如何也要到达荔园堡。“ 虽说凤川镇和荔园堡都是华池县的地界,但为了保证粮食的安全,沈耘早就差人向华池县另送去了文书。毕竟数百兵丁贸然闯入人家的地界,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的。 蒋骥领命向后通传,一时间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也为有火头军不得不强撑着取出行头给这么多人做饭。 太阳渐渐落到了山头,晚风顿起,吹走了几分酷热。坐在马背上,沈耘望着连绵的群山,忽然不知自何处传来一阵秦腔:“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一股难言的情绪,忽然就从沈耘心头升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顺城中会将军 猩红的余烬被清风带走最后一丝热情,袅袅炊烟弥散在崇山叠嶂之间,给火头军们的辛苦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许是时间仓促,火头军们也想留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机会,因此草草做了麦仁饭。所谓麦仁,也不过是小麦粒在石磨之间碾上一两回,将麦皮磨去一些。倘若将这麦皮去的再精细一些,熬煮的时候填些红枣银耳,加点薏仁莲子,风味便如那八宝粥一般。 但终究军中条件简陋,火头军是不可能做这等吃食的。 沈耘也是第一次随军吃饭,粗糙的麦粒咽进嗓子,瞬间就感受到有如砂砾般的摩擦。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沈耘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不过饭既然已经到了沈耘的碗里,而接下来也有好长一段时间要和这些士卒在一起,沈耘也没有另起炉灶的打算。 草草一碗饭吃过,蒋骥似乎看出了沈耘的不适。趁着士卒们还在休息的时候,悄悄走到沈耘身边,伸出的手里持着一张烙饼:“军中饭食县尊可能不适,且先吃点烙饼垫垫肚子,明早到了凤川镇,咱们再吃些好的。” 蒋骥的观察入微让沈耘很是震撼,或许自己真的表现的太明显了。 不过还是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今日一时有些不习惯,但是往后随军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时时刻刻带些吃食。古人说,战斗力最为强大的行伍,定然是将士一心共甘共苦,所以面对敌人才能够赴死。沈某不比那些名将,便更不能因此让自己显得特别。” 都说残阳似血,沈耘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好太阳近半落入西山。蒋骥忽然觉得,他以为看透的这个青年知县,到底还是没有完全看透。 如果说以前沈耘在他的心里就是那种为了权利和声望,不惜痛下杀手的人。那么在此时,沈耘就是一个有别于大宋其他官员,能够将他们厢兵当做人看的人。而且因为年龄,更加具有雄心壮志。这样的人,有手段,有胆魄,还有大志向,想来仕途定然会走的无比顺畅。 蒋骥缩回了手,不再作声。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了身体,等沈耘等人休憩的地方再也照不到余晖的时候。沈耘向着蒋骥点点头,示意大军开拔。好在夏末的夜晚也没有多么清冷,相反太阳晒了一天,在这清凉的夜里,反而更觉舒爽。 当燥热再一次来临的时候,沈耘一行终于如愿来到了凤川镇。 华池县的知县问说沈耘要过来,早早地等候在这里,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芒照在沈耘一行身上的时候,凤川镇中一处酒家,华池知县游少华迎了上来。此人乃是治平四年的二甲进士,来到华池县已经足足三年,只等着今年磨勘结束,就要到别处去。 毕竟沈耘在科举时的名位比他要高一等,因此两人相遇的时候,哪怕他与沈耘官职差遣都差不多,却依旧彬彬有礼地拱手致意:“得到沈传胪书信,游某昨日便来此等候。真是没想到,李知州居然在这个时候将沈传胪派到大顺城去。” “游兄厚意,沈某感激不尽。若是他时,定要与游兄先大醉一场。奈何军令紧急,要我明日傍晚便要到,当真是让沈某有些窘迫。”牢骚是难免的,沈耘对着游少华回礼,这才跟随其一道来到酒肆前。 游少华也知道军令难违,本就没有打算与沈耘吃酒到大醉。只是备了些吃食,装在食盒里,又拿来一壶酒,与沈耘共饮几杯:“沈传胪的本事我也略有耳闻,你短短数月就将安化县的一切理的顺当,这份本事游某可是敬佩的很。若非即将迁往他处,游某少不得要学学沈传胪,也让我华池的百姓尝点甜头。” “游兄客气了,这传胪不过一时成绩,当不得游兄赞叹。不若唤我表字,半农即刻。其实治理天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只要能够不损害既得者的利益,相反能为他们带来好处,那么他们定然会将你奉若神明。说白了,都是那阿堵物的过错。” 沈耘一番话,让游少华大笑起来:“半农果然是看透了执政的根本。难怪能写出那等让官家都赞叹不已的札子来。你这一番话,可是让游某要好好参悟数年了。来,吃一杯酒,便算作游某的拜师礼了。”游少华对沈耘的客气,让沈耘一阵无奈。 不过两人暂时没有利益的交集,算起来还真是可以成为好朋友,沈耘点点头,举起酒杯对着游少华致意,随后一饮而尽。 休憩是暂时的,到了沈耘规定的时辰,一干士卒都吃过了早饭,也跟着休憩了一段时间,总算将一整夜的疲惫驱走了一些。大军开拔,沈耘冲着游少华一拱手,翻身上马,继续往东北走去。 沈耘毕竟鲜少骑马,跟着大军走了一整天,终究是有些受不住,只能回到马车里坐下。大顺城需要的可不是一个双腿被磨烂的知县。 当第三天的太阳照在一行人的头,在李信眼中,这个从九品的陪戎校尉根本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沈耘笑了笑,对着城头一拱手,便发现李信的身影消失不见。不出半刻,只听得城门嘎吱作响,李信带着刘甫和种咏二人,身后数十士卒分列城门左右。沈耘不认得,但是蒋骥却惊奇道:“县尊,这位李钤辖对你可真是客气,居然拿出了这样的军礼。” 虽然未曾说的清楚,但是沈耘明白,李信的态度是非常恭敬的。不过他倒也没有惊讶,没有五品的武官,不论无力如何,见了他们这些文官还是得客气一些。 只见李信三人来到沈耘面前,躬身一拜:”某等拜见沈知县,先前冒犯,还请见谅这个。“ “三位莫要客气,往后这段时间,沈某与诸位也算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袍泽,无须这般客气。此次奉李知州谕令戍守大顺城,沈某深感责任重大。毕竟先前只是寒窗苦读,未曾手握刀枪剑戟,往后一应军事,还请三位多担待。” 沈耘的话,李信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说他无意插手军务,大顺城一应事情都由他们三个负责。 对于这样的官员,李信三人自然是极为喜欢的。哪个武将喜欢上头有个外行对自己指手画脚。说真的,在他们心中,李圭复那厮还真是比不上沈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章 李信兵发礓诈寨 不同安化县衙的清幽,在大顺城里,鼓角争鸣是最为常见的音律,兵戈林立是最为习惯的风景。 沈耘居住的公廨,也是李信等人击鼓聚将的场所。清晨卯时便有号角催人醒来,三通鼓后,饶是沈耘不必跟着点卯,却也无法继续安睡。早饭后便在城外校场演武,这是士卒们最为基本的职责。当然,这纯属战时的职责。 里头的不少厢兵其实还是半个农民,此番征战回来,还须回到营田收割庄稼。 到了傍晚,炊烟升起,缭绕的青烟里景色越发迷蒙。西北的雄浑壮丽似乎在这一座大城中演绎到了极点。 只是美景固然诱人,但公务却越发催人。转眼间李圭复规定的出征时间就到了。虽然李信比较喜欢沈耘,但是李圭复授予他的方略,他还是没有轻易交给沈耘看上哪怕一眼——这是一个对于军中忌讳极为了解的家伙,他明白泄露军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七月初十。一如往常的擂鼓聚将,这才李信却没有打扰到沈耘的睡眠。因为他与刘甫和种咏,此时早已身在城外的大营里。不知不觉间,五千兵马便已经汇聚完毕。 升帐之后,李信严肃地扫视着面前分作两列站立的将校:“诸位,相比先前你等调来,是打着防御夏人入侵的旗号。但是近日,本钤辖要告诉你等,接到李知州谕令,命我率你们,主动攻击夏人礓诈寨。” 大帐内气氛顿时一肃。 十多名将校似乎并不相信李信的话,虽然没有惊呼出声,却依旧带着怀疑的神色看向李信,生怕他说错半个字来。要知道他们虽然是武官,却根本没有发动战争的权利。当年种谔要在绥州主城,不听延州知州陆诜的号令,差点就因此入狱。若非陆诜早先一步被贬,只怕种谔也坐不到今日的麟延钤辖。 李信知道众将士对自己的话有所怀疑,因此掏出李圭复的谕令,交到身边亲卫手里,让他带给下边每一位查验。 大宋重文抑武的风气,使得一般的武官也不得不认识几个字。李圭复的书信自然验证无误,这些将校们这才看着李信躬身一拜:“还请钤辖发号施令,我等定然效死。” 将李圭复的书信收回自己怀中,李信发出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大军即刻开拔,沿路放出斥候,万勿教夏人发现咱们的动向。到了礓诈寨附近五里,隐秘扎营。种监押,你带五百兵马,负责自大顺城到营地的粮草运送。待我走后,劳烦告知沈知县,这大顺城就劳烦他看守一段时间了。” 文官守城在大宋是一件非常常见的事情。李信自认这个时候西夏人绝对不会轻易进攻大顺城,等自己等人攻打礓诈寨的时候,就算西夏人有这个心思,也会因为战事吃紧,无暇顾及。 种咏出列,冲李信一拜,接过了他递出的令箭。 因此当沈耘睡了一个自然醒的大觉之后,走到公廨里,看到的只有种咏一人。 种咏是个和沈耘一样年轻的小伙子。多日来的交谈,让沈耘知道这家伙十五岁就从军,虽然有家中关系照顾着,但是他这个监押的位置,全都是自己面对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拼出来的。因为常年在太阳底下活动,比起沈耘那还算白皙的肤色,种咏简直就是黑炭。 当然,这样的肤色带给人的却是英武的感觉。 “种监押,真的今日不见李钤辖与刘都管两位?”尚未等种咏开口,沈耘便随口问道。 李信没有告知沈耘,便早早出兵,说起来对于沈耘还是相当的不敬。种咏只能满怀抱歉地躬身说道:“却是要禀告沈知县,今早李钤辖便率领大军前往礓诈寨了。临走时李钤辖命令末将负责粮草押运。“ 沈耘并不为意,对着种咏点点头:“既然如此,种监押且随我来。这几日庆州各县押解来的粮食,共有七千石。其他草料兵甲之类,想必你们最为清楚。今日种监押且带去两千石粮食,其他草料兵械由我让人随后押解。不知可否?” 两千石粮食足够李信带着的五千人吃最少六天,像这种小规模的战争其实也根本拖不了多久。 种咏思考了一下,欣然答应。 送走了种咏,又让蒋骥派出去上百人队伍运送草料,大顺城一下子只剩六百人不到戍守。瞬间空虚的大顺城让蒋骥看着有些担心:“县尊,咱们这样,若是夏人打过来,只怕戍守有些艰难。“ 沈耘无奈地摇摇头:“那还能怎么办。现在大战的重心在礓诈寨,一时之间也不会打到大顺城来。不过,这一仗打完,估计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罢了,这段时间,在城内的士卒出了戍守之外,尽可能让他们多准备一些守城的东西。擂石,滚木,火油,能准备多少就准备多少,以防不测。” 蒋骥领命出门,而在大顺城西北五十里的丛山中,李信已经带着人手潜伏了下来。 斥候一遍有一遍通报着前方的情况,山坳里,李信在十多名将校紧绷的神色中,反复琢磨着已经探测到的信息。他从来没有读过之类的书,但是这么多年跟着不少将领打仗,也知道打探消息对于战争的重要性。 而此时,汇总起来的信息让李信对于这场大战忽然升起不小的信心。因为连续有五名斥候都回禀,礓诈寨午间升起的炊烟,只不过有不到五十股。按照锅灶的数目,李信判断此时寨里也不过上千夏人兵卒。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呢? 李信抬头,眼神严肃地盯着在场的十几名将校:“诸位,成败就在此一举。今夜亥时,分出两千人马,趁黑把礓诈寨给我围了。寅时三刻,由我率人正面攻打,你等切记守住下山的每一条道路,不要让任何一个西夏人走脱。听明白了吗?” 其实听到斥候说寨中炊烟的数目,这些将校何尝不开心。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得到李信的号令,一个个喜笑颜开点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为了隐蔽大军的晚饭都是吃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夜幕降临的时候,李信与一干人站在一处小山上,看着远方礓诈寨的灯火。即便有斥候,可是这些人心里依旧着急。他们要看着西夏人在夜深时睡下。 然后他们的人手就可以行动了。 礓诈寨中,正行将李保儿坐在庭院里,正烤制了羊腿和一干佐将和小首领吃喝。 虽然占着国姓,可李保儿其实是普通牧民出身。只是后来被征入擒生军,数番掳掠大宋,积功来到这礓诈寨戍守。当然了,因为身份和地位的抬高,他也脱离了擒生军,正式成为山讹的一部分。他这一支队伍,隶属西夏嘉宁军司,是极为精锐的戍边队伍。 早些时候接到嘉宁军司的谕令,要他再过些时日,等宋人的粮食收割完毕,就要他劫夺十数万石粮食。这个任务使得李保儿心中满满的都是亢奋。劫夺就意味着立功,立功就意味着升官发财。在礓诈寨这些年,虽然威风是威风的紧,但到底处于两国边界,说不提心吊胆那是假的。 今日的欢聚,就是要给手底下这些人鼓足了劲,到征战的时候,也有更好的精神。 “诸位,眼看宋人秋收就要开始,咱们这段时间,莫要擅自出去狩猎了。咱们暂且忍忍,再过一个月,到时候纵马庆州,抢完了金银粮食,再抢几个宋女来。嘿嘿。”说起女人,李保儿就想起了自己屋中看押的那几个。细嫩的皮肤,水灵的眼睛,想想李保儿就有一股子邪火从小腹燃起。 不仅是他,院中不少人都有掳掠来的宋女。食髓知味的他们登时跟着嘿嘿一笑,随即开始说些荤话。 “行将,你这一说,我等都有些等不及了。不若今日这吃喝,便早些结束了,哎呀,我房中那个娘们,你们是不知道,明明力气小的很,还非要挣扎。哈哈。越挣扎我就越喜欢啊。哥几个,你们的怎么样,要不改日咱们换换?” “当真如此?那不如今夜。” …… 就在这些人准备淫乐的时候,远处山顶上,李信面前一名斥候汇报道:“禀钤辖,礓诈寨中八成的灯火都熄灭了。今日寨门戍守的夏人有一百人,其他地方不超过三十人。上山的道路有两条驻扎着人手,还有一条小道,我等亲自探过,没有任何岗哨。” 看到礓诈寨的灯火逐渐暗淡了下来。心知只见差不多的李信,回头看着一干将校:“立即出兵,记住了,围山的莫要抢攻,你等只负责拦住想要脱逃的夏人。我带人正面强攻,一旦破寨,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夏人。” 杀敌立功就在当下,一群冲着李信一拜,便各自带着人马往礓诈寨山脚下偷偷摸了过去。就连老天,似乎都在帮这群士兵,忽然飘过一片阴云,居然挡住了皎洁的月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漆黑的夜色是最为天然的遮掩,礓诈寨前一里,枭鸟的怪叫和豺狼的嚎声,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没有引起礓诈寨正门前戍守的西夏士卒一点注意。 这样的声音在这夜里太常见了。 这几年西夏对大宋屡屡发动突袭,使得边境上死尸无数,也因此养活了一大群豺狼猛兽。这些畜生常年靠吃人肉过活,早已养成了凶残的习性,他们寨子前都有好几次被豺狼给围住。若非人多势众,只怕礓诈寨也成了那些畜生觅食的地方。 可是今夜,他们不知道的是,同样有一群人,成为了豺狼恐惧的原因。 赵四儿是此次攻伐西夏的普通一名厢兵。 不比正派的禁军是被官府强行征调,厢兵参军的原因有很多。有些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有些是迫于窘迫的生活,但也有一些,和赵四儿一样,纯粹是为了报仇。 赵四就是安化本地人,当年西夏擒生军犯边,他一家就因此遭了劫难。当从安化县城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只有父母孩子的尸体。妻子已经消失不见,许多人说那是西夏人给掳去当了军妓。从此之后,赵四儿开始对西夏人恨之入骨。 他要报仇,可是一个人在那群禽兽面前终究当不得大用。所以听着州府征调厢兵,他便第一个报了名。 好几年了。训练,种地,再训练,再种地。赵四儿足足等了三年,就在他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迎来了李圭复的这道谕令。当知道他们要进攻的是礓诈寨,赵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忍不住偷偷哭泣了起来。 因为他从很多个渠道打听到,这礓诈寨坐镇的那个西夏将军,正是当年参与过掳掠他们村子的人。他不怕死,怕到死都没有报仇的机会。 但今天有了。 站在礓诈寨下那条小道上,任凉风吹着赵四的身体,可他的心里一片火热。捏着刀柄的手如同铁水一般浇铸,毕露的青筋说明赵四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等李圭复一声令下,他就要冲出这个地方,冲着不远处已经盯了大半夜的西夏畜生脖子上狠狠砍下一刀。 月色更加迷蒙,但已经从东边移向了西边。 赵四儿耳间忽然听到一声“上”,这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已经响了无数次,但每一次赵四儿都知道其实是自己太过急切出现了幻听。因此这一次,他如先前一般,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袍泽。不过,这次他们动了,都向礓诈寨冲去。 赵四儿知道,这回恐怕是真的。如果连眼睛都能看花,那他三年的期待,就真的化为流水了。 虽然仅仅比别人落后了几步,但是赵四凭着他一腔仇恨,阔步上前,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便追上了跑在最前方的士卒。随即,在一群人惊讶和佩服的目光中,步履越来越快,一时间竟是将身后的士卒甩出去好远。 三年的等待,带给赵四的出了酝酿的越发浓郁的仇恨之外,还有逐渐冷静下来的大脑。当一条小道走到头,赵四并没有莽撞地冲出去。他孤身一人,很容易被西夏人给收拾掉,还容易暴露他们开战的意图。隐没在一处大树后,赵四深吸着气。 赵四没有等待多久。 不过一刻钟头,负责正面强攻的所有人便全部来到了这里。 强攻的号令即刻发出,赵四儿一骨碌冲出了遮蔽他身体的数目,那身赤色的军服瞬间引起在寨墙上巡视的西夏士卒注意。只听得一阵惊呼,这些山讹军瞬间组织起三十来人,一阵箭雨闪烁着幽芒,毫不留情地冲赵四等人射来。 那是一股死亡的味道,三年的训练让赵四除了庄稼把式之外,还多了几分闪避的本事。赖驴打滚顺势往前冲了几步,西夏人的箭支就对他失去了威胁。只是,似他这样的人只是少数,冲在前头,一切威胁都看得清楚。 后边反应不及的,还是有人中箭,发出凄惨的叫声。更悲惨的,则一箭致命,根本没有呻吟的机会。 来不及得意自己的本事,赵四儿知道,如果自己不冲的再快一点,下一个瞬间躺在地上的人便是他了。鱼跃而起,不过眨眼功夫,他便冲到了礓诈寨的寨墙下,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的发烫的生铁葫芦,吹了吹火折子,点燃上边的引信,随即用那积攒了多年的力气,一举扔到了墙头。 就这个动作,他在这三年里已经揣摩了无数次,此时用的无比得心应手。 只听得墙头轰然一声巨响,在西夏人凄厉的叫声中,土块和血水狠狠砸在赵四的身上。不管自己炸死的是不是当年劫掠自己村庄的那些西夏人,但只要是西夏畜生,赵四儿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积攒了多年的仇恨酝酿出来的芬芳。 被赵四儿这么一炸,西夏人暂时组织起来的反击宣告失败,更多的士卒冲了上来,站在安全的地方,照着土墙就是几个铁火炮。 虽说铁火炮最大的杀伤力在于它碎裂的铁片,但是炸开一道土墙还是绰绰有余的。寨墙开了一个口子,刀盾手有几人持盾冲将进去,暂时挡住了西夏人的箭支。随后有更多的人进去,真正的交战,在这一时刻正式开始。 赵四儿自然不甘落后。 这个时候他害怕了,但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自己的仇人逃窜,又或者死在别人手里。 对于那些畜生,他无时无刻不想亲手宰杀两个为自己的家人和乡亲报仇。咬着牙,赵四冲进那个窟窿,幸运的是这一会前头射箭的西夏人正在和自己这边的刀盾手较劲,他没有遭受箭支的危险。也正趁着这个机会,看准了一些掩蔽身体的东西,赵四摸爬滚打,逐渐接近了几个西夏人。 看着距离差不多,赵四儿暴起,早已与他的身体连成一块的钢刀狠狠劈向一个西夏人的脖颈。一声咔嚓的脆响,头颅滚落,喷涌而出的鲜血喷的赵四满脸都是。火光下,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勾起了剩下几个西夏人最原始的凶性。 他们持刀冲赵四砍过来。拼命的时刻,到了。 赵四不是江湖高手,做不到以一敌四。但是他还保持着冷静,知道这个时候还需要些人帮助。身体往后撤了几步,躲开了西夏人的刀锋,这个时候,正好有几个和他平素关系不错的厢兵跟了上来。这下子,赵四这边再度占据人数优势。 根本不需要示意,后边跟来的几人瞬间找上了自己的目标。这个时候,这些西夏人在他们眼中都是战功,是可以兑换成钱财的东西。不管抱着什么目的,只要杀死了西夏人,就一定可以得到一些小小的回报。 乱刀之下,西夏人也不傻,再度留下两具尸体,其他两个居然逃走了。 原来,西夏的这些畜生,他也是人。他们也会死,也会害怕。抱着这样的念头,赵四儿几人将目光转向了凭借地利优势不断朝自己这边射冷箭的西夏人。 短短片刻,彼此都躺下了不少人。但是战争还要继续,赵四儿复仇的心还没有冷却。 论起战斗力,大宋的士卒或许不会比西夏强多少。但是大宋不乏聪明之人,面对这样胶着的战况,后来的将校们想出了一条狠辣的计策。一个个粗糙的陶罐里装着火油,每一支射出的箭上都蘸了火油,随即被点燃。 重新组织起来的弓手射出的箭,如同火雨一般覆盖在那些西夏士兵的周围。总有那么一些东西,被箭支上残留的火油引燃,随即化作一片火海。趁着西夏人自顾不暇的时候,李信着人发起了冲击。 这般大好的机会赵四儿岂能放过。和身边的兄弟相视一眼,身体不断在各种遮蔽物前腾挪,短短的一刻时间,便凑近了这篇火海。到了这个时候,西夏的弓手已经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了。 而一旦占据了优势,大宋士卒就发生了最为常见的事情——抢功。大战之后以人头论功行赏,禁军眼中这西夏人就是官职,而厢兵眼中西夏人就是钱财土地。一段乱杀乱砍,被截下来的西夏弓手尸体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赵四儿并不在乎这些,所以,和几个同样对西夏人抱着仇恨的厢兵,往寨子更深处冲去。 此时的李保儿,才从急忙赶来汇报消息的士卒嘴里,听到了大宋骤然攻击的消息。满腔的怒火让他穿戴好了铠甲之后,首先拿床上畏畏缩缩的两个宋人女子下手,拿瘦弱的女子睁着冤仇地眼睛滚将下来,鲜血却染红了帐幔。 踏出房门,其他淫乐之后安眠的西夏将校也穿好了衣裳。有几人与李保儿一样,身上也早早沾满了鲜血。 “不想宋人居然有这么大胆子。将士们,宋人这等贱民,跟咱们西夏打了无数次仗,哪一次不是输。今夜他们趁咱们没有防备打进了寨子,咱们就要告诉他们,我山讹军不是好惹的。给我杀,杀,杀。杀完了这场,也不比等到秋后了,明日便直接打进他宋人的地盘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沈耘的战前准备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礓诈寨的突袭,最终以胜利告终。 虽然最终李保儿集结兵力带来的还击使得李信麾下战死了足足四百人,但战争的目的已经达到,大喜过望的李信差人向大顺城和庆州府传了捷报。 李圭复自然是极为欣喜的,因为自此之后,他和邝家的案子便再无一点关系。然而大顺城的公廨里,沈耘手里捏着战报,却并没任何一点喜悦的笑容。心情烦闷的他决定出去走走。 陷入欢腾的大顺城街道上,蒋骥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沈耘。他能够感受到沈耘蹙起的眉间里装着的忧愁,终于,在走过一条街道之后,蒋骥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县尊,攻破礓诈寨,这可是数年来咱们对西夏唯一的胜仗,怎么看县尊脸上却带着忧虑?” 听到蒋骥的询问,沈耘一愣。没想到自己的情绪居然外露的这么明显。摇摇头苦笑一声,这才转身看着蒋骥,脸上带着几分严肃:“蒋校尉,你,做好大战的准备了么?” 沈耘猝然发问,让蒋骥措手不及。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蒋骥怔了怔,这才用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的声音回答:“应该,做好了吧。” 听到这个答案,沈耘摇了摇头。果然,这不是后世那支招之即战战之必胜的队伍。连蒋骥这样的戍边校尉都不曾做好打仗的准备,那底下那些厢兵呢? 一股子寒意从沈耘背后升起,随即被沈耘强行按下。看着犹自欢腾的兵丁和百姓,沈耘面色越发凝重:“蒋骥,自今日起,命令城中戍卒做好大战的准备。先前预备的擂石滚木火油这些,还不够,你差人再找一些。” “县尊,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吧。想来李知州向朝廷禀告了此次攻陷礓诈寨的喜讯,朝廷定会派大军前来戍守。”正想劝说沈耘放弃这个打算的蒋骥,忽然看到沈耘摇了摇头。 停住了语言的蒋骥看着沈耘,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心里发虚的事实:”你觉得,李圭复将战报呈送到陕西路帅司,帅司再呈送到朝堂,这中间够不够西夏人打到咱们大顺城来?“ 答案,是能。 不同大宋的边军,西夏人的山讹军拥有自行决定小规模作战的权利。到了嘉宁军司,更是可以决定对大宋的大举入侵。礓诈寨被攻破的消息最多两天时间就能够传到嘉宁军司去,这点时间,也仅仅足够陕西路帅司受到塘报。 蒋骥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恐惧。 忍不住咽了口吐沫,润了润因为急促呼吸而干涩的嗓子,这才用怪异的声调问道:“县尊,那咱们怎么办?” 想起自己和李圭复的嫌隙,沈耘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办,只有死守一条路。 匆匆回到公廨,沈耘谢了一封书信。 这是他写给李信的,信中详细告知了自己的忧虑,同时也请求李信能够将占领礓诈寨的五千人马分出两千人来戍守大顺城,同时派些人手保证大顺城到礓诈寨的粮道通畅。 这些年西夏人与大宋交战,也学得狡猾起来。使用铁鹞子冲锋那都是正面战场上的事情,而劫掠军粮阻断粮道,甚至围点打援围魏救赵,这些手段在张元那一批文人之后,广泛地被用到西夏对外军事战争中。 只是,当李信接到沈耘的书信之后,坐在礓诈寨里,扬着书信冲下边的将校说道:“这沈耘倒地还是个贪生怕死的文人,你看看,这礓诈寨一攻破,就写信来要我派些兵马过去戍守大顺城。哈哈哈,理由倒是找的好,说大顺城与礓诈寨互为犄角。“ 不屑地将书信扔到一边,李信摇摇头:“咱们打下礓诈寨,西夏那些番子定然会下死力气攻打咱们。李知州也不曾下令让咱们撤离,这个时候如果分兵,到时候西夏人的大军前来,只怕咱们都要折进去。” 到底这些天来押运粮草让种咏和沈耘结下了一点交情,此时种咏站出来冲着李信说道:“可是钤辖,若西夏人真的掉头攻打大顺城,那咱们该怎么办?一旦大顺城陷落,那沈知县的命可就完了。” “此事我自有计较,种监押,你且退下。”李信哪里不知道沈耘和种咏有了一点交情,但是面对功劳和命令,李信还是选择了拒绝沈耘的请求:“我等攻打礓诈寨的方略是李知州授予的,自然要严格遵守他的命令。我等没有资格擅自调兵,沈耘也没有资格命令我们。便照此回他吧。” 书信一来一去,不过花了大半天的功夫。当夜幕再度降临的时候,沈耘受到了李信的回复。此时此刻,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陷入了李圭复设下的死局。死守大顺城,死路一条;弃城逃走,也是死路一条。 到底该如何扭转僵局,起死回生,这是沈耘亟待解决的问题。 次日,大顺城中忽然张贴了沈耘书写的告示,差役们挨着街向百姓们宣读:“自今日起,大顺城中所有百姓,需在大顺城北门两百步外,每人撒足两斤碳屑,一斗木屑。同时每家需准备十斤精面粉,所用粮食由官府补足。“ 而且在撒碳屑木屑,以及筛选面粉的时候,严禁任何明火。 这样奇怪的命令让大顺城的百姓一阵错愕,但毕竟是官府征召,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利,只能听从沈耘所言,到城外伐木制碳,随即怀着惋惜的心情将这些上号的木炭和木屑洒在城外。 蒋骥对此非常不解,但是沈耘做事向来让他摸不着头脑。而且自从沈耘说了西夏人很可能大举进攻大顺城,蒋骥就开始带着手下的士卒准备一切守城需用的东西,哪里还有心思追问这个。 不同于礓诈寨和大顺城的情况,在安化县城里,县衙和府衙同样陷入了欢庆。 李圭复是很开心的,得到李信的战报,他便着手向朝廷报告。毕竟礓诈寨是打下来了,但是接下里的戍守,还是需要兵力的。之前李信带领的都是庆州他能够调动的兵马,如果困守礓诈寨,那么接下来万一西夏发动战争,他手底下就没有了可用之兵。 何况,李圭复可是打着洗脱嫌疑和获取功勋两大目的,如果这个时候不让朝堂知道自己做了这么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那他几十年的官场就白混了。 李圭复高兴的是这个,而金长岭高兴的,却是沈耘接下来的处境。 做知县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虽然现在仅仅是代理知县事,可金长岭依旧乐此不疲。 和沈耘一样,当听到礓诈寨被抢回来的时候,金长岭就知道接下来边境又要开始不安生了。礓诈寨对西夏人的战略意义非常重要,这就是西夏插进庆州的一颗钉子。只要这颗钉子在,西夏人可以严密监控庆州的一切军务。 而且他们还能够顺着这颗钉子打进庆州。 这么重要的地方被拔掉,西夏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后衙中,金长岭桌上摆着酒菜,与许嵩普两人相向而坐。痛饮几杯水酒,清凉的感觉似乎瞬间驱走了炎热。 浑身畅快的金长岭哈哈大笑着对许嵩普说道:“这回咱们这位沈知县,只怕要被朝廷旌奖名节了。我是完全没有想到,李知州的报复来的居然这么快。而且一出手居然就成了这种必死之局。说起来,我等先前与那沈耘的争斗,真如儿戏一般。” 要说和沈耘的矛盾,许嵩普比金长岭还要直接一些,此时听到金长岭的话,登时得意地点点头:“我就说么,他以为他是谁,居然敢当众顶撞府尊。这下好了,要么身败名裂,要么身死国难,反正不论哪一种,他沈耘最后都得送了小命。嘿嘿,到时候,只怕金县丞你做这个知县,也就顺理成章了。” “若要真是那样,只怕许县尉也能挪挪位子了。”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举起杯来,异口同声地说道:“来,为咱们的沈知县敬一杯。” 就在大顺城匆忙准备迎战的时候,礓诈寨已经陷入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李信万万也没有想到,西夏人的反击会来的这么快。他甚至还没有接到李圭复的下一步指令,就被山下近一万多人给包围了。 没错,正是一万。西夏人之所以动作这么快,完全是因为嘉宁军司早有攻打大顺城的准备。这礓诈寨,作用便如同大顺城之于李信一般,都是在战前休息的地方。只是西夏人一到山下便发现寨子被宋人给攻占了,登时将之团团围住。 当斥候回禀西夏人数目的时候,李信也忍不住双手开始颤抖。 看着堂下将校们的惊慌,李信忽然就感到一阵后悔。如果当时攻下礓诈寨,然后退军二十里,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田地。如今山寨被围,粮道中断,寨子里的军粮省着点吃也不过撑四天时间。 李信知道,为今之计,只有突围一条路可走。只是突围之后,只怕损失惨重,也不知李圭复会如何惩治自己。但至少,应该可以活命吧。李信如此想着,咬咬牙,对将校们说道:“突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十火箭灭五千人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当李信浑身是伤带数百来号人冲到大顺城下,沈耘都忍不住吓了一跳。 看着一路的烟尘,沈耘暗自庆幸李信这厮是昨夜寅时之后突围,逃窜到大顺城下的时候,早已经天亮。因此没有携带任何明火。不得不说,这是他李信的福气。 站在城头,沈耘立即下令:“蒋骥,验证了他们的身份之后,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还有,鸣锣将百姓们存好的面粉全都给我运过来,一半命人撒到木屑散布之处,另一半放在城头。” 虽然依旧不解沈耘到底要做什么,但是蒋骥习惯性地听从沈耘的命令,下去差人操办这些事情。确定李信带来的这些人不是在诈城,蒋骥带着人马将他们迎进城来,这才看到沈耘走下城来。 铠甲上暗褐的血迹散发着腥臭,引得不少苍蝇绕着李信的身体乱飞。虽然上身有铠甲保护,未曾受伤,但双臂和腿却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强撑到大顺城,早已筋疲力尽。此时进到城里,终于再也撑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种咏正要朝着沈耘解释一二,却被沈耘摆手阻止。 “带李钤辖下去治伤。你等仓皇而来,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现在有伤的赶紧去疗伤,无伤的且到城楼就地休息。等西夏人追过来,便与我们一并守城。” 如果李信还醒着,沈耘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但是现在李信重伤昏迷,而且他们已经来到了大顺城,那沈耘就有充足的权利来整编残军。李圭复的命令里,沈耘的职责便是戍守大顺城,这里,显然是他沈耘的地盘。 正在此时,城头上手足忽然冲下边惊呼:“沈都管,不好了,西夏人的兵马追上来了。溅起的灰尘足足有二里地。” “我且问你们,攻打礓诈寨的西夏兵马到底有多少。”听到兵卒的汇报,沈耘心里也猛地一惊。两里地的烟尘,人马最少也在四五千人。他大顺城这一回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五百来人,还有一半的疲兵伤兵。 刘甫垂头丧气地回答:“约莫一万人。追上来的只怕有一半。” 得到了这个答案,沈耘甩下一句:“随我上城楼。”便再也不堪刘甫和种咏等人,率先踏上了台阶。眨眼的功夫,沈耘便上了城,看着西夏人的兵马逐渐逼近大顺城一里地,有看着了旌旗飘动的方向,在一群士卒们错愕的眼神中,高声下令: “所有人,把面粉给我往木屑的方向扬。在西夏兵马到来之前,全数给我洒完。。” 士卒们不明所以,却依旧按照沈耘的吩咐照做。 而在这个时候,西夏的兵马也正式踏入了木炭木屑遍布的区域。 看到地上不均匀地洒下的面粉,为首的将领顿时大笑:“这些宋人,又搞什么诡计?白花花的面居然就洒在地上。”马匹似乎也嗅到了生面的味道,想要低头舔几舌头,奈何这些人正准备挟大胜之势威逼大顺城,哪里会让马作停留。 狠狠地用马鞭催促马匹前行,不一时,居然五千兵马全数踏到了木屑的区域,而这个时候,人踩马踏,烟尘顿时笼罩了整个西夏兵马。黑色的碳灰,枯黄的木灰,以及随着微风吹过来的面粉,从大顺城头看,这里俨然是一片烟云笼罩之地。 沈耘笑了。 “蒋骥,带上弓手,驱快马到木炭区域百步外射火油箭。无须射中人,只要保证能够射进西夏人的区域,一轮齐射之后,立刻打马回城。如果中途马匹受惊,准许你等弃马跑回城中。 “这。”蒋骥心里有些战战兢兢。百步,这个距离西夏人的弓手很容易射到自己这边。而且人家的骑兵要是来场冲锋,自己这些人只怕全都要陷进去。 似是知道蒋骥心中所想,沈耘声音严肃地说道:“这是军令。你只需要带人射出一轮箭,不需要你等拼命。想必百步之内,追上你等也需要一些时间,到时候如果你们逃不回来,大顺城也会跟着你等一起殉葬。本县都还在这里,你害怕个什么。” 军令二字,让蒋骥明白这回自己如果不带人下去,只怕沈耘立刻会让人将自己斩杀。因此一抱拳,冲沈耘一拜,便匆匆叫上他们厢兵中弓马最谙熟的十人,匆匆打开城门冲西夏人冲了过去。 这个情形,让尚在距城四百步外的西夏人一阵嗤笑:“这些宋人看来是要求和了。哈哈哈,真是一群窝囊废,当初杀咱们的人的时候怎么没有考虑过会有今日的后果。来呀,等那些人靠近咱们五十步,立刻给我射杀,一个不留。” 看着自己和西夏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蒋骥心中一阵感伤。 先前只以为沈耘还算是个好官,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不拿自己当人看。只一会,自己只怕要葬身在这大顺城下了。可是,想想沈耘之前说的话,他们死了,大顺城自然也会为他们殉葬,蒋骥的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一点。 既然这个知县不怕死,那自己陪着他又如何。 “兄弟们,接近西夏人八十步,给我把火箭往西夏人中间射。点火,张弓。”蘸了火油的箭支被火折子点燃,骑在战马上的弓手们忽然嗅到了一股子焦糊味。这是一种与火油燃烧根本不同的味道,反而就像是面食烧焦的气味。 他们没有多想,只是遵照蒋骥的吩咐,将马匹骑到西夏人前锋八十步左右的地方,一声令下,所有箭支全部飞向西夏军队。蒋骥这个时候还记着沈耘的嘱咐,箭支射出去的一刹那,便高喝一声:“掉头,回城,快。” 兽皮拧成的马鞭,狠狠打在掉了头的马匹屁股上。战马吃痛,飞也似地往大顺城门的方向疾驰。然而,就在蒋骥等人跑出去不过数十步,只听得身后一阵巨响,宛如天雷一般。一股气浪强而有力地砸在他们后背上。 被灼热的气浪砸倒在地上,看马匹有往左右两边的群山中奔跑的迹象,沈耘的话再度浮上蒋骥心头:“快,弃马,跑回城。”战马可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听到蒋骥的话,有几个弓手有些舍不得。 但看到蒋骥都放开了辔头,往城门疾跑,几人也终究惜命,没有继续收束马匹,而是学着蒋骥的动作,松开了手,一头扎进城门。 直到整个时候,蒋骥等人才有时间回头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一看,他们全都呆了。如同城门前的士卒一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远处西夏人的惨状。一下子竟然连身后的灼痛都忘记了。 那些木屑堆积的地方,此时烈焰熊熊,西夏人哪里还有之前的趾高气昂,在火焰的间隙中,几乎看不到有站立着的。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惊慌的马匹胡乱地奔跑,马蹄带起一段一段破碎的肢体。 “嘶。”蒋骥听到一名士卒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自己等人不过射了一支箭,居然就有这样的威力。要是之前没有听沈耘的话,再贪功冒进,会不会自己等人现在也像那些西夏人一样,在火焰中哀嚎。 比起蒋骥这些人,城头上狼狈地站起来的众人要更加震撼的多。 他们亲眼看着蒋骥等人将火油箭射出去之后,西夏人正要顺手将箭支打落的瞬间,忽然从箭支哪里开始,宛如晴天霹雳,瞬间炸开。而这种炸裂还不是仅只一下,从箭支处逐渐蔓延,到最后居然将所有西夏士卒都笼罩了进去。 一道火芒升起,而后才是灼热的气浪。 无形的气浪将蒋骥几人震下马,连他们后背的衣衫都被灼出了洞。而到了城楼这里,竟然将站立着的众人一下子推倒在地。在场所有人,也只有沈耘提前蹲在城垛下躲过。所以当他起身的时候,看着众人狼狈地爬起来,居然笑出了声。 火势有逐渐蔓延的倾向。 沈耘可不愿这大火将大顺城也一并烧了,此时才回头看着目光呆滞的刘甫等人,笑容满面地说道:“诸位,老天有眼,将这群畜生给杀了。你等总不能看着大火烧进大顺城,让我等为这些番子陪葬吧。还不赶紧带人下去灭火杀敌。” 沈耘说完,径自走下了城楼。 能够的他已经做了,而且做得够多了。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虽然全都是西夏人,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一腔意气用尽,现在能够支撑沈耘泰然自若走下城楼的,也唯有他不断给自己灌输的两军交战你死我活的概念。 而城楼上的众人看向沈耘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敬畏和恐惧。 尤其是本来就戍守在大顺城的士卒,这件事情他们最清楚前因后果。一直以来他们都纳闷沈耘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合着,就是为了这一场可以称之为神迹的东西。 此时的沈耘在他们眼中就是天神的化身,没有一点怀疑的那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李信欲争杀敌功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熊熊的烈火伴随着浓黑的烟雾,散发出一股焦臭。 饶是大顺城的士卒戍边多年,大大小小的战场也经历了不少,但是此时走到近前,依旧忍不住发出一阵干呕。 火焰中依旧有西夏士卒发出凄厉的惨叫,但更多的是残缺的肢体,在距离火焰数丈远的地方,于干涸的血迹中诉说着它主人发自灵魂深处的痛楚。走的越近,焦香的肉味就越浓。可是没有人因此勾起食欲。 就连刘甫等人,此时也忍不住喃喃自语:“惨,真是太惨了。” 他们很难想象,如果是自己等人遭遇沈耘这样的敌人,到底结局会是什么样子。而此时,他们也一阵后怕。他们来时也经过了这处木屑地,如果当时沈耘撒些面粉,再来这么几支火箭,那他们…… 不敢想,也不愿想。 反正只要他们现在胜利,那就足够了。 沈耘交代下的命令,是先扑灭越发越盛的火势,而后再围杀尚未死去的西夏士卒。本来他们还想着有些复活的西夏人,好借此邀功请赏,来弥补先前在礓诈寨失利的事实。 但现在,火里的人就算没有烧死,也根本不成人样。即便他们和西夏人的仇恨不死不休,可也不愿拿一堆炭火棍作功绩。 干呕完毕,刘甫和种咏互相看了看,开始在火焰一丈外挖掘壕沟。虽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到底架不住人多。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火势就被限制在了一道圈内。 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就连大顺城里也弥散着焦臭。当火势熄灭的时候,这一片地域内边再也无有一个活着的西夏士卒。 就在刘甫和种咏两人发呆的时候,沈耘也带人走了过来。 蒋骥直到入城之后,才发现自己等人后背已经被气浪灼伤,当他向沈耘复命的时候,早已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沈耘只能命人将他们几人匆忙送到军医那里好生疗养。 剩下的来自安化县的厢兵,自然听到沈耘一声号令,留下上百人戍守城门,其他人全都跟过来。然后,之前刘甫手下这些禁军的丑态,就成了他们的前车之鉴。 “沈都管,此处西夏士卒已经全数烧死,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做?”刘甫虽然心里有了计较,但是这一刻他也不得不听从沈耘的。谁让沈耘才是正牌的大顺城戍守呢。 “尽起城中百姓,将此处掘地三尺,连同焦土一并运到向北十里外的荒原上掩埋。掩埋之时,也掘开深坑,埋一层撒一层石灰,全数掩埋之后,周围全数撒上石灰,而后竖起石碑,告知两国此乃西夏士卒殒身之处,不可擅自开掘引发瘟疫。” 沈耘的吩咐没有半点疏漏,让刘甫等人在惊讶和惶恐中又是一阵敬佩。 吩咐完了这些,沈耘便匆匆回了城。而此时城中公廨里,先前昏死过去的李信,终于睁开了眼睛。 感受到浑身的伤痛,饶是让身经百战,也忍不住发出啊呀的呻吟。公廨外等候的医士和兵卒立刻冲了进来,看到李信这个样子,慌忙催促医士再度诊治上药。一番慌乱之后,李信终于感觉自己可以强忍住浑身的痛楚了。 看着眼前满是担忧的亲兵,李信登时流出了悔恨的泪水:“都是我,我该死。要不是我贪功,强行戍守在礓诈寨,也不会让这么多弟兄死难。如今礓诈寨未曾夺下,就连大顺城也要被围住,我李信难辞其咎啊。” 此时的他也忽然想起当日沈耘写给他的书信,要是当日他能够听从沈耘的话,就算礓诈寨被围,损失也不过两千余人。自己就算是死了,也能捞个为国捐躯的美名。如今呢,一切全都完了。 “钤辖,莫要如此。咱们的仇,那沈都管替咱们报了。” 一名亲卫带着几分痛快冲李信说道,看着李信不可置信的目光,慌忙解释:“就在咱们进了城不久,那些西夏人就追了上来。沈都管只是派他手下的厢兵射出了几支火箭,也不知真的,轰隆一声,那些西夏人都全都葬身火海了。” “你说什么?”李信忘记了浑身的伤痛,一把将亲卫抓过来。 但他得到的,是身边更多人的回应。 确信这不是手下人在安慰他的时候,李信终于流出了泪水。痛哭一番之后,李信忽然让所有人都出去:“你们都在门外候着,我要好生休息一番。” 将众人赶出门去,并非李信身体疲惫。而是他的心里,此时开始琢磨起到底如何与沈耘分功,好掩盖自己丢失礓诈寨的过错。一时间李信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办法,也因为这些办法,让李信顿时又有了活着的勇气。 回到公廨的沈耘,听闻李信醒来的消息,沈耘沉吟了半晌,还是决定探望李信一番。毕竟两人如今也算是袍泽,而且李信也是攻打礓诈寨的主将,如果不去看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匆匆来到李信休息的地方,沈耘便看到一干亲卫和医士的身影。见状沈耘开口问道:“我听闻李钤辖醒了,怎的你等在外头候着?” “回沈都管的话,李钤辖刚刚醒来,我等上了药之后,钤辖说精神有些不济,想要安睡。因此我等便在此等候。”回话的是李信的亲卫,沈耘也不疑有他,点点头便说道:“既然李钤辖睡下了,那沈某便稍后再来拜访。” 正待转身离开的时候,房中传来李信的声音:“原来是沈都管回来了,快快请进。李某虽然精神不济,但浑身痛楚,却也睡不着。听闻沈都管带人将西夏人打退,正好李某想要听听战况。” 言辞之中,赫然将自己当做了沈耘的上官。按照他想来,沈耘打退西夏人,必然是有些蹊跷的。最大的可能就是那条木屑道路上埋藏了巨量的火药。便如同铁火炮一样,瞬间引发爆炸,然后将西夏人给歼灭。 所以沈耘最多是有点小聪明,于行伍之中的潜规则是半点不懂的。 这种文官最为好忽悠,加上这一举动灭杀了足足五千西夏人,以杀人失德的名义稍加恐吓,想必沈耘便会将这偌大的功劳拱手让给自己。 这是李信确定最为有效的争功的办法。 沈耘皱了皱眉头,但依旧走进了房中。看李信浑身裹着素布,开口询问道:“李钤辖可觉得好些了?西夏兵马已经退去,钤辖可专心养伤。待伤好了,再请李知州差遣兵马,与西夏决战。到时候将礓诈寨的仇报回来便是了。” 李信想要从沈耘口中知道此次歼灭西夏人的战况,沈耘却偏偏不说。反倒是提起李信的痛处,把礓诈寨的事情拿出来做挡箭牌。 李信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知县似乎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此次战报,不知沈都管要如何写?” “自然是西夏兵马大举来袭,本县欲用大火阻拦其道路。不成想忽然天降霹雳,勾动地火,使得这些西夏番人尽数烧死在此处。本县虽不知其情,但料想是天佑我大宋。大顺城乃天家疆域,不容番人冒犯,这才降下雷霆,以示惩戒。” 沈耘说的滴水不漏,将李信原本准备好劝沈耘的话全都堵回了嗓子。 “这么大的功劳,难道沈都管就一点也不动心?”李信急了,想要先将沈耘拉下水。然而他又失望了:“李钤辖,你可知道,做人呢,最好是安分一点。与上天争功,冥冥中自有报应。本县可害怕忽然哪一天,雷霆就劈到本县头上。” 沈耘说完了,冲着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李信点点头:“李钤辖,你就好好养伤吧。今日本县就将西夏兵马大举来袭的事情禀告庆州和陕西路帅司,想来不日就有兵马前来戍守大顺城,你我也可以顺势脱身。哎,这边城啊,果然不是我等文官可以久留的地方。” 沈耘这一幅后怕的样子,让李信一阵气急。可他却根本没有办法阻拦沈耘离开的脚步。 走出了李信休息的这个院子,沈耘很是轻蔑地一笑,随即命人带他去蒋骥等十人休养的地方。不比李信的待遇,蒋骥这几个在医士涂抹了伤药之后,便只留下两个士卒照应着。 见沈耘进来,几人正要挣扎着起来行礼,却被沈耘给拦住了:“几位莫要如此,你等可是此次大战的功臣。告诉你们,来犯的五千西夏人尽数烧死,咱们大顺城,短时间内是安全了。不过,接下来只怕西夏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你等要尽快养伤。” 沈耘的关心让这些士卒感激涕零,但是随即沈耘口中说出的一番话,却让他们瞬间欣喜起来:“自环庆路钤辖李信突破西夏人重围,率残兵来大顺城后,西夏兵马五千余随即而至。” “卑下本欲以木炭等物垫道,差安化县陪戎校尉蒋骥等十人射火箭阻其道路,忽然天降雷霆,轰杀上千西夏兵卒。又有雷火引动木炭,将西夏兵丁尽数烧死。大火绵延三个时辰,火灭后千万查探,无一生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沈知县对姚巡检 沈耘向几个士卒们念的,就是此次的战报。 当然战报送到李圭复的手里,沈耘少不得说几句蒋骥等人的英勇无畏,这个是免不了的。当然,沈耘所说让李圭复担心的是,他差李信等人攻打礓诈寨,居然短短数天时间,又被西夏人给夺了回去。 非但如此,还折损了四千人马。这个战报让李圭复心生恐惧。 看着自己尚未来得及送出去的捷报,李圭复狠狠地将之撕碎扔在地上。可以说他李圭复和西夏的开战的第一个回合,以他李圭复的失败告终。战端已经挑起,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西夏人疯狂的报复,以及朝堂对他的问责。 李圭复不想自己的人生就这样陷入低谷。 所以在心思千回百转之后,李圭复将目光转向了案上沈耘的战报。 有了主意的李圭复取出纸张,匆匆书写本次和西夏开战的缘由。 大顺城中,想要与沈耘争功的打算落空,李信看向沈耘的目光也有些不善。沈耘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似李信这种武官,他也不准备深交。每日里自是积极准备守城的各种物资,先前李信开战尚未运出去的军粮全都被他截下。 西夏人的兵马尚未到来,庆州的兵马便早一步前来。不过,这次率领大军的,是庆州巡检姚兕。 叩开城门,大军进入之后,公廨里,沈耘冲姚兕一拱手:“既然姚巡检前来,想必本县戍守大顺城的军令算是结束了。城中一应兵械粮草,本县这便交付与你。” 这段时间,沈耘其实一直在做噩梦。 虽然脸上显得非常淡然,但是一举灭杀五千人,而且是那样惨烈的死法,沈耘到现在心里还有些难以接受。每天夜里,他都能梦见无数身上燃烧着烈火的西夏士卒,哀嚎着向他冲过来。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沈耘都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将自己劝服。你死我活那只不过是短暂的安慰,是没有成为现实的幻想。而五千西夏人的死却是实实在在的。 本来以为姚兕来了,自己就会解脱。谁成想说完这一句,姚兕忽然面色凶恶地说道:“沈知县,你与环庆路钤辖李信,庆州东路都巡检刘甫以及监押种咏,不听李知州号令,擅自出击,以至损伤四千兵马。”woquge 听到姚兕的这些话,沈耘紧紧皱起了眉头。 “事后还妄图焚烧袍泽尸身来掩盖罪行,我今奉知州之命,擒拿你等回去。” 这下沈耘可不仅仅是皱眉头了,李圭复这是要将战争失利的事情全数推脱到他们几个身上。如果沈耘所料不错,现在李信与刘甫和种咏三人已经被姚兕带来的兵马给捉拿。 而碍于自己文官的身份,姚兕也不敢擅自得罪,所以想要用这些话让自己认罪伏法,然后乖乖听他们摆布。 想到了这些,沈耘忽然心里一定:“要巡检,本县有没有罪责,你和李知州都没有资格判定。想要捉拿本县,那也要等大理寺判定之后才行。还有,李钤辖他们被关在何处,本县要去见他们。” “沈知县,我现在自然无法卓尼。但是你也别忘了,李信与你皆是涉案之人,李知州早就吩咐了,不准许你与他等会面。” 李圭复将一切都算计好了,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沈耘因为先前戍守大顺城,得到了连同李信带来的那些残兵的认可。 “明七,你带人去找李钤辖,找到了就问他,当日李知州授予他的方略可还在他手里,如若在,你给本县带回来。如若不在,问题到底去哪了,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回来。”沈耘的吩咐让姚兕心里大惊。 他是李圭复的内亲,两人关系平素极好。来时李圭复曾暗地交代,抓捕到了李信,一定要将之前李圭复授予李信的方略找出来烧掉。只要没有了这件东西,最后李圭复就一定能将李信等人给整死。 本来姚兕准备将最棘手的沈耘给看押了,然后再去找李信逼问方略的下落。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沈耘居然早一步识破了李圭复的打算,用这种办法,让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方略的重要性。 姚兕暗恨,随即便差人阻拦:“给我拦住他们。” “姚兕,你想干什么?”沈耘怒斥一声,随即向蒋骥等人使了个眼色,刹那间原本就驻守在公廨中的士卒手中握紧了兵刃。这个动作让姚兕心里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沈耘在这些士卒当众居然这么有威望。 “我且告诉你等,李知州授予的方略,乃是本案的重要证物。你等若是不想蒙受不白之冤,就给我将这方略找出来。到时候本县亲自呈送到陕西路帅司,好让上官们看看到底孰是孰非。”woquge 吃了败仗本就让侥幸活着的士卒们心里有些阴暗,此时一听沈耘这么说,哪能不激动。尤其是蒋骥几个,瞬间站到沈耘前边,只要姚兕这些人有什么动作,他们会好不迟疑地将刀锋指向姚兕。 公廨中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凝重,似乎连院子中那棵白桦树都知道了气氛的紧张,在瑟缩中抖落几片刚刚泛黄的叶片。 两方人马就这样站着不动,最终,还是沈耘派出去的明七打破了僵局。 “回禀沈都管,李钤辖说,在礓诈寨突围的时候,慌乱之中,他将那方略全数遗失了。” 听到明七的这句话,姚兕瞬间长舒一口气。其实报复沈耘那都是顺带的,现在主要是将责任推脱到李信等人身上。只要还能保住李圭复知庆州事的差遣,这就已经足够了。没了方略,那吃了败仗还不是他李信的责任。 虽然李信因为争功,和沈耘还有些嫌隙。但沈耘这次是真的想帮他一把,毕竟罪责也不主要在李信身上。 开始,现在这个情况,就连沈耘都没有了办法,只能摇摇头低声叹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罢了罢了,此时便到此为止,姚巡检,这大顺城自此就归你管了。本县还有些话,要与李知州当面说说,就不久留了。” 见识到了沈耘的厉害,姚兕也不愿将沈耘看押在大顺城里。 而且他生怕沈耘继续待下去,指不定会和李信等人搭上话。到那个时候,如果沈耘致意要为李信等人争个清白,只怕情况会比方才还要棘手。看着沈耘远去的背影,姚兕松了一口气,随即暗嘱手下一定要看守好李信等人。 带着蒋骥及麾下七百兵丁出了城,沈耘便如来时一般,径直往荔园堡的方向打马行去。 作为沈耘与李圭复冲突的见证者,走在路上的蒋骥不无担心地向沈耘询问:“县尊,咱们这么做,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蒋骥不敢想象,沈耘这次居然连李圭复的军令都敢顶撞。真要追究下来,只怕沈耘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原本还寄望与沈耘,想要依附他建功立业,到现在看来,这事儿只怕是有点悬了。 “你怕什么。”蒋骥得到的,是沈耘乐呵呵的笑:“莫要看咱们这位知州现在威风的紧,其实他也骑虎难下呢。再说了,你等也不用担心本县会陷进去,须知本朝百年以来,边境上犯错的官员不计其数,但哪个又因此丢了性命的。“22ff 说到这里,沈耘略带着几分感慨:“有时候,活着就是最大的资本。” 没有了来时的匆忙,沈耘一行花了五天时间才到达安化县城,临进城的前一夜,一行人在一处荒村扎营。 沈耘将蒋骥叫到了自己身边。 “蒋校尉,我能否信任你?”开头的一句话便让蒋骥大吃一惊,看着沈耘严肃的神色,蒋骥慌忙躬身拜道:“县尊有何事,尽管吩咐蒋骥。但凡力所能及,蒋骥愿肝脑涂地。” “无须如此的。明日进城,你等便不要跟着我了,呆会儿你便离开此处,连夜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将这封信交到他的手上。告诉他,如果你我都被李圭复看押,便带着本县的这封信,到陕西路帅司鸣冤。” “什么?” 蒋骥惊叫出声,却在沈耘的示意下慌忙闭上了嘴巴:“莫要惊慌,这只是以防万一。你我的前途命运,全都在这张纸上,切记,此事一定要托付到交情过命的人手里。” 点点头,接过沈耘递来的书信,蒋骥再度向沈耘一拜:“请县尊放心,蒋骥一定将此事办妥了。明日一早便赶回来,随县尊一道入城。我就不信,他李知州真的能够一手遮天。” 看着蒋骥一头扎进黑夜里,沈耘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遥不可见的安化县城,在沈耘心里,此时就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是被之无情吞下,还是将之一招制服,就全在蒋骥手中那封信上了。 夜色越发昏暗,如沈耘心头的阴翳,越来越浓。伫立良久,等得玉兔升起,光芒洒在沈耘身上,这才听得沈耘一声叹息,随即回到了房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八章 苏学士仗义执言 次日的朝堂,漆黑的夜才刚刚从汴梁城上离开,而朝中百官此时已经站在了皇宫大殿里,静候年轻皇帝的来临。 东升的旭日将第一抹光辉照在大殿的斗拱上,远处的琉璃瓦上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时候,内侍尖锐的嗓音响彻了整个皇城。赵旭昂首阔步,自偏殿进来,端坐于龙床之上。文武两班纷纷叩拜,看着玉阶下百官,朗声说道:“诸位免礼。” “韩学士,前日京师雨雹,可有人受灾?” 赵顼口中的韩学士,乃是权知开封府韩维。虽说差遣如此,但韩维本身还是翰林学士。以大宋对文人的尊重,赵顼习惯性地如此开口。 韩维出班躬身回复:“启禀陛下,前日雨雹虽大,然城中房舍早在去岁冬日便经过修缮,无有大碍。只是汴河水涨,只恐今秋雨水更大,淹没河堤。还请陛下允准,征发民夫整修河堤。” “这是自然,陈相,此事便交由你处置好了。诸卿家可还有要禀奏的?”赵顼很是爽快地答应了韩维的请求。汴河水深关乎京城的安全,一旦决堤,城中肯定会有许多人家被淹没,哪怕是皇城都不一定能够幸免。 性命攸关,由不得赵顼不关心。 而陈升之在领命之后,顺带向赵顼禀告道:“陛下容禀。昨日知庆州事李圭复送来塘报,言称环庆路钤辖及庆州东路都巡检刘甫二人,不遵号令,阻截西夏山讹时陷入重围,损失四千余兵马。又有知安化县事沈耘,私自带兵攻击西夏,火烧西夏五千山讹,一时挑起大战。“ “如今西夏大军兵围大顺城,李圭复命人将李信与刘甫拿下,着沈耘暂时幽居县衙。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陈升之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赵顼的表情。 而坐在龙床上的赵顼,听到沈耘的名字,也大吃了一惊。不过吃惊之后,赵顼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欣慰。对于这个锐意进取的皇帝而言,能够消灭西夏人,而不是吃败仗,那就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什么西夏人兵围大顺城,这三年以来,每年都要被围上两三次,又不少这一次。 显然彼此关心的地方不一样,朝臣许多听到沈耘火烧五千西夏兵马,瞬间将之后的西夏人兵围大顺城联系到了一起。然后,就成功忘却了前头还有一个李信刘甫阻拦西夏人,导致四千余人覆灭的事情。eoquge.co m 自从见识了沈耘上交的卷宗,皇甫端明便一直挂念着他。倒不是本职的公务,而是纯粹想与这位提出了柜坊制度的后辈好好聊聊。 如今是谁都看出来,这个国家亟待革新。原本对于王安石满怀信心的皇甫端明,如今却隐隐有种向沈耘靠拢的意思。无他,纯粹是经过推演,他发现沈耘的方法更具有实际操作的可能性。 正好,借着巡视地方讼狱的由头,皇甫端明一路北上。连李圭复都没有通知一声,便带着人手踏入了安化县衙。 只是出示了官牒,县中的差役便急匆匆来到后衙,于金长岭面前禀告:“金县丞,前衙来了陕西路提点刑狱司的官员。说是要见一见咱们县的主官。您快过去看看吧。那几位看着好生威严,小人都不敢站在他们面前说话。” 其实这纯粹是心理感觉,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不是。 金长岭本来还在午睡呢。这大热的天,哪里有心情署理公务。听说提点刑狱司的人前来,可是把他给吓坏了。刑狱本就是考察县官的重要方面,一旦伺候不好这些大爷,被参上一本,自己想要转正的梦就彻底破灭了。 急匆匆整理好衣冠走到前衙,金长岭便看到皇甫端明很是闲适地喝着茶水。 这下金长岭放下了心,没有沉着脸色,说明对自己的怠慢并不在意。接下来只要说些好话,然后招待好了,那便足够了。想到这里,金长岭匆匆凑上前去,躬身一拜:“权知安化县事,金长岭,拜见上官。” “金长岭?”皇甫端明愣了一下:“知安化县事不是沈耘么,什么时候换成你了?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应该是县丞才对?” 一番话说的金长岭彻底傻了眼,合着,这位要见的主官,是沈耘,而不是自己。一瞬间,金长岭的嘴里满满都是苦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台阁下论官途 皇甫端明在后衙一间僻静的房屋中找到了沈耘。 天气炎热,窗扇半开。一位年轻人穿着汗衫,手捧一册毛了边的书籍,正津津有味地品读。纵使皇甫端明走到近前,沈耘也没有发现。似乎他与书,以及书案,便成了一个小世界。 这世界里没有外界的燥热,没有外界的喧嚣,有的只是文字,和人。 就连皇甫端明也不忍打破这份寂静,以至于拦住了正要通传的差役。屏退了随从,皇甫端明静静看着沈耘忽然提笔,在案头的纸张上不停书写。室内的一动,瞬间与室外的一静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足足大半个时辰,沈耘这才搁下笔。似乎眼角余光看到了案上有人的半截影子,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皇甫端明的目光。沈耘并不认识皇甫端明,还以为京师大理寺的官员来了,起身略带愧疚地作揖:“可是要捉拿沈耘回京受审?幽居闲散,还请上官见谅。” 皇甫端明本来是打算与沈耘好好打个招呼的,不想听到一句回京受审,瞬间惊呆了:“沈知县莫要惊慌,本官乃是提点陕西路刑狱皇甫端明,今日前来,只是想与你好好聊聊。“ 皇甫端明和善的态度,让沈耘愣了一下,随即躬身一拜:“既然如此,还请容下官穿戴齐整。”见皇甫端明点头同意,沈耘走进里间,换好了衣衫,这才走出来。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一身官服换上,浑然不似先前那般如寒窗学子一般。 见礼之后,皇甫端明含笑点头:”沈知县这般勤奋,却是教我等汗颜。早就听闻你沈传胪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负期待。不过酷热难当,闷在屋子里却是要闷坏人的。不若你我一道,出去走走,寻一处胜景,饮宴一番,也好消了你心中积郁。“ 虽然还不知道沈耘倒地犯了什么事情,不过以沈耘这般淡然的态度,皇甫端明便觉得无伤大雅。 而得到邀请的沈耘,自然不会拒绝,躬身又是一拜:“恭敬不如从命。” 安化县城内的胜景,似乎除了三台阁,并无其他。汉代尚书为中台,御史为宪台,谒者为外台,合称“三台”。建此阁者,寓意此地文风昌盛,城中有人官居中枢。虽说庆州已经有很多年未曾真正有身居三台之人,但却并不妨碍士人们登台的热衷。m.woquge. 沈耘并不讨厌这种人,相反,皇甫端明一路上和他聊邝家的案子,甚至安化县一些重案,如数家珍。说明即便失意,却并没有因此失魂落魄,反而兢兢业业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官员,比起朝中某些人尸位素餐,简直要好上无数倍。 因此抱着开解的心态,沈耘笑着说道:“唐时黄櫱禅师曾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也正是有这些艰难,我等登上台来远眺,心中也常怀路边的树木。既不厚此,也不薄彼。岂不快哉。” 皇甫端明哪能不知道沈耘的意思,点点头笑道:“果真如此,现在便是要我远眺,我也忍不住先要看看,先前看过的那些树木,到了这个地方再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与此同时,一阵清风吹过。身上的燥热一瞬间便被吹得一干二净。 亭中本是有人的,见皇甫端明和沈耘二人身穿公服,匆忙走了出来。不想走到近处,发现居然是沈耘。有几个与沈耘见过面的老儒纷纷走上来问候,倒是让沈耘一阵不好意思。 “诸位还是坐到原处吧。我与皇甫公不过兴之所至,前来痛饮一番。便不搅扰你等雅兴了。我看,阁外不远处,有一块空地,位置偏僻,鲜少人去。我二人不妨到那里,畅饮一番,公以为如何?” 回头看着皇甫端明,见他也一脸笑意,便知道此事可行。 冲随侍的差役点点头,他们便先到那里布置去了。而沈耘则向皇甫端明一一介绍眼前这些儒生们。自己认识的,便通报姓名,不认识的,也拉过来让自我引荐。 这下可是让这些儒生们高兴坏了。 或许皇甫端明的官职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但是通信不发达的年代,哪怕是一面之缘,都可以结下深厚的友谊。往后自己这些人就算是科举不顺,如果能到皇甫手下做个幕僚,那也是极好的。 在恭维皇甫端明的同时,这些人对沈耘也充满了感激。 不多时,相互通过姓名。似乎被范仲淹土丘下的碑文打开了胸襟,皇甫端明与这些儒生有说有笑,居然没有半点架子。直到差役前来禀告,说地方已经布置好了,这才相互拱手道别。biquge5200 沈耘与皇甫端明有说有笑地开始饮宴,而此时的庆州州衙,李圭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原因无他,虽然他命姚兕抓捕了李信等人,可是这几日西夏人兵围大顺城,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只怕连同姚兕都要陷进去。 他擅自开战的事情,已经推脱到了李信身上,哪怕先前损兵折将,也跟他无关。可是这次,在上交给朝堂的文书中便说明,姚兕是他派去的,如果大顺城破。那便全是他的过错了。 一想到这些,李圭复心里就有些不安。 在后衙中来来回回踱步,哪知越走,这心里就越燥热。哪怕连吃几块西瓜,也难消这股子燥热。 忽然,李圭复感觉后背上一阵寒意。偏生这寒意并没有让他通体舒泰,反而寒到极处,平生一股比心中的燥热还要烧灼的感觉。随即,李圭复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了后衙中。 听到声响的差役慌忙跑进来,正好看到李圭复倒在地上,惊慌的他随即发出一声惨叫:“不好了,府尊昏倒了,快来人啊。” 一瞬间,府衙就像是炸开了锅。闻讯之人纷纷赶过来堵在后衙正堂前头。 而坐在不远处值房的吴通判,此时却露出了笑意。早在大顺城被围的时候,吴通判就有心看李圭复的好戏。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居然这么快。笑了几声,这才装出一脸哀戚的神色,匆忙走出值房。 看众人还在正堂前围堵,吴通判厉声喝道:“都挤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道路,让差役们将李知州抬到房中。你们出去几个,请城中最好的医士前来。切记,此时不可声张,不得让人知道李知州身体抱恙,以免引发恐慌。” 一番安排,有条不紊。 公人们下意识地将吴通判当做此时府衙的主宰,纷纷听从他的吩咐,拥着李圭复回到房间。给擦汗的擦汗,摇扇的摇扇,好不热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章 沈知县审偷牛案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虽然吴通判明令李圭复昏倒的消息不得透露,但在有心人可以播散之下,不过半日,安化县城许多百姓都知道了。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尤其是当某些人将沈耘幽居和李圭复昏迷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试想一座城中县衙州衙的大权相继落入佐贰手中,难不成,这安化县城的风水变动,开始刑克主官了? 沈耘与皇甫端明饮下回来的路上,便听到了这样的流言,在皇甫端明玩味的眼神中,沈耘摇头苦笑:“世间愚者何其多,但有什么弄不明白的,便造出这等忌讳之说。而不明所以之辈,更是信以为真。” “看来,半农你也该复职了。如果任由这流言散播下去,只怕陕西路震动,到时候不论是你,还是李知州,只怕都没有好结果。”与沈耘相谈甚欢的皇甫端明,此时已经将沈耘当做了忘年交。他比沈耘早步入仕途好些年,自然知道这些谶语的坏处。 点点头,进入城中,沈耘安排皇甫端明在一处客栈住下,自己则孤身回到了县衙之中。 究竟如何快刀斩乱麻,将流言戳穿,同时在县衙中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严,是需要一个周详的计划的。夜色里,沈耘看着州衙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作为县丞,金长岭这段时间终于重新找回了当初那种感觉。虽说以县丞代知县事,总是感觉名不正言不顺。可是金长岭却笃定,只要自己做的好,将来沈耘被拿到京师,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那则安化县的风水刑克主官的流言他也听说了。对此,金长岭却有别样的看法。是不是刑克,他们这些当官的最清楚,近来发生的好些事情都让金长岭明白,这无非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便是他头顶上的这位沈知县,只怕也份属遭殃的小鬼。 不过,这些和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自己地位稳固,等一些重新洗牌,再找些关系便是了。躺在房中纳凉的金长岭,忍不住哼唱起前几日几个商户请自己吃酒是听到姐儿们唱的一支小调。 月落日出,金长岭穿好了公服,来到前衙理事。 不想冷清了许多天的县衙,今日居然有人前来告状。金长岭的心情一下子明快了许多。呆在县衙时间久了,百姓哪里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也唯有断案这种事情,不仅能在百姓心中树立自己的威严,还能体现自己的本事。 冲下边点点头,差役们会意将告状之人带了上来。 金长岭一看,堂下一人年迈,约摸五十来岁,扯着的这人不过三十几岁,两人均是一幅农家打扮。金长岭见状厉声喝道:“你等有何事由,居然到了公堂纸上还相互牵扯。还不速速放开,将事情说个清楚。” 老者将手松开,随即跪倒在地哭诉起来:“还请大老爷为小老儿做主。小老儿李仁,与李青这厮均是城外李家庄的百姓。昨日晚间,小老儿见这厮慌慌张张从我家菜园里跳出来,只以为他是来偷菜的。追了几步,捡到些他仓皇中掉落的白菜胡瓜,心道损失不大,也便罢了。” “结果回到菜园,想要将家中豢养的耕牛牵回后院,谁知道耕牛居然被打断了一条腿。小老儿找人给牛医腿,同时带了人去找他。果然在他脚底发现了血迹。我等询问人,他也支支吾吾不肯承认。无奈之下,只能将他扭送到公堂上来。” 这叫做李仁的老者说完之后,还指了指李青脚上穿着的鞋子,右脚上那只果然沾染着褐色的血迹。而衙前与这两人一道前来的李家庄百姓也纷纷点头为李仁作证。 耕牛对百姓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大宋的统治者们对此素来重视,以至于许多地方旱涝过后,还有发公帑买牛租赁给百姓使用的。 金长岭听闻是这样一桩案子,顿时大喜。这下终于有了立威的地方了,冲着那三十来岁的李青怒喝:“我教你这个贼子,偷窃人家菜蔬也便罢了,居然还敢损坏人家的耕牛。左右来啊,给我先打上二十棍,让他好好领教一下朝廷法度。” 没有多问,因为物证人证俱在,李青就算不认罪,金长岭也可以定罪了。 此时的李青听到要挨板子,先前还有些闪躲的眼神变得越发惊慌起来。哪怕被两个差役架着,依旧强自挣扎,对着金长岭急声争辩:“大老爷,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伤牛,我只是家中无米下锅,又没脸找街坊们借,就准备偷点菜果腹。我真的没有伤牛啊。” “还敢狡赖,给我打。”听到李青居然还不认罪,金长岭厉声喝令,很快板子就打在了李青身上。这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瞬间哭了起来,引得围观的不少人纷纷暗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耘于前衙的偏门处看了好长时间,当看到李青挨打的时候,这才从匆匆自后衙的旁门走出去,转了一圈,走到前衙门口。略为挤了挤,便挤进人群,凑到了李家庄百姓的身边。 此时李青正好挨完二十板子,被差役重新拉到堂上。 趁着这个机会,沈耘拽了拽身边这个李家庄村民,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这李青看起来也算是个老实人,怎的做下了这等事情。难道,他与这个换做李仁的老人家素有嫌隙?” 听沈耘这么一说,这李家庄的村民连连摇头:“谁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这李青本来就是个老实人。说起来,最多就是喜欢要面子。平素倒也不与人争,更不用说跟李仁家有嫌隙了。” “其实拿下他的时候我们也不相信,但是谁让他脚上有血迹呢。我们一起到耕牛断腿的地方也看过,那血上也确实有他的脚印。哎,这么一闹,也不知道要出多少钱才能赔下来。可怜他一家四口,只怕一年的收成都要打水漂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沈耘点了点头。见金长岭因李青还不松口而恼羞成怒,正要再打李青二十板子的时候,沈耘忽然出言喝止:“且慢。” 已经将李青拖下来的差役下意识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围观的百姓正纳闷身后到底是何人有这么大胆子的时候,只见沈耘从人群中挤出来,整了整衣衫,对着堂上金长岭便说道: “金县丞当真好大的威严。” 沈耘再怎么说,也是安化县正牌的知县。而李圭复虽然弹劾沈耘,但是沈耘放权那也是主动而为,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命令。 因此此时上得堂来,金长岭虽然恼怒,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来,很是不客气的询问:“金某正在审案,不知沈知县忽然出言搅扰,是想要做什么?损坏耕牛乃是大罪,难道沈知县想要包庇他么?” “包庇?”沈耘笑了笑:“这怎么可能。难道本县就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让这位老伯白白受了损失?” 说完这些,沈耘这才走到案前,转身对堂下说道:“只是本案还有些疑窦,需要李家庄的百姓上堂来问个清楚。李仁,还不将你的街坊邻居们全都请进来?” 李仁看了看金长岭,又看了看沈耘,发现金长岭在沈耘面前似乎也有几分忌讳,便壮着胆子,冲堂外喊道:“大家伙都进来,劳烦了。呆会儿知县老爷问什么,大家就说什么。反正李青这厮被抓了现行,也没什么好问的。” 言辞之中,显然是对沈耘横插这么一杠子表示不满。 对于这种狡诈,沈耘无奈地摇了摇头。 转眼之间,李家庄随李仁李青两人一起前来的人,全都跪倒在大堂之上。说起来人还真是够多的,沈耘先前也觉得安化县前衙比较空旷了,没想到此时居然满满当当。 嘴角带着几分玩味,扫了堂下几眼,沈耘这才很是温和地说道:“好了,诸位起来说话。本县要问的问题很简单……” 随即只听得啪一声,沈耘拍着公案,目光灼灼地看着其中一人,厉声喝道:“伤牛者居然也有胆子站起来。” 其他人只是吓了一跳,但堂上一人忽然两膝一软,跪倒在地。当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动作的时候,忽然又站了起来。 见众人都在看着他,登时挤出一丝笑容,低声冲着村民解释:”这小老爷威风太盛,可是把我给吓坏了。“打个哈哈,便欲如此蒙混过去。 然而沈耘如何能教他这般轻易地脱罪,一双眼睛如利剑一样看着此人,冷声说道:“你便是有千万种狡辩,本县也有办法让你认罪伏法。好了,其他人退下,你,李仁,还有李青,留在堂上。” 而随着沈耘这番话,堂上众人忽然发现此人双腿居然有些颤抖。一脚微微后撤,赫然是要逃走的架势。额头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掉落在地上。 沈耘见状,登时看着差役们:“真凶在此,还不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赵君锡临安化县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众百姓只是觉得此人神色有异,但沈耘看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自己的判断却非常确信。 就在先前他在前衙偏门查看的时候,便发现此人的表情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李青第一次挨板子,那声声惨叫即便是沈耘,都有种不忍。可是此人脸上露出的,却是愧疚中带着一丝庆幸的表情。 而且看李青挨了几下板子,便将目光转向金长岭,而并非一直看着李青,又或者将目观规避到其他地方。 看此人犹自强辩,沈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诉说自己的判由:“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本县就治不了你的罪?” 迎着差役和百姓们好奇的目光,沈耘首先讲述了自己之前在偏门中看到的情形。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李青是无辜的。因为如果他是在打伤的牛,那么牛血溅开,定然会沾染在他的裤子和鞋面上。而我方才也看过了,上面并没有。而听李仁方才的诉述,伤牛应该在李青跳墙方向的对面。” “试想一个,慌张之中连菜都丢了不少的家伙。不论偷菜前后打伤牛,他的第一反应都是逃窜,如何能够将血迹沾在鞋底上?” 沈耘说完这些,将目光转向李仁:“李仁,我且问你,当你回头看菜园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在伤牛倒地的那边墙上,还残留着人翻墙的痕迹?” “这个?”李仁回答不上来,毕竟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李青伤了牛,如何还会仔细观察现场的情况。就在李仁沉吟的时候,堂前一名李家庄的百姓忽然开口:“知县老爷,小人虽然未曾看到墙里头如何,但是墙外确实有两道新出来的土印子,那绝对是人的鞋尖蹬墙留下的。” 沈耘点了点头。这一点显然对他非常重要,指着被留下的这人,沈耘笑道:“那你等且看看他的鞋尖。” 此人听到沈耘的话,便缩了缩脚。然而公堂之上,不是外头人群之中,就算再怎么隐藏,也依旧掩盖不住他那双鞋子上厚厚的土层。 “既然李青不是案犯,那么今日堂上受审,案犯肯定要在就近看个清楚。因为他还是担心,如果李青不落罪,那么事情还会被李仁继续查下去。所以,今日一早,案犯便主动跟随前来。我说的对吧?” 被 沈耘一声质问,此人有些战战兢兢。 可是沈耘哪里会放过他:“果然,方才我一试探,你就露馅了。你心中有鬼,所以最是受不得惊吓。我那一声,是看着你等刚刚站起来,心神完全不设防的时候,瞬间喝出,你便以为本县已经知道你的罪行,忍不住重新跪下。” 指着堂外李家庄的百姓,沈耘笑了笑:“你且看看,其他人有哪个如你一般。” 直到此时,李仁才失声惊叫:“李刚,没想到真的是你?”显然心情极为激动,也不顾自己在什么地方,颤抖的手指指着此人,随即瞬间冲上来,揪住了此人的衣领。 被差役拉开之后,李仁跪倒在地,痛苦失声:“知县老爷,你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恶徒啊。前几日他来找小老儿,说要趁收庄稼前再在村外垦十亩荒地出来。待秋收结束,便可种上冬麦。” “小老儿知道他是个不恤畜力的。他家的耕牛早在今春便被他使唤地得了气病,被他卖到县里宰杀了。小老儿一家耕种全靠这牛,如何能给了他,再被他给糟蹋了。所以小老儿便借故推脱,如此两三次,他也就不再来了。谁想到他居然干出这等事情来。” “可怜我一家全都靠着耕牛耕田养家,如今这耕牛伤残,再也无法耕地。往后我们一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说到这里,李仁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而有了沈耘的判断和李仁的指认,这李刚也只能认罪伏法。叹了口气,沈耘当众判决:“李刚只因借牛被拒,便心生歹意,图谋报复。损毁耕牛,按制当原价赔偿。本要将你在大牢中看押数月,但秋收在即,便放你一次,自归乡专心事生产。” 这已经是沈耘最大限度的开恩了。 至于李青:“你也莫要以为伤牛事了,便不会追究于你。虽然其情可悯,但其罪难逃。偷菜虽然是小事,但毕竟不告而取,非君子所为。本县便与你一斗粮食,供你一家老少吃喝。但秋后你需为李仁家耕田,便算作对他的赔偿吧。如此判决,你等可服气?” 李刚自然是极为庆幸的,少了牢狱之灾,能够赶上秋收。而且也只是单纯赔偿李仁家买牛的钱。若还要贪心不足,只怕都要惹起众怒了。 而李青不仅白得了一斗粮食,偷菜的事情也自此揭过。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帮助李仁耕田,对他来说,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 而李仁作为此次的苦主,牛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耕地的问题也解决了。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皆大欢喜。一时间三人不约而同跪倒在地,向沈耘叩拜起来。而此时堂前,也从两个方向传来同样的喝彩声。沈耘抬眼看去,一边是自己昨日才结交的皇甫端明,而另一方,身穿朱服,赫然是朝廷大员。 上官来此,沈耘自然不敢怠慢。宣布退堂之后,便来到衙前,向早已分开人群走进来的皇甫端明和这位朱服朝官一拜。 “下官沈耘,拜见上官,拜见皇甫公。” 不过沈耘没有想到的是,皇甫端明居然和来人认识,在沈耘向二人行礼之后,皇甫端明居然也冲着这位一拜:“下官提点陕西路刑狱皇甫端明,拜见赵侍郎。” 来人赫然便是赵君锡了。 奉赵顼诏令,赵君锡连夜乘快船来到庆州。本来是想先去见一见李圭复的,然而进了城才听说李圭复突发恶疾卧病在床,赵君锡心里也存着一份避讳。因此改道先来找沈耘。 不想到了衙门前,便看到沈耘断案的一幕。虽然前边如何揪出李刚的情形没有看到,但是最终的判决,沈耘的手段让赵君锡连连点头。其不仅彰显了朝廷法度的威严,也昭示了儒家宽厚容人的仁心。 虽然先前与沈耘没有交情,但就凭着这一点,赵君锡对他就产生了一点好感。 与皇甫端明见礼之后,赵君锡回过头来,冲着沈耘点点头:“方才的判决不错。沈知县,本官此次为什么而来,想来你心里非常清楚。如今正好皇甫宪司也在,你我三人,不妨到后衙去好好谈谈。” 看着堂外依旧不肯散去的百姓,沈耘点了点头。 转到后衙,金长岭看向沈耘的眼神已经有些灰败。他明白沈耘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他多日以来的努力再度击破。到现在,他依旧只能做个县丞。在安化百姓的眼中,或许只容得下沈耘一人。 不理会金长岭如何,沈耘将二人请到后衙,着人端来茶水,便屏退了左右。 毕竟此事关乎一个知州,一个直线,三个武官,还有一座大顺城。能少让人知道一点,就尽可能少让人知道。也免得这官员之间的龌龊被这些小吏听了去,传的沸沸扬扬。 看左右无人,沈耘便开口说道:“下官虽然不知李知州的塘报上如何写,但下官自认接受军令之后,一直恪尽职守。然归来之时,却被李知州斥责下官烧死西夏五千人引发大战,委实让下官有些心寒。” “情由如何,还待慢慢查证。但如今大顺城被围,也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沈知县,你可愿与我一道,率军再度前往大顺城?只要解了大顺城之围,陕西路帅司自然会派人与西夏人和议。之后咱们再说这些事情。你看如何?” 赵君锡显然是个干吏,知道此刻孰轻孰重。 比起李圭复的控诉,似乎大顺城才更加重要一些。一旦城破,里头的军民肯定会被西夏人无情屠戮。那损失的,可不仅仅是大宋的颜面了。 赵君锡本来向将李圭复也一并叫到大顺城,现在看来显然是不可能了。不过有一个沈耘已经足够了。哪怕赵君锡未曾掌过兵,他也明白似沈耘这般的功绩,肯定能够得到士卒的认可。 甚至对西夏人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谁能知道沈耘会不会再搞出来一场大火。如今庆州百姓可都传颂着,说沈耘便是那文曲星下凡,身上有天命护佑。 而沈耘听到赵君锡的要求,不由得面露苦涩。战火烽烟刚刚从自己脑海中剔除掉不久,没想要又要去经历一次。 但为了能够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沈耘也不得不躬身领命:“上官有命,沈耘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如今我安化县只能调遣数百兵丁,只怕于大顺城局势,不过杯水车薪。” 赵君锡哈哈大笑:“这个你放心,本官来时便已经只会了陕西路帅司,如今上万大军已经逼近大顺城。咱们过去,只是看着他们赶走西夏人,然后进入大顺城,审问李信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耘再临大顺城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有赵君锡的要求,沈耘也只能遵从。 翌日凉凉的晨风吹来微曦的曙光,沈耘便与赵君锡坐在一架马车上,命守城士卒开了城门,一路往东北方向投去。 对于去大顺城的道路,沈耘是非常熟悉的。毕竟大家为了安全,全都取道华池县,经过荔园堡而后到达大顺城。甚至赵君锡口中的大军,如今也驻扎在荔园堡。 一方面是为了等待他们,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局势恶化,西夏人一路南侵。 当赵君锡和沈耘到达此处的时候,沈耘再度遇到了一个熟人——华池知县游少华。 边境局势恶化使得这位知县也不得不带着县中人马,随军驻扎于此。同时大军的粮草也是由他来转运。沈耘看到他的时候,这位正从粮仓那边赶过来。与赵君锡匆匆见礼之后,游少华这才很是和善地冲沈耘点了点头。 “游知县,你可知大顺城如今的局势如何了额?”赵君锡身负皇命,自然迫切地希望知道些情况。 游少华躬身一拜:“好教赵侍郎知晓,大顺城下的西夏兵马,想来是粮草不济的缘故,如今已经撤去一半,只有六千人将大顺城团团围住。城中粮草经多方转运,尚能支撑一段时日,只是连日来西夏人试探性地攻城,耗费了不少守城军械。如果不派兵增援,只怕粮草尚未吃尽,城就会被西夏人攻破。” 赵君锡认真聆听着游少华的汇报,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良久之后,,赵君锡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着令兵马早日攻打西夏人。依照往年与西夏人打交道的经验,如果不将这些人打痛,只怕他们还会兴兵来犯。” 这番话沈耘可是极为赞同的。 如果是被西夏人攻破大顺城,大宋再与这些人议和,付出的代价只怕远远不止于此。 不过此次解大顺城之围,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赵侍郎,其实,解救大顺城,也未必需要咱们强攻。”沈耘一句话,引得赵君锡侧目:“不知沈知县有何妙计,何不说出来让我等参详一番。” 沈耘笑了笑:“其实也算不得妙计,只不过拾人牙慧罢了。方才我听游知县说道,西夏人撤军也是因为粮草问题,所以我断定,如今作为西夏人桥头堡的礓诈寨,肯定存粮不多。既然如此,我等何不派数百人隐藏于礓诈寨和大顺城之间,断其粮道。而后再差两千人,做出攻打的姿态。” “试想围困大顺城的兵马无有粮草,再被咱们这样一番恐吓,哪里还有心思跟咱们打仗。如此这般,瓦解了他们的斗志,再当着他们的面,与姚兕约定里外夹攻,西夏人如何敢战。” 疲兵之计,加上虚张声势,沈耘短短几句话,让赵君锡为之侧目。 “哈哈哈,没想到沈知县居然谙熟兵法。这下子就算有人说是你将那五千西夏兵马尽数烧死,本官也是肯相信的。”赵君锡大笑几声,顺带不知是褒奖还是警示,对沈耘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赵君锡便差人知会驻扎在荔园堡的将领,要他们依照吩咐去做。 又与沈耘和游少华闲聊了几句,赵君锡便随侍从回到安排好的房间歇息。车马劳顿一路,说不累那是假的。就算是沈耘这个年轻人,似乎也有些隐隐的困意。 不过既然见到了游少华,少不得要闲聊几句。 “沈兄之壮举,可是让我庆州百姓欢欣许多啊。当日听闻天降雷火,烧死西夏兵马的事情,游某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些年只见西夏人屠戮我百姓,何曾见过他们那些畜生被屠戮。” 游少华说到这些,表情极为激动。 当年他初任知县,正好赶上朝廷与西夏人议和。议和的地点就在这荔园堡。当初那些西夏人蛮横的态度,连他都不放在眼中,甚至公然和朝堂派来的使者大吼大叫。 那种憋屈的心情,到现在游少华还历历在目。 沈耘笑了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西夏番人历来凶蛮,当日霹雳顿起,沈某便在城头看着。那情形当真是惨烈。只恨再无西夏兵马在旁看着,不然也好让他们知道,我大宋天威浩荡,不容他等鬼蜮肆虐。” “沈兄说的极是。只恨游某未曾在场,错过了这解气的一幕。只是,后来听闻沈兄被李知州降罪,却是为何?”游少华其实早就知道个中内幕,但沈耘当面,还是极力表现着关心。 沈耘笑了笑:“无他,却是因为那场霹雳,引发了如今的局势。李知州只当是我用计。罢了罢了,不说也罢。只等大顺城之围解除了,咱们这位赵侍郎自然会查明缘由,到时候也能还我一个清白。” “这倒也是。” 闲聊了几句,游少华发现沈耘也有些疲惫,便很知趣地告辞。 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沈耘再度来到赵君锡面前,正好赶上赵君锡在听从大顺城方向回来的士卒。 沈耘正要退避,却不想赵君锡面含笑意,将沈耘拦下:“沈知县,你且过来听听。哈哈哈,你这计策当真厉害的紧,昨日派出去的兵马,正好就赶上了西夏的运粮队伍。一番交战,虽然死伤上百人,但也成功将西夏人的粮草焚毁。” “至于大顺城下的西夏人,此时也得到了消息,看他们的情况,粮食最多再支撑半天。到了今日傍晚,便可如你所言,佯作里外夹攻。沈知县,你可有兴趣,随本官前去看看?” 赵君锡虽然是在商量,但沈耘也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是不容拒绝的。 沈耘点点头,并没有说更多的话。而赵君锡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看着沈耘也是点了点头。 两人碰面后不久,赵君锡便带着沈耘,由以前兵丁护卫,径直往大顺城的方向而来。 由于只是去看看西夏人退兵的情形,并非赶着过去打仗,所以一路上并没有走多快。赵君锡似是也没有将心思放在这场气氛非常紧张的佯攻上,一路与沈耘交谈着风景,甚至还讲了不少官员在庆州的故事。 在沈耘眼中,这个赵君锡是越发不可捉摸了。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沈耘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人会将自己灭杀西夏人的原理解释清楚。既然解释不清楚,那就归咎于天。天大地大,皇帝也大。赵顼估计巴不得借此树立自己天子的威仪,如果能让沈耘将这样一件大事拦在自己身上。 暮色如约而至。 正如沈耘一行人,如约陪着暮色一道前来。 大顺城这些天数次经历西夏人的攻打,城墙上烟熏火燎的颜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是那样的幽暗。沈耘此时正陪在赵君锡身边,站在一处土丘顶上,看着远处三股兵马的分布。 大顺城严阵以待的士卒算是一股,不过这一股只是隐隐约约在城门下看到一些。而西夏人散乱分布的营帐又是一股,从沈耘上来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但是丝毫不见西夏人的驻地上有炊烟升起。 显然,士卒前来说断粮成功,是没有半分虚假的。 剩下的第三股,则是为数两千人的禁军。赤色的军服在夕阳的余晖里宛如血色,在晚风中随时有可能化作一道铺天盖地的浪潮,向西夏人的军营打去。 赵君锡看着这一切,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士卒吹起号角。就算是虚张声势,也要做出一些姿态来。赵君锡真是要借此号令属于大宋的兵马,逐渐向西夏兵营逼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赵君锡公廨问案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残照当头,忽然从大顺城的方向,吹起一阵微风。尘沙随着城内城外两股赤色的潮流,洋洋洒洒,笼罩在那一块平地之上。 沈耘的耳边忽然就传来了大宋将士们的怒吼,以及,仓皇中西夏人发出的嘈杂的声音。事实上,真正强大的,永远都是人的内心。如同素来被称为骁勇善战的西夏人,眼看着有这么多大宋兵马,还有不知何方吹起号角的敌人,也一样陷入了慌乱。 而这种慌乱,随着大宋兵马的推移,已经转化成了可以杀死人的力量。 很多西夏人早在多日之前就知道自己这边有五千同袍被统统烧死在这里,没有人向步入后尘。加上没有吃晚饭,肚中无粮,心内慌慌,哪怕是西夏兵马的统帅,此时也一脸的仓皇。 他们是有击杀数倍于己方宋军的先例,但这并不能带给这位统帅多少信息。往常那都是在兵精马壮的情况下,可现在呢?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自认无比明智的决定,那就是从这里撤军。 山坡上,看着西夏人连帐篷都不要,便迅速集结到一处往礓诈寨的方向逃窜,赵君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这次来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只要大军进入大顺城,再由转运使司将粮草也送过来,那么今年和西夏就打不起来了。 回头看了看面色如常的沈耘,赵君锡连连点头:“还是沈知县的计策好啊,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这五千西夏人给吓退。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再度来到大顺城,咱们也有了充足的准备。走吧,现在轮到咱们下去看看了。” 看赵君锡转过身,面带笑容,负手阔步走下山坡,沈耘的嘴角也带上了一丝笑容。 再度远眺大顺城下,看着欢腾的士卒,沈耘这才扭头去追已经走出去好远的赵君锡一行人。 待凑近了这群人,震耳的声浪让所有人心中忍不住升起想要与之一起欢庆的感觉。 赵君锡的笑容越发的盛了。尽管这次并没有杀伤任何一个西夏人,但是解决掉了大顺城之围,便已经是大功一件。接下来,只要再没有什么大战,赵君锡回到朝堂,便可以向皇帝好生禀奏一番。 见赵君锡带兵前来,姚兕匆忙迎了上来。可是当他看到沈耘满脸笑容跟在赵君锡身后,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沈耘的难缠他可是亲身经历过的,尤其是此时他还站在赵君锡的身后,姚兕很难想象事情是不是已经完全出乎了李圭复和他的预料。大顺城被围困以来,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李圭复的书信,接下来该怎么办,姚兕实在想不清楚。 任脑子一片混乱,姚兕脸上却依旧一脸欣喜。 冲着赵君锡一拜,很是感激地说道:“末将庆州巡检姚兕,拜见上官。” 赵君锡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向姚兕吩咐:“好了,现在让士卒们入城戍守。本官此番前来,是奉官家之命。今日大顺城解围,莫要掉以轻心。三日之后,陕西路转运使司便会运来大批粮草兵械。同时,也会送来大量酒肉劳军。” 华夏自古以来就有这种传统,能够通过吃来促成一些事情。这是一种通过生理影响心理的做法,而且效果一般来说都相当不错。 而因为吃喝引发的事故更多,或者说更为出名。二桃杀三士就是一桩很好的例子,至于更厉害的,春秋时宋人羊斟因为主帅没有分他一块羊肉,便在第二天打仗的时候将主帅的马车赶到了敌人的阵营里。 果其不然,听到赵君锡的话,周围不少士卒纷纷面露喜色。 做完这些,赵君锡便被姚兕带着,走进了大顺城。 公廨还是先前的公廨,如今赵君锡前来,自然被当做是他的行营。到了这个时候,赵君锡终于将姚兕找来,询问李信等人的下落。 “姚巡检,自从朝廷得到李知州的塘报之后,对于李信等人违抗方略,导致四千人马折损的事情变非常关心。然而个中有许多不明之处,尤其是还涉及安化知县沈耘擅自出战,灭杀五千西夏兵马,这与沈耘呈送上去的文书是不一样的。此次本官前来,便是要将这些事情查个清楚,你且与我说,李信刘甫种咏三人何在?” 对于姚兕,这会儿赵君锡并没有丝毫客气。眼睛微微眯着看向姚兕,手指在案上轻轻地敲打,似乎每一下都是对姚兕的拷问。面色更是没有了如先前一样的和善,冷峻的面庞让沈耘都觉得自己跟随了好几天的赵君锡,根本就是个假的。 姚兕眼神一滞,随即躬身,借此掩盖自己脸上的惊慌。 “上官容禀,末将自从得到李知州的命令,将李信刘甫与种咏三人拘押在公廨中之后,李信自知犯下弥天大罪,次日便以头抢地身死。其尸身被末将埋在了城外。” “至于刘甫与种咏二人,这个,他们因为受了些拷问,只怕带上来会吓到上官。不妨将他二人医治一番,再带过来问话。” 听到刘甫和种咏还受了刑,沈耘顿时皱起了眉头。他完全没有想到,两人会得到这样的待遇。尤其是种咏,全程不是在押运粮草,就是在戍守山寨,根本没有一点做决定的权利,这样的人居然被拷问。 想着种咏的惨状,沈耘也不禁为自己当时的强硬庆幸。如果当时自己有稍微一点的退缩,那现在自己的下场,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李信的死因,呵呵,谁知道呢。 只是,任姚兕奸猾,也万万想不到,赵君锡是刑部侍郎。刑部大牢里的严刑拷打,他也不是没见过,如何会被姚兕这番话给吓退。 只见他敲案的手指猛地一收,神色冷峻地看着堂下:“既然如此,那便叫个军医过来,然后将他二人带来。有些事情,还是今日便问的好。也省的一夜之间,这二人再也没有撑住昏死过去,那本官岂不是要草草结案回京。” 而且,他此时也有些信不过姚兕,取了令箭,交给此次前来的陕西路帅司调派的武将,让他带人亲自去拿人。 姚兕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这会儿也没有了躬身的理由,神色中那种不安沈耘一眼就看了出来。 当刘甫和种咏二人被抬到公廨正堂的时候,沈耘的脸色顿时一沉。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完全认不出来,眼前这两个蓬头垢面,身体瘦削,衣衫上斑驳的血迹的人,是之前熊腰虎背一脸英武的刘甫和种咏。 尤其是刘甫,他作为李信的副官,似乎得到的拷打也更多,衣衫上好些破洞。哪怕躺在担架上,身上依然有脓水流下。这种惨状,即便赵君锡经历过拷打重犯的场面,也忍不住用轻咳来掩盖他的震撼。 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赵君锡示意军医为二人治伤。 沈耘可知道军医的水平。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些兽医一般的存在,对付普通的岛上,给点金疮药就行。而更为严重的伤势,依然是涂抹金疮药。反正能活下来几个算几个。 小伤撑着,重伤等死,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古皆然了。 “赵公,下官平素也看过些医术,眼下这二人情况严重,不妨容下官也为他们看看。毕竟军医只有一人,想要全数处理过来,只怕要耗费好些时间。” 沈耘主动站出来向赵君锡请命。其实他哪里懂什么医术,这玩意要是看几本书就回了,那普天之下名医就不少了。他有的只是后世一些对于创伤进行清理和消毒的常识罢了。 赵君锡很意外沈耘居然会这么做。但是随即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在他的感觉中,沈耘其实这也是为了自己。毕竟有种咏和刘甫活着,只要能问出来一些东西,那么他身上的罪责就会被洗清。似乎觉得这就是沈耘请命的目的,赵君锡倒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便容沈耘自己动手了。 那位军医选中的是刘甫,在他眼中,刘甫官比较大,就下来可能更为有用一些。所以沈耘只能来到种咏面前,看着这位老熟人正要挣扎着说话,沈耘摇了摇头。 种咏伤势较轻,说话并不妨碍他什么。但是有赵君锡在上头坐着,沈耘可不想让他觉得两人是在串供之类的。 种咏不傻,显然他也明白了沈耘的意思,乖乖闭上眼睛,任沈耘施为。 金疮药是现成的,清水也是现成的。但沈耘对此并不满意,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士卒,招招手吩咐道:“去取些烧开来了又晾温的水来,记住一定要烧开。多等些时候也没有关系。” 许多人都奇怪沈耘为什么提这样一个要求,但有赵君锡看着,也没人敢说什么。 就在这个空档,沈耘缓缓撕开种咏身上那件满是血污的薄衫。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使得沈耘抬头看了姚兕一眼。眼神中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纯粹的看。可就是这样一道眼神,却让姚兕越发心惊胆战起来。 一刻之后,那军医都快要将刘甫的伤口清理干净了,沈耘这边才堪堪接来第一盆水。用干净的素布蘸着水,将种咏身上的伤口一处处洗干净。这种咏倒也是条汉子,全程都没有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做完了这些,沈耘才取过金疮药,缓缓涂抹在种咏的伤口部位。 种咏可是痛的连嘴唇都要白了,等沈耘站起来,示意已经处理好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两下相较,谁都明白沈耘这样处理之后,种咏的伤势会好的更快些。 再度经历了痛楚的刺激,刘甫的精神变得好了许多,看着堂上赵君锡的服色,便想要挣扎这起来叩拜。不过,被赵君锡拦住了。 “莫要行礼,刘甫,我且问你,庆州知州李圭复授予李信的方略,你可曾看过?” 方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可以很明确地知道主帅的战略意图。而此时,如果方略还在,便可以作为李信是不是违命的主要证据。赵君锡正是要从这一点上打开突破口。 只是,他失望了。 刘甫面上无喜无悲,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这个意思,大家都明白,没有。 赵君锡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刘甫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闻讯。赵君锡只能将目光投到了种咏身上。 “种咏,你可能与我说说,礓诈寨失落前后的经过?” 听到赵君锡询问自己,种咏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些许潮红,这是他内心极为激动的表现。随即,用极为虚弱地声音回答:“攻下礓诈寨之后,李钤辖得到沈知县的书信,要求分出两千回防大顺城,并派千人保障粮道。” 提起沈耘,赵君锡看了看已经站在一边的沈耘,见他并无异色,便重新将目光看向种咏。 “可是,李钤辖拒绝了。似乎他已经做好了戍守礓诈寨的准备,所以派遣末将,带人来大顺城运走了大军十日的粮草。结果,没过五天,上万西夏人就打了过来。我等抵挡不住,李钤辖便带我等冲杀出来。逃到大顺城,只剩下七八百兵丁。” 说道这个时候,种咏忍不住流下泪水。似乎袍泽一个个倒在自己身后的景象,就在眼前。 “这么说,你也知道西夏那五千人是怎么死的了?” 李信死了,刘甫也不知道方略上写的什么,所以赵君锡似乎也放弃了要继续追查的打算。这会儿开始问起和沈耘有关的事情,话刚说完,便将目光投在了沈耘身上。 “这个末将确实是亲眼所见,我等逃回来的时候,便发现城外两百步之外,有木屑和木炭之类的杂物。待逃进城来,李钤辖便昏死过去。沈知县见夏人追来了,便派安化县陪戎校尉蒋骥带人射火油箭,欲要引燃木屑等物火烧追兵。” “哪知,火箭刚刚被西夏人打落在地,便听到轰然一声巨响。许多西夏人当场就被炸得支离破碎。剩下的也纷纷倒地,最终被大火吞没。” 赵君锡眼神一凝:“那,你可曾嗅到有火药的味道?是不是沈耘事先就将大量的火药埋在那里,等西夏人前来,一举灭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四章 府城寨械斗马岭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公廨的正堂里,深红的案几前,赵君锡探着身子,眼神很是凌厉地看着种咏。 他要让种咏即使躺着,也看清楚他的脸。看清楚他的脸上,那严肃的表情,一次来震慑种咏,让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虚言。 显然,赵君锡的震慑是有用的。 种咏并没有隐瞒什么,将大顺城前西夏人的死因原原本本说了清楚。 说完之后,种咏便闭上了眼睛。他实在太累了。这些天被看押着,日子并不好过。时不时遭受姚兕派来的人鞭打,连饭食都吃不好。加上沈耘刚才对伤口的清洗,这会儿眼前越来越昏暗。 看着种咏就此昏迷过去,赵君锡摆摆手,示意士卒将他和刘甫一道抬到房舍里休息。到了这个时候,赵君锡的目光再度盯在沈耘身上。 这会儿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沈耘是纵火了,但完全不具备将五千西夏兵马全都烧死的可能。 死死盯着沈耘足足看了半刻,赵君锡这才点了点头:“沈知县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本官此次的差使,也要宣告结束了。不日某便会传书到京中,将此次查察的结果禀明陛下。” 当陕西路的大军来到大顺城之后,戍守的兵丁已然达到了上万人。这下子再也不怕大顺城被攻破了,赵君锡便带着沈耘,匆匆回到了安化县。 时间匆匆过去一个月。大顺城虽然屡经西夏人的侵犯,但是最终都屹立在庆州的北方。而在赵君锡回去之后不久,刑部也通过了邝家三兄弟被斩首的请示,当斩首的那一天,真个业乐镇的百姓都前来围观,无人不拍手称快。 李圭复当然将沈耘视为卡在喉咙中的一根刺。然而,他却再也没有找到报复沈耘的机会。相反,因为刘甫在伤愈之后,忽然想陕西路帅司提供了李圭复当初交给李信的方略,使得他被朝廷贬斥到保定军做签判去了。 这件事情也出乎沈耘的预料。 当日自己派人询问李信,结果他说方略遗失在礓诈寨。谁知道这厮是因为信不过沈耘,还想要找个机会洗脱自己。却万万没有想到李圭复对那份方略追查的极紧。 与刘甫做了一场交易,李信在狱中自尽。 沈耘只能嗟叹,这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这件事情,沈耘也就是想想便罢了。现在最让他关心的,是安化县百姓上半年的青苗贷钱。虽说几个月时间,庆州的柜坊已经开了号,可是先前的债务还是要结算清楚。毕竟柜坊属于皇商,而青苗贷纯属官府操持。 就在沈耘和户曹仓曹一并操办此事的时候,县衙外忽然来了一批快马,到了县衙门前,来人匆匆下马,冲着门前当值的差役急声叫到:“府城寨镇寨官曹琇,有要事禀告沈知县,还请快些通传。” 镇寨官的权柄不小,何况还说是有要事。 当中一名差役将曹琇引进后衙,倒了茶水让曹琇稍加休息,自己便跑到户曹那里,匆忙知会沈耘。 “哦,曹琇要见我?”沈耘愣了一下。 自从他上任之后,和曹琇也不过见了三面。但现在忽然告诉自己,府城寨有事情。沈耘开始琢磨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引得曹琇如此。 匆匆来到后衙正堂,沈耘便看到曹琇牛饮着杯中茶水。见沈耘进来,紧忙放下手中的杯子,起来躬身拜道:“下官曹琇,拜见知县。” “罢了罢了,”沈耘摆摆手,示意曹琇起来,随即追问:“听差役说,你有要事禀告,却是所为何事?” 提起这个,曹琇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回县尊的话。却是我府城寨那些百姓,与相邻的环州通远县共用一道河水灌溉。秋后百姓们正要浇水,这不,两方争水不公,通远县马岭镇的百姓居然高筑堤坝,彻底阻断了马岭水流进府城寨。双方因此争执起来,数日不休。今日居然引发了械斗。” 械斗,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因为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肯定会死人。 沈耘从安化县的县志中看到过府城寨和马岭镇的恩怨,只是这段时间实在忙的昏了头,以至于这么大的事情都给忘了。 不过,让沈耘疑惑的是,曹琇手底下就有数百厢兵,平素就是用来维持治安的。如果发生械斗,他们应该是有能力可以阻止的,但是现在怎么他自己倒是过来求援来了。 看着曹琇,沈耘面上并没有露出别样的神色,而是极为淡定地问道:“我来问你,你手下的兵丁为什么没有阻止府城寨的人?”如果曹琇一点措施都没有采取的话,那他就是渎职。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直接派个人过去,将双方隔离开来,然后由双方的长者商议如何用水的问题便是了。这也是往年安化县采取的办法。 曹琇见沈耘这个样子,登时吓了一跳。 沈耘的手段随着时间,在安化县内传的越来越神。但大体上,沈耘杀伐决断是没人质疑的。 曹琇生怕自己也成了沈耘立威的对象,慌忙站起身来回答:“下官也想派兵阻止。但是这一次马岭镇的官员似乎也商量好了,他们那边也派了兵丁过来,与我府城寨的士卒对峙。下官无奈,也只能放任他们如此。只是今日局势实在控制不住,下官只能来找县尊处置了。” 这番回答之后,曹琇一动不动,弓着身体,眼神不停瞅着沈耘。 下意识地敲了敲桌子,沈耘的眉头紧锁起来。 械斗本是民间的事情,现在官府也掺和了一脚,看来这个通远县是想要将事情闹大一些。 不过眼下更深入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沈耘想了想,冲身边的差役吩咐道:“备车,我要去府城寨。” 沈耘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农耕时代,如果没有河水对田亩进行灌溉,那么土壤缺水,肯定种不出好庄稼来。 一刻时间,差役便将马车备好,沈耘看着曹琇,点了点头:“曹知寨,你且在前头带路。马车虽然走的慢,但想来两个时辰还是可以到达府城寨的。到时候你就直接引我到械斗的地方。” 曹琇点点头,出了县衙,翻身上马,便引着沈耘的马车往城外行去。 官道上足足驰骋了两个半时辰,身后都快要被颠簸地散了架,马车才堪堪到达出事的地方。 而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当沈耘下车之后,却发现前方不远,居然恍如白昼。当然,并非东方又升起了一轮太阳。而是前头数千人纷纷举着火把,将四周都照的通明。与此同时,还有不少喊杀声。 若非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沈耘还真以为是到了大顺城外。 喊杀的自然府城寨和马岭镇的百姓。曹琇带着沈耘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不多时,便看到身穿布甲的数百厢兵彼此对峙。靠近南边的士卒们看到曹琇前来,纷纷露出了恭敬的神色。 显然,这些便是府城寨的厢兵了。 二人走上近前,当众出来一个魁梧的壮汉,对着曹琇便说道:“曹知寨,马岭镇的这些鸟厮一直缠着咱们,末将想要去看看械斗的情况,他们都不答应。这不,那边有人前来告诉我们,如今双方都死了四五个人,这会儿还喊杀不休,只怕今夜一样要斗下去。” 四个人,沈耘心里咯噔一下。 倒不是因为这个会影响自己的仕途,沈耘纯粹是觉得,前来参加械斗的,肯定都是府城寨百姓家中的壮劳力。一下死掉四个人,就要害了四家人。这样事情,真的有些不应该。 而这壮汉出言粗鲁,曹琇慌忙喝止:“沈知县当面,休得放肆。“呵斥完了这壮汉,这才很是恭敬地看着沈耘:“县尊,你看现在该如何处置?” 这魁梧汉子压根没有想到沈耘居然就是知县,愣了一会儿,这才慌忙请罪:“末将言辞粗鲁,还请县尊恕罪。” “不知者不怪。”到底在大顺城和那些士卒们呆了好些天,什么粗话沈耘没有听说过。何况还有后世那些经典的国骂,比起那些来,此人一句鸟厮当真就是稚子顽童的水平。 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沈耘拨开挡在前头的士卒,走到了府城寨这些厢兵的最前头。 “对面的兵卒们都给我听好了,我乃安化知县沈耘,今日前来调停府城寨与马岭镇两方械斗之事。现在本县要命人将械斗的双方隔开,你等若是知趣的,便听我号令,随府城寨厢兵一道,将前方百姓隔离开来。若是还要阻拦,休怪本县现在就命人与你等开战。忘了告诉你等,本县来时,已经着令安化县附近几个镇寨调兵前来了。” 其实沈耘根本就没有做这些,但现在为了恐吓马岭镇的厢兵,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果然,这些家伙被吓住了。 这段时间沈耘的威名传遍的可不仅仅是庆州,周围几个州都知道有五千西夏山讹死在了沈耘手里。在这些厢兵眼中,沈耘绝对是个杀星。 马岭镇那边很快便传来一个声音:“卑职乃是马岭镇的镇寨官,先前与他们对峙,也是害怕他们上去偏帮府城寨的百姓。既然沈知县前来,我等自然听命便是了。” 听到这个声音,曹琇低声在沈耘身边解释:“此人便是马岭镇知寨简双清,看来,慑服于县尊威严,他们也同意了。” “既然如此,那还愣着做什么。记住,上去之后,不得对百姓们对用刀枪。你们人多,一旦发现反抗,就给我打,打到他们没有力气站起来,便缴械让他们蹲下。” 厢兵虽然战斗力不行,但是威慑力还是有的。即便西北民风彪悍,但兵就是兵,民就是民,百姓在心理上,对官兵还是有些天然的恐惧的。 一时间身穿赤色的厢兵如猛虎冲进了狼群,不过短短两刻功夫,沈耘便看到械斗双方都被强行按在地上。到了这个时候,沈耘知道是该轮到自己说话了。 被兵丁护卫着,沈耘走到了双方交接的地方。这一道被清空的地方,如同象棋里的楚河汉界,没有一点波澜。当沈耘说明自己的身份时,夜色中府城寨的百姓纷纷露出喜色,而马岭镇的人,却带上了几分不忿。 看着神色各异的人群,沈耘摇摇头:“我知道,你们一定以为,本县前来,便要偏帮我府城寨的百姓。其实不然。这会儿前来,主要是要将你等分开的。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本县绝不允许,在我来之后,还有哪怕一个人死去。现在,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但凡受伤的人,统统给我就近去医治。” “剩下的人,你们可以就地休息。简双清,你且派人,去将你通化县知县请来。咱们便在这通化与安化的交界之处,好好商议一番,将来这马岭水,到底该如何分配。若是能够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那本县这一趟,就算没有白来。” 沈耘并没有立刻就对河水做出裁定。 正如他之前所说,他并没有偏向任何人。如果说有,那就是偏向于伤者。 在所有这些人里头,事实上也并没有一个有足够的身份和他对话。擅自做出裁定,总有一种以大欺小的感觉。虽说沈耘肯定是心里会希望府城寨的百姓过的好一些,可河流的主动权还是在马岭镇那边,能好好说和,那便最好了。 说完之后,沈耘也不理会马岭镇的百姓作如何想,径直走到府城寨这边,怀中掏出来时匆忙带上的银两,交到一个看起来年岁较大辈分略长的中年男子手里:“这些钱拿着,充作伤者的汤药钱。此次械斗死伤的消息,也尽快告知乡亲们。顺带好好安抚他们,莫要再生是非。” 府城寨的百姓,看着沈耘躬身的样子,忽然鼻子就是一酸。 他们和马岭镇每年都要因为水械斗两次,前前后后多少年,因之而死的人不下半百。 好像也只有这一次,让他们对自己之前做过的事情,心生愧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五章 被晾着的沈知县 ,最快更新大宋天子门生最新章节! 暮色下,经由沈耘安抚的府城寨百姓们,纷纷底下了愧疚的头。 为首那几个人中年男人,在沈耘面前拘谨到不知所措,哪里还有先前争斗时那股子狠劲。 而彼此被厢兵隔开之后,放下了内心的紧张和警惕,被棍棒敲打之后的疼痛也涌上心头。这不,后头已经有几个百姓忍不住开始呻吟。更有先前被打死的几个青壮的亲属们,忍不住哀嚎起来。 凄厉的哭声在这大山之间回荡,一时间竟盖过了老鸹和豺狼。 沈耘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 死了这么多人,说心里不伤感那是假的。西北的百姓生存本就不易,连年天灾人祸,一个垂髫童子长大成人,耗费的不仅有时间,还有父母拿了命去拼的劳作。 然而,就因为这么一件事情,就这么折了。 叹了口气,将曹琇招来:“让身体无恙的百姓和士卒们一道去打柴。照这个样子,水的问题解决不好,百姓们是不会轻易离去的。今夜咱们就等在这里,等他通化县的知县前来。这件事情,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曹琇本来以为,沈耘会让自己送他到府城寨歇下。没想到沈耘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怔了怔,随即领命离开。不一时,那几个带头的中年男子便协同曹琇一道,让百姓和士卒三五个一伙,就近寻觅柴禾。 冲天的火光中,马岭镇的那些人也看清楚了沈耘这边在做什么。秉着就算是熬着也不能低一头的想法,为首之人凑过去也与厢兵们商量。合计一番,有样学样,照着是沈耘这边的厢兵和百姓们的做法干了起来。 当然,两方也尽可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捡拾柴禾的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克制,一再的克制。 沈耘知道双方的仇怨随着死人越来越深,但还是尽可能地避免双方再发生冲突。两方燃起篝火的时候,沈耘坐在了两方人空出的这块空地的最中间,不偏不倚。 此时的通化县城内,知县苗正新早已回房酣睡。环州仅有一个通化县,所以他这个知县自然乐得清闲,很多事情全都吩咐给县丞去做,自己每日里不是游玩就是饮宴。 也亏得边塞的知县给与的俸禄足够,不然依照他这个样子,还真活不下去。 今日城中有场文会,苗正新受邀前往,被一干士人们劝酒劝多了,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现在能够睡在床榻上,还得感谢县中的差役眼里有他这个知县,几个人抬着进来,伺候着脱了上衣和靴子。 简双清乘快马来到县衙的时候,大门早已关闭。连连拍打之下,这才听到大门内有人抽开了门栓,随即冒出一个头来。黑灯瞎火的,这场景恁地怪异。也就是简双清,一路上连狼都被甩掉了,这时候胆子也大,匆忙说道:“县尊在何处,我有要事找他。“ 门子识得简双清,将他让进来之后,苦笑着摇头:“知县今日酗酒,早就睡将过去了。事情紧要,简知寨还是去找连县丞去吧。”说完之后,还冲着后衙指了指连县丞住所的方向。 简双清闻言叹了口气,只能让门子关了门,打了灯笼带自己过去。 县衙可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一到晚间,差役们都回家歇息去了,此时的后院里,也唯有连县丞的房间中还亮着灯。 许是天气太过炎热,此时门窗都是打开的。隐隐绰绰,简双清看到一个人躺在一架躺椅上,摇着扇子纳凉。 走到近处,才发现这位眼睛是闭着的,也难怪没有看到他们二人前来。凑近了,简双清躬身一拜:“卑职马岭镇知寨简双清,连县丞,了不得了,马岭镇和府城寨又因为争水发生了械斗。安化县知县沈耘正在械斗处等您过去商议呢。” 连县丞是个带着几分富态的中年人。虽然闭着双目,但紧抿着的嘴唇,以及嘴唇上那两撇小胡子,以及稍微带点鹰钩的鼻子,说明这是个非常喜欢计较的人。 听到简双清的禀告,他悠悠地战争眼睛。微眯着双眼看了简双清一眼,这才悠然地说道:“双方现在情况如何?” “各有死伤。” “也就是说,形势还在你们可以控制的范围咯?”连县丞摇着扇子,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什么触动,反倒是审问般地看着简双清。 一时间,简双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起来吧,事情还真的就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来时有沈耘看着,两方肯定不可能再闹出什么动静。而且看沈耘那个架势,也不像是要继续寻衅的人。 “这个,这个……”简双清犹豫了一下,没想到连县丞就替他做了决定:“看来,事情还是可控的。那不就行了,只要不再继续打下去,那就足够了。至于你说的这个沈耘,唔,你也知道,本县丞这段时日都在督促各镇寨缴纳赋税,哪里有时间跟他磨嘴皮子。” “水的这件事情,咱们马岭镇本来就占着上风。这一去,那就跟他沈耘对等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咱们。这样吧,你且到客房歇息,明日一早,带苗知县醒来,你请他过去主持吧。” 分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连县丞才懒得做。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一个苗知县顶着,所以他也不着急,只是摆摆手,示意简双清自便。 看着重新将眼睛闭上的连县丞,简双清心中一阵恼怒。看看人家安化县的知县,出事之后不过两个半时辰,便匆匆来到了事发的现场。而自己这边呢,现在前来,一个酒醉,一个推脱,真是枉为人子。 简双清的身影消失在了连县丞面前。感觉人走了,连县丞再度睁开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戏谑的笑容,随即重新合上了眼睛。 等待是件漫长的事情。 而沈耘,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 闲着无聊,沈耘招来几个府城寨的百姓,与他们一起闲聊起来。 当了几个月的知县,到现在为止,沈耘是第一次踏上府城寨的土地。先前向业乐镇许诺了很多事情,府城寨,自然也不能有所偏颇。 “我的名字,你们想来也知道了。既然现在闲着没事,那咱们就聊聊,府城寨的百姓们需要什么,如何?” 沈耘一句开场白,并没获得几个百姓的信任。相反,他们就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沈耘。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从来没有哪个知县问过百姓们缺少什么,需要什么。而百姓们,自然就是得过且过,对当官的能避着就避着。实在避不过,也不能得罪。 透过他们的目光,沈耘就猜到了他们在想什么。 沈耘不由得失笑起来。左右取过身边的柴禾,凑到依旧旺盛的火堆里,而后又用树棍挑了挑,将坍塌的几根少这的柴挑起来。感觉温度又高了一些,这才舒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感觉奇怪。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半年之前,其实我也不过就是庆州一个百姓家的孩子。一年之前,我也在跟随我阿娘割麦子,打粮食。所以,你们不用因为我是官,就有什么隔阂。” “业乐镇的事情你们也听说了,黄杨村百姓不堪邝家的欺压,我便查察清楚,将为恶的邝家三兄弟斩了。还有个村子需要修渠,就在前日,我也将钱粮送过去,让他们自行修造。” “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你们府城寨。若是我早些前来,或许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温和的话语,尤其是沈耘自述出身,居然瞬间获得了这几人的认同。华夏的百姓就是这么朴实。或许他会为了生存,做出许多道德亏欠的事情。可是当他遇到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喜欢寻找相互的共同点。 只要有共同的地方,他就能够将你视为亲人。 沈耘此时,便是他们的亲人。 几个汉子流着泪水,苦涩地点头:“知县老爷,我府城寨,比起大顺城那些地方,自然是好了许多。但唯有一桩事情,那就是种庄稼缺水。多少年了,我们都是用这种方式,和马岭寨的人打生打死,拼着人命抢来马岭水,浇灌田地。” “我等也知道这件事情为难,但是咱们就想年年都能安安稳稳地种上地,安安稳稳地浇上水,安安稳稳地收庄稼。今个死的几个娃儿里头,有两个连婆娘都没娶,连个后都没有荫下,就这么死了。可怜啊。” 说完之后,几个人纷纷哭泣起来。 沈耘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今日我也将话放在这里。这马岭水,我定然给你等要来五分。当然,这些水肯定不够你们浇地,所以,我就问你们一句话,如果钱粮充足,你等愿不愿意供本县驱策,从延庆水,修一道水渠来到府城寨。” 几人闻言,纷纷跪倒在地:“有知县老爷这句话,我等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肝情愿呐。乡亲们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都愿意跟着知县老爷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六章 给我填了通远涧 日暖又是微醺,苗正新这一觉,只睡到阳光照进屋子,满室生辉,这才伸一个懒腰,晃晃刺痛的脑袋,一骨碌从榻上翻起来。 看到自己仅仅被剥了外衫,身上臭汗味和酒味混杂在一起,苗正清不由得恼怒:“这群杀才,连这点侍奉人的小事情都做不好。来人呐,赶紧给我烧水,本县要好生沐浴一番。” 打着官腔的苗正新迎来的并非县中差役,而是简双清。 一大早天还没量,简双清就已经起来了。马岭镇的事情解决不掉,他的心中老是压着一块石头。 只是任管他进去看了多少回,苗正新愣是没有醒过来。哪怕扯着衣袖呼叫,得到的也只是几声哼哼。束手无策的简双清只能等在院子里,这门前的土地,来来回回不知被他踩了多少遍。 当他听到苗正新的叫喊声的时候,心头那股子激动,简直无以言表。 苗正新看到简双清的身影,登时也愣住了。眨巴着还有些酸涩的双眼,强忍着身上的燥热,苗正新开口询问:“简知寨,你不在马岭镇好好呆着,来县里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直接去找连县丞,本县今日还有场宴会要赴约。” 听到这话,简双清傻眼了:“县尊,这次可是大事,连县丞说了,要县尊你才能解决得了。” “哼,本县的大事,不外乎那些百姓抗税,或是西夏人入侵。这两样他哪一个不能办?”苗正新委实忍不住身上的燥热和臭味,扭了扭身子:“行了,有什么事情呆会儿再说,本县要先沐浴一番。” 一把推开简双清,苗正新阔步踏出门外:“我教你等这些腌臜泼才,本县要沐浴,还不赶紧抬温水过来。还有你,给我出去候着。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咱们头上还有州衙顶着,用得着你一个知寨操心?” 干涩的嗓子因为没有及时补水,吼喝了几句便有些嘶哑,声音如那老鸹一样,响彻了整个通化县后衙。 苗正新虽然平常不管事,但那也仅仅是个表象。事实上,县中这些差役,还不敢违拗他的命令。不过两刻时间,便有五六个差役拎着或热或凉的水,匆匆来到苗正新的屋内,将洗澡水掺好了,这才恭敬地离开。 唯有还站在院子里的简双清,不知所措。oqugeco m 人口和田亩对于流水的需求,五分马岭水已经够少了,沈耘当时考虑到这个数目的时候,就已经照顾到了马岭镇百姓的好处。谁知道,这会儿人家居然不领情。 “苗知县,你确定你要这么做?” 沈耘问了一句,并没有想要这苗正新的答案。转身看着眼巴巴想要分到水的府城寨百姓,沈耘沉声说道:“本县拿出三千贯钱,要你等自己组织,从延庆水掘出一条河流来灌溉土地,你等可愿意?” 没人会说不愿意。然而沈耘话音忽然一转:“那本县再拿出两千贯钱来,命你等用石料,将通远涧给我填平了,你等可愿?” 镇远涧就是马岭水从马岭镇流向府城寨的最为重要的河道。此处涧深五丈,往前往后,都是一片平原。尤其是马岭镇,在这些平原上还开垦了不少良田。一旦镇远涧被填平,那马岭水再也没有去路,只能在马岭镇这里汇聚成一片湖泊。 看着默不作声的府城寨百姓们,沈耘朗声说道:“都给我挺起脊梁来。实话告诉你,我安化县如今还有不少良田在撂荒。就算是马岭水断了,延庆水支流也干了,本县照样可以将你等迁往有水有田的地方。你等的日子,绝对不会比现在差。既然人家苗知县和马岭镇的百姓不愿分给咱们一滴水,那往后这马岭水,索性就不要了吧。” 苗正新先前还一脸得意呢,毕竟能够压得这沈耘说不出话来,在治下百姓面前,也算是长脸了。 谁知道沈耘居然想出这样恶毒的招数来。 苗正新登时惊叫:“沈耘,你敢。” 回头蔑视地看了苗正新一天,沈耘一字一句地回答:“你倒是看看,我敢不敢。有些人,给了你面子你不要,就莫要怪我下狠手了。如果不想你马岭镇彻底消失的话,六分水,你敢少一丝,我就敢填了通远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满京华 第一百四十七章 庆州第一家柜坊 一番强势的威吓,让苗正新最终在马岭镇百姓幽怨的眼神中选择了屈服。 甚至马岭镇的百姓就算是幽怨,也一点都不敢出言反对。谁都知道,靠近通远涧附近的那一片区域,是马岭镇最为肥沃的一片土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如果这里被马岭水给淹没,那他们也只能往更北的地方迁徙,又或者,直接投安化县来。 不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马岭镇百姓能够接受的。 看着马岭镇百姓将筑起的堤坝掘开,沈耘身后,府城寨的百姓们发出一阵阵的欢呼。 一场争水的闹剧最终落幕,付出的代价却是多少年来数十条生命。沈耘第一次见识了大自然的严酷之下,最为直白的人性。他不知道对自己来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论好坏,心里同样都是沉甸甸的。 回到县衙,沈耘脑海里还是残照与地上的血迹一道,将天空染成了一片深红。 沉郁的心情整整维持了半个月,终于有一件事情,让沈耘脸上展露出一丝笑颜,那便是此时沈耘手中拿着的这份烫金请帖。 请帖是一家唤作兴平柜坊庆州分号的商号送来的,而有胆子给沈耘送请帖的商号,自然只有沈耘提议赵顼通过,经历数月筹办现在终于面世的柜坊了。 大红的请帖显示着一贯的喜庆,翻开请柬,隽秀的笔迹和恭敬的言辞,一种待沈耘如上宾的感觉扑面袭来。 前来送请柬的,是兴平柜坊的伙计。此时他身上穿着的,便是兴平柜坊的公服。一身藏青色长衫,胸前绣着兴平庆州四个字。普天之下,所有兴平柜坊都是这一身打扮,无非胸口那几个字因为地域不同而有略微的差别。沈耘能够想象得到,当这些人在兴平柜坊门前一字排开,将会带给百姓们多大的震撼。 伙计此时正哈着腰,心中带着几分不安看着沈耘。 来时分号的掌柜说过,这位便是柜坊制度的发起人,见面时一定要恭谨些。虽说他们受雇于皇家,有着皇商的身份。但说到底,如果地方官员对他们进行弹劾,只要理由正好,他们也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更不用说沈耘了。 看着沈耘将一份请柬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伙计越发惴惴不安起来。woquge 采青是为了图吉利的表演,只见门前站着的一人挑起悬挂着青菜的竹竿,于舞狮中间游走一圈,随即将之悬挂在三层桌子搭建的高台上。 先前的表演,到现在终于达到高潮。九头狮子先后凑在桌前,做一番争抢的动作,眼花缭乱的舞蹈之后,纷纷跳上第一层台阶。到了这个时候,争抢更加激烈,似真的狮子在缠斗一般,你咬他的尾巴,我咬你的脖子。百姓们这时候已经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为这些舞狮人喝彩。 终于,九头狮子中还是胜出了四头,这会儿他们已然跳在第二层高台上。还都留在第一层的,自然只能佯作跪服状,静静等候上边的厮杀。 鼓点适时变得紧凑,似乎真的大战在即一般。 忽地一声锣响,似乎成为了开战的信号。四头狮子两两捉对拼杀,头顶,掌拍,后踢。掌声之中,狮子好斗的神态表现的淋漓尽致。到最后,两只胜出的狮子一幅疲态,冲着百姓们摇头晃脑一番,这才跳上第三层高台。 说是高台,也只不过五尺见方的大桌子。 这回的厮杀就越发惊心动魄了,但凡一个不注意,便要从这里摔下去。两只狮子似乎也斗出了血性,飞跃翻腾的动作,让百姓们发出一阵阵惊呼。明明知道他们应当不可能掉下来,可就是觉得心脏都被捏着一样。 最终,还是有一只狮子被击落下来。不过显然这些人都是练过无数遍,滚落的姿势是一层一层的狮子接着,而后往下边送。争夺失利的狮子固然滚落在地,但赢了的更为出彩。 只见它后腿挺直,一口将竹竿上的青菜咬下来。 这个时候,柜坊的掌柜适时让人燃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随即便在百姓们期待地眼神中,高声宣布:“兴平柜坊庆州分号,今日开张。” 话音方落,只见最上边那头狮子,从口中不断地喷洒出铜钱来。百姓们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这样派发利市。欣喜之余,慌忙蹲在地上捡拾铜钱。 这一项也做过了之后,掌柜便笑眯眯地冲城内方向看去。大家伙都在好奇到底还在等什么的时候,忽然自远处街角边,看到了两架官轿相继走了过来。待走到人群跟前,百姓们已经自发地让开了道路。22ff 到这个时候,司仪立时唱名:“检校礼部侍郎,知庆州事李公,恭贺兴平柜坊庆州分号开张。祝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好家伙,百姓听到李圭复前来拜贺,顿时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柜坊居然能够和官府车上关系。而且,既然前边走的是李圭复,那后边的官轿里,坐着的又是何人? 司仪的下一声唱名让百姓们彻底惊呆了。 “秘书省正字,知安化县事,沈半农,恭贺兴平柜坊庆州分号开张。祝上承天命,下济百姓。不负天家重托,不负生黎厚望。” 来者,忽然是沈耘。 李圭复与沈耘的恩怨,这段时间已经在庆州传遍了。李圭复偷鸡不成蚀把米,让沈耘声名大噪的事情,百姓们纷纷充作笑料。不想今日两人居然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 不过,让百姓们更加震撼的,是兴平柜坊的来头。 沈耘的贺词很直接,说白了这柜坊就是皇家的买卖。不过作为柜坊,这里头到底经营些啥东西,倒是让百姓们有些好奇。 沈耘先李圭复一步下了官轿,等着李圭复走下午来,这才迎上去,不咸不淡地冲李圭复一拜。 当沈耘抬头的一瞬间,分明看到李圭复眼睛闪烁了几下,随即恢复正常。果然,两人遭遇,让李圭复心里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沈耘心中暗自笑着,面上却一脸的恭敬,跟随在李圭复身后,一并走到柜坊掌柜面前。 王掌柜脸上洋溢着笑容,很是恭敬地将两人请到门口。 “李知州,沈知县,小老儿有个不情之请。” 李圭复这个时候,倒是装作一脸的平常:“王掌柜不必客气,担忧吩咐,我二人照做便是。柜坊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等巴不得效劳呢。” “还请二位上官,替小号揭幕。” 揭幕,便是要将盖在招牌上的红绸拉下来。这件事情一般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来操持。显然,李圭复和沈耘二人的身份,足够做这件事情。而且,这王掌柜也想借着二人,再造一场声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