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本书时代背景及前40章说了啥 这个年代,大家时间很值钱,希望能在单位时间内获得高信息量的阅读体会,我非常理解。 但文学这个东西,我觉得和产品说明书还是不太一样的,得有相当体量的铺垫性的文字,一种或许可称之为“无用”但令你一声叹息的审美感。 所以,我不会大改我的写作风格。我是人到中年的作者,古往今来不论历史车轮如何滚动,人性中有些一以贯之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而一个中年过后的作者,或者叫写手,能够触摸到、表达出这种东西。 可是,在此篇,我也会留下“太长不看版”的说明,便于大家迅速地了解我写了什么,再判断值不值得花时间去看正文章节。 一、时代背景 大家从教科书中熟悉的那场令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是公元8世纪中叶,763年结束。安史之乱结束时,皇帝是代宗李豫,大唐第八位皇帝(爷爷是玄宗,爸爸是安史之乱中捡了皮夹子在灵武登基的肃宗)。 本小说中出现的皇帝,是德宗,代宗的儿子,大唐第九位皇帝。德宗这个人,是中唐执政时间很长的一位皇帝,特点是登基时很勤政、立志剪除各地藩镇势力,早期任用杨炎,实施还算好评的“两税法”,后来打仗钱不够了,杀了杨炎、让卢杞上位做宰相,到处搜刮,筹集军费打藩镇。 为了打河东那些以安史降将为主占据的藩镇,德宗抽调神策军和西北藩镇军越过关中,去打河东。神策军是皇家嫡系军队,西北藩镇(朔方、泾原、邠宁等)总体来说是亲藩、对朝廷还听话。 但是,到了建中四年,783年,局势乱套了,朝廷打仗不够人、不够钱,十月调集泾原镇五千人填补东边战场。过长安时,由于没有得到足够的赏赐,这些西北边军就叛变了,冲进丹凤门,逼走德宗和宗室。叛军拥立了在长安赋闲的原幽州节度使朱泚。 德宗逃到长安西北的奉天行营(原本打吐蕃人用的),被追过来的朱泚叛军围了一个多月,史称“奉天之难”。这个围城非常惨烈,到后来完全没有东西吃,大概和张巡守睢阳的那次惨烈也差不多。 再有三天,奉天就被朱泚打下来了。但是,朔方军李怀光从东边战场终于跑回来,要打长安,逼得朱泚放弃奉天、回撤长安躲起来。德宗才终于没有成为大唐末代皇帝。 接下来历史的发展,主要围绕着德宗和李怀光互相猜疑、李怀光被李晟高级黑、德宗收复不了长安就向吐蕃借兵等几件事展开。从历史记载可以发现,当人群彼此猜疑、牵制、告密、毁约、互黑时,很多解决问题的动作其实是变形得令人发指的,不论帝王还是高级武将还是进士出身的文臣,真的,都很难称为君子。 二、小说前四十章说了啥 三条主线:一是德宗代表的大唐中央政权与不同藩镇之间的关系缠斗,二是几位主要人物之间的感情缘分纠葛,三是唐与吐蕃、回纥的亦敌亦友的共处模式。还有一条小线索是,反映武将和天子身边文臣的矛盾。 1-40章,从十月初三日泾原兵变发生的这一天,写到奉天城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云车大战”开始的那一天。 出现的藩镇:泾原、幽州、凤翔(陇州)、邠宁、朔方、泽潞。 这些藩镇在中唐藩镇割据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说白了就是属于戏有点多的藩镇。 其他如剑南西川、浙东西等两大钱袋子藩镇,虽然也很要紧,但不太具有戏剧性。 出现的人物: 朝廷一方:德宗李适、太子李诵、普王李谊(德宗的侄儿、养子)、门下侍郎卢杞、尚书省左仆射崔宁、翰林学士陆贽(内相,皇帝的大秘书,很受宠)、神策军李晟(算得一代名将,小心眼多了点,君权的棋子一枚) 藩镇方面: 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儿子姚濬(虚构)、养子皇甫珩(男一,虚构)。 原幽州节度使朱泚(兵变后在长安称帝)。 陇州节度使留后韦皋(男二,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人,后来任多年剑南节度使,能文能武,对外也极其杀伐果断,各位找男人可以借鉴一下)。 邠宁节度使留后韩游環(打酱油的)。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牛人,情商低了点,结局悲惨)。 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存在感一般,但地处河中,在中央与各地藩镇的矛盾中能生存得还可以)。 女性人物: 宋若昭(女一,因为史书记载寥寥几笔,但这个人经历六代帝王选拔任用,本人应该是情商还可以的。所以选她作为串线索的人物,婚姻不幸了点,男一略渣。) 阿眉(女二,虚构,吐蕃公主,早期经历比较惨,后来的变化值得理解。) 薛涛(女三,唐朝最为水平过硬的女诗人,人生的独立性也很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本书中结合情景出现的唐诗(随章节不断更新中) 第三章中出现: 僧皎然《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第十一章中出现: 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第十三章中出现: 韦皋《忆玉箫》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李冶《明月夜留别》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第二十二章中出现 高适《塞下曲》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 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 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薛涛《月》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第二十九章中出现 王维《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第三十二章中出现 陆贽《禁中春松》 阴阴清禁里,苍翠满春松 雨露恩偏近,阳和色更浓。 高枝分晓日,虚吹杂宵钟。 香助炉烟远,形疑盖影重。 愿符千载寿,不羡五株封。 倘得回天眷,全胜老碧峰。 第三十七章中出现 严巨川 烟尘忽起犯中原,自古临危贵道寸。 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 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虏将醉西园。 传烽万里无师至,累代何人受汉恩。 第三十八章中出现 薛涛《鸳鸯草》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第五十六章中出现 李冶《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一章 安远胡肆 大唐建中四年,十月初三日。离冬至还有月余,关中平原却已寒意弥漫。 帝国的都城,长安,五更时分将将响过一遍声沉如雷的晨鼓。各坊市之间的木门此第开启,意味着又一个漫长的宵禁之夜结束了。 胡女阿眉立在延康坊安远酒肆门口,盯着渐渐还了阳气的街市。雪后初晴,朝阳虽然没什么热度,却拥有明亮的光芒。 阿眉面向东方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如果阳光是一双手,那么现在这抚过她脸庞的手指,会感受到她嘴角微微的颤动。那是一种奇特的压抑的微笑。 阿眉转过身,退到窗栅间的阴影里。手中热酪浆蒸腾起的氤氲之气,挡住了她蓝褐色的双眸。 阿眉是粟特人。她的同族以经商的本事名扬四海,并且成为长安各间胡肆的主人。 阿眉听袄祝讲,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的诗人,就像蝗虫一样多。诗人们喝酒的理由是那样丰富,听闻边关传来捷报,高中进士登科,结识了唱酬的挚友,天子赏赐了翰林院,甚至仅仅是城中的芍药比往年开得更好,都值得诗人们前来酒肆吟饮一番。 诗人们尤其爱光顾胡人的酒肆,毕竟这里藏着来自异域最为独特的美酒与最为的美人。这种新奇的体验带给诗人的莫大愉悦,是他们即使在最大胆的诗篇创造中也无法圆满的刺激。 中原人的才情被异族人的烈酒激发得愈加炽热,胡食鲜明的香料味道和胡姬浓重的气息间,则夹杂着各种来自朝野的时讯消息。 那是粟特胡人的酒肆在长安的黄金岁月,也是这个帝国最鼎盛的时光。 直到后来,一个叫安禄山的粟特人出现 阿眉来到长安时,距离唐廷平定安史之乱已过去一十五年。她很快就发现,粟特人并没有因为那场痛彻帝国的战乱而深陷唐人的敌意中。 或许只有再度沉醉才能重温旧梦,长安城的胡肆又繁华兴盛起来,士子们依然视之为尽欢乐土。倘若当年天子下了榷酤的政令,中原本土的酿酒受到限制,胡肆那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和三勒浆更是成为人们的追捧。 今日,安远酒肆便要为京兆尹王翃的宴席送去一车胡食与酒水。 “这王府尹可是大唐天子跟前的红人,但凡京城有御赐的宴席,多交给王府尹来承办。” 酒肆主人萨罕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 阿眉回身盯着萨罕。萨罕的目光却并不与她触碰,继续说道: “不过京兆府终究夺不走鸿胪寺的营生。今天夜里,鸿胪客馆就会有回纥人现身,你需想想,如何能” 萨罕戛然止语,眼珠转向门外,干瘦的黄脸在瞬间换上了一副殷勤接洽的表情,仿佛每根胡子都活了过来。 阿眉转头,朝着萨罕眼神方向看去,只见一位戎装的年轻武将,牵马直奔酒肆而来。 战袍外的山文甲,灰白的兽皮干粮袋,鞘身暗淡的唐刀,以及从箭匣中露出一角的传牒文书——在堪堪几步内,阿眉便捕捉到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此人风尘仆仆又如此装扮,看来不是禁军,大约是哪个藩镇的将领。” 她正思量,武将已到跟前,将马栓了,脱下盖耳毡帽,温言道:“店家开市否,可有热汤胡饼?” 阿眉略有些意外,此人竟说得如此斯文的长安官话。再细打看,见他不过弱冠之年,但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双颊嘴角微含风霜之色,目光却温润谦和,真真是英姿萧肃、朗如皎月。 武将见阿眉发愣不语,以为胡女不识唐语,正要比划手势,萨罕已陪笑上前道:“将军辛劳,快请来火盆边暖暖身手,吃食这就上来。” 阿眉觉得双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她垂首向武将微微行礼后,手脚麻利地为他盛来一大碗薤末馎饦汤、端上几张胡饼。 武将似乎被冻得狠了些,竟不急着吃饼,而是将双手紧紧贴在汤碗上取暖,闭目少顷,显出疲态。 阿眉与萨罕刹那对视,便在胡床边跪下,一边撕碎胡饼一边柔声道:“将军,饥生寒、汤带暖,快些将这饼子就着热汤喝下罢。” 阿眉的容貌本就有些赤子稚态,神色间又全无酒肆胡姬常见的挑诱之气,倒像个向阿兄敬茶的少女,观之可亲。武将愁容稍解,朝阿眉温和一笑:“你的唐语说得甚好。” 他吃了几块饼,又向萨罕道:“丈人的酒肆也做早市营生?” 萨罕道:“京兆府尹王公今日办宴席,看中小肆的蒸胡,小肆两个时辰后便要将吃食送往光德坊,所以伙计们起个大早准备,不想竟能招待将军。” 武将低垂的双眼忽然抬起来:“目下既非旬假,也未听说圣上赐酺,王府尹摆宴有何喜事?” 萨罕道:“当今圣上喜爱诗赋,刚从南边请了一位女冠大诗人进京献诗,敕令王府尹今日设宴,礼部、国子监、翰林院都要去道贺。兆尹府本已从西市定好整席,但小肆的蒸胡可是远近诸坊一等一的有名,这延康坊离兆尹府的光德坊又近,为官宴补一些小食甚是方便,故能接下这桩体面的买卖。” 武将心里“哦”了一声,暗道,京兆尹不是朝廷的常奏官,只需逢五上朝,今日本应在府中。只是若有官宴,自己去拜访不知是否妥当。 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帝国藩镇林立。到了这建中四年,河东河南的幽州、淄青、魏博、淮西等大镇均已叛唐,与长安政权为敌。好在朝廷仍有西北面的朔方、邠宁、泾原等诸镇可以调兵东征,并西川、浙西两大镇的财赋经陆路或漕运接济,再加上从禁军发展起来的神策军数万兵力,尚可勉力支撑德宗的削藩平乱大计。 坐在安远酒肆吃胡饼的武将,便来自长安西北、一直来听命于朝廷的藩镇军队—泾原军。 青年武将姓皇甫,名珩,曾祖皇甫惟明乃是玄宗朝赫赫有名的将领。 原本,皇甫惟明因抵御吐蕃有功而颇受玄宗器重,官拜陇右、河西节度使,沐浴圣恩的风头竟似不在安禄山之下。可惜,皇甫惟明镇戍边疆固然飒爽果毅,于朝中宦海的凶险诡谲却如稚儿之识。他入长安奏对时,见宰相李林甫塞言驱贤,竟向玄宗谏言罢免李相,并推荐好友、刑部尚书韦坚为相。 李林甫是何等阴狠毒辣之人,从朝堂耳目处得知皇甫将军的谏言后,便怀恨在心,誓要除去二人。偏偏韦坚是当时太子李亨的妻兄,身为玄宗眼中的东宫一党,韦坚毫无避讳地与皇甫惟明交往,恰好给了李林甫构陷的机会。 上元之夜,韦坚与皇甫惟明共赏长安灯会,李林甫翌日便向玄宗告发,朝官与边将暗通,是欲谋废立之兆,其罪当诛。 皇甫惟明和韦坚先后被贬官与赐死。但皇甫家族的血脉得以在大唐西北边疆延续。 皇甫珩的少年时代在长风万里、大漠孤烟中度过。他的母亲是长安万年县人,他的外祖因政祸来到边镇,自然地就与同样沦落的皇甫家联了姻。 母亲到底是西京闺秀,对皇甫珩施以经史和诗赋的言传,总还盼着儿子能春闱功成、回到长安得个一官半职。直到有一日,军中来报,皇甫珩的父亲在大唐与吐蕃的激战中伤重身死。 “我本已身陷番敌,皇甫兄策马而来,拼死相救。阿嫂,自今以后,珩儿便如我亲生幼子一般。还望阿嫂允许在下将珩儿带在身边。” 说这话的人名叫姚令言,当时他与皇甫珩的父亲均是大唐安西军将领。 皇甫珩的母亲默然不语。 姚令言又道:“在下也知阿嫂一心盼着珩儿回到长安,但是,满朝朱紫贵,未必尽是读书人,如郭司徒那样以军功入仕,亦是一条锦绣大道,还望阿嫂三思。” 珩母见识不俗,心知在这西陲边鄙之地无法为儿子觅得经史诗赋的良师,且郭子仪于唐廷有再造之功的威名早已天下尽知,累积战功而得封官身是许多少年郎的正途。她思量几日,便答应皇甫珩入了军籍。 姚令言本出身河中府,勇毅善战不输于四镇行营的原驻边军,为人又有关中世家子弟的沉稳谦和。泾原镇节度使、名将马璘对姚令言青眼有加,数度在军中破格擢升他,又在入朝奏对时为其美言。马璘死后,泾原镇几易节度,终于在建中三年,姚令言被委以泾原镇新任节度使。 皇甫珩在姚令言身边历练十余载,如今已与姚令言长子姚濬一道,成为泾原藩镇牙军体系中的领军者。时逢淮西节度使李西烈拥兵叛唐,唐德宗急诏泾原军西出东进,以解襄城之围。姚令言率泾师中的五千精锐出镇,姚濬和皇甫珩自然随其左右。 泾师行至长安,圣上循例会有赏赐与补给,负责在朝廷与藩镇之间传递讯息的进奏院,早在数日前便已派人通知泾师于京畿扎营。根据使者所言,此番由京兆尹府承担劳军之责。可姚令言等人候了三四天,长安方向毫无动静。正困惑间,进奏院又来报,圣上诏姚令言入宫商议军情。 姚令言正要动身,长子姚濬道:“父亲,那王府尹是珩弟的族舅,不如让珩弟随父亲入城,父亲自往圣驾前奏对,珩弟倒可前去王府尹处拜访,打听一下这牛酒劳军之事。” 姚令言隐约知晓皇甫珩的母亲在长安还有些亲眷,不想其中竟有族人官至三品,于是向一旁的皇甫珩道:“珩儿,此事怎不与我知。” 皇甫珩脸色一凝,微有犹疑之色:“儿幼年曾与母亲回过长安,却记不得什么。前日进奏院送来一个包袱,说是王府尹所托,又说是舅母置备了一些御寒衣物,儿才想起一些旧事。但儿虑及祖上曾因边将结交朝臣而遭难,因此不愿宣扬,恐怕给吾军和王府尹带来流言蜚语。” 姚濬插嘴道:“圣上本来就敕令京兆尹都知劳军之事,珩弟以泾师军使身份前往接洽,光明正大,有何不妥。再说,王府尹给你送东西来,就说明他不怕与自己的外甥走动走动,他都不怕,你怕个甚么。” 皇甫珩看了姚濬一眼,见他满脸不耐烦,倒是与往日并无二致。他二人自幼耍在一处,姚濬虽脾气暴躁如虎,对这个义弟却极其爱护,至亲而不设防,因此他也不在皇甫珩面前掩饰情绪。 皇甫珩素来觉得义父姚令言过于谨慎,自己也习得了他的七分做派,但作为骁勇的军人,他倒颇有些认可姚濬的爽利无忌。何况,情境至此,自己若不为义父分忧,委实也太懦弱了些。于是向姚令言揖道:“父亲,这几日等不来赏赐,又逢冬寒早至,军士们的心思很是毛糙起来。阿兄所言极是,儿愿往兆尹府拜见舅父,将这劳军之事问个明白。“ 姚令言接到圣旨,本已打定主意在圣上跟前奏禀军资的发放疑虑,此刻被两个儿子一说,倒真觉得由皇甫珩侧面打听,更为稳妥。他素知这京官之间最是干系复杂,兵部、户部、京兆尹、进奏院,到底哪一层出了纰漏,岂是他一个节度使能在圣上面前问得的。 翌日,天还没亮,姚令言便带上皇甫珩和两名亲随,轻骑快马赶赴长安城。进了安化门,姚令言一行往东北角的皇城而去,皇甫珩则径直北上。穿过道道坊门,眼看再过两个坊便是京兆尹府,他忽然腹中一阵空慌的饥馑之痛,才想起自己出行匆忙,竟未带上干粮,便就近寻了一处冒着炊烟的早肆。 安远酒肆的馎饦汤,不似寻常胡肆做得那般油腻,蒸胡中的肉馅也调味细致,皇甫珩吃着竟有些像母亲平时做给自己的吃食。想到母亲原本一个长安官家出身的闺秀,在贫瘠粗粝的泾州勉力生存,面上却从未有哀哀之色,还向来往杂居的胡人学了些炊庖的手艺,时常做些有趣的胡食哄年幼的自己开怀,皇甫珩的心上一股暖意。 “将军从军镇来?听口音却像西都人。”阿眉见皇甫珩掏出巾帕擦拭那有着一道裂口的鲛皮刀鞘、脸色也和缓了些,便鼓起勇气问道。 她长期所受的训练,以及这些年逢迎的经验,令她积累了自己的一套察言观色的细节。本来,她于打探时讯已无兴趣,只待这几日做完一件大事,便可依约离开长安。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皇甫珩令她看到颇为亲近。她从他身上,分明能感受到一丝自己曾经熟悉的旷达草原的气息。 皇甫珩回过神,向阿眉淡淡道:“某祖上是长安人。” 他的眼锋迅速地扫了一下这间酒肆。 那萨罕老胡倒没什么,这胡女却令他心思一动。 阿眉穿着碧色卷草纹的短襦,系在窄幅的酱色长裙里,肩膀上搭着保暖用的灰鼠衍边半臂,通身不起眼的深暗色调,倒衬得她的面庞与颈项更为白皙。她的双眼中有种难言的镇静,于天真之外又似有端方之气,实在不像贩夫商贾家的女儿。 她虽是胡人面貌,但这凝眸之态令他倏地就想起数日前所见的那双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属于一位唐人女子。 “算来,她眼下应该也在长安城内。”皇甫珩念及此,心间竟生出一星惦念。 正沉吟间,只听门外忽起嘈杂,有尖利的嗓音道:“这马哪里来的!” 酒肆的门帘被粗鲁地掀开,一个满脸横肉、酒糟鼻头的中年官吏闯了进来,正是延康坊的坊正。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正,负责本坊的治安税赋等。经商的胡人在长安的地位本就如同贱民,袄祝制度式微后,西市之外开小肆的粟特人,更是最怕坊正来寻麻烦。 延康坊的坊正姓卢,据说与当朝宰相卢杞有些渊源,平日最是跋扈嚣张。 卢坊正进得屋来,见到一身戎甲的皇甫珩,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那皮笑肉不笑的油腻神情,捏着嗓子道:“嘿呦,萨老匹夫,小铺子生意不错呐,西市还没开门,你这破庙倒请来了大菩萨,想是阿眉这画上仙子似的模样,任谁都想进来喝一杯。“ 皇甫珩心中一阵嫌恶,面上却无风无浪,顾自又喝了一口热汤。 卢坊正冷哼一声,也不再打量皇甫珩,而是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冲萨罕道:“老匹夫,你上月的除陌钱交得不对。“ 萨罕缩着肩膀,先恭敬地给卢坊正端上一大盘蒸胡,才诺诺道:“坊正可是贵人事多,记得有些差错,小肆每日的私簿记得最为齐整,自朝廷设置除陌钱以来,从未漏报。“ 卢坊正饶有兴趣地听萨罕禀报,目光却转向一旁闷声低头的阿眉,那对暴凸的牛眼珠子恨不得要粘到她身上似的。 “有人告到我这里,说你们安远酒肆上月重阳日,阿眉得了几位客人足有一贯的赏钱,依新律,应缴除陌税五十文,这笔钱,你们难道交来了?“ 萨罕惊道:“卢坊正,小肆以为,除陌钱只算在酒水吃食的出项上,那赏钱是客人们觉着阿眉唱曲好听,才给的,这也要缴税?“ 卢坊正道:“这有何稀奇,除陌钱的根子还在买卖上。若官家不许尔等设肆为商,客人如何能上门,客人不上门,这些胡姬的嗓子再好、身段再俊,又如何能得到赏钱?你说这赏钱该不该算到除陌钱的账中去?” 萨罕一时语塞,俄顷又堆笑道:“坊正训斥得是,小肆今日就将私簿再核对一遍,将除陌钱补上。” “事到如今才知纰漏?”卢坊正拿腔作调道,“我即刻便要去将此事禀报长安县尉,县尉再上报京兆尹府,你这几十杖的棍子、小几贯的罚金怕是躲不过。” 他若有深意地补充道:“卢某也是明人不做暗事,心意早就向尔等表过,对阿眉,我是真心喜爱,若萨老胡你早几月将阿媚许了我做妾,何至于此。当然,目下也为时未晚。”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旁始终不语的皇甫珩“砰”地一声放下汤碗,目光灼灼地盯着卢坊正:“若真是喜爱一个女子,怎会如此设计勉强于她?”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未想到始终冷淡漠然的皇甫珩会突然直言。卢坊正刚刚进来时,只道皇甫珩是个普通的藩镇牙将,如今各地藩镇将领往来长安,比曲江池的锦鲤还寻常,本无甚值得打眼瞩目。此刻皇甫珩的脸仰起来,卢坊正见他不过二十来岁,面目却刚毅俊朗,眉宇间隐隐一股沙场威势,长安官话又这般地道,不由怯了几分,暗道,此人莫不是哪个京官子弟外放去藩镇的执事官,累积些有的没的军功,回京好擢升的? 但卢坊正是京城最为刁滑老道的虎狼之吏,家族在长安又有卢相爷的名头,也不是轻易能震得的。他念头咕噜一转,这过路将军哪管得县坊政务,何况如今这局势,圣上正是发了狠要收拾这些藩镇将卒,于是收起一脸猥琐促狭,清了清嗓子,向皇甫珩正色道:“不知将军来自何处大镇,看来不仅能领兵厮杀,于这男女相慕之事也颇能教训吾等粗人。不过,将军可知,本吏这样奔波收税,正是尊了当今天子和卢相爷定下的新律,为的恰恰是筹措军资,供养各大藩镇。” 皇甫珩陌路而来,本不欲为胡肆出头,只是方才见阿眉靠墙而立,虽无惧色,却茫然无助的模样,蓦地又仿佛见到数日前那个与自己初见于账中的女子,又听卢坊正一介官身竟是这样强辱弱民、豪无顾忌,不由一股浊气上涌,不吐不快。 但他也知自己的身份救不得萨罕与阿眉,正面对卢坊正洋洋得意的反击不知所措时,门帘一动,又进来一个客人。 来者看上去已是而立之年,圆领青袍外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葛大氅,腰上佩剑,但并无腰牌鱼袋等物,只是神情落落大方,说不清是庶民还是官身。 萨罕和阿眉见了此人,却都是眼眸一亮。 “王侍读,今日来得这样早?阿眉,赶紧去煎茶。”萨罕殷勤道,调门明显提高了些。 阿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向来客深深一福,转身进了里间。她经过皇甫珩身边时,眸光与他的双目接触了一下,感激之意溢于言表。皇甫珩冲她微微颔首,于这无声的往来间,更觉这阿眉不像一般的懵懂胡姬。 被唤作“王侍读”的男子,名叫王叔文,本为苏州司功,因棋艺高超、名冠江东,遂于大历年间进京成为翰林院棋待诏。德宗即位后,记起这位外貌儒雅、性子沉稳的善棋翰林,便将其选为太子李诵的东宫侍读。 王叔文动作轻巧的脱下大氅,在胡床边坐下,冲皇甫珩与卢坊正拱了拱手,善言善语地向萨罕道:“老丈,某今日来是有件喜事。太子的王良娣生辰在即,萧妃不知怎地要置办胡风筵席,东宫的典膳局和食官署不明所以,禁宫又不便向东西市直接采买,正巧典膳丞与某是同乡,某便向他推举了阿眉。”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阿眉若进宫为役半月,于酒肆的买卖自然会耽误不小,但等她出宫,说起来也是给太子妃办过事的,做的蒸胡连东宫上下都吃过,今后你这小肆不但生意更为兴隆,只怕整个延康坊也无人敢欺凌于你们。” 王叔文嗓音醇厚,娓娓道来,虽夹着有些怪异的江东口音,听着却甚是斯文体面。 卢坊正不是个傻子,他虽看王叔文面生,但听萨罕称他“侍读”,又见他对东宫如此熟稔,知道此人就算身无实职,也是大有来头。不由暗道,真是晦气,那青年将军倒不足为虑,但眼前这南蛮却不像善茬,怎会这么巧,自己前脚刚进来,他后脚就到,言语间还颇有含沙射影的警告。 萨罕老胡的神情,何止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高声叫道:“阿眉,快出来谢王侍读的抬举之恩。” 转头又面露难色,向王叔文道:“只是侍读有所不知,老夫愚蠢,刚刚惹上了官司,我们胡人本就微贱,又犯令受罚,若阿眉进宫,只怕不妥。” 王叔文眼神一闪,坦然看向卢坊正:“哦?怪道坊正在此。这位坊正,某做翰林待诏时,便常来萨老丈这里饮茶喝酒,他们这些做酒食买卖的胡人在长安最是小心翼翼,怎地就犯了事?” 卢坊正此刻只能强撑到底:“偷逃除陌税钱,请郎君评判,可是大事?” 王叔文假意惊骇:“如何偷逃?偷逃几钱?太子平日在少阳院,不便出宫,常令吾等侍读多来长安两县,探访世情,回宫禀讲。这除陌税征讨一事,某愿闻其详。” 卢坊正只觉脑门上“嗡”地一声。他贪恋阿眉姿容,想这胡人女子能嫁给唐吏做个小妾,已是大造化,萨罕和阿眉却一直柔里带刚地反抗,他哪里吃过这种憋,因此豁了脸面要收拾他们,不料竟半路杀出个太子身边的人。胡姬得的小赏钱也要算税,本就于理不合,而这男子句句绵里藏针,若真向太子说三道四,只怕芝麻点大的小事会翻出大浪,最终给卢相爷惹来麻烦,细究下来,自己哪里担得起干系。 他终于决定偃旗息鼓,先咽下这口恶气,想这长安城里,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胡姬还不好找么,切莫因小失大。 卢坊正于是换了云淡风轻的面色道:“除陌钱的朝令刚下,各坊也是不敢怠慢,少不得有些两可的买卖,坊吏们也在斟酌中,不过是先来逐户提醒一番。萨老胡胆子小,想得未免过于严苛了些。” 言罢倒也不再啰嗦,起身而去。 阿眉这才从里间出来,将煎茶放下,来到王叔文跟前,长长地磕了个头。萨罕更是在旁不停道谢。 王叔文笑道:“某有个习惯,待坊门一开,便在各处逛逛,于脑中复盘棋局。适才在街角看到坊正气势汹汹冲入酒肆,即知不妙,于是进来看看。今日某若不将意思点透,只怕那獠吏仍不死心。“ 王叔文确是安远酒肆的常客,他本性清高,一直以来殊为欣赏阿眉这小小胡女遇辱不惊、领恩不卑的模样,又有侍读的身份倚仗,今日替这胡肆挡了一场无妄之灾,自己倒觉得是个寻常事。 阿眉道:“王侍读方才提及的入宫帮膳之役……” 王叔文笑得更欢:“我信口诹的,你看可唬得像?” 说着向皇甫珩道:“这叫兵不厌诈,将军是沙场英豪,当不陌生。” 他此前进屋时恰巧听到皇甫珩的那句仗义执言,因此对这个陌路武将颇有好感。 皇甫珩虽年岁不大,于军旅中也是阅人不少,只觉眼前这太子侍读面无锋芒却机敏多谋,举手投足又透着一股悲悯弱小的正气,暗自早已喝了几声彩。他有心与此君谈上几句,但看看时辰还是作罢,便起身向王叔文道:“萍水相逢,在下泾师皇甫珩,敬侍读这番君子做派。只是公务急切,不得不告辞。” 王叔文还礼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万里还乡未还乡,某不过一介书生,皇甫将军才是我大唐所倚。” 阿眉在一旁见这二人风采朗然,彼此辉映着磊落的男儿气概,瞬间竟有些恍惚。 “不知我回到逻些城时,寻郎可也有这般模样。”她在内心默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章 与君重逢 皇甫珩出了酒肆,天光已然大亮,往来的车马行人多了起来。延康坊紧邻京兆尹府和西市,冻得硬邦邦的十字路上,不时有正在办差的不良人飞驰而过,呵斥那些驮着琳琅货物往西市去的胡商骡车或驼队避让。 皇甫珩见街道繁忙,不愿招摇,只牵着爱驹沿街边往北走。 走了几步忽觉异样,似有人尾随,他猛然回头,不过是寻常的熙攘景象。他心中疑虑,无奈耽搁不得正事,只得继续赶路。 行得半柱香的功夫,京兆尹府的高脊已赫然眼前。 京兆府尹王翃,是皇甫珩外祖母的族人,因此与珩母虽是表亲,却与皇甫珩外祖父的被贬毫无牵连。他本也是外镇节帅,在建中元年回到京中领职,深得德宗皇帝赏识。 京兆尹的公所在朱雀大街西边的光德坊,王宅也在坊内,德宗却特地敕令,将东边昭国坊的一座幽静大宅赏给王府尹。 彼时,长安城有句话叫“西富东贵”,而昭国坊又住着好几位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王府尹以从三品的衔级住进了昭国坊,可见他这些年的风头。这还不算,今年春初,德宗又令户部拨款,在光德坊京兆尹公衙之后修葺了一所别院,供王府尹举办公宴。 此刻辰时刚过,兆尹府门前已是人声嘈嘈。 离来年的春闱只剩三月有余,无论是国子监等京师学馆的生徒,还是来自州县乡试的举子,都在准备科场应考之余,开始“行卷”。 皇甫珩大致听母亲说过行卷这回事。再骄傲的读书人,科举取士之前也是一介布衣,在临近春闱时四处奔走、向长安权贵推荐自己,本也不算伏低。 由于每年春闱的首场往往考诗赋,因此秋冬之际,考生们便将平时所成的诗赋得意之作誊写成册,投献给京城的达官显贵或诗坛名宿。若朝廷大员能向礼部主考官通榜,亦或诗书前辈的赞美能传到主考官的耳朵里,高中进士榜的可能性便也大了不少。 今日,王府尹奉旨宴请的既然是德宗皇帝下旨诏入京城的女诗人,除了礼部大员之外,也颇有几位翰林院的诗赋大家前来赴宴。这个消息传出来,生徒举子自然纷至沓来,巴望着能在京兆尹官衙门前投卷成功。 皇甫珩见这些读书人虽幞巾利落、深衣齐整,却在寒风中持卷瑟瑟,面孔上挂着半是无奈半是期待的神情,还要被府前的阍吏呼来喝去、嫌他们挡了大门旁拴马之处。其中有几位生徒已是须发皆白,仍打起精神翘首以待,无怪乎时人评论“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 皇甫珩心道,若母亲坚持要他这个独子走乡试中举、进京赶考之路,此刻自己大概也挤在行卷的人群中。 再一想,自己的泾原之师千里而来,冒着严寒奔赴东边战场去救襄城之围,为大唐平息叛将李希烈之乱,目下也只能驻扎在京郊的旷野,于朔风中等待朝廷不知何时能发下来的赏赐和补给,着实也不比眼前的举子们好过多少。 甚至不如他们。书生至多落榜,而沙场将士们,是要豁出性命的。 这繁华富丽的帝国都城内外,能随心所欲的,永远是少数。大多数芸芸之辈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皇甫珩正感慨间,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 车上走下来一名抱着布囊的年轻女子。 皇甫珩与她直面相对,二人不由异口同声道:“是你?” …… 宋若昭清晨醒来,额前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隐隐有些沉重感。 她昨夜睡得不安稳,梦境重重。 童年时碧绿的田野和远方连绵的群山,少年时随父母颠沛流离躲避战乱,及笄之年家运好转、父亲投靠了一方节帅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深秋军营的篝火边,一位青年将军清瘦坚毅的面庞。 数日前,她自河北来长安看望幼弟,风雪严寒中迷了路,竟绕到鳢泉附近。一伙流民劫走了她与仆从的马车和食物,将他们扔在冰天雪地中。 正无助时,白茫茫的官道上,出现一支车马辚辚的大军,旌旗上赫然“泾”、“姚”二字。 宋若昭的父亲宋庭芬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幕僚,膝下一女一儿。宋庭芬平素尤其器重长女,常与其谈论时局,因此宋若昭对唐廷藩镇之间的渊源,极为熟悉。她知道,父亲的主公李抱真,与这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同出自河西陇右军系,且素来交好。 河西虽土地贫瘠、农事荒凉,却出产好马。宋若昭记得,一年前,姚令言送给李抱真几匹良驹,当时李抱真还邀请宋庭芬等一众幕僚观看打马球。 宋若昭当即向泾原军呼救,表明身份后,军士果然不敢怠慢,带她进入中军大帐。 本以为见到的是姚令言,却不料从素缣地图前转过身来的,是一位青年郎君。 皇甫珩初见宋若昭,微微有些诧异。眼前这女子,虽然横遭险情,却不似寻常妇人那般惶恐或沮丧。 她穿着青芜色的襦裙,赭石夹袄外裹着并不华丽的灰裘。头巾也许掉了,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堆积的雪花在军帐中的温度下融化,一些微小的水滴濡湿了她额前的发丝。即便如此,宋若昭的面上仍不见狼狈神色。她的双眸漆黑如墨,透着一股聪慧气,坦然的目光正充满了敬重尊长的意味,骤然触碰到皇甫珩的面容时,不由生出几分尴尬来。 宋若昭没有想到,泾师的主事将领竟如此年轻。她原本已将自己置于晚辈的身份中,这下倒不知如何寒暄了。 皇甫珩久在军中,见到的都是孔武而略显粗鄙的军汉,偶有地方州府遣来的营伎,均是冶艳莺浪的女子,他于宋若昭这般明净的红颜十分陌生。此刻见她清秀容颜上神情的细腻变化,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扣着他的胸口。 他努力使自己操持着平静淡然的语调:“宋家娘子,天色已暗,请娘子与仆从在这军帐中暂且将就一宿,天明后我即遣人将娘子一行送往长安。” 不待若昭回应,他又向左右道:“传令下去,戊时三刻之后,我皇甫珩巡防全营,直至天明,有饮酒聚斗者,军法处置。” 宋若昭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品咂了皇甫珩的安置和传令后,心生感激。 皇甫珩对李抱真幕府客卿之女格外礼待,将自己的大帐让出来,也无不合常理之处。但他仍要众军士们知悉,宋家娘子被安置在自己的军帐中后,自己将彻夜在外巡查。 “此人倒颇为细心。” “又或者是我枉自揣测。” 宋若昭的念头转来转去,但一颗心到底是放下了。 时至夤夜,待身边侍婢气息粗重、显然熟睡后,宋若昭轻轻起身,拨开毡帐,向外望去。 她的眼睛本已适应了帐内的酽酽夜色,帐外的营火倒刺得她双目一眩。 柝声响过,白日里闹哄哄的营地沉入酣梦。一顶顶简陋军帐中传出的鼾声,使这刀兵之所越发显得阳刚粗犷。 朔风停了,夜气只剩清冷,不再凄厉。皇甫珩披着御寒大氅,在不远处的篝火边徘徊,时而与亲随低语几句。 “他怎地也不寻个牙将的营帐歇息?” 好奇的探究之心令宋若昭又看了一会儿,全然不顾探出帐外的鼻子冻得通红。 皇甫珩绕着篝火走了几圈,驻足,“噌啷”一声拔出佩刀。宋若昭只见寒光一闪,如流星划过。 皇甫珩转身,靠近篝火,慢慢地擦拭刀锋。刀再次入鞘后,他盯着火苗,闭上双眼,眉心拧紧。 宋若昭觉得,那不是困倦,而是满面的愁意。 翌日的告别平静如常,皇甫珩只叮嘱了护兵须亲眼见着宋若昭一行进入长安城的光化门,方可离去。 宋若昭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道:“吾等自东来,河北诸镇局势盘错纷杂。惟祝将军的泾师此番东征,诸事顺利。” 皇甫珩绷着的脸色微微松弛,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他二人只道萍水相逢、缘止于此,却不料在京兆尹府外竟能再见。 宋若昭一时有些恍惚,似疑心自己还在今晨的梦境中。呆立之际,皇甫珩倒先开口致礼:“宋家娘子,别后无恙?” 宋若昭正要答话,周遭人群忽然喧闹起来,有生徒喊道:“李尚书的车驾到了。” 只见这些平日里看起来斯文儒雅的读书人,顷刻间便如逐食的鸟雀般围上一辆绛红色的马车。 礼部尚书李揆,由仆从搀下来。他已是七旬老人,步履略有迟滞,气度却轩昂潇洒,一身牙白的常服帛袍,更衬得他如画中老仙一般。 李尚书既然是来年春闱的主考官,对眼前生员们挤挤挨挨想要行卷的场景自然不会惊讶。他命仆从自车中抬下一只硕大的空箱,朗声道:“诸生莫躁,依次纳卷来。” 李尚书如此平易可亲,生员们越发群情喷薄,纷纷争上前去,投卷完毕亦不离去,向李尚书拱手施礼后便滔滔不绝地自荐起来。如此,排在外围的生员自然不耐烦,叫嚷着要将里层的人拉出来,场面一时混乱异常。 宋若昭从布囊中取出一册卷轴,面对眼前情景却不知所措。她一个阁中女子,如何肯放下体面、挤在那一堆男子中。 皇甫珩见状,诧异道:“你也是赴考之人?” 宋若昭自哂一笑:“家中幼弟,在国子监苦读。” “他怎么自己不来?” “昨日帮国子监曹博士修葺屋舍,摔了下来,此刻正在家中养伤。” 皇甫珩看着宋若昭淡淡蹙眉的神色,一股连自己都陌生的怜意涌上心头,当即道:“不若将令弟的卷轴交给在下。李尚书既为今日赴宴要客,在下愿进府后寻个便宜时机,将卷轴交与他。” “哦,王府尹原来也请了皇甫将军。” “王府尹是在下的族舅。” 宋若昭“唔”了一声,眉梢舒展,眼中转忧为喜。她抬头,正撞上皇甫珩明亮温厚的目光,顿时觉得颊畔一热,喜色之上又蒙了一层红霞。 皇甫珩看得一呆,旋即清醒过来,且不说自己要事在身,便是单看他一个甲袍将领与年轻女子在车边攀谈,已过于扎眼。他作了个手势,引宋若昭缓步绕到车后背向府门的一面,接过她的卷轴,解开战袍前的护具,藏了进去。 “莫叫那些白发生徒看到,只怕要为难于你。”皇甫珩道。 宋若昭隐隐的欢悦更添了几分,眼前此君的言语间,竟已听不出陌生拘谨之意。 王府尹的主簿,这厢刚费尽周折驱遣了众位举子生徒、将李尚书迎入门去,转头又听报主上的外甥求见,还是个戎装的藩镇将军,心中暗道一声“终于来了”。 这面若笑佛般的主簿见到皇甫珩,殷殷作揖道:“郎君请随小人来。” 皇甫珩将马交给门前仆僮,与主簿浅浅寒暄几句,眼角余光瞥见宋若昭的马车已渐渐远去。他原本因战事而思虑重重的心,如饮甘泉般澄澈了片刻。 “她就此别去,也未告知长安住所,不过她幼弟在京城等待春闱,又是国子监学生,应当不难寻到。春闱在来年正月过后,不知那时吾师是否已能从襄城凯旋。”皇甫珩盘算起来,又觉好笑,自己向来心思只在行伍之事,竟也有今日这般意绪。 主簿引着皇甫珩穿过官衙正堂,来到后院,却不往中庭去,而是请往右厢的一间耳房中。 皇甫珩正要发问,一个青衣小仆捧着托盘进来。主簿恭敬道一声:“郎君请更衣。” 见皇甫珩怔忡,主簿环顾左右,稍稍近前,低声道:“郎君少年英才,但既为藩镇将领,以戎装见京兆尹,总是不妥。何况今日府上,贵客盈门……” 皇甫珩瞬间明白,舅父这样的京城大员,又正得天子倚重,最是害怕流言蜚语。自己此番进得长安,虽是因姚令言要向天子禀明军情,但自己贸然来见王翃,确实有些忌讳,这身戎甲说不得会给舅父惹来麻烦。 他爽快地换下战袍,戴上幞头、穿上小仆奉上的茱萸纹靛蓝圆领袍子,犹豫了一下,将宋若昭的行卷卷轴夹于臂下,却将自己的佩刀与箭袋拢在一处,交于主簿道:“舅父今日奉旨宴客,我这饮血的兵刃自也不能叫外人瞧见。” 主簿如鸡啄米般点头:“郎君想得周到,下官在京兆尹府这几年,要说京城的贵胄子弟也是见识了不少,小人斗胆说一句,真是未见得有几人能赶上郎君这般风采俊逸、沉稳果毅、龙姿凤态……” “尔这獠奴,不可出此妄语!” 一声断喝响起,京兆尹王翃大步踏进耳房。他通身紫色大团花圆领襴袍,玄色织锦玉带钩上挂着鱼袋,虽不是朝服加身,却端的一派公卿模样。 他声如洪钟,但面带笑容,向主簿佯装怪罪:“龙凤二字,也是尔等能胡乱出口的。” 言罢,王翃上前一把抱住皇甫珩的肩袖:“老东西倒也有几分眼色,吾这外甥,如此人物,岂是那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能比的?” “珩儿,可还记得,当年你只这般高,随我打马出城,往终南山猎野味。我去寻些枯柴,想把那野兔烤了给你吃,明明嘱你端坐莫动,你却要来寻我,结果迷了路。幸好碰到山中采药人相救,否则,只怕你兔肉没吃到,倒成了猛虎的口中食。那日真是把你舅父我吓得魂不附体,若你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你母亲交待!” 王翃言及此,顿了一顿,嗓音低了下来,缓缓道:“唉,这些年可苦了你母亲,她那样的西京贵家女儿,若非姑丈宦海失意,何至于离开长安、受尽风霜。”皇甫珩多年未见舅父,此番贸然来访,本以为与王翃相见会尴尬疏离,却不料舅父如寻常人家的慈爱长者般滔滔叙旧,毫无生分,提到母亲竟还眼角隐隐一红。 皇甫珩敏于骑射而讷于进言,对这人情翻涌的场面不甚习惯。王翃这劈头盖脸一通热络,着实令他有些尴尬。 他后退一步,深深鞠礼,开门见山道:“舅父莫怪,小甥受泾原节帅姚将军之命,来向舅父问一件事。” 王翃双眼一眯,脸上祥和未减。他这官场宿将,拿情作戏从来不是难事,并且在操持寒暄之际,早已暗暗察看对方的细微神色。 他直觉,在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故中,自己这个外甥会是个大麻烦。 “珩儿,你随我来。” 王翃领着皇甫珩,从耳廊穿过。出了后院的门,眼前的景象令皇甫珩大吃一惊,只见兆尹府后门两侧的高墙下,横七竖八躺着数十民夫,间有几个差服打扮的不良人。地上满是车辙痕迹,和炭火取暖的余烬。 “为着装载送往泾师大营的酒肉干粮、御寒毡褥与布帛赏赐,他们昨日一直忙到深夜,因坊间宵禁出不得坊去,便这般歇息了。圣上的劳军敕令是早就下达,可兵部和户部互相推诿,军资在昨日午时才从府库出来,耽搁至此,我也是心急如焚。珩儿,你舅父一个从三品的府尹,在各部阁老间周旋,殊为不易,你可省得?” 皇甫珩见泾师物资已有着落,心头一松,一时便要告辞、往进奏院去寻姚令言,但又恐自己这般生疏寡情的作风有些无礼,王翃到底是自己的尊长,于泾师劳军一事上又如此尽力,他一个晚辈无论如何也当进府向舅父实心实意地道个谢,聊几句母亲在泾州的近况。 正踌躇间,主簿巴巴地一溜小跑出来,禀道:“王公,那李炼师到了。” 皇甫珩一听,觉得是个告辞的好机会,向王翃道:“外甥愚钝,竟耽误舅父宴客大事,外甥这就……” 王翃却打断他:“正好,珩儿,随舅父一道入席。” 皇甫珩愕然,朝一旁的主簿看了一眼,心道,你方才这样谨小慎微,引我卸甲更衣,怎地舅父却不忌讳。 王翃一双老眼仿佛看透了外甥的心思,“嗬嗬”一笑,故意高声道:“老夫为官,子侄为将,这是阖家效忠天子的荣耀,有何见不得人的。朝臣与外将怎就不能一同入席?数月前,那哥舒曜还和兵部的人去平康坊喝花酒呢!” 主簿精明,当即一叠声讨好说:“是下官多事了,下官这就去派人去为少将军增设一席。” 见主簿离远了,王翃一边领着皇甫珩往中庭大堂慢慢地走,一边轻声道:“我听说那泾原节帅姚令言对你确实不错,但你母亲一心想回到长安,你若是懂得孝道,也当为她考虑。况且你看,这些个藩镇,将帅更迭比那上元灯会的走马灯还快,更有一着不慎死在部下手里的,你出身斯文,何必留在那群粗人里混前程。但,若寻机会以军功封了京官的实职,你毕竟在藩镇有过人脉,圣上疑心又重,只怕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中,礼部倒是个奔头。今日恰好礼部尚书在,那阁老,人是傲慢了些,但与你舅父交情不错,现下真正是个引荐的好机会。咦,珩儿,你这手里夹着的是甚么包袱?” 皇甫珩品咂出王翃话中对武人的不屑,正有些反感,一听提到礼部尚书李揆,又遇王翃发问,才想起宋若昭的行卷之事,郑重道:“若非舅父提醒,险些忘了,这是泽路节帅李将军幕府中子弟的诗赋卷轴,此儿郎想请礼部阁老指点一二,来年春闱不至一头雾水。” 王翃见自己这外甥真要开口,字斟句酌倒也不失分寸,哪像个边鄙之地长大的莽撞军汉,一面应道“这有何难”,一面不由心底又多了几分提防,略一思索,带着神秘的容色问皇甫珩:“舅父再考考你,圣上为何对那女冠诗人如此礼遇?” 皇甫珩淡淡道:“圣上爱诗,天下皆知。” 王翃得意一笑:“这女冠李季兰与镇海节度使兼浙江东西观察使韩滉过从甚密,也是天下皆知。” 皇甫珩恍然大悟,脑海里显现出一副藩镇分布图来。泾原藩镇虽出自四镇北庭,位于帝国西北一隅,但姚令言视野开阔,平时常与姚濬、皇甫珩二人分析各镇与唐廷的利害关系。东南藩镇看似寂寂无威,在长安甚至连个进奏院都没有,实际上靠着坐拥膏腴之地和成熟的漕运,却是朝廷颇为依赖的粟帛输送源。天宝末年安史之乱后,中原一片焦土、十室九空,若不是江左、东南各州源源不断地向北方输送税赋物资,只怕大唐国祚难以为继。 “自古以来兵戈一响、黄金万两,圣上天威要收治河北那些叛镇,光靠在长安收个间架税除陌钱,哪里够军饷用度。这女冠进京,身后是韩滉这个钱袋子,别说我和李尚书这两张老脸出面,就是满朝文武都给她敬个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舅甥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中堂正厅。京兆府毕竟是威严的官衙,便是这御令准设的宴厅,也丝毫不显华丽张扬。但若细细看去,无论是满堂的楠木壁板,还是罩着一层柔和光晕的绯色地衣,无不是平常难以见到的上品好物。为了抵御不同往年的寒气,仆从们又在厅堂周遭挂上厚逾数寸的帷幔,于宴席正中放置了几个铜盆,燃上西凉瑞炭。 皇甫珩识得西凉瑞炭。此物产自前朝汉郡附近的西凉国,长约一尺,深青颜色,坚硬如铁。置于盆中燃烧时,光焰逼人,顷刻生暖,却无一丝烟气,余烬也不见四处飞扬,而是稳稳地积于盆地,令人称奇。皇甫珩在泾州时,常见西凉使团向东运送此物,知道是贡品,看来自己的舅父这京官,做得着实风光。 “诸位恕罪,老夫来迟也。”王翃春风满面迈入席中,左右寒暄好一阵作揖应酬。 王翃的主位左边坐着一身青白道袍的中年妇人,面上无脂无粉,眉目却甚是清丽,周身有一种淡泊之气。礼部尚书李揆坐在主位右手,他是正三品阶位,比王翃的从三品要高,因此在席上稍稍抱拳,算作还礼。 除了李揆,席间还有一人未曾起身,显然也是品阶高于王翃,年岁却不过四旬上下。 只听王翃冲他道:“朱太尉,今日老夫可领教了藩镇节帅的厉害,你看老夫的劳军不过晚了三天,我这外甥的义父就打发他上门要账。说起来,朱太尉与这泾原军还颇有些渊源。来,珩儿,见过朱太尉。” 此人浓眉微微一扬,温言道:“王府尹,莫要你来引荐,本官识得令甥,皇甫将军的箭法,在泾州敢居军中第一。” 皇甫珩心头一凛。他哪里料到,会在兆尹府遇到朱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章 朱泚其人 朱泚虽有太尉之荣,但彼时朝堂上下,人人知他闲赋家中。 这个出身幽州军镇的河北人,是代宗一朝时就已扬名的宿将。幽州卢龙藩镇,在安史之乱后,位列唐廷最为忌惮的河朔三镇之首,然而朱泚似乎是河朔武将中的异类。十年前,还在代宗时期,当他成为幽州卢龙节度使后,竟然主动领兵为唐廷效力,横穿关中平原,来到大唐西部边陲防御吐蕃。代宗皇帝龙颜大悦,亲自下诏嘉奖朱泚所部。 不久,河朔三镇归顺唐廷,就在满朝文武以为只是阳奉阴违时,朱泚又作出了惊人之举。这年盛夏,朱泚上表,请求入朝觐见。代宗自是欣然应允,不料朱泚行至半途,身患急症。随从们齐齐下跪,苦劝朱泚返回幽州养病,朱泚却道:“臣属之忠,死不可让,某就算死在路上,尔等也须将我的尸身摆成跪拜模样、面向西京方向三日,然后抬着我的尸身进长安、向陛下尽臣子之仪。 ” 据说代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于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告慰玄宗与肃宗道:“先皇先帝,吾朝复得良将矣。”尔后速派太医东行,为朱泚诊治。 这一番君臣互敬的佳话,真真使饱受藩镇战乱的大唐臣民欢欣之极。朱泚病愈、率队踏入长安时,西京满城空巷,百姓挤在朱雀大街两侧,争睹这位幽州节帅的风采。代宗皇帝更是亲自于延英殿设宴接风,赐昭国坊官邸一座,并加封朱泚“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宰相待之。 仿佛为了堵住几位疑虑重重的朝臣之口,朱泚竟再也没离开长安,他带来的三千步卒,也被他献给代宗、编入效忠唐廷的京畿行营。他在幽州卢龙的军力,被弟弟朱滔占据,兄弟二人就是否归属朝廷一事,闹得中原皆知。 从代宗朝到德宗朝,失去了幽州的朱泚零散地从天子那里得到一些弥补,先后做过长安西北面几个藩镇或行营的统帅,但更迭频繁,除了太尉这个荣誉意味的头衔外,仕途暗淡无光。德宗皇帝对这位把自己的父亲感动得泪撒朝堂的河朔系将军,似乎始终有一丝戒备。一年前,弟弟朱滔在幽州终于造反后,德宗虽当着朝臣的面让朱泚将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去、唐廷绝不会无端猜忌,却转头就免去了他凤翔行营节度使之职。 皇甫珩第一次见到朱泚,是在数年前朱泚担任泾原节度使之时。当时姚令言是节度使留后,常带着姚濬与皇甫珩一起进入朱泚的帅府商量军务。 有一回,朱泚命人提上来一个笼子,里头一只大猫,腹下一只小猫和几只小鼠。朱泚向诸将道:“猫鼠本为死敌,这猫儿却能为小鼠哺乳,足见大义如山,堪称本朝祥瑞,最适合敬献于太后的生辰宴上。众将以为如何?” 姚令言和姚濬没有即刻作声,众副将则喏喏私语,唯皇甫珩出言道:“回节帅,末将以为,天地君亲,伦常有道,便是飞禽走兽也不应有异,这猫鼠同乳,乃物反其常,献于帝庭恐怕不妥。” 朱泚眸色一闪,盯着皇甫珩,片刻后向姚令言道:“姚将军,虎父无犬子,皇甫将军看得通透。此事便作罢。” 然而几日后,朱泚还是遣使将这笼猫鼠送往长安。据说代宗皇帝饶有兴趣,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德宗却直陈己见,辞令竟与皇甫珩一样——“物反其常”,还多了不太客气的四个字“何足贺哉”。 消息传来,姚令言当下便将皇甫珩唤到身边,忧心忡忡道:“珩儿,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为生。朱帅若再有议事,自有为父出面,你在他跟前做个哑巴便是。” 一旁的姚濬不以为然:“父亲何出此言,太子那一番话,正表明珩弟料事如神,想来朱帅今后会更器重珩弟。” 姚令言喟叹一声,愈发正色向两个儿子教诲:“汉末几家争雄,田丰本是袁绍谋士,颇得器重,袁绍南攻曹操前,田丰百般劝阻,绍不听,结果大败。有人对田丰说,先生所言得证,必为袁公重用,结果呢?” 皇甫珩幼时随母通读经史,自然知晓义父所说的故事,因沉吟道:“结果袁绍回师后,就将田丰杀了。” 偏那姚濬还追问:“缘何杀之?” 姚令言气得不再多言,暗道自己这亲生儿子真是愚不可及,这廿多年来,竟似只长力气不长脑子。 皇甫珩忙找了个小由头打岔开去,事后则努力回想,自己本不是爱出风头的脾性,怎地当时这般唐突进言,似乎朱泚发问后正是望向自己,殷切温厚的目光令他犹如见到记忆深处的父亲,一时便侃侃而谈起来。他出身罪臣之家,又少年丧父,本就是个心思沉重的儿郎,越是得姚氏父子倾力提携,越是自省不得张扬,以免为父兄带来麻烦。 如此惴惴不安了半月,朱泚却并无异样,只在军士操练时视察得越发勤些,犹爱观看皇甫珩与属下比试箭法,有一次还合掌笑道:“皇甫将军这百步穿杨之技,攻城上佳。” 不久之后,朱泚忽然被朝廷调往凤翔,姚令言由留后转为节帅,姚氏父子与皇甫珩便渐渐淡忘了猫鼠同乳之事。 今日,皇甫珩在京兆尹又遇朱泚,见暌违数年,这当年的藩镇虎帅、如今的京城第一闲官,一脸波澜不惊、和和气气的神情,几番命运起伏仿若不着痕迹。 王翃于主位击掌自嗔道:“老夫真是糊涂了,朱太尉领军泾州时,我这外甥已然出息得很,太尉怎会不识。”因又满面笑容向身旁那女冠道:“炼师诗才,名满天下,两都倾羡,只可惜老夫粗通文墨而已,于这吟诗作赋是一窍不通。正发愁如何敬酬炼师,倒是圣上赐了个好主意。” 女冠姓李名冶,字季兰,江东吴兴人,代宗时便已是大家,声名不在“大历十才子”之下。时人只道她与诸多名士高人结交唱酬,诗风又潇然无雌声,必是异于寻常巾帼的做派。但今日席中主客,见她朴素淡雅,眉目如佛家造像,绝无潋滟之气,便是礼部尚书李揆这样的古板长者,也不由生出几分叹服,倒不觉得天子派下的这陪宴之责有何荒唐之处了。 李冶心慧,自知要配合王翃卖的关子,于是起身向王翃一福:“在下诚惶诚恐,请王府尹提点。” 王翃抬手示意,只见仆从鱼贯而入,奉上乌檀托盘。托盘之上,除了酒樽匙箸外,主角是码放齐整的越州艾色海棠阔盆。盆中食材色彩斑斓,脍丝如玉,时蔬如碧,酪浆如雪,樱桃如霞。然则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些食材精雕细置,摆得竟好像一幅幅山水画卷。 王翃道:“诸位请用辋川十景。” 众人还没明白过来时,李冶已嫣然一笑,道:“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她这一吟诗,礼部尚书李揆幡然醒悟:“妙极妙极,诗馔相得益彰。” 原来,李冶前日奉召入宫,与德宗君臣论诗甚欢,言及自己颇为喜爱王维的诗,德宗便令内侍将此节告知准备宴席的王翃。王维在世之时,曾居游于辋川山谷的别业,著有《辋川集》。王翃命人以各色食材做成辋川中的山水风景,李冶立时明白,遂以《维摩诘经》中的典故作答,盖因王维字摩诘,其名与字均来自《维摩诘经》。 皇甫珩一心惦记将泾师军资赏赐事宜的进展知会姚令言,因此被舅父临时拉入这宴席,本有些焦躁无奈,此刻见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吃个饭也能吃出这般花样,倒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母亲最爱诗赋,若在场定会觉得有趣。蓦然间,他揣测宋若昭似乎也会喜欢。 一念及此,他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而王翃倒也没忘记这个外甥,待宴席中几个回合过去,接着李尚书感慨如今这春闱一榜不如一榜的话头,笑道:“阁老莫怪,老夫给你兜了个人情,珩儿,还不拿来?” 皇甫珩忙将宋若昭拜托的卷轴奉于李揆,恭敬地说了原委。 大唐自有科举取士以来,行卷即为常事,就算在今日这官宴上当众谈及,亦无妨。然而未料到,李尚书展卷只看了几行字,便脸色不佳,冷冷道:“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宵小鼠辈之子乃求官。”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席中一时僵住。始终饮酒不语的太尉朱泚,先向李揆笑道:“不知这子弟卷中的文章,何处冒犯了阁老?” 李揆闷哼一声,不理朱泚,也不看王翃,径向皇甫珩道:“这卷上有举子的祖籍郡望和先人履历之述,将军可知这举子宋若清祖上是何人?是则天皇后武氏的宫廷侍臣宋之问。” 皇甫珩与宋若昭不过见了两次,暗生情愫却未说得几句话,哪里就能知道宋氏姐弟是何处宋家后裔。他一时哑然,心里却嘀咕一句“宋之问又如何”。 李尚书来了意气,朗声向诸人道:“以老夫所见,士之可贵,才居三分,德居七分。宋之问虽文章锦绣,但贪慕官荣、附媚张氏兄弟,且因诗杀害至亲,着实可鄙可弃。” 李揆说的因诗杀人,指的是世人流传,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曾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佳句,宋之问为了将这句诗占为己有,竟以装有黄土的布袋将刘希夷活活闷死。 李揆祖籍赫赫有名的陇西成纪,家中代代皆为冠族,向来便有些瞧不上寒门子弟。宋之问出身乡闾,以寒门入仕,又风评不佳,正是李揆所厌。在座各位,皆是久居官场之人,怎会不知李阁老的脾气,于是连忙不咸不淡地附和几句,便想将这场面融圆了。 皇甫珩却是心头一急,他本以为能助宋家娘子一臂之力,未曾想弄巧成拙。现下宋若昭弟弟宋若清的名字定然已入李揆心中,进士应考又是不糊卷遮名的,如此一来,宋若清岂非再也别想求得功名? 他当下不顾舅父王翃递过来的眼色,上前深深一揖:“李阁老明鉴,这宋若清的父亲上庭下芬,乃泽潞李将军最为器重的属下,想来也是为朝廷出过不少力的。晚辈母亲本为长安万年县官身女,曾以李阁老之言‘大国选士,但务得才’教导子侄发奋苦读,无奈边关吃紧,父亲又以身殉职,为着国仇家恨,晚辈才投了军。于这些参加春闱的生员,晚辈着实羡慕,遂有替人行卷之举。那宋若清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正如晚辈的祖先因结交朝臣获罪、亦非子孙可知可控,但皇甫家的后人仍能为朝廷拼杀疆场马革裹尸。这样说来,那宋若清怎就不能以诗赋文章和经世之才为朝廷效力?” 李揆此人,虽为名门,也是仕途坎坷,此前因为得罪过权臣元载,很吃过些苦头。元载伏诛后,他才又被朝廷起用,心气也多少平和了些。他外放边鄙小州时,带着家口,连饭都吃不上时,曾得过驻镇军帅的资助,因此对帝国的这些武将倒颇存感念。此刻见皇甫珩以自己的遭遇作辩,且言语恳切,他脸上的愠怒之色也稍稍褪去一些。 此时只听李冶解颐一笑,音色柔婉道:“阁老赎罪,容我这样的方外之人说些话。时人流传,我六岁能诗,见着院中的蔷薇吟诵‘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又说我父亲听到后大吃一惊,断言我小小年纪就知待嫁女子的心绪,长大后必失妇德。这些事,纷纷扬说得活灵活现,却是无稽之谈。” 她抬手举箸,将面前食盆中的“辋川风光”拨得凌乱,好端端山清水秀的佳肴登时失了本来面目,如泥汤一般。她微微叹口气:“红尘中事,本如这山石云树,由人随意编排。众誉烁金、积毁销骨,人心叵测,我不知何时得罪何人,竟遭如此污语,辩也辩不得,气也不值得。想那宋之问,若真于任上杀人,大理寺或刑部怎会视而不见,多半也是后人胡说妄言罢了。” 座中除了李冶,皆为须眉,想不到她一个女冠,且为客者,倒有这般坦率通达的言谈。朱泚抿了一口杯中酒,心道,这女子姿容秀雅,气度见解亦不俗,难怪韩滉这样的封疆大吏、国之股肱,亦为其倾倒。 皇甫珩与李冶的几番话,辞色谦和,意思却立得住,李尚书虽老顽固了些,好在骨子里仍是高门大族的作风,不那么小肚鸡肠。他双眼一眯,两道白眉舒展开来,将宋氏的卷轴交给自己带来的仆从:“好生收着,老夫回府细细阅看。若真是可造之材,礼部取士不得错过。” 王翃见李阁老自己搭了台阶下来,赶紧嗔令皇甫珩:“珩儿,李阁老给了恁大的面子,你这愚痴的小子,还不自罚三杯。” 觥筹交错间,皇甫珩的醉意越来越明显。他隐隐纳罕,自己在泾原镇军中,每到防秋归来,必要与众将喝场大酒。泾原军镇地处河西,靠近酒业兴盛的敦煌,将士们最爱喝一种河西人特别酿制的麦烧春,比寻常的粟酒果酒凶盛许多,皇甫珩却从未醉过。 安远酒肆的胡酒还未送到,席间所饮的据说是李冶进京敬献天子的乌程县若下酒,皇甫珩喝来并无甚烈意,怎地几杯下肚,却头昏心慌起来。 恍惚间,皇甫珩只听太尉朱泚向王翃道:“王府尹,着人扶令甥去歇息罢,服几碗醒酒汤。本官镇泾原时,记得姚公不喜子弟饮酒,皇甫将军这个模样去进奏院,只怕……” 皇甫珩踉踉跄跄地起身,似乎那兆尹府的主簿抢上前来,架住了他的胳膊。皇甫珩觉得头顶沉重,双目灼灼如被火烧。 他记得自己昏睡前最后的印象,是李揆和李冶望向他的目光,略带诧异,但也无甚波澜。 他被扶进方才更衣的耳房,两个不良人将门一关,等着主簿示下。 主簿凑近皇甫珩,轻轻拍拍他的面颊,见他毫无反应,眼中露出厉色,对不良人道:“愣着做甚,还不赶紧绑了。” 手下照做后,主簿从后院出了门,拐了两步,向一个民夫打扮的汉子道:“速速知会姚将军,兆尹府的事情办妥了。” 见汉子一言不发径自离去,主簿忽然想起什么,忙忙回到后院,找了一领帷幔,进耳房将皇甫珩的刀与箭囊包在一处。 他抱着东西往院中的柴坊走,薄雪初融的地面湿滑,这主簿大约正是办完一件棘手之事后太也放松了些,一不留神,重重跌了一跤。 “嘡啷”一声,包裹落在地上,刀和箭筒滚了出来。 恰是此时,安远胡肆的酒食运了进来。 阿眉在一照面间,便已认出了那有着一道裂纹的鲛皮刀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章 兵变骤起 含元殿是大唐王朝禁宫的第一大殿。“含元”二字出自《易·乾坤》的“含弘光大、元亨利贞”,取万象以为尊、巍巍乎上京之意。自高祖皇帝时建成,这里就是帝国举行重大朝会、仪式之所。 座落于崇仁坊、与皇宫咫尺相隔的泾原进奏院中,姚令言等到申时,才等来宫里的内侍,宣他进含元殿奏对。宣旨的宦官叫霍仙鸣,是唐德宗在东宫时的近侍,一脸敦厚,说话却惜字又清楚。他和和气气地向姚令言道:“姚帅须带上些随身物品,今日陛下散朝晚了些,因此老奴现在才来,姚帅大约要在含元殿过夜了。” 姚令言理会得。他收拾停当,心事重重地迈出进奏院的大门,只见京兆尹府的不良人驰马而来,翻身行礼道:“尊驾可是泾原节度姚使君?王府尹遣小的来告罪,皇甫将军他,他今日与王府尹舅甥相见,喝得有些,有些……” 姚令言面生愠怒,但当着霍仙鸣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向这不良人道:“有劳府尹照看,某知道了。某倒有一件事向你打听,听说圣上为鼓士气,对泾师很有些赏赐,可是京兆尹府来办此事?” 那不良人是个伶俐的,鸡啄米似地点头:“回大帅,小的昨日也当差,亲眼见那十几辆的劳军大车连夜往城外去,连坊禁都一路放行。” 姚令言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姚、霍二人策马来到大明宫时,已是日暮时分。流云翻涌,晚霞如火,斜阳照在丹凤门的碧瓦朱墙上,焕发出灿烂的光彩,使得这座有着五道壮阔大门的皇城第一城楼,如仙境高台般令人目眩。 姚令言想起自己第一次这样仰望丹凤门,还是做安西军校尉时。那是宝应年间,代宗在含元殿南面的丹凤楼举行壮阔的阅兵仪式,姚令言和安西军的弟兄们骑在河西战马上,肩负长枪,从丹凤楼下行过。 时光如白驹过隙,他记得,那一年,濬儿正是四五岁的年纪,而他的皇甫义兄刚刚得了珩儿。 丹凤门内,穿过长长的御桥,便见到重檐深庑的含元殿。翔鸾、栖凤两座高阁拱卫在含元殿的左右前方,与正殿形成“凹”字形。莲花方砖铺就的龙尾道蜿蜒而上,直通含元殿正门。 姚令言下马,在霍仙鸣的引领下走上龙尾道。他觉得这条石坡路是那么长,身上的重甲和肃杀的冬寒,加剧了这种艰难的感觉。当他接近那平阔的高台时,恍惚看到殿前影影绰绰有些人。等他终于将龙尾道走完、看清那正中之人时,慌忙小跑上前,单膝跪地,振声喊道:“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参见陛下!” 德宗李适,大唐帝国的第九位皇帝,站在含元殿前,面容冷峻地看着姚令言。 “姚卿平身吧。你莫慌张,朕只是出殿透透气,那些烦人的御史也不在,没有人会以臣礼有亏来弹劾你?”德宗道。 姚令言谢恩,谨慎地抬起头。他在战场上练就的鹰一样的眼力,令他在须臾间看清楚了德宗身边的人。 太子李诵、蜀王李溯、平章事李勉、翰林学士陆贽。 德宗微微上前,离大殿的栏杆近了一些。他望着脚下数十万户的都城,各坊屋宇整齐,长安、万年二县间的朱雀大街宽如江河,仿佛能笔直通到远处延绵的终南山。街上坊间的行人逐渐稀少,因为再过得片刻,“闭门鼓”就会敲响,都城将迎来例行的宵禁。 “都说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惦记我李家含元殿的,大唐何止安史二人。”德宗转过身道,语调沉重得仿佛四下合拢的酽酽暮色。 众臣不语。他们知道,帝国东边的局势实在揪心。幽州节度使朱滔、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纳、成德节度使王武俊、淮西节度使李希烈齐齐称王,公然对抗朝廷,大唐的半壁江山都叫他们占了去。秋末冬初,德宗本来要去骊山避寒,但适逢泾原军路过长安,德宗便全没了那泡温泉的心思,将太子等人和姚令言都宣到了含元殿,商议削藩平叛之计。 大殿上,德宗命宫人摆好了御寒的胡麻鹿肉羹和羊馅毕罗。他也知道若自己不动筷子、座下自是无人敢张嘴,但举箸夹起一块饼,又“砰”地一声仍在碟中。 “真正可恨之极!五镇称王,他们是想学春秋五霸,让朕成为那废物一样的周天子么!” 太子李诵道:“陛下息怒,倒行逆施终无胜算,我大唐仍有诸多忠君讨贼的藩帅可用。” 德宗叹了口气道:“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朕用他,他却不死不活地僵在东边。朕又用了哥舒曜,甚么名将之后,自己倒被李希烈围成了困兽。环顾四周,朕可以倚仗的,也就只有姚卿你和东南的韩太冲了。” 姚令言见德宗竟将自己与韩滉置于名将李怀光之上,不由胸中一股热流,忙忙地又伏地谦谢一番。 和含元殿略微压抑的气氛相比,皇城外崇仁坊的泾原进奏院,此刻早已是箭在弦上一般。申时,姚令言前脚离开进奏院,京兆少尹源休后脚就跨了进来。 坐卧不宁的进奏院守邸官周轶急忙迎了上前。 源休见周轶的脑门上细密一层汗珠,嘴角不由露出冷笑:“周兄,看你热得,怎么,你这院子也像圣上的华清宫那般,冒出温泉了?” 周轶将源休拉到院角一棵古槐下,指着头顶说:“府君,今晨天还没亮,这老树上的乌鸦就叫个不停,恐怕不是吉兆。” 源休的嘲讽之情益发显露,故意压低嗓音道:“那就该直接把这棵树砍了,乌鸦还会来寻晦气么?”语气在揶揄之外,另有一丝恶狠狠的亡命意气。 周轶打了个哆嗦。 周轶的噩梦,始于半月前源休的深夜到访。源休要往进奏院藏一批兵戈。 “自今日起,周兄在长安的一言一行,源某都会知晓,若你将不该奏报的去奏报给哪个爱管闲事的台省,你远在泾州的老母与娇妻幼子,恐怕即刻就随大人做了那舍身取义的高洁之士了。”源休的声音听起来轻描淡写,却分明含着一丝有恃无恐。 泾原进奏院所在的昭仁坊与长安城的东市仅一墙之隔,即使宵禁关闭坊门,白日里被伪装成货物的刀剑仍能用隐蔽的方法运入昭仁坊。这也是进奏院会被源休看中的原因。 这半月,周轶度日如年。他惊讶地发现,原来整个进奏院,那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下属或杂役,竟早已唯源休是从。他们和他一样也都是泾州人,他想问问他们,本为泾原的驻京机构,如此为京兆尹府作嫁衣,置泾原镇的前景于何地。然而这些同乡仿若行尸走肉,除了夜间如鬼魅般渐次接收武器,对周轶关于此事的发问充耳不闻,只严密地监视着他,同时对宫里来的诏令和泾师的奏报循例处置,使整个进奏院在外人看来并无异常之处。 周轶内心承受着烈火烹油般激烈的煎熬。他数次想一把拽住大明宫来人,大叫“下官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禀告朝廷”,但他生生地忍住了。到了夜里,周轶枯坐灯前,冥思苦想源休的目的。要造反?源休为何要造反?少尹源休如此,王府尹是否知晓? 周轶如此左思右虑,终于熬到了十月初二这天。源休又来了,同来之人竟还有一位当朝二品大员——太尉朱泚。 周轶是七品文官,向来不会与朱泚这样的紫袍权贵有什么交往。不过,当源休毫不避讳地带着朱泚去察看院落深处的兵戈铁甲时,周轶即刻意识到,源休这条贼船上,真正的掌舵者,大约正是这位朱太尉。 周轶联想到自己在长安官场听到的各种渊源,不由心头百念交集。他猜测,那些兵戈在未来的主人,也许是朱太尉在长安城招募的闲杂子弟。不不,闲杂子弟皆为乌合之众,又不像他周轶这样被源休捏住了阖家性命,万一随便哪个走漏了风声所以,朱太尉会不会早已在长安城各处蓄积了自己当年率军时的亲信?那么,这十年来,他的种种举动莫非只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一跃而起? “若真是这样,此人心机着实可怕。”周轶暗道。 朱泚察看完毕,回过头向周轶道:“君在长安为官多久?” “回太尉,下官是大历初年中的进士科,做过录事、殿中侍御史,拜官后从未离开过长安。” “哦,算来已逾十年,君可曾想过,男儿一生,建功立业,光阴几何?” 周轶结舌,不知怎样回答。 朱泚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周君可知,当初君被擢升为进奏院判官,本太尉敢居一功。” 周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自己数年前已成为朱泚的一颗棋? 朱泚上前一步,声如魔音道:“某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周君随我等起事,当不仅出于忌惮家人安危,更因这心中本就有一口英雄气吧?当今虽是乱世,亦处处良机,割据一方不过是燕雀之志,君不若与我等共谋,志在天下,岂非不枉此生!” 周轶心绪起伏。与源休的笑里藏刀不同,朱泚身上弥漫着一股乱世枭雄的气息。面对这般人物如此近昵的劝诱,周轶竟有一种想趋附的尝试。他想着自己苦读经年,好不容易进士登科,混了十余载,也不过是个低品阶的小官。长安米贵,官俸微薄,一家老小至今仍远在泾州事农,妻子间或做一点针绣活,卖给往来的胡商,贴补家用。 但读书人以孔门子弟自居,君君臣臣的那道槛,也似乎还横在那里。魂不守舍间,他只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请太尉示下。” 源休以探寻的目光望向朱泚,见朱泚微微颔首,便直言不讳地对周轶道:“周兄当已知晓,明日姚帅奉诏奏对,若不出所料,他应先来进奏院候着,周兄不得向他吐露一星半点。待他进宫奏对后,周兄在院内静待即可。待宵禁开始,戌亥前后,会有千余军士结集而来,取走兵戈。” 他停了停,阴鸷之色又浮上嘴角:“成败在此一举,周兄便不要离开这个院子了,本府的不良帅自会紧随周兄左右。” 周轶明白,至明日起事前,包括自己在内的阖家老小的性命,便都在他们手里了。 朱泚打断源休:“周君莫怪源少尹的安排,某也认定了君是识时务之人,奈何兹事体大,某又一向被上至天子、下至同僚算计惯了的,实在不得不防。” 周轶觉得事已至此,自己如鱼肉般,哪有什么可以置喙的资格,本也麻木听命而已。 “下官只有一事不明,据前日鸿翎奏报,泾师五千将士正驻扎城外,他们本为朝廷所用,若明日城中有变,这些精锐恐怕不是摆设。” 他作为泾原进奏院的长官,自然知晓京兆应府拖着朝廷给泾师的赏赐,导致那些西北来的悍军还赖在京郊。这也是他发懵的地方,照理如果朱泚要联合京兆尹谋叛,兆应府应该快些打发泾军东进,怎会对这个勤王之师视而不见一般。 难道,难道泾原军也已经成为朱泚的棋子?他幡然醒悟,这朱太尉,原本就做过泾原节度使呐。 可是为何他们方才所言,分明是提防着姚令言。 见周轶脸上神情纷杂,朱泚终于忍不住开怀一笑,他并未正面回答周轶,而是向源休道:“吾等之计,堪称灯下黑,连周判官都蒙在鼓里。” 建中四年十月初二至十月初三的十二个时辰里,如果有一位天神在帝国都城的上空俯视,他会看到这个与往年相比特别寒冷的初冬日,长安内外的暗流涌动。星夜出城、慰劳泾师的军资车队辚辚西行,却在中途停了下来,不知换上了什么东西;天亮的时候,姚令言与皇甫珩入城,皇甫珩去了兆尹府,无端被自己的舅父秘密地囚禁;朱泚在兆尹府宴席后,悠哉游哉地回到自己昭国坊的宅中;姚令言在进奏院等到傍晚,随内侍去往大明宫含元殿;京兆府尹王翃送走了李冶一行后,登时便似变了个人,与赶来的少尹源休作了半个时辰的交代。 即便周轶是这样的天神,他也未必能理出更清晰一些的头绪。 直到戌时三刻,自西北角的光化门和开远门隐约传来呐喊声,已经沉入宵禁的长安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醒。黑暗中,戎甲之师的拼杀声,自西向东急速推进,越来越清晰刺耳。周轶疾步冲到院中,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并未映出火光。那队伍像熟门熟路的暗夜蛟龙,无须灯烛指引,所向披靡地向东边而来。 一旁带着不良帅的源休,冷冷道:“周兄,这可比你院中那老树上的乌鸦有意思罢?来人,把东西运出来,准备迎接姚将军。” 不多时,整个昭仁坊一片人马喧嚣,进奏院门大开。周轶看到无数身着单薄战服的军士提刀抗矛,往丹凤门方向奔驰。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过后,又有一支服色不同的队伍自南面而来,足有千人,陈列于昭国坊十字街上。 马蹄声疾,一匹雪青色河西高头战马奔到进奏院门口。 重甲银盔的大将翻身下马,高喊一声:“源少府辛苦了,请速速武装朱太尉所部。” 周轶看清了这将军的面容,原来源休口中的“姚将军”,不是姚令言,而是姚令言的长子——姚濬。 …… 门下侍郎卢杞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定。他感到圣上开始不信任自己。两年前,卢杞利用御史大夫严郢排挤掉左仆射杨炎、自己终于独揽大权后,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惶恐过。 七月的时候,他奏请德宗将礼部尚书李揆派往吐蕃出使,德宗没有反应。九月初,东边战事吃紧,他又趁势提出将太子少师颜真卿派往战区晓谕叛将李希烈。这一次,德宗直接对他说:“子良,你扳倒了杨炎和杜佑,朕没说你什么,这两人确实让朕不放心。但是李尚书和颜少师都是古稀老人了,平日里不过古板了些,你何苦这样驱逐他们。” 卢杞一惊,好在户部侍郎赵赞眼色机敏,及时奏报了间架税和除陌钱的征收情况,算是给卢杞坐实了广开财源之功,才令德宗又龙颜大悦。 可是其后的一月,他在大明宫的眼线告诉他,德宗有几次在太子在场的朝议后,悄悄命内侍拦下了平章事李勉的车驾,将李勉又叫了回去。 “圣上只和太子及李司徒商议吗?”卢杞问。 “小人还看到颜少师和陆学士。”线人很肯定地说。 听到颜真卿和陆贽的名字,卢杞脊背一凉。他知道,这一老一小,在朝中最看不上自己。他们一个是圣上的近臣,一个是太子的近臣,德宗这样做,显然,是刻意疏远他卢杞。 自此,卢杞便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安稳。他打算等这几日东进平叛的泾原军从长安过去后,得闲去拜访一下郭晞,聊聊自己的犹疑苦闷。郭晞是名震海内的汾阳王、“尚父”郭子仪的第三子,因功受封检校工部尚书,正在长安养病。卢杞微时,郭子仪待他不错,即使郭子仪去世后,卢杞与郭氏一门也维持着较为亲近的关系。在卢杞看来,杨炎、杜佑、颜真卿等人的傲慢实在有些可笑。自高祖起,若论与帝君相处的本事,有谁能与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弃的汾阳王郭大帅相提并论呢。 卢杞是在翻来覆去终要入睡时,被兵燹的惊雷震醒的。他睁开双眼,看到他的姬妾绣芸已经起身打开房门,卢府的管家在门外道:“主公,出大事了!” 绣芸吓得忘了尊卑,抢着问道:“西蕃蛮子又打来了?”她自小就在长安教坊中长大,于广德元年吐蕃人攻陷长安的灾祸记得十分清楚。 不待管家继续禀报,户部侍郎赵赞径直闯了进来。 “卢相,泾原军攻入丹凤门了。咱们在宫里的人跑了出来,说是北衙、十六卫和东宫的六率根本抵挡不住。”赵赞气喘吁吁,没有系好的袍领里露出凌乱的中衣,看起来十分狼狈,但说的倒是没有一句废话。 “圣上和太子呢?” “泾原军是从西面进的城,又陈兵丹凤门,陛下和太子怕是,怕是已经从玄武门出去避难了。现在整个长安乱成了一锅汤。” “怎会有如此惊天大变,泾师不是应该往洛阳方向去,救襄城之围吗?” 赵赞的脸色又气又苦,跺脚道:“圣上应许给泾师的赏赐,我们户部是一个子儿都没少,全交接给了京兆尹府,谁想到王翃那个老狐狸,多半是贪了去。听说泾师今日见到运去的物资牛酒简薄,尽是些连马匹都不吃的豆饼,也没半块赏赐的布帛,那帮西北军汉当下就打进城来,说是要向圣上讨个公道。” 卢杞已经穿好了常服,却越想越不对。王翃这个人他知道,为官一向滴水不漏,又正得圣上宠信,何苦为了这么点儿军饷惹怒虎狼之师。 除非…… 这时候,一旁的管家上前来,冲卢、赵二人行礼后,小心禀道:“听闻出事,小人立时打发机灵的家丁去街上探了探,说是提枪拿刀的,除了泾原军,还有其他服色的壮汉,而且阵列齐整,看着不像是趁火打劫的城中地痞。” 卢杞略一沉吟,当下让管家备两匹快马,对赵赞道:“赶紧出城追上陛下,你我二人的仕途,不可毁于今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章 第三天子 东宫侍读王叔文,今夜又宿在了平康坊北曲曹仙儿处。 晚膳前,假母曹阿奴特意裹着绿罗底蹙金绣菊的短襦,笑盈盈地走进曹仙儿房中,问道:“郎君,仙儿,老身穿上这袄子,阿年轻了些?” 她用跟着曹仙儿现学现卖的姑苏口音与王叔文对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王叔文的目光从棋局上转过来,一本正经道:“假母何时老过,但这宫里的东西自然是好看的。” 假母笑道:“哎唷阿郎不光棋艺高超,这张嘴也是口吐莲花般。你们慢慢下棋,我去准备准备,今岁朝廷榷酒,老身好不容易托人弄了一坛上好的新丰酒,真正稀罕物,仙儿阿要好好陪郎君喝几盅。” 假母扭搭扭搭地走了。曹仙儿望向王叔文,眼中满是柔情。 她本姓顾,祖籍苏州,原是三吴富庶之地,家中承了祖传的绣坊,算得小康。无奈父亲好赌,家道中落,京中教坊来收小女子,她便被迫入了乐籍。她姿容平平,于舞乐上并无天赋,在备受冷落中倒是和教坊的弈师学得不少棋谱。也是机缘巧合,平康坊年老色衰的妓人曹阿奴,用经年所攒的缠头之资盘下北里一进小院后,买不起绝色的教坊娘子,只得将这顾氏领了回来,改名“曹仙儿”。 长安平康坊的妓院分为北、中、南三部分。南曲住的多是名冠京城的花魁般的人儿,一院一凤,极为幽静精致,只接待达官贵人或富豪巨商。中曲多为大型的妓楼,北曲最为寒微,多是曹家这样的小户。 曹仙儿来到北曲,与曹阿奴度过了无人问津、捉襟见肘的最初几年,直到遇见王叔文。 王叔文此前喜欢来北曲,一半因为所费不多,一半因为北曲常能见到寒门贡举。身为翰林院棋待诏的王叔文,以一种略带悲悯的心思观察着他们。科举春闱,看起来为这些出生就棋输一招的人,创造了飞黄腾达的机会。然而,行卷、场次、名讳等不可预测的因素,仍然使他们鲤鱼跃龙门的道路充满艰辛。 每年春闱后,他都能见到北里某家小户门前忽然热闹起来,中了进士的幸运儿,扬眉吐气地回来探望陪伴自己度过人生低谷的红颜知己。然而更多的时候,透过北曲那些薄薄的寒酸的灰墙,他听到的是妓人柔声安慰放榜日这天跌入深渊的考生。 偶尔甚至有考生隐隐的泣声。那一刻,王叔文没有丝毫的隔岸观火的闲情,而是喟叹,男儿心性也是那么脆弱。他想起前朝的那些翰林,也盘算着自己的将来,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慨。也因此,他对北曲的倡家,怀有与无关的好感。 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种不拘世俗意义上贵贱标准的敬意,留给她们。 后来,王叔文结识了曹仙儿,便再也不去别家。原因自然是,这身量单薄、眉眼寻常的女子,竟下得一手好棋,甚至不用王叔文让子。巧的是,他与她同为苏州人氏。万里遇乡亲,王叔文觉得,无论是下棋时,还是对饮时,抑或是在行床第之事时,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欢场做戏的生硬。 曹仙儿小心翼翼的品咂着这份真实的甜蜜。她年幼入教坊时,本以为老天将她揉成了泥团,扔在大雨中。她被曹阿奴带回北曲,已然觉得好过许多,因为这假母着实算得厚道心慈之人,最艰难时,煮了米粥,也将稠一些的那碗推到她面前。及至王叔文出现,她常疑心自己是不是在美梦里了。 但她也知道,王叔文虽妻子早亡、一直未娶,但自己的倡家身份,就算是做妾,也是休想。等王叔文做了太子的侍读,她更将那些荒唐的念头狠狠抹去。她温柔而洒脱地待他,只行乐事,不问将来。 倒是王叔文,在鱼水欢愉后,感到她隐约的忧愁,将她瘦削的肩膀搂过来,轻轻地吻着她颀长的颈项,道:“我不会是李益,你也不会是霍小玉。” 他说的这二人是平康坊顶有名的故事。那霍小玉本是南曲的清倌人,与才子李益情投意合,以身相许,李益仕途得意后却负了助她脱籍之约,以致霍小玉郁郁而终。 曹仙儿淡然一笑,道:“奴家不想那许多,只知眼下即是良辰。” 王叔文更领悟到她心性通透的好,来得也越发勤些。他与平康坊一个擅下棋的妓子来往的传闻,飞进太子耳朵里,倒让太子李诵觉得有趣,偶尔赏赐侍臣时,专门吩咐赏给王叔文一些女眷所用物什。 曹仙儿孝心拳拳,得了王叔文带来的绢缎,总是想着先给假母做衣裳。那曹阿奴穿着贡缎在各里间行走,真真体面得紧,连平康坊的都知也对这曹家高看起来。 灯烛掌起,曹家的小厅房虽然简朴,却也酒菜飘香、暖意融融。假母陪了一杯新丰烧春,浅浅说了几句家常话,便识趣地离开。王叔文口含醇酿,目光落处是曹仙儿因微醺而泛出可人红晕的面颊,舒坦而满足。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李太白此言诚不我欺。”他听着远处咚咚的坊鼓,想着今夜反正也不出平康坊了,竟是说不出的松弛而心宁。 他于功名本无甚执念,以为做个逍遥散官便也罢了。 然而他如何能想到,命不由人,他人生的转折就从今夜开始了。 四更时分,曹家被几阵低缓却分外坚定的敲门声唤醒。王叔文和曹仙儿朦胧间,听得假母似乎已将什么人迎了进来,接着便是一声惊恐的呼声。 “奴家去看看。”曹仙儿起身道。 王叔文常来常往,实在已将自己当作了曹家的男主人般,听着动静不对,如何还能安睡,当即也掀被下榻,扎好衣袍,想了想又提上佩剑,将曹仙儿挡在身后。 他轻轻启开屋门,见到院中情景时,着实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了出去,喊道:“小殿下!” 只见一位浑身湿透的中年妇人紧紧搂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童子,踉踉跄跄扑到王叔文跟前:“阿弥陀佛,王侍读你果然在这里!” 王叔文识得这妇人是东宫的保姆顺娘,她怀里瞪着大眼睛一声不吭的小儿,乃当今太子李诵的长子,皇长孙李淳。 假母在一旁道:“啊哟,郎君和仙儿昨夜可是喝多了,外头恁大的动静,你二人似也不省得。天塌下来哩,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她一边叨叨,一边脱下棉袍想给顺娘披上,靠近时闻得一股血腥气,忙忙摸了一把顺娘的后背,凑手一看,满掌鲜血,登时吓得一跤跌在地上,张着嘴巴只知喘气。 顺娘不理会她,使尽气力将李淳往王叔文怀里推,断续道:“王侍读,泾原军打进宫里了,陛下和太子不知所往,萧妃和王良娣也找不到,老奴在东宫听得那些甲士高喊要将皇室宗亲找出来,老奴怕遭遇不测,慌乱间只得带小殿下出宫。” 她到底是宫中当差之人,见过大场面,头脑机敏,性子也格外坚韧些。大乱当前的须臾间,她想起自己的金兰姐妹曹阿奴,又知太子侍读王叔文贯与这曹家往来密切,且平康坊离皇城最近,当机立断便往此处奔来避难。 彼时丹凤大街两侧包括崇仁坊在内的各坊已布满将卒,顺娘穿坊而来,在永兴坊附近正遇一队甲士。情急中,她托着李淳藏身于街边水沟,方躲过一劫。她一心逃亡,身上又浸了冰水,竟不知自己从东宫奔出之际,背上已中了流矢。 王叔文一边听她急述原委,一边分心倾听坊外音响,果然北边皇城方向人声嘈杂。此时他已来不及细想旁枝,念头闪烁中只在盘算如何保全皇孙。 那顺娘着实有些临危冷静的气魄,似是看穿王叔文心中所想,咬牙忍痛继续道:“侍读万不可回到家中,叛军若一心要拿小殿下,必去东宫各位近臣的宅子搜人。老奴来平康坊,说不得被人见到,小殿下亦不可藏身平康坊。老奴只怕命不久矣,侍读若信老奴,可设法去怀德坊南三里大榆树下的宅子,找一位宋家娘子,闺名若昭。她是泽潞节度使幕府宋庭芬之女,老奴年轻时曾做过她的乳娘,前日在长安竟遇着她。” 王叔文敬她如铁的意志,但仍追问:“此人如何信得?” 顺娘道说话越来越虚弱:“王良娣是宋家娘子五服内的阿姊,因了这层机缘,老奴才得以进宫侍奉王良娣,又成了皇孙的保姆。何况目下这番境况,老奴也只能想到她了。” 顺娘终于力竭,昏死过去。那始终不发一言的李淳回身扑到顺娘胸口,将头埋在她泥浆与血水交融的衣襟上,呜呜哀哭,风帽下的小脑瓜一颤一颤,看来甚是心酸。 王叔文心知耽搁不得,当下将李淳抱起,拿大氅披身一裹,沉声道:“殿下莫哭,臣纵是万死,亦要护得殿下周全。” 假母和曹仙儿遽然遭逢骇然之事,此刻渐渐从惊惧呆傻中回过神来,见王叔文行止镇定,她二人便也利落地把顺娘抬进东厢小屋。曹仙儿又出来时,王叔文已寻来布条,将李淳绑在胸口,立于宅门廊檐下。 夜色将散,天边一颗启明星,闪烁如灯。曹仙儿望着她的情郎,见他虽一介斯文书生模样,却像戏本里勇救小主的常山赵子龙一般,心间陡然漫上一股英雄气。虽然大难临头的预感攫取住她周身,可是王叔文这告别的深情目光,如醍醐灌顶,令她释然。 身逢乱世,与此良人相伴过一程,她觉得此生知足了。 王叔文出了北曲,悄然行得几步,遥望一眼,发现往常应该因宵禁而紧闭的平康坊坊门早已洞开。昏暗中,十字街上间或有三两匆匆赶路的男子,显见得都是从烟花柳巷出来的,得知出了大事,巴巴地快些赶回家去。 王叔文贴着沟渠边缘,慢慢往西走。那李淳本是幼童,一夜生死劳顿,方才又哭了一场,真真累极了。他已初识人事,认得王叔文是父亲近臣,又有顺娘嘱托,便不再警惕,乖乖地伏在王叔文怀里,竟自熟睡过去。 顺娘提到的怀德坊在朱雀大街西边的长安县,自东边万年县的平康坊过去,要穿越好几个街坊。此时门吏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坊禁形同虚设,但或许是叛军都涌入了皇城,王叔文潜到崇义坊时,发现街上并没有军士。偶尔,那宅门向街而开的高门府第中,出来几个家仆模样的,也不过匆匆打望一眼,老鼠般地迅速溜了回去。 王叔文本想冒险穿过朱雀大街,但怀抱李淳,万一撞上叛军,实在无法装作狎妓归家的浮浪士子蒙混过关。他猛抬头,看到眼前赫然一方端严秀丽的塔顶,立时有了决定。 安仁坊荐福寺夜不闭门,也并无僧人住宿,王叔文借着屋宇的阴影闪进寺去,在小雁塔边的树丛后伏了下来。佛寺庄严,又无占领的必要,叛军当不会冲进来。王叔文谋划,干脆等到白日再往怀德坊寻去。看起来长安虽遭大变,宫内也不知情形如何,但当太阳升起时,偌大京城,总不会像死了一般。届时他就算抱着稚儿,混在行人间赶路,也不过是普通百姓的模样。 李淳脑袋上毛绒绒的发髻拱着王叔文的下颌,娃娃阳气足,这小小身躯将热量传递给王叔文,令他心中一暖。他将将松了口气,准备闭目养神时,两个武侯忽然从寺外走了进来。 王叔文有些吃惊,怎地这两个武侯跑来此处。 只听其中一个高些的武侯道:“这冻煞人的天气,还要干半夜给那些军汉开启坊门的苦差,且歇上一歇。” 矮些的那个劝道:“阿兄莫唠叨了,吾等小差,不过蝼蚁一般,抱怨个甚么。王府尹、源少尹和那朱太尉此番起事,泾原军还真听他们摆布。你说这大唐的气数,是不是真要完了。” 高个武侯冷笑道:“与你我有何干系,任谁做了天子,咱们也还是在长安城的土路上巡更而已。” 他二人正说得起劲,王叔文怀中的李淳大约是睡梦中呛了一口冷风,蓦地咳嗽起来。 “树后何人!”两个武侯骇得同时跳起来,大声喝道。 王叔文觉得天灵感“嗡”地一声,但此时又往何处躲去,只得起身走了出来,又作出两股战战的模样在二吏面前伏下身子,不敢说话。 “何坊何户,怎地抱个稚儿在此处。”矮个武侯斥问。 “官爷恕罪,草民乃永平坊南里崔三郎,因与妻子争吵,一气之下抱着幼子离家,想吓唬吓唬那悍妇,谁知误了坊禁回不去,今夜城中又似不太平,草民唬得没了主意,慌张间进了这荐福寺。” 也亏得他平时爱边逛街市边复盘棋局,于这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布局烂熟于胸,脱口说了个远在城南的永平坊,想必这北边安仁坊的武侯多半不知详情。 二吏将信将疑,但昏暗中看王叔文身架文弱,不像蹊跷之人,正斟酌是否打发他滚蛋,李淳却哇地哭将出来。 小儿被惊醒,最是有气,李淳一时也像未记起几个时辰前的各番缘由,一边哭,一边奶声奶气道:“吾乃第三天子!” 原来,德宗得了这皇孙李淳后,甚是宠爱,一次幸东宫时,将李淳抱于膝头,逗问他:“汝为何人?”李淳答:“第三天子也。”答得这般伶俐,德宗高兴得当即厚赏太子。自此,李淳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祸从口出。二吏脸色一变,高个武侯已打亮火石,照向王叔文怀中。他见李淳穿着锦衣,项间一块虎形玉佩,风帽下的面庞肥白红润,打扮和面貌都与王叔文很不一样。 这高个武侯素来是个心窍狡黠之人,品咂了一下李淳那句话,联想到城中巨变,电光火石间,便猜到了大半。 他周身的血液登时沸腾起来,隐隐觉得眼前这皇家宗亲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 “拐带小儿,将他捆起来。”他急促地招呼身边的矮个武侯,双手已向王叔文抓去。 刹那间,只听“啊”一惨叫,矮个武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高个武侯大吃一惊,放开王叔文,上前一看,见矮个武侯双目圆睁,前额一个大洞,里头深深插着一支铁镖,鲜血汩汩涌出,眼见得丧了命。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一支铁镖飞来,自他后脑穿入,刚猛的力量将他“嗵”地推倒在地。高个武侯双腿抽搐了几下,也不动了。 这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叔文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小雁塔前。李淳若不是被缚于胸前,只怕也要滚落于地。 微明的晨曦中,王叔文看到,小雁塔另一边的树丛里,站起来两个人。他们如猫一样迅速而无声地趋步而来。等到了近前,精疲力竭的王叔文终于认出他们来。 安远酒肆的萨罕和阿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章 阿眉身份 面如死灰的王叔文,见到这两位熟悉的胡人朋友,脑子又恢复了运转。可他立刻就发现,阿眉的神情不对。他自然惊讶她与萨罕原来竟有如此身手,也惊惧他们出手的不留余地,更想知道他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但,在这些一连串的问号之上,王叔文最敏锐地感觉到的,乃是阿眉的巨大变化。 阿眉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盯着王叔文。她的目光涣散,也并不像一个活人。 回溯到几个时辰之前,十月初三日这天的午后,阿眉从京兆尹府送完酒食回来。她对主簿落下的唐刀生疑,因为那分明就是早间光顾安远酒肆的武将皇甫珩的刀。她记得那有疤痕的珍珠鱼皮刀鞘。 但她忽然又懒得琢磨。归期渐近,她心中有重要的期许。 东西二市的开市鼓早已响过。她在晴日的朔风中立了一会儿,面色悠然地向西市走去。 就像长安城最常见的丽人那样,阿眉将西市的各种铺子逛了一遍。她想,我的年纪,本该也就是个喜爱好看物件的、无忧无虑的少年女郎啊。 两位精心描摹着鹅黄和靥妆的女子在阿眉驻足的首饰坊前停了下来,指点着掌柜和伙计新摆出的点缀着玛瑙的黄金步摇,议论道:“这只怕要万钱一对,真是娇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若咱们生在服紫服绯的贵家就好哩。” 阿眉暗道:“生于贵家又有什么好了。”但她即刻打起精神,走进铺子,去看自己早已看中的银簪子。 伙计殷勤上前:“娘子眼光不俗,这是南诏来的首饰,小肆敢说,偌大长安,东西二市,别家寻不见。物美却价廉,比黄金琉璃的可低上许多。” 阿眉不搭话,掏出荷包,将铜钱递给伙计。伙计一边拿缣帕包簪子,一边腹诽,这胡姬生得一副好容貌,看打扮也是酒肆出来的,怎地如此冷淡。他又觉得奇怪,以他的经验,胡姬多喜欢攒钱买中原的首饰,眼前这胡姬却买蛮夷之地的便宜货。 不过,看她那眼睛长在脑门的高傲样子,多数经常开罪客人,得不到什么赏钱,所以也买不起好物件吧。伙计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尖酸的快意。 这时,掌柜走过来。他不像伙计那般小肚量,而是另有一番生意经。这种手头拮据的胡女他见得多了,却从未怠慢。山高水长,谁知道这些女子哪天成了豪门姬妾,说不准能来他铺子里一掷千金呢,因此他喜欢在和她们交易的时候,有的没的聊几句,捏些人情出来。于是他谦和地向阿眉笑笑,搭讪道:“娘子是粟特人?喜欢南诏的货物?” 阿眉“嗯”了一声。 掌柜道:“听为吾家送货的南诏人讲,最近那边国丧,好像是那南诏王的义弟战死了,还死在了西蕃人那里。” 阿眉本已揣上簪子要走,听到掌柜这句话,如五雷轰顶,呆了片刻,上前一把揪住掌柜前襟,大声问道:“这王弟,可是叫蒙寻?” 掌柜和伙计被她突然爆发的模样惊到,买卖人最怕惹事,掌柜忙含含混混道:“叫什么我可不知道,听说是南诏宰相的亲儿子,送往西蕃做质子的。” 安远酒肆,萨罕正在誊写私簿,见阿眉如一支利箭般冲了进来,周身长久以来披着的伪装似全部卸下,他便知事情不好。 他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以为起码,能混过今晚。 “寻郎是不是战死了?”阿眉开门见山。 萨罕不语。沉默即是答案。 阿眉整个人瘫软在胡榻上。 她晕了过去。在迷雾般的昏境中,她看到在逻些城外的草原上,南诏质子蒙寻向她走来,满脸沮丧的痛苦。 她安慰他:“我本是粟特胡妃之女,赞普不送我去各部落和亲,已是大恩。我习了本事,去长安至多年,不过杀几个人,赞普便能答应我们的成婚。届时我随你一同回南诏,太平过一生。” 蒙寻年轻英气的面庞上仍愁容不减,他将阿眉搂入怀中,望着高原上空掠过的苍鹰,缓缓道:“我为赞普去打唐军,若能立得军功,定能换你早一年回到逻些。” “你不要去,我们都要尽量活着,才有希望。”阿眉想制止她的寻郎,但终究没有开口。 蒙寻是南诏国相的幼子,老南诏王阁罗凤认了他做皇孙,让他成为储君异牟寻的义弟,因此他的身份算得尊贵,可是他幼童之年就被送到了吐蕃王城做质子。王庭中的奴隶们虽然称他一句“世子”,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弱者臣服的标志。赞普的王子公主们都欺负他,除了阿眉。 他最终还是跨上了战马,跨上了敌人的战马,去打敌人的敌人。然后,就战死了,死了。 阿眉渐渐清醒过来,她仍伏在胡榻上,像一团泥,手里却还捏着银簪。本来,她连与蒙寻重逢的场景都想好了,她要戴着这支银簪,就如普通的南诏女子。 萨罕望着这团泥,也瞥到了那支银簪。他在思量要不要去夺下来,以防阿眉想不开自尽。 可是榻上的这团泥动了一下。阿眉的脸仰起来。她眼里没有一滴泪。 “若今夜杀得毗伽公主与回纥使者,明日我是否就可离开长安?”她问萨罕,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萨罕点头:“赞普的意思,本就如此。”想了想又道:“我与你一同去。” 毗伽公主是回纥可汗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唐朝宗室、敦煌王李承寀。大唐与吐蕃爆发激烈的战争期间,与回纥却通过和亲、借兵等行动成了暂时的密切盟友。建中四年,唐德宗又答应将咸安公主送往回纥和亲,毗伽公主于是带着回纥使团、来长安迎亲。 吐蕃人要自己在长安的暗桩,杀死毗伽公主和回纥长使。不管怎样,回纥的权贵死在长安,于唐回之盟都不会是好事。 这不是吐蕃暗桩第一次在长安杀人。 但萨罕和阿眉不曾料到,他们潜伏在含光门与朱雀门之间时,泾原军忽然从南向北攻入了皇城,大内各处,包括整个鸿胪客馆外,全是荷刀执茅的军士。 他二人只得避乱反向而走,躲入了荐福寺。 此刻,萨罕已经顾不得阿眉在想什么。当年,他的性命是赞普救下的,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做着吐蕃人忠实的暗桩。他方才见到王叔文走进荐福寺时,着实有些意外,及至听到那怀中小儿哭叫“吾乃第三天子”,他比高个子武侯更快地明白了缘由。 他果断结果了两个武侯的性命,而第三个目标,就是王叔文。 王叔文见到了他和阿眉的身手,本就活不成。怀中的皇孙暴露在唐帝国的敌人——吐蕃人面前,更是决定了他的死路。萨罕的内心对于这个一直善待他们的唐人朋友,并没有恻隐之心。 一个合格的暗桩,不需要七情六欲。 萨罕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他的瞳仁里陡地映出阿眉的影子。 阿眉拦在王叔文和李淳面前:“放他们走。” 她说:“我可以在长安多待几年,多杀几个人,但是王侍读和这个小儿,放他们走罢。” 萨罕觉得阿眉果不其然疯了:“杀多少人都比不得将这太子的嫡长子献给赞普,你让开。” 他们用吐蕃语的对话,王叔文听不懂。但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萨罕眼中的杀意。 王叔文在这一刻完全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他觉得这是天命,他作为人臣,已为护佑皇裔拼尽全力。他苦笑了一下,甚至想到后世的史书,会怎样记录他这个东宫侍读死前的忠义之举。 但他哪里料到,只听“噗嗤”一声,胡女阿眉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萨罕的左心窝。 这下变故骤起,不仅王叔文,连他怀里的李淳也惊讶得圆瞪着双目,停止了哭闹。 萨罕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盯着阿眉。他前半生是战场勇士,后半生是唐都暗桩,他不知手刃了多少人,自然知道阿眉这一刀,准确地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他不明白阿眉为何要取他的性命,这杂胡小公主的情郎,是死在唐军的陌刀之下,她原该更怨恨唐人才是,怎地反倒为了救李家的子嗣,戕害自己的同族伙伴。 阿眉看着萨罕,看他努力想质问什么,却终于倒在地上。她面无表情,但没有表情不等于她没有目的。萨罕理解错了她的目的,她不是要救李淳,而是要救王叔文。假使萨罕的杀意是针对李淳的,也许阿眉还不会如此果决地出刀。 她这个杀人工具般的杂胡公主,母亲在赞普的后宫身份低微,又死得早,好容易有个同病相怜又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也死了。这世上,除了母亲,除了蒙寻,唯一还活着的给过她温暖情谊的人,就剩了王叔文。此刻,她的种族,她的立场,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叔文得活着,否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只证明了老天爷的刻薄寡恩。 她将王叔文扶起来,淡淡地问:“王侍读要去哪里?” 王叔文努力平复自己:“怀德坊南三里。” 阿眉道:“我护着王侍读去,只是得等天大亮,你我扮作夫妻同行,想必也没人注意。眼下请王侍读随我换个地方躲藏。” 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去,拔下两个武侯脑袋上的铁镖,装入腰袋里,然后将地上三人的尸身拖进灌木丛,从怀中摸出不知什么东西,点燃后扔了进去。 顷刻间,小雁塔边的树木剧烈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小雁塔高高的塔顶。 阿眉拉上王叔文,头也不回地奔出寺去。 多年以后,当唐宪宗赐死王叔文的诏书来到渝州时,王叔文平静地听完宣诏。他想起廿年前荐福寺小雁塔边的生死存续时刻,想起唐宪宗还是小殿下时拱在自己胸膛前的小脑瓜。 以及熊熊火光映照下,阿眉那似乎看透一切的绝望。 北边皇城的兵戈喧嚣声,仍隐约传来。东方则从鱼肚白渐渐变成榴红色,直至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这个黎明时分,姚令言坐在空旷的含元殿上,身旁是蜀王李溯的尸体。他的长子姚濬刚刚志得意满地告诉他,眼下,从皇城到大明宫,都已经是泾原军的天下。军士们甚至冲入了内廷,但泾原之师素以军纪严明著称,子弟们只是围住了内廷各殿,并没有发生闯入殿中冒犯宫人的事情发生。 姚令言盯着姚濬那不停翕动的嘴唇,心中苦笑:好一个军纪严明,因为朝廷的赏赐晚到了几天,就发动兵变,逼走天子,加害宗亲,这样的军队还自称军纪严明。 昨夜,这位中年节帅的记忆,有很长一段空白。他只记得,他与群臣及太子,正听德宗抱怨严峻的削藩与平叛局势时,左骁卫将军忽然遣属下急报,原本驻扎在京郊的泾原军,冲破明德门和各坊坊门,直向丹凤门扑来。 太子李诵大声斥道:“其他禁军呢,是摆设吗!” 那个左骁卫军士茫然地望着他。 又一个禁卫军士来禀报:“泾原军一路高喊,为国赴难,千里而来,朝廷不给军粮和御寒衣物,因此要取琼林、大盈二库中的财物。” “朕不是早就下令给了吗!王翃呢?把他传来,朕要剐了他。”德宗又惊又怒,缓了缓神才想起姚令言,向他喝问:“尔军领到朕的赏赐没有?” 姚令言已经完全懵了,他不知怎样回答。还是大学士陆贽头脑清醒,他急促地向德宗道:“臣斗胆请圣上与太子速往玄武门,臣等自留在此地,与姚帅一同安抚泾师。” 蜀王李溯也附和道:“臣愿留下,泾师一直是勤王之师,此番怕是有什么误会,臣身为宗室一员,自当协助姚帅。” 这时,内侍霍仙鸣闯了进来,伏在地上,霍仙鸣道:“陛下,老奴已集结了宫内各殿的内侍在宣政殿,粉身碎骨也要护得陛下龙体金身。” 姚令言继续努力地想,是了,后来德宗、太子、宰相李勉在宦官们的簇拥下往玄武门撤去,德宗还带走了陆贽,但留下蜀王李溯。 蜀王李溯刚要与姚令言奔出含元殿,姚濬冲了进来,大叫“父亲,我们成事了”,然后二话不说,一剑刺向李溯。 姚令言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李溯踉跄几步,以又怒又讽的语气道:“姚帅,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对于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力量来讲,漫长的十月初三日,终于结束了。而对于姚令言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场泾原军作为主力的蓄谋的兵变中,他身为一军统帅,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使他在后来史家的书写中,几乎成为一个笑话。 他的儿子姚濬正处于一步登天的兴奋中,将姚令言扶了起来,抱住他的还在颤抖的双肩:“父亲,你莫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唐的气数尽了,尽了。” 旦夕之间便掀起巨变的洋洋得意,使姚濬几乎舌结。但他到底让姚令言明白了兵变始末:朱泚暗中结交了姚濬和王翃,王翃将德宗的劳军犒赏调了包,代之以粗粝俭薄之物送到泾师之中,姚濬则利用姚令言与皇甫珩不在军中的机会,煽动怒火中烧的泾师将卒冲进长安城,与朱泚多年暗布京中的亲信会合,攻入丹凤门。 姚令言忍住一掌掴去的冲动,盯着这个如猴儿般上蹿下跳的儿子,问道:“珩儿可还活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七章 宋宅藏身 辰时,用过早膳的宋若清穿好深衣,戴上儒巾,一瘸一拐地准备出门。 宋若清的父亲宋庭芬进入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幕府后,李抱真挺喜欢这个幕僚的幼子,几次提出让他入军籍。这是多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啊,可是宋庭芬委婉地谢绝了,他希望宋若清攻读诗书,进士登科。不过李抱真看起来更喜欢宋家的长女宋若昭,甚至遣了媒人来提亲,希望宋若昭给李家的嫡长子做侧室,但又碰了壁。 拒绝婚事的不是宋庭芬,而是宋若昭自己。她说,在思虑清楚之前,誓不从人。 宋家的两次拒绝,反倒令李抱真更为器重宋庭芬。李抱真是武人,领军多年,一生戎马,在军中无人敢说个不字。但当他接替兄长李抱玉成为一方节帅后,开始对前朝帝君的治国之术感兴趣。在河北,郑国公魏徵的声名妇孺皆知,这个敢于屡屡逆龙鳞的朝臣,却得到了太宗皇帝莫大的敬重,无论统治者还是读书人,都喜欢这样的故事,仿佛是各自人格的丰碑一般。 李抱真需要宋庭芬这样饱读诗书又有些风骨的幕僚,至少,显得他这个行伍出身的一方统帅,不那么粗浅勇莽。 宋若清自小与姐姐宋若昭感情不错,他觉得姐姐言语不多,但心中敞亮,可贵的是就算看破了对方的心思,也不点破。他佩服姐姐一个女子,敢于在婚姻问题上坚持己见,但他的心府更为深沉,不会效仿若昭的叛逆,去向再次父亲争取入军的机会。何况,父亲已经在李抱真的荐举之下,从朝廷领了检校御史中丞。 “检校”之职多为地方藩镇向中央讨的名头,虽然不算实职,毕竟也是个官。宋若清有了官家子弟的身份,在长安科考,就算行卷也容易些。 于是,他在三年前乖乖地来到长安,住进了父亲拜托京中好友寻下的这处怀德坊民宅。原本,那好友带着去看东边万年县靠近皇城的几个街坊,宋若清却提出怕家中所费太多,希望住在西边偏僻一些的地方。这好友顿时赞叹不已,去信给宋庭芬,大大夸赞了一番他教子有方。 宋若清连续两年落了榜,父亲仍不许他回河北。临近年底,来年的春闱近在眼前,他不免烦躁起来,正巧腿受了点小伤,他便索性连行卷之事也让前来探亲的姐姐宋若昭代劳。 但是听说昨夜来自泾原镇的叛军攻陷了皇城、圣上带着信臣连夜逃出长安后,宋若清坐不住了,他要去国子监和大家议论议论。 国子监的待考生徒,为了和崇文宏文二馆的子弟抗衡,扩大自己在长安的名声,往往有结棚之举。宋若清所在的“棚”,每月初四、十六集会,而宋若清被推为都知,昨夜如此惊变,宋若清自然不能错过这集会。 他估摸,自己那些苦读的同窗,必定也会对这种惊雷般的讯息很感兴趣。等待春闱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无论是微言大义的经史,还是华丽飘逸的诗赋,一旦成为改变命运的砝码,就显得那么沉重。这些枷锁中的读书人,需要谈论一些刺激的事件。 刺激就够了,他们甚至不会去想,长安要是乱了,大唐要是亡了,他们的功名去向谁讨。 不顾姐姐宋若昭的反对,宋若清出了门,当然还是有些害怕,左顾右盼,深怕哪个角落飞来流矢。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街坊还是井井有序的样子。他甚至看到南里的里长,正在一个胡食摊前悠闲地啃着饼子。 那里长人倒随和,平时对租住在本里的生徒也还客气,他见到宋若清,掸了掸沾着芝麻粒的胡须,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宋若清赶紧作揖:“里长,东边的情形,不会殃及本坊吧?” 里长见他殷勤有礼,不由端起贩卖消息的得意:“你们躲在被窝里,知道个甚么。现在大明宫姓朱啦。” “反叛的不是泾原军吗?”宋若清故意问 “那些军汉岂能成事。圣上不见了踪影后,出来主事的是朱太尉,还有京兆尹王公,听说,各级官员都在议论,看这架势,朱太尉怕不是要龙袍加身。” 宋若清作出附议的样子“唔”了一声,给足里正面子。他继续慢慢往东边坊门走,去寻找可以雇来交通的车驾。他面上清淡,心中着实感叹。 自懂事后,他经常听长辈说起先皇玄宗因安史之乱避祸成都、代宗因吐蕃寇长安避祸陕州,这已经让他深感震惊,原来所谓真龙天子,也有天命不灵的时候。然而这次,大唐的天子又跑了,还是被自己荣阶在身的太尉、圣恩正隆的京兆尹和素来倚仗的亲藩共同算计跑的。 喟叹过后,是隐约的幸灾乐祸。他虽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华,春闱落榜两次实在是再寻常不过,须知无论前朝还是本朝的那些朱紫大员们,也很少有二十不到就进士及第。但宋若清愤怒的是他落榜的过程——他因“帖经”一科而失败。 大唐礼部科举取士,进士、明经两科,有诗赋、策问、帖经、墨义、口试五门,进士科主要是诗赋和策问。谁知在宋若清参加的两年,礼部竟加考帖经,而且是第一场就考,帖经不过者,直接逐出闱去。所谓帖经,就是在《周易》、《尚书》、《礼记》等经书中任选一句出来,遮去其中几个字,令考生填出。宋家一直工诗善赋,宋若清于这背诵经文上完全不在行,自然铩羽而归。 他认为这是堂堂朝廷失信于众位生徒贡举。现在听说泾师兵变也是因为赏赐有失,虽然应该是京兆尹做了手脚以激起军士们的怨怼,但总也因为圣上的失察引起。宋若清不由比附道,圣上接下来的日子,应是比落榜的考生难过许多。不过明明是仓促避祸,史官们也会以“北狩”、“西幸”之类的辞藻来记述,欲盖弥彰间更显讽刺。 宋若清边走边沉浸在这种几同悖逆的尖酸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对行色匆匆的男女从身畔经过,正是往他家走去。 宋宅的门被叩响时,宋若昭以为是弟弟又回来取什么物件。她打开门,见是一位怀抱小儿、满面倦容的颀长男子,身边立着个面若冰霜、窄袖阔裤的胡女。 王叔文一见到开门之人,便确信,她就是王良娣母家的族妹宋若昭,因为他在东宫见过几次王良娣,眼前这女子的容颜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神色明净而略带英气,不若宫中女眷那般满脸娇媚柔情。 他小声道:“宋家娘子,请让我们进去。” 阿眉见到宋若昭,与王叔文的观感则不尽相同。她既已存了保住王叔文性命的执念,便如忠犬护主一般,带着陌生而警惕的预备来打量宋若昭。不过宋若昭的不知所措,让阿眉稍微将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一些,眼前这唐人女子,见到他们二人,有着最自然的反应,似乎表情的细节之分寸都刚刚好,没有一丝危险性。 宋若昭穿着青绿色的窄袖上襦,外罩牙白色瑞锦纹半臂,下着一色的赭石裙,素淡清雅。这穿戴的颜色,也让阿眉的好感由衷地增加了一分。她做暗桩多年,平时以胡姬身份掩饰,日子过得着实压抑痛苦,因此在视觉上无法接受夸张刺激的颜色。 王叔文见宋若昭愣愣地望着自己和阿眉,只得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在下是太子的侍读,怀中稚儿的母亲,乃王良娣。” 宋若昭一惊,旋即明白了原委似的,连忙向门旁一退,将来客让进院子。 其实,清晨从长安东北传来的骇人消息,已经让宋若昭心乱如麻。听到“泾原”二字,她即刻想到了盘旋心中有些时日的那个人。她昨天白日里与皇甫珩的再次相遇,令她一直处于淡淡的甜蜜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美妙的情诗中似的,正在经历那种一见倾心、盈盈盼望的状态。她想着皇甫珩看着自己的眼神,猜测他是不是也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 她的感情尚未到炽烈的地步,但正是这种慢慢浓起来的过程,令人着迷。她长到二十岁,容貌娴雅、腹有诗书,父亲又得了官身,恰是媒人们喜欢的目标。可她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意中人必不是以这种买卖骡马般粗鄙的方式得来。她感激父亲理解她这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也因此,在见到皇甫珩并与他有一些点滴的接触后,她才如此喜悦。她直觉,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因为父亲的开明,宋若昭虽然表面上不失闺秀斯文,但内心敢于畅想。她从皇甫珩言行的一些微妙细节中,确信他并非对自己无动于衷。 然而她不过喜悦了半日,不可思议的兵变就发生了。皇甫珩在哪里?他率领叛军了吗?他不会是死了吧?她想立刻知道答案。 可是,当遭遇这对显然是从大乱中来的不速之客后,宋若昭立即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乳母——顺娘的安危,因此她向王叔文问的第一句话是:“侍读可知东宫一位叫顺娘的保姆,是否安好?“ “某正是得顺娘指点,才找到娘子处,顺娘大义如山,但身受重伤,恐怕……“ 王叔文并不确定顺娘后来的情形,但他是个读心高手,看来宋若昭与顺娘感情颇深,若李淳是顺娘的最后所托,只怕这宋家娘子更能相助。 果然宋若昭呆立片刻,随之神色大恸,双唇颤动,原本就有些苍白的面颊泛出青色来。但她狠狠吸了几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对闻声而来的奴婢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她将客人领进堂屋。 原来这家的奴婢竟然是哑巴。王叔文和阿眉心中又放心了些。 宋若昭在关门之前,谨慎地张望了一下。依大唐律令,这普通的民宅不得向街上开门,因此从门缝望出去,就是一条狭长的巷道,倒也一览无余。她见巷子空荡荡的,旋即将身体缩了回去。 屋内,王叔文将小李淳从胸口解绑出来,哑巴奴婢端来一盘素馅古楼子,又盛了胡麻粥。李淳饿得狠极,却还是望向王叔文。他到底是皇裔,规矩惯了,眼下又认定了父亲这侍读是恩人,因此一直看着王叔文的眼色。见王叔文点头,他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王叔文没有心思填饥,而是直言不讳道:“宋家娘子,某见院中晾晒有男子靴袜,可是家中阿郎?” “妾尚未出阁,侍读所见之物是舍弟若清的。不过他今日已出门,去国子监的棚会。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在十余里外,若清每次去国子监都会住上日。” 宋若清没有任何被冒犯的表情,她顿了一顿,坦然地盯着王叔文:“王侍读,我们姊弟虽也来自藩镇幕府,但这小,但这小殿下,算来是我们的外甥,我们岂会有逆毁伦常以自保的想法。” 王叔文道:“某省得,稚子何辜,况且令尊所侍奉的李公,乃忠良之后,泽潞军向来也是勤王之师。” 言及此,二人又都有些尴尬,须知那掀起兵变的泾原军,在十二个时辰之前,不也是勤王之师? 阿眉打破沉默,向宋若昭道:“娘子可是用的过所文书入城?” 宋若昭点头。过所是百姓往来州府关防的文书凭证,宋若昭自河北来长安,自然不会没有过所。但这过所上写得清白,只有宋若昭一人和那哑巴奴婢,纵使叛军认不出王叔文和李淳,单看过所也不会放他二人随着宋若昭出城去。 阿眉却道:“劳烦娘子拿来,我找人依样仿得一个,又有何难。” 宋若昭方才见她是胡人面貌,本就诧异,此刻听她口气生硬,不免微微不悦,但还是取来过所,交与阿眉。 阿眉接过,向王叔文道:“请侍读与殿下歇息,我出去办几件事。”自小雁塔相遇以来,她与王叔文相谈已完全没有尊卑有别的语调,只如平等领军的同袍一般。 在潜来宋家的途中,阿眉简略地表明自己的身份。王叔文听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隐忍苦难的来历,却终究痛失所爱,心中又怜又叹。此刻见宋若昭在阿眉出门后依然面带狐疑,王叔文便大致说了阿眉的故事。 宋若昭虽凡事镇静而有主见,但心底委实柔软仁善。此前在赶路途中遭流民洗劫,她也未有多少恨意,事后反倒觉得那些流民当真可怜。随着王叔文关于阿眉的解释,她的心也跟着揪紧。她这几日刚有了真正基于男女之情的清浅相思,因此最听不得比翼鸟阴阳相隔之事。不由暗想,等那胡女回来,自己应当更为和气些。 接下来的一日,宋若昭和王叔文在煎熬中度过。王叔文处于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的惶惑中,宋若昭也毫无章法。他们都不敢出去,又盼着院门被敲响,又担心开门后不是阿眉。王叔文隐隐觉得,宋若昭有些害怕她的弟弟忽然从国子监回来,似乎她并不能保证宋若清是否会协助藏匿皇裔。 宋若昭为了怕邻舍起疑,倒也放那哑巴奴婢开门洒扫、采买菜蔬。可这忠诚却有先天缺陷的奴婢纵然不会是告密者,也着实打探不了什么。 十月初五日的傍晚,宵禁之前,阿眉终于现身了。 她带来了一连串的消息。德宗皇帝和太子,已经逃往奉天城。朱太尉进了大明宫,暂时未称帝,但派出三千重甲精兵和数十战车,以迎归天子的名义发往奉天。泾原军和朱泚一直以来布置在长安的亲兵,把守着所有十二道城门,除了军士外,无人可进出,甚至有明明持有过所、急于出城奔丧的庶民被直接射杀,只是除此之外,长安东西二县的治安并无大乱。京城百官去尚书省报道后,可以暂时呆在家中,但李唐各位皇室宗亲的府邸被重兵把手。 王叔文忧心如焚,傻子都看得出,朱泚与叛军要干什么。 当他正想发表意见时,阿眉说出了最后一个消息:“王侍读,昨日叛军去了平康坊北里,曹家母女,并一位宫中老妇,都没有活下来。” 王叔文低下头,不发一言,他快速地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让骤然涌上的泪水退潮似的。李淳胆怯地喊了他一声,他摆摆手:“殿下莫怪,臣只是,只是……” 他站起来,走到院中。月光下,这个颀长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气氛僵冷,宋若昭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原本,她想问问阿眉,泾原叛军头领中,是否有位叫皇甫珩的将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八章 姐弟异志 皇甫珩被从京兆尹府的耳房中放出来时,离兵变之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在这廿多个时辰中,他就像忽然跌入了寂静深渊般。除了维持生机的食物与水,他得不到任何对他嘶喊的回应。他的吼叫不是来自于恐惧,他知道,如果对方想置他于死地,何必还为他送来一口吃的。他的怒火在于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怎么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就成了困兽,还是在自己舅父的官衙中。 终于,上了锁的门被打开了,白昼的光芒扑进屋里。皇甫珩一骨碌爬起来,待他的眼睛适应后,他看清了站在门口之人。 那并非舅父王翃,而是他的义父姚令言。 姚令言看上去像老了好几岁,眼圈青黑,须髯边的面颊犹如被抽掉了脂肪与水分一样,布满沟壑深浅的皱纹。在过去的两日内,整个长安城,或许还有京畿州府,甚至有可能东西南北的各大藩镇,都已得到消息,姚令言率泾原军在帝国最核心之处掀起叛乱,在御殿袭杀了天子最信任的亲王李溯。 姚令言知道,在前人记述的历史中,不乏像他这样被最亲近之人算计、蒙受冤屈的臣属。洗刷冤屈的方法说来也简单,就是爽快地给自己一剑,换得史官的笔下留情。但他不甘心。他觉得如果这样,朱泚、王翃,以及他那逆子姚濬,获得的利益并没有丝毫影响,他们继续做胜利者,而他姚令言继续做笑柄,只是变成了一个无奈的以死明志的笑柄。 尤其是当从姚濬口中听到皇甫珩还活着、只是在起兵前就被王翃囚禁于兆尹府时,姚令言更是渐渐平静下来。这至少说明,一直以来,皇甫珩和他一样,对于姚、朱、王的内外勾结、谋夺社稷并不知情。 姚令言还判断,他和皇甫珩还能活着,未必是因为姚濬和王翃以亲情相求,而是,出于朱泚理智的谋算。 每一支藩镇军队的内部,都是分派系的,本派军士忠于自己的将帅。姚令言久在泾原,于军中当然有不少自己的嫡系。泾原五千军士攻入长安,原本是因为王翃依计换掉了军饷与德宗的赏赐,姚濬趁姚令言和皇甫珩不在军中而进行了煽动,倘若这些军士忽然听闻主帅与皇甫珩竟而死了,必会因疑怒而横生变数。 朱泚既然能耐心等待那么久,也就不会贸然地在细节上翻船。 姚令言被姚濬引到朱泚面前,见到另一个人时,更确信朱泚的谋定而后动。 司农卿段秀实。 段秀实是姚令言的前任。他在做泾原节度使时,曾与朱泚一同抗击过吐蕃入侵。后来,宰相杨炎要对原州城大举修缮,段秀实以劳命伤财、贻误春耕为由坚决反对。 得罪权臣的下场是可以预料的,段秀实被朝廷削去兵权、召回长安做了个散官,即使杨炎倒台后也未见再受重用。朱泚和段秀实的经历看起来颇为相似,都是被弃如敝履的境地,加之二人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朱泚兵变成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来段秀实。 不过,在自己故旧的同僚面前,朱泚未敢太得意自己的胜利。他甚至带有一点点谦卑的腔调说道:“大乱当前,天子失踪,群龙无首,段公和姚帅既来,朱某放心矣。” 段秀实的脸上看不出赞同还是不屑,他只是向朱泚淡淡道:“朱太尉是做大事的人,京都接下来的平安,在下自当全力以赴。” 他起身,向姚令言敬酒。他的一只手摸着腰间佩戴的玉玦,一只手端着酒盅,目光灼灼地盯着姚令言道:“听闻段某离开后,姚帅治镇有方,防秋得当,不贪边功,泾原军民真是好福气。段某敬姚帅一盅。” 他将一个“盅”字咬得非常重,在一饮而尽时,手指仍放在玉玦上。 姚令言在瞬间明白了段秀实的立场。楚汉之际,刘邦赴项羽鸿门宴,范增多次以玉玦为信号,示意项羽果断决定。“玦”通“决”,“盅”通“盅”,段秀实是在以此暗示姚令言,此情此境,他仍决定效忠唐廷。 姚令言的意志一下子又复苏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命运或许还有扭转的机会。 他的因经常面对战机而形成本能的机敏反应的头脑,指导着他以一种半显颓丧半显真挚的态度,对朱泚提出请求:“姚某突遭此变,尚在浑噩中,虽不会与太尉为敌,但实在无心即刻督军,请太尉宽容几日,待姚某思虑清楚。不过,姚某的义子皇甫珩,可辅佐段公。” 当任节度使这完全没有踌躇之志、只有一副“既然事已至此”的模样,稍稍让朱泚放松了警惕。在朱泚的设想中,接下来的日子,他还要依靠泾原军,毕竟他的弟弟,幽州节度使朱滔还来不及从河北赶来与他会师于长安,他也怕手中有京城治安兵力的王翃得寸进尺,因此需要军人来牵制。但泾原军不能完全交给那个贪婪阴狠的姚濬,于是他想到了段秀实的进驻。姚令言看来知趣地放弃了军权,对皇甫珩的举荐不过是要个体面的台阶,也对稳定军心有益。 姚令言与皇甫珩相见的一刻,无法尽言,好在他这个义子倒是比姚濬更能与父亲心意相通似的。 在姚令言温厚但疲惫的目光里,皇甫珩相信其后一定慧藏着一些深意。他于是变得比义父还要平静,在离开时见到算计自己的舅父王翃,拿回自己的战袍和刀箭时,他甚至还能施以晚辈的礼仪。 王翃眯着一双老眼看着二人上马远离去的背影。他的副手、京兆少尹源休,在丹凤门事成之际,就连夜奔来,劝自己杀掉这个外甥。然而王翃想得更多一些。他官至三品、身受龙恩却决然谋反,就是因为想获得更深重的权力。他阅人老辣,如何不知皇甫珩也许并非贪慕荣华之辈,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忠臣之义。可是若完全以自己的京城治安力量,是无法节制朱泚的亲兵的,还不如押注皇甫珩或能变节。 留下他,这局棋怎么下,还不一定。而杀了他,就是一招死棋。 姚令言与皇甫珩从京兆尹府所在的光德坊一路向东,穿过朱雀大街,往崇仁坊的泾原进奏院去。一路上,他二人有心观察,发现城中除了各坊门及皇城三大门外戒备森严外,百姓日常生活并未受影响。路人见到他们一行的泾师服色,也泰然如常,不见惊惧。 姚令言稍稍勒了一下缰绳,放慢马速,向皇甫珩道:“听说吾泾师攻入宫城的翌日,你舅父派了武侯在各坊高喊,万民诸商莫惧,军士们不侵汝之宅,不夺汝之货,琼林、大盈既在,间架税可休矣。” 皇甫珩沉吟道:“义父,琼林、大盈乃圣上私库,儿又听说长安百姓对卢相和赵侍郎的间架税怨声载道,这朱太尉果然是深谋之人。” 姚令言叹口气:“他必定志在帝位,为父和段公,也不知如何行得下一步。” 说话间,他们已经行到务本坊的国子监门口,只见高高的牌坊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既有深衣儒巾的生徒举子,又有布衣布裤打扮的长安庶民。姚、珩二人骑在高壮的河西大马上,视野甚阔,看得清人群中央立着几位官服整齐的长者。皇甫珩认出,那紫袍在身的,正是礼部尚书李揆。 此时,国子监祭酒和司业满脸焦急,恨不得给自己这位上司跪下。 今日是十月初五,若没有泾师之变,百官理应在宫中朝议,礼部官员也会在放朝后来到国子监,对准备春闱的莘莘学子们说些勉励之语。但眼下正值兵变,皇城各省部衙署几乎无人办公,反正上朝了也找不到天子。因此,国子监官员原以为今天礼部不会来人,正优哉游哉地饮着煎茶,不料阍吏来报,李尚书竟然亲临。 听说李揆在门外,生徒举子们蜂拥而出。 李揆见原来六学馆舍里涌出这样多的年轻人,脸上怒意陡生,不顾司业的搀扶阻拦,一脚踏上门口下马用的石墩子,苍老的嗓音响起来: “尔等,难道不知京城发生了大事?”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熟悉李揆脾性的国子监祭酒,暗道一声“苦也”,这阁老怕是要大发雷霆。 李揆气得胡须发抖:“你们有的来自州府选拔,有的来自京中官宦之家,无论出身怎样,你们在国子监习读用度,哪一样不是朝廷给的?现在大唐有难,你们却一个个没事人一般,我礼部倾尽全力,选了你们又有何用!” 众生徒鸦雀无声,间或有外围看热闹、本就厌憎读书人的长安闲杂之徒喝彩道:“所言极是,果然书生无用。” 李揆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在场可有河北考生宋若清?” 人群中,宋若清的脑门“嗡”地一声,登时想起自己的姐姐宋若昭曾替自己向李揆行卷。可姐姐那天归家后说,当日行卷的生徒众多,怎么眼下这老尚书偏偏点了自己的名字。 他昨日自家中来到国子监参加棚会,本打算住得几日,和主簿录事们聊聊局势。此刻见周围都是熟识自己的同窗,躲也没处躲,他只得拖着伤腿,趋步到李揆面前,深深一揖:“晚生宋若清,拜见李尚书。” 李揆冷哼一声道:“原来你就是宋之问的后裔。看你也正是身强力壮的年岁,怎地有心巴结我,却无力去杀贼?” 宋若清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本一介书生,无权无势,这泼天之变中,天子都跑了,神策军更是连个面都未露,你怎地倚老卖老拿我等后生出气。” 他顿时一股少年意气拱了上来,朗声道:“李尚书此言好生奇怪,朝廷资助吾等在国子监攻读,本为应试春闱。京畿卫戍与禁苑大防,何曾轮得到生徒举子来尽力担责。古语有云,文死谏,武死战,晚生以为,各司其职方为本份。” 众生方才被李揆一通教训,正尴尬,听闻宋若清如此大胆反驳,不由深以为然,觉得此人果然先祖是宋之问,端的好口才。 李揆本出身门阀望族,向来自视甚高,如今以堂堂正二品大员、怀着一腔社稷家国的忧愤而来,如何能受得住白衣庶子这番诘语。当下拔出腰间佩剑,厉声道:“好好好,老夫今日就教诸生看看,真正的文官该是甚么做派。六学诸生,可有随老夫去击杀朱泚反贼之人?” 在场鸦雀无声,李揆的声音仿佛一出闹剧中戛然而止的煞尾。 祭酒与司业心道,李尚书你这是何苦来哉,若真要显示一片忠心,就该和这几日传闻的卢杞赵赞一般,翻了城墙去追赶圣上。又一想,大约这阁老年逾古稀,行动大不如卢相方便,怕是架了木梯也翻不出城去,切莫摔了下来。 他二人正这般寻思,祭酒见李揆面色不对,暗叫一声“不好”,想上前拉住,却已来不及。 李揆大步踏下石墩,高叹一声“汝等枉为读书人”,竟决绝地往牌坊的乌木大柱撞去。 在场众人齐齐惊呼,祭酒和司业一撩袍服,扑将上去,一边冲周遭生徒大叫:“去寻车架,送往太医署。” 不远处的皇甫珩见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道声“父亲我去救人”,纵马往前,招呼众人将满脸鲜血、已昏死过去的李揆扶上马背。太医署隶属太常寺,而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紧贴着皇城,离太常寺实际只不过一墙之隔。祭酒一叠声地指点皇甫珩从安上门奔入皇城去,务必救得李揆。 皇甫珩掉转马头之前,迅速地望了一眼呆立在牌坊之下的宋若清。 “原来他就是宋若昭的弟弟。”皇甫珩心道。 而此时,宋若清正直勾勾地盯着乌木柱上触目惊心的血渍,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 当朝礼部尚书,被国子监学生激得要一头撞死,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奇事——对国子监的官员来讲,当然还是坏事。祭酒气急败坏地向宋若清道:“你,你闯了大祸。” 他话音未落,一个身形微胖、长着一对狐狸眼的生徒走过来,带着不以为然的口气道:“祭酒何出此言,吾等听得明明白白,李尚书无端发难、迁怒于众生徒,指着宋郎君这样腿有伤患的晚辈、逼他赴死,本就是以官威压人。宋郎君辩得几句又有何辜。李尚书面子上下不来,一时想不开而已。” 祭酒一听,心想有道理,若朝廷追查下来,就这样奏禀。又一想,朝廷,朝廷现在还不知道何时重新开张呢。当下气顺了些,挤出几分尴尬的笑容道:“不愧是御史台的子弟。” 原来这狐狸眼生徒姓刘名风,父亲是御史中丞,品阶虽比祭酒低了一等,但却是经常能见到天子的职位,因此祭酒对刘风向来十分客气。 刘风作学问一般,但因是四品实职朝官的子弟,便被推举为今年太学的棚头。说来也巧,宋若清的父亲宋庭芬是检校御史中丞,和刘风父亲的“御史中丞”虽然就差两个字,实际却大相径庭,不过是地方藩镇向朝廷讨的名誉头衔,赏给自己的幕僚们。可是刘风却与宋若清一见如故,丝毫没有流露出轻视不屑,反而让这个河北来的外乡生徒做了自己棚下的都知。 他见国子监诸官和教职渐渐驱散了聚集在牌坊下的生徒,上前拍拍宋若清的肩膀:“宋兄莫再担忧,我看那李尚书不过是皮外伤,太医署医术通天者大有人在,对二品重臣一定会尽力救治。” 宋若清回过神来,越想越气,觉得这脾气暴躁又不辨青红皂白的李尚书,不管救不救得活,分明就已经让他宋若清科举入仕再无可能。他毕竟也快到弱冠之年,不是三岁小孩,知道就算天子换了人、礼部换了尚书,他这样惹过朝中重臣的生徒,也断不会登榜。 真正是无妄之灾。 刘风如何看不出宋若清的心思,继续宽慰道:“即便中了进士,多少人也不过还是从九品小官做起,一辈子也做不过七品。这几日家父一直宿在御史台,某难得无人管束,不如今晚和宋兄往平康坊散散心?” 忽而又嗫嚅道:“不过听说昨日平康坊北里死了一对母女和一个宫人,不知现下坊中可已恢复。那宫人听说是皇长孙的保姆……” 宋若清心中猛一激灵,他想起前几日,姐姐宋若昭自西市归来,提起见到了曾经的乳母顺娘在采买物品。姐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顺娘很得东宫王良娣的信任,如今全权负责皇长孙的起居。 他于是顺着刘风的话,仿佛自言自语道:“莫不是这保姆在平康坊将小殿下托付于人,才惹来杀身之难?” 刘风点头赞道:“宋兄果然有谋士之才,吾听那日看热闹回来的同窗说,朱太尉派人带了嗅犬从东宫一路追查到平康坊北里,果然搜得那保姆,只是皇孙却已叫这保姆托付给了这家的恩客,似乎是太子的侍读。军士逼她们说出那侍读的去处,她们不松口,便被一刀一个搠死了。据说眼下朱太尉正在下令搜寻那保姆和侍读在京城的亲友,要将皇孙寻出来。” 宋若清听到后来,刘风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他的头脑被一个大胆而有些可怕的念头占据。 只是,接下来他需要刘风相助,才能确定他心中的猜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九章 随我出城 如果说李尚书的有心之矢将宋若清逼上了一条涉险之途,那么御史刘映的不告而别,则促使儿子刘风作出了和宋若清相同的决定。 国子监风波那日的午后,刘风正在听宋若清讲出关于逃亡侍读的猜想,刘家老仆急急忙忙地寻到他:“少郎君,主公去往奉天城了!” 御史中丞刘映,大历朝的状元,不负天子的赏识垂青,一片赤诚奉与唐廷,在皇城内御史台装作彻夜整理案卷后,趁泾原军不备,带着几十个禁卫郎将,从玄武门跑了出去。当然,他作为父亲,像许多高洁的官身父亲一样,为刘风留了一封家书,以自己科举登榜的经历,勉励他继续在国子监攻读经史、研习诗赋。 刘宅堂屋之上,刘风读完了父亲的信,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抬起头来,哽咽道:“风儿,我们可有办法去寻你父亲?” 刘风皱着眉头,牙关紧咬,一张原本总像是笑眯眯的狐狸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目光触碰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字,陡然恶气上涌,从茵席上一跃而起,伸手将那幅字扯了下来,团了几团,扔在灰砖地面上。 刘夫人唬得停住哭泣,上前捡起条幅,想抚平那“兰台竹心”四个字,急声道:“罪过罪过,这是御赐的物件,我儿你莫做傻事。” 字是唐德宗让太子少师颜真卿写的,兰台就是御史台,竹心则代表了圣上对刘映的夸赞。每逢来客,这幅字真真是为刘家挣足了脸面。 刘风将刘夫人扶起来,冷冷道:“母亲,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傻的是您。父亲丢下咱们,去做他的竹心高士,可曾想过刘家老小留在长安,那朱太尉会怎样处置咱们?这幅字能保咱们平安?只怕朱太尉看到了,咱们死得更惨些。” 他心中已经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平素父亲管束甚严,他尚能忍受,总觉得父亲亦是为独子的锦绣前程操心。此刻面对父亲毫不犹豫地将妻儿留在虎狼之穴之举,他幡然醒悟般,父亲哪里是真的爱之深责之切,一直来在子侄言行上的苛刻,不过是怕影响自己的官声罢了。 他既已这样认定,血脉贲张的愤怒和百骸发颤的恐惧便无法遏制。他无心平静下来去审度,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一路从尚书台骂骂咧咧到国子监、公然表明忠于唐廷的李揆,恰恰说明朱太尉虽已开始禁锢李唐宗室成员,但并未对不肯归附的官员有何加害。 他看着母亲,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母亲历来宠爱他,这种实实在在的血缘亲情之暖,刘风不愿失去。他喘了口气,对母亲道:“父亲一心要做旧臣,但儿只想做孝子。” 黄昏时分,刘风出现在国子监,他找到焦急等待他的宋若清,一字一顿地说:“明日一早,我去怀德坊,打探你家宅子里,是否藏着你所猜想的那人。” 宋若清如释重负,继而兴奋起来,仿佛白日李揆之事带来的颓丧已荡然无存。 他在刘风被家仆请回家的几个时辰内,并没有浪费光阴。他从务本坊往东走,迎着越来越多泾原军士布防的方向。丹凤大街周围的几个坊,由于临近皇城,遍布唐廷高级官僚的私宅,并有不少公主郡王的府邸。因此来长安等待春闱的举子,但凡家中担得起,多喜欢租住此地,街上往来如宋若清这样的儒生,十分常见,军卒投过来的目光并不见疑色。 宋若清看到京兆尹属下万年县的不良人,在张贴告示。他上前细读,果不出所料,朱泚叛军在悬赏缉拿王叔文。 他拢了拢袖子,立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下,任朔风吹得脸颊生疼。在进行他十八年来最大的一次冒险之前,他终究还是有些犹豫——如果事情真如他猜测的那样,他将如何面对姐姐宋若昭。 这种犹豫持续到十月初六日,得到刘风自怀德坊返回时给的讯息,宋若清便勒令自己不要再优柔。 刘风道:“宋兄,我毕竟没有进得宅中,看不分明,万一皇孙在别处,咱们这番周折,只怕落空。” 宋若清打断他:“我阿姊食量甚小,且与我一样喜食鲜馔,不爱在家中积蓄菜蔬。你既去菜肆小贩处问得,这两日我家奴婢采买如常,还加了羊肉,必是家中还有他人。若是家中来了寻常客人,阿姊为何不说与你听、请你带话于我?” 他又狠狠道:“如果赌错了,最多落一顿斥骂、被军汉们打得几下,但如果赌对了呢?” 刘风点头,心道看不出来,这宋家二郎平日文弱,做起大事来当真心机深沉又谋决果断。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又恢复了狐狸般笑容可掬的面色,对宋若清道:“咱们这就往泾原进奏院去。“ 崇仁坊紧邻务本坊,宋若清虽然瘸着腿,也并未坐一程牛车。 初次告密者都是紧张的,他二人亦不例外,既怕被人抢了先机,又怕告错了竹篮打水,更怕富贵前程到手却被万夫所指。不知是冷还是怵,二人边走边哆嗦。穿过平康坊时,大约为了缓解一下焦虑,刘风揶揄道:“这各地藩镇的进奏院可真会选地方,从崇仁坊到平康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宋若清道:“依大唐律例,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平康坊狎妓,各地节度使和兵马使进京,难道可以进得平康坊?” 刘风冷哼一声:“规矩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窈窕美人,生徒商贾爱得,贩夫走卒爱得,达官贵人就能忍得住?我父亲教训我时总提起,三省六部九寺十二卫,谁人是平康坊南里的常客,官声臭得很。可结果呢,我看那人倒擢升得很快。” 说到父亲,刘风的心又沉了下去。倘若父亲不是只顾他的仕途、置家人于险境,自己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在刘风看来,父亲只管和其他京官那样持观望态度即可,像李揆那样是愚蠢,抛下家人则是无情。 世上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奸慝。刘风这样狠狠地评价父亲。 宋、刘二人进了崇仁坊,寻到泾原进奏院。兵变之后,长安城内到处都是泾原军卒,低级士卒不当值时,就驻扎在丹凤门练武场或坊间寺内的空地,牙将们则被朱泚安排在晋坊里,泾原进奏院成为段秀实和姚濬等泾原军首脑的统帅调度之所。 宋若清心思多窍,并未去揭悬赏搜寻李淳的榜文,但他清晰地记住了榜上泾原副使姚濬的名字。他和刘风来到进奏院门口,向守门军士道:“十万火急之事请报姚将军。” 军士瞪起一对豹子眼:“姚将军一早去了白华殿,恭拥朱太尉往宣政殿登基,怎会在进奏院。” 宋刘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位身着深绿官袍、腰束银带的白面男子走了出来,急匆匆似要去办公事。 那守门军士一见,换了副恭敬的神色道:“周判官,此处有两位生徒,说有要事相禀。” 军士所唤之人,正是受朱泚姚濬所迫、为叛军藏匿兵戈的进奏院判官周轶。 周轶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年轻儒生,和蔼地问:“两位郎君何事,某可以作主。” …… 此时,在长安城另一端的宋宅内,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正在激烈地争论。 前夜,打探消息的阿眉回到宋宅。她与宋若昭耐心地等王叔文从丧失爱侣的伤痛中渐渐清醒过来后,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对策。阿眉做了多年暗桩,深知吐蕃人送来的财物支撑暗桩们贿赂过长安城最底层的各式人等。从门吏到胡商,阿眉觉得总能找到能让王叔文和李淳偷偷出城的法子。 宋若昭也站在阿眉这一边,她并非想尽快撇清藏匿皇孙的危险,而是担心宋若清返家。她来到长安后,感觉这个弟弟与以前大不一样,眼底曾经的赤子真纯似乎没有了,堆积着半是消沉半是不甘的阴翳。 但王叔文反对。和阿眉这样始终行走于刀尖的杀手不同,他仍有弈者的思维,习惯于三思而后行。兵变之夜,他所有的迅捷行动,只是如被赶上架的鸭子般。现下在宋宅躲了一日,宋若昭的谨慎和阿眉的护卫,竟让他有一种城堡式的安全感。曹家母女和顺娘迅速命丧叛军的消息,在带给他打击的同时,也增加了他的一丝胆怯。他觉得,或许不露面是一招稳棋,说不定过得几日,圣上就带着勤王的军队打回长安。 阿眉见无法说服王侍读,忧心忡忡地睡下了。她实在太累,虽然手握利刃,她仍昏睡了过去。梦中,她看到蒙寻走过来,拿鼻子蹭她的额头,这是他们私定终身后常有的亲昵动作。下一刻,蹭她额头的人似乎变成了母亲,她的粟特族母亲是那样美,美丽的女人做了母亲、眼中浸润了慈爱的暖意后,真的就如仙子一般。她的仙子母亲把她抱起来,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孩子,都过去了,你不会再受苦。 阿眉觉得面颊有泪水流过,她哭起来,越哭越凶,终于被自己哭醒了。她睁开眼,看到宋若昭的手从她背上收回来,眼中满是被骇了一跳又不好意思的神情。 原来是宋家娘子在拍她。 阿眉迅捷地起身:“何事?” 宋若昭道:“方才国子监太学的棚头来敲门告知,舍弟若清,还须几日才能归家。” “这棚头为此事专门跑来?” “若清腿脚不好,听说昨日又在国子监门口冲撞了李尚书,怕回来后街坊里正闲言碎语,所以想在国子监清静几日。棚头说他二人素来交好,他又正要来西市采买些物件,便来一趟报个信。” 阿眉疑心顿起,披衣起身,来到院中。只见墙外的歪脖大榆树,叶已落尽,一截粗壮的枝干却正好抵在院墙的盖瓦边。 她心思转了转,回头问宋若昭:“这几日,你家的米面菜蔬,都是那哑奴采买?分量可减了” 宋若昭道:“不曾减量,和若清在家时一样。只是昨日郡王吵着要吃肉,我与王侍读怕他小童心性闹将起来,便让婢子又去买了些羊肉。” 阿眉心中已有计较,她果断地说:“宋娘子,宁可疑错,不可信错,尽快拾掇一下,今夜天黑后,我便护着郡王与王侍读离开此处。” 这一日,帝国的都城发生了兵变之后的又一件大事——太尉朱泚,在大明宫宣政殿正式称帝,国号大秦。 不过短短三天,长安的百官与百姓,就经历了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改朝换代。 朱泚龙袍加身之时,长安十王宅里,对李唐宗亲的杀戮开始了。考虑了两日的朱泚,终于决定不效仿曹操挟持汉献帝,去找个姓李的郡王做自己的傀儡。他要做得更彻底一些,他要直接登上龙椅。 他向刚刚被封为中书令兼领兵部尚书的段秀实道:“李淳,可寻得了?” 段秀实禀道:“正在细布查防,只是陛下刚刚登基,臣以为不宜动静太大,以防民口。待得三日庆典之后,可令源府尹彻查各坊各户。” 朱泚事成论功,王翃从京兆尹被擢升成尚书省左仆射,源休便从原来的少尹擢升成兆尹。 坊正、武侯、与里正,在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各条大小街道敲着铜锣来回巡走,宣布着朱太尉称帝的消息。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几乎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王叔文终于决定听从阿眉的建议:设法出城。 就在他又要将小李淳绑上胸口时,宋宅的门被轻轻扣响。王叔文脸色一变,李淳吓得瘪了瘪嘴,拉住住王叔文的袍角,阿眉则本能地拔出利刃。 还是宋若昭镇静,轻声道:“我先去看看,或许是邻舍往来,不即刻开门,反倒教人生疑。” 她沉了沉气,走到宅门边,她本想先透着缝隙瞧一瞧,但当她的鼻尖快要触碰到门板时,门外之人已然开口。 “若昭,是我。” 她周身颤抖了一下。即使隔着木门,音色变得沉闷而略显模糊,她依然立刻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皇甫珩。 她想都未想就打开了门,在开门的瞬间又后悔了。她脑中如闪电掠过:我怎么这么傻,他是泾原军啊,莫不是来捉拿皇孙的! 她的悔意还未分明,皇甫珩已经一脚跨进门来。 皇甫珩重任在身,但依然定定地看着宋若昭。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淡去,东方那弯新月实在不够明亮,但昏暗中,皇甫珩觉得宋若昭散发着白玉般的光彩。她的眉眼,她的装扮,都全然谈不上是绝色娇媚的丽人,可她看着他的目光,令他那样心澜波动,一下子就想和她说许多话似的。 他终于又见到她了,确实是她,他多么怕宅门开启后,出现的是另一张面孔。 虽然短短几日已发生了这许多事,可儿女情长之事上,竟然于危险纷乱之间,倒现出吉兆来。皇甫珩认定老天爷是将眼前这女子许了他的,否则为何一再能续上缘分。 宋若昭,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室。 皇甫珩暗暗而坚决地发了誓,唇边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她的闺名:“若昭。” 宋若昭在这声呼唤后怔住了。方才这同样的一声,由于隔着宅门,她只是用来辨认来者,而没有去感受。此刻皇甫珩的第二声,才让她意识到,他对她的称呼,已经有了亲密的味道。他坚毅的眉宇和冷峻的目光,好像也随着有些异于平时的沙软嗓音而变得柔和了,他的厚重的语调演绎着她的闺名,这演绎者又恰恰是她已起相思的男子。 宋若昭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立在这里,她只觉得平生第一次有心如鹿撞的悸动,和甜蜜。 和在兆尹府前那次重逢一样,最先醒悟过来的,仍然是皇甫珩。他返身轻巧而迅速地合上宅门,对宋若昭说了句“莫怕,只我一人”后,将腰刀搁在院中石桌上,低声叫道:“殿下,臣泾原镇兵马使皇甫珩前来,助殿下出城。” 王叔文从黑暗中现身出来,然后是抱着李淳的阿眉。在宋若昭去开门的时候,他二人已迅速商定,如有情急,阿眉抱着李淳先设法从屋后院墙逃走。皇甫珩见到他们,稍稍一愣。王叔文在他预料之中,只是那安远酒肆的胡女阿眉为何会也在这里,他着实没有猜到缘由。 但他旋即彻底松了一口气,这二人他都识得,不会不听他解释而弄出大动静。 王叔文听完皇甫珩简短的诉说,眼中仍有一星犹疑。阿眉先开口道:“王侍读,皇甫将军所言可信,那日我在兆尹府见到仆吏拿了他的佩刀,想必那正是将军刚被设计囚禁之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章 蒙混过关 泾原进奏院曾经藏匿兵戈的柴房内,宋若清和刘风二人嘴里塞着布条,被捆得如粽子般。 周轶坐在门口,盯着他们。他的目光既不凶狠也无厌恶,平静得如深冬曲江池的冰面。 他能从这两个年轻的儒生眼里看到恐惧,还带着一点疑惑。他非常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这几乎就是半个多月来他自己每天所经历的情绪。 兵变的成功丝毫没有给周轶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令他陷入一种矛盾到几乎发疯的心理。作为身处叛军核心之人,他当然比朝廷百官和大部分叛军将领更早预判到朱泚的决断,但当朱泚在日前的一次商议中下令诛杀十王宅的李唐宗亲时,他还是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 这一幕被段秀实看在眼中。趁朱泚和姚濬忙于登基大典时,段秀实找到了在进奏院浑浑噩噩的周轶。 “周判官怎地整日宿于进奏院,京中无家人?” “妻儿老小俱在泾州。”周轶道。 一生经历多少风浪的段秀实,心里如明镜一样。他知道朱泚对自己委以帅职只是权宜之计,但机会如闪电,转瞬即逝,他这几日正与姚令言、皇甫珩、左骁卫将军刘海滨密谋,掀起叛中之叛、诛杀朱泚。他需要策反周轶这样的人做耳目。 段秀实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家眷受制于人,违心行事,也是逼不得已。” 周轶心中一动,探寻地望着眼前这位也是来自泾州的同乡老帅。段秀实径直道:“某也在京中经年,识人之力未必不如那朱泚。君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否则为何兵变事成后朱姚二人未对你有任何擢升,你既不去哀求也不去争闹,整日只一边叹气一边做录事?” 周轶积蓄多日的郁郁喷薄而出,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某是大历朝的进士,当年雁塔题名曲江宴饮,也是堂堂正正荣光过一回,食禄多年,先帝与今上并未对不起臣,若不是家人有性命之虞,何曾会做下谋反的事!” 段秀实心里已有了八成的把握,他从中衣的领口伸手进去,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帛巾,向着周轶展开,沉声道:“大丈夫可流血,不可流泪,你看这是什么?” 周轶擦了擦眼泪,爬上前来定睛细看,原来是泾原镇留后冯河清写给段秀实的血书,表明自己决不归附朱泚,将带着五千留守的泾原军前来勤王、与段秀实里应外合收复长安。 周轶不禁乍舌,他虽做了这多年的藩镇进奏院判官,却想不到藩镇军队内部势力分化得如此厉害。 段秀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不讳道:“君一介文职,又囿于京城一隅,自然识不得天下情势。各地藩镇本为镇边之职,因地屯守,加上朝廷的税钱和赏赐,军民本足以安居乐业。可惜安史之乱开了祸端,各镇节度使失了臣子本分、起了称雄歹心,更有朱泚这般阴谋多年窥探帝位的。君可曾想过,朱泚有这般野心,朔方节度使李怀光难道就没有?藩镇混战起来,苦的还是如你我家人般的黎民百姓。” 段秀实这番言语,不独为说动周轶,实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乱世中能力卓著之人,并非都如朱泚这般想做一代枭雄,更不至于像姚濬王翃源休这样轻易为权力所诱惑。段秀实四处征战,见了太多的丧乱离合,那些赤地千里、十室九空的景象令他深深痛心。他觉得天下本不该是这样,他怀念昔年的开元盛世,并不是因为那时万邦来朝的荣耀,而是因为至少百姓过的不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因此,他心中的原则完全没有动摇的可能。当年他是那个惜战爱卒、为了不劳民伤财可以得罪权臣的边帅,如今他就是个痛恨叛乱、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守卫社稷的忠臣。 周轶静静地听着,感到自己的精气神似乎又被慢慢地点燃。朱泚与段秀实先后鼓动他,但二人的境界是如此悬殊。他终究是个儒家子弟,有着君君臣臣的纲常之念,也有着心忧天下、谋求安定的自觉。 就在他欲开口明志时,段秀实打消了他最后的顾虑:“冯将军的亲信就在长安等我回音,西京至泾州,虽有数百里,轻骑快马也不过两日必到,某这就在手书中添上一笔,嘱冯将军设法保护君的妻儿老小。” 周轶终于被段秀实的一席话拉回了他本来的精神轨迹。 正好一个绝佳的机会出现了。朱泚既已决定登基,便要发兵攻打奉天、欲置德宗于死地。段秀实故意建议皇甫珩带兵,姚令言也极力帮腔。这激发了姚濬的妒意。 姚濬本来就对皇甫珩居然又能领兵而忿忿不平,他多年来顺着父亲的意思帮衬这个义弟,不过是以免父亲不悦而注意到自己的忤逆征兆。眼下他已是有恃无恐,如何还用再披着兄弟相亲的伪装。他和源休劝王翃一样,劝朱泚杀掉皇甫珩、断了姚令言的臂膀,但没想到朱泚不仅留下皇甫珩,还把他派给了段秀实做副将。姚濬恨得牙痒,暗骂朱泚是个老狐狸。 他舍不得在登基大典之际离开长安,又决计不能让皇甫珩抢了大功,便公然地与父亲决裂,闹将起来,要求朱泚允许自己的兵马使韩旻带兵。 朱泚沉心一想,段秀实和姚令言到底是否归附于他,难以揣度,若将皇甫珩放出西安,还带了三千泾原军士,万一去搬勤王藩镇的救兵,一个回马枪杀回长安,堪称大患。他本就是河北军阀,深知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和姚令言交好已久,李节度手上那一万精兵也不是纸糊的。 他于是答应了姚濬,在登基前日让段秀实将兵符交给韩旻。 韩旻一走,段秀实和姚令言暗喜。他们估算,冯河清绕开韩旻赶到长安,也应快于朱泚的弟弟朱滔自幽州赶来长安增兵,因此几天后,忠叛两方在军队数量上旗鼓相当,若暗杀朱泚成功,收复长安的把握不小。何况,所谓围魏救赵,长安被围,韩旻也许会回撤,奉天之难便有可能解除。如今各地藩镇的探子遍布京畿,且不说李抱真、李怀光、韩滉等亲藩,就算河北已僭称诸王的藩镇,若见到唐廷又占了上风,也不会轻举妄动。 就在他们谋划之际,横空出现的宋若清、刘风二人,撞在了周轶手里。偏偏宋若清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好地告诉周轶,由于兹事体大,他和刘风未与他人说过李淳的藏身之地,更未去揭那悬赏榜文以免打草惊蛇。周轶喜出望外,经过几番心意浮沉的他,坚定而沉着,设法知会了姚令言与皇甫珩。 当夜来到宋宅的皇甫珩,手中已经握着段秀实的另外半枚兵符。他要用它送王叔文等出城。 不过,当他看到眼前的人数时,登时为难起来。他并不知晓还有一个阿眉,因此只带了两身泾原军军袍。 宋若昭本就灵慧,况且她此时对皇甫珩神色的细微变化尤其关心,即刻就明白了。 “你们快走,我留在宅中,如有异动,尚能拖些时辰。何况若清还在长安……” 皇甫珩如何会答应,便要脱下身上的甲服递与她,急切道:“若清虽然糊涂,但段帅决计不会加害于他,至于朱泚,知道他是李节度幕府子弟,更不会有何不智之举,你还是尽快随我等出城,回到泽潞幕府。” “那我不能将婢子留下,她一个哑巴,能躲去何处……” 一旁阿眉冷着脸,心中却着实滋味复杂。她对珩、昭二人其实颇有好感,只是自己刚失所爱,对情起之事特别忌讳些。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皇甫将军,敢问可有车驾出城?” “自是有的,我们须扮作为韩旻送去朱泚赏赐饷资的泾师军卒。”皇甫珩道,他觉得这个胡女出语咄咄,果然已和自己那日在安远酒肆初见时判若两人。 阿眉道:“那便好,我有个法子,咱们都能走,包括那哑巴婢子。” 这一夜,长安城格外静谧,与一位新君的登基氛围似乎不大合拍。 朱泚素来不是粗莽招摇的匹夫之辈,虽然这一天是自己多年所渴望的,但他毕竟是僭位的臣子,敲锣打鼓就好像声妓出嫁,总叫人侧目一般,因此他倒也并未要求京城的五品以上朝官来道贺。他甚至还专门叮嘱太医署,务必续得李揆的性命。新皇登基的仪式本应有礼部主持,若后人翻读史记,看到朱帝登基这天、礼部尚书竟因殉旧主而死,真真是个令新主颜面扫地的笑话。何况,李尚书不是李唐宗室,他越是寻死觅活,朱泚越决定礼待有加,那可是彰显容人雅量、笼络唐廷旧臣的重要戏码。 当然,从朱泚的亲兵到泾军士卒,从皇城禁卫到外郭门吏,赏赐也不可少了去。在他们心中,德宗皇帝之所以落得逃亡的下场,可不就是在劳军上太小气。因此朱太尉龙袍加身之日,这些行伍之人,便特别关心新主是不是大方。 彼时禁杀黄牛,但若为祭祀而杀,便无可厚非。朱泚在长安本无宗庙可祭,干脆在丹凤门下用各种牲牢祭了回天。礼毕之后通通加上大料煮了,分割成块,为长安城各级军卒送去,还配上从禁苑搜得的美酒,喜得军士们如过年一般。 在长安城的西面,紧邻宋宅所在的怀德坊的,是赫赫有名的金光门。以阴阳五行而论,东方属木,西方属金,因此这长安外郭的正西大门,得名“金光”二字。 金光门东望皇城一角的“独柳树”刑场,往西出城不到百步则是隋炀帝时虐杀叛臣斛斯政之处,每逢新月暗淡、朔风萧瑟的夜晚,守臣门将心中总有些惶惶然,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不知何时便会忽然冒出厉鬼来。门将们的脾气便也格外暴躁些。 好在拜叛乱所赐,长安各城门都已换上泾师军卒做门吏。今夜守城的泾卒刚吃了新帝赏赐的牛酒,肚里暖洋洋的,正舒坦间,又见一队人马车架沿着大街朝城门辚辚而来。 几个门吏正在纳闷怎地宵禁之后还有军中来人,打头的一人已从马上一跃而下,朗声通告道:“段帅副将皇甫珩,受命出城,来个晓事的验看兵符。“ 一个年长些的火长急步上前,拿火把一照,见真的是皇甫将军,不由又谄媚又诧异道:“将军大劳,这时辰还要行得公务?” 皇甫珩佯作不耐烦:“尔等只管验看兵符即刻,军情之事也是能打听的?”继而不等那火长反应过来,又换了一副和善的语气道:“新帝登基,自然不能苦了在外征战的弟兄,朱太尉,不,陛下隆恩,为开拔奉天的韩将军补上赏赐。” 火正到底资历老些,仍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怎地要连夜出城,还劳动皇甫将军大驾。” “糊涂军汉!奉天城离京都不过百余里,韩将军领的又是精兵,脚力了得,若等天大亮再由民夫们送去,慢吞吞走上几日,只怕韩将军已经开始攻城了。何况奉天行营是何等坚固的所在,本将去督军的细节,难道也要说与你听!” 火正一凛,乖乖闭了嘴,验看过皇甫珩的兵符和腰间铜牌,又例行拿火把往他身后的车马队伍照去。 这一照,引得火正“哎”地叫了声,更为惊奇。 只见皇甫珩的高头河西马后另有两匹战马,分别坐着两位军官,身披甲袍,显是高级将领。马匹再后面,则跟着两台由布衣军士做马夫的车架,满载布袋酒坛,想来便是新帝的赏赐。 奇的是其中一架车上,竟然堂皇地坐着三个穿着斗篷、戴着风帽的女子。 火正斗胆又多嘴问道:“这女子也去军中?” 皇甫珩终于发了脾气,回身上马,居高临下道:“如何去不得,尔等莫非没打过仗?帐下歌舞可曾听说?这是陛下特意为韩将军送去的营伎。” 火正心道,吾等低级士卒,哪里能如大将军们那般,有福气消受美人。他正发怔间,其中一个营伎拨开风帽的纱巾,朝火正盈盈打望了一眼,深目中的光彩在火把的照耀下格外摄人魂魄。 还是个胡姬,生得真是美貌。火正不由赞叹道。 这火正也并非不通世务之人,见皇甫珩一行公验齐全,坦坦荡荡,便招呼手下开启金光门。 宋若昭坐在车上,一手放在身边的粗麻盖布上,隔着麻布,她能感受到藏在下面的小李淳的脊背,那种微微的战栗。好在只要不出声,这种异样的来自活物的动静被酽酽夜色掩护得很周全。 她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阿眉胳膊,甚至整个人都微微靠了上去。 在车架缓缓地经过门楼时,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并开始痛恨这城墙怎地修得这般厚,行过的时间显得如此漫长。 她死死地盯住前方马上皇甫珩的背影,靠着对那稳稳的背影的凝视,她似乎才能控制住自己。她就这样保持着目光的方向,头脑则越来越被模糊的白雾所占据,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浸在了浑浊的河水中。 她也不知道马队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迷糊了一会儿还是始终醒着,终于,马车颠着颠着停下了。 宋若昭努力把自己从懵懂中唤醒,睁大眼睛观察周围,似乎是一大片竹林。只是竹子虽茂盛,毕竟不如大树参天,新月冷冽的清辉依然能毫无障碍地泼洒下来。 皇甫珩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车旁,向宋若昭道:“莫怕,已经离城门二三十里了。” 不等宋若昭答话,一旁的阿眉淡淡道:“将军倒不先问问小殿下可还在。” 皇甫珩一惊,当下就把宋若昭身边的麻布掀去,见小李淳好端端地侧卧在哪里,张着嘴巴呼吸平稳,显然已经沉睡多时。 他有些尴尬,继而又冒出一股无名火,觉得这胡女怎地如此阴阳怪气。 “小殿下的安危,自是有我东宫侍读来关心。”装扮成泾师将领的王叔文从另一匹马上跳下,过来打了个圆场。他仔细摸了摸李淳的额头,见正微微出汗,是寻常小儿的酣睡情形,也就放心了。当下转身对皇甫珩道:“接下来如何走,悉听将军安排。” 月色明灭中,阿眉的心里有一丝苦涩。举手投足间,她当然早就看出皇甫珩和宋若昭本已相识,并且彼此定有倾慕之情。她相信,以王叔文那般阅历的男子,恐怕也心中有数。 皇甫珩对宋若昭的神情,那种生怕碰碎了什么东西的小心翼翼,和蒙寻当年对自己着实有些相似。也恰恰是方才这瞬间的情形,才让阿眉像被针扎了一般,言语又刻薄失态了。 月华如水,阿眉微微抬头。她想,同样一弯银钩,照着一对佳人,也照着从此孤身一人的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一章 泾州来人 诈用兵符逃出金光门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位军官和两位军士。不必说,他们自是段秀实与皇甫珩极为信任之人。 那军官是泾原军中的都虞侯何明礼。 都虞侯一职,乃军中执法者所领。段秀实原本也是军中都虞侯,等做了节度使,发现这何明礼简直就和自己当年号令严明、三军畏惧的做派一模一样。后来,他因宰相杨炎进谗而被削去兵权、召回长安时,对接替他的朱泚说:“何虞侯军中君子也,务必留用。” 当时的朱泚,已志不在藩镇,因此对于这种任免小事,本也懒得大动干戈。后来泾原镇又走马灯似地换了几任节度使,直到姚令言,何明礼一直兢兢业业地维护着军中戒律。此番被裹挟到突如其来的兵变中,何明礼本想寻个机会离开长安,回泾原投奔冯河清,不料段秀实竟佯附朱泚,暗中寻来这不肯同流合污的虞侯,径直表明忠唐的心志。何明礼当即起誓唯段元帅马首是瞻。 何明礼出生在京兆与凤翔交界处,自幼就对京畿一带非常熟悉。暗夜中,他引着皇甫珩一行人穿过竹林,涉过一条不宽的溪流,又似乎走上一个地势和缓的梁原。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高坡上。 极目远眺,只见东边的崤山委蛇峻峭,西方的陇山耸峙雄壮,南边的终南山绵延起伏,北边虽已难看到前朝长城的痕迹,却也是山峦叠嶂直达天际一般。 群山分明之间,是广袤的关中平原。渭、泾、沣、涝、yu、滈、浐、灞八条河流蜿蜒地淌过京畿地区,最终汇入渭水,向黄河奔流而去。在这片高山丽水的环绕下,长安,那宫殿巍峨、街坊齐整的帝国之都城,显得格庄严华美,气象远阔。 阿眉是第一次从一个更高的视角俯瞰消耗了她数载青春年华的长安城。虽然每多过一天,她心头的哀伤便侵入四肢百骸更多一分,但她在此刻仍然情不自禁地叹服。中原帝国都城的王者之气,是她幼年时经常映入眼帘的逻些城所无法企及的。 王叔文和李淳则很有些兴奋。他们一个是东宫臣属,一个是未来帝君,眼前的壮丽景象便好像与他们关系最为紧密似的。李淳甚至仰起脸来带着骄傲问王叔文:“王侍读,这就是我李家天下,我乃第三天子。”见他又把这句惹祸的话拿出来嘀咕,王叔文被唬得心中一抖,不由正色道:“殿下自是终有一天会成为大唐帝君,但眼下可千万莫再提起自己的尊贵身份,以免又起事端。” 李淳无奈地点了点头,学着他祖父的腔调道:“好吧,就依爱卿所言。” 只有皇甫珩和宋若昭往西面看去。皇甫珩看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那泾、沣二水之间的便是醴泉”,宋若昭听了却是脸又红了。醴泉,恰是她来长安因迷路而遭劫的地方,也是她和皇甫珩第一次见面之处。不过短短十余日,她的人生中,从国事到家事,乃至情感际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众人稍稍定神,吃了些马车上的肉食,又取出豆饼粮袋喂饱了马。皇甫珩指着西北方向山谷中的一个村落,对众人道:“那个地方叫乾岗,我们在那里分两路走,我带着这些军资等候冯将军的先锋到来,何虞侯和两位军士则护送郡王前往奉天。” 他停了停,看着宋若昭道:“你若要回泽潞,我也可以想个法子。” 宋若昭没想到皇甫珩这么快要与他们分离,心头竟是没了主意,愣在那里。 王叔文沉吟道:“宋家娘子于救主一事上功不可没,若为宋御史考虑,恐怕恰恰应与我等一同进入奉天,好令圣上和太子知悉。”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一听便知道王叔文是什么意思。宋若清的罪责不可饶恕,让宋若昭跟随李淳和王叔文去德宗跟前露个脸,假使将来德宗知晓了宋若清之事,至少不会加罪于这姐弟俩的父亲,检校御史宋庭芬。 可皇甫珩隐隐担忧,奉天在未来也许会面临更危急的形势,他不愿宋若昭再入险境。 只听宋若昭点头道:“王侍读所言甚是,况且奉天离长安不过百余里,若时局扭转,我也可回城去寻若清。” 此时,一旁的阿眉开了口:“宋家娘子自应与我等同往,万一途中遇到生人打问,王侍读可与宋家娘子扮作夫妻,否则小殿下一副唐人面貌,总不能唤我这个胡女作母亲。” 众人皆是眉头一皱,虽然阿眉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听起来总有一种对太子与王良娣不敬的味道,更令王叔文与宋若昭略觉尴尬。 王叔文有妇人之仁,又向来气量宽宏,他听阿眉言下之意也愿同往,倒是在尴尬之外觉得欣然。阿眉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知晓阿眉的往事,便有心在动荡过后为她安排个妥当的去处。 皇甫珩微微愠怒后,也未出言针对。他似乎习惯了阿眉的态度,猜测她既然以身手了得的卫士面貌出现在这桩保护李唐皇裔的大事里,总有原委。皇孙和若昭能得她护送,自己倒是能稍许心安些。 当下一行人不再耽搁,往乾岗方向走去。 乾岗远离官道,水土倒丰沛肥沃,原本是个有十几户农家的村子。天宝末年安史之乱后,又碰上吐蕃侵入中原,村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好端端一个庄子就此废弃。不过,乾岗西面是山丘,可作瞭望,岗中屋舍虽残破失修,临时躲雨避寒、埋锅造饭尚堪一用,因此陇西方向来的藩镇军队,常在此处稍作歇整。 皇甫珩等人刚来到岗外的榆林中,忽闻林中有马嘶鸣,一声一声甚是急切,恍如呼救般。 众人循着马嘶的方向只走得十余步,但见大树下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雪青毛发,体格壮硕,辔头鞍鞯齐整,显然不是寻常的驮马。 雪青马打着响鼻,看似奔波累极,却时而嘶叫,时而拿鼻子去拱身下泥地上躺着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面孔,皇甫珩和何明礼同时大骇,急步上前,唤道:“姚将军!” 地上这血迹斑斑之人名叫姚况,是泾州知事,辅佐泾原军留后冯河清。长安发生泾师之变,冯河清与段秀实、姚令言等及时通谋,一方面要驰援躲在奉天的德宗,一方面要诛杀朱泚。 “冯将军原本已着我准备好一百余车兵戈、铠甲和弩机,正准备发往奉天,却觉察副将田希鉴和凤翔镇兵马使李楚琳密谋叛变。冯将军当机立断,前夜已暗中让牙将把辎重发往邠宁镇。为防田希鉴觉察,还特地设宴拖住他,我也在宴饮之所。不料田希鉴趁敬酒之际,骤起作歹,一刀搠死了冯将军。帐外原来早就埋伏了田希鉴的人,冯将军的手下拼死抵抗,才换得我逃出来报信,在此地等候皇甫将军。” 姚况终于等到了皇甫珩,纵然疲惫而伤重,也仿佛续上了气似的。他肩头中了刀伤,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襟。他的腋下至脖颈处紧紧绑着布条,大约是从军袍撕下以止血用。 皇甫珩听了姚况的叙述,犹如当头一棒。他不曾想到,自己效力多年的泾原军,怎已复杂到如此境地。如果说姚濬的反叛未被他觉察,是因为自幼兄弟相依的关系迷惑了他,那么,一直看上去对冯河清忠心耿耿的田希鉴,为何也会叛主。 这时,宋若昭走过来,向姚况行礼后恭敬问道:“姚将军方才说,冯将军安排辎重去了邠宁镇?” 姚况点头。 宋若昭向皇甫珩道:“这就是了。朱泚大历年间进京,丢失了幽州的兵权后,曾在朝廷的调任下,做过西北数镇节度使。这李楚琳原是朱泚担任凤翔镇节度使时的第一牙将,深得朱泚信任,听说朱泚离开凤翔时,曾向圣上请奏李楚琳为节度使,朝廷最后却还是派了中书侍郎张公前往凤翔镇守。张公是经学大家,本为文臣,李楚琳这样的悍将定是心有不甘,早有反叛之意,这次兵变又因泾师而起,李楚琳便趁机联络田希鉴归附朱泚。但邠宁节度使韩游环将军,原是朔方军郭公麾下,朔方军与幽州军本无瓜葛,邠宁镇素来听任朝廷调遣,因此冯将军情急之下才将辎重发往邠宁。” 宋若昭眉头微皱,却侃侃而谈,神情间散发出她这个年纪的闺中女子所罕见的从容谋虑。不仅是皇甫珩,连王叔文也大为惊异,这宋家娘子倒像个文臣。 看着大家犹疑的眼神,宋若昭坦然道:“家父做了多年的泽潞镇幕僚,藩镇与朝廷间的这些明面上的干系,常说与我听。” 姚况闻及此言,知晓眼前这年轻清雅的闺秀也是军镇子弟,便也不以其是女子而轻视,直言道:“这位娘子看得分明,我泾原镇留守的三千军卒现下在田希鉴手中,恐怕既无法驰援奉天,更无法发兵长安与段帅里应外合。末将正要建议皇甫将军速速赶往邠宁,联络韩将军等前往奉天救驾。” 皇甫珩沉吟道:“我就算即刻赶去邠宁,韩将军就算火速驰援,也须三日,奉天小小行营,不知这几日是否能抵挡得住朱泚派出的那三千叛军。” 此时,阿眉的目光落到皇甫珩腰间的兵符上,又转至一旁马车上的肉食酒水,忽然心中一动。 她做了这多年的暗桩,最是熟悉谋骗之计,凡事遇到困境便想到要使诈。 她收起自己脸上一直带着的漠然,正色向皇甫珩道:“皇甫将军,我倒有个法子。可否请何将军带着兵符去追发往奉天的叛军,矫朱泚之令让叛军回撤长安。” 不待皇甫珩答话,一旁的何明礼道:“妙计!何况还有牛酒赏赐,叛军就算原地歇整、吃肉饮酒,也能拖得一日。何某愿行此计。” 王叔文则道:“不错,若叛军不去围奉天,我等还能安稳入城。” 皇甫珩却面有难色,向何明礼道:“何虞侯,段帅此番令你助我出城,本不欲你再返回长安。” 何明礼清楚皇甫珩的话中深意,朗然道:“皇甫将军不必担心,大丈夫死何足惧,在下若能诈得那围城叛军返师长安,就说这军符是在下从段帅处偷来的,其余人等概不知情,朱泚逆贼要杀也只杀我一人。只是,既然计划有变,须派上一名军士回长安向段帅报信。” 皇甫珩看他言语沉着磊落,不由大生敬意,心想段秀实果然没有看错人,端的是有勇有义的军中好男儿,自己若再犹豫不决,倒像是小看了他何将军似的。 众人当下商定分为四路,皇甫珩和姚况去邠宁找韩游环,何明礼拿着兵符与满车酒肉去诈围攻奉天的叛军,另派一名军士回长安报信,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则护着广陵郡王伺机进入奉天城。 姚况在皇甫珩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已满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叹口气道:“各位先走吧,在下想是无法驭马了。” 时辰急迫,但周遭俱是荒野,扔下他就是置他性命于不顾,众人如何能答应。正无措间,宋若昭拉着自己的哑巴婢子上前来,向姚况道:“将军不可轻言自弃,我这婢子别看不能说话,家中却是代代帮着军营养马驯马。她幼时本跟着阿兄做些杂役,因我父亲见她性子坚韧,还善于骑马,便问李帅讨了来,跟随我多年。她可与将军同乘一匹马,替将军挽缰。” 那哑巴婢子感念主人逃险时亦坚持带着她,于忠诚之外早就又多了一份竭力效劳的心思,不住向皇甫珩和姚况点头,又做了一个喂水和搀扶的动作,意思是路上自己还可以照顾姚将军。 姚况喜道:“多谢宋家娘子相助。” 阿眉见状,从怀中摸出一个葛巾布包,小心的打开,里头是一个不起眼的瓷瓶。她将瓶子交给皇甫珩:“这位受伤的将军还要骑马赶路,若途中伤口又裂开,可为他敷此药粉,当能止血。” 皇甫珩接过,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谢她细心。这瓶子自阿眉怀中取出,还带着一分温热,这让皇甫珩觉得有点别扭。 若论容貌,阿眉实在宋若昭之上,但在皇甫珩看来,这胡女总是让男子处于一种无法放松的警惕之中,似乎不知道她是敌是友、下一步要做什么。不像宋若昭,虽然性子看上去也有些散淡,却像一阵徐徐而来的清风,叫人火烧火燎的心即刻能沉静下来似的。 分别后,王叔文一行避开官道,慢吞吞地往北边奉天城方向走。昭、珩二人虽一路走来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单独交谈,但皇甫珩目光与口气上的明显异样,早已叫宋若昭确定了心中猜想。此刻忽然与他别离,二人各自的前路亦多艰险,不知再相见于何时,宋若昭纵然素来沉稳冷静,也不禁有些郁郁。 宋若昭成长于军镇,奈何素喜参研时务和诗赋,不怎么会骑马。王叔文护着李淳骑了一匹马,她便战战兢兢地抓着阿眉骑了另一匹。阿眉是何等来历,吐蕃娃娃还不会走路便能骑马,牵着缰绳如履平地一般。她见宋若昭身形僵硬的模样,于是多有小心,左牵右掣,十分注意引着马蹄避开坑洼。如此行得一会儿,阿眉感到肩头宋若昭的手掌渐渐放松下来,侧头问道:“阿姊可还习惯?” 她这几日始终“宋家娘子”地唤来唤去,忽然改了称呼,倒让宋若昭一愣。 “甚好,多谢阿眉照拂,我确实,于这马背行路之事,历来发怵。” “唔,正如我等胡人,虽知你们唐人的诗赋文章听来美妙,读来也能领会得意思,自己却是做不出来。”阿眉道,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诚恳温和。 停了一会儿,阿眉又道:“我来中原,听人说河北出美人,阿姊的外家和王良娣是一族,想必母亲也如画上仙子一样好看。” 宋若昭叹了一声:“我母亲确实美丽温雅,在我看来,世上再无女子能及得,只是我年未及笄,她便过身了。” 阿眉肩头一颤,嗓音也低下来:“我的母亲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便盼着夜间多梦,梦里能和她说说话。” 宋若昭想起那日自己去向阿眉报警时、看到她酣睡中泪水满面的样子,眼下听来,方知是思念至亲所致。舐犊情深之事本最能引起共鸣,二人虽未再多言,彼此心内的篱障却似又拆去了一层。 他们依着何明礼指的山谷间小道赶路。虽是近冬季节,时有冷嗖嗖的朔风扑面而来,所幸天气晴朗,午初一过,碧空顶上的日头暖烘烘地晒着大地,令人周身寒意顿消,犹如泡在温汤中般舒服。 天边流云飘渺,山间鸟鸣阵阵,连枯萎的草木所散发出的气息都似乎有种干净的香味。宋若昭于此山色空明之境中,不由想起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喃喃地念了出来。 “阿姊念的,可是王右丞的诗?”阿眉道。 “正是,你也喜欢?”宋若昭惊喜道。 “阿眉哪里懂,都是听王侍读谈论而已。” 前边骑着马的王叔文听见,回过头笑道:“那也是阿眉记性惊人,我只在你酒肆中偶然念几句,你便记得了。” 他忽然想起酒肆主人萨罕已死于阿眉之手,正好趁此机会问问阿眉的打算:“那日你自宋宅外出打探,可回酒肆看过?” 阿眉道:“自然已有其他影士发觉不对,但估摸一时也不得要领。萨罕是吐蕃勇士,向来对我不薄,但那日杀他,我亦不后悔。待得护送殿下入得奉天,我自会回到逻些城,听凭赞普处置。待到那时,于大唐,于吐蕃,于萨罕,我都不亏欠了。” 她语气又恢复了冰冷淡漠,但语意决绝。王叔文和宋若昭俱是心头一凛,谁都不敢再多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二章 灵象出谷 又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王叔文等人终于出了山谷。 阿眉抬头看天,日头已在他们斜左后方,按照计算,正前方七八十里的地方就应是奉天行营的城池,再行一日便可到达。何明礼指的捷径小路果然精准而省时。 正是未时,李淳一路懂事听话,此时却也喊累,王叔文见宋若昭和阿眉均有倦怠之色,便决定暂且歇歇。 谷口北望,可以看到一片庄户人家,此刻炊烟袅袅。王叔文和宋若昭都在乡间生活过,知道田舍人家比不得长安贵胄,一日只得两餐,第一顿朝食在天明之际,第二顿晡食在未申时分,正巧被他们赶上。他们身边自有肉食干粮,只问村民讨口热水,当不会被拒绝。 阿眉见到人烟,浑身又警觉起来。她向王叔文道:“这村子看起来倒也寻常,但小心为好,不如只在村口茶亭歇息?”王叔文应允,一行人方向稍转,沿着庄子的外围,果然看到一处茶亭。 正在棚内忙碌的茶叟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了出来。这老丈佝偻瘦小,满脸皱纹,无甚古怪之处,阿眉于是微微咳嗽了一声,众人下马歇息。 老丈端上热腾腾的煎茶,免不了和看似一家之主的王叔文搭讪几句:“阿郎携家带眷,是官身外放还是省亲?” 王叔文讪讪道:“说来惭愧,哪有什么官身,某而立之年,也还未求得功名。此番不过带着内人去舅家探访。” 茶叟心道,这白面郎君大约是富家子弟,娘子娴雅,小儿一身锦袄,还买得起模样这般出色的胡女做奴仆,如此好命,取不取得功名又有何打紧。 他见王叔文一家对乡野贫苦之人斯文有礼,不由热心指点道:“阿郎还是改走官道为好,此地虽然民风淳朴,并无豪强出没,但立秋过后,庄子上时有巨兽光顾,踩踏田地果园,恁大的脚印,却不知是何怪物。” 王叔文闻言,正盘算一行人今夜天黑前去哪里安身,忽听茶亭外小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人声喧哗伴着一阵烟尘扑卷过来。茶叟探头打望,脸上又惧又疑:“一个,两个,五个,咦,怎地是军兵。” 王、宋二人顿时面色大变。阿眉固然沉着些,却也立时看向王叔文,压低声音道:“如情形不妙,你们上马便走,我来抵挡。”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小股军士模样的人,领头二人恰是朱泚同党。 那个子高大、长方面庞的将领叫牛云光,是朱泚任凤翔节度使时的旧将,后来在陇州带兵屯守。另一个又矮又胖但一脸精明、身着葛服皮袄者叫苏玉,乃朱泚的家奴。得知京城的叛变后,和李楚琳、田希鉴一样,牛云光也想杀死自己的上司——陇州行营留事韦皋,宣布归附朱泚。然而就在他想动手时,朱泚的家奴苏玉秘密地来到陇州,告诉牛云光先莫动手,他带着朱泚的旨意、试图以显要的职位收买韦皋。 韦皋,字城武,出身显赫。韦氏自前汉起就是望族,到了本朝,更是权贵频出,族中任宰相、驸马、各部尚书、统军大将者不计其数,时评有云“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 韦皋所在的一支虽然将相不如其他支脉多,先祖韦元礼却是隋代就做了高官,自唐高祖起,四品以上官员层出不穷。因此,早在代宗广德元年时,十八岁的长安少年韦皋就做了只由高门子弟能担任的建陵挽郎,其后又外放各州府任参军、监察御史等职。 朱泚兵变成功后,实有些妄自尊大。他低估了段秀实的铁骨忠心,也低估了韦皋的骄傲自重。韦皋虽身在藩镇林立之地,始终仍以唐廷江山下的名门正统自居,莫说朱泚授他个御史中丞,便是请他做宰相,他也未必看得上。但他年纪不大,却比泾原镇那老将冯河清更为狠辣,当下佯装对苏玉的条件欣然接受,暗地里急调人马,半日之后便将猝不及防的牛云光部三百士卒杀个干干净净。 幸亏苏玉机警,半夜叫起牛云光,带上三名亲信仓皇上马,踢开军营门障夺路而出,准备逃回长安。 牛、苏一行逃过凤翔地界,估摸韦皋已不会追来,惊魂甫定,渐渐放慢速度。他们正是人困马乏时,见到谷口茶亭,便停了下来。 牛云光是个勇悍的粗人,旦夕间就没了数百亲信兵卒,一肚子心烦意乱,对角落里平民打扮的王叔文等人并未多加留意。苏玉却素来诡诈多端,他见此刻并无朔风吹拂,这一家老小却将风帽和头巾遮着面庞,不由疑心顿起。他侧目一瞧,见他们的马匹高大结实、毛色油亮、阔背团膝,拴在那里竟是安静无声、连个响鼻都不打,显是受过训练,当是御前或军中才能见到的良驹。 苏玉家奴出生,本性已如猎犬一般,刚刚捡回一条性命,便好探查疑情。他心眼咕噜一转,便起身走到王叔文跟前,和颜悦色道:“这位郎君莫怕,在下请教,往长安方向的官道,如何走得?” 王叔文装作又恭敬又惴惴的样子赶紧站起作揖,道:“草民失礼了,草民自兴元府来,并非京畿人士,也不识得往京都去的路。” 兴元府在山南东道,王叔文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正统的长安官话,说自南边来,倒也不奇怪。 然而,恰恰是王叔文这太有特点的口音,令苏玉脑中念头一闪。今岁夏令时分,德宗曾宴请朱泚等赋闲长安的藩镇旧将,宴饮之余,在昆明池畔一边赏莲一边弈棋。苏玉清晰地记得,东宫有位陪棋的侍臣特别得到了德宗的褒扬。那侍臣领赏谢恩、回禀圣上弈棋之道时,便是这副口音。 苏玉笑着挥挥手,假装作罢,回身继续饮茶,故意向牛云光道:“将军,咱们且好生歇得一阵再说。” 牛云光口中正塞着满满一块茶叟端上的黍饼,心不在焉地对苏玉“唔”了一声。 果然,苏玉话音落下不久,阿眉便起身,结了茶钱。王叔文抱起李淳,走到亭外准备上马。他一走动,苏玉终于确定,这个颀长身形的主人,正是那个东宫弈手。至于他怀中的小儿……苏玉离开长安之时自然知晓皇孙尚未擒得,这锦衣小儿不是皇孙又会是谁。想到这里,他抑制住自己心中狂喜,只于嘴角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容。 王叔文等人上了马,又不敢立时策马狂奔,又怕背后这队不知来历的军兵忽然喝住他们。煎熬中,走出约二三里路,一切太平,正要松一口气,前方林子中陡然杀出两名军士,同时身后也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包围他们的,正是横穿村庄、抄近道而来的牛云光一行。 牛云光此刻全然没了方才的失魂落魄,提起佩刀,眼露凶光地指着王叔文,向苏玉道:“此人就是东宫的臣属?” 苏玉道:“在下绝不会看错。”他纵马上前几步,和牛云光的坐骑并排而立,一脸奸笑地向王叔文道:“阁下可是姓王?嘿嘿,不过阁下贵姓已无关紧要,吾等只想知道,阁下怀中这小儿可是姓李?” 牛云光恶狠狠道:“废话作甚,抢下献到长安再说。” 他话音未落,只听噗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挡在王叔文前面的一名军士已掉下马来。阿眉情急之下,失了准头,铁镖只打中一名军士。 王叔文在生死关头总是反应奇快,双腿一夹马腹,往前急奔。阿眉叱一声“宋阿姊抓紧”,也狠狠抽了一鞭,带着宋若昭紧随王叔文的坐骑冲了出去。 牛云光和苏玉等人只道眼前都是书生妇孺,何曾料到那胡人女奴有如此暗器功夫,均是一怔。但那堵路的另一名军士到底是牛云光身边的牙兵,躲过铁镖一劫后立即回过神来,拍马追赶,一边掏出怀中套马索。 他是陇州骑兵,平日里套马驯马是家常便饭,但马匹急奔之中一旦颈项受掣,势必前蹄腾起,马背上的人也必定跌落无疑。牛云光和苏玉有令在先,要活捉皇孙。 这军士既想立功又投鼠忌器,犹豫间,阿眉已回身,第三枚铁镖打了过来,这次正中军士的面门,又是惨叫一声。 牛云光眼见折损两人,急怒攻心,当下伸手探囊,摸出羽箭,想射阿眉,却见她背后那唐人女子挡得严实,于是二话不说将箭射向她们的马匹。 这一箭正中马的后臀,饶是这军马训练有素,如何能吃得骨肉巨痛,顿时长嘶一声,踉跄跪地,阿眉和宋若昭跌下马来。 牛云光尝了甜头,心道抓回死人也比被他们跑了好,毫不犹豫地将第二箭射向王叔文的坐骑,远远只见马身一晃,王叔文和李淳也被震了下来。 宋若昭不如阿眉身怀功夫,她完全不知如何自护,直直地撞在地面上,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当即疼晕过去。恍惚中,她听到王叔文和阿眉的叱骂,听到李淳撕心裂肺的嚎哭,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她在迷糊中,觉得自己在等死,却又没有那般恐惧。这是一种切肤的感受,她不怕,只是真的很疼,所以与之相比,死亡倒也许更可接受些。 但很快,一阵响彻天地般的奇怪吼声,把她从迷糊中震醒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等视线终于慢慢清楚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看到一头大象。 与所有在场的成年人的无比骇异不同,只有李淳破涕为笑。他落下马时被王叔文紧紧地卷在怀中,因此毫发无伤。王叔文动弹不得,阿眉勉力抱起他往前跑,跑了一会儿又放下他,回身与牛云光等撕斗。李淳正凭借本能跌跌撞撞地躲避时,看到了自林间咆哮而出的大象。 小李淳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是他在深宫中曾经的好朋友。 盛唐时,岭南等地以大象进献玄宗,玄宗募得骠国的驯象师,专门训练大象能随着乐曲的急缓列阵舞蹈。 安禄山攻下洛阳后,掳来宫廷舞象,专门设宴,让舞象为自己麾下的有功之将表演。然而大殿之上,舞象却呆立不动,任驯象师怎样抽打都无济于事。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挖了几个巨型大坑,将舞象们推入坑中,以乱箭射死。安史之乱后,由于舞象忠君的故事广为流传,南方州府又献了几头大象送往长安,驯于宫廷。 小李淳很肯定,眼前这头巨象就是他起名为“阿塔”的舞象。他虽年幼,但对两年内的事情记得分明。他当初第一次看到舞象,怎么抬头都望不到大象的眼睛,只得往后仰着身子,不留神噗通一声倒在地衣上,惹得德宗哈哈大笑。德宗问孙儿“你看这舞象可似大雁塔一般高?” 于是李淳便唤它“阿塔”。 深宫严酷,李淳身为太子的嫡子,小小年纪连笔都拿不稳,却已被逼着读书写字。他最盼望的就是每月旬假之日,可以去禁苑的五坊之地看望舞象。阿塔是舞象中最为温顺的一只,也似乎与小李淳特别投缘,见到他来,便后腿蹲地、前腿伸展,将长长的鼻子搭在膝盖上,任凭李淳抚摸。象奴告诉李淳,大象没有毛发,皮肤易生虫,因此喜沐浴。李淳虽然矮小,也努力举着马鬃长梳,为阿塔细细地洗刷腿脚。象奴为了讨好小郡王,有时会急着驱遣阿塔为李淳表演舞步,李淳却反而不感兴趣,他只想和阿塔一起安静地呆一会儿。 建中三年,唐廷与藩镇作战的军费吃紧,德宗为了彰显节俭,下令将宫中的几头大象驱遣至长安之外放生。当时四岁的小李淳赖在地上很是撒了一回泼,大叫“陛下无情”,吓得王良娣和诸位保姆宫女紧闭殿门,生怕此事被觊觎东宫之位者添油加醋地告去德宗那里。 此刻,认出了阿塔的小李淳,迎着它飞奔过去,边跑边喊:“咄哦,咄哦,阿塔,阿塔。” 阿塔缓步走到李淳跟前,王叔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久在东宫任职,也认出了这舞象。但他觉得这毕竟是畜生,性情难以捉摸,万一识不得李淳,一脚踩下去,那真是一切都完了,还不如被牛云光生擒去。 王叔文的担心是多余的。阿塔只立了片刻,便面向李淳双膝跪地,然后把自己的屁股落在草坡上,再伸直前腿,整个身体顿时矮了下来。它扇着蒲扇般的耳朵,却低下巨大的脑袋。小李淳一下子就看懂了这个熟悉的姿势,扑上前,抱着大象的鼻子呜呜抽泣起来。 “阿塔,你还识得我!” 李淳只哭得几声,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回头指着发愣的牛云光几人道:“阿塔,他们是恶人,踩死他们。” 他自十月初三日兵变以来,遇险无数,此刻已到小儿情绪的崩溃边缘,因此稚嫩的嗓音变得尖利而恐怖,听得众人心间发颤。 巨象阿塔仿佛听明白一般,呼地站起,用鼻子轻轻把李淳赶到一旁,径直向李淳的敌人们大步迈去。 牛云光、苏玉等人哪里还有心思恋战,吓得回身上马。阿塔拖着笨重的身躯努力追赶,但如何能比得过战马的速度,顷刻间,敌人们已隐入山谷不见踪影。阿塔扬起鼻子,对天长嚎数声,惊得山间林鸟扑簌簌一阵乱飞。 阿塔回转过来,又慢吞吞地走到李淳身旁,拿鼻子蹭着他。 黄昏快要来临,夕阳光芒给阿塔描上了榴红色的轮廓,令它有如画上神象一般。可是小李淳看得分明,和当年在宫廷中比,阿塔瘦得不成样子,空有一副巨大的骨架罢了。也许是山中无处沐浴,象身上也起了斑驳的癣块,有些地方还露出黯淡的肉色。 不过一年时间,阿塔便似乎只剩了半条命,而其他舞象还不知是否活着。 小李淳越想越悲,他对着寂静的天空又一次喊道:“陛下无情!”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阻止,他可以痛快地喊了。 宋若昭望着眼前的情形,大象的安静,李淳的痛哭,王叔文不知所措,阿眉精疲力竭但仍蹒跚地去伤重倒地的马匹上取来粮袋、喂给大象。 宋若昭觉得臂膀仍然疼得有如烈火灼烧,可她的心思却只在感慨一件事:若世间之人都如这巨象般知情知义,该多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三章 陇州韦皋 宋若昭和王叔文似乎跌断了骨头,又无马匹,但此地离长安比奉天近,牛云光和苏玉既已知晓皇孙的行踪,实是大患。 阿眉踟蹰片刻,道:“不若我带着殿下先走,走得一程是一程。” 王叔文面色有些尴尬,轻声道:“怕是不妥。” 阿眉心中一沉,她也知道,王叔文终究没有彻底信任她,不由带着微微讥诮的口气道:“王侍读,若我真起了裹挟小殿下去西蕃的心思,现在即可办得,你和宋阿姊能耐我何。” 王叔文叹了口气,看看宋若昭,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西边山谷更为密集的马蹄声阵阵而来,隐隐伴有人声叫喊。片刻间,麻麻如蚁但列队整齐的骑卒和步兵,出现在王叔文几人的视野中,铺天盖坡,足有千人。 猎猎旌旗上一个大字——“韦”。 时握陇右兵权的韦皋,在果断剪除牛云光的亲兵后,并未龟缩于陇州观望时局,而是迅速带着一千精兵往奉天勤王。 陇州军行到草坡外缘时,正遇到从象脚下仓皇逃出的牛云光等人。苏玉为了保命,便声称知晓皇孙的下落。不曾想他话音一落,韦皋即下令斩了他和牛云光。 这是韦皋素来的行事作风。他最不喜欢和人谈条件,从来只有他可以决定情势的走向。不过,他也没有轻视苏玉临死前透露的这个消息,遂铺兵巡山,来寻皇孙。 韦皋转过草坡,看到眼前这四人一象的情形,也着实一怔,但心知这锦衣小儿十有就是皇孙,于是果断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臣,凤翔营田判官,兼陇州行营留后韦皋,救驾来迟!“ 王叔文半信半疑,忽然想到宋若昭熟悉藩镇人事,侧头轻声问道:“此人是敌是友?” 宋若昭无奈:“我识不得此公,不过眼下情形,是敌是友又有何分别,我们总是逃不掉。” 韦皋耳力不凡,听他二人对话,盯着宋若昭深看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俄尔,他唤来牙将,抖出两个带血的包袱道:“方才捉得我陇州叛将牛云光,并一名逆贼朱泚的亲信,声称惊扰过小殿下,这包袱里便是两人的人头。” 阿眉本于血腥之事毫无芥蒂,走过去一瞧,果然是牛、苏二人满是血迹的头颅,警惕之情才稍稍褪去。回头看看王叔文,见他瘫在地上,实是一副起身不得的狼狈模样,阿眉便将几人的遭遇说与韦皋听。 韦皋见天色已晚,此处又地势平坦,决定下令安营扎寨、歇整一夜后直奔奉天。小李淳听说他可以和阿塔多待得几个时辰,自是欣喜不已。那巨象阿塔往日习惯于在众目睽睽下舞蹈,因此见到这众多军士倒也安之若素,只静静地伴在李淳身畔。 随军医官给王叔文接了骨,察看宋若昭时,竟发现她只是脱臼,实乃幸事。 “不过这脱臼,比断骨疼上十分,这位娘子当真硬气。”医官道,趁宋若昭分神倾听时,急速地将她臂膀用力一合,只听“咯”的一声,关节已然接上。这瞬间最是痛不欲生,宋若昭忍不住失态惨呼一声。 韦皋听见,转过身,看着篝火映照下那张神情痛楚依然难掩清雅的面孔。 “你识不得我,我却记得你。”他在心中叹到。 天高月小,营火明灭,韦皋仗剑而立,眼前军帐林立、山野茫茫的景象慢慢模糊,数年前那个春风和煦的长安一日逐渐清晰。 那时,他的妻子张氏已去世三载,他年近而立仍茕茕一人,好在身为西川节度使的岳父张延赏倒也照拂这个女婿,为他在京城谋了个监察御史之职。监察御史虽只有八品,但权限甚广,便是朝中二品大员也不敢轻视。酷吏难为友,也因着御史这个得罪人的职位,韦皋在京中官场并没有什么朋友。 一日,他从朝中廊食后下了值,来到东市的小肆独酌。一时愁起,想起曾经琴瑟和鸣、如今阴阳两隔的妻子,便问酒保讨来纸笔,写下一首七绝: “黄雀衔来已数春, 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 为遣相思梦入秦。” 搁笔细忖,哀思更甚,不免又饮了几杯,离开酒肆时竟忘了带走诗笺。 韦皋行过一坊,才想起遗落诗笺。彼时唐人书法兴盛,韦皋的字在京中也是颇有名气。他心道,若笔迹叫人认出,这般伤情刻骨的相思句子总不大合他御史的身份,于是匆匆折返。 行到酒肆窗外,却听一个女子细柔的声音道:“这般佳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历来谨慎,立时驻足,隔着窗棂向屋内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浅杏色簇花纹襦裙的女子,正拿着他方才写就的诗细细端详。 那女子听口音并非京兆人士,但念起诗来颇为绵软合韵。她念了几遍,将纸页放下,对身边的婢女道:“阿母在世时给我看过阿爷当年与她的鱼雁传书,其中也有许多这样的诗。”那婢女微笑着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原来是个哑巴。 杏衣女子微微沉思,想提起桌上遗留的笔在那诗笺上写什么,却倏尔止住,只浅浅吟道: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 云间水上到层城。” 她抬起头来,蹙着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浸润着淡淡的悲悯,面容并不艳丽夺目,却清宁灵秀。韦皋便这样站在窗外,待那女子用完饭食、带着婢子离开后,他才走入酒肆,取回诗笺。 他回到宅中,将杏衣女子所吟诵的句子写在自己的诗旁,越看越觉得真真是参透了自己心中所思一般,而境界更胜几分,不由生出一丝颇有些荒唐的念头,想结实这个陌路知己般的女子。 其后几日,韦皋下值后便在那酒肆旁兜兜转转,终是再未得见知音。微微落寞之余,韦皋觉得自己如此举动着实滑稽,哪像平时不苟言笑、心如冰霜的韦御史,也就长叹一声,就此作罢。 直至今日,韦皋方才见到瘫坐于杂草间的宋若昭,心头便是一震,待得王叔文与她交谈、她显露嗓音,韦皋更是确信,眼前这人便是长安酒肆所遇的杏衣女子。 时隔数年,她的少女情态淡了不少,看起来又多了几分沉稳娴静,只是发式打扮仍是闺中模样。韦皋见她与王叔文相处并不像萍水相逢,但称呼其为“王侍读”,似乎还不如那艳若山花的胡女对王叔文亲近无阂,内心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宋若昭一旦关节复位,那种钻心的疼痛便烟消云散。她平静下来,默默盯着一直在不远处巡营的韦皋。陇右离关中甚远,又不像西北朔方军那般声势浩大,因此近年不被中原几大藩镇关注,她也从未听自己的幕僚父亲提起过韦皋这个人。但她听到韦皋向小皇孙禀明资历,原来是京兆高门韦氏,又见他虽在军事上狠辣了些,待人接物时倒风采不俗,确有世家子弟的印记,到底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蓦地,宋若昭觉得眼前此境好生熟悉,落难获救,身处军营,篝火旁的戎装将军,恰与半月前她与皇甫珩相遇的场景一无二致。 虽只分别半日,她想到皇甫珩便忧心又起。她此番离家,数陷险境,才知道天下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那邠宁节度使韩游环,还不知所持何志,万一也起了异心,皇甫珩此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不敢深想,脸上不知不觉阴云密布。 韦皋的目光始终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投向宋若昭,见她忽然满面愁容,难免掂量她是否不愿去奉天涉险,想去询问,转念又觉不妥,便唤来一个亲兵,交待了几句。 亲兵于是急步跑来,附身蹲在宋若昭面前,道:“宋家娘子,韦将军听闻令尊乃供职于泽潞节度使李将军幕府。泽潞离此地路途遥远,但娘子若想归家,将军定当安排军士护送,小的来问问娘子意下如何。” 宋若昭忙婉言道谢,直言自己要进入奉天见族姊王良娣。 韦皋自然听得分明。他本来对宋若昭不过是邂逅相遇、或有情缘之念,如今听到“王良娣”三个字,不由心念一动,胸中又多了别样的谋划。 “但那终究是后话,当务之急,须先解得奉天之围。”韦皋自语道。 一夜平安。刁斗声在静谧山谷渐渐不再回响,营地炊烟缭绕,将士们都明白,按照韦帅的计划,今日便要靠近奉天城,若与叛军正面相遇,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因此须扎实地填饱肚子。 宋若昭与阿眉昨夜宿在一顶小帐里,晨光初起时她就醒了,阿眉则仍在熟睡中,甚至微有鼾声。宋若昭看着那长睫下的红润面颊,似还有稚子的细细绒毛般,不由心疼:这阿眉,实在还是个少女,便吃得这许多苦。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帐,见到军中朝食的景象,很有些吃惊。 她曾随父亲辗转于河北几个藩镇间,从未见过哪支军队如此训练有素。在十余架重弩机车围绕下,千余军士已经戎装整齐,按照长枪步兵、轻驽机兵、弓箭手、骑卒等不同队别各自划地,九人一组围着热气氤氲的圆锅用早膳。偌大的一片营地,竟只听见军士们轻轻的“吧嗒”进馔声,无一人喧哗。就连骑卒们的战马和军中的驮马,也整齐地排成一列,将头埋在粮袋里,鲜有嘶鸣。 宋若昭叹服之余,不由细细观察军士们的穿戴与兵戈装备。她虽不擅骑马,但受父亲影响,爱研习兵法战术,自然也好兵刃。早在长安伺机出逃时,她便向阿眉讨教过那吐蕃飞镖的构造。现下得着近水楼台的机会,自然要将这素来擅于防秋的陇右边军的长枪弩箭、盾牌斧钺、陌刀横刀,好好琢磨一番。 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身后响起韦皋的声音:“宋家娘子,可是要用早膳?” 宋若昭身子一震,急忙回头,见韦皋正低头看着自己。 红日已升,晨光斜斜照来,勾勒出韦皋面上刚毅的曲线,衬得那双鹰隼眼中的目光更显犀利。但他胡髯修整的唇边颊畔,却挂着轻松温和的笑意。 宋若昭心道,这韦将军多半以为自己想吃东西又羞于启齿,不由觉得有趣,眼角眉梢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韦皋笑意一敛,一时怔住。他昨夜见宋若昭心事重重的模样,方才又见她凝眸静观的目光,不防备她笑颜舒展,竟如此婉兮动人。但他毕竟是韦皋,在对方觉察到自己神色变化之前,便已恢复了得体的表情,带着一种寻常寒暄的口气道:“是勤务官疏忽了,我已吩咐下去,为小殿下和王侍读备好单席,宋家娘子和女伴也可一同用膳。” 宋若昭福了一福,忽然想起什么,探寻地向韦皋道:“韦将军,还有一事,那边的巨象曾是圣上御前的舞象,小殿下爱之甚,稍后拔营时若小殿下哭闹,还请将军为巨象留些粮草,哄得殿下一时即可。” 韦皋点头:“这有何难,既曾是御象,吃点军粮也是应当。” 宋若昭道:“说来这巨象,真是颇有灵性,为何当今交战布阵,不似汉时光武帝昆阳大战中那般,有象兵助阵?” 韦皋不由大笑:“这稗史溢美君王之辞,焉能信得。巨象行动迟缓,若被列阵围攻,必如笼中困兽一般,不丢性命已是痴心妄想,如何还能建功?” 他念头一转,倏地想起眼前这女子颇通诗赋,便认真道:“记载行军或交战的言辞,若说实录而不失华采,当属我朝的诸位边塞诗家。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韦皋此举,果然引发了宋若昭的兴致。她抬头看着那双鹰目:“将军也爱王少伯的从军行?” 韦皋淡淡道:“不过我更爱里头另一句,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韦某作诗,总喜那玲珑之物化于天地日月、植花秀树中。”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数年前,某在长安为官时,曾因思念内子,作过一首悼亡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宋若昭品咂着这句诗,蓦然似有所忆,笑容一时有些发僵。 十余步外的小帐内,阿眉从毡帘的缝隙间望着相向而谈的韦、宋二人,脸上漾起一种微妙的神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四章 天子座下 奉天城外真的没有叛军?”坐在辎重马车上的王叔文眼睛一亮,身旁抱着小李淳的宋若昭也是面露喜色。 阿眉挽缰点头道:“是清晨驰发奉天方向的斥候来报韦将军,方圆几十里的驿馆和逆旅也探寻了,有个驿吏说远远地看到长安方向来的军队,快到驿站时不知为何原地停下,驻扎了少顷,又回撤了。昨日王侍读便将何虞侯拿着兵符去追朱泚叛军之事,禀了韦将军,因此韦将军倒也并不十分意外。” 三人心里明白,何明礼应该是成功了,只是待他回到长安,假借兵符骗回军队之计必定败露,不知段秀实是不是干脆即刻就与朱泚玉石俱焚。 宋若昭想到宋若清还身陷长安,虽然这个弟弟惹了大祸,但到底血亲相连,她不由面色又严峻起来。 与此同时,韦皋骑在马上,行于中军队形中,也陷入了沉思。 奉天城暂时没有被围,当然是喜讯,不过“皇甫珩”这个名字却教他很是留意。他在外放陇州行营时,听主簿说起过凤翔周边的几个藩镇,涉及泾原镇,主簿特别提到节帅姚令言有个得力的义子,乃前朝名将皇甫惟明后代。此番韦皋既然去奉天勤王,王叔文便从长安局势到皇孙出逃,再到皇甫珩在乾岗的安排,如实给韦皋说了一遍。 韦皋于是深深记住了皇甫珩。今日斥候报过军情后,韦皋的脑子飞速转起来。 他自负并非池中之物,但迎风而起,也须有势可借。朱泚与泾师、京兆尹勾结叛乱的消息甫一传到陇州,韦皋便一宿未眠。他直觉自己的机遇就在眼前。他谋算过,除了早已与唐廷翻脸、自立为王的叛镇外,泽潞的李抱真、两浙的韩滉不可能在旦夕之间赶来,西川的张延赏,也就是自己的岳父,正在防守吐蕃人,神策军的李晟在河北与叛镇缠斗,亦无暇援兵,朔方的李怀光更是必定会观望。那么,能够在第一时间赶来勤王的,就只有他陇州韦皋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泾原军内部原来也有忠于唐廷的核心将领,而且这个将领还去了邠宁搬救兵。 韦皋的眸色暗了一暗,世事果然难料,若这个皇甫珩没有安排何明礼去诈营,那么第一场硬仗,恐怕就要由他韦皋来打了。 韦皋觉得自己此次出军运气不错,非但避开了敌锋,还捡了两个贵人,一个自然是皇孙小殿下,另一个……他回首遥望了一下左后军中的辎重队伍。拔营前宋若昭听到那两句诗时的反应,让韦皋颇为玩味了一番。无论如何,他相信,这个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感, “她一个藩镇挂名御史的女儿,若能成为我韦氏的正妻,或者说,我韦皋若能与大唐太子做了连襟,无论于她于我,都是好事。”韦皋思及此,不由会心一笑。 奉天城其实不大,但地处军事要道。安史之乱后,吐蕃进攻中原,如果从西北道直穿而下,必定要经过奉天。因此到了德宗时,唐廷对奉天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筑。 如今,这座卫戍长安的军事要塞,拥有内外双城。外城城墙高逾两丈,以黄土晒干后过筛,再与细砂、石灰、硝根混合,置于三尺高、三寸厚的木板中夯实,一板夯成后再筑一板,着实坚固。外城与内城的两墙之间,还有宽三丈、深二丈的壕沟。 兵变的第二日,唐德宗一行狼狈逃到奉天城时,奉天的县令裴敬还在睡梦中。他被属下叫醒后,慌慌张张前来迎驾,跑到内城门口,御驾已经进来。裴敬只穿着一只靴子,站在马前,垂首而立。德宗怒道:“奉天的兵马使呢?” 裴敬一愣,心想圣上是糊涂了吧。德宗身边马上簪着金冠之人,向天子恭敬道:“陛下,奉天的守军,包括兵马使和行军司马等人,都被调往了东边平叛李希烈的战场。” 说话者是太子李诵,此刻,也只有他能这样与惊魂未定的德宗说话。不过,德宗出逃时的运气倒也不算太坏,除了太子和霍仙鸣等宦官,他们在玄武门外居然碰到了郭子仪的儿子、司农卿郭曙,以及右龙武军使令狐建。郭曙带着家丁因狩猎而晚归,令狐建则是在城外练武场训练禁军新兵。这两人的队伍拼拼凑凑,也有五百余人,且弓箭和刀剑倒也齐全,立时成为了护驾主力,连夜拥着德宗一行来到奉天城。 裴敬诚惶诚恐,带着县丞、主簿、县尉等好一顿折腾,终于将圣驾安排妥当。 这天下午,奉天城还接进来两名灰头土脸的大员——宰相卢杞和户部侍郎赵赞。同时传来消息,金吾卫大将军浑瑊也在赶来勤王的途中。 德宗于是稍稍镇定了一些。援军在望固然令他松口气,但更放心的是,太子李诵也在身边。 当年安禄山起兵,玄宗带着太子李亨逃出长安,李亨半道与玄宗分道扬镳,在灵武继任新君,尊玄宗为太上皇,躲进蜀地的玄宗看起来也不得不接受。 德宗可不想那么快就变成太上皇,他叫来跟在身边的大学士陆贽,叮嘱他注意李诵的行踪。 陆贽微微斟酌,向德宗道:“入城安顿下来后,太子一直陪在王良娣身边,并无特别举动。王良娣身怀有孕,又听闻小殿下陷于长安,动了胎气,只怕不日就要生产。” 德宗一怔,从心有疑防的帝君变成了顾念孙儿的长辈,脸色和缓下来,对身边的霍仙鸣道:“去太子处传朕的口谕,王良娣腹中胎儿,男则封颍川郡王,女则封汉阳郡主,赐王良娣父亲王国丈实封一百户。” 话说宰相卢杞,豁出性命来到奉天的第一日,就更加忧心忡忡。他见德宗并未宣诏自己,而是和陆贽谈到深夜,又听得陆贽为太子进言讨了恩赏,哪里还坐得住。他挨到第三天,终于求见德宗。 “臣斗胆一问,是何人上奏陛下幸于奉天行营?” “是陆学士,卢卿有何见解?”德宗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贽,森然道。 卢杞面色凝重:“奉天行营缺兵少粮,设若那逆贼朱泚发兵围城,恐为大患。臣恳请陛下火速移驾凤翔镇。” 德宗“哦”了一声,向陆贽道:“卢相的建议,你以为如何?” 陆贽上前一步,对卢杞深深一躬,回身禀道:“陛下可还记得,朱泚当年调离凤翔镇时,曾奏请以李楚琳为继任节度使,但陛下英明,任命张公出镇凤翔,只以李楚琳为兵马使。如今朱泚叛乱,臣恐李楚琳亦有异心,与朱泚沆瀣一气。因此,万不可移驾凤翔镇。” 卢杞冷笑一声:“陆学士身在内廷,对外镇将领间的亲疏远近倒是熟悉得很,难怪朝中赠君‘内相’美名。” 陆贽道:“陆某不才,蒙陛下器重,平日时时未敢疏忽。李楚琳此人,颜少师出使淮西前,曾叮嘱陆某,切不可相信。” 卢杞一惊,他没有想到陆贽会提起颜真卿。就在兵变前几日,德宗到底还是采纳了卢杞的建议,将太子少师颜真卿派往淮西做宣慰使,与叛臣李希烈谈判。卢杞知道,这件事令自己在朝野上下的风评又恶上了几分,甚至有御史参了一本,说卢杞妒嫉贤能,公报私仇地铲除异见者,欲置三朝老臣颜真卿于死地。 陆贽看起来和蔼客气,但此时提及颜真卿,当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与卢杞对着干。颜真卿原本是东宫辅臣,陆贽表明立场,也就是不避讳自己与太子同心。 卢杞焉肯善罢甘休,厉声质问陆贽:“那陆学士倒说说,以城中眼下状况,倘若奉天被围,该当如何?” 陆贽面不改色,淡淡道:“奉天城在陛下的诏令修缮下,坚实如金汤,岂是旦夕就能攻下的。何况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已在赶来勤王的路上。卢相若不放心,自可往凤翔镇去寻庇护。” “你!“卢杞一时被噎住,气得胡子都微微颤动。 德宗看着这两位针锋相对的臣子。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争执起来,但这正是他要的局面。一直以来,他都在试探陆贽,陆贽在东宫问题上的坦然无忌,令他反而更信任这个其实相当年轻的臣属。只是,他作为君王,身边岂可只有陆贽这样的君子,朝政天平的另一端从来不可缺了卢杞。 卢杞是不少朝臣口中的“小人”,不过在德宗看来,小人有时候用起来恰恰更为得力。 等二人吵够了,德宗才和颜悦色地制止了他们:“卢卿,这奉天兵防稀少,是连朕都忘了的事,莫怪陆学士了。朕这几日未曾诏你议事,也是因为听闻你对唐廷一片忠心,兵变那日是越墙而出,险些受伤,朕便想你好生歇息,你不必多虑。“ 卢杞无法,只得谢恩告退。他气急败坏地恼了几日,没想到等来了更坏的消息。 凤翔镇李楚琳果然叛变了,杀死节度使张镒,宣布归附朱泚。卢杞再见德宗时,不由心下惶惶,孰料德宗倒似忘了那日他与陆贽的争论般,议事照常。 这日未时,几位要臣正在御前,守城的令狐建忽然来报,城下来了一支千人的队伍,领军者为陇州行营统帅韦皋,还自称护卫着小皇孙。 陆贽,以及平章事李勉,均眉头一展,向德宗奏道:“恭喜陛下。“ 德宗倒是面色平静,问卢杞:“卢卿,如果朕没记错的话,这韦皋还任了凤翔营田判官一职,算来也是李楚琳治下,你说该不该放他进来?“ 卢杞心思一转,决然道:“若陛下信任,臣愿出城查看,小殿下是否在其营中。倘若有诈,也不过是牺牲臣一人,和陛下安危相比,臣的性命何足挂齿。“ 德宗欣然一笑:“卢卿虽有时急躁了些,对我李唐宗室倒确是一片赤诚。不过性命之说,卿言重了,韦皋此人,朕还是约略清楚底细的。令狐将军,传朕旨意,开城放他们进来。“ 听说爱子得救,太子李诵赶了过来。王良娣前日已有了临产迹象,他守在屋外,听着至爱之人的痛苦呻吟,心如刀绞,彻夜未眠。 大概是太子的形容太过憔悴,小李淳在德宗御前见到自己的父亲时,一时懵然,竟还怯怯地往王叔文身边躲了一躲。 王叔文大骇,忙忙跪下:“陛下恕罪,太子恕罪,是臣一路未照料好小殿下,让小殿下受惊,有些糊涂了。“ 一旁的韦皋进言道:“陛下容臣奏禀,臣路遇小殿下和王侍读时,正是王侍读舍命护得郡王周全之际。“ 德宗点头:“韦将军所言甚是。太子,你宫中有王侍读这样的储臣,朕实在感到欣慰。贩夫走卒尚知恩图报,何况我帝王家。此次淳儿脱险,固有上天垂怜之恩,亦离不开王侍读和韦将军这般大唐忠良,朕须细细考虑,如何论赏。“ 王叔文和韦皋连忙叩谢圣恩。起身后,王叔文又将段秀实、皇甫珩、宋若昭和阿眉等人齐心护卫李淳的过程奏禀了一遍。他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而不去因思及曹家母女的殒命而无法自制。他也知道,这样的场合,不应提到平康坊的事,等尘埃落定,他自会好好吊唁一番红颜知己曹仙儿。 韦皋见王叔文一番话,直听得德宗和太子面色凝重、不禁后怕似的,便瞅个空隙道:“启禀陛下,王侍读所说的宋家大娘子闺名若昭,乃泽潞节度使李帅幕府子弟,臣见她临危镇静,颇有大家风采,一问之下,原来还是王良娣的族妹。” “竟有这等巧事,宣她进来,莫要因为是女子,就论赏不公。”德宗爽快道。 韦皋静静地退下。他知道接下来已不是他的舞台。方才来到御前,他趁太子与小郡王相认之际,已暗暗将德宗座下诸臣打量了一遍。 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人——崔宁。崔宁曾在西川作过多年节度使,算起来是他韦皋岳父张延赏的前任。崔宁不似卢杞那般心胸狭隘,他被削了西川兵权、调回长安,与张延赏也并无干系,因此他倒还对韦皋淡淡地点了点头。 卢杞、李勉、陆贽……韦皋将他们一一看去,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或许还有将要赶到的大将军浑瑊,以及那个皇甫珩。 为人臣者,当徐徐图之。韦皋暗道,思虑着向德宗求娶宋若昭之事。 他正沉吟间,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启禀陛下和太子,王良娣为大唐又添一位皇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五章 良娣托子 宋若昭和阿眉本在被临时改成行宫的奉天县衙外候命,忽见一位金冠玉带、紫色襕袍的男子抱着小李淳匆匆而出,径直往城南而去。阿眉道:“那想必就是太子。” 紫袍男子身边内侍模样的人急步跟着,似乎听了几句吩咐,回转身来,大声道:“宋家大娘可在?” 宋若昭上前行礼,内侍道:“请随咱家一同去看王良娣。” 这内侍年纪不大,满脸疲惫,但眉眼间不见慵懒,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宋若昭不声不响地跟着,到了一座寻常黛瓦的馆舍门前,内侍驻足道:“这是东宫安置之处。” 他话音未落,出来一名着泥金赭红半臂衫的年长宫女,面色凝重,向宋若昭深深一礼道:“娘子快进来,王良娣怕是情况不好。” 宋若昭一惊,行入门内后,只见迎面轩敞的正堂上,坐着一位螺髻高耸、身披帛带、着六幅长裙的雍容妇人。年长宫女轻声提醒道:“那是萧妃。” 太子妃萧氏,父亲是太仆卿萧升,母亲是延光公主。延光公主的父亲是唐肃宗,因此算起来,延光公主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侄孙作太子妃。不知是否伦常上比较古怪,太子与萧氏成婚后,几乎与这结发妻子不怎么相处,五六年来,萧妃并无子嗣。宋若昭在河北时,听母族中人议论过此事,族人自然是当作王良娣受宠的荣光来看待,但此刻以王良娣娘家人身份见到萧妃,宋若昭却觉得颇为忐忑。 萧妃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面上妆色不浓,只眉心一朵花钿。她生着长圆形的双眼,但眼梢并未飞挑,看起来既不凌厉也无风情。她的手本来支着脸颊,见到宋若昭,下意识地放了下来,仿佛生怕失仪似的。当然,其实来人的身份不至于她要顾忌怠慢问题。 宋若昭惶然道:“民女,潞州宋若昭,拜见萧妃。” 萧妃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多礼了,赶紧去王良娣那里。若是在长安,何至于此。”她的嗓子微微嘶哑,一脸倦容。 整个馆舍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安静。宋若昭起身抬头,才发现正堂东首的茵席上还跽坐着一位官医模样的中年男子,面色也是很不好看。 管事宫女引着宋若昭进到后院正房,门口立着的两名宫人打开帘子,一股血腥扑面而来,还有小李淳嘤嘤抽泣的声音。宋若昭定了定神,看到地下跪了两个布衣老妇,像是接生婆。又一位长相还算体面的年轻妇人抱着襁褓,里头想来就是新生的小皇孙。 王良娣榻前的紫袍男子转过身来。这是宋若昭第一次见到当朝太子李诵。这位唐帝国的储君,此刻已全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端严体面。他双目红肿,髭须上挂着痛哭后的涕泪。他扶着趴跪在王良娣身边的小李淳,对宋若昭道:“良娣,要向你道谢。” 宋若昭趋步上前,榻上面无血色的王良娣似乎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轻轻哼了一声:“阿昭。” 王良娣进宫前,在河北族中,最常走动的姊妹,便是宋若昭。二人俱是一样的沉静性子,好研诗赋。但一晃五六年过去,宋若昭再见阿姊,又是这般情形之下,未免惶惑无措,不知如何面对。 王良娣听不到答腔,努力睁开眼睛。她产后血崩,奉天县内唯一的官医,哪里能比得御医,城中又无精良药材,纵是贵为储君妃嫔,这条性命也是没法和阎王去打商量的。 但王良娣在气若游丝间,听得婴儿平安落地,又闻说嫡子李淳也安然无恙,她本性宽厚,竟昏昏然觉得老天还是善待自己的,因此苍白的脸上反而平和安宁。她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宋若昭,奋力将嘴角抿了一抿。 宋若昭见她这般,登时一股哀痛涌上来,泪水滚滚而下。片刻后,她清醒过来,只怕现时是这一家四口最后的团聚,抹了抹眼泪道:“良娣莫多虑,好生歇息,若昭告退。” 不等王良娣表示,太子李诵道:“你下去吧。” 宋若昭起身,跟着管事宫女又回到正堂。萧妃仍在,正听宫女禀报在奉天城寻乳母之事。 “什么头面齐整,此地不比长安,哪有恁多讲究,小儿饿不得,但寻个奶水足的来就成,越快越好。”萧妃道,见宋若昭回来,便问她:“王良娣如何了?” 宋若昭见萧妃眉色间的关切之意也不像刻意做戏,不禁有些诧异。她只道萧妃在恩宠之事上比不得王良娣,恐怕见嫉,但自打照面以来,宋若昭倒觉得,这东宫正妻又焦急又无奈的模样,不过如寻常的一家之主般。心头篱障既卸,宋若昭直言道:“禀萧妃,王良娣已在弥留间。” 萧妃颓然地坐回榻上锦襦,道:“你今晚就在馆舍,送你阿姊最后一程。王良娣素来于京中并无亲眷,她性子和顺,也不跟我和太子要个恩赏回乡省亲,我不能让她走的时候,身边连个娘家人都没有。” 她说得恳切,宋若昭不禁又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 宋若昭来到奉天城的第一个夜晚,在这东宫行馆中度过。这固然是目睹生离死别的哀伤一夜,但太子的深情和萧妃的温善,以及王良娣死前的平静,都令她心生敬意。 这番体会,在她内心深处烙下深深痕迹。她此刻并不知晓,后来皇甫珩与自己多次意见相左时,她对唐廷的辩护,或许根源恰来自太子一家带给她的好印象。 黎明时,王良娣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宋若昭在外堂候着,听见太子李诵那豪不避讳的痛哭。萧妃从打盹中被惊醒,扫视了一圈身边众人,独独对那官医道:“君请回罢,本宫也知君已尽力。太子素来仁厚,但非常之际,恐怕错怪,莫教他出来又看到了你。” 官医如遇大赦,行个大礼,仓皇离去。 馆舍此前异样的寂静被打破,众人进进出出好一顿忙碌。又有德宗那边派来的内侍,面色哀沉地来问情形,又有宫人和奉天司户佐去寻的奶娘到了,再过得一阵,城内的凶肆也来人张罗王良娣后事。 宋若昭立在角落里,正懵懂间,管事宫女牵着小李淳过来,恭敬道:“宋大娘子,太子和萧妃的示下,烦劳娘子先照看着小殿下。” 李淳已经不哭了,但面色从悲伤转为呆滞,看着更叫人心酸。宋若昭虽仍在闺阁,但女子天性懂得护幼,她一路看到自己这外甥小小年纪便经历凶险,好不容易送入奉天城却骤缝生母故去,心中疼惜得不行。 “姨母,殒是什么意思?母亲为何生下弟弟,就殒了?”李淳稚声问道。 宋若昭凄然,但仍努力平静而柔声道:“人非铁石,易遭劫难,小殿下的母亲去了天上,小殿下你莫太伤心。” “那何时能与母亲相见?” “姨母的母亲也很早就去了天上,姨母有时梦中能见到她。小殿下累了一宿,不如睡一觉,梦中也许能见到王良娣,可好?” 李淳点点头,靠在宋若昭怀中闭上眼睛。一大一小缩在屋角的锦襦之上,或许实在太累,竟然在嗡嗡的人声中,双双昏睡过去。 朦胧中,宋若昭感到有人推自己,陡地睁眼,看到管事宫女的脸。那宫女忙忙退后一步道:“宋大娘子,太子殿下和萧妃在堂上。” 宋若昭一骨碌爬起来,将拥着的李淳交给管事宫女,从阴影中趋步来到堂上,跪在茵席上向李诵和萧妃请礼。 李诵的脸浮肿灰暗,但目光已经恢复人色。他和萧妃对视一眼,向宋若昭道:“王良娣弥留之际有一句话,让我问你,你可愿做我的宫人,照顾小殿下。” 宋若昭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怔住。萧妃缓缓道:“你于救护皇孙之事上建有奇功,王侍读已禀奏陛下知晓,太子与我再去御前禀明王良娣的遗愿,你当可破例,以五品良媛入宫。你意下如何?” 宋若昭虽是第一次在李唐宗室前听训,但她的性子素来是面上安静、内里倔强,因此缓过神来后,竟是抬起头来,决绝道:“蒙太子与萧妃看重,又是良娣遗言,若昭诚惶诚恐。若昭一路陪伴小殿下,时刻便是抱着舍了性命也要护得大唐脉嗣和族中血亲的决心,本乃子民之责、人伦之常,并无功可居。” 她说到此处,一时噎住,不知如何再斟酌字句,难道要直言自己已有心上人?她又怕为皇甫珩惹来新的隐患,毕竟他是泾师将领,王叔文和韦皋还不知是否为他在圣上面前陈情。 她望着李诵和萧妃,又急又慌又无奈,长睫一闪,眼中便蓄起了泪水。 萧妃心细,觉得眼前这女子不是拿情作态,略一沉吟,怫然道:“王良娣是太子心爱之人,东宫上下皆知,太子这般问你,不过是因为这乃良娣最后心愿,不如实转告,未免心中过不去那道槛。你若不愿,堂堂东宫怎会强人所难,你哭个甚么。” 萧妃佯作不悦,也是知道太子何等身份,这红脸只有自己来唱。 但宋若昭见萧妃面色有虞,倒是把心一横,直言道:“禀太子和萧妃,若昭已有心许之人。” 她此言一出,太子倒似松了一口气,面色和缓了些,向萧妃道:“我对王良娣可以交待了。” 萧妃轻喟一声:“你正是大好的年华,良人之约本是常事,有何不能坦言。淳儿是我东宫嫡长子,你此番对他舍命维护,我东宫欠你一份大人情。我看你是心思沉重之人,日后若有困难,但说无妨,不必如此瞻前顾后。” 宋若昭伏低称是,惶恐渐渐淡去。太子平静道:“今日之事,我但求对良娣无憾,你既袒露心思,想来你阿姊不会再怪我未令你入宫。此事就当出我和萧妃的口、入你的耳而已,不逾此屋,即已平息,再无人提。你下去歇着吧。” 宫女领走宋若昭后,李诵站起来,向萧妃道:“待陛下宣我时,我便启奏陛下,将淳儿和我与良娣的次子,都入你膝下抚养。” 萧妃不语,心内却翻腾如海。方才宋若昭神色间从惊慌失措到心意决绝,令萧妃深受触动,她不由想起数年前母亲告诉她将要被选为太子妃时,她同样恐惧,但缺了一份执拗相拒的胆色,便再也无法与曾经盟誓之人相伴,而是进入了一段如死灰般的婚姻。 夜深人静之时,萧妃也会自问,为何对太子与王良娣的恩爱可以视而不见、毫无妒意。后来她渐渐明了,因为自己对太子实在从未有男女之爱的心动。在她看来,太子李诵,不过是母亲延光公主家的一位亲眷。既未对他动情,又怎会在乎他对谁动情。 她这浑不在意的模样,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甚至王良娣大约也一直有所提防,临死前还是怕两个孩子落在她这东宫正妻手里。 萧妃苦笑,觉得世间许多女子心事,本也简单,但人们总是往刻薄之处去猜。而朝堂间男人们的阴谋权术,却直到最后才被发现。 这样一想,她内心深处倒是对李诵和宋若昭惺惺相惜起来。李诵这男子,温厚磊落,对自己的正妻虽无缱卷,但始终信任;而宋若昭,看似柔弱,对自己的心意却大胆坚持。 萧妃盯着李诵踟蹰踱到院中的背影,不由微微心疼。她尝过情路迢迢终难相逢的滋味,便更能理解此刻李诵的心如刀绞。她希望这个深情的男子能快些走出来。世间不如意事十之,能否宽解,还是得靠自己。 王良娣殒殁的消息,未到午时已传遍小小的奉天城。韦皋初闻此信,很有些吃惊。他昨日在德宗御前,已知宋若昭被召去王良娣处,只是未料到事情原来如此严重。这样说来,他便是求娶到宋若昭,也算不上和太子攀上多近的关系。 “韦将军,你看内外城之间如何布防?韦将军,你怎么了?”右龙武军使令狐建正与韦皋在内城上巡防,见韦皋面色奇怪,不由发问道。 韦皋哂然一笑,将自己心下的失望收了起来。 外戚之径,不是正道,我堂堂韦氏子弟,难道便不能以军功封侯?韦皋暗道。 但他眼前,似乎终究抹不去宋若昭那仿佛藏着千言万语的双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六章 得意失意 太子李诵经历了人生大悲的不眠之夜,他的父亲,德宗皇帝,倒是睡了个好觉。 韦皋的到来令德宗惊喜。这位刚过而立之年、并无盛名的行营军使,竟然比大将军浑瑊还要先到,德宗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新将唐廷治下的藩镇都排了一遍。 他唤霍仙鸣取来纸笔,写下“朔方”、“邠宁”、“灵盐”、“剑南”、“河东”、“泽潞”、“镇海”,并在这些藩镇名字的上方,又写下大大的“神策”二字。 德宗忽然住笔,盯着案几上砚台里的墨锭看。那砚台实在平庸,但墨锭却丰肌腻理、光亮如漆。他又细观自己手中的笔,难怪用得这般舒服,乃一管锋尖如刃的宣城紫毫。 德宗抬起头来,对霍仙鸣打趣道:“奉天城的官衙里倒还藏着些好东西。” 霍仙鸣讪讪回奏:“陛下,这是老奴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 “你那日忙着救驾,竟还想着揣上这些?莫非你觉得朕恐怕回不去大明宫了?” 霍仙鸣大骇,咚的一头磕在地上,连说“老奴不敢”。 德宗眯着眼睛道:“赶紧起来,朕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在东宫时就跟着我,心细如发是出了名的。” 言及此,德宗忽然脸色一沉,自语道:“那些禁军,都是公卿子弟,平日里朕何曾亏欠过他们,紧要时刻还不如朕的家奴。我看等李晟回来,朕得好好想想,神策军里,是不是也得放些朕信得过的人。” 霍仙鸣谄笑道:“陛下英明,老奴和小监们但听陛下吩咐,这朝堂上的事,老奴着实不懂。” 德宗闭上眼睛,歇得片刻,又对霍仙鸣道:“你去宣陆贽、崔宁和韦皋来。” 霍仙鸣一愣,微微迟疑,还是禀道:“陛下,卢相和赵侍郎清早就求见。” “让他们回去,卢子良,朕不会不用他。” “遵旨。” 德宗宣得正是时候,韦皋和陆贽几乎同时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惊人消息——段秀实死了。 周轶在进奏院囚禁了宋若清和刘风,皇甫珩不见了,何明礼将准备围攻奉天的泾原军诈回了长安,这些事,任哪一件,都是纸包不住火,旦夕间便会败露。因此,段秀实准备以最没有把握但也最直接的方式,击杀朱泚。 那日,在白华殿上,何明礼与周轶刚被姚濬押到朱泚跟前,段秀实便也不请自来。朱泚盯着面色平静的段秀实道:“皇甫珩带走了李唐的皇孙,何明礼带回了朕发往奉天的三千精兵,不该走的走了,不该回的回了。段帅的左臂右膀委实得力,朕刚登基一日,便得了段帅这份大礼。” 但他到底还给这位昔日共拒吐蕃的沙场同袍留着三分薄面,口气与其说惊怒,不如说无奈。 “段公,朕是真心想与你共谋这天下大业,唐廷对你我刻薄寡恩,弃若敝履,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披肝沥胆……” 朱泚话音未落,手无寸刃的段秀实突然暴起,夺下身旁源休手中的象牙笏板,便往朱泚头上砸去。殿上诸臣睹此大变,一时都懵住了,只有姚濬和源休急忙抢上前阻挡,却分别被周轶与何明礼抱住了腿脚。段秀实第一下就砸中了朱泚的前额,顿时血花溅出。他毫不犹豫地再要砸第二板时,那朱泚到底曾是在战场上搏过性命的藩镇头领,身手也是不弱,一个翻身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躲过了笏板。 “段公有诛贼之心,奈何贼泚人多势众,段公和周判官、何虞侯三人,就义于白华殿上。”陆贽语气沉缓地奏禀道。 德宗听罢,沉默半晌,问道:“昨日太子的王侍读进城,说姚令言与其义子皇甫珩并未与贼泚合污,还说皇甫珩救了朕的孙儿后,去邠宁求兵,那么姚令言留在了长安?他未遭白华殿之难?” 陆贽谨对:“姚公的下落未知,臣再着人打探。” 一旁的韦皋在品咂天子的语气。德宗直呼姚令言的名,而不是像平常君臣之间那样称呼官职或表字,传递的信号显然是,天子对这位泾原节度使难有恩赦。即使姚令言真的未参与谋叛,但他的泾师毕竟做了朱泚的棋子,他的儿子姚濬还杀了天子最为倚重的王弟,姚令言这辈子的人臣之路,算是走到头了。 韦皋并未能继续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因为德宗很快就醒悟过来,既然段秀实没能成功袭杀朱泚,那么这个已经僭位的贼臣,很快就会集结兵力,再次扑向奉天。德宗于是面色凝重地向韦皋道:“城武,你与朕说说城防之事。” 韦皋自昨日入城,已身不卸甲地将整个奉天内外二城察看一遍,亦与令狐建和郭曙商量了布防细节,于是对答如流,尤其将守城战术与攻城战术的细节、城中粮草约略能供给的时日,奏与德宗。 德宗登基后,志在打击各地藩镇,眼下掰着指头数数,倒也估摸得出周遭还有哪些勤王之师可以指望。他还在沉吟之际,立在韦皋身旁的右仆射崔宁上前奏道:“陛下,依臣愚见,正在魏博与田悦相持的朔方军李怀光,可为陛下诛贼分忧。” 崔宁说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本是靺鞨族人,当年随着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渐渐成为朔方军的领袖人物。但朔方军以平叛起家,声势坐大后,虽然郭子仪始终将与唐廷的关系拿捏有度,代宗和德宗却提防他的继任者功高震主,因此几年来以移镇、换帅、分兵等方式循序渐进地削弱朔方军的实力。建中元年,李怀光成为朔方节度使时,治下虽仍有五万精兵,却主要执行防秋之责。直至建中二年,东边各镇叛乱加剧,德宗才不得已下诏李怀光率一万五千军兵前往魏博讨伐田悦。 德宗听崔宁提到李怀光,脸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表情。陆贽久为天子近臣,自然知晓原委,又不敢向崔宁递眼色,心下正担忧间,只听崔宁又奏道:“陛下,贼泚在长安本有亲信,如今又得了泾师五千士卒,若其弟朱滔从幽州增兵而来,奉天怕是危矣。” 德宗冷笑一声道:“朔方军,人称虎狼之师,在田悦那里讨到便宜了吗?如何就能击败朱泚?” 崔宁也是中了邪,竟似铁了心要逆龙鳞般,侃侃道:“陛下岁初诏李帅东征平叛时,门下侍郎卢杞曾进言,朔方军不得途经京畿,李节度亦不得进京奏对。陛下素来英明,但在此事上为卢侍郎所误,怕是寒了李节度的心,与田悦对垒只怕也没了锐气。李节度出身渤海靺鞨族,胡人嘛,脾气大,但心眼直,陛下若诏令李怀光奉天、许以荣衔,他必定……“ “住口!”德宗断喝一声,把一旁的陆贽和韦皋吓得身子一颤,霍仙鸣更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崔仆射,你也是朕的老臣了,你听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哪一句像是一个老臣的本份?卢门郎,朕的宰相,轮得到你来教训?就算卢门郎当初给朕出了招昏棋,他李怀光就能因为生朕的闷气、而在平叛魏博镇的军国大事上出工不出力?如果李怀光是这样的人,朕如何还能诏他来守奉天?你简直,简直……” 德宗气极,从那好不容易被霍仙鸣铺陈得比较像龙椅的木床上站起身,指着目瞪口呆的崔宁,又倏地收手甩袖,转身进了里屋。 霍仙鸣赶忙紧随而去,片刻又钻了出来,对三位臣子道:“诸公请回吧。”他停了停,面有难色,但还是向韦皋道:“这个,这个,老奴罪大,但圣人命老奴传口谕于韦将军,若韦将军保得奉天不失,天下的大镇,任将军选。” 韦皋一面谢恩,一面不由尴尬,天子对崔宁暴怒而对他韦皋青眼有加,这让崔仆射这老将军的脸往哪儿搁。好在崔宁倒坦然,朝韦皋和陆贽拱拱手道:“老夫一片忠心,无奈自古忠言逆耳。” 崔宁位高望众,陆贽和韦皋自然谦让,请其先行。陆贽在韦皋身后,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袍袖。待崔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陆贽向霍仙鸣道:“中贵人,国难当前,崔仆射万不可再有闪失。” 霍仙鸣眨眨眼睛,恭谨道:“陆学士所言极是,老奴省得。” 陆贽叹了口气。他这样说,很有些将韦、霍二人当小人警告的意思,在宦海中自然是忌讳的。但他实在是担心崔宁诟病卢杞的言辞传将出去。他越是受德宗恩宠,越是明白卢杞在德宗眼中比崔宁更用得上。崔宁以军功显达,又任西川节度使多年,德宗登基后怕崔宁在蜀地势力太大、假借宰相杨炎的构陷而把崔宁诏回长安。如今虽然杨炎已死,但崔宁对天子身边的文臣难免厌恶,与卢杞之流更是素来不睦。眼下德宗正是龙心烦乱之际,若卢杞要除掉崔宁,只怕比在长安容易。 韦皋做过几年御史,不是崔宁那般懵懂的武人,他在陆贽与霍仙鸣的只言片语间,已听出深意,倒颇敬几分陆贽的君子之风。当下向陆贽道:“学士放心,某也是边镇军营中人,崔仆射如此为武将说话,某怎能不感激。” 陆贽作揖致礼,又想到韦皋昨日才进城,如今承担驻防大任,便将德宗幸奉天城后、长安朝官陆续来投的情形与韦皋说了个大概。 二人告别时,已近正午。韦皋纵马而出,往奉天内城门方向驶去,行到中途,忽然看见黄土道旁一个熟悉的纤秀人影。 他微一迟疑,到底拉了缰绳,策马缓缓趋近,叫道:“可是宋家娘子?” 宋若昭侧脸仰头,见是韦皋,疲倦凝重的面色倏地和缓。 她今日在东宫馆舍歇息片刻后,遇到了前来吊唁王良娣的王叔文。王叔文悄悄告诉她,自己并未向德宗奏禀阿眉的吐蕃暗桩经历,但阿眉既是胡人、又进了奉天城,一时不可能再出去,已领了德宗的赏赐,在城内暂时住下。宋若昭因了良娣托子一事,本就觉得与太子和萧妃相处颇有尴尬,听王叔文这么一说,正想与阿眉去同住。 当然,更重要的是,宋若昭惦记着皇甫珩,若她人在东宫之外,自然打听起来便宜一些。 她禀过太子李诵与萧妃后,依着王叔文的指点,去寻阿眉的住处,想了想又换了方向,往城门寻去。她觉得,要知晓邠宁是否来兵,问韦皋自然最好。 但她又不愿显出自己的私心,正思量间,竟就路遇了韦大将军。 那日韦皋提及诗句,宋若昭忆起往事,着实一惊。不过,惊奇世事机巧之余,她并无心动波澜,只是对这韦将军亦文亦武的风采很是高看一眼罢了。 她见韦皋没有下马的意思,生怕他淡淡寒暄便驰马而去,也顾不得字斟句酌,直言道:“韦将军,奉天今日可来了新的援兵?” 韦皋摇摇头:“娘子可是在盼潞州来人?某也听得王良娣之事,还请娘子节哀。若娘子想回潞州又不便向太子提及,某愿出面想个办法。” 宋若昭觉得有趣,这韦将军怎地总想将她送回家乡,或许在这些男子眼中,女子本弱,见了刀兵之灾便恨不得远远避开。 她只得将话又挑明了些:“前日蒙将军搭救时,王侍读曾提到一位皇甫将军去向邠宁韩将军求援,我的一位婢子为了照顾他的副将也随行而去,所以,所以不知邠州方向可有皇甫将军的消息。” 韦皋骑在高头大马上,占尽天时,正好背着日头隐藏自己闪烁的眼神,但宋若昭脸上的一丝不寻常的古怪与羞赧,却叫他看了个仔细。若是主仆之间的顾念,怎会是这样的神色。 “是那位不与泾师叛军同流合污的皇甫珩将军?”韦皋故作淡然地问。 宋若昭果然入彀,忘了掩饰自己眼角眉梢的欣然,急急道:“正是。” 韦皋心中一沉。他直觉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这女子虽是聪慧之人,但于情事上,到底稚嫩,瞒不了什么。 只是,韦皋毕竟世家子弟,莫说对宋若昭本有别意,便是寻常女子来打听事宜,他也不会失了礼节。于是,他和颜悦色道:“若有娘子婢女的消息,某必着人告知。” 宋若昭福身行礼,目送韦皋远去。 她忽然怅怅若失。这韦将军倒真的和气,可是,她似乎什么也没问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七章 邠师将至 门下侍郎卢杞徘徊在自己临时住处的土墙边。由于匆忙逃离长安,这位素来锦衣玉食的帝国宰相,眼下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细绫褠衣,披着半路碰到郭曙时获得的狐裘袍子。好在郭家的东西着实不赖,冰冷的夜里,卢杞盖着这轻软却异常保暖的裘袍,倒也挪得过去。 临时接纳了唐廷天子、太子和官员们的奉天城,县令裴敬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保证用度周道。不过卢杞并不在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德宗身边的那些近臣。与他同居宰相之尊的平章事李勉,这几日忽然染疾,一病不起。这真是屋漏偏逢雨,本来,李勉与自己在场面上尚且过得去,现在李勉不出现,还不知那陆贽陆大学士怎么在德宗跟前肆意编排他卢相爷呢。 卢杞阴了脸,颊边青灰色的胎记配着这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更显可怖。卢杞自知,朝堂上下对他诟病的,首先是容貌,其次是出仕的方式。在那些仪表堂堂、进士出身的大员看来,面庞丑陋、又只是因门荫获得官身的卢杞,哪里比得上表里兼修、出自天子庠序的同僚。 好事者甚至还编了轶事,言道卢杞之所以与汾阳王郭子仪一家交好,乃因有一次卢杞去郭家办事,郭子仪叮嘱女眷切不可对卢杞的相貌露出讥诮之色,很给卢杞留了面子。 对于这样的风评,卢杞又好气又好笑。这些自恃才高的孔门子弟,刻薄不仁,难道就比他卢子良高洁得到哪里去?他们长于说教,可圣上削藩要用钱用计的时候,他们又给出什么妙策来了? 堂堂卢宰相觉得,自己的内心是孤独的。这颗孤独的心,幸得有识人之明的德宗来抚慰。因此,他绝不会和王翃那吃里扒外的老狐狸一样,背叛德宗。他自信,那日拖了户部侍郎赵赞星夜逃离长安、追随德宗和太子来到奉天,是发于肺腑之举,是他卢门忠义家风的传承。 他越是这样自我评价,就越是仇恨陆贽、崔宁等人。他们与他的政见分歧,他们对他官品人品的鄙夷,都是直接表现在德宗面前的,这就好像夺人所爱一般残忍。卢杞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为何会将郁郁不得志写成闺怨诗,果然臣属希冀天子对自己永恒的信赖与肯定,就如女子希望君心如磐石一般炽烈。 黄昏时分,就着暮色小跑而来的霍仙鸣,唤醒了沉浸在“闺怨”中的卢杞。 “陛下宣卢侍郎议事。” 霍仙鸣又压低嗓音补充了一句:“只宣卢公一人。” 这对于臣子来说,大约是最为动听的语言。而到了御驾前、德宗开门见山的询问,则更是将卢杞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子良,邠宁镇的急使刚到奉天,奏报韩将军拔师勤王,后日可到奉天。你可有意策?” 卢杞暗喜。看来是自己虚惊一场,在军国大事上,他并未成弃卒,甚至似乎,天子对于他的倚仗未见得就逊于陆贽。他于是颇为振奋,中气也格外足了些:“恭喜陛下,此消息,从小处说,奉天得援,从大处说,利于削藩。” 德宗龙颜一动,若有深意地盯着卢杞。 “如何利于削藩,与朕细细道来。” “启奏陛下,自古来福祸相倚,贼泚作乱,表面上看是祸,却暗藏福音。河东五镇叛乱,那些节帅不过是各自割据称王,彼此未见得觊觎对方。然而此番朱泚于京城僭位,妄然称主,臣以为,各镇节帅但凡不是愚痴,必不容得朱泚一家坐大,纷起讨贼必成大势,陛下正好借此剪除一些心腹之患。” 德宗来了兴致,这陆贽和崔宁口中的“小人”,果然没有令自己失望。卢侍郎,从来都是一肚子算计。 “子良还是看得透些,越是危急困厄之际,朕越是离不开卿呐。”德宗面上浮现出诚挚的神色,又追问道:“先论眼前,邠宁之师,朕可要提防?听说邠宁节度使韩将军出兵前,姚令言的义子皇甫珩投奔于他。” 卢杞道:“邠宁之师就算有诈,也不过是疥癣之患,小防即可。韩将军出身朔方军,但郭国公早已将他从李怀光手下分出,而且韩将军似乎早年在西边防秋时与朱泚不合,那皇甫珩又确实于救护小殿下之事上有实功,臣倒以为邠宁来军,也许真的是来勤王。只是……” 他停了下来,蹙眉凝思。他不想太快地泼出自己的谋划,过于迅速的奏对,在君王面前,总显得不够沉稳。少顷,他抬起双目,向德宗道:“陛下可真的信韦城武?” 德宗一笑:“子良莫卖关子,朕替你说了罢,你想建议朕,扶持韦城武这样势单力薄的武将。” 卢杞道:“陛下英明,邠宁援兵,可令其驻扎城外,若朱泚叛军来犯,正好检视韩将军与皇甫将军是否忠于陛下。令韦城武与城防之上援应邠宁之师,保存陇州之师的生力。” 德宗点头,瞥了一眼侍立在身边的霍仙鸣,向卢杞道:“自建中二年卢卿领门下侍郎之职,朝堂上下,对卢相爷有微辞者甚众。朕倒觉得,卢卿胸襟阔达,若朕没记错,韦城武在先帝手下做御史时,参过你一本。” 卢杞叹口气道:“当年臣的妻舅浮夸招摇,打着臣的名头贱买良田,被人通告至韦城武处。御史之职,本为察举百官,韦御史恪尽职守,臣怎会对他心存芥蒂。此番他以陇州行营兵马使前来,臣也陆续听说他对付手下叛将的狠辣手段,韦城武此人确非等闲之辈,若假以时日,或可成陛下削藩大计中的左膀右臂。” 德宗龙颜大悦,击案道:“真是解颐之语。霍仙鸣,传膳,朕与卢侍郎,边吃边谈。” 御膳十分简单,不过是加了少许羊肉的菠薐菜烤饼,伴些胡麻乳粥,但卢杞觉得,这顿晚食的味道,远远胜过平素在大明宫政事堂的那些珍馐佳肴。虽然是非常时期,君臣之间也因脱离了御史们的监督而可以不拘于礼纲,但能单独陪伴圣上用膳,仍是远超于寻常恩赏的殊荣。 卢杞瞄着眼前这碗粥,他有些自信地赋予了它神奇的意义,他想起前朝的汉光武帝与爱将冯异之间,不也有着一碗粥带来的休戚与共的故事。 德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座下的卢侍郎,心里也有一种暂时的满意。 长安兵变骤起时,德宗又惊又怒,简直濒于崩溃。这位帝国的统治者,在少年时经历了安史之乱,又在名义上平定了这场浩劫,自认天降大任于己。他继位后,雄心勃勃地要与那些疯狂生长的藩镇力量决一死战,结果却和曾祖父玄宗皇帝一样狼狈逃离长安。他后悔对于朱泚没有先下手为强,更恼恨自己居然错看了王翃。直至看到身边还站着太子李诵、大学士陆贽和郭子仪的儿子郭曙等人,卢杞与韦皋又陆续出现,据报大将军浑瑊也在赶来,德宗又逐渐平静下来。他斗志重燃,觉得朱泚不可能比那安禄山更厉害,这场叛乱必能得到平息。 平静下来的帝君,自然又有心情思考驭臣之道,以及为将来的相权、兵权的分配早做打算。德宗在结束晚膳之前,语重心长地向卢杞道:“卿与陆学士,俱是贤才,朕向来对贤臣不会厚此薄彼。卢卿对各藩镇的底细原本摸得透彻,莫再因与陆学士作对而犯凤翔之误。” 帝王如此直接又如此和蔼,真正是将自己不当外人了。卢杞脸上愧色浮现,心底却罩了一层暖意。 君臣的谈话结束后,霍仙鸣将卢杞送出庭外,临别时低语道:“崔仆射在奏对时,总为朔方军李怀光讨龙恩,又说了许多对卢公不利之辞,陛下实在是对此人颇为担心,只怕又成第二个王翃……” 卢杞一凛,道:“中贵人的意思是?” 霍仙鸣谦卑地行礼:“卢公折杀咱家了,咱家哪敢有什么意思,咱家所言所想,皆随圣上。” 幽暗的灯火下,霍仙鸣抿嘴一笑,眼神露出一种奇怪的考探之色,仿佛在鼓励卢杞大胆设想,设想某种来自圣上的不能明言的旨意。 奉天城的又一个夜晚如期而至。在圣驾临幸后,奉天的每个黑夜都格外安静,无论宗室还是官员,无论将卒还是庶民,大家似乎都在凝神等候即将发生的大事,那必定会猛烈又胶着的与攻城叛军之间的战斗。 宋若昭望着窗外的一弯星月,心绪纵横。对于皇甫珩随着邠宁之师的到来,她既渴盼,也担忧。再过一会儿,她惊觉自己竟然对弟弟宋若清的安危没有那么深重的挂念,又自责愧疚起来。王叔文连着两日来看望宋若昭和阿眉,零碎地带来一些长安城的消息,包括段秀实的死、姚令言的失踪。但王叔文不敢多打探宋若清和刘风的下落,他唯恐这一问,朝堂上下便知晓当初出卖皇孙的,是宋若昭的弟弟。 “王侍读真是菩萨心肠。”王叔文走后,阿眉幽幽道。 当初巨象救险后、王叔文对阿眉请求独自护送李淳的刹那犹疑,并未有损于他们之间的友情。同时,宋若清搬来和阿眉同住后,也觉得阿眉的戾气淡了些。这个胡女,仿佛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稍稍在自己局促而痛苦的人生中暂时歇歇。 她们住在县令裴敬手下的杨主簿宅中。主簿清贫,屋舍破旧。好在这杨主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丈,几个儿子从军在外,家中只一位勤勉和顺的老妻,正适合安置两位闺中女子。 宋若昭的目光从深蓝的夜空收回,投向阿眉。她看到阿眉斜靠在墙角,就着微弱的油灯摩挲一根银钗。 两位女子乱世相逢,经历了密集的险境,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但她二人仿佛不约而同地,虽则看得出彼此在思念心上之人,却既不探问也不诉说。 她们灵府多慧,知晓对方疆土的边界在何处。并且,即使她们的心上人,一在人间一在地府,她们的辗转难眠却是同样程度的煎熬,未知的担忧和深切的哀思,委实都如沉重的草垛般,压在她们胸口,哪里能安然地入睡。 二人在灯影中默然相对良久,阿眉先开口道:“宋家阿姊,倘若我为暗桩之事泄露,你便一口咬定,你和王侍读浑不知情。” 宋若昭心下感激,沉思片刻,轻声问道:“你在长安,杀的都是什么人?” 阿眉道:“我初到长安只十三四岁,正逢神策军李晟将军大破吐蕃与南诏的联军,赞普治下有个部落长老的儿子死于唐军一位中侯之手,吐蕃暗桩便在长安找到他,将其杀了。我当时,扮作游倡,将那人引到僻静之处。再后来,我的胆子慢慢大起来,与我搭伴的萨罕,便让我动手杀人,只是再未杀过一个唐人,都是回纥使者或大商人,很让鸿胪寺头疼了一阵。寻常时,我们主要是探知一些边关守将的更迭军情,让商队送回吐蕃。” 宋若昭“哦”了一声,轻声宽慰道:“若在你手中丧命的主要是回纥人,圣上就算知晓了你的身份,或许也不会太治罪于你。” “为何?” “你可听过陕州之辱?广德元年,今上还是雍王,奉先帝之命前往回纥借兵,以期彻底平定史朝义叛军。当时的回纥可汗因与先帝代宗约为兄弟,便要求今上以子侄身份向自己行跪拜之礼。今上以大唐储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身,如何能向回纥头领下跪,回纥人恼羞成怒,便将今上的几十名随从鞭打致死。今上曾受此辱,怎会对回纥人不心存恨意?你们既然杀的主要是回纥人,今上就算不明说,心下说不定颇觉得痛快解气。” 阿眉似听入了神,喃喃道:“我们吐蕃人只道,回纥助唐人平定安史之乱,又素来与唐人商贸频仍,今岁圣上更是将公主也要嫁去回纥,唐回之间应是盟誓坚定,于我吐蕃颇为不利。未曾想圣上竟和回纥有如此芥蒂。” 宋若昭议论这些,实是不想阿眉就此消沉、回吐蕃伏罪后一死了之,现下见她果然若有所思,便继续趁热打铁道:“世间之事原本就如迷雾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并无定数。我何尝不想自己变作天神,领有十万雄兵,所向披靡,将这纷乱局势一日之间收拾干净,大唐又复归盛世太平。但这是痴人说梦,我便也只能从心中最卑微的坚持开始,守在这危城,等我的那人平安到来。我既不能使刀,也不能挽弓,但倘若叛贼来攻,我等妇孺总还能做些援应守城将士的琐事,因此也要提起心气,不可落了意志去,可对?” 阿眉没有接话,但她浑身放松了些,缓缓躺下,定定地看着墙上二人的影子。她心道,你宋家娘子本就是唐人,又等待着你那皇甫将军凯旋,自然抱着这样的心志,可我阿眉呢,我既然是个没有归宿的游魂,这世道浮沉,于我又有什么干系。 但她想到归宿二字,心中却莫名一动。她到底还是花季女郎,再深的切身之痛中,其实总还隐藏着一丝对将来的期许。这几日,与王叔文和宋若昭这两位朋友的相处,甚至那陌路相遇的韦将军对宋若昭的奇怪的眼神,都令她的心思又慢慢回到人间。 自己还如此年少,是否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天国的母亲和蒙寻若见到自己这副模样,是否会哀伤? 她思来想去,终于昏昏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八章 戮力同心 奉天城虽然毫无繁华富丽之象,但作为拱卫京畿的军事要塞,的确修建得堪称完备。它的正面城墙之外,甚至带有一个不小的瓮城,瓮城之门与主城门错开,这样即便强敌先攻克了瓮城城门,也无法长驱直入主城。而主城雉堞上的弓弩手正好自上而下向瓮城中的敌军射击或者倾倒沸油、投掷行炉,攻城的敌军若不能迅速攻克主城门,便会如瓮中之鳖般,只能挤在瓮城里白白丧命。 邠宁之师抢在朱泚的前面赶到了奉天,但德宗采纳了卢杞的建言,敕令邠师在城外驻扎,与奉天的守城共同迎敌。内侍霍仙鸣还奉诏宣皇甫珩进到瓮城,与韦皋共商军情。 邠宁节度使韩游环的不悦摆在脸上。他和皇甫珩日夜兼程,还是被陇州韦皋占了勤王的先机。这也就算了,现在圣上居然连城门都不让进。 但皇甫珩在策马往奉天瓮城进发之前,简短地劝慰了韩游环。 “韩使君,我本自叛军中来,陛下若真的不信我们,为何偏偏令我与守城的韦将军商议?合兵勤王,各有阵场乃兵家常计。奉天城外地势多变,若吾等布阵得当,那韦将军又能居高临下以箭矢援应,邠宁之师或能建上一笔奇功。” 皇甫珩的一番言语渐渐消弭了韩游环的沮丧。韩游环本是朔方军郭子仪的老部下,向来勇猛无畏。他手中那些弩车辎重,又是邻镇泾原冯河清临死前急中生智送过来的,身边立着的这个年轻但颇沉稳的将军也是泾师骁将,若说天命之道,他实在也已经捡了几分运气。当务之急确实是全力布阵,而非与城内那个韦皋拈酸吃醋。 时令已过十月初旬,日头落得越发早了,仿佛不愿多看一眼这乱哄哄的人间似的。 韦皋奉旨立马于奉天瓮城之外,遥遥望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扬起的烟尘被落日余晖照得如一团金光,将人与马都包裹其间。 皇甫珩驰到城下,收缰立住,与韦皋互报名号。韦皋于公于私,这几日对皇甫珩已多有揣测描画。及至相对致礼,他见皇甫珩清俊精干,面上带着不惧危情的神色,显然也是于边镇历练既久,又与自己一样是长安口音,不免油然生出相惜之感。 “难怪宋家娘子对此人倾心惦记,确实人物不凡。”韦皋心中讪讪,觉得自己此前对宋若昭一星半点的朦胧意动可休矣,眼下箭在弦上的紧迫时局中,还是应多盘算怎样将人臣之路经营得稳妥些。 二人进得城门,下马后,韦皋引皇甫珩登上雉堞。瓮城的城墙,与主城城墙一般高、一般厚,因此站在瓮城雉堞上,可以将奉天城外一览无余,却无法看清城内情形。皇甫珩明白,德宗对自己的泾军身份,仍是多有提防。 韦皋在陇州镇边数年,每年秋天都要与吐蕃人开战,因此对于城池防守及开阔战场的布阵都殊为熟悉。此刻他见奉天城外并无一兵一卒,便指着西南的梁山问皇甫珩:“邠宁之师可是驻扎于彼处?” 皇甫珩道:“正是。梁山为方圆数里的最高处,且沟壑深幽,易于藏匿军骑。韩将军与在下的谋划是,叛军自东南方向来攻,若韦将军能牵制其先锋者半个时辰,稍挫其锐气,吾等自梁山径直而下,攻其侧翼,冲散其右、中方阵,或可告捷。” 韦皋兴趣陡增:“听皇甫将军的意思,邠师此番以骑卒为重?” 皇甫珩颔首道:“某本随义父姚节帅领泾师东行解襄城之围,并非像以往防秋时需与大漠铁骑相对,因此泾师以斧兵、弩机手、弓箭手为主。如今这些泾卒落入朱泚之手,若被其用来围攻奉天,在旷野之上,当以骑卒制之。韩节帅采纳了在下的建议,开拔时,约有两千将卒是重甲精骑,另有五百长枪兵,五百弓弩手。” 韦皋默默喟叹,别看此人比自己年轻不少,当真算得沙场宿将。当下又追问一句:“皇甫将军缘何知晓,圣上会令邠宁之师驻扎于城外旷野呢?” 皇甫珩正色道:“即便邠宁将卒能入城,若叛军来攻,韩将军与在下亦会伺机率军而出,而非被动守城。” 他忽然意识到言语有失,竟似在讽刺韦皋捡了圣恩的便宜一般,忙作揖道:“某一心计较的是兵法,韦将军莫误会。” 韦皋爽朗大笑,一双锐利的鹰眼坦然直视皇甫珩:“皇甫贤弟多虑了,临战谋略,本就该如此直言不讳,哪来那么多的字斟句酌。韦某听君一席话,亦觉良策堪用,君看这样如何,这瓮城之下五十步有羊马墙,若与叛军开战,在下派出五百精锐步卒,于这羊马墙后列阵。若叛军自认能以少胜多、急于登城,必在羊马墙附近集中兵力来攻,届时贤弟和韩将军可包抄之。” 皇甫珩大喜。他与韦皋素无交情,原本以为若其能出兵在城墙雉堞上以箭矢助阵,已然尽力,没想到他竟主动提出愿意出城,而且承担的又是诱敌的硬仗。 当下二人说得投机,将羊马墙外如何放置拒马枪和鹿角木,以及叛军所用泾师之弩车的射程步数细细商来,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韦皋领着皇甫珩下梯进到瓮城一侧储放箭矢的土屋边,牙兵奉上两壶热酒和几块糗粮。 皇甫珩也不推辞,饮了一口热酒,抬头环视瓮城的雉堞,微微踌躇,终于问道:“某已听军使说,几日前是城武兄护送皇孙入城与圣上和太子团聚,兄可见到一位姓宋的娘子与王侍读同行?这位娘子是泽璐节度使幕府子弟,更是太子宫人王良娣的族人,因当初她在宅邸中掩藏了皇孙,在下恐贼泚对她加害,便也将她带出了长安。” 火炬的微光中,韦皋见皇甫珩的眼神,与前日宋若昭打探消息时的目光如出一辙,那努力隐藏却分明异样的期许之情,怕是这对少年男女自己都未觉察。 韦皋年长这二人近十岁,又曾有过爱妻,也经历过悼亡之痛,岂能不知世间这情字滋味。他暗忖,自己见到宋若昭怕是比皇甫珩早得多,只是无缘结识,再次相遇后,自己对这宋家女子的倾心,一半还掺了接近东宫的念头,实在算不得多么纯良。 韦皋看清了自己的心,反倒坦荡地承认皇甫珩更堪为宋若昭的良配,因此竟为他二人终究能于奉天城重逢而欣慰起来。 “贤弟说的宋家娘子可是闺名若昭?她与王侍读皆因护主有功,得圣上嘉赏,眼下已安妥在城内。” 韦皋的声音又低了一低,但语气磊落:“宋娘子前日还来城防处打听邠师动向,愚兄可为贤弟传句音讯。” 皇甫珩听得宋若昭平安,心中这几日的挂念终于如石落地,忽然品咂出韦皋的话中深意,不由面色微赧,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 韦皋见他如此,笑道:“愚兄了然,大敌当前,城防之下,不谈闲事。时辰已晚,这便送贤弟出城吧,某也好将吾二人之议回禀圣上。” 皇甫珩拱手告辞,飞身上马,往梁山方向急驰而去。月高星稀,朔风扑面,呵气成冰般的寒冷笼罩大地,皇甫珩却似浑然不觉。 他的心头热意涌动。这十几日翻天覆地的变化,姚令言、姚濬、王翃、朱泚、段秀实、王叔文,这些或亲或疏之人,要么仍努力护他周全,要么算计谋害他,要么与他共历患难。如此经历,实在远比以往与西蕃人打上一场恶战更为令人心力交瘁。好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头次见面的韦皋颇有君子之风,宋若昭安然住在奉天城内的消息更令他陡地振奋。 “但愿力战一场,圣上便能允邠师入城,我便能与你相见。”皇甫珩驰道梁山下,打马立住,遥望暗夜中森然寂静的奉天城,心中如此默念。 另一边,韦皋的牙将见皇甫珩远去后,探寻地问道:“韦将军,我们真的要遣出五百步卒,助这邠师抗敌?” 韦皋侧过头来:“怎么,有何不妥?” 这牙将素来是韦皋在陇州的心腹之人,便悄声直言道:“那朱泚不仅有自己的亲兵和泾师,还有他在幽州的二弟朱滔发来援兵,末将以为,眼下时局无法估量,将军还是保存些陇州士卒为好。何况圣上本来也未令我们出城哪。” 韦皋轻笑一声,盯着牙将道:“圣心难测,焉知陛下不是试探吾等。前程险中求,我陇州帐下这些好儿郎,千里勤王,难道只为了将这功劳拱手相让?韩游环韩将军,原是朔方军,什么仗没打过,若我们陇州之师出工不出力,他会看不出来?与其让他领了头功后去圣上御前说三道四,不如我们与邠宁之师戮力同心。况且,我看那皇甫将军,不是苟且之人,当可协作。” 牙将明白了韦皋的这番计较,便不再多言。 其实韦皋还有一分心思,不会说与自己这亲信。此前霍仙鸣来传诏时,提了一句卢杞的建议。韦皋面上无波无澜,心底着实不快。他在长安朝中为官时,不是没有和卢杞打过交道,近日崔宁与陆贽常在德宗跟前细数卢杞之恶,更让他对卢杞没有好感。霍仙鸣这样谨小慎微的中贵人,提到卢杞必定不是无意,这让韦皋分外警惕。 他绝不想领卢杞这等奸狭之辈的情,更不愿以武将之身做文臣的棋子。因此,卢杞建议德宗保住陇州兵无损,他韦皋就偏要冲锋陷阵一番。目下是何等情形,谁带兵来守奉天,谁就能作主。就算是天子点了头,也轮不到他卢杞卢相爷来下这盘棋。 这一夜,斥候来了好几拨,一致的消息是,长安方向来的朱泚叛军快到骆驿了。韦皋不敢怠慢,急忙将自己与皇甫珩的合计向令狐建和郭曙交了底。令狐建是禁军宿将,郭曙是郭子仪的儿子,二人都是宦海多年,几日内已看出这奉天城内,圣上倚重之人,文为陆贽,武推韦皋。反正自己也拿不出像样的兵卒,风头便让陇州军汉们抢去吧,因此二人均道“但听韦将军定度”。 韦皋连夜调度帐下精卒,待命前往城外羊马墙布阵,又将自己与皇甫珩的商议写了奏报交与牙将,只待天明即通过陆贽呈与德宗。 彻夜未眠后,韦皋望着东方一抹浅白的天光,眼皮终于开始打架。昏沉间,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笔蘸墨写了一张笺条,唤过自己一名老仆,吩咐了几句。老仆喏喏,将笺条塞入袖口,离营往奉天城深处行去。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不放在心上。”韦皋自言自语道。 翌日未时,奉天城的南方果然出现了大片的行军队伍。 朱泚想速战速决,派姚濬辖五千泾师,希望借助兵力优势一战而擒得德宗。 此时,站在梁山上的皇甫珩,也看清了来犯之敌的大致情形。 在那几面明黄色绸缎做底的军旗上,或用黑线绣着大大的“秦”字,或画着一只黑色的狻猊。叛军公然地打出僭越帝位所用的国号,来进攻帝国天子驻跸之城,而这叛军的主力却是自己曾经的同袍将卒,皇甫珩纵使已慢慢接受了这荒唐的巨变,此刻真切地面对此景时,仍觉得喉头一股甜腥之气,怒血上涌。 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下来。韩游环派出的斥候所报,与他估计的并无出入,叛军虽携带了云梯、撞木、接车等攻城械具,但军阵中主要都是步卒。 更让他不再忐忑的是,咫尺之遥的奉天城内外,朗朗白日之下,韦皋的守军果然在雉堞和羊马墙都开始有所动静。 他回头看看沟壑之下严阵以待的邠宁铁骑,一片片晃眼的鳞甲,一排排骇人的长矛,其中百余精卒甚至还配备了细长精巧但异常锋利的马槊。 邠宁节度使韩游环在一旁道:“皇甫将军,老夫这回可是听了你的,把我在朔方军时候攒的家底都搬来了。” 韩游环眯缝着眼遥遥打望了一番黑云般压过来的朱泚叛军,又瞅瞅皇甫珩,继续打趣道:“皇甫将军,你心眼这般多窍,断不能只使唤老夫的邠宁兵。你得想个法子,怎生将你那些泾州军汉从朱泚逆贼的手里再夺回来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韩游环的话,蓦地让皇甫珩胸中一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十九章 联姻风波 晓寒未散。 宋若昭摩挲着手中的益州纸笺。上面“使君已至,驻于城外”八个字令她的神志陡然炽热起来。但韦皋的老仆只是面无表情的传音者,不及她细问便告辞而去。 饶是如此,她也打心底感激韦皋,一种掺杂着惊喜的感激。韦皋的用词,显然表明他猜到了她的心思,或者大约是从皇甫珩的直接探问中确信的。这未免叫人有点羞怯尴尬,但自己心属皇甫将军是世间常见的男女之情,被那韦将军看出来又何妨。 她仔细端详了那个“至”字,回忆它与“长江不见鱼书至”中末尾一字的行笔异同。喜讯令她思绪活跃,她觉得韦将军是这样一位行事周到的君子,自己若有机会向其致谢,或可提起当年那首诗,也算是诗友佳话。 不过,邠宁之师竟然没有入城,这多少有些让她担心。 辰时,宋若昭与阿眉出了门,见到奉天城已一派紧张备战的景象。 内城城墙下的街道悉数疏通,每隔百步便有令狐建的龙武军士卒值守,不许城中百姓靠近,为的是确保守城将士能迅速无碍地在四面城防间通行。而韦皋的陇州军步卒骑士,则聚集于奉天正南城门之下,军容整肃,更有精壮的弓弩手已然登上雉堞。 阿眉虽比宋若昭年幼,但素来的酒肆营生使她惯于搭讪探查。她语笑嫣然地截住一名陇州服色的军士,想细问邠宁将卒的详情,不料韦皋素来治军甚严,下头的军汉们尽管粗豪,一旦迎来战事却仿佛为双唇上了锁,只按号令行事,不向闲人吐露半字。 二女正失望间,却听身后有人道:“想打听何事?怎地不来寻我?” 说话的正是王叔文。这位立下大功的王侍读,虽然伤了一只胳膊,但来到奉天后,在太子李诵身边的地位,俨然等同于德宗身边的“内相“陆贽。今日一早,王叔文便得知了韦皋的部署。他此前多少察觉了皇甫珩与宋若昭之间微妙的情愫,此刻见宋若昭眉色微蹙,阿眉又四处打探,怎会不知缘由。 王叔文对宋若昭道:“圣上既然允韦将军与皇甫将军商议军情,就是用人不疑之举,皇甫将军在城外与城里的韦将军互成犄角之势,未必不是克敌制胜之妙计。娘子不必太忧虑。只是在下听到了另一桩消息……“ 宋若昭一惊:“是若清?“ 王叔文摇头道:“令弟尚无音讯。是关于娘子你的。驿馆送来的公牒中,泽潞节度使李公奏报其有望说服已经自立为赵王的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返正朝廷。此外,李公誓言,将尽快回军勤王,并且提到,很为幕宾之女能忠心护主而欣甚,说是要认宋娘子你为义女。“ 宋若昭诧异,他们护送皇孙进奉天城才几日,消息竟已传到潞州。不过如此说来,父亲宋庭芬应该也知晓了自己在泾师之变中的下落,当可微微宽心。 阿眉在一旁揶揄道:“看来世道虽乱,大唐的驿站倒是尽职得很,消息竟像长了翅膀般传得恁快。恭喜宋阿姊,这一路的惊吓没白受。还有皇甫将军,丢了泾原镇,若是给泽潞镇当女婿,也算投奔到膏腴之地了。“ 宋若昭脸又一红。阿眉与她关系已亲近,即使如此口无遮拦,也并不令她觉得被冒犯,反而倒有些正中下怀的欢喜。 只是,须臾间,王叔文接下来的话就打消了她的喜悦。 “李节度还奏请陛下,将你进为太子的良媛。“ “什么!“宋若昭仿佛从飘渺云间陡然落地,面上红晕还在,眼神里却满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就连阿眉也吃了一惊,收敛起嘴角那本无恶意的讥诮,问道:”王侍读,这泽潞节度使打的是何主意?“ 王叔文叹口气:“想来也无甚稀奇,巨变骤起,藩镇的节帅们必定各怀心思。令尊既是这泽潞节度使的幕宾,娘子更应素知李抱真李节度不是田悦和王武俊那样的鲁莽武人。“ 王叔文认为,李抱真占据泽潞一带,离长安和洛阳都不远,必会忧虑朱泚、李希烈之流坐大后吞并自己的藩镇,不如趁早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唐廷的军队共同诛灭叛乱藩镇。而李抱真在建中元年还分到了昭义军的兵权,眼下手中也有万余精兵,德宗不可能不对其刮目相看。 阿眉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你们唐人最讲究裙带联袂。这李节帅必是膝下无女,又听说阿姊你立下大功,还是王良娣的族人,忙忙地认了你做义女,与天子攀个姻亲,譬如当年郭公子仪那般。“ 宋若昭心乱如麻,但一灵尚在,直截了当地问王叔文:“圣意如何?“ 王叔文皱了皱眉:“圣上似乎有心笼络李节度,宣了太子商议此事,太子回府后,今早说与我听,如此而已。太子并无主意。” 宋若昭心中一凉。太子和萧妃是知晓自己已有意中人的,那日也颇为体谅。但此番关系唐廷与亲藩的利益,不管李抱真将来是不是能成为第二个郭子仪,先允了他的请求、让他成为大唐储君的岳家,对其他那些半大不小的还在观望的藩镇也是个敲打。想来,太子就算感激她救护李淳的恩情,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忤逆德宗的心思。 幼年丧母、经历离乱、父亲开明,这样的人生使得若昭养成了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习惯。但此刻,她无法沉住气。她咬着嘴唇,对阿眉道:“咱们想法子出城吧,你要逃去哪里便逃去哪里,我去找皇甫将军,和他,和他……” 王叔文和阿眉都有不久前失却心中挚爱的遭遇,见若昭语无伦次的模样,也是觉得可怜。他二人与爱侣已阴阳相隔,反正是无甚指望,但若昭不同,她的皇甫将军此刻正在城外准备迎敌,难怪她脑子里最干脆的念头,便是逃出去与他团聚。 阿眉沉吟片刻,道:“阿姊,令尊还在泽潞幕府,你便是不愿意做了他们的棋子,也不能叫他们看出来,以免令尊为难。顶好是天子亲自回绝了李节度。” 她又向王叔文道:“王侍读,平日里太子可是从未与圣上意见相左?” 王叔文轻声道:“那是自然,君王多疑,太子须分外谨慎。” 阿眉点头:“自古有哪个君王不是如此。我在吐蕃时,有一位大部落的头领向赞普求娶一位公主。不曾想赞普最是喜爱这个女儿,想换一位公主送去,部落头领发了脾气,说了几句酒后的疯话。此事传到赞普耳朵里,赞普道,臣子是否忠心,须看其求恩赏未获满足时的举止。” 王叔文登时醒悟般,心中着实一叹。这阿眉虽非唐人,到底也是个吐蕃公主,这宫廷里长大的贵女,哪有不深谙帝王心思的。 宋若昭顺着阿眉的话细细一忖,也有了一丝希望,恳切地望着王叔文:“王侍读是太子倚重之人,若昭此事能否脱身,只能拜求王侍读。” 王叔文道:“吾等患难中相识,皇甫将军与娘子又实为良配,况且阿眉所说有理,慎待李抱真的请求,对圣上和大唐社稷也更为有利,不论公私,我都会去太子跟前试上一试。” 三人说话间,龙武军的军士巡防而来,骂骂咧咧地将他们驱离城下。 阿眉仰望了一下高耸的奉天城墙,想起几日前在奉天城外曾见到一座威严雄健、木宇巍峨的佛寺,心中有所隐忧,但思量来去,终于还是未对王、宋二人说什么。 朱泚叛军逼近的消息,使德宗御前的群臣,因陷入忧心忡忡而变得无话可说。在德宗看来,陆贽不再言之凿凿地回顾建中元年以来的政令得失,卢杞不再惦记自己这个宰相会不会失宠,崔宁也不再总是提要踢走卢杞和安抚李怀光,这样的清净,正适合他这个君王空出心思,随时关注着战局。 他忆及当年安史之乱被平定的过程,想来想去,还是靠的勤王劲卒和叛军内乱。眼下,韦皋和那邠宁之师或可抵挡一阵、保得奉天不失,但要平定叛乱、回到长安,恐怕还得仰仗远在东边平叛的神策军和一些拥有重兵的亲藩。 在德宗的盘算中,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就是这样一个亲藩。只是李抱真忙不迭的上表请求联姻,反倒引起了德宗的微微不悦。这李抱真到底是粟特胡儿出身,不在意中原人的忌讳,太子良娣刚刚去世,他便提出此事,委实不妥。 但帝君急于求兵,便顾不得儿子的心情。他估摸太子李诵回府与太子妃萧氏商议得差不多了,又宣他来见。 李诵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其实在兵变之前刚度过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这个瘦削但不羸弱的皇家储君,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以长子身份做的太子。在他父亲德宗之前,不算开国高祖和女皇武氏,大唐的六位皇帝,都不是长子。这种耐人寻味的局面自德宗开始被打破,满朝上下倒有一种颇为认同的欣喜,仿佛大唐从此开始了一种更为正统的长子承位的时代,而纲常走向日益正统,总会令朝野展望那随之而来的国泰民安。 德宗当然觉察到了这种气氛,他继位后厉行削藩、强调长安政权的一统,自然在宗嗣上也要维护李诵的地位。 李诵擅长隶书,建中初年,德宗赐给朝臣和节帅的匾额,几乎都出自李诵之手,一时间真是有种父子齐心坐天下的感觉。 此刻,再次来到父亲御座之前的李诵,接过霍仙鸣奉上的热腾腾的酪浆,并不敢喝。他整个人已从三日前痛失王良娣的呆滞中还了阳,恢复了素来在御前的谨慎恭顺。但他来之前,王叔文的一番话令他思谋良久。对于李抱真联姻一事,他决定试一试王叔文的主意。 他缓慢而诚恳地向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莫允了李抱真的请求。不是因为他无心充盈东宫,而是有唐以来,何曾听闻过臣子如此直言不讳地要做储君的岳丈。与皇室攀亲不是不行,但也得如郭子仪那样立下大功后再看皇恩是否垂沐。这些个藩镇节帅,看来真不把自己当臣子,对于帝王,竟像酒肆的贩夫走卒般称兄道弟、不当外人起来。 德宗本来眯着的双眼蓦地睁开了,李诵赶紧止言。德宗淡淡一笑,示意儿子接着说下去。 “儿臣以为,对待藩镇诸将,以疑为本。陛下不妨先对李节度的上表不予理会,若李节度一心勤王,怎会因求取姻亲不得而仍在潞州观望。这倒是一个试探他的机会。” “以疑为本”四个字,戳中了德宗的心。 他虽知李抱真手中的兵力都是精锐,很能和朱泚朱滔的幽州兵一较高下。但若这勤王之师要以牺牲天子威严为代价而换来,当存疑虑,恐怕终究也是个隐患。况且,李抱真口头上一句效忠勤王,就成了储君的泰山大人,这让已经赶来准备血战的陇州韦皋和邠宁韩游环怎么想。 “所以,”李诵道,“唯今之策,陛下似应厚赏出兵之师,以军功许之荣衔,莫助长了那些不出力的大镇的骄横。” 德宗嘴角一抿,微微颔首。他前倾上身,饶有兴趣地问李诵:“这番奏对,可是你身边之人亦有建言?” 李诵素知父亲多疑,或许亦安排耳目在自己身边,因此不敢有所隐瞒,坦然禀道:“儿臣曾与王侍读商议。王侍读经历京城兵燹,历险途中又耳闻目睹泾原凤翔之变,是以对藩镇节帅犹存戒心,提醒儿臣三思。” 德宗道:“这些虎镇骄帅,谁敢不存戒心。朕敢吗?朕有时候想,先帝真是受天降福祉,有郭公子仪这样的良臣相佐,功高而不震主。可惜啊,恐怕,世间再无汾阳王。” 德宗起身,走到李诵跟前,解下身上的大氅,披于李诵肩上。李诵大惊,吓得赶紧跪下。 德宗温言道:“莫怕,你是朕的长子,也是朕的福将。你呱呱落地那年,史思明被部将所杀,范阳叛军随即陷入自相残杀,我大唐将士得以反击。眼下局势危急,朕唯一能信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这几日,若韦皋、韩游环与叛军开战,你便披着朕这大氅,登上奉天城头督战。” 一旁的霍仙鸣见德宗边说边瞥了自己一眼,即刻理会得,忙跪着上前道:“老奴万死,斗胆进言陛下,太子是储君,这箭矢又没长眼睛,万一……” “中贵人莫妄言,”李诵决然道,“护卫天子安危,太子自应身先士卒。陛下,那日离开禁宫时,儿臣仗剑殿后,便誓要护得陛下周全。如今大敌当前,儿臣更不会畏葸不前。” 德宗满意地结束了与太子的对话。 李诵退下后,德宗微微叹了口气。盛唐的荣耀景象已是昨日旧梦,先帝们留给他李括这么一副烂摊子,也是糟心。不过,和此前的历任帝国君王比,他有个还算忠厚恭顺的儿子,可算是老天给他的一份安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章 初战告捷 大唐建中四年这个凛冬将至的白日,距离长安百余里的奉天城周遭,格外安静。 安静不是死寂,当懵懂无知的雀鸟落在城牒、弩机、长枪甚至军士的盔帽上时,它们立刻遭到了沉默的人们的驱赶。它们吓得扑棱棱急速飞到半空,略略盘旋,慌忙逃离这宁谧伪装下的是非之地。 身处中军阵营的叛军统帅姚濬,有些不习惯这种气氛。 背叛唐廷前,他跟随父亲姚令言在泾州度过的戎马岁月,也曾经历不少西蕃蛮子攻城、唐人军队守城的对垒。 但和眼前不同,那种对垒装饰着惊天动地的前奏。堡垒烽堠处冒出的熊熊狼烟,烽士们奋力击鼓的声响,州城城头激越的号角之音。在这高昂壮阔的音画中,泾州城防和凸出在城外的各处堡垒上,甲兵、箭士、弩手密布,准备迎战每逢秋天必要来劫掠的西蕃人。 与凤翔、淮西、浙东这些膏腴之地相比,泾原贫瘠困苦。段秀实受杨炎陷害,调离泾原镇后,朝廷的补给忽然少了许多。士卒们惨淡营田,也无法完全解决本镇的粮饷所需。他们像在荒原大漠中苦苦挣扎的地鼠,随时准备迎接恶劣的天地对于生存的考验。只是,或许还保留有源自安西北庭军系的血脉豪情,泾原士卒在每年秋天防御西蕃的战役中,一直恪尽职守。他们是为大唐作战,他们是大唐西北边陲的守护者。 而此刻,奉天城内外的对峙,则与抵御异族的入侵有天壤之别。攻守双方的泾原军和陇州军都是唐人,陇州与泾州相隔得并不远,说不定将要兵戎相见的他们,其中一些,彼此还有亲族关系。对于泾源军来说,这个场景令他们心情复杂。前后不过半月,他们便从为唐廷向东平叛的亲藩,变成了为僭位者朱泚向西诛灭大唐宗室的逆藩。 姚濬如何不知道军心的重要。襄助朱泚兵变成功后,姚濬一直让自己在军中的亲信时刻汇报军士们的异动。皇甫珩暗暗护卫皇嗣出京,段秀实、周轶、何明礼等人殉国而死,姚令言不知下落,这些都令姚濬心悸。泾师一些高级将领,也在旁敲侧击地探问姚濬,圣上劳军有亏、牛酒俭薄一事,是否有些蹊跷。好在朱泚和王翃是和他一样诡诈敏感的合作者,他们不断地将德宗私库中的布帛钱物分赏给立下大功的泾师将卒。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经历过安史之乱,但长安依然是一座富丽之城。目力所及的惊人繁华,与箱箧行囊中足以维持家小一年生计的赏赐,开始让泾师士卒沉浸于赞叹和满意中,倒还听从姚濬调遣。 姚濬是一天前刚在奉天城外安营扎寨的。他此行有一位同伴——被朱泚任命为西道经略使的李日月。李日月提醒姚濬,往四处派出斥候,可有其他勤王之师埋伏或者在赶来的途中。这令姚濬心中颇为不悦。朱泚自带三千幽州亲信镇守长安、派泾师出来攻打奉天城,还安插了李日月这样监军似的人,当他姚濬真的是自己的猎犬一样使唤吗。 姚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李日月道:“兵贵神速,此时奉天不过千余守军,吾军当倚众急攻。” 是夜朗月如盘,朔气清冽。天明时分,姚濬令全军饱餐一顿,在巳时初刻已列阵于奉天瓮城外三百步开外之地。 三百步,是步卒臂张驽的有效射程。同在西陲,姚濬大致知晓陇州兵的武备。 骑在马上的李日月是奚人,藩将出身,有着相当丰富的作战经验。他和姚濬并排立于中军阵营,看到奉天城外羊马墙处竟然也有陇州甲士,不由疑心顿起。 “姚帅,奉天守军于城墙上放箭掷石即可,为何还要安布一支队伍在城外,与吾军正面交战?” “李将军,想来你是没有防过秋吧?西蕃蛮子来攻,我们也是如此出城迎击。” “边疆州城,墙牒矮小,军士只能在烽堡箭矢的掩护下冲杀出去,可是奉天城墙高大坚固,分明是易守难攻,韦皋为何要舍易涉险?” “李将军,不如这样,你换匹快马,此刻便奔回长安,向陛下奏禀,看陛下的旨意,到底是让我姚濬打还是不打?” “姚帅,你!” 他们还在争论时,奉天城头的第一支箭终于射了过来。那是一支模仿前朝匈奴人的鸣镝制成的响箭,过于凄厉的声音,瞬间刺激了焦灼等待主帅号令的泾师,令他们骚动谩骂起来。 姚濬狠狠地一咬牙,对身边待命的诸将道:“擂鼓,挥旗,出击!” 而另一边,韦皋的陇州兵守边多年,为了对付纵马来去的西蕃铁骑,许多步卒都是弓弩好手。奉天瓮城之外的羊马墙下,虽然打眼望去不过几百士卒,却列阵极巧,箭矢如雨。加之城墙上韦皋亲自督战,床弩的威力不可小觑,于是开战伊始,泾原叛军竟就被压制于羊马墙外数十步的地方。 姚濬和李日月正准备调来后军中的投石车和弩车,陇州守军的箭雨忽然顿断。泾原军卒刚从盾下钻出脑袋想探看,只见羊马墙后驰出一名将领,栖凤兜鍪,虎头肩甲,手里一柄寒光凛然的马槊。 正是皇甫珩。 几个弹指间,皇甫珩已驰到两军之间,收缰而立,对着前排的泾原军高声喊道:“各位兄弟,我皇甫珩在泾师效力多年,沙场破虏,梁原营田,敢与各位称一声同袍。请众儿郎听在下一句,此番兵变,实乃朱泚阴谋,天家并非寡恩薄情之君。段帅,姚帅,前后领衔泾师,何其忠勇,对尔等也向来视同子弟。各位堂堂官健,原本忠于大唐,倘若不是奸人设计,想必兄弟们也不会成为乱臣的棋子。” 皇甫珩在说服邠宁节度使韩游环出兵勤王之际,并不知何明礼回到长安后发生的事。前日他初会韦皋时,听闻段秀实殉身、姚令言生死未卜,又自韦皋的言语间觉察出德宗对于姚令言颇有牵罪之意,便决定要在泾师攻城时出来说这番宣慰策反之辞。 皇甫珩在军中素来厌倦应酬,不是能言善辩的将领。但他知晓,这第一仗,身后的奉天城上,除了韦皋,必定还有天子派来的监军,有可能是近臣,有可能是内侍,甚至有可能是太子。他在战前无法上达天听,便要在两军阵前将话说个明白。 同时,他还心存一丝侥幸,毕竟眼前森然的阵列中,有不少他亲自教习过刀箭之术、训练过兵阵之法的士卒,他们在跟着姚濬兵变后,看到被姚令言从京兆府救出的皇甫珩时,那眼神闪烁间的惊讶,尽在不言中。此刻,营旗林立、刀盾重重之下,皇甫珩无法立即找到他们,但或许他们再次明了皇甫珩坚定勤王的立场时,在这场战役中的军心会另有所向。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支带着劲风的利箭,便直奔而来。这支箭力道刚猛异常,擦着皇甫珩的耳边穿过,“噹”地一声撞在瓮城城墙上。 姚濬手持长弓,于中军统帅之位向泾师将士们道:“皇甫将军乃我姚某的义弟,方才一箭之偏,姚某已仁至义尽。我泾原军连年移镇,艰苦异常,但自大行皇帝至建元新帝,始终钱粮有亏,不思厚待。今岁河东叛乱吃紧,朝廷更是不顾吾等防秋疲乏,千里征调。如此虎狼之君,早失天下军心民意。各位正是壮士之年,莫再如皇甫将军这般迂腐,快快攻下奉天,将城中那昏聩刻薄的李家父子擒去长安,首登城牒者,大秦皇帝必有重赏。” 无论是皇甫珩还是姚濬,二人争锋相对的言语其实都多少触及了泾师将卒的某一层心思。 这些守边多年的粗鄙汉子,并非如皇甫珩这般有家风的仕宦子弟,他们的忠诚,与其说是对君王的忠诚,不如说是对节度使的忠诚。皇甫珩提到了段秀实和姚令言,真真地令他们微微涌动出一丝愧意。然而姚濬更说出了他们长久以来积淀下的怨恨。纵然没有此番朱泚设计,唐廷自建中年间以来的所作所为,难道就对得起西北边陲这些藩镇子弟了么?况且此刻,千钧一发的沙场之上,冲锋的旗语和赏赐的许诺,是最直接的刺激。 而恰在此时,姚濬的呼喝也暴露了他在中军的精确位置,奉天城上制高点处的统帅韦皋,急令调整床弩方向,往泾师中军发出飞簇。 泾师方阵即刻变阵,突出在前锋的刀兵剑士再无二话,喊杀着往羊马墙冲去,绝不甘在韦皋的弩箭飞矢中坐以待毙。 皇甫珩兀自长叹一声,也明白韦皋的举动无可指摘。他将心一横,带着城下韦皋派出的精兵,杀入泾军阵中。 姚濬被皇甫珩阵前一激,更是发了狠心要毕其功于一役。他不顾李日月的再次劝阻,传令将后军镇守防御的两千步卒也悉数压前。他认为,只要越过了羊马墙,泾师带来的攻城器械至少能摧毁奉天的瓮城、让韦皋无险可守。 如此一来,泾师的所有军士都挤在了奉天城正西,侧翼与后部瞬时出现了空虚。韦皋站在奉天城上,见此局面,不由大喜,火速让烽子燃起狼烟,向不远处梁山后埋伏着的邠宁之师报信。 邠宁节度使韩游环见到那苍黑色的浓烟,对左右道:“儿郎们,吾邠师沉寂数年,此番终于有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将尔等的矛戟长枪拿稳了,莫辱了咱们朔方铁骑素来的威名!” 他本是经由皇甫珩游说才东行勤王,此刻被眼前刀光剑影、飞矢如蝗的画面激热了武人体内勇悍好斗的血液,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战扬名一番。 邠师的营旗一竖,憋了两天的骑士与马匹立刻从山坳间跃上山脊。伴随着鸣响的战鼓,骑士们挥舞着明晃晃的戟枪,分成十余阵列,如倾泻而下的山洪般,直往泾师的左翼与后方冲杀而来。 姚濬正死死盯着攻城车的进攻之路,忽闻属下来报,西北方向杀来一支骑兵,看旌旗是邠宁节度使所部。他又惊又怒,一时忘了与李日月的嫌隙,向李日月问道:“邠宁到奉天,要经过凤翔,怎地李将军未有军信传来?” 李日月心想,他娘的,我早让你派出斥候将周遭查探一番再作安排,是你一朝爬上主帅的位置便忘了自己的斤两,草率出兵。于是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姚帅,若算起来,邠宁可是离你们泾原镇更近些,怎么田将军没发现动静?” 他们说的李、田二将,即李楚琳、田希鉴,在长安兵变后公开斩杀本镇节度使或留后节度使,投向了叛乱的朱泚一方,与唐廷为敌。只是,大乱之际,哪个手里有些兵的武将没几分精明的心思?姚濬虽然被李日月噎了回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奚人蛮子说得扎心,田希鉴杀了留守泾原的冯河清后就和长安断了音信,一副要自立山头的做派,想必他就算发现了临镇的邠宁节度使正往东边赶来勤王,也不会给长安报信。 “田希鉴这军汉,莫不是巴不得我所部泾师多死些将士在外头,好无人回去与他争泾、原二州。”姚濬恨得牙痒,但情势紧急也顾不得发泄怨气,急忙下令旗官又改变阵型。 泾师中,前锋剑士与矛手骤然没了后阵长弓和弩机的后援,只能一边与皇甫珩带领的百余陇州精兵拼命、一边护着攻城的同伴往瓮城城墙上架设云梯。而贸然舍弃了开阔地带的后排步卒与弩手,再行后退、转身接战邠宁骑兵时,发射驽箭的频率哪里能比得上马匹的移动速度。 韩游环下令邠宁骑兵以“袭步”阵法冲锋,也就是马匹能达到的全速,这样的势头加上骑士们手里的长枪马槊,简直所向披靡。泾师后阵的步卒毫无还手之力,有的还来不及射出第二箭,或者将长矛转个方向,便被削去了半边身子。 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姚濬和李日月均觉得左支右绌,士气渐衰,不能再硬着头皮鏖战下去。 李日月倒也爽气,知道自己是朱泚委派的监军身份,有些话得自己先提,于是道:“姚帅,今日咱们暂且吃了这个亏,收军南撤罢,待长安发来援兵,何愁拿不下这小小的奉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一章 薛氏少女 奉天城外激战正酣时,奉天城内,宋若昭正盯着阿眉的举动。 阿眉在抓老鼠。 她手持弹弓,腰间的布兜里装满小石子儿,一双褐色的眸子精光闪烁,比最熟练的猞猁还要灵活。她和宋若昭在坊间小巷穿行,但凡见到墙下或水渠边有老鼠窜过,她便一石射出,几乎弹无虚发。 她的背上还搭着一个几日前问城内小贩买来的马皮袋子。射中老鼠后,她迅速地用匕首将它们去头割尾开膛,剔除内脏后装进皮袋中,再若无其事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宋若昭看她手染鲜血,再瞧那些死鼠都是黑毛森森肮脏得很,不由腹中一阵翻涌,脸色煞白。 但若昭硬生生忍着。她知道阿眉是在做一件也许能保命的事。 他们忠实的朋友王叔文,传讯说德宗似乎采纳了太子的建议,不会答应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联姻请求后,宋若昭松了口气。她回过神来,向阿眉致谢,毕竟劝阻圣意的那套说辞,来自阿眉的提点。 阿眉却不愿多浪费时间似的,对宋若昭道:“阿姊,我幼时在逻些城,曾经历过一个大部落的围城之役,长达数月,后来我们在城中只能以鼠为食。阿姊莫怪我说句对你和皇甫将军不吉利的话,如今这奉天之围还不知何时能解,我们得存些吃食。我现下便出去想办法。” “你要去捉老鼠?” “有什么捉什么,除了人,我什么都能吃。”阿眉淡淡道。 “我与你同去。”宋若昭也不愿呆在屋中。虽然城防森严、不许庶民靠近,但她觉得来到室外,好歹能更清晰地听到城外厮杀的声音,便感觉离皇甫珩更近了些。 另一方面,她也想和阿眉学学求生的本事。对这个美貌又有着不幸过往的异族女孩,若昭越来越觉得佩服。她觉得她们在骨子里的坚韧与强大的适应能力,或许是一样的。 不过,若昭好像高估了自己面对不洁之物时的镇定。她为了考验自己而刻意不错过阿眉的每个动作,终于扶着脖子呕吐起来。 阿眉面色如常,也并不上前抚慰,倒是侧耳听着城外的动静,欣然道:“阿姊,你听,嘶喊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但并没有搭架云梯和攻城木擂门的声音,想来城外的邠宁军拖住了叛军。你的皇甫郎君果然了得。” 若昭脸色一红,这羞赧之色衬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分外好看。阿眉知道这唐人阿姊的姿容逊于自己,不过清秀二字而已,但此刻见她虽瘦弱却神采生动,便似能令人于绝境中仍抱有希望般,不由感慨,她与皇甫将军真是这污糟世相中神仙眷侣般的人物。 她二人转过一片破败的土墙,若昭忽然眼前一亮。墙墩后的几棵老榆树下,在这肃杀的季节里,竟然长着矮矮几片绿茵。 “白蒿!”她惊喜道,提起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去。 阿眉跟着,问得直接:“这可是能吃的野菜?” “自是如此。说起来,重阳节后,关中一带,只这白蒿因能耐得寒气而继续生长。小时候,我阿母便常带我摘取这白蒿,晒成蒿干,或放在饽托汤中,或来年夏日制成冷淘,都好吃得很。”若昭谈及母亲,此刻倒浑无哀戚之意,面上洋溢着一点小女儿家的甜蜜。 阿眉解下头巾铺开,权且当作盛载白蒿的布兜。二人附身麻利地采撷白蒿嫩叶,不多时便将眼前的方寸之地薅得光秃秃。她们起身挪换方向,回过头时,蓦地一惊。 只见泥墙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松散,面色灰暗,身量瘦削,脸颊也凹了下去,只一双大大的杏眼倒还有些神采。虽是青天白日,城外又充斥着将士儿郎们粗野雄壮的沙场嘶吼,但这少女不声不响地忽然出现,模样又这般伶仃,着实有些吓人。 不等若昭和阿眉开口,这少女先发了声音:“二位阿姊,这白蒿,可否剩一些给我?” 她语音醇美,口气也斯文,并且竟然也说得一口长安话,这便使得她身上的阴冷孤寂之味淡去几分。 宋若昭本想搭话,念头一转,知晓以阿眉的习惯,自然要将这奇怪的小女郎问个仔细,便抿住了嘴。果然,阿眉不动声色道:“既是野菜,人人摘得,你来采便是。咦,你是奉天人?怎地京都话这般地道。” 少女福了福,道:“薛氏叨扰两位阿姊了。阿翁本是京官,因事被贬西川,须立刻赴任,说是让他出使南诏。我和阿母走得慢些,离京后,阿母突发急症,方圆只奉天一个城池,我便护她绕道来寻个医馆,终是不治。我本无多少旅资,葬了阿母后几乎身无分文,又无公牒,想乞讨去西川,却不料……” 德宗来到奉天后,为防叛军斥候刺探,奉天城在出入之事上几同戒严,城中寻常庶民根本出不去,这薛氏少女自然被困在城中。 “那你于何处安身?”阿眉又问,明显和缓了许多。 “前日寻了城中一处客邸为仆,算是有个落脚之处。几日夜里都听得城上有兵戈之音,我想若是奉天成了围城,须藏些吃食,做完活计后便来城里看看。” 她微微低着头,口齿清楚,努力克制着自己横遭不幸的悲伤。她尚未流泪,阿眉和若昭却已因同情而放下了戒心。这薛氏少年失母,可不就是往昔的她们。 阿眉温言道:“你采完这野菜,若不急于回客邸,我可教你怎么做兽肉干。对了,你闺名叫什么?” “单一个涛,字洪度。” “薛涛。”若昭在心中念道,觉得这少女闺名很有些散逸之气,且还取了字,的确不像田舍人家出身。 三人玉指翻飞,将这片白蒿悉数摘净。阿眉捡了几节断枝,用匕首削成签条,一一将那些无头小鼠的身体撑得如蝙蝠般,又打火烤去它们皮上又脏又黑的毛发,然后摸出一个盐包,将盐粒在鼠肉上抹匀。 薛涛看得目瞪口呆。若昭虽早已知道这胡女的本事,但见她逃亡之中竟然还藏了盐包,着实也是又惊叹又赞服。 宋若昭想分几只渍鼠给薛涛,阿眉阻止道:“做肉干须曝晒,若教舍邸之人窥了,万一夺去,她一个小娘子如何争得,还是放在我们的住处,阿涛你若遇饥馑,便来主簿家寻我们。我叫阿眉,这位是宋家娘子。” 薛涛面上不疑不愠,恭谨道:“多谢二位阿姊照拂。”心里却道,这二女看起来也并非奉天住户或周遭的乡人,且竟能宿于主簿家中,只怕是随着唐廷宗室一起来的女眷。 阿眉见她是个懂事惜言的,补充道:“战事怕一时半刻不能息止,你一人流落奉天着实不易,哪怕不是为了饿肚子的事,也可来找我们。” 恰在三人言语告别之际,奉天城西瓮城方向忽然传来响彻天际的喊杀声,听起来较之此前的攻守之战更为猛烈,其间还夹杂着阵阵战马的嘶鸣。阿眉少时在西蕃见惯了战事,宋若昭则因父亲的缘由很懂些两军战法,她们都屏息凝神,细细倾听。不久,厉声惨叫似乎离城门更近了,而城上,守卒的振奋欢呼和弓弩铮铮之声则交织在一起。 阿眉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西蕃人围猎的场景,不禁面有喜色,向若昭道:“阿姊可宽心,若我没猜错,想来皇甫将军和邠宁之师出动了精骑,大概与韦将军前后夹击杀伐叛军。” 若昭颔首。她们晌午出来,远远地看到内城附近陇州兵集结,并有防止攻城的刀车、油罐待命。但直到午时,城牒边缘都不见火光燃起,想是叛军并无机会撞城、登城。 然而阿眉忽地想起前日担忧之事,此刻终于道出:“不过我见奉天城外有座佛寺,颇为堂皇,内中必有高柱大木,只怕或为叛军所用,造出云车。” 云车是比云梯更为复杂的攻城武备,下有巨轮,上可容人。云车前端还有鹅颈一样的木梯,能折能伸,伸出架在雉堞之上,攻城者便可迅速登城。 一旁的薛涛顾自整饬着白蒿,心里却记下了阿眉的话。 宋若昭与阿眉满载而归的途中,只听西边城门方向号角齐鸣、钲音环响,又有鸿翎军使飞驰而出,一路喊着“捷讯,敌溃”,往奉天城中德宗的临时驻跸之处奔去。 阿眉扭头瞧着若昭,见她恨不能转头就往城门去打探消息似的模样,便笑道:“城下总是混乱不堪,阿姊不如去行在门口守着,初战告捷,邠师应有大将入城,和韦将军一同前往天子驾前奏对。” 阿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宋阿姊你若得月老垂顾,只怕今日便能见到你的皇甫将军。 若昭莞尔,这回不复羞赧,只坦然道:“我去寻他。”她转身便走,若不是阿眉提醒,甚至都忘了将手里的白蒿布兜交给她。 奉天县邸前,此时已挤了十几位公卿吏员。虽然陆续自长安逃出时行色匆忙,眼下身无官服、手无笏板,但作为注重仪节的京官,他们行止端严、面色肃穆,在这将近黄昏时分的局促小城中,倒像是在大明宫宣政殿前准备早朝似的。卢杞、崔宁、陆贽等,自然也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官场宿将,听得城上欢呼声起,震彻天际,他们不像城中庶民那样松了口气,反而将心提了起来,作好圣上召集听议的准备。果然,日头将将有些歪斜之时,德宗派人来宣,诸卿速速往见御驾。 众人噤声等待不久,内侍霍仙鸣走了出来,笑容可掬道:“朔风冷冽,陛下请诸位先进屋候着,韦将军与韩将军刻下就应到了。” 霍内侍嗓音尖细,宋若昭又立在不远处的榆树后,听得分明。她心中一颤,怎地只有“韩”将军。圣上不会不知道皇甫珩也在城外,他虽非邠宁将领,但自长安叛军中来,对兵变后长安的情形知晓甚多,纵然圣上厌恶泾师,也总应将皇甫珩一起宣进城来吧。再一思忖,她不禁惶惑起来,会不会皇甫珩已在阵中遇险。 她感到自己的心性似乎从未这样急躁过,只恨不是天子身边的近侍,无法知晓最为迅捷的消息。她现在理解了年少时曾见到邻舍妇人每每期盼军中归人的心情,只要那人一刻不出现,便会有各种念头次第闪现,真真把女子们折磨得坐立不安。 她努力对自己道,稍安勿躁,不过守在此处便是,须臾即见分晓。若真的见不到他,只能寻个时机、厚着脸皮再去问那韦将军。 想到韦皋,宋若昭倒因分心而略略平静了些。她觉得韦皋是个独特的人,明明长了一对深凹的鹰眼,目光却并不凶狠,明明是个戎马武将,却写得那样细婉的情诗。他说那首诗是悼念亡妻,如今算来已过去三四年,不知他是否已续上妻室。 宋若昭素来对情事颇为苛严,在遇到皇甫珩之前从未有男子这样令她动心。而情起之后,除却经历泾师兵变,她还见识了王叔文与阿眉痛失爱侣的不幸,并且因偶遇韦皋而揭开了数年前长安客栈那首情诗的谜底。 凡此种种,更让她喟叹,世间有情人,能成眷属者殊为不易。造化常常弄人,女子就更不能因惫懒或羞怯而与一见钟情的男子错过。若昭看似斯文柔弱,性子很有些坚硬,一旦认定之事便不再犹豫。 她下了决心,再见到皇甫珩时,定要,定要将自己的心意向他说个分明。 就在她思来想去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奉天县邸前的阍吏高唱道:“陇州营田判官、陇州节度使留后韦将军到,邠宁节度使韩将军到。” 四五劲骑飞驰而来,座上诸将盔帽齐整、铠甲森森。收缰下马时,身上重甲哗啦啦地响,几人的身姿却极为轻盈矫健,端的是英气飒爽的赳赳武人。 晴日虽西,光芒仍亮堂堂的,那几人被笼罩在一片金晖中,若昭几乎分辨不出他们的身形,更别提看清那兜鍪掩护的面容。他们将马缰与马槊交给前来迎接的阍吏,若昭隐约觉得其中一人行路的姿态似乎是皇甫珩。她不由从榆树后走出来,虽不敢直呼姓名,却想近前看清晰些。 宋若昭急切地在奉天县邸前探望时,城西的主城门附近,一个服色简陋的少女隐没在馆舍土墙的阴影里。 她正是薛涛。她要见韦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二章 月下盟誓 宋若昭心若沸汤之际,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宋家娘子,主公差老奴前来告讯。” 若昭一回头,见正是前几日韦皋派来送信的老仆。 “老奴方才前往刘主簿宅邸寻访娘子,是从那位胡姬女伴口中得知娘子等在此处。主公言,娘子若刻下无紧急之事,可随老奴前往城下等着那位故人,此地毕竟不是叙旧之处。”老仆言语恭谨,透着一股稳妥,却深意昭然。 “皇甫将军确是进城了?”宋若昭知这老仆是韦皋心腹,她信任韦皋,因此对老仆也直言相问,不再避讳。 老仆点头道:“皇甫将军与主公戮力同心,首战退敌,如此军国大事,圣上自要细问。娘子毋忧,主公已有安排。” 若昭细一端详,才发现这老仆脑门上一层汗珠,这寒冷天气如此模样,想是为了寻她兜了个大圈子,跑得急切,生怕将主公的事办出了差池。宋若昭微感歉疚,当下再无二话,随着老仆往城门方向走。 来到内城边上的棚房处,一位荆钗布裙的老妇迎出来,向若昭福了一福,道:“见过宋家娘子,仆妇乃为韦将军准备炊食的役者。娘子先用些晚食吧。” 若昭见棚房的位置闹中取静,木门大敞,屋中桌前生着个火盆,寻常胡床前的案几上摆着粟粥、蒸饼,还有一碟毕罗。她正肚中饥饿,谢过老妇后坐下用食,发现那毕罗中不知何物,竟是清鲜可口。 老妇坐在门口,仿佛看出若昭心思,温和地笑道:“娘子可还觉得这毕罗能入口?韦将军吩咐过,娘子喜素,因此这毕罗是以覃子拌上葵菜作馅。” 若昭一愣,轻声道:“多谢韦将军费心。”她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再与这老妇应酬。 老妇倒落落大方,音容慈祥,善言道:“娘子慢用。仆妇一直候在这里,陪着娘子。” 若昭颔首,又向门外望去,见方才带她来的老仆已远行十几步,正和道边看守弩车的几名陇州军士交谈。 落日迫近天边,晚霞如火,城防之上的陇州兵退下来不少,以队为伍,聚在一处生火造饭。与那日在山谷中的晨食一样,陇州兵几乎无闻喧哗之声,军纪整肃。 虽如此,毕竟是军营之地,宋若昭一个闺阁女子,倘无那老妇陪伴,着实多有不便。若昭一口口慢慢地咬着毕罗,心道,这韦皋真是心细如发。 宋若昭吃完,已是掌灯时分。她既已知皇甫珩无恙,且在奏对后即会来此,心中早已安宁下来。一日奔波,思绪又经历了大起伏,油灯的微光下,她倦意顿起,支颐闭目,竟渐渐地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周身越来越暖,昏昏沉沉间,身边似乎又有轻细的咀嚼食馔之音,她在恍惚间的意识想去辨认那声音,但自己如裹在一团热雾中般,因太过放松舒适而醒不过来。直到几声清晰的男子咳嗽,终于让她惊觉。 她猛然抬头,双眼还惺忪着,已听那思念了数个日夜的浑厚嗓音道:“将你吵醒了。” 皇甫珩放下双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若昭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仔细地打量着皇甫珩,想确信他没有受伤。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心思,但觉胸口拱上一股煦暖温情,柔声道:“莫担心,不曾伤得半分,只是收兵后即被诏入城内禀报军情,实在饿得狠了,进来见你熟睡,便先用些粥饼。” 宋若昭见皇甫珩面上尽是沙尘,脸膛似乎又较前些时日瘦削了些,只一对凤目仍炯然有神,蒙上了一层蜜意后再望过来时,当真叫人如饮甘泉。她莞尔一笑,鼓起勇气道:“乾岗一别后,我便始终担忧你。” 皇甫珩怜爱之色更浓,他正是钟情于若昭又娴雅又坦然的性子。他的嗓音越发低沉,却也越发坚定:“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待奉天之围得解,我便回邠州禀过母亲,遣媒人至潞州宋府。” 听闻此言,宋若昭顿觉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如此欢喜的时刻,但旋即诧异道:“令慈到了邠州?” “正是,多亏段帅暗地通讯神速,冯将军及时知晓义父与我并未叛唐,因此他觉察到田希鉴有贰心之前,便将我母亲送去了邠州。” 宋若昭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她已将皇甫珩当作自己所托付终身之人,自是不愿意他有任何哀伤的遭遇。她当然也希望姚令言能无恙,只是不敢在此刻与皇甫珩探讨此事。 她紧接着想到了自己的哑巴婢子,向皇甫珩问道:“我那婢女,也是留在邠州?” 皇甫珩点头道:“她是奴籍,未得你的示下,怎敢擅自往潞州去。此番我随韩将军急行军而来,也不便带上她。不过,看来姚况将军倒有些喜欢她。” 若昭辨出皇甫珩脸上的微妙神情,认真道:“若姚将军诚心待她,我便请父亲脱了她的奴籍,姚将军即可娶她为妻房。” 皇甫珩道:“甚好。”又揶揄:“这片刻间,便成就了两对眷属。” 若昭扑哧一笑,只觉自己这心上人,又是沙场勇将,又这般清俊儒雅,偶尔还会说笑逗趣,实在是天上人间再寻不出比他更好的来。 他们在灯影中对视说话,毫无负累忸怩之感。韦皋曾对皇甫珩提起皇孙李淳入城前,王叔文和宋若昭一行人遭遇的险境。此时皇甫珩问起,若昭刻意淡化了生死之际的恐惧,只说阿眉勉力护卫、又幸运地遇到灵象。 “阿眉这个胡姬,着实有些古怪。若昭,兵变前,我入长安时曾见过她,她与那酒肆胡翁相处如父女,似乎并无罅隙。怎地为了救王侍读,她竟杀了胡翁?他二人究竟是何身份?” 若昭叹口气道:“她尚年轻,还有将来的日子要过,若她不愿多提,我也不问。眼下我与她在这奉天城中相伴,倒还便宜些,你也可放心。” 泾原地处商旅必经之地,皇甫珩常见往来胡商驼队有贩送军情的细作混入期间,甚至有些胡商头领本人便是哪个番邦小国的牒者,因此心中多少对阿眉的来历有了些猜测。但既然此女屡次出手救了唐人,又不可能是叛乱藩镇所派,皇甫珩也就不再多虑。 戌时已过,城下各营帐间刁斗声起。宋若昭见方才那做饭的老妇始终在棚外顶着夜气忙碌,既未走开,又不进屋打扰。皇甫珩顺着她目光望去,由衷感慨:“韦将军确是个人物,治下军纪甚严、甲士骁勇,便是身边这些仆役也极有分寸。” 若昭道:“日落前我于行在门前看到快马而来的几人,是你与韩、韦二位将军?”她犹疑了片刻,轻声问:“陛下对你,可有什么……” 皇甫珩面色陡地凝重起来:“刚到御前,陛下便问我,是否皇甫惟明的后人。” 若昭一惊,心中暗沉下去。 皇甫珩微叹一声,宽慰道:“韦将军有君子之风,禀的都是邠师之功,将韩节帅的精骑夸赞了一番,说得陛下心悦起来。” “你莫怕我担忧,便与我说了罢,陛下可因泾师之事对你有牵罪之意?” “若昭,你我既已袒露眷属之盟,我便不会有事瞒你。陛下并未斥责我,对我义父更是只字未提,但这更让我担心,圣意深沉,不知何往。我祖辈本是受奸相所害,被冤谋反,我自是最厌恶那些诡诈不忠之人,你不知道,方才在御前,我多盼着陛下仔细问来,我便能将义父与泾师被朱泚姚濬和王翃等人设局的原委,辩个分明。” 皇甫珩说得气急,额上青筋都绽了出来。 宋若昭瞧着心疼,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拍着皇甫珩腕上的犀牛皮护腕道:“泾师兵变,是折了天家体面之事,怎会在群臣前细说。况且,要说泾师是受蒙蔽而叛乱,那为何此番又来围奉天?” 皇甫珩道:“军士们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素来心气耿直,谁出厚饷,便为谁出力。”他想到白日里在阵前的劝谕浑无用处,原本熟悉的治下诸营如陌路般,着实难受。 若昭心道,我在军镇长大,怎会不知这些。安史之乱后,四方藩镇,说是还尊李家为天子,其实与那占山为王的马贼也并无多少分别,从将到兵,忠义二字原本就看得不重。此前有些藩镇肯为朝廷出力,也是朝廷花了军资犒劳换来的。眼下她回想缘何自己对皇甫珩一见倾心,有几分也是因为他身上并无那些藩镇虎狼之将们唯利是图的习气。 但这也是她心忧的。她的如意郎君,有所为有所不为,固然堪称坦荡磊落,看起来也懂察观圣心,却恐怕终究不适合在波诡云谲的宦海应酬。她只盼着其他藩镇快些赶到勤王,将这叛乱平息了,若皇甫珩能因战功得了德宗的恩赦,授个邠州或陇州的兵马使,远离是非之地,也就上上大吉了。 时辰终究是晚了,韦皋的报信老仆候在门口,恭谨地道一声:“皇甫将军,老奴看到韩将军往城门方向去了” 若昭一愣,问道:“你们今夜还要出城?” “城内有韦将军戍守,韩将军与我自然还是驻扎梁山,一来牵制叛军,二来也好观望援军。方才在御前听说,浑瑊浑公的援军,并灵武留后杜希全所部,都在赶来。” 若昭无话,起身随皇甫珩步入棚外。四周渐归寂静,白昼一场厮杀后,攻守双方大约都已筋疲力尽,不再紧张喧嚣的奉天城,越发显得近冬之夜清寒无比。 二人立定,彼此实在不舍,但也无法。 皇甫珩深吸口气,柔声道:“陛下仍用我,也不算坏事,你莫担心。” 若昭低头,盯着他甲袍缘裾上的血渍。先前城外激战时,他纵马杀入步卒阵营,这些应是死伤在马槊之下的叛军的血。 皇甫珩见她目光所及,心中着实不好受,道:“泾师故旧,我也不忍兵戎相见,若昭,这几日我过得着实不易,纵使今日初战告捷,亦无甚可喜。” “不可说,提防旁人听得!”若昭急忙轻声制止,又缓下音调道,“都会过去的。” 皇甫珩“唔”了一声,双眸光芒一闪:“你在城中处处当心,等我。” 他忽然想起什么,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 “这是西羌人爱用的物件,锋利无比,你收着,防身也是好的。” 若昭嫣然一笑,接过来,好奇地拔开鞘子,但见寒光毕现,瞧一眼都叫人心惊似的。 月华如水,皇甫珩翻身上马,见宋若昭周身仿似披了一层柔淡的银晖,静静地望着他。他心中爱意涌动,恨不能下去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他觉得,便是冲阵之时,自己的心气也未曾如此激荡过。他掣缰而动,又转过身来望几眼宋若昭,终究狠下心,用力一夹马腹,向奉天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同一片月色下,韦皋的营帐,毡帘大开,一个细瘦的少女立在案几前。 韦皋自德宗的行在返归,将皇甫珩送到膳棚外,隐约见宋若昭的身影,心中略觉怅然,告辞而去。不料刚到帐前,牙将来禀,有薛氏女求见,关涉军情。 薛涛被带到帐内,怯生生抬起头时,韦皋心中一动。这小女娃,怎地有些像那宋家娘子。 韦皋的森然不语,令薛涛很有些骇意,加之夜寒骤起,她衣衫本单薄,竟打起颤来。韦皋回过神来,见她一副孤苦可怜模样,便吩咐左右给她一杯热酪浆喝下,温言道:“薛小娘子有何事?” 薛涛镇定下来,稳了稳心气,将此前从阿眉处听来的城外佛寺或成隐患、被取木造车之事,说了出来。 她这三言两语,着实让韦皋大吃一惊,心道,这女娃所言极有道理。韦皋也是精明多疑之人,当下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会有此见地。” “家父也是有官身之人,此前家父常与妾说起安史之乱中张公守孤城的情形,妾对攻城战犹为熟悉。” 她说的张公,是安史之乱时,镇守睢阳的将领张巡。睢阳保卫战,张巡以数千守军对抗安庆绪手下尹子奇的十万叛军,血战几近十个月,尹子奇才得以破城。 薛涛如此一说,韦皋骤然对眼前这小女娃刮目相看。 “那,此患何解?” “趁夜派几名精壮军士,出城烧了那佛寺即可。”薛涛道。 韦皋见她双眸清澈如水,回话时虽恭敬,仍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态,又不失闺秀的斯文端方,韦皋心里的波澜不由又翻了几翻。 “你所言,本将自会斟酌。你怎地孤身在奉天?” 薛涛等的就是韦皋这句话,于是将这几月的家事变故统统倒了出来,言辞切切,眼中隐隐有泪。末了,薛涛道:“妾有一事请求韦将军,可否允妾出城,前往西川寻找家父。” 韦皋眉头舒展,脸上漾起和善的笑容。他虽妻子亡故,岳父张延赏却一直对他多有照拂。张延赏正是西川节度使,颇受德宗倚重。 “你是官家子弟,又小小年纪便知为天家分忧建言,本将甚为嘉许。眼下城外尽是叛军,你一个小娘子贸然出城,恐怕遇上歹人。” 韦皋站起来,走到薛涛面前,低头看着她道:“这兵荒马乱的,你于何处寄住?” “妾在城中一处邸舍做些洒扫之事,得一口食。” 韦皋微觉心酸,生起一阵怜惜,语调越发温和:“营中有仆妇为炊,你可来相助,都是女子,无不便之处。待战事结束,我自会遣人送你去西川。” 薛涛暗喜,但面上并无忘形之色,只向韦皋福身致谢:“妾祝将军战事顺遂,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韦皋嘴角微扬:“这是高达夫的诗,你也爱徜徉诗家?” 薛涛款款道:“妾甚爱边关诗家。” 韦皋“哦”了一声,瞥见月影入帐,忽起兴致,道:“那你可否以月色为题,吟几句诗来?” 这颇有些令薛涛意外,韦皋看上去虽彬彬有礼,但很有一股沙场虎将的威严,没想到他竟还存了几分诗兴。薛涛的父亲被贬官前,在长安家中也结交些诗友,加之早慧而崇文,薛涛幼学之年即能赋诗。 她侧头想了想,抬眸凝视着帐外的溶溶月色,用轻音悦耳的长安话吟道: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韦皋细细一品,觉得此女的诗看似素净无华,在“人间几处看”这句上却颇有些沧桑感慨之色,以她这样的年纪,着实难得。 薛涛回过头,恰撞上韦皋的目光。这正当盛年的将军笑吟吟地盯着她,道:“真是好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三章 內相陆贽 奉天首战告捷的夜里,德宗皇帝以起草发往各藩镇的讨贼诏书为由,将翰林学士陆贽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陆贽的内心就像时局一般起伏不宁。他向来陪伴帝君身侧,比崔宁等人与德宗打交道的机会,自然要多些。泾师在长安掀起兵变后,他面对震惊而焦虑的德宗,努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谏言。 除了在御前与卢杞因李楚琳起争执的那次。 一直以来,陆贽虽然不常在前朝出现,但对于各藩镇渊源研习颇深。他早就发现,卢杞与朱泚交好。在他看来,卢杞这样的人会选中朱泚,一点也不奇怪。 当年卢杞扳倒了杨炎上位,急于在畿内畿外组建自己的势力。朱泚和崔宁,虽都是被唐廷从藩镇召回长安任虚职的藩镇老将,但崔宁在西川的位子被张延赏占了,朱泚在幽州则还有亲弟弟朱滔把持兵力。身处庙堂核心、又遥有军力渊源的,放眼整个大唐,除了朱泚还有谁。 不过,陆贽也发现,卢杞的谋算有些急躁和愚蠢。这个面容丑陋的门下侍郎,为了讨好朱太尉,公然地在德宗跟前贬损包括李怀光、韩滉在内的各大亲唐藩镇的领袖,却意识不到其实德宗最为提防的,恰恰是朱泚。 在朱滔公开叛唐之后,德宗嘴上说此事与朱泚无关,但转身就将他从凤翔镇调回长安,给个荣衔却形同软禁。 在好几个朝议结束的午后,德宗都向陆贽提及过对于朱泚的担忧,不敢杀,却很想杀。陆贽也试探过德宗对于卢门郎亲近朱泚的看法,德宗报以君王特有的不置可否的微笑。现在看来,兵变后卢杞拼了命地追随到奉天、劝德宗转而逃往朱泚旧将李楚琳的凤翔镇,其通谋的可能多么大,为何德宗仍然云淡风轻地留着卢杞呢。陆贽辗转思索,隐约感到,天子对于卢杞这种不择手段打压朝臣和搜刮民脂的近臣的需要,太迫切了,以至于根本顾不上其他。 这也意味着,天子的削藩之志,燃烧得多么炽烈。 此刻,德宗直截了当地问陆贽:“韦皋和韩游环已来勤王,且首战得力,依卿之见,讨贼诏书还要发往哪些节镇?” 陆贽道:“微臣想来,陇州与邠宁之师毕竟人少,目下听闻金吾大将军浑公(浑瑊)火速前来驰援也仅有千余兵力,因此陛下首先应急诏灵武杜希全的万余将卒前来勤王。灵武之师若能合陇州、邠宁二师抵挡叛军半月以上,神策军李晟便能从河东回撤到京畿附近。若李将军攻打长安,贼泚所部应无力再围奉天。” 德宗满意地点头。他沉吟片刻,又突然发问:“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朕要不要用他勤王?” 陆贽心中一凛。他清楚地记得数日前,当崔宁向德宗提出要许李怀光荣衔以救奉天之围时,德宗曾将崔宁骂得狗血喷头。 陆贽的念头急速翻滚,他白净的脸上泛起一股因情绪陡然激动而双颊充血的颜色。但他立刻对自己的犹豫感到羞愧,他陆九,在天子座前,向来便以直言进谏为克己之道。他是孔门出身、进士登科的臣子,说话做事但凡是自认维护君上、有利社稷的,何必瞻前顾后。 他一咬牙,附身向德宗拜道:“微臣那日未曾附议崔仆射,深具悔意。臣斗胆向陛下进言,若陛下以太子为平叛元帅,则可以拥军数万的李怀光为副帅,许以中书令,敕令其与神策军共同平息贼泚之乱。” 他说完后,不敢抬头,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怦怦直跳。 堂上安静异常,陆贽眼角的余光看到,立在德宗身旁的内侍霍仙鸣的袍角,似乎颤了一下。 良久,陆贽听到德宗咳嗽了一声。接着,与那日对崔宁大发雷霆不同,这位天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向陆贽道:“看来,陆卿与卢门郎所持之见真是相去甚远。不过,满朝都说你是朕的内相,朕确是要你这样的内相与朕的外朝宰相们彼此抗衡,君对臣下直言至此,陆卿可明白朕的难处?” 陆贽抬起头,望着座上天子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微臣便陪伴陛下,一心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深知藩镇之祸殃及大唐社稷,也深知陛下的削藩之志。然而,卢门郎自领宰相之位以来,除了排挤朝内贤良外,为了迎合圣意,另开祸端有二,一是挑唆陛下不分青红皂白,对朔方、镇海等亲藩多有疑虑压制,二是为了筹集削藩军资妄加税赋,使得京畿内外人心惶惶。” 德宗盯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陆贽继续道:“人心惊疑,如居波涛,汹汹靡定。为何贼泚和王翃设了局,泾师说叛就叛了,臣冒死说一句,恐怕还是因为人心本已浮躁。陛下,攘外必先安内,平叛必先恩赏,素来朔方等西北边镇所得朝廷军资赏赐便远远不如神策军。此前李怀光率军东进,那些朔方儿郎们虽与神策军并肩作战,但见到神策军锦衣丰食、自己却军袍破烂如乞丐,纵然那李怀光有心进击,恐怕麾下诸将也无意拼命。陛下,西北军镇本就互相通气,李怀光这般际遇在前,那泾原军卒本就心灰志移,这才被奸佞所惑,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若陛下再听信卢门郎偏狭之言,不安抚倚重所剩无几的亲藩,不善待休养已被盘剥殆尽的民众,只怕奉天之围难解、大唐社稷危矣!” 陆贽说完,仿似卸下了多日背着的包袱,等着因直言而领死般,一时摇摇晃晃,险要跌倒。霍仙鸣忙上前,一把扶住。 西边城防处的刁斗之声渐次传来,德宗似乎凝神侧耳倾听了一阵,才转向陆贽。 “大敌当前,朕能信得的人实在太少,除了太子,除了陆卿,朕实在不知,还能信谁。” 德宗言罢,目光涣散地看着陆贽,全然不像一位在两个时辰前刚见过凯旋之将的天子。 “朕对卢门郎不宜处置,他虽素来有私心,但不像是与泾师之叛有牵连。不过,便依卿所言,朕招抚李怀光便是。朕也盼着,能与卿早日回到大明宫。” 陆贽感动不已,眼内似已盛上两窝泪水般。他急忙以袍袖擦拭,来到御座左侧的案几前,推墨润笔,依德宗旨意起草诏书。 深夜,陆贽终于完成了他熟悉的起草文诏之责,叩首离去。 德宗阅罢书诏,对身旁伺候的霍仙鸣道:“放出消息教卢门郎得知,今日朕与崔仆射深谈,仆射向朕说了卢门郎数桩不是,妒嫉贤良、诬毁亲藩、苛捐杂税,并要朕授予李怀光平叛副元帅之衔。” 这些明明是陆贽说过的话,现在成了崔宁说的。不过霍仙鸣并不惊讶,他如一个最为标准合格的内侍般,平静而恭敬地领旨称是。 这是霍仙鸣意料之中的事。他甚至有些微微得意。这些天子座前来来去去的文臣武将,个个都在揣摩圣意,然而再得宠如陆贽,许多时候也猜不准陛下的心思。 若论明白天子所想,边将不及朝臣,外朝不及翰林院,翰林学士又不及我中贵人,哼,哼哼。都道吾等是阉货奴婢,和那高门甲第或进士出身者,判若天渊。但那又如何,在天子眼里,谁又不是奴婢? 霍仙鸣盯着手中的拂尘,暗自冷笑。 陆贽走在夜色弥漫的奉天街巷上,只远远望见城西守军处有营火闪烁,城内四处皆静如死水。奉天本就是堡垒之城,城内百姓不多,加之大战已开,庶民们天还未黑就都瑟缩在家中。 夜气清冷中,陆贽转到一坊尽头,忽然见月光下闪过一个清瘦女子的身影。他忙在屋宇廊檐的阴影中驻足。刻下已近亥时,何家娘子如此大胆,不顾宵禁出来行走。 那女子正是宋若昭。 与皇甫珩别后,若昭思量片刻,决定冒险穿城回到与阿眉寄宿之处。这几日她在城内来去,约略知晓宅坊街道的宿卫职守,远不如长安城的坊禁苛严,有几处坊门更是形同虚设,绕些路便能回到主簿宅邸。 她本来贴着街边,正走到一处高墙下,忽然见百步外转来几盏灯笼,似是巡街的武侯。她一愣,生怕被拿住了细问起来惹出是非,情急下扭头一瞧,见到高墙后恰恰隐着窄巷,便不及多想,一头钻了进去。 三名武侯果然往此处转来,他们哈欠连天,彼此嘀咕着天寒夜凉、差事辛苦,待经过宋若昭藏身的高墙院落时,竟停了下来。 一名武侯带着有些神秘的口气向其他二人道:“嗳,你们可知,这奉天城内一等一的客邸,接纳了何许人?” 另一人嗤笑道:“不是皇室宗亲,就是京都大员,再神气活现的菩萨,如今不也得在咱这小庙里躲着。” 先前武侯道:“里头住的这位,可是当今圣主的姑母延光公主,她女儿是太子正妃。” “那这般论起来,太子娶的竟是自己的堂姑?” “有甚稀罕,都说这天家来自陇西胡人,胡人对这伦常最不计较,听闻……” 几个武侯越说越俚俗起来,兴致都在龌龊之事上,倒也未进到巷中查看,便走远了去。 宋若昭估摸险象已过,缓慢轻悄地往巷口挪步。不料她刚到巷口,只听身后“噗通”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落。她本能急遽地回头,被唬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 那自高墙跃下的,是个男子。他直起身,转过眼睛,正与宋若昭目光相撞。这几日本是望日前后,又逢晴朗之夜,月光亮堂堂的,将这男子的面庞照得分明。只见他方额凤目,薄唇美髯,是个容色风流的俊俏郎君。 那男子本来伏在墙上,只看到武侯们走远,何曾料到巷子暗处还藏着人。他跳下后蓦地见到宋若昭,也是大骇,一时不知所措,但须臾便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宋若昭放开捂住嘴唇的手,勉力镇定下来。她听得方才的武侯议论此邸舍中住着大唐宗室,又见这男子气度不俗,不似寻常偷鸡摸狗的市井歹人,疑心顿生。但她自己也是出现在不该现身的时辰与地点,无暇细思,巴不得快些回到住处安置下来。 她出了巷子,没走几步,忽然又听身后有人唤她:“娘子驻足,在下翰林学士陆贽,娘子因何犯了宵禁!” 陆贽?宋若昭微微松了口气。几日前王良娣的丧仪上,陆贽曾来吊唁,与太子相谈甚为诚挚。若昭听王侍读说过,陆贽虽受圣上宠信,但操守贤良,风评甚佳,外朝亦尊其君子之行。 “陆学士,妾乃此前送小殿下入城的河北宋氏,故良娣之族妹,因送别一位故人,误了坊禁,恐逗留于外更为不便,遂斗胆越坊而行,请陆学士体谅。” 她这一说,陆贽又借着满月之辉打量了她几眼,想起来此女确实在太子邸舍见过。陆贽也是三旬不到的年纪,并非古板迂腐之人,听着宋若昭言语之间有所隐匿,猜想这女子多半是去会了意中人。既然不是什么与军情国事相关的缘由,陆贽便缓和了语气,道:“如此,娘子请回罢。” 宋若昭福身告辞,瞥见陆贽腰间的鱼袋与牌符,一个念头涌上来。 她离寄宿之处尚有些路程,想到方才遇到的古怪男子,不免后怕,便有心请这陆学士护她一程。但若昭到底是闺秀出身,虽在和皇甫珩的情事上勇敢磊落,对寻常之人却深以男女大防自守,不知如何开口,况且这陆贽是何显赫身份,如何能…… 她低头发愣间,陆贽似已有些不耐烦,道:“宋家娘子还有何事?” 这一问,倒将若昭的倔强之气激了出来,哪里还肯有所求。她依礼一福,转身离去。 陆贽行了几步,忽然醒悟,这宋家娘子也是被泽璐节度使李抱真刚认作义女、要送给太子做良媛的人选,德宗还召他商议过此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了下文。他不禁有些后悔,这女子说来已不算寻常庶人,自己似不该眼见她孤身夜行,这坊禁松弛、或有散兵的城内,万一此女遇上险情……他想追上她,但又犹豫自己与她同行是否妥当,踌躇迟疑间,再四顾找人时,宋若昭已不见了踪影。 罢了,何必管得这许多,陆贽想。眼下占据陆贽整个头脑的,都是如何与那些暂时还站在唐廷这边的藩镇虎将们打交道,以及,如何扳倒卢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四章 惊魂之夜 宋若昭被陆贽唤住的时候,彭州司马李万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将二人的对话听个分明。 这李司马便是从客邸高墙跳下、与宋若昭撞个正着的俊俏男子。本朝本代,司马并不一定是体面的官职,往往是给那些罪臣弃子所准备。李万在京城得罪了上司,被罗织罪状,贬去彭州成了司马。 福祸往往相倚,李万再次从带着贡品进京时,竟有那般巧,在户部门口遇到了延光公主。 这位当今天子的姑母兼亲家,第一任夫君是玄宗朝虢国夫人之子裴徽。裴徽死于马嵬驿兵变后,她又嫁给了新昌公主的儿子萧升,所生之女萧氏,如今便是太子李诵的正妻萧妃。 建中三年,那继任驸马爷萧升也去世了。已过不惑之年、第二次守寡的延光公主,表面上虽仍雍容端严,内心深处却仿佛再没了束缚般,决定招募自己喜欢的男子,肆意地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英俊但颇有些落拓之气的李万,站在皇城地界四顾茫然的模样,一下子就扣中了延光公主的心。 而对李万来讲,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宗亲贵戚的诱惑,仿佛带着强迫味道的奇遇,让他懵懂投入,并疯狂起来。司马本就是闲职,在延光公主的安排下,彭州刺史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打发李万以各种进献贡品或祥瑞的名义往京城去。 泾师兵变时,李万恰在长安,正与平素和自己交好的右龙武军使令狐建在一起,混乱中便随着德宗来到了奉天城内。 延光公主到底是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宗室,长安兵变当夜,她敏锐地意识到局势或许会滑向更为严重的深渊。次日,她果决地带上家奴离开十王宅那些还浑噩无知的唐室宗亲们,趁着叛军尚未严守各城门前,逃出长安,也往奉天而来。德宗自然命人妥善安置了这位比自己高一个辈分的亲家。 延光公主着人打听,李万果然在龙武军中。在她心中,世道既然凌乱至此,自己性命暂时无虞后,便更觉得不可耽误了纵情享乐。大战已开之日的黄昏,这位皇姑竟然就迫不及待地派了家奴带话给李万,叫他入夜后来客邸相会。 李万第一次感到了厌烦。他随着令狐建观看韦皋布防,又刚刚目睹邠宁、陇州、泾原三支军队的会战,胸中长久积蓄的英豪之气慢慢蒸腾起来。此时延光公主唤他去幽会,真是有些惹怒这位正准备有所建树的小情郎。 夜深后,李万伺机离开军营,心情郁郁地来到延光公主所居的客邸,翻上围墙,火气突然窜了上来。他觉得自己此番模样太也猥琐狼狈,大好儿郎不在沙场征战,偏要屈身做男宠,过着这偷鸡摸狗的日子。寒气袭人中,李万呆呆地伏在墙头,直到被巡街武侯的交谈惊醒。 武侯们关于前朝公主蓄养朝官的议论,令李万血脉贲张。他们虽然并未直指延光公主,但说起那些被宗室女主招揽为男宠的官员,满是刻骨的鄙薄。武侯们的话,比朔风更为刺激他的头脑。他想自己也是大历年间的进士,怎地连贩夫走卒们都不屑的营生,他却在干。这一刻,他下了决心,要渐渐断了与公主这不堪的关系,便从今夜的违命不从、拂袖而去开始。 然而李万哪里想得到,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有个妙龄女子待在墙下。他跑了一阵,脚步慢下来。他回思片刻之前的情景,越想越觉得那女子应是看清了自己的面容。他于是又沿着街坊摸了回去,正见到宋、陆二人。 宋若昭在与陆贽的对谈中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让李万更为不安。倘若这只是奉天城内寻常的布衣小户女子,她或许也只是被从天而降的李万吓一大跳,就算见到李万的真面目,隔几天大约便忘了。但宋若昭竟然是已故王良娣的母族人,且因护送皇孙李淳有功而闻于天子。 这意味着,宋若昭是个能够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奉天之围不知何时得解,城内又格局不大,如果宋若昭白日里再认出李万,说不准会联想到延光公主身上去。 “延光公主是太子的岳母,这宋氏若向太子和太子妃说三道四,万一东宫为遮丑……”李万从惴惴到惶恐,再从惶恐到起了杀机。他这几日与令狐建四处巡防,奉天城的仔细之处都在他脑子里。他望着宋若昭离去的方向,立即盘算出了抄近道堵截她的法子。 近冬之月,虽盈如玉盘,那清辉却总透着一股凄凉。 若昭紧蹙双眉,恨不得发足狂奔,又怕弄出响动,只得轻步慎行,右手不由按住了怀中皇甫珩所赠的匕首。 “我若有阿眉的身手,便不怕了。” 她正自语,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卡住脖颈、捂住嘴巴。 若昭本就瘦弱,肩头也被那人制住,双臂无法抬起抓挠,只剩双脚不停地蹬地挣扎。她咽喉受迫,颈子不得不仰起以维持呼吸。她被掐得眼冒金星,空中那轮明月似也模糊起来。 李万为怕她喊叫,须紧紧捂着她的嘴,便无法抽刀。他决定掐死她,但在她身后又使不上狠劲。他也是第一次杀人,心慌意乱,只想快些让这女子停止挣扎,情急之下反手将宋若昭摔倒,跪在她身上,一手继续捂着她的嘴,一手撑圆了虎口,去捏她的咽喉。 李万没有意识到,他改变了姿势,虽能用上力道,却释放了对方的双手,也将自己的下腹露了出来。 宋若昭在窒息的绝望中,凭着求生的本能,拔开了怀中匕首的刀鞘,浑噩但用力地朝身上的男子刺去…… 她听到男子压抑但痛苦的嘶气声,可是自己颈上所受之力却并未减弱般。 意识恍惚中,宋若昭竟能感知到自己的愤怒。在方才正面相对的一刻,她看清此人正是客舍相撞之人。素昧平生,此人当真是要自己的性命!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刺出第二刀。 李万吃痛不过,终于松了双手。他以为宋若昭要喊叫,但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似乎想呼救但不可为。李万捂住自己的肚子,手掌瞬间就浸在了热乎乎的血液里。 宋若昭一面喘息,一面仍紧紧捏着匕首。她努力想爬起来逃命,才发觉自己的脚是软的,并且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李万处于魔怔中,他好像已顾不得自己的致命伤,踉踉跄跄晃了几晃,摸到腰刀抽了出来。 他听到了马蹄声。自远而近的马蹄声并不急促,但在静夜中特别清晰。他抬起眼,隐约看到有人马的影子往这边来。 “今夜若不是延光那老货多事,某本该也在纵马巡城,又怎会吃了眼前这女子的亏。真是冤孽,想我好端端一条汉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李万临死之际思绪更乱,加之伤重不支,终于再也无力提刀杀人,咚地一声朝后一仰,重重地倒在地上,胸脯从剧烈的起伏到渐渐没了动静。 宋若昭不知李万是死了还是暂时昏过去,她惊魂未定,但也听到了马蹄声。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三骑人马往这边来,并且依稀能辨出那兜鍪的轮廓。既是守城将领,她反倒平静下来,不喊不叫,只手脚并用地爬到路中央,让自己处于亮堂堂的月光中。 果然,当先一骑应是看到了她,猛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身后的随从,驰到宋若昭跟前,轻声喝问起缘由。 宋若昭在这个风波跌宕的夜晚,最后遇到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的生父昭靖太子,与德宗同为代宗之子,大历年间封王。德宗非常喜欢这个皇侄,在弟弟过世后,当时还未登基的德宗,将李谊收为养子。建中元年,德宗授李谊为泾原节度大使,出镇泾原,后淮西李希烈谋反,德宗又封李谊为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因当时哥舒翰出兵平希烈之叛,李谊的封号便由原来的舒王迁为普王。 普王这般受器重,颇引来了满朝上下的一些猜测。毕竟,连太子李诵都一直呆在少阳院,未曾这样四处历练过。年轻的普王嗅到了一些风雨的气息,若说人极之位对他毫无诱惑,自是不可能。但前朝太多欲速则不达的故事,令他懂得谨慎静观。出镇的时日里,他甚至都未曾与藩镇的高级将领们喝过一场酒,倒是对德宗派来的监军中贵人们礼遇有加,全无厌嫌之色。回到长安,他本来又要遵循圣意、去与东边平叛战场的哥舒曜会合,不料泾师之变骤起,家奴来报丹凤楼危急,他提剑驰马便冲入大明宫,正巧遇到德宗与太子仓促往玄武门去。普王一路护驾,终于也进了奉天城。 入城之后,才出现了真正微妙的情形。原本太子李诵常在内朝,普王李谊出使诸藩,这皇家的正牌储君与亲王,并无同时出现在一处舞台的机会。而现下,朝官虎将们的眼睛,都盯着圣上的这两个儿子,试图从他们每日的起居出行,来判断圣意。 可是,太子和普王,最终均未得到登城督战的旨意。除了议事,他们被要求呆在各自的临时住处。这对堂兄弟都松了口气,彼此的家奴偶有来往问安。今日大捷,普王趁着德宗心情好,主动提出去太子处探望新生的小皇孙。 普王与太子略饮了一杯薄酒,彼此斟酌着分寸,讨论了一番不怕叫人听去的军国大事,这患难中兄弟善悌、共护圣驾的文章便作得很像样子了。 告辞返回的普王,骑在马上心事重重,不觉在奉天城内兜起了圈子,直到遇见眼前这桩人命案。 事实上,他已经认出了宋若昭。她随王叔文护送小李淳入城时,他远远地见过此女。他听说她是王良娣的族人,便以为大约也寄宿于太子、太子妃处,今日喝酒时还留意一番那个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清丽身影。 此时,经历大险的若昭,再不敢有任何隐瞒,将所遭遇之劫和盘托出。 普王走到李万跟前,附身细辨。一旁的家奴禀道:“确已死了。”又对已经艰难站起来的宋若昭道:“还不向殿下行礼!” 普王转过身,盯着面色惶惑的若昭道:“此人是这几日与令狐将军在一道的彭州李司马,你可识得?” 宋若昭摇头。 普王心中冷笑:“怪道彭州今岁进献颇丰,原来最大的贡品是这个李司马。” 他王府僚佐中颇有善于打探宗室秘闻之人,延光公主的行为举止,普王早知一二。现下听宋若昭说这李万从客邸出来,他自然明白了大概。 他见宋若昭惊魂甫定的模样,觉得妙龄女子这神情如醇酒般很教人受用。他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到那柄带血的匕首上。 “这是西羌人常用的兵刃,你怎会有?” “回殿下,是妾的,妾的友人所赠。” “哦,本王曾出镇泾原,因此识得边地的这些器物。”普王道。 宋若昭心中一动,不知这普王和皇甫珩可有交情。但她此时渐渐恢复镇定,思忖道:这王爷说加害我的人是彭州司马,一个外放官员为何会去延光公主府?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一心要杀我,定是因我见着了他的面貌。 普王见宋若昭蹙眉思索,明白此女虽力弱,但不愚痴。他脑子里飞速地盘算一番,想开了一些关节,忽然一阵得意。真要感谢这宋氏和她手里的匕首,李万这小小的彭州司马死不足惜,但他李谊撞见了这事,却是可以第一个到圣上御前禀明的。 他轻声但正色道:“你定是明白自己为何会遇险了?” 宋若昭因听说普王出使过泾原,不由放松戒备,直言相问:“妾猜测,是否因为李司马怕他夜入客邸之事,被宣扬出去?” 普王叹口气,变了温和的口吻道:“莫担心,你于护送皇孙有功,又是泽潞幕府子弟,圣上不会为了一个区区散官,真的治罪于你。只是此事,须尽早向陛下如实禀明为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五章 借刀杀人 奉天城德宗的临时行宫中,普王李谊立在御座之下,身旁跪着面如死灰、疲惫不堪的宋若昭。 德宗向宋若昭缓缓道:“宋氏,李司马是朝廷五品官身,虽则普王亲眼目睹那李万欲害你性命、你为自救本是理直,但错手杀之,只怕罪难减等。” 君王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普王李谊见状,即刻奏道:“陛下容禀,大战之际,李司马作奸在前,杀人在后,这宋氏偶然路过便遭此难,实是无辜。况且,若对宋氏公然治罪,只怕泽潞李抱真详询之下,倒牵扯出一些宗室秘闻来。” 德宗不语,似在斟酌。 其实一大早,内侍霍仙鸣在德宗榻前说了个大概,德宗就已省得,自己这侄儿李谊行事颇为谨慎,带着那宋氏候了一夜,大约就是寻思此事牵涉延光公主,须立即由天子来做个示下。 本来,莫说奉天,就是长安城再大,对于流言蜚语来讲,也没有传不到的地方。德宗此前就听到关于延光公主的一些风评,但毕竟是自己的姑母兼亲家,不好责难,况且和他李家天下快被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镇瓜分相比,延光公主蓄养面首哪里算得什么大事。只是,勤王大战之际,此等丑事太也有损宗室体面。德宗内心倒觉得,死一个李万、敲打敲打自己那不知分寸的皇姑也是好事。 所以,德宗本不欲加罪于宋若昭,不过说几句律法威严的话。普王出来作证兼劝阻,这案子就很好断了。就算延光公主事后闹来讨要说法,普王的说辞正好堵了这混账姑母的嘴。 “这李万的尸身,现下在何处?”德宗开口问道。 “禀陛下,臣的家奴,昨夜事发时就收去僻静处埋了。” “普王做事倒是果决。” “此等微末丑事,不足以烦扰陛下。”言罢略一迟疑,补充道:“想那龙武军的令狐将军虽与李万交好,但也是个明白人……” 德宗微微颔首,又向宋若昭道:“宋氏,你救护过我李家皇孙,现在普王也救了你一条性命。你毕竟已是泽潞节帅认下的义女,昨夜之事,朕就当与你无涉,待局势安定之后,朕会着人送你回潞州。” 宋若昭方才听普王禀称亲眼见到李万对自己行凶,已是讶异,此刻见德宗因为普王的一番话将事化了,竟如堕梦中,仿佛不信自己已获赦免。普王在一旁喝斥道:“还不叩谢圣恩!” 若昭醒悟,急忙磕头。德宗摆手道:“坊禁已开,你自行离去罢。” 若昭起身,回转之际正撞上普王灼灼盯着她的目光,不由一惊,低头速速出得屋去。 德宗在座上看得分明,待宋若昭走后,闷闷地轻哼一声,向普王道:“谟儿,朕看你对此女怕是有心。只是,那李抱真得个便宜认她作义女时,还同时求朕敕她入太子府中为良媛,朕未置可否,先晾晾那李节度。说来可笑,未出一兵一卒来勤王,不过是府中僚佐之女机缘巧合救了朕的皇孙,这李抱真就想和朕攀起亲家来?你瞧,怕是回纥人也没有朕的这些藩镇会做买卖。” “谟”是李谊先前之名,德宗在无外人时,便以此唤这个养子,以示亲密。 普王一听,忙回禀道:“臣不敢欺瞒,这宋氏文雅柔顺,臣确实,确实……但是陛下,据臣所知,此女应已有心上人。” “哦?”德宗一怔。 普王故作无奈:“臣本不知李抱真奏请联姻一事,因此昨夜在太子处,臣一时意气上来,还问及宋氏,太子告知,王良娣去世之际,宋氏亲口向太子与萧妃说过,自己已心属他人。” 德宗沉吟须臾,蓦地自悟道:“如此说来,太子早已知晓此女心迹,怎地那日我诏他商议李抱真请姻之事时,他只字未提。” 德宗不免愠怒,他明白太子李诵素来敦厚,这宋氏女护卫过皇孙李淳,或许太子也投桃报李、多有维护。但天家上下,先为君臣、再论父子,李诵怎可对自己有所隐瞒。 普王又道:“陛下可知此女为何昨夜会碰上李司马?臣谨慎起见,连夜着人打听,原来此女因与皇甫将军相会,才误了坊禁。” “哪个皇甫将军?那个泾师未叛之将皇甫珩?” “正是。” 德宗冷笑一声:“不过小胜一场,就忙着才子佳人起来。” 普王叹一声道:“臣当年蒙陛下圣恩、在泾原历练时,得知这皇甫珩在军中口碑不错,那些西戎城傍军士尤其服他。听说昨日守城之战中,他倒也尽力,且有阵前训导泾师反正之语。” 德宗道:“谟儿,自古君王,防臣之心不可无,你皇兄就是太过温厚良善,朕放心他做太子,但有时不得不担忧,他能否胜任天子。” 普王深知德宗素来多疑,因此他虽有心将话题往太子身上引,但德宗真的挑起话头来,他在兴奋的同时又分外谨慎。 他微微蹙眉,一脸忧思的神情道:“陛下,臣视太子如同胞至亲,此番李万之事,才令臣颇为担心。” 德宗直起身来,锐利的目光扫过来,示意他说下去。 普王道:“延光公主蓄养面首,若止于床第之欢,无非叫朝堂上下议论几句。但若公主借此结交朝臣,并结交州府有统兵权的刺史,陛下可还能坐视?公主平素以阿母之名常与太子妃走动,而东宫少阳院可是禁苑内廷,诚如陛下所言,皇兄仁慈宽厚、不知防范外戚,臣只怕来日会有大患。” 德宗“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他盯着座下的炭盆,觉得长期盘踞脑海的隐忧就像这碳块一样,被普王点燃了。 他大唐的公主,历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延光当年仗着支持德宗继位有功,不顾辈分混乱,半哄半逼地将女儿嫁给太子做正妻,德宗内心就已不满,但只是觉得姑母骄横,没往更深之处去想。此刻普王半明半暗的几句话,叫这位本就处于内忧外患中的天子,越思量越惶恐。 他带着严厉的语气向普王道:“你出十王宅开府后,可还探知延光公主与何人走得亲近?” 普王道:“似还有崔宁崔仆射。崔仆射曾镇守西川多年,西蜀是锦绣之地,听说崔仆射常将蜀地物产送去公主府,与那彭州司马李万也颇为相熟。陛下,如今西川节度使虽为张延赏,但难说崔仆射在彼处仍有余部……” 德宗勃然大怒。他早就疑上了崔宁。崔宁劝天子厚赏笼络李怀光,崔宁对从不忤逆天子、一心筹集削藩军资的卢杞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现在再加上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这一条。 “好哇,朕只以为河东诸藩是猛虎,竟忘了卧榻之侧也是豺狼环伺。若来日这崔宁和李怀光、延光公主内外联手,朕还有活路吗!谟儿,你说,朕当如何处置?” 普王道:“依臣之见,李怀光该用还是要用,只是须以合川郡王(神策军李晟)牵制。延光公主目下并无可治之罪,陛下不若以退为进,封其为郜国公主,观其是否得意忘形、提前作出悖逆之举。至于崔仆射,臣愚钝,实无良策。” 一旁侍立的霍仙鸣,听到普王最后这句,内心不由啧啧。这些时日,霍仙鸣已探知,德宗起了除掉崔宁之心。而据他所见,崔宁这个大嘴巴,不但与卢杞不睦,有几次奏对时还对德宗重用普王颇发了些反对之辞,怕是已传到普王耳朵里。 这普王别看年纪不大,城府着实阴深,圈子兜着兜着,就把崔宁往死路上送。 果然,德宗道:“谟儿所言,确是替朕分忧之语,将来若能如此辅佐太子,朕就算大行,在泉下也安心了。” 普王闻言,泪水夺眶而出,扑通一声伏在阶下:“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臣闻之惶恐,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啊!” 德宗颇为欣慰,又将些许军国之事向普王交待几句,才和颜悦色地嘱其回府歇息。 城中另侧,宋若昭心有余悸地踏进寄宿之处的柴扉,正在洒扫庭除的阿眉迎了上来。 此前在御前候命时,细心的普王已命霍仙鸣寻来宫人衣裳,叫宋若昭将身上的血衣换了。阿眉何等机敏之人,她原以为这宋阿姊彻夜未归,或因与皇甫珩难舍难分,此刻见若昭外裳有异、神情木然,不由惊疑顿生。 若昭摆摆手,只道自己想歇歇,阿眉知她是自有分寸之人,便也不多问。不料只过得半个时辰,小院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眼前此人头戴金冠,紫色袍衫,腰束玉色莹润的十三銙带,面庞的皮肤略显黑黄粗粝,但浓眉飞扬、目光如炬。 阿眉久居长安做暗桩,懂得唐廷公卿冠服等级,开门见到此人的装束,不免一愣。 普王认得阿眉是与宋若昭一同进城的胡女,便朝身后牵马的家奴淡淡道一句“在此等着本王”,又向阿眉道:“此处可是宋家娘子安置所在?本王有事相商。” 阿眉福礼,见普王立在门槛外,毫无移步之意,明白这宗室亲王是想请宋若昭出来说话。阿眉眼锋素来犀利,不过一瞬间,她便察觉到普王秉礼持重、稍显倨傲的神情下,那一丝志在必得。她回身往院中走,内心已猜到,宋若昭魂不守舍地还家来,大约与这宗室亲王有关。 不等阿眉走到堂屋廊下,宋若昭已走了出来。她到底刚刚杀过人,又在天子座下听训一番,从此身怀隐秘之事,一时三刻哪里就能安睡歇息。她如惊弓之鸟,听得阿眉与人对话,噌地就坐了起来,透过窗棂隐约见到紫袍身影,心道“应该是他”。 普王见若昭心事重重、不敢抬眼看自己的模样,嘴角笑意一闪,道:“本王来归还一物,既是故人所赠,想来娘子颇为珍惜。” 他递来的,正是宋若昭昨夜杀了李万后、被普王仆从收去的匕首。 宋若昭接过,面上有些窘迫,心中却努力清明。她是正历情事的女子,对男子举手投足的细节之处分外敏感。说来普王也算在天子面前替自己挡了一灾,但若昭并未因此就放下了警惕。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眼前这位亲王,似乎对自己有所图。 普王也在揣测若昭的心思。不过,正如对权力一样,对于女子的心,他亦不急于攫取,喜欢徐徐图之。 “你莫猜疑,本王在圣主御前为你说话,一则确是不忿那些面首污吏伤天害理,二来,乃因本王查知你与皇甫将军原来有情。” 普王说得小声但直白,宋若昭大吃一惊,此人怎地如鬼神般,什么都知道。 普王顾自继续说下去:“本王出镇泾原时,汾阳王郭子仪已垂垂老矣,泾原段秀实段公、姚令言姚帅,以及皇甫将军,都令本王钦佩不已。本王当时想,我李唐江山,去了一个郭汾阳,仍有后继良将帅才、忠臣孝子,何愁不光复河东。不料,局势怎地越来越危急,削藩大业,实则左支右绌。” 他蓦地又将那副壮志未酬的神态收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向宋若昭道:“皇甫将军如此忠良,本王照拂他的心爱之人也是略尽绵薄之力,不足挂齿,本王告辞,娘子诸事小心。” 直到普王远去,宋若昭才敢抬起头来,随即坐在门槛上,望着西边较之昨日宁静得多的城墙,兀自出神。 阿眉走过来,陪她坐着。 “宋阿姊,你可觉得,咱们看这世上万事,总不能放下心来?” “清平盛世本就如梦而已,加之吾等有所牵挂,自是越发不能高枕无忧。” 二女都不再作声。 白昼的奉天城依然安静,但人们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昨日大捷换来的片刻光景。正如廿多年前的安史之乱,天子一旦离了长安,再回去就不是旦夕之事。 这不知何年再安定的怀想,真是折磨着所有人的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六章 城傍子弟 是夜,宋若昭遇险又脱险之情境,皇甫珩自然无法知晓。随韩游环及牙将驰出奉天城之际,他内心连日来的焦躁甚至在慢慢褪去。虽然德宗面对他这个泾师核心将领时、既不斥责又不宽宥的态度,令他难免惴惴,但韦皋在首战当日践行君子之诺,以及宋若昭安然相会后的月下盟誓,让皇甫珩沉浸在一种尚怀希望的亢奋中。 他盼望着,各地勤王之师能四聚而来,天子首先能回到京都,而后定河东与江淮,遍地烽烟、战事无休的局面或可改变。他还侥幸地想,义父姚令言或许趁乱摆脱了朱泚。 皇甫珩随韩游环回到邠师大帐的翌日,东南方向,姚濬与李日月退防驻扎的大营并无异动。 昨日泾师攻城,一战而溃,士气很有些受挫。姚濬这几年来在父亲姚令言身边伪装成鲁莽不智的模样,叛乱后终于能操持起狠辣自私的算计,哪里是肯吃亏的。 原本,姚濬急于攻城,乃因以为城中守军不多,中了陇州、邠宁二师的合围后,又见奉天城防森严,便不敢再贸然行事。李日月来商议后策,姚濬只推说泾师这半月来已疲惫至极、应先扎营恢复元气,反正那德宗也不敢离开奉天城,不如等大秦皇帝(朱泚)的示下。 李日月知姚濬已决定消极怠战,只待幽州兵来出力擒王。他不过是朱泚派来的监军,无法跳过姚濬驱动泾师将卒,留在营中也是生闷气,便带上亲随离营向东,快马加鞭地回长安去给朱泚报信。 两天后的深夜,梁山后面的邠师大营,士卒忽报,有两名自称泾师反正者挥舞着白色葛巾来降,求见皇甫珩。 皇甫珩见到二人,大喜道:“高振、石怀义,吾城傍将士安好?” 原来,自大唐开国以来,边境各州便有城傍制度。北狄、东夷、南蛮、西戎各胡人部族,归附唐廷者,可在州城之外放牧营田,若有战事,则编为唐军的一支,与唐人将卒一同出战,称为“城傍”。 泾原镇附近的党项各部,因不堪吐蕃的欺凌,便投靠到泾原镇来。姚令言出身河中府,算得半个读书人,素来很懂些安抚之道,对于归附的城傍部落问疾苦、慰饥寒、公私不得相侵,颇为体恤。 近朱者赤,皇甫珩在义父身边长大,对于这些城傍蕃兵非常和气,不但乐于教习陌刀刀法,春耕秋防之余,甚至还教他们识些唐文。此番来降的石怀义便是城傍子弟的佼佼者,高振则是平时负责将城傍转为泾师定额兵员的孔目官,因此与城傍子弟也熟稔得很。 “皇甫将军,”高振道,“得知出镇的泾师在长安兵变后,那田希鉴便杀了留后节度冯将军。吾等僚佐不敢妄动,只静观其动。但那田希鉴看起来也不打算附逆朱泚,并未集结留守的泾师东进增援,反倒与西蕃使者似有往来。” 一旁的石怀义道:“那日正是末将值防泾州城,几名西蕃模样的商人通关入城,但驮马上的袋子却是空的。末将起了疑心,便通报了高孔目。后来高孔目竟然在泾州幕府见到了这些蕃商去拜见田将军。高孔目遂令末将着人尾随这些蕃商,发现他们不但没在泾州城做买卖,几日后一出泾州便脱去伪装,显见得是那西蕃赞普的亲信。” 皇甫珩听到这里,心道田希鉴若真通敌西蕃,倒也不算出乎意料。这田希鉴与合川郡王、神策军李晟是甥舅关系,但久在边镇,对中原王朝似乎没什么忠诚。 去岁,河东四王叛乱时,田希鉴就在幕府中劝过姚令言,不如明里防秋、暗里和吐蕃赞普会盟,将西边各小国的地盘瓜分了,截下财赋蓄养藩镇,悄悄坐大,管唐廷水深火热,泾原自是逍遥。田希鉴话还没说完,就遭了冯河清训斥,言道,遥遥安西的龟兹城中郭昕将军(郭子仪的侄儿)尚在坚守、誓不降于西蕃,怎地吾等在泾州兵强马壮却谋求与敌人媾和,如何对得起这些年来忠于职守、死在西蕃人马刀下的亡魂。 当即,冯河清便在众将前与田希鉴翻了脸,请姚令言作主斩田希鉴。姚令言略有妇人之仁,两边都安抚了几句,此事便按下了。 如今,田希鉴先发制人杀了冯河清,又谋算着千里之外忙着替朱泚围攻奉天城的姚濬鞭长莫及,自是有恃无恐地与蕃子做起交易来。 “皇甫将军,我党项子弟当年归附唐廷,一则因中原天子诏令抚恤胡人,二则因西蕃对党项各部抢夺牧场、杀男掠女,各部不得不东傍大唐以避之。现下田将军如此行事,我城傍子弟岂能身负蕃子世代血仇而从之。” 石怀义说到此处,跪了下来,掏出腰间所配的党项铁剑,咬牙划开左手拇指,歃血起誓道:“此番来寻皇甫将军,就是要请高孔目为证,我千余城傍子弟誓死忠于唐廷,愿随将军勤王平叛!” 皇甫珩不禁热血激荡。几日前韩游环出战前,对他的片语提点,令他一直在盘算,如何重新聚集一些泾卒将士在自己的麾下。奉天城下劝围城泾师反正,他眼锋过处并未见到自己治下的营将亲信在阵中,想来是被姚濬留在了长安。姚令言不知下落,田希鉴拥兵自重,姚濬更是与自己反目成仇,皇甫珩正苦恼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之时,凭空来了一支蕃兵,还是素来与自己交好、很堪信任之师。 “尔等家小,仍留在泾州?”皇甫珩关切道。 “末将谢将军挂怀,多亏高孔目虑事周全,早早吩咐末将暗里联络,嘱咐城傍子弟在州城中有妻儿者,都悄悄送回城外部落中,由部落长老照料。家人们一跑,我蕃兵营也趁着田将军尚未防备,陆续分散,往东而来,又于距离此地不远的漠谷会合,悉听皇甫将军调遣。” “高孔目真是有勇有谋!”皇甫珩由衷地向高振赞道。 高振急忙还礼。 和石怀义等党项城傍不同,高振是中原唐人,与边境的西蕃人并无血海深仇,他鼓动石怀义等脱离田希鉴来投靠皇甫珩,实是因为姚令言、冯河清素来对他不薄。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孔目官,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驿站送来的邸报。在邸报中,他得知自己的堂兄、御史中丞高重捷正护驾于奉天城。 高振已过而立之年,因春闱失败,囿于边镇数载,少小时通过科举取士的理想早已不可实现。但他不甘心自己永远做个籍籍无名的苔米小吏,此番泼天大变,正好给了他以军功擢升的机会。 “皇甫将军,仆有一事相求。”高振伏首,谦卑道。 “高孔目请讲。” “仆以为,皇甫将军既得蕃兵劲卒,似应即刻入奉天城向天子禀报,一则向朝廷表明我泾原之师仍不乏忠烈节义者,二则也免得旁系军镇多有口舌。” 高振言之凿凿,心里的算盘其实是去天子跟前露个脸,顺便寻到自己的堂兄高重捷,攀扯攀扯,为自己增加几分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皇甫珩闻言,细细一忖,倒觉得高振说的颇有道理。从此前德宗的态度看,若自己重新召集了军队却不禀明,只怕天家的圣心又要起疑。 无独有偶,韩游环得知皇甫珩帐下来了泾师蕃兵,便连夜过来查看。他将事情经过一听,也如高振所言,叮嘱皇甫珩尽快面圣。 “彦明,莫怪为兄倚老卖老,勤王的事不好干,圣上喜欢咱们,但也怕咱们,处处提防咱们。千万别让圣上觉得,你有甚么瞒着他,那便是有千般功劳,也会一笔勾销。这是为兄当年还在郭汾阳的朔方军中时,就明白的道理。” 有了韩游环一席话,皇甫珩再不耽误,翌日天光微明之际,便随石、高二人往漠谷查看。 要说石怀义这党项儿郎,着实很懂些兵法。皇甫珩见到他集结的蕃兵驻扎之处,位于漠谷谷道东面坡梁之上的竹林中,有山溪淙淙流过,但殊为隐秘。石怀义向皇甫珩道:“末将虽为草原蕃落子弟,在一马平川之地长大。但归附泾原镇后,喜读李卫公兵法。见到这漠谷地形,山高沟深,若扎营不慎,只怕受到伏击,因此不敢不先占了这顺势又有水源之处。” 皇甫珩点头,策马顺着梁原将漠谷查看了一遍,仔细记下各处险要后,向石怀义道:“眼下西北诸镇中,邠宁镇已来勤王,尚有朔方、灵盐、夏绥三镇握有重兵,当任节度使留后或刺史素来都忠于唐廷,或也在勤王途中。自西北往奉天,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梁山,二是漠谷。那梁山是乾陵所在,我唐人素来敬畏先祖安葬之所,乾陵又是先帝陵寝,此前我与邠师韩将军设伏于彼,实为无奈之举,只怕再有援应之师,圣上不允走梁山之道。但这漠谷地势实在险恶,若朱泚叛军隐匿于此,伏击西北方向而来的勤王之师,只怕酿成大祸。你须留几名干练老辣的牙兵在此处,一待发现敌情,迅速往报奉天。其余子弟,随我与邠师合军。” “唯,不敢辞。”石怀义朗声道。 当下,千余名精壮蕃兵收拾辎重,拔营往东而行。皇甫珩见这些党项汉子,虽然未带多少战马,但为数不多的驮马上挂着黄羊、野兔、雉鸡,直如打猎归来般。他心下感动,这石怀义真是当得起一个“义”字,乃实意来投奔,料及唐廷自身难保之际无暇大肆赏赐,连“军粮”都自备了。 高振一贯善于察言观色,向皇甫珩轻声道:“将军请看,这胡人仗义起来,倒叫我等唐人汗颜呐。” “必不负此义。高孔目,待到天子御前,本将为尔等讨些告身。” 告身乃朝廷授官凭证,虽不少是虚职,但亦是荣弦,日后必有用处。高振等的就是这句话,心中大喜,在马上躬身拜谢皇甫珩。 皇甫珩收编城傍子弟之际,奉天城得到了一好一坏两则驿报。 好消息是金吾大将军浑瑊击退了追兵,旦夕间即可驰援奉天。坏消息是李希烈趁神策军回撤勤王的档口,从襄城分兵出来,又截断了漕运。浙东浙西观察使韩滉,从自己治下的膏腴之地征收的财赋,根本无法北上进入中原,遑论转运到奉天。 德宗听闻此讯,首先庆幸的是,自己没让邠宁之师的三千人马进到奉天城里,否则岂不是又多了三倍的嘴巴来吃奉天的储粮。但人在城外,也意味着想走就能走,若那韩游环以粮草不足为由撤回邠州,朝廷也无法治罪。 正一筹莫展时,刚从城下巡防归来的韦皋求见,奏禀德宗,自己可派堂兄韦平悄然出城,往自己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处求援军饷,并可带着西川粮队绕道陇州、普润,抵达奉天城西北囤积,正好由邠师把守,供应城内城外勤王的军队。 德宗又惊又喜,觉得这韦城武当真有当年郭子仪的干练,怕不是第二个于自己的李唐江山有“再造之功”的良将。当即擢升韦皋为陇州节度使,并给韦皋带来守卫奉天的军队加号“奉义”,自此往后,韦皋所部可称为“奉义军”。 各藩镇,其时都各有军号。比如魏博叫天雄军,幽州叫卢龙军,青州叫平卢军,润州叫镇海军。韦皋得了德宗所赐军号,想到天下各镇以“义”字为军号的,还有泽潞李抱真的昭义军。由李抱真,他自然又想到了宋若昭。 韦皋感慨自己仕途不可谓不顺畅,但于眷属之事上似乎总在“遣悲怀”。曾经的发妻张氏堪称情意甚笃,奈何盛年香消。又遇到宋若昭这璞玉般的女子,错以为缘分妙不可言,却原来佳人心中另有郎君。 这几日,他路过膳棚,见到那薛涛随着仆妇忙前忙后的身影,偶有出神凝思:“不知这薛小娘子长大后,可真的有宋家娘子的气韵。” 他嘱咐韦平往西川去时,曾忽然想起薛涛说过,其阿父也被贬去西川、出使南诏。他在犹豫是否要让韦平带上薛涛去寻薛使,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他觉得,每日能见到薛涛,自己整个人都会松弛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七章 公主现身 大火是午夜时分燃起的,奉天城外这座建于武后时期的佛寺,不出半个时辰,就陷于熊熊火海。 住持法坚带着僧众立在寒风中,眼见墙倒屋塌,耳听竹木爆裂之声,不禁涕泪横流,呼号不已。 韦皋的堂兄韦平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些僧人。他奉韦皋之命,在悄然出城、驰往西川张延赏处求援粮草前,一把火烧了玉明寺。 韦平抬起马鞭,指着那徐徐倒下的高大檐柱,向法坚道:“尔寺与奉天城咫尺相隔,若陷于贼手,梁架斗拱这些可造攻城器械的木材,皆是隐患。韦将军心慈,嘱我烧寺时切勿伤得僧众,本将才勒令尔等出寺避难。” 法坚闻言,心中气苦,但也无法。好在这韦平率军卒闯入寺院、驱赶僧众时,确实允许他们将御寒衣物带出,不至冻死在初冬的荒郊野外。待韦平一行走远,法坚遣散了书记、沙弥等人,带着自己座下几位弟子,朝化为灰烬的玉明寺叩拜后,往东而去。 天边星子闪烁,枝头鸱鸮哀鸣,而法坚的心也不复释家素来的宁和平静。他盛怒之后,细细品咂韦平的话,在朔风针扎般的刺激中,猛然醒悟,想到了复仇的法子。 他要去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然后求见大秦皇帝朱泚。无论是德宗还是韦皋,都想不到,这位法坚师傅,平时不仅修行佛法,而且善工机巧。 而此时的奉天城内,德宗正披着狐裘大氅,站在夜色沉寂的院中仰望西北方向的天空。铅灰的天际渐渐露出若隐若现的玫瑰色,然后变得通红,再复归黯淡。德宗知道,佛寺已毁。 韦皋奏禀要烧佛寺这件事,德宗犹豫过。 和前几任帝王不同,德宗对于佛教的好感,胜于道教,可是韦皋言之凿凿,德宗不敢冒险,毕竟当年安史之乱时他已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虽然未曾亲临阵仗,但各地攻城时的器械武备,他还是听王府僚佐说起过的。和朱泚叛军就地取材造出云梯撞车、一举攻破奉天城相比,这位被困的君王宁可选择触怒神灵。 毫无倦意的德宗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忽然想起一事,问身边伺候的霍仙鸣:“那李司马无故失踪,延光公主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霍仙鸣道:“老奴打探了,似乎公主的家奴次日又去令狐将军帐下纠缠,令狐将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曾知晓那日普王所呈报之事,直是拿延光公主的怪罪没有法子。” 德宗怒气又起,用极为低声但已然丧失了君王体面的口吻斥骂了一句:“真乃宗室不幸,出了这等。国难当前,如此不知羞耻。” 又道:“卢门郎明白朕对崔仆射的心意了没有?” 霍仙鸣是个老狐狸,恭顺道:“老奴蠢笨,实在不知卢门郎是否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那次普王奏对后,老奴按照陛下旨意去做了,如今卢门郎已然知晓,崔仆射简直入了魔般要把他从相位上拉下来。” 德宗面色由怒气沉沉转为微微得意:“那朕就耐心等着。” 霍仙鸣所说的延光公主家奴,叫刘进,素来一直在延光公主与李万之间传讯。这几日他惶惶惴惴,仿佛打听不到李万的下落,公主便要把帐算在他头上一般。他也算个伶俐人,看出令狐建虽然此前与李万相熟,但尚未到刎颈之交的地步,加之大敌当前,这令狐将军忙着布防自己的神武军军卒,对于李万的离奇失踪实在无暇顾及。 刘进办事不力,挨了延光公主一通训斥,被遣出府来,继续四处打听。正垂头丧气间,身后有人叫他:“刘十郎,借一步说话。” 刘进回头一瞧,是普王府里的家奴、也是自己的同乡王增。王增将刘进拉到檐下避人处,耳语道:“十郎可是在替延光公主寻人?” “正是。”刘进一脸苦意。 王增两撇老鼠胡子一翘,带着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道:“可是彭州司马李万?这李司马,早已命赴黄泉。” 王增的消息,通过刘进之口传递到延光公主这里,令这位有恃无恐的宗室贵戚勃然大怒。她想起了那个泽潞宋氏的模样,柔弱纤瘦,怎么可能取下李司马这个精壮男子的性命,她身边那个一看就有身手的胡姬,倒有可能。这些趁乱混进奉天的女子,德宗怎地任由她们胡作非为。 若说对李司马多么痴情,延光公主还不至于。但她经历过马嵬驿之难,又先后死了两任丈夫,胸襟不免偏狭,如今又身居皇姑与太子岳母双重份位,很有些不容被玩弄于股掌的心性。她被疑怒冲昏了头,又带着急于探究真相的迫切,登时也不多想,叫手下备了肩舆,便往刘进所查知的宋若昭寄宿之处匆匆而去。 此时已近申时,宋若昭和阿眉正帮衬着主簿的老妻生火做饭,准备一天中的第二顿晡食。在过去的两日中,若昭蜷在屋中昏睡,有时醒来看到阿眉的身影,或者哪怕听到阿眉在院中与主簿老妻说话,便觉得安心。李万遽然扑过来的凶恶嘴脸,德宗深不可测的天子威严,以及普王叫人不安的暧昧眼神,只是短暂地攫取了宋若昭的意识。当她恶梦几场后,阿眉淡漠但冷静的神情,反而显得亲切,将若昭拉出了惶恐。 她二人正忙碌,门外一个细嫩的嗓音道:“宋阿姊与眉阿姊可在?小妹薛涛来拜。” 已略有些偏斜的阳光中,薛涛穿着淡青色茱萸花纹的襦裙、外罩颜色发旧却干净整洁的沙红半臂,盈盈娆娆地立在那里。宋若昭微微一怔,这薛小娘子不过三日未见,怎地整个人都狠狠一变,虽头上戴着墨绿色帻巾,常服窄袖,是仆妇的装束,但初遇时伶仃困窘的模样荡然无存,眼下看来,那面貌神气,倒真是长安城出来的官家娘子。 薛涛见到宋、眉二人恰在院落中,小女儿家的雀跃情态跃然眉间,欣喜地向二人奉上一个葛巾布包,道:“这是小妹在城下做杂役的酬劳,陇州军带来的糗粮,吃起来很香,没有怪味,小妹给二位阿姊带来尝尝。” 阿眉倒不推辞,接过布包,道:“你不是寄宿于城中客邸为仆,怎地去了守城军中?” 薛涛坦言:“那日幸遇两位阿姊,听到阿姊们议论城外佛寺巨木隐患,小妹便于当日求见了守城的韦将军,禀报此事。韦将军得知吾阿父乃官身,便多有照拂,遣吾去膳棚为役。” “嗬,原来是拿我二人所谈,去换了功名利禄。”阿眉笑道。她自负识情断事犀利过人,因此最不喜被糊弄,薛涛如此实言相告,她倒不觉得这小娘子的心机有何可厌,不过是求个生计罢了。 宋若昭则恍然大悟:“昨夜天边有火光,难道是韦将军烧寺?” 薛涛道:“正是,小妹清晨起来生灶,听过往的军卒议论,那佛寺叫玉明寺,被韦将军遣将士去烧了。” “那僧众何所往?不会一起烧死在里头了吧。”阿眉故意道。 “怎会!韦将军仁心,自是叮嘱放火之前须遣散僧众,今早小妹还听说,有沙弥请求入城,来投奔奉天的亲戚。” 阿眉见薛涛一脸认真,提到“韦将军”三字时,口气崇敬得紧,不由心中暗暗一笑。 她料想薛涛怕是情窦初开,对韦皋生了心思,刚想揶揄几句,忽听门外呼喝声起,紧接着涌进两名窄袖袍衫的仆从,“啪”地推开背对院门的薛涛。薛涛身量未足,不免力弱,险些跌个跟头。 三女尚未反映过来,延光公主已经由人搀着,面色铁青地移步院中。 延光公主虽已人到中年,但姿色雍容端丽。因为发色乌黑,她喜欢梳披发单髻,让满头青丝充分展示。又因体态婀娜、肤白胜雪,便是如此初冬时节,她仍穿着露出大片脖颈的交领襦衫,下系高腰八幅长裙,裹着边缘饰有银貂裘毛的蜀锦披帛,一眼望去,宛然阳春三月长安东南曲江池畔的仙子美人,当真与这灰扑扑一片兵马刀光之气的奉天城格格不入。 “谁是泽潞宋氏?上前回话。”一名家奴拿腔拿调道。 “我识得你,”家奴话音未落,延光公主已经走到宋若昭跟前,森然道:“泽潞李抱真新认的义女,宋若昭。素来只闻得那些藩镇节度使喜欢收假子,一收就收得千人,这遥遥认领义女的,倒是头一回听说。更有风传,李抱真向陛下请奏,晋你为太子宫人,那岂不是,与我的女儿供侍一夫?” 她此言一出,宋若昭脑中“咚”地一响,心道,厉害角色上门矣。前日御前,德宗饶她罪责,但令其不得言说分毫,眼下延光公主来兴师问罪,她也只能咬碎了牙不吭声。 宋若昭低头跪在地上,延光公主上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只见这宋氏也并不美艳绝伦,却眼如秋水、气韵出尘。 延光豢养了不少低品级的年轻官员做面首,得意的同时也常有疑心,总觉得自己徐娘色驰,这些男子不过为着权势苟且逢迎。在长安时,延光曾暗中遣家奴监视李万日常出行,偶尔发现李万与年轻水灵的教坊女子往来,便定要将那女子买来、再卖去官家做婢女、断了李万的念想。她此次本为查究李万之死而来,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清楚宋若昭的面貌,她亲自来寻衅,已是不顾身份之尊,此刻见宋若昭年轻灵秀,更是一股嫉恨窜上胸口。 “如实与本宫禀来,你区区弱女,如何害死了李司马!”延光声音不高,但口气里满是狠厉之色。 宋若昭下巴颏被延光掐得生疼,不由又仿佛陷入那日夜里被李万所迫、命悬一线的境地里。她本来还有些害怕,这跋扈无比的延光出手这般不顾身份,像个市井泼妇一般,令若昭也是由惊转怒,刚直的性子燃烧起来,竟是再吃痛,也不求饶,只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延光公主素来颐指气使,便是德宗见了也敬重有加,如何能在这小小民女前失了威风。她心性发狂,松开手指,一个耳光朝宋若昭的脸颊打去,直打得若昭的额头撞到院中井沿,登时皮破血流。 延光狠狠道:“我大唐的命官,竟能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无人追究。那么本宫处置一个恶毒民妇,又有何不可。刘进,将这能耐通天的宋氏的双手砍了。” 一旁的薛涛吓得呆若木鸡,但阿眉在此时此刻反而神识清明异常。 宋若昭到底还是因与阿眉共过生死而信任她,昨日将那夜之事告诉了阿眉。因此,电光火石间,阿眉已经明白,眼前这宗室贵妇,便是与那面首李万有染的延光公主。从长安逃出时,阿眉是心如死灰之人,想着将王叔文等人安全送入奉天城、报了王侍读一贯的照拂之恩,便去逻些城找赞普认罪。但渐渐地,皇甫珩与宋若昭二人的缱卷之恋,让她从顾影自怜变成微妙的羡慕,奉天城内外如火热烈的战事,又让她血液里西蕃草原行国之人的豪情跟着燃烧起来。 她想活下去,乃至能够如贵族般地活下去。 她本来就是赞普的女儿呵。 阿眉将宋若昭关于德宗厌弃回纥的说法记在了心中。她在盘算,如何能在大唐天子和西蕃赞普跟前都成为建功之人。护送皇孙李淳固然是一桩,但天子眼下更需要的是避免危城之围。 阿眉谋划得很粗浅,尚不得要领之际,延光公主突然闯来兴师问罪、乃至要断宋若昭双手的局面,激得她将心一横。 她上前挡在宋若昭跟前,掷地有声道:“殿下且住手,吾乃赤松赞普第五女,丹布珠。” 她骤然亮明身份,在场的延光公主诸人和薛涛都是一愣。 而门外适时出现的普王李谊,听到这胡女的话,也是大吃一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八章 同病相怜 这两日,没有德宗明确的指令,奉天城里的普王李谊在表面上依然是个逍遥王爷。 他仿佛又回到了蛰伏长安十王宅的岁月。 彼时,无数个晚上,他只能仰望那一方深蓝夜空中或圆或缺的月亮。他曾感慨在投胎这件事上不如太子李诵。直到某一天,德宗忽然允许他出宅开府,又将他派往泾原镇出使。 再后来,汾阳王郭子仪病笃,德宗派去探视宣尉的,也是他普王李谊。他骑在马上进出长安,偶尔遥望北边龙首原上那巍峨的皇城,心道:“至少我已能离开华丽牢笼般的十王宅,而太子依然呆在另一个华丽的牢笼——大明宫少阳院。” 普王李谊这种青春壮志的豪情,又不出所料地渐渐揉进野心。从德宗收拾各地藩镇的决心来看,普王明白,自己这位天家叔父,对于权力的专有具备格外强硬的坚持,因此在未来的储君问题上,嫡系血缘,或许并非唯一的因素。 泾师兵变、朱泚窃国之事刚发生时,普王也有点懵。听说蜀王李溯被姚濬刺杀于殿上的消息时,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好在他毕竟曾在行伍彪悍的边镇历练过,也在边关城头见识过唐军与西蕃蛮子防秋之战的激烈血腥,因此一路护着德宗逃亡奉天,他倒也保持着体面的勇气和镇定。 韦皋和韩游环的先后到来,使局面有了变化。德宗暂时没有失城被俘之虞,便也不再给太子和普王出头的机会。普王不知道太子怎么想,但他自己心中揣测,德宗应是觉得眼前情势,多么像当初玄宗皇帝出逃蜀地之时。若当年玄宗没有放权给太子李亨(唐肃宗),怎地会变成“太上皇”? 越是大乱之际,天子越是会疑心和警惕。 普王想明白了这点,决定在奉天韬光养晦,顺便除掉自己早已看不顺眼的崔宁和卢杞……。霍仙鸣遣小黄门偷偷告诉普王,德宗让卢杞误听崔宁弹劾之语,这讯息令普王大喜过望。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不知德宗为何对素来顺着圣意的卢杞竟也一起算计,但显然,接下去事态的发展,极有可能会让普王的愿望顺理达成。 普王小有得意之际,眼前又出现了宋若昭的模样,那初入城时的端庄清丽,那结果李万性命后在御前的无助惶恐,那接过遗落匕首时的微微羞赧,都让普王无法忘却,觉得自己在长安王府里的庸脂俗粉,竟是给这宋氏提鞋都不配。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却又念念思及,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为了与昭义军领袖、泽潞节度使李抱真从长计议。是的,追溯到前朝,永王李璘在肃宗称帝后,曾有坐镇江陵的大好局面,最后惨败于肃宗的原因之一,不就是没有军势过硬、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支持吗。眼下,德宗拒绝了李抱真关于宋若昭入东宫的请求,他若得了这宋氏,李抱真或许会另有打算? 于是,听闻延光公主着人查探李万失踪之谜,普王心道,奉天城弹丸之地,此事又能瞒得多久,不如以此作为取得宋若昭好感的契机。他嘱咐家奴王增假托同乡之谊,透露给刘进李万丧命那夜的点滴情形,激得延光公主来寻宋若昭的麻烦。 王增本就于近旁窥伺,眼见着延光公主怒气冲冲上了肩舆,急忙奔告普王,并随主公速速纵马而来。 却说延光公主被阿眉的怒喝唬得一怔,但到底身倚宗室之威,片刻间便冷笑道:“这宋氏身边果然藏龙卧虎,赤松赞普之女,无端现身此地,岂不就是西蕃细作!” “是否细作,只怕应由圣上定度。”普王跨进门来,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铁。 普王今日仍只穿着寻常的圆领紫衫袍服,但面架棱角分明,身材颀长健朗,打眼望去,竟是比那文士般的太子李诵,更有几分未来帝君的气度。 若论辈份,延光公主是普王的皇姑祖母,且她一直处于唐廷权力的核心之中,女婿又是当朝太子,自然忌惮亲王受到德宗的青眼,一直以来对这个众亲王里年岁最长的普王心存芥蒂与防备。 延光斜睨着自己的侄孙:“本宫一直惯用的益纸和蜀锦,都赖彭州刺史进纳,那彭州司马李万办事最为得力。此次大乱之际,适逢李司马也在长安,又一路护驾到奉天,本宫甚为照拂这等朝廷忠臣能吏。然而本宫着人前往令狐将军营中赏赐李司马时,却发现他不见了。又听尔府的家奴说,彭州李司马是为这宋氏所害,普王可知就里端倪?” 普王依例向延光拱手行礼,眼睛却盯着扶着井沿、沉默无言的宋若昭。宋若昭也抬头看了普王一眼,见他目光中怜意陡生,若昭心里一股别扭,忙又低下眉去。 普王收回目光,盯着延光道:“这就奇了,姑祖母现在倒让我拿主意。怎么方才我分明听得姑祖母已叫家奴去砍了宋氏的双手,我以为姑母已查明实情、有了裁断。” 延光语塞。 普王继续道:“姑祖母既一心认定是这宋氏谋害了朝廷命官,又在此处拿到了一名西蕃公主,本王愿陪姑祖母前往圣上处禀个明白,毕竟今日之风波,源于本王府中的家奴卖弄口舌。” 普王话音未落,一旁的阿眉已扶起宋若昭,冷冷道:“普王所言甚是,丹布珠愿往大唐天子御前陈情。” 延光胸中念头转了几转,隐约觉得似乎着了自己这侄孙的道儿。她方才不过是一时怒极昏头,想着自己在长安都能为所欲为,何况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此刻细思之下,有些慌张起来。德宗以天家圣人的身份受困于危城,必定处于忧愤烦躁中,自己身为宗亲,横生事端的举动,委实不妥。 但她又恐自己打道回府后,普王等人依然会去御前说三道四,当下决定强硬到底。 “事关重大,宗室妇人之责与外朝使相不分彼此,便去陛下跟前说说清楚,本宫求之不得。” 延光强撑着颜面,趾高气昂地上了肩舆。普王吩咐家奴牵过一匹马,让阿眉和宋若昭同乘,自己也飞身上马,扭头沉声道了句:“莫怕。” 阿眉盯着前方延光公主和普王的背影,心中鄙夷丛生。这两位大唐宗室的重要人物,一个跋扈骄横,一个工于算计,浑无磊落宽厚之气,竟还不如太子身边小小的侍读王叔文。 “不论大唐还是西蕃,这宫廷与宗室之中,最是充盈卑劣权术之地,与藏于市井间的暗桩生涯有何分别,直是不如百战穿甲、大漠长空的沙场来得痛快。” 阿眉如此默默地怀想了一阵儿,才觉察到身后的宋若昭在发抖。 “宋阿姊,莫忧,君无戏言,既然圣上已饶你罪责,此去也必无祸患。” 宋若昭轻声嗫嚅:“那夜之后,我便想回泽潞家中去,但他还在城外驻守,我待在这城中,总觉得与他近些,能时时得知他的安危。” 阿眉无言,只微微叹口气。 一行人各怀心思,聚到内侍们正在掌灯的行宫门前。机灵的小黄门一见来势,忙去禀了霍仙鸣。不多时,霍仙鸣迈着急步、但脸上带着惯有的谦媚笑容出得门来,躬身在延光的肩舆前:“老奴恭迎延光公主。” 又凑近些低声道:“圣上正在用晚膳。” 延光心中叫一声苦,仍端着高辈份的架子道:“国事纷扰,圣上操劳,若不是兹事体大,本宫也不会在这个时辰面圣。” “喏,喏,公主请移驾入内殿。” 霍仙鸣又去向早已跨下来马来的普王行礼,二人彼此眼神碰触,读到了对方眼中准备看一出好戏的意味。 延光来到自己的侄儿兼亲家的德宗皇帝面前,气焰倒是收了三分。 她也不至于蠢得太彻底,开篇不敢提李万之事,而是将阿眉身份向德宗禀了。 德宗方才听霍仙鸣报,来人有延光、有普王,还有那泽潞宋氏和身边作伴的胡女,心道八成是为李万一事,自己这姑母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无所顾忌,莫不是真的仗着自己在朝中和外州都有势力? 不料首先听到的却是,那护送皇孙李淳入城的粟特胡女,竟是吐蕃赞普的公主。 德宗盯着座下低首跪着、但身姿沉稳无惧意的阿眉,打断了延光的絮絮叨叨,向阿眉道:“你将身世际遇,如实说给朕听。” 阿眉一路上早已思虑妥当,此刻侃侃而谈:“丹布珠命运多舛,母亲是赞普的粟特胡妃,此前蕃地大部落围攻逻些城而身陷敌军、为免受辱自刎而死,丹布珠从小无母,在内廷受尽欺负。后又为了能与南诏质子蒙寻结姻而远赴长安成为暗桩,不料蒙寻在唐蕃之役中战死。丹布珠懊悔万分,若能多杀几个回纥人,便可早日回到逻些城与寻郎成亲。” 她面色依然坚毅,但两行热泪缓慢无声地淌下来。 德宗逼问:“多杀几个回纥人,是何道理?” 阿眉坦然道:“唐回联盟久矣,我西蕃赞普担忧一拳难敌双手,故素来在长安多处设有我族人暗桩,行刺回纥使者、离间唐回之谊,或在长安取那些回纥富商的性命,因其财赋多用来充作回纥军饷。” 此前,宋若昭向阿眉说过陕州之辱,猜测德宗皇帝其实一直来表面上对回纥有求必应、内心深处实则充盈旧恨。阿眉便决心赌上一赌,隐去自己暗桩生涯的其余作为,只说杀回之事。 阿眉没有想到,她还赌对了一件事,便是自己对于母亲遇难的叙述。 德宗的生母沈皇后,安史之乱时陷于敌阵,从此杳无音信。德宗对生母感情深挚,曾派人四处打听。有投机者以旧时宫人冒充沈氏领赏,事情败露后,德宗宽宥之,并道:“再有冒名、错认之事,也不要追究,否则,何人肯再出力为朕寻找阿母呢!”真是说者黯然,闻者落泪。 此刻,阿眉的自述,触发了已做了祖父的德宗皇帝心中隐痛,竟使他对这个经历坎坷的敌人女儿生出由衷的怜悯来。 一旁的普王觉察到了德宗眼中的恻隐之情,适时追问了阿眉一句:“你心有所属之人,既是为我唐军所射杀,你为何又护皇孙入奉天?” 阿眉那袖子擦了擦眼泪,淡淡道:“两军阵前,刀剑无眼,若要追究,若赞普不以寻郎为南诏质子、扣于逻些城,他也不会命丧唐蕃之战。至于护送小殿下,实乃因为王侍读素来对我这样在长安谋生的胡人多有关照、从不轻侮,我丹布珠更对他忠心护主之举敬佩至极,故助他一臂之力而已。” 她此言既出,连普王都不由叹服。此女爱憎分明,坚韧刚直,所说的每个字竟似都在一个“义”上。普王自负在御前最会四两拨千斤,便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道:“王侍读人品高洁,又忠勇可嘉,确是我大唐文士典范,不似有些吏员,蝇营狗苟,媚附宗亲……” “普王是什么意思?”果然,延光听来又似暗指李万,便怒气冲冲打断了普王。 普王彬彬有礼一笑,道:“姑祖母,本王夸赞王侍读,乃是为太子身边有此等良臣而庆幸,东宫如此贤良备至,姑祖母和萧妃难道不甚欣喜吗?” 德宗对延光公主实在已厌烦至极。与这年少却深明大义的吐蕃公主比,延光这个大唐公主,怎地就如此鄙俗不堪,无可理喻,四处丢人。德宗刚刚温和了一些的面色,登时又布上一层铁霜般。 殿上气氛正僵冷之际,一个小黄门几乎脚不沾地地跑进来,口气慌张地禀道:“陛下,唐安公主昨夜忽发风寒,白日里裴县令已派城中医正煎了汤药,但公主一早服下不见起色,此刻已打起了冷颤,神思恍惚,韦驸马都快急疯了。” 德宗忽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一甩袖子对众人说:“都别胡闹了,速速退下,朕要去看看唐安公主。霍仙鸣,你这老东西可曾从大明宫带药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二十九章 金枝脱险 唐安公主是德宗最喜欢的女儿。与时常沉默的太子李诵不同,唐安的性格非常活泼。 这位出生于宝应元年的金枝玉叶,整个童年目睹的是安史之乱渐渐平息、自己的李氏家族重新坐稳江山的景象。 她眼中的世界因此是喜乐无忧的,加之并非男儿身、嫡长子,便少了许多束副。她可以恣意练习骑射,可以与十王宅里的宗亲时常走动,可以去曲江池边的高楼上观看当年进士的宴饮。 在父亲李适的眼里,唐安的成长,有一种他记忆里盛唐风韵的影子,那种潇洒的鲜花着锦般岁月的影子。 成年后的唐安下嫁驸马韦宥。韦宥是秘书少监。这个官阶不低,从四品上,但执事的内容既无重责,更不危险,如此美差,实际上正是留给那些亲王的子侄、公主的驸马等宗室成员的。 德宗给女儿挑了个好丈夫。韦宥一表人才,在京中贵族里颇有雅名,却不浮躁纨绔,秘书省的日常也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浑噩的文士。在泾师之变的清晨,他便果断地安排快马,带上唐安和年幼的女儿逃出长安。 韦宥与唐安是一对体面的宗室晚辈。他们进到奉天城,向惊魂甫定的德宗报过平安、被安置在太子李诵的住处附近后,便再也未去烦扰过已经焦头烂额的地方官员,或者霍仙鸣等内侍。唐安拔下金钗交给韦宥,让他去奉天寥寥可数的商肆中换些食物,自己则看护着幼儿。当韦宥捧着一兜蒸胡饼进到院中时,唐安与女儿的笑容,令这位官至四品的秘书少监竟觉着有趣而得意,仿佛他是一位打猎归来、足以让妻女得到温饱的草原男子。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兵乱之灾与落荒而逃中,二人反倒觉得相濡以沫的情愫更丰沛了些。 在王良娣难产而亡的黎明,唐安被隔墙传来的东宫成员的痛哭惊醒,忽地坐起,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韦宥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借着一丝破窗而入的微弱天光,盯着年轻妻子侧脸的轮廓。那是邻居的灾难与悲戚,不是我们的,也不会是我们的,韦宥想。 但老天似乎不准备善待这对赤子般的夫妻。守城初战告捷后不久,唐安公主就开始精神不济,继而厌恶饮食,到了昨日夜里,病程急速地推进。 韦宥终于意识到了危急,一早去请了太子妃萧氏做主,寻医熬药。待内侍霍仙鸣伴着德宗皇帝匆匆赶来时,萧氏虽勉力镇定,但脸色也是煞白,因为唐安剧烈地抽搐起来。 德宗不敢相信眼前谵妄痛苦的病人竟是自己明朗如山花的爱女唐安。君王能坐得江山,却非扁鹊,见到此景也是浑无章法。惊急之中,德宗蓦然想到,怎地韦皋前脚烧了玉明寺,后脚唐安就发起病来。 德宗已顾不得天子威严,说出自己心中的惶恐。霍仙鸣原本害怕自己因慌张护驾离京、未去尚药局挟上一两名当值司医同行而受责,如今听得德宗往天降之罪上去想,正是自己摆脱干系的良机,忙小心翼翼道: “陛下,有玉明寺僧人亦入奉天避难,不如老奴速去请一位修行高尚的师傅,来公主驾前念些经文?” 不待德宗发话,外头小内侍又报,吐蕃公主携药求见。 话音未落,阿眉已与宋若昭抱着些草木根茎之物踏进屋来。王良娣故去之日,若昭在太子处见过奉天城那唯一的医官,此刻一眼认出他来,向阿眉道:“快向此公尽言。” 阿眉将一捆枝叶塞给医官:“此为剑蒲,速去煮沸滤汁,公主口服。” 又四顾找到霍仙鸣,指着宋若昭手中土块模样的物什道:“中贵人,烦请着人寻个大些的木盆,注入沸汤,将这苍术根茎置于其中浸泡。” 医官与霍仙鸣再情势紧迫也不会忘了尊卑,都齐齐地望向德宗。阿眉明白,伏身向德宗道:“陛下,当年金城公主和亲,曾携汉地医书进入逻些城,后由我西蕃高僧译成《月王药诊》。丹布珠幼时有幸研读,习知剑蒲可止惊颤,而苍术能祛风邪,眼下救命要紧,请陛下允吾等一试。” 德宗见爱女似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素来的疑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哪里还肯耽搁,向左右道:“速速去办。” 一旁的萧妃急令霍仙鸣带着小黄门去自己府中抬来硕大的木盆,注满沸水。宋若昭将仓术根悉数抛入,瞬间室内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药辛味。阿眉举目四望,向驸马韦宥道:“请驸马卸下那扇窗棂。” 好在此地不是大明宫,门窗都简陋松动,韦宥救妻心切,气力有如神助,竟是一把便掀了下来,又照着阿眉的主意,将窗棂架在热气腾腾的汤盆之上。 宋若昭与阿眉将神志不清的唐安公主扶上窗棂卧着。蒸腾的水雾伴随着仓术的药气穿过木栅,像一对巨大的手掌围上来,温暖着公主的身躯。公主上翻的眼皮渐渐松弛下来,青紫泛白的嘴唇似乎也有了一丝血色。 少顷,奉天医官捧着熬出汤汁的剑蒲飞奔而来。韦宥急忙接过,一手扶起爱妻、令其依偎着自己的肩膀,一手端着陶碗,缓缓地将药汤送入唐安口中。 众人眼睛盯着唐安,心中均是念佛不已。 阿眉的药方显然比佛祖更灵验,只一炷香的功夫,唐安的抽搐止住了,气息较方才药蒸时又匀了三分。 阿眉伸手试了一下药汤的温度,向德宗道:“公主体弱已极,不可再内服性子刚猛之药,妾与宋氏愿侍奉公主以仓术药汤沐浴,以观预后。请陛下定夺。” 德宗瞥了一眼角落里诚惶诚恐的奉天医官,心知这小县的郎中,如何能像京中御医那般靠得住,唐安还不如交给这看起来颇有些本事的吐蕃公主。此女若心存歹念,当初就会劫了朕的孙儿去逻些城,何必算到这个时候来加害一个大唐公主。 德宗又见唐安夫妇身边,竟连个婢女也没有,当即便令萧妃的宫人留下一名伺候唐安,又向那宫人道:“若再遇急情,径直往朕的宫中寻霍内侍,不得有误。” 先前被延光公主一闹,再被唐安病危一吓,德宗也觉得累极,搭着霍仙鸣的膀子起驾回宫。 萧妃则又待了三两柱香的光景,眼见着众女请退韦驸马后,扶着衣衫尽去的唐安公主入桶药浴,又见唐安的额头渗出一层均匀细密的汗珠、颧骨和颊边益发显现人色了,才准备离去。 萧妃打开房门,一直徘徊于院中的韦宥迎了上来,眸中仍是焦急担忧。萧妃轻声宽慰道:“无妨,丹布珠公主和宋家娘子仔细得很。”又似想起一事,道:“往后数日驸马也不得闲,阿莘年幼,不若让我将她带回太子府中照料,免得驸马心挂两端。” 韦宥自然觉得好,道:“阿莘已入睡,明日我便送去,韦宥多谢皇兄皇嫂。” 萧妃停在门口,微微凝眉,回身向宋若昭道:“宋家娘子,可否院中借一步说话。” 宋若昭一怔,惴惴相随。 来到门外窗下僻静处,萧妃微叹一声,道:“今日母亲所为,委屈娘子了。” 若昭方才进屋,已刻意躲避萧妃的目光,不料这位太子妃竟主动说起。因着良娣托子之事,若昭直觉太子与萧妃是宽厚之人,便是专横的延光今日险些要了她的性命,若昭也难对萧妃陡然生怨。 萧妃见若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语气越发恳切了些,道:“奉天城能有多大,宫闱秘事倒传得比军令还快些。” 借着屋中透出的光亮,若昭望着这位总是带着隐隐忧思的太子妃。其实她也未过青春少艾的年纪呐,但整个人像隔着幽蓝的冰面,凄清地,迷离地,似乎从未被热情感染过。 这寒冰一样的人,犹疑片刻,又向若昭问道:“母亲糊涂,本宫不糊涂,你身在宗室侧畔,种种难处艰险,本宫省得。我母亲劫后余生,却未得参悟通达,反倒深陷执念,为人子女者,既心痛,又无法。” “对了,另有一事,不得不说与你知。普王似是对你有意,那日曾向太子问起你,太子与我皆知你有意中人……” 若昭终于开口,语意决绝:“谢娘娘提醒,虽蒙普王两次搭救,但若昭心意,不会改变。” 萧妃点头,淡淡道:“那你小心便好,进去罢。” 若昭行礼道别,目送萧妃离去。随她而来的另一位婢女将裘衣为主人披上,萧妃甚至还侧头温和地“嗯”了一声。 “她母女二人的性情,真是大不相同。”若昭心道。 萧妃回到宅邸,一眼望见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垂首坐在堂上。 李诵与妹妹唐安自幼亲近,自然也记挂着她的安危,但奴婢们往来,多少已与他禀告了零星进展,令他稍稍宽慰。他等待萧妃归来,却是为另一件事。 “延光公主来过,说了不少不合大体的话。”李诵道。 萧妃一惊,盯着太子。她知道,丈夫素来温厚,即便对身边的侍读学士们,也极少出语责备,此刻对延光如此直言针砭,虽然李诵的面色仍和淡,心里一定是怒意丛生了。 “延光公主来提醒我当心普王,”李诵轻轻冷笑了一声,“我倒觉得她再如此不敛言行,又常喜欢来东宫做上一时半刻的主人,只怕轮不到普王有所为,圣上就已经厌弃了我们。” 萧妃颓然地坐在胡床上。她低垂双目,嘴唇微微颤动着,艰难地以克制的语气吐出几个字:“殿下,妾身又能如何?” 太子侧头,正好看到一滴泪从萧妃眼中落下。他陡然涌起一阵悔意。 “我没有迁怒于你的意思,你一直来,也不容易。” 萧妃不语,只以袖衽拭去眼里的泪。 太子继续道:“我生在帝王家,便要在平时困于少阳院,战时仗剑护龙驾,一面经历心爱之人阴阳两隔而不能哀形于色,一面须与对储位虎视眈眈的宗室亲王周旋应酬。而你呢,你也生在帝王家,所以并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如何不知,从一开始,你就并不想做东宫正妻。” 萧妃已止住泪水,轻叹一声:“殿下只是刚刚失去心爱之人,而臣妾,年少时的绮梦已经恍如隔世,臣妾似乎都忘了那人的模样了。” 李诵感慨:“整个东宫,不,只怕整个大明宫,也只有你我能这样说着真心话。” 萧妃道:“王右丞诗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今日臣妾在唐安处,见到韦驸马痛彻心扉又重获一线生机的模样,再见到那宋氏眼里又坚定又惶恐的神色,臣妾在回宫来的路上就在想,有情不如无情更自在些。比方那山中芙蓉,生也无喜,落也无悲,从初生到寂灭,都无执念。” 李诵道:“但云云众生,未经历过喜怒哀乐者,怎能明白什么是空。” “殿下说得是,”萧妃顿了顿,又道,“那宋氏虽慎言,但奉天城弹丸之地,有甚么能瞒得住。她的情郎,应是那泾师的皇甫将军。” “哦?”李诵倒是诧异,“那个未叛之将皇甫珩?此前王侍读向陛下奏禀过,淳儿能逃离长安,皇甫将军护送有功,但奉天初战大捷后,陛下见到皇甫将军,并无夸许之意。” 萧妃道:“此人是前朝皇甫惟明后裔,又来自泾原军,听说舅父还是那圣恩眷顾却狼子野心的王府尹,陛下怎会心无芥蒂。” “那皇甫将军便以军功自证吧,他与宋氏对淳儿都有救命之恩,望他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了,听说宋氏身边的胡女,竟然是吐蕃赞普的公主?” “臣妾也惊诧不已,方才在唐安处,陛下看起来对此女,似乎还颇为信任。” 李诵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兵乱对于家国肯定是一场不幸,但对于自己这个太子来讲,终于离开少阳院的牢笼,见到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未必是一件坏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章 修成正果 大唐建中四年这个多事的十月接近尾声时,中原大地因为各方势力的僵持,反而获得了一种短暂的平静。 东南的韩滉和西南的张延赏,努力将辎重粮饷通过漕运或者陆路往奉天城方向运输,但河东、淮西、凤翔等叛镇如拦路虎一般,使得维生血液的输送变得缓慢而危险。 另一方面,在长安已僭越登基、国号大秦的朱泚,也并没有真的高枕无忧。 从李日月带回的讯息中,朱泚得知,躲在奉天城的唐德宗李适,已由韦皋的陇州军和韩游环的邠宁军护卫,大将军浑碱和灵、盐二州的勤王军队也指日可达。至于手握五千泾原军却首战失利的姚濬,已经退守到距奉天城三十里处驻扎,在朱泚将自己的幽州兵派去增援之前,定然不会再主动攻城。 朱泚出身河东藩镇,这些年来最是了解大唐疆域中各藩镇首领的心思。天下早已不是开元天宝年间大一统的盛世景象,割据的藩镇眼里,哪有什么天子,哪有什么君权,只有兵与钱。若损失了将卒,又没有钱粮优待,没有藩镇肯卖命,不管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朱。 长安大明宫白华殿中,朱泚只留了刚刚升为京兆尹的源休与自己商议。 在长安的文武百官眼里,源休的叛唐似乎无可深究。他是京兆少尹,自然与上司王翃一起随着朱泚谋逆。但实际上,源休曾经也是与周轶一样的儒门子弟,并非藩镇武人。 若不是一段往事,或许他今日仍是李唐江山的拥趸。 建中元年,回纥顿莫贺可汗的叔父突董,率领回纥商团自长安归国,途径振武时逗留作歹,为祸乡里。 当时的振武军留后张光晟设计杀光了包括突董在内的整个回纥商团,仅留一人去回纥报信。此事一出,唐回关系瞬间紧张起来,可唐德宗非但没有降罪张光晟,还升了他的官职,并下令当时已经走到太原、前往回纥册封顿莫贺可汗的使臣源休原地待命。 德宗此举,激怒了整个回纥的贵族,回纥传来“请得专杀者以复仇”的呼声时,德宗才意识到唐廷内有藩镇之忧、外有吐蕃之患的情势下,实在不应再与回纥交恶。 德宗于是让源休继续前往回纥行册封事宜,还带去突董等人的尸身归还。可想而知,源休的这趟差当得实在危险,他与属下被回纥人囚禁了五十余日,在险些被杀的最后当口,贺莫顿可汗力排众议,决定释放唐廷使者。可汗甚至还以酒水为源休践行。 “孤的宰相奏禀,请诛唐使,以血还血,但孤以酒还血,以免唐回陷入永无宁日的仇怨之中。”顿莫贺可汗道。 源休无言以对,只得将热酒一饮而尽。正要离去,可汗又将其唤住,源休以为可汗改了主意,自己仍是性命难保,不料顿莫贺朗声笑道:“孤有一事相求,烦请源使向唐廷天子进言,勿忘将那张光晟夺去的骡马货物还给我们回纥人。” 回到长安后,源休将此行经历向德宗细细禀报。 不知是否原休在言语间对顿莫贺可汗的敬意触怒了德宗,对于这些九死一生的大唐使者,德宗竟无任何赏赐。若非正受圣宠的京兆尹王翃坚持,德宗甚至想反悔许诺给源休的京兆少尹之职,而将其外放州县。 源休心中愤懑,在他看来,自己以命效力的大唐天子,信誉和胸襟,竟还不如回纥的可汗。起初,他为自己的结论感到形同悖逆的惶恐,直到王翃和朱泚请他参与到真正谋叛的计划中来,这惶恐旋即被将行大计的兴奋湮没了。 良禽择木而栖的信念一旦坚定,源休这样的文士比那眼中只有利益的姚濬之流,看得更远,也更愿为新主积极奔走。 此刻,源休面对沉思中的新主,内心明白朱泚眼下最关心的,是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立场。 源休清清嗓子,对朱泚道:“陛下,如今天下李姓诸军,强者有四,李希烈、李抱真、李晟、李怀光。李希烈早已叛唐,李抱真此次虽然声称勤王,却尚未见动静,若朔方李怀光能立刻投靠陛下、不与长安为敌,也不出兵驰援奉天唐室的话,李晟那些神策军纵是精锐,也会左支右绌,陛下的江山可就能坐稳了。” 朱泚颔首。源休的分析确实没错,但整个十月,不管泾师之变、天子出逃的消息怎样纷传,河东战场上与魏博叛镇对峙中的李怀光所部,却像暗夜沙砾一般平静。 李怀光是郭子仪在世时的爱将。平定了安史之乱的郭子仪虽然对大唐有再造之功,他麾下的朔方军却也成了帝王所担心的虎狼之师。郭子仪去世后,德宗分割朔方军、削弱其整体战斗力的做法,满朝上下都看得出来。但李怀光毕竟还是从中得到了利益,成为新任朔方节度使。况且,朱泚登基之前,李怀光攻打魏博叛镇时,不仅与魏博镇节度使田悦交战,也败于朱泚的弟弟朱滔所率领的幽州军。 如此说来,李怀光仍然忠于唐廷、选择与朱泚为敌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可是,陛下莫忘了,李怀光东进平叛前,经过长安时备受冷遇,郁郁而去。如今泾师因牛酒简薄而爆发兵变之事,也是传得天下皆知。唐廷如此刻薄寡恩,对李怀光这样的胡人未必没有触动。如今天下称王割据者众,唯独陛下能入主这大明宫,李怀光也会有所权衡。”源休侃侃而道。 朱泚抬起头,看着面前这言辞恳切的臣子,觉得他身上那种镇定而多谋的做派,很像大学士陆贽。蛰伏长安的岁月里,偶尔一些场合中,朱泚能见到德宗身边站着的被称为“内相”的陆贽。 朱泚认为,自己自东而西统领过多个藩镇,又在长安朝中为官多年,对于整个帝国从武人到文人,都了解透了。这是他比其他藩镇节度使有巨大优势的原因。 他知道源休这样的文人,比武人更难争取,但一旦取得了他们的归附,能够带来的方略上的价值,也许远胜武人。 “源府尹所言,皆是朕日夜所思。源卿可愿前往魏州去见李怀光,替朕当一回说客?” 新晋帝君目光灼灼,似是将无限希望都交由源休去实现。 源休振奋道:“微臣正求此任。” 朱泚道:“朕可传书皇太弟、冀王朱太尉(朱滔)遣将士护卫。” 源休一笑:“微臣轻车简从即可,以免李节度不悦。陛下莫忘了,微臣可是能从胡虏之地安然返回的使者。” 他言罢,笑容渐收,目光变得阴森。朱泚自是明白当年德宗亏待源休的原委,抚掌安慰道:“良臣之才,天意怜之,明主爱之。” 源休从白华殿上领命归宅,见到长子源识正于窗下苦读,忽然想起了什么,唤来家奴道:“往怀德坊去请宋二郎。” 他口中的“宋二郎”,正是宋若昭的弟弟宋若清。 这半月来,宋若清和自己的伙伴刘风一样,总算有惊无险地走上了他们想要的路。虽然,在段秀石和周轶的安排下,皇甫珩抢先营救了大唐皇孙李淳,但宋、刘二人的告密行为,仍得到了朱泚的嘉赏。在朱泚看来,藩镇幕府的子弟,和前朝御史的子弟,都这样倾心效力于自己,对新帝的权威不啻于一种表率式的彰显。 比朱泚更注意到宋若清的,是源休。 在宋若清身上,源休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曾经立志以科举入仕,却尝到了来自唐廷的傲慢与荒谬。与留在长安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京官不同,源休对于告密者宋若清没有丝毫的蔑视。在听说了礼部尚书李揆在国子监门口与宋若清起冲突的故事后,源休甚至暗暗为这个白衣士子叫好。 在源休的招徕下,宋若清成为了他的府宾。此番源休去说服李怀光,便要带上宋若清,让他身上也有些功名,往后好讨得官身。 这个黄昏,长安的宋若清打开宅门时,百里之外的奉天城,他的姐姐,宋若昭,则拖着略感疲惫的身子,往寄居的刘主簿家走去。 几日来,为了服侍病中的唐安公主,若昭和阿眉衣不解带、夜不能寐。今日阿眉见若昭脸色苍白,硬是将她赶回家中歇息。 奉天城比不得长安灯火富丽,这个时辰显得阴冷灰暗,枯枝间“啊啊”叫着飞过的乌鸦,更增添了暮色的凄凉。 宋若昭想到那日延光公主的凶狠,不由打了个寒颤,边走边四顾张望,似乎公主的家奴像恶鬼一样跟着自己似的。她只得念着阿眉方才的话壮胆,圣上出面主持过一番,延光应暂时不敢来寻麻烦。 但愿如此。 她忽地又想起那薛涛小娘子来,竟生出几分羡慕。韦皋治军宽严并济,营地风气清正,薛涛在韦皋营帐下做事,倒是安全稳妥。 思绪翻飞间,她已快步走到刘主簿的宅前,抬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两骑鞍鞯齐整、高大精壮的战马上,身披战甲但未戴兜鍪的武将正望着宋若昭,其中一人是韦皋,另一个正是若昭日思夜想的意中人——皇甫珩。 宋若昭登时由惊转喜,跑上前去,急行几步又觉不妥,放慢脚步,面有赧色。 皇甫珩何尝不是心绪激荡,一跃下马,便想将眼前这般可爱美好的人儿揽入怀中。只是碍着韦皋在身边,硬生生忍住了。 韦皋爽朗一笑,道:“某已尽向导之职,回营去也。” 他扯起缰绳,又向皇甫珩道:“皇甫将军,大喜之日近在眼前,莫忘请我饮一杯!”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到满脸通红的宋若昭,心中喟叹,面上却是故作坦然,清叱一声,纵马离去。 宋若昭抬起头,看着皇甫珩的剑眉星眸,和那目光中的怜爱之意,浑身如沐温汤,微微晕眩。 皇甫珩柔声道:“怎么?” 若昭抿嘴:“便是想这般看着你,看一炷香,一个时辰,一整天。” 皇甫珩顾不得身负重甲,一把环住若昭,胡茬杂乱的下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声调有些发颤:“看上一辈子,也依你。” 战甲冰凉,若昭却觉得自己滚烫的面颊贴在上面,说不出的宽适舒服。她依着皇甫珩,静静无语,隔着厚厚的甲袍,似乎都能听到情郎胸膛中那有力的心跳。 良久,宅内刘家老妇打水的声响惊醒了这情意缱眷的鸳侣。若昭轻轻问道:“方才韦将军说的喜事,是何事?” 皇甫珩道:“泾原镇的城傍藩兵前来投奔,我便带着为首者来见圣上。刚入城,韦将军就与我说了你这些时日遇险之事。若昭,虽说大敌当前不应缠绵儿女情长,可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顾不得这些,白日在御前请求与你于奉天成婚。” 若昭惊道:“圣意如何?” “圣上当即准了,还令太子与太子妃为妇家人。若昭,我如何不知,这样是委屈了你,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六礼不缺。对你,这些我如今都做不到。但你若眼下便成了我的妻室,那延光公主自是不能擅动大唐节将的家眷,且过得几日,我央求韩将军派人送你去邠州安妥之处,由我母亲照顾,也名正言顺,总好过在这是非之地。” 皇甫珩说到此处,见宋若昭目光盈盈,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此举,另有一份唐突,不由略略颓然道:“只是,原本应在战事平定后再思虑你我的婚事,即便我沙场有失,一去不回,你也仍是闺中女子,仍可许到好人家……” 若昭心间一震,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皇甫珩:“我早已与你月下盟誓,非君不嫁,早晚有何分别。嫁于你后,我既不去邠州,也不回潞州,我便留在这奉天城,陪着你尽守将职,待圣驾安然返回西京,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皇甫珩大慰,深深吸了口气,坚决道:“你放心,我这身本事是这些年和西蕃蛮子拼命之间练得的,现下又有你等着我,再杀阵时,我必会越发小心。” 若昭感到一阵甜蜜,又将脑袋靠在心上郎君的肩甲上。 忽地想起什么,对皇甫珩柔声道:“这几日莫再把西蕃蛮子几个字挂在口上,你还不知道罢,与我和王侍读共同护送小殿下进奉天的胡女阿眉,是吐蕃赞普的公主,为了在延光跟前救我,她已向圣上表明了身份。” 皇甫珩“哦”了一声。他早就觉得阿眉来历不简单,因此听到这消息也并未十分诧异。 他原本在救护皇孙李淳时觉得阿眉出语刻薄讨嫌,但既知这阿眉与宋若昭为善,又回想起那个清冷的长安早晨、胡肆中阿眉端上热汤时赤子般明媚的目光,倒觉得这吐蕃公主也是性情中人,值得一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一章 奠雁收卒 奉天城阙上,韦皋举臂引弓,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朗朗晴空。 得知德宗许了皇甫珩与宋若昭在奉天行婚配之礼的翌日,韦皋巡营归来,见薛涛正在膳棚前喂一只鹅。 “这是做甚?” 薛涛急忙起身行礼道:“回韦将军,这是裴县令好不容易寻来的,嘱妾看管。太子妃说,宋家娘子六礼不全便出阁,实是时局无奈之举,亲迎之日不可再无奠雁之仪,皇甫将军且拿这鹅行一番礼仪。” 她说罢,鼓起勇气抬头望了韦大将军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只觉在寒风中冻得麻木得双颊忽然活过来似地,微微发热。 若在平时,韦皋定能发现薛涛这细微的举止。他能感到这小女子在面对自己时又慌张又喜悦的心思,这也大约是他在忧心负累的守城职任上,唯一松弛有趣的瞬间了。 然而此刻,薛涛的话倒让他心有旁骛起来。他记得,当年自己亲迎张氏时,确是依《大唐开元礼》,怀抱一只被红罗缚住喙口的大雁,来到张宅,行“奠雁之仪”。 韦皋不是酸腐之人,但毕竟出身名门望族,对于礼法还是看重的。他一想到宋若昭那样清雅的人,大礼之日竟要接过眼前这肥硕呆笨的白鹅,便觉唐突佳人、忒煞风景。 “宋家娘子,当年阴差阳错,我无意间送了你一首诗,奈何缘悭一面。你与那皇甫珩确是一对璧人,我韦皋也自认是君子,便送你一只大雁罢。” 近冬之前,禽鸟已南迁。这几日鸿雁罕见,但韦皋仍想碰碰运气。无奈他在城上守了半日,空中掠过的唯有几只乌鸦簌簌飞过,仿佛嘲笑他的心意般,盘旋数圈,停在城内高树枝头。 悻悻间,韦皋正要走下城堞,忽听远处鸣镝声响,在寂静的旷野间格外刺耳。他一惊,以为是驻守梁山的韩游环急报军情,忙返身眺望,却见瓮城之外的漫漫黄土上,数骑快马直奔奉天而来,掀起一阵沙尘。 来者驰到城门之下,韦皋见到自己的陇州守卒毫无犹豫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何人清晨出城?”韦皋喝问身后跟着的亲随道。 亲随这几日应付惯了城内各方势力,眼色也格外伶俐些,轻声道:“主公,城下是普王……” “哦?” 韦皋奔下城来,正与普王打了个照面,忙立于马下行礼。 普王瞥了一眼韦皋手中的长弓,道:“韦将军骑射已闻名于陇右,怎么,仍是弦不释手?” 韦皋道:“圣上与各位殿下皆在城中,微臣身不敢卸甲,夜不敢深寐。” 普王笑道:“圣上近日忧于国事,常召见太子与本王相商,本王倒是劝慰圣上,有韦卿等贤臣良将在,区区贼泚叛逆不足为惧。” 寒暄间,韦皋也早已不动声色地将普王一行打量了一翻。 普王身后的家奴,胯下战马的鞍鞯与辔头之间,挂着一只还在扑棱的大雁。 “请普王恕臣多言,方才微臣听得鸣镝之音,可是普王所发?”韦皋恭敬问道。 普王大度地摆摆手:“韦将军肩负城防重责,问得有理。”说着又微微附身,道:“那日圣上许了皇甫将军与宋家大娘子的婚事。城武你有所不知,本王当年也出镇过泾原,这皇甫将军还教过本王箭法,端的是一员少年骁将。如今他喜获良配,本王助他行得奠雁之礼,聊表心意。” “如此。普王体恤,吾等武人之幸。”韦皋道。 韦皋城中亦有耳目,李万之事早已为他所知,但他不曾料到,原来普王与皇甫珩也有交情。他隐隐感觉,普王此人,并不像他总是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外表那么简单。 别过韦皋,普王行了几步,冷冷对家奴道:“将大雁送去皇甫将军处,别误了他的吉时。” 他在马上抬起头,环顾这冬寒笼罩下的奉天城,又将目光抛向德宗的行宫处,前日的一些光景又浮现眼前—— 皇甫珩带着高振和石怀义进到奉天城请见德宗时,太子与普王,并陆贽等臣子皆在御前。德宗素来也知边镇附近党项藩落的战斗力,听闻党项城傍子弟来投,自然高兴,还将与令狐建一同守城的高重捷唤来,与高振在殿中相见。 皇甫珩在直陈与宋若昭有婚誓之前,先向德宗请赐告身给高振与石怀义。德宗满口答应,只道告身须由大学士陆贽拟定。 群臣散去,回到内室,只剩太子、普王与陆贽在身侧时,德宗便命陆贽执笔。不料陆贽道:“陛下,官职不是不可赏,但高孔目与石怀义并无半分军功,那高孔目又是高重捷的族亲,这告身发下去,只怕前几日浴血守城的陇州之师心中不服。” 德宗道:“敬舆言之有理,是朕答应得草率了。待彼等藩兵献够叛军将卒的人头,再赏不迟。” 他又向太子李诵道:“太子,方才那皇甫珩提到泽潞宋氏时,朕见你脸色有异。朕知你感念宋氏参与救护淳儿,但李抱真请求联姻时,你若不愿为难宋氏,本应如实告诉朕,莫扯些其他的。” 李诵惊惧,忙拜道:“陛下恕罪。” 他觉得从良娣托子到王侍读献计,再到萧妃告知昭、珩二人曾于城中相会,确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只怕越辩解越让父亲疑心。 德宗叹口气道:“太子仁厚宽和,本是国之幸事。但你那宫中,我看萧氏和王侍读都是有主意的,我只盼他们能真正辅佐你,莫利用你的好性子。你退下吧,叮嘱萧妃照应好朕的唐安公主,泽潞宋氏的婚事既是朕御准的,也妥帖操办便是,叫那李抱真知晓也不失了体面。” 帝王又向普王道:“谟儿,你留下,陪朕下盘棋。” 李诵和陆贽告辞后,霍仙鸣摆上的不是棋局,而是酒壶。 德宗接过粗陋的酱色陶盏,小尝一口,向霍仙鸣道:“韦城武带来的酒,朕都送去东宫太子处了。你这奴才真是有些本事,这兵荒马乱的,还能弄来一壶好酒。” 霍仙鸣谄媚道:“启奏陛下,这小小奉天城,倒是被裴县令治得不错,且囤了些粮草。那日裴县令说与老奴得知,他想着若奉天本就设作行营,粮酒多少得有些,所以趁着去岁老天爷照应,悄悄地在宅子里用粮食酿了些酒。裴县令托老奴向陛下告罪,他违了朝廷榷酒的政令,但凭陛下责罚。” 德宗冷笑一声:“你这个老东西,怎么早不说,酒都下肚了,再罚人作甚。” 又对普王道:“谟儿你看,到底宦海历练人,李唐江山之下,便是这小小县令,也是玲珑多窍,最是会摸准朕的性子。” 普王垂首喏喏,道:“只可惜,这好酒,若是用陛下的玛瑙嵌金牛角觥盛来,应更佳。” 德宗放到嘴边的陶盏骤地停住,叹气:“朕也盼着快些回到西京。” 忽而目光中威严之色闪过,盯着普王道:“皇甫惟明将门之后不是浪得虚名,朕见那皇甫珩于公于私都是有些担待的,姚令言亲子不孝,这养子倒还有些出息。” 帝君在“养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普王心中一凛。又听德宗放缓了口吻:“谟儿,你可听说过前朝汉武帝时的‘保宫’?” “臣听授业之师讲过,武帝时,诸将征战匈奴,拔师大漠前,须将妻儿老小送入长安的保宫,以明誓死杀敌之意。” “唔,若有临阵变节者,保宫中的妻小必无善果,”德宗淡淡道,“谟儿,你贵为亲王,莺燕佳人皆是唾手可得,朕见那宋氏也不过寻常之姿,不收就不收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普王仍恭敬地低着头,目光直直放在面前的酒盏上,语气坚定道:“陛下所言,臣必当领会,不瞒陛下,今日臣心中确有些遗憾,但国事为重,臣若连这一关节也想不明白,愧为臣子。” 德宗开声大笑,俄顷又正色向普王道:“你在泾原镇守过,于来投奔者多行笼络之事。那皇甫珩,朕对他另有用处。来,谟儿,饮了这酒。” 从德宗处出来,普王先前微微郁闷的胸中,倒像甘泉洗过一般自在起来。他明白了德宗对于皇甫珩的态度,这件事很重要。他的确很想得到宋若昭,但或早或晚,倒并无那般急切。 再者说,与得到一个女子相比,德宗的正统更是值得他用尽所有心思去争取的。 普王心中诡异的得意,延续到了皇甫珩亲迎宋若昭这日,他突发念头,清晨起身,去射了一只大雁回来。 看着家奴策马跑远了,普王对另一名随从道:“去高重捷将军处,将那泾原来投的高振请来我处,就说本王要与他叙叙旧。” 这几日稍有点落寞的泾原镇孔目官高振来到普王宅前时,看到这位印象中年轻飒爽的亲王,正挽起袍子,在为自己的爱驹梳理毛发。 “高孔目,别来无恙!”普王满脸明朗的笑容。 高振心中一动,忙跪下行礼,却被普王一把掺起。 “你我故人相见,何须多礼。那日你随皇甫将军去见圣上,本王不得机会与你说上几句话,今日便将你从高御史处请来。”普王温言道。 二人进得院落坐下,普王说起当年在泾原的起居,多得高孔目照应,又忆及塞外草原的广袤风景,叙着叙着甚至还提到高振瞒着时任节度使的段秀实、偷偷带着普王出城去“领略”羌女风情的秘事。 “殿下,当年仆下可是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呐。”高振讪讪说笑。 普王连声称是。接着渐渐压低了声音,露出同情之色,道:“高孔目,本王且给你交个底,圣上许过的告身,怕是得过些时候才给。” 高振此前已从族兄高重捷处听得几分消息,确有些失望,倒是那党项汉子石崇义不以为意,只道“圣上不给便不给罢,吾等杀得几支叛军,总有扬名之日。” 普王此刻见高振面上神色不大好看,越发趁热笼络:“此事怪不得皇甫将军,他毕竟也替尔等向圣上直言讨要过官身,奈何朝中文士们总有各样忌讳。本王在边地数年,倒是最不喜这些陈腐规矩。” 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向高振道:“高孔目,当年本王就觉得你不是池中之物,此番能率城傍子弟来投,足见本王没有看错你。假以时日,朱紫可期,莫要沮丧。只是这御前波涛,最是汹涌诡谲,今后如遇异事急情,你多来问问本王可好?” 高振受宠若惊,顿时转忧为喜,付身掰道:“仆何德何能,竟得普王青眼,往后唯普王马首是瞻。” 普王忙俯身扶起高振,语重心长道:“本王向来求贤若渴,盼着门下能多些高孔目这样的人才。遥想当年,太宗皇帝还在秦王府时,门下十八学士的盛况,真正心向往之。” 高振不是田舍粗人,前朝典故焉能不知,听闻此言,联想到普王与太子的关系,不由陡生骇意。但他抬头,见普王较之以往略见风霜的面庞上,一双眸子里尽是坦荡气概,心中的惊吓又被一种热乎乎的崇拜压下了。 二人又叙了一番新鲜出炉的主仆情谊,但见普王派去送大雁的家奴走进院来,回禀道:“殿下,仆下已将贺礼送到了。” 普王笑道:“皇甫将军未曾嫌弃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雁吧?” 家奴喏喏:“仆先见到的是那太子身边的王侍读,仆观他面色确有些诧异,但主礼的陆学士旋即接了过去。仆并未见到皇甫将军,许是在更衣吧。” “唔,新郎嘛,自然无暇理会这些,”普王淡淡道,又问,“你还见到何人?” “还有崔仆射。” “崔宁?老匹夫怎地也会在彼处?”普王心中暗道。 一旁的高振自然不知普王与崔宁的过节,但觉察到普王脸上的疑色,便道:“崔仆射从蜀地调回京中后,曾去夏州巡边,奉旨招抚党项群落,其间于泾州外会于党项酋领时,段节下给予诸多驰援,因之,崔公与姚节下、皇甫将军都相识。” “如此,”普王了然,“看来这边地诸镇之间的渊源,本王该多向高孔目请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二章 青帐良辰 在河北家乡,潞州是大镇,宋若昭少年时便在日近黄昏时,见过很多次新郎亲迎新妇的场景。 有高头大马,有锦幔雕车,有傧相,有婢女,队伍或长或短,但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年纪略大些时,父亲宋庭芬的同僚嫁女,偶尔会邀若昭去闺中充任作陪的女眷。若昭记得,新郎下马后,娘家宅子里就瞬间热闹起来。七姑八嫂的大小娘子们堵着宅门,细细盘问,目的只有一个:不让新郎进来。 有那口齿伶俐的大娘子笑问:“何方英才,因何到来?” 新郎便应酬一番。 又有女眷娇叱道:“高门君子,文采风流;无诗无赋,门庭立久。” 于是新郎又得吟诵诗篇,赞美新妇德容俱备。 如此折腾半晌,新郎终于和傧相进了宅门,女眷们却早已备好了木棍,往新郎身上扑打,边打边哄笑:“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宋若昭对于亲迎之日的这种种俚俗规矩,曾颇觉无味。她想,若大家心中对新人充满祝福,为何不快些让他们相见、乐享良辰? 然而今日,当她自己成为新娘时,她倒隐隐地怀念那种亲友环绕、仪式丰富的热闹情形来。 自然地,她想到自己的两位至亲,父亲和弟弟若清。 整个上午,院中只有刘主簿的老妻在忙碌洒扫。未申时分,萧妃派来两名机灵的宫人。其中年岁大些的向若昭道:“依圣上旨意,太子和萧妃都是娘子的妇家人,萧妃本应过来,无奈唐安公主金体未大好,萧妃和延光公主还须照应。” 若昭明白,萧妃是一片苦心,将延光看住哄着,莫出来搅扰。她刚想问宫人,阿眉可也在唐安处,只听门外一声熟悉的“阿姊……” 阿眉进了屋,看到宫人正为若昭梳头。她瞧了一阵,笑道:“我在长安看多了女子,但不论唐人胡人,眉目艳丽的不少,像阿姊这样特别的美人,着实不多。” “哪里特别了?” “不知道,就是仿佛,即便阿姊心里怕得要命,脸上的模样却还是让人放心得很。” 宋若昭扑哧一笑:“你是说我装得挺象?若我有你那样的身手,又哪会害怕?” 阿眉道:“我看皇甫将军就喜欢你温柔娴雅的模样,才不爱你会舞刀弄剑。” 宫人帮若昭梳齐整发髻,戴上萧妃送来的帽惑和簪子,又抖开一身青色的袍子。 若昭的父亲虽是藩镇的检校官职,品级却也足够让女儿出嫁时能穿大袖连裳的。若昭姿容沉静秀丽,在素纱的中单之外披上这雨过天晴般的青蓝色衣裳,更显得气韵非俗,看起来不像新娘,倒像画上衣袂飘飘的仙人。 阿眉面上仍维系着喜色,心中却着实五味杂陈。她与宋家娘子相谐,自然为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但眼前场景,也不由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姻缘。她盯着宋若昭的青衫,心道原来唐人女子的嫁衣是如此服色。她回忆起少年时和蒙寻见过吐蕃王室的婚礼,那贵族新妇穿的是新绿的翻领丝衣,外罩绛红色的锦袍,发辫结得又多又长,缀满宝石。蒙寻见了曾说,喜欢吐蕃新娘的装扮,比南诏妇人雍容华贵,自己若能将阿眉迎娶回南诏,也要阿眉如此打扮。 她想着想着,竟出了神,直到刘主簿的老妻进来道:“宋娘子,眉娘子,皇甫将军的车驾已在门外了。” 年轻些的宫人诧异道:“怎地没什么声响?”话一出口,意识到失言,大喜之日不可编排清冷之辞。年长的伙伴忙呵斥她:“皇甫将军何等样人物,自是不会如长安那些浮浪子弟般聒噪。” 宋若昭和善地摆摆手:“无妨。”又回身从包袱里寻出几个大钱,交给两名宫人和刘家老妇道:“几位辛苦多时,一点心意。” 她站起身,阿眉扶住她的手,笑道:“大户人家的新妇纵是年轻体健,出阁时也须搀着婢子,阿姊便将我当婢子,不得输了气派。” 若昭喜她终于会说笑起来,遂大方地将手递过去,道:“且搀紧了,若出工不出力,吾家阿郎扣你月钱。” 一行人经过院子,来到门口。原本应佯作拒绝新郎而拴上的宅门,此刻敞开着,皇甫珩牵马伫立于外。 他头戴网纱黑冠,一身绛红深衣,脖间微微露出也是素色的中单领衽。宋若昭意识到,这竟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未穿战袍的皇甫珩,觉得眼前的情郎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新郎真好模样!娘子有福气。”刘家老妇算得长辈,有资格说几句打趣言语来活络气氛。 阿眉心中也是一动。她当日在长安胡肆初见皇甫珩,便觉他浑无粗野武人的作派,此刻戎甲既卸,气度更像西京那些身着公服、驰过官街的世家子弟。 皇甫珩的目光只停留在宋若昭身上。他倒觉得她没有任何变化。在他眼里,这个不过才相识月余的女子,望着自己的神情,以及嘴角的淡淡温柔、下巴到脖颈的优美弧度,从未变过。是一种让他忽然听不到周遭嘈杂、也忘却心中烦忧的感觉。 皇甫珩身后,也下马等待的傧相,是王叔文。王侍读与诸人相熟,便笑道:“新郎看得痴了,怎不依礼吟一首《催妆诗》?” 皇甫珩朗声道:“珩乃武人,不懂文采之事。我的娘子这般人物,又岂是诗赋能道得?现下我心中所想,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八个字。” 若昭虽生性豁达,但到底是闺中女子,听到情郎在众人面前这样直陈爱意,顿时双颊绯红,微含嗔怪地瞪了皇甫珩一眼。 皇甫珩望着她深深一笑,忽然记起一事,回身从马上取下大雁,道:“虽无催妆,不能无雁。此为普王助某成礼之物,宗室所赠,请娘子收下。” 听到“普王”二字,若昭面上桃花色陡地一僵,面前浮现出这个王爷总是别有他意的眼神。不待众人察觉,阿眉已上前接过大雁,道:“皇甫郎君对吾等妇家人好大方,吾等为炊多日无肉,今日可解馋矣。”说罢将大雁交与刘家老妇,又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若昭的背脊。 若昭感念她体贴,便又恢复如常神色。 王叔文冲阿眉做了个手势,阿眉明白,引着长裙曳地的宋若昭上了车驾。那是裴县令拨来的官驾,虽无锦绦装饰,倒也宽敞。 见若昭在车中坐稳,阿眉退开,别过脸来,正撞上皇甫珩的眼神。 她不知为何,蓦地有些尴尬,道:“萧妃宫里的人随车吧。” 一旁的王叔文知晓她以往之事,只道她怕触景生情而执意回避,忙道:“阿眉这几日照料唐安公主受累,不妨歇歇。” 皇甫珩点点头,向阿眉拱手道:“今日有劳。” 一行人离开刘家,不过一炷香便到了奉天城的官驿。 主礼的不是别个,正是有“内相”之称的翰林大学士陆贽。 李万意外命丧宋若昭之手,德宗虽有心捂着,不几日便被各怀鬼胎的普王和延光掀开,奉天朝堂上下早已人尽皆知。陆贽见到宋若昭,内心略略有些愧疚。他总想,若那夜自己能想个法子送这宋氏回到刘宅,是否便不会令她涉险。 陆学士自负正统,对于从德宗到太子的一切利益,都勉力维护,因此对于护卫了宗室血统李淳的宋若昭,也是有敬意的。只是今日他来主礼,还另有一份怜意。 作为德宗依仗的近臣,他如何不明白,亲迎之后,圣上便要派给皇甫珩一件差事,宋氏不过是被押在奉天的质妇罢了。 但二人立在他面前,陆贽又觉得眼前一亮,实为良配。如此相貌与气韵相谐的郎君与娘子,直如古早的诗句中所云一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想起自己寻常写诗,说的都是禁宫风景,什么“雨露恩偏近,阳和色更浓”、“拥杖缘驰道,乘舆入建章”,写得瞻前顾后,藏着一点点颂圣媚上的意思,岂如天地间最发乎自然的男女之情这样赤诚纯美。 说是主礼,其实也简单,不过是说些儿郎伟岸、娘子淑徳、圣恩有察、赐尔佳缘之类。陆贽念完,等候在旁的薛涛向珩、昭二人奉上竹盘,剖成两半的瓢里已盛了萧妃所赠的米酒,是为共饮合卺。 崔宁身为仆射,品级颇高,不便观礼,先时与皇甫珩寒暄一番已离开。说好要来道喜的韦皋,却未出现。礼毕,诸人告辞时,若昭心细,唤住薛涛道:“有劳薛家小妹,请带酒与韦将军。” 时候已是戌时三刻,不独驿馆,就连整个奉天城,也又从白昼的兵荒马乱中归于宁静,只闻得远处城防下的刁斗之音。 驿丞引着皇甫珩与宋若昭进入驿馆东厢深处的一间上房。兵荒马乱的时日,奉天早已无商旅往来,驿丞好容易找来一匹陈年的青帛,让杂役挂在房门窗框上,取“碧庐”之意。 两名宫婢已先在屋中设衽,安置好了寝褥,此刻迎上来,帮着新人宽解连裳外衣。年长些的宫婢请二人坐于榻上,取出一段水莲红的丝线,恭敬道:“萧妃吩咐,礼曰,女子许嫁,缨。奴婢现将这红线系于娘子足腕之上,稍后请皇甫将军为娘子亲脱,并置于枕下。” 虽然习俗如此,但宋若昭想到片刻之后皇甫珩便会接触到自己的肌肤,不由满脸飞霞,宫婢为她系上红丝时,她甚至轻轻地哆嗦起来。 皇甫珩转过头,见她如此情状,于往日娴雅气度之外,又多了一分新鲜的慌乱,在油灯的绰绰光影下格外诱人,不由浑身一股热气上涌。 宫婢做完份内之事,知趣地行礼退下。房内登时又安静了些,宋若昭仿佛能听见身畔之人的心跳。 皇甫珩环顾四壁,先柔声道:“亲迎之日如此简薄,委屈你了。” 若昭低着头,语音却不弱:“怎地才月余,诸事已变得许多。” “你可是觉得,未及禀过高堂便委身于我,毕竟仓促?”皇甫珩小心问道。 若昭抬眼,爱慕地望着郎君:“我情窦开蒙时,便秉持,姻缘二字,发乎情意。父亲开明,知我护我的心意,素来并不催我从人。他若知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妻室,也必嘉许。我方才的话,只是念及这乱世之中,你我竟能相遇,且安然成亲,真是感慨。” 皇甫珩揽过她的肩头:“一月前,我初见你时,没来由地便烦躁不堪,现在想来,是怕萍水相逢后便无缘再见。这几十日来,我也数经患乱,离你却愈来愈近,终得娶你为妻室。只愿上天既已如此厚待我皇甫珩,今后也须保佑你我二人白头到老。” 若昭浅笑:“你忠于君王,我忠于夫婿,这是礼之正统,上天为何不护佑你我?” 皇甫珩大怜,重重地将若昭揉进怀中,一手抚着她的秀发,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颏,便要吻上去。 若昭忙道:“莫忘解缨!” “你我情深,理会那些俗礼作甚,我瞧这红线在你足上,好看得很。”皇甫珩嗓音已急促,再顾不得其他,怀抱着若昭倒在暖衾之上…… 却说薛涛趁着宵禁之前回到城下,瞧着韦皋大帐灯火通明,便提着酒篮求见。 韦皋仗剑而立,紧锁双眉盯着眼前的沙图。于宋若昭,他既已放下,薛涛送来喜酒倒也未让他心中再起波澜。 他今日未亲去道喜,实则因为日入时分,传来两则驿报。一是自河东战场回撤勤王的大将军浑碱为了躲避京畿叛军,不得不在关内道数度迂回,但三日内已可抵达奉天北郊,与梁山的邠宁之师形成对奉天的双重护卫,姚濬的泾原军在朱泚援军到来之前,应更不敢轻举妄动。二是他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通过韦平传来好消息,挡住粮饷之路的凤翔镇李楚琳,有往长安运兵的迹象,这也意味着蜀地的军资或可绕过凤翔镇抵达奉天城。 他盘算完翌日如何前往御前奏禀后,见已是玉兔东升,稍加思虑,还是直接回到了帐下。 此刻,他饮下薛涛斟上的酒,抬起双眸看着薛涛,见她娇艳如山花的小脸上不见任何疲惫,而是带着一丝期盼的兴奋。 韦皋心头一软。 他本想告诉她一件事,据韦平所言,她的父亲薛郧,在前往出使南诏的途中,染了瘴疠而病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三章 另有征途 又过了几日,金吾大将军浑碱,终于赶到了奉天。 这是一件极其振奋军心民心的事。大将军浑碱,那可是早在安史之乱时就追随郭子仪立下赫赫战功的一代名将。他此番虽然只带了千余兵力,但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若真的两军对垒,姚濬那几千泾原士卒,未必能以多欺少。 奉天城的百姓们,看到这些时日守护他们的韦皋,恭恭敬敬地站在内城门下,迎接浑公。人们关于城破的惶恐更淡了些,甚至,在心定之外,庶民们已经开始偷偷地盼着,大唐天子能快些带着自己的班底回西京长安去。 毕竟,小小奉天行营涌进来恁多的宗室成员、文武官员和将卒马匹,食物供给明显越来越紧张。 然而,虽然姚濬是个精明的叛逆,吃了第一亏后就观望至今,奉天的围城之难暂时得解,但李唐宗室要回到长安,却非易事。 据浑碱从东边带来的消息,朱泚的弟弟朱滔,已抢在李晟的神策军回撤勤王之前,输送了部分幽州兵进入长安,对东来的军队虎视眈眈,也给驻扎在长安与奉天之间的姚濬加强了困死德宗的信心。 在天子的内堂,身不卸甲的浑碱,直截了当地向德宗道:“陛下,为今之计,须李晟与李怀光在长安形成夹击之势,方能拨乱反正、诛灭贼泚。” 德宗不动声色,心内却恰恰在等这句话。事实上,这位兵变之后很快恢复头脑高速运转的君王,在这半月来,已经慢慢地想好了自己的棋招。 他略作沉吟之状,然后诚恳地向浑碱道:“卿所言,正是朕所想。朕的心中,想到派两人去作说客。一为崔宁崔仆射,二为姚令言的养子、那泾师未叛之将皇甫珩。” 浑碱道:“崔仆射卸任西川节度使后,入京为相,朝野敬重。陛下可是为了向李怀光表明,蜀地历来乃宰相回翔之地,朔方亦能如此?” 德宗笑道:“浑公看得分明。你是胡人,李怀光也是胡人,你们胡人呐,最是耿直好相与,朕要让李怀光知道,帮着朕坐稳了江山的老臣,朕仍会委以重任。” 浑碱也爽朗陪笑,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立在天子身侧的陆贽,又道:“那位皇甫将军,臣着实不熟悉。” 德宗的笑容收了些,叹口气道:“此番奉天之难,本是朕看错了身边人,信错了身边人。但河东诸镇既然存了谋夺之心,自然放出风声,说是朕苛待泾原之师所致。先时李怀光东进平叛,路过长安时,朕因想着军情如火、也未予厚赏动员,朕只怕这直肠子胡人听闻泾师之变,疑心朕真的对勤王的藩镇子弟太过绝情,所以委派那地道的泾师将领皇甫珩去开解开解。” 浑碱是中兴李唐的名臣,在代宗治下颇得恩惠,此刻见德宗皇帝言辞恳切却愁容密布,心中不忍,跪下道:“此番西京事变,老臣愧不在陛下跟前,万死难辞其咎。” 德宗忙从御座起身,扶起浑碱,又向一旁的霍仙鸣道:“你亲自去瞧着,为浑公寻一间像样的宅屋,不可让浑公和韦城武那些后生将卒一般,住在帐中。朕的天下纵然已不是先帝时的盛景,却也断不能让忠良老臣受了委屈。” 又盯着陆贽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宣慰李怀光的人选,就这般定了,你来替朕拟一道旨意,叫崔仆射和皇甫将军带去。” 这日黄昏,没有暖气儿的冬阳疲疲耷耷地挂在天边。廊檐的阴影里,门下侍郎卢杞听完霍仙鸣的亲信小内侍的话,吃惊不小。 “此消息可确凿?怎地陛下未召吾等商议?”卢杞疑道。 小内侍低着身子,道:“回相爷,霍内侍只叮嘱奴婢禀报相爷,当早作打算,若崔仆射居功而返,有的没的总是弹劾相爷,如何是好。” 卢杞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显得他那张胎记分明的脸越发狰狞起来。 也是身居宰相之列的卢侍郎,望着小内侍顾盼急去的背影,心下思忖:霍仙鸣这老狐狸,断不会擅自向自己卖人情,莫不是陛下的意思? 他倚着门框,回想自己前半生的仕途中出现的那些人,郭子仪、朱泚、元载、杨炎、颜真卿……他复盘着两代帝王对他们的态度,以及他们的人生将要或已经到达的终点。 他在其中为崔宁找到了对照,自言自语道:“陛下,旁人都道我卢子良弄权为奸,岂知多少臣属不过是大伪似忠。” 卢杞本对德宗改变主意、准备重用李怀光的决定有些诧异,但听说天子竟派崔宁去,又从霍仙鸣给的消息中品咂了几个来回,越来越确信自己明白了圣意。 皇甫珩碧庐花烛的翌日,崔宁的到访透露了德宗的委派。从崔仆射神采飞扬的叙述中,皇甫珩陡然明白了为何自己第二次见到崔宁时,他的精神状态明显振奋了许多。老将油子韩游環是个好为人师的伙伴,皇甫珩自他口中零星听过德宗跟前几个权臣的角逐,似乎崔宁处于下风,此番竟得器重,去宣慰李怀光这支劲旅。 皇甫珩还未深想,德宗已宣他,开门见山。 “朕始终不信你父亲背叛了大唐,时至今日,朕也依然当你们是大唐臣子。”德宗的口吻端严冷静。对于这个年轻的藩镇将领,即使知其在奉天保卫战中拔得头功,即使允其在兵荒马乱的行营成亲,天子也并未显得十分热络。 但座上的九五至尊终于表明了对姚令言的态度,皇甫珩顿感惊喜。 “建中元年开始,因朕立志削平河东逆藩,天下就颇不太平,朕也是习惯了。但纵然是当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手下诸将,有归顺大唐的,朕依然许以州府城池。因此,朕现下也无意追究姚节度为何治军无方以至酿成大祸,唯望你不负使命,唤醒那浑浑噩噩的李怀光。若能成事,你父亲自然也能因你而得赦免,朕对满朝上下也有个说法。” 皇甫珩叩首,说着“臣必尽全力而为”的誓言,片刻后却仿佛惊醒一般,向天子禀道:“臣斗胆,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德宗心内冷笑,龙颜倒是更和煦了些:“你可是要借此行,送妻室回泽潞?” 皇甫珩又将脑袋低了下去:“请陛下成全。” 德宗道:“李怀光与魏博田悦对峙,潞州离魏州尚有数百里,且你身负重任,如何能兼顾妇人?你若虑及宋氏在奉天的安危,大可不必,朕的太子与公主,不也都在城内?” 皇甫珩听到最后一句,已知带走妻子无望,不敢再多言。 入夜,官驿深处,灯幽帐暖。宋若昭倚在丈夫怀中。皇甫珩的肩窝火热如炭,若昭将微凉的额头抵在那里,只觉得融融暖意如温柔的手掌抚慰,对丈夫将要远行的担忧,也仿佛随之减轻了些。 新婚燕尔的呢喃时光不会持续几日,这是他夫妇二人有心理准备的。毕竟,眼下是战时,泾州来投的党项子弟还等着皇甫珩和高振回去带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德宗竟派给皇甫珩一件似乎是文臣才合适的差事。 “若昭,我不善言辞,怎地能去作说客?”皇甫珩握着妻子柔软的手掌,道。 “圣意难测。陛下登基后,于天下诸镇,不论亲藩逆藩,都有些忌惮。我猜,这奉天城内外,他真正相信的武将,只浑公与韦将军二人。你出自泾原军,这大半月来,又是救皇孙出长安,又是去邠宁求救兵,还在阵前与你那义兄公然决裂,但陛下终究不敢信你。如今你得了泾州来投的城傍子弟,或许陛下更不愿你在身侧了。” 宋若昭斟酌着语气,但说得直白。 皇甫珩带着一丝隐约的怒意道:“圣上不放心我在奉天城,倒要留下你。我终究是武人,不懂帝王臣子之术,眼下确实有些后悔,不该让圣上知晓我对你的情意。” 若昭抬头,如小燕轻啄般,在丈夫绷紧的腮帮子上留下几个细密的吻,安慰道:“这几日我却欢喜得紧。父亲以前教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行好事,前程如何,你我又如何能知晓得那般仔细。” 听妻子提到娘家,皇甫珩叹气:“这危城之中,刀剑无眼。若陛下能允我将你先送回潞州,我也好放心些。” 若昭浅笑:“陛下岂会着了你的道儿。历代朝廷用人,最是在意家小处境,也是常事。况且我凭空多了泽潞节度使那样的义父,东宫待我也不薄,莫太挂念我。” “只是……”若昭离开皇甫珩的胸膛,望着他的双眸道,“你既往东,可否打探到若清的消息……” 皇甫珩双眉微微一皱,道:“我此去必星夜兼程,又不可经过长安,你给我的这个差事,可是比陛下给的还难。” 若昭不语。她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是镜花水月。 不料皇甫珩又道:“若清本是清清白白的举子,不但投了朱泚,还出卖过宗室,便是寻得他的消息,又能如何。” 若昭一愣,盯着丈夫,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斟酌言辞。 皇甫珩见她这个模样,怜爱顿生,哄道:“我出言唐突了,你莫生气。如能找到若清,我回来自会说与你听。当初我在段帅授意下带你们出城时,若清被周判官关在泾原进奏院,后来段帅袭杀朱泚不得、就义于白华殿,若清应当被放了出来,想必回到长安宅中。” 若昭低低地“嗯”了一声。她自然能辨出皇甫珩的语气软了下来,也不想再谈此事。她宽慰自己,若清已快弱冠之年,以往也孤身在长安求学,应能自求生路吧。她只是又想到父亲,既得了女儿的消息,必然也知儿子闯下大祸,真正是喜忧参半,该如何劳神呢。 这夜二人未行欢好之事。离别在即,原始的似乎应让位给安静的依偎,才显得时间能延续得漫长一些。 离冬至愈来愈近,夜晚冷得彻骨。若昭双足冰凉,纵使皇甫珩鼎盛蒸腾的阳气,仍不能彻底暖了她的血液根底。若昭喃喃道:“我父亲往日教授我各地风物时,曾说西州等处,白日热得像火炉,夜里又冷得如冰窟。为了避暑和御寒,人多在地下掘穴而居,你可听过这回事?” 皇甫珩道:“西域离泾原邠宁等镇,尚有数千里,再说自从吐蕃人占领安西四镇,大唐便和西域断了音讯,我如何能识得那边风物。我的娘子呐,你总是向我提些难题。” 若昭嗔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夫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哦?那可未必,比方这挖坑造洞,我岂能擅长?”皇甫珩笑道,“不过说起掘地道之术,我倒是想起,当年史思明围太原,守城的朔方军李光弼想出一条妙计,乃是令边军中善工程者,自太原城墙下往外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史思明大营,并用木板树枝撑住地面,平日叛军行走其上并无异样。后来李光弼诈降,史思明大喜,领全军出营受降,结果人多体重,压塌了地面,唐军趁势猛攻,斩首及俘获叛军万余人。” 若昭虽是女子,平素在父亲影响下亦喜兵法,此刻丈夫说的这个故事,令她兴趣陡增,赞道:“孙子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避敌锋芒、暗作准备,怪道李将军和郭国公一样,是朔方军中战神一般的人物。” 她靠在丈夫肩头,眼前仿佛出现千军万马深陷地道的场景,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珩郎,你说那地道既然能陷人马,岂不是也能陷云车?” 皇甫珩却已乏了,打着哈欠哄道:“睡吧,为夫此刻只想陷入一梦中,娘子可准?” 若昭怜他疲累,即刻住了嘴,偎着他躺下。 黑暗中,皇甫珩已经轻轻打起鼾来,若昭却睡不着。 她深深地感受着丈夫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那种让她奋不顾身结束自己闺阁岁月的迷人之处。她希望此夜即是永夜,好让明日之后的未知不会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四章 言情言利 凛冬,不到五更时分,韦皋下令城卒启开半门。 隐约的天光下,崔宁与皇甫珩,并两名由城傍蕃兵营头领石崇义挑选的党项精壮汉子,收缰立马于门下。 韦皋的牙兵上前,往四匹马上又挂了鼓鼓囊囊的糗粮袋。崔宁笑道:“城武,老夫当年在蜀地时,自诩身家百万贯,比浙东西的韩滉还富上三分,不曾想,有朝一日还要靠你这陇州边军接济口粮。” 韦皋还礼:“泰山大人赴蜀地接任后,常说西蜀各道,若非崔仆射多年经营,何得如此平宁富庶。” 崔宁笑得越发大声:“唔,张延赏这话倒说得还有些良心。可惜,老夫给大唐卖了大半辈子命,送了多少财赋,还不是回来做个闲散相公。” 韦皋在昏暗中眉头一蹙,心道:“崔仆射啊崔仆射,你若有一天栽在朝中敌党之手,也只能怪你自己管不住这张惹祸的嘴。” 他又看了看皇甫珩,这新婚郎君仍是一副沉稳惜言的模样,只在马上向自己拱手告辞。 韦皋明白,说了一句“皇甫将军放心,韦某待君归城复命”,他将“放心”二字说得特别重一些。皇甫珩将拳头拍向自己的左胸,这是党项蕃落常用的语言。 人马出城,趁着晦色向东疾驰远去后,韦皋仍站在原地。 随着晨曦将至,天空中星辰的光辉也渐渐显得微不足道。韦皋仰望这半个时辰前还星河灿烂的苍穹,又辨别着天际一片越来越清晰的彤云,感慨这古往今来诸多风流人物,命途也不过如这星辰般,明灭不定。 刺骨的朔风吹来,沉思中的韦皋打了个寒颤,目光投到了把守城门的兵卒身上。他是个急事临头依然多虑一步的将领,又本是营田判官,因此从陇州拔师之时,已令所部带足粮食和冬衣。但眼前城卒中的一人,却只身着单衣,在严寒中蜷缩着身子,狼狈不堪。 韦皋踱过去,问道:“你的冬袍呢?” 那城卒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陇州少年,不知因为冻僵了还是吓傻了,竟结舌不语。一旁年长些的同伴忙上前回话:“回韦将军,前几日,令狐将军手下的禁军子弟,因无御寒衣裤,趁咱们陇州小儿郎出行落单之时,扒走了他的冬袍。” “竟有此事?”韦皋道。 “小的哪敢浑说。那些子弟还叫着,韦将军在圣上跟前拍了胸脯说能弄来军资用度,他们既然是天子禁军,缺什么只管问咱们陇州营来拿便是。小的们因想着将军严禁吾等与禁军有斗殴之事发生,便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韦皋颔首,吩咐身边牙兵:“将我帐里袍子给这小郎。” 两名城卒忙附身道谢,韦皋摆摆手:“好生值事,莫给本将丢脸便是。” 抢劫陇州兵衣物的令狐建所部,乃右龙武军见习子弟。大唐禁宫,北为皇帝所居、南为三省六部办公之处,因此北边的宿卫尤为重要。北衙禁军历经数代帝王营建,至玄宗开元二十七年,已形成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四支禁军,其中,脱胎于“万骑”左右营的左右龙武军,由赫赫有名的陈玄礼统领。安史之乱中,羽林、龙武军力受损严重,肃宗皇帝于是又建立了左右神武军。至此,大唐北衙六军建制完毕。 然而时移事异,到了德宗朝,北衙禁军的宿卫职责,实际上已由神策军取代。德宗花了老鼻子力气削藩,为了遏制和平叛,把神策军李晟等部派往东边,长安城内的神策军力量日渐空虚。 时任神策军使的白志贞,罔顾德宗信任,尽招徕了些城中纨绔子弟或沽贩之徒,导致泾师之变当日,长安城内的神策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 对于当日正在城外操练新兵的右龙武军军使令狐建来讲,这真是天降馒头狗造化。令狐建手下搜搜刮刮不到五百人,但临时护驾也是绰绰有余。德宗一行原本只有太子李诵、普王李谊和百余名宦官护卫,骤然被令狐建迎到,半路又遇到郭子仪儿子郭曙带着家丁加入,终得安然奔入奉天城。 经此一役,令狐建可谓居功至伟,虽然守城不行,但在德宗心中的信臣地位已牢不可破。 韦皋毕竟在长安做了多年御史,善于探察天子心思。他也看到,令狐建着实是宦场老手,这些时日居功不骄,且不论在李万之事上装聋作哑,便是对他韦皋,也是恭敬配合,适时在德宗跟前美言,赞他治军有方、城防严密。 故此,底下军卒起争,在闹到不可开交之前,韦皋断不会为些许小事去找令狐将军。 然而,此事引发了韦皋另一层的焦急。冬至近在眼前,越是寒冬,人越是需要充足的衣食,但岳父张延赏的军资仍未见迹象,这奉天城除了安防,恐怕物资供给是更为严峻的问题。 韦皋也不是没有想过,是否趁着姚濬按兵不动之际,偷偷护卫德宗等宗室成员西幸,换个富庶些的州县避难。 不过他立刻就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愚蠢,最好提都不要提。玄宗皇帝当年若不是一路逃到了成都,太子李亨怎有机会在灵武继位?时下德宗正是盛年,必定更为忌讳此举。 韦皋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驱马缓行,思索着千头万绪的诸事,直到被二人拦住马首。 是宋若昭,身后跟着从泾州来投的党项人首领石崇义。 虽初为人妇,若昭只是换了发髻的梳法,通身依旧是简朴的裙裳。但即便荆钗布裙,仍掩不住新嫁娘面上那莹润的桃花色,映着晨曦,令这张素来清素雅白的面庞,有一种陌生的娇艳动人。 宋若昭既已成了皇甫珩的妻室,韦皋倒觉得没有了心结,翻身下马,坦然地盯着她的双眸道:“皇甫夫人,何事?” 若昭行礼道:“韦将军,妾是女子,不便前往军帐求见。但有一件或许紧要之事,不得不说与将军。将军数日前可是因怕巨木梁柱落入叛军之手、派人将城外玉明寺烧了?” 韦皋点头。 若昭道:“将军可曾想过,若局势一时难有起色、天家继续困于城中,万一叛军从别处造了云车鹅臂,如何是好?” 韦皋一愣,示意若昭继续说。 “朱泚眼下篡据长安,长安城中多能工巧匠,上元节造得摩天灯楼都不在话下,只怕于这攻城车械上触类旁通。前几日,妾听夫君说起当年李光弼以地道大破史思明叛军之事,便揣测,能陷千军万马,必能陷万钧机车,是否奉天城的城防事宜,也可考虑此计。” 她说完,看向身旁的石崇义。 石崇义省得,忙向韦皋作揖,道:“禀大将军,吾党项人在泾原时,各部落因常受吐蕃铁骑劫掠侵扰,有时便想了挖陷阱的法子。这几日末将察看了这奉天内外的土质,与泾州相似,若将军需要掘土筑隧,吾等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韦皋细细琢磨他们的话,觉得颇有启发。他在陇州,虽也经历了几次防秋的硬仗,但边鄙之地,来犯的敌军又是吐蕃人,甚少懂得攻城。因此韦皋对于守城,想到的也只有城上放箭浇油、城下刀车堵门。浑碱到来后,出于对前辈将领的敬重之仪,韦皋第一时间请浑公巡防,听起来这位出身铁勒部的名将也是擅长骑兵布阵,并未对奉天城防提出加强之处。 韦皋当下向宋若昭道谢,并邀石崇义随自己回营细细商议。 若昭告辞回身之际,韦皋温言道:“方才我送皇甫将军出城东行,彦明托我照看夫人,在他凯旋之前,夫人若有难处,请知会我。” 若昭嘴角一抿,笑意上涌。有一瞬间,她在犹豫是否告诉韦皋,那段关于“长江岂无鱼书至”的旧事,但想到目下这局势似乎令人全无谈诗论辞的心情,终究作罢。 韦皋猜不到若昭所想,但她的笑容明显与客套的答谢不一样,明显是信任无隙的,这令韦皋觉得心头一暖。 皇甫珩走后,宋若昭从奉天官驿搬回了刘主簿家中,毕竟寄住在有女眷的家庭,更为方便些,离那恶梦般的延光公主的邸舍也远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唐安公主身体康复,阿眉也回到了刘宅。被困危城的日子,若昭需要有人作伴。 阿眉与若昭谈起韦驸马与唐安的鹣鲽情深。她在长安胡肆的岁月,看到的多是对女子浑无半分敬重之意的男子,她实在对唐人男子无甚好感。直到此番她真实地旁观了驸马与公主的日常,看到那风度翩翩的高门公子,对自己的妻子如此紧张、体贴、挚爱,并且这并非全由于唐安尊贵的身份,因为唐安也对驸马报以同样的刻骨依赖。 若昭能感到,阿眉的言语间透露出向往。她也许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在说起这些时,语气中又柔软又明媚的味道,好像春和景明之日,长安东郊曲江池畔,绿柳才黄半未匀,轻巧的微风拂过。 但若昭不敢予以直接的建议。阿眉的强硬的自尊,不论她是否公开自己赞普之女的身份,都明摆在那里。 她只能小心地试探:“阿眉,你可觉得,王侍读和韦驸马,瞧着竟有几分像?” 阿眉一怔,笑道:“倒真是。” “你看,我们唐人男子,模样好、性子也好的,并不难寻,王侍读就不错,一向对你那般照拂。” 阿眉何等聪明,听出弦外之音:“我不喜文士,只爱武将。” 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补充道:“便是武将,也无人能及我的寻郎,他既已不在,我就算一时断了寻死的念头,也不会去随旁人。” 若昭不敢再接腔,兀自低头,抚摸着皇甫珩所赠匕首的刀鞘。 阿眉见若昭这般,口气和缓下来:“我也知阿姊盼我早日另有情归之所。但世间男女,若能如阿姊和皇甫将军那般一见钟情、顺遂结缘,固然顶好,若无这等天赐福分,便也绝不可将就。像我这般识得相思百味苦的人,怕是更难再遇佳缘了。” 若昭颔首。自己从前在潞州时的坚持,何尝不是阿眉所言。 须臾,阿眉岔开话题,道:“皇甫将军此番东行,去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是圣上急求援军吧?” “正是。” “其实援军不只东边有,也不是只能求唐人。” 若昭不解,怔忡地看着阿眉。 阿眉起身,透过窗棂望向高远的碧空。 “阿姊不是同我说过,当年安史之乱,大唐就向回纥借过兵。如今平这朱泚叛乱,大唐怎地不能向我们吐蕃借兵呢?” 若昭瞪大了眼睛。 阿眉回身浅笑:“阿姊所说当年陕州之辱的故事,加之我直陈身份后、圣上的宽宥,这些时日我便在想,非我族类又如何,未必不能同心,同为唐人又如何,那朱泚也是唐人,还不是照样将十王宅的李唐宗室杀了个干净?” 若昭无从反驳,也觉得不应表现出反驳的意图。眼前这女子,是胡女阿眉,也是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她宋若昭能说什么呢,难道义正词严地说“吐蕃觊觎安西四镇、阻隔我大唐与西域、年年犯我陇右夏绥邠宁泾原,我大唐怎可向吐蕃借兵”? 这是第一次,若昭意识到了自己与阿眉之间,其实是有一些微妙的立场隔阂的。 但阿眉越说越兴奋:“阿姊,若你夫君铩羽而归,不如我去和圣上奏禀,让他随我去逻些城,讨上一万铁骑,杀去长安捉了那朱泚献给圣上?” “为何是我夫君去借兵?” “他不是泾师之人吗,若能将功补过,阿姊也不必担惊受怕。” “吐蕃铁骑进了长安还肯出来?” 阿眉大笑:“阿姊,我们吐蕃人最是实在,若大唐多给些河西陇右的土地,再赏赐些财帛给他们,长安有何留恋之处?” 若昭心头一凛。她往日只道阿眉经历可怜又心气孤高,不曾想她的头脑盘算起两国交易来,竟是无师自通般隐隐透着狼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五章 捷足先登 千里碧空,万里霜原。大雪终于织成银毡,铺满了大唐帝国北方的各道各州。 崔宁带着皇甫珩与党项卒从,贴着京畿道的外围,自西向东穿过洛水、无定河与汾水。四人骑的都是自己相伴多年的良驹,但日行三百里比上阵打仗还要伤马,他们不得不在进入忠于大唐的河东道后,寻找邮驿换马。 由于出行的紧急与秘密,河东节度使马燧不可能从邸报上得知自己的地盘里会经过朝廷特使,辖内的官驿自然也未得通传。但崔宁已是二品大员,服紫不说,腰间还挂着亮闪闪的金鱼袋。他铁青着脸跳下马来,不发一言却自有威仪,官驿前眼色伶俐的驿卒早已去禀报了驿长。 驿长见到崔宁的派头,又瞧见皇甫珩的坐骑是屁股上打了花印的,哪里还敢多嘴问他们要传符,赶紧哈着腰将几人迎进屋去。 崔宁坐下后,喝了一口热酪浆,对皇甫珩道:“马河东治下不错,这驿站旁的苜蓿地,整饬有序,田亩也宽,当有好马。” 又道:“此地往东,是李怀光与田悦对峙的魏县,再往东北,是潞州。我瞧那驿长是个办事麻利稳妥的,你不如写书一封,给潞州宋府报个信,不然,你那老泰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女儿已出了阁。” 崔宁虽身居相位,但武人出身,说话直率,与姚令言又有几分旧交情,因此对皇甫珩颇带了些长辈对子弟的关怀之意。 皇甫珩心下感激,喏喏称是。又想到泽潞就在邻镇,倘使若昭跟着自己,不几日便可回到潞州,转危为安,奈何却被天子留在奉天。 他心头微微烦闷,热酒下肚不免流露出来,叹气道:“崔仆射,晚辈行事还是鲁莽了。” 崔宁知他何意,轻哼一声道:“我们武人,哪里如那些文臣爱耍心眼。咱们在御前,于公于私,讨恩赏也好,骂奸佞也好,皆是直言相陈,老夫这辈子便是吃了这个亏。你……你的祖上不也是如此,罢了罢了,我瞧着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不过倒是投老夫的脾气。来,再饮一杯。” 将卒四人在驿站歇了一宿,翌日换马。崔宁拍着自己爱驹的脖子道:“你老了,经不起折腾,好生在此地享几天福,等老夫回来接你。你是个福将,素来驮着老夫躲灾避祸,此番也要保佑老夫,说动李怀光那蛮胡,莫让老夫像颜少师般,至今在李希烈那儿不知死活。” 提到颜真卿被卢杞算计这一节,崔宁又是气血上涌,对皇甫珩道:“待奉天之围得解、天家回到长安,老夫定要告老致仕,省得整日受卢杞那奸贼的鸟气。什么左仆射右仆射,老夫在西川什么快活日子没过过,还在乎这挂名相公?为官既然不能得圣上器重,老夫不如回蜀地吃我的荔枝去。” 崔宁一路便是如此牢骚不断,倒让皇甫珩觉得这老相爷颇有赤子之心。再者,他也庆幸崔仆射如此能言,自己跟随护卫便是,不必在李怀光跟前遣词造句。 “我这样笨嘴拙舌之人,竟能娶到阿昭。我只道王侍读、陆学士那般的斯文士子,才能得阿昭青眼。”皇甫珩想到妻子,不由胸清气顺,挥手一鞭,纵马奔驰于宽敞的官道上,任朔风拂面,竟是感到自泾师叛变来从未有过的快意。 当是时,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已在魏州附近扎营近三个月。 河北诸叛镇,成德、魏博、幽州等素来是同气连枝。而李怀光祖上虽是渤海靺鞨人,其父辈在幽州一带屡屡为朝廷建得战功,但李怀光一直跟随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成名后主要辗转于邠宁、泾原、灵州等大唐西北地区,对于东部情形不太熟悉。 李怀光领着一万五千名朔方骑兵步卒来到魏博,长途奔袭尚未扎营,就被从幽州赶来援应魏博镇的朱滔打个措手不及。此时正是涨水季节,魏博节度使田悦命人决水,李怀光的朔方兵只能退到魏县高地,自此在魏博镇陷入僵局。 本来,李怀光想等秋来马壮之际,再命朔方军调来五千铁骑,和马燧、李抱真等朝廷亲藩节度使商量着如何再战田悦。 不料,进入九月,马燧和李抱真那边,迟迟不见派使者来接洽。李怀光正心急如焚,帐下有僚佐道:“节下,此事不奇怪,圣上将神策军李晟派来河东,又派大将军哥舒曜去襄城讨李希烈。既然天家出面平叛,吾等藩镇武人不如暂且观望。” 李怀光细想,觉得有理。老上司郭子仪在世时,偶尔与他吐露几句,要义皆是不可与天家争功,何况如今各藩镇都珍惜兵力,说是为德宗平叛,谁不是掂量着出力。马燧和李抱真久据中原,夹在叛镇与长安政权之间,最是精明,既然他们按兵不动,自己何必做出头椽子。 不料,十月,长安骤然传来泾师兵变的消息,圣上避祸奉天,朱泚僭位称帝。 李怀光懵了,他在魏县大帐枯坐几日,好像陷入一个无声的世界。朝廷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京畿附近大约已被朱泚封死了驿路。河东马燧与泽潞李抱真倒是宣布讨逆,但见风不见雨。就连山头对面的劲敌田悦和朱滔,似乎也不再挑衅、或许转而对于一种全新的局面的希冀。 帐下几名幕僚的意见,在实际上保持了一致。他们自然商量起勤王之策,但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了肃宗灵武登基的往事,纷纷提醒李怀光:“节下,这天子北狩西幸之事,其间最是容易起变数。节下要回师勤王没错,但也须审时度势,相机而行。”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朔方军驻地来了一对不速之客。 “京兆尹源休?”李怀光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人,及至看到来人的面目,他才想起,暮春他领兵经过长安时,虽不得见德宗,但出面劳军的,正是眼前这举止文雅却半边面孔满是伤痕的中年官员——据说这伤痕来自当年出使回纥时所受的鞭打。 源休开门见山,表明自己已是新主大秦皇帝的使者,来与李怀光商议共谋天下。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对父亲耳语,询问是否请幕僚长前来。 李怀光摆摆手,意思是不必。他目光所及,见到源休身旁的宋若清。方才进帐时,宋若清也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这位小郎,是泽潞李节度幕府子弟?”李怀光缓缓道。 宋若清连日赶路,面有倦色,双目却熠熠有神,透着一股年轻人甫遇招募的兴奋。他长揖一礼道:“晚辈如今跟随源府尹,一效犬马。” 李怀光“唔”了一声,从绳床上起身,对源休道:“春时过西京,朔方将士多有喧哗,源府尹是读书人,却不嫌弃吾等粗鄙,与将士们相谈甚欢,本帅记得分明。” 源休道:“李帅可知,当时那唐家天子并未拨出多少粮饷赏赐,劳军之资中的大半,是朱太尉,也就是如今的大秦皇帝,以自己的家财充盈,盖因曾与使君共御吐蕃,有同袍之谊,见不得朔方将士受委屈。” “哦?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源某也正是自彼时起,发了执愿,要追随朱太尉。良禽择木而栖,天下应归于仁君明主。” 李怀光紧绷的脸部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宋若清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心头打了个格楞。源休侃侃而谈,风姿确是不俗,但在李怀光这样的藩镇名宿面前谈天下应归于朱泚,置李怀光于何地? 只是,李怀光眼中并无异色,口气倒越发和蔼:“源府尹既是故人,曾于我朔方军有礼有情,本帅自不会只将源君当作长安的使臣来看待。源君与宋郎风尘辛劳,今日先好生用膳、歇上一夜。明日细谈,如何?” 当下命李琟亲自安排源、宋二人的饮食和寝帐。 源休瞅个时机,悄声向宋若清道:“你可觉得有何不妥?” 若清直言:“府尹言及天下姓朱,就不怕反而触怒了李节度?” 源休道:“正是此节。本府与这李怀光打过数次交道,他急躁好斗,尤其看重本镇利益,怎地方才并无半点对新帝的质疑,也不问问若帮着陛下讨伐李唐,自己能分多少土地钱粮。” 沉吟片刻,又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方才帐中,另有其人。” 宋若清闻言,顿感身上寒毛倒竖。但他经过了这些时日惊心动魄的变故,自然已非浑不经事的少年举子,努力保持着平静的面容。 源休讪讪一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吾等前来,本就难以计较安危,且先安置一夜再说。若李怀光要翻脸,何必还对你我如此款待有加。” 宋若清称是,但分明觉得源休的声调中有故作镇定的意味。 夜气侵人,宋若清在客帐中辗转反侧,不敢入眠。源休与他轻骑简从,只带了两三名家奴,此刻皆在源休帐内守卫。宋若清支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但除了巡夜军士隐约的交谈声,一切并无异兆。 如此到了三更,宋若清实在支撑不住,昏沉睡去。 他梦到了宋若昭,姐姐仍是一脸柔静,口气却是愠怒地,质问他:“怎地如此糊涂。”然后是父亲宋庭芬失望的面容:“清儿,你若实在不愿赴试春闱,回泽潞便是,何至于做出此等大逆不道、谋害皇嗣的罪事!” 忽而父亲与姐姐都不见了,宋若清又来到了大明宫白华殿。手持象牙笏板的段秀实转过身,那笏板上都是鲜血。段秀实道:“老夫杀不得朱泚,便先结果了你这贡举生徒中的败类。”说着便将笏板重重地砸过来。宋若清想躲,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制住双腿,动弹不得,眼看笏板要撞上额头,周轶扶住了段秀实的手。“段帅,请将此附逆交由下官来处置。” 淡绿袍衫的周轶,白面长须,瞧着如国子监的师生一般斯文儒雅,却蓦地双眸变得通红,滴出血来。他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逼人,直取宋若清的颈项。 宋若清觉得眼前一片红光,继而是浓酽如沉入深渊般的无尽黑暗。他努力辨别疼痛,想象中利刃割破肌肤、深入血肉的剧烈痛苦似乎并未出现。他很困惑,努力想喊,想问,但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骇又急中,宋若清终于惊醒。 微弱的晨曦映入帐内,他立刻意识到了比梦境更可怕的事实——自己的嘴确实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双手也被缚住。 一个朔方军卒摁住他的肩头,面无表情,手上却如有千钧之力,令宋若清动弹不得。 帐外已是喧哗骤起,清脆的兵刃碰撞之声,伴随着源休与仆从的怒喝。交锋离得那样近,宋若清能清晰地听到刚刀“噗”地刺入人的身体。 又一名朔方军卒“哗”地掀开客帐,喝道:“带出来。” 宋若清被推出帐外,见到源休已受缚。他二人绕过舍命护主而亡的源家仆从的尸体,被推搡着往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走。 号角声响彻清晨的平原,万余朔方军列阵齐整,各营将校则聚集于李怀光帐前。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身披重甲,站上涂了马血的高台。 “诸位朔方将士,上天无情,祸乱频生,叛臣贼子伺机占领西京,圣上西幸奉天,王公宗室蒙难。在场的每一位朔方儿郎,谁的祖上没有受过大唐的福泽,谁的父辈没有领过大唐的军饷?当年郭国公率领吾等披肝沥胆扫除安史叛贼,犹在眼前,如今我李怀光又怎能附逆二朱、为天下仁人义士所不齿,令朔方军蒙尘!” 李怀光举起手中长剑,指向台下发髻凌乱、脸有血污的源休,继续朗声道:“此人为原京兆少尹源休,里通贼泚,游说本帅与伪帝同流合污。源少尹当初曾为我朔方将士输送劳军牛酒,源少尹那一日辛劳,本帅已还他一夜安稳,今日,本帅便要拿他祭旗,与诸营将士盟誓,顺天行事,扫除顽凶!” “顺天行事,扫除顽凶!”万余将士齐声高呼,响彻山谷。 “将贼泚逆使枭首!”李怀光对手下的牙将下令。 “李怀光!我源休不惧一死,但死前也要提醒你一句,你是胡人,你的李姓不值钱,你这样为李唐卖命,李唐不过当你是条狗。唔,就算同样做狗,你也比不上那神策军的李晟得宠。哈哈哈,哈哈哈哈……” 源休全然没有了斯文高官的仪表,疯狂而阴惨地笑着。 牙将的钢刀举起时,源休还在兀自谩骂:“李怀光,我看错了你,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李怀光……” 利刃没有任何迟疑地插入源休的胸膛,鲜血喷涌,甚至在冰冷的清晨带出一股明显的热气。源休倒地,已骂不出声,本能的呼痛呻吟。牙将又上前补了两刀。 朝阳照耀的黄土上,源休穿着紫袍的躯体抽搐几下,终于不动了。另有军士过来,割下了源休的首级。 牙将又走到宋若清面前,轻蔑地看了一眼宋若清脚下的土地,那里已是濡湿一片。 宋若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极致恐惧的颤抖中,当尖锐的刺痛从心口瞬间弥漫全身时,眼前出现了国子监的高门。 朔方将士又振臂高呼起来。人声喧嚣中,李怀光宣布了拔师西撤、与神策军合攻长安的军令。 他走下高台,对阴影中的一人道: “姚节度,此番但愿圣上莫再疑我朔方军。” 姚令言抬起头来,向李怀光拱手:“姚某运途多舛,蒙李节度容留,感激不尽。兵变后长安情形,姚某也察得几分,愿助李节度拔得头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六章 拔师勤王 段秀实在长安袭杀朱泚失败,并周轶等人一同就义于白华殿后,姚令言当即趁乱逃出了崇仁坊进奏院。 他找到了一个最不会出卖他的人——礼部尚书李揆。 李揆当初在国子监门口一怒触柱,是姚令言和皇甫珩将他送入一墙之隔的太常寺救治,捡回一条性命。 李尚书这忠君爱唐的一撞,天下皆知,朱泚可以杀光十王宅宗室,却绝不会再杀李揆,而是留着他体现自己身为新君的胸怀。 朱泚还令王翃和源休出马,劝李揆就任伪职。其时姚令言已藏匿于李宅,来往走动中,李揆探知了源休要东行说服李怀光叛唐的意图,遂和姚令言商议。 姚令言自告奋勇先行一步去魏县找李怀光,令为着长安失陷而痛心疾首的李尚书看到了希望。这位内阁元老,凭着在西京深厚的人脉,将姚令言送出长安,并不是太难的事。 同样不那么难的,是由姚令言出面坚定李怀光的忠唐之心。 朔方军与原来的安西军有着亲切的渊源。想当年,朔方军的三成兵力都来自安西军,安史之乱后,朔方、邠宁、泾原等镇又一直在防御吐蕃上共同出力,姚令言有信心让李怀光能听自己进言几句。 在局面纷绕之际,有故旧自叛乱中心带来可靠的消息,是李怀光盼望的。姚令言的出现,让李怀光看到了迷雾的破口,这种感受首先就令人畅快。而除了提到朱泚的幽州兵在长安的布防,以及姚濬率军与奉天城守军相持不下的局面,姚令言尤其谈及神策军核心人物李晟。 “姚某此番虽栽在朱泚手中,犯下弥天大错,但姚某坚信,大唐气数未尽。河朔诸镇有割据一方之力,无一统天下之资。魏博成德也好,幽州二朱也好,淮西李希烈也好,都万不可与之合流。然而圣上扶植神策军、削分西北诸镇之心,吾等也不得不以为忧患。李节度,那李晟虽也在河东平叛,但身为神策军,必排在圣上诏令西撤勤王的诸君之首。” “李晟?”李怀光冷笑道,“这李晟今年从长安不过带了四千人出来,如何与我朔方军比得?” 姚令言道:“正因如此,李节度才应赶在李晟之前往奉天勤王,万不可因观望自保而引来大患哪。” 李怀光微微沉吟:“姚节度,你说让我赶去奉天。但长安如今已被朱泚所据。西京物华繁荣、军资充足,天家私库里随便拉一车金银锦帛出来,便能让军士们老老实实效命。怀光倒觉得,不如仗着咱们人多能打,先将长安去攻他一攻?琟儿,你说呐?” 李怀光望向长子李琟。和武将父亲不同,李琟更像个谋士。大历年间,朝廷着力拆分朔方军,借李怀光之手打压朔方军内其他宿将。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李怀光曾将长子李琟一家送入长安,几为人质。李琟在长安倒也没闲着,结交文官,很学了一套揣摩上意的本事。 眼下听得父亲发问,李琟忙起身,向两位长辈道:“晚辈赞同姚节度之见。父亲,我朔方子弟向来是一支铁军,泾阳附近又另有子弟后援,以数万兵力围攻长安,旦夕收复也不是难事。然而,吾等毕竟是藩镇军,若无圣上旨意而先攻长安,置神策军于何地,更置奉天圣驾安危于何地?” 李怀光还想坚持己见:“圣上问起来,我就说围魏救赵嘛。” “父亲!”李琟跪了下来,“所谓围魏救赵,魏、赵本为两国,如今父亲是去勤王,当然应是圣驾在哪里,父亲便去哪里。” 姚令言心道,李怀光,你还真是比我能耐,养了个聪明儿子。怕驳了李怀光的面子,他不好明着去附和李琟,只能看着李琟,露出赞许的眼神。 好在李怀光也不是真糊涂,他静默了片刻,叹口气道:“你们说得有理。朔方军虽然要占神策军的先机,但不能抢神策军的风头,这其中的分寸,若是掂不好,只怕要出大乱子。琟儿,你比为父想得深。” 姚令言赶紧顺水推舟:“正是。况且,那奉天小小行营,遽然迎驾,被围了这些时日,城中粮草怕是撑不了多久。若西北西南的亲藩无法越过凤翔镇和叛军的围城,将物资运入奉天,只怕……” 李怀光了然。他虽然对德宗此前的薄情很有些恼意,但要不是唐廷,他焉能兼并分支复杂的朔方军、实力坐大,因此他确无异志,哪里会想看到德宗等人在奉天城饿死。 “琟儿,便依姚节度所言,渡蒲津,直往奉天。” 他话音刚落,姚令言忽然起身,向李怀光施礼道:“姚某还有一事相求。若两军开战,姚某那逆子,姚濬,请交由姚某处置。” 李怀光眼神闪烁,若有深意道:“怀光可以只求胜败,不问主将,但姚节度凡事也要三思。” 姚令言语音微颤:“谢李节度。” 他内心其实也未想个分明。自己那逆子姚濬,虽已是大唐国贼,但毕竟是自己唯一的骨肉。 推己及人,同样的,当源休带着宋若清来到魏县时,姚令言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否要救下宋若清的性命。 数年前,他带着河西马去潞州结交李抱真,在盟会上见过宋若清的父亲宋庭芬。其时李抱真已有些痴迷丹药,宋庭芬身为僚佐倒并不一味迎合,还掂着分寸地说了些谏言诤语。李抱真也未着恼,对姚令言笑说自己的幕僚尽是魏徵一样不好相与的。 后来在崇仁坊进奏院,姚令言见到被段秀实秘密关押的宋若清,感慨父子俩眉眼如此相似,一般地清隽文雅。 如果宋若清只是源休的跟班,姚令言可以说服李怀光放了这年轻后生。但,宋若清毕竟还是告密者,曾险些令皇孙李淳落入朱泚之手。姚令言东行来找李怀光,就是要给自己重铺一条将功赎罪之路,因此任何再次引起天子疑怒的事,他都要竭力避免。 他看着李怀光杀了源、宋二人后,才道出自己与泽潞李抱真的交情,恳请李怀光派人将这宋家二郎的尸身送回潞州。 姚令言没有想到,就在朔方军拔师之际,崔宁和皇甫珩出现了。 父子重逢的巨大惊喜,令皇甫珩如在梦中。他一身风尘疲惫,跟随崔宁进入李怀光大帐,见到铜图前站着的姚令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姚令言以熟悉的温和语气唤了声“珩儿”,皇甫珩才清醒过来,噗通跪下,结舌道:“阿,阿父!” 崔宁也是一愣,旋即击掌笑道:“姚泾州,老夫当年打西蕃蛮子时与你相识,便知你不是草包,如今果然从朱泚眼皮底下逃了出来?” 忽又警觉,转向李怀光道:“不好,姚泾州不会已经投了伪职,来说服你和朝廷作对吧?” 李怀光故意脸色一沉:“崔仆射,多年未见,公还是如此口无遮拦,难怪叫圣上从奉天撵了出来。” 崔宁笑道:“圣上罚老夫东行思过,李军使营中可能给老夫安置个闲职?” 李怀光道:“原本那京兆少尹源休来,将我帐下最后一个位子占了,正好前日我拿他祭了旗,虚席以待崔仆射。怀光还请仆射引在下西行,也算是报答圣上向来厚待我朔方军之恩。” 崔宁得意,转向皇甫珩:“贤侄你瞧,老夫的嘴是臭了些,心可不瞎,看准了李节度和老夫一样,是大唐的信臣。” 比崔宁更得意的,当然是李怀光。如果说姚令言的劝说让他在要紧关头作了决策,那么崔宁的衔旨造访,则让他的心终于放到肚子里。 看看,大唐生死攸关之际,圣上不还是和他的先祖那样,得依靠朔方军来力挽狂澜? 李怀光一时兴起,便让李琟安排宴饮,叫帐下僚佐皆来陪酒。 皇甫珩却面色郑重,向三位长辈直言禀道:“晚辈无心赴宴,在奉天城外,我曾与泾原兵马使姚濬交战,个中细节,当报知父亲。” 姚令言面色一暗,叹口气道:“珩儿,去阿父帐中详谈罢。” 一旁的崔宁道:“姚泾州,你莫太懊恼,亲生儿子不争气那是天数,但老夫瞅着你这义子很是个可造之才,在奉天也深得圣上器重,还把泽潞李抱真的义女赐婚于他。你现在可是和昭义军也联上姻了。” “李抱真之义女?”姚令言满脸疑惑懵懂。 崔宁冷笑:“是李抱真幕府僚佐之女,救了皇孙送到奉天,李抱真得到消息便认了那宋氏女作义女。这李潞州真是愚不可及,巴不得圣上不知道他是贪功之人似的。” 皇甫珩垂首禀道:“阿父恕罪,儿娶妻之事本应经阿父作主,奈何当时阿父消息全无,儿对泽潞宋氏又真心喜爱,便在御前求圣上成全。” 当初皇甫珩去长安宋宅解救王侍读与李淳,姚令言知晓原委。闻及此言,他心中一震,正不知如何说起宋若清之事,只听李怀光转过身来,沉声道: “泽潞?宋氏?皇甫将军,当真是天意弄人,你来晚了一步,你那妻舅,也叫本帅给杀了祭旗。” …… 向晚,姚令言帐中,油灯如豆,兽脂燃烧的淡淡黑烟飘散在父子二人之间。 皇甫珩见义父沉默不语,心中不忍,先开腔安慰道:“宋家二郎在皇孙遇险之事上难辞其咎,又附逆朱泚伪朝,此番便是阿父求情救下他性命,恐怕日后也难有善终。” “珩儿,为人父母,有几人能坦然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不瞒你说,想到濬儿犯下泼天大错,为父又恨又怕,虽知他万死难辞其咎,但总望他能留条性命。想来你岳父宋御史也是同样心思。偏偏我又参与其间,为父是怕害了你的姻缘。” 皇甫珩俯身道:“阿父莫忧心,儿子的新妇是明理之人。” 姚令言辨出皇甫珩语气中的一丝温情,他盯着眼前这不过弱冠之年的义子,见他眉目间的神情,果真又成熟了些,不由感慨道:“你素来沉稳寡言,于男女之情也未见动得几分心思。如今眨眼间已成了亲,想来那宋氏确实叫你喜欢。宋家据闻也是世代诗赋书香,你母亲原本出自京城官家,应当也对这段姻缘称心满意。” 顿了顿又道:“成家之事,我已觉能向你泉下的父亲交代,只这前程大业,是为父耽误了你。” 远处李怀光帐下的觥筹之音,夹杂着崔宁贯来爽利的大声笑骂,次第传来。姚令言帐外时而有巡夜的朔方士卒走过,戎装的身影映在粗糙的帷毡上。 有一瞬间,父子二人都感到世事的无常。一个月,在茫茫百代中犹如沧海一粟,但就是这一个月,在个体的身上,命运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姚令言于恍惚中,回想自己被姚濬设局、和段秀实佯附朱泚、在李揆的帮助下逃出长安的过程,直到李怀光在他的规劝下即刻拔师勤王。姚令言知道自己不可能背叛大唐,因为中原王治之下长大、又以安西北庭铁军的身份守护过大唐疆域,他在内心早已给自己印上了忠义二字,不敢也不愿磨去。但他又没有勇气如段秀实那般孤身袭杀朱泚。 他骨子里仍是个藩镇节度使,而不是豪侠义士,只有与军队在一起,他才能又恢复杀气和自信。 但姚令言眼下的心思又更细了些。皇甫珩向他说起奉天保卫战,姚令言知道了韦皋的存在,以及浑碱的加入。亲生儿子姚濬已经没了指望,他得给义子皇甫珩得当地谋划一番。 翌日,姚令言找到崔宁,婉转地表达了自己愿意让出七成功劳。 “崔仆射晓以大义,李节度欣然领命,便是到了圣上跟前,姚某也是这般奏禀。” 崔宁性子耿直,但半生沙场、半生宦海,沉吟片刻,便明白了姚令言的意思。 “贤弟放心,老夫见圣上之时,皇甫将军的功劳簿上,也会多记上一笔。” 鼓角鸣响,万余朔方军撤帐拔师。对岸田悦的城池外,魏博军的斥候也毫不避讳地逡巡观望。 田悦的魏博镇已经和朱滔的卢龙镇联盟,田悦虽然不敢判断李怀光向西的目的,但必定已派出快马往长安朱泚处报告李怀光的异动。崔宁于是提出,自己和皇甫珩也先行一步,驰回奉天城奏禀德宗。 李怀光久经沙场,知晓围城之势中,城内守将士气坚韧的重要性,有时一个好消息就是一个希望,也是提升士气的最佳途径。何况,他信任崔宁。 “崔仆射,怀光戎马出身,读书不多,但帐下僚佐告诉我,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怀光最是瞧不得圣上跟前那些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思阴狠,尤其是那卢杞,堪称之首,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引得圣上与我君臣离心。崔仆射此番回到奉天,务必向圣上言明我李怀光的忠唐之志。” 崔宁听得也是热血沸腾,抱拳称是。心里暗想:不如再添上几句,告诉陛下李怀光勤王的条件是清君侧,正好趁此除掉卢杞这奸佞。 崔宁念及此,更迫切地要赶回奉天,于是带着皇甫珩和党项仆从,趁着雪后初晴、红日高悬的好天气,快马加鞭地往京畿道驰去。 又经过此前换马的河东邮驿时,天近黄昏,四人便在驿前下马。 崔宁嗓音洪亮、中气十足道:“老东西,主人来接你了!” 他熟门熟路地便要往马厩走,去寻自己寄在驿站的坐骑。 驿长匆匆赶来,作揖哀告道:“崔仆射恕罪,阁下的马,怕是挪不过今晚了。” 崔宁大惊,一脚踢开马厩的栅栏,只见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马蜷在草料堆旁,原本结实的胸廓不均匀地起伏着,口边流淌着白沫,两只前蹄以麻绳捆在一处。 驿长继续陪着小心道:“自那日仆射走后,此马忽发泄泻,卑职连夜请来马医,以猪苓散混合米汤喂下去,第二天似有好转。不料昨日晨间,它忽然得了心症一般,狂躁不安,要踢开栅栏往外跑。四名驿卒才拉住,万不得已便拿绳索缚住马蹄。” 崔宁摆手示意他闭嘴,自己蹲下来,轻轻解开爱驹蹄上的麻绳。 一旁跟来的皇甫珩,看到这位紫袍大员老泪纵横,手抚马脖道:“你可是知自己命不久矣,要跑出驿站去寻老夫?” 马似乎勉力抖了抖自己的鬃毛,抬起鼻子去触碰崔宁的盖耳帽。 它的眼中有星辰一样的光芒,然后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归为完全的黑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七章 云车西行 长安,大明宫。 面色凝重的女道人李冶随着内侍来到紫宸殿时,皇宫的新主人——伪大秦皇帝朱泚正在欣赏天竺狮子舞。 这是玄宗朝时风靡内廷的舞蹈,由十余名头戴狮子面具、身穿花斑兽皮的天竺国艺人,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腾挪跳跃,另有两名艺人手持红拂子,扮成驯兽师指挥舞蹈。 德宗登基后,为了自上而下地竖立简朴风尚,不仅放归了舞象舞马,还遣散了太常寺下辖大乐署中的诸多歌舞乐伎。 泾师兵变、朱泚僭位,这位新帝在最初兴奋和惴惴交织的心情激荡后,慢慢自我引导为大明宫当仁不让的主宰。 他于含元殿召见尚留在长安的各国使节,于宣政殿与众朝臣议事,于延英殿和少数几位内阁成员商量征伐奉天的要务。而紫宸殿,则成为他宴乐的所在。 跳狮子舞的天竺人,被称为“狮子郎”。当年被赶出宫时,他们也想过回到故乡。奈何路途遥远,身无盘缠,他们便在长安各胡肆里打杂,更有在西市卖艺讨生活者,过得十分艰辛。不料兵变骤起,大唐皇帝跑出宫去,他们倒被请了回来。新帝看起来颇为和善,还爱重赏。狮子郎们于是个个跳得分外卖力,勇态十足,生生将紫宸殿变成了群狮啸聚的天竺山地。 鼓声住,狮阵散,狮子郎依礼退下。朱泚对立于殿中一侧的男子道:“客卿以为如何?” 男子叫严巨川,也是十月初被德宗召入御前论诗的文客。此刻,他面容枯槁,脊背佝偻,对朱泚的问话似乎充耳不闻。 朱泚不以为意,只冷笑道:“据闻当年安禄山当了大燕皇帝后,在洛阳宫中召集玄宗的舞马一观风采,那些马却对本来熟悉的舞乐毫无反应,呆立不动,气得安禄山将所有的马都活埋了。后人赞誉舞马的忠诚,依朕看来实在是牵强附会,不过是畜牲不习惯生疏之处罢了。而人仆却不同,你们看,方才那些天竺狮子郎,就比舞马更懂顺势而为。李炼师,你道如何?” 李冶和严巨川一样,沉默地立于殿下。她一身略显旧色的缃黄长袍,眉淡如烟痕,唇无胭脂色,与富丽的紫宸殿格格不入。她和朱泚曾在王翃府上见过。彼时,女冠诗人虽也打扮素净,却还是很有几分神姿风韵的。但兵变过后,她的住所便被朱泚派人看守起来,她也出不得长安,一月来日渐憔悴。 眼前两位诗人不太合作的表现,却似乎并未影响朱泚的好心情。今日,从长安西明寺传来的喜讯,令他对于源休之行成功与否的焦虑淡了许多。 “严郎,君也是诗名远播之人,今日朕于战事上得了佳音,有劳郎君赋诗一首。” 严巨川抬起头来,拱手道:“草民是那舞马一样的直性子,恐怕言多悖逆。” “无妨,都道宰相肚里能撑船,莫非朕的气量还不如宰相?”朱泚带着一丝玩味的口吻道。 严巨川望了李冶一眼,略略斟酌,开口吟道: “烟尘忽起犯中原, 自古临危贵道存。 手持礼器空垂泪, 心忆明君不敢言。” 他的诗句过于直白,以至于说完第四句时,朱泚御座右侧一同宴饮的亲信武将董秦登时变了脸色,倏地站起,去摸腰间的配刀。他忘了,进入禁苑不可带刀,于是顿时又尴尬地呆住,颇有些滑稽。 朱泚倒笑起来:“董司空见识到了吧,咱们武人没刀便杀不了人,而这文士,口诛笔伐即可。”又转向严巨川:“此诗听起来是七律,严郎莫叫司空吓住了,朕还等着君的颈联和尾联。” 严巨川面无惧色,但一时胸中的忧愤喷涌太甚,竟似无法措辞,愣在殿下。 只见李冶上前,冲严巨川欠身,道声“失礼”,便将诗句续了下去: “落日胡笳吟上苑, 通宵虏将醉西园。 传烽万里无师至, 累代何人受汉恩。” 她念完,面向殿堂的西侧,深深伏低,磕头叩拜,复又起身,仍然垂首而立。 只听严巨川仿佛陡然活过来似地,放声朗笑:“我大唐诗家果然人人有三分剑气,自非那伶人乐伎般只生得一身媚骨。” 朱泚仍然未恼,而是端起玛瑙杯浅饮一口,对殿下的诗人道:“二位协力成诗,堪称佳话,不愧是奉诏入京论诗的大家,看来大唐旧主于诗赋之事颇有眼光。不过朕倒要问问严郎,心忆明君不敢言,这李适也能称明君?” 他转向李冶:“炼师只道传烽万里无师至,可笑的是,大唐皇帝的禁军近在咫尺,怎地十月初三日也无一人救驾,天子满门保全性命竟是靠的一群阉人,盖因人主昏聩耳。安史之乱,中原满目疮痍、十室九空,朝廷本该休养生息、善待藩侯使相,当年代宗皇帝便奉行此策,我朱泚才不顾幽州众将挽留、执意入京,向天下表明河朔强藩的归附之心。不料那李适继位后,分化朔方军也便罢了,对于河朔诸镇竟要一举削灭,为筹军资而任用卢杞赵赞这样的奸佞,搜刮民脂、苛待商贾,弄得整个京畿又是一片仓惶。” “贵为万乘,不能辨忠奸,尊极九州,不能护民安。如此天子,尔等要来何用?” 朱泚言罢,面有得色,又唤来内侍,耳语几句。内侍离殿,不多时端来两杯酒,奉到严、李二人面前。 两位诗人方才一抒胸臆,早已料定结局不善,此时更无犹豫,举杯一饮而尽。 殿中安静,只有几处燃烧着西凉瑞炭取暖的铜盆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半炷香功夫,严巨川和李冶仍安然无恙,二人的神色也由冷傲转为警惕的诧异。 假寐不语的朱泚,终于睁开眼睛,嘲讽的笑意褪去了,口吻无波地淡淡道:“朕不像你们的旧主李适那般心肠窄小。想那太宗一朝,倒很有些气象,无人因言获罪。朕也是如此。你们退下罢。” 因又向李冶补充道:“如今淮南陈少游阻塞漕运、耀威江北,往扬州的水路已绝。炼师既然自韩使君(韩滉)处来京,还请在客邸安置一阵,待水路通了,朕自会命人送炼师回江南。” 李冶面容冷峻,不置可否地微微欠身还礼。但她内心深处还是莫名升腾起一丝惆怅。丧乱迭起,世事无常,往下的日子,何时能回到江南、再拜韩太冲,都是未知的迷茫。 严、李二人走后,朱泚面容忽地凝重,对董秦道:“去宣政殿。” 今夜,朱泚将自己亲信的内阁成员留在宣政殿,除去前往魏博说服李怀光的源休缺席,张光晟、董秦、李日月、王翃,以及几位自节度幽州时便跟随朱泚的牙将,此刻皆在宣政殿中。 还有一位僧人格外醒目——法坚。 法坚曾是奉天郊外玉明寺的住持。那夜,韦皋派韦平火烧玉明寺后,法坚带着亲随弟子,回到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 西明寺始建于高宗显庆元年,与慈恩寺、青龙寺等皆为长安城中著名的大寺。玄奘法师曾在寺中建立译场,率领僧众将自己取自天竺的梵文真经译成唐语。而多年前,居住于西明寺中的法坚也曾跟随师兄在一灯如豆的夤夜翻译佛经。 来到长安的第二天,法坚便往大明宫求见朱泚,声称自己出身于灯楼世家,对于木构车械颇为精研,又熟悉奉天的城牒构造,可造出攻城木车,协助新帝的军队拿下奉天城。 朱泚闻言,大喜过望,又问如何取材。法坚道:“陛下,贫僧出家的西明寺,楼台庄严,高可入云,立柱与梁柱皆堪一用。” 西明寺的僧众没有想到,刚刚失去玉明寺的法坚,转身就把西明寺拆了一半。 师兄法能的修行远在法坚之上,并未暴怒,只痛心地问道:“你本是释家弟子,怎地变作悍将模样。” 法坚冷漠道:“李唐天子,毁我玉明寺事小,惹得战乱频仍才是大无道。若无明君取而代之,不独京畿,不独中原,整个天下怕都要堕入阿鼻地狱,区区西明寺又怎还会是一片净地?我如今,便要用这当年唐室敕造的台阁栋梁,助大秦皇帝取下奉天城。” 师兄摇摇头,叹道:“尘世如迷,苦海方阔。玉明寺的劫数,本也是修行之人总会遇到的磨砺心性之难。师弟于此一劫中参不破,陷入执念,实在可惜。” 法坚不再理会师兄,如入魔道般,带着朱泚令王翃征来的民夫工匠,夜以继日地用西明寺的各式梁柱木材打造攻城车具。 这日晌午,法坚遣弟子报知朱泚,一应械具,均准备齐全。朱泚顿时兴致如焰,亲自前往西明寺察看。 但见昔日香火鼎盛的佛家胜苑中,齐列着木幔、轒轀、云梯等攻城用具,更有数架撞车,一看就是以寺中大梁的巨木为撞木,十分威风。 朱泚正要下令“赏”,法坚却谦和地低语道:“请陛下随贫僧往东视之。” 西明寺大殿东侧,又有宽九间、深六间的一座偏殿,此时为宽大的长方帷幄所遮蔽,门口有民夫把守。 法坚示意民夫将帷幄掀开,引朱泚往里细瞧。 殿中灯火通明,零星的敲打声中,但见一具直达殿中藻井处的巨型战车,如山峰耸峙。车内木梯环绕,将十丈高的战车分为四五层,每层可容纳百余人外,还可在车头开窗处安置弩机发射箭矢。车顶另置折叠木梯,以轮轴收叠。 法坚道:“陛下请看,此车有双排巨轮,可由人力推行。车外钉上牛皮毡,可防城上弩箭与兽油。车内宽敞,可储备水桶,若遇火石攻击,则由士卒浇水灭火。如此前行,一旦靠近奉天瓮城,便可伸出云梯,如桥渡人。贫僧久居奉天城外,识得城墙高度,因此将这巨车造得比城墙略高,数百前锋将士登城,远比从地面架设云梯要容易。” 朱泚叹为观止,连连点头。他前半生叱咤幽州也好,防秋陇右也好,都经历过刀光剑影的两军阵仗,深深明白,在沙场上,于气势上震慑对方极为重要。虽则听闻奉天城内外已有多支勤王军队,然而大唐宗室毕竟是仓惶播迁,真龙天子一夕之间如丧家之犬,若陡然又见到这攻城的擎天巨车,恐怕士气要一泻千里。 新帝越想越心气激荡,竟不顾礼仪忌讳,请法坚坐上自己的御车,一同回到大明宫商议。 宣政殿内,李日月等悍将听罢法坚细述云车的用法,亦是血脉贲张之态,个个摩拳擦掌,仿佛攻下奉天城已如探囊取物。 其中,张光晟便是当年诛杀突董等回纥贵族的唐廷大将,后因不受德宗重用而对唐廷怀有怨忿。泾师兵变后,张光晟便接受了朱泚的招募。他既然另拥新君,很想建功立业一番,自然主动请战。 朱泚赞道:“源府尹东进连络李怀光,张相公西行直捣奉天城,朕果然没有看错,当年在回纥人的狼窝子里拼过性命的人,不愧血勇充沛。” 忽地微微一笑,向静默一旁的王翃道:“王仆射,朕封你为大元帅,张卿为副元帅,你二人率我五千幽州精锐,带着这云车神具,火速拔师奉天,如何?说来朕与你,并那姚俊,也是一同起事,如今姚濬畏葸不前,朕可就指望你再立奇功了。” 王翃心中冷笑,暗想,你还不是怕若是御驾亲征,我王翃在长安不老实么。但面上又恭顺又恳切道:“陛下对臣委以如此重任,臣必与诸将戮力同心,将昏主李适擒来陛下御前。” 朱泚合上双眼,再睁开时目光灼灼。他今岁不过才四十有三,正是盛年,靠着自己的谋划竟真的登上人极之位。那种四海主宰的权力欲念,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炽热地包裹着他。越是如此,他越急于巩固这个局面,莫叫这令人如痴如癫的狂喜只如昙花一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八章 非我族类 奉天城。 虽然近来并无战事硝烟,韦皋已经连续几日登上城头,在朔风与冬阳冷热参半的照拂下,定定地俯瞰目力能及的一切。 泾师叛将姚濬所部好整以暇,远远地驻扎,仗着凤翔镇李楚琳奉朱泚之令送来的军资,不退不进地和奉天城僵持着。邠宁韩游环不愧为朔方军出身,勤王不打诳语,忠实地盘踞在梁山附近,和姚濬对峙。 而奉天城内,吃穿用度已越来越窘迫,大唐宗室中,只有德宗与两位贵妃偶尔能吃到县令裴敬弄来的一些肉干。宗室之外,无论臣子还是庶民,再到守军,每日的吃食都极为贫瘠简陋。韦皋虽治军甚严,但仍有一些陇州老兵趁着夜色,冒险擦城而出,去寻觅一些野菜。 这只是地面上能看到的情况。韦皋知道,在地下,从泾州来投奔唐廷的城傍子弟党项人,正在向四面八方挖地道。 这是一项相对秘密的工程,四五处地道的入口由专人日夜看守掩护,甚至另一位守城大将、禁军首领令狐建,都未必非常清楚 党项兵体力扎实,又能吃苦,不过短短数日,最远的一条地道已进展到距离奉天西面瓮城城墙三百步之遥的旷野,那也是敌军最有可能正面进攻奉天的地方。接着东、北、南三处城墙下,也如树根迅猛地伸展般,蔓延出几条较为窄小的偏道。 但如此高效的成果,并未让韦皋释颜。 因为他的功劳被抢了。 那日宋若昭带着党项蕃将石崇义来找韦皋,说起挖地道一事,韦皋敏锐地意识到此举于奉天城防大善。他嘱石崇义回到蕃兵营组织青壮军汉,自己则请了牓子,准备向德宗面奏此事。不料,当日傍晚时分,德宗已传下旨意,令韦皋协同普王李谊开凿地道。 是原泾原镇孔目官高振,从石崇义处探了口风,火速知会了普王,让这心性颇不淡泊的亲王,去德宗跟前好生表现了一番自己的军事眼界。 石崇义带领党项人回到奉天城时,高振告诉他,皇甫珩衔旨东行求援期间,普王暂领城傍子弟。石崇义到底只是草原汉子,性子朴实憨厚,他并不明白个中干系,反倒觉得既然普王曾出使过泾原,也是亲近的宗室贵人,大唐天子让他统领城傍子弟,党项汉子们岂不是在唐军士卒跟前也能理直气壮些。 韦皋心头懊丧,对普王的芥蒂更深。德宗又追问起他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的军资何时送到,这更令他烦躁起来。 他不顾天寒,日日于城上巡防。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获得一种暂时的奇妙的慰藉:诸事诸人都在他的俯瞰之下,包括行宫中的大唐天子。 朔风刺骨,寒气入喉,但韦皋却觉得畅快无比。他拔出长刀,迎着日光欣赏那犀利的锋刃。他回想自己从建陵挽郎开始的仕途,回想自己从朝官到边将的数度浮沉,直至引兵进入奉天勤王。 在与韩游环和皇甫珩配合、逼退姚濬的初战告捷后,他记得自己得到德宗的嘉许时,德宗的声调甚至是带着一种异样的颤抖的。他是臣子,自然不敢直视天子,但他确信,那种颤抖传递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九五至尊的安危,也须系于忠勇的阵前守将。韦皋被这种体会燃起了心底的悍然之气。他透过刀锋望向四周的莽莽山原,发誓自己的人臣之路绝不会止于勤王边将这样简单。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到奉天城一隅的柴扉小院中。他看到宋若昭和阿眉,似乎在往陶罐中装什么东西,并引来刘主簿的老妻,向她讲解。 他并不关心她们在干什么,他只是盯着那个一身赭色布衣的清瘦身影。忙碌过后,胡女阿眉和刘妻都进了屋子,若昭却仍然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如一棵细柳。 在这一瞬间,韦皋忽然感到,自己或许一开始就错了。他对她的关注,既不是因为多年前长安酒肆的一面之缘,也不是因为自己想与太子李诵攀亲的闪念,更无关男子对于女子的占有或征服。而是,他发现,自己和宋若昭一样,周身总仿佛弥漫着一种孤独。 他与她,看来显然都不是闲云野鹤,他在追求更丰沛的权力,她则初尝人妇滋味。可是,韦皋觉得自己每次与若昭对话时,若昭于彬彬有礼之外,眼底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沉重。这种沉重,也是韦皋时常体会到的。 韦皋立于城牒旁,恍惚间神思纷飞。他想,我与你,是多么相像的人啊。 他伫立少顷,微叹一声,步下城楼。 又过得半个时辰,牙将来报,吐蕃公主求见。 韦皋一愣,略一思量,道:“帐外说话。” 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冬日倒正辉光灿烂,照着阿眉那胡人特有的浓密长睫,在她白皙发亮的双颊投下俏皮的影子。她的姿容太过出众,军士们纵然已知这是一位异族公主,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仍然忍不住盯着她看。 但在韦皋眼里,这个身份过于戏剧化的漂亮女子,令他警惕。 她有着远超她的稚子样貌的能力,且不说当日能以一己之力护送皇孙李淳。便是入了奉天城后,也是颇能应对急情。她亮明吐蕃人的身份和长安暗桩的经历后,德宗非但不降罪,还似乎颇为善待,又教她有机会立下一桩医治唐安公主的功劳。 韦皋初次于她打交道时,她是胡婢,如今已做回吐蕃公主,着实叫韦皋有些不知如何行礼。阿眉却莞尔一笑,奉上一个陶罐,道:“韦将军当日有救命之恩,后又对吾等照拂周应,皇甫夫人已是官眷,不便前来,我便替她跑这一趟,带来些肉食,献于将军。” “肉食?”韦皋接过罐子,诧异道。 阿眉笑得更深:“是鼠肉干。奉天城生计日见艰难,将军现在怕是也只吃糗粮了吧?我本是草原行国之人,原也不像中原唐人这样只知烹羊宰鸡、射熊猎鹿。我们吐蕃人眼里,什么肉都能吃得。” 韦皋脸色微变。他在陇州营田既久,早已不是长安高门子弟时那般讲究洁净,倒也并不觉得鼠肉吃不得。令他不适的,是眼前这胡女说话时的语气,一种揶揄玩味的隐约傲慢。 竟与那普王李谊有几分相似。 但韦皋知她在延光公主手下救过宋若昭一命,压下一丝厌恶,缓缓道:“有劳殿下与皇甫夫人。” 阿眉嘴角一撇:“韦将军礼重了,我哪是什么殿下,若真在吐蕃那般金贵,又怎会流落长安。” “殿下来见韦某,还有何事?” “韦将军,我虽一直有许多苦处,但对唐廷并无深怨,如今圣上也恕我昔日为祸西京之罪、赏我今时护卫宗室之功,我倒也愿为天子回銮出些气力。” 韦皋低头,锐利的鹰眸盯着阿眉,道:“殿下想如何出力?” 阿眉道:“说起殿下二字,将军近来怕是正烦恼,守城之功要被那普王殿下分去一半。将军可曾想过,与其死守奉天,不如外借援兵,先解奉天之围,再逐长安叛将。” 韦皋冷冷道:“自应如是,故此,圣上已令崔仆射与皇甫将军东行联络李怀光。” “说来韦将军的陇州之师是此番勤王第一军,若往后的功勋都叫旁人领去,韦将军岂不是太委屈?遥想当年安史之乱,大唐也向回纥人借过兵。如今吐蕃兵强马壮,且离来年春末休养蕃息之日尚早,将军何不向圣上请命,往吐蕃借兵?” 她用一双杏眼的余光扫过周遭,轻声道:“若将军有意联兵,阿眉愿向赞普引荐。” 阿眉语音虽细,却侃侃而谈,浑然没有往日拒人千里之外的孤高之气。韦皋初听之下,面上矜持,内心很是吃了一惊,此女所说,竟是自己从未想过之计。他念头辗转,揣测这阿眉怎地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僚佐谋士。 大将军浑碱来到奉天城,德宗遣走皇甫珩,又将党项兵给了普王李谊,这三桩事,确实令韦皋有些失意。从亲王到老臣,甚至皇甫珩这样泾师渊源的将领,好像人人都眼看着便能以军功擢升,自己却闲了下来。 可是他到底是韦皋。他的高门世子的血液,和陇州防秋的经历,令他终究从心底厌弃阿眉身后的那个吐蕃王朝。并且,他收缩的瞳孔中映出的这张胡女的脸,那野心勃勃的模样,和宋若昭淡远明澈的唐人女子面容是如此迥然不同。 这种观感,如一瓢冷水,浇醒了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韦皋暗道。 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朔气,以牙还牙地露出揶揄之色,道:“韦某在边疆经年防秋,见到吐蕃人便只想开弓,无法同袍。况且殿下难道不知,今岁唐蕃清水会盟,你的赞普刚刚才从圣上手中讨去我凤翔镇治下、陇州的不少土地,怎么,殿下选中我韦城武来邀约借兵一事,是觉得我这武人忒无骨气不成?” 不等阿眉回应,韦皋笑容蓦地一收,冷冷道:“如今,这奉天城内外全是武人,殿下另寻知音吧!” 阿眉一怔,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双眸旋即射出复杂的光芒。只是,她早知人近中年的韦皋,远比王叔文和皇甫珩老辣多虑,自己不过是姑且试探一番,即使韦皋的回应中浸透着刻骨的鄙夷,阿眉也并不会勃然大怒。 其实不独韦皋,就连她自己,也为脑中的念头变幻而惊讶。她有些恍惚自己是何时放弃了前往南诏、死在蒙寻墓前的心思。仿佛某个寂静的深夜,她听着熟睡中的宋家阿姊轻柔的气息声,便有了一丝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明明可以和这个唐人女子一样认真活下去的可能。 继而,她血液里的悍勇好斗,令她无师自通般想要有一番作为,而大唐天子的善待则为这血液的沸腾又添了一把柴火。 她眨眨眼睛,呵气暖暖自己的手,向韦皋福礼告辞道:“是阿眉唐突了,韦将军见谅。” 韦皋颔首,便要转身入帐,忽又听阿眉道:“倘若圣上真的允我西行借兵,皇甫夫人还须拜托将军多加看护。阿眉虽然年轻识浅,也尚未从人,但总觉得普王殿下对皇甫夫人有几分古怪,比那延光公主更骇人些。” 她若有深意地一抿嘴,拂袖离去。 韦皋额头青筋隐隐凸绽。他一直自负出身清贵,平生最不喜被人点穿心思。或许这胡女只是言语讨嫌,韦皋却疑心她看出了什么。倘若她不是女子,韦皋早已揪住她的衣襟甩在地上出气。 韦皋咬了咬牙,走入帐中,听着营地士卒的操练声发呆。 不多时,牙兵掀起帐帘,是薛涛端着糗粮粟汤与一叠菜齑酱走进来。 “将军请用膳。” 韦皋唔了一声,抬起头看着薛涛忙碌。她只是打眼一观之下有些像宋若昭,仔细瞧来,眉眼间却另有一股风流模样,那是若昭的脸上从未能见到的。偶尔,韦皋会有些诧异,这薛小娘子不过才刚豆蔻年纪,又是出自长安官家,怎地带了这有些自来撩人的韵致。 韦皋见她小脸冻得发红,借着帐中半面亮光照耀下,面颊上一层细细的稚子绒毛更为清晰,真真堪怜。 他只觉自己与宋若昭终是无缘,而阿眉那般的女子如伺机捕猎的雌兽般教人提防,倒是此刻近在眼前的薛氏小女,既如无瑕白璧,又如动人晨露。 韦皋心意涌动,淡了方才的气恼,提起兴致向薛涛道:“那日路过膳棚,听你哼着一支曲子,是什么?” 薛涛又惊又羞,低声回道:“是妾新诹的句子,胡乱唱来,污了将军的耳朵。” “哦,又起了新诗?念来本将听听。” 薛涛忙退后几步立定,垂首念道: “绿英满香砌, 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 不管秋风早。” 念完,一张肌肤柔嫩的脸蛋越发红得厉害。 韦皋感到已经血气上涌的心又被砰地拍了一掌似的,但觉腹部一阵热烘烘的,喉头则干得发疼。只这瞬间,他竟盼着此时是春夜良辰,而眼前的少女最好变作成熟的妇人,他便可以一把揽住,行那周公之礼。 帐中因此陡然寂静,空气中灰尘的颤动仿佛都能听见。 薛涛有些骇怕,怯怯地抬起头,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望着韦皋。 她这一露怯意,先前那股若有若无的撩人风韵荡然无存,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三十九章 漠谷伏兵 韦皋努力让自己忽然急促的气息缓缓平和下来。 原配张氏过身后,他始终未续继室,一则碍于岳父张延赏仍遥遥提携助力于他,二则由于外放之地陇州不像京兆那样有高门望族可以联姻。在陇州营田时,韦皋府中也有侍妾,但他一直将心思花在自己的前程上,对妇人的较之寻常军汉要克制许多。 正因如此,韦皋为自己方才对于薛涛的异动之心深感懊恼。他清清嗓子,语调沉下来,淡淡向薛涛道:“你回膳棚去罢,不必在此侍立。” 薛涛俯身行礼,抬起头时略略迟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曾说,派人往剑南西川求运粮饷时,代为打听妾的父亲出使南诏的情形,妾斗胆一问,不知,不知可有消息。” 韦皋心中噔地一声。往西南求援的韦平原本已传话来,薛涛的父亲薛勋因染瘴痢之疾,死在了出使南诏的路上。韦皋这些时日来,偶尔也斟酌如何开口,但军务一忙,他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 迎着那拘谨又热切的眼神,韦皋微觉心酸,不忍心告诉这女娃,如今她已成了孤儿。 “唔,薛使已到了南诏境内,如今的南诏王异牟寻倒不是化外蛮王,他朝中的清平官又是唐人,薛使当能平安返川。” 薛涛一对伶俐的眸子如猫般转了转,不敢再多问,正要转身离去,韦皋却似想起一事,又和颜悦色道:“论来,本将与你父亲都是京兆籍贯,某在长安城内也有些故交,若他们的子弟中有人才出色者,某可向你父亲荐为东床。” 薛涛一怔,先是怕自己会错意,再品咂片刻,确定了韦皋在说什么,不由在羞涩之外生起一丝失望。 她毕竟也到了及笄之年,春思见长,这些时日的心绪,她自己清楚得很。虽然城中兵荒马乱,她每次为韦皋送完膳食出来,却总觉得晴空明朗、天地澄澈似的,还会偶尔在人深人静时回味韦皋低头对她说“真是好诗”的那刻。 眼下听韦皋端起长辈姿态,说着姻缘之事,薛涛如梦初醒,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痴儿,竟傻到对这位门第高达的镇边大将动了别样心思。 薛涛暗暗咬牙,几分倔强冒上来,不咸不淡地致礼道:“妾多谢将军。” 她到底年幼,一张小脸藏不住地挂上了薄霜。 薛涛走后,韦皋将那姑且能果腹的膳食吃了,只觉又烦恼又困倦,正支着额头想要打盹,牙将忽然慌忙闯入。 “禀将军,吾师在城外的探侯来报,灵、盐二州来勤王的联军,遭遇姚濬的伏兵,正激战中。梁山南坡屯扎的韩游环将军,也赶去援应。” 韦皋登时一股寒意直冲天灵感,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披上战甲,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大帐,往奉天城阙上奔去。 奉天城的主门在西边,登临城上,便能眺望西北梁山周遭情形。但见韩游环的朔方精骑,如一股黑色的泥流,自大营鱼贯而出,直往北边而去。 而群山之后的漠谷方向,火焰已冲天而起,隐隐能听到人的喊杀与马的嘶鸣。 韦皋眉头紧锁,转身刚要询问报信之人何在,只见金吾大将军浑瑊也上得城来,面色也是同样凝重,对韦皋开门见山道:“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二人所部,在漠谷遇袭。圣上心忧,命我登城察看,并与韦将军商议加强城防之事。” 韦皋诧异,心道,我的游奕才来报信,圣上那边怎就知晓了? 他一脸疑惑向浑瑊道:“二师自西北而来,且梁山南麓有韩游环把守,两位将军本应走梁山,怎地舍近求远,取道北面的漠谷?” 浑瑊盯着他,低声道:“说来还是与你韦城武烧了玉明寺有几分干系。日前唐安公主忽然重疾,圣上疑心是焚寺之举惹恼了乾陵的二圣。都说高宗皇帝与武后最是尊佛,乾陵又在梁山……所以,此番圣上急令杜留后和戴刺史改道漠谷。结果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引得那姚濬前往伏击。” 韦皋万没料到,德宗竟作了如此联想。怪道这几日圣驾不见宣召议事,普王李谊又插手了奉天城防,想来天子对他韦皋已存了芥蒂。可他种种举措,哪一桩不是为了守城护驾?他问心无愧。 浑瑊仿佛看出了韦皋的心思,叹口气道:“老夫素来自认耿直公允,也觉得此事怪不得韦将军。只是漠谷狭窄,两边又山势高峻,据报姚濬的伏兵在山顶安置了重机大弩,又杂以火石,就算韩将军的邠师此刻赶去驰援,灵、盐二师恐怕也凶多吉少。” “浑公,圣上也是刚知此事?” “对呐,今日老夫正在御前,普王忽然赶来,说自己安置在漠谷的党项游奕急报险情,杜留后他们遭了难。陛下龙颜骤变,急急地就将老夫撵来你这正门之上看个分明。” 韦皋心中更是一阵阴云。如此大事,自己作为城防主将,竟然落在了一个城内王爷的后头。想来是泾州党项兵来投皇甫珩时,颇有实战经验的皇甫珩在奉天四周布了游奕,不料教接手的普王得了个大便宜。 正说话间,却见城内大道上烟尘骤起,一小队人马直往城门而来。到得城下,一员武将高声叫着开门,原来是德宗身边的御史中丞高重捷。 韦皋下了城楼,又看分明了些,除去高重捷,他厌恶的普王李谊,并那泾州孔目官高振,也恰在人马之中。 不等韦皋行礼,普王李谊先开了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硬:“韦将军,这奉天城虽不大,城墙却高得很,视野广阔,你和令狐将军手下加起来快两千守卒,怎地四千只眼睛就不曾看到姚濬往漠谷方向去?” 韦皋心中一口浊气,暗道,猛虎也有打盹之时,何况天寒地冻、军士们缺衣少粮,夜间自会放松些巡防。若那狡诈的姚濬在夜色中潜行往北、白日里留老弱在营中升起炊烟作出按兵不动的假象,也是历来战事中常有之策。谁能想到,圣上放着好好的梁山不走,竟下令灵盐二师往漠谷送死。 但他生生将这血气十足却毕竟悖逆的话,在肚中捂了个严实,面上一脸惶恐,结着舌头道:“普王所言甚是,微臣万死难辞其咎,眼下便欲去圣驾前请罪。” 普王斜睨了韦皋一眼,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不知为何,与那夺了自己青眼之女子的皇甫珩比,韦皋更令他不喜。普王自负天资极高,是第一位能从十王宅走出来、去边镇镶一圈军功的亲王,连太子李诵,他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什么崔宁卢杞之流。 偏偏这个韦皋,他总觉得不是个简单角色——德宗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个陇州边将韦城武,就算因唐安病重有些对韦皋烧寺之事不悦,德宗也并未真的动怒。今日普王巴巴地赶在头一个去向德宗告急,还故作诧异地道一句“陛下,难道韦将军的探侯未来禀报”,德宗也似未听见般。 普王不甘心,方才便故意吓唬了韦皋,令他以为是代君王之口来问罪。果然这韦陇州,平日里鹰鹞虎狼般的人,脸都绿了。 “韦将军,圣上跟前,你着实须想想怎生陈情。眼下先将这主门开了,本王已向圣上请缨,要与高御史领泾州党项之师,也往漠谷救援。若能一鼓作气反败为胜,将姚濬擒了,实乃朝廷大幸。” 御史中丞高重捷是颇有几分声名的武将,德宗令他随普王出城,想来也有护驾亲王之意。毕竟就那千余党项人,又非草原马战,未见得是姚濬的正牌泾师的对手。不过天家果然能危中见利,反正那韩游环与杜希全本就出自郭子仪麾下同一路朔方军系,自会拼了命要救杜、戴二人脱险,普王跟在后头哪怕砍些泾师伤兵,也算又立了一次战功。 韦皋如此一想,倒对德宗内廷之事起了玩味之心。论来李诵才是正牌太子,但奉天城内的迹象似乎表明,德宗越来越有意将自己的侄儿推出来四处亮相。 晴日自中天略略偏西了些,普王领头的十余精骑往梁山脚下、党项子弟驻扎的方向飞驰而去,在城外广袤的旷野上画出一条笔直的闪亮烟尘。 在其后昼夜相替的十几个时辰里,斥候几次往来城下,将漠谷最新的战况报来。 韩游环果然对旧时同袍杜希全十分仗义,率了自己的两百名假子精骑,直冲漠谷上头姚濬的中军车驾,又令左右各三百名精骑分头狠击泾师两翼。 他这不要命的冲阵之法,加上普王李谊带着党项蛮兵现身战场,大大鼓舞了王师一方的士气。便是那在谷中被姚濬先头的箭簇火球打得哭爹喊娘的灵盐二师,也渐渐在看清地形和兵力后,缓过气来,重新结阵,一边防御一边往来时之路撤退。 韩游环派了数名熟悉周遭路途的牙将急行接应,领着退出漠谷的杜希全和戴休颜的主力,缩回邠州境内,他自己则寻到高重捷,一同说服普王鸣金。 普王却不答应。他甫一出城之际,心中早已存了大胆的念头。此刻见姚濬弃了对漠谷的攻势,掉转头来全力迎战韩游环的邠师和自己的党项蛮兵,不由越发升腾起一股赌徒的血性,全然顾不得韩游环和高重捷的一再恳请,挥起马槊,猛一鞭子,直往姚濬的泾师阵前驰去。 一直在普王左右的孔目官高振,也像早已知晓亲王心意般,紧随而去。 韩游环和高重捷吓得魂飞魄散,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得朔风中传来普王的朗声宣威:“泾师诸儿郎,吾乃陛下御前普王李谊,曾在建中元年出使泾原镇,与段公秀实共为泾师主帅。尔等堂堂官健,防秋御蛮于边疆,平叛熄乱于京畿,本有大好前程,怎地平地起变,与朝廷逆贼同流合污。诸君请看,泾原、邠宁、朔方、灵盐诸镇,除却泾原,还有哪个藩镇去随了朱泚的逆流?今日本王出城,正是尔等反正的大好时机,若尔等在今日幡然醒悟,投入本王麾下,自有高孔目清点,发放恕罪文牒与赏赐告身。万望尔等迷途知返!” 泾师之中,姚濬心中冷笑。经过这月余时间,他已认定大唐的气数到了头。虽然围攻奉天的首战吃了亏,可自己泾师营中的情形,越来越明晰起来——军心早已不在朝廷这边,将士们拿了大秦皇帝朱泚源源不断送来的赏赐,别说是这趾高气昂的普王来劝,就算是姚令言和皇甫珩来晓之以情理,只怕诸营也是难为所动。 果然,普王还在马上英姿飒爽地演说,泾师先锋营中已射出十余支利箭。亏得普王也不是废物宗亲,好歹在边镇打过吐蕃人,听得啸响迎面而来,电光火石间已伏在了马背上,生生将箭簇躲了过去。 韩游环胸中一股无名火,他娘的,这普王莫非将自己当作了当年的太宗皇帝。再看那高御史高重捷,已比离弦之箭还快,抢上前去营救普王。韩游环又骂了一声,下令再结起骑兵阵来,包抄泾师前锋。 此时已是翌日将近黄昏时分,两军经历了漠谷一战,均已十分疲惫。韩游环和高重捷救出了普王,返身便要往梁山南麓邠师大营回撤。姚濬的泾师倒也未追得十分拼命。 然而才急行了五里平川大路,迎面山坡下,竟又出现了大片打着“秦”字大旗的泾师叛军…… 另一边的奉天城上,韦皋的双眸之中,也映出了这片黑压压的“秦”字军卒。 除了兵阵,他还看到了一架庞然大物。 夕阳下,韦皋直勾勾地盯着那缓慢移动的怪车。 只一瞬间,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虽然已站在奉天城墙的最高处,但若那怪车逼近,自己便须仰视它。 生平第一次,韦皋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而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 护卫着普王李谊的韩游環和高重捷没有想到,普王这个被德宗视作与太子一样重要的宗亲,在朱泚和姚濬眼里,此刻甚至值不得一次围猎。 暮色扑向大地的时候,刚刚救了漠谷之围的邠宁铁骑,眼看着泾师与幽州兵两支叛军,如潮水般往梁山高地涌去,根本没有再来追击普王的意思。 久经沙场、熟稔兵法的韩游环,立时明白了叛军的意图。他留下两名精干的假子,与高重捷、高振一同拥着普王躲入一处山坳,自己则率领邠师和党项的骑卒,直往梁山急奔,希望赶在叛军之前,据守梁山制高点。 立于奉天城上的韦皋,自然也省得,如今朱泚派来援兵,若攻下梁山,便能俯瞰奉天城中与周遭的情形,局势必然对勤王之师更为不利。但那高耸入天般的云车横在奉天与梁山之间,车上弩机层层,韦皋若带着自己的陇州兵冲出城去,未到梁山,就已然送命于云车射出的箭雨之下。 整整一夜,韦皋与浑瑊、令狐建宿于城墙之上,却也只能看着不远处漫山遍野的火把,听着不绝于耳的嚣叫厮杀,束手无策。 他们希望时日能倒流回去,能重新选择,便一定会不顾德宗对于前朝旧事的忌讳,进谏天家能在朱泚增援姚濬之前,逃离奉天、往蜀地去。 这一次,运气似乎没有站在邠师这一边。朱泚从长安带来的,不仅有幽州精兵和通天云车,还有为数众多的商贾子弟。这些胡汉混杂的男儿,家中世代经营的买卖形形色色,便是安史之乱时也未垮了家业,却在建中年间因朝廷的重税而濒临绝境。 行商走货也好,开坊设肆也好,都缺不得武艺,因此他们本就很有些身手,如今受到朱泚伪朝的征召,得了刀枪剑戟弩机利箭,当胸正是一把要将李唐宗室斩草除根的悖逆意气。 茫茫夜色中,韩游环的铁骑如堕迷障,举步维艰,倒是叛军一方,无论张光晟与王翃所部,还是姚濬所部,均以步兵为主,弩阵灵便,又以火引领变阵,眼见着就如蝗虫般自下而上蚕食梁山高地,将韩字号的邠宁军卒逼往西北方向。 韩游环又急又恨,想自己若丢了梁山,先头的首战勤王之功只怕一笔勾销。但硬拼下去便是莽夫之举,他与左右牙将简略地商议几句,不得不下令集结撤兵,准备退至邠宁与灵盐之师合军后再作计议。 此时天边已泛出隐隐的鱼肚色,周遭山路坡道得了昼颜的白光,清晰了许多,便如给了骑卒们一条生路般。韩游环一边领军往西北方向撤去,一边想起普王还在附近藏着,万不可有闪失,眼下去奉天的路被叛军阻断,只得先请这宗室亲王随自己去往邠宁。 韩游环遣出几名骁骑兵卒,去先头普王藏身的山坳寻人。 然而山坳中却空无一人…… 刚刚过去的夜晚,宋若昭和阿眉因为不知城外的情形,更难入眠。她们都不是缺少见识的女子,听得那杀伐之声竟未随着夜幕降临而平息,料得应是恶战。 起初,宋若昭还侥幸地想,莫非是夫君皇甫珩这么快就搬来了李怀光,正与那姚濬缠斗中?然而三更时分,柴门轻启,刘主簿带着一名内侍进来,叫刘妻敲开了宋若昭和阿眉的房门。 “请公主与皇甫夫人速速随奴婢前往萧妃处。” 阿眉素来多疑,不认得这内侍,便直向刘主簿问道:“为何?” 刘主簿面色中藏不住骇意:“贼泚叛军来了数千人,还有那从未见过的高山耸峙般的云车,眼下正和韩将军在梁山激战。若韩将军挡不住,只怕奉天城凶多吉少。太子与太子妃奉圣上旨意,将城中的宗室聚在一处,也好一同伺机逃出去。萧妃说二位是贵眷,因此要一并照拂。” 宋若昭和阿眉对视一眼,瞬息权衡间,似乎也别无他法。 二人匆匆拾掇一番,于凉寒透骨的夜色中跟着内侍出门,到得东宫馆舍,但见李唐宗室果然都聚在堂上,包括那跋扈凶蛮的延光公主。 延光手持一柄三耳云头短剑,正在训斥一名呜咽的宗室女眷:“嚎个甚么,当年安史逆贼祸乱中原,本宫随先帝西幸蜀地之时,险情重重,也不曾哭过一声。你这个不中用的模样,哪有半分我李唐子侄的血性,想来带着你也是累赘,不如我现在就一剑给你个痛快,好过教拿叛军捉去凌辱,折了我天家名声。” 那女眷吓得赶忙噤了声。但延光到底是宗室长辈,这般气势确实颇为镇场,堂上一时果然安静了些。 延光眼锋犀利,一瞥之下扫到了宋若昭和阿眉,恶狠狠地瞪了她俩一眼,却也并未有发难之举。 阿眉心中暗道:“这延光此前跟个市井泼妇般,眼下大敌当前倒也知轻重,帮着她女儿把持大局。” 但见萧妃卸了钗环、一身窄袖帛袍,牵着李淳肃然而立,将众人都打量了一遍,语音沉沉道:“诸位宗亲官眷,黄昏传来的军情,大家已然知晓。眼下太子已去圣上御前护驾,本宫奉旨点齐各位,暂往城中钟楼避难,以免流矢误伤。圣上龙威浩荡,大唐自有天佑,各位毋自行慌乱。如有疯癫失仪者,便如延光公主所言,先赐一剑!” 众人喏喏相应,萧妃冲唐安公主的驸马韦宥点了点头,韦宥便引领三四名内侍官,并一队令狐建拨来的禁军士卒,执戟仗剑,护送女眷们鱼贯而出。 萧妃见母亲延光走远后,唤住队伍尾梢的宋若昭与阿眉,轻声道:“二位耳聪目明,丹布珠殿下又身手不凡,若本宫瞧着情形凶险,自会有殉身引敌之举,只好将太子的两位幼子托付于你们,说不得兵乱之际倒能逃出城去。” 阿眉一怔,王良娣留下的两个小皇孙论来是宋若昭的外甥,萧妃托付于她倒不奇怪,但自己已亮明吐蕃公主的身份,萧妃倒也敢冒险? 偏那萧妃真是全无半分天家傲慢,言语间目光盈盈,特向阿眉又欠身道:“殿下本是吐蕃贵胄,我竟将殿下拜为淳儿兄弟的护卫般,确是不敬,但也实无他法。求殿下再屈身一回,护他二人周全。” 一旁的宋若昭听了,不由感慨,这萧妃颇有决断,择路并不瞻前顾后。阿眉虽是异族人,多舛的身世却令她最在意的,未必是同宗同族的利益,而是得了尊贵之人的器重与交谊。当初她竟为了救王叔文的性命而杀了萨罕,便是明证。如今萧妃拿准了她的性子,将话说到情深处,就算冒险相托,倒也不无道理。 果然,阿眉以掌抚心道:“我虽年轻命薄,却有几分自高自重,即便我与殿下各自家国,也不会拿稚儿去换取赞普的荣赏。” 萧妃稍见释颜,一路步履匆匆之际,又交代阿眉与若昭,神策军大将、合川郡王李晟算来应已回撤至京畿东南,若城破,二人可将皇孙送往李晟处。 众人来到钟楼内,宋若昭见到卫士中赫然站着那泾原党项兵首领石崇义和几名党项精兵,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这奉天城钟楼下,竟然有个地室,本是前朝所修,连县令裴敬也不知。石崇义奉旨带着党项人挖地道时才发觉,见地室虽看上去废弃既久,却燃点火把可整日不灭,应是通风巧妙、可堪一用的所在。 萧妃环视左右,见钟楼内除了石崇义、宋若昭和阿眉外,都是宗室成员与禁卫及内侍,便将钟楼下有地室之事宣布出来。 她的小姑子、大病初愈的唐安公主,扶着驸马韦宥的肩头,若有所思道:“此处钟楼已靠近城垣,既有地室,可否掘道深进,咱们或可从地下逃出城外?” 不待萧妃回答,延光公主已又怒火重燃:“叛军还未破城,圣上龙驾尚在,你们就想着各自逃命,与山野鸟兽有何区别?唐安,你真是辜负了圣上一直来的宠爱!” 韦宥护妻心切,这一向斯文寡言的贵族君子,此刻冷着声音道:“殿下言重了,唐安公主并非贪生怕死的鼠辈,而是为着两位皇孙的安危思虑。拨迁奉天也已逾月,那泾师姚濬一直在城外,吾等何时见过城中如今夜这般惊慌,想必未来几日必有恶战,何不早作计议?若论不负圣眷,韦某以为,平时洁身守德、危时力保皇裔,便是不负圣眷。” 他似乎将“洁身守德”四个字说得特别顿挫有力,直如戳了延光蓄养朝官、淫逸秽乱的痛处般。延光受激,拿着短剑的手气得直抖,却到底忌惮韦宥也出自望族、妻子又是德宗心头的金枝,对他怒目而视片刻,终究只是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宋若昭将这几人的争执听得分明,凝眸辨别萧妃的脸色。却见萧妃仍是一脸平静如水,待自己的母亲与韦宥争执停当,方淡淡道:“圣上的两位贵妃誓要陪伴在圣驾之侧,此地便是我这个太子正妻来作主,本宫自有计较。列位都是尊荣的李唐宗室,半个时辰已吵了两回,成何体统。眼下已近寅时,先在钟楼各层安置。韦驸马,唐安公主身子仍虚着,不能攀爬上下,便在这厅堂内侧暂避罢。” 萧妃边说边扫视众人一圈,目光与宋若昭探询的眼神短暂触碰后,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那意思仿佛如寻常妇人的感慨:你瞧我这些不省心的亲族呐。 一宿折腾,众人都倦精疲力竭,听萧妃发话,一些听天由命的贵眷正求之不得,纷纷寻了钟楼中平展些的角落,依靠而眠。延光公主虽噤了声,却仍想用自己临危不惧的威仪扳回一城似地,兀自持剑往厅堂正中央一坐,如门神般瞪着屋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阿眉冷眼旁观,心中暗暗嗤笑,想自己年幼在逻些城,耳中所闻俱是那东边的大唐帝国光焰胜过日月、虽经安史之乱仍屹立不倒,赞普常惧怕吐蕃人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土地,哪天又在唐兵的卷土重来中失去。 然而此时此地,她阿眉,不,赞普的五公主,竟能目睹这堂皇的中原帝国,从天子到宗室,从朝臣到武将,都被困于小小的奉天、命悬一线的场面。 钟楼里幽暗的灯火仿佛安全的掩饰,她胸中那股怪异的情绪,则为渐渐清晰的心魔之火添了油一般,灼灼燃烧起来。 然而她又在须臾的兴奋后感到烦躁与虚无。她觉得自己从逃离长安以后就始终陷于这冰与火、绝望与希望的纠缠中。她时而斗志昂扬,时而颓丧落寞。 宋若昭感到阿眉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时紧时松,再瞧她面上,颜色明灭不定,不由轻声问:“阿眉,阿眉,何事?” 阿眉如被人从梦中唤醒,忙摇头道:“阿姊莫担心,我只是在思虑,如此兵荒马乱、人心不齐的情形,奉天城破之日,我如何寻个法儿,将你与萧妃所托的皇孙,安然送出去。” 宋若昭盯着她,脑中念头转了几转,也未再多想。她眼下有自己最要紧去做的事,无力去探究身边这个熟悉也陌生的女伴的内心。 屋外,奉天主城门方向的喧嚣人声与叮叮当当的武备往来之音越来越清晰。萧妃贴身的内侍于卯时出门打探几番,回禀说梁山果然已失。 一旁的石崇义听闻,脸色陡变,上前俯身道:“末将斗胆一问,我那些跟随普王殿下与韩将军出战的党项子弟生死如何?” 内侍瞧了瞧萧妃,见她点头,便温言向石崇义道:“这位将军莫担心,据城上传来的讯息,城傍子弟应是与韩将军的朔方军一同往西北急撤。” 石崇义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此也好。毕竟高孔目也在军中,应能作主。我此番将子弟们带来中原投奔皇甫将军,虽是各部长老共议之举,这些党项儿郎的安危,却是不能不顾。” 他话音刚落,宋若昭在他身后道:“萧妃殿下,石将军,我有一事相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一章 危城骁将 这些时日,宋若昭虽因石崇义归了普王麾下而不愿多向他打听地道一事,但闻说此番叛军有云车来攻城,闪念中更是有了主意。她直觉,若行动迅速,这些地隧能为韦皋等人守住奉天、等待援兵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她于是请求萧妃,放石崇义随自己去找韦皋。 萧妃道:“皇甫夫人,你可知石将军为何会留在此处?” 若昭左右顾盼,拾起一根枯枝,在门边薄雪处写下“密”字。 萧妃点头:“夫人果然是通透晓事的。” 若昭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蜷在钟楼深处酣睡的阿眉,低声向萧妃进言道:“地隧之策,我方可用,贼泚亦可用。眼下城中熟知地穴通路的,只有这几位党项将卒,若因担心泄露地室之秘而将彼等困于此地,战机稍纵即逝,届时恐怕悔之晚矣。何况,同样并非唐人,殿下既然能托付阿眉,怎地不能信石将军?” 不远的城西方向传来急促的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钟楼外,整个奉天城的庶民也被驱遣起来,搬运石块、熬热松脂,源源不断地往各处城墙输送。 斟酌沉吟之色在太子妃的眸中闪了几番。 事实上,萧妃早已在内心对若昭保有好感,即使这位新晋官眷曾得罪过自己那专横跋扈的母亲。在照料唐安的那几日,萧妃也听宋若昭与那吐蕃公主闲谈过一些攻守之道,竟似上阵拼杀过的将士一般,她好奇询问,才知道若昭那幕僚父亲平素也向女儿教授兵法。 党项汉子石崇义,在奉天城中与各路中原人打了几回交道,察言观色上也是大有长进。他适时地向萧妃陈情:“殿下,当日是皇甫夫人引领末将,向韦将军献上地隧之策。” 萧妃终是应了,又添了一句:“也莫太冒进,能守便守得,想来东边的神策军与朔方军也在赶来勤王的路上。” 她在御前领旨集结皇室贵胄时,听得德宗令太子李诵亲往城上督战。她与太子虽难言鹣鲽情深,但相伴多年总也有了血亲般的牵挂,实在担心太子会在鏖战中凶多吉少。 时节已近腊月,朝阳露了个头,不到晌午,天气就又阴沉下来。远方山峦被铅灰色的云翳覆盖着,而近处,自梁山到奉天城的数里范围内,则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色块深黑的兵戈景象。在这攻城之阵的最前方,僧人法坚所造的云车,如一条从黑暗浪涛中腾空而起的蛟龙,缓慢但是气焰嚣张地往奉天主城门而去。 如果说先时在长安看到云车时,朱泚手下诸将还有所疑虑,恐怕它是个只能唬人、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那么当再次攻打奉天城的战鼓擂响时,叛军的两位主帅——张光晟和王翃,才终于确信,这云车就是步卒攻城的神助之力。 在长安这一帝国中心掀起哗变,令朱泚获得了大量囤积于禁中和京畿的武备——弩车和轒轀车。它们一个如矛、一个如盾,压制着奉天城上韦皋与浑碱的箭矢、抵挡着火石,掩护着高近十丈、藏有近千幽州精锐甲士的云车迅速向正门靠近。 韦皋心急如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卒点燃浸透兽脂的箭矢、拼尽全力发出后,那些吐着火舌的利刃咚咚地撞在云车外的湿牛皮上,不争气地落到地上,又被轒轀中钻出的叛军用随车装载的雪水浇灭。 对于城上火力的有恃无恐,令叛军士气高涨。那些一心要争得头功的老兵油子,麻利地自云车中投抛石块,眨眼功夫就填平了羊马墙前的壕沟,使得云车这庞然大物顺利地压过这奉天城最是阻挡重型攻城器械的屏障。 “刀车,快,刀车抵住城门!” “兽脂,兽脂不济,速去再烧十桶来!” “擂木,擂木呢?叛军就要攻城了,怎地擂木还没吊上,要是外城失守,老子把你们踹下去和叛军拼命!” 韦皋听到浑碱和令狐建声嘶力竭地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他又看到城上出现了一个紫袍身影,那是被德宗下令上城督战的太子李诵。 李诵此时也没有了平日里东宫主人的谦和沉静,通身散发着武将般又焦虑又敏捷的气息。他甚至顾不得与浑碱等主将打照面,步履急促地仗剑而行,在陇州兵、禁军和浑碱的家奴子弟合为一处的守城军卒间奔走,同时高声鼓舞着士气: “天道不陨,众志一心,你们都是官健好儿郎,陛下已令陆大学士连夜起拟告身百余,杀贼守城有功者,封爵赏邑,君无戏言!” 好在韦皋手下的陇州汉子真是以一当十的精兵,精密的配合与一丝不泄的士气,也感染了其他守卒。浑碱的家奴子弟本就颇有将门之风,便是令狐建那些新招募不久、阴差阳错护驾来到奉天的新兵,也靠着年轻充沛的体力死死支撑起边缘城牒的防守。 饶是如此勇猛善战,云车居高临下不断发射出的弩箭,还是重伤了不少守城将卒。一些运气好些的还能爬下城楼寻找随军的郎中包裹敷药,更多的则是如中箭的燕雀般直愣愣落到城下,被一涌而上的叛军拖走,割下首级,以计军功。 韦皋的眼前是一幅远比以前任何一次迎战吐蕃人的袭击都惨烈得多的画面,无论他将视线投向哪个方向,己方还是敌方,都是修罗地狱般。 自昨日开始一刻不歇的战备,到今日凌晨起极为紧张的排兵布局,再到眼下血肉交迸的对阵,韦皋感觉自己的神志在逐渐抽离。偏偏此刻,牙兵护着一位内侍奔上城来。那内侍气急败坏地向韦皋道: “将军,将军,方才一支长弩竟然飞进城中,离圣驾不过堪堪几步之遥。陛下遣咱家来问,这弩箭可是从那叛军的云车上而来。” 韦皋压抑着怒火,掀起兜鍪哄道:“中贵人莫怕,云车离瓮城尚远,怎会有如此威力,定是城上子弟误出流矢,惊了圣驾,万死之罪。待此役鸣金,本将必彻查分明,向陛下奏禀。” 那内侍还要耍些威风,太子李诵寻声而来,已浑无平素的修仪,怒喝道:“便依韦将军所言回禀。” 内侍哪敢在堂堂太子面前啰嗦,忙躬身拜过,提了袍袖匆匆跑下城楼。 不待韦皋道谢,太子李诵已先开口道:“韦将军,寡人在长安囿于少阳院,虽有良师教授兵法,奈何都是纸上谋略。将军是身经百战的大唐股肱之臣,请将军直言,此番境况,奉天可守得几日?圣驾是否应早作打算,再度播迁?” 韦皋虽也知太子是仁厚之人,但如此干系重大的判断,他这素来谨慎多虑的人臣性格,如何肯爽快地说出来。 正斟酌间,又见方才送走内侍的牙兵爬了上来,急声道:“将军,城傍蕃兵营首领石崇义并皇甫夫人求见。皇甫夫人说自己是女子,恐上城误损士气,但有火急之计要献,恳请将军当面一听。” 韦皋几乎没有犹疑地抬步要走,但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自己这有些过于迅速的反应失了分寸,忙又转向李诵道:“这石崇义近日由普王督着挖地道,如今普王不在城内,他若有军情,微臣斗胆一问,如何处置?” 李诵一怔,忙道:“但凭韦将军决断。”又道:“皇甫夫人宋氏乃我那故良娣的族妹,其父为李抱真僚佐多年,这宋氏不是庸常女子。党项人又是为投皇甫将军而来,说不得皇甫将军临走前交待了什么,韦将军请速去速回。” 韦皋于是向左右道:“尔等护住太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数年以后,得偿所愿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自长安进奏后西行赴任之时,又特意绕至奉天城下。这是令他青云之上的地方。他望着那已经褪去火燎印记、重新整饬过的城墙,想起建中四年寒冬的那场殊死战役,想起他奔下城楼时,看到曾喃喃吟诵过自己的诗句“长江岂无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的女子,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没有一句赘言地,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韦将军,烧了那云车!” “韦将军,烧了那云车!从地下烧!” 宋若昭似乎嫌石崇义的唐语不能迅速准确地表达一般,代他向韦皋直陈计策:“以石将军所言,主城之下,他们在数日前已将地道挖至外城,且一路以木条支撑,缚以藤绳。如今云车来袭,想用鹅臂搭上奉天城墙,必须经过地道,若陷于道中,怎还能靠近瓮城。又,方才我等拉住一名伤卒询问,得知云车外覆湿牛皮,不惧火石火弩。但其车毕竟是木轮驱之,若自下起火,将军以为会如何?” 石崇义在一旁频频点头。此前,他因发现了钟楼地室而被下令不得在城中自由来去后,便一肚子气恼。奈何普王和高孔目似乎顾不得他,上赶地去救漠谷之围,自己便如弃子一般。他本是投皇甫珩而来,又不敢表露不满,深恐给皇甫将军惹来麻烦。所幸这皇甫夫人竟如此心智机敏,几句话便将自己从钟楼中带了出来、送到韦皋眼前。 却说韦皋也是神思如电光火石,经宋若昭一点,即刻便省得,对石崇义道:“石将军请上城,参看那云车精要位置后速速计议。本将眼下便拨五十精卒供你驱遣。” 又令一名牙将截下一队运送兽脂的民夫,将这燃火之物转输至石崇义所指的地道入口。 韦皋分派停当,但觉精疲力竭,终于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饥馑之痛袭来,才意识到自昨日晚间起,自己便再未吃过一口饭食。 他微微踉跄,勉励稳住自己后,拦下一名身无盔甲的小卒。 “怀中可有吃的?” 小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韦皋已扯开他的衣襟,几下一掏,摸出个肮脏的麦饼,塞入嘴去。 小卒回神,见韦皋狼吞虎咽,忙又奉上自己的水囊。 韦皋吃尽饮过,终于缓过气来,拍了拍那小卒的肩膀:“好儿郎,赐饭之恩,本将记下了。最是建功在沙场,此战大捷后,本将收你作假子!” 小卒本是急慌懵懂地模样,如今听得自己的主帅这般信心昂扬,竟似见天神,胡茬都没长密的脸上登时换上了恒心之志般,向韦皋行礼后,背着短弩往城上而去。 韦皋回过头,发现宋若昭仍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二人霎时都有些尴尬。 韦皋先打破僵局,讪讪道:“皇甫夫人见笑,本将实在是饿得狠了些。战场之上便是这般,再无甚斯文礼仪可言。” 宋若昭方才见韦皋的模样,不知为何起了心酸。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短暂的时空里,有些不合礼节地盯着这位说不上是萍水还是故友的男子。若昭觉得,他无论在长安还是在战场,纵然麾下有千军,周身也似乎弥漫着一股孤鹰的落寞。 可是他分明又是这危城毋庸置疑的骁将。 宋若昭深信自己能活着见到皇甫珩,不是依靠阿眉的身手带自己逃离,而是有赖于眼前这位韦将军。 “韦将军,听闻太子在城上督战,是否安好?萧妃甚为挂念。” “请皇甫夫人回禀殿下,微臣定护得太子周全。” 若昭福了一福,便要告辞往钟楼去。她是官眷,不愿意自己离开萧妃一行太长时间,免得招人非议。 韦皋蓦地一股悲意涌上胸口,这悲意甚至裹着些不祥的念头。 他想,或许我韦城武此生的终点便在这奉天城头。 他鼓足勇气,向宋若昭道:“皇甫夫人,其实若干年前,我便在长安崇仁坊的酒肆见过你。夫人捡了我落在酒坊的诗。” 若昭一愣,旋即莞尔:“原来是故人。” 又道:“吾等在钟楼祝祷,将军定会凯旋。” 若昭离去。韦皋望着这背影,与数年前自己在廊下见到的背影并无分别,竟是眼眶一热。 他暗骂自己一声“愚痴以极”,转身奔上城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二章 一夕之变 关中平原,本是个官道密布的所在。 近千年的时光,多少王朝经营着这块土地,运送兵卒和粮食,通传邸报与朝贡。对了,还有那些在各个时代以各种方式被擢拔起来,前往帝国的都城、进入权力核心的少年、中年,甚至迟暮老人。 大唐帝国进入盛年后,以长安这座世界上最为辉煌耀目的都城为中心,无论往东都洛阳,还是往东南商州、东北同州、西北邠州和凤翔等地,均有数百里宽敞平整的官修大道。 官道上驿站林立、供给也相对平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帝国进入各方藩镇风波频发的建中年间,京畿北面的官道由于处于泽潞、太原与邠宁这些忠诚的勤王势力内,总体上也是有序的,好歹保留了一星半点李唐帝国的体面的。 但崔宁与皇甫珩,自东向西飞驰而往奉天、报信李怀光的拔师勤王之举时,并没有再选择官道。因为根据离别时在李怀光军营所得到的消息,神策军使、合川郡王李晟,已经从东边平叛的战场急速回撤,西行援救奉天之难。 崔宁不愿在官道上碰到李晟。 他厌恶这个与自己一样、半生都在马上搏杀的武将。他坚信,建中元年,当今圣上刚刚登上大统之位,便将他崔节度从西川膏腴之地弄回长安,多数便与这李晟此前平定吐蕃南诏之乱时向圣上所进的谗言有关。 神策军,那可是圣上的嫡系,若这嫡系主将向德宗点一句“西川节度使兵多粮广”之类的君臣密语,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天家的圣心中,定会种下挥之不去的猜疑。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武将又何尝不是。在崔宁看来,武人之间的仇恨,远比那些文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怨怼要深刻入骨——因为武将的浮沉,背后可都是出生入死、无数枯骨换来或换不来的军功。 隆冬时节,小路并不好走。所幸崔宁与皇甫珩,并那两个来自泾原的党项精兵,自小便上了马背。他们对身下这机敏的四脚朋友分外信任,又对它们足够了解,可以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马的警觉。因此,虽然冰与雪掩盖了荆棘与坑窝,这几名天家信使倒并未吃栽。 然而崔宁没有想到,他虽然避开了李晟,却遇到了前往投奔李晟的人,也是个他不愿打交道的人。 普王李谊。 前有姚濬设伏、后有朱泚攻打梁山的那个深夜,普王李谊裹着裘氅,与高重捷、高振等人躲在山坳的雪窝里,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明白了自己应该马上变换的道路。 远处的梁山上下火把如龙、喊杀震天。而再远一些的奉天城方向,虽然相对寂静,普王却仿佛透过重重夜幕,看到困守城头的韦皋那目眦欲裂的焦灼,以及城内德宗等人从休憩中惊醒,天家威仪仍掩饰不住仓惶。 这情景太过熟悉,俨如李唐江山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魔咒,不知何时是个头。但他普王李谊,与那些在十王宅中死于朱泚伪政权刀下的宗室子弟如此不同,他是上阵拼杀过的贵族,是地位仅次于太子李诵的亲王。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或许,或许多年前,肃宗在灵武即位的先例,会重演? 李谊迅速地掐算了一下时间,他知道崔宁和皇甫珩衔旨去了李怀光处,若有消息,便应在这几日传到奉天。且不说那李怀光到底是何心思,但就眼下看来,梁山很难保住,如果自己随着韩游環撤到邠宁镇内,坐看韦皋能否守住奉天、或者李怀光能否救得奉天,那也太过被动。他想到了另一条路。 去找神策军最有实力的将领:李晟。 前日鸿翎急使送来的邸报显示,李晟已带着麾下精兵从范州(今北京)赶到长安东北,屯兵在距离东渭桥不足十里之处。 普王心中有了计较,倏地起身,对众人道:“尔等,或为圣上心腹,或为忠臣假子,自当随我勉力勤王。此刻凭我等区区数人,于梁山也好、于奉天也好,都无力御贼。本王想来,不如我等连夜前往神策军李晟处求援!” 高振自然唯普王马首是瞻,高重捷与韩游環留下的那两名假子,片刻斟酌后似乎也未觉得不妥。 几人于是踏灭篝火,连夜摸出山坳,辨了辨星辰,往东疾行而去。 普王也唯恐在官道上撞见李怀光,打乱了自己的谋算,带着一行人抄了小路。 偏就这般巧,迎头和崔宁、皇甫珩撞个正着。 李谊既受德宗器重,对于朝堂政事素来也知之甚多,记起崔宁与李晟,似因当年平定南诏之乱争过军功。 崔宁与皇甫珩下马行礼,普王李谊在解下兜鍪的同时,面上已从无备之惊转为火急之忧,以王主对待臣子的口吻道: “崔仆射与皇甫将军莫再多礼,快些上马往奉天去,将你们与李怀光联络之情形进奏圣上。就在昨日,贼泚又增兵围城,本王现下要去搬那神策军的救兵,以免李怀光远水救不了近火。” 崔宁暗道:“偌大奉天莫非没人了,怎地要你普王去做这趟信使?” 但他身负要任,听闻叛军增兵已是脑中嗡地一声,兼之对李谊本无好感,总觉得圣上这个侄儿有些不端的心思,便实在无意多与普王纠缠。 于是揖礼道:“普王千金之体,躬亲涉险,实乃吾等臣子之楷模,微臣这便回奉天复命。此去东渭桥尚有百余里,普王务必小心!” 崔宁虎目微侧,瞥见下马侍立的高重捷与高振。后者倒也罢了,那高重捷乃是扈从德宗逃出长安的要臣,如何也随这普王离开了奉天。他在长安御前做仆射这几年,对德宗的朝臣看得顺眼的,不过颜真卿、陆贽等区区几人,这高重捷也算得一个,因此二人素日也有些拜帖往来。 崔宁刚想递个眼色给高重捷,只听普王又开口道:“高御史与两位邠宁的将军,不如随崔仆射一同回奉天?本王有泾原孔目官高振即可,轻骑简从,倒还不惹人注目。再往前又有王治之下的官驿,明日天黑前便能到得东渭桥,诸君莫忧。” 高重捷亦是伴过圣驾的,其心思深重,远在崔宁这样的回翔闲相之上。须臾间,他心中便有了几分异样的猜测,这普王莫非连夜奔徙终于进入京畿道稳妥之界后,便不愿他这圣上近臣出现在李晟跟前? 普王继续淡淡道:“奉天周遭只怕已与十日前大不同,请高御史于途中向崔仆射详谈。” 他这样一说,高重捷若不回去,倒像是有意避祸一般。眼下情形已纷乱至此,崔宁沉默不语,高重捷不愿多生事端,但听这王爷分派吧。 一旁的高振心中也略有翻腾。他方才一见到崔宁身后的皇甫珩,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仿佛贰臣遇到先头的主君般。这是他心有异念而带来的错觉,其实皇甫珩听得普王与崔宁的片语往来,不过是料及自己离开后、党项子弟归了普王暂领,因此才会在此地遇到高振。 皇甫珩终是未出一语,不仅与他慎言的本性有关,更因他离奉天越近,便分了越多心思给宋若昭。 从普王嘴巴里听闻奉天再次告急,他胸口猛地一颤,只想快些飞身上马。不,马又能有多快,他恨不得自己是泾州草原上的雄鹰,双翅一振,百里如咫尺,半个时辰内便能见到奉天城门。 崔宁哪里能想得到,此刻这荒原小路上的相遇,会对他日后的杀身之祸亦有几分贡献。他只是听得普王要将高重捷遣回奉天,更是暗暗冷笑了几声,心道老夫果然没想错,前朝有肃宗皇帝灵武继位,你李谊怕不是要打神策军的主意。 崔宁虽丢了蜀地藩镇、被诏回长安赋闲,却自认骨子里还是成色完好的忠臣,况且自己数次三番戳了天子的痛处,天子骂也骂了、冷也冷了,临到紧要关头还是听了他的话,又信了他的人,派他去联络李怀光。这番事迹要是做下去,青史上岂非也要在他“崔宁传”里,将他写得与郭子仪一般,于大唐有再造之功? 这雪地上的几个人,各自都急于奔往完全相反的目的地,因此谁也不愿多赘语,匆匆道别作罢。 他们穿出林间后,无论东西,皆是千里霜原玉作田的景象,广阔辽远,倒令这些戎马倥偬惯了的武将们感到策鞭奔腾的快意。 崔宁、皇甫珩等人一路往西,云层渐暗,朔风如刀子般迎面扑来。他们行了三个时辰,眼看已近酉时,天光蓦地又亮起来。 众人只道是夕阳的晖光,再驰近些,却见到奉天方向,升腾起烈火与浓烟,将天际的漫漫流云,映得彤红如血。 烟云之下,传来阵阵嘶叫,仔细辨来,既有雄壮豪迈的喊杀声,也有闻之心惊的惨呼声。 皇甫珩生恐这漫天大火起自奉天城内,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他四下一打望,见右侧梁垣陡然拱起一处高岗,便连崔宁都未及招呼,猛地一鞭,直往岗上冲去。 刹那已到得坡顶,皇甫珩摘了兜鍪,极目眺望。只见奉天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兵卒与弩具,但那浓烟烈火却来自西南瓮城之外,隐约是一具高逾十丈的巨硕如城寨般的云车。 云车下烈火熊熊,仿佛地狱酷焰。狰狞的火舌沿着车内层层叠叠的木梯攀缘而上,逼得车内军卒捅开原本盖在云车周遭、用来防御火矢的湿牛皮,试图抓着云梯的外廓架子,爬下去逃生,或者干脆直愣愣地跳了下去。 但没了牛皮外壳的保护,奉天守卒浸了松脂兽膏的箭簇与石球被点绕后,轻易地就能射入或抛入云车内部,与地下燃起的大火精诚合作,活活把云车烧了个透。 此时崔宁等人也驰马上得山岗。望见此番景象,崔宁先是吃惊,继而哈哈大笑。 “这定是贼泚的攻城车具,老夫瞧着,远远看去,倒像是上元灯会点着的灯笼般。” 正说着,一旁的高重捷道:“朔风变向了!” 这季节明明雷打不动的西北风,不知怎地转为自东北往西南吹拂,且风力强劲,竟是将众人身上的铠甲也吹得哗啦啦作响。 皇甫珩也不禁面露喜色道:“好风!” 果然,说话间,那哔剥燃烧的云车因只剩了架子,在劲风中如喝醉了酒的大汉一般,摇摇晃晃几番,便往西倒了下去。 朱泚的叛军为了攻破奉天大门,正是自西往东,如众星捧月般以云车为中心排兵布阵。云车深陷石崇义带领党项兵卒所挖的地道时,叛军首领张光晟和王翃已觉不妙,火速奏请朱泚鸣金收兵。然而坐镇梁山的朱泚岂肯罢休,加之姚濬对张王二将也是面和心不和、在大帐帷幄中推波助澜,令朱泚越发疑心张光晟有些念着旧主的情谊而怠战。 朱泚本是凡事惯于徐徐图谋的阴狠角色,但屠尽大唐天家核心成员的机会就在眼前,不免心魔上脑,偏要张王二将继续猛攻瓮城。 于是,当那云车被吹倒时,且不说十余丈的主架又把多少叛军压成肉泥,便是轻些的木架也趁着风势向后飞舞,生生变作无数火矢,直扑挤在云车后方的叛军阵营。 一时城外惨叫声绵绵不绝,城上守军则将战鼓擂得更为密集,投石机、弩机又加了把劲,远远看去只见箭矢、石块齐下,打得叛军终于无计可施般,似退潮的黑色水流,往梁山大营方向涌去。 崔宁和皇甫珩等人看得血脉贲张。高重捷和那两名韩游環的假子,由于日前刚经历了漠谷伏兵和梁山失守,心头恨意更浓烈些,此刻见到王师竟在一宿间扭转颓势,兴奋得击掌叫好起来。 眼看暮色四合,山岗北侧恰有几处巨石搭成的背风洞穴。崔宁作主,人马就地露宿,待天明后再作计较,如何越过敌阵进入奉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三章 鼠肉救急 城下硝烟弥漫、军士浴血奋战的白日里,钟楼内的宗室贵眷们在萧妃的威严与镇定下,起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寡语。 不过,他们的眼珠子从未离开过那扇高而窄的门。每当内侍进来与萧妃低声禀报时,他们就像假寐的猫儿遇到不速而至的猎物般,倏地仰起上半身,凝眸观察或侧耳倾听,试图从萧妃的脸色中得到答案。 钟楼如此局促昏暗,但仍是延光公主不肯让出的舞台。她毕竟也是过了四旬的人,一夜折腾是有些受不住的,可她拒绝去休息,而是站在自己的女儿身后,目光犀利地盯着报信者,仿如垂帘听政的太后。 宋若昭自城下与韦皋和石崇义分别,匆匆赶回钟楼,蓦地撞见煞神似的延光公主,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她,也是轻轻“呀”了一声。 倒是延光一见来人是这宋氏,全无此前打照面时藏不住的厌恶愤恨,竟换了温和些的容色问道:“城上如何?太子如何?” 她唯恐太子有个闪失,自己素来倚仗的这门显贵姻亲便烟消云散。 若昭回过神来,忙俯身行礼道:“回公主殿下,回萧妃殿下,臣妇不得登城,未亲见太子督战的情形。但臣妇谨记萧妃嘱托,向韦将军询问,得知太子英勇多谋,极为鼓舞士气。韦将军令自己的牙将寸步不离太子左右,也是妥帖谨慎的。” 延光松了口气,颔首道:“唔,到了紧要时候,你办事还算机灵,到底是幕府僚佐教出来的人。” 萧妃待母亲问过瘾了,方才向若昭开口道:“地道之事如何?” 若昭轻声道:“韦将军心如明镜,石将军熟稔地下情形,他们已命精卒将松脂和干透的马粪运入云车下的隧穴中,还排布了麻绳做引。道中那些木架一旦拆除,土面没了支撑,不出几个时辰,云车应当就会巨轮深陷、推动不得,石将军便会令人点燃火物。” 萧妃喜而展颜:“妙极,火势自下而起,那云车如何避得。” 她得知丈夫安然,若昭的建议又如此迅速地得以执行,虽然战局还不明朗,总算是两个好消息。 只是,继而,她与若昭都陷入了更焦灼的等待中,万一韦将军的火力顶不住,云车在深陷前就搭上了城墙,或者虽然云车被绊住、火却没有燃起来,接下来的境况是否仍然凶险,整个宗室该何去何从,是否真的要如丧家之犬般从钟楼地室刨掘逃亡…… 女子出于护崽的天性,总是将处境判断得凶险许多,对未来也多一层悲观的联想。因这份警惕担忧带来的共鸣,令萧妃与若昭越发惺惺相惜起来。萧妃执起若昭的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到了这番地步仍难逃城破之噩的话,你务必记得本宫所托。” 萧妃顿了顿,又道:“若被掳去吐蕃,你也莫存了玉石俱焚之念,活着便有回转之机。” 若昭听了,怜意顿生。两位皇孙虽不是萧妃所出,但她既对太子无鸾凤之情、便也对王良娣无醋恨之意。若昭从淳儿对萧妃的信任依赖,可以看出萧妃平素是善待王良娣与李淳母子的。她希望天家血脉能安然,临危四顾,只能托付若昭与阿眉,偏阿眉却是个吐蕃人。萧妃这二十几年的岁月,似乎都在一些乱糟糟的关系中度过,便没有可以不管不顾的时候。 王妃永远是一副不给人施压的面容,若昭却觉得她已累到极致。 好在她二人只在煎熬中度过了一个白昼,便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等来了捷报。 日落时分的战况讯息,再由内侍辗转传至钟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云车倾覆、敌军溃退的捷报,比任何光明都更能让众人内心一亮。 萧妃行止极为端庄,虽喜色鲜明,也只搂着李淳安慰。她母亲延光就没那么压抑惊喜庆幸之情,亮出嗓门对着外孙李淳道:“淳儿,你父王真是不负太子之尊,指挥着外头的将军们,打了个大胜仗!” 若昭缩在墙角阴影中,心道“成了,真的成了”。她有自知之明,不好凑入宗室成员的庆喜中,但石头落地的感觉如饮甘醴,令她不由去看阿眉,想分享自己的欢欣。 此地,只有阿眉可以让她不那么拘谨地对视。 阿眉却是心绪复杂的。 早间宋若昭拉着石崇义在萧妃跟前说了好一阵话,阿眉便料知她要去找韦皋。看来这宋氏也好,韦皋也好,党项人也好,各有几分本事,在这危城将倾之际,竟将汹汹而来的叛军算计了。 阿眉在脑海中猜测了一番韦皋面对宋若昭时的眼神。当初韦皋在山谷里救下她们,阿眉便看出这中年将军对宋若昭有几分古怪。她只道是久居营田之地、鲜有莺燕的男子见色起意,后来渐渐觉得不是如此简单。 阿眉盘桓长安酒肆既久,观察过多少男子的眼神,这韦将军的眼神分明有一丝留了心的珍惜与敬重。阿眉原本不知原委,后来从若昭的只言片语中探知这二人大约原就相识,不过她也懒得多打问。她只是略带自嘲地暗想,就算韦宋二人之间并无渊源,因宋若昭是中原女子,韦将军对她也必不会对一个西蕃胡人那样冷傲厌弃。 思及此,阿眉虽然面上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疲惫但带着笑意回应若昭的目光,内心深处那异样的不忿却是较前些时日更浓烈了。 她幻想了一剂能治愈这压抑自卑的药,那便是假以时日,比韦皋权势高得多的中原唐人,会向她求助。 这样说来,危城之难暂得缓解,也是阿眉与若昭殊途同归之喜。阿眉希望李唐天家能在奉天再残喘得久一些,却无法回到区区百里之外的长安。如此,她阿眉才能说动德宗,效仿前朝那些帝君,将目光投往与回纥类似的中原人心中的边患之地——吐蕃。 然而,这些城中困兽们还未高兴几个时辰,便传来了一个自乱阵脚的坏消息——奉天县令裴敬,并一些品阶较低、无家眷随行的官吏,大约以为旦夕之间便会城破,竟趁着战事纷乱,带上储备于县衙的糗粮野菜,从另一些刚刚竣工的地道跑了。 奉天城中本已粮储告急、蒿草难寻,韩游環败走邠宁,一时半会无法再从梁山接济一些军粮,这个节骨眼上,裴敬等官吏的悖行,使得宗室成员又陷入了新的惶恐。 一位郡主呜咽道:“我听说,当年张巡守睢阳,叛军围城数月,城中粮草枯竭,张巡将他的小妾杀了,分给将士们吃。” 她的言论倏然引发了其他几位地位不高的宗室成员的恐惧。在长安的生活,多少已让这些女子明白,李姓并不必然带来坐享其成的福祉,得看与圣人的亲疏远近。眼下德宗直系一脉的肚子、城头上那些孔武忠诚的勇士的肚子,是最该被填饱的,若围城再久一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场面登时又陷入了悲悲戚戚的混乱,纵然那延光老公主的呼喝,也是止不住了。 阿眉瞟了一眼因心神疲惫而有些恍惚的、似乎无法对新的险情作出反应的宋若昭,轻轻地站起来,稍事整理自己皱巴巴的灰葛衣裤,走到萧妃跟前,福礼后说了些什么。 萧妃唤来自己信任的两名内侍,随阿眉快步离开钟楼。 阿眉回到了刘宅。 裴县令临阵脱逃,手下的刘主簿大约因为老实,倒仍如老牛般穿梭于奉天城,恪尽职守地为德宗内侍霍仙鸣办事。他的妻氏自然也胆战心惊地困坐破旧茅屋中,直至见到阿眉带人前来…… 约莫三两柱香的工夫,几人便回到钟楼,并刘主簿的老妻,每人抱着不小的布包。 不出宋若昭所料,阿眉拿来的,果然是她俩积攒了月余的鼠肉干和白蒿野菜。刘妻还献上一袋陈年的粟米,虽气味不大好闻,总也是聊胜于无。 阿眉不卑不亢,奏禀萧妃可用这些物什加了雪水冰凌熬煮粥汤,以自己的估算,每日一顿,当可支撑这二十来人三日左右。 此时皇长孙李淳饿得哭起来。他的幼弟,李诵与故王良娣次子李绾,算来不过刚满月,则似乎连哭的气力都全无半分。萧妃好容易在奉天城寻来的哺乳妇人,也是饿了两天一夜,胸前干瘪,李绾吸不到,先头还吵闹,眼下只昏睡在乳娘怀里。 萧妃如遇天降奇兵,忙吩咐内侍先拨了一份应急之食送往德宗与两位贵妃的行邸,余下食材分作五份,就近寻了民宅灶头,将一份鼠肉野菜和些许粟米混合着煮成稀粥,分给饥馑落魄已极的贵胄宗亲。 曾经钟鸣鼎食、锦帛绚烂、离不得熏香的皇亲国戚们,何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衣衫单薄,浑身散发着臭味,却无比小心地捧着以前连自己豢养的犬鸟都不会用到的粗陋陶盆,顾不得烫了口舌,狼吞虎咽地将粥食吃下肚去。 那老鼠虽在做成肉干前已被阿眉割掉了脑袋与尾巴,又被内侍们撕碎,看不出原型,但众人皆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洁净的家牲之肉。只是饿到了这个当口,哪里还顾得刨根问底,人人只觉落肚的汤粥肉香四溢,还带着清雅怡人的菜蔬之气。 唐安公主的驸马韦宥,那般谪仙似的贵公子,此刻也已全不讲究斯文。没有割箸,韦宥便拿手捞了些肉菜稠米,匀到妻子唐安和幼女的盆中,自己则将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他将陶盆对着钟楼窗棂亮光处查看,发现尚有菜齑粘于盆壁上,忙凑上舌头,细细舔舐干净。 “宋阿姊。”阿眉轻唤一声,端给宋若昭一碗稀粥。 若昭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方才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明明闻得到阿眉手里这盆中真切的食物香气,此刻竟完全吃不下。 她看到,无论萧妃还是唐安夫妇,还有不可一世的延光公主,也许他们的动作还保持着已经深入骨髓的优雅,但眼中那对于丁点残食的贪婪,那吃完粥食后完全不尽意的失落,已彻底让他们从神坛跌落下来。 那也是整个大唐的跌落。 宋若昭接过阿眉的陶盆,抵在自己的额头。热乎乎的感觉,像母亲对稚儿的抚摸。她有了器物的遮挡,可以不再故作镇静地目睹这般场面,也可以任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 阿眉静静地立着,目不转睛地看到若昭的泪滴如雨点,落在积了一层薄灰的地面上。一个印子,又一个印子。 这位曾经的长安胡婢,如今周知身份的吐蕃公主,内心畅快极了。 她当然明白宋若昭为何如此悲哀,她也更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欢愉。老天真是有意思,令人间如此混乱而无情。 城外,那云车上的血肉之躯,虽是叛军,却亦是多少寻常人家的子侄至亲,是多少女郎的深闺梦里人,就这样在同胞的计策中以极为痛苦的方式死去,在熊熊大火中灰飞烟灭。而眼前这些李唐血脉,虽靠她阿眉当初未雨绸缪的一点准备,不至于今日即成饿殍,却也已尊严扫地、全无体面。 这些人,纵然不久后能回到长安,看到繁华街市的车水马龙,看到大明宫的巍峨华美,然后想起奉天城内的境遇,想起他们曾为了活下来,吃过连五坊鹰犬都断然不会吃的食物,他们的心还能再次登临李唐天家那高高在上的神坛吗? 阿眉感到,在此情此境,她终于与上苍握手言和。是的,上苍从来没有饶恕过谁,上苍并不独独对她阿眉是刻薄寡恩的。 宋若昭在陶碗的掩护下哭够了,抬起视线,看到阿眉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若昭对这女子原本若有若无的恐惧,又清晰了些。 若昭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而皇甫珩一定会在结束之前,赶到她身边。 她努力用一些无比憧憬的画面,来消弭自己落入低谷的情绪。那些她以想象之笔描摹的画面中,父亲从泽潞宅中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皇甫珩随若昭归宁返家。父亲与珩郎在窗下慢酌浅饮,说着若昭幼年的一些趣事。画面一转,又成了皇甫珩执着她的手,去邠宁见过婆母,珩母温和典雅,竟有些像自己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甚至,其后的一些幻象中,出现了肥白讨喜的稚儿,藕节般的小手无比信任地牵着她,她的珩郎则摇着竹木鸠车在几步外逗她们母子。 都会过去的。若昭相信,皇甫珩、崔宁、李怀光一定在举兵奔来的路上,奉天之围指日可解。这场建中四年岁末的大难,终将了结,大唐帝国的巨轮又会回到原本的坦途中。 届时,太子夫妇、延光公主、韦皋、王叔文、阿眉,这些人不会再与她有何纠葛。她宋若昭在这场泾师之变与奉天之难中,唯一的收获,就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四章 卷土重来 在大唐建中四年,安静是一种奢侈。 或许只有昼与夜的交界,当拼杀的人们因耗尽力气甚至生命而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时,山川大地才得以稍作喘息,被一层无声的晨霭笼罩,如睡在茧中的蛹,获得片刻的清宁。 梁垣背后,皇甫珩却完全睡不着,他从快要燃尽的篝火边起身,绕过避风的巨石。凛冽的朔气扑面而来,脸颊登时失去了知觉般。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番奇丽的景色。 远山朦胧,雪原皑皑,天际一片并不强烈的淡绯色晨曦。从梁山到奉天城外,其实皆是叛军按营驻扎的点点火把,但此刻竟仿佛成为天地画卷的奇特余笔,呈现出一言难尽的冲突之美。 皇甫珩无心欣赏,他急于进城。但眼下看来,叛军云车虽毁、劲卒折损,却仍将奉天围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无法靠近城门。 正无头绪间,坡下树丛忽然有惊鸟飞起。皇甫珩本能地矮下身体,缓慢前行,想看个究竟。 只见近处仍然昏暗的雪地上,冒出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一拱一拱地爬行。皇甫珩起初以为是熊罴,待要细瞧,那东西却坐下,从怀中掏出什么,狼吞虎咽吃起来,分明是个人。 那人抬起脸,借着晨光,皇甫珩终于认出他——奉天县令裴敬。 裴敬刚啃了两口糗粮,忽然头顶雪坡一阵响动,一个甲袍武将从天而降,来拿自己。他吓得魂飞魄散,又暗自叫苦,怎地此处也有叛军据守。 “裴县令,你因何出城?” 瑟瑟发抖的裴敬一听这似曾相似的长安话,把抱着脑袋的双臂放下,才看清,眼前这武将,可不正是在奉天城成了亲的皇甫将军。 裴敬是个吏油子,心眼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他眉眼一皱,登时大哭起来:“皇甫将军,你不是在韩将军处吗?叛军增兵,奉天危急,圣上派下官偷偷出城,去寻援军。” 皇甫珩因宋若昭在奉天得过裴县令手下安置住处,自己的婚礼虽简素,好歹也是裴敬出了官车,心存感激,正要温言安抚,却听一声断喝:“裴明府,你莫当老夫是好蒙骗的,实话说来,你可是私逃出城!” 崔宁和高重捷都是武将,警惕性颇高,早已被这番动静惊醒。崔宁是最早扈从天子逃入奉天城的朝臣之一,与裴敬打交道次数不少,直觉此人不是善吏,还暗暗给他起了个绰号“小卢杞”,此刻听到他对皇甫珩的说辞,哪里肯信。 “裴明府,你说负旨出城,圣旨呢?”崔宁森然道。 “哎呦,崔仆射,城中都乱成一锅粥了,圣上哪还有时间请陆大学士拟旨,下官,下官奉的是圣上的口谕。”裴敬心想活见鬼,怎么崔宁和这皇甫将军在一处。 裴敬在奉天是个大管事,却并不太清楚德宗御前的军情安排,因而不知晓崔宁与皇甫珩前往魏博镇找李怀光回撤勤王之事。 此时皇甫珩也对他起了疑心,蓦地问道:“那么圣上的口谕是令你去寻何处援兵?” 裴敬将心一横,继续编下去:“乃是前往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圣上说悔不该不听崔仆射的进奏,早就应下诏李节度前来勤王。” 裴敬与德宗内侍霍仙鸣交情不错,听霍仙鸣说过,崔宁曾因李怀光之事被德宗骂了个狗血喷头,实在不是德宗跟前的宠臣。 何曾想,这为了讨好崔宁的话,正是露了马脚。崔宁哈哈大笑:“裴明府啊裴明府,老夫和皇甫将军早就衔旨去了李节度大营,哪里还轮得到你。再说,城中恁多善骑将卒,韦皋营中随便拉个牙将出来,也比你强百倍,圣上怎会遣你出城!” 裴敬暗道,天爷呐,这些个武人,看起来鲁莽,原来心思都跟狐狸一般。事已至此,他终于不敢再隐瞒,将自己和一些低级朝官偷了糊口的糗粮、从地道出逃的事,如实吐露。 不独皇甫珩,崔宁和高重捷亦是熟稔兵法之人,三人几乎同时喝问道:“城中粮草还有几何?” 裴敬哆哆缩缩道:“韩将军从梁山撤走,韦将军岳父、西川张节度的接济又过不得凤翔镇,奉天粮草几已空竭。要不是四面八方都问我要粮,把下官逼得实在没法,下官哪里会临阵脱逃。可这,这龙武军和陇州军,还有天家宗室几十口人,朝官几十口人,每天都要吃吃吃,下官哪里是可以指土为粟、点石成肉的神仙。下官的苦,几位将军哪里能体谅得……” 他还在絮絮叨叨,皇甫珩已打断他:“奉天城竟有地道?尔等自何处地道钻出,难道未被叛军发觉?” 裴敬恭维道:“皇甫将军收编的党项子弟着实了得,与地鼠别无二致,挖起洞来又迅捷又刁钻。这奉天城东北角的护城河外一里之遥,有一处崖沟,上有青石横亘,藤树丛生,深冬也掩盖得严实,地道的出口就在彼处。吾等钻出后,在青石下躲了一阵,听那叛军主力皆在西边大门,便四散逃了。” 皇甫珩心意一动,蓦地想起自己离开奉天的前夜,若昭缠着自己讲述李光弼以地燧妙计反攻史思明大军的故事,不由沉吟道:石崇义怎会在奉天挖地道,莫非是若昭的主意? 他胸中一股思念涌起,又担心昨日血战,城中也遭流矢,不知若昭安危,越发急切地要入城。 “既能出,便能进。崔仆射,晚辈愿去勘探一番,仆射可与人马驻足此岗等候消息。”皇甫珩道。 崔宁颔首。 于是皇甫珩弃马步行,押着裴敬,二人循着雪原缓坡的阴影处,缓慢地往奉天东北前行。如此遮遮掩掩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护城河在望。隆冬时节,河水枯竭,河道中露着零星的冰块,已无甚防御作用。但令狐建的龙武军见习兵卒把守这东北角城门,床弩、木石等亦不少,叛军倒也未敢强攻东北角,只在河外形成围城之势。 裴敬指着梁垣下隐约露出的一个大雪坑,喏喏道:“皇甫将军,下官将路带到了。下官在潼关老家还有七旬高堂,这兵荒马乱的,下官实在想留着半条性命,回去看一眼母亲。” 皇甫珩看着裴敬委顿乞怜的眼神,觉得此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又听他提及老母,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况且此处已在叛军巡防范围,若这裴敬真的喊叫起来,更要坏事,不如就放他离去。 皇甫珩点点头,竟还嘱了一句:“途中小心些。” 裴敬一愣,大揖及地。 “这皇甫将军,着实是个善人。他那娘子也斯文有礼,唉,乱世鸳鸯,只望他俩个有好报罢。”裴敬心里嘀咕,旋即猫着腰,往回爬去。 皇甫珩趴在雪堆上,正观察叛军巡逻的路线,西边方向却传来密集的鼓声。 只隔了不到十个时辰,叛军竟然又发动了进攻。 原来,云车倾覆的当夜,朱泚便得到了留守长安的李忠臣派出的快骑急报。李怀光杀了源休,誓师勤王,火速越山渡津,兵锋直指泾阳,旦夕便可自北往南虎视长安,恰若悬于西京头顶的利剑。 朱泚闻报,吓得从卧榻上一跃而起,连夜召集张光晟、王翃、姚濬三人商议。 姚濬由于刚在漠谷伏击了灵盐二镇的勤王军队,又帮助朱泚夺下梁山高地,正是一洗当初奉天首战失利之耻、扬眉吐气之时,便轻描淡写道:“陛下莫忧,李怀光朔方军东征河朔时途径长安,才是真正受过那李唐昏君怠慢的,况且朔方军自建中初年起,就不断被李适拆分、移镇,没少劳军伤民,想来那些朔方将士心中的怨气,比我的泾原军更盛。或许李怀光只是回到关中观望局势,按兵不动而已。” 张光晟默不作声,王翃却眉头一展,恭维道:“姚元帅所言甚是。依臣所见,只要这奉天城尽快攻破,吾等将城内一众李氏杀个干净,那些什么勤王不勤王的藩镇,还能有何惺惺作态之举。届时李怀光至多也不过是问陛下多要几个州的地盘。” 朱泚扶着额头道:“若不是云车深陷地道、又遭火攻,以至吾师死伤两千精兵,此刻朕与诸卿早已在奉天城头痛饮庆功酒了!这小小奉天,怎地如此难打。” 王翃宽慰道:“陛下,两军对阵,勇者胜。纵有云车之噩,那姚帅和张统领手下的兵卒加起来,也有数千壮士。眼下邠宁韩游環被赶跑,西川张延赏又被困半道,这天寒地冻的,奉天城内还有几天的粮食?彼等刚经历一场血战,又缺粮饷,正是精疲力竭之际,我军不妨仰仗姚帅守梁山的主力,天明时分再打一场攻城战,累死那韦皋和浑瑊,臣不信这奉天的城门打不下来。” 姚濬一听,心想,他娘的,又要用我的泾卒去拼命? 姚濬比皇甫珩年长三四岁,如今不过二十五六。他暗通朱泚与王翃,在父亲姚令言和义弟皇甫珩面前则假装有勇无谋,终于在一月前兵变成功,如约得到朱泚许下的好处,不免对自己的能力大为自信。他虽暗骂王翃慷泾卒之慨,却又觉得,机会来了。昨日泾师不为前锋,死的基本都是云车中心阵营的幽州精锐,令朱泚痛心疾首。张光晟有些古怪,主动请缨来打奉天,这时候又缩了起来。不如他姚濬带上泾师步卒,明日尽兴拼杀一次,只要冲开奉天城门,头功不是他姚濬的,还能是谁的。 他正思及此,朱泚主动开口道:“朕与诸君的大业,成败在此一举。姚卿,你莫以为幽州将卒才是朕的嫡系。当年朕受唐帝猜疑,不得不离开长安,出镇泾原,是姚卿与泾原子弟令朕再次振作。若论嫡系,幽州早已是朕的弟弟、燕王朱滔所控,泾原才是朕的根基。” 姚濬心眼一转,瞬时已伏在榻前,准备听条件。 “若明日姚卿一举破城、擒得李适与李诵等人,不独泾原,西北各镇便都姓姚了。” 朱泚这位新君的出手阔绰不独于此,他还许了百份告身,又连夜令内侍近卫抬出从长安运来的黄金、铜钱、绢帛,置于梁山大营的主帐之外。 重赏之下,泾卒沸腾。对这些久居边镇、穷怕了苦惯了的将士们来讲,唯有靠军功才能翻身,或升官或发财,再也不会如蝼蚁般低贱。 近午时分,天光大亮。不必姚濬多加动员,泾师将卒已吃饱了肚子,刀戈齐整,弩机在手,按营列阵,呼嚎着往奉天外城举步逼近。 昨日血流成河的沙场,惨象还在,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有些被烧焦的尸身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但姚濬的队伍熟视无睹,他们如来自西北的狼群,早已不记得当年为大唐镇守泾原、防御吐蕃的岁月,只盯着面前那座护着唐帝宗室的黑黝黝的城堡。一些低级士卒在快速地讨论着“浑碱和韦皋长什么模样”、“太子会穿什么眼色的袍服”之类的问题。他们暗暗给自己鼓劲,深信自己能得老天的眷顾,全胳膊全腿地抢上城楼,嘶喊着找到那些分外值钱的皇亲或将军,一刀取下他们的首级,人生从此飞黄腾达。 韦皋昨日经历一场恶战,黎明方歇,不过歇了几个时辰,又在睡梦中听到鼓声震天。他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右掌已经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环首刀。 “将军,叛军又来攻城!”牙将快步跑来,伏倒在韦皋跟前。这牙将不是骇怕,而是肚中无粮,跑得又急,登时腿软,再也支撑不住。 韦皋连骂娘的气力都不剩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多好,再也不必苦守这奉天。 眼前的局面是自己找的。听闻长安兵变、天子播迁奉天城,他一刻不耽误地带上全部家当和人马赶来勤王,京兆世家培养起来的贵族对于天家的忠诚,究竟占了几分,是否更多地因为不想失去富贵险中求的机遇,他承认,只有自己知道。 可他还未来得及再想深些,浑瑊和太子李诵已奔上城来。这两人一老一少,一个粗莽,一个清瘦,却周身仿佛仍精神奕奕,全无颓靡放弃的败象。 韦皋喉头一股甜腥上涌。他才过而立之年,总不能不如老将军浑瑊吧。他好歹在边疆打过蛮子,总不能还不如久居少阳院、第一次上阵督战的太子吧。 亲随见主帅倏地站起,忙去寻他的兜鍪递上。韦皋却一把撸开,道:“韦某这颗脑袋,今日纵是天神下凡,也休想摘去,要这累赘作甚!” 太子、浑瑊、韦皋,三人立于奉天主城之上,号令区区千余士卒,拔剑张弩,备石捆木,重燃兽脂,再迎劲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七骑披靡 皇甫珩伏在原上灌木丛后,听得西边战鼓擂响、喊杀声震天,心道不好,怎地云车刚覆,叛军就又卷土重来。 他急步从奉天东北角绕至西南方向,只见硝烟复起、激战更酣。叛军虽丢了云车,但仍有轒辒车、撞木、云梯等攻城利器。守城的唐军则在昨日大战中消耗了太多弩箭、兽脂、石块等,骤然面对气势汹汹的叛军,实在颇有些捉襟见肘、无法抵挡。 姚濬所部的先锋步卒,镇守泾原边镇已久,其中很有些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也是最早一次攻打奉天城的幸存者,当时在羊马墙附近从韦皋与韩游環的双重夹击中逃生的记忆,此番反而帮助他们灵活地躲避城上箭矢,带着云梯迂回前行,眼看便已能搭上瓮城城墙。 浑瑊与韦皋又见叛军的撞车也直冲城门而来,忙令刀车在门内抵住,又于刀车之后排开数架草车,淋上松油兽脂,准备着一旦叛军先头撞开城门,便继续以烈火相迎。 此际已过午时,晴空如碧,冬阳却正好被一大片云团遮住,叛军的云梯和锁钩攀附上奉天各处城墙后,士卒攀爬抬头,不受阳光刺眼,更利看清滚木石块的来向。 泾师本是以逸待劳,清晨又饱餐一顿肉食,人人气力充沛。而浑瑊与韦皋的守卒,刚经历一场恶战,数日来也不过以些许野菜糗粮充饥,纵是那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也经不住高度的疲惫与饥馑,渐渐体力不支。 皇甫珩远远望见,已有勇猛如虎的泾卒登上城牒,虽则立刻便被陇州兵群起砍杀,但不断又有泾卒爬上墙头,与守卒展开肉搏。奉天城墙就像一道开始渗水的堤坝,终会一溃千里。 他略一思忖,便摘下兜鍪,脱了山文甲战袍,只穿着一身灰青色劲服,又将角弓与箭袋挂在腰间,贴着雪坡往城池方向滑去。 西边瓮城与东北角的围城叛军间,泾师传令的骑卒不时来往。皇甫珩伏在道边雪堆中,候得一炷香的功夫,果然见一骑快马自东往西而来。马背上那戴着翎羽、披着肩甲的传令兵,本要往中军主帅姚濬、张光晟处,报信东头的幽州营正往令狐建所防守的一段城墙猛攻,准备与西路主军在城上合围、一举拿下奉天的外城墙。 皇甫珩轻轻端起角弓,凝神屏息,待那快马甫一进入短矢的射程,果断地射出一箭。传令兵的护具只在头胸部位,这支利箭则恰恰直穿其左侧腹下。只听他“啊”地惨呼一声,双手一松,仰天落下马去。那战马受过训练,虽感觉缰绳一松,但并未受惊,仍是沿着雪泥之道往前驰去,只是速度慢了些。 皇甫珩倏地站起,大踏几步来到路边,双目死死盯住那马。顷刻间,马已近在咫尺。皇甫珩暴起发力,提足猛奔,伸手准确地抓住那晃在马颈处的缰绳,一跃而起,左足踏上马镫,身体已腾到空中,又稳稳地落在鞍鞯之上。那马猛地又觉背上沉重,刚要不驯,却被新骑士巧力一拉辔头,脖颈与马肩的交界处得了一记鼓励的拍打,浑噩间也就不作他想,继续奔驰。 西路战场攻势鼎盛,阵列井然。皇甫珩胯下的快马熟识路径,从边路直冲中军指挥的战车前。皇甫珩虽无令兵盔羽,但一身青灰短打本就是泾师服色,加上马头上也戴着鲜艳的翃翎,因此他如一道闪电穿阵而过时,一心攻城的叛军,竟未发觉这传令轻骑有何异样。 皇甫珩的心提到了嗓子口。他对自己此举其实并无多少把握,只是一遍遍回忆当年那个场景。 那也是个晴朗的午后,泾州被来犯的吐蕃人围住,泾原守军却因情报错误,大部被调往邠宁边境防秋。姚濬当时只得十六七岁,已显骁将模样,登临城头,与阿父姚令言的副将一同指挥守城战役。皇甫珩跟在姚濬身后,眼看狼群般的吐蕃人汹涌而来,正惊惧间,只见远远一线黄沙如浪泛起,姚令言带着一队铁骑自北边邠宁方向怒奔而来。姚令手执令藩兵丧胆的大唐陌刀,晃眼的亮光胜过天际闪电,直冲敌军指挥大将。城上副将机敏过人,立刻下令所有守军用吐蕃话大喊“唐人援兵已至”。 这副将,正是如今已殉国的泾原节度使留后冯河清。 皇甫珩胸中义气激荡,他想着当年义父纵马冲阵的孤注一掷,以及冯将军的急中生智,便决定殊死一搏。 耳边疾风呼啸,穿过层层的弩车与步卒,身披重甲、牙将环列的姚濬等人,越来越清晰。 皇甫珩一只手已摸上角弓,他要做决定的是,谁是他第一个目标。 他无法瞄准姚濬。幻象交错,他陡然觉得又回到当年的防秋之战,姚濬转头对他说“彦明快瞧,阿父来救咱们了”。 电光火石间,皇甫珩觉得喉头一紧、眼眶一热,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正当此际,叛军阵营北边忽然骚乱起来。只见刀丛兵海之中,五六匹飞骑如破浪之鲛,也是直往中军指挥车而来。 崔宁和高重捷二马当先,韩游環的邠宁假子和皇甫珩的党项随从紧随其后,几人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嘶吼着“朔方李怀光援兵已至”、“诛灭叛军、贼逆休逃”,长刀与马槊所到之处,叛军步卒血肉交迸,哭喊一片。 为了攻城,步卒换上的都是长弓,此刻忽遇崔宁骑马冲阵,便有那镇定的神射手,也是颇受武器的掣肘,一愣神间已错过发矢的时机。 指挥大将中,姚濬、张光晟和王翃的反应,都不及奚人李日月快。只见李日月提起陌刀,纵马而出,试图拦截崔宁与高重捷。 叛军纷纷闪开一条路,正盼着他们的主帅之一、这勇猛如煞神的奚人几刀定乾坤,却只见斜刺里一支短箭,呼啸而来,正中李日月胯下战马的脑门。战马一声惨鸣,未即刻倒毙,只痛得癫狂起来,剧烈地摇晃着脖子。 李日月本能地试图稳住马头,正喝斥间,眼角余光感到身侧又出现一匹战马,恍惚瞥见马上的鸿翎,他正惊喜,不料马上骑士突然来抓他的陌刀。大唐陌刀又沉又长,本是步卒对付骑兵的利刃,后来有些骑术了得的大将,在马上亦能将陌刀用得出神入化。 李日月身为沙场宿将,饶是执掌陌刀如举手抬足般自然,却奈何惊变骤起、毫无防备,“呀”地一声还未喊出,刀柄一震,已脱手而去。 皇甫珩夺得陌刀,怒喝一声,反转刀柄。泛着寒光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劈将下来,势大力沉,竟透过战甲,活活地把李日月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出来,四散溅射,李日月连头带肩的半截身子落下马来,下半截身子还在马上,伴着那中箭的战马颠簸一阵,终于也轰然倒下。 大将在自己军中被取性命,且死状如此惨烈,无论是姚濬、张光晟等主帅,还是麾下泾师军卒,均是惊恐万分,一时间怔在当场。 崔宁辨出与李日月交手的骁悍骑士,正是皇甫珩,不由畅然大笑,对高重捷道:“老夫本是武将,在长安可真是憋屈够了,今日定要杀个痛快。” 又回头对几名邠宁牙将道:“儿郎们,莫要给你们韩将军丢人,随我来!” 言罢,一夹马腹,虎威更立,刀锋直指围着姚濬等人的亲随阵营。 姚濬出兵前,因想着韩游環的朔方铁骑已被赶回邠宁,颇有些托大,列阵布兵均未想到会有骑兵冲阵,牙兵手中连长矛都未得一具,如何阻得了崔宁等人的所向披靡。 但越驰越勇之际,皇甫珩却杀开一条血路,向崔宁高喊:“城门要紧,冲杀城下叛军。” 那厢奉天城上,浑瑊正目眦欲裂,忽见围城的泾师,中军大乱,一片哭爹喊娘。他定睛细看,终于确信那是崔宁赶到,不由大笑:“崔仆射,你果然还有当年之勇。” 又疑惑地问一旁的韦皋:“咦,那个骑在马上但身无片甲的又是谁,怎地也着泾卒服色?” “那是皇甫将军。”韦皋目光复杂,沉声道。 “皇甫将军?哦对,随崔仆射出使李怀光的泾师未叛之将。陛下真是有识人之明,敢用此人,果然了得。” 浑瑊本以为今日大势将倾,自己怕是要殉身城上,此刻峰回路转,一时神思起伏,言语仿佛要宣泄情绪般地收不住。 韦皋不再搭话,而是仗剑奔走于城上,高声呼喝:“众儿郎且看,朔方援军已至,贼逆主帅被斩,叛军旦夕必败。莫泄了士气,快快随我诛杀城下叛军!” 话音未落,只听某处城牒一阵欢呼,原来是太子李诵于战旗之后引弓搭箭,射杀了一名抢上城头的泾师小头目。 城上守军士气大振,城下叛军更是阵脚大乱,崔宁、皇甫珩等七骑,如天兵般,左冲右突,长刀落处,莫说推着撞车的士卒,便是刚刚挂上云梯的勇士也是身首分离。 伴随着真真假假的“主帅李日月已死”、“主帅张光晟已死”、“朔方援军赶到”、“邠宁援军赶到”的喊声,攻城的泾师军心动摇,半个时辰前还如狼似虎,此刻竟已现颓势。 攻势一缓,守军便争取到了时间。一镬镬烧开的松脂兽油倾泄而下,将登城的叛军浇得皮开肉绽,如堕阿鼻地狱。 姚濬回过神来,咬牙跺脚,眼见自己麾下的泾卒如被割的韭菜,不断折损,气得吩咐左右:“放箭,放箭,射死崔宁、射死皇甫珩!”又对牙将道:“快去城东把幽州兵调来。” 手下不敢怠慢,指挥长兵开弓对准城门前左突右冲的劲骑。但瓮城之下尽是推车或登城的叛军步卒,后阵的叛军放了几箭后,非但未射中移动迅速的崔宁等,反倒误伤了自己人。前阵与后阵本就分属不同营将,此乱一出,各营间不由叫骂起来,更为混乱。 韦皋在城上看得分明,急步奔到瓮城正门之上,高声喊道:“崔仆射,皇甫将军,入城,快入城。” 崔宁虽杀敌无数、赚尽威风,终究也是久历沙场、识得安危的宿将。他见皇甫珩并无战甲护身,有几次险中流矢,便抬头冲城上呼叫:“先将皇甫将军放进去!” 此时,门前撞车附近的叛军步卒,死的死,伤的伤。韦皋急令门内刀车后退,吊起城门。 皇甫珩也不再恋战,正要掣缰入城,忽然发现七骑中只剩了六骑,高重捷不知去向。 他知高重捷乃高振的族兄,今日又是一起拼杀的同袍,自然有所挂念。他掉转马头,跑了几步,试图寻找高重捷。就在这顷刻间,叛军一辆轒辒车后放出一支冷箭,“噗”地一声穿透皇甫珩的肩胛。 皇甫珩只觉得好像被用力地打了一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无法挽掣马缰。 胯下战马有点懵,它毕竟是叛军的成员,没了骑士的指令,更不会往陌生的奉天城门方向跑,而是返身往叛军阵营跑。 轒辒车后放箭的泾卒认得皇甫珩,此人本可以再补一箭,却生了贪心,想要活捉皇甫将军,便一跃而出,试图上马。 乐极生悲,他加官进爵的美梦还未做到,奉天城上一支劲矢正中他的胸口。他蓦地僵住,于是被第二支更有准头的箭射中面门。 韦皋放完箭,正要喝令门下守卒出城去救皇甫珩,崔宁已拍马追上,并骑时扯回缰绳,道声:“小子坐稳些,别折在此处!”大臂一挥,生生将皇甫珩的马拉转了向。 崔宁用力过猛,兜鍪也震了下来,露出花白的发髻。此时日头已偏西,城上守卒见到白发老将军舍命救人,逆光而来,双骑飞尘,犹如天神一般,更涨了士气,山呼军号,向叛军发出更猛烈的反攻。 姚濬心有不甘,还想将幽州兵与自己的泾师合在一处,继续攻城。 王翃在一旁劝道:“姚帅,你我二人都是追随朱太尉,哦不,追随陛下起事的同袍,老夫劝你一句,幽州军是陛下的嫡系,切莫再于你手中折损。” 姚濬愠怒而无奈,阴森森道:“王仆射,出主意让我攻城的也是你,现在劝我认栽的也是你。拜你那本事了得的外甥所赐,我还有什么颜面回梁山见陛下。” 王翃脸皮一松,意味深长道:“是我外甥,也是你的义弟,论来也是你泾原镇出的将才。不过姚帅莫急,依老夫看来,功臣进了城,好戏往往才开始。” 他刚说完,张光晟纵马而来,身后跟随的几名精兵,抬着一具浑身中箭的尸体。 “鸣金吧姚帅,折了李日月,但好歹也杀了高重捷。咱们回陛下处从长计议。”王翃指着高重捷的尸体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六章 有惊无险 皇甫珩被陇州兵卒七手八脚抬进膳棚时,还是清醒的。他咬着牙关,勉力抬起右手擦拭自己左肩的血迹。伤口周遭黏黏糊糊,却谈不上血流如注,原本尖锐的痛楚也渐渐转为有些麻木的沉重感。 他数年的戎马经验告诉他,这支来自原本麾下之士的利箭,尚不至要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给他端来水碗,恭敬道:“将军,医官刻下即到。” 皇甫珩这才觉得饥渴交加。他一气不歇地饮了几大口水,有些呆滞地盯着那陇州兵。他很想问是否有吃的,但想起此前裴敬所言,奉天城中已起粮荒,硬是忍住了腹中那比伤口之痛更为难耐的饥馑冲击。 然后他看见一个身形细痩的女子晃了进来。打眼一瞧竟仿佛他的若昭,但那小脸凑近后,却分明罩了一层宋若昭所没有的妖娆,可不就是韦城武收的婢女,那薛小娘子。 “皇甫将军,韦将军命仆妇伺候尊驾用膳。”薛涛低眉顺眼,语音柔婉。 她用词斯文,举止轻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镇定,仿佛与这战事喧嚣的危城,处在两个时空。 不过那所谓的膳,实在名不副实,一钵野菜汤,半个粟饼而已。 皇甫珩狼吞虎咽,与那些粗豪的低级军汉也无甚两样。难得薛涛面无波澜,一勺勺喂来,颇跟得上眼前这今日功臣的吞咽节奏。 棚外,城上传来的喊杀声倏地转为欢呼。一旁的陇州兵喜上眉梢,他像野兔般窜了出去,不久就听见他的嚎叫:“叛军败退!王师大捷!” 皇甫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大半日,他的心神犹如那支插在他肩头的利箭,笔直而锐利,一往无前,似乎所有的举动都出自兵家的本能。这不顾一切的以小博大,老天竟然让他们真的反败为胜。 他略略思量,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初自己与若昭月下盟誓的那夜,不也正是在韦皋的膳棚里吃的饭食,也正是刚刚经历一场王师守住奉天城的胜利。 他的目光落在薛涛脸上,自然想起他的若昭。他恨不得立刻便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盯着她朗朗晴空般明澈的眼睛。 宋若昭那令他一见便知会执手相伴的凝眸回望,是他在提气上阵的勇悍之外,于这世上所拥有的另一份财富。他一旦暂时脱离险境,便像一个守财奴,迫切地要去打开自己的箱子,看看宝贝还在不在,是否完好。 但他总是男子,又是武将,即便人人都知道他皇甫将军的妻室在奉天城内,他也不好意思请兵卒仆妇去向焦头烂额的守城大将韦皋打听若昭的情形。 皇甫珩面色变幻的模样,叫薛涛看了个真切。她拾掇碗碟,躬身道:“韦将军已遣人去萧妃处报信,请将军的夫人前来。” 皇甫珩心道,你恁地不早说,倏尔又忧急起来:“若叫夫人见到我这箭伤,她怎忍心。薛小娘子,可否劳你,将夫人拦在棚外,便说医官正在医治,我无大碍。” 薛涛心意一动,暗道他对那宋家阿姊还真是细致心疼。她自小居于长安闺中,不曾识得真正带着沙场风尘的武将。此番流落奉天,见到的武将,如韦皋或皇甫珩这般,上阵拼杀身手了得,下得马来又温柔有礼,这让薛涛的少女春情似乎再也不会牵挂于那些国子监的书生们,而是满溢着对孔武而细腻的成熟男性的崇拜。 医官进屋时,一瞧皇甫珩的情形,心下先松了口气。他跟随韦皋征战几年,见过的伤员不计其数,以至于通过精气神,便能判断是否能把性命讨回来。医官铺开诊垫,将花蕊石、硫磺粉等研细,又备好白桑皮细线,然后向皇甫珩道:“将军只怕要吃些苦,且忍得片刻。” 皇甫珩知他要拔箭,刚要点头,忽听门外薛涛喊道:“皇甫夫人,稍后再进去罢。” 他知是宋若昭赶来,心意激荡,又想即刻见到爱妻,又怕惊吓了她。情思交战间,宋若昭急步跨了进来。 若昭在来时的路上已见着不少呻吟的伤兵,她甚至有意盯着那些肢体细看几眼,使自己对皮开肉绽的血腥景象不至惊慌。只是一见到夫君的模样,她仍觉得心底猛烈地抽动起来,脑袋一阵眩晕。 但皇甫珩陡然焕发喜悦的眼神,给了她勇气与静气。她跪在榻前,轻轻握住夫君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柔声道:“必无大碍,我陪着你。” 医官递过一根绢帛包缠的木条,皇甫珩咬住,侧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若昭。妻子的秀雅面容和坚毅神色是那么真实,他皇甫珩只要沉浸在这真实的眷属深情中,臂膀上针扎刀剜的创伤之痛,又算得什么。 医官剪去箭头与箭尾,屏了一口气,卯足握劲,猛地发力,果断将箭杆拔了出来。宋若昭心又一抖,双手虽还扶着皇甫珩的肩膀,却不由闭上双眼,准备着听一声夫君的呻吟。 皇甫珩却始终安静,甚至没有令宋若昭感到他握着她的手在使力。他只紧紧咬着那根帛木,额头上青筋凸绽,又被一层密密的汗珠覆盖,显示着疼痛对他的袭击。 宋若昭讶异地睁开眼,见皇甫珩盯着自己的双眸里甚至还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既像是以嘲笑对箭伤看得云淡风轻,又像是以嗔笑安慰若昭莫急莫怕。 医官清了创,用白桑皮丝线缝合了,又仔细敷上石花散,行医完成,也已是满头大汗。他揖礼道:“将军,夫人,幸好是寒天季节,箭伤愈合得快些。下官在营中尚有士卒们要医治,先行告退。” 一旁的薛涛与韦皋的牙兵也都是机灵人,哪还敢再留在屋中叨扰这对鸳侣,忙一同退下。 “若昭,城中无粮,你可饿着了?” 若昭没有想到,夫君吐出帛棒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般。她扑哧一笑,将方才心疼他又不敢落下的泪水也震了下来。她轻轻依偎在丈夫身边,低语道:“跟着太子妃,岂能饿着。” “李怀光已誓师勤王,算来此刻应到泾阳了。若他攻打长安,叛军必回撤,奉天之围也就解了。” “彦明,莫再说国事军情了,好生歇息,伤能快些好。”若昭嗔道。 “那便不说这些,但我睡不着,只想看着你。” 若昭脸一红。二人虽已是夫妻,但皇甫珩素来惜言,陡然说起这般直白的情话,直叫若昭又羞又喜。 “我第一眼见你,只道你是生人勿近的严苛性子,却原来也这般嘴舌油滑。” “你哪里是陌生人,你是我皇甫的妻子,是我心尖上的人。” …… 皇甫珩与宋若昭在膳棚中良辰燕婉之时,崔宁等人,正在德宗御前奏对。 德宗这几日数度以为到了绝境,连太子李诵都遣上城楼督战,战事频频起伏,实在是心力交瘁。若不是陆贽与卢杞两位文臣日夜相伴,他只怕半个时辰都睡不安稳。此刻夜幕降临,天穹之下终于又恢复宁静,可就算浑瑊、韦皋、崔宁三人都齐整地站在御前,内侍霍仙鸣也报知宗室成员在太子妃的照料下全员安妥,德宗还是失了天子的威仪,有些痴愣地望着舍命勤王的诸位臣子。 众人之中,浑瑊资历最高,将今日战况禀报了一遍。德宗听完,似略略回神,说了几句“诸将之功,待朕细思如何论赏”的场面话,还特别问了皇甫珩的伤情,嘱韦皋着军医悉心照料。 崔宁在一旁颇有些扬眉吐气地盯着卢杞这个老对头,暗自回想着李怀光的话:“无论是你崔仆射这样的回翔宰相,还是我李怀光这样尚在镇上的节度使,陛下对吾等武将如此苛待,皆因那姓卢的丑门郎。” 他正凝神间,忽听德宗缓缓开口道:“崔仆射,李怀光既已誓师勤王,为何如此慢慢吞吞?” 崔宁一怔,暗道,圣上您是吓傻了吧,老夫和皇甫珩,轻骑赶路,累去半条命,这才能在昨日赶到奉天城下。那李怀光数万军卒,辎重塞道,哪有那么快。 见崔宁愣着不说话,德宗的口吻更森严起来:“若李怀光直接赶来奉天,高重捷今日怎会战死?” 黄昏鸣金,战报已明,御史高重捷身中流矢,被叛军将尸身拖走了。 崔宁一股火气窜上来,心想真冤煞老夫,自入京后便未见得几日陛下您的好脸色,播迁之难中,我老崔如此东奔西走,还舍了性命冲阵退敌,怎地就横竖不能遂了圣意。 浑瑊立于他身侧,发出轻微而低沉的喉音,意在提醒崔宁这个暴脾气莫再说错话。奈何崔宁瞧见卢杞回敬过来那毫不示弱的嘲讽眼神,哪里还忍得住,干脆咚地一声伏在地上,一字一顿道:“陛下息怒,老臣亲眼见到李节度杀了贼泚的说客源休,一心忠于陛下社稷江山。况且陛下的神策军亦未越过京畿,老臣以为,朔方军就算全力赶来,他,他李怀光也不是神仙,数万大军如何能如微臣几骑快马之速。陛下莫再误信宵小之言、冤了李怀光哪!” 崔宁因想着德宗身畔不离卢杞,定是又被这奸臣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自己与李怀光的坏话,不免怒火攻心,恶狠狠地瞪着卢杞。他甚至还甩了一眼给陆贽,眼锋中尽是不满。崔宁虽平素倒还服帖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陆贽,觉着这有内相之称的大学士是个君子,此刻却怨恨陆贽伴君左右而不能劝谏德宗亲贤臣、远小人,竟是个无用的书生。 “崔仆射,你这话听着似有所指。”卢杞迎着崔宁那刀子似的目光,毫不示弱。他是门下侍郎,论来与崔宁同为宰相之位,又不像崔宁那样只是个挂名相公,这个时候可没什么好客气的。 奉天粮荒,卢杞连日来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但一到了御前和崔宁争执,他似乎就有了气力,亢奋得很。 韦皋忽然觉得一阵烦躁,自己倾力扛下护城重责,几近虚脱,如今大敌尚在,怎地这御前又吵了起来。他偷偷举目,瞄了一眼德宗,天子的疲倦是显而易见的,既如此,这九五至尊为何还要热衷于挑起臣子间的战争?韦皋想起自己当年在长安的御史生涯,如今思来,确是跑去陇州营田快意自在许多。 浑瑊见崔、卢两位上卿剑拔弩张,心知当务之急是赶紧打岔。浑瑊忙向德宗道:“陛下,崔仆射赶来奉天的路上,遇到了普王。仆射,兹事体大,速向陛下奏明。” 他这个岔打到了德宗心里。普王李谊失踪之日,正是叛军的云车逼近奉天、梁山邠师失守之际,城中乱成一锅粥,德宗深恐自己要做亡国之君,竟把那视同己出般的侄儿给忘了。 “力战几日,诸卿定已疲惫至极,都退下罢。仆射留步。”德宗缓缓道。 众人告退后,德宗才吩咐霍仙鸣为崔宁卸下铠甲,令他坐下说话。 崔宁气未尽消,有些生硬道:“陛下,臣在途中见着了普王……” 德宗却打断他,说起另一桩事:“仆射,你可知月余前,朕便听说,泾师长安兵变之日,你虽连夜驰出玄武门,要追随朕,却在半道下了马,观望长安情形。有人弹劾你,这是望风度势、首鼠两端之举。” 崔宁刚把屁股坐稳,一听这话腾地又跳起来,怒道:“陛下,臣若有歹心,若,若想附逆贼泚,怎地还会去找李怀光,怎地还会于今日恨不得舍了性命去守这奉天城门!” 德宗皱眉道:“崔仆射,朕最恨你这脾气,一点就着。如崔仆射这般,无论远在西川,还是近在御前,你这沉不住气的武人性子,叫朕如何维护你?” 天子又叹口气:“你也不想想,朕若当时就信了谗言,如何还会命你作为使者去请李怀光?” 崔宁牛眼珠子转了转,复又坐下,粗声道:“陛下英明。” 德宗心中冷笑了一声,龙颜恢复和悦,问道:“你在半道遇见普王,他可受伤?” 崔宁道:“殿下安好,带着那个泾原孔目官,往神策军李晟处告急。” “哦。”德宗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颓丧道,“吾堂堂天子,今日落得四处讨兵之地步。” 崔宁心头一软,俯首向德宗道:“陛下,臣斗胆进言,陛下应速速召回普王,并令普王领至少过半的神策军前来奉天。否则,只怕当年灵武继位之事,会重演。” 不等德宗发语,崔宁又掷地有声地加了一句:“并请陛下贬斥门下侍郎卢杞,莫再伤了李怀光的勤王之心!” 长久的寂静。 德宗在这寂静中,面上既无阴云,也无怒相。崔宁的话,像那些沙场武将挥砍厮杀的动作,简单直白,毫无费解之处。天子,却好像在细细品味。 德宗的这一反应,让崔宁长久以来终于看到了希望般。圣上,这次似乎是静下心来琢磨他这个奉天大功臣的肺腑之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七章 直陈噩耗 凛冬之夜的寒气,和创口缝合处的疼痛,终于还是在三更时分,将皇甫珩从舒缓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若昭沉睡,蜷在一边,虽和衣而眠,看上去仍是瘦得伶仃。皇甫珩侧过头,有赖透窗而入的月色,细细打量妻子的容颜。 他在想,如果当初若昭没有卷入护送李淳的行动,后来又没有成为自己的妻子,怎会在奉天过着这担惊受怕、饥馑困厄的日子。即便长安落入朱泚之手,她这样一个来自藩镇幕府、只是客居长安的女子,也并不会遭受多大劫难。 糟糕。想到当初宋若清告密王叔文与李淳藏匿宋宅之事,皇甫珩忽然惊觉,自己竟把若清已死的讯息,完全抛在了一边。 这棘手的感觉,令皇甫珩彻底醒透了。他清楚地记起临行前,若昭求他去打听若清的下落。她是困在危城的囚鸟,盼着飞出笼子的丈夫能带回好消息。 皇甫珩将前因后果深思了一番,还是决定向若昭坦言。 他挪到天明,见若昭有了将醒未醒的辗转之象,爱怜又起,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吻她的鬓发。他陡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他二人无君无父无家世,只是凡间一对不受牵绊、自由来去的鸳鸯,该多好。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又嘶了一声。毕竟肩上的伤口还是太疼了。 这番动静之中,宋若昭醒转来。她倏地坐起,探过身子去看丈夫的臂膀,满脸惊惶。 皇甫珩按住她,柔声道:“无事,韦将军手下医术高明,过得几日便不疼了。” 他牵起她的手:“若昭,有一事,你莫太伤心。” 他嗫嚅着:“我此番找到了若清,他,他已殒在李怀光军中。” 皇甫珩感到若昭的手猛地抽了回去。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漫长得好像他们从长安逃出来的那夜。 良久,他见若昭仍不言语,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将若清为何也会出现在魏博的朔方军大营,以及李怀光将源、宋二人祭旗之事,磕磕巴巴地说与妻子听。 若昭终于轻声开口:“你到魏博之时,若清已经不在了?” “是。倘若我早到一日,必会求崔仆射去与李节度通融,若清只是少年糊涂,并非有意附逆……” 若昭打断他:“我当初不该离开长安,我该去进奏院寻他,无论如何也须将他送回泽潞。” 皇甫珩愕然,不知如何回应。借着晨曦,他看到若昭的眼睛依然明亮,但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迷茫。这说不清是忧是悲是惧是疑的眼神,空洞地飞旋了一阵,又触碰到皇甫珩的面上,令皇甫珩骇了一跳。 若昭喃喃道:“若不是你现在说起,我竟都忘了,若清还流落在外。唔,你东行之前,我还求你去寻他。如今你回来,我却自己都不记得这回事。” “若昭!” “我还这样,安稳地在你身边睡了一夜。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兄弟的安危,不在意父亲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昭,休要这样说。全赖我,我见到你,就像心中石头落了地,尽是欢喜,旁的事都抛在了脑后……”皇甫珩急躁起来,又伸出未受伤的手,去抚摸若昭的面颊。 若昭向后一躲,继续道:“你可见到若清的尸身?可是全尸?听说祭旗是将人枭首的,李怀光,可也这般做了?” 皇甫珩带着愧疚道:“我,并未见到。” “你方才还说找到了若清,此刻又说连尸身也未见得。” 皇甫珩心思烦乱:“我们到魏博时,阿父已在军中几日,若清殒的那日,他请朔方军派了杂役,将若清的尸身送往潞州。” “阿父?姚节度?”若昭一怔。她又沉默了。也许是冷,更可能是哀伤,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往事飞速闪过,她的眼前,胖乎乎的小若清跟在自己身后捡拾槐花。母亲过世时,若清牵着自己的衣袖抽噎,宋庭芬送子赴长安求学,若清的马车走远后,父亲回过头时,眼中有隐隐泪光。 若清离家求学,父亲尚且如此挂念。如今见到若清还不知怎生惨状的尸身时,该多么悲痛欲绝。 若昭念及此,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 皇甫珩觉得她可怜,复又努力抬起上半身,想去搂住若昭,去暖她,然后吻去她的眼泪。 这下子,若昭干脆跳了起来,离开这简陋的稻草铺着的木榻。 “你且躺着,我出去看看,可有吃食。”她木然地说,倒并没有躲避丈夫无所适从却满是关切的目光。她也知道,皇甫珩又有什么错呢。 她转身,没有听到皇甫珩再唤她。 膳棚外,天大亮了,光景却也谈不上多好。纵然昨日反败为胜,围城所带来的粮食匮乏,实在不比叛军攻城少掉几分凶险。清晨的阳光如万道金线撒在城中,为一切都涂上了美妙的橙红色,但随处可闻的呻吟、咒骂、喝斥、祈求声,仿佛人间在讽刺上苍,你施予的这晨光,美则美矣,何用之有? 宋若昭想到父亲承受的老来丧子之痛,心如刀割。她方才努力压抑自己快要脱口而出的追问,现在出得棚子,冷风一激,胸中的怨怒反而更清晰。 姚令言为什么看着若清就戮! 姚令言去过泽潞,见过李抱真的幕府,父亲宋庭芬还在马球场上向姚令言引荐过回乡省亲的宋若清。就算姚令言那时不记得,但若清后来在长安告密、被段秀实等人囚于进奏院,姚令言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宋若昭在得知噩耗的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陷入的正是常人失去至亲时往往会有的情绪:迁怒。 朱泚的伪朝是若清失足的,李怀光的利刃是若清生命的终点,这两者过于强大,反倒令若昭予以忽略。她心念纠结的,独独落在姚令言为何不出面求情这点上。 她完全不去冷静地设想,或许姚令言并未将若清与在潞州见到的李抱真幕僚子侄联系在一起。她也完全不肯接受,就算姚令言知道若清的身份,他与李抱真的交情还不至于让他为一个差点害死皇孙的年轻人出头。 她抱着头,双袖顶着一根旗柱,没有哭,只是被自己关于“假如”的设想折磨得好像喘不过起来。但她终究还没失神,还惦记着受伤的丈夫在屋内,不敢走远。 她就这样抵在柱子上,生生地等待自己能平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铠甲响动。 “皇甫夫人。”韦皋立在几步之外,探寻地喊了她一声。 昨日他在德宗御前奏对回来,眼色伶俐的薛涛已将医官为皇甫珩取箭过程悉数禀告,当然,不曾略去宋若昭。韦皋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地有几分怅然若失。他又拼了一日体力,在德宗处也没吃到东西,回营喝了碗草根粟米汤,倒头便睡。 但他注定无法获得正常的睡眠。天明时分听得帐外人声喧沸,不多时牙将来报,一些有资历的中级军官,开始闹着要告身和赏赐。韦皋只得一面遣人去城中找陆贽商量,一面亲自巡营,抚慰伤兵,家国大义地宣讲一阵,功名利禄地许诺一番。 陇州汉子皆是苦惯了的边军,不像令狐建的禁军子弟那般娇气,韦皋这般眼窝乌青、嗓音嘶哑地来恳求子弟们再守得几日,下级军官们见主帅脸上还有血迹,饿得削瘦不堪,也就心软起来,渐渐散去。 韦皋路过膳棚,蓦地见到一个灰扑扑的细痩身影伏在旗柱上,不是宋若昭又是谁。 他已经克制了音量,就是怕吓着她,但若昭听到喊声,还是周身一颤,如中了一箭的小兽。 韦皋是何等敏感善察之人,何况眼前这女子是自己素来放在心上的。他断定不是皇甫珩又有了差池。倘若丈夫伤情加重,若昭定会四处呼救,而不是以这古怪的模样示人。 实际上,昨日在御前,惯来言多的崔宁,已将李怀光处决源休与宋家二郎的消息启奏德宗知晓。天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宋氏次子竟牵连进李淳遇险之事,还说了句“姐弟异志,令人唏嘘”的场面话。 此刻,韦皋见若昭虽目中无泪,却面如死灰,猜到她应是已得到了宋二郎的死讯。 若昭一丝灵犀尚在,转头见是韦皋,忙福礼道:“谢韦将军昨日放箭救命之恩。” 韦皋陡然有些失望。他幻想看到这女子进一步的失态,向他哭诉,却不料她将脸色一收,仍是言语得体,先将丈夫的安危放在首位。 “皇甫将军如此骁勇大义,某为同袍,怎会坐视他落入叛军之手。”韦皋只得不咸不淡地寒暄一句。 若昭对他的感激却是纯挚的。那日她带着石崇义去向韦皋献计,韦皋终于提起长安诗话那件旧事,要不是战事如荼,若昭当然会隐隐觉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但她自问坦然,相信这韦将军也是正人君子,论及故人之缘而已,绝无非分之想。及至昨日得知韦皋和崔宁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她便已将眼前这沙场宿将当作敬重的兄长般。 韦皋道:“叛军云车被毁,某最知原委,只是御前臣僚众多,不便向圣上细细禀来。近日择一时机,必会为你进言,让天家知晓你的功劳。” 若昭也不谦辞,直言道:“如此更要谢过将军照拂。只望圣上能体察我夫妇二人在奉天的微末功劳,抵销些彦明身为泾原将领的罪责。” 韦皋道:“皇甫将军还在歇息罢?韦某不便进去叨扰,少顷会令薛氏再送些吃食来。” “不劳将军了,若今日城中太平,我回刘主簿宅子寻些与阿眉存下的野菜来即可。” 韦皋剑眉一拧,不知怎地脱口而出:“若昭,那吐蕃公主,虽先后救过皇孙与唐安公主,但我总觉得她毕竟不是中原人,且行事凌厉又似有暗谋,你还是,莫与她走得太近。” 若昭听韦皋猝不及防地叫出自己的闺名,顿感别扭,便有意将气氛引得冠冕堂皇些,轻声道:“将军素来在边关镇守,大约对吐蕃尽是恶感。大汉与匈奴曾是宿敌,武帝选的顾命大臣中却有一位本为匈奴小王子的金日磾。圣上既已对阿眉宽宥,我好歹与她患难一场,自会以诚相待。” 韦皋品咂她的口气,分明带上了一丝薄霜的冷淡,自忖也再找不出其他话头继续攀谈,正要告辞,却见属下急急寻来,禀道: “将军,大喜,大喜,叛军东撤了。” 原来昨日再次攻城失败后,梁山的叛军大营中,又传来李怀光于泾阳稍作歇整、挥师直奔奉天而来的急讯。朱泚召集姚濬、张光晟、王翃等人,商议再三,决定即刻撤回京城内,好歹物资皆有所倚,不可因眼前这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来的奉天城而错失谋划既久、刚刚到手的新政大业。 比这更令韦皋仿佛一口阳气还入喉头的消息是,朱泚令凤翔李楚琳火速东奔长安,驰援兵力,以防神策军李晟图谋收复西京。这意味着,韦皋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所运送的军饷,终于能穿越原本李楚琳的封锁,前来奉天救命了。 韦皋有如获重生之感。这场他感觉怎么也醒不来的大梦,看来总算要到头了。 若昭回到膳棚时,皇甫珩正靠在土墙上出神。 见妻子进来,皇甫珩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若昭。” 他想,他们终究只是刚刚开始做夫妻,当遇到现实的伤痛时,应对起来真真有些不知所措。 但生涩不等于疏离,抚慰心爱的女子,难道会比单枪匹马闯阵更难吗? 他于是带着加倍的担忧与温柔地,望着若昭。若昭迎着他的目光,靠近,坐了下来,抱住了他的臂膀。 她有些乱蓬蓬的发髻抵着他的下颌,令他瞬间感受到了一丝转机。他低下头,干裂的嘴唇吻上妻子的额头,一寸一寸地轻触,想把她被外头的朔风吹得冰凉的皮肤暖回来似的。 “彦明,城上传来讯息,叛军撤走了。” “好,就算不撤,你夫君也无力再战。” “我也觉得倦。” “那就再睡几个时辰,我守着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八章 合川郡王 这个深冬,当奉天保卫战终于告一段落,李唐王朝不至发生天子受缚、宗亲受辱的悲剧时,京畿附近的两支重要力量,正准备登上历史舞台。 李怀光的朔方军,李晟的神策军。 李怀光和姚令言率数万余精锐迅速推进到礼泉、准备挡住朱泚回京之路的前一日,普王李谊和泾原孔目官高振已经抵达李晟的神策军大营。 李晟,字良器,出身军伍之家,少年时便跟随帝国名将、当年的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抗击吐蕃,一直征战于大唐西北各边镇之间。大历年间,李晟率部于乱军中救出凤翔节度使马璘,因功获封合川郡王,后入京成为神策军都将。 普王李谊的突然到来,而且以报信求援的名义,令刚刚在长安附近东渭桥扎下大营的李晟,心中不得不警惕。 李晟这位合川郡王,当初也领过都知泾原之职。 如此看来,泾原还真是个奇镇,眼下这场大乱中的一众人物,朱泚,姚令言,段秀实,普王,李怀光,包括他李晟,竟都算掌过泾原军权的人。倘若天下未变,他们坐下来喝起酒、说起泾州风物来,倒应当是相谈甚欢的。 然而世事往往,同床过后有异梦,同镇过后是冤家。人心叵测,李谊越是贵为王爷,且众所周知是德宗最宠爱的养子,李晟越是秉承君臣大防之道,将营内所有排得上号的将官都叫了过来,密密麻麻站满自己的大帐,生怕日后有飞语,品评自己私会宗室。 普王自然知道李晟在忌讳什么。他刚进大帐,就身子一软,若不是高振扶着他,险些一头栽在阖营武将面前。 李晟变色,本来站着相迎的,登时扑了过来,也欲稳住普王。 高振忙道:“郡王,奉天粮草紧缺,吾等也是熬了数日饥馑,快些给普王进些吃食罢。” 李晟心道,原来是饿得,不由戒心稍松,暗暗可怜宗室贵亲,只怕这些时日过得还不如自己营中最低级的军卒。再一琢磨,奉天缺粮,哎呦那不是天子也挨了饿? “圣上,圣上龙体如何?”李晟大声询问。周遭神策军各级军官也纷纷上前,围着普王。 李谊抬首,眼珠血红,还浸满了泪,强忍悲戚道:“圣上与贵妃,每日只得一顿粥食野菜。” 李晟闻言,双唇颤抖,忽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锦袍,痛哭道:“圣上素来是明主,待我神策军,如父待子,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吾等却衣暖食足,实在愧为人臣,愧为人臣呐!” 主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引喉涕泣,如丧考妣。 高振扶着普王,偷眼瞄了一圈神策军诸将,见他们皆是锦衣裘氅,护具精致,面膛红润,哭起来更是中气十足,显见得素来给养充足、赏赐丰厚。自己在泾原相处的那些边军与神策军比起来,寒酸之形与流民乞丐也并没什么两样。 李晟哭够了,将脸一抹,发狠道:“幽州二朱,泾州小姚,区区贼逆何足惧,明日咱们神策军便拔营西进,前往奉天勤王!” 普王喝下一大碗热酪浆,似乎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向众将士拱手致意:“诸位皆是忠义官健,乃我大唐社稷所倚,有合川郡王率诸位及时回撤,拱卫京畿,叛军气焰必灭。” 又上前轻声向李晟道:“当初,本王随太子,星夜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算来已在城内驻守四十余日,颇为熟稔。有些城防军情的要务,今夜当与郡王你详谈。” 李晟脑中念头飞速地转了转,即刻对左右道:“各回本营传令,清点辎重,待命抗敌。” …… 三更时分,主帅帐中,李晟待普王与高振离去多时,才坐回案前,轻声道:“韦君请来议议吧。” 帷幄轻响,韦执谊若有所思地走了出来。 和有“内相”之称的陆贽一样,韦执谊也是读书人眼中少年成名、进入到帝国权力中心的典范。他在弱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得到德宗的青眼,经吏部选仕,在短短几年中,便从校书郎做到中书省右拾遗。只因毕竟小上几岁,和翰林院陆贽的身负盛宠相比,韦执谊这外朝官身的青年才俊,反而略有不如。但他出身京兆韦氏这样的高门贵族,祖荫和学识兼得,对自身仕途的期许,当然也颇为高远。 韦执谊和王叔文过从甚密。他们虽一个是台省谏官,一个是太子侍读,但都起自御前,王叔文又是德宗认可、安排往东宫少阳院的人,因此寻常日子里,二人的交往唱酬也并未有太多避讳。泾原兵变之后的几日,韦执谊见到满城悬赏王叔文,深为这位友人担心。好在他表面上仍在中书省照常当值,很快便得知,王叔文竟然带着皇孙逃往奉天城。 韦执谊也不愿待在长安坐以待毙。朱泚伪朝数次肃清旧臣的举动,令他终于在一个夤夜,利用身在禁苑的优势,买通城卒,从东北城门跑了出去。 他想起曾经的一次奉旨成诗后,天子对他与陆贽说过:“诸藩皆贼,放眼中原,朕不依靠神策军,还能靠谁?便是那神策军中,也只李晟一个能成事。” 韦执谊于是一路向东,寻到了李晟。 李晟对这个年轻人早有印象。他这些年在御前来来去去,常于黄昏被传入小延英殿,瞧着德宗身边站着哪些人,谁是朝臣以为的红人,谁是天子心中真正的红人,他李晟还是清楚的。 韦执谊前脚投奔,德宗在奉天发出的勤王诏令后脚便到,并且诏加李晟为“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须知神策军眼下可不止李晟一员大将,自去岁之末起,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等神策军悍将,和李晟一样,均各领数千精兵,分散在东边河朔战场平定叛乱。若不是这两万余神策军精锐倾营东出,京畿的卫戍兵力何至于空虚到要急招长安游闲子弟和贩夫走卒来填充,也便不会给朱泚王翃姚濬等人一夕得势的机会。 李晟虽贵为异姓王,但在神策军分兵东出之际,头衔和刘德信等人一样,皆为兵马使。德宗在奉天突下诏书,直接把他提成了正职,实在另李晟兴奋不已。同时,他觉得,自己这武人嫌多、谋士全无的神策军中,天上掉下来一个韦执谊真是不错的造化。时局纷扰,迷雾重重,诏令不断飞来,需要韦执谊这般熟悉天子的文官,才能为他解读上意。 “韦君,方才普王在我帐中深谈,说圣上特意遣崔宁去邀李怀光勤王,又说奉天城虽苦于粮草匮乏,却墙高城坚,叛军乃乌合之众,未必能在旦夕攻破,叫我不要愁得睡不着觉。这绕来绕去的,他是何用意?” 油灯闪烁,映着这位神策军宿将犹疑不定的面容,但韦执谊猜测,其实李晟心中已有计较,无非需要他这位天子近臣予以附和而已。 韦执谊拢袖而坐,缓缓道:“当年郡王奉旨入川,在剑南防御西蕃与南诏联军,崔仆射身为节度使曾因担心军功被抢,而掣肘郡王,以至满朝皆知郡王您素来与崔仆射不睦,普王殿下又怎会不知呢?” 李晟嘴角一撇,微带笑意地盯着韦执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韦执谊却将淡然的神情一收,正色道:“郡王怎地还笑得出来?普王要您以为圣上复宠崔仆射、令君臣间生出罅隙,也就罢了,可他在全营前拿情做戏、痛陈奉天之难,转头又暗示节下不必急于拔师。这打得是甚么主意,韦某,韦某……唉,韦某实在不好说出此等忤逆之意。” 李晟作出沉吟的模样,片刻后仿佛忽然惊觉般,压低嗓音道:“等待奉天城陷,他好在吾军重演灵武即位之事?” 旋即不等韦执谊有所表示,便猛烈摇头道:“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深孚众望,天家有我神策军一心勤王,普王又是圣上视同己出的侄儿,于情势、于常伦,普王断不会有非分之想。” 韦执谊暗暗冷笑,心想,你还真不像大多数武将般鲁莽,这区区几句话,滴水不漏地将所有人都夸了一遍,便是隔墙有耳,也断不会惹出祸端来。 韦执谊道:“节下所言也是,是韦某多心了。” 一老一少,顿时无话。长时间的寂静后,韦执谊终于进言:“节下,明日是否拔师奉天?” “自然!”李晟的语气倏然坚定,并且,全然没有了黄昏在帐中演哭戏时那般高扬的意思。 “韦君难道真以为我神策军星夜兼程地从河东战场撤回来,就是为了在普王面前哭一场,然后驻守京畿、坐视奉天沦陷?” 韦执谊忙从侧座起身,伏于李晟面前,行大礼道:“圣上早就说过,环视九州,甚么西北亲藩,甚么回纥盟友,唯有神策军,才是真正的勤王之师!” 李晟叹口气,道:“本帅不像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起君君臣臣的体面话来,一套一套的。本帅只是想着,这一级级的荣衔,一处处的封邑,都是大行皇帝和当今圣上给的,食君俸禄而谋夺社稷,我看那些谋叛的藩镇贼子,真是猪狗不如!” 稍作停顿,又对韦执谊道:“你自东行寻得老夫,一路上可看出老夫有半点另起山头之意?圣上能给我神策军的,都已经给了,老夫便是忘了良心这桩事,便是如奸猾商贾般利益熏心只会算计,也不会合着那些割据藩将兴兵叛唐,更不会拥立新王,这对老夫有什么好处?” 韦执谊到了此刻,从横空冒出的普王的试探以及李晟的反应中,约略相信神策军确是有心勤王之师。他回到自己的帐中,抓住天明前的最后两个时辰歇息了一阵。虽然开拔在即,但韦执谊这一觉睡得特别安心。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简短却美妙的梦,梦见自己跟着李晟打到奉天城下,迎出圣驾,天子投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 另一厢,一路踌躇满志的普王,待到终于在神策军的客帐中安置下来时,反而心事重重起来。他问高振:“方才,李晟听懂本王的话没?” 高振道:“殿下稍安勿躁,无论如何,殿下于漠谷血战后,又只身来引神策军驰援,此举已足以令天下称道,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至于李怀光如何对待殿下,恐怕,得看奉天之围的后话。还请殿下早些歇息。” 普王颔首。他二人皆知,离开奉天时,情势已那般危急不堪,说不定明日神策军拔师之前,便会有惊人的讯息传来。” 果然,翌日辰时,已有斥候来报奉天方向的战况。 只是,这战况大约并不称普王的心思——朱泚叛军几日连攻奉天不下,还折损数千士卒,又因李怀光一路回撤,已收卒逾四万,自泾阳直扑礼泉,叛军不得不放弃攻城,急速东行,以免被李怀光隔断了回撤长安的道路。 普王一觉醒来,得知这么个消息,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奉天得救,德宗与太子安然无恙,各路勤王军队也陆续聚集到京畿,他这个亲王还能做出什么春秋大梦来。 更令人气闷的是,他当初巴巴地请缨去漠谷救遭遇埋伏的灵盐二师,不就是为了在这各方力量瞩目奉天之际,给自己多多镶饰一些军功。结果倒好,奉天保卫战最惨烈的几日,他竟不在圣驾左右,风头定然都叫太子李诵占尽。如此一来,当初泾师在长安兵变时,他奋力驰往内苑、与太子共同护卫德宗的功绩,怕不是也要给抹去了。 他在帐中踱步,为自己这次过于冒进的选择而后悔不已。出去打探了一番的高振回来,却不急不躁,走到普王近前,轻声道: “殿下,仆倒以为,既然李怀光已将朱泚的兵力引了过去,殿下更有了说服合川郡王按兵不动的由头。” “此话怎讲?” “殿下请想,若奉天城内圣上与宗亲已暂无危虞,神策军去救驾岂非显得姗姗来迟、俨如笑话?合川郡王的当务之急,还不如趁朱泚和李怀光战在一处时,攻袭长安城内的叛军守将董秦,若能一举收复长安,那可是大功一件。” 普王闻及此言,蓦地停住脚步。 不得不承认,这个来自边鄙之镇的小小孔目官,竟然颇谙一些筹谋之道。 他盯着高振道:“李晟纵然确实对圣上浑无贰心,可他与李怀光可没什么好交情。如今天下谁看不出来,神策军与朔方军,旗鼓相当,互相较劲。李晟最怕的,大约就是李怀光抢先收复长安。” “殿下所言极是。” “唔,外头动静忒大,听着果然各营在清点辎重。此刻我便再去见那合川郡王。” 高振忙为普王披上大氅。整理衣容之际,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另有一事,仆刚刚听说,仆的族兄高重捷,前日战死在奉天城下。” 普王回头,见高振面上毫无哀色。他心中冷笑一声,别说是他们这样的远房亲戚,就算自己和太子这样从小相处的亲近的堂兄弟,若太子在奉天城战死了,他也未必会流几滴眼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四十九章 擅杀军使 不料普王和高振将将踏出寝帐,便见大营东门方向一阵尘土飞扬,似是精骑十余人入营。 他们畅通无阻,气势甚隆,驰到主帅李怀光的中军大帐前,才纷纷下马。 “所来何人?这大的派头,你去问问。”普王对高振道。 “喏。” 很快,高振便回来,禀道:“殿下,帐外守卒说,来的是另一支神策军的兵马使,刘德信。” 又压低声音道:“仆偷偷在主帐外游奕片刻,似乎听着郡王和刘使君之间,竟像是在争执。” “哦?”普王若有所思。 高振一直是西北边镇的小书记官,自然不明就里,但普王却很快嗅出了一丝节外生枝的味道。这两年,德宗器重他,有些军国大事也会与他和太子一同商量,神策军内部的矛盾,他约略知道些。尚可孤和刘德信均是原来那得势的宦官鱼朝恩的旧将,彼此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而李晟与他们不是一路出身,且常在德宗跟前弹劾刘德信治军不严。刘、李二人不睦,由来已久。 想到此,普王对高振道:“走,随我去李晟处。” 二人步到主帐附近,只见同为神策军,李晟的牙将,和刘德信的牙将,竟已有些剑拔弩张、各为其主的对立模样。这些职业军人虽不会如长安市井那般怒形于色,可彼此相向排开、手握剑柄的阵势,看起来与两军对阵也无甚区别。 普王头上簪着金冠,一身紫袍,现身帐前,自然有些扎眼。刘德信部将正疑惑此人身份,李晟手下已有眼尖的,刚要唱声“普王殿下”,李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无风波,立于帐外,凝神侧耳,正好听见刘德信在大发雷霆。 “李合川,我刘某一心平叛,在东边蒙受扈涧之败那是老天爷要与我作对。而你,你却给圣上去信,告我的刁状,污蔑我怯战。大家都是神策军,你怎地如此爱搬弄是非!” 李晟的口吻则平静得多:“刘使君,我李晟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圣上令我东出平叛,我必不负天子所托。若同袍之军行止失当,我怎地就不能向天子奏禀?神策军是天字第一军,尔军却因为一场大雾就自乱阵脚,溃散如蚁,枉称神策军号,我自应上达天听,请圣上早作打算。” “你!好,老子不翻旧事,就说说新帐。你的裨将为何擅杀我营将士?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围城之难尚未解除,贼泚叛逆还占着长安,你竟在军内纵容牙兵杀戮同袍,是何居心?我告诉你,你今日若不把裨将的人头交出来,就别想再从老子的粮仓里领到一颗粟子!” 只听李晟依然缓缓道:“我部将士出营巡防,不想竟见到你的士卒劫掠道边墟集,占人财物,欲辱民女,裨将出面制止反遭为首者冷箭偷袭,如此卑劣之徒,裨将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这是为你涤除军中败类呐,使君怎地不明白。” 刘德信素来粗蛮骄横,每次领兵打仗,也不把士卒劫掠乡里当回事,为此在班师回京后不知道被德宗单独砭责了多少回。此刻一听李晟又以此教训自己,一腔怒火简直像再添了两把柴一般,“咣”地踢倒帐中案几,吼道:“我刘德信所部的军纪,何时轮得到你来整肃!” 帐外,两边的牙将眼见不对,正要纷纷冲入帐中,却听一直沉默的普王朗声道:“两位军使,有何过节,让本王来评评理。” 话音未落,普王已带着高振昂首踏入帐中。 刘德信回头,定睛细看,认出眼前这位贵族公子样的人物,是天子最喜爱的侄儿,普王李谊。他虽面上的盛怒一时没有那么快散尽,身子倒已躬了下来,带着惊诧的语气道:“普王怎地也在此处?” 李谊微含深意地望了李晟一眼,上前扶住刘德信,和颜悦色道:“奉天告急,本王是领了圣上的旨意,来引神策军西进勤王的。” 刘德信一听,觉得逮着了机会告状,正要陈情,李谊又道:“刘使君,大敌当前,你所受的委屈便暂时放一放。本王问你,东渭桥粮仓,可是你营中管辖?” 刘德信听到“委屈”二字,微微一怔。他虽脾气火爆,也不是愚勇之徒,心思迅速转了转,暗道这普王先到的李晟营中,怎地不问个究竟,便言辞上偏向我来。莫不是,莫不是李晟这老匹夫哪里把他得罪了? 他愣神间,案几那头的李晟也似不介意普王的用语般,温言道:“刘使君,普王问你呢,还不快快禀过。” 刘德信疑云骤起,但普王是什么来头,他也不敢怠慢,忙回道:“正是末将派人把守。” 略一思忖,又补充道:“此地粮仓本是江南漕粮集聚之处,甚为紧要,圣上逃,圣上西幸之前,一直令我部统辖,东进平叛的粮草所需也自东渭桥所出。末将始终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他还想表功,不料普王蓦地打断他:“可是我方才分明听得,李节度问你要粮,你说一个粟子都不会给他。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面上故作平静、心弦早已绷紧的李晟,也是大骇一跳。普王,这是又要唱的哪一出? 刘德信更是脸色陡变,嗓门顷刻高了起来:“殿下怎可,怎可指鹿为马,末将方才说的明明是,如果李晟不把杀我营将之人交出来,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普王追问。他虽只有二十来岁年纪,本来眉目清俊、自有贵雅风姿,此刻的眼神却透着狠戾之色,令年届花甲的两位神策军老将也不寒而栗。 刘德信意识到局面可能向着一种突然降临的危险发展,但他迅速瞥了一眼李晟,确信自己这死对头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脸色时,又稍稍镇定了些,向普王诚恳道:“殿下,末将起自西北边鄙之处,于军中一些小节上确实不大过问,此番和李节度闹了误会,请殿下……啊!” 蓦地只听刘德信惨呼一声,腹下已插上一把利刃。 是普王刺出的匕首。 这下惊变骤起,李晟也是呆立当场。 刘德信摊着双臂,圆睁了双眼,愣愣地盯着普王李谊。 李谊报之以一种玩味的狞笑,以及一种冷血的毫不躲避的直视,然后迅速地拔出匕首,扬起手肘,又坚决地往刘德信当胸处刺入第二下。 刘德信今日是来李晟营中讨人的,并非上阵拼杀躲箭,便未穿重甲。普王的匕首乃西域上贡的精钢所制,如此近前而发力地狠刺,直入两处要害,刘德信哪里还有活路。 这位四处征战的大唐禁军老将,直挺挺地仰天倒下去时,仍喘着粗气奋力叫道“来人”。 帐外诸将乍一听动静不对,纷纷涌入之时,刘德信的牙将已见到自己的主帅浑身鲜血躺在地上。他们原以为行凶之人是李晟,目光所及却是那紫袍王爷手执利刃,登时竟因惊惧而难以置信,又因难以置信而不知所措。 整个营帐,即使是紧随普王左右的高振,此刻也是恐惧而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有普王李谊,带着君王审视奴隶般的神色盯住喉中努力嘶吼、身子不停抽搐的刘德信,又抬起眼睛,扫视众人,森然道:“神策军兵马使刘德信,昔有临阵怯战之罪,圣上仁慈,宽宥之。刘德信本应结军悔过,痛改前非,孰料今日变本加厉,纵容麾下劫掠墟集、残害百姓,更有断供粮草、陷同军将士于死地之逆行。此不恭不敬不忠不义之徒,负圣上龙恩,污神策威名,本王替圣上肃清此患,以警效尤。” 说罢特意上前一步,对着刘德信的诸位牙将道:“诸君可有疑义?” 诸将皆面如死灰,好歹胸中还有一口活气,暗道,疑义个鸟啊,你将人都已经杀了。 如今大唐,藩镇也好,禁军也罢,头领皆仿效当年安禄山的做法,在军中广收假子。跟刘德信来寻衅的亲随,几乎都是他的假子,其中有年长者历练丰富,也是素来在千军万马之中亦能讨得性命的,极为随机应变。 只见一名四旬左右的牙将当即伏在地上道:“谨遵殿下之教。吾等今日之行实在浑愚已极,万望殿下与李节度看在刘帅也未大唐征战多年的份上,允吾等先将刘帅的尸身抬回营中,料理后事。明日,明日必率阖营将士前来再拜谢罪。” 他眼见刘德信抽着抽着便没了声息,心中大恸却努力抑制,想着营中还有刘德信的长子和女婿等人,当务之急是留得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将刘德信的尸首先弄回去,再议对策。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只瞄着普王的靴子,防他忽然暴起又对自己动手,孰料刹那间只听身后“嚓哴”一声,紧接着但觉背后一股有冲击力伴着剧痛,低头一瞧,一柄铁剑已当胸穿过。 随之而来的,是帐中一片杀戮声,李晟的牙将到底人多,且个个骁勇,乱纷纷间,已将数名刘德信的牙将一一搠死。又踏出帐外,杀了帐外候着的几名刘军低级卫士。 普王好整以暇地目睹这场杀戮。待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时,他收回匕首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返身对同样一脸淡然的李晟道:“李节度,看来你对本王的处置,颇为认同。” 李晟方才以眼色示意,部下才敢动手清理刘德信的随从,但他自始自终都端立案几之后,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此刻,听普王开口,李晟淡淡一笑,苍老的面容揉进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和昨日嚎哭天子受苦时的激愤判若两人。 李晟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开始自负,开始小瞧李唐宗室中的少年郎君,竟以为普王徒有投机之意,万没想到他出手如此狠辣。 “李节度,倘若方才刘德信不是以粮草相胁,本王还不至于真的要杀他。粮饷素来是行军接仗的命门,泾师兵变也好,奉天受困也好,目下这纷纷乱相,不都是因军饷而起。想来他如此忤逆不道,咱们在军中行刑,也不算擅杀。只是……” 李谊盯着李晟:“只是没想到李节度料理起来,比本王还干净,圣上果然没有看错,合川郡王真是心明如镜、行事果决之将才。” 李晟作出无奈的神色:“不杀了这些牙将,他们回营编排煽动一番,德信之死,恐世人以为冤。万一圣上听了谗言,贬老夫的职事小,只怕普王的义行也蒙尘。” 普王暗暗冷笑。他今日此番作为确是临时起意,但非常决绝。他反省自己离开奉天是着急棋加臭棋,就如长安市井中乱了方寸、试图赢个大注的赌徒。但那李晟显然并非不长心眼的粗蛮武人,昨日深谈就不接自己半句茬。对李晟这样心机深重的老将,只能徐徐图之,借机笼络。 德宗平素总对太子和普王抱怨尚可孤和刘德信难管束,真有几分鱼朝恩的恶劣之相。普王知道,德宗一直来尤其厌恶内侍掌权,连带着对所有与内侍阉宦相关的人或事,都不是那么有好气。因此他对刘德信出刀之际毫不犹豫,是早已想过,送李晟这份大礼,自己不会受责于天子。 一不做二不休,普王对李晟道:“李节度既然如此为本王着相,那么,本王虽年轻,也说句助节度更上层楼的话,那刘德信的神策军、和东渭桥的粮仓,自今日起,不是节下的,还能是谁的?” 李晟故作踟蹰:“这……老夫如何能让刘德信所部的士卒甘愿合营?” “自然是本王陪你去营前宣慰。” 接着,普王才详细分析了李怀光逼得朱泚匆忙回撤、奉天之围旦夕得解的局势,又把神策军按兵京畿、伺机收复长安的建议,向李晟道出个中厉害。 俩人不到半日功夫,就因擅杀刘德信之举,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心知肚明各自都有大进账,不由越谈越欢。 却说韦执谊一觉醒来,收拾停当,正准备等着军士来拆帐,一个小卒进来通报:“韦拾遗,节帅有令,继续驻守京畿,伺机攻打西都的春明门。” 韦执谊愕然,又听小卒道:“贼泚败退,奉天无虞,本为天大的喜讯。方才中军大营之中,普王又亲自处置了身犯军法的刘德信等人。节帅今夜设宴军中,请拾遗赴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章 为我所用 天子播迁,帝京蒙尘,李晟这般小心之人,自然不会为普王安排歌舞,大肆宴饮。 帐中,韦执谊眼锋溜了一圈,不过区区四五人,皆是李晟最亲信的副将、留后、兵马使。他心中惴惴之际,毡帘一挑,随着一声“告罪告罪,本王来迟”,普王李谊和高振带着外头的清寒之气,踏了进来。 李谊敏感地注意到了韦执谊。 他认得此人。此人虽已做了数年谏议官员,若说圣眷也是有些的,但和大学士陆贽、东宫王叔文相比,风头仍是差些。韦氏高门显贵,对于韦执谊这样的人,心怀大志的普王焉能不暗暗察之。 普王李谊在长安时,便探知韦执谊的一些过往之事,今日午间听闻韦学士正在李晟麾下,略一沉吟,不由又惊又喜,心道老天又给了自己一颗好棋。 韦执谊落座后望向李晟时,李晟投来的目光有一丝这些时日来不曾表露的有恃无恐与雄心勃勃。韦执谊喟叹,自己在这一个个厉害角色相继登台的绵延大戏之中,终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旁观者。他伴过圣驾几年,历练得心思如电。今日一听普王杀了刘德信,李晟决定攻打长安东大门,他便知这二人昨夜还同营异梦,眼下怕是已结了同船撑桨之盟。 韦执谊不清楚李晟是否把自己编排普王野心的话和盘托出,但他不是胆小猥琐之人,自己一心忠于天子,若普王真是有贰心的宗室成员,自己赴死也无甚惧怕懊悔之意。 念及此,他落落大方地起身,向普王行礼。 普王面无波澜,似笑非笑,只淡淡地说了句“韦君一介文士,不甘困于逆贼,吃得这许多苦找到神策军,胆识风骨,真也不在奉天那许多老臣内相之下。” 众人附和。普王提及内相陆贽,似有若无地贬陆抬韦,令韦执谊一怔,李晟则暗暗冷笑。 今日午后,二人密谈兼并刘德信部、抢先收复长安之计时,普王听说韦执谊也在营中,已向李晟讨要此人,替他去奉天除掉一个他和李晟都视之为敌的人。 这人,当然,不是陆贽。 李晟所部神策军连年征战,普王在边镇打过吐蕃人、又自奉天前线来,高振更是熟悉泾原叛军之人,众人杯酒下肚后,倒也无甚废话,商谈如何趁着朱泚亲征之军与李怀光缠斗的机会、突袭镇守长安的叛军董秦所部。 韦执谊原本防备普王会有笑里藏刀的言辞袭来,但此刻见普王只意气昂扬地向神策诸将侃侃而谈,不免觉得自己或许多虑了,堂堂亲王,大业当前,怎会耗神在他这样的小人物身上。 韦执谊文士出身,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一旦放松了警惕,不免一阵倦意上来,听着座下这些武将你一言我一语,竟有些困倦起来。 普王饮了一口酒,向高振递了个眼色。高振了然,起身来到韦执谊案几前,端起酒盏道: “韦拾遗可是大历十年春闱的进士?某也是那年赴考之人,奈何诗赋不精,策论尔尔,未能上榜。在下虽无韦君这般栋梁之才,却也有几分报效社稷之心,此番带领泾原城傍从叛将田希鉴手下逃脱,甘赴国难,奈何在许多事务上粗浅愚钝,若不时向韦君请教,万望君莫嫌弃。” 韦执谊闻言,此人原来也走过科举取士之路,怪道言语斟酌有度,和那些马上挣功名的武人果然不同。二人推杯换盏间,高振又说到族兄高重捷本是一同前来,行到途中遇到崔宁,受到崔仆射训斥,又回了奉天,未料竟殉身于敌阵。 “族兄生前,在奉天收留我时,曾向我提过,崔仆射嫉他得圣上信任,总是捏造些小事诬毁于他。如今我想起当日分别之际,实在颇有疑云。听说崔宁带着数骑人马攻城,除了我族兄,其余人等皆毫发无伤。倘若那日不是崔仆射威逼,我族兄此刻当是好好在此护卫普王啊!” 韦执谊不胜酒力,正喝得昏昏沉沉,忽闻此讯,又见高振眼中一星泪光闪过,不由将酒盏一掷,嗓音高了起来: “哼,崔仆射,这回翔宰相真真害人不浅!” 他昨日深夜虽提醒李晟莫因德宗启用崔宁而对天家心生不满,而实际上,他对崔宁也并无好感。 韦氏一族,无论在京中还是藩镇任职者极多,韦执谊的兄长韦凝砚便曾在西川镇任军中都虞侯,阖家老小住在益州。然而就在大历末年,忽然有消息传到长安韦家,韦凝砚的正室妻子杨氏因受歹人凌辱、自缢而死,未得几日,韦凝砚竟也暴病而亡,夫妇二人的灵柩都未运回长安,遗体在益州就叫崔宁就地埋了。 当时韦执谊刚刚进士及第,骤闻噩耗,不知所措。待得西川镇派人将韦凝砚夫妇的孤女送回长安,韦执谊问了侄女半天,奈何侄女还是七八岁的幼童,浑不知原委,只哀哀哭泣。 此事太过蹊跷。韦执谊虽年轻,却一直有着超越年龄的谨慎,他只叮嘱妻子好好照顾侄女,并未寻来韦氏有官身者去台院大闹,请代宗皇帝作主。 到了德宗建中年间,崔宁自西川节度使任上被诏回长安时,已在御前颇得天子赏识的韦执谊,才拜了帖子来到崔宁府上,小心翼翼地询问当年兄嫂遇难之事。孰料崔宁面无愧色,云淡风轻地说,藩镇将士不似京城吏员这般懂得礼教大防,不过是某个裨将酒后在街上言语唐突了令嫂,令嫂便一气之下寻了短见,韦虞侯则正好身染风疾、急怒攻心之下不幸过身。 “时过境迁,本相也已经将令侄安妥送回长安,怎么,韦贤弟还要来向本相兴师问罪么?” 韦执谊至今仍记得,崔宁那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傲慢狠戾的反问。 韦执谊幼时,与兄长感情甚笃。他一个文士,于骑射上也还精通,皆有赖韦凝砚所教授。兄嫂客死异乡,崔宁这当年的一镇节帅竟如此出言凉薄,令韦执谊数年来始终心怀芥蒂。联系到军纪甚严的李晟在西川与崔宁发生过的冲突,韦执谊渐渐认定,自家悲剧的发生,定是因崔宁治军糜溃所致。 此刻在帐中,众人正说着战事谋划,乍听这最因沉稳慎言的御前谏官,满脸通红,猛地发作,叫骂崔宁后,又伏在案头呜呜地哭起来。神策诸将均是面面相觑。 李晟和普王对视一眼,佯装关切道:“韦拾遗可是喝多了。” 普王则更为用心般,起身来到韦、高二人跟前,对高振道:“你怎地将当朝命官灌成这般,真是久在泾州,习了那党项蛮夷的作派,还不快扶人回帐歇息。” 高振急忙回一声“喏”,和李晟的牙兵一道,半劝半拉地将韦执谊弄回他自己的寝帐中。 韦执谊自进入神策军,便被李晟以幕宾之礼待之,有两名军卒料理日常起居。他们见韦执谊端庄体面地出去、又哭又闹地回来,也是吃了一惊。高振谦和地表明自己是普王的亲随后,令仆卒去膳棚做了醒酒汤,看着他们给韦执谊喂下,方才告辞离去。 韦执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慢慢醒透时,已是日上三竿。仆卒进来通报:“拾遗,天明时分普王带着那高孔目官又来了一趟,之后高孔目便一直守在帐外,说待您起身后,有话要和您说,可请他进来?” 韦执谊扶额回忆,渐渐想起昨夜在李晟帐中因为怒骂崔宁而失态。他虽知无论是李晟还是普王,都与崔宁有宿怨,仍为自己酒后失言而心有余悸,倒正想问问高振,自己还说了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速速请高孔目进来。”他一边吩咐仆从,一边下榻整理衣冠。 高振一脸难色地走到韦执谊跟前,拱手一礼,低着双目轻声道:“高某斗胆,请韦兄屏退仆从。” 韦执谊一怔,见他皱着双眉、神情凝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只得挥挥手,让小卒们都退出帐外。 “韦兄,普王知你对他此行颇有误会,却并不怪罪于你,反敬你对圣上一腔忠义。昨夜他见你那般模样,既怪我口无遮拦说起崔仆射,又实在不忍向你瞒下一桩惨事。其实,令兄嫂当年客死益州,另有隐情……” 高振的声音越来越低,韦执谊听着听着,却一跤跌在榻上,如五雷轰顶。 他目眦欲裂,直直盯着高振道:“我如何信你,如何信普王殿下?” “韦兄,”高振讲内情道完,仿佛卸下重担般,带着淡然而悲悯的口味向韦执谊道,“当年在军中家眷的宴饮后,暗地将令嫂掳入府内施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崔仆射,此等天大丑闻,后世史家能记,当今圣上却不能追究,否则置朝廷脸面于何地?这次若不是在奉天城内,崔仆射一再要圣上以排挤李怀光和开征间架税为由贬斥卢杞,圣上也不会勃然大怒,以此旧事来警告崔宁,不想却叫普王殿下听到。请学士静心回想整桩旧事,令兄是西川镇堂堂都虞侯,军中谁人不敬,谁敢欺辱令嫂?学士难道不觉得,若非崔仆射是罪魁祸首,怎地一镇之中会发生如此蹊跷的案子,而不被彻查?” 高振的话,循循善诱,又恰到好处,如在韦执谊心中点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韦执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佩剑,那是兄长赴任蜀地之前留给他的。 “那么,我兄长是因何而死?” 高振无奈地摇头:“普王殿下也不知道。” 毡帐忽然一动,似乎一只大鸟驻足,又飞走。帐顶因之落下些许灰尘。借着从缝隙漏入的光线,韦执谊看到这些灰尘在空中飘来飘去。 “多么轻微啊,便这般久久难以落地。”韦执谊悲哀地想。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平静下来,向高振道:“请兄台引我去见普王殿下。” …… 大唐建中四年十一月末,朱泚叛军回撤、奉天之围得解的消息,自西向东、自北向南传了个到位。由于漕运被李希烈破坏,镇海节度使韩滉、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为表忠心,辗转运到蜀地的物资,都由剑南节度使、韦皋岳父张延赏接收,再往东北运到奉天。 已陆续有平民和低级军士饿死的奉天城,终于有了粮草。 更为喜人的消息是,朱泚在礼泉接战李怀光的朔方军,大败不敌,折兵损将逃回长安。据说,这场战役中,朔方军中的姚令言大义灭亲,一箭射中了自己的逆子姚濬,但姚濬还是被叛军中的泾原将卒救回营中。 朔方军就地扎营后,李怀光忙忙地向奉天派出急使通报战况,请求德宗允许自己与姚令言进奉天城奏对。 德宗李适,这位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也是第三位从长安慌忙出逃的天子,此刻坐在奉天城的临时御殿之上,虽然面貌已然明显消瘦得如自己帝国中那些逃荒的饥民,却神采奕奕地正襟危坐,听完浑瑊汇报军情,又听赵赞汇报进城物资的清点情况。 “赵卿家,你这户部侍郎,总算又有事可做了。”德宗越听越高兴,忍不住打趣同样经历了半月饥馑、满脸菜齑色的赵赞。 继而,龙颜稍定,不紧不慢地向座下道:“李怀光要来见我,诸卿以为如何?” 崔宁自七骑冲阵的一役后,心内认定自己功高,并在李怀光勤王一事上最有发言权,待天子话音一落,便出列奏道:“朔方节度使力战勤王,且箭伤首逆,请陛下诏其入城嘉许,以为天下方镇典范。” “首逆?崔仆射说的是姚濬那个竖子?陛下,这可奇了,首逆难道不是那已然退守西京的贼泚么,朔方军这一仗,难道伤了朱泚半根毫毛?”一旁的卢杞,阴阳怪气道。 “卢门郎,你还要如岁初那样,阻拦李怀光见陛下吗?”崔宁毫不退让,直刺卢杞。 “陛下,臣正有此意。李怀光不过腿脚快了一些,仗着朔方军人多势众胜了叛军一场。如今长安尚未收复,听说李晟的神策军已在东渭桥厉兵秣马,不时袭击城东叛军。江南和剑南的节度使们还在苦苦往中原运送军资。陛下若在此时先对李怀光加以殊荣,恐怕伤了神策军与其他亲藩的心呐。”卢杞言之凿凿。 “这有何难,将神策军、两浙、淮南、剑南的节度使们一同赏了便是。”崔宁不以为然道。 “咦,崔仆射,你这是要为陛下作主吗?” “卢门郎,你!” 眼看俩人又吵将起来,德宗一阵厌烦,斥道:“两位卿家莫再争执,朕自有定夺。今日不再议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一章 本性难改 虽然表面看来,崔宁在德宗跟前也未胜过卢杞几分,但朔方军的礼泉大捷,加之这些时日大学士陆贽不断向德宗进言废除间架税与除陌税,崔宁笃定地认为,天子会渐渐远离卢杞那套搜刮民膏、豢养神策军以达到削藩目的的策略。 他想,经此奉天一役,自己向天子展示了忠心、勇武和通达的人脉,简直就如一篇华丽的《崔仆射赋》。待得平定泚乱、回到长安,逢个机会请陆贽提个话头,让德宗再把自己派回熟悉了大半生的蜀地去,与李怀光的朔方雄军一南一北,防御吐蕃。军资充足的话,再联个兵,收复陇西陷落的土地,联通安西北庭的唐将,自己的人生才真正终结在花团锦簇的功绩中,叫史家写得酣畅淋漓。 他越盘算越兴意盎然,不由想到此番的得力助手皇甫珩。这后生着实是员骁将,命又是他崔仆射所救,还有党项蕃落的子弟拥护,正可以为自己所招罗。 崔宁于是调转马头,往奉天城刘主簿家走,去瞧瞧皇甫珩的伤势可有大好。 刘主簿的柴院里,宋若昭刚刚准备去帮着刘家老妻做晡食。 张延赏的第一批粮草刚刚运到奉天城,韦皋就派薛涛给他们送来了一大箩筐吃的,除了粟麦,另有分给高级将领的羊肉与瓜蔬,甚至还带了一陶罐香气四溢的益州覃子酱。 若昭的父亲宋庭芬除了做幕僚外,颇好钻研烹饪,若昭也习得了些,如今有了膳供,自是大显身手,变着花样给皇甫珩做好吃的。 这几日二人如蜜里调油,分外珍惜纷乱时局中短暂的宁静,因宋若清之死而引发的异样情绪,也渐渐淡去。 若昭开门,见是崔仆射,忙福了一礼。 崔宁大大咧咧跨进院子,一边念声“彦明家的饭菜,香煞人也”,一边往若昭看去。 只见皇甫珩这妻室,身量不低,却清瘦如竹,且一身又灰又旧的粗葛衣裳,真是荆钗布裙,哪像个二十出头的新妇小娘子。然而寒暄间,若昭一抬头,崔宁却是一怔。 白皙的鹅蛋脸上,那对静水深潭般的漆黑眼眸,和那管笔挺英气的鼻子,果然和平日里常见的莺莺燕燕的美人儿不同。 崔仆射人老心不老,虽一把年纪,家中年轻的侍妾仍是众多,又个个会点儿武艺,盖因老仆射不喜欢孱弱的女子。此刻乍一见宋若昭面上也带了几分镇定中隐隐透出刚毅的风采,崔宁的目光不由停留得有些久。 若昭感念崔宁那日在危急关头,与韦皋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本对这位崔相爷心怀恭敬,孰料崔宁的眼神透出异样的参研意味,不禁又惊又惧,赶紧低下头去。 她如此情态,崔宁心中蓦地一骇。 “怎地,好像数年前老夫军府那位娘子。”崔宁暗道,不知是冷还是心神不安,只觉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末将见过崔仆射!”正当此际,屋内的皇甫珩听到声响,已迎了出来。 崔宁回过神来,见皇甫将军虽左臂仍在袍袖中,但神采奕奕、身姿矫健,显然恢复迅捷,便挤出长者的慈祥面容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彦明,你如此年纪便能在万军中取上将性命,吃了一箭之亏也并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成薛仁贵那般的人物。” 皇甫珩素来不善这种场面应酬,便是与崔宁共过患难,也不知如何寒暄,微一愣神,倒向妻子若昭道:“饭菜可快做得了,请仆射在寒舍用膳罢。” 宋若昭听来如遇赦免。方才崔宁的刹那失态,令若昭不愿与这老相爷多打照面,皇甫珩这么一说,她正好躲去厨房张罗。 崔宁在屋中坐下,自然说起和卢杞在御前斗气之事。 “老夫真是不明白,圣上如此英主,怎地就会被卢杞那样的小人迷惑。” 皇甫珩自忖不能搭腔,沉吟片刻,方道:“崔仆射,李节度急于请表入奏圣驾跟前,我义父也在朔方军中,那他二人也一同进城?另外,听说我义兄身负箭伤,生死未卜?” 崔宁嗔道:“彦明,你这话可万不可叫旁人听了去。什么义兄,那姚濬如今是要诛九族的叛将,亏好你不是他的亲兄弟。你义父姚泾州要是箭法再多些准头,就该在礼泉一战中将这个逆子射杀于两军阵前。” 顿了一顿又道:“咳,都是为人父者,姚泾州大约也是事到临头下不了狠手,我也省得。” 他说得情真意切,几句话听来,都像是不把姚令言和皇甫珩当外人。皇甫珩登时心中一暖。他的武将父亲早亡,他便对这些如师如父的武将们有着特别的亲切感,仿佛他们的言行,他们与他说话的态度,可以有助于他想象生父的风采。 一顿晚食用罢,崔宁拍拍溜圆的肚子,满意地离去。 皇甫珩向若昭道:“方才布置食具,你怎地脸色不佳,对崔仆射也不甚周到,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若昭莞尔一笑:“我与你一样,不知如何应酬贵胄。” 她将门关了,坐到榻上,倚着丈夫道:“彦明,方才我听,崔仆射想收你做弟子,还絮絮叨叨说了他的一番雄心。你可真的,想入他麾下?” 皇甫珩叹口气:“都是后话,我现在只望着,圣上能看在义父也是受了欺瞒、且将功补过的份上,不至于降罪太甚。” 若昭道听他提到姚令言,蓦地想到弟弟若清之死,一股别扭涌上心头,又沉默了。 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忙揽过她的肩膀,柔声道:“不如这样,待一切尘埃落定,我禀明圣上,随你回潞州,请为李抱真的骑卒教习?” 若昭惊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也,太委屈你了。你毕竟曾是泾原的一镇兵马使。” 皇甫珩笑得满眼有如星子闪烁:“那又如何?成亲那日我便说过,得妻如你,夫复何求。再说,没准令尊,令,没准岳父大人还觉得,你跟了我这样的武人,才是真的委屈。” “休那般说,我父亲最是开通,我中意之人,他必也喜欢。” 皇甫珩见妻子一脸赧红,却言辞恳切,顿生怜爱,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上妻子的双唇。 “莫太莽撞,你,仔细肩头伤口……” 若昭已经人事,感受到丈夫难以抑制的,又担心他的伤口,又确有渴求。她轻声嘤咛的,又微微抗拒的模样,于摇曳的灯烛下,显露出最美的诗句也难以形容的春闺娇态来,直教皇甫珩哪还顾得肩头箭伤未愈,只恨不得把一条命都给了她。 …… 崔宁吃饱喝足,自皇甫珩处出来,一忽儿想着如何再去德宗跟前给李怀光说好话,一忽儿又想着如何利用和陆贽交情尚可、来合力扳倒卢杞。 他这般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韦皋布在奉天内城之下的营帐附近。 正是月圆之夜,营帐又不乏火把照明,周遭颇为敞亮。崔宁只见膳棚之外,有个窈窕的少女在忙碌。 他识得那是韦皋收留的薛氏小娘子,据说还是长安一个外放小官的女儿。龙武军使令狐建有一回面圣前,在奉天行宫外当着崔宁的面打趣韦皋:“城武,你果然是长安高门子弟,风雅得很,这行军打仗,还带着官家金闺与你吟诗唱和。” 薛涛本在捆扎枯柴,她性子警觉,倏一抬头望见马上之人看着自己,看起来恍惚竟是崔仆射,登时一阵忐忑。 她佯装没瞧见,麻利地抱起柴禾,便要往灶棚方向去,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她:“兀那小娘子,你过来回话。” 薛涛只得趋步到马前,颤抖着声音道:“仆射,有何吩咐?” 崔宁冷笑道:“哦,怎么,薛氏,你原来识得本相。我说嘛,韦城武最会治军,怎地教不好一个新收的婢子。” 又别有深意道:“他若教不好,大可送给老夫来教。” 薛涛年纪虽小,毕竟自幼长于长安官身之家,流落奉天不过是命途坎坷,虽心甘情愿伺候韦皋饮食起居,但韦皋从未对她有所轻侮,她自己更绝然没有自认为奴婢。此刻一听崔宁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出言这般猥琐不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知怎地一股少年血气上涌,勇敢地抬起头,盯着崔宁,目光如炬,在暮气森森的夜里,竟比周遭刀戈的寒光更为凌厉。 崔宁此人,不论沙场还是宦海,算得当之无愧的老将,偏偏在女色上分外贪恋,总对女子格外瞩目些,也不大顾忌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不过就是戏弄薛涛几句,此刻骤然被这小娘子怒目而视,这又倔又恨的眼神,比之今日黄昏时宋若昭的眼神,更教他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中已经变作鬼的女子。 他也是邪火攻了心一般,掣过马鞭,直伸到薛涛面前,将她的下巴颏架了起来,作出仔细端详的样子:“还真是个标致的婢子,老夫必要向韦将军讨得!” “崔仆射!” 恰在此际,只听不远处一声呼喝,数骑人马驰了过来。 当前一人,正是韦皋。 薛涛大松一口气,旋即顿觉又委屈又难堪,虽仍倔强地抱着木柴立于原地,望向韦皋的盈盈双目中,已泪光闪现。 韦皋对崔宁,除了在那日力战姚濬的一仗中精诚合作外,实在也是无甚好感。纵然他所高看一眼的陆贽,常在德宗面前为崔宁说话,韦皋仍将崔宁划入格调不高的粗人之列。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堂堂老仆射,散了朝会不到半天,竟在他的治下调戏少女。 还是薛涛。 对薛涛,韦皋渐渐有一种很浅淡的但肯定在那里的情愫,无法言语的微妙呵护。这件他已经琢磨过的璞玉,哪怕被崔宁言语唐突,他也觉得极不舒服。 崔宁浑不以为意,端起老资格道:“城武,你看中的小娘子,好生了得,便是做仆婢,也做得如带刺的娇花。” “崔仆射,”韦皋忍住心头的鄙夷和愠怒,诚然道:“此女,不是仆婢,是正经官身人家的嫡女,其父薛郧虽受贬斥外放,但也仍是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薛氏家眷赴剑南途中遇险,薛夫人不幸过身,这小薛娘子才流落此地。如此僚属子弟,吾等该多加照拂才是。” “对,照拂,老夫没说不该照拂。城武,你肩负守城重任,哪照拂得过来,不如将这小薛氏,交给老夫罢。” “崔仆射,你我是朝廷命官,又在天子行营,该当自重!”韦皋的口气又冷硬了三分。 “怎么,数日前叛军把这奉天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当时你韦城武眼看就抵挡不住,要不是老夫舍命冲阵,诈呼朔方援军已到,当日之战如何能反败为胜?现在倒好,局势太平些了,你便和老夫为个小女郎争风吃醋起来?” 崔宁越说越起劲,又越说越粗鄙,韦皋在马上怒火中烧,正想下令副将把这老相爷拉下马来、以醉酒闹营的名义抬回住处去,不远处却传来城卒的唱报:“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衔普王殿下与神策军节度使李晟之信,入城觐见圣主。” “韦执谊?”韦皋喃喃低语。虽都姓韦,但他和韦执谊,一个是东眷韦氏,一个是京兆韦氏,乃是不同支脉,素来也无往来,他在京中做御史时,还是多年前,只闻陆贽,未听过韦执谊的名头。 韦皋倒没什么,一旁的崔宁骤听此报,才是心中一惊。他立时全然没了戏弄薛涛、寻衅韦皋的心思,若拍马便走,却又过于着相,只端着架子冷哼一声道:“围城一解,真是阿狗阿猫都来献殷勤了。” 说着便牵起马缰,也不和韦皋多言,顾自迎着月色往城中自己的客舍中走回去。 不料城门已启,一骑白马小跑进来,马上的青衫男子在火把密集的校场中停住,四面一望,大约想拜见守城将领。 却正是与崔宁迎头相遇。 韦执谊一路行来,被朔方吹得僵冷的面颊,陡然因热血上涌而发烫起来。他挺直了背脊,在马上拱手道: “崔仆射,下官有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二章 拾遗出手 翌日,门下侍郎卢杞刚用完朝食,他的亲密战友——户部侍郎赵赞就匆匆到访。 “卢相,听说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来到奉天,连夜请了牓子,一大早就被圣上诏入御前,查问普王殿下和李晟在东渭桥驻营的情形。” 那日漠谷之役后,闻报普王莫名其妙地失踪时,德宗当着群臣的面咆哮,说要剐了没把普王护卫安妥的韩游環。可怜这邠宁韩将军,尽心尽责守了一个多月的奉天,一夕之间丢了梁山和王爷,就成了天子眼中的罪臣。 后来崔宁带回了路遇普王的消息,德宗才展颜,看起来竟比城阙未失还喜上三分。 当时卢杞就觉得,这李谊,仗打了一半便往东跑,还一头扎进神策军节度使的大营中,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偏偏德宗知道提防太子李诵成为第二个肃宗,怎么对普王却如此放心。 卢杞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在脑海里琢磨起韦执谊来。卢杞因门荫入仕,对韦执谊这样由礼部春闱正儿八经遴选上来的进士,本来也是心存芥蒂的。不过渐渐地,他发现,同在天子身边,年轻的韦执谊似乎对陆贽很有些将妒未妒的微妙情绪。 敌人的敌人,说是朋友就可以是朋友。 在长安时,卢杞不时给韦执谊创造一些在宣政殿或延英殿露脸的机会。他相信,韦执谊心中也是有数的。 “此人来得倒是及时,这是普王和李晟一见朱泚回撤,忙不迭地来表明自己绝无贰心罢。”卢杞缓缓道。 “但韦拾遗平素与那太子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怎么眼下做了普王的使者?”赵赞一脸疑云。 “不知他向陛下奏禀了些什么,赵侍郎,得个机会,问问霍仙鸣那老东西。平素你我孝敬这头号内侍恁多奇珍赏玩,他不也照样收了,该对他开口的时候,何必客气。” 赵赞点头称是。 然而,不用等到霍仙鸣传话出来,这风平浪静的一天过到亥时初刻,卢杞的住处,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是普王留在奉天的家奴王增。 王增伏在地上,向卢杞开门见山道:“相爷,普王殿下让那韦拾遗传给小的一件口信,令小人斗胆请问相爷,长安泾师兵变之后,发现崔仆射在扈从圣上播迁奉天途中首鼠两端的,可是相爷您?” 卢杞漫不经心道:“不错,本相进了奉天,不日就将此情禀于圣上。这已是公开的事儿,本相早就觉得崔仆射心术不正,故而坦荡直言进谏,别说你家主公,便是崔仆射打上门来和老夫对质,老夫也不会避讳。” “相爷忠义磊落,我家王爷自然敬佩有加。小的此次前来,正是因为,那韦拾遗协助普王殿下发现了一桩要紧大事,恰与相爷当日所见情形有关。”王增说得流利,口气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毫无油滑夸口之感,令卢杞倏地从茵席上坐直了身子,严肃地盯着王增,等他继续说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增走出院门,四处看了看,穿过几处屋宇檐廊,轻捷而迅速地溜进一条巷子。 韦执谊从阴影中现出身来。 “韦拾遗,卢门郎愿助一臂之力。”王增简短地汇报。 韦执谊“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日午后,皇甫珩正要去城阙军营处找韦皋。他自受伤进城后,便一直未得机会进奏御前。崔宁带来的关于姚令言和姚濬的消息,叫他殊为挂念。但纵然彼此有几分过命的交情,崔宁毕竟是仆射之尊,有些细节,崔宁不说,他皇甫珩一个边镇裨将也不便打探。倒是韦皋,皇甫珩觉得此君很有几分爽快通达,又与自己职位相若,可以去向他问问帝君的心意。 他本要宋若昭扶着自己去,不料若昭嗔怪他,女子如何能进军帐,似是不愿同往。 皇甫珩便也不多想,在妻子的帮助下穿好御寒的外袍,刚准备出门,德宗的内侍霍仙鸣却到了。 霍仙鸣宣读了天家对皇甫珩的赏赐,拜其为御史中丞,实封三百户。 皇甫珩和宋若昭跪着听完宣旨,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皇甫珩在七骑冲阵那日,斩杀判军主将李日月,护得奉天瓮城大门不失,在这非常时刻对于天家和唐廷的功绩,不可谓不大。然而他毕竟来自制造这场兵变的力量之一——泾原军,如今圣驾尚未回到西京,朱泚等叛贼尚未伏诛,对于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尚未定论,他就得了德宗这般封赏,实在有些奇怪。 宋若昭当然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便有心探探霍仙鸣的口风。她照料唐安公主的那些日子里,和霍仙鸣打过几次交道,与这同样来自河中泽潞一带的宦官倒也能聊得几句话。叩头谢恩后,若昭扶着丈夫站起来,向霍仙鸣恭敬道:“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本妇依着潞州食肆里的方子,做了一罐豆酱,给贵人带着。” 霍仙鸣在德宗身边当差,金银财宝看着不稀奇,独独对吃食也极是讲究。奉天尚未陷入弹尽粮绝之时,宋若昭曾见他从德宗处送来给唐安公主的粥食,在兵荒马乱中竟也整饬得模样精致、香气四溢,一问之下,果然是霍内侍亲自准备。 宋若昭进屋去拿孝敬霍仙鸣的好物什,皇甫珩略觉尴尬地立在原地,倒是那霍内侍主动带着和气的口吻与之攀谈:“皇甫将军,哦不,皇甫中丞,老奴不怕你笑话,听闻这潞州豆酱,老奴这腿可就迈不动步子了。” 正谈笑间,若昭捧了陶罐出来,盈盈地向霍仙鸣奉上,恰在他接过之时,轻声道:“圣眷深重,我夫妇二人受之有愧,卫戍奉天功臣众多,不知可还有其他明公也得了封赏?” 霍仙鸣大大方方地听了,释然一笑:“圣主向来赏罚分明,如浑公、韦节度等都受了封赏。只是……” 他望了望左右,向皇甫珩也做了个手势,将他与宋若昭叫到一处,压低了嗓子道:“只是,只是方才老奴领了口谕出来,正巧见到崔仆射被诏往陛下御前,我还没走出奉天县衙呢,那龙武军使令狐将军就带着几个精壮将士也进得朝堂去。老奴觉得蹊跷,稍作停歇,便听得似乎是仆射在殿中大叫臣冤枉。” 言罢,他盯着皇甫珩,试图从他眼中解读瞬间的反应。 皇甫珩一愣神,也盯着霍仙鸣,似乎想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宋若昭心中已然涌上一股不详之感,忙向霍仙鸣道:“竟这般骇人?说来崔仆射也救过夫君,我夫妇二人实在,实在不知……如何……如何……” 霍仙鸣老练地将嘴一咧,道:“哎,皇甫御史,皇甫夫人,二位也莫太放在心上,仆射无论是扈从圣主还是引援朔方军,都是明摆着的功劳,想是这老相爷性子暴了些,又惹陛下气恼了。不妨,不妨。老奴还须去浑公那边传旨。” 霍仙鸣扭哒扭哒的身影渐渐远去,宋若昭小心地问皇甫珩:“你可还去西城门找韦将军?” 皇甫珩回过神来,沉吟道:“不知仆射因何引得圣上不快,若仍是为了李怀光是否能进城面圣一事,只怕城内诸将都有些避讳,我去城武处打探,岂非给他带来麻烦。罢了,改日再议。” 夫妇二人于是回到院中,若昭扶丈夫靠着门框坐了,自己则开始煎茶。 那小小一包蒙顶石花,也是各地物资终于进得奉天城后,韦皋遣薛涛送来,因他当年在长安酒肆偶遇宋若昭时,见她茶性颇浓。此刻若昭小心地取了一些已蒸熟碾细的叶舌,在釜中添了雪水,待咕嘟冒泡时,将茶末倒入,又加了些食料,静待成汤。 皇甫珩默默地看着妻子。冬阳在她纤细的身形轮廓上镶了金边,釜鼎冒出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她忙忙碌碌,却动作轻巧,举手投足都透着画意一般。皇甫珩边看边回忆初见若昭的情形,不由温言道:“若昭,老天怎地对我这般好。” 宋若昭嗔他一眼,端上茶碗,道:“暖暖手吧。” 皇甫珩一怔,这句“暖暖手吧”,竟令他想起泾师兵变那日的清晨,阿眉在长安胡肆说话的模样。他有些恍惚,其实算来不过两月不到,从朝廷到他自己,都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思来如大梦一场。好在,如今若昭这般真实地伴着自己,这梦,似乎不算太坏。 他啜了一口煎茶,猛地呛了一声,待缓过气来,苦着脸问若昭:“你这茶中,加了何物?” 若昭惶惑:“是酥酪和姜椒。阿眉曾说过,大唐与西蕃开了茶马互市后,她的族人饮茶多如此煎制,寒冬暖身,亦可健体。我想她颇懂医道,必不会妄言,便如法炮制,望着你的伤能快些好。” 皇甫珩哭笑不得:“又是那胡女。现在说与你知,我母亲平日煎茶,除了盐,什么都不放,因她在长安闺中时,习了陆鸿渐的茶书,道是茶中加酥、椒、葱、姜、桂,则清香尽无,如沟渠弃水耳。” 若昭语噎,稍顷,将丈夫手中的茶碗接过,轻声道:“我再去另煮一鼎,我只道,你久在泾州,会爱酥酪滋味。” 皇甫珩瞧着她的背影,细细一想,微微不悦道:“若昭,你只道你夫君生长于边鄙之地,便如阿眉那胡女一般,识不得中原饮食起居的正道?” 若昭回头,不解地看着他:“彦明,你这是怎么了,我也来自藩镇,何曾会觉得泾原是边鄙之地。况且,中原何处无胡人,西域又何处无唐人,这饮茶无非是诸州习俗各异,本也不必拘于正道歪道之论。” 说曹操,曹操到。他二人正说话间,院门又响,若昭去开了,阿眉面色凝重地闪身进来。 阿眉在皇甫珩夫妇从养伤的膳棚回到刘主簿宅子前,就主动搬离,在东宫王叔文的帮助下,住到与太子、太子妃毗邻的馆舍中。她毕竟以鼠肉救过李唐宗室,又是圣上看起来颇为礼待的吐蕃公主,因此便是那飞扬跋扈的延光,见阿眉搬来,也未再生事端。 此刻,阿眉返身将院门关了,道:“进屋说话。” 她踏进堂屋后,又侧耳倾听了片刻,对满脸狐疑的夫妇二人道:“那前日进城的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向圣上告发崔仆射于十月初三日泾师兵变前,就与京兆尹王翃通谋。” “一派胡言,”皇甫珩道,“若崔仆射通敌,为何还会带着我去向朔方军李怀光求援,又为何舍命冲阵、救得奉天当日之险?” 阿眉道:“皇甫将军,你听我说完。今日崔仆射已被陛下囚于行宫中,是陆学士暗中遣人来央太子救人。陆学士说,韦执谊自称兵变后仍看管谏议匣,有人投来一封信,乃王翃命妻氏手书给崔仆射,提到贼泚同意两厢约定,事成之后许以伪朝宰相实职,令崔仆射不再有名无实地闲居长安。王侍读想起此前你说过泾原军驻扎京畿时、舅母曾遣泾原进奏院赠你衣物,因此侍读叫我来问,你可会有舅母家信?” 阿眉不愧是做了多年暗桩,这字字清晰,句句无漏,片刻间便将火急之事,说得清清白白。 皇甫珩闻言,双眉皱得更紧,道:“王侍读果然心机如电,舅母确实有信给我,但我此前随邠宁韩将军来勤王,随身之物都放在了梁山大营。梁山陷落后,那些东西恐怕早已散失。” 崔宁以子侄之谊待皇甫珩,又在城下救了他性命,皇甫珩眼下听说他横遭构陷,自然发了心要挺身而出。于是又向阿眉道:“我既然见过舅母的信,自然能辨认笔迹。我现在便去面圣,请求借那韦拾遗所献之信一观。” “彦明!”一直倾听的若昭终于开口道,“兹事体大,不如你先随阿眉去王侍读处,看看太子的示下。” 皇甫珩急道:“崔仆射回马救我之际,何曾想过去看城上督战太子的示下。那韦拾遗横空捏封信出来,伎俩太也拙劣。眼下正是需要一个人证为崔仆射辩诬,我去去救来。” 宋若昭盯着他道:“但如果,崔仆射,真的曾有通谋之举呢?” 她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是的,她也知道,若真有此信,王翃若未发出,则应焚毁,怎么就到了某个谏官手里、又投进了匣子,叫那韦拾遗发现。或者就算是京兆尹府或王翃宅邸有内贼,检举此信,但没有拿到崔仆射的前信、便认定其通谋,这诬人也太简单了罢。 只是,不知为何,她想到崔宁那不合身份的不检点的眼神,就有些厌恶,不愿皇甫珩趟入这浑水中。 更关键的是,她直觉,崔宁如此迅速地被囚禁,或许天子并不关心通谋之事的真假。 她后悔之处在于,自己应该将言辞再斟酌一些,顾及丈夫的心情。 皇甫珩的脸上果然显现出诧异的神色,继而又转为冷厉的质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若昭,你阻拦我去为崔仆射奔走,可是因为,疑心是他让李怀光杀了源休,以及,若清。” “我,我没有!彦明,你怎地忽出此言!”若昭无力地回应。 一旁的阿眉听着他二人言辞中开始有了龃龉,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对呐,在她自己的盘算里,本来,就有这个皇甫珩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三章 罪耶冤耶 阿眉见皇甫夫妇二人一时僵持在那里,心头一转念,作出斟酌之意道:“二位莫自乱阵脚,阿姊,今日我在萧妃处,听说圣上刚封赏了皇甫将军,想来圣上认定崔仆射之事与你们夫妇并无干系……” 若昭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正因如此,此时彦明若去御前进言,我只怕陛下又思及他与王翃的甥舅关系,或是觉得彦明领赏而骄。我实是,为他担忧。” 说着,眼眶一紧,落下泪来。 皇甫珩见素来镇静淡泊的妻子确是又急又委屈的模样,心已软了三分,口气和煦了些:“若昭,岳父是谋士出身,你不妨静心想想,若你是我的谋士,可会阻拦我去面圣?崔仆射于千军万马中救回我的性命,众所周知。我与王翃的关系,圣上和诸公也早就知道。此时我若不进言,满朝文武会如何看我皇甫珩,圣上又会如何看我皇甫珩?” 若昭被他说得无法反驳,只好无力地嗫嚅:“但我不是你的谋士,是你的妻室,我只不想,你再陷于险境。” 皇甫珩心急如焚,并不想再听妻子的心迹,也顾不得君臣顾忌,果决道:“你这是将我当作三岁小儿来看管。我此去何险之有?从未闻得天子一夕之间又赏臣又罚臣的,那不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脸?你莫再说车轱辘话劝我了,只安心在家中等我。” 因又向阿眉道:“你可骑马来?我臂伤未愈,怕要劳你挽缰。” 他言辞直率,并无疏离的敬意,实是忘了阿眉乃吐蕃赞普的五公主、而仍把她当成长安胡姬一般。阿眉却不以为意,颔首道声“喏”,又向若昭道:“阿姊莫忧,想来太子与陆学士都在御前,听王侍读说,那韦拾遗在长安之时也常与他交游,不像诡诈之人。有他们在,当能令圣意清明,不会迁怒于御前救人之臣。” 宋若昭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看着丈夫护着胳膊,随阿眉出门上马。她默默地倚在门楣,见那战马往县衙方向绝尘而去。 日头西斜,群鸦从残霞如血的凛冬天空掠过。这暮色黄昏中,宋若昭还料不到,四年后,她会看到同样的画面。而此刻,她只是冷静下来问自己,是否女子一旦成婚,对丈夫爱则爱矣,余下的心思,却已从当初痴恋时的微微敬畏,转变成了一种无法接受意外来临的多心。 皇甫珩和阿眉纵马赶到德宗的行宫前,正巧和传旨封赏回来的霍仙鸣又撞在一处。 霍仙鸣见到皇甫珩,一惊一乍道:“啊唷皇甫将军,老奴方才果然没有听错,崔仆射确是犯了死罪。” 皇甫珩紧锁浓眉,斥道:“堂堂功臣,如何一夕之间就成死囚。陛下还在审听,中贵人焉能就在外如此嚷嚷起来。” 霍仙鸣心中冷笑,身子却忙忙地伏低下来:“皇甫将军训斥得极是,老奴毕竟只是宫闱下人,言语真是没半点分寸。将军可是要觐见陛下?我这就去通传。” 皇甫珩生硬地“唔”了一声。转而又看着阿眉:“你既已将我送到,便先回去罢。” 阿眉道:“无妨,眼下我是奉天城第一号大闲人。既然阿姊挂念你,我便在外候着,万一,万一情形有异,我也好去给她报信。” 皇甫珩心下感激,觉得多日不见,这胡女倒好相与了许多。只是,奉天之围已解,她怎地还不回家乡。 正思虑间,霍仙鸣风一路小跑出来:“宣,泾原兵马使、御史中丞皇甫珩。” 然后连忙小声道:“皇甫将军,里头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呐。” 皇甫珩不搭他的话,撩起袍摆,径直往殿中走去。 …… 崔宁晨间入奏,便被德宗命龙武军卫士遽然囚禁。午后,他又被提到御前时,抬眼四顾,只见太子、陆贽、卢杞、韦皋皆在,甚至那拖拖拉拉病了一个多月、瘦得只剩半条命的宰相李勉,也由内侍搀扶,虚弱地站着。 当然,韦执谊也在。 崔宁听着韦执谊大声控诉他通谋朱泚与王翃的罪状,一开始还浑不当回事。待韦执谊这嘴上胡子都还没长茂密的年轻谏官,操着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把那凭空捏造的罪行念完了,崔宁反倒放心了。就凭一封单方面的不知真伪的官眷之信,就想扳倒二品大员,尔等当天子是痴傻小儿耶? 他刚吃完宫廷内侍准备的午饭,便好像以前上朝时、在长安大明宫宣政殿外用完例行的廊下食那样,抹了抹嘴,梗着脖子。本来准备一言不发,孰料一口胃气上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德宗盯着这个在自己父亲一朝就叱咤风云的唐廷大员,垂了垂眼皮,笑道:“崔卿,你这花甲之人,倒是堪比廉颇,吃得不少呐。” 天子发话,崔宁不得不接腔:“回陛下,那日奉天城门终得严守,后来李怀光又引走了贼泚,臣的继任,那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总算能把物资军饷运进这奉天城,臣高兴,就忍不住吃了一顿饱饭。” 一旁的陆贽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已将崔宁骂了好几遍:老仆射,你今日若真的过不去这道坎,也实在是咎由自取。你眼下到了何等危急的关头,还拿自己的功绩揶揄天子。你纵然恼怒陛下听信一面之辞,恭恭敬敬地辩解便是,尖酸刻薄在御前撒气,岂不是更触怒龙颜。 果然只听德宗龙颜一紧,又道:“韦拾遗察举之事,你说给朕听听。” 崔宁收起不屑的表情,正色道:“陛下,这无中生有之事,叫老臣能说得什么?陛下请想,若我崔宁真与贼泚暗通谋反,我何必在泾师兵变之夜,追随陛下来到奉天?” “那是因为你本想暗藏于奉天,伺机不轨,与叛军里应外合。”立于陆贽身边的门下侍郎卢杞突然发难。 “一派胡言!”崔宁转过身,一双牛眼仿佛要喷出火来,狠狠地盯着卢杞那张丑怪的面庞,高声道,“若我有里应外合之谋算,我还带着皇甫将军赶了八百里路去找李怀光?我还拼了性命助韦皋守城?卢门郎,老夫看你,不但容貌甚寝,这一颗心,也是又黑又瞎。” “住口!”御座上一声断喝响起,诸臣皆是一凛。 德宗森然道:“崔仆射,卢门郎是朕的宰相,你屡次在朝议中讥讽侮辱于他,哪有我大唐臣子的行止端严之态,比长安城那些粗鄙的贩夫走卒,竟还不如!” “陛下息怒……”座下诸臣纷纷道。 崔宁慑于天颜之威,虽已随着德宗的怒叱伏在地上,胸中却甚是冤屈愤懑。他的上半身剧烈地起伏,一把花白胡子颤个不停。 与此同时,陆贽的内心也是巨澜翻滚。韦执谊带来的这匪夷所思的指控,他前夜便已知晓。但是,尽管他迅速地通过王叔文知会太子,那也更多地是出于一份提醒,希望太子再通过萧妃警示岳母延光公主,这几日莫与向来熟稔的崔仆射有所应酬,以免上意厌憎东宫不识分寸。 直到踏进行宫议事堂,看到重量级的朝臣站了一屋子,看到天子聆听韦执谊陈述时的表情。陆贽才意识到,崔宁,今日或许凶多吉少。 作为常年伴驾之人,他太熟悉帝君眼神中隐藏的意思。那种有备而来的目光,绝非佯作嗔怒、小骂大恕。那目光是早有打算且坚定不移的,仿佛随时可以接上任何一位臣子的言辞,来将局面的走向把握在九五至尊自己手中。 同时,那目光又有一丝陆贽从未见过的狡黠之气,照理,堂堂天子,因着出身的烙印,又执掌着如此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是不应有此市侩得意之气的。 但陆贽不愿就这样放弃崔宁这样堪为大唐所用的臣僚。他上前一步,缓缓道:“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崔仆射方才所言,虽气度上狭隘了些,但几番诘问也不无道理。” “有什么道理?”卢杞针锋相对道,“陆学士,本相初入奉天,便奏禀陛下,要提防崔宁首鼠两端、暗通叛军。你道为何此事今日才掀了出来?乃是因为如今多方人证终于在御前到齐。” 卢杞说着,又坦坦荡荡地走到崔宁跟前,字字如刀:“崔仆射,十月初四日,我与赵侍郎好不容易逃出长安,因乃越墙而出,马匹落于城内,只得急步西走。不料在蒿草隐蔽下,见到崔仆射你正与自称贼泚的属下交谈。你向那人讨要贼泚手书之诺,方肯继续与之媾和,然而那人却拿不出来。你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再后来,我们三人便在尚未被叛军占领的驿站相遇,领了马匹,驰往奉天。一路上你竟毫无异色,不由本相不叹服你的阴险狡诈。” 不待崔宁跳起来,陆贽已抢先道:“陛下,一封凭空冒出的信,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的半路竖子,韦拾遗和卢门郎如此检举,未免叫这桩大案无法公断。” “怎会无法公断。陛下,请听韦节度进言。”始终冷眼看着群臣争论的韦执谊,忽然开口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韦皋身上。这位因奉天保卫战,从陇州行营留后一跃成为节度使的中年将领,本来站在离御座最远的地方。没有人能看得清,当韦执谊提到他时,他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是韦皋事先已知道的一幕,只是大幕是否最后拉开,得由他自己决定。 韦皋以寻常的步伐走到众臣中央,口吻却分外沉重:“启奏陛下,当日,臣在斩杀牛云光与苏玉前,那苏玉,供出自己来凤翔镇之前、曾与崔仆射在西京城外见过面。” 德宗喝问:“那你为何不早日告诉朕!” “臣以为是贼泚的家奴濒死之际,使出的离间计,故未禀报陛下、周知朝臣。臣死罪!臣也是直到昨日被卢门郎问起,才想到,卢门郎所见之人,应当便是那苏玉。” “韦皋!你这个无耻之徒!你血口喷人!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近日老夫还豁出性命冲杀叛军敌阵,让你这个守城的田舍汉不至于和奉天城一块陷于叛军之手。你,你怎地如此忘恩负义!” 崔宁听到现在,如果说对韦执谊和卢杞的诬告还能明白,毕竟自己和这俩人有宿怨,但对韦皋的突然加入,实在没有料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个张延赏的女婿,自己和继任张延赏之间本无任何瓜葛,不可能在言行上令韦皋不悦。 “陛下,韦城武他疯了。他定是,定是因前日,臣戏弄了他那个宠婢,才联合了韦拾遗和卢门郎构陷于臣。”崔宁结结巴巴地说。 韦皋正色道:“崔仆射,再次敬告,我韦皋帐下负责膳食洒扫的薛氏,乃大唐命官薛郧的家眷,不是什么宠妾。仆射向来不自重,怪道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关涉清君侧之事,在下怎会因仆射所误会的争风吃醋而胡编乱造。” 德宗的脸上,现出无比失望的表情。“崔仆射,看来你染指同袍女眷的癖好,到了这把年岁,也没改去几分。真正叫朕颜面扫地,我央央大唐,怎地出了你这般不忠不义、失德失信之臣。” 崔宁听到“染指同袍女眷”几个字,蓦地面露惊惧。他下意识地看向韦执谊,韦执谊也死死地盯着他。 像,太像了,果然是韦凝砚的亲弟弟,这般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愤怒和倔强。 是韦氏夫妇向老夫讨债来了吗?崔宁颓然地想。 韦执谊则敏锐地感觉到崔宁的斗志在丧失。 他结束了自己对崔宁的充满仇恨的注视,面向圣驾,朗声道:“陛下英明,如此看来,京中忿于贼泚贼翃逆行者甚众,故才有投信之事。想来当初贼泚嘱王翃与崔仆射联络,王翃为怕笔迹败露,由其妻所写,后又怕落为凭证,并未发出。兵变次日的城外,贼泚一党再次不肯落凭据在崔仆射手中,便彻底激怒了仆射,尔等因此分道扬镳。故而仆射转为笼络朔方军李怀光,且发了狠要断叛军攻城之捷。卢门郎、韦节度与微臣,如今能聚于奉天,静下心来对证,自然不能不将如此大事报于陛下裁断。” 韦执谊刚结束侃侃而谈,内侍霍仙鸣便来通报,皇甫珩求见。 皇甫珩进到议事厅时,见到韦皋已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一双总是瞪得溜圆的牛眼珠子,目光涣散。 他顿感心酸,忘了臂膀之伤,竟想上去扶起老仆射。又惧于帝威,只得作罢。 他也是进得殿内,才陡然惊觉,如何解释自己在第一时间得知崔宁危急的消息呢?那不等于将陆贽和太子都卖了? 幸好太子李诵主动走到群臣之前,面色凝重地向德宗道:“陛下,是臣遣人告知皇甫将军,盖因涉及王翃,此舅甥俩虽一忠一逆,但儿臣想,或许皇甫将军能认认韦翰林手中之信的笔迹。”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德宗道:“太子仁厚,朕甚欣慰。君待臣,应如父待子,苛责磨砺皆为正道,唯独不可冤之。” 德宗转向陆贽:“敬舆,你将崔仆射扶起来,带他和皇甫将军入内室,去看看韦拾遗所呈上的那封信。朕也去看看。太子、李相、卢门郎、韦节度在此候着。” “遵旨。”众人齐声道。 崔宁仿佛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而皇甫珩看向他的起誓般的目光,也加剧了他这种最后的错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四章 缢杀崔宁 奉天行宫的议事堂之后,穿过草木凋敝的院落,便是几间原来行营兵马使、奉天县令、各曹参军等办公的小屋。 相对宽敞的一间,在德宗播迁奉天后,被那如今已逃跑的裴敬裴县令,献出来作为圣驾批阅邸报、与陆贽商议诏令起草的书房。 见到君臣皆是面色铁青地从前朝议事堂转回来,被诏来看押崔宁的龙武军使令狐建忙向德宗行礼。 令狐建在这一个多月中,始终不是御前核心的成员,与崔宁打交道不多,更无不谐之处,此番率士卒前来羁押崔宁,也是奉旨行事。他在晌午时对崔宁一直客客气气的,还与崔宁在院子里面对面地吃了午食。 他们均是武将,也不乏兵戈阵法之类的谈资。由于那已成死鬼的彭州司马李万与令狐建有几分交情,而崔宁的家眷又与延光公主常有往来,二人甚至还带着不知是促狭还是惋惜的口吻,说起李万这样的大好男儿,怎么会甘于委身半老徐娘的延光,又怎么那般倒霉,莫名其妙命丧宋若昭之手。 然而此刻,令狐建再次见到崔宁时,只匆匆对视一眼,就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了。 崔宁觉得德宗既然听了太子一句话,同意皇甫珩来看着信与韦执谊对质,自己就还不算濒临绝境,因此对令狐建的躲闪态度未太在意。 但他武将的敏锐直觉,很快就让他发现了院中的异样——令狐建原本带来了四名禁军力士,眼下,只有两名站在院中。 崔宁微微四顾,想找另外俩人,却听德宗回过头,冷冷道:“崔仆射,你还在找谁做救兵?皇甫中丞一人还不够么?” 众人忙又将上半身矮了一矮,仿若头顶有雷霆。 进了书房,德宗口气和缓了些,向韦执谊道:“韦拾遗,你将王翃妻室的书信去给崔仆射看一眼,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信上所写之事。崔仆射,崔仆射……” 崔宁却仿佛在一瞬间陷入呆滞,对天子的唤声没有反应。 他方才踏入书房之际,便凭着大半生在戎马厮杀中挣命的经验,发现帷幔之后藏着人。并且,或许是那隐藏之人也处于慌乱中,竟将一条白绫露了出来。 崔宁又定神看了一眼,那确实,是一条白绫。 崔宁的心猛地抽紧了,恰在此时,韦执谊将一页益州黄纸展于他面前。 纸上,什么也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 崔宁的眼神从惊异变为愤怒,又从愤怒变为顿悟,再到一种绝望。 他望向德宗,这个比他小二十岁的男子,仅仅因为拥有万人之上的权力,便可以在冤杀臣子这件事上用了如此讽刺的方式?! 他崔宁,自问无论在西川,还是在长安,或许跋扈,或许骄奢,或许暴躁,但他爱财爱地爱女人,却真的从未有一日去觊觎过李家的天下。然而天子,难道仅仅因为他曾做过蜀地节度使,又与当今兵力最强的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交好,就非要置他崔宁于死地,才能觉得寝食得安吗?就在数日前的奉天决战中,他崔宁的死战之志,天子莫非看不出来?是猪油蒙心了吗! 崔宁又将目光拉了回来,看着韦执谊。 他忽然畅快地笑了,然后用极轻的只有韦执谊能听到的声音说: “令嫂,真是倾城佳人。” 如魔鬼的声音。 韦执谊拿着黄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气息粗重,难以克制自己。终于,他扑了过去,扼住崔宁的喉咙。 这下事起突然,侍立在较远处的陆贽和皇甫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擅自上前,只得看着德宗连叫“陛下,陛下!” 几乎同时,霍仙鸣已直着嗓子叫起来:“这是反了,来人!来人!” 帷幔后果然冲出两名龙武军力士,径直往崔宁奔去,其中一人拉开韦执谊,另一人便要将手上的白绫往崔宁脖子上套。 电光火石间,崔宁已趁着韦执谊放开他脖颈之际,一把捡起落在地上的黄纸,揉成一团塞进嘴中,迅速地吞下喉去。 陆贽大惊,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抢上前去拽住禁军力士的袍角:“住手,陛下何曾发话让你们如此对待崔仆射!” “敬舆!”德宗一声断喝。陆贽回头,骇异地望着天子。 “尚书省仆射崔宁,向来肆侈穷欲,污逼将妻,更有附逆贼泚、湮灭罪证之行。国法难恕,天理难容。念其于奉天之战中略有襄助之举,朕特加恩典,赐其全尸。” 德宗声如沉钟,仿佛准备既久似地,念出这番口谕。 此时,骤临惊变的皇甫珩,终于醒悟过来般,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陛下圣明,崔仆射定是被构陷的。臣还未认信……”又转身向崔宁道:“崔仆射,你缘何,缘何将伪信吞了!” 崔宁的脖子上已经缠上了白绫。他看着皇甫珩,苦笑不语,心道:“痴愣的后生,你还想不明白?老夫这样做,是临死前不拉你垫背呐。当年在西北防秋,姚泾州发兵驰援老夫的人情,现下可算是还了。” 突然,他脖子上的白绫倏地拉紧,令他本能地去抓挠。他的眼球、他的舌头,仿佛都在往外逃亡,要离开这具马上就要失去生机的身体。在濒死的一刻,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仍传来皇甫珩请德宗收回成命的苦苦哀求…… 陆贽和皇甫珩面如死灰地回到前厅时,虽然前后不过三两炷香的时间,太子李诵与韦皋等人却觉得好像过了漫长的一天。 霍仙鸣出来倒面不改色,仍如惯常那样和和气气。他不紧不慢地将德宗缢杀崔宁的口谕念完后,连那坐于厅堂角落不停记录的史官赵元一都惊讶得住了笔,又探寻地望着陆贽。 陆贽也已渐渐平静下来,对史官虚弱地挥挥手:“秉笔记之!” 言罢又向厅中众人道:“陛下心神交瘁,疲倦已极。但念及社稷安危,尚有些东渭桥军情,要查问韦拾遗。太子殿下,诸位臣僚,微臣传陛下旨意,今日散朝。” 太子和平章事李勉,低着双目先后迈出行宫。卢杞却不走。他仍站在厅内,盯着一方灰扑扑的土砖。那里原本是崔宁上朝时站的位置。 幸福来得太突然。 不过两日,自己的心头大患之人,竟就真的被圣上取了性命?这个感觉过于梦幻,卢杞想多哪怕半炷香的时间,身处御座之下,细细品味。 如今人已经死了,卢杞开始饶有兴致地感慨起来。崔宁啊崔宁,我卢子良和你,都不是进士出身,本来,你我彼此合作,一文一武,好好斗一斗颜真卿陆贽这些老少迂腐们,将圣上哄得团团转,日子该过得多么惬意。而你,始终站在藩镇一边,反对圣上削藩,反对我和赵赞为筹军费、废除杨炎税制的做法,难怪圣上一直对你又疑又防。在圣上眼里,李怀光和朱泚又有什么分别,偏你如此明目张胆地让陛下抬举李怀光而压制神策军。 你真以为你跑了趟马、冲了次阵,陛下便打消了一直想杀你的心思?我呸!我大唐再怎样国运不济,能卖力气的武将难道就你一人? 卢杞越想越得意,那布满青色的丑脸甚至泛出一阵红晕。 皇甫珩从头至尾都不知大殿之上发生过怎样的君臣对话,但他看到卢杞的模样,强忍住内心的怒火,走到韦皋跟前:“城武兄,崔仆射是受何人构陷?” “皇甫中丞,慎言!”陆贽严厉而无奈地制止他。 韦皋却不躲避皇甫珩的质问,索性也直直地盯着他:“贤弟以为,构陷一个人,是那么容易得逞的吗?” “什么意思?” 韦皋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不忍,烦乱,无奈,疲倦。 “贤弟对韦拾遗所献之信可有一观?” 皇甫珩摇头:“我也不知为何,崔仆射将那信纸吞了下去。” 韦皋闻言,暗暗感慨,崔宁看来确是对皇甫珩颇为喜爱,他定是看到了那封包括德宗在内都知道的设局构陷的信未写一字时,不愿再让皇甫珩处于面对此信无所适从的境地。如果皇甫珩最终都没有机会去辨认那封信,崔宁之死便与他无关,也免了德宗处置皇甫珩供词的麻烦。 直到此时,韦皋才意识到自己胸中忽然升起一丝愧疚。他昨夜受诏,被叫道御前,接到天子分配给他的角色时,并没有几分震惊。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藩镇,他经历了太多人斗人的场面,这方面的是非曲直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好追问的。何况崔宁也不是他眼中的君子,甚至在大捷之后趾高气昂为李怀光讨要说法的作派,简直愚蠢。 但崔宁在生命最后时刻的举动,让韦皋觉得,这老武夫还是有些英雄气的。 “城武,本相告辞。今日诸位臣僚同仇敌忾,力清君侧,真乃快事。待收复长安,吾必设家宴,款待贤弟。”卢杞的一张表情丰富的丑脸,忽然出现在韦皋眼前,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卢杞直接以表字称呼韦皋,带着一种叫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的生硬亲密。皇甫珩再赤子之心、也不是个傻子,他耳闻卢杞弦外有音的措辞,眼见韦皋微微复杂的表情,望向韦皋的目光由探求到疑惑,再到冷肃。 霍仙鸣捧着皇甫珩的风袍走过来,仍是一脸殷勤周到,实为驱客。但当他到了皇甫珩跟前,不由惊叫:“哎唷皇甫中丞,不得了,怎地恁多血迹?” 原来皇甫珩方才急火攻心,又扑到德宗龙袍之下以手撑地,苦苦求情,肩头伤口绽开,也未顾得。此时经霍仙鸣一说,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彦明,我送你去城下,令军中医官再为你敷药。”韦皋道。 “不必了,我这点皮肉伤,比之受同袍构陷之痛,实也算不得什么。” 言罢,皇甫珩并不再多看韦皋一眼,笨拙地披上袍子,只回身向陆贽俯身致礼后,捂着胳膊,匆匆离去。 如此大变一场,已到戌时。夜色笼罩着整个奉天城,除了西大门方向营火点点、隐约传来人马喧嚣之音外,行宫周遭,乃至各坊民宅,都沉浸在静谧暗夜里。 皇甫珩抬头,空中一轮明月,虽不甚圆,却在冬季清冷的苍穹中显得清辉耀眼。 他愣愣地盯着明月,脑海中浮现自己生命中一些月夜之景。在泾原随着义父姚令言巡防时,在长安叩开宋宅木门时,与崔宁从李怀光处疾驰回来报信时。当然,也有与韦皋初次相见与奉天瓮城之上、共商御敌之策时。 这些场景中,都有明月相伴。 皇甫珩想,明月是最温情,也是最干净的。它又是那样沉默,它高悬空中,阅尽人间多少悲欢事,亘古以来也只是这般静静地注视着苍茫大地。 “皇甫将军。”墙角阴影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 是阿眉。 “你怎地还在此处?”皇甫珩似醒了过来,有些歉疚地问。 “请将军上马吧,天色已晚,莫叫宋阿姊心焦。”阿眉简短而平静道。 皇甫珩的目光落在她稚子般光洁的面庞和深邃的眼睛上。他发现,她在泾师兵变后,展露出的眼神一直是凌厉倔强的,然而此刻,那眼眸里却分明露出了悲悯的光芒。 阿眉见皇甫珩呆呆的,叹口气道:“方才太子殿下出来,也提了一句圣上的口谕,还嘱我务必送将军你安然返回刘宅。皇甫将军,阿眉自幼长在逻些城,这朝堂之变,在中原也好,在西蕃也好,都无甚奇怪。事已至此,深想细问也并无用处。” 阿眉像个在月光中唯一正常的、有生气的形象,令皇甫珩也渐渐还了阳气般,头脑开始指挥他,一刻也不要再在此处停留。 但他意识到一件事,忙问道:“阿眉,不,丹布珠殿下,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当日在乾岗,你送给姚况将军的伤药,可还有些?” 阿眉闻言,立刻靠得近些,打量皇甫珩的肩头。仿佛为了确认,她并无犹豫地掀开皇甫珩半边风袍,伸手轻轻一按,只听皇甫珩极为隐忍地“嘶”了一声。 阿眉感到手掌微湿,显然是血迹。她心中忽起一念,面上仍是波澜无异地淡淡道:“我往日在长安是做那般营生之人,身上怎会没有伤药。皇甫将军,寻个僻静处,我替你敷上包扎。” 皇甫珩一怔,旋即道:“赐药即可,我自己可以来。” 阿眉坦然:“将军哪有我精通此道,还是我来,莫叫阿姊看出来。她与你情深,最是不能见你受得这般苦。” 皇甫珩无法,只得道声:“有劳殿下了。” 阿眉扶皇甫珩上得马匹,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皇甫珩身后,恢复了冷冷的语调:“皇甫将军,今后,还是仍叫我阿眉罢。我这有名无实的西蕃小殿下,听着也太心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五章 幸得有君 宋若昭在月色里终于看到一骑驰来时,整个人已几乎冻僵。 她在柴门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其实皇甫珩和阿眉走后,她便拔脚往西城门韦皋驻营处匆匆而去。若是刚入奉天之时,她情急之下,一定会去找王叔文商量,那毕竟是和她共过生死的朋友,也在当初李抱真请求把她嫁给太子时,挺身而出帮她用过计策。 然而在经历艰苦的奉天保卫战后,又有更为久远的那段故事作铺垫,宋若昭再遇险境,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韦皋,问问他可知晓个中利害。 但她到了城下膳棚,薛涛却告诉她,韦皋在午后就带着随从往圣上的行宫去了。 若昭无奈,只得回到刘宅中。暗夜里焦急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而今晚的奉天城又格外安静,四面八方没有任何令人能捕捉蛛丝马迹的动向传来。 她原本指望阿眉能快些返回,反正如今奉天行营的坊禁因了战事而形同虚设,阿眉就不能多跑几趟,帮她打探消息么? 她由急躁而微生抱怨。 直到酽酽夜色里二人同时乘马出现,宋若昭见丈夫安然无恙,立时就忘了方才的心绪,抢上马前将皇甫珩扶了下来。 她敏锐地感到,皇甫珩虽看起来毫发无伤地回来,连受伤的臂膀都稳妥地藏在风袍之中,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在身体上与自己有种疏离感。 再借着月色,她见皇甫珩面色苍白,也并不与自己搭话。她不敢问,茫然但又带着一丝求助地看阿眉。 阿眉微微四顾,故意大声道:“崔宁伏诛,众臣有功,因议国事,圣主散朝晚了些。请皇甫夫人快些扶中丞进屋吧,阿眉告辞。”说罢掣转马头,疾驰而去。 若昭一骇,却也委实在意料之中。她只是不知如何和丈夫开口,便默默依着他,往院内走。二人进得屋内,若昭才开口:“要不要用些胡麻粥?我按照母亲的方子做得的。” 她说的,是皇甫珩的母亲。这几日皇甫珩因养伤,小闲几日,常和若昭说起自己的母亲,在庖厨之事上如何心思细巧,又富有想象力,虽身处物产贫乏的泾州边镇,于馔食却从不含糊。 皇甫珩的脸色果然恢复了一些人色,轻轻“唔”了一声。若昭为他端来晚膳,安静地看着他吃。此情此景,若昭想起当日邠师与陇州军联袂御敌、初战告捷的夜晚,自己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看着皇甫珩进膳。 那时他们还不是夫妻,却比眼下的僵冷相向自在得多。 若昭凝视了一会儿丈夫刀削斧刻般的刚毅轮廓,见他终于快吃完,有些讨好地轻声道:“这稻米据说是眉州的‘玉粒’,粒圆如珠,没有粟米那般发黏,熬粥倒更滑润,是韦将军日前差那薛小娘子第二次送来……” 她这一说,皇甫珩兀地停止咀嚼,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宋若昭,一字一顿道:“韦城武对你我夫妇真是有心,不知道是不是感念你和石崇义向他献出地道之计,助他一举摧毁贼泚的云车。” 若昭见丈夫脸上刹那间现出狠戾的神色,心头一跳。她对今日朝堂缘由哪会知晓,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彦明,你怎么了?” 皇甫珩继续道:“又或者,韦大将军比我志向高远,已经官拜陇州行营节度使,还贪得无厌,觊觎御史大夫门下侍郎中书令左右仆射的位子,故而与奸邪宵小沆瀣一气、构陷同袍。到底是京兆韦氏,高门出高人,厉害,着实厉害。” 他越说越胸气激荡,不妨呛了一口自己的唾沫,剧烈咳嗽起来。 若昭忙起身,给丈夫端来水碗。皇甫珩突然对韦皋出语如此不堪,若昭即刻猜到,今日崔宁之死,只怕与韦皋也有关。她不敢多言,轻柔地解下皇甫珩的风袍,却不由“啊”地惊叫一声。 他的左肩箭伤之处,洇出大片血渍,已干结成暗红色,的一块。 若昭又生气又心疼,想埋怨,话到嘴边却无法成句,想出门去韦皋帐下请医官来,又哪里敢再提半个“韦”字。心神纷乱间,忍到此时的情绪终于崩溃,立在那里默默垂泪。 皇甫珩生平第一次,用自己也不曾习惯的刻薄口吻,发泄了一通对韦皋的失望。他好似借着这番詈骂,将自己这几个时辰所经历的惶恐和惊怒,稍稍释放了一些。 见妻子克制着抽泣的声音,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打在粗糙简陋的台几上,皇甫珩也觉不忍,微微侧身,执起她冰凉的手道:“方才我并非与你置气。我这伤也不妨事,阿眉已经给了我伤药,你帮我脱了衣裳,敷上即可。” 若昭闻言,感到丈夫对自己的口气恢复了温存,心头一松。 她收拾了碗碟,又去柴房打了热水,替皇甫珩洁面擦洗,换了干净的中单,然后取出丈夫怀里的伤药。好在前几日韦皋的军中医正教过她如何敷伤包扎,她素来手巧,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终于服侍停当,若昭问丈夫:“还疼吗?” 皇甫珩道:“你包得,可比寻常郎中妥帖。方才从御前出来,阿眉怕你见了心惊,想替我敷药。我想她与你我虽相熟,但毕竟是赞普的公主,怎好还如当日做酒肆胡姬时那般,那般……”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宋若昭的手一滞,心中涌上几分无头无序的怪异感觉,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接上丈夫的话:“那是自然,毕竟咱们是要叫她一声殿下的,怎能如此逾矩。” 这几番言语往来,二人都心气平顺下来。若昭扶着皇甫珩在榻上躺下,也依偎在他身边,听着他胸膛中一颗有力的心砰嗵砰嗵跳着,又抬手,抚上他闭目养神的眼睛。 过得片刻,皇甫珩睁开双眼,叹了口气道:“以前在泾原,阿父曾说,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求生。今日之事,我方明白得深了些。只是这眼前,总见到崔仆射那日不顾一切来拉我的马缰,将我一人一马地往城门内拽,这才保得我一条性命,能与你夫妻再见。我又实是不信他是通敌之人,圣上竟如此对他。若昭,黄昏在行宫书房里,我亲见崔仆射被缢杀之景,此刻仍觉可怖至极。不知明日之后,我在这奉天,如何将时日过下去。” 宋若昭听得又心疼又无奈,强自镇定,用淡淡的口吻道:“彦明,你莫再回想那幕。崔仆射与御前其他臣子,实不相同。他当初回翔进京做了赋闲宰相,便是因天家怕他在西川握有重兵、恐为后患。但他浑不以为意,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不由圣上不联想到东宫与太子之事。如今圣上一心削藩,最是忌讳朝臣与边镇交好,偏偏崔仆射又毫不遮掩和李怀光的情谊。再加上他与卢门郎闹成这般……彦明,我倒觉得崔仆射便是此番能逃过一劫,来日怕也难得善终。” 皇甫珩“唔”了一声。他冷静下来,前因后果地细思一通,也觉得若昭所言有理。 “但那韦皋,我曾高看一眼、敬为君子,竟然也与彼等,是一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我倒担心,圣上缢杀崔仆射,除了积怨,还有试探李怀光之意。若李怀光真的有所异动,只怕长安尚未收复,神策军倒先须牵制朔方军。届时又是一场混仗,你我不知何时能回邠州和潞州。” 若昭喃喃道。皇甫珩何曾未想到此节,事实上,他更担心义父姚令言,以及那虽是叛贼、但好歹与自己曾有兄弟情分的姚濬。只是,他知若昭对姚令言心存芥蒂,不想提及罢了。 冬夜漫长和寒冷。皇甫珩用力地将妻子向自己怀中又紧了紧,一时间觉得有枕边此人在,管他甚么腥风血雨的争斗。 只是他的双唇触着若昭光洁柔软的额头,盯着月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撒在简陋的屋中,莫名对未来仍有着无限愁绪。 他害怕即便在寒舍中与心爱的女子相伴,这样的安宁也不能永恒。 “若昭” 皇甫珩还想与妻子说些甚么,一侧头,见她气息均匀却一动不动,显已进入梦乡。他揽着她的身子,又盯着屋顶沉思一会儿,终于也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最终能入睡的人,并不多。 而韦执宜是其中最辗转反侧的一个。 虽然崔宁那句激起他在御前失态的话,以及德宗口谕中的“污逼将妻”之语,教他确信普王李谊没有骗他。但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因为最终,他也不知道兄长韦凝砚的死因。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天,一夜未合眼的韦执宜仍出于亢奋状态。他披衣而起,直奔西城大营请见韦皋。 未料韦皋竟也在腊月将至的严寒中,清晨即起,与自己的亲信、也是自己的堂兄韦平练习近战刀法。 朝阳初升,金橙色的光芒中,韦皋手执尚在鞘中的唐刀,如握着一柄礼器。他抬头让阳光充分照在自己脸上,像是细细感受了一番这灿烂东君的温度,然后仓啷一声抽出刀来。但见寒光迸射,锋刃裂虹,刀身的反光,仿佛将身材高大的韦皋,也一并笼罩在青色的冷辉中。 韦执宜自小便听兄长韦凝砚说过,唐人之刀,集局部淬火、覆土烧炼、分段包钢之工艺于大成。因制作复杂精良,一柄好的唐刀,刀刃刚硬而锋利无比,刀身则柔韧性极佳,令主人如虎添翼。 韦皋冲韦平点头示意,二人均用皮纫镶了刀锋后,便举刀砍刺,一时你来我往,招招式式颇有章法。韦执宜见韦皋每到对手刺其双足时,便能以极快的反应后退,然后居高临下地劈砍对手的肩颈部位,但如此发力后竟能在空中戛然收势,再起一招,足见其背臂力猛如虎又控制得当。 韦执宜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幼时观看兄长与家中所请的武师练刀的场景中,目不转睛之余,心中涌起阵阵怀念,继而是感慨天人永隔的心酸。 一炷香后,韦氏兄弟停了下来。韦皋在练刀之时,眼角余光已瞥到在不远处观战的韦执宜。 他并不想再与此人多打交道。 崔宁受戮前的那个深夜,德宗秘密地将韦皋宣到自己行宫内殿书房中时,大部分对话其实是由韦执宜和卢杞完成的。他们编排的构陷崔宁的故事显得过于虚假,令韦皋甚至都不屑置喙。但他心中明白,崔宁就是死期到了。 再拙劣的构陷,只需有帝王的事先认可,也必定会成为铁板钉钉的真实,继而带来一位人臣无法逃避的死亡归宿。 韦皋没有任何惊讶地就接受了这段构陷。这种对于君王授意的坚定却也冷漠的反应,倒令德宗有刹那疑惑。直至见到韦皋听闻“卿必不止步于陇州节度”的许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德宗才放了心。 “这些臣子啊,获得几多飞升高处的机遇,便须品尝几多不择手段的沉沦。这韦皋,和朕那自诩孔门高士、实则有些迂腐之气的陆学士,到底还是不同。”德宗暗想。 德宗这样观察韦皋的时候,韦皋也在细细观察韦执宜和卢杞。他能感到韦执宜和卢杞,对于崔宁的恨其实是大相径庭的。后来见到他在御前像疯狗般扑向崔宁,又听到德宗口谕中的措辞,韦皋才恍然大悟。但也因此。韦皋更不愿再与韦执宜有什么交集。崔宁之死,德宗有剪除李怀光朝中党羽、避免王翃与朱泚之乱再度发生的理由;卢杞有自保身家、扳倒政敌的理由;普王李谊有削弱东宫与延光公主势力的理由。而韦执宜的理由更充分而显得大义凛然:为兄嫂复仇。只有他韦皋是其中理由最卑鄙的一个。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能令构陷更活灵活现的棋子,愿意介入交易是因为相信帝君出得起价码。 韦皋在内心觉得,今后每见一次韦执宜,就他娘的会想到自己也有龌龊的本性。偏偏这种想法如刚出炉的古楼子,还滚烫热乎着呢,韦执宜就来找他了。 韦执宜是中书省下的右拾遗,论品阶只有从八品上,远在刚刚授官陇州刺史的韦皋之下。崔宁之事既已完结,二人不在一个台子上唱戏本,自然等级森严的规矩又须捡起来。韦皋刚刀入鞘,转身进帐,并不多看韦执宜一眼。 韦平则心领神会,急步来到韦执宜面前,带着一种分寸恰当的口吻道:“拾遗怎地晨间来营中?” “韦虞候,下官也知韦节度诸事繁忙。但下官冒昧前来,乃因一件惨痛家事,无人可求,愿韦节度能恤悯下官。” 韦执谊恭恭敬敬地向韦平深揖一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六章 情海翻波 韦平与韦执宜在帐外谈得片刻,拱手别过。 帐内,韦皋将刀归架,坐于胡床上,从薛涛端来的铜盆中,掬起热水洁面。 “拾遗倒是开门见山,求节下你出面,央张公查访当年韦凝砚的死因。”韦平向韦皋禀道。 韦皋将帛巾往盆中一仍,淡淡道:“那韦执宜有了清君侧之功,倒颇敢开口。岳父是西川全镇之主,哪有空理会前任昏主造下的孽债。” 言及此,韦皋瞥见薛涛端着面盆出帐去的背影,忽又蓦然心软,低声对韦平道:“罢了,既然连这小薛氏相求,吾等都为她访了其父音信来,那韦执宜虽为我所厌,好歹是谏官,莫去得罪。况且,他对其兄遇祸之事耿耿于怀也是人伦常理。” 韦平踌躇道:“然而那小薛氏的父亲薛陨亡于出使途中,消息确凿,亦不难知。而这韦凝砚当初到底是否死于崔宁之手,如今事过境迁,崔宁又已伏诛,让节下的岳父如何查得?若毫无头绪,又只怕那韦执宜以为我等未尽全力,去御前寻个旁的由头参咱们一本。别看这拾遗只是八品官身,要见陛下可比各镇节度使还容易 ”他正说到此处,只听帐外“哐啷”一声,响起铜盆落地之音。 韦平忙去掀开毡帘,但见薛涛面色悲戚地立在那里。 韦皋估摸薛涛听见了二人言语,也知事到如今总须向她说个清楚,便道:“进来说话。” 不料薛涛却不挪步,只直勾勾地盯着韦皋,少顷又跪下,颤着嗓音道:“妾斗胆请问节下,是否奉天城云车战事前,节下已知悉家父过身的消息?” 韦皋尚未搭腔,韦平已厉声道:“薛氏,怎么听起来对节下如此不敬。你是官家出身,不可出语无状!” 薛涛咬着嘴唇,目光仍是投在韦皋脸上。韦皋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毡帘处,俯身拉起薛涛,眼中柔色一闪,安抚道:“韦虞候确是早已从西川张公处,得知令尊于持节南行途中染疾不治的噩耗。是我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时经不住,想着怎生慢慢说与你知,不料军情危机,竟是将此事耽搁了。” 薛涛沉默片刻,将手从韦皋掌心抽了出来,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冲韦皋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 韦皋愕然,侧头看看韦平,似在问,这小娘子,什么意思? 碍于堂弟是位高权重之人,韦平素来自诫务必对其言行恭谨,此时见到韦皋面上之色竟似年轻后生般不知所措,难免忘了掩饰,带着略有些暧昧的口吻道:“节下,此女年岁不大,脾气倒不小,若节下看中她做侍妾,只怕” “休得胡说!”韦皋叱道,“不可对命官家眷轻侮!” 韦平忙收起调笑之意,低头应了一声。 韦皋不再多言,与韦平一同出帐巡营。他眼观各营洒扫操练之情形,心中惦记的却是薛涛。 “这薛氏为何在意云车攻城?是了,定是因为那日之前,她问起其父讯息,我还哄骗她一切安妥,还要给她在长安做媒。次日叛军强攻奉天城,满城皆以为城池不保,若众人真的于那日殒命,这小薛氏岂不是临死前都不知其父过身的实情。” 韦皋自认想明白了薛涛为何对自己怒意相向,不由感慨,小女子真是心思如麻,虽颇负诗才,却也是个不好哄的。 他骑于马上,视野甚阔,远望见膳棚方向,薛涛仍与其他仆妇一同忙碌,又暗暗敬她性子坚韧。 方才韦平的话实在有些触动他内心深处的一念之愿。 或者,待局势平定,我便问问她,是否愿意入我韦城武府中? 她莫不会嫌我老吧? 韦皋心中讪讪道。他感慨自己这三十余年,少时以门荫入仕,后得岳父宦海照应,沙场上运气也不差,如今圣眷渐浓,怎地偏偏情路总是这般不上不下。 韦皋转到城门边上,看到晌午之后,又有些物资陆续进得城来,包括退守邠州后的韩游环,又是遣使又是运粮,大约巴巴地盼着德宗宽宥他丢了梁山之过。 韦平道:“这朔方军渊源的藩镇,或者将帅,不论姓李姓韩还是姓杜,如今看来倒真是天家最能倚仗的亲藩了。” 韦皋静默不语。 韦平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当然,咱们陇州奉义军,和韦节度泰山大人的西川军,更是,更是……” 韦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阿兄,你第一句话已然错得离谱,这第二句,更是要置咱们于险境哪。事关前程,还是少开口得好,这可不比哄那小女子,若哄错了,买些胭脂钗环接着哄便是。天家跟前若是说错话,你看看崔宁。” 他二人正言语间,忽见一支车马往城门而来。 到了近处,韦皋看清是翰林学士陆贽和唐安公主驸马韦宥。 陆学士青衫飘逸,韦驸马朱袍齐整。这一红一绿两位,都是相貌堂堂、仪容儒雅之人,又因常伴贵驾而自然有种庙堂气派,在兵戈林立、非土即铁的奉天行营中,好歹让人又看到了些京城官宦的仪仗之威。 “韦将军,圣主遣韦少监与下官,前往礼泉犒赏朔方军。” 陆贽对韦皋,既无愠色,也不躲闪,简练地通报出城的目的。 韦皋微微吃惊的,倒不是陆贽脸上那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的彬彬有礼,而是圣上前日刚杀了崔宁,今晨便派了内相和驸马去李怀光处劳军。 或许天子恰恰就选择火上浇油的方式,来看李怀光的态度。 即便如韦皋这样并不从内心反对德宗杀崔宁的人,也感到,时局未稳的前提下,天子此举,过于冒险。若真是又打又揉,那便应揉得有诚意些,将李怀光宣入奉天城来奏对,再封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陆贽猜到了韦皋那难以掩饰的讶异表情的缘由。 昨日韦皋的举动,令陆贽对此君深深失望,但他仍平静地承认,韦皋是个聪明人,起码比卢杞之流要明白大局利害一些。陆贽何尝不想劝德宗,既然崔宁都杀了,这假想中李怀光的伙伴已除,便好好与李怀光君臣长谈一次,莫再激化他与朝廷的对立。毕竟,神策军李晟和尚可孤手中的队伍,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若不继续依靠朔方军,长安怎么能夺得回来。 结果呢,德宗倒好,不但继续拒绝李怀光入奉天面圣,还让陆贽和韦宥去送丹书铁券,并传达圣意:崔宁该死,但李节度莫想多了,这丹书铁券便是我李唐对你的嘉许,和保证。 陆贽当时很想直言相问,此等馊主意是谁出给陛下您的。不过经历了崔宁之事,陆贽决定逐渐放弃自己素来的清高自重。既然陛下让他和驸马去送丹书铁券,他便去,若李怀光听了崔宁受戮的消息而有所惊怒,那他陆贽也已想好,如何回禀圣上,借机尝试除掉朝中那个祸害。 韦皋将陆贽与驸马,恭恭敬敬地送出城门。晴天白日下,他自奉天城中轴线的黄土大道往行宫方向望了一会儿。朔风自西北来,卷起阵阵尘埃。 但风沙再酷烈,也是一目了然。岂如这人心,能藏下多少暗流涌动呵。 正沉吟间,陇州军中的医官,挎着医箱小跑而来,在韦皋马头前恭敬道:“节下,昨日您吩咐之物,仆已准备停当,刻下是否送去?” “交予我便是。”韦皋道。 …… 正是朝食已毕,若昭一面洒扫院落,一面在回忆方才那无法让她即刻释怀的场景。 晨间,阿眉来了。 她又送了两个小陶罐,说是奉天既已能交通物资,她陪伴萧妃左右,得些止血收伤的药膏,并非难事。 宋若昭接下,如常道谢,问起阿眉尚未用早膳,便去给她端蒸饼。回来时,阿眉正在察看皇甫珩的伤口。 “阿姊真是心灵手巧,这包扎之术,甚有章法,难怪昨日夜里,你左右推辞,不劳我动手。”阿眉口中夸着宋若昭,一对波光流转的蓝褐色眸子,却盯着皇甫珩。 她的身体挡着皇甫珩,待若昭轻咳一声、她回身嫣然一笑时,若昭分明看到,丈夫眼中那说不清是感激还是羞赧的神色。 若昭心中一惊。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皇甫珩与阿眉,表现出她所陌生的容止。异样的警惕,瞬间漫上她心头时,她甚至觉得比此前听到阿眉要与唐廷以兵换地的交易时,更为骇怕。 但丈夫见她进来,及时地表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令她自省是不是多虑了。或许这阿眉在长安酒肆数年,纵然心气高傲,那外在的言行却已不知不觉会流露出风情罢。 若昭想,丈夫也是明确表现过对这个胡女留心设防之意的。 转念间,阿眉已上前接过蒸饼,坐在案前吃起来。她边吃,边轻声说了些东宫日常,仿佛以一些虽谈不上秘密、但也不是轻易能获悉的讯息,作为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的手段。或许微微牵涉朝议,皇甫珩听得颇为认真。 若昭却反而更加不悦。这是她的住处,她并不喜欢一个外人来掌控一种局面,尤其是一个阿眉那样的女人。 阿眉终于告辞后,皇甫珩盯着若昭道:“你怎么,对这胡女有些冷淡?” 若昭一怔,原来丈夫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怠于察言观色。她干脆直言:“彦明,韦将军提醒过我,阿眉似有怂恿天家向吐蕃借兵之谋划。所以我再见她,总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与我共过患难的胡女。” “韦将军?”皇甫珩“哼”地冷笑了一声,“你对此人倒还改不了崇敬之心。陇州韦皋真是能耐,教你这般相信他的话。” 若昭忽然一阵烦躁。自昨日惊变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这已是她与丈夫第二次因为韦皋陷入不睦的言谈。 偏偏皇甫珩又往烦躁上添了一把柴:“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我大唐向番邦借兵,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之处。若真是心忧社稷的君子,又怎会趋附小人、构陷良将?如今少了崔仆射这般忠勇的老臣,凉了朔方军的心,只怕不必什么吐蕃王子公主来提,圣上已先想到借兵平叛。” 若昭见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不屑。她心中憋气,又不敢也不忍继续争执,生恐皇甫珩肩头的箭伤又出什么纰漏。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转身,皇甫珩已先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我自认真心对你,那日城下是想着你在城中,才奋力一战。怎地如今,你与我说不上两句话,不是哭便是恼。若昭,我在城中散散心,你莫担忧。过得半个时辰,我自会回来。” 直到皇甫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若昭才仿佛回过神来。是啊,若算来,他二人才做了月余夫妻而已,夜里明明仍是依偎在一起才能安眠的,为何白日里总因为这些外事旁人,频生龃龉。 若昭走到院中,从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自从来到奉天,没有了婢女,她已学会不少杂役之事,力气也大了不少。天寒地冻,井水却从未冰封,若昭盯着这清如碧溪的井水,想起当朝那颇有名气的女冠诗人李季兰的诗: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或许,自己成亲未久,太过紧张小心,无论何事都爱抢在皇甫珩前头作主,让丈夫无所适从? 若昭茫然地叹了口气,回过头,不由一怔。 柴门外,竟站着那韦皋韦城武。 韦皋也是神情哂然。 他获悉陆贽一行去李怀光营中,因想着陆翰林与驸马必能见到姚令言,便鼓起勇气来找皇甫珩,正好将军中医官所备的伤药一并送来。刘宅在望时,他又犹豫了。崔宁一事,皇甫珩对自己的看法定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韦皋此刻拜访,那皇甫珩怕是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还有若昭,她不知是何态度。 韦皋踟蹰间,却蓦地见皇甫珩自宅门而出,面色严峻。 “他又去哪里?怎地若昭也不送他出门?” 韦皋暗道。他于是将马拴了,待皇甫珩走远后,来到刘宅门外。 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勉力提水,然后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韦皋盯着那精致如画中仕女的侧脸,那张脸抬起来,似乎在感受冬日的抚触,神情却并无分毫舒悦。 韦皋想,自己晨起练刀前,也常如此。白昼的亮光,似乎并无法真正温暖他们的身体,赶走他们的愁绪。虽然他与这一月前的宋家娘子、如今的皇甫夫人,都是处惊不乱的性子,可他们,想得似乎也比常人深些,多些。 韦皋看了许久,到后来,实已站在了刘宅门外。 他正凝眸思虑,便被宋若昭转头看到了。 一瞬间,韦皋心头隐隐作痛。倘若当年在长安酒肆,宋若昭读完诗句,也如此回头,或许一切又会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七章 欲速不达 皇甫珩直到离开刘宅两个街坊,才发觉,自己竟本能般地往西门军营方向走。 虽然围城得解,但整个奉天仍是戒备森严的行营气氛,尤其城墙各处,皆有陇州军卒把守。稍稍靠近中轴线平坦大道的路边,则陈列着刀车弩床等武备辎重。 晴日下,不再饥馑的士卒们,正在擦拭或修理兵戈。 皇甫珩厌恶韦皋,不想在军营附近遇着他,但长期来身为藩镇武将的生涯,又令他对于邻镇的军械刀盾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奉天保卫战的最后一役,皇甫珩于万军之中,夺了李日月的陌刀将其砍死后,还能驰到奉天城下冲击叛军的攻城撞车与云梯,何其骁勇惊人,奉天城上死战的陇州兵卒都看得分明。 那日他未戴兜鍪,因此不少兵卒认得他的脸,果然已有那眼尖的主动唤他: “可是皇甫将军?” 一个身高臂长的壮实汉子迎到面前,单膝跪地: “小人姓米,家中行四。将军莫怪小人唐突,小人虽不是功高之人,但手中陌刀也未少饮敌血。小人是步卒,那日竟见将军于马上也能将陌刀使得如天神一般,今日斗胆请将军,赐教一二。” 行伍之人,共鸣便是刀术兵法。皇甫珩以前在泾原教习箭术,亦最喜耿直勤勉的军士,此刻见米四郎出语诚恳,那模样又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哪里还介意他是韦皋麾下。 皇甫珩脸色和缓起来,正要扶那米四郎起来说话,忽听背后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咦,皇甫将军,你怎地会在这里?” 又是阿眉。 米四郎见到阿眉,竟丝毫不拘束,转了一口粟特语向其行礼寒暄。 阿眉本就是半个粟特人,她在云车大战前,来营中笼络韦皋不成,离开时见到步卒中有些胡人面貌者,盈盈叩问,果然是迁到陇州的粟特人。 “米”乃粟特大姓,这米四郎又是步卒中对正级别,领有五六十胡汉相杂的兵士,资历不低,见识不俗,十余日来已与阿眉颇为熟稔。 只见阿眉将所携皮囊敞口向下,哗啦啦倒出一堆箭簇,全是木制。她对渐渐围过来的几名陇州士卒道: “你们,莫小瞧我们西蕃人的玩意儿。你们唐人无论骑卒步兵,的确都厉害得紧。但我们吐蕃的勇士们可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和他们打过没有?” 她说得这般施然悠淡,一双妙目又闪烁着天真的光芒,仿佛不是在说异族之间的血雨腥风,倒像是和邻家伙伴讨论一件有趣的事。 一个年纪不大的陇州小卒有些讨好地说道: “公主殿下,小的我防秋两年了,你们吐蕃人的藤甲着实厉害,明明不是金石,怎地那样坚实?” 阿眉浅浅一笑,捡起一个木制的箭头,向众人道:“草木皆可为兵,兵刃之兵。你们以为藤甲就很了不起?这木刻的箭簇才厉害,你们都是步卒,常要近战,铁簇铜簇过于负累,若木簇就能伤敌,岂不更好。” 说罢,她又从后腰摸出一张短弓和几把木簇短箭,“嗖嗖嗖”,刹那间三箭发出,直直地没入道旁矮檐的瓦缝中,箭尾还在兀自轻颤,仿佛一丝得意的表情。 米四郎不由喝一声彩:“好劲道的箭!” 又捡起地上的箭头,喃喃:“木头而已,怎能如此有力。” 阿眉也不卖关子,举起一个木箭簇,对着阳光道: “你们看,这箭簇前端须刻上这样几道深痕,箭杆上则须钻这样三四个孔,箭尾再以鹰羽稳定。这箭虽比不得铜铁之箭飞得远、杀人狠,但近战伤人可是足够了。你们若手上有几分准头,第一箭就能击穿敌人的手腕,对方也就奈何你们不得。” 她说着,将木箭递给皇甫珩:“皇甫将军也请过目,屈尊给吾等教习教习。” 皇甫珩以未伤之手去拿,指尖触到阿眉的皮肤,又凉又软,不由腕上一抖。 箭簇掉落。 阿眉故作讶异,将目光从箭簇移到皇甫珩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懵懂探寻之色。 皇甫珩有些尴尬,又有些歉疚,刹那间不知为何,竟冲着阿眉淡淡一笑。 为着那个在韦皋处碰了壁的谋划,阿眉本就已存了接近皇甫珩之想,但此时见他笑颜温润,心头也是一动。除了当初在长安胡肆的初见,一直来皇甫珩对她就算言辞客气,也还是冷淡疏远的。直到此刻这笑容,才让阿眉敏锐地感到,这个唐人武将,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善。 他不是韦皋,不是磐石也不是蒲苇。阿眉暗暗有些庆幸和兴奋。 同时又有另一种情愫浮出水面。正如那日延康坊的清晨,他脱下盖耳毡帽说话时的那丝神情,令阿眉想到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蒙寻。 不过,阿眉及时地抑制了自己的怀想。她虽尚未到双十年华,但经历丰富,自信对男子的了解揣摩,远胜长安和逻些宫廷中的大部分后妃宫人,更胜于宋若昭这样书香人家的娘子。 这皇甫珩,纵然比不得韦皋精明而铁腕,也绝非纨绔子弟或粗豪军汉,只可徐徐图之。 她便若无其事地,将一把箭簇又捡起,往皇甫珩、米四郎等人手里塞了几个,对箭术侃侃谈来。再从箭术谈到盾甲操习,毫不介意地将吐蕃人的一些看家本事娓娓道出。 末了,阿眉拍拍白嫩的双手,朝一众男子行了个军中之礼道:“时辰不早,萧妃与唐安公主这几日正带着宗室女眷,为各位官健赶制冬袍,我须去帮忙,也学学你们唐人的女红。” 言罢,坦然盯了皇甫珩一眼,嫣然一笑,回身上马。 瞧着阿眉潇洒离去的背影,米四郎也顾不得等级大防,笑呵呵地向周围军士道:“你们看,我们粟特人的女娃子,多有本事。” “什么粟特女娃,人家是吐蕃公主。说来,她阿爷,是咱们唐人的宿敌。” “吐蕃人又如何,听说她可是救了咱们大唐太子的嫡长子。” “对对,俺还听说,前些日子围城,这丹布珠公主不知哪里弄出来许多肉干,救了不少皇室宗亲。怪道圣上对她那般喜欢,许她在城中自由来去。” “四郎,你那同族的贵人,只怕要给圣上做贵妃咧。” 军士们说说笑笑间,一哄而散。 皇甫珩半天里和阿眉打了两次交道,自忖竟不如此前那般对她刻意提防。此女曾经表现出的古怪削刻,大约只是命途所逼。如今她再不用躲在伪装里,违心度日,看起来倒是在这行营戎马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性子敞亮了不少。 皇甫珩抬头,看着瓦楞中的羽箭,又由衷赞叹,这般小小年纪,如此身手,别说普通纤弱的女子不能比,便是自己泾原军中的箭术了得的长兵,也难分伯仲。 “难怪她会有请命借兵的念头,她虽是女子,阅历却不浅,又对兵戈之事熟稔,那般谋划,又有何错。”皇甫珩暗道。 米四郎见皇甫将军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兴致仍浓,巴望着能与皇甫珩继续攀谈。 正在此时,只见那日为皇甫珩包扎的军中医官匆匆行过,又似回过神来,驻足转身,恭敬作揖道:“皇甫将军!” 人家毕竟救过自己的命,皇甫珩内心感激,也是以礼相还。 这郎中是个医痴,多年来在刀光血影中来去,自负救人无数。他眼里并无尊卑等级,只一心惦记自己瞧过的伤患是否好转,因此行完礼后,自然而然地就上前掀起皇甫珩的风袍,查看伤口。 他鼻子比嗅犬还灵,吸了吸鼻头,不由诧异道:“咦,将军未用某所研之药?不过这药,方子更佳,只是所费甚巨,不是军中能用得起之物。” 不等皇甫珩接茬,医官又道:“将军也莫嫌弃小人的药,兵荒马乱备着也是好的。将军立下大功,韦节度甚是崇敬挂念,方才已从小人处拿了伤药,亲往将军府上送去了。” 皇甫珩听闻此言,本来还和风煦日的脸色,陡然一沉。 …… 刘宅门外,韦皋最终还是与宋若昭相对,将军中伤药递上。若昭接了药,神情肃然,甚至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句: “妾家阿郎不在宅中,改日必向韦节度道谢。” 韦皋明白这是分寸恰当的送客之语,他应该立即告辞。但不知为何,韦皋认定宋若昭就像那日得知幼弟若清的死讯时一样,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眼中敬而远之的意味,在韦皋看来,却总是透着不忍再思前缘的压抑。 若在之前,韦皋也许自重身份,绝然不会有逾矩之言,毕竟那日陡然唤她闺名,而不是“皇甫夫人”,已令她有所防备。 然而崔宁之事,改变了韦皋的一些心理。 他发现,有的原则,并不是真正的原则。 崔宁的确是被构陷,但此公也有污迹在前,又确有联手朔方军李怀光恃功而骄的危险,那么自己参与构陷,也非宵小所为。 而若昭,她已为人妇,但自己倾慕于她,便是无缘缔结连理,多看她几眼,多与她说上一阵子话,哪怕是谈几阕诗林佳作,又有何可指摘之处?毕竟光天化日,他韦节度堂堂正正站在奉天城刘主簿的宅子门外,给圣上公开点头的功臣送药而来,能引来甚么风言风语? 韦皋这样坚定又傲慢地想着,口中已直言道:“皇甫夫人,你面色这般不佳,可是遇到难事?若韦某可助一臂之力、稍解烦忧,夫人尽可道来。” 宋若昭本来无精打采,对韦皋上门送药实也不愿多寒暄应酬,此际蓦地听到这句话,又见韦皋朝自己走近了两步,不禁神智立刻警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惶惑而抗拒。 她退到宅门之后,重复着此前的措辞:“夫君有劳节下遣医送药,改日必前往营中道谢。” 她这个态度,实则刺激了韦皋。 “若昭!” 韦皋中了邪一般,仿佛多年清寂带来的凄怆,和近日因危急所承受的压力,都必须在今日释放。 “若昭,是否皇甫珩昨日向你描摹我诬毁崔仆射之事?我是奉旨而为。崔宁言行不检,居功狂妄,圣上早有杀他之心。若昭,你莫非觉得我是和那卢门郎一样的奸佞之徒?” “若昭,你与皇甫珩确为良配。可叹,可叹,我韦城武当年见你,便有心结识。奈何,奈何……” 若昭听他语无伦次,不断使用自己的闺名,又见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陌生的热切光芒,一时间又急又怒、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悯,诸多复杂心绪一气儿地拱了上来,竟呆立在门后,瞪着眼前这如堕迷障的男子,不知所措。 她多么希望,那去墟集采买的刘家老妻,快些回来,好令这凭空出现的荒唐场景戛然而止。 偏偏事与愿违,她听到了此刻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韦节度,你在朝堂惦记着紫袍加身,对末将家中,莫非也惦记着什么吗?” 皇甫珩裹着风袍,自巷口进来。若昭本已退到院内,韦皋又心思全在若昭身上,是以皇甫珩到了韦皋近侧,森然开口,二人才发现。 宋若昭惶恐地望着丈夫。 然而这次,皇甫珩十分冷静。 他说完那句嘲讽的话,抬步进了宅门,直截了当地、但保持了轻柔地从若昭手里拿过伤药,又返身递到韦皋面前。 “韦节度,陇州奉义军之物,某不敢再要。这些时日所受韦节度遣医送食的照应,某以为,今日之事,足以抵销。” 若昭又往院中退了几步。她听丈夫如此措辞,知道自己无需也不应再说半个字。 皇甫珩语中满是留给体面人再清楚不过的警告和逐客之意。他毫不示弱地盯着韦皋,那种占领制高点的骄傲,和深深的鄙夷,如战场上最为锋利的箭矢,直刺韦皋那颗同样骄傲的心。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令韦皋方才燃烧的无名情火,瞬间偃旗息鼓。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人家两口子,定是已将自己看作了宦海无操守、情海亦可笑的妄人。 他一言不发,接过皇甫珩奉还的伤药,转身去树下解了自己的马,一跃而上,出了小巷,猛地一鞭,绝尘而去。 皇甫珩站在门外,静立片刻后,进了院落。 “若昭,此人吓到你了?”他看着妻子,无奈而温柔地问。 “彦明,这位韦将军,我多年前便在长安见过。其实,也不算见过,那时,那时……” 若昭完全不想对丈夫有所隐瞒,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与韦皋因诗结缘之事,其实阴差阳错,三言两语,说不分明。 皇甫珩叹口气,过来执起若昭的手:“我的娘子这般好,在我之前,怎会没有男子倾慕。你莫以为你夫君没有识人之明,不论那韦皋人品如何,你,我信。” 他挽着妻子坐下来,以未受伤的手抚摸着她的鬓发,仿佛他离家前的那场龃龉,并未发生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八章 圣主昏媒 向晚意适,黄昏渐近。金乌西沉,落霞熔金。 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但奉天城内的军士们劫后余生,近日又分到了朝廷的赏赐,想着不久就可以带着财帛回乡过年,在乡人跟前还可以吹牛,曾近距离卫戍过大唐天子,人人皆带了几分喜气。 龙武军使令狐建,为天家训练禁军,当初扈从德宗一行播迁奉天,也带了一批飞龙厩的御马进城。韦皋的陇州军亦有骑卒来勤王。这些好马,总算最后没因饥荒被宰了吃肉,留到今日,可真是到了能助兴的时候。 太子李诵根据德宗的授意,拿出张延赏送来的一些贡物,让霍仙鸣送到军中,作为禁中龙武军和陇州奉义军马球赛的彩头。 是日申时三刻,两军选出的马球好手,便在奉天西门下的练武场中,展开对垒。 尘土飞扬,马嘶阵阵,激战正酣。观赛座后的浑瑊、令狐建等武将兴致勃勃,常脱口喝彩。 唯独韦皋心不在焉。 这位在众人看来正负圣眷、在最好的年纪以最恰当的方式往权力顶层攀登的新晋陇州节度使,如鲠在喉,一肚子窝火。 他眼前交织浮现着宋若昭和皇甫珩的眼神,一个惊惧无奈,一个冰冷轻蔑。 过去的十几个时辰,他已经暗暗把自己骂了好几遍。 他是堂堂韦氏高门子弟,朝堂也好,沙场也好,何时惧过。便是血战危城、慎伴御驾,亦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他这样心思老辣之人,怎地就在昨日之事上,一时情难自禁,失了尊严。 他仔细回想,当初邠宁之师刚刚驻扎梁山之际,皇甫珩奉旨星夜进到瓮城,与自己商议军情。那时,自己已探知宋若昭与皇甫珩有情,但似乎反倒能坦然待之,还为这二人能于城中相见,实心实意地安排了一番。 如今二人已是夫妻,为何自己却又不甘心起来? 韦皋越是琢磨,越是惘然。一时烦躁,端起面前煎茶便饮了一大口。 滋味不对。 “薛氏呢?”韦皋朝左右问道。昨日他从皇甫夫妇处悻悻而归,那薛涛还在帐下侍候,晚间还为韦皋煎了茶。只是这小娘子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韦皋因已生了有些惯着她的心,也未多问。 现下他饮了一口茶,显是调味粗糙,才想起找薛涛。与薛涛同住的老仆妇忙上前,附在韦皋耳边轻声道:“节下,薛小娘子昨夜哀哭,今日身子不大好,奴见她年幼可怜见的,便擅作主张,让她在屋中歇着。” 韦皋“唔”了一声,正要细问,忽见球场外围一阵骚动,似有黄衫内侍疾驰的身影。 “迎驾,迎驾!”打头的内侍高声叫道。接着便见天子的卤布巍然而来。 浑瑊和韦皋等人忙喝令球赛暂停,纷纷离座,列阵跪于众军士之前,恭迎德宗御驾。 德宗搭着霍仙鸣的手,从肩舆下来,一张长方脸沐浴在斜阳丹晖里,看起来红光焕发,甚有神采。 “各位卿家平身,诸将士平身。” 德宗和颜悦色,又带着揶揄的口吻对韦皋和令狐建道:“听说这球已打了快一个时辰,奉义军和龙武军,还没分出个胜负。朕听了都着急。数月前长安一场大变,你们知道的,是朕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乱臣贼子算计了,但那不知道的,都以为是朕小气吝啬,才惹急了泾原军。现在,对奉义军和龙武军,朕可是加倍地给了赏赐,还叫太子准备了马球对垒的厚彩,不曾想,这礼,竟然送不出去。呵,呵呵……” 天子自嘲,而且嘲得半假半真,实在叫诸位臣子又尴尬又惴惴,不知如何回应。 这种时候,也只有太子出来解围。 “陛下,此前数次大战,奉义军与龙武军,戮力同心,共击叛贼,浑无边军与禁军之阂,实在是陛下圣恩所显,亦是我大唐所幸。只是,这般兄弟齐心过,到了球场上蓦地对仗起来,两军骑士的手下,怕是都留了情面。”太子李诵温言道。 “太子说得有理。不过,这既然是球场角逐,总应分个胜负出来。韦城武,朕给你派个领队的球手如何?”德宗笑言道。 韦皋忙俯身:“臣谨遵陛下所示。” 他抬起头,却是一惊。 只见阿眉一身劲装,手持月杖,盈盈地立于德宗与太子身边。 韦皋目力了得,一瞥之下,已瞧见那月杖弧度优美,木色在沉亮之间,上半截还裹着考究的犀牛皮,说不准是天家所用之物。 阿眉品咂着韦皋目光中又讶异又排斥的意味,这个对自己敌意满满的唐人节帅,慑于天子威严而努力将内心厌恶藏起来的模样,真是叫阿眉享受。 德宗遣出阿眉这个吐蕃公主上场打球,别说韦皋,就连浑瑊和令狐建,也微微觉得不妥。 德宗扫视了几位臣子,眯着眼睛道:“怎么,诸卿家是否觉得此景颇有些熟悉?” 时光往前倒退七十年,大唐中宗景龙三年,唐蕃联姻。吐蕃派使者尚结赞到长安迎接只有十岁的金城公主。唐中宗李显设马球赛,邀请尚结赞等人观看。席间,尚结赞进到御前,请中宗准许吐蕃骑士与唐禁军一决高下,中宗允之。不想吐蕃骑士技艺超群,几局较量,吐蕃皆胜,唐禁军骑士甚至有跌落马下、手折股裂者。 唐廷颜面大失之际,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李隆基主动请缨,领驸马都尉杨慎交、左卫中郎将武延秀等三位贵族骑士上场,以四人之阵,迎战吐蕃十人之阵。临淄王驰于场中,如闪电,如箭矢,在三位同伴的配合下,屡屡突破吐蕃人的防线,频频洞穿球门,最终打得吐蕃人心悦诚服地甘拜下风。 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一直风云变幻。纵然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亲的佳话在前,亦有天宝年间高仙芝奉旨出兵、与吐蕃争夺小勃律,更有安史之乱后,吐蕃趁中原内乱、无暇西顾之际,入侵河西陇右、夺取本属唐廷治下的大片土地。德宗的父亲代宗时期,甚至还发生了吐蕃攻入长安、逼得代宗出逃的国耻之事。 众人此刻见天子面色寻常,令这吐蕃公主领韦皋的奉义军骑士打马球之语,不像是戏言,均不知天子此举,有何用意。 正疑惑间,却见太子李诵将紫袍解下,递与身后内侍,又从自己的坐骑上也取下一柄月杖,向令狐建道:“令狐将军,寡人尊圣上之令,领尔军骑士,再战奉义军。” 这下,众臣更是面面相觑。这,这果然就如景龙三年那场赫赫有名的对阵。 但天子正在兴头上,唐蕃两边,一太子、一公主,已挥杆上马,分列中线两侧,等着开球。 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因为揣摩圣意而面容严肃紧张,但场上的球手骑士们却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本都是骁勇的年轻人,地位又低,哪管得什么国与国的恩怨、男与女的分别,一场行营之中本不起眼的马球赛,陡然有如此重量级的贵人领衔,足够这些年轻后生们将此作为吹嘘一辈子的经历了。 急促的鼓点声中,两队骑士高举偃月球杖,引缰而驰。 球惊杖奋合且离,侧身转臂彩珠驰。 打马球不是刀戎相见须拼蛮力,因此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阿眉,未见得逊于男子。但见她如穿行于雁阵中的云雀,手中月杖倏忽间,便将乱军中那小小彩球一击而中,小球往龙武军球门前飞去。奉义军中另一名机灵的年轻军士已驰到跟前,以杖接球,精准推送,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朱红色的弧线,直入球门。 “好!好!”奉义军一时欢声四起。 德宗侧过头,若有深意地问韦皋:“城武,朕给你请的这个吐蕃女娃,如何?” 韦皋心思飞转,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只听德宗的嗓音越发低沉:“城武,你是朕放心之人,此番你替朕办了崔仆射,只怕朝中那些古板之人会对你有所恶评,你一时也莫要回京领职。你如今刚节制陇州,麾下兵卒不多,朕收复长安,靠那李怀光和李晟便是,不再劳损你的子弟。不过,若日后朕不得不向吐蕃借兵,那陇州地广人稀,舍出去一些贫瘠荒原,你也莫要跟朕抱怨。” 韦皋越发忐忑,直觉天子尚未言尽于此。 果然,德宗道:“节度使封王,也并非没有先例。若朕封你为郡王,你可愿意迎娶场中那吐蕃小公主?” 韦皋感到天灵盖“嗡”地一声。他聆听圣训时始终低着头,眼睛盯着德宗龙袍的下缘,一时恍惚,竟好像觉得那金龙也是活了,张牙舞爪而来。 “怎么?不对朕应一声,那就是不愿意?”德宗笑道,语气倒仍和善。 韦皋只能逼着自己开口:“臣不敢,陛下恕罪。臣只是,心中惶恐,臣并非宗室贵戚,岂可尚吐蕃公主?” 德宗“哧”了一声,道:“有何不可,这丹布珠,也非赞普的(,或觉蒙,相当于赞普的皇后)所生,吐蕃区区高原行国,一个低等胡妃的女儿能与我大唐郡王结为连理,莫非还委屈了他们?” 韦皋闻言,心中的骇意又揉进了一层怒意。如此说来,天家竟是要拿他去和亲一般。 德宗却似乎有些得意自己颇具新意的谋划,继续道:“如今唐蕃以陇山为界,将来不论这界限向东移还是向西移,若你的正妻是吐蕃公主,彼处就算让给吐蕃人一星半点,不也还是你韦氏作主?城武,不瞒你说,朕也想过,让朕的侄儿普王娶了那丹布珠小公主。但一来,普王已有正妃,二来,他此番自漠谷战场不告而别,说是去找李晟搬救兵,但朕这心里,实在无法不作他想哪……” 韦皋表面恭顺地听着,胸中怒火越烧越旺。德宗是拿他韦皋做棋子做上瘾了不成?他韦皋,不是废人也不是圣人,让他拼死守城,还是让他构陷崔宁,他都无二话,皆觉得是份内之事。偏偏与吐蕃人成亲,不行。 他带兵戍守陇州,多少次与吐蕃铁骑正面交锋、血战沙场,多少次为那些身首异处的殉国将士写过给他们家人的讣告,同时又多少次见过那外族对陇右唐人的欺凌。 让他去与一个吐蕃公主同床共枕,他心中实在过不去这道坎。 韦皋的双拳捏出了汗,在短暂的时刻内,决定不顾仕途甚至性命,忤逆一次天子。 “陛下,臣死罪,恕臣难以复命。臣的原配张氏,乃臣毕生所爱。陛下,臣为护圣驾万死不辞,但实在不愿,不愿再续继室。请陛下发落。” 德宗面容一僵,旋即将脸转向马球场上。 正巧龙武军一阵欢呼,群情昂扬,原来是太子李诵连入两球,两军进球数瞬间持平。 “赏,赏!”德宗大笑击掌,对霍仙鸣道,“老东西你瞧,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 复又抬高了声音,对左右诸臣道:“太子李诵,性本仁孝,元从御驾,身不卸甲。战时平时,皆勇毅果决,实乃天佑我大唐,令朕能有这般满意的储君!” 众人忙附和:“恭喜陛下!” 德宗笑容稍收,斜睨着韦皋,揶揄道:“城武,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是个情种。是朕昏聩了,方才之言,也是你性情所至,莫惶恐,朕不会治你的罪。” 韦皋立即俯身谢恩。德宗喃喃道:“朕也是一时起意,借不借兵的,再议罢。内忧外患皆是相倚,河朔逆蕃皆为虎狼,这吐蕃回纥,哪里就是好打交道的。祖宗们留给朕这个摊子,真是不好办。” 天子这样一感慨,韦皋的臣子之志又沸腾起来,少不得说一番必为圣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来。 沙漏计时终了,奉义军和龙武军竟仍然保持了平局。但太子仍是全场进球最多之人。德宗又叫霍仙鸣去抬了数箱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送来的上好蜀锦,赏给两军骑士。 阿眉得到的赏赐,则尤为特殊,乃德宗身边贵妃所赐的黄金香囊一个。 这场球赛结束之际,在场诸臣如释重负的同时,皆在暗暗猜测,今日奉天城内这场马球赛上出现的特殊阵容,会在不久之后,就为逻些城中的赞普知晓。 夜幕四合,韦皋回到帐下,已是心力交瘁。他正准备洁面就寝,那膳棚老妇却慌里慌张地求见。 “节下,薛小娘子,她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五十九章 雪窟救人 老仆妇说着,又呈上一封信。她不通文墨,连上面的“韦节下”三个字也识不得,但见薛涛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摆着这封信,想来是有意让她来交给韦皋。 韦皋启信一观,薛涛在信中寥寥数语,除了言辞客气地感激了韦皋的容留之恩外,只说自己已往西川,去寻父亲的骸骨。 她一个小女郎,又没有过所文书,怎能成行?韦皋思忖道。 想着想着,他的火气就拱了上来。 自十月带兵勤王以来,无论宦场还是情海,韦皋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是没有主动权的,被命运之手推着走。唯有这个小小的薛涛,仰仗于他,每次见到他时的那种不言自明的敬畏与羞怯,每次赋得新诗后与他念完、仰起脸来带着兴奋望向他的天真情状,都令他甘之如饴,真正有种人主之威。 而现在,这小女子竟然跑了。她为何要跑? 难道她来跪着求我,着人送她去西川奔丧,我会拒绝吗? 韦皋倏地站起来,喝问那老仆妇:“这小薛氏,平日里还与谁来往?” 仆妇哆哆嗦嗦道:“薛娘子一直来十分勤勉,除了为节下侍奉膳食,就是在膳棚帮忙,夜里与老奴共处一室,也无怪异之处。只是前日她说起父母双亡、接下来还不知怎地飘零度日,哭了半宿,老奴左右安慰都不成。” 韦皋听闻此言,心一软,暗暗叹道:“怎会飘零,本帅自会照料于你。” 他挥手让老仆妇先退下,独自在帐中徘徊思索。 他知道薛涛多慧,既然当初能找到自己帐下求得庇护,此番虽一时意气出走,但应不会莽莽撞撞地置自己于险境。她若要求盘缠,在城中只有去找宋若昭和阿眉,但昨日韦皋去刘宅时,宋若昭并未提起薛涛。他深信宋若昭是心思细密之人,且于某些事上颇为谨慎知轻重,若看出薛涛有私自出城之意,当不会隐瞒于他。至于那阿眉,这两日怕是缠着御驾献媚讨好,更无可能应酬这薛小娘子。 韦皋心思一转,想到了第三个可能。 当即披上风袍,出帐上马,又对迎上来候命的亲随道:“带几个办事妥当的小子,去奉天各城门问问,可看到小薛氏出了城。” “喏。”亲随遵令,却不免嘀咕,这快到了安寝的时辰,节下还如此大动干戈,莫非传言是真的,节下对那薛小娘子动了心? 韦皋单骑飞驰,直接去了薛涛当初做杂役求一口吃食的客邸。 客邸掌柜正在油灯下登记私簿,算账算到兴头上,忽闻院外马蹄声,还未来得及出屋看个究竟,韦皋已然踏了进来。 堂堂守卫奉天的陇州节度使,在这一个多月里,全城谁人不识,但这掌柜不是一般草民,心思转得飞快,一见韦皋面色铁青,登时联想到自己刚做下的那桩买卖。 果然,韦皋开门见山:“薛氏来过否?” 掌柜哪还敢有所隐瞒,忙哈着腰恭敬道:“薛娘子昨日来小舍,以锦帛为酬,央小人在城外乡邑的妻舅,为她赶车往益州去。” 掌柜说着,从身后箱柜里拿出一匹锦帛。韦皋一瞧,正是日前张延赏得以运送物资送进奉天后,自己挑了赏给薛涛的那匹。 韦皋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脸上阴云又浓了三成。掌柜察言观色,觉得不妙,越发做出惶恐的模样道:“节下恕罪,薛娘子说,她父亲亡故,节下准了她出城,小人又见这锦帛的确不像咱这奉天行营能寻得之物,故不疑有他,便答应帮她这个忙。今日一早,小人便让伙计出城安排妥当,告知她上车之处。” 韦皋不耐烦听他絮叨,直接向掌柜问了乡邑方位,策马往城门驰去。 几名亲兵已集于城下,纷纷禀报,就连东边令狐建的龙武军所守之门,亦未见薛涛出入。 其中一人试探地补充道:“节下,此前奉天被叛军围攻,这西边城墙被毁数段,如今又是隆冬时节,护城河干涸无水,若薛氏趁着今日军卒们都去观看打马球、城防略松弛之际,偷偷从断垣处出了城,也未可知。” 韦皋掣缰缓行了几步,沉声道:“此女在营下多日,知晓我奉义军中诸般内情,要防她叫凤翔叛镇的守军捉去。本帅已查得她出走的方向,此际便出城去追,尔等毋须同行,盯着城防便好。” 众将口中答应着,内心均觉得韦节度这番言辞颇有欲盖弥彰之风范,暗道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薛氏看着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女,瘦骨伶仃,与陇州那些着红绡、懂风情的女子如何能比得,至多会吟几句诗,怎地就让节帅如此着迷。 韦皋也顾不得理会将士们掩饰不住的暧昧神色,当下打马出了瓮城,往客邸掌柜所指的乡邑奔去。 此时已是腊月天气,夜晚冷酷如冰。天边寒月无声,远方群山苍茫。关中边缘一带,虽尚未到边塞戈壁“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程度,却也是土地封冻、积雪铺陈的景象。 韦皋在辽原上驰了片刻,被朔风吹得额头冰凉,人反而好像清醒了些。 那掌柜所指的乡邑本已在望,甚至田舍人家幽微昏黄的夜烛之光,都在这暗夜中看得格外分明。韦皋此时却收缰驻足,回转马头,望着东方的一轮明月。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涛时,那眼中满是怯意和讨好的小女子,当被要求以月光为题吟诗时,瞬间散发出的潇洒通达之气: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韦皋眯着双眼,细细品咂“人间几处看”,似乎渐渐冷静下来。 他扪心自问,男子的心绪未必不如这些妇人复杂。对亡妻,对宋若昭,对薛涛,他韦皋给她们的情感,是大相径庭的。他对待她们,便如世人见这明月,一忽儿黯然神伤遣悲怀,一忽儿求之不得陷入执念,一忽儿又如豢养雀鸟的主人,渴望将那纤弱的生命攥于手心、随时随地能抚触那美丽的翎羽。 但小小年纪就能写出那样诗句的女子,怎会甘于做一只笼中雀鸟。 韦皋蓦然觉得自己全身的一股势在必得的热乎气溃谢殆尽,真真比昨日在皇甫夫妇跟前丢了颜面还要落寞。 “我韦城武高门子弟,人到中年,竟在女子之事上,还是如此看不穿。莫非真是陇州边鄙之地太过寂寞,我其实和田舍汉的胸襟已无甚差别?” 他喃喃自语,但已失了再往前寻薛涛的兴头,引马向东,在寒夜里往东边奉天城门方向走去。 座下良驹仿佛也明白了主人想在空旷天地间月下独处的心意,踏着积雪缓缓前行。 然而走了没几步,马忽然停了下来,一对耳朵快速地转动,前蹄不住轻轻刨着雪面。 多年相伴,韦皋明白这是爱驹发出的这个信号的意思,一定是它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韦皋将身体伏在马背上,一边抚摸着爱驹的鬃毛令它镇静,一边也凝神倾听周遭响动。 他甚至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单骑出城,眼下离最近的烽燧尚有二三里马程,若在此地遇上叛军的探候,万一对方人多,自己只怕未见得能脱身。 韦皋正决定狠抽一鞭,突然发力往东边烽燧疾奔之际,忽然听得茫茫夜色中传来模糊的呼救声。 与其说是呼救,不如说是呻吟,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韦皋辨了辨声音的来向,往正北面探寻地走了数十步,听得那呼救越来越清晰,是个略显苍老的男声。 韦皋的手已从马背上捞起弓弩,以防万一,同时高声喝道:“何人在此!” 那男子似乎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使出全力呼嚎:“阁下慎行,前有巨坑。” 韦皋遽然勒马,四顾细看,终于借着月色察清,数十步外的雪地有陡然下沉之势。他当初领兵勤王,乃自凤翔方向而来,直奔入奉天,未得察看北面地形,竟未知此处沟壑纵深。 他干脆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终于到了雪坡边缘,往下看去,不由也是大骇。 只见极为狭窄而幽深的地裂之中,月光照耀下,依稀看出坑底一台车架四分五裂,似将马匹也压在了下面。隐约有个男子趴在车辕上,勉力抬头仰望。 韦皋本性多疑,自是先要察知对方身份,便探出半个身子道:“君自何处来,是何身份?” 不料坑底之人饶是遇险如此,却也不失警惕,反问道:“阁下可是奉天守军中人?” 韦皋四下又张望了一番,也觉再无异样,只得对那人道:“在下是陇州奉义军中探候,夜行巡查到此。” 听闻此言,坑底之人方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断续道:“吾乃,泽路节度使李抱真府内僚佐,检校御史中丞,宋庭芬,受李节度委派,报讯于天子。” 宋庭芬? 韦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雪窟中之人,岂不就是,宋若昭的父亲! “宋御史,吾乃陇州节度使韦皋,请君务必再坚持半刻,本帅立时去找人救你上来!” …… 三两炷香后,雪窟边便围了五六名韦皋驰往附近烽燧喊来的陇州士卒。其中最精壮者腰间缠了藤绳,由伙伴们拉着滑下雪窟,将宋庭芬连抱带拽地拉了上来。 甫一脱险,宋庭芬大约卸下了最后顶着的一口求生硬气,紧闭双目昏了过去,只剩冻得发紫的双唇一张一翕。幸亏遇上韦皋,否则这极寒之夜,又时有落雪,这宋庭芬就是不冻死,怕也叫大雪给埋了。 “坑内可还有其他人?”韦皋问。 “回节下,一匹马,一个车夫,并一个侍从模样者,都已没了气息。” 韦皋叹口气,道:“三更半夜的,先不管死人了,回营救治宋御史。” 他扭头看了一眼被士卒扶上马护着的宋庭芬,心中百感交集。 泾师兵变、天子被迫播迁奉天以来,韦皋虽主值城防之任,但从御前议事中,约略也知道了河中各藩镇的动向。河东节度使马燧,与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在听说长安大变之际,就从讨伐魏博田悦的战场回撤到了各自的镇中,保存兵力,静待时局走向。 宋庭芬方才提到自己是来给天子报信。眼下奉天之围刚刚解除,李抱真来报个什么要紧之信?韦皋暗暗思忖道。 另外,该怎样向众人解释自己如何会在夜里城外的荒野中救了宋庭芬呢?须得再次向几个牙将重申,不可走露自己出城是为了追回薛涛。以及,如此一时意气甚至有些荒唐的举动,自己不可再为之。 不过,继而,一丝欣然又涌了上来。 “若昭,冥冥天意,我竟然救了你的父亲。你再见我时,应不会冷若冰霜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章 忽起转机 奉天城内,天子行宫。德宗注视着座下的宋庭芬。 说起来,此人的长女到底是救了自己的皇长孙,女婿又在奉天保卫战中可算得鞠躬尽瘁。 但,德宗对宋庭芬这样的藩镇幕僚,仍然很难有什么真正的好感。 并非因为他的次子曾差点将皇孙献给叛军首领朱泚。 在德宗的龙心深处,所有这些藩镇,不论持何种立场,不论明里暗里做没做悖逆之事,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唐廷的莫大嘲弄。 怎么?不过是些趁着安史之乱割据一方的武人,倒像中央政权一般,弄出一套文吏班子来,还一窝蜂地来向天子要些个检校的头衔,好使这些不合仕制的僚属变得名正言顺。 可是,刚刚苏醒就赶着来觐见天子的宋庭芬,带来的却是好消息,足以让天子对眼下这让人头疼的局势,稍稍宽心。 河东叛乱称王的四镇中,成德节度使、伪称赵王的王武俊,竟然被宋庭芬的主公、泽潞节度使李抱真说服,决定反正唐廷。 “朕记得,王武俊也是个胡人,蛮勇粗鄙,曾给安禄山手下的李宝臣当过裨将,论来是安史降将一系。他因权欲熏心,后来杀了李宝臣的儿子李惟岳,将李惟岳的人头献到长安。虽则此举对大唐削藩有利,但朕实是不喜此类不念救恩、杀主求荣之人,故而没有怎么赏赐他,封了个检校秘书少监兼恒州刺史给他。果然,王武俊不知感激朝廷恩泽,反而怀恨在心,转头又与魏博田悦、幽州朱滔、淄青李纳勾结在一起,僭称四王,弄得河朔乌烟瘴气。” 虽是自己登基后不断遇到的污糟事,德宗此刻说来却甚是平静。他回顾了这些,只是希望自己权杖之下的臣子,能老老实实地奏禀,不要以为他从未踏入过河东战场,就懵懂好骗。 德宗瞄了一眼宋庭芬,见他自是不敢抬头直视天颜,但看得出虽一脸的伤痕,人也微微有些立不住,神色和气度却甚是从容,带有几分儒臣的典雅恭顺。 “那宋氏确是甚肖其父,端静灵秀,难怪我那谟儿一眼相中。他那王府里的宫人,忒也艳媚俗气了些。” 德宗心中嘀咕稍许,又开口道:“宋御史,你倒与朕详细说来,王武俊的悖逆心思怎生叫尔等给扭回来了?” 宋庭芬深深一揖,侃侃道:“回陛下,李节度听闻贼泚作乱,也是立即集结属军,待潞州补充的粮草充盈,便准备西进来奉天勤王。怎知河东马节度走得快了一些,便将我昭义军孤军落在了田、王、朱三镇联军的夹击中。危急之下,微臣在幕府的同僚贾林,自告奋勇前往王武俊处,对他坦言,自古河北地,只闻赵、魏、燕,哪来的冀国。朱滔不自称燕王,而叫作冀王,这难道不是想某一天将河北都给占了?这朱滔,素来诡诈,朝廷力强,他便以成德军为棋子对抗西京,朝廷若稍有无暇东顾,他便起了吞并邻镇的心。如今朱滔的哥哥朱泚又僭夺西京,这两兄弟东西联手,诸叛乱藩镇若还执迷不悟、受其利用,只怕不仅是为他人做嫁衣,而且不日就会被朱家兄弟起兵灭之。” “唔,你这同僚,颇有苏秦之谋。看来李抱真这些年,很是招募了些良才呐。宋卿,继续说给朕听,那王武俊如何表示?” 德宗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心中暗暗为李抱真派去的说客贾林喝了几次彩,因而对宋庭芬的语气也明显和悦起来。 宋庭芬则毫无谄媚或得意之色,仍是平静地奏禀道:“那王武俊应是听明白了贾君的意思,忿忿道,大唐天运已逾百年,朱家竖子如何能撼动,倒要损我成德子弟的性命,去换取他二人豪赌一场,我若看不分明其中关节,如何还有颜面见镇内百姓父老。因而,翌日便拔营离开了魏州,走之前还立了盟状,由贾君带回昭义军,交给了李节度。微臣此番也将王武俊与李节度盟誓勤王的书状带了来,敬献陛下过目。” 霍仙鸣接了宋庭芬的盟状,呈给德宗。德宗匆匆一观,满意地合上,对霍仙鸣道: “去,赐宋卿茵席,莫叫他再站着了,将将死里逃生,便急着来朕跟前禀报佳音,如此良臣,朕怎能囿于君臣之礼苛待之。” 宋庭芬忙伏低谢恩,端端正正地跪坐于霍仙鸣铺就的茵席之上。 德宗盯着他,带了几分难得出自天家的由衷之情,侧头向霍仙鸣道:“你瞧,乍观之下,宋卿倒真有几分魏晋名士之风,便是纵观西京百官,有宋卿这般风姿者,也屈指可数,真教朕好生羡慕那李潞州。” 慕地话锋一转:“然则既是贾林运筹始终,李抱真为何嘱宋卿前来奉天?”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殿上弥散开来。 片刻后,宋庭芬微微抬头,目光盯着天子座下之阶,一字一顿道:“臣死罪。臣养子不教,闯下弥天大祸,逆子宋若清,尸骨虽已由朔方军运回潞州,臣不可不来陛下御前领罪。” 德宗探身向前,眯着眼观察这个第一次打交道的藩镇幕僚。 “你膝下子嗣几何?” “回陛下,长女宋若昭,次子宋若清。” 饶是宋庭芬勉力自持,他嗓音中因颤抖而暴露出的痛楚,仍被天子捕捉个分明。 一瞬间,德宗心头泛滴怜悯。同为父亲,天子和臣子,在某一个时刻的心情,并不会有太大分别。 宋庭芬听到一声意味深长的轻轻冷笑之后,天子竟然站了起来,步到自己跟前,居高临下但温言道:“你儿子,是李怀光擅杀的。不论他所犯何罪,他不但是你宋家子弟,也是我大唐子民,既非于沙场冲阵之境,那么杀与不杀,都应该由朕来决断,宋卿可明白?” 宋庭芬身形一动,恭敬道:“罪臣谨听陛下教诲。” 德宗叹口气,道:“宋卿看来是没听明白朕的话,或是,太过谨慎,不敢相信朕的话中之意。尔子宋若清,据传附逆贼泚,告发宗室,置皇孙于险境,又随逆贼源休前往朔方军李怀光大营说降。然,数起罪状,皆未经朕着人查实,宋若清已由李怀光擅杀,以至真相难明。民间偷鸡摸狗小恶,尚且要往官府审而后决,何况谋害宗室、倾覆社稷的大罪。朕向来耳目清明,若有疑罪,宁可从无。宋若清一事,就此了结。霍仙鸣,听仔细了没有?稍后去告诉陆学士,把朕的意思写清楚了。” 宋庭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泽路见到儿子面目全非的尸骸,大恸之下惶恐万分,不知兵灾过后,天子会如何治宋氏一门的罪,纵然女儿宋若昭身有护送皇孙之功,也怕难以消弭圣怒。倒是主公李抱真和同僚贾林安慰他,若主动来天子跟前请罪,只怕或有转机。 现下看来,李抱真对自己确是尽足了知遇之恩、主公之情。虽然当初乍闻宋若昭立下大功,李抱真未与宋庭芬商量就认了若昭做义女,并向天子请求联姻。但被天子拒绝、后又得知宋若昭嫁了泾师之将皇甫珩时,李抱真并无芥蒂,反倒评说“姚泾州得了佳媳、宋君得了贤婿”。此番又作主,让那贾林将在天子跟前露脸的机会让给宋庭芬。 报喜之人,天子必能恕其大罪。宋庭芬自潞州启程前,李抱真颇有把握地说。 宋庭芬心绪翻飞,一时竟忘了谢恩。德宗不以为意,又补充道:“另有一事。泾原兵马使皇甫珩,虽对泾师叛乱之先兆未能察得,但其后不独于救护皇孙之事上足智多谋,且始终四处奔走,忠勇勤王,以一己之力扭转奉天被围之役,足以将功补过。也是月老垂青,这皇甫珩与令爱互生爱慕,教朕知道了,朕便许了他的赐婚之请。宋卿,你可莫怪朕越俎代庖呐。” “臣不敢。臣谢陛下圆了小女的姻缘。”宋庭芬忙叩拜道。 “一个女婿半个儿,朕的驸马,也是个个教朕倚重。你这便退下罢,与女儿女婿享几日天伦之乐。待朕回到长安,自会想想,如何赏赐你主公,感他忠君之心。” 千里奔波,心情忐忑,城外遇险,御前奏对,宋庭芬连日来的精神重负,直到此刻终于卸了下来。他起身时,几乎又要跌倒,是霍仙鸣唤了小内侍将他搀出了行宫。 此时尚不过午,宋庭芬出得门外,雪后初晴的冬阳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宋若昭。 若昭扑上来,跪在父亲面前,一句“阿父”刚出口,喉头已哽咽。 父女一别不过三月,就已共同迎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宋氏父女皆是在人前极为克制心绪的性子,何况行宫之外。 纵然父女俩同时想到了另一位至亲已阴阳两隔,若昭还抽噎了几声,宋庭芬的面色看起来却浑无波澜,只在扶起女儿之际,轻柔道:“莫哭,你嫁了人,阿父可以放心了。若清之事,阿父也知,是他咎由自取,也是命数如此,阿父怎会怪你。” 他的内心无论多么百感交集,他的目光,仍然在第一时间就斟酌着善意地投向了立在一边的皇甫珩。 这是他作为岳父的礼节,也是他的期许。 在婚姻大事上,以前在潞州,父女之间颇多谈及。但无论官媒出面,还是族中婶婶阿嫂们的来试探,若昭不点头,他便都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去,为此也没少在同僚前受取笑。 此时他当然是好奇的,怎样的人物,会教女儿倾心相许。 皇甫珩有些生涩地上前自荐,并行晚辈之礼时,略一结舌,到底喊出了一声“父亲”。 宋庭芬于四目相对间,大致明白了女儿缘何会被这男子吸引。 女儿自小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从少年时代起便在军镇长大,家中却是诗酣墨香的所在,女儿很难对单纯的文士或武人萌动春心。她向往的,是一种介于文采风流和戎马倥偬之间的复杂的男儿气概,而这个皇甫家的后人身上,便有几分这样的影子。 同时,宋庭芬发现,皇甫珩的眼底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种略带些悲剧意味的神色,不是怨怼,也不是呼救,却天然地,令女子想探究,仿佛共赴一场不知结果的冒险。 作为男子,宋庭芬冷静地承认了皇甫珩的魅力。而作为父亲,宋庭芬只能将一丝隐忧压了下去,毕竟,女儿已经成了此人的妻室,他多么希望若昭此身哪怕随丈夫去到天涯海角,也是带着甜蜜启程,一路顺遂,直至人生的终点。 毕竟,如今这是他宋庭芬唯一的孩子了。 宋庭芬完全没有故作长辈姿态的意思,他冲皇甫珩温和地点点头,因见女婿颇有些不知如何应酬的无措之态,便带着疲倦的笑意道:“御前奏对一切安好,只是为父气力已竭,你们引我去歇息可好?” 若昭扶着父亲往寄住之处走去,皇甫珩正搜肠刮肚地斟酌言语,想与岳父攀谈,却听岳父又正色道:“彦明,若昭,你二人若得空,似应去韦节度帐下道谢。若不是他倾力相救,只怕我昨日已冻死在奉天城外。” 宋若昭心中一惊。她和皇甫珩,今日一早,已听刘主簿报知了宋庭芬竟然来到奉天之事,自然也知晓是韦皋阴差阳错地雪窟救人。 皇甫珩却似在此事上早有准备一般,向岳父恭敬道:“父亲所言极是,小婿与那韦节度曾一同守城,这些时日中很有些往来,韦节度此番又于我夫妇有如此大恩,小婿必去营中还礼。” 他说着,望向若昭,见到妻子眼中闪过一丝杂糅着讶异和感激的神色。 皇甫珩在若昭转过头去的瞬间,心中蓦地一阵愠怒。 若昭,你为何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恼了我一般。那韦陇州心机阴重,又不知检点,对你存了龌龊心思,怕见我的,难道不应该恰恰是他吗? 我何所惧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一章 徐徐图之 宋庭芬深知自己只是一介信使,行止不可逾矩,因此觐见德宗后,便闭门不出,间或与那刘主簿问候几句,只待圣恩特许的几日一过,自己便可知趣地向德宗辞行,赶回潞州向李抱真复命。 但同时,他起了一个念头,想带走女儿女婿。 他如何看不出,皇甫珩眼下,正处于微妙的赋闲状态。 因战受伤、在家休养固然是个体面的理由,可宋庭芬看过那么多受伤的同时因军功受封的藩镇将领,敏感地发觉女婿的不同。 他在掩饰一种烦躁和犹豫。 宋庭芬为人极是谨慎,他对主公李抱真常能直言劝谏,乃因摸透了李抱真的性子。但到了自己的家事上,他反倒因过于在意若昭将来的幸福,不免格外斟酌自己出言的分寸。若昭不主动说,宋庭芬便不问,免得让女婿感到,自己这个老丈人对他实则不放心。 当然,既是长辈,宋庭芬难免要问起皇甫珩在邠州韩游環处避难的母亲,以及姚令言,并且话题再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崔宁。 宋若昭这些时日,越发细致地观察,和反复自省,已然打定了主意,凡事但由皇甫珩出面,似乎本因如此,自己作为妻子才让夫君的体面与自尊能淋漓尽致地展示。 她并不知这番考量是否正确,毕竟母亲早逝,从前读的恁多诗赋中,又哪有真正教女儿家如何做人妇的。 若昭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凭着对于丈夫那些眼神、言语和举止中细节的揣摩,感到丈夫虽然仍保留着当初相遇时的那份沉稳惜言,虽然他看她的时候依然有着男子最纯真的怜爱与温柔,但他骨子里,甚至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要孤高刚直。 因此,关于姚令言和崔宁的讨论,宋若昭一言不发,只听丈夫向父亲断续道来。她看到父亲就如当初聆听女儿誓不随意从人的意愿一般,诚挚地试图去理解,并且若有所思。 而皇甫珩,似乎也已和崔宁被缢杀那日判若两人。他主动隐去了诸多教人惶恐与哀叹的细节,甚至也没有提到韦皋很是立了一份构陷之功,只说自己虽感念崔仆射救命之恩,却也明白天家杀他的缘由。 涉及到这个话题,宋庭芬终于提出,如果泾原镇一时回不去,如果朝堂也好、禁军也好,亦无栖身之地,不如向天家请求,去泽路李抱真处做个虞侯之类。 岳父的谦和与智慧,皇甫珩能感到,于是也摆出推心置腹的态度: “多谢父亲这般为小婿出谋划策,小婿此前也确实与阿昭商议过,往潞州寻个差事,再将母亲接去。只是眼下义父尚在朔方军中,自泾原来投的党项城傍子弟也在邠州韩将军处,今后时局如何走向亦看不分明,小婿因而仍在犹豫不决中。” 宋庭芬点了点头,沉吟道:“你说得亦有道理,你既是天家刚赏了官衔封邑的,一时当无险象。你二人便也不急着有动静,待圣驾能回到长安再说,免得叫天子起了疑心。” 一老一少,在灯下,小心翼翼但语气平静地谈论着时局之事与将来打算,若昭在一旁瞧着,竟是安心下来。 她毕竟是女子,不像自己那眼光老辣的父亲,更能看出丈夫身上的端倪。 这日晨起,皇甫珩用完早膳,对妻子道:“父亲是邻镇节度使幕宾,不便往韦陇州处交际,致谢一事,我现下去办。” 若昭一怔,继而探寻地轻声道:“阿父那日不过提了一句,你若不去,也无甚打紧。” 皇甫珩回过头来,盯着妻子:“你在担心何事?” 若昭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皇甫珩双眉一松,淡淡道:“吾等武将在外,受恩有之,结仇亦有之,但都是天子许了的官身,怎么,就因为我皇甫珩瞧不上他韦皋,此生便要绕着他走,亦不敢与他打交道?” “彦明,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昭嗫嚅道。 皇甫珩揽过妻子,贴着她的额角道:“此人是对你动了心思,又不是对我动了心思,我去会会他,将阿父的谢意带到便回,有甚打紧。你且放心,你夫君不是三岁小儿,肩头也有伤,不会去招惹他。” 若昭应了,将丈夫送出门外,心事重重地去侍候耳房的父亲用早膳。 皇甫珩到了城下,遥遥又见到当日那主动攀谈的粟特人米四郎,正领着手下小卒操练。皇甫珩驻足看了片刻,只觉得儿郎们生龙活虎,浑无阴气,观之令人倍感振奋,不知比那朝堂的明争暗算好过多少。 他不由想起,昨日岳父与自己谈及的投奔李抱真之事。 他确实心动了。这番时日来,他经历大变,身心俱疲。好在得了良缘,将若昭这般美好的女子娶作妻室,心中仍有一块地方是明亮舒悦的。 皇甫珩一边观武,一边琢磨昨日岳父话中深意时,韦皋的堂兄兼亲信,虞侯韦平,也已瞧见了皇甫珩。 韦平是何等识得机关之人,立时上来拱手致礼:“皇甫中丞。” 皇甫珩不卑不亢道:“某打望一番,未曾见到韦节度巡营。” “节下正在帐中,查看陇州府中送来的邸报,今岁营田收成尚可,有些驻屯杂务,反倒纷繁起来。”韦平彬彬有礼道。 “韦节度果然能者多劳,不得一刻闲余。那便有劳韦虞侯,替某通传一句,泽潞宋御史大谢救命之恩。” 韦平面色仍殷勤,只微露难色:“如此要紧的意思,不如某引皇甫中丞进帐,亲自与节下说来?”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韦平,须臾闷哼一声,道:“韦虞侯,便是对当今圣上,泽潞节度使有信通传,也是遣使觐见,未曾听闻圣上要李抱真亲自面圣。怎么,韦节度竟比……” “中丞,中丞!”韦平唬了一跳,忙打断皇甫珩之语。他心道,看不出来,这泾州小子,马上长刀使得厉害,这说起话来也这般狠。 他自是知晓韦皋与皇甫珩因崔宁受诛,已然反目,只不清楚其间还有宋若昭之事。他方不过才稍作客气言辞,孰料皇甫珩刀剑见红般便呛了过来。 韦平实也不想再图生事端,忙越发陪笑道:“在下这便进账,定将宋使和皇甫中丞的谢意尽数传报韦节度。” 皇甫珩转过身去,不再理睬韦平,却也不走,仍是饶有兴致地看奉义军士卒们练武。 但见一名小个子军士,左手执盾,右手则拿着一根木枝,与另一个身量高些的同伴斗在一处。莫看他个矮,却躲闪灵活,叫那高个军士占不到半分便宜。突然之间,那小个子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将木枝横劈向对手的发髻,竟如砍刀划过,高个军士脑门上的斜方髻登时散了开来,颇为狼狈。 众人哄笑起来。 小个军士将盾扔在地上,摘了面罩,和众人说起话来。 皇甫珩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人竟是阿眉。 阿眉本就与米四郎熟稔,那日马球场上奉御旨领衔奉义军,与太子率领的龙武军大战一场后,吐蕃公主颇得圣上青眼、身手也着实了得的风评,更是传遍奉义军。 阿眉实则方才就发现了皇甫珩。终于又等到他,也正是她这几日常来陇州奉义军的目的之一。 韦皋厌恶她,却因德宗的态度,而不敢流露出驱逐阿眉的意思,只得看着她以族人名义来找米四郎等低级军士厮混练武,恰巧就在今日教她得了机会。 阿眉与米四郎嘱咐两句,往皇甫珩这边走来。今日她一身青黑衣裤,梳着和男子一样的斜方发髻,错眼一看,要不是面白如雪、眉目如花,还真是与军中儿郎无甚分别。 只是,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显然落在自己的发簪上,心中不免轻笑。男子若开始注意这番细枝末节之处,只怕那心里有些波澜搅动,他自己都不晓得。 “皇甫将军,阿姊父亲得救之事,我也刚听闻,幸甚至哉。”阿眉语意由衷,一双褐蓝的眸子坦然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唔了一声,又冷了场。 面对这个一言难尽的胡女,他除了亲眼目睹崔宁被缢杀那日外,似乎总也不知如何与她应酬。 阿眉笑得更明媚,带了打趣的意味道:“我瞧你神采飞扬,想来是颇得岳父大人青眼。” 说着,也不等皇甫珩答话,便上前一步,凑到他肩头一侧,凝神道:“那日,你终也不肯让我看看伤口,如今可大好了?” 她离得那样近,嘴里呵出的热气如云烟袅袅,而皇甫珩几乎能看清她挺直而精致的鼻梁上,那小小的三两处少女雀斑,还有她的弯曲浓密、带着俏皮的长睫,以及深邃眼眸中的那一缕陌生的柔情…… 皇甫珩迅速地退了两步,讪讪道:“已好得许多,殿下不必挂念了。殿下这簪子,瞧着和阿昭所用的很不相同,可也是吐蕃匠人打造?” “自然不是,在赞普王宫中,妇人们最爱往头上铺陈的,不是金银,而是瑟瑟。” “瑟瑟?”皇甫珩从未听过。 “嗯,瑟瑟是来自大食的孔雀蓝色石珠,不易得到,在贵人们眼中,比金银更稀罕。不过,在我看来,纵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得我这瞧着不值钱的南诏银簪。只要戴着它,我便觉得,蒙寻还在人世,而我已与他成了亲。” 阿眉不躲不闪,一气说完,但眼睛却低了下去,再抬起时,皇甫珩看到她的眼眶已红了一圈。 “皇甫将军,实不相瞒,我进了这奉天城后,渐渐断了去南诏寻郎墓前寻死的念头,乃因见到你与宋阿姊,一对璧人终结连理。我才相信,老天也不是那般无情。” 皇甫珩听她如此一说,心中怜意顿生,又不知怎生宽慰,挤出一句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的话:“殿下如此年轻,又这般出众,不论中原还是吐蕃,定还有卓越不凡的男子配得上殿下。” 阿眉释颜一笑:“那还是吐蕃男子好些。你们唐人男子,动不动就吟诗作赋的,我哪里能插得上话。” 她将话转到这上头,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主动权,可以将此前云车之劫过去的当日,宋若昭向自己吐露的只言片语,拿来做一道大菜。 阿眉装作蓦然间想起一事的样子,收了笑容,低声向皇甫珩道:“有些事,我还是应说与你知,否则心中,着实过不去那道坎。想来阿姊胸襟坦荡,也不会怪我。” 皇甫珩垂袖而立,听阿眉将宋若昭与韦皋间因诗结缘的来龙去脉简略道出。 末了,阿眉道:“我们女子自有一番品评男子的道理,阿姊是书香清雅之人,素来喜文,又因地道献计与韦节度共破云车之厄,因此她若对那韦节度始终心存一份客气感念,皇甫将军也当体谅。莫再因崔仆射之事与阿姊徒生口角。” 皇甫珩面上仍平静从容,袖中的手掌却已捏成了拳头。 他等阿眉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殿下说的是,阿昭心地善良,不与人交恶,我恰是喜欢她这好性子。” 阿眉目光灼灼:“那便好,我说阿姊那样聪慧的女子,必不会看错人。皇甫将军,我,你,阿姊,共过患难,你委实,还是叫我阿眉好些。” 他二人正言语间,城门方向忽然一阵人声鼎沸。 出使朔方军的翰林学士陆贽和驸马韦宥,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二章 丹书铁券 要说翰林学士陆贽这趟差,当得着实不轻松。驸马韦宥虽身份清贵,但一同出使朔方军,不过是加重一些唐廷诚意的份量,举凡开口抚慰的话,还得陆大学士来说。 他们离开奉天一路向东,离礼泉朔方军大营尚有五里路,已被朔方军迎到。 前来迎接的,是李怀光的长子李琟,还有姚令言。俩人皆是立刻翻身下马,李琟拱手而立,姚令言则跪在地上。 陆贽唬了一跳,忙上前掺起。姚令言不肯,大声道:“见天使如见天子,臣死罪。” 李琟配合道:“姚节度自长安舍命奔出,令朔方军知晓不少贼泚叛军的情形,方能在礼泉一战而大破贼泚的幽州、泾原二军。姚节度也是大义灭亲,箭射亲子。饶是如此,姚节度仍是彻夜不眠,恐圣主难赦其罪。” 驸马韦宥也不是痴愣之人,接着李琟的话道:“何至于此,姚公前有营救皇孙之智谋,后有投军勤王之忠勇,泾原兵马使皇甫将军也是几度立功之人,圣主何其英明宽达,怎会不察。” 他这倒不全是场面话,宋若昭随着阿眉一起照料过病重的唐安公主,与妻子感情甚笃的韦驸马,岂能不连着对姚令言皇甫珩也谢上三分。 四人在大路上将该说的话、该演的戏都做足了,方又上马,一同往朔方军中军大帐走去。 陆贽盯着姚令言的背影,感慨道,姚泾州阿姚泾州,眼下难办的,哪里是你脱罪与否的事。 果然,到了中军,被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迎入大帐落座后,李怀光大约是自认立下不世之功,没有任何客套地,向陆贽直言道:“本帅听说崔仆射在御前有些差池,正好陆学士来此,愿闻其详。” 陆贽双手端着酒杯从席上站起来,先向着李怀光一饮而尽,然后缓缓道: “李节度可听过汉光武帝时邓奉的故事?说来,大将军邓奉,曾护佑过光武帝的皇后阴氏一族,但后来因起兵叛汉,光武帝还是不得不杀之。” “陆学士的意思是,崔仆射,他,圣上真的将他……”李怀光的脸色陡然阴沉如铁。 陆贽无奈,只得继续道:“左仆射崔宁,污逼下属妻氏,诬告宗室亲王,且有勾连贼泚之悖逆罪行,圣主宽仁,赐其全尸。” “咚”地一声,李怀光将手中的酒爵重重地置于案上。他的目光迅速地投向姚令言和李琟,这二人并未比主帅更早地得到清晰的消息,因此也是一样的惊惧,只是努力克制。 在陆贽出使朔方军之前,崔宁被缢杀的消息,被禁止以邸报的形式飞出奉天城,是以这些时日离王权最近的朔方军,也不知实情。李怀光只是从布于奉天附近的朔方探卒口中,隐约得知崔宁大概出事了,不料却如此严重。 陆贽抬眼望向身居主位的李怀光。这位过了五旬的胡人节帅,须发只是略有花白,看上去依然强壮挺拔、英气勃勃。陆贽联想到前朝关于大将军高仙芝的容貌气度的描述,据说那位闪耀多年的胡人将领也是如此相貌堂堂。 在一瞬间,面对暴怒的李怀光,陆贽反而冷静地体会到,当今圣上,其实至少比他那在阵前冤杀主将高仙芝的曾祖父要好些。 德宗先杀臣崔宁,或许,确是给李怀光留了一条生路。 “李节度,容陆某进言,事已至此,节度言行举止,更应三思。想必令郎与姚节度,也明白某的意思。” 李怀光坐了下来,但嗓音更为阴沉:“陆学士,你方才提到邓奉,本帅是个胡人,读书远不如你们这些御前文士多。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邓奉确是起兵叛汉了,光武帝才不得不杀他。但这崔仆射,既然连夜驰来老夫营中求兵勤王,自己还在奉天城下大战姚濬所部,自古以来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叛臣?” 陆贽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示意两名随队而来的禁军侍从,自帐外抬进一个箱子,在李怀光面前打开。 只见一块锻造出浑圆弧度、如半桶状的铁片上,以鎏金镌刻着几行字。 李怀光肚里没有几分墨水,李琟便替代父亲上前观看。 “父亲,这是圣上嘉赏您倾力勤王、解奉天之围的大功,许您九次免死罪,许吾家子孙三次免死罪。” 李琟说着,又向陆贽揖礼道:“陆学士,这便是,丹书铁券?” 陆贽点头:“正是。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赐给李节度的丹书铁券,和慰劳朔方军的牛酒绢帛,本应早些送来。只因陛下在奉天城内彻查崔仆射之罪,故而晚了几日。” 言罢,他放下酒杯,整理朝服,朗声道:“传圣主口谕,加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平叛大元帅,中书令。” 姚令言与李怀光离得近些,轻声劝道:“李节度,无论如何,这是天家送来的东西,见此如见圣旨,现在又有圣谕封你帅位,节度还是从长计议,切莫在眼下失了臣子之仪。” 李怀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座下那块在许多人心中比官职封邑更有份量的铁片,仿佛没有听到姚令言的提醒之语。 他在回想自己与崔宁临别时的对话。一定是他们关于直谏德宗贬斥卢杞之举,害了崔宁。既然卢杞的势焰已经到了可以蒙蔽圣心的地步,他李怀光今日领了德宗的赏赐,明日照样可以成为第二个崔宁啊! 短暂的沉默后,李怀光终于开口道:“陆学士,这丹书铁券,世人皆道是好东西,但本帅以为,刻字为证,豁免罪责,恰恰是疑臣会反之意。本帅数十年戎马生涯,为唐廷四处征战,屡次救时局于水火,一片赤胆忠心,实在不能叫这块铁片给糟蹋了!” “父亲!”李琟失声叫道。李怀光在天家使者面前出言如此放肆,叫众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震惊。 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不见了之前的怒气,神色淡静地继续对陆贽道:“朔方军大败贼泚、驻于咸阳后,我屡次请求进入奉天,到圣上御前奏对,都如石沉大海。若圣上对朔方军另有委任,自可直言诏令,为何待我堂堂朔方大镇,如掖庭弃妃般?” 陆贽听了,也觉微微心酸,只得宽慰道:“李节度莫误会,这些时日各种军情要信纷至沓来,圣上也须斟酌谋划收复长安的之计。神策军李晟屯兵东渭桥,河东节度使马璘也率部而来。李节度的朔方军麾下有数万人马,又是在长安兵变后第一支在京畿大败叛军的勤王之师,圣上自是想着,若李节度能趁着这番了不得的士气,杀到长安附近,与李晟、马璘、尚可孤等人形成夹击之势,方为大善。” 李怀光轻轻地冷笑一声,右手端起方才被自己差点扔到案几下的酒爵,左手执壶斟满,走到陆贽跟前一饮而尽。他的胡子略有些颤抖,目光却分外坚定。 “陆学士,韦少监,请向圣上传信,这丹书铁券,我李怀光收下了,叩谢圣上一片心意。明日,朔方军便拔营离开咸阳,奔赴长安。但是,有个人,忝居相位,苛税重负,构陷贤良,天下之乱皆由此人起。若圣上还想用我朔方军的将士,请先诛门下侍郎卢杞!” 陆贽心中一凛,暗道,李怀光,把卢杞这奸佞小人从相位上拉下来,这正是陆某之愿呐,只是,你以此为出兵收复长安的条件,恐怕圣上恨你更甚。 但李怀光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番说辞,纵然陆贽有心修饰,又哪里能在德宗跟前圆得回来。 他正思虑间,李怀光又道: “另有一事,请圣上令神策军李晟,来咸阳与我朔方军合营驻扎,共谋收复长安大计。” 这顿酒喝得双方都别别扭扭。虽然他们也知道,能在今天坐在同一顶大帐中,以同一个阵营的身份谈论当今天下事,在安史之乱平定二十年后的这又一场关系李唐江山生死存亡的战役中,已是殊为不易。 夜间,李怀光与姚令言、李琟,围坐商议。仿佛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赳赳武夫,李怀光首先解释了自己在日间拿出不合臣礼的态度的原因。 “自古未闻内有奸佞权臣而良将能立功于外者。我朔方军一直想做勤王铁军,奈何文有卢杞之流,武呢,神策军李晟正如日中天、恰好牵制吾等边军,我李怀光若再唯唯诺诺、只奉行当年汾阳王郭国公之风,恐怕朔方军会越来越受排挤。” 姚令言微微斜倚在胡床上,盯着自己手中一块小小的鎏金钺形牌。那是天家授予一镇节度使的信物,现下看来,俨然是对这丢权丢兵丢前程的泾原姚节度的莫大讽刺。 事实上,奉天城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不独让李怀光,也让姚令言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当初在礼泉一役中,射向姚濬的一箭,姚令言至今不后悔。 时光无情,人心难测,曾经那个蹲在一边看他挥舞陌刀练功、还拍着小手掌喝彩的幼子,从他肩上的雏鹰,变成了另一个山头的猛虎。他作为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以一箭自保,却不忍以第二箭伤其性命。 姚令言在感慨中又理智地掂量,在当今圣上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悯恤与珍视的。姚令言原本就与崔宁有过共拒吐蕃的袍泽之谊,又听闻传报,崔宁在城下叛军中抢出了皇甫珩一条性命,这就不免令他想到当年自己的救命恩人、皇甫珩的生父。 他是节度使,但更本源的,是一名军人。他对于沙场上的过命的情谊,尤其看重。 如今崔宁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黄泉鬼,姚令言在白日里固然因性格原因隐而不发,但到了此刻,唐家天使不在场的时候,他很难再克制自己的失望与愤怒。 “李节度,姚某以为,圣上杀崔仆射,哪里是什么莫须有的同贼之名,不过是见他真的能说服你从魏县回撤,又在御前数次为你求恩赏,因此将他视为你的羽翼,越早剪除越好。”姚令言把玩着自己的钺牌,缓缓道。 一旁的李琟听长辈先开了口,也接上去道:“父亲,听说同为相位,崔仆射素来与卢门郎也不和,并且对圣上在诸王里独宠普王,很是谏言了几回,提醒圣上注意太子的大统身份。” 李怀光闷闷地哼了一声:“你当年出质长安时,安排下的耳目,倒还好使,消息灵通得很。但就算崔仆射为人不谨慎,圣上便能构陷臣子、随意杀之?圣上此举,就不怕伤了诸多贤臣亲藩的心?” 李琟道:“父亲,依儿之见,圣上此举,无所谓英明还是昏聩,实则就如当年清洗西北边镇朔方军旧将一般,是驭臣之术。今上登基后,削藩之志,天下皆知。河朔诸镇他要除,崔宁这般在西川有旧部的回翔宰相,又与太子和咱们朔方军多有往来,圣上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唔,那咱们朔方军今后该如何从事?”李怀光问长子,也是问姚令言,嗓音中听得出明显的疲惫。 李琟皱着眉,也是一脸彷徨。他能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有赖于长安城内朔方进奏院的情报,再结合从文臣那里学来的揣摩上意的零星本事。但到了做决断的时候,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 姚令言叹口气,道:“李节度既已提出诛杀卢杞、合兵神策军的条件,总得看看圣上的说法。奉天城横竖是不让咱们进,明日便如答应陆学士的那般,拔师东行,屯军咸阳附近,堵着朱泚总是没错。” 李怀光没有作出反对的表示。 这位尚未到花甲之年的大唐名将,这位当今拥有诸多藩镇中最强兵力的一方节帅,从去年到今岁,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从惊怒到失望再到厌烦的感觉。 他此刻已不想再多去揣测圣意。 揣测他娘的圣意! 圣上的心意有过准头吗?那奉天城里的帝君,像所有位极人尊的统治者一样,威严,忧虑,急躁,怯懦,狠辣,得意,彷徨,想象着自己能玩弄所有的人,又害怕被大部分人玩弄。 因此,在上述种种比滔滔江水还复杂深险的感情杂糅在一处后,终于淬炼出那无可理喻的东西: 多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今日签约,多更一篇)第六十三章 兔死狗烹 越是棘手的消息,越不能耽搁。陆贽和韦宥进得奉天,直往行宫方向奔去。 出乎陆贽意料的是,德宗听了李怀光的条件,并未龙颜大怒,也未急着召集御前重臣商议,而是对韦宥道: “驸马先去歇息吧,去陪着朕的唐安公主。若不是这些藩镇恃功而骄,须宗室成员同往安抚,朕也不会在唐安病未痊愈之际,让你当这一趟差。” 韦宥谢恩离去,陆贽留了下来。 德宗眼中那长者对于晚辈的慈爱神色瞬间褪去。他起身,来到角落里的沙图前。陆贽忙跟了过去。 德宗盯着沙图上一块块描了州名字样的石头,良久才对陆贽开口: “敬舆,你看这天下版图,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幽州,青州,魏州,蔡州,襄州,泾州,还有近在咫尺的凤翔府,都已落在叛镇手中。” 他转过头来,看了陆贽一眼,走到平日里史官赵元一记录的案几前坐下来。 “敬舆,朕惶恐,朕觉着这万里江山,好像早就不是我李唐的了。朕在少年的时候,遇上安禄山反叛,那样一场惊天大难啊。朕犹记得,叛军突破潼关的消息传来,整个皇宫里头,没有人哭,众人只想跑,快点跑。众人害怕,害怕今日还是华殿贵人,明日就已成阶下囚,甚至受尽凌辱,连痛痛快快地一剑求死,都不能够。” “朕的生母,沈皇后,陷于安史叛军中,至今不知在何处,甚至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朕虽贵为天子,可是所经受的丧乱之痛,又哪里是人极之位能安抚的。” “天子之尊,瞧着也如火上冰山,就怕一夕之间塌了,化了,”德宗拿起赵元一记录的笔,在空无纸笺的木台上胡乱地画着,“此番若不是崔宁去拉来李怀光,自己又情急冲阵,只怕这赵元一最后记下的寥寥数语,便是,大唐第九位皇帝,于建中四年十一月,成了亡国之君。” “崔仆射立下这般大功,可是朕呢,转身就把人给杀了。杀了,呵呵呵,杀了……” 德宗蓦地大笑起来,鸱鸮般的怪笑,在空旷的厅堂中响起来,纵然是白日里,听着也令人顿感毛骨悚然。 陆贽低着头,不敢搭腔。 他陪伴圣驾已有几年,虽十分小心,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见到天子是如此激动而脆弱。 他的余光瞟了瞟霍仙鸣。这位中贵人,仍然保持了他一贯的习惯,在小事前言语夸张,而在真正的大事临头之际,淡定从容,仿佛早就知道局势的走向。甚至,大约是昨日值夜渴睡的缘故,在德宗大声抒怀如谪仙诗人时,霍仙鸣还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德宗兀自笑闹了一会儿,似乎平静了些。他起身,亦步亦趋地又坐回自己的御座上。 “你和驸马离开之前,李怀光和姚令言,确实有拔营东去的举动?”德宗的音调恢复了威严森然。 陆贽禀道:“确实如此。微臣瞧着,姚节度与怀光长子李琟,倒不是煽风点火之辈。李怀光提了条件后,将臣等送出朔方军时,那李琟再次告知,若陛下诛杀卢杞、调来神策,李怀光会东行至咸阳,扎下朔方军大营,以期光复长安。” “唔……” 德宗沉吟片刻,对霍仙鸣道:“去把浑瑊和李勉宣来。” “陛下,方才小内侍已报知老奴,门下省卢侍郎听说陆学士和驸马回来了,也想求见陛下。”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苦涩、是烦恼还是无奈的冷笑,缓缓道:“叫卢门郎先回去吧,这后头几日,有他忙的时候。” “遵旨。” 平章事李勉,兵变之夜跟随德宗一同自含元殿逃出长安,来到奉天后就一病不起,奉天城数度危难,他倒既没病死,也没饿死,和奉天城一同挺了过来。 李勉,是高祖李渊第十三子、郑王李元懿的曾孙,也是当年唐肃宗灵武继位时的班底成员之一,被肃宗封为监察御史,很是在新朝上下收拾了一番因军功跋扈的勋臣。今年已近古稀的李勉,一生都在做官,从御史到大理寺少卿,从刺史到节度使,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只是这位李相公,打起仗来时灵时不灵,在最近的平叛中败给了李希烈,回到长安,恰好遇上泾师兵变。 李老相公和浑瑊进到行宫议事堂后,这两位宦海宿将已暗暗探寻了一翻德宗与陆贽的面色。 德宗先向浑瑊道:“崔宁功难抵过,伏诛于御前,这奉天城的将士们,可有异动?” “陛下,微臣以为,吾等武将,但凭一柄大刀、一颗忠心,尽职守责便是,从不会如文士们般,喜欢聚在一起议论陛下的旨意。” 德宗闷笑一声:“浑公啊浑公,常有好事者说你出身铁勒部,愚憨耿直,朕倒觉得,你比礼部选上来的那些进士郎君,还更懂得御前奏对的门道。” 天子又转向李勉:“据陆学士奏报,李怀光听说朕杀了崔宁,牢骚是发了一通,但好歹收下了朕的丹书铁券,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朕处置了卢门郎。李卿,你以为这个买卖,朕该不该和李怀光做?” 李勉还没来得及变脸色,一旁的浑瑊已暗暗庆幸:陛下对我真是不薄,这般事关重大的话,扔给李相公去说。 陆贽也在微微斟酌,想如果是自己,处于李勉的位置,面对天子突然抛来的问题,该如何回应。 只听李勉清清嗓子,拱手揖道:“陛下,说到卢门郎,臣最近在病中,想起陛下在长安时,有一回问臣,以前刘宴和杨炎做宰相时,褒贬不一,为何到了卢门郎做宰相,天下都说他是奸佞小人,偏偏陛下不知道。” 德宗闻言,似乎来了兴致:“对呀,你倒给朕说说,为何当时朕就没瞧出这卢门郎有何错处。” 李勉道:“陛下,臣老了,难免昏聩,这生了场病倒反而清醒了些似的。臣想明白了,卢门郎能让天下群起而攻之,独独未让陛下发现他的本性,这,恰恰是他的大奸大恶之处。实在不堪再居相位!” 李勉说到最后一句,苍老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许多,仿佛一柄利剑,置于青砖之上,如闻金石之音。 堂上肃静。浑瑊倒罢了,李勉和陆贽,却都像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历来,他们二人,一个在外朝,一个在内朝,一个曲折劝说,一个直言进谏,但就是没能把卢杞从相位上拉下来。 而今天,是李勉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和陆贽站在了一条战壕里。 言尽于此,但凭天子决断。 德宗似乎也有些微微吃惊于李老相公突然表现出的慨然之气,仿佛一种长久愤懑的爆发。 天子的目光,在李勉、陆贽和浑瑊三人的面上都扫了一遍。 这个决定太艰难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杨炎,对崔宁,自己都能把心一横,下得去手,但对卢杞,不知为什么,要牺牲掉这颗棋子,实在不忍。 也许因为,这颗棋子一直在勤勤恳恳地按照上意走步。 德宗深深地叹了口气,以一种罕见的商量的口吻,问李勉:“毕竟是替朕的削藩大业筹集过资费的老臣,朕,要不就把他贬去一个边鄙小州吧?” “陛下!”李勉上前一步,竟跪了下来。 “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疆土。文武百官,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就是要给卢门郎一个上州刺史,臣等也无话可说。然而陛下,自卢门郎坐了宰相的位子以来,构陷忠良,奸佞败政,苛税频仍,就算没有那李怀光提出的条件,官民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者,亦众矣!” 陆贽心头一惊,他知李勉求胜心切,棋昏一招,用错了四个字:苛税频仍。 果然,德宗的面色一沉:“李相公不必如此哀哀戚戚,不给刺史便不给刺史,做个小小司马总成了吧。” 言罢,不等李勉和陆贽有所反应,便对霍仙鸣道:“去卢门郎处先传朕的口谕,贬他为新州司马,这几日收拾收拾,即刻启程。敬舆,你留下来替朕起草诏令。浑公,李相公,二位卿家退下吧,今日议毕。” 卢杞的性命,终究是被德宗留了下来。 翌日,权倾一时的门下侍郎卢杞,被贬为新州刺史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奉天城。 卢杞如五雷轰顶,顶着冷风在行宫外跪了整整一日,求见圣上,最终也只等到了霍仙鸣出来。 “卢门郎,哦不,卢司马,君无戏言,莫再徒伤身子了,卢公可还须跋涉一番,才能到新州,省一分气力是一分。” “中贵人,”卢杞瘫在雪地上,气弱游丝,“陛下怎能如此无情” “嗨唷卢司马,您这般说,真不像是做过宰相之人。咱家斗胆说一句,朔方军首领和圣上闹脾气,您眼下居然还留着性命,在此处与咱家纠缠,已是圣上对您莫大的恩典咯。” 卢杞闻言,呆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向着行宫行了三次大礼,爬起来,踉踉跄跄离去。 虽是文官被贬,城内的两个武将,韦皋与皇甫珩,却最是受触动。 奉义军帐内,韦平小声问道:“节下,听说那李怀光要圣上杀了卢门郎,才肯去打长安。毕竟与崔仆射之事有关,万一李怀光又对节下你动了坏心,圣上会不会……” 韦皋像往常一样,细细擦拭着佩刀之鞘,末了浅笑一声。 卢杞遭难,来得这样迅速,确实叫他吃惊。但他思忖了半天,仍然确信,这不过还是在圣上的盘算之中,并非天家乱了阵脚之举。 “韦平,都说兔死狗烹,那是因为这狗,是屋里哄人开心的小猧子,不是我韦城武这样的猎犬。” “节下的意思是……” “不用怕,相信我,奉义军虽然人少,论兵力远远不如朔方军,但圣上心中对于吾等节将的判断,从来不是以兵力多少来论。我陇州奉义军,眼下正是雏鹰展翅之时!” 他闭上双眼,不再理睬韦平。内心之中,他同时想到了皇甫珩,这小子,听闻卢杞被贬,总该不再四处摆脸色了吧。 而城中另一厢,刘主簿宅内,皇甫珩是从阿眉的到访中,得知了德宗对卢杞的处置。 他自然瞬时神清胸阔了一般,合掌叫好。 “此信确凿?可还会有变数?” 阿眉嫣然一笑:“君无戏言,听王侍读讲,昨夜圣上的口谕就已经到了卢门郎那里,是霍内侍亲自去传的。” 她见到宋庭芬和宋若昭也走了出来,笑容略收,大大方方地也向他们颔首致礼,然后补充道:“王侍读即刻就知会了我。他本要亲自过来,但如今毕竟不是当初逃亡之时,东宫近臣不便结交武将,免得生出口舌飞语,自然是我这个闲人来跑这一趟,告诉皇甫将军和,阿姊。” 她说完,一对波光流转的眸子转向宋若昭,直剌剌地望着她,带上了一丝邀宠讨赏的俏皮。 宋若昭实是不喜眼前这样的阿眉。她觉得,这个吐蕃公主,变得越来越痴迷于一种被需要、被追捧的感觉,曾经教自己殊为欣赏的那种赤诚与磊落,似乎渐渐地被一种若有若无的攻心伐情的能力所湮没了。 阿眉敏锐善察,她何尝发现不了宋若昭对她的态度的变化。但她仍是一副稚子娇憨的神态,亲亲热热地对若昭道: “我来,还有一桩事。萧妃说,太子的二殿下呱呱落地之际,正是社稷蒙尘之时,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也未来得及行洗三之礼。如今小殿下都快双满月了,局势也稍稍安定些,便想择一吉日,在东宫为小殿下成礼。说来阿姊和皇甫将军可是小殿下的姨母姨丈,须得到场。” 宋若昭淡淡道:“代向萧妃叩谢,夫君与我,必去道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四章 回纥小郎 这个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商贾不敢去的。 即使是两军开战的所在,那些商胡,也并非彻底断弃了行走的念头,而是远远观望。一旦空气中血腥的味道稍稍散去,甚至战场上的尸骨尚未装殓清理干净,驼队便又出现了。 奉天城,不仅仅是大唐帝国在京西营建的防御吐蕃进犯的堡垒,还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上,一处大驿。 从长安至沙洲(敦煌)的丝绸之路东段,实际上又分为三条:北路、南路和青海道。奉天城便是北路从长安出发后的第一大站。 叛军撤走后,除了陆续从各效忠朝廷的藩镇运来的军资外,粟特和回纥的商队也纷至沓来。由于天子和宗室成员居于城内,韦皋和令狐建便在城外另辟墟集,允许持有公验的胡商前往交易。 萧妃要给太子李诵的次子补办洗儿仪式,受到邀请的皇甫夫妇向父亲宋庭芬讨教,这样与皇家交际应酬的场面,要献上怎样的礼物。 宋庭芬还在斟酌时,一旁的阿眉出了个主意: “听陇州守军那位我的同乡米四郎说,明日城外会有骡马市。有一种高丽来的小马,人称果下,取其个头矮小、能穿行于果树下之意。我大唐男儿尚武重骑射,将军和阿姊不如将小马作为诞辰贺礼,祝愿小殿下身强擅驭,如何?” 皇甫珩露出赞许的神色,宋若昭虽蓦地听到阿眉称起“我大唐”来,有些别扭,却也觉得送匹小马倒真是个好主意。 想那襁褓中的李绾也就罢了,倒是五六岁的李淳,看到如此小马必定高兴得很,正是可以骑着玩耍的年纪。 宋若昭与故良娣少年时闺中情深,又与小皇孙李淳生死患难过,因而一想到外甥或能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便涌上一股疼爱之意。 阿眉见他二人点头赞同,故意道:“既如此,明日辰时我便来找阿姊,我会说粟特语,自应陪阿姊去选马,免得叫那最是奸猾的行商们诓了去。” 皇甫珩也道:“若昭,我与丹布珠殿下去吧。你在城中多陪陪父亲,毕竟父亲过几日便要回潞州。” 若昭一怔,正不知如何决断间,父亲宋庭芬开口道:“彦明说得有理。倒不是为父要拖着你,只是那城外的骡马市,最是人多杂乱,你一个年轻妇人,穿行其间着实不妥。唔,丹布珠殿下,您身份尊贵,其实吾婿也不应劳您作陪。” 宋庭芬说得慈蔼又不失一种沉雅的客气。 阿眉心头冷笑,暗道果然是久居藩镇节帅的幕府,出语滴水不漏,便将我堵了回来。 她脑中念头迅速一转,口中已带着诚恳的认同:“如此,便依宋御史所言。我明日须与萧妃准备宴席用度,倒确实会忙乱些。皇甫将军既是军中上官,想必那些胡人马贩不敢造次。” 言罢告辞而去。 宋庭芬不动声色地盯着阿眉的背影看了一眼,转头问女儿女婿:“你们身边,可还有盘缠买马?” 皇甫珩抢着道:“父亲毋虑,家中有锦帛。” 他指的是张延赏送进城内、供德宗封赏将士用的锦帛。皇甫珩清楚地记得,在崔宁遇害的前两天,韦皋令那帐下的薛涛薛娘子送来一匹蜀锦。若昭一见之下,就不禁啧啧赞叹纹样之雅、工艺之精,而自己当时尚未识得韦皋真面目,看到若昭这般喜欢,也是由衷道谢。 此刻皇甫珩提到这蜀锦,宋若昭自是心中一沉。 丈夫浴血冲阵,捡了条命回来后,圣上在封官封地前,已有些许钱资赏赐,乃由东宫侍读王叔文奉诏送到刘宅中,买匹小马原也是够的。结果丈夫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拿韦皋送来的蜀锦去换,不由得若昭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宋庭芬觉察出一星半点气氛古怪的味道,却终究将诧异掩饰了过去。他回到耳房,透过斑驳的窗棂,望着院中女儿女婿的举动。 皇甫珩在修缮和擦拭自己的随身武备,短弓,弩机,以及一把鲛皮鞘的佩刀,然后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为爱驹梳理毛发。若昭想过去帮忙,皇甫珩轻轻做了个手势,她便停了步子,又继续完成手中洒扫晾晒的事务。偶尔地,她会又望向自己的郎君,看得出神,若郎君意识到了这份注视,报以怜爱的回应,她便莞尔一笑。 宋庭芬临窗凝思,想起若昭的母亲。十年生死两茫茫,常思量,太难忘。 “你在上天,须保佑我们唯一的女儿,姻缘顺遂,不求时刻鸾凤和鸣,但求一生能相濡以沫。” 翌日,是个晴朗天气,虽然已近除夕,阳光竟似乎比先头的围城时日暖了三分。 辰时初刻,皇甫珩用完早膳,与岳父和妻子告辞后,臂下夹了蜀锦,往奉天西城门缓步走去。 德宗避难于这座小小的行营之城后,追随而来不少京城官员。他们猝离长安,能带上嫡系家眷就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会顾得奴婢随身。因此不论奏对时是何品轶,穿的什么颜色的官服,平日里这赶圩采买,不少吏员竟是要亲自上阵了。 皇甫珩一身灰扑扑的风袍,抱着被若昭用葛布包裹的蜀锦,混在往城外骡马市去的官民人群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自在。 过城门时,他摘下风帽,掏出自己当时与韩游環协同作战时所得的邠师令牌,不料那城卒一见他的面貌,就将肩膀哈了下来,恳切道:“皇甫将军,您也去城外墟集?” “小郎识得我?” “将军,整个奉天守城的弟兄们,有哪个识不得您。那日叛军来攻,若非您与崔仆射……” 城卒刚想表达敬服之情,但一说到“崔仆射”三字,蓦然意识到言语有失,挠挠头,尴尬地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日,皇甫珩的悲怒淡去了些,他只觉得这城卒是个朴实的后生,便拍拍他的肩头,也不多言。 他心中另有一丝得意。无论此前米四郎,还是今日这小小城卒,他们都是韦皋麾下的陇州兵,但对自己这外镇的武将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可见军中还是以勇说话,比那朝堂上少得许多诡诈阴谋。 他边走边想,未离开城门几步,便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他刚要转头,一团胭脂红的柔风飘到面前。 “将军,有哪个识不得您。”阿眉学着方才城卒的腔调。 皇甫珩脸色微赧,旋即又转为欣然。他稍稍打量了一下阿眉,这小胡女似乎头一次穿得如此鲜艳,乍看之下竟似换了个人一般,红润轻盈,仿佛,仿佛泾州阳春三月里的桃花。 也是那肃杀贫瘠之地罕见的美好。 皇甫珩温言道:“殿下今日不是应在东宫吗?” 阿眉嫣然一笑:“得知圣上也要驾临洗儿宴,太子和萧妃诚惶诚恐。太子道圣上爱吃一种揉了西域香料的羊肉陷古楼子,我便自告奋勇来集市采买香料。” 她低头,毫无生分地翻开皇甫珩手中的葛布,讶异道:“将军和阿姊可真阔气,竟拿此等佳品去换马?” 皇甫珩故作不以为意的神情,道:“有甚稀奇,在泾原,一匹马值得三十匹绢。” 阿眉道:“将军莫唬我,值上三十匹绢的,乃是四五岁的上等战马,驮马不及十一,那供小儿玩赏的果下矮马,也应所费不多。何况,你这可是极好的益州蜀锦,如此品相,我在长安多年,都未见得那些寻常的官家女眷能穿上出游的。” 阿眉嘴上说得认真,胸中很有些幸灾乐祸。看来,皇甫珩对那韦皋送到家里的东西,恨不得再送瘟神一样送出去。 “什么京兆高门,还不是觊觎同袍的妻氏。”阿眉暗道。 她当日面见韦皋谈及唐蕃联军时被绝然的轻蔑伤了尊严,后又闻天子想令韦皋迎娶自己、而韦节度宁逆龙鳞也不愿。事实上,虽然她从未对韦皋动过情意,但韦皋的言行,已令她恨意深种。 她乐于见到大义堂皇的韦节度,在私德上具有某种她认为的阴暗面。 但她很快压下了继续品尝这种快意的情绪,因为眼前这比陇州韦皋年轻数岁的泾原武将,才是值得她投入精力的目标。 “皇甫将军,既已到了此地,我先陪你选那果下小马,可好?”她仰头,眸子里闪烁着率真的光芒。 皇甫珩颔首。 由陇州军把守的城外骡马市,此时已是人声喧嚣,颇为热闹。打眼望去,粟特、回纥、波斯等不同的商队以休憩中的骆驼形成明显的界限,吆喝着自己商队的骡马、香料、器皿等。阿眉进了集市,犹如在长安逛西市一般,每驾车前都要瞧一瞧,尤其见了那五色斑斓的琉璃瓶盏和蓝绿间杂的石珠项链,更是挪不动步子般。 皇甫珩心道她毕竟还是个少女,就如唐人小娘子般,哪里有不爱这些玩意儿的。他也不催促她,静静地跟在后头,忽见她在翻检一串坑坑洼洼的石串时叹了口气,便好奇地问她:“怎么?” “皇甫将军,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瑟瑟珠,只是品相太劣。若有吐蕃商队在,断不会只有这般货色。”阿眉道。 皇甫珩四顾瞧了瞧,果然,不见一个吐蕃人。 阿眉似有些伤怀:“韦节度在陇州营田和防秋多年,今岁清水之盟上,凤翔镇以西的土地又由圣上作主划给了吐蕃,韦节度自然恨吐蕃人入骨,吐蕃商队见着陇州军就如耗子见了猫,自然不敢来。” 皇甫珩“唔”了一声,迟疑片刻仍是安慰道:“某在泾州长大,防秋之役也经历了不少。沙场是沙场,商道是商道,这些商胡也是为了谋个生路才如此往来艰辛,又常受丝路各大驿的欺压,颇不容易,大可不必将他们与吐蕃军卒一样看待。” 阿眉面上舒展,眸光流转地问道:“你不厌弃我们吐蕃人?” 皇甫珩脱口而出:“若吐蕃人都像殿下这般,某为何要厌弃?” 此言一出,二人对视,皆是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阿眉先醒悟过来,指着附近一处回纥人的商队道:“快看,果下小马。” 当是时,回纥人和粟特人是丝路上最会做买卖的。粟特人擅长珠宝美玉、器物香料,而回纥人则还颇懂牲易,便是果下这样原本产自大唐东北的小马,回纥人也能贩往西域。 皇甫珩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今日的正事,忙跟着阿眉挤进那伙回纥马贩中。 一个身着长袍的回纥老者,操着流利的唐语殷勤搭讪道:“郎君和娘子,可是看马?” 阿眉轻车熟路,看中一匹赭石毛色、憨态可掬的小果下,刚要问价,扭头一瞧,却见皇甫珩已老老实实地将那上好的蜀锦递到了老者手中。 “将军莫急。”阿眉上前便要拿回那蜀锦。 皇甫珩懵懂地望着她。 阿眉嗔道:“将军真是除了打仗,别个都不会。采买物品,哪有价都不问的。” 她话音刚落,老者身后忽然抢上来一名和阿眉年岁相仿的回纥小郎,满面怒容道:“银货两讫,怎可反悔!” 阿眉正要反唇相讥,陡然惊觉这回纥小郎眼露凶光,右手竟亮出刀来。阿眉脑中还在纳闷就算是采买中有口角、这小郎何至于如此,她受过训练的身形已本能地作出避其锋芒的姿态,往两匹牲口间一躲。 与此同时,那回纥老者也惊呼起来:“葛撒力,你在干什么!” 被叫做“葛撒力”的回纥小郎仿佛浑没听见一般,继续向阿眉扑去。只听“噗”地一声,皇甫珩已在电光火石间用佩刀架住葛撒力的短刃。由于来不及拔鞘,短刃直接刺在了皇甫珩佩刀的鲛皮鞘上,也是巧,扎在了刀鞘那道裂痕中,一时拔不出来。 皇甫珩何等身手,瞅住这个机会,抬起腿,一脚踢中葛撒力的胸口。 这回纥货郎原本也还是个少年,身量单薄了些,被皇甫珩拼力一踹,重重地往骡马阵里跌了下去,惊得那几匹果下小马纷纷逃散开来。 葛撒力捂着前胸,嘴角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他还来不及呻吟几声,皇甫珩已扔了佩刀,从尘埃里单手将葛撒力提了出来,又将他脸朝下掷在阿眉面前。皇甫珩左肩伤未痊愈,左臂不敢使劲,但为了防止葛撒力再暴起行凶,只得一脚踏在他的背上,却是分外掂量着分寸,免得将这干瘦的回纥小郎给踩成了废人。 葛撒力手脚皆动弹不得,却仍奋力抬头,因愤怒而变得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阿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五章 原是旧怨 “你认识我?”阿眉作出防御的姿态,口中却是真实的诧异。 这回纥小郎突然间欲置人于死地的举动,定不会是因为阿眉想对小马讨价还价。 葛撒力倒也不畏惧,盯着阿眉,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大历十三年,重阳节,大云光明寺。” 往事如涛翻涌,阿眉眯着眼睛回想,顿时明白了。她正要细问,几名戍守集市、维持治安的陇州军卒已涌了过来,推开看热闹的人群,喝问道:“何人行凶?” 其中一个眼色伶俐的,认出皇甫珩和阿眉都不是奉天城寻常的官庶,忙向自己的队正耳语几声。那队正向皇甫珩作揖道:“不知吐蕃公主和皇甫将军,怎生叫这商胡冒犯了?” 皇甫珩实则也是疑云丛生,但又不明就里,只得望向阿眉。阿眉却是将手伸向还被踩在地上的葛撒力,爽朗道:“起来吧小郎,你这果下小马,吾等买了就是,便按照一匹锦的价钱算。” 她拍拍皇甫珩的腿,皇甫珩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葛撒力背上一松泛,还在迟疑,已被阿眉拉了起来。 他起身的瞬间,只听阿眉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寻仇,莫在集市上,否则便是害了你的族人。” 葛撒力脸上怒气未散,却一时也被阿眉口气中的严厉震住,僵立不语。那分明是商队首领的白袍长者,招呼着两名身强力壮的族人,将葛撒力推推搡搡地带入马群后面。 阿眉转过身来,对几位陇州士卒道:“无事,言语不甚通译,因那小马的价钱起了些误会。” 老者虽惊讶于阿眉竟帮着他们商胡遮掩,但嘴里已是一叠声地向皇甫珩与阿眉陪不是,又从货架上解下两串馕饼分给军士们,躬身道:“惊扰军爷了,莫怪莫怪,小商最是和气生财,万不敢得罪这城中的贵人们。” 陇州军卒将信将疑,但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队正于是瞪起眼睛,最后警告老者道:“仔细看好你的这些崽子,若再惹事生非,本将必将骡马扣下。看清楚这是大唐地界,莫以为我们陇州军都是摆设,便是吐蕃人,小爷我都打跑过,还怕收拾不了你们这些……” 他慷慨陈词到此处,忽然被手下捅了捅后背,顷刻明白“吐蕃”二字怕是要触怒阿眉,忙收了声,冲皇甫珩和阿眉尴尬地咧嘴一笑,又朝属下挥挥手:“把看热闹的都轰开,继续值事!” 众人散去后,阿眉径直往商队深处的葛撒力走去。皇甫珩想上前护她,阿眉淡淡道:“皇甫将军继续选马便是,这个回纥小郎,我识得。” 她来到葛撒力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到葛撒力眼中出现了躲闪之意,才一字一顿道:“当年大云光明寺死的那些人,是你亲人?” 葛撒力低下头去。他到底还是少年,血脉贲张的仇怒后,又回想起当年惨象,无法克制地抽泣起来。 阿眉心中一动,口气稍稍温和了些:“想必你当时躲在哪个角落,看到了我,对吗?如果我告诉你,当时也只十四岁的我,望风时也吓得发抖,你可信?” 葛撒力继续沉默着。 阿眉叹口气:“五年前,我只十四岁,这些年样貌也应有变化,你竟能一眼认出我,想来仇恨已深入骨骸。我也不多言,只告诉你一桩事,屠你族人的那位领头者,不久前因要加害我的朋友,被我结果了性命。” 葛撒力身子一震,终于抬起泪眼,有些疑惑地看着阿眉。 阿眉冷笑:“有甚奇怪?你瞧我的模样,可真的像吐蕃人?我本就是个杂胡,有一半粟特人的血脉,说来是吐蕃公主,却也在比你还小的年纪,便被迫前往长安,随着吐蕃暗桩行走刀尖。你以为世间杀戮都是因了仇恨或利益那般简单?须知多少参与者都是身不由己,直还不如被一刀结果了性命,倒也一了百了。” “你是吐蕃公主?”葛撒力问道。 阿眉站起来,拍拍双手:“我说的这些,你爱信不信。只是以你眼下的本事,要取我性命,休想。” 葛撒力颓然道:“既然杀我叔父和族人的那个头领,竟是死在你手中,我也就,也就……” 阿眉知他气焰已灭,不愿再多赘言,瞥了他一眼,转身去寻皇甫珩。 皇甫珩心不在焉地相马,眼睛一直盯着阿眉这边,生怕又出什么差池。 阿眉面色如常,走近后对皇甫珩道:“若将军已采买完毕,咱们回城吧,莫叫阿姊惦念。” 她话音未落,那回纥长者已将蜀锦双手捧上,又命手下将皇甫珩挑中的小马披上纹样精美的鞍鞯,牵到二人跟前,恭敬道:“在下实在不知葛撒力为何突然发狂,定会好生审问。多谢二位贵人方才帮我们商队免去大祸,这货资,吾等实在不能收下,但求将军和娘子不嫌弃这匹果下小马才好。”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回纥老人已经历了大起大伏的惊心状况,此刻说话,嗓音也还有些发抖。饶是如此,他那生意人的头脑倒还清醒,甚至还盘算起来,今日一番闹腾,最后这两位贵人竟还是牵走了小马,在另一方面可算是大涨了自家商队的声誉,保不齐买家纷至沓来,这趟走货能赚个盆满钵满,因而也是心甘情愿地将蜀锦还给皇甫珩。 皇甫珩却将蜀锦往车架上一撂,又深深看了一眼还缩在骡马腿下的葛撒力,冲老者略略拱手,牵着果下小马,与阿眉并肩离去。 城门在望,马蹄嗒嗒。阿眉边走边抚拍着小马的鬃毛,忽又想起什么,变戏法般摸出一撮石盐,抹在掌心,凑到小马嘴巴。那小果下登时兴致高昂,喷着响鼻来舔,更将脖颈往阿眉肩膀靠去,瞧着甚是亲热。 皇甫珩见一人一马这般有趣,不由又想起在陇州时,也常有戍边百姓的小儿小女,在休战营田时节,来军营附近观看泾原军训练骑兵,又好奇地探问军马习性,皇甫珩偶尔也会与他们讲解一番。 那样的时光,好像茫茫乱世中,暂时出现的一片纯净岛屿,叫人得些清宁。 但他自然也要向阿眉询问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险情。 阿眉抬起头,望着天边聚了又散的流云,缓缓道:“将军可听说过长安的大云光明寺?那是摩尼教的寺院,教众的朝圣之地。大历十三年,我初到长安,萨罕便带领我们几个暗桩,在重阳节这日闯进大云光明寺,砍杀了十几位正在听讲教义的回纥大商人。” 皇甫珩虽久居边镇,对唐廷与回纥的关系也不会一无所知。阿眉这简略几句,他已大致猜到缘由。 “回纥的一些大商团向来为可汗提供军资,回纥军又屡屡为我大唐出兵,所以你们吐蕃人便有意对他们动手?” 阿眉点头,又道:“因我是初次跟随萨罕做这些事,便在门边望着不良人是否赶来,慌乱之下面巾掉落,大约被那个叫葛撒力的回纥孩子瞧见了面貌。” 她抚摸着果下小马的背脊,喃喃自语:“萨罕和其他吐蕃勇士习惯一刀割开目标的脖颈,所以那日满地青砖都被人血染红了,连那慈眉善目的摩尼教教士,扑上来阻拦,也被萨罕杀了。” 皇甫珩自忖手中的大刀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敌人就戮。但战场拼杀和闹市暗杀是不同的,在他这样的军人眼里,前者是男儿间光明磊落的对抗,而后者是令人不齿的恶行,何况还是对手无寸铁的商贾。 阿眉似乎察觉了皇甫珩神色中的一丝鄙夷,目光不由卑微下去,黯然道:“我知道,我们做过暗桩的人,终究入不了将军的眼。” “不,你方才,做得很好。你放了那回纥小郎……即使军中男儿,互有仇怨,能如此处置的,也不多。”皇甫珩说得认真,侧头看着阿眉,觉得这女子一直来过得着实不易,明明应是深宫娇养的花朵,却不得不成为荒原上的孤苦小狼。 他想到了自己同样孤独的母亲,但母亲好歹身为骁将遗孀,在军镇中还能得到姚令言的照顾,又有自己这个尚算不辱门楣的儿子。而这阿眉,心中的苦楚,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皇甫珩自己也觉得诧异。想到妻子若昭,他只觉得欢喜,就算有所担忧,也是担忧她会不会在奉天被围时遇到流矢,或饿了肚子。而对眼前这阿眉,他似乎更怜惜她的精神世界,因为那种彷徨、惊怒、煎熬、放弃,他能明白。 二人便这般静静地走到奉天城下,正要分别,忽见太子侍读王叔文迎面而来。皇甫珩顿觉有些不自在,虽然这明明也是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阿眉却主动唤道:“王侍读,怎地,又将奉天当作长安一般,在信步街坊间复盘棋局?” “今日太子又被宣去圣上御前,我左右无事,城外有墟集,也去看看,”他走近了些,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圣上让韦执谊回到神策军李晟处,带去新的诏书,应是又将那李晟的官衔升了升,并且令普王于神策军中督战。都知道普王在李晟那里,还杀了刘德信,将两支神策军合并在一处,归李晟统领。如此先斩后奏的作派,便是太子也不敢,普王倒是仗着圣上喜欢他。” 构陷崔宁的韦执谊在长安时与王叔文素有交往,因而,王叔文对皇甫珩,心中抱有一丝愧意,只是身为东宫近臣又不便主动探望皇甫珩,如今恰在路上遇到,正好攀谈几句。他对二人并不设防,便发了几句对普王的牢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德宗将李怀光的朔方军遣回京西,为收复长安出力,同时又加强了神策军的力量,阿眉暗忖,这大唐帝君对李怀光当真是又疑又怕。 皇甫珩经历了崔宁一事,对议论朝政之言格外敏感。他不愿宦海诡谲中,自己又一位朋友受到重创,忙轻声向王叔文道:“君为太子侍读,务必谨言。若非贼泚兵变,普王本就应去哥舒曜处督战,如今不过是换成去了神策军处。亲王担任此职,于军中士气极有提升之效,圣上英明。” 听闻此言,王叔文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皇甫珩仍当自己是友人,诚挚地提醒。但这年轻的泾原军将领的眉宇间,较之当初在长安酒肆初遇时,却分明多了几分疲惫与无奈。 倒是这阿眉,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既不像做酒肆胡姬时那般喏喏小心,又不像一路护送皇孙李淳时那般尖锐强悍。 王叔文为阿眉的变化由衷欣慰。与那长期和吐蕃人打交道的韦皋不同,王叔文久居长安,且是文士,本就对异族十分宽容。加之与这小胡女几年的友情和一夕的救命之恩,他实在希望她能在今后的年岁中过得安好。 三人闲闲又说了几句,互相道别。 阿眉今日虽遇了一桩无妄之险,却似将皇甫珩拉近了些,不免小有得意。她穿坊而过,眼看东宫在望,蓦地有人拉住她的红裙。 一个总角小童。 “你可是方才在集市买小马的阿姊?”小童仰着脸,稚声稚气道。 “你有何事?”阿眉警觉地问。 “有人给了我这块粿子,派了我个差事,让我来告诉你,今夜三更,钟楼,榆树,错温波等你。” 阿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继而,一股兴奋漫了上来。 “错温波”,是吐蕃语青海湖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六章 洗儿家宴 宋庭芬离开奉天回潞州的第二日,皇甫珩与宋若昭,赶着果下小马,前往东宫。 太子李诵一家,于这天,为李诵与故良娣的第二个孩子李绾,举行迟了近两个月的“洗三礼”。 德宗作为李绾的祖父,也亲临洗礼,这使李诵与萧妃又兴奋又惶恐。龙驾尊贵,洗礼自然也从内室移到了正堂。 只见厅堂中央,瑞炭熊熊的火炉不远处,摆置着一个小小的木盆。宫人在盆中撒上铜钱、红枣等物,又添入热水,试过温度合宜后,渐次退开。 萧妃手里拿着玉杵,俯下身来,在盆中将水搅得哗哗响。这是民间俗称的“响盆”,祝福小儿前程似锦。天下父母同此心,因而宫中洗礼也学了这“响盆”的做法。 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李绾走过来,解开襁褓,托着脖子,轻柔地将这雪嫩肥白的娃娃在热水中浸了浸。李绾不仅不怕,还咯咯咯地笑起来,两只胖脚丫不停拍打水面。 宋若昭看得出神,眼中溢出柔情,喃喃道“小儿真是可爱得紧”。皇甫珩轻轻拉过她的手,低语道“咱们的孩儿,若像你,也定会好模样。若像我,也定会好福气,觅得佳侣”。 若昭听了但觉又甜蜜又期待,嘴角不由漾起一丝嗔意。 李绾清脆的笑声也惹得他的帝君祖父心花怒放。德宗兴致高昂地走下御座道:“果然是我李家血脉,无所畏惧。”说着便走近澡盆,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孙儿。忽又奇道:“这洗儿水,怎地有淡淡清香?” 萧妃忙上前:“禀陛下,是丹布珠公主精研西域香料,与城中初开腊梅磨成齑粉,添在水中。” 德宗闻言,故作讶异:“看不出来这外族公主,竟很有几分我唐人的风雅,朕必有嘉赏。” 不等他环视寻人,阿眉已离席上前,叩拜谢恩。德宗露出难得的慈蔼神情:“平身吧,丹布珠公主对朕的两个孙儿可真是倾心尽力。特别是淳儿,得你舍命相护,我李家上下,记在心里。” 阿眉恭敬道:“两位小殿下灵慧可喜,又强壮结实,仿如妾儿时在高原上看到的乳虎,不知怎地,见到他们,妾便又是羡慕又想呵护。” 德宗笑得更开怀,因见在场除了皇甫珩外并无外朝之臣,便向太子与萧妃道:“丹布珠殿下如此人才,若做了我大唐的媳妇,实乃佳话。可惜几日前马球场上,朕亲自说媒,问那陇州节度使韦皋可愿尚丹布珠公主,你们猜如何?那韦城武一心念着原配旧情,竟是将朕噎了回来,发誓说此生再也不娶旁的女子。” 天子说起如此让气氛陡然变僵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太子和萧妃均是面色讪讪,阿眉则知趣地报以一脸羞赧红颜。 德宗却仿佛说上了瘾,扭头瞧见坐在下首的皇甫夫妇,抬手指着皇甫珩对阿眉道:“公主放心,我大唐男儿杰出者众。朕后来一想,那韦陇州,年纪大了些,唔,朕定为你寻个像皇甫中丞那般的少年英才。” 这一句如石子儿投入湖面,触动了皇甫珩与宋若昭。 皇甫珩在缢杀崔宁那日,拉着德宗的龙袍苦求无果后,便一直未有御前奏对的机会。今日这皇室家宴上得以面圣,他实也是心中惴惴,恐德宗只怕对他已存了闲棋冷置的意思,不会多加理睬。 不料德宗竟主动拿他打趣,似浑无芥蒂般。他先头听闻韦皋不娶旁人之类的说辞,还觉得有些别扭,不免又往妻子身上去想,此刻倒顾不上思虑家事,打起精神,准备全神贯注地应付此番场面。 宋若昭则虽笑意端庄,心中着实又格楞了一下。 洗盆撤去,宫人鱼贯而入,宴席瞬间便布置得妥妥当当。德宗忽然诧异道:“萧妃,今日你母亲延光,怎地没来?” 萧妃奏道:“母亲每逢冬至将近,便畏寒体虚,前日似感风寒,刚服了药将养。今日虽不能来,已着家奴送了玉佩给绾儿。” 德宗暗想,朕巴不得这倚老卖老的皇姑不现身呢,真是大善。 他顿感轻松,又转向唐安公主夫妇道:“唐安,说与朕听听,你给你侄儿送了什么?” 久病初愈的唐安,瘦得如风中摆竹,但性格仍是温柔中带着活泼,笑盈盈地向父亲禀道:“吾等仓促来到奉天,身边实在无甚佳物,所幸陛下为儿臣选了个好夫君,驸马他精通音律,随身带着一管牙雕小笛,送给咱们的绾儿。” 言罢,驸马韦宥起身,奉上一管系着碧绿丝绦、笛身莹白的象牙七孔笛。宫人躬身接过,送到德宗面前过目。德宗颔首道:“我大唐贵族,自应如是,文能吟诗弄乐,武能骑射杀伐,驸马虽未亲自上阵冲杀过,但日前替朕出使藩镇军营,也是胆略可嘉。” 继而,德宗的目光终于向皇甫珩夫妇扫了过来:“皇甫中丞,论来你是绾儿的姨丈,朕倒想听听,你的礼物,不会,又是玉吧?” 太子有意提携皇甫珩,抢在他开口前,兴致勃勃道:“陛下,皇甫中丞送了一匹果下小马,虽身量还没有淳儿的肩膀高,却十分强壮善跑,方才淳儿甫一见到,便抱着不肯撒手,骑着跑了几圈,喜欢得很。” 德宗素来宠爱皇长孙李淳,听闻此言也颇觉有趣,但转念一想,故作威严对坐于萧妃身侧的李淳道:“淳儿,这小马终究是送给你弟弟的,待他能骑马了,你还是要还于他。我帝王之家,最忌讳兄弟阋墙之事,可听清楚了?” 小李淳忙喏喏相应。 宋若昭见李淳不过是五岁稚儿,却已熟稔在天子前该如何听训承答。看到那本来如寻常孩童般偷偷瞄着美食发馋的眼眸中,陡然流露出惊惶之色,若昭不免觉得稍有心酸。然而她正感慨生于帝王家的艰辛之际,德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皇甫夫人,此前朕诏见你的父亲,宋御史清隽儒雅,文采飞扬,果然不负诗赋世家的美名。想来你得此家学,亦能出口成章。今日你便以兄弟之谊为题,做一首诗来,也算给你这小外甥的贺诞礼。须朗朗上口些,今后可叫淳儿绾儿学着唱来,莫诘屈聱牙。” 宋若昭一怔之后,头脑飞速地组织起言辞来。 殿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宋若昭。若昭起身,向天子行大礼后,侃侃吟道: “鸣金初卸甲, 喜闻再添丁。 昆弟如一体, 沾恩共入京。” 一首奉制色彩颇浓但工整无差的五绝。 短暂的沉寂后,德宗合掌称赞道:“确是好诗,你们听,看似平淡无奇的四句,却将奉天之围得解和朕又添了皇孙的好消息皆点到了,还说出了朕眼下最为盼望之事,收复长安。” 宋若昭再拜谢恩,总算松了口气。她抬起头,正撞上阿眉望向自己。那是一种奇怪的眼神,好像是赞叹,好像是羡慕,好像是不屑,好像是同情。但又似乎都不是。 德宗饶有兴致地折腾了一番,终于自己也感到饿意,便举著开宴。不料没吃几口,又叹气道:“今日若是谟儿在,吾家当真团圆矣。” 他倏地提到普王李谊,本就怀着心事的太子李诵肩头微微一震。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席位的阿眉。 德宗的话头,正好是个引子,反正今晚,他,太子李诵,必须要按照先前商议好的那样,向自己的父亲争取一个机会。 李诵仍然以惯常的温厚口吻对德宗道:“陛下恕罪,家宴上本不宜谈外朝之事,但臣叩问陛下,将普王留在神策军李晟处,可是为了行天家督战之责,令李晟牵制李怀光的朔方军?“ 德宗双眉一挑,放下双箸,森然道:“朕自是作此想。“ 德宗嚼了几口羊陷胡饼,大约终是又起愠怒,继续道:“不怪太子扫兴,朕何尝不比你们这些宗室晚辈,更担心朔方军?幽州二朱也好,泾原凤翔那些军汉也好,其实不过疥癣之患,何如那根基老厚的朔方军厉害?朝廷现在是没办法,得指着那李怀光把西京再夺回来。但既然区区五千泾原军都能被长安繁华所触动,朔方军四五万人进了长安,难道就会老老实实地再出来?” 天子说到烦心处,砰地一声将玉箸砸在了案板上。众人惊骇,连小小的李淳也低着头,满嘴的吃食不敢再嚼动一口。 “皇甫珩!”德宗唤道。 皇甫珩与宋若昭忙离席,来到御座之前跪下。 “朕知道,你是心肠耿直的武将,念着崔宁救过你一命,对朕缢杀崔宁很有些忿忿不平。你哪,你就和你那先祖皇甫惟明一般,不对,你就像你那心眼少个窟窿的义父姚令言一般,不知防人。你怎地也不想想,崔宁若招徕你为弟子,送去朔方军李怀光处也好,留作他自己的裨将也好,以他那副到了朕身边做仆射仍未肯收敛的不臣之心,还不知怎生害了你!” 德宗将龙袖一拂,又踱到宋若昭跟前,微微缓和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皇甫夫人,你看着是个心气通透之人。你可曾说与你夫君听,当初你杀了朝廷命官李万,朕与普王如何念在你救过淳儿一命的功绩下,将这泼天大祸替你盖了?你的兄弟有谋逆大罪,你父亲一心来朕御前领死,但求赦免宋氏一族。朕呢,非但不治罪,还反过来让你父亲把心放到肚子里,好生与你们共享几日天伦之乐后再回潞州做他的僚佐去。” “还有,朕的普王,慕你人品雅洁,提过让你入王府,朕与太子呢,知道你有心上人,一口回绝了他。朕还在这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城,让太子妃为你与皇甫将军成大礼。” “你们夫妇二人倒是想想,朕的一家,待你们可有半分差池?” 天子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众人皆是一边老老实实听着,一边各自揣摩,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珩更为吃惊的是,原来那普王也对妻子动过心思。他这些时日胸中偶尔升腾起的懊恼和怀疑,此刻又弥漫开来。他暗道,也是奇了,自己初见若昭之时也好,结为伉俪之后也罢,始终觉得妻子是个斯文自守之人,即便性子坚韧,在男子面前却堪称懂得妇道,为何总是招些叫他身为丈夫不免火大的桃花孽缘。 太子李诵,虽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自屈尊位,去向皇甫夫妇唠叨这一番收买人心的话,但他知道今日的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冒险一试。他的眼锋偷偷地甩向阿眉,见她冲自己轻轻点头,目光中满是鼓励。 李诵于是一股热血上涌,倏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德宗跟前,跪下磕头:“陛下,父王,臣死罪!” 正滔滔不绝的德宗闻言一愣,低头盯着李诵:“太子,你这是何故?朕唠叨崔宁该杀,唠叨朔方军不老实,与你何干?” 不待李诵回禀,一旁的阿眉也上前叩首道:“请陛下治罪,丹布珠未及奏明陛下,便引了吐蕃大相尚结赞的使者,冒粟特商队之名进了奉天城。今日又擅自作为随从进了东宫,太子与萧妃也是刚刚知悉。使者眼下即在殿外,恳请陛下诏见,有要事商议。” 此言一出,德宗震惊,李诵与萧妃瑟瑟,唐安与驸马讶异,皇甫珩与宋若昭则似未反应过来。 只有始终侍立德宗左右的霍仙鸣,神情淡然,仿佛一早就知道,这梨园戏本,该如何唱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七章 不速之客 当吐蕃使者论力徐站在面前行礼并报上姓名时,德宗,这位登基后夙兴夜寐、尤其对军国大事有着好记性的帝国君王,很快就想起,此人也是岁初唐蕃清水会盟的吐蕃使者之一。 建中四年正月,凤翔、陇右节度使张镒与鸿胪卿崔汉衡等人,奉旨前往秦州清水县,与吐蕃大相尚结赞等人会盟,厘定唐蕃两国的边界: “唐地泾州右尽弹筝峡,陇州右极清水,凤州西尽同谷,剑南尽西山、大度水。吐蕃守镇兰、渭、原、会,西临洮,东成州,抵剑南西磨些诸蛮、大度水之西南。尽大河北自新泉军抵大碛,南极贺兰橐它岭,其间为闲田。” 这条从北到南的界线,不仅意味着唐廷公开放弃河西陇右的大片疆土,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吐蕃继续阻隔中原政权与安西北庭联系的可能。 然而张镒和崔汉衡只是忠实地执行了天子的意图而已。 对内削藩之战正是如火如荼之际,河东淮西蜂拥而起的叛乱,令德宗除了神策军外,不得不征调大量的西北边镇军队,东进平叛。这般情形下,德宗只得向吐蕃主动讲和,干脆先抛些不剩几两肉的骨头,给这个不再是松赞干布时代那样表现得老实的虎狼之邻。 果然,整个建中四年,吐蕃人似乎信守了他们在清水会盟上的承诺,就算兵强马壮的秋天,也罕见地未来侵犯西北诸镇。 因此,德宗在东宫厅堂上,遽然见到论力徐,紧绷的龙颜反倒稍见松弛了些。 “论将军,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岁初的清水之盟上,除了尚结赞大相外,吐蕃的其他使者,都出自尊贵的论氏家族?”德宗道。 “陛下真是无所不知,”论力徐虽一看就是吐蕃武将,却言谈文雅,唐语说的也堪称地道,“我们噶尔家族,素来就是中原天子与吐蕃赞普之间结为盟好的使者。” 吐蕃噶尔世家,乃吐蕃王朝“开国承家、世代相续”的贵族一脉。早在大唐帝国的太宗一朝,松赞干布在试探大唐实力的松州一战大败于唐将侯君集后,再次向唐廷求娶文成公主,便是由心腹噶尔东赞(禄东赞)两次前往长安请婚、恭迎公主入藏。噶尔东赞聪颖善谋又行止有度,深得太宗的喜爱,命工部尚书阎立本绘《步辇图》,记录自己接见噶尔东赞的场景,并赐噶尔东赞以汉姓“论”。 论力徐便是噶尔家族第五世子孙。 此刻,论力徐微微躬身,就如当年自己的先祖一般,向面前这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恭敬道:“赤松赞普深谢陛下对丹布珠殿下的宽宥和照顾。萨罕是我们吐蕃的勇士,他只是忠于自己的职责,况且如今丹布珠殿下已为救护陛下的孙儿而处置了萨罕,赤松赞普恳请陛下不再追究此事。” 德宗道:“此等微末之事,本不足道,论将军此行秘而不宣,甚至要藏在我大唐东宫里、趁着太子家宴的时候才露面,想必不是为了你们一个区区暗桩来向朕作解释罢?” 论力徐倒也直接,侃侃道:“陛下是无上尊贵的真龙天子,微臣本不敢欺瞒陛下。只因丹布珠公主说起,奉天城中有些唐将,对吾等吐蕃人十分敌视,微臣恐光明正大请求觐见的话,还未得见天颜,便丧身于城下。” 德宗哈哈大笑道:“朕知道你所言何人,那刚刚升了陇州刺史的韦皋嘛。他可是此番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守城大将,不过,他对你们吐蕃人确实很瞧不上,便是让他娶公主,他都推三阻四的,当真叫朕无可奈何。” “然而,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如今我唐蕃两国相安无事,论将军不必多虑。” 论力徐瞧了瞧阿眉,阿眉倒不避讳,莞尔道:“论将军,既然我干冒死罪,把你带到这里,你还有什么不能向大唐天子尽数道来的?” 论力徐面上斯文谨慎的神色于是褪去,带着干脆坚决的口吻向德宗道:“唐蕃两国,比邻而居,累世友好。清水一盟重如山,我吐蕃虽在山湖之远,赤松赞普闻听长安发生兵变,陛下播迁奉天城,也是心急如焚。正忧愁时,又听说丹布珠公主竟在御驾身边,便遣微臣随着粟特商队来到奉天。经与公主商议,微臣向陛下进言赤松赞普之意,吐蕃愿出兵东进,助陛下平息叛乱、收复长安!” 一片寂静。除了德宗,所有人都低着头,似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但他们心中骤然翻起的波涛,却汹涌无比。 向外族借兵,对大唐来说,这并不是第一遭。早在大唐立国之前,为了打下万里江山,李家父子就向突厥人借兵借马。而三十年前,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起兵反唐,在那场几乎使帝国倾覆的叛乱中,刚刚在灵武继位的唐肃宗更是坚决地向回纥人借兵,依靠异族的铁骑来对付内患。 可是,一个内患之邦,向外求援,总得出的起价钱。当年肃宗给回纥人的报酬是:“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因此,安禄山登基为大燕皇帝的洛阳城,被回纥人攻破之日,变成了人间地狱。蕃军在城中尽情烧杀掳掠,其无所顾忌,甚至比安禄山的叛军更甚。许多洛阳城内年轻的唐人女子,纷纷躲入白马寺,却仍被蕃军兵卒搜了出来,横遭凌辱。 此后经年,回纥人一直在与唐廷的马匹交易中遣出劣马病马,每年向唐廷勒索绢帛数十万匹,逼得唐廷耗尽府库。大唐更有六位公主被迫和亲回纥。 堂上诸人,莫说唐安公主与驸马韦宥这样的皇家成员,便是皇甫珩和宋若昭,也不会对前朝之事一无所知,更不会对眼下吐蕃的国力军力浑噩懵懂。赤松赞普或许不如当年的松赞干布那般有雄才大略,但他的大相尚结赞,可不是等闲之辈。 尚结赞年轻时多次出使大唐,自武氏一朝起,便在唐廷中声名不凡。景龙年间那场险些令大唐禁军在吐蕃骑士前丢尽帝国颜面的马球赛,就是在尚结赞的谋划下发生的。大约因为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虽最终力克吐蕃人、却对那番场景耿耿于怀,自玄宗到肃代二皇,大唐表面上的国策,似乎都是亲回纥而远吐蕃。 直到德宗建中初元,过于炽烈的藩镇内患令唐廷对吐蕃的态度有所改变,尚结赞敏锐地抓住这一时机,靠着出色的外交才能,与大唐签下了《清水之盟》。 然而还不到一年,吐蕃就又来和天家商谈如此重大的借兵事宜,不由人警惕,这高原虎狼之国,会不会存了比回纥人还大的野心。 德宗抬了抬眼皮:“论将军,便如清水会盟那般,将你们吐蕃的条件,向朕摆出来吧。” 论力徐有备而来:“请以清水之盟的界线再往丰州、灵州、泾州、梁州、梓州、益州六州,东移三十里。两国借兵盟书,须由此次平叛的大元帅签署。” 灵州、梓州也就罢了,泾州、梁州离长安已非常近,若原本划定的界线再东移,长安城几乎就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 德宗默然良久后,将堂上诸人扫视一遍,目光停留在太子李诵身上。 “太子,随朕进内堂。余下人等,在此候着。”德宗道,忽地又看到萧妃身边的皇孙李淳,于是补充道:“萧妃,淳儿也留在堂上,他是我大唐第三天子,社稷江山的事,他虽年幼,也须好好听听。” 萧妃忙俯首领旨。 内侍霍仙鸣并未跟着天家父子。在这位中贵人的注视下,所有人依然知趣地不发一言。只有驸马韦宥,大约见妻子唐安病后体虚,颇有些坐不住,温柔地拦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宋若昭心中有股淡淡的不详感。不知是否错觉,方才论力徐进来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准确地找到了皇甫珩,并且,若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了一眼。 她的手不由去碰触丈夫的手,惊觉皇甫珩的手心也全是汗。 她悄悄扭头,辨认丈夫面上的神色。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些时日来的郁郁寡欢和惶惑茫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有些兴奋的期许。 她又望向阿眉。这个与自己曾共过患难,如今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美丽胡女,此时那对褐蓝色的眸子倒不再顾盼生辉,而是呆呆地盯着青砖地面。 宋若昭心绪无措。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并没有出现在今日的筵席上。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前几日就和父亲踏上前往潞州的归乡之途。 一炷香后,德宗父子露面了。 在场诸人,萧妃立刻发现了丈夫神色有异。她心中漫上一丝恐慌,难道他们和阿眉揣测错了圣上的心思,难道圣上要因私匿吐蕃使者而降罪丈夫? 德宗却是另一副神采,满面春风当然谈不上,但也不再严肃凛然,而是好像摇身变成了那丝路上准备谈买卖的商贾。 天子缓缓地坐回御座,向论力徐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唐人和你们吐蕃人,虽不至于和那些回纥粟特人那样懂得商利,却也都不是傻子。你们吐蕃人向我们提了条件,大唐自然也要斟酌着加给你们一些约束。” 论力徐谦逊地俯身:“小臣敬闻其详。” “吐蕃出兵应不少于三万,甲卒骑士不少于一万人。” “陛下,这人马,有些多呢。”论力徐小心翼翼道。 “哦,是么?”德宗笑容一敛,“你的赞普赶在新年之前,就忙不迭地派你来到奉天,朕以为,吐蕃若真有援兵诚意,至晚在明年春初之际,就应该兵马并至了吧,否则,朕的江山都叫那些叛军给占了,还要问你们借兵何用?你们的马匹蕃息,应在每年春夏之交,春初尚早,怎地连一万匹马都出不起吗?” 论力徐不敢再进言。 德宗继续道:“这第二个条件,乃是……” 天子屁股还没坐热,又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到皇甫珩面前,指着他向论力徐道:“朕要派唐将,以一千神策精卒为牙兵,前往你们吐蕃军中,行领军之职。” 此言一出,萧妃和宋若昭皆是惊得顾不上殿前失仪,将脑袋抬了起来,诧异万分地望着德宗。 论力徐则故意叩问道:“陛下,这位贵人是……?” “贵人?嗬嗬,嗬嗬,论将军,他可比你们吐蕃那些满身珠石、四体不勤的王公贵人厉害得多。他是我大唐的骁将,就在不久前,还单人匹马于叛军之中取主帅性命,用你们吐蕃人的话说,是一等一的勇士。” 若昭感到丈夫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的脸上,方才那丝兴奋似乎更浓重了些。 若昭的心头,震惊,气恼,疑惑,骇怕,茫然,一时都涌了上来。 她虽与这已托付终身的男子成婚尚不盈两月,姻缘刚刚开了个头,然而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却相信,他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 另一侧,萧妃也在满脸疑云地用眼神探询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 为何? 为何事情并未像这对东宫夫妻与阿眉事先商定的那样发展,为何本想太子领神策军前往督军,眼下却变成了这刚刚丢了泾原镇兵权的未叛之将,皇甫珩。 萧妃的脸沉了下来。这是她自成为东宫嫡妻后很少会流露的表情。 她终究是女子。当她自以为参与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谋划,可突然之间,所求所愿并未满足时,她的失望是无法抑制的。 同时,她也骇异于自己的这种情绪。她是从何时起,开始想象,自己的丈夫也有万国拜冕旒的那天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八章 前途茫茫 太子李诵以平静而无奈的回望,试图安抚萧妃的情绪。 数日前,阿眉深夜来访,告诉太子夫妇,自己暗中送回吐蕃的信札,终于有了回音,赤松赞普的使者论力徐眼下已在奉天城,并且联络上了自己。 听到这个消息,李诵与萧妃也是兴奋的。 事实上,阿眉自从搬出刘宅、寄宿到东宫附近后,就借地利与身份之便,秘密地与太子夫妇商谈过往吐蕃借兵之事。 藩镇群起,天子多疑,普王受宠并已在神策军中,太子若再不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只怕终难逃折翅之厄。在阿眉看来,如此时局中,身上没有一分一毫军功、麾下没有一兵一卒的太子,只有赌上一把,莫怕身陷异族虎狼环伺之境,亲赴吐蕃借兵并行驶监军之责,才有可能于收复长安甚至剿灭叛军上建功立业,稳住东宫之位。 当然,纵使阿眉再巧舌如簧,萧妃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她曾直言不讳地问这个胡女,这样奔走的目的。阿眉一副浑不想斟酌措辞的模样道: “我要在赞普跟前立头功,我要在吐蕃有自己的部落,有自己的封地。惟其如此,我才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不再任人摆布·,不再对自己的命途无法作主。请太子与太子妃成全。” “你怎知陛下不会龙颜大怒?” “二位殿下,若陛下憎恶我们吐蕃人,就不会有岁初的清水之盟,我丹布珠更不会在御前如此领受恩眷。” 李诵与萧妃商议后,觉得阿眉或许是对的。在崔宁与皇甫珩东行宣慰李怀光后,有几次,当太子与普王共同出现在德宗跟前、而无外臣时,德宗确实隐晦地提过向吐蕃借兵之事。 他们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于家宴之中,让吐蕃使者论力徐现身。 然而在内室,天子的表现却仿佛早对此情此景有所准备。他听到李诵自荐、领神策军节制吐蕃军时,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儿子的计划。 “诵儿,你的祖父向回纥人借兵、引来后患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朕若允你去节制吐蕃军,万一往后再有屠城掳掠之事,你叫朕如何向群臣与百姓遮掩你这个东宫储君的过失?你是太子,将来要继承朕的大统,莫为了贪那点军功,弄巧成拙。” “如今普王在东边节制神策军,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为佳。西行往吐蕃借兵之事,就找个在朝中没有根基的闲将去吧。” “朕看,那个皇甫珩不错。崔宁已叫朕给杀了,姚令言更是没什么指望。此人再勇武,也是既无身家背景、也无羽翼拥众,正是豁出去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定会为朕效力。” “再说,吐蕃那些蛮兵,皆是化外之人,你去了万一身有不测,叫朕如何自处?那皇甫珩,就算尸骨难觅,也无甚大不了。他的遗孀宋氏,若普王还放不下心思,正好收了。” 李诵低头听着,父亲那兀自滔滔的话语,却越来越像从极远之处传来。 素来,父亲对他这个太子再阴晴不定,李诵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凉如冰。德宗,这位堂堂帝国的君王,说到最后的那些话,甚至如长安市井的贩夫走卒般阴私粗鄙,让李诵心中关于帝君父亲威严睿智、无上尊贵的形象认定,如河堤渗漏般,一点点地坍塌。 但谈话进入尾声时,这位胸中情绪翻涌的太子,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如往常一般点头称是。 再回到堂上时,李诵觉得骤然放下一些东西时的轻松太过强烈,以至于身形微微有些摇晃。他与妻子萧妃谨慎地对视片刻,目光又投向唐安公主夫妇。 这个从小与自己感情甚笃的金枝妹妹,和驸马韦宥,是从头至尾蒙在鼓里之人。唐安探询地望着自己,带着分明的关心和紧张。李诵的心头瞬间涌上一点暖意。 至少,帝王之家,也有真实的手足之情。他想。 这场宴饮的最后,是大唐的君主与吐蕃的使者把酒言欢的场面。 “论将军,眼下我大唐的平叛元帅,是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待你们吐蕃的盟书一到,我便着使者送往咸阳朔方军中,令他签署。” “皇甫中丞,明日,朕让陆学士起诏书,诏令神策军骆元光、尚可孤各出五百人给你,那可是朕的嫡系家底,你给朕带好喽!” “丹布珠公主,待皇甫中丞西行受军时,你与他一同上路,莫叫你那些狼崽子般的同族勇士,把他吃了。嗬,嗬嗬。” “谨遵陛下旨意!” 离开东宫回家的路上,皇甫珩与宋若昭一路无话。 宅门在望之际,皇甫珩终于停下来,开口道:“阿昭,你不开心?” 若昭也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夜气,抬眼看着丈夫:“彦明,你开心吗?” 皇甫珩没有回答,他在借着月光,寻找妻子眼底的真实情绪。他回想奉天初战告捷的那夜,他与她月下盟誓,自此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那时,眼前这女子的眼中,满是令自己恨不得融化其间的温柔与爱意。 然而此刻,若昭虽然也是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柔情却已被一种疑虑替代。 “阿昭,你莫这样盯着我。我是你的夫君,但我也是一个武将,我是皇甫家的后人。我有一身本事,能在叛军阵中诛杀李日月那样的悍将。我受够了朝廷文臣之间的勾心算计,我也不想只在乱世中做一颗闲子,我要上沙场,我要去领军,你明白吗?” 若昭闻言,双眼低垂下来,叹口气道:“这些时日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说的要与我一同去潞州,那并非你真心话。彦明,我并非想阻拦你建功立业,可是,可是你怎能去带吐蕃人。我怕,我怕他们踏进中原后,会像那回纥人一般,四处掳掠,屠戮唐人。我怕……” “若昭!”皇甫珩怒意顿生地打断妻子,“吐蕃人不是回纥人,我在泾州防秋多年。吐蕃人确实凶悍,但他们只是沙场上的狼群。既然圣上此次只允了界线东移,未许他们进城,当年洛阳之事不会重现。” “彦明,可是你以前与我说起吐蕃人时,不是这样啊。你说他们……彦明,吐蕃人,当年害了你的父亲......” “住口!” 皇甫珩压低了声音,但分外严厉地喝住了妻子。 “我阿父,殉身疆场,马革裹尸还,是武将的荣耀,但不要在此刻提他!” 若昭默然。她也有些后悔。 皇甫珩深吸一口气,情绪稍稍平复。 “以前我也不知道有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将军这样的吐蕃人。若昭,你在中原诗书世家呆惯了,对于河陇一带的人,不论唐人还是吐蕃人,是否都有些轻视之意?” 皇甫珩主动说到阿眉,宋若昭终于再也忍不住,又抬起脸来,毫不示弱地盯着丈夫道:“彦明,你是否早就知道吐蕃使者在奉天,是否阿眉与你早就约定,一同前往吐蕃领兵?还有,陛下是否在今日洗儿宴之前,就有意令你去监军?这大约也是阿眉的建言?” 皇甫珩一怔,继而脸色从愠怒变成慌乱。他原该想到,妻子是多么灵府清明之人,定是方才自己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叫妻子察觉到了。 “若昭,阿眉她,在我之前,去找过韦皋,碰了壁,才来寻我。她是个苦命的公主,只有立下一番功劳,才能在吐蕃过上好日子。吐蕃人也防着她,所以她才想找个唐将,与她一同赴盟。她,毕竟,在延光跟前救过你的命。” 若昭的脸色越发冷如寒月:“我不管她的意图,她的谋算,彦明,我气恼的是,为何如此紧要的事,赴宴之前,你却不告诉我?” 皇甫珩闭上眼睛,粗声地喘着气,以此来让自己切莫说出刀子般的回敬言语。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阿昭,是我初见钟情的女子,伴我在险境中求生。 他努力用柔和的口气道:“方才陛下说那普王对你动过心思,当初我回城问你怎地杀了李万又逃脱了干系,你不是也未向我提过这一节?若昭,我对你,就像你对我,我们只是,都不想对方为自己担忧。你可觉得是这般?” 宋若昭被噎住。 韦皋与普王之事,她虽自问磊落清白,但平心而论,不是什么身为人夫者能轻易放下的。皇甫珩对自己并未深究,确是堪称信任与敬爱。 面对丈夫那一脸焦急惶然,她的心软了下来,眸子里终现温和水色。 “彦明,我心中也乱得很,咱们回家罢。” 皇甫珩如临大赦,一把揽过妻子,便要在月光之下吻她。 这一夜,他二人在寄居的陋室中,辗转温存。夜影黯淡,皇甫珩却觉得难掩若昭周身白玉般的光泽。他听着身下这个女子努力压抑的喘息,那是他带给她的,如般的音响。热烈的欢好归于平静之后,皇甫珩将若昭紧紧地抱在怀里,便是她已经不得不将滚烫的面颊贴在他健硕的胸前,他还是觉得拥抱不够紧。 若昭喃喃地说着骇怕,他又何尝不是。他也怕,他们的姻缘来得太早,又缝乱世,是否在将来的某一天,终将失去。 …… 德宗决定向吐蕃借兵的旨意,在朝议中公开后,倒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大唐立国之后,多少名将都是胡人,问邻国借兵之事,前朝亦不罕见。况且,奉天险些城破,崔宁立下大功却被缢杀,曾经红得发紫的卢杞一夕之间被贬往夷州做司马,这桩桩件件,此起彼伏地发生过后,文武百官渐渐似乎渐渐习惯了播迁行营岁月中的各种震惊与不测。 除了韦皋。 奉天一役,他已经从陇州节度使留后升成了正牌节度使,吐蕃人再次提出的界线东移,也会侵犯到他的治下,但天子甚至连朝议都没叫他去。 他忙于城防和维护周遭治安,本蒙在鼓里,直到是日一早,牙兵来报,党项城傍首领石崇义求见。 地隧设脂、火烧云车的战役中,韦皋与石崇义有过同仇敌忾的并肩战斗,更准确地说,韦皋那日是依靠的石崇义。有赖于石崇义被宋若昭从钟楼带了出来,以及党项汉子对于抢挖地道的熟稔,云车才能在瞬间被焚、坍塌成齑粉。因此,围城得解后,韦皋也从岳父张延赏运来的军资中拨出许多好物什送给石崇义。 这个清晨,脸色铁青的石崇义一进到韦皋帐中,便跪下道:“韦节度,我党项城傍子弟请君收留!” 他是胡将,学者唐人间的说话方式,虽略显别扭,却口气诚恳坚决。 韦皋诧异:“石将军,发生何事?陛下此前令普王节制汝等,现今普王去了神策军处,党项诸将卒暂居邠宁韩将军处,等他们回来,尔等原本来自泾原的城傍子弟,自然再由皇甫将军率领。” 石崇义“咚”地一声,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头分明一个血印子。 “韦节度,我们党项人虽不如你们中原唐人礼仪周到,但我们都是热血直肠、一诺千金的汉子。这回决定不再跟着皇甫将军,实在因为他要去做吐蕃人的头领。末将生在泾州西边,还在吃奶的时候,便随着阿父阿母被吐蕃人掳去,自小受尽奴役,后来族人实在不堪欺凌,奋力逃入泾原镇,投了唐廷,末将才有再世为人之机。我们党项人与吐蕃有血海深仇,实在不能再效力于与吐蕃亲好之人。” 难为他一个党项汉子,大约是激愤所致,用唐语说来,竟叫韦皋一字不差地听个分明。 韦皋吃惊不小。若说德宗要向吐蕃借兵,在马球赛那日,他已有所察觉。可怎么皇甫珩会成为军使? 定是那心机狡黠的胡女阿眉。 韦皋上前扶起石崇义,温言道:“石将军先勿急躁,此事若是圣命,皇甫将军也难以违抗,并非他故意伤你们的心。” “难以违抗?哼,我连着几日,都见皇甫将军与那吐蕃公主和吐蕃使者在东边令狐将军的营外观看操练,有说有笑,好不亲热。” 韦皋心中一阵厌恶鄙夷,旋即想起了宋若昭。 不知若昭,现下是何想法。 他不禁再次深深懊悔那日的莽撞。倘若那日送药时,他没有因心气激荡而出言不端,就算皇甫珩对自己充满敌意,但若昭或许并不会拒绝自己的探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六十九章 合兵前夜 整个关中平原,若没有横亘东西的渭水流过,恐怕难以成为土地肥沃的八百里秦川,也难以成就大唐帝国最为华美壮丽的都城——长安。 渭水,更是东部向长安输送供赋的重要通道。与另一条著名的水路“漕渠”一样,渭水在东边永丰仓起运物资。而与“漕渠”不同的是,渭水运粮的终点在皇家宫城内的“太仓”,以及“东渭桥仓”。 兵戈一响,要钱要粮,这也是为什么神策军李晟在普王李谊杀了刘德信后、立即抢占了这位昔日同袍驻守的东渭桥的原因。 建中四年快要步入尾声,这天清晨,大地的寒意侵袭四野,仿佛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渭水流经长安的河面,宽约一里,平素里遥遥望去,堪称烟波浩渺、浩浩汤汤。如今正值隆冬,则是一派冰雪封冻的肃杀景象。驻扎在东渭桥南边的皇家嫡系军队——神策军诸将士,饶是皮袍厚实,也大多缩在营帐中烤火。 然而,眼下神策军中的两位最高决策者,年近六旬的合川郡王李晟,和刚过弱冠之年的帝君侄儿、普王李谊,却无视严寒,并立在朔风凛冽的东渭桥畔。 “我李晟麾下的神策军只有四千人,就算前些时日得了普王相助,收了那刘德信所部的神策军,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八千人。圣上看不上老夫这点儿兵马,教老夫并入李怀光的五万朔方大军,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晟口呼白气,缓缓道。 普王李谊嘴角略抿,闪过一丝讥诮的表情。他的双眼仍然望着东渭桥沿伸到渭北的方向。 东渭桥是联通渭南渭北的重要通道,南端离长安禁苑近在咫尺,更因建有粮仓之故,四方转输到京兆的食粮尽数囤积在此处。 两月前,长安的泾师之变发生后,原在汝州抵挡淮西叛镇的神策军大将刘德信星夜兼程,抢在朱泚之前占据了东渭桥,自以为于勤王之事上立了奇功。刘德信不曾料到,未及一月,他就被半路冒出来的普王两刀夺命,死在李晟的营中,麾下三千人都叫李晟收编,东渭桥营地这个上佳的驻军之处,也被李晟给占了。 普王看够了水天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终于回过头来,向李晟道:“李公,你说圣上看不上你的神策军,若真如此,圣上怎会让那韦执谊跑回来报信,让本王在你这里吹着冷风做监军?” 李晟一笑,皱纹似乎也舒缓了些。忽而又叹气,捏着推心置腹般的口吻道:“但老夫的兵力,再怎样也不及李怀光,就算勉力不负圣恩,到了咸阳,又如何去节制朔方虎狼之军。” 普王闻言,故作肃然道:“李公万不可出此言!圣上令你与李怀光合军,乃是为了戮力同心,一鼓作气收复长安,躬迎圣驾回銮。怎地这还没和朱泚叛军接战,李公你就先想着和朔方军内斗一番?本王虽年轻识浅,仍要不顾失礼提醒李公,切勿会错了圣上的意思。” 李晟轻轻地冷哼一声。他自负是老于军旅之人,不想这才二十来岁的小亲王,不仅狠辣,而且刁钻,而且装腔作势来如宦场老油子,当真是……唉,罢了,好歹此人帮自己收拾了刘德信这个老对头,神策军的山头容不得二虎,现在自己总算舒坦了些。 普王见李晟不语,又道:“明公毋虑,本王既能遥遥除去崔宁,又随你同去咸阳,自有计较。毕竟,好端端的‘官健’二字用在那些西北军汉头上,忒也可惜。李公的麾下,才是我大唐嫡系精锐。” 二人正言语试探间,李晟的儿子李愿急步来到河边,似有事要禀,却瞧了普王一眼。 “放肆!普王有何避讳的?”李晟何等眼色,立即直斥道。 李晟府邸中除了嫡妻,姬妾甚多,儿子也是生了不少,可惜前三子都幼年夭折。这李愿虽是第四子,实为长子,素来随着父亲历练颇多,因此有时过于谨慎了些。此刻听父亲训斥,心中了然,忙简语直陈道: “儿子在尚可孤和骆元光两位将军营中安插的人,今日带信来,说是,说是圣上让他二人各出五百精兵,发往奉天,随着一位皇甫将军前去吐蕃借兵。那边二营本就只有三四千人,这一下次就去了五百,两位将军很是大发雷霆。据说在军中发牢骚,大家都是神策军,圣上为何不让我们出人。” 尚可孤和骆元光,均是神策军的另外两名将领。去岁,尚可孤领三千神策精兵讨伐淮西李希烈,骆元光则一直领麾下神策军驻扎在潼关守险。泾师兵变后,尚可孤迅速带兵抢占了蓝田,骆元光也严阵据守潼关以西的第一重镇华州。他二人也算是恪尽皇家嫡系军队的职责,好歹在京畿稳住两处军事意义极为重要的地盘,只待天子诏令收复长安。 神策军分支众多,李晟、刘德信、骆元光、尚可孤是四大主力。那骆元光也就罢了,尚可孤素来与刘德信交好,甚至向德宗建言刘德信做神策军总指挥使。得知刘德信竟然在李晟营中被杀、麾下三千人也被李晟收并。尚可孤气得直往奉天发了好几封告状信,却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天子的任何说法,几日后反而等来了李晟领衔神策军(神策行营节度使)的诏令。 眼下得知自己的队伍又要少去五百精锐,尚可孤怎能不吹胡子瞪眼。 不过,李晟和普王显然对其中的另一个信息更感兴趣。 “皇甫珩?此人不是那闯下大祸的泾原军的兵马使吗?圣上果然龙心仁厚、不计前嫌,竟让他去借兵?” “李公莫小瞧他,”普王阴冷着声音道,“此人是姚令言养子,唔,可不是那些由节度使一收就收上千人、用来做鹰犬的假子。本王当初出使过泾州,约略知道此人底细。他阿父为了在吐蕃人手里救下姚令言,把自己的命丢在了沙场上,姚令言怎会不对这皇甫珩视若己出。泾师姚濬叛变,本就瞒着姚令言与皇甫珩,后来皇甫珩又和那个东宫侍读王叔文一道,救了小皇孙去往奉天,还去邠宁求了韩游環来勤王,着实是一天都没耽误地向圣上表明忠心。” 普王停下,似乎待李晟将这些话咀嚼透彻,又补充道:“对了,他营救皇孙时,同行中还有故良娣王氏的族妹、泽潞李抱真幕府子弟宋氏。如今,他二人已在天子赐婚下成亲,算来这皇甫珩与李抱真也能攀上些关系。” 李晟听到此处,向儿子李愿道:“瞧瞧,为父只道圣上此番播迁,能指望上浑瑊就不错了,没想到我大唐的武将,可真是人才辈出。” 李愿喏喏,普王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阿父死于西蕃蛮子刀下,身为独子倒巴巴地去当吐蕃人的将军,也是个铁石心肠的军汉。” 他脑中,隐隐现出宋若昭在误杀李万之夜,惊恐而无助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由想象,若那泾州小子真的战死阵前,皇甫夫人该是如何一副表情。 普王俯身拾起一颗石子儿,往冰封的河面用力掷去。他臂力不输武人,看似轻小的石子儿,“喀”地一声击穿冰面,溅起一小朵水花。 他转身道:“李公所言不虚,我大唐以武功立国,纵是年年春闱、科举取士弄得如上元灯会般热闹,本王倒觉得,百多年来堪为股肱的,御前也好,边疆也好,正是诸位武将。不过,若不是天家有意提携,恐怕这皇甫珩,还有如今在奉天城红得发紫的陇州韦皋,也未必能有多大施展。” 李晟兴致重燃,一双虎目神光如炬:“韦皋此君,老夫倒是与他在御前打过几次交道,彼时他还是个御史,后来得了个机会外放去凤翔镇治下的陇州营田。他是个厉害角色,妻氏去世经年,硬是憋着不续弦,哄得他老丈人张延赏遥遥照应,还给那凤翔节度使张镒打了不少招呼,渐渐教他在陇州积攒了些军力,此番果然扶摇直上了。” 普王顺着李晟撸毛:“李公看得分明。故此,本王以为,李公不妨细想圣上的用意。圣上怕的只有四王二帝(四王:幽州朱滔称冀王、成德王武俊称赵王、淄青李纳称齐王、魏博田悦称魏王;二帝:淮西李希烈称楚帝,长安朱泚称秦帝)?贼泚与姚濬,既然无法在朔方军回撤前打下奉天,几可谓大势已去,天子回銮长安指日可待。但这之后呢?圣上心念如电,深谋远虑,所以才在奉天杀了崔宁,却扶起韦皋与皇甫珩二将。公以为然否?” 李晟当然知道普王所指。他十几岁便开始行伍生涯,最早跟随名将王忠嗣征讨吐蕃,虽曾因一箭射杀吐蕃猛将而名扬军中,这一副身子骨上却也是伤痕累累,满是刀伤和箭窟窿。不过,他越往高处攀升,就越清醒地认识到,身为功高之人,刀箭还真未必能带来致命伤。 如今这番局势,正如普王所言,再是清楚不过。四顾打望,朔方军李怀光兵力最盛,又屯军咸阳。圣上又要靠李怀光出力,又唯恐他成为第二个朱泚,因而要自己这神策军并天子的亲侄儿牵制他。但区区不到一万的神策军,也并不足以令圣上高枕无忧。于是,韦皋、皇甫珩这般青年边将,也成了圣上青眼的棋子。 李晟不再与普王多言。 其实这个身份有些奇特的宗室年轻人,已经不像他刚莅临大营时那般令李晟又警惕又轻蔑。原以为他不过是想拙劣地效仿当年肃宗之事或永王所为,不料这个李谊却随机应变地杀了刘德信做投名状,还将韦执谊变敌为友、去往奉天与卢杞联手杀了崔宁。 还真不是十王宅那些常见的等闲废物。 李晟与普王告别,由儿子李愿陪着往中军大帐走。 明日,神策军便要拔师、尊圣旨往咸阳与李怀光的朔方军合营。此刻临近午时,冬阳终于有模有样了些,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降临大地,神策军将士们纷纷钻出军帐,开始清点武备和战马。粮官、匠人、厨工、医郎也忙碌起来,准备撤营事宜。 李晟眯着老眼,凝神瞧了一会,向李愿道:“为父戎马一生,除了一个郡王头衔,并这次捞着的神策行营节度使和副元帅外,就剩眼前这点儿家底了。为天家办事,乃是这世间最耗神耗力的差事呐。” 停了一会儿,轻声吩咐道:“愿儿,去把你姊夫张彧叫来。” …… 这些时日,在渭水的北岸,咸阳朔方军大营中,与李晟年岁相当的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也常常陷入沉思。 一条渭水,将长安与咸阳分隔在南北两岸。 咸阳靠近渭水处,有西渭桥与南边的禁苑连接,因此历来若皇帝们往西边逃命,咸阳是第一站。当年,玄宗带着心爱的贵妃逃出长安后,经过咸阳尚且喘了口气,不料再往西只走到第一处驿站马嵬驿,便被兵变的军从们逼着杀了杨国忠,又赐死杨玉环。 同时,咸阳也是个地势开阔的所在,若军队人数众多,在开阔地带更利于排兵布阵。而无论是西北还是东边的军队要攻长安,咸阳也是第一站。因此,手握五万大军的李怀光,从奉天附近被德宗诏令东进收复长安后,便屯驻在咸阳。 陆贽送来丹书铁券,其后又传来德宗贬斥卢杞、同意李晟的神策军并入朔方军的消息,多少令李怀光从得知崔宁冤死的盛怒中渐渐冷静下来。姚令言与李琟,趁机相劝:“虽然圣上留了卢杞一条性命,但到底已是给足了节下您的面子。毕竟,尚在行营,就一再诛杀当朝大员,恐天下惊慌。” 李怀光将这话听进了耳朵。 他回顾着朔方军的发家史,自然首先想到老上司郭子仪。领军平定安史之乱、对大唐有再造之功的郭子仪,直到代宗大历朝的末尾,都仍掌着朔方军节旄帅印。当今圣上一登基,就把郭子仪诏回长安,虽拜为尚父,加以太尉荣衔,却同时罢免了他在朔方军中的副元帅和诸营兵马使,彻底解除了他的兵权。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德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拆分了朔方军。将朔方节度使分成邠宁(包括河中)、振武、朔方(灵盐)三部分,其中朔方军主力所在的邠宁归了李怀光和副将韩游环。 李怀光自己也清楚,在拆分朔方军这件事上,虽然天家不过是害怕这支西北铁军坐大不驯,但他李怀光客观上是最大的受益者。 如汾阳王郭子仪这样的不世功臣,得了“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的评价,其归宿也是解除兵权、闲死在长安。那么,他李怀光现下,至少还握有天下最强盛的兵力,并且,比天子还更接近帝国的都城——长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七十章 装腔作势 然而,翌日,正准备迎接神策军来合营的李怀光,被突然得到的消息又点燃了怒火。 圣上竟然向吐蕃借兵了! 而且据说,吐蕃人要求唐朝一方的平叛元帅在国书上盖印,方肯出兵。 平叛大元帅,那不是就是我李怀光?让我向来打起蕃子来毫不手软的堂堂朔方军节度使,去签署一份这样的国书? 中军门寨内,李怀光站在一排押衙牙兵后,一边等着普王和李晟现身,一边铁青着脸问一旁的姚令言: “姚节度,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姚令言低头沉吟,心中却道,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圣上不放心咱们哪。 但与前几次能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不同,这一次,他不太敢立时发表自己的意见。毕竟原本随着崔宁一直站在自己与李怀光这一头的皇甫珩,成了前往吐蕃借兵的军使。 李怀光还想继续发牢骚,远远已有朔方裨将高唱:“普王到,平叛招讨副元帅、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怀光到。” 毕竟是为皇家嫡系军接风,兹事体大,李怀光瞟了左右一眼,还是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脸色一转,撩起战袍走出中军门栅。 “元帅!”李晟抱拳道。 “普王殿下!”李怀光向李谊道,又立即看向李晟,“郡王!” 两位当朝的李姓名将终于会面,奈何在这场平叛战役中的现职是一正一副,如此称呼大约是最彰显彼此示好意愿的方式了。 原泾原军孔目官高振伴着普王,两军的使君亲信牙将、虞侯、诸营主事将领等则随着二李,一阵铠甲铁片哗啦啦的响声中,众人鱼贯进入大帐。 普王李谊于李怀光的左位落座后,不动声色地瞧了对面的姚令言一眼。这位无论怎么说都对泾原兵变难辞其咎的藩镇主帅,看起来在李怀光这里窝了两个月,气色倒还不错。 李晟则坐在李怀光的右首,神色和悦,甚至刻意带着一点谦逊地扫视一遍帐中,只见乌泱泱一片脑袋。无论朔方军还是神策军,基本都是中年以上的老将,个个都是面庞坚毅,目光如炬,有的人额头眉角甚至还带着武人引以为傲的勋章般的疤痕。 但若是再往这些将士们的脖颈以下瞧去,瞬间就能分辨出朔方军与神策军。 朔方军这边,即使是虞侯这样的中高级将领,也是穿着略显破旧的甲袍,有人腕间的护具还裂了,有些滑稽地翻翘着,以至于一不小心还会扎到身边的同僚。 而神策军的军服就很不一样,且不说那一看就达到将作监水平的帛袄和皮袍,而从山甲中露出的袍袖上,竟然还隐约绣着花样。 李晟自有得色。 仅从军需供给和赏赐上就能看出,神策军在天家心中的地位,是如今任何一个大镇都比不上的。昨日,李晟特意让女婿张彧吩咐下去,所有今天要在李怀光跟前亮相的神策军高级将领,都把自己最为体面的、能炫耀于人前的装束穿戴上。 素来谨慎的张彧有些踟蹰地提醒泰山大人:“岳父,如此,那李怀光可会觉得咱们神策军得了朝廷的专赏厚饷?” 李晟严厉道:“怎么,这些玩意儿又不是我神策军偷来抢来的,圣上敢赏,吾等难道不敢穿?老夫就是要叫朔方军心中发酸。” 果然,今日此刻,朔方军将士纵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不少人却也在偷偷打量神策军时露出一种难以掩藏的微妙神色。 普王虽年轻,但身为天子点了头的督军,摆起正襟端肃的架子向二李望了一眼,先开口道:“本王真是得了莫大的圣眷,方能在今日得见我大唐两支威武之师。如今二师聚于咸阳,那龟缩于西京禁苑中的贼泚必成强弩之末。” 李怀光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沉声道:“朔方军愧领普王谬赞。不过,老夫不日前刚在礼泉与贼泚接战过,依老夫看,贼泚所部,称不得什么强弩。” 普王被他这么一呛,也不以为意,黝黑却英气勃勃的长方面盘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宽和的笑意。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对李晟道:“合川郡王,不是本王有意驳你的面子,在座都是武将,武将扬名立威,靠的就是朔方军这样一仗一仗地打下来,积累的一寸一寸的军功。而此番长安兵变之日,圣上在含元殿,神策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太子与本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才拼了命护着圣上龙体无恙地出了禁苑。哎……姚节度,你当时就在含元殿,本王说的可是实情?” 普王李谊曾在泾原镇出使历练,当时已是泾原节度使的姚令言,和普王打过一阵交道,印象里这个王爷虽是除了太子外、唐廷诸亲王中年龄最长者,且据说深得圣主宠爱,却谦逊勤勉,于狩猎游幸浑无兴趣,每日只爱看将士们操练,甚至还临阵抵御过吐蕃骑士的进犯。 如今一晃三年,眼前的普王却像变了个人,这说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圣上。 姚令言摸不透普王在众人面前提到兵变当日的情形,意欲何为,但既然话锋最后指向自己,他只得起身,低头羞惭道:“姚某无能,治军无方,又养了个逆子,实在愧为人臣。只待随着李元帅收复长安后,即刻前往圣驾前请罪。” 他将自己贬损完,又与李晟拱手致意,继续向普王道:“兵变后,姚某被迫留在长安些许时日,方才知晓,留在长安的神策军,都是那京城招募使白志贞临时募来的纨绔子弟,平素只会斗殴打架,哪里是正经的士卒,更难称配得上神策军号。” 普王道:“唔,说得有理。”于是望着李晟道:“合川郡王,你瞧,这姚节度如今虽算半个朔方军的人,给你神策军帮起腔来,却也是毫不含糊。本王看着,二军和兵后,若统帅们能如此互相扶持、戮力同心,收复长安定是指日可待。” 他在上座絮絮叨叨,李怀光实则已有些不耐烦。他并不知崔宁之死与普王的毒计有关,也不像姚令言那般和普王在边镇共处过,在他想来,这不过就是个得了今上宠爱、说不准对太子之位生了非分之想的李唐宗室投机者,不知天高地厚,跑来勤王之师中摆摆威风。 李怀光对于德宗冤杀崔宁的心结未曾完全解开,瞅着眼前这个天子宠爱的普王颇为不顺眼,方才当着满营将领的面抢白普王,也似一拳打在稻草堆上一般,只得再次打断道:“天气冷煞,神策军同袍东来合营,受累了。琟儿,传膳。“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朝帐下打了个手势,早已候命的仆役们立刻忙碌起来,布置案席。但仔细看看,每人面前不过是一碟粟饼、一小块羊肉、一钵菜齑羮、一杯热酪浆。 摆放停当,李怀光以主人之尊端起酪浆,向普王、李晟请礼,三人带着寒暄应酬之仪喝了一大口。 诸将刚要动筷子,却见普王“噗“地一口将酪浆吐在了案上。 “告罪告罪,本王失仪了。“他急忙稳住杯盏,面有尬色道,“不过,李帅,你这酪浆好似坏了,饮不得,饮不得。” 李怀光的耐心已到了极限。他“啪”地一声放下割箸,盯着李谊冷冷道:“普王是贵人,向来钟鸣鼎食,吃不惯军中糙物也不足为奇。然而普王可知,我朔方军将士们,别说是这热气腾腾的酪浆,便是硬得如马粪的糗粮,也不是人人能吃得上。” 普王结舌。鸦雀无声中,他站了起来,离席走到帐下朔方军将领聚坐的一边,瞧了瞧其中一人的案上,果然那酪浆稀淡如水,又侧头察看了另一人破破烂烂的战袍,再抬头望向主位处的李怀光时,竟硬生生将眼眶憋红了。 “李帅,是本王唐突了。本王自认不是享乐纨绔之人,只是先到了神策军的营中,见寻常的军士亦能三日有肉,十日有酒,各营军侯皆是鲜衣精甲,便以为诸镇勤王之师,皆应如是。没想到,没想到……” 李怀光目光阴沉愠怒,看了一脸惊诧、仿佛不明白普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李晟,一字一顿道:“我们朔方军,如何能与神策军同饷同赏。” “怎么不能!”普王正色道,“李帅,当日泾原军因牛酒简薄,竟致发生哗变,本王扈从圣驾进到奉天城后,圣主深悔于边军赏赐上有失谨慎,教那贼逆的奸计得逞。朔方军自安史之乱时便是勤王铁军,这廿余年来又外御边患、内平新乱,难道三军义士们还值不得一顿好酒好饭?本王既领监军之命,明日便修书上奏,请圣上厚赏朔方军!” 普王声情并茂,言之拳拳,朔方军中有那耿直的营将忍不住要叫好谢恩,只是惮于主帅的威严,最多不过彼此窃窃私语。 若是在几个月前率军路过长安时,乍闻这般宣慰振气之语,李怀光可能也会受到感染,赶紧领着诸将敬谢皇恩。但如今,时移事异,大败叛军却不得进到奉天觐见德宗,交好多年的崔宁却被冤杀御前,这桩桩件件,都令李怀光那一腔热血凉了许多。 他只缓缓站起来,又刻意地喝了一大口热酪浆,淡淡道:“老夫谢普王为朔方军说了句公道话。据闻圣上的中使翟文秀近日要来本帅营中,有要事宣诏。普王若届时还记得今日誓言,便劳驾将话带给翟中使罢。” …… 是夜,柝声响过。咸阳城外、渭水之滨,因两军合兵而忙碌喧嚣了一整天的朔方军大营,像一个溶入月色的巨型鸟巢,终于安静下来。 李琟戎装未解,从父亲李怀光的帐中出来,步履匆匆,来到门栅前,示意押衙牙兵让开,又对黑暗中的两人道: “郡王,世兄,快请入账。” 自白日里刚一迎到神策军,李琟就是一脸礼貌谦逊,和多数朔方军高级将领的目光警惕戒备很不一样。李晟虽也知李怀光这举止殷勤斯文的儿子,未必是文弱的等闲之辈,却到底在面上比较受用,因此听李琟称自己的儿子李愿为“世兄”,倒也不觉得别扭。 李晟父子俩随着李琟进入帐中,换上一件皂色常服的李怀光没有站起来,只向李晟拱了拱手。 李晟迅速地左右打量两眼,帐内无闲杂人等,甚至连个仆从都没有,便是烹煮茶汤,也是李琟在做。 李怀光抬起一双粗粝的大掌,抹了抹自己崩了一整天的脸颊,又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在老夫这儿落脚的第一天就不得好生歇息,深夜被请到帐中议事,李公莫怪呐。” 李晟“咳”了一声,端起煎茶小饮一口,若有深意地笑道:“咱们一辈子在刀光剑影里挣命的人,岂如长安王公子弟那般娇贵,元帅召唤商议收复西京之事,老夫哪里会有半分耽搁。” 李怀光没有接茬,只盯着李晟,似在等他修正自己所言,或者,补充下去。 李晟却将目光移了开去,望着李怀光身后所列的陌刀、长弓、短剑。油灯照在这些跟了李怀光多年的兵戈上,锋刃也好,羚羊角也好,都发出一种锈色却油亮的奇异光芒。 那应该是饮自沙场的,不知是敌人还是同袍的血迹。 李晟看了一会儿,终于坐正身子,向李怀光无奈道:“看来,圣上对元帅手中这些兵戈,很不相信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七十一章 骤起冲突 李怀光倏地站起来,回身抽出长弓,抚摸着那对伤痕累累的羚羊角,恨恨道:“李公果然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何尝会想到,朔方神策合兵之日,我们两位主帅要商议的头一桩事,不是如何去打长安的城门,而是,要不要在天家中使带来的那张国书上签字、盖帅印!” 李晟忙作了个安抚的手势:“元帅毋躁,昨日老夫听说尚骆二位将军已经奉旨抽调他们营中的神策军精锐前往吐蕃借兵时,也像元帅这般又惊又怒。如今朔方神策二军合起来,六万兵力,且不说河东马璘的一万人、泽潞李抱真的两万人,真要调来,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届时十万勤王大军汇聚京畿,堵死叛军西进东突之路,那朱泚的一万人守着长安,能守几天?圣上,唉,圣上怎么就这样着急要去找虎狼般的吐蕃人呢。” 李怀光抬起手臂,突然发力、空拉了几次长弓后,对李琟道:“琟儿,你说说看,是为何?” 李琟惴惴道:“儿子愚钝,愿听郡王与世兄高见。” 李晟宽和一笑道:“咱们都是长辈,元帅就不要给自己亲儿子出难题了。昨日老夫只是生气,但未曾气傻,老夫一瞧那普王在军中耀武扬威的模样,就明白过来,圣上的意思,是怕咱们朔方军和神策军打进长安后,将奉天城给忘了。” 他说得这样直接,李琟和李愿忙将脖子一缩,李愿故作惶恐道:“父亲,慎言。” 李怀光闻言,面色倒好看了些。 “郡王,我李怀光是个爽快人,今日也与你交个底,奏请圣上令神策军与朔方军联兵的,是我。老李你想想,崔宁,崔仆射,前头刚来朔方军搬救兵,后头就叫圣上给杀了,我能不怕么?你神策军是圣上嫡系,又有普王在营中,干脆请来做我朔方儿郎的督军,岂不大家都放心些。” “咳,元帅这是哪里话,”李晟一脸诚恳,又杂糅着一丝无奈,“普王和姚节度眼下手里都无兵无将,他们如何能知道咱们的苦处。重兵见嫉,你李怀光苦恼得很,我李晟又何尝不是被尚可孤他们到御前告刁状?” 他顿了一顿,目光变得决绝起来:“可咱们现在的兵力在奉天与长安之间,是数一数二的,正因如此,在向吐蕃借兵一事上,你我须站在一处,这个帅印,断断不能给那吐蕃蛮子的国书盖上。” 李琟手中的煎茶,煮了一壶又一壶。直到二更时分,李怀光和李晟才将对天家的说辞商定妥当。 最后,李晟斟酌着提了一句:“只怕元帅这般一口回绝中使,姚节度会心有不悦。毕竟,他那养子皇甫珩能以泾原节将之身,能于奉天城中得到天子信任,领到个紧要差事,不容易呐。” 李怀光在拒签国书一事上和自己的副元帅达成一致,正是放松的时刻,漫不经心道:“姚泾州哪顾得上那养子飞黄腾达。礼泉一役,他一箭射在亲生儿子姚濬左胸,虽是称得大义灭亲,但我瞧他这些时日,总是想法打听姚濬的死活,唉,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哦,如此。”李晟道。 李怀光略一回神,补充道:“拒签吐蕃国书之事,你我正副元帅说了算,不必知会姚泾州。他在泾原打了那么多年的西蕃蛮子,难道今日对吐蕃会化敌为友?定是不会反对你我的议定。” 李晟颔首称是:“老夫也不会去与普王说三道四。” 李怀光在灯烛光影中冲李晟一抱拳。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神策军新晋核心人物,李怀光要说全然放松警惕,是不可能的。请求德宗合军,是此前姚令言给他出的主意,就是怕神策军在东、朔方军在西,届时围着长安城开打,东西夹击收拾叛军虽然更容易,却也必然带来争功的麻烦。 但眼下在吐蕃借兵一事上,李怀光深信李晟也是打心底反对的。李怀光暗自分析过,自己五万人马,李晟八千人马,一起打长安,谁更怕吐蕃人来分功,谁更怕战事炽烈后、吐蕃人控制不住,显然是这羽翼未丰的李晟嘛。 …… 三日后,申时,李怀光正与李晟在渭水边察看筑垒情形,裨将韩钦绪忽然骑着马踏雪奔来,到了眼前,一边翻身下马一边禀报:“两位节帅,不好了,朔方军和神策军有两个营聚斗起来,普王前往劝和,但根本劝不住。” 韩钦绪正是原朔方军宿将、邠宁韩游環的儿子,因一身骑射本事了得,被李怀光看中,收为亲信。韩钦绪军旅世家出身,为人又大方又讲义气,平素朔方军内各营有什么纷争,韩钦绪皆能早早平息,不劳李怀光费神。在李怀光眼里,这个裨将有时候甚至比儿子李yu还得力贴心些。 李怀光脸色一沉,李晟倒开解道:“元帅,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后生军卒,寒冬腊月也不得回家,难免火气大。走,一起去瞧瞧,若是我神策军生事在前,万望元帅包涵。” 二李上马,驰回营地。但见练武场已聚了数百人,有军中虞侯眼尖,见正副元帅赶到,噌地跳上誓师石墩子,厉声喝止两军士卒们莫再推搡。 惮于将帅威仪,众人悉悉簌簌地让开一条道,李怀光和李晟疾步进到圈子中央,只见地上躺着几十个军卒,朔方军服色和神策军服色皆有,人人脸上更是挂了彩,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却是憋着一口硬气,不闻一声呻吟。要不是被两军各自的虞侯带人拦着,他们只怕稍稍喘上几口顺气,便又要一骨碌爬起来,抡着拳头继续殴斗。 李怀光和李晟几乎同时问:“普王安好?” 不等属下回答,已听得那故作老练的长安口音道:“好,本王好得很。” 普王由高振和李琟护着,也踱到人群中央,瞟了一眼地上的军士们,向两位主帅无奈道:“两军刚刚合兵三日,就打成这般。” 李怀光本就对普王抱有恶感,此刻见他又端出架子装腔作势,不由暗骂:“圣上真还不如派个阉奴来督军。” 李晟却已口气严厉地对儿子李琟道:“琟儿,怎么回事?” 儒士一般的李琟面带难色,支支吾吾不知怎生开口。 普王插话道:“两帅俱在,有何说不出口,便如实道来,谁先动的手。” 李琟还在斟酌,李怀光的儿子李愿已经抢上前来,向普王与二帅道:“是吾等朔方军先动的手。” 原来,这日晨操过后,朔方军几个年轻军士因半个月没吃过一口肉,实在馋得狠了,偷摸出营,去附近乡间抢了一只羊来。因其中一人昨日向神策军军士请教近战搏击,相谈倒还欢悦,他便提着一点带骨羊肉,给那神策军军士送去。不料却遭到其他神策军将卒的斥责,不但拒绝收下羊肉,还要将此骚扰劫掠乡里之事报给军中执法的虞侯。 一来二去,朔方军这边先动了手,军士们就从口角争执变成了拳脚相向,各自又分别叫来了同营的弟兄,于是成了动静忒大的聚斗。 李怀光听了,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早动手的是哪个?”他咆哮着,本已有点苍老的嗓音这一声如惊雷响起,连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仿佛都震颤起来。 一个年轻但身量魁梧的朔方军士爬了过来,伏在李怀光面前:“节帅,是小人。小人听神策军那边不但不领情,还出言羞辱我们朔方军是天子不疼朝廷不赏的匪贼,吃巴掌大的一块肉都得靠偷靠抢,不像他们神策军,一个队正得到的吃穿用度都比咱们营将强上十倍,小人越听越气,拳头就没了分寸……” 不等他辩解完,李怀光“嗖”地将刚刚下马时递给韩钦绪的马鞭又夺了回来,大步走到这军士跟前,“啪”、“啪”、“啪”地一声接一声往他背上抽去。 李怀光自小参军,最擅骑射,挽了一辈子长弓的双臂力量惊人,抽起鞭子来,又快又狠。那军士饶是年轻力壮,先头两三下还忍着,再几鞭下去,已是嗷嗷乱叫起来。李怀光怒火更盛,觉得朔方子弟在当众受罚中这般鬼哭狼嚎,越发丢了本军颜面,竟气得手臂停在空中,一副身躯一时僵立在那里。 李晟瞧着局面再下去无法挽回,也顾不得身份,上前揪下李怀光手中的马鞭,对李愿道:“世侄,快来扶着你父亲。” 又对两军虞侯道:“将地上这些混球都先押回去关起来,待元帅发落。其余人等,都滚回各自营中。营垒尚未筑成,长安仍在贼泚手中,尔等军汉们的一把气力倒用在斗殴看热闹上,成何体统!” 众人不敢造次,呼啦啦顷刻间作鸟兽散。 暖意欠奉的冬日下,李怀光兀自站着。李晟劝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间,普王上前对他道:“副元帅,本王倒觉得,你神策军骄横傲慢的风气也该煞他一煞,行军打仗皆是凭攻克城池几座、取敌人头几多来说话,整日价炫耀身上恩赏的锦衣玉食,岂非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妃嫔宫娥无甚区别,哪里还像军中儿郎。” 李晟心头明镜似的,暗暗冷笑,面上则颔首称是。 李怀光瞥了他二人一眼,终是长叹一口气,向普王道:“妃嫔宫娥可以不吃肉,我麾下子弟攻城克敌、刀口舔血,吃不饱便是打不动、杀不凶。还请普王回头在圣上特使跟前,替我们朔方军讨些牛酒赏赐吧。” “本王省得,元帅毋虑。”普王温言道。 …… 河东、长安、咸阳、奉天……建中四年的腊月,无论在这片大地上的哪一处城池,好歹是过到了头。这也是德宗使用“建中”年号的最后一年。 兴元元年的正月一日,大唐第九位皇帝,自登基后就立志削藩、却将诸多强藩的叛逆之火越点越旺的德宗,终于听从了翰林学士陆贽的建议,下罪己诏。 “朕因长在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恩泽不下究,民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虑。朕犹昧自省,反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斋居送,众庶劳止。……致黎庶死生流离,怨声载道,力役不息,田野荒芜,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贼臣乘衅,肆逆滔天,万品失序,九庙震惊,(朕)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朕痛中思痛,罪实在己,永言愧悼,若坠深谷。自今以后,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称‘圣神文武’之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有以忠劳,任膺将相,有以勋旧,继守藩维。朕疏于抚恤,致令疑惧,不自保安。……慝之诚,以洽好生之德,其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及所管将士官吏等,一切并与洗涤,各复爵位,待之如初,仍即遣使,分道宣谕。” 朔方军李怀光帐中,自奉天御前而来的中使翟文秀,拿腔拿调地读完《罪己诏》中的关键部分,扫视一遍俯首聆听的众位将领,和颜悦色道:“青天有白日,大唐有明君,这诏书中赦免的部分虽然是对河东称王的四镇所说,但圣上还是令老奴在两位元帅的营中也如数宣读,以示自省之诚。” 诸人忙唱道:“圣上英明。” 这翟文秀是霍仙鸣在宫中的徒弟,素来也是在御前见过诸色人等、办事极为得力的内侍。 不过这次,他对自己手头这桩差事,预感凶多吉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七十二章 怒斥国书 听完翟文秀念的德宗罪己诏,普王李谊和众将次第起身。李怀光和李晟引翟中使入座后,普王倒也没有累赘的寒暄,开门见山道: “所以,圣上赦免了田悦等僭称四王的河东四节度,便是那朱泚的弟弟、伪燕王朱滔也给赦免了,独独诏令四方勤王之师讨伐朱泚?” “回普王,圣意正是如此。”翟文秀恭敬道。 普王道:“中贵人,朔方、神策二师合军后,本王日日身不卸甲,巡营督军,不敢有负圣上重托。军中儿郎们也操练不懈,只待冬雪稍融,便可拔师东进,兵锋直至长安城门。但是,……” 他瞧了瞧李怀光和李晟的脸色,继续道:“但是此番泾师长安兵变之前,朔方和神策两军均已远征河东,闻听社稷蒙尘,又在苦寒之中急行回撤,一路吃了不少苦。如今暂时屯驻在咸阳,也不是什么膏腴之地。若春初要打长安,不知圣上那里,赏格设置、军饷犒劳可安排停当?” 翟文秀一愣。 他平素在御前跟着霍仙鸣,倒也没少见普王。老早,师傅霍仙鸣就隐晦地提示过他,普王在天子心中的份量,与其他诸位亲王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陛下对太子下的诏令、怎样揣度还不一定的话,那么派给普王做的差事,或者体面,或者淬炼,必定不是可有可无之责。 因而,直到来咸阳的路上,翟文秀仍然以为,普王是天子派到朔方军中监视藩镇节帅的至信宗亲。他甚至还盘算着,若那朔方蛮子李怀光不肯在吐蕃国书上盖下帅印,自己是否可以向普王求助。怎地此刻,自己屁股还没坐热,普王先为边军说话,给堂堂天使出了个难题? 翟文秀俯身施礼:“普王如此体恤大唐官健,这真是,两位李帅自圣上处得来的大恩典。不过,老奴就是个跑腿传旨的内侍,此番前来只为圣上委派的一件重要差事,御前的其他情形,老奴实在也无福知晓呐。” 闻及此言,居于首座的李怀光心想:天子跟前,果然一个阉奴都不是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绕道了此行真正的目的上。 普王没有接话,李晟瞄了一眼李怀光,见他下巴微微一点,于是和风细雨地向翟文秀道:“中贵人请讲,是何大事。” 翟文秀将前倾的身子挺直,清清嗓子,正色道:“普王殿下,两位李帅,诸位将军,去岁也是这个时候,我大唐与吐蕃在秦州清水会盟,划定东唐西蕃的疆界所在,双方使臣皆着朝服、行大礼,郑重其事。此后整年,吐蕃人果然未再犯唐。前些时日,当初赴清水之盟的吐蕃大相尚结赞,派了使者去到奉天觐见圣上,言及可出兵入唐,助圣上平定贼泚之乱。条件不过是将盟界东移三十里,倒比当年回纥人出兵的胃口,小些。所以……” “中贵人,”李怀光终于开口,打断了翟文秀,“中贵人真是慷慨,三十里疆土竟如此不当回事。老夫虽然去岁大半年都在河东战场拼命,但唐蕃地界西北线就贴着我朔方镇,这个清水之盟划了多少地出去,老夫还是略知一二。离我朔方丰州不到百里,离泾州、梁州只有五十里,离益州(成都)连五十里都不到。” 翟文秀听得一头雾水。他久居内廷,比不得李怀光、韩游環、姚令言这些藩镇将领熟稔边防地形。 见他脸色微现懵懂怯意,李怀光的一腔老血更是升温:“中贵人,老夫率领朔方儿郎们打了一辈子西蕃蛮子,他们的心掏出来有几个窟窿,老夫比谁都清楚。你道那尚结赞比回纥人老实些?我呸!回纥人当年出了那么点儿骑兵,就硬是分去我朔方军平定安史逆贼的一半功劳,但他们也不过是进洛阳抢了些钱财和女人,又硬是用几匹劣马要走了我大唐几年的税赋,说到底和那长安西市的奸商也无甚区别。可吐蕃人呢,今年要三十里地,明年再要三十里,后年呢,后年就已经能将他们吐蕃人的东都建到长安鼻子底下了罢!” 他说得慷慨激昂,左右一瞧,见普王和李晟也是一脸义愤,一老一少向自己投来赞许的眼神,不禁更为得意,几乎忘了去判别两人的目光有几分真假。 然而在稍远些的座位上,姚令言趁着李怀光止语歇气的间歇,赶紧插嘴道:“元帅所言,皆是至理,只是,中贵人衔旨而来,咱们,且听贵人把话说完,再作计议。” 翟文秀感激地看了一眼姚令言,心道,此人冷静识礼,虽是叛师泾原军的节度使,倒和朔方这边镇老武夫很不一样,怪不得他带出的养子皇甫将军,会教圣上也看得中。 李怀光略带不满地瞟了一眼姚令言,并未给翟文秀面子,继续没好气地问道:“姚节度大概还蒙在鼓里,中贵人,你此行可是冲着老夫掌中的帅印而来?” 翟文秀只得硬着头皮讪讪道:“元帅果然虽在咸阳,对西边行营中的军国大事,也消息灵通。岁末,吐蕃的已遣使将国书送到奉天城,圣上也是阅看过的。吐蕃大相尚结赞,提出国书须由如今的平叛兵马大元帅盖印,这不才有了老奴这趟当差来咸阳。” 李怀光站了起来,走下座席,来到翟文秀的面前。翟文秀忙起身,心中打鼓,不敢直视李怀光。 李怀光却轻轻一笑道:“中贵人,老夫也想看看那国书。” 翟文秀道:“那是自然。来人……” 庭下早已侍立多时的一位宦官,抱着个梨木匣子,匆匆进来,打开盖子,向李怀光奉上。 普王和李晟皆暗自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只有姚令言倏地紧张起来。这几日,他能感到李怀光在许多事上有意避开他,不再与他商议。他毕竟说得好听叫客居、说得直白就是流落在朔方军中,受主帅几分冷遇也不值得抱怨。但此时,他仍希望李怀光莫做傻事,万万不可那自诩不世功臣的武人粗莽劲上来,将国书给撕了! 李怀光将国书凑到眼前,看了片刻,撇了撇嘴巴,到底还是又放入匣子。然后带着一丝与自己的年纪身份不那么匹配的狡黠神色,侧过头去向翟文秀道:“这吐蕃人的字,和蚯蚓似的,老夫着实看不懂,这帅印,盖不得,莫叫蛮子给诓了去。” 翟文秀心中的担忧已经慢慢转为恼怒。他虽是内侍,好歹也是天家使者,被争锋相对地驳斥可以,被拙劣无赖地戏弄却不行。但他想着临行前师傅霍仙鸣叮嘱的话,只得暗暗先骂了几声“贼军汉”泻火后,面上依然笑容可掬地向李怀光道: “元帅莫为难老奴了,这国书上,原也是有唐文的。元帅,要不再劳驾细观?” 李怀光一拂袍袖,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道:“二十年前,吐蕃悍将马重英(即达扎路恭,作者注)趁我大唐内乱之际攻陷长安,烧杀抢掠扬长而去,那赤松赞普还嫌抢得不够多。如今这窝子狼兵再入长安,岂非旧祸重演?此其一。其二,国书上写明,吐蕃愿出兵五万,若我没记错,去岁圣上诏令藩镇军士东进评叛时,给我们朔方军的赏格是,每个军士一百缗赏钱。若吐蕃兵与吾等一同攻克长安城,也循此讨赏,这五百万缗钱,圣上给还是不给?其三,吐蕃人素来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唐疆土,一旦允其长驱直入我中原腹地,又与我唐人军队合兵,万一阵前倒戈,残杀我朔方军与神策军,真是防不胜防,所酿大患,必十倍于贼泚之乱。” 他侃侃而谈,言语顺溜,此刻风姿,着实不像个武将。姚令言于一旁观察,暗道,李怀光平素粗犷骁勇,怎地今日说话,堪比圣上跟前口齿犀利的文臣,定是那李晟教唆过了。 翟文秀越听越没指望,也觉得不必再服软装怂地哄李怀光把印盖上,遂也是将笑脸一抹,冷冷地问道:“所以,元帅的意思是,让老奴,再将这国书原封不动地送回圣上御前?” 李怀光盯着翟文秀,狠狠道:“自是如此。怎么,中贵人看得懂吐蕃语,却听不懂老夫的唐语?” “元帅,你,你敢抗旨?!”翟文秀终于被逼得提高了调门,尖利的声音听起来稍稍颤抖,实在很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姚令言忙站了起来,半是对着李怀光,半是对着翟文秀,勉力劝道:“借兵纵然再十万火急,兵马大元帅之印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盖得的。时已黄昏,中贵人不如先在客帐安置,此事明日再议?” “姚节度,圣上要的,是朔方节度使的大印,又不是你泾原节度使的大印,你掺和什么。” 只听普王有些揶揄的声音,幽幽响起。 姚令言无奈,只得噤声。李怀光倒也未视姚令言为无物,但话一出口,听着更像火上浇油:“姚节度,你我也曾都在西北边镇防过蕃子,怎地你对圣上引蕃兵入境倒颇为拥护?莫非因为领兵的唐将中有你那养子皇甫珩,可为你姚家挣几分军功,减几分罪责?” 姚令言欲辩,又觉得李怀光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叫人心寒,不必再与之争论,只愿来日翟文秀回奉天之前,李怀光能改变主意。 然而,李怀光接下来的话,却仿佛堵死了所有退路: “中贵人,你方才说老夫抗旨?唔,你大概还不知道罢,圣上去岁刚教陆学士和韦驸马,给老夫扛来一块丹书铁券。那御赐之物上分明写着,可饶老夫三次死罪。所以老夫这条性命,今日便不劳贵人操心了。琟儿,着人领天家使者入帐歇息。” 翟文秀饶是气得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庞通红如炙鹅,也是浑无办法。只得带着属下拂袖而去。 翌日,翟文秀一夜辗转后,仍想挽回,免得回奉天交不了差,于是又去李怀光中军大帐前求见,却被押衙铁青着脸晾了半个多时辰。他去找李晟,因想着李晟好歹是副元帅,昨日交际之间,瞧着与李怀光的关系,还比想象中和睦得多,说不定李晟能说上几句劝慰的话。 李晟帐下牙将倒是客气,未曾将翟文秀扔在冰天雪地里挨冻,而是请入帐中,又是烤火又是酪浆地侍候着,直等到申时中,却有消息传来,李晟在渭水之滨率军筑垒,三日后才能回到大营。 翟文秀只得在暮色四合中再去求见普王。 “中贵人,本王说是天家委派的督军,可情形你也瞧见了,整日价被元帅催着向圣上讨军饷,至今一个子儿还没看到,你说元帅能不跟圣上耍脾气?本王手中无粮无帛,哪里说得动这个朔方老将。” 普王似笑非笑地盯着翟文秀。 翟文秀伏在地上,殷殷道:“老奴实是没了计较,才来叨扰殿下。求殿下看在霍内侍平素为殿下办事尽心尽责的份上,动动尊驾,再劝劝元帅,否则老奴回到奉天,恐怕被圣上一怒之下要了脑袋。” 普王笑容猛地一收,轻声但严厉地喝道:“混账阉奴,休要胡说,霍仙鸣是圣上的内侍,本王怎会让他办事。” 翟文秀迅速地眨眨眼睛,仍低着头道:“老奴罪该万死,一时惶恐万分,出语无状。” “唉。” 普王深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翟文秀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到这年轻的王爷正盯着盆中炭火,那双酷似圣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斟酌沉吟之色。 终于,普王开口道:“明日你便启程回奉天罢,经过骆驿时等着,自会有人去找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唐暮云》正文 第七十三章 阳违阴奉 大唐帝国实力鼎盛时,每三十里就有一个驿站,豢养着大量驿马,用于传输公文。前朝诗坛名宿岑参有诗云: “一驿过一驿, 驿骑如流星。 平明发咸阳, 暮及陇山头。” 位于咸阳和奉天之间的骆驿,或许没有离它不太远的那座马嵬驿有名,但也算得京畿地区数一数二的官驿。而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奉天之难中,它又因见证了泾师中忠于唐朝的那部分将领、诈用兵符骗回了朱泚首发攻打奉天的叛军,而出现在后世史家的记载中。 李怀光在礼泉大败朱泚,叛军被迫撤回长安后,骆驿回到了唐廷的控制中。在纷乱世道中竟然保住性命的驿长和驿卒们,对待往来的使者和邮书,也格外殷勤些,仿佛以此来感谢老天没让他们成为渭水之滨的倒霉亡魂。 入夜,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京西却下起雪来,簌簌地扑向大地,搅动着宁谧的空气。 翟文秀和属下的宦官刚刚饱餐了一顿驿长准备的炙鹿肉,肚里温暖舒坦。他捧着热气腾腾的煎茶,立在驿站中最为宽敞的上房门口,望着酽酽夜色中,绵密的雪花迅速地在驿站庭院各处铺积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 凡是在长安那座辉煌壮丽的宫殿中生活过的人们,谁会不喜欢过上元节呢。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纵然是像翟文秀这样不全乎的人,只要伴在圣驾左右,沾光欣赏那火树银花、月影琉璃的景象,也觉得不枉投胎做一回人了。 然而不过一年功夫,他这在御前仅次于霍仙鸣的高阶内侍,便不得不心急如焚地等在京西驿站中,一边盯着廊下光影明灭的几盏破灯笼,一边侧耳倾听驿站大门那边可有动静。 好在普王没有骗他,毋须等太久,该来的人就来了。 约莫戌时末刻,“吱呀”一声轻轻的启门之声,在雪夜中听来特别分明。翟文秀隐约听到一个嗓音低沉的、长安官话殊为地道的男子,似与驿长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翟文秀转身放下茶盏,再回身来到门槛处时,正好看到来人进了院子。那人顶着落满风帽的大雪,迎着屋内灯光抬起脸,白面美髯的样貌,即使有些风尘仆仆,看来也是个人物不俗的官身派头。 “韦拾遗,老奴猜到是君。”翟文秀微微俯身,作揖行礼道。 右拾遗韦执谊谦和一笑,在门外脱下风袍,抖尽残雪,跨进屋来,返身关上门。 翟文秀却笑不出来,不等韦执谊落座,便直奔主题:“拾遗莫再卖关子了,普王对老奴,有何吩咐?” 韦执谊薄唇边不紧不慢地滑过一句“急什么”,在屋中巡视,还撩开寝帐瞧了一眼。 “拾遗,老奴这屋里,别说藏人了,便是耗子,也叫老奴撵走了。依律,泄露军情者,绞,老奴好歹给圣上办了十几年差事,怎会不省得。” 韦执谊坐下来,盯着如热锅蚂蚁的翟文秀道:“韦某明白,中贵人在这骆驿守了两天一夜,只怕是度日如年罢。但国书盖印之事,中贵人前几日也亲自试过了,李元帅连丹书铁券都搬了出来,可像是轻易能通融的?” “不能,定是不能!”翟文秀苦着脸道,“所以老奴才抓着普王这最后一根稻草呐。” 细品不对,堂堂亲王,怎地成了稻草,翟文秀脸色不禁越发难看,尴尬地望着韦拾遗。 韦执谊倒似不在意这些言语间的细枝末节,面色温和,却说出了一句直入翟文秀心底的话:“李帅的大印,我今夜带来了。” 翟文秀由悲转喜,合掌道:“甚好甚好,老奴的脑袋,不会掉在奉天城了。” 他倏地起身,从榻上枕头的里侧抱出装有唐蕃两国国书的木匣,放在案几上,又小心地启盒取书。 “韦拾遗,请赐印。”翟文秀克制着大功告成的兴奋,眼睛里却分明释放着恶狼待肉的光芒。 韦执谊伸手入怀,略显吃重地掏出一方不小的铜印。唐印已较前朝有所改进,印文以小铜条根据笔画结构焊接而成。韦执谊双手捏着铜印,向翟文秀晃了晃。翟文秀但见一个篆体的“李”字映着灯光噌亮耀眼,也不疑有他,赶紧接过,在案几上的朱泥中重重一摁,端端方方地盖在了唐蕃两国的国书上。 翟文秀盖完了,稍稍松了口气,借着油灯满意地端详着。 这一看,发现不对。 翟文秀宦官出身,虽办事勤勉机灵,大字实是识不得几个。可他总会数数呐。他瞪着眼睛仔细瞧那帅印,怎地,李字后面只有一个字? 他心中一凛,再辨那字,有个“日”月的“日”,他眼珠子一转,登时猜到了几分。 说来也是,若普王真的说服了李怀光,咸阳离此地不过三四十里,小半日的马程,何不再将他这个跑腿的天使唤回去,直接在中军大帐中把印给盖了。 这下乐极又生悲,翟文秀一屁股跌在胡床上,颤着声音道:“韦拾遗,普王殿下和诸位上官,这是要害死老奴哇!老奴还回什么奉天,不如便一头撞死在这骆驿算了!” 韦执谊面不改色,淡淡道:“怎么?堂堂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平叛副元帅李公晟的帅印,就不是帅印了?” 翟文秀一脸绝望:“拾遗,诸君明明都省得,吐蕃人要的是大元帅印,你们这,这……” 韦执谊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今这局势,一日千里,怎知合川郡王李公晟就做不了大元帅?中贵人毕竟是天使,应自重身份,莫在这官驿中寻死觅活的了,明日速速驰回奉天复命方为上策。何况,韦某还有一件东西要请中贵人送至御前。” 他说着,又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普王殿下呈送圣上的手札,干系重大,中贵人和唐蕃国书一起收好罢。圣上御览此信,定会明白普王的不易。韦某告辞。” 章也盖了,话也撂下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翟文秀亦无法。他心道,最是难当皇家差呐,这上头神仙打架,真真苦煞老奴。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韦执谊却一刻也不耽搁,当下就要走。翟文秀强打起精神,送韦执谊出了内院。驿长赶紧牵过马匹,满脸堆笑:“下官已喂过上好的豆饼,比干草抗寒耐饥。” 韦执谊也不搭腔,翻身上马,顺着已是白茫茫一片的官道,往咸阳方向踏雪行去。 驿长将门关了,一面吩咐驿卒再去给中贵人房里添些炭块,打好热水,一面小心翼翼地攀附翟文秀道:“中贵人,东边已聚齐朔方神策六万大军,开了春,圣上就该回驾长安城了罢?” 翟文秀自与下属进了骆驿,就被伺候得如主子一般,对驿长的接洽倒还满意,因搭腔道:“圣上自有安排,你我这般命托王侯将相的人,当好差便是,想忒多又有何用?” 驿长喏喏称是,仍未死心,更为谦卑奉承道:“倘若圣上班师回京,路过小驿,还请中贵人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自大历十年便在此处迎来送往,算来也已八年,总盼着能调任回京,公务之余,好侍奉年迈的双亲。” 翟文秀道:“咱家省得,瞅个便宜的机会试试。不过君也莫太挂怀,吾等微末小卒,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忍着些罢。” 又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嘲讽道:“便是那韦拾遗,瞧着春风得意,又哪里真是能给他自己的命途做得了主的?” …… 骆驿离咸阳其实不过四十里,虽夜雪未停,韦执谊毕竟出生在京兆,熟稔道路,于天未大亮前已然绕过咸阳外城和朔方军营,回到神策军营地。他稍事歇息后,如常地在帐外走动,看到远远投来探寻目光的普王亲信高振,立即上前致意。二人佯装寒暄,寻了个僻静处,高振接过韦执谊交还的李晟帅印。 高振回到普王帐内,将情形禀了,又奉上帅印,普王微有得色,喃喃道:“本王可是又给李晟帮了个大忙。” 高振恭维:“普王在信中说的,圣上必会赞同。天家对朔方军本就疑怒见长,国书一事,罪责不小。李怀光压制着李公晟的时日,恐怕也不长了。” 普王“唔”了一声,饮了一口热酪浆,对高振道:“这几日你瞅个机会将要对姚令言说的话,去说了。你本就是泾原孔目官,姚令言的旧部,去朔方军那头拜见他,也不叫旁人觉得有什么古怪。” “喏。” 事也凑巧,大约是数月煎熬伴着气候不宜,姚令言终于病倒了,虽听说不致危急,却也劳动了军中医官。高振听说,便于正月十五的翌日,前往姚令言帐下拜见。 此前朔方、神策合军之际,姚令言于帐中宴饮时,已遥遥和高振以目光致意。当初崔宁带着皇甫珩东行朔方军求兵之旅中,皇甫珩曾与姚令言说起过,高振带着石崇义等党项子弟前往奉天投奔。然而后来高振为何跟了普王,姚令言也是满腹疑云。 今日高振既然来了,姚令言以原来的上司之尊,自然可以问得。不过,皇甫珩在奉天似乎未因崔宁伏诛之事受到牵连,反而有些腾达的迹象,姚令言这般谨慎的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高振一番行礼寒暄过后,观察到姚令言略显虚弱的面色下,欲言又止的意味,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一声。 “故园东往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节下,岑嘉州这首诗,仆当年读来只道是文士矫揉造作,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才觉触动心扉。去岁深秋,节下率军东征,仆是在泾州城门口望着大军远去的。未料后来发生恁多变故,如今再与节下相逢于朔方军中,竟恍如隔世。” 高振在泾原军府做了多年的孔目官,知道自己这旧上司虽是武将,却实在不是铁石心肠的莽夫。果然,姚令言方才还微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提防谨慎的眼神褪去几分,向高振报以同样的感慨,甚至,听着还更心酸些。 “高孔目,我们武将本不是那些文人才子,因而不爱伤春悲秋地说些酸腐之语。然而,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哪里能体察到我姚泾州在这些时日里如堕此起彼伏的噩梦。我接下来是无甚指望了,圣上回銮后,我但听天家处置。好在珩儿看来未受牵连……” 姚令言顿住了,又陷入忧思中。 “节下的头发,怎么白成这般?”高振故作惊诧道,面有恸色,甚至嗓音听着都有些微微颤抖。 姚令言苦笑:“自礼泉一役,亲手射伤逆子,一夜白头,平素还以头巾或兜鍪遮着,眼下养病中,便无这般讲究,教高孔目吓着了。” 高振动容:“节下殊为不易,务必保重。仆久在泾州一直得节下照拂,节下对仆恩犹父子,仆毕生难忘。” 他说完,回望帐外,察观李怀光派来服侍令言的朔方军卒的身影。 姚令言见他似有事要私告,压低声音问:“孔目,何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一方纸笺道:“节下,这是神策军中医正开的方子。那医正据说家中原是御医,传至他这辈,技艺仍精,圣上便派来神策军李公晟处,最是会医治寒症。普王也是出使过咱们泾原镇的,对节下当年的照拂仍怀感念,殿下他怕这朔方军的军医,不甚得力,莫耽误了节下的病情,因而遣仆来送方子。” 姚令言何尝看不出朔方和神策二军实则因赏赐待遇等事,两位李帅尚且罢了,底下的将士暗地里早已剑拔弩张。高振连送个医方都小心翼翼,实在也难为了他。 姚令言心中感激,释颜一笑,便接过了方子。 他低头一看,笑容瞬间凝固了。猛地又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振。 这根本不是医方! 高振满脸难色,以微不可闻的嗫嚅般的方式道:“节下请看完。” 那信笺上写的是,据李晟在长安的探子所报,姚濬的箭伤,虽经滞留禁苑的太医医治,仍不见好。而姚濬的妻室和一双幼子,目下辗转到了长安。 姚令言面色呆滞。姚濬到底是自己的骨肉,虽犯死罪,但如果竟是死在自己的箭下,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知余下时日,如何自处。 蓦地,他又想起两个孙儿乳虎般可爱的模样,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骇怕。他意识到,姚濬若命不久矣,那么在攻下长安城之际,他的两个幼儿怕也凶多吉少。 他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发这咳嗽的心头剧痛,显然,并不是因为寒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