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刑侦纪实gl》 正文 1.第一章 不平凡的路 长安城兴庆宫旁的东市大街上刚刚处斩了一批要犯,都是朱泚称帝时期为他效力的人。 这是大唐贞元元年的事了,去年是兴元元年,“兴元”的本意是寄予了朝廷对美好未来无限地期盼,可惜事与愿违,这年对于久居京畿长安的百姓来说是战火纷飞的一年,而“兴元”这个年号也仅仅使用了一年便遭废弃。 远一些的,四路藩镇混战,从幽冀到荆襄,各方势力你来我往拼杀了三年之久,近日终是停了。近一些的,自泾原调动增援荆襄战场,路过长安的兵士造反,撵着皇帝弃了都城出逃奉天。闲居的太尉朱泚被叛军逼着做了“皇帝”,皇宫府库被洗劫一空,皇亲国戚c世家子弟死了一茬又一茬。 勤王军大将李怀光东奔西走,早些年挫了河北藩镇锐气,现下又败了朱泚大军,解了奉天之困。却遭到宰相挑拨离间,君臣猜忌,也反了,皇帝又丢了奉天,一口气逃到汉中。叛军一路追击,烧杀掳掠沿途十余州县,横尸遍野,民生寥落。 兴许是皇帝还有些天德,祸事由此终止。更远的勤王军奔赴关中,籍着兵力优势和顺民仅存的一丝对承平时节向往的民心,彻底平定了动乱。 之后的世道就是乱世了,朝廷权威自此一落千丈,拼命粉饰着国泰民安的虚伪盛世终被打破。再高的地位也抵不住铁骑践踏,管你高门大族,簪缨子弟,儒道名士,山野高人,谁不是在这虚伪间隙中勉强苟活?人命如草芥,飘零陌上尘。 皇帝下令将这些叛臣曝尸刑场三十日,以儆效尤,平民小百姓不敢说什么,只是江湖上的侠义之士怨声多了起来。 这些被处斩的人大多是仕途艰难的读书子弟,常年在长安一边讨生活一边科举,李家的皇帝在京城时对他们没什么恩惠,反而任用佞臣宦官丢了京城。且他们不过是被迫授职,甚至还有人在叛军入城时骑马逃走,被人日夜兼程追上了,不得不做官,今儿也给斩了。 这皇帝老儿自己治理国家没什么能力,处置起这些被逼无奈的可怜人倒是心狠手辣,居然还要曝尸三十日,真真是荒唐。 东市大街的酒楼上,一伙年纪轻轻的江湖浪荡子聚在一起吃酒,讨论起此事,他们望着不远处的刑场,愤愤不平。上菜的跑堂伙计见了,连忙让他们噤声,指着一旁挂的牌子,上书“莫谈国事”。 浪荡子有些忿懑,正要发作,不料那刑场上闯入两女子,只不过一人是被抱在另一人怀里的,值守军士冲上去捉拿,那女子不过几道剑风扫过,顿时令他们倒地不起。 “好凌厉的招式!” “可惜看不清正脸,也不知是何等俊俏模样!”其中有人赞叹道。 那女子撂倒值守军士后,手中长剑一翻,将其中一具吊着的尸体卷入布帛包裹起来,随即身形一跃,去向远方。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她寻了处僻静小径,将那尸体埋了,垒成一个土包。而怀中的女子昏迷着,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已是一副弥留之相。 她望着怀中的人儿喃喃自语:“徒儿啊,一切我都已替你安顿好了。” “徒儿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逼你了。” “徒儿啊,你睁开眼看看为师啊。” 她给怀中的人喂了一颗丸药,但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明明是七月盛夏,周围的草木却以极快的速度瑟缩起来。 “我是真心。” “我会为你,复仇。” ——————场景分割线——————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今天是二月八日。 建中之乱过去已十三年,皇帝改年号为贞元也有十二年了。 战火已经渐渐沉寂,地处河北道最为兵强马壮的河朔三镇——卢龙c成德c魏博,他们彼此间互相勾连,明面上给足了朝廷面子,实质性的让步从未施行。皇帝一时间奈何不得,也不敢轻举妄动,免得重蹈建中之乱的覆辙。几方势力一时相安无事,河北与中原一带往来的商旅日渐繁盛。 元月刚过,一队小商旅晃晃悠悠在官道上赶路,到底是为了生计,伙计们顾不得同家人共享天伦,早早出去谋生计。 管事钱惟庸原是图个安逸才走的官道,之前路过京畿都畿一带时,那儿官道开阔齐整,马车在上面行走几乎不会产生什么颠簸。 到了河北道又重施故技,却不料这里官道—杂草丛生,遍地碎石,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远远不如中原。兴许是所属州府的税赋没能用来修整官道,方便往来行商客旅,全充作招兵买马去了。 众伙计癫得七荤八素,甚至还有几人呕吐不止,心中暗骂管事选错了路,殊不知钱惟庸也暗啐无脑莽夫只知穷兵黩武。 队伍中却有一唤作裴三的“男子”,他盘膝端坐最末的车上泰然自若,身披玄色长袍,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头发用布巾随意挽了个冠从斗笠洞中钻出,背上负着一条布帛包裹。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只知他在洛阳给了管事一锭银两,自此加入商队一行。周围人见此暗暗称奇,复又转念一想,看此人性情古怪,从不开口,偶然瞥见半张脸却是出奇惊人,顾不得再细细去瞧眉眼就被惊得收回了视线。 在这个并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动荡年代,能够孤身一人云游万里,不知是何方高人,伙计们想不到,也不敢想。却没有人猜得到阴影下的人时常目光呆滞愣愣无神,很是疲惫的模样。 商队浩浩荡荡行着,裴三处于最末端的马车上。 这是处密林,纵使方才雪消,嫩芽抽枝,这也是处极密的林。 只是此时的林中有些窸窣声响。 “钱管事,前面有动静!”商旅中耳力过人的伙计高喊道。 钱惟庸侧耳倾听,思索一二道:“嗯约莫是什么禽物罢了。此地离魏州不远,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大家伙互相都仔细点!” 说罢盯着裴三若有所思,心中暗道这家伙不可能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斗笠屏蔽了一切视线,裴三没注意到,自然也没有回应。在外人的看来,他垂着头,身体随马车颠簸而起伏摇摆,甚至无法判断是睡是醒。 清醒与糊涂只在一念之间,只有裴三自己知道,她很清醒。甚至在清醒时候做了个梦,梦里是日暮西山的古城门口,挥泪告别故人,不过是个故人而已,她完全记不起为何会有这般心如刀绞之痛。 裴三只记得自己似乎来自现代,至今已经活了四十多年,但不知何缘由,她缺失了有关这个时代的所有记忆,只剩下现代记忆。还记得在那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行走在街上饭后消食的她正好经过与被不知是顽劣孩童还是龌龊成年人,从三十楼高空丢下的可口可乐易拉罐形成的抛物线末端。 事实上从现代医学的角度分析,生理上的她完全死了,死得很透。之后的记忆戛然而止,直觉告诉她这段时间她并非昏迷不醒,而是又产生了许多经历却受外因影响被抹除了,在空白记忆中的她一无所知,只能感受到抑郁了很久之后才重见光明,但随后就是一波又一波刻骨铭心的痛。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昼夜,她重新恢复意识,只觉自己身处在一处山间按墓穴形制修葺的地方。 她从棺材里爬出来,捡起身旁一柄看似质地不凡的长剑,摸索着寻到此地的一处出口,直通邙山山脚下的一座小镇。稍作乔装打扮,成了副功力高深,胡子拉碴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并化名裴三。 她暗自忖度这具身体的前主人所居之地如此诡异,想是来历不凡,身上总该留有信物一类的东西才是,只不过寻遍全身也没线索,直到换装时才寻到一封信笺。 其实她很想问,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不过此刻也别无他法,只得照着信笺上书写的线索,在指定地点等到了商队一行并加入其中。 一路行至此地,这支队伍都没什么特异之处,所有人物均符合大多数现代时读过的武侠小说中的设定——圆滑商人形象的领头管事钱惟庸,忠厚老实的一群护卫,年纪轻轻毛手毛脚的青年当然,还有个来历成谜的自己。 裴三双眸微睨,余光早已盯着前头那处密林看了半晌,似乎要将那处望穿了,些许疑窦随着曲折弯路的尽头变得来不及多加思考。 西风突然凛冽起来,呜咽了声,又缓缓恢复之前的徐徐无疾。 ————分割线———— “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 这里人迹罕至,初春时节官道上尚未消迩的几缕残雪和着微冷东风,有股说不出的凄厉。 路边是处墓葬修成的小庙,墓主相传乃汉宣帝时司隶校尉盖宽饶,专责对京城的监察,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公卿百官,可一视同仁,故称“虎臣”。盖宽饶刚直奉公正色立朝,屡次上书言事,公卿贵戚惧恨,帝王信谗不纳,遂引刀自尽。太梗直的谏官从来不会有好下场,这似乎是道亘古未变的法则。 历代总有那么些读书人前仆后继地踏上这条不归路,比如途径这小庙想要参拜一番的河阳韩退之。 他披了身黑色大氅,不急不慢骑着马,前头是牵着马的仆人,二人就这么悠哉悠哉行了一路。 马上的男子很是年轻,眉若刀裁,棱角锋利,似天工鬼才所刻浓墨重彩的一笔。 及至近了,他翻身下马,交给仆从牵过,说道:“你就在外守着,仔细些动静,若不出意外,此地就是最后一处地点了。” “韩推官尽管放心!”仆从爽快应了,这是个结结实实的汉子,名唤夏姚,面相上看是个忠厚之人,不过人嘛,总有些自己的心思。 他将马儿隐匿起来,等待的闲暇之余不免想起了这位韩推官1的经历,着实有几分不详的邪气。 韩退之的母亲拼了命才生下此子,没多久又死了老爹,由长兄韩会抚养。偶然请一佛学大师看了面相,说这是不祥之人,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劝说韩会将其送到寺庙修行。 韩氏一族向来笃信黄老三清,韩会不信那老秃驴所言,硬是将此幼弟留在身边养大。直到韩退之十岁那年,他被牵扯进当时轰动朝野的元载案2,贬谪至岭南烟瘴丛生的莽荒之地为官,不久郁郁而终 之后韩退之与寡嫂郑氏迁居江南宣州相依为命。他年幼失怙,天生早慧,无须别人嘉许勉励便刻苦读书。性子格外要强,只要听到有人谈起他克父克母什么的流言蜚语,纵使拼个头破血流也要打到那人保证再也不提为止。 韩退之的科举之路很是坎坷。他本是踌躇满志参加科举,却得了个屡试不中的结果,好在得到族兄韩弇3资助,才没落得饿死街头的下场,可惜的是没过多久韩弇也死于非命 最后靠着坊市摆了个摊子,一边给人写写书信赚取微薄收入,一边准备科举,终于在耗费了五年光阴后进士及第。尚且顾不得喜悦,便收到寡嫂郑氏病逝的消息,他收拾了行囊回乡守丧五个月。 这次回乡经历并不好过,乡野村民口中的传言愈发不堪,韩退之从克父克兄逐渐传成了只要跟他亲近想要帮助他的人都会遭遇天谴,是个百年难遇的天煞孤星。 他有些消沉,但仍旧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同时静心预备铨选——这个时代的进士及第只是个开始,读书人科举及第并不能立即入仕,而是仅获得一定的出身品第,即任职资格,还需经过吏部的铨选考试才可释褐为官。 按正常情况,进士及第后少则一年,多则几年,更有甚者过了十几年才能通过铨试获得官职。 韩退之铨试三年落选,期间又向诸多官员毛遂自荐均未得青睐。眼见继续待在长安也无出路,生活的困顿迫使他回乡,由此宣告科举之路终结。 回了河阳府没多久,他那有些糟糕的运气终于扭转,不到一月便得到了他的伯乐伸来橄榄枝——宣武节度使董晋举荐其出任节度推官。 韩退之自此正式进入官场,他给自己取字退之,正是期冀自己能进退有度,时来运转。 此刻的他走进小庙略作打量——此地破败得很,香火不盛,樑椽朽烂。半扇门匾聋拉着,案上积了层薄灰,分毫贡品也无,满眼尽是荒芜。他叹了口气,拜了三拜,嘴唇微动,不知念叨了什么。 与残破小庙格格不入的是看上去新近修缮过的墓碑。 韩退之站起来,绕着墓碑踱步两圈半正至背面时,俯身探手拨开虚掩着的墓砖,从中取出一方信笺。 他没有立刻打开信笺,而是将其拢入宽大的袍袖中。随后抬起头来,正视墓碑,似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凌厉双眼中迸射出难以名状的精光。 很快,他阖上了眼,有些颓唐不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 龙战于野 韩退之正欲上马离开,忽听得庙旁密林传出“咻”地一声凄厉破空声响迎面袭来,他略微侧身,利箭擦身而过,又听“笃”得一声,一支短箭深深埋进泥土里。 这几乎一瞬的功夫,眼见偷袭未能得手,林中几条黑影已是冒了出来。只见是一群蒙面汉子,手持刀剑,有二三汉子骑在杂毛马上,背上背着箭袋。衣衫破旧,正是副山匪打扮,却个个尽是身架魁梧之辈。 一个领头模样的匪首提着刀掂量两下,说道:“身上值钱家当都交出来吧,也省得兄弟们动手,平白费了气力。”说罢随手一挥,群匪朝韩退之迫近。 饶是他不信什么天煞孤星之说,此时也有点怀疑自己的命是不是太苦了些,连趟出访民情放松放松的例行差事都能招来一群拦路劫匪。 夏姚一把抽出腰刀将韩退之护在身后。韩退之并无动作,轻笑一声。 “依在下之见” “只怕不是劫财这么简单吧!” 匪首嗤笑一声:“韩推官是个聪明人,那咱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伙计们给我上,不用留活口!” 路旁二人被一伙人围在中间,仆从抽了腰刀护在韩退之身前,就连那看起来有些文弱的韩退之都提着柄剑见缝插针偷袭一番。 “刷”得一声伙计们纷纷抽出武器,两伙人隔着约莫十丈,面面相觑。 钱惟庸惊的跳脚,连作手势令伙计不要轻举妄动,扯开嗓子朝着山匪喊道:“兄弟可否行个方便?买路钱好说!都好说!” 不待匪首回应,裴三嗤笑一声,从嘴里吐出话令钱惟庸满脸尴尬:“钱管事这是糊涂了不成?仔细看看这所谓山匪,可有半分山匪样子?” “衣裳虽破,却难掩红润面色与健壮体格。再瞧那武器,样样皆是精钢制成,甚至还有弓手。寻常山匪向来只找往来商旅的麻烦,讨口饭吃。可眼前这伙人” 裴三那有些喑哑冰冷的嗓音不带半分感情,认真地吐露出妇孺皆知的道理:“人被杀,就会死。” “对付区区两人,招招尽是杀人灭口的狠戾死手。莫不是钱管事觉着这伙人解决了手头事务就会乖乖领了买路钱,就此相安无事?” 裴三说罢便没了声响,只剩下思考人生的钱惟庸愣愣无神。 趋利是商人的本能,以最小的财物损失保全商队货物与伙计完好无失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识过了真的盗匪,总是给些财物便能摆平他们。却忘了还有假扮盗匪这一说。 汉书有云:“安不忘危,盛必虑衰1”。这人啊愈是承平就愈是懈怠,愈是经历险象尽出就愈是警惕。钱惟庸一把年纪了差点阴沟翻船,好在被裴三一通言语惊醒。 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伙计只道这人是见势不妙趁机溜了,又开始咒骂起江湖人没几个讲义气靠得住的,全是表面兄弟。 直觉告诉钱惟庸,裴三不可能丢下他们独自逃生,不过如今再探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没有时间再容他多加考虑,他发了狠儿,一咬牙招呼商队习练过武的好手捡了趁手武器攻击群匪。 裴三没有离开,她只是隐没于丛林间静静等待时机。情势如此危急,还不知道一场厮杀下来还有几人能活。 她的视线穿越新生稚嫩地还不算繁茂的林叶,穿越一道道慌乱的人影,穿越静谧无间的原野,飘向远方。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高楼林立的时代,那是他的家,那里有现代工业,现代科技,现代医学,那里讲究法治,那里没有尊卑分别,那里没有三从四德,那里没有三纲五常 怀念都市中的灯红酒绿,乡间的乡贤恶霸,网络上的键盘侠,天空常年灰蒙蒙,过往的一切皆如繁星璀璨从眼前逝去可惜再也见不到了。如今她能作的就是弄清楚那段消失的记忆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具躯体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具体表现为 难以集中注意力,瞥如现在的胡思乱想,亦或是常常昏昏欲睡。一路上跟着商旅行过一座座城池,即便在喧闹的街市上都能一秒睡着,更别说枯燥乏味的行程中。 裴三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来,甚至没注意到丝丝鲜血溢出嘴角。 那匪首不由神色飘然起来,眼见偌大一只商旅状似待宰羔羊,心里已经开始想入非非,盘算着如何分配。不知下一刻商旅那发生了什么,一伙看着便是下盘结实的习武之人冲杀上来,匪首心中骇然,神识飘忽。 恐惧本质源于未知。它并非出于现实已知的事物,而是对那些来自未知地不确定,可能危急到自身或与自身关联密切的事物。 比如商旅中几个没见过阵仗显露怯意身体微颤但又不得不拿起武器履行护卫职责的年轻汉子。又比如被围攻的二人,以一当数十人缠斗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穿着华贵的男子倒是没受什么伤,面容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提剑手臂暴露了他的心境。 他的仆从身中数刀屡屡后退,脚步虚浮。 裴三调整了呼吸,片刻之间已是心无旁骛c明镜止水的状态。这帮贼人装备精良,但参看了十几分钟的打斗,这数十人在人数上完全碾压,却未能利落的干掉二人。反而招来更多势力的染指,只怕是一伙家资丰厚c装备精良的乌合之众?现下唯有一击必中,拿下”匪首“令贼人慌乱崩溃,再结合商队武装攻击,可解此围。 只一息功夫,裴三心下打定主意,她轻点树梢腾跃而出,从空中自上而下飞掠,几缕枝叶被震得飘落四散。 她手中握着那柄解除了布帛束缚未出鞘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匪首,朝着那个方向使尽全力横劈下去。修长地身形飘忽在半空中,犹如鹰隼扑食般犀利,衣袂被气流鼓动肆意翻飞。 那人只觉身后阵阵猎风袭来,惊讶至极,突觉后背一寒,来不及招架。刀鞘带着下落的沉势拍击于脖颈之上,顿时两眼一翻,从马上跌落,昏死过去。众人手上打斗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皆被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得心中骇然,直直瞧着裴三与跌落马下几息前还洋洋得意的匪首,鸦雀无声。 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是按照裴三所设想的那样了,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失去了首领的贼人瞬间崩溃,不得不束手就擒。商旅护卫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赶尽杀绝之辈,追捕了四散的贼人就地绑了。 韩退之瘫倒地上,心神放空,剧烈喘息着,刚刚的一切太刺激了,差一点自己这个“天煞孤星”就要殒命于此,他怎么对得起曾经帮助过自己已经逝去的那么多人! 而身中数刀的夏姚则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由商队伙计略作简单包扎,待入了城再送医馆另行救治。商队也有几个护卫受了轻伤,好在并无大碍。钱惟庸清点着打扫完战场清理出的刀剑c弓箭,甚至还有几匹马,盘算这场战斗是盈是亏。被绑的贼人中有个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很是稚嫩,他似乎想要透露些什么,眼眸微睥目光闪烁,恐怕心中存了几分犹疑,不敢出声。 空气中还残存着些血腥与男子汗渍混合的气味,气氛略微有些诡异。 是裴三。 她仍旧保持着那个突袭完了匪首后盘腿坐在地上的姿势,对后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对身侧走过想要搭话的钱惟庸置之不理,整个人仿佛泥塑固定在那儿,历经亘古不变分毫一般。 那柄剑仍未出鞘,深深埋进地里。 “你是谁?”裴三终于开口打破僵局,这是朝着韩退之,语气含着份从容自如。 韩退之立刻正色答道:“在下河阳韩进之,多谢英雄出手相助。”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并不打算报出自己的真实名字。此番截杀凶险异常,也让他向来潇洒自在的心态大变,那股逆天改命的心境一去不复返。 这灾星的名号纵使熟知自身经历的节度使董晋没说,看着自己长大的韩氏宗亲没说,他自己此刻也觉得实在贴切不过。若是报出真实名姓,将来再有什么自己的祸事传出韩退之略作思考就已窘迫至极。 “你们其中可有人笃信佛教?”裴三再度开口,这次是朝着所有人发问。 钱惟庸领着伙计们连连摆手,体型肥硕的他摇头晃脑,着实有些滑稽。 韩退之没有答话,他拧了下眉头道:“城内这几日不太平,你们还是趁早离开此地为妙。” “不知韩老兄可知这魏州城近来有什么故事”,钱惟庸终于插得上话,赶忙说道:“实不相瞒,我们这一行的目的地是范阳,沿途经过各州府贩售货物,购置些当地特产。” 韩退之迟疑了一下,还是出言相劝:“故事倒算不上,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魏州人,难得来一见故人罢了。” “只是听说,正月里魏州来了伙洺州士卒,领头的是前任洺州刺史元谊,洺州府隶属于昭义。两年前昭义节度使李府君暴卒,随后的他的部下争权夺利打了几战,元谊主动带着人马投奔魏州,意图不明。” 那儿钱惟庸正和韩退之聊的火热,冷不丁裴三又提了问题:“韩兄刚刚去了什么寺庙烧香?可是笃信佛门?这么重的檀香味,除了寺庙哪里还会用到?” 韩退之面色一肃,苦笑道:“什么佛门,呵呵,裴老弟怕是误会了,我韩氏一族向来是笃信黄老三清。” “这满身檀香却不是我想沾染上,只是今日恰逢二月八。这二月八源自佛教,据说是佛诞日,信众大肆庆祝。城中行像燃灯,檀香过于浓烈,这才染上了一身味道。” 他说着回头望了望魏州方向,叹了口气道:“佛门讲究离苦得乐,又说生前行善积德,死后即可进入极乐,极为吸引人。” “百姓无法改变这纷乱世道,无法改变藩镇乃至皇帝的想法,不如自己有个寄托,佛门如此繁盛想来无可厚非。”裴三略作思索,表示理解。 历来北方一带属兵家争夺重地,越来越多的百姓宁愿笃信佛门也不相信无为而治的黄老之说能够拯救他们,倒也说得过去。 韩退之似乎还想再说两句:“可世人已经狂热到了何种程度?我在洛阳时亲眼所见有军卒自断手臂,一步行一礼,血流遍地,虔诚至极,只为将自己的手臂放在佛骨前供奉。” “断指截发者更是不计其数,再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越说越激愤,眼中的怒火喷薄欲出,仿佛要烧尽世间魑魅魍魉1。 不过裴三再没了维持清醒思维去消化韩退之所说言语意义的能力,剧烈的疼痛夹杂着难以抵抗的困倦感朝大脑袭来,她勉强趁着最后一口气出声:“好了,到此为止吧。” “请把我安顿好,我要休息了。” 她再没有精力去管其他繁琐的细枝末节,说完便似体力不支一般躺倒地上,手臂还枕着头部,昏睡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 画师谢风漪 而此刻魏州刑狱大院的一间次梢屋中,宋平手中抓着一沓文书,缓缓踱步,嘴里念叨着文书内容。 “此人眉毛浓密而又修长,呈倒‘八’字状分布。双眼间距极宽,鼻梁细小,下巴留有山羊胡,嘴角有一点黑痣,耳朵瘦削” 她时不时像秀才读书那样,保持着一定的节奏感,头颅绕脖颈晃动一圈,偶尔记不清文书内容,又停了动作赶忙探眼去瞧。 而一旁是个女子,大半个身子趴在桌案上,手握毛笔,依照宋平的叙述游如鱼龙般地专心作画。这作的画却不是什么文人雅客所好的高山流水,也不是女子所喜的鱼虫花鸟,而是魏博一带所有受到通缉的作奸犯科之人的面容肖像,用以制作海捕文书。 “哎?师父啊,我说这人长相,怎么仔细用心想一下,越想越觉得诡异呢?”宋平有些不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天下万物无奇不有,就连你平日里吃的瓜果蔬食都长得不尽相同,又怎么能要求所有人的长相皆是模样周正?还不许结出几个歪瓜裂枣了?” 宋平一楞,涨红了脸,她自己年轻些时候脸上曾生出许多痘粒,背后没少被人嘲笑,近来渐渐消了,却道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嘲笑起其他人来了。 “可可可是!”宋平依稀还想再辩驳些什么,话没能说出口就给堵上了。 “可什么可,看!没墨了!再研些墨去,再用热茶开水研墨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太阳光线算是明朗,视线透过轩窗可以地清晰看见屋内情形。宋平是个年近二十岁的女子,身着嫩黄裙衫,长相甚是平庸,就是那种丢进人群里不会被人一眼就注意上的大众脸。但她的双瞳有股狡黠灵动的精气神,加之性子极为活跃,见了什么新奇物事都愿意试上一试。 而那俯身桌案上的独特女子就是他的师父谢风漪了。谢风漪身着一袭素白长衫和宽大袴子1,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她的样貌极为出挑,一对促狭的明眸炯炯有神,眉黛青颦,鼻梁高挺,唯一美中不足是这肤色是透着些许病态的苍白。她正挥毫舞墨的手指修长而又匀称,身后一袭乌发披散,有着锦缎一般质地的柔和,随作画时身姿时不时左右晃动肆意扬起。 说她独特则是因为她有一股迥异于同龄女子的气质,这个年龄的寻常女子无不青涩怀春,亦或是已嫁作人妇,相夫教子。而谢风漪却在十年前突然出现在魏州府衙门前,凭借出色的笔墨功底和探案能力震住了一众老油条,进入公门。 这十年间也不乏有官员替自家子侄或是青年才俊说媒的,均被谢风漪礼貌回绝,理由也简单的令人哑口无言:“在下早已心有所属,夙夜怀之,情郎入京科举,只待衣锦还乡再行嫁娶,恕难从命。”无论从她的神态c表情或是言语风格c处事性格,均透露出一番洞悉世事的气息,又愈发令人敬而远之,以免自取其辱。 这屋内陈设自然也是独具一格,中间悬着副裱起来的字画,标题是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长安古意”。屋角有专门的武器架,上面陈列了刀剑戈戟等寻常武器,也有一匣束之高阁宛若宝藏的医书,宋平曾偷偷端了凳子够到那匣子,匆匆看了眼,不过是普通的《灵枢》c《素问》之类的医书,封面还破了皮。底下还压着沓发黄信笺,中间夹着一缕头发。纵使她将书籍收拢于匣内,原封不动放回了远处,不知怎么的也还是被谢风漪瞧出了端倪。 她平素极爱参与官府探案差事,自知能力平庸,于是在八年前求着谢风漪收她为徒,跟着学习描绘肖像与探案技巧。她跟了师父这么久,从没遇到过如此愤怒的,自知己身犯错在先,宋平乖乖在门口跪了一夜,翌日师父起身来到她跟前,对她说了这样一番席话。 “每个人的出生不同c家世不同c心性不同,造就了各不相同的生长轨迹,这就像世界上总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在这些彼此间反复交叉的轨迹碰撞间,总会经历一些事,产生一些对特定的人有特定意义的物件,可能是在旁人看来寻常的佩饰c书信,某个特定的地点c时间,甚至是石块c树叶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他们不希望这些反映内心最隐秘的物件被外人触碰甚至是看见,这无异于揭开了过去的伤疤。或许俗世庸人难以理解我所说的话,但你跟我了八年,这份天性纯良是做不得假的。我相信你能懂的,知错就改便是。” 宋平懵懵懂懂记下了这些话,这也成为了她心底的一个不解之谜,那些医书,那沓信笺,那一缕头发,,如此古怪,又代表了师父心底的何等过往呢?她第一次觉得师父有些陌生,脱离了过去八年相处间温顺和蔼,喜怒不形于色的印象。 此刻的宋平研着墨,有些无聊。她想起来今天是二月八,佛诞日,晚上城西兴化寺会组织盛大的宗教纪念活动,听历年去过的人私底下说起当年热闹非凡景象,她有些期待。正巧按照惯例,兴化寺那边给州府刑狱也送了些观赏位置极佳的贵宾坐席请柬,她求得了两张,很想邀师父一同去观赏,借花献佛孝敬一把,可惜师父对什么节日庆典c宴会请柬向来是一副冷冰冰不理不睬的样子,这次估计也是没戏。 “呼画好了。”谢风漪沉默了很久,似是解脱了一样,再度开口。 宋平赶忙凑过头去看那份画作,她惊诧得瞠目结舌:“这,这还是人吗?” 那纸上的肖像倒说不上有多丑,出自谢风漪之手,哪里会丑,只是这张人脸奇特至极,与山羊无比相似,活像是山羊精怪幻化成的人形。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可是完全照着你所朗读的文书形容画出来的,怎么能说不是人脸呢?”谢风漪心情愉悦,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眼见宋平还是呈现一幅痴呆模样,谢风漪好心出言提醒道:“你再去找找与这有人有关的其他文书,仔细看看好了。” 宋平赶忙去翻找纸堆,待寻到了资料,开口读道:“案犯石定池,家住宣范坊,系石定藩之弟,磁州人士,家资丰厚。系因宅府所属院落划分问题与邻居交恶,半夜遣家丁十余人打砸邻家屋舍,后畏罪潜逃,至今无踪。” “诶,石定蕃,好耳熟的名字啊,好像是前些日子投奔田使君2的大将!”宋平有些兴奋,继续说道:“我听人说那石定蕃刚来不久,他弟弟就如此嚣张跋扈犯了事儿,他这几日正持着惯使的那口大锤守在宣范坊的宅院,说一定要打断他弟弟的腿!” “聪明!只不过,如果他弟弟真的被抓了,那被打断腿的人一定是办案官差。”谢风漪摇了摇头,笑着说。 宋平不解:“为什么?他哪里有胆子在魏州的地盘撒野!” 谢风漪但笑不语,直到宋平急了眼,这才继续解释。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石定蕃是半路出家,带着朝廷军队叛投藩镇,他必是极为偏袒自己人,若真在他弟弟一事上向官府放软态度,本就不怎么稳定的军心更是人心浮动,他们来魏州安身立命,凭的也不过是手上那几千军士罢了。这作出的大义灭亲态度不过只是权衡之宜,想必他弟弟一旦潜逃回府,就会立刻被军中人马安排躲藏到营地里,到时候官府又能耐他如何?难道靠着手上区区几百衙役捕快去攻打军营送命不成?” “至于送来的文书形容这般粗陋,大抵是司法参军聂道俭的安排吧!”谢风漪拢了一把有些散乱的长发,如是说到。 司法参军是两汉沿用至今的官职,主管地方司法,查案c缉捕c刑狱皆受其便宜行事调度安排。魏州现在的司法参军聂道俭出身当地聂氏家族,聂家自田氏掌权魏州以来,家族人员尽数忠心辅佐历代节度使,在州府中担任要害官职,深受田氏信任。聂道俭是出了名的慧眼如炬,探案c审讯c缉捕都有一套他自己的独特体系,即便是江湖人士也得掂量轻重,因此魏州十余年未曾出过什么骇人听闻的大案。 “故意作出一副漏洞百出的通缉画像,降低疑犯警惕性,诱骗其铤而走险返回居所取回财物。你想啊,如果画像完全吻合,反而更难缉捕归案。那犯人见了画像拔腿就跑,舍弃所有家产财物,从此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任凭你官府如炉也奈何不得他。” 宋平听了立刻恍然大悟,猛拍自己脑门,暗道自己怎能如此愚钝。 谢风漪也不管他作何反应,只见天色暗沉,快到了放衙3时间,兀自整理桌案,见有一张落了地上,捡起来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这张是宋平所画,画上容貌是她见过一面的现任魏博节度使田绪之子田季安,尚未来得及思考田季安为何会出现在缉捕文书中,只听宋平开口,谢风漪如遭雷击般定住了身子,脸色惨白。 “欸,对了师父,今天是二月八,听说城西兴化寺有庆典活动,我手上有几份请柬,要不要” “二月八,二月八”谢风漪犹自喃喃自语,:“等了十年,终于到这一天了她,回来了吗?” 当年她因家族举家搬离长安,躲避日益动荡的局势,与至交好友被迫分离。长亭外,古道边,两个女孩依依惜别,其实二人彼此间心知肚明,她们的关系已经不是普通好友那么简单。等谢风漪从重返长安时,只听她的师父说她重伤闭关休养,生死不明,让她去魏州等着。 若真有能耐等她十年,或许她会在二月八这天出现,但有可能失去过往一切记忆,有可能认不出长相,甚至根本不会出现。纵使只有一线再见的机会,谢风漪亦怀着千般痴缠纠葛,来此地耐心等了十年。 而这天,终于到了。 她的声音极为低沉,是以一旁茫然的宋平没有听见,还在检讨自己如此冒失开口会不会被一怒之下逐出师门,说到:“呃师父不愿去就不去,不过是几个秃驴儿做个法事,与民同乐罢了,徒儿保证今后再也不提这些懊糟事了。” 谢风漪将散乱长发用发带扎了个马尾,给本就绝美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干练利落。她抿唇微微一笑,说到:“去,徒儿有请,为师自是盛情难却,先各自归家整理一番,酉时一刻,兴化寺前再见!” 宋平似是置身梦幻中,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师父先前是那般惊讶的神情,随后竟然对着她莞尔一笑同意了请求,谢风漪平时教她于细微处鉴人心,表情等微小动作均能反映出人的真实心境,刚刚师父那一笑绝对是发自真心,而非平日里看似客客气气实则拒人千里的疏远微笑,这还是师父吗! 谢风漪丢下还留在屋子里消化语言的宋平,匆匆出了刑狱大院,直奔街道拐角的医馆,那里有她要取的东西,顺道再卜一卦吉凶。 这医馆看上去很是普通,进了屋子就是正堂,也没什么霸气牌匾。这里的主人既不是什么传承了百年中医世家衣钵的老中医,也不是什么药到病除包治百病的神棍,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医师,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地抱着本视若珍宝的书读着。 屋子里有股桂花清香,医师一侧的香炉飘着袅袅青烟。 医师听闻谢风漪进门的动静,她头也不抬,幽幽说道:“十年了,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你不该来。” “但我还是来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呢?那样你会拥有更安稳如意的生活。” “你是知道的,我跟谢敏宸挣扎了这么多年,也不过落得个改头换面,畏缩在小城里苟延残喘的结果。” “你应该知足了,能和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我失去了江湖上的名誉c地位,一切能让我们活得更好的,都没了。就因为世俗不能容忍两个女子之间这般卑微的爱情?” “可你,至少还有她。” 二人说完这几句话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连香炉里香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响似乎都能听见。谢风漪脸上勾唇轻笑,踱步走上前去,说到:“卞熙,这么些年不见,脾气见涨啊。” 那被唤作卞熙的女子这才抬头,微眯眼眸道:“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了,你没病,莫不是你那乖徒儿病了?”她将“乖”字咬的特别重,似别有用意。 谢风漪虽难得见卞熙一面,但徒弟宋平负责笔墨和一些特殊药草采买,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人就是对不上眼,见了面必定要争论一番。虽卞熙拳脚功夫远在宋平之上,可她不屑动武,或许是时不时跟小徒弟斗斗嘴,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缅怀一下往昔意气风发的自己,聊以安慰罢了。 谢风漪依然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盯着前面的女子看,不说话。卞熙已经年近三十,着一身绛紫裙衫,云鬓高耸,由累丝银凤簪固定发式,耳垂点缀两点珠翠。显然是副嫁作人妇的打扮。她褪去少女的青涩,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丰腴柔媚的端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只是这些痕迹没能将卞熙变得市侩趋利,圆滑狡诈,而令整个人愈发积淀了沉静娴雅的气质,只是整个人透出一股阴郁气息。 “算了,也不跟你开玩笑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天,还以为你忘了c怕了,不敢来了。”卞熙收起了揶揄心态,直入正题,“我去给你把阿宸叫来。” 不待卞熙起身,赵敏宸就推开内屋的门走来,竟也是位女子,身姿挺拔,英气不凡,只是她的右臂衣袖是空荡荡的。 十多年前,江湖上传言有一对互相爱慕的女子,遭到家族与师门的阻拦,竟不惜练成魔功,将阻止她们的百余人马尽数杀害。由是江湖中人也不问什么前因后果,个中纠葛,只道是两个杀入不眨眼的女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她们二人原是出身名门正派的弟子,自幼拜入门下修行医术。赵敏宸天生开朗,活泼奔放,活生生一副小男孩的性子,卞熙直爽,敢爱敢恨,就这么着二人日渐生情。彼时的她们也不懂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男女之爱,因而将男女之爱视作正统,而男丶男,女丶女则是悖逆世俗的爱情,根本想不到她们之间的爱情一旦公开暴露在阳光下会招致何等力量的攻击。 等到她们懂时,就已经迟了,那是师门c家族派出的人马追捕,那是知情百姓鄙夷的唾骂。她们开始逃亡,而途中又遭到江湖势力暗算,中了蛊惑心志的毒。最终,山崖前,被逼上绝路的二人本想与各自父母开诚布公地交心畅谈一番,若不成就此跳下去,做一对亡命鸳鸯。可没料到的是她们的父母宁愿亲手要她们死,也不肯松口,一次次满怀期待又一次次被推入深渊。二人急火攻心,引发蛊毒神志不清,功力不受控制呈几何倍数爆发,将在场众人尽数屠戮,包括她们的父母和门派人马。 自此以后,她们二人成了武林正派口中的“修炼魔功滥杀无辜的妖女”,“忤逆人伦不知廉耻的淫丶妇”,不得不在中原武林销声匿迹,来到黄河以北的藩镇势力下寻求庇护。卞熙失去了原先直爽的性格,变得终日阴暗怨懑,而赵敏宸则是失去了一只手臂。 谢风漪就是在卞熙二人逃亡到邙山一带时被救下。当时的谢风漪刚从师门入世不久,急匆匆去寻找离开长安时,在延兴门前互相约定了再见的那人,不料半路遭到新近崛起的摘星楼刺客袭击,好在卞熙二人一路逃亡,警觉性高,察觉前方有动静便隐匿在路旁树丛,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风漪清醒后将手中紧紧攥着的物品装进了匣子里,交由卞熙二人保管,约定十年后的二月八交还。 这十年间,纵使赵敏宸失了只手臂,也依旧如曾经一般为二人之间的主导,宠爱c容忍卞熙。卞熙总会为些日常琐碎小事大发脾气,她知道,这受了重创的性子是很难再扭转过来,何况当日赵敏宸强行施展功力压制蛊毒,遭到反噬昏迷,屠戮在场所有人的事其实是卞熙一人所为。亲手杀害一百多个鲜活的生命,这其中还有往日里与自己关系亲密c眷恋的人,这蛊毒极是霸道,即便是中毒者神智混乱状态下所为,但清醒后却清晰地记得当时所有细节,这些血腥的画面日日萦绕在卞熙心中,就是性子再温顺的正常人也要给逼出病来了。 由于是在屋内,赵敏宸就没像往常那样作男子扮相出现在人前,她的脸棱角分明,配上一身玄色长衫,更显英气。她随手将一只匣子放到桌上,神色有些复杂,说到:“喏,这是你的东西。” “不过走之前,还是由我替你把次脉吧。”说着一把将谢风漪拉坐到胡凳上,抬起左手二指掂上手腕处,闭眼沉思。 “釜沸空浮,绝无根脚。麻促细乱,其脉失神你的病又比之前重了许多!”赵敏宸微微叹气,谢风漪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她定居魏州以来,无数复杂的情感长期郁结于心中,时常半夜惊醒,浑身发汗,白日里又是一阵寒颤。若是那人今年没能出现,恐怕她也熬不到来年今日了。人啊,总是身体上的病好治,而心中的病无关古今,永远都是药石难医的沉疴痼疾。 “依你看,这‘釜沸空浮,绝无根脚’当作何解?”谢风漪问到。 “关后阴,内为阴,荣亦阴也,荣无故,则荣比之卫为不及,不及则不足不足则弱,然荣本行脉内,则其气愈弱内弱,脉若依阴弱。”赵敏宸头颅摇动,双目皆阖,眉头紧锁。 “庸医!你这分明是咒我死!”谢风漪大骂。 “哎,你别急啊,我还给你算了卦,还热乎的——当是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赵敏宸不再摆出故作高深的样子,咧开了嘴大笑,解释到,“此卦是异卦相叠,下卦是乾,寓刚健之意;上卦是坎,有险陷之意。以刚逢险,宜稳健之妥,不可冒失行动,观时待变,所往一定成功。” 谢风漪起身,拢了袍袖,双手抱拳朝向赵敏宸稽首,运足了气力朗声坦然道:“那在下就承了阿宸吉言,望今日所往,纵有千般艰险,亦可化险为夷,得偿所愿!”其实无论何种结果,皆是她所期盼的,顺遂也好,失望也罢。 她昂首阔步迈出门去,走进今夜风雨,那背影有股格外洒脱的绰约风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 尬笑现场 官道上,经过了一番拾缀安顿好了的商旅继续晃晃悠悠地朝向魏州前行,只是两侧多了一伙颇为显眼的人。 他们列队于车队左右浩浩荡荡跟着行进,远看酷似皇亲贵胄出行时伴随护驾的军队,近看却是一个个衣衫破旧c形容枯槁,缚着双手反绑背后的“流民”。 好在河北道原野苍茫,商业不盛,多了些侠隐之士,少了许多趋利之徒。此时的官道上没什么人,否则见了这一幕定会引得众人驻足围观,完全有可能交通堵塞什么的。 老狐狸钱惟庸翘着二郎腿坐在他的专属敞篷马车前方亲自驾车,这车上载着裴三和那匪首。钱惟庸打算到了城门口就将这伙“意外之财”当作见面礼送给魏州守将添作功绩讨个交情,笼络一番,顺道更详细地打探些有关洺州败卒的消息。 想起重新安排上路时,他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昏睡裴三挪到马车上,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人儿。 不过当躯体完全托入怀中则是另一番心境了——倒也不是裴三太重,恰恰相反,钱惟庸准备了十二分的力气托起裴三,不曾想这使出惊鸿一击逆转全局,声音喑哑满面虬髯的“壮汉”藏在黑色宽大长袍下的身躯入手竟与原先设想的沉重完全相反,只觉这人轻若鸿毛,仿佛一松开手就会飘上天去。 这也着实太夸张了些实际来说,这触感令他回忆起自己的女儿尚未出嫁时,几个月才见到一次常年出门在外闯荡的自己,总是惊喜地凑上来给予一个怀抱——年轻女子的身子骨。 钱惟庸驾车时越想越觉得诡异,他僵硬地转过脖颈觑了眼裴三的睡颜:安安静静地,沉稳静谧。斜倚斗笠半遮的面容有些苍白,在光影作用下那看不真切的睫毛,随着眼睛转动形成了一片微微震动的阴影区域。纵使有虬髯遮蔽,这面容依旧令观者为之心神俱颤。 “看来阁主还真没说错。”钱惟庸心下了然,低声自言自语了句。随即打定主意不再窥探,回过头去专心驾车。 裴三对此一无所知。她睡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来,睡眼惺忪,竭力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她有些微愠,即使在睡梦中她的脑海仍是前世各种刻骨铭心地记忆片段来回穿梭,不得半刻消停。 旁边的匪首也是不知何时醒转,正好对上裴三。四目相对,略微有些尴尬。 车里还是飘着股檀香味儿。 此刻醒了的裴三一只手拄着下颚倚靠车厢,回过头想了想之前所作所为。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拥有肆意发出伪声的能力,就好像已经练习过无数次了那般熟练。以及腾空一跃跳上树梢的能力,更勿论又在跳下来的过程中顺带完成高难度击伤指定目标的动作。 前世她是传说中用爱发电的法医学研究僧。就是那个除了特定机构根本没有其他就业前景的专业,死前不久她还在惆怅将来毕业了没熟人关系安排工作怎么办 她对人体各个结构无比熟悉,也是专门研究过人体应激潜能的论文。不过这并不能科学解释刚刚的一切,这不科学啊!转念一想,历史车轮碾碎了很多“并不科学”的体系,被风一吹飘散的渺无踪迹,现代科学根本无从下手。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按照那封随身携带信笺上所书,若她醒来,应当刚好在“二月八”这天抵达魏州,前往城西兴化寺,之后就没了下文。没有任何理由的指示裴三一阵无语,现下也别无它法,只好继续营造成功力高深莫测的中年大叔的身份去探一探究竟了。 “多谢大侠只是击晕而非劈断脖颈用力精准留了小人一命。”身旁匪首发了感谢不杀之恩的声音,中止了裴三的头脑风暴。 裴三没有搭话,默默抬头定睛望向了远处,依稀看见那儿城楼上赫然挂了写着“魏州”这两个遒劲有力大字的牌匾。 魏州地处大唐河北道南部,一来政治地位不如长安c洛阳重要,二来商业地位不如成都c扬州繁盛。但有一句俗语在河北道极为流行,即:“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要说她有何等能力与长安相提并论,这就不得不的提到藩镇了。 玄宗皇帝在位时期爆发了安史之乱。朝廷虽历经三帝八年,调用全国各地军力资源勉强平叛,但割据局面仍在,为了快速平叛就地分封从叛军倒戈的官员为藩镇,他们之间互相攻伐c吞并,最终形成几个较大的藩镇控制地方,牙军即指藩镇手中控制的军队。 其中以河朔三镇,魏博c成德c卢龙为首,魏州即是魏博节度使的治所。他们拥兵自重,世代世袭,根本不服从朝廷诏令,更别说给朝廷缴税,不搞事就不错了。比如魏博的现任节度使田绪,就是比较温顺的。 田绪的前任是田悦,是为魏博第二任节度使。这位兄弟一上台就开始搞事,得到了朝廷诏令周围各方藩镇讨伐瓜分的特殊待遇,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虽说田悦为人处世很是不堪,打遍四方全是输,把朝廷的黄河以北削藩布局搅得一团浑水,白白耗费了二十年没有丝毫起色但是魏府牙兵的“威名”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打了出来,能公然跟朝廷武力叫板n次还让朝廷捏着鼻子给他加封郡王头衔的也是别无分号。 虽然他当晚就凉透了,当然这是后话。 魏州拥有着足以自保的武装势力,还算开明的统治当局,因此人口并未由于战乱流失太多,尚且算是稠密。毕竟实力较弱藩镇的民众总是往实力较强的藩镇迁徙的,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嘛,那弱势藩镇一不小心就给围城一看到围城就想到断粮,就想到饥荒,就想到人吃人。 不多时,商旅已经到达了城门下,此时出入城池的行人寥寥无几,几个守城军士横七竖八地畏缩在城门两侧,极个别眼尖的见了如此浩荡的一支队伍前来立刻站的笔直。 钱惟庸上前去交涉一番,遥指了队列两旁群匪,简略说了一二,把那守将模样男子说得心花怒放,满头满脑都想着升官发财走上人生巅峰,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只是当他仔细瞧了被拉扯下来的匪首正脸,前一秒还在谈笑风生的面容此刻竟有些扭曲,给本来还算周正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狰狞。 就好像钱惟庸当众朝他嘴巴里塞了一把蟑螂强迫他吃下去,他还得强撑着笑脸曲意逢迎般得那么狰狞。 尴尬场面持续了几分钟。 “啊哈哈,放心好了,钱管事,这批贼人我定会移交府衙依律行事。” “哎呦钱管事放宽心啦,我们魏州向来严格按照大唐律例,对这种知法犯法c屡教不改,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的猖狂劫匪严厉惩处!” 饶是守将拍着胸脯保证,钱惟庸满脑子都是他这张扭曲地似乎即将抽筋的惊悚面孔,久经考验的人精老狐狸的双腿竟是有些微颤。 下一刻却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钱惟庸和守将同时别开了脸,不再对视。一旁围观的裴三心中毫不怀疑这两人再这么对视个几分钟,全都得死,一个都跑不掉。 一个是面部神经抽搐过度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另一个是被前者吓出了心脏病而亡。 好一会儿他们才各自恢复了心神,群匪被守将差遣的副将领进了城,插进一条小路不见了人影。裴三见势跳下车去,掂量了下手中几颗暗地里找了钱惟庸索取的银两,朝那守将凑上去,道:“军爷可知,前些日子那伙入城阵仗很大的洺州人是什么来历?” 二人靠到一边的角落里,钱惟庸竖直了耳朵努力偷听。这守将剧烈咳嗽清了嗓子,想要恢复些许威严,他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那已故的李抱真李府君1?” “可是节度昭义,大破叛藩的李太玄?”裴三脸色一滞,这个李抱真在她印象里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 “正是!”守将瞥见四周并无什么闲杂人等,屏退了左右士卒,不着痕迹纳了银两。 “这伙洺州军领头的名唤元谊,他本是朝中重臣昭义节度使李抱真的副将,后来兼任了洺州刺史。李抱真可是一员名宿,为朝廷征战四方,年前才死守潞州抵御乱兵袭扰。可在此之后李抱真没过多久突然神智错乱,服食金丹过量一命呜呼。近来这江湖传言越来越邪乎,据说是跟一件兵器有关,传说得此兵器可得天下无双权势,顺带延年益寿,咳咳金枪不倒。但若是自身没气运镇住那物,就会反噬主人。” 守将的声音在裴三耳中有些刺耳,尤其是金枪那句她熟知性与食是正常的人体生理欲望,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推动社会发展,文明延续的重要环节。但一想到很多男子满脑子都是如一千度年后鲁迅说的那样:“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不可描述),立刻想到(不可描述)”。对此裴三的潜意识里总是有股难以说明的不适c失落感受,甚至还有点痛? 那守将继续絮絮叨叨说着,李抱真抵御叛贼时州府军资匮乏,军心似水,民动如烟。州中有位得道高僧深受百姓信任,李抱真对其声称挖了一条逃生地道和道场连通,只要和尚配合做一出焚身献佛的戏码即可,等火烧起来再偷偷地从地道脱生。 很快他命人在道场上堆积木柴c油脂等燃烧物,布置好了场景,又领着和尚进入地道观看,藉此打消疑虑,随后高调向城中散播消息。 那道场日夜焚香,信徒齐声高诵梵歌,场面甚是神圣。到了日子,和尚手捧着香炉登上搭建好的祭坛宣扬佛法,李抱真率领大小官员顶礼膜拜,带头施舍钱财,藉此号召全城妇孺百姓慷慨解囊,所筹得财货不可计数。待到七日法事结束后点燃祭坛,然而他早已悄悄令军士将通道堵死。 和尚被活活烧死,不知道他死前有没有几分挣扎?不甘?悔恨?李抱真如愿以偿得到资军钱财,解了燃眉之急,顺便拿到了他期冀已久的佛骨舍利子——用以作为引子炼制兵器,就是一切的源头了。 李抱真之子李缄年幼无能,成为元谊随意摆布的傀儡,这兵器落进了元谊之手。元谊意欲拥立李缄为节度使,籍此控制整个昭义军,不过遭到昭义军都虞候王延贵武力威胁,这才没敢轻举妄动。朝廷对王延贵很是赞赏,赐名虔休,擢升其全权负责昭义事务。元谊既见权谋不成,不甘心就此屈居人下,上表请求分割磁c邢c洺三州另为一体;一边厉兵秣马严正以待。 守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环顾左右,见一辆马车将要入城,脸色一凛,噤了声。 裴三斜眼盯着马车细瞧,上一面印着行书字体的“元字”旗帜迎风招展。她捋着假胡须问道:“就这么完了?” 元谊后来夜奔魏州,只能说明又发生了激烈的斗争,并达到威胁身家性命不得不离开的地步,否则以他霸道的心性,怎会舍得放下自己的基业投奔外人?再亲近的势力到底不如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老巢安全。 守将压低了声音继续诉说。他的声音本就沙哑轻浮,如此一来这个角落更是流露出一股猥琐的气息 朝廷又不是傻子,爽快地拒绝了请求,元谊当即发动叛乱。实际上已经拥有昭义节度使权利的王虔休调遣遣磁州刺史马正卿亲率裨将石定蕃手下五千兵马讨伐洺州,石定蕃半路带着二千士兵叛变归顺元谊,大大扩充了元谊实力,马正卿为稳固军心退还磁州。此时的元谊羽翼渐丰,无奈之下朝廷诏令元谊为饶州刺史,元谊并不满足于此,爽快地拒绝了诏书。 王虔休整备了些时日,亲率昭义数万军队攻打洺州,引水大淹洺州。元谊献城诈降,斩杀数千入城士兵。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在数倍于己的绝对优势兵力围城下,元谊拖家带口弃城逃遁,与石定蕃携洺州五千士卒及其妇孺百姓万余人投奔魏州。 马车终于行至二人跟前c裴三看见这车夫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状似风年残烛,但握着缰绳的那双手遒劲有力,骨节粗大,好一个深藏不露。她的视线上移,不偏不倚一阵风吹过,仿佛是早就演练过千百回的剧目,恰好撩起帘幕。 这马车空间宽敞,看上去装一个商队马车完全绰绰有余。里头陈设雕饰也没用过于华丽,恰到好处。车中有二人,一个是年轻瘦削的男子,看气度是元氏子弟没错了,不过看不出是元谊己出还是偏房子女。一个则是年幼女子,她坐在木质四轮车上,长发如瀑般披散身后,只留给裴三一个背景。 再寒暄一番,众人集体入了城,裴三正欲别过管事,独自一人去往城西兴化寺。 “还请裴先生不要丢下我!”后方传出一阵幽幽声音,夏姚跳下车,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朝裴三的方向挥手。 “呃”裴三挠头,不知所措。 夏姚一路小跑,还作势跳了两下显摆,喊道:“我家韩推官请我务必保护好裴先生,进了魏州城我就是您的仆从!那些伤不过只是些皮肉伤,不妨大碍!”那张憨厚的脸上洋溢真挚,一副不随裴三誓不罢休的样子。 “您可以不管我,但我是一定要跟着您的!”眼瞧裴三绷着张棺材脸,一言不发,夏姚急了。 老狐狸钱惟庸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摇头晃脑,一副看戏模样。前头是裴三看戏,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了。无奈之下裴三只得敷衍点了两下头算作应予,转过身迈入城中,加快了步伐。 她不愿被人跟着,那样很是麻烦,迟早会暴露真实身份,不便行事。 直到确定与商队人马完全脱离,裴三寻了个无人之处,压低了斗笠,扭过头问话。 “直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夏姚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解开衣裳,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他的伤口主要集中在肩膀和手臂上,那两下蹦跳令伤口有些撕裂,简单包扎的布条泅出血迹。随手扯开布袋,朝伤口洒上药粉,这药粉似乎有止血功效,夏姚痛得龇牙咧嘴,缓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到。 “韩推官告诉我那伙人跟寺庙脱不开关系,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在下不才,倒是有几分武艺可添作帮手,况且裴先生对城中一无所知,有我在也会方便许多。魏州有两座寺庙,一座是城西兴化寺,一座是北门外的压沙寺,裴先生准备先去哪儿?” “带路,城西兴化寺。”果然,夏姚一番话印证了她的猜想,那伙贼人身上的檀香甚为浓郁,绝非普通民众在佛教节日随便逛逛街就能沾染上的,这只能说明群匪与佛寺有些无法割裂的联系,而一切的巧合又指向了数十里之外的兴化寺。 裴三血液中莫名跃动一股兴奋,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了。 裴三跟着夏姚行进,一路上走走逛逛,想起先前那韩推官似乎对佛教很是厌恶的样子,她无法理解。作为一个现代人,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长期生活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这个国度自推翻了腐朽的旧时代统治者后,初期一段时间内对于所有宗教进行严厉打压——无论是本土的道教,本土化的佛教,还是外来的天主教c新教;甚至是原始泛灵信仰。那段时期里这些宗教信徒们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生存,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 再往后即便是经过了拨乱反正,宣布尊重公民自由宗教信仰权利,但绝大多数的公民自幼接触无神论,再难有什么机会去皈依宗教。 “喏,前头就是兴化寺了。这寺庙地处城西,占地规模极广,有一南一东二门,今日正巧是二月八,晚上的庆典会在正中前殿的广场进行,裴先生您说咱们先混进去看看能不能探到那伙人的线索?”夏姚伸长脖子确认了下说道,“不过今日街上巡防的差役有些多,先生可把那柄剑藏好咯,否则免不得一番盘问,遇上脾气差些的惹出了动静就不好了。” 裴三应了,将头上斗笠压得更低些,低调,低调,方能成大事,她这般对自己说到。那布包就抱在怀里,长剑的微微寒意透过层层布帛渗入她的心脏,令赶了一个多时辰路程燥热的心平静下来。 二人迈向兴化寺南门,大门是门面所在,修得甚是大气。门前摆了两尊约莫三尺子大小的弥勒菩萨和四天王塑像,重檐门漏顶上两侧斗拱正中悬着“兴化寺”的牌匾。从大街到门口有七七四十九层台阶,皆是大理石材质,放在此时已是用料非凡。 临近寺庙,夏姚突然捂着肚子,脸色凝重,吓得裴三以为他血崩了,结果只是肚子疼,跑去如厕。她只得独自进入兴化寺。裴三没什么贵宾请柬,穿着打扮又是平淡无奇,因着人生地不熟,向迎客沙弥问路都被投以鄙夷一视,不耐烦的指了个方向。此时进入寺庙的百姓越来越多,她只得顺着人潮往前走着。 沉闷的石钟轰隆响了九下,似是宣告了些什么。裴三被人群推搡着挤到了前殿正中的广场上,台上高僧已经入席盘坐,广场前部摆放了数尊一尺佛像和几列架在鼎中的莲灯,呈十八罗汉位置布置,仪式的执行者依次入场。 庆典即将开始,她东张西望,发现夏姚还没回来,有些焦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 案发现场 如今已经是早春时节,冬季气息尚未完全消散,比如黑夜降临特别早。 巡街使周蔚抱着双臂斜倚在兴化寺东门大街上的一颗古树旁,百无聊赖。他歪着头用一双有些疲倦的眼睛带有一种探查意味的眼神扫视过往的每一个行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c神色慌乱的路人。只要不是战乱时节,在每年的这个日子官府对此附近一带加大巡查力度已经成了定制惯例。大抵都是抓到些手脚不干净,小偷小摸的扒手儿,敢和百姓正面冲突的劫匪已是很为罕见,更别说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行凶伤人的暴徒了。 其实这个时节很是太平,刚过完年,天还没转暖,就是流寇c江湖大盗也该美滋滋地把这个冬儿给过完了再出门行事。愿意在这天气,这么晚的时间来寺庙观礼的,除了平民百姓就是平民百姓了。 只是今天,周蔚莫名觉得有些不详,身后一阵阵发寒,这些征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小心行事。他已经对手下捕快人马吩咐了一遍又一遍:“东边西边的疏漏处都给我看紧点!遇到可疑之人不问缘由一律带走,先关起来再说!”。 他背后的兴化寺始建于北魏时代,是个颇有些渊源的古寺。那时的当权统治者有自己的语言而无自己的文化,早期太武帝拓跋焘动用暴力手段捣毁佛寺,屠杀僧人,但当时国家中大小官员贵族皆笃信佛教,不久之后拓跋焘遇刺而亡,壮年饮恨。兴化寺正是在拓跋焘之后几乎将佛教定为国教,大力兴建佛寺时诞生的。 就在周蔚脑袋一团乱麻,东想西想的时候,周蔚身前突然窜过来个熟悉的身影,满脸尽是谄媚之色,原来是他的手下齐一清。 齐一清比周蔚年长二十岁,名字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长相也算清逸俊朗,又会作诗附庸风雅,倘若对他一无所知还真有可能被这名字骗了去。可人却是个“滥人”,吃喝嫖赌,样样均沾,尤其好赌。浪荡的这么久还没被催债的打死,原因只有一个,他屋里的婆娘是个牙尖嘴利的,而他又特别怕老婆,算得上是百依百顺了。而他老婆只要一发作,他赶忙就会想尽办法讨欢心,哪还顾得上吃喝嫖赌。 周蔚见了齐一清这张脸更觉心烦意乱,提手就像招呼他赶紧滚远点。 齐一清满脸堆笑,指了指压低了声音说:“周使君啊,不瞒您说,近来家中拙荆又看中了一副首饰,我这是实在没办法了,还请使君宽容则个,施舍些银钱。” “恐怕急用钱的并非你的夫人,而是你自己吧!”周蔚似笑非笑道,被搅了兴致的脸上布满阴翳。 齐一清一惊,不待他再开口,周蔚又说:“瞧瞧你头上那道印迹,只怕昨天又给人堵在赌场里打了一宿?” 齐一清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此刻竟有点可怜,他的额头上有道比碗略小一点的圆弧状深红色印迹,只怕被人狠狠将头按在卡罩住骰子的木筒上了,这么长时间没消,是创的不轻。 齐一清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他并非目不识丁的莽汉,是读过圣贤书的,也知道久赌必输这些道理,但这么多年就是戒不掉这个好赌的习惯,手头有点闲钱就想投进那销金窟里,去做那一夜翻身的大梦。 周蔚从随身的钱袋里摸出些碎银递给齐一清,无奈道:“我也知你的脾性,没什么大奸大恶的心,只是这赌字终究会让人变得往恶靠去。” 齐一清咧嘴憨憨笑了,满口应是,说着奉承话,从怀中掏出一封烫了火漆的信笺晃了晃,道:“哎,这是刚刚来的路上撞见个黑衣男子,让我交给使君你的。” 周蔚眉头一紧,果然这诡异的直觉应验了,差事撞上门来了。他接过书信,当着齐一清的面揭开火漆,取出信笺,看了上面的字,当即大惊失色。 他急忙招呼了人冲进兴化寺,直奔庆典现场。 ————————场景分割线———————— 正当谢风漪c宋平c裴三c夏姚c周蔚c齐一清c僧人c百姓们众主持仪式的魏州实权者和执礼者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齐聚兴化寺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注意到寺庙大殿后院茅厕附近闯入了个一身劲装的汉子。 他屏息贴着茅厕墙根处,一来为了抵御这陈年累月堆积的排泄物散发出的恶臭,二来为了隐匿自己的气息。这汉子察觉茅厕中的人传出动静,似乎是解完了手提上裤子扎紧腰带意欲出门,他将双手运气凝作手刀作势举起。 汉子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小小一方茅厕,丝毫没注意前方突然出现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和尚,这和尚还没剃度,是个带发雏苗。汉子急行两步,劈下手刀,和尚应声倒地,茅厕里的人一惊,也应声传来喝骂:“哪个小兔崽子在外边儿蹲墙角?想干什么!” 汉子有些气,但耳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很明显附近有人在靠近,口中似乎还在呼喊着:“师叔!师叔!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那边都等着你安排呢!”。汉子顾不得愤慨,他赶忙将小和尚一身布衣扯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这小和尚长得跟青菜芽一般瘦削,个子挺高,一身衣服竟出奇地合贴,而后将□□的小和尚随手丢进空木桶里,盖上盖子。 做完这些后,那茅厕里的管事和尚刚好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并无什么偷窥之徒,只见那汉子提个水桶行走,状似挑水,也没责备什么,招呼道:“你,对,就是你,跟我过来!”。那汉子纵使万般不愿,也只得依言行事,丢了水桶跟着管事和尚匆匆往前厅走去。 汉子憋着一肚子怨气无处释放,一路上又是委屈求全,管事和尚那张连珠炮般的利嘴一路上就没停过,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教训年轻小和尚一些经验,念叨着你待会到了地方可别被那阵仗吓到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云云。汉子就在管事和尚眼皮子底下伏低做小,恭敬地连声应是。 其实他对于自己今天为何要来蹚这趟浑水也是迷迷糊糊地。 他出生在一个名气仅局限当地小镇的小门小派,他的师父兼掌门人立志要将门派经营发扬光大,直至可统御江湖半壁江山,至于另一半则是已经被近二十年才新崛起的摘星楼牢牢掌握,难动分毫。不过等他年少外出历练五年,再回小镇后,只听人说那个门派已经在四年前被摘星阁分舵派人屠灭满门,一把火付之一炬,原地只剩下些许断壁残垣,没人敢去收拾。 他想办法弄了几束白花放在遗迹门口吊唁故人,呆呆地跪了一天,直到天色晦暗,四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点点火把亮光。有个女子平白从半空中飘落下来,她说:“有如此非凡之天资的人才,上一个不知道是生是死;眼前这个,门派驽钝耽误了练武的最佳时机,身子是活的,却不知心还在不在,姑且试上一试。” 她叹了口气问他:“我叫郗迟,你帮我做事,我帮你复仇,摧毁摘星阁。如何?”他仍旧是那般呆呆地,点头,随即就被那女子揽入怀中,轻抚额头。那女子的臂膀拥着他纤细而有力,好像他是女子,而她才是汉子。 再往后,就是今天的这桩差事了,这是他第二个任务。郗迟令他潜入佛寺,乔装打扮成管事和尚,借可临时掌控全局的便利权限,保护二月八的庆典上不要出任何乱子,就算出了乱子也不要有任何目标宾客被袭击,就算被袭击了也千万不要死亡。 “哎,我说你想什么呢,打起精神来,马上到前殿后厅了。待会啊,你就跟着其他弟子一起,按顺序将这些火把交给特邀来引燃佛灯的宾客,听见没?”管事和尚终于说上些有关主题的话了,汉子暗暗在心里重复了十遍,牢牢记下。不知为什么,自从那天被郗迟救走后,他眼里的天就常常是一片灰蒙蒙,看不到任何光彩,除了她下令的任务,因为这关系到复仇。 “弟子记下了,师叔您尽管放心好!”汉子不得不作出一番符合小和尚身份的回答说辞,这嫩装得心里一阵恶寒,好像还待在师门里无忧无虑的时候,天天被师父喊“吃饭了,吃饭了”,他应到“来咯,来咯”一样。 寺庙正中的钟楼上有几口石制钟,平日里报时辰也就敲一敲那小一些的钟,只有当城中发生大事时才会敲响最大的那口石钟。此钟,此刻,响了整整九下。 五十四个青壮和尚依三角状分布,协力抬起布置在前殿广场上的那十八口罗汉佛像,绕划定路线行进,百姓狂热夹道迎接,此名曰“行像”。 兴化寺主持法肃和尚带着一众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列席与前殿檐下右侧,而左侧就是魏州州府头头脑脑的人物了,有聂氏派出的司法参军聂道俭,田氏派出的押衙田弘正,代表官府的掌书记蒋正己。两边人碰面,互相寒暄客套一番,各自入座。 魏州州府权势官员桌案上摆着酒肉倒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帮子“德高望重”老和尚桌案上也摆着酒肉,他们身披袈裟,脖颈上还挂着珠串,确系高僧无疑。 最上首席位左右两列长排是贵宾席位,这些位置都是能够清晰观察到广场中央随后的燃灯仪式景象的,谢风漪携着徒弟宋平赴约。她打量着整个场地,却无心揣摩每个见到的可疑人员的动机,她的心头时不时有个虚影晃过,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台下的裴三见夏姚迟迟不来,也别无他法,只得独自窥探情况。再见到这帮酒肉和尚入席之后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免有些奇怪,戳了身旁一位四十多岁年纪的大娘问了,那大娘对行像狂热欢迎的兴致还没过去,依旧用那副语气回答道:“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和尚啊,素食没有倒无所谓,但那酒和肉都是必不可少的,说是酒肉从他们腹中经过,高僧便可超度它们,将福祉带给所有碰过这些酒肉的人!” 裴三有点无语:“大娘您这是听谁说的?” “我年轻些的时候,约莫十多年前吧,有伙西边说是长安逃亡过来的妖僧,他们居然敢斥责这兴化寺的高僧,说他们喝酒吃肉等于杀生,是犯戒了,可我从来就没听说过和尚要戒酒戒肉啊!最后那货妖僧眼见骗不到人,往北跑了,据说半路上遭了如来佛祖显灵,将他们全部灭了!” “”这些话语已经超出了裴三的认知,很明显,兴化寺的这帮和尚不是传统印象里严于律己c吃素念斋的和尚,至于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还有待探究。 行像绕场九周后结束了,之后轮到“燃灯”环节,这是庆典的最高峰。呈列好的十几余口大鼎中立着莲灯,这莲灯姿态挺拔,做工精巧非凡,鼎前各自架了高台,每个高台上立着个人。有幸执此仪式者,甚为永耀,这些人有些是抽中的虔诚信徒,有些是为佛寺捐资数额甚巨者,有些则是各实权家族青年才俊。如此安排,不乏讨好笼络城中各方势力的意味。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那高台上鹤立鸡群的人,他们此刻汇聚了成千上万道目光,不少人已经兴奋的抖起身子。先前那汉子听了管事和尚的话,混在年轻和尚中入场,这样反而离保护目标更近一步。年轻和尚只要将手中的火把递给高台上的人,完成燃灯仪式,一切结束。 这一分钟的路程好像走了半辈子般漫长,汉子干涸了很久的心一下子兴奋到了难以形容的境界,他似乎已经看见了摘星阁灭门时的场景,所有的所有在强烈的心理暗示下简化为一个动作,那就是——将火把交给眼前高台上的人顺利完成仪式。汉子抬起头来,望向高不可攀的人,此人恰好是郗迟给他看过的画像上保护目标之一,就是他了。他离他这么近,先前高不可攀的想法不知何时已然划为泡影,仿佛咫尺间伸手就能触碰到了那人。 只要,他不死。 这是前殿广场侧面冲进来由负责外围警戒的周蔚带领的官差,言称有人命关天的要事须进入禀报,而负责内部警戒的衙役则义正言辞的拦住了他们,双方爆发冲突。 这个小插曲没能影响到仪式的进行,毕竟那十几号人的声势远远比不过将广场围的严严实实地数万百姓。只是谢风漪注意到了动静,借故起身去了解下情况,裴三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真切些。 汉子举起火把时细细端详,略有感慨,不愧是给权势子弟用的东西,连这火把上都有几道鲲鹏纹饰,等等,纹饰! 他慌张地环顾左右同行和尚,盯着他们的火把上看,却并没有看见任何纹饰!然而此时那高台上的人已俯身接过,从容淡定的举着火把,端的是气度不凡,他听从主持和尚发出号令,将莲灯点燃。 正当汉子以为一切结束之时,就像从另一个平行时空虚幻地传出缥缈不可闻的声响,击碎了他的梦。此人竟似失了魂一般,从高台上坠落进盛放莲灯的鼎中。 莲灯被撞断倒落在鼎中,火把也落入鼎中,他整个人就像淋了牛油一样,鼎中倏地窜出约有一丈高度的火苗,却传出没有半点呼嚎c挣扎地声响。场面凝固了,所有人先是一愣,而后百姓们乱作一团,甚至有人因跌倒遭众人踩踏,席案上的和尚脸色铁青。而聂道俭和田弘正素有调兵遣将的经验,又是身居高位,临危不乱遣人探查,反观掌书记蒋正己竟是抱头缩到了桌案下面。 那汉子突得一下顿在原地,似是脑袋里有根无形的弦断了,只剩下一片嗡嗡响声,无限循环重演方才的画面。眼前的焰火,与他没亲眼见过,但脑子里浮想过无数次的门派灭门后焚烧惨状重叠上了。 阻拦周蔚的人停了,一行人得以奔向事发点。谢风漪不慌不乱地踏着步子凑近那鼎,身后是瑟瑟发抖的徒弟宋平。夏姚终于出现了,裴三勉强越过人潮,向他挤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 案发之后 谢风漪就这么踟蹰向那方鼎走着,这段路并不算长,但对她而言却好像又走了整整十年那样漫长。她的脑袋里闪过很多念头:比如,鼎中之人是不是她要等的人,不过转念一想根本不可能,不说外貌长相相差甚远,那人根本没有机会成为执礼者;又比如,鼎中之人跟她有何关系,暗中摆布的人在哪?她又在哪? 谢风漪每行一步,脑中就浮现出过往时光。 裴渊每次习武被她师父弄得伤痕累累,就会跟条咸鱼一样瘫在街坊附近的树下放空脑袋,全身心投入到发呆事业中去。裴渊的师父很是凶恶,只是听她从来没见过父母,师父自幼扶养她很是不易,严苛狠戾全然是希望她快些武功大乘。 时而又在河边青草地静静坐着,听她唱起那些从未听过的“歌曲”,裴渊最常唱的一首歌似乎叫《鹿港小镇》,她总是故作出深沉沙哑的嗓音——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在梦里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镇,庙里膜拜的人们依然虔诚 她不懂什么是鹿港小镇,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州府叫台北,且那旋律和格调是亦从未在乐府乐师或是梨园子弟处听闻过的,音入耳中却又出奇地和谐,裴渊又说没有“伴奏”,唱得很是一般。女孩青涩呢喃的音调自是唱不出歌词那种深沉眷恋的感觉,但在她的心里撩拨起了丝丝涟漪,正如她的名字“谢风漪”中的那个漪字,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 又曾拿着铁匠铺打制的几柄远观模样酷似,近看造型各异的器具,她说这些器具可轻易划破尸体,断筋剥皮,挖洞刺孔,无所不能。她们还想抓只兔子试验一下,不过彼时二人能力有限,跑了很远折腾地筋疲力竭也没能成功,她们互相依偎着在野外宿了一夜。裴渊说,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不知为什么,就是那种分开了,心里会怅然若失的感觉,她僵硬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那人有没有看见。 “无论你是否记得我,只要你出现,至少我还有机会唤醒你,不是吗?” 最终,这些纷扰思绪重又回归本源,与先前那汉子的想法完全相反,她暗自庆幸这大典总算被掀起了惊澜,而非平淡结束,这代表着变数,也代表着希望。谢风漪只瞧见鼎中的大火还在烧着,那人浑身上下已是缠满了火舌,一动不动,一副没救了的样子。 周蔚带着人马冲到了那事发鼎旁,差役围得水泄不通。已有机灵的围观和尚去了寺庙殿院打水,不过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水桶,回来禀报,周蔚别无他法,只得指派差役去武候铺取溅筒。 武候铺是布置在长安洛阳却建有治安消防组织,分布在各个城市和坊里,这种武候铺设置在大城门一百人,大坊一百人,小城门二十人,小坊五人,在全城形成一个治安消防网络系统。时至中唐,各地稍微有些建树的州府也都有样学样的设起了武候铺,防火消灾。 不过等差役取回来灭火设施的时候,火已经自行熄灭,那人烧成了一坨焦炭,只能依稀看出还有些残存的“人”形。 “这人是谁?”周蔚朝面前被差役拘来的管事和尚问到。 那管事和尚不复之前的傲气,只瑟瑟发抖:“是是是元都候家的长子元昶。”元都候就是元谊,都候全称都虞候,只有一方藩镇节帅的亲信武官才可获此殊荣,这是节度使田绪为表安抚赐予元谊的官职。 先前钻到桌案底下的掌书记蒋正己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整理了凌乱的衣裳,双手叉腰饶有性质地看着,嘴里还阴阳怪气地念叨着:“哎呦可怜这元都候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周蔚脸色刷一下变得跟席案上的高僧一般铁青,离奇死难者竟然是魏州实权人物之子,那么此事牵扯的方方面面可就广了,他能做的无非就是听从上司命令行事。 于是带着探寻的眼神朝司法参军聂道俭看去:“聂参军,眼下要不就先把此地先封锁起来,以免宵小妄动?” “这里是兴化寺,不是什么乡野破庙,能有什么宵小之辈?”不待聂道俭回应,席上的主持和尚法肃坐不住了,他一把起身说到,“依我之见,这元郎君想来是平日里亵渎佛祖,今日是佛诞日庆典,他如此离奇地被烧死哪里是什么人为?” “我看分明就是天谴!也好告诉那些不尊佛祖正朔的狂徒,是什么下场!” 法肃一番话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死者身上,顺便贬低了下兴化寺宗派不同的压沙寺。压沙寺本也是在魏州城内的,虽同属佛门但所奉宗派不同,在兴化寺势大之后很快对其打压,直至赶出城去苟延残喘。 聂道俭没理那帮和尚,向周蔚点了点头,眸子不带一丝感情,豁然间,他发现一向深居简出的谢风漪竟也在场,有些诧异地问到:“谢捕快,你有什么看法吗?” 谢风漪刚走到那鼎的侧面,打量里头的情景,摇了摇头说:“单凭眼睛观察这里并不能看出什么,在下只觉得,今日之事必然是有人设局所为,而非主持和尚的什么怪力乱神之说,主持和尚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出家人不打诳语?” “聂参军,你说为何偏生这么巧遭难是元都候家的郎君,又是在这样一个场合,死法也如此奇怪,这些都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眼下还需仵作检验方能勘探出些许蛛丝马迹。但现下城中仵作稀缺,前几天衙门的老仵作陈伯告病回乡休假去了,府衙里只有几个年轻的后生仔,经验不足,恐怕难免有所疏漏” 聂道俭挥了挥手:“这倒没事,但凡能看出一点破绽都对破案有所裨益,让他们放手去验就是!但一定要保证查验结果绝无纰漏,切不可冤枉了无辜之人。” “至于寺中的大师们可暂时回房休息,大师素来德高望重,想是不会参与此事,但也不会惧怕接受官府盘问调查吧?” 那法肃喉咙动了两下,似是想再辩驳些什么,却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只得摆了摆手,带着一众和尚退出场中。 的确,按照聂道俭所言,行的正,端的直,德高望重的大师自然不怕区区俗人盘问调查,这无形中的一捧一踩实属高明,谢风漪暗叹一声。 那边的周蔚则是安排齐一清急忙回府衙传唤仵作,但齐一清的肚子此时突然不争气了,周蔚满脸嫌弃的将人赶到一边去,正欲另寻人去。 不料突然有一男子骑着匹鬃毛棕黑的狂奔至场中,他说:“不用麻烦了,人,我已经带来了。”说罢将马后背上颠得七荤八素的一年轻男子扔了下来。 “我们刚刚在街对面酒楼顶楼吃酒嗝,就看到这边似乎出了嗝,什么事,我寻思着嗝,田家小子学了点仵作技艺,就带了过来看嗝,看能否派上用场。”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狂打酒嗝,显得很滑稽。 “哼!”聂道俭有些气,却不好方面发作,只得闷哼了声。 这骑马男子正是他的宝贝儿子聂文,他有两儿子,各取名为聂文c聂武,可二人的兴趣爱好却恰恰相反,聂文好动擅于武,聂武安静醉心文。好动也就算了,这次带来的竟是失踪了半个多月的节度使之田季安,还把人粗暴地横放在马背上带过来,实在无礼至极。 田季安贵为魏博节度使田绪唯一的儿子,生来就含着金钥匙,可年幼时亲娘就病死了,他被交由朝廷派来和亲的嘉诚公主抚养长大。 嘉诚公主极力教导他对朝廷要尊重,对百姓要爱护,最好将来把魏博干脆拱手送给朝廷,是以他听到父亲再来□□只觉厌烦。偶然间得空去刑狱参观,他看见老仵作陈伯正在解剖死亡犯人的尸体,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兴趣,近来天天跟在屁股后面着学,最近陈伯抱恙,他还想跟到陈伯家里去继续请教 掌书记蒋正己继续讽刺道:“荒唐,简直荒唐!”毕竟是节度使家的公子,他也不好管教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由田郎君先验验看,但府衙的差役也调过来,协同验尸!”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的押衙田弘正发声了,他是田氏中人,由他来管教田季安再合适不过,姑且就让小子验一验,顺带敲打敲打。 差役们戴着布套协力将焦尸抬了出来,有几个人抬完就跑到一边吐去了,倒不是气味有多难闻,着实是视觉冲击力过于恐怖毕竟不久前还活生生的同类片刻间成了这副模样 没过多久,府衙的两位年轻仵作也到了,尚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伸长了头看戏,另一边的裴三带着夏姚混在其中佯装百姓,看这情况是要现场验尸,她有些兴奋,毕竟仵作可算得上是她的祖师爷,且在古代环境下仵作地位低贱,若不是生活所迫没人愿意从事这个行当。 他们要在不能解剖尸体的情况下,把详细的检验结果报告给上司,充作断案参考,因此仵作要掌握许多人体知识,精通解剖学及药理病理,知道何处经络受伤便危及哪处脏腑,中何种毒便出现什么症状,判断越准确,对破案越有帮助。 那些已腐烂的尸体,高明的仵作也有办法验证,甚至根据枯骨的颜色来判断当初中的何种□□。但唐代的法医学尚且达不到后来宋c明那样的高度,也没用像宋慈那样的高手出书立著以供参考,归根到底还是只能凭借经验,若是碰上了太过稀罕的尸体,只得一筹莫展。 田季安带着两仵作迈步走向那焦尸,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的你,我只是想还你个公道探个真相,无意冒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 花有重开日 田季安同另外两少年脸上蒙了层布,以防沾染死者晦气或毒物,摆弄来摆弄去。不过十五岁左右年纪的少年,身量还没长开,但已经有股酷似他父亲田绪不怒自威的行事风格,不愧是节度使之子,众人就这么看着,没有言语。 谢风漪想要凑近些仔细观察,不过被她一身裙衫的宋平拦住了,对于眼前的娇俏少女一脸认真地说着“师父别去,这里脏”的阻拦,她还真怒不得,只得干瞪眼。 混杂在一群胆大好事百姓里的夏姚和裴三自然不会这么干看着,裴三看见了祖师爷们动手工作,起初是有些兴奋,结果仔细看了,内心无数吐槽:保护措施不到位,环境不符合要求,工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这么粗鄙,验个什么尸啊! 她问夏姚:“嗯,你说,这位是元家的大公子?那也就是说他们家还有二公子c三公子?” 夏姚答:“哦,是这样的,元谊是元氏现任家主,而他还有二房一弟,不过早些年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元贽,倒是没在外面沾花惹草,有什么其他子嗣。” “不过奇怪的是,元家大公子不知是自幼疏于管教,骄纵惯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自从入城以来,他成了城中酒肆c秦楼楚馆的常客,惹得元谊不喜,将其赶了出去,现居城外别院。” 裴三没再说话,而是隐约回忆起先前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两元氏家族进城的马车,马车上所载的男子,莫不就是那元家大公子元昶? 早不进城,晚不进城,偏偏赶上这样一个时间点。但的确,兴化寺邀请元氏子弟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是给足了面子,若派出二公子,则会给人一种轻视的感觉。因此纵使元谊私下再怎么不喜大公子,也不得不派出明面上的亲生儿子参加,这是符合逻辑的。 既然死者是元氏大公子,那么又是何方势力安排其死亡?莫非真是一场意外?但这样的场合,会不会太巧合了些?至于什么天谴之说,裴三是断然不信的,多年的法医学经验告诉她,这世上从来都只有意外死亡,或是他人行凶。 不过片刻功夫,那边的验尸已经接近尾声,正如裴三伊始所料,萌新就是萌新,不可能验出什么名堂来的。 田季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除去了蒙面布罩和手套,对田弘正说到:“呃,田叔,我看了半天,此人受到火焰炙烤,浑身焦黑,尸体呈手足拳缩的斗拳状姿式,此乃死前不由自主作出抵御火焰的动作护住己身之兆。这符合陈伯传授的烧死之征,所以我可以基本断定是被火烧死,而非还有其他玄机所致。” 另外两位年轻仵作也都点头同意,田季安接着说到:“至于元大公子为何会突然从高台坠入鼎中,这个倒是个问题,普通人正常情况之下绝不会自个儿往火坑里跳,那就要考虑元大公子可有身染会致人突然昏厥的痼疾,或是近来是不是患上了疟疾或是什么天行温疫之类的,加之大典场合肃穆,太过紧张而一时眩晕,坠了下去。” 田弘正点了点头,这样的“意外”说辞差不多也能安抚元谊了,只是若是他用心计较起来,又少不得赐个一官半职的安抚,倒是难办,于是问到:“当时在附近的人可有看出什么异常来?” 管事和尚道:“这容我去寻当时递交火把的僧人问下,或许会有些眉目。”说罢便跑去寻人了。 这时裴三憋不住了,连工具都没有,连尸体都没解剖,这也算验尸?生为法医如此草率,单凭简单的外表观察就妄下定论埋葬了真相,不能替死者开口说话,简直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与亵渎!用导师的话说:“没人干扰的验尸都不能仔细验查,那还不如回家卖红薯。” 她冲上去想当场验给田季安看,夏姚虚拉了一把,就没再阻拦。众人看着一身玄色衣衫,头戴斗笠,怀抱布包着的武器,这样一副侠客模样打扮的她冲过来都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一副看戏心态:说不定是自投罗网的弱智凶手,或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吧,毕竟谁会没事找事呢?也就由着她到了那具焦尸旁。 她蹲下身,才意识到自己也没有任何工具,刚刚纯粹是被突然升腾起的职业道德冲昏了头脑,还想教田季安什么才是真正的验尸来着,结果自己也这般粗鄙 不知为何,谢风漪的心情越来越好,自回完聂道俭的话之后,她的嘴角就一直挂着一抹淡笑。眼前这个身型高挑的男子或许就是破解一切的关键所在,她掏出那个自医馆取来的匣子,推动机关,赫然入目的是一个个由绸缎包裹起来的小巧精致的刀具。 这是十三年前,也就是建中四年时,谢风漪与裴渊在长安告别时互赠之物。当时的裴渊翻遍了身上也没找到适合赠予的物件儿,是啊,从来不喜好胭脂饰品的她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物件呢。 她支吾着说说“唔我留着这些刀具暂时也没什么用,有师父日日管制着,从没机会去将他们用在人身上。还要每天随身携带着,好累的要是哪天被师父翻出来扔了可就糟了!” “喏,就给你吧!”她下定了很大觉醒才说出这句话。 谢风漪噙着笑意走进那人,一边走着,一边卸下包裹刀具的绸缎,还想要作势阻拦的宋平被那笑闪耀地痴住,也就没动了。她弯下腰,将匣子伸到蹲在地上装死的裴三眼前,晃了两下,尽力发出她最柔和地声音说:“兄弟,这是不是你的东西的?” 眼前的身影似乎同十三年前的那个身影重叠起来,别无二致,谢风漪颤抖着c期待着。 裴三见了这头匣子的外表本来还觉得没什么,不就是个木质上好的破匣子吗?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待她仔细看清里头的东西,整个人被惊得口瞪目呆。 这这,这不就是现代法医最常用的几大件验尸解剖工具吗!前辈打造的遗产?难道意外来到这个时代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什么前辈不成? 裴三故作镇定地回答谢风漪:“唔倒是有些眼熟的,不过记不大清了,姑娘是从哪弄到这些东西的?” 谢风漪强自镇定:“此乃故人所予代为保管之物,相约重逢之时交还。” “啊,那不好意思了,这些东西的用法在下知道是不错,但这的的确确不是在下的东西。” 裴三内心:警惕警惕!故人?我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都不清楚,哪有什么故人,这人怕不是在钓鱼! 谢风漪内心:虚伪虚伪!这货满嘴没一句真话,心机要不要这么深沉?提防心要不要这么重? “喔既然不是故人,那就算了。”谢风漪故作惋惜,“哎,可惜了如此别致的东西,今天是约定代为保管的最后一天了,待会儿回去就扔了。” “哎,别啊!我说我说,你手上的东西应该是我那小师妹的。”裴三慌了,失去这些东西她就废了。 “实不相瞒,在下曾有个师门,自幼就是教我们这些奇技淫巧,便于验尸,促进仵作行业发展。可惜师门很早很早前就被其他势力血洗了,在此之前还有个师妹,她叫裴渊,而我是裴三,不过早就失散了,至今再没见过”慌乱之中,这差不多是最妥当的说辞了,至于裴渊,是她现代的名字,“这些东西就交给我吧!我会继承师妹的遗志,替死者说话!” 谢风漪问:“那么,你为何又这么巧,会出现在此” 裴三答:“路还不是想走就走,人还不是说来就来,缘分就是如此嘛!” 谢风漪无奈应允,暂且稳住人再说。眼前的所谓裴三,这一通说辞表面天衣无缝,但实际上纰漏甚多,很多地方纯属一家之言,无从考证。 而直到这时,裴三才接过匣子起身,看了谢风漪的模样,有点走不动路,这完全是她梦中情人的扮相!月白棉织裙衫加上马尾辫,靓丽与英姿飒爽的冲击组合,而更重要的是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巡街使周蔚见那侠士在地上蹲了半天,从谢风漪手上接过匣子就想凑近尸体,疾步过去阻拦:“去去去!没看见这儿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吗?你这是意欲何为?” 裴三挠头,不说古人迂腐,这些举动即使放到现代也是极大的不尊重了,于是一步一步地挪向远方,想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尴尬。 这时聂道俭看场面似乎也差不多了,挥手示意差役将尸体和这鼎收回官府,令众人散了。 此时,先前去寻问仪式上递交火把僧人的管事和尚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大喊道:“不好了,那小僧当时被人敲晕了!” “啊,不对,是呼呼。” 他差点一口气没咽上来,休憩了好一会儿才将语言组织完成。 “那现场的僧人是外人假扮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 人无再少年 “堂堂兴化古寺,疏于管制,竟还能生出如此荒唐的事来?”聂道俭有些怒,“你也不是不清楚,此次庆典意义非凡,如此大事既有外人混入捣乱,你们还一并推给什么天谴,倘若传出去,那这佛,还拜不拜得了?” 元氏本非汉人,而是南北两分时期的胡族后代,不过时至今日已经被汉化的差不多了,只是不知何时,皈依了太宗时从西域传入大唐的景教。 景教不烧香拜神,只崇拜祖先,反对一切化体玄说,最关键的是景教徒恪守食素准则。元谊向来对这些声称是佛教徒,实则糜烂甚于平民的酒肉和尚没什么好感,此事城中稍有些权势的人都晓得,主持和尚法肃那番话倒是有些偏狭了。 管事和尚浑身冷汗直流,一把失神倒地,慌慌张张地匍匐着蠕动想找个大腿抱了,被差役一左一右拎着胳膊拉起,但下半身还瘫软在地上簇簇抖动。 “哼!把他关押大牢,严加审问!今日时候也不早了,诸位就先请回休息吧!明日我会去府衙督办布告事宜,安抚城中百姓。”聂道俭很是生气,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见众人散得差不多了,裴三还想去寻夏姚,人却已经没影了。 谢风漪却不知何时攀上了裴三的手,紧紧握住,说到:“裴三啊” 两人的脸愈发靠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急促呼吸时喷薄出的鼻息,裴三身上没有并谢风漪预想到的那股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腻汗味,也没用江湖侠客的风尘味,反而有股淡淡清香。 裴三有些尴尬,扭头东张西望,颇煞风景。 “收了我的东西,你打算去哪呢?”谢风漪低声道。 裴三闻言回过头,双目对视,面对谢风漪浓厚的探究眼神,她有一丝尴尬,但旋即变得坚定起来:“呃自然是尽我平生所学之技艺,鼎力协助谢捕头侦破案件了。” “至于住所,在下暂时尚无栖身之地,也只得仰仗谢捕头提供地方了。”这番答话让谢风漪很是受用。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戌时的魏州城街市上走着,她们各自怀着繁复的心思,是以方才还亲密接触了一番,此刻两相无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夜幕下的古城不知还要生出多少波折,二月八之事仅仅是个引子,是个开端。 谢风漪叹了口气说:“今日捉了个管事和尚,只怕兴化寺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哦?一个小小寺庙,还有如此能耐?”裴三惊讶,结合先前韩进之的态度,真有些奇怪了。 “你当它是小小佛寺,可又怎会那么简单呢?” 兴化寺几经战火涂炭,受各方富户c百姓捐资出力,重又修缮一新。大唐的李家皇帝出身西凉李氏,常遭清流文士诋毁为蛮夷,因而编修族谱时追认道家老祖李耳为先祖。开国□□李渊定下了独尊道法,抑制佛教的政策,但继承人争权夺位,逼迫李渊退位,政策未能施行。 继任的太宗李世民争夺皇位时,以法琳为首的佛教徒支持废太子李建成,而以王远知为首的道教徒支持秦王李世民,最后在这次佛教与道教的斗法中,道教大获全胜。 但随后的则天皇帝武曌时代,她声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朝臣莫敢不从,于是佛教协助她顺利登基为帝。成为最高的当权者后的则天皇帝为报答佛教,在全国各地兴修寺庙,大传佛法,自此在整个大唐种下了祸根,天下万民均笼罩在佛法的阴影下。 其实佛教的本身理论并无过错,一切的错只在人心而已。安史之乱实在令人心受到了太大的冲击,当中央朝廷c地方府衙不能保境安民,维持社会秩序时,人民就宁愿将家财甚至性命献给佛法,以期来世能够得到一世的平安喜乐,健康顺遂。 寺院的高僧们就利用这些机会聚敛了大量的财物与虔诚信徒提供的帮助,将规模扩大到一个恐怖的程度。而同时寺院僧众可免于向官府提供税收及差役,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佛寺去帮他们种地,只为讨口饭吃,这就成了寺庙实际上的佃户。 出现酒肉和尚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聚敛了大量财富而不享用,这世间少有人能达到此种境界。 “汉明帝时,佛法始入中国,明帝在位,不过十八年尓,其后乱亡相继。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信佛至诚,三次罢朝舍身入佛寺吃斋念经,任用佞臣酿成大乱,落得个饿死台城的下场。现今的佛门不纳分毫财税,肆意侵占良田,甚至拥有僧兵这种私人武装力量,世人仍旧听之信之,着实骇人听闻。” 裴三只知佛道虽教义不同,历史上有过数次大辩论,但彼此之间互相共存了千余年,想必都是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善类,但在听完谢风漪的叙述后,纵使是熟知这段历史的裴三,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这样畸形的佛教无异于在蚕食战乱后本就不充裕的人口资源和愈发匮乏的耕地资源,从朝廷身上吸血,也怪不得有皇帝拼了被诅咒的命运,也要前仆后继施政灭佛。前有北魏太武帝拓跋焘c北周武帝宇文邕,后有唐武宗李炎与后周世宗柴荣。 不多时,她们已经行至一处无人的窄巷,此刻已经是亥时了,这窄巷甚为僻静,连更夫的梆子声都听不真切。 谢风漪心生警惕,停下了脚步,同时挥手示意裴三小心。但裴三低着头走路,一时没注意,戴着斗笠的头直直撞在谢风漪的后背上,二人同时倒地。 就在这时,前方的墙上“咻”地一声射出一支弩矢,射向二人。 谢风漪一阵窒息,她并非怕自己被击中身亡,而是裴三。裴三若死,她就彻底断了找回裴渊的线索,倘若这样,那谢风漪更愿意是自己中箭。 不过毕竟是劲弩,机械结构所传导的强大冲击力施加在弩矢上,快得人力根本不及去做出动作闪躲,甚至无法分辨它将击中谁。 黑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子里,十隔十年,一阵无力感再次袭上她的心头。 她惊惧地呼喊着,电光火石之间,裴三下意识抓握那布帛,斜对暗处,那弩矢准确击中布帛,“叮”地一声被格开,失去了力道跌落地上。 谢风漪惊惧地问到:“怎么样?你还好吗?” 裴三站起来,身形微微前倾,谢风漪以为她还想追,出言相劝:“那人一击不中,已经跑了,劲弩装填时间较长,无法连续袭击。刺客不是死士,活命比拼命更重要。” 谢风漪从头到脚,仔细将眼前的人审视了一番,确定并无外伤,但裴三突觉头晕眼花,连脚步都开始虚浮起来,刚刚的前倾其实是差点一头栽倒地上。 困倦感袭来,她想好好休息一晚,白日里密林中的一击和刚刚的格挡虽然都不是什么激烈的战斗,但如此精妙地把握住时机和分寸,异常耗费精力。 谢风漪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不愧是同门师兄,功力丝毫不逊色于我那故人。”她撩起裙衫下摆,捡起了弩矢,只见尾部缠绕了一只圆筒,拧开圆筒盖子,拈出一张纸条来。 她展开纸条一看:“二月十日,府衙刑狱”,身躯一震,莫非那刺客本就无意伤害她们,而只是传递消息?那么这字句又是作何意? 那头的裴三哈欠连篇,催促着:“快走,还愣着干什么,我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都没来得及休息,眼下困乏得很。”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番言语带了些撒娇的意味,谢风漪听了很是受用,愈发觉得有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谢风漪没有安置自己的宅院,为了办公便利,就住在府衙中,而刑狱就在府衙斜对面的街角,穿过窄巷就到了府衙。 裴三觉得有些不妥,强撑着精神劝道:“一个女孩子住外面毕竟不妥吧谢捕头有没有置办处别院的打算?”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角色”并不适合去置啄女孩子的事物 谢风漪也没在意,大方回答:“现在暂时没有,不过若是裴兄弟有这个打算,我没意见。” 她给裴三挑了处府衙中空置的厢房,简单收拾了下,道:“你就先在此住下吧,这是魏博司法参军和掌书记的府衙,二位官员住在后头的别院。平日里没什么事务,也就有案子时才会升堂公开审理,至于节度使c节度判官和行军司马等涉及藩镇军政事务,则是在节度使府进行。” “府中也有几个仆人,你有事就招呼他们,我会给他们打个招呼的。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跟我去再验一趟尸。” “诶!别急!我要洗澡!”裴三急了,又想起这个时代不应该叫洗澡,又改口:“啊,不对,我要沐浴!” 谢风漪盯着裴三不说话,明亮眸子中疑窦渐生,这种改口,在裴渊身上也经常发生。真的有同门师兄妹能如此相像?连不自觉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但她还是没说什么,摇了摇头,阖上房门走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 尸检进行时 翌日,天方微亮,街市旁的草木凝结了一层薄霜,空气中还透着几分雾霭。聂道俭告别夫人方氏,踏着晨曦朝阳来到府衙,掌书记蒋正己匆匆迎上去,二人协同署理司法事物,今日重中之重则是布告昨晚事件,安抚百姓。 汉制规定官员每四日休沐一天,历代沿袭,而到了唐代高宗永徽十年时,皇帝认为国事频扰,敕令改为每九日休沐一天,直接休息间隔长了一倍。汉人所传承的儒家思想对人伦血缘和宗法观念看得很重,因此还设有与父母团聚的省假,子女成人冠礼c及笄或成婚时也有假期。父母去世,应解官戴孝三年;亲戚去世,根据关系远近设均设有不等长度的假期。 藩镇虽近似于独立一国,但对休沐和人伦亲情相关的休假制度还是照搬朝廷那一套施行的。昨日算是魏博境内官员的休沐日,司法部门大官小吏都能撞上个棘手问题,也实属运气不佳。 他扯过两张胡凳,径自摆在案前坐了,又给蒋正己递了一张,沉声问道:“元家那边,可得了消息?” “嗨,可别说了,昨晚回头,我刚想下令封锁一切消息,等彻查清楚了再放出风声,还没等吩咐下去,你可知怎么了?”蒋正己故意卖了个关子,说罢竟不知从哪摸出个酒葫芦,不顾形象地“吨吨”牛饮起来。 “怎么了?什么时候我们这最讲究仪态,屡次责罚差役饮酒误事的蒋书记,也喝起酒来了?”聂道俭颇有兴致地问。 “我刚把赵衙推找来,话都还没说出口,他就知道我要说什么,连连摆手,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他说元家那边已经派了人找上门来,元谊那厮今日就要亲自来督问相关事宜,毕竟死的是他儿子”蒋正己有点郁闷,“那元谊真是神机妙算,早料到他儿子会出事?我看啊,八成是有人通风报信!” “哦?还有这种事?”聂道俭有些不解,沉吟思考片刻道,“如今也只能看谢捕头可否有什么发现了,否则呈到节度使那里,就是这司法府衙部署现场疏忽,防卫安排不力了。” ————分割—————— 裴三昨夜沐浴时,头脑愈发昏沉,进了浴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桶里炙热的水似乎凉得极快,方才半柱香的功夫就已降到了室温水平。她通体肌肤莹白,几近透明,自两侧腋下到腹部有层层叠叠的银丝痕迹,看不真切是什么图案。不过一个月,刚在墓室醒来披肩的乌发,现在竟已长及臀部,这易容的面具似是材质特殊,沾了水也没脱落。 她在浴桶里睡了半夜,二月天咄咄逼人的寒气哪里是血肉之躯能扛得住,冻醒了的人赶忙换上仆人送来的中衣和自己那身玄色袍裤,就这么爬在桌案上睡了一宿。 谢风漪一早就去唤裴三起身,本想看看能不能来个措手不及,抓住裴三的破绽,推开房门只见她衣衫未解,顿时兴致全无。趴着的裴三被唤醒,捂着嘴连打数个喷嚏,这狼狈模样莫名有些好笑。 谢风漪背了画箱,裴三背了被布帛包裹的长剑,手持装有器具的匣子,来到停放尸体的隔间,这隔间就在跟府衙隔着一条街的刑狱内。 裴三上前去,揭开那层蒙着尸体的白布,眼前的尸体一片焦黑,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这里没有现代的化验仪器,只能凭借古老的方法判断死因,首当其冲的是确定有无毒物。 古代最为广泛的毒物乃是大名鼎鼎的砒丶霜,即砷化物,影视剧中常见桥段便是以银针探毒,若尸体或器具发黑,即代表有毒。古代生产砷化物的手段极为简陋,砷在自然中以硫化砷矿物形式存在,炼取砒丶霜的方法是将矿物研碎,除去杂石,在密闭容器中与木炭一同高温煅烧,待毒沙升华后,所凝结成得白色粉末就是砒丶霜。 但银本身并不与砷化物反应,之所以能探毒主要是由于技术条件限制,出产的砒丶霜含有大量硫化物杂质,与银反应,生成的黑色硫化银,附着在银针表面,银针即变黑。也就是说,银针试毒的方法实际上是检测出了砒丶霜中的含硫杂质,并不是检测出砒丶霜本身,所以银针探毒在古代的成功应用纯属巧合。 裴三打开匣子,掂了根粗长的银针,刺破尸体颈部总动脉,这是人体大动脉之一,血液流量庞大,而纵使在死后心脏停止泵血,经历火焰焚烧,大动脉内依然有充足的残留血液。以银针探毒,果然不出她所料,紫黑色的血液涌出,只听“滋”地一声响,用布帛擦净银针后,这长约数寸的银针半截附着了一层黑色物质。 现场除了谢风漪和裴三外,还有几个差役,见此皆是面面相觑,一阵后怕。 “唔很明显,他的死因不是火灾,至少目前看来,不仅仅是火灾这么单纯了。”裴三捏着下巴,思忖了下说到。下意识地,她想离这尸体远些,毕竟沾染了毒物,但又强撑着,维持自己的尊严。 “银针发黑,这可是砒丶霜中毒?”谢风漪扶额,“可是,若真是砒丶霜,他早该发作,绝无道理在庆典上如此之长的时间都跟没事人一般,最终恰好在关键时刻毒发身亡。” 裴三道:“没错,这也就说明,毒物进入他身体的时间有待考量。” “莫不是计算了毒量,从而控制毒发时间?”谢风漪推测,但很快又被自己反驳,“这似乎很难,接近元家大公子成功下毒本就不易,凶手担不起任何差池。” 裴三没再回话,继而换了根银针,自尸体的足踝部c手指尖部分别刺入,流出的血液粘稠发黑,但这回的银针却并未如之前那般发黑。 一众差役见了也都惊奇不已,在他们的印象里,中毒死亡之人尽管拿银针刺入探毒便是,还没见过去分别探不同部位的。 她解释道:“我师承高人,家师有一套理论,他认为人心是一切本源,而它就在胸腔稍近左侧的部位,身体中的一切血液输送依靠人心,血液流进血管到达各个部位。有些血管如同交通要道,流量巨大,流速极快,一旦被刺破便很难生还,比如我最先刺探的脖颈部位;而有些血管则如同穷乡僻壤的小路,流量较小,流速较慢,比如我刚刚刺探的手足手部。” “如今尸体颈部血液发黑,是中毒迹象,而手足部位并无异常,这说明毒物尚未来得及到达手足部位,元家大公子就已死亡。若是毒物经口服进入身体,弥漫全身,断不会出现如此情况” 谢风漪早已熟悉这套理论,裴渊曾跟她说过,与裴三此言别无二致,她接过话说到:“唯独是直接进入要害血管,见血封喉。” 裴三正欲再动用工具进一步检查,不料隔间门外脚步声纷沓而至,隔着老远就听见一阵喧嚣。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很明显,这是元谊的声音:“聂参军啊,你可一定要给我个交待啊,我不过刚入城半年,大儿子就此身亡,那是不是再过半年,二房的儿子也要跟着去,我元家就这般绝后了?再过一年,我也” 有理有据,不容人辩驳,中气十足,带着几分威严,元谊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个有几分城府的人物,谢风漪和裴三停了手上的动作,心中同时这么想着。 “哎,元都候别这么说啊,昨日阁下爱子之事,我们也很无奈,但目前天灾人祸未可知,还需等府衙 细细调查,这需要时间。”聂道俭跟在后面好言相劝。 “还验什么验?昨日你们那位田小郎君不是已经下了定论,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吗?”元谊并不松口。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已经进了隔间内,后面还簇拥着一群大小官员。“昨日那不过只是初步勘察,元都候请看,这是谢捕头,旁边是资深仵作。”聂道俭不动声色地将焦点抛给离尸体不远的二人。 谢风漪怕裴三不通礼数,惹得元谊发难,她扯着裴三的袖子,一同行礼,她们互相感受到隔着两层衣衫布料下彼此的温度,一时间裴三心跳似乎漏了两拍,身边的场景也变得虚幻不真实起来。 两边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裴三才开头:“目前初步掌握的情况来看令公子是身中毒物当场发作而暴毙,并非什么意外。” 谢风漪故意给元谊添堵:“也有可能是风邪入体,蔓延至四肢百骸,元都候也是知道的,庆典现场信徒众多,兴许是虔诚的信力与贵公子所染风邪相克而亡。是不是贵府风水不好?有没有考虑过换处宅邸?” 她又补了句:“哎,无论是中毒还是风邪入体,都难办得很,我听人说这尸体都是剧毒不已,可能稍微嗅到几分尸臭味都会染上毒啊!” 众人听了皆惊慌,离那尸体最近的几个差役连连后退。元谊微愠,深深看了谢风漪一眼,似要将人烙进心底,“哼”了一声,没说话。直到此时他才走上前去,望向那处尸体。 如果谢风漪没有看走眼的话,方才元谊这张还透着几分怡然自得心情的脸,突然变得大惊失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 铁钉VS弩矢 元谊已经年近知命,大抵是多年身居高位说一不二,除了偶尔谋划算计一下争权夺利,再无其他需要劳心之处,因而保养地很是滋润,看上去不像心机深沉的政客,倒像是而立之年不问世事的富豪商贾。 但他面露出事件从一切尽在掌握变得脱离轨道,继而是将笃定的自信碾得消失殆尽后,只余下对意料之外的未知而感到恐惧。元谊似还有几分不信,有些茫然地凑上前几步,空洞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这局焦尸。 那赵衙推就在现场,只道元都候中年丧子,过度悲恸乃是人之常情,纵使昨日被元家一副趾高气昂模样弄得有些郁闷,此时不敢多说什么,垂下了头作“哀悼”状。 众差役见赵衙推如此,也都有模有样地学起来,况且还有一众身家地位比自己高得多的大人物在,谨慎些总归没坏事。各地州县差役这个行当大多是子承父业,世代传承,因而武艺未必高强,文辞未必风雅,但必定有着对权势异常敏锐的嗅觉。 自年前节度使府中就传出消息,现任节度使田绪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夜半被噩梦搅醒,惊惧犹疑喜怒不定,身体大不如以前。已经有数个做事不小心的奴仆被他呵斥杖毙,全赖节度使夫人嘉诚公主宽厚,拦住了行刑之人,这才捡回了条命。 有几个爱嚼舌头的老人说,这是当年被田绪诛灭的第二任节度使田悦全家老小的冤魂,来索命了。但无论是不是冤魂索命,众人能看到的事实便是近来魏博节度使境内下辖的魏c博c相c贝c卫c澶六州,行政c民事c军事,愈发依仗田氏c聂氏与初来乍到不久的元氏 ,这三大家族有学识有能力的族人。 谢风漪的徒弟宋平也来了,本想着能不能搭把下手帮到师父,可她看见师父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即便是协同验尸查案的需求,在她意识里这也是令她极为难受的,便也跟着一众差役低下了头,佯装没看见,掩盖自己的窘迫。 但她手指不自觉绞紧衣袖的动作,暴露了她心里的一阵阵绞痛,无时不刻都在叫嚣着提醒她不远处正进行着的一切。这点小动作没有逃过谢风漪的眼睛,她心中暗自叹了声气 聂道俭先前还在猜测元谊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顷刻却察觉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正想抬手拍拍肩膀以示安慰,不料元谊脸色铁青,不顾阻拦,转身便要走出隔间,临出门时,这态度似乎又像疲倦了的旅人,丢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犬子身故调查之事就全权拜托聂参军和蒋书记了,希望十日之内,给元某人一个交代。府中事务繁忙,不叨唠了,告辞。” 蒋正己全程一言不发,一遍又一遍用手捋着颔下长髯,摆出一副沉重又不失威严的神色观察元谊,待人走了,露出促狭表情。他挥挥手遣散了众差役,聂道俭跟在他后面出了隔间,二人边走边交流。 聂道俭等着他开口,而他等着聂道俭开口,沉默了一会,他不得不开口道:“你看今日,可有什么不合常理之处?”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站旁边半天只看不说话,想必心里定是有了计较。”聂道俭反问。 “咳咳”蒋正己被呛,剧烈咳嗽起来,“计较倒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元谊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就算不知道全部内情” 隔间内,谢风漪和裴三也在探讨着相同话题,谢风漪道:“就算不知道全部内情,那也至少了解密切相关的部分情况。” 裴三问:“元家年轻一辈只有两个儿子?” 谢风漪答:“确实只有两个儿子。” 裴三问:“他更偏爱二房的儿子而冷落大儿子?” “确实如此。”谢风漪答,“那就很有意思了,起初他来的时候是胸有成竹的状态,而后见了这案上的尸体却大惊失色。”说着还指了指重又蒙上白布的尸体。 裴三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元家大公子再怎么放浪不羁,也不至于做老子的听消息说他死了很高兴,见了尸体又很难过,如此变化无常吧?”毕竟这是封建时代,哪怕放荡不羁的游牧民族都在遵循嫡长子制度,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嫡亲长子继承大量财富与产业,小儿子与庶出儿子继承少量。 “算了,再多疑问也不能推论出什么,还是继续验查尸体,进一步找出疑点。”谢风漪拢了把有些散乱的鬓角发丝,不由自主地朝裴三头上看去,她今天没有戴斗笠,头发用布帛裹着,由一支不知哪来的木簪固定。这张脸依旧是满面虬髯,粗犷不羁,引得她发怔。 裴三没注意她的眼神,而是推导起毒物进入元大公子身体的几种可能,既非口服,那便是外伤所致,外伤外伤 她沉吟着,取了镊子仔细翻找起来,不过纵使连脚底板和菊花等隐私部位都没放过,裴三也无任何发现。 一定有至少一处外伤,那么,它究竟在哪呢?她一遍一遍扫视着焦尸,心思想到那张信笺上的“二月八,城西兴化寺”将她指引至此,首当其冲就是要破解这起迷案,或许才可得到其他指示。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回到现代?不,她已经死了。那么留在这个时代又是为了什么?找回记忆?没错,这才是一切谜团的起因。 既无表层伤口,那这处伤口究竟在何处?裴三想起昨夜袭击她的黑衣人所使用的弩矢,问到:“有没有可能是截短弩丶箭之类的凶器,淬了毒物,从远处穿透进入他的身体?” 宋平刚刚跟着一众差役溜走,现下又蹦蹦跳跳地跑回隔间,既然师父有悖陌生男子染指的危险,那她更不能装鸵鸟袖手旁观了,听闻□□她们正说到弩丶箭什么的不禁有些奇怪:“师父啊,什么弩什么箭的,你们在做什么?” “唔没什么啊,我们只是在猜测凶器。”谢风漪答了徒弟,而后当即否决裴三的猜测:“不可能,弩丶箭虽距离远,穿透力强,但若在当场使用,必会为在场之人所觉,而无任何迹象。且弩丶箭释放时会有非常明显的破空响声,更不要谈截短过的弩丶箭稳定性和准确度大大降低,要是真用了这种器具,倒也好查了。” 被否决后,裴三愈发觉得真相就在眼前,从各个角度分析都再无其他可能了,蓦然间,她的双眼对上了元大公子的双眼,定格了。焦尸就这么直挺挺趟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但她明显地感受到这双眼内暗藏玄机。 她费力掀开结痂焦黑的眼睑,但里头景象着实骇人,本该呈现瞳孔放大状态的眼球却是一个深邃的血洞,赫然镶了枚铁钉。裴三试图用镊子取出铁钉,不料甫一碰上,血洞竟喷射出一股黏腻乌黑脓血,幸好她有所防备,提前侧着身子才进行了触碰,堪堪避开脓血。 那脓血洒落地上,竟将木制地板烧蚀出几个小洞,瞬时间升腾起一片白雾,果然剧毒! 谢风漪见此情景,连忙跑来,确定裴三又一次躲过了危险,她想令几个还在隔间内的差役去取面罩来,不过被裴三拦住了。 她朗然一笑,道:“哪里需要那么麻烦?” 这次她把镊子对上铁钉顶部凸处,夹住,宋平依言将层层布帛按压在眼球上,二人协作用力拔出铁钉。谁也想不到,要了元大公子命的竟是一枚淬了毒物,长约寸许的铁钉。古代中国虽有铁钉,但在建筑中并不采用铁钉固定。 此时的木质建筑均使用榫卯结构,利用构件上的凹凸方式相接,凸出的部分,名叫榫,木器上安榫头的孔眼叫卯眼。这种榫卯结构看上去不牢固,但遇到外力,类似钢筋c铁钉发生歪扭是无法恢复的,榫卯结构若发生移位,通过轻微震动,可以自动恢复原状。 铁钉不仅造价高昂,且用途稀少,那么这罕见的铁钉,又是从何处而来? 宋平受到了惊吓:“怎还会有如此狠毒的法子?铁钉贯睛这得多么痛苦啊。” 谢风漪冷笑一声:“现在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连这种手段都能使得出来,不可谓不毒。” 裴三问到:“但这铁钉又是从何处射向元大公子而无任何踪迹的?” 谢风漪拖了张桌案,摆放到与元大公子齐平的位置,躺了上去,双眸闭阖,眉头紧锁。她甚至双手作出举起火把的情状,模拟当时场景。 不过顷刻,她复又睁开双眼,起身说到:“我知道了。” 这番动作令一直盯着她看的裴三起了几分旖旎心思,不过谢风漪的下句话将她推进了冰窟窿。 她说:“明日就是二月十日,裴三啊,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 我全都要! 最为热闹的二月八佛诞日,无论人们是否眷恋,也就这么过去了。而二月九这天,元家大公子意外遇难事件的消息已经随着一声声清脆的晨钟,传遍了城中大小角落,无论是做着苦力的贩夫走卒还是闲着没事坐在酒馆里的江湖中人,得了空便交头接耳讨论着此事。 魏州城东节度使府旁有家传了几代的酒馆,虽说是酒馆,却也不仅提供酒水,饭食c冷淘汤饼c旅馆c小道消息,应有尽有。这酒馆所在的一条街算是魏博的“商业中心”,汇聚着大小商铺,有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络绎不绝。 只是今日,倒有些不寻常。不仅平日里在街上四处晃荡,不务正业,伺机对揩一把良家妇女油的游手不见了踪影,就连普通行人也少了起来,有二三差役结为一组,见了行为举止稍有轻浮的人,不由分说,一律拘了。 酒馆老板是个年老昏聩的糟老头子,主要经营事务由他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负责,加之今日着实有些萧条,吃完了午饭饮完了茶,他就拄着胳膊,支起脑袋在柜面上管钱,虚眯着眼打瞌睡,一副将睡不睡的模样,没人知道这颗晃荡的头什么时候才能垂下。 虽说是比寻常萧条许多,可此时这酒馆里还是有几桌零零散散的食客,他们东一桌西一桌扯着闲话,见差役胡乱抓人,有些瑟缩,尽量不引人注意,免得惹出一身腥臊。在座诸人都是地道的本地人,魏州近些年来太平,难得出现这番恐慌景象,由是窃窃私语交流起来。 一汉子说:“哎,我听说是那元家的大公子啊,就在昨夜,城西兴化寺那儿,遭到神秘男子行刺,没人看得清什么招式什么动作,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血溅当场!” 另一老者说:“我是从拿寺庙对面胡饼铺子伙计妻弟家佃户说的,你们也都知道,元家不信佛祖,那元大公子竟然朝佛像吐了口痰以示不屑,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众人皆啧啧惊叹,表示大开眼界,不料还有个葛布长衫的书生“嘁!”了一声,这一声中蕴含地不屑之情落在尚且算是清静的酒馆内,惊扰了一众八卦百姓。 书生对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很是受用,不急不慢地说着他所“了解”的故事,竟又成了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痴缠纠葛被迫分离,现场再度重逢,化蝶登仙而去。 没什么见识的百姓听了这番奇人怪谈自是被忽悠地心潮澎湃,心驰神往,而入了那见多识广的江湖中人之耳,就成了酸腐儒生俗套的意淫。时局有多艰难,世道有多混沌,从来都不缺这些将一个个事件包装成具有神化色彩的文人。 不管是什么事,被众说纷纭地进行着如此大规模地传播,间或一传十,十传百,期间或神化,或魔化,或故弄玄虚,或刻意引导。个人有个人的想法,而意志也不可能完全统一,只会相对统一,那么传播过程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受潜意识支配,将事件向自己熟悉或期待的方向扭曲。所谓人言可畏,不过如此。 总之,整件事已经完全变质,偏离了甚至尚未被查出的真相,或者说在百姓眼里最重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他们摆出一副三缄其口的样子,故作倨傲向未知者摆弄谈资那一瞬间满足的快慰,这不是局限于某个种族的劣根性,而是千百年来所固有的人性使然。 酒馆角落有个兀自喝着闷酒的侠客,斗笠随手丢在一旁,长发虽似男子一般扎起,但鬓角的发丝显示出她是个女性,长相却是典型的西域人士模样。这让人不由联想到四十年前还是盛时,分布在大唐各地随处可见的美艳胡姬,可惜现在已是极为罕见了。 她面上摆了几大坛最廉价的浑酒,已尽数空了,听了书生一席言语,半醉半醒的她抬头,有些想笑,似又想到了什么,笑不出来了。是啊,有什么可笑的呢,世道艰难,还不允许别人白日做梦,浮想联翩了? 她自西域一路流亡至此,离开之时安西都护府连结关中地区的交通要道上,甘c凉c瓜c沙等重镇尽数失陷,而北庭都护府府治庭州已被吐蕃联军攻陷,自此维持西域唐朝守军与内地之间微弱联系的回鹘道被彻底阻断。沦陷之地“丁壮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羸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朝廷尚且连河朔之地的藩镇都不能摆平,更勿论出兵西域去拯救那些缺水断粮,却仍旧心怀大唐,在苦难中煎熬的子民们。 见玉门关内仍是一片鼓舞升平,正当她神思故国,意识恍惚之际,外边忽然进来一人,来到她身边,取了斗笠,说:“抱歉了,女侠,出来得匆忙,忘带斗笠,还请借用一下。” “对了,女孩子还是少喝些酒比较好。” 也不待她回应,怪人就戴起斗笠,径直走向柜面。那老头子倏忽间被惊醒,有些烦躁,恼怒道:“什么事?”见了面前的人,衣服算是干净,头戴的斗笠压得极低,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走路不撞墙。 老头子又瞥到此人腰间张扬地别着一把刀,不由话风一转,劝到:“这位兄弟在此地行事还是谨慎些为妙,少些乖张,这斗笠,这刀,你是生怕外面差役注意不到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既敢戴着斗笠拿把刀,自是问心无愧。”怪人言辞强硬“我今天就非带不可了!” “我自是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本店小本经营,今日你这生意我不做了。”老头子硬气起来。 “你说不做就不做?今天我看你是非做不可!”怪人的语调生硬而霸道,蓦然间他竟抽出长刀架在老头子脖颈一侧,凛人寒气几欲划入皮肤,如摧枯拉朽一般摧毁脉络,斩断脊骨。老头浑身抖如筛糠,不过,这把刀拿得并不稳,竟也随老头抖动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只闪了一瞬便消失,落入那西域女子眼中。 刀很快,阳光很足,空气却有点凝滞。 “小二,上酒!”怪人吐出这句话时,抬起了头,正是裴三,她用眼角余光觑了街市上巡逻的差役,已二人察觉不对劲,朝酒馆靠近,她的嘴角扯拉出一道微笑的弧度。 酒馆内,几桌食客均停了手上动作,从他们的角度由于阳光刺眼,模糊了柜面那的景象,只当是起了小争执,并且发现差役意图靠近这里,连忙招手唤来小二结了银钱,溜之大吉。 “兄弟是道上的,但在爷的地界也别这么霸道吧。”差役一贯欺软怕硬,见了这么个行事特异的怪人,不得不打马虎眼,最好两边都当做无事发生过。 裴三收了刀,转头朝向两个差役,说到:“我当众拔刀抢劫,你们不抓人吗?” 差役摸不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骂了句:“你有病吗”?但裴三没说话,反而将拳头捏的“咯咯”直响,二人逐渐品出不对劲来,想扭头跑路。 裴三一闪,直接堵在两差役的逃跑路线上,手里还是提着那柄出鞘的刀,冷冰冰地道:“你们既不抓我,那我就要抓你们了。” “打劫。” 差役见他将凶器朝着自己,愈发胆小怕事,甚至没有任何反抗,就乖乖掏起银钱来,不料裴三伸出手掌,捏作拳状道:“不止银钱,你们的牌牍,文书,我全都要!” 两个差役忍痛将东西全掏了出来,见怪人没有阻拦的意思,夺路出门,狂奔不止。裴三没去管散乱地上的东西,她提起已经吓傻了的小二端上来的一盅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她感受到全身上下的雀跃酒意,此时的酒度数很低,几乎很难喝醉。 她仍旧还站在原地徜徉着那杯酒的滋味,目的尚未达成,如果不出意外,只差一步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路撒腿狂奔的两差役去而复返,这次他们集结了一群人,铁了心要找回场子,各个拔刀出鞘,临阵以待。 “谁出来不是混口饭吃,得饶人处且饶人,一般情况也就算了。可你小子今日这么狂,实在搞得我们很没面子,若不将你弄回去教训一番,咱兄弟以后还有脸继续混吗?”那被劫的差役扯着嗓子吼道。 裴三没理他,又斟了一杯酒喝尽,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原来这具身体是如此容易醉酒 她就趴在临近柜面最近的一张桌子上酣睡起来,众差役小心翼翼,刀尖直至裴三,直到确定这人真的只是在睡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时群情激愤哄作一团,恨不得当场将人给碎尸万段。 那西域女子却又起身,跟差役说了一番话,至于说了什么,也就没人知道了,总之最后二人全部被拿下,以寻衅滋事为由投入大牢。 在围观群众眼中,魏州城接连生出怪事,而暗中的两方棋手操纵着一切,她们互相下着闷棋,推演格局,防范彼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 秉烛夜话 “怪哉,怪哉。”李钺揉了揉略有痛意的小腹,面容僵硬,又脑补出茅房阵阵蕴氩和陈年粪便发酵的腐臭,混合着自己狂泻不止的下腹至消化系统末端部位,喷涌而出稀烂液体的新鲜恶臭。 他发现自身状态不对劲已有足足两日了,初见端倪就是在那二月八日当晚,赵衙推问可有人愿意出力将案发现场焚了元大公子的那口鼎抬回府衙,他盘算着自己根基尚浅,又年轻力壮,便踊跃报了名,为博一手在老人心中的好印象。 结果他当晚回了住处,与婆娘鱼水之欢时,突觉腹部剧痛不已,溜进茅房拉了一夜,腿脚酸软地几乎瘫倒在地,到最后只剩液体,整个人几乎脱水虚脱,连喘气都费劲起来。 本以为只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弄坏了肚子,过个一宿也就恢复正常,不曾想整整两日皆是如此状态,这两天正巧还轮到他值守大狱,资历最浅,若是冒然告假又会背后被人指指点点“扛了个鼎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之类的,因此他只得拖着浑身上下都蔓延着痛苦的躯体在此值夜。 夜已深沉,月明星稀,狱中灯火不盛,过道狭长幽暗。李钺浑身震颤着,胸口似压了块大石头般令他喘不过气,起初他还能听见最里头几间牢房传出窸窣聊天声,而后意识渐渐模糊,只能一动不动地爬在大狱门口那张秉着烛火的桌案上。 他的手指极快地抽搐了两下,唇齿间溢出血丝,直至最后一丝气力抽离他的身躯,彻底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李钺想着,只要睡着了,大概就再不会有痛苦了罢,可刚为自己诞下一女不久的婆娘,又该如何生活? 而一同值守的年老狱卒见李钺趴着“睡着了”,也没多说什么,就这么枯坐着等待天明,他似听见阴冷的风中传来缕缕呜咽。 这是逝者的满腔愤懑,这是生前的不甘,这是死后的叹息,从何时起,整个魏州的生灵被无形之手蒙上了一层阴影? 裴三醉酒期间颇觉畅快,仿若心中最麻木最坚硬的地方被丝丝绒毛撩动,直至松动,她想起很多熟悉而又陌生的话语。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师门也有师门的规矩,你今日忤逆我,就当受这责罚! ——你的父母早就死了,你只有为师一个亲人。 ——长安动乱,须臾之间即将破城,你不逃,留着等死? ——倒是个牙尖嘴利的,给我上刑! ——你听见没有?我要你死! 人这一生有很多迫不得已的时刻,有些迫不得已致使抱憾终生,有些迫不得已迎来绝处逢生。 比如裴三白日行径就是迫不得已,此刻她正盘腿坐在大狱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半靠着墙,自被抬进大狱起就一直沉浸在迷乱地醉酒状态中,昏昏沉沉,脑海中回响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毫无印象的话语。全然没有顾及她的斗笠被人剿了,她的头发被弄得一团糟,她甚至还被毒打了一顿 这些话语似乎打开了时空之门,连接现实与过往铭刻的记忆。牢房外墙上悬着的火把爆出一个火星,忽明忽暗地闪动了下,将裴三扯回现实,自言自语起来。 “不可能啊,白日里做的事完全是那姓谢的小姑娘指使的,明明说好了只是走个形式进来,以免引起暗中势力的警觉” “怎么这帮混蛋还是把我毒打了顿哎呦我这一把老骨头怎么承受得起啊” 裴三揉着酸痛地腹背,她并不知谢风漪无意加害与她,也的的确确吩咐过狱卒要“好生招待,好生伺候”,却因这谢捕头在外人眼中是个孤女形象,向来不与男子亲近,常常态度冷漠。此番就被狱卒会错了意,当作了反话,真的“好生伺候上”了。 牢房的气味果真不是那么好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地腥膻与陈腐气息。 裴三将凌乱长发解开,随意披散在身后,竟直接触及地面,纵使此刻这人狼狈不堪,也惊呆了旁边的人,她还从没见过“男子”能拥有如此之长的头发。 此人正是白日里的西域女子,名唤卜印禛,与裴三被关在同一间牢房,她俩互相寒暄一番,交换了名姓,尬聊起来。 裴三惊道:“欸,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卜印禛嗤嗤一笑:“你呢?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我想进来。”裴三答。 “那我也想进来。”卜印禛说。 “开玩笑的,因为我拦路行凶抢劫,犯了事自然要进来。”裴三改口。 “小女子是那拦路抢劫行凶者的同伙,自然也就跟着进来了。”卜印禛跟着改口。 裴三顿觉无语,没再回话,而是转头望向斜对面的牢房,那儿便是当日被抓的管事和尚所关押之处,单人单间,被褥c烛火和桌案等设施一应俱全,哪向她们这里,只有一沓破杂草垫着屁股。 至于正对面的牢房,很巧很巧,关着的是裴三刚入城那日,在城外官道上为救人所击晕的劫匪头子,他的待遇比之管事和尚有过之而无不及,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有了,便是那桌案上摆着的几碟小菜和一壶所剩无几的酒。 裴三更觉无语,同一个大狱,居然待遇还分三六九等,劫匪头子吃喝无忧的豪华包间,管事和尚温暖无虞的小康之家,和她自己一无所有的贫民窟。而她进来还是为了亲密接触要犯,以防不测,纯粹是为公门服务,等出去了一定要向小谢姑娘讨个说法。 那若有若无地抽噎声是从管事和尚处传来的,他根本不知道此刻自己有多可怖,失去了平日里藐视众生的佛祖庇护,他只是一个替罪羊,被推出来独自面临所有压力,与生死危机。 他见了裴三这边传出声响,更是激动起来:“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死啊!元大公子之事真的与我无关为什么那帮秃驴一定要害我” “真正该抓的是是” “和尚还有家小?真有意思。”裴三吐槽。 隔壁打着酒嗝的劫匪头子就被这癫狂语调弄得清醒起来,见对面裴三醒了,勉强挤出一个友善微笑,挥了挥手。 裴三点头致意,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管事和尚,这说到一半就哽住的话勾起了她的兴趣,见和尚也注意着自己,她突然面露凶光,举手作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和尚被吓得几乎跳起来,挣扎了两下却怎么也起不来,惊恐万分,慌张地朝深处“蠕动”倒退。 “不要啊,不要害我啊,当年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屠杀得一干二净,只有我一个人躲在烟囱里活了下来,剃度进了佛门,却不料这佛门并非什么清净之地,而是充斥着明争暗斗,看不见刀光剑影的血雨腥风,到处都是致人死地的陷阱。” “我费尽心机才活下来爬到如今的位置,老天,你留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让我承受更多的折磨,更痛苦地死去?我不要啊!” 和尚说完了这些话,似将心中郁结尽数倾泻而出,浑身衣衫都被淋漓冷汗浸湿,抽搐了两下,又沉沉睡去。 “这么不禁吓的嘛”裴三倒也被这情景吓到了,看来此人白日里遭受讯问,又经历过血腥往事,长期生活在勾心斗角的压抑环境中,此番折磨下来,精神意志已经达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就算没有外人行凶,这种心态也活不久。 卜印禛在一旁默不作声,盯着牢狱深处的黑暗,夜是深沉的无言,她从栏窗望向远处天外,明月中悬,看位置,已经过了子时,现在已经是二月十日了。 沉闷了一会儿,裴三与劫匪头子四目相对,她们的眼中有万般言语,只待一个人拉开话匣子。最后还是劫匪头子开了头:“其实我并非什么劫匪,你应该猜得出的。” 裴三磨娑着细密“胡须”,瞪大眼睛,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兴化寺耕地极广,收留了很多佃户,佃户所生之子,自幼就成了他们的免费人力,一部分被拉进去充作僧兵,表面只是防范盗匪袭扰,保境安民。” “但实际上通过历年积蓄的银钱,僧兵的规模与装备已经达到了普通官军的水准,哪怕是遇上了藩镇力量中的精锐骑兵,他们也有大量□□克制,可以一搏。” “至于几个和尚头子囤积僧兵想要做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是其中一支队伍的负责任,时常被分配一些任务,比如拦路打劫特定目标。” 裴三思索片刻,问道:“于是那起打劫并不只是打劫这么简单,而是有预谋的针对特定目标下手,比如韩推官那种背景不凡的官员?” “正是,河朔一带历来军队势大,一个十万户人口的城池,往往拥有七万左右人马,这些军队并非吃干饭的饭桶,盘亘山野之间的普通山匪早就不知被他们荡平几次了。” “因此,一切还在活动的劫匪皆是各方势力的延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 黑夜守望者 “各方势力的延伸也就是说通过披着意外事件外皮的暗箱操作手段,来达到正常手段无法完成的目的。” 裴三虽在林中时就猜到这劫匪头子与佛寺渊源颇深,却从没想过那一帮子劫匪就是佛寺势力派出的人,那么如此一来,小小的魏州城光是放在明面上的势力便成了田氏聂氏的统治阶级既得利益共同体c握有一定兵马的外来势力元氏石氏与兴化寺的和尚们,三方之间各自握有利益,完全没有互相倾轧的理由。 再去想元大公子之究竟是何方势力所为,却毫无头绪了,三方势力均无行凶动机,更无理由如此嚣张行事,仿佛这件案子就是个诱饵,故意勾引谁上钩一般。 裴三顿觉头痛难耐,如百蚁啃嗜,此刻身体四处遭受毒打的疼痛在头痛面前竟成了挠痒痒,她的手掌紧紧攥着铁制栏杆,强忍剧痛。 对面的劫匪头子见她没了声音,又断断续续自说自话起来,也不管别人是否在听,是否理睬:“我不知你是否愿意继续听我说些什么,但我还是想说出来,憋在心里很多年了,总归难受。反正这里没闲杂人等,落得清净。”四周牢房的囚犯全部被转移了地方,二十米之内只有这三间牢房还有人。 劫匪头子醉了,打了个酒嗝,说到:“我叫张无忧,出生在大名府最南端临近黄河的一处山村,她叫怀玉村。可惜记事后没过多久,那个村子出门干活的成年人全部死于一场洪灾,只剩几个零零散散的孩童被接入兴化寺抚养。” 其实大名府就是魏州,这个名称来源于前任节度使田悦暗地勾结淄青节度使李纳c成德节度使李惟岳和幽州节度使朱涛,共同掀起叛乱对抗意欲削藩的朝廷时,四方藩镇各自称王,田悦称魏王,改魏州为大名府。 最终田悦削除王号上表归顺朝廷,反被朝廷封为检校尚书右仆射c济阳郡王,一时风光无限。但魏博内部各方势力早已深受战乱之苦,罪魁祸首搞了这么多稀烂事却仍旧继续逍遥自在,惹得内部官员很是恼火。而田悦也不是第一任节度使田承嗣之子,而是他的侄子,田承嗣认为几个儿子性格难担大任,出于让贤的角度考虑,才传位给了田悦,由此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比如本该得到此位的田承嗣之子。 田绪就是其中之一,他趁机招揽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军士,趁着田悦招待朝廷特使喝得酩酊大醉时发动兵变诛杀田悦全家,自封为节度使上表归附朝廷,朝廷欣喜不已,赏赐大量财物安抚田绪,作为交换,他去除了魏王与大名府这两个旧时代产物。 但在当地,那段时间初记事的孩童受到较大影响,因为将魏王说成节度使,将大名府说成魏州的人,全都被杀了。 “幸存的幼童在寺中每日承受繁重的伙计,这世道去死很难,活着更难。像他们这样活着,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寺中其他佃户家庭出身的人都骂他们是孤儿,他们很难过,很消沉,直到一天,有个疯子来了,他告诉他们,全村人的死亡原因不是那么简单,那场灾难也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他们想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活到查出真相的那天。他们不分男女,缔结了歃血盟誓,而直到现在,各自获得了不同的地位,有些人成了掌握要害部门的管事,有些人脱离寺庙潜伏在民间,而有些人成了僧兵头目。” “而我是个女子,也是其中之一。” 张无忧的语气从平缓陡然变为激动,而后又趋于平缓,但无论语气如何变化,这冷静的思绪令整个过程就像诉说着与自身毫无关联的过往事迹一样。 裴三忍着痛睁开眼睛,这张无忧竟还是女子!可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端倪,更别说那日一股匪气的跋扈模样。 张无忧斩钉截铁地将故事作了了解:“开唐名将徐茂公有句话,‘十二三时为无赖贼,逢人便杀;十四五时为难当贼,心有不快便杀;十六七为佳贼,临阵乃杀人;二十以后用兵以救人。’而我现在只想与他们,利用手上的权势,查个水落石出!” 裴三轻轻哼出一声:“嗯一个很感人,很励志的故事,你不怕我泄露出去?” “还是说你要杀了我灭口?以及,你别忘了现在身在何地,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疼痛渐缓,她额度意识恢复清明,根据消化张无忧所说的话后得到的破绽一一提问。 身侧的卜印禛也不知有意无意,已经沉入睡梦,胸腔有节奏地微微起伏。 “第一,看你面相,不像是乱说话的人。第二,我既告诉你,又为何杀你灭口,直接动手来得更快。第三,按照惯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接我出去了。”张无忧道。 “听你这意思,你们干这勾当被抓不是第一次了,可若是出了意外呢?你知不知道,就在你进来那天,元家大公子在兴化寺的二月八庆典上遭遇突变,被烧得只剩下面容难辨的焦尸。”裴三问。 “说句大逆不道的,别说是元大公子出事,就是聂大公子c甚至于田大公子,只要事情没有证据确凿的定下来,就不会影响到那几个黑心秃驴与节度使的默契。” “这种根深蒂固的模式已经维系了几十年,不是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能够撼动的。所以在当日,当商队要将我交给城门守将时,我就确定我安全了,而那守将的脸色,想必你也看到了吧。” 张无忧很是自信:“我觉得,将来我们还有机会见面,我希望,我们可以合作。” “嗯。”裴三从善如流应承道,多结交一些靠谱朋友,总会多一些路子。 终于,不适感尽数消退,她清醒了,两根被抓握的铁制栏杆扭曲合拢,而她的额上沁出一片冷汗,模糊睡意被一扫而空。 裴三提醒自己短短三天,一会儿嗜睡一会儿剧痛,而再这么下去小命迟早玩完了,等了却了这桩案子一定得去看医生诊治一番。 此刻偌大的牢狱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有言语声,不过不知何时,管事和尚那间牢房传出剧烈鼾声,这就睡熟了? 火光依旧跃跃,照着裴三阖上的眉眼,她睡不着,就这般闭目养神,苍白的嘴唇都似有了血色,红润起来。 一团纷乱的思绪映衬起她拧紧地眉头,孤寂感油然而生。裴三在牢狱中,而谢风漪就在不远之处,她们身体不在一起,二人心神却彼此相会,依偎着,守望黑夜的离去,白昼的到来。 根据推断,那张字条预示着这天即将在牢狱中发生命案,很大可能就在那管事和尚头上。 而现下的形势,严防死守只是徒劳无用,这是她们联手做的局,目的就是让命案顺其自然地发生,再去利用死者顺藤摸瓜,以期有新进展。 时间终于带着无人能挡的惯性前进,将情景变换成清晨。狱卒交接时间即将到来,年老狱卒摇晃李钺,试图将其唤醒,但他无论怎么晃,这人都纹丝不动,还硬邦邦,凉冰冰地,就像曾经触碰过的尸体一般。 他终于觉出几分不对劲来,颤抖着手摸了下李钺额头,又探了鼻息,确定人已经死了,且已经有一点时间了。到底是有经验的年老狱卒,见惯了死亡,他没有惊得大喊大叫,也没用失魂落魄,而是摸索着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牢狱,将消息禀告等待已久的谢风漪。 于是,谢风漪领着大批差役涌入牢狱之中,她背着画箱,将场景记录下来,而后才去叫醒裴三。 不过没人知道,其中还混入了个不速之客,这位不速之客摸到最深处,瑟缩在角落,暗暗偷窥着。 裴三直到天现拂晓才浅浅眯了会儿,现在被谢风漪弄醒自是不愿,听说有个狱卒死了,但直觉告诉她这只是次意外,而那位关键要素。还在打呼噜。 二人对视了眼,一同指向关押管事和尚的那间牢狱,凑了过去,只见他裹着被褥蜷成一团,鼾声正浓,看不清正脸。 “我觉得有点蹊跷,此人半夜睡觉一直打呼噜到现在,不像是养尊处优的犯人,倒像是受了三天三夜酷刑没睡觉一般。”裴三对谢风漪“安排”的那顿毒打很是不满,特地将酷刑这个词加重了声音,藉此提醒下自己受了苦。 不过那本就不是谢风漪的本意,直到今早听到动手的差役来她面前邀功,她才意识到那句“好生招待”造成了什么后果。 气氛有些尴尬,谢风漪不想正面应对这个话题,故作而言他说到:“而且外头这么多人的动静都没把他弄醒,你看看,其他人都醒了。”说着指了指卜印禛和张无忧。 进入这狱中人的来历她都仔细调查过,且都与裴三有过交集,她有意将人放在一起。 昨天殴打裴三的几个差役见他们的谢捕头与嚣张劫匪如此亲密,一个个瞠大了眼睛,一脸懵逼。 裴三走出这间待了一夜的“住处”,整理一番衣衫,毕竟保持生人勿近的伪装气场很有必要,闲庭信步地接过谢风漪递来的钥匙,打开了管事和尚的那间牢房。 二人靠近那团人形,谢风漪作了个手势,示意差役不要跟进,她兀自凑到面前,一把抓住被褥,用力扯开,裴三作防备状。却见抖下来个衣衫残破,满脸漆黑的乞丐,完全看不出是男是女,乞丐被惊醒,呼噜声终于停止,揉了揉惺忪睡眼。 乞丐看见两个面色不善的人紧盯自己,后头栅栏外还有一群拔了刀虎视眈眈的差役,这些都是往日里不敢招惹的大爷们。 她赶忙起身,跪地求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不待裴谢二人质询,便老老实实交待道:“差爷小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之前还在街上流浪来着,不知什么时候着了道,被人砸晕了弄进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风漪挥手,两个差役进来将乞丐抬了出去,并没再说什么好好招待,而是强调不要乱动手脚,她怕这帮莽夫再次重蹈覆辙,把乞丐直接揍死了。 这时卜印禛踏了进来,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在下卜印禛,西域人士。”谢风漪回敬,便算作认识了,三人一道思索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 密室不密 牢房的空间并不算大,且此处已是最内里的尽头,上c下c东c西c南c北六个方位中五个均由石壁砌成墙壁环绕,只有一面朝向牢狱过道是铁制栅栏,东面墙壁开了扇透风小窗,不过两个巴掌大,纵使是四岁孩童也不可能藉此进入,更别说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型通过。 “是密室吗?”裴三嘴唇轻启,吐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 谢风漪问:“密室?”在时人的一贯思维中,密室一般是指隐秘场所,而非现代理念中封闭的房间。 裴三回答:“我说的密室是指只有当事人自己,而不可能有外来人员介入的地方。” 经典的密室失踪吗?那可真不一定,历来有太多类似案件,被刻意往鬼神之说引导,混淆视听,而最终真相则无一例外在于——所谓“密室”,本身只是个伪命题。 初晨,白露未晞,朝阳渐起,阳光驱散黑夜阴翳,给了追逐光明的人一丝喘息之机,只是很可惜,它不可能永远眷顾光明,因此那些人仍旧在劳碌中探寻未知。 细碎的光线透过那扇小窗进入牢房之中,形成斑驳光影,洒在角落一滩平淡无奇地稻草上,只是,这堆稻草竟有细微颤动,裴三冲着稻草发怔。 裴三慢慢踱步,双手在背后反握,探着头东看看西看看,试图窥视细微处的蛛丝马迹,丝毫没注意到缠绕着包裹自己双手的布条,有些不严实,透露出些许如凝脂般嫩白的皮肤。且这双手还轻抚着披散地长发,若没见过裴三正脸,甚至会以为这是个气质出尘的角色仙女误入凡尘,而这些小动作全部落入身后的谢风漪眼中。 谢风漪的眼睛有些不自然地快速眨了几下,她一向对此人持保留态度,如今有些疑问只得暂时憋在心中,不能立刻质询,不能步步紧逼。 若将无关者错认作本尊,无疑是对其最大的亵渎,她已有十多年未见其人,也不知有了什么变化。 于是,她开口问道:“那和尚昨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可有看见什么异常之处?” 裴三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那和尚的家世底细?” “祖籍河阳府孟县,幼年时迁卫州府淇县,父早殂,母再醮,遂将一子送入佛门剃度出家,很一般。”谢风漪回答,“据我掌握的资料所知,就这么多,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待会儿再去分析,这和尚定不会无端消失,而看似密室的房间却也不是绝对封闭,我现在想问的是”差役已经远离这件牢房去安排其他事务,裴三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说出这句话,在谢风漪c卜印禛注视下,缓缓靠近那堆稻草。 而那堆稻草似乎也感受了有人抵近,颇有灵性地伴随着裴三脚步节奏簌簌颤动,她的脊背笔直挺立,不见分毫因混迹江湖多年变得市侩c油滑而产生的佝偻促狭。 三人全然被那堆稻草牵引着心弦,交织光影间,裴三淡定冷漠的外表下是茫然无措的心,毕竟抛开那段迷雾般地记忆,即便平日里有些胆识,做事风风火火,但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尚未脱离象牙塔的学生。 若稻草之下是个险恶机关,拨开即触动,见者死,当如何?或是藏着个武林高手,伺机暗杀,一击必中,又当如何?若只是穿堂风吹拂而形成的错觉,并无其他意外那可真是太棒了。 但无论后果是什么,此刻,总要有人去揭开它,直面现实。 人类历史上无数事件正是由这些看得见或看不见地意外而形成的,那一个个宿命使然的机缘巧合,悲哀凄凉的叹息无奈,或英勇无畏,或狡诈卑劣。意外本身的存在并不需要太多意义,只需它存在,即成为命运必不可缺的一环。 就在裴三片刻走神间,谢风漪来到她身侧,同她并肩偕立,二人双目对视,微微一笑,这是她相遇几天以来,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位谢捕头的正脸。这是她过往生涯中不曾见过的,没有过度矫饰的庸脂俗粉之气,也没沾染俗世烟火与诡诈,这罕见的感官却有股模糊地熟悉感,能有如此英气而又美貌地小娘子陪着自己,似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没什么了。 稻草已是近在眼前,裴三俯身一把揭开那层稻草,没有险恶机关,也没有武林高手,只有个小屁孩,一个身着葛布麻衣,身量还没长开的少年差役作“大字状”背朝上支撑着一方“口”字型地道入口。 果然密室不密,这不过是一个混淆思路的障眼法,裴三指着他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不知维持此种姿势支撑了多久,或许已经四肢酸软,见被人揭破掩饰,索性不管不顾放飞自我,再不施力,坠落下去,同时尖叫起来。 这暗道离地面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就算习武之人都不敢托大,更别说一个小小年纪的少年了,摔下去非死即残。 不约而同地,裴三与谢风漪伸手试图抓住他,不过二人只各自扯下一片衣角,互一比对,一边是葛布麻衣,一边是锦罗绸缎,材质竟各不相同,很明显,葛布麻衣只是一层外表伪装,他并非什么差役。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只见伫立一侧旁观的卜印禛出手,她的身形纵掠而出,双臂一甩,艳红衣袖猛然一抖,从中飞出一黑一白两道掠影,灵巧地直奔少年,将其紧紧缠住。 而后卜印禛也跟着跳了下去,同时收紧那两道丝带,在空中抱住少年,稳稳落地。但甫一接触地面,确定安全后,她面若寒霜,变了脸,随手将少年扔到地上,溅起一团烟尘,仿佛刚刚救人的和此刻摔人的是两个人一般,大抵是不想同陌生男子有太多亲密接触。 那少年被弄得灰头土脸,反手撑地瘫坐着。裴三同谢风漪也跟着跃了进去,自从确定这具身体有这不错的功夫后,她对这些曾经视作高难度的动作愈发得心应手。 “女侠好身手!”谢风漪拱手赞了句。 裴三心里一惊,以为自己被识破了,正想组织语言辨说什么,却不料卜印禛面色缓和,回敬道:“份内之事,谢捕头过誉了。” 这话根本就不是对裴三,而是对卜印禛说的,的确,这一手空中缚人着实精妙得很。 纵使别人还不知她的心思,没丢面子,裴三也觉得尴尬至极,不由恼羞成怒,将矛头对准少年,恶狠狠地问到:“小兔崽子,你趴在那入口搞什么?” “我我”少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裴三认出这少年就是二月八那日带头验尸的节度使之子田季安,不过身为继承人却这么喜欢作死,迟早要搞个大新闻,定要趁着机会给他个教训。 于是她咄咄逼人:“你什么你?小破孩,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啊!” “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么高你摔下去可能会死?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我们的人没救你,你已经凉了?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责任有多大?” 田季安如小鸡啄米般乖乖点头,低声道:“这次恰好来这里玩,听人说死了个差役,我想于是顺了件衣服跟着他们混进来,没想到一脚踏空,就掉了进去” “别想了,叔叔我告诉你,仵作是没前途的,你爹你娘不可能让你当仵作的,趁早断了这个心思吧。”裴三叹了口气,据她从古籍上所学资料得到的认知,在古代仵作也是个如差役一般世代传承的行当。 不过差役还能对平头百姓作威作福,而仵作却是个没有油水的高危职业,并且归入贱籍,子孙后代均不得读书考取功名。是以田季安贵为一方藩镇节度使之子,且他的嫡母还是当今皇帝胞妹嘉诚公主,除非他放弃一切功名利禄c锦衣玉食,离家出走,去追逐梦想,否则这辈子是不可能成为仵作的。 “我下次不会了。”田季安站了起来,如落水小狗般拍了拍浑身上下的尘土。他嘴上应承着,但双臂抱起,很是抗拒的样子,眼眸低敛偷偷觑着谢风漪,他的眸色幽深,两腮气鼓鼓地,那张自出生就含着金钥匙养尊处优,没有受到过什么忤逆的桀骜面孔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还真是头铁啊,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这样的吗?”裴三无奈摇头,却见谢风漪已经四处敲打探听起来,卜印禛仍旧一副高冷的样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无疑,卜印禛的长相很有特色,身材比之裴谢等人都要略高一些,五官匀称,鼻梁高耸,粟色长发与紫色瞳孔均显露她是个异族女子。 这地道从上面看极为空旷,可下来了才发现只有一小段空旷,谢风漪看起来对此颇为熟稔,在最前头领路,墙壁上挂着火把,四人各自取了个握在手中。 裴三理智思考了下,开口问:“也不知道这里尽头在哪,需要耗费多少时间,若是上面的差役如果发现我们也失踪了把消息放出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利?” 谢风漪解释道:“不用怕,这点我早就考虑过,我们最多有五个时辰的时间,在此之后还不现身,消息才会传到聂参军手上。” 众人走了不过十步,却见前方只有一条路,这条路仅能容纳二人并排通过,并不是什么八条分支的恐怖迷宫地道。 谢风漪走一个拐角处,停下了,她说:“我曾见过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被关了进来,她说‘魏州除了有个官府用来关押犯人的牢狱,还有一间只有历任节度使与心腹人物才会掌握的暗牢’。” 话锋一转,又道:“至于它在哪,有什么作用,从来没人知道,而现在看来这处地道,很有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 暗道不暗 此刻众人正在一个未知暗道中,听得谢风漪这番有关暗狱的介绍,即便只是捕风捉影地传闻,也不禁浮想联翩,与自身所处环境联系起来,顿时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多了几分惧意和难以言喻的向往。 裴三有些害怕,一行人不知道走了多久,还没个头,也不知是何来历,通往何处,空气很是湿润,混着一股泥土腥味。 这处暗道修在地下,主体只是用木楔结构拼接起来支撑,而木楔结构虽牢固,但在地下阴暗潮湿环境中易受侵蚀,会很快朽烂,坚固性与稳定性大打折扣,过不了多久这暗道就会崩塌,可见此处只是草率挖掘的临时工程。 而传言中的暗狱,顾名思义是个用来长期关押特殊人物的地方,要保持十年甚至几十年c上百年,若真实存在,断然不会如此简陋,而是由能工巧匠精心规划与设计后,再用石制坚壁建造,一气呵成,如此方可长存。 众人只觉她们走过了连绵着一处又一处的弯径,气氛压抑,大概是没有预留换气孔的原因,暗道中的氧气愈发稀薄,而最明显的迹象就是四人手上的火把火苗黯淡起来。裴三知道她们此时已经别无退路,若想原路返回则是大概率会在半路窒息休克。 田季安不过是个十几岁还没长大的少年,天性活泼,可能是受严苛家教管制,长期难得接触火焰之类玩意,现在摸到了火把简直爱不释手,一边走一边晃悠两下,在空中划出橘色弧焰,一副兴高采烈地雀跃神情。 不过刚刚这么一划,本就微弱的火苗剧烈摇曳了下,直接熄灭了,田季安对着吹了半天也没能吹起来,整个人都蔫了,他用求助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另外三人——裴三满腹心事,没有注意到;卜印禛看见了,不知是厌恶什么,没有理睬;直到谢风漪伸来援手,帮他重新点燃。 四处景象仍旧别无二致,除了沙沙脚步声还是脚步声,一声一声落进裴三耳朵,对应上了心脏跳动的节奏,蓬勃有力之下是对未知的彷徨,如此之后却又安静地诡异起来,什么都听不见了。 恍惚中,光影都变得虚妄起来,她看见火苗的印在墙壁上的虚影,隐约看见自己从醒来至今一个多月的旅程都是具行尸走肉,直到现在,一切才正式开始。害怕吗?并不是,这大概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清醒吧。 下一秒,裴三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跟紧在前头领路的谢风漪,做了个下意识动作——她扯住谢风漪的长衫一角,前头的人身形停滞了一下,转瞬间又跟没事一般,任由裴三扯着,继续行走,没人注意这个小插曲。 其实,谢风漪是很怀念这种感觉的,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对她作出这种亲密动作了,除了那个人。她随家族迁离长安后不久,就被送入一处宗门修行武艺,因天资过人得到师父大力栽培,师兄师姐对她很是敬重,而告别师门孤身到了魏州漂泊后,自己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面色,自然也就没人敢跟她亲昵了。 谢风漪很清楚,她现在虽然身为魏州为数不多的捕头之一,又凭借过人洞察力和不少功绩得到司法参军聂道俭信任,比另外几个尸位素餐混日子的捕头不知高到哪里去,但她的位置从来都算不上稳固。她还没跟家族完全断绝关系,但早就势若水火。 在本地人,或者说在芸芸众生的传统观念中,她不过是个来历不明,无依无靠的孤女,再有什么查案能力又能如何?到底是女子,早晚是要丢官去职,委身于人,相夫教子的,因此垂涎这捕头一职的人不在少数,或许,她需要一点小小的助力。 谢风漪看见田季安掏出了柄弯刀,似乎是有些来头的,外观看上去质地不凡,且造型独特,冷峭刀尖流露寒光,而刀身呈现月牙圆弧状,中间开了血槽。这不像是大唐本土所产之刀,倒像是西边黑衣大食一带传入的,不知是谁给他的礼物。 她在一处拐角停下脚步,用比裴三礼貌得多的口吻问道:“田小郎君可知我说的那个疯癫女子是谁?” 田季安不明所以,听谢风漪的语气,这似乎是一桩涉及隐秘,难以捉摸的陈年往事,那时候他还是个孩童。即便放到现在,他也只对能切实接触到的新奇物事感兴趣,根本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但出于劳苦功高的基层探案人员敬畏和彰显礼貌的考量,他还是回了句:“不知道。” 总感觉这样很没面子,弱小的自尊心开始作祟,他紧接着又补了句气人的话:“但是谢捕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谢风漪不为所动,依旧彬彬有礼,满面春风地反问:“田小郎君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田季安眉头紧蹙,努力发掘被潜意识埋藏在最深处不愿面对的过往,他想到了什么,似乎有些迟疑,垂下眼眸。 裴三看着田季安的反应若有所思,这是典型的视觉阻断反应,通常会在人受到威胁或者碰到自己不喜欢的事物时发生。“很多情况都属此例,如蔑视别人时,可能会眯起眼睛c抬起下巴;再如羞愧时,会不自觉地用手遮住眼睛的范围。蔑视是实质是对对象的不耐烦,羞愧的实质是觉得对象正在给自己某一种压力。 ” 谢风漪继续耐着性子问:“要不再仔细想想?” 田季安干脆将头往一旁扭去,不愿直面谢风漪,随口答道:“没有。” 谢风漪无奈耸肩:“哎那好吧,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田季安:“谢捕头你这样,真的好吗” “开个玩笑而已。”这个道歉似乎没什么诚意,她丢一下句不知有心还是无心的话,“我看这里很是阴暗潮湿,恐怕会有蛇虫出没,蛇虫最怕火光,田小郎君可得抓好火把,别再弄灭了,免得到时候被蛇虫叮咬。” 田季安:“”他攥着火把和弯刀,无言以对。 在这停下片刻时间,裴三仔细打量四周环境,前方的拐角后似乎有些光亮,而且木楔上竟延伸出片片青苔,这里好似地狱与人间的一道分割线一般。 暗道中土地松软,人行过必定会留有脚印,她朝后一看,是看不出几个人的凌乱脚步,没有问题;但再去看向谢风漪身前尚未踏足的土地,却留有两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她们四人中有三个女子,一个少年男子,分开来看,体重上并不会产生比较深的脚印,即使四人凌乱踩踏过的土地也没有较深的陷痕,但前方的脚印很明显是身体较重的成年男子所致,并且生成的时间不会很久。 这说明,在她们之前,且是不久之前,就已经有二人踏足过此地,那这二人便会产生无限可能。但那管事和尚明明也不是体型壮硕的,那么既无其他出口,和尚又是以何种方式通过这里的?这二人又怀揣什么目的? 裴三猛然抬眼朝谢风漪看过去,她正欲转身重新迈出步伐,被这一看,对上了视线,再循着裴三的手指前后一看,略一比对,瞬间就明白了裴三的意思。 田季安和卜印禛虽不明白二人的眼神交流,只管跟着加快了步伐,手上的火焰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就在众人都以为要陷入无尽黑暗的时候,那火苗却突然猛烈起来,不复颓势,越烧越旺了。 众人的心也跟着大起大落了下,裴三感到目标就在不远处,一份强烈的兴奋感自大脑传递至身体各处,释放出肾上腺素,她明显感到呼吸加快,心跳加速。 在越过两次转弯之后,前方终于豁然开朗,远处分为两条风格迥异的廊道,一条是灯火通明的石制明道,而另一条则依旧黑暗阴森,延续一路的风格。廊道的分界处,赫然立着一个人。 一个体型清瘦的人,就这么站立,双臂张开环抱一方石壁,背朝众人一动不动,看不清是男是女。 四人快速凑上前去,火光驱散了萦绕着的黑暗雾霭,显露出明晰景象来,只见那人身上是佛门中人常用的灰青衣袍,再仔细一瞧正脸,就是那失踪的管事和尚。 他的双臂也不是主动拥抱石壁的,而是被铁钉强行洞穿手掌,钉入石壁,而双脚亦如此,四道自不同方向蜿蜒血流,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暗红色血迹。 他受到了极大地痛苦,因此面容狰狞而又扭曲,双目紧闭时而颤动一下,似乎还有些鼻息,嘴唇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搭配所处环境,看上去很是可怖。谢风漪确定人还没死,也没有其他明显外伤后,眼下也无其他办法,只得点了他几处穴道,将和尚弄醒,试图问出些什么来。 跟在后头的田季安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景,又是身在地下,上次他接触的只是具焦尸,四周又有众多官员围观,两相比较之下心境是完全迥异的。而卜印禛虽见惯了江湖生死,这种不人道的折磨方式还是难得一见,也细细观察着,同时集中精神防备暗处可能存在的危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 和尚之死 左边的泥土甬道不远处似乎有些光亮,传来阵阵混着泥土湿冷气味的阴风,与谢风漪的点穴手法一同将和尚弄醒,他猛烈呼吸起来,竟忘了自己是何处境,直接触动了手脚的伤口,那里的血液已经凝结,只觉四肢百骸寒意沁人却又传来剧烈刺痛。 疼痛渐缓,他勉强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模糊,他认出眼前的女子就是当日在现场的谢捕头,而另外两个女子则没什么印象,还有个小个子的,仔细一看却是节度使之子田季安。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里是地下,入夜之后温度极低,试问他被困在这里是绝无办法仅凭自己能力脱身的,被冻死他原本想着自己定是要葬身此地,很久之后才会被人发现,甚至暗道垮塌,就此尸骨无存。 结果却突然出现这么一行人——两个女子,一个少年,一个成年老男人的组合还真是出人意料,就凭几个难挡大用弱质女流和一个半大不大的黄毛小子,竟敢胆大到深入此地来救自己,魔幻而又荒诞,传出去也没人会信,恐怕还会被人耻笑睡昏了头,不过是南柯一梦。 不过他可以肯定,他暂时安全了,纵使是这几个人也比把他弄到这里的那伙人去而复返给他补上一刀要好他不确定这四人是否完全没有恶意,但相信其中即便有人要害他,也不可能会在未来的节度使田季安面前动手。 其实裴三怀揣着肚子疑问,昨夜张无忧声称她所出生的村庄遭遇了人为屠杀,而幸存者被送入兴化寺中逐渐被散布到各个部门中,她们缔结了彻查真相的盟誓。 而这位管事和尚先前也曾吐露过他是在全家皆殁后进入了佛寺,那么这二人身世如此相似,是否有什么联系?或者甚至于他们就是出自一个地方,但谢风漪所掌握的户籍资料与口述完全不符,恐怕有人刻意篡改,但眼下这些暂时还不能问个清楚,她等着谢风漪的安排。 和尚还沉浸在从地狱升入天堂这种大起大落的劫后余生庆幸感中,正等着被抬回去安顿,却不料耳中传入谢风漪质询声。 “之前,我不确定你是否与当日之事有关。”少女眉目清冷,恰时两股甬道微风在此相会,吹拂眉梢,衬得目光凌厉,“但现在,你如何解释?” “解释?我有什么好解释的?堂堂一州刑狱出了如此纰漏,害得小僧被奸人劫掳至此,更受残害。”和尚虽尽力矫饰内心的慌张与身体疼痛带来的双重压迫,但语气还是出卖了他,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忍受极大痛苦。 “不,如果你死了,这些罪责自有人来承担,但你没死,这说明”谢风漪卖了个关子。 “说明什么?”其实此时谢风漪已经很是焦急了,她真的怕和尚当场去世,表面强装出一副冷静淡漠的样子,但没想到和尚比她还急,立刻顺势问道。 裴三在二人对话间仔细看了和尚四肢的铁钉,还用手戳了下甚至想□□,不过想想四肢被贯穿的痛苦,她怕和尚惨叫震垮甬道害死所有人,她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这四枚铁钉长度基本相同,与贯入元大公子眼里的那枚很是相似。这应该不是巧合,古代没有现代社会中的行业生产标准,类似的东西大概率是出自一家店铺。 而且精度方面虽不能像现代那种大规模工业化生产那样,将成品误差控制在极小范围内,但已经无限接近于手工制造的极限了,这家铺子定是养着一批老师傅,有一定规模的老字号,而非粗制滥造小作坊。 她听见谢风漪的质问,立刻会意,抢答道:“笨,这还用问?你没死肯定是幕后主使人不想直接让你死啊,否则直接派一个杀手做掉就好,食物下毒c机关暗器c意外死亡,不留痕迹的方法多得是,总之没必要找两个人抬你到这里来。” “至于不想让你死别管那么多,珍惜当下啊,大概是还没到那个时间吧。” 和尚傻眼,他根本没想到这么多曲折环节,他甚至感到惊讶,官府之人查到这里是迟早的事,他不奇怪,但被人抬进来这女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风漪接回问话:“你有什么想说的,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尽管说吧。” 和尚依旧沉声不语,没人再说话,静默片刻。 谢风漪掐指算了时间:“时间不多了,好像快到午时饭点,差不多拾缀拾缀收工回去了。” 卜印禛和裴三皆齐声应是,甚至夸张地说:“待会出去一定要吃顿好的,这地下寒气入体,颇费精气。”接着作势就要走。 田季安一脸天真地看着三个人的语言和神态,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奔放洒脱的女子,似乎完全没受到过世俗的压迫一般,要知道,他的养母纵使万般不愿嫁来魏州给人做续弦,也不得不屈服了,贵为公主都不可任性而为。 他第一次对传说中的武林和江湖产生了向往,难道那里的人都是不拘泥于世俗眼光的吗?出神片刻,再回过神来见三人已作势折返,急忙喊道:“哎!等等我!”随即追了上去。 见田季安都要走,和尚慌了,他不想说话,但更惧怕待在这里,只想转身追上去,但他根本做不到脱离,只得大喊:“我说!我说还不行!” 谢风漪眯着眼睛笑了,裴三也报以一笑,卜印禛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笑,她是真心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中原腹地比小从到大待惯了的关外西域湿热许多不说,这鬼地道更是黏腻不堪,浑身上下湿漉漉地,要不是遇到两个奇异女子令她大开眼界,她一刻都不会待在这里。 “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好了,只要只要别丢下我一个人就好!”强烈的求生欲往事使他屈服。 “很简单,我只有两个问题。”谢风漪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田季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子变化极快的变脸同卜印禛面面相觑,卜印禛耸了耸肩,表示同样理解不能 “第一,对于元公子之死,你知道哪些内幕?” “第二,对于此处暗道,你了解多少?” 和尚:“能换条命吗?” “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我再慢慢说?” 谢风漪话也不会掉头就走。 “采购庆典物资时曾有人向我进言将有特殊纹饰的火把给元大公子以此取悦元氏!我就让分水堂的人去负责了,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和尚跟竹筒倒豆一般将这些话尽数抖出来,没有丝毫喘息。 “继续。” “能换条命吧。”和尚已经陷入一个似醒非醒的魔幻状态,他的血液再次加速流淌,他甚至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左边是一个出口,右边是我也不知道。” “很好,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嘛。”谢风漪拍手称快,“这就放你下来啊。” 四人各自去拔那钉子,谢风漪c裴三和卜印禛三人自是不用多说,利落地将钉子拔了下来,倒是田季安对伤口很是恐惧,颤抖着手好几下也没能拔下,最后还是闭上眼睛一咬牙拔了。 “噗呲”一声,钉子拔了出来,没有预料中的痛疼叫喊,田季安感觉气氛有些凝滞,他拔的是和尚左脚,地上不知道何时已经流了一大滩血,抬头一看,只见一柄利刃从墙壁中穿出,精准无误地扎在和尚胸膛上。 裴三发现不对劲,一看那利刃的位置便知是心脏位置,再一探鼻息,对着其他人摇了摇头。 万万没想到钉子连通了其他机关,当所有钉子全部拔出,便会伸出利刃刺死被困之人。 四人皆扼腕叹息,若是没有进来触动机关,说不定和尚还能多活一会儿,可惜这就是命,他所深深眷恋的命,脆弱不堪,真是世事难料啊 “哎,我早该想到的,幕后推手这一路所作所为,可以看得出不是他那种行事手段简单粗暴的人,他总喜欢设计各种机关,让我们亲眼看到事发,甚至亲手触发机关。”谢风漪总结道。 “他完全不在场,却又似乎完全在场,一切都是被事先布置好的,他很沉醉这种方式,视心情而定看或不看,而让我们看着残局徒自烦恼。”裴三将尸体放倒地上接话,用双手阖上了他瞠大的眼,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 “但他又故意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从而继续引导我们跟着他玩下去。”谢风漪叹息,对着和尚鞠躬一拜,“死者已矣,生者自生,死亦尤生,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的,走吧!” 但她停下脚步,复又开口:“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比如田小郎君,要不要归家?又比如,卜姑娘这名字还是真是奇特,还要继续往前?或者就此分别?” 卜印禛:“我信不过他说的话,如果那头出口有诈,到时候岂不是白白送了命?退一步说,即便他说的是真的,那也有可能被人动了手脚。” 田季安跟着疯狂点头。 “好,出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 你们谁扛? 其实除了田季安外,众人皆知,出口有诈什么的不过只是个搪塞的理由,幕后主使人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对她们下死手,永绝后患,但仍旧不停地利用棋子引导她们,就像是猫捉到了老鼠后,并不会立刻吃掉,而是放跑,再捉回来,放跑,再捉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多次,直至老鼠奄奄一息,彻底丧失求生本能时,猫下死手才会解决已经废掉的老鼠。 谢风漪和裴三很清楚,他还不想让她们这么早就ga 一ver,只是二人对此的态度不同之处在于裴三很享受这种被迫探案的过程,因为她对一切都是未知,多了几分新奇感,且此时最怕的不是幕后主使人下狠手,而是他不愿意陪她们玩了,那样裴三只能带着一身谜团稀里糊涂的活下去。 而谢风漪,她对这种被动的感觉很是厌恶,这与她的过往关系很大,曾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被无法抗拒的亲属安排下,她离她越来越远。 一切一切的被动,一切一切的不可抗拒,促使了今时今日,种种因果。在最迷茫的时候她曾烧香拜佛,也曾占卜吉凶,但那些都被时间证明是无济于事。后来,她不再信神鬼之说,不过是几分心理自我安慰而已,世人皆苦,因而听佛,她也很苦,但却不再信了。 其实无论是佛是道,它们的核心教义都是将人性中的美好之处提炼出来,化用成禅味语言在向世人去宣扬,本质上是利用人性的阴暗与美好的想通之处。 她只信自己,唯有将命运紧紧把握在自己手中,方为正道。 眼前是个没得选的选择,她们不可能就此出去,于是,面对这样的被动,她想着做些什么。 不得不说,石质廊道的体验比泥土甬道好了太多,整洁c平缓c亮畅c温度宜居。 这就是传说中的暗狱了,那个疯癫女人果然没说胡话,可暗狱历来归属于在任节度使掌握,关押的大多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很难说清楚关押这些人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外界认知中,那些人或死或失踪,他们在这里苟延残喘的活,只是换了一种死法罢了。 青苔也不见了踪影,地上有层薄灰,只有两行浅浅的脚印痕迹,一行进入,一行出去,且这两行脚印甚为齐整,边缘痕迹没有丝毫错乱。 谢风漪笑了,此地明显是长期被人经过,并且是同一个人,这些印迹是常年累月而成,没有刻意清除,却又正好踏在同一个地方,这说明每当此人踏足此地时心情不说很差,但绝对不会太好,大概类似于一种心事重重的沉重状态,才会下意识地保持紧张状态,使得总踩在一个点上。 那么按照常理,这个人只能是田季安他爹,现任节度使田绪。 谢风漪对着跟卜印禛并驾齐驱生怕被丢下的田季安盈盈一笑:“田小郎君啊,近来田使君身体可还好?有无抱恙?” 田季安压根没想到她会提及有关他爹的问题,他摸了摸鼻子说到:“我不知道。” 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说不知道倒是个好的选择,在先前被谢风漪刺激后,这小子的戒备心变重了起来。 裴三看着他脸上的轻松神色转瞬即逝,至于摸鼻子这个动作是很明显的安慰行为,在人需要回应消极刺激事件时,比如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尴尬的境遇,或者压抑事情时,就会触摸身体部位寻求自我安慰,这不能有助于解决问题,但可以让人保持冷静。 真的是不知道吗?身为田绪的儿子,这世上基本不可有人比田季安这样与他血脉相连,更亲近的人了,即使是夫人也不可能。 他权势是靠杀伐得来的,戒心在常年累月的惊惧犹疑中,一日更甚一日,难不成竟猜忌到了亲生儿子身上?以至于血脉相连的儿子都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这不太可能吧。 “那换个问题。”谢风漪再度开口,“你有多久没见到你爹了? ” 田季安犹豫了下,还是吐露真言:“谢捕头,真的,你的问题太尖锐了。 “我可以保持沉默吗?” 谢风漪挑眉:“哎,前面恐怕有很多危险啊,我先把你送出去吧。” “年前”田季安最后挣扎了下,“年前两个月左右,他说他很不舒服,要出一趟远门,然后不顾公主殿下和一干幕僚劝阻,就走了。” “他还说他会回来的。” 于是现在节度使不知所踪,军将群龙无首,魏博六州军c政事务完全由田氏c聂氏和元氏掌控,而非外界流言所说只是重病卧床,略微依仗。 要知道藩镇之所以能立身,根基靠的就是百姓,或者说军队。百姓和军队,听起来是互相冲突的两个名字,当权者利用手头的枪杆子,也就是军队来压迫百姓?可能在几百年后的激荡的乱世地方军阀是这样的,但这个时代并非如此。 裴三知道,中国广袤土地所承载的人口在此时尚未达到巅峰,虽已有土地兼并的苗头,但全国大部分农民是不用为土地而忧虑的。后来的时代,由于更高效的粮食作物,如番薯被引入中国,人口从长期在一亿左右的波动暴增至清代的四万万(四亿),这造成了一个问题,就是军队数量远远低于人口数量。 而军事体系也更为成熟,征召的士兵在完成训练编成后,一般不会在本地驻防,而是交叉地调集到全国各地,避免军队由于是“同乡”的联系,与百姓关系过于紧密。 唐代不同,唐代人口没后来那么多,军队和百姓的比例差距也没后来那么夸张,中国在西魏文帝大统年间,权臣宇文泰建立了府兵制,此制度直到唐玄宗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后,才被废除而改用募兵制。但这个政令也仅仅在朝廷实际控制区域施行下去,而河朔等地,这些自安史之乱后就一直掌握在藩镇手中,朝廷政令不通,它们依旧采用府兵制,士兵就从本地招募,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 藩镇所经受的地缘政治挑战甚至比朝廷面对的内忧外患更为致命,因为朝廷天子可以随时离开长安逃亡川蜀,伺机反攻,大唐天子也的确这么做过很多次,后世有云:“天子九逃,长安六陷”,说的就是在大唐存世将近整整三百年间,皇帝曾狼狈逃窜九次,而长安竟被敌对势力攻陷六次之多。 藩镇势力被灭了就是被灭了,他们没有战略纵深,因此就要大力扩充武装势力。研制高科技?不切实际;改变作战思想?有那个能力的早就登基称帝了。最简单c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征兵,大量征兵,他们没有很大的地盘,那就只能从本地征兵,最终就造成了有趣的现象。 举个例子,一个城池有十万户百姓(户以家庭青壮男子登记,一般一户三丁,十万户也就是三十万青壮男子,实际人口为五十至六十万),那么它就有十万的军队,每户c每个家庭都会有人参军。 这种情况下,军队几乎就是百姓的化身,反应百姓的利益诉求,如果硬要说是节度使统御藩镇军队,倒不如说这些在地方根深蒂固的藩镇百姓军队推举了一个节度使,作为他们的代言人,代表地方利益与朝廷c周围藩镇斡旋。 换句话说,能当上节度使不是因为他有能力,而是因为他得到了军队的认可,因此,除了节度使之外,其他人对军队的统御能力非常弱。 节度使出走,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去,这必定会造成一场极大规模的动乱浩劫,田氏c聂氏c元氏他们都清楚,再如何贪恋权势,那都是基于一个稳定的局势,都保持了默契,对此事守口如瓶。 裴谢二人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不免心底一沉,走起路来都变得轻飘飘地,隐约之间,谢风漪看到前方有个人影。 她突然对着后头一片空挡处遥遥一指,喊道:“看!那边是什么!” 田季安本就心中不适,被吓得一惊,循声望去,却见什么都没有,谢风漪上前对这脖颈一记横批,“啪叽”一下,少年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干净利落,潇洒俊逸。 裴三觉得这动作有点眼熟,好像跟她那天从树上跳下来的一击十分相似,区别只是她当时用了剑鞘暗自腹诽了下,原来她们都是喜欢从后背袭击脖颈打晕人的暴力狂啊,就是不知她为何要突然这么做。 谢风漪指着地上的少年,问道:“你们谁扛?” 裴三:“” 卜印禛:“” 裴三真的很想扯下脸上的矫饰,但她不敢,身为在场的唯一成年大叔,这活计肯定只得是她来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 是人不是鬼 裴三环抱着晕过去的田季安,掂量了两下,发现这还在生长的半大小子身子骨格外磕得肩膀生疼,暗自龇牙咧嘴,跟在最后面进入了暗狱。 眼前的生物,隐匿在暗处,难以辨识,但很明显,这是人,不是鬼。 她是个女子,一个被满头杂乱如枯枝残叶长发遮住面容,骨瘦如柴的女子。 她身上的衣衫配色用料看起来皆为上品,只是它们许久未曾洗涤,显得残破不堪,虽看不见面容,但从衣衫身段上看她一定是个美人,至少曾经是。 她的手脚并未受到任何锁链束缚,明明能行动自如,却又甘愿待在这里;明明能从那个被通的地道出去,可就是不去,她忍受岁月侵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煎熬让她变得形容枯槁。 这女子就像一团挥之不去的浓厚黑色雾气,大体上无关紧要却格外扣人心弦。 女子的目光聚焦在谢风漪身上,这让她很不舒服,因为这种神情的目光很是熟悉的感觉。 在幕后主使人打通地下通道,连通暗狱后,想要逃出这里非常简单,几乎就是走两步的事儿,她没有理由不逃。 除非她达成了某项契约,被羁绊于此地,或是天下再无她容身之处。 谢风漪正要上前施礼,打探一番,那女子却突然开口:“是田绪老贼死了还是这魏博节度使换人了?竟能让你们深入此地?” “搅人清静。”她的语气表面平和,讲到的话却蛮不讲理,暗狱到她竟成了清静之地。 四周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杀机,谢风漪c裴三等人还来不及回应些什么,那女子就触动了机关,顿时天崩地裂。 这机关好像长了眼睛,裴三一个没拿稳,只见怀里的田季安和另一侧的卜印禛在剧烈震动结束消失无踪,而裴谢一点事都没有。 “阁下还没报上姓名,就动起手来,会不会太没礼数了点”一下子失踪了两个人,但谢风漪笃定这女子并无害人性命的想法,若是要害人,直接在场让生者看见死者的惨象,此时大发脾气,只得往好的方向规劝。 话音还没落,裴三就跃至在她身前,轻松接住几枚疾速迸射的残缺墙砖。 女子见暗器未能奏效,攻势更加猛烈,夹杂了真正的飞刀暗器。而下一秒袭击,则是从空置牢房上拧下来的一长条精铁棍,她双手抓握着铁棍。 这女子看似落魄不堪,毫无气力,可攻击的手法很是刁钻,她将精铁棍化作长矛直接朝着裴三面门突刺,带着极大的沉势动力,这雷霆一击几乎没人能抵挡得住。 裴三仔细盯着袭来的精铁棍,眼睛在极短时间内几乎成了斗鸡眼,她以足尖为支点,火把轻点,向下仰身避让。 精铁棍几乎擦着她的几根汗毛过去,就在这时,她右手捏住铁棍,双足盘绕铁棍之上。 铁棍终于触及石壁,发出剧烈地金铁交击声响,裴三双手朝着墙壁拍了一掌,借力翻身越过那女子正面,还想故计重施,直取脖颈打晕敌人。 女子则是利落地身形虚晃避开了一击,掌风略过,烛火全部熄灭,双方皆看不清对面动作,但女子对此地已经是再熟悉不过,一招一式皆融入环境之中,难以捉摸。 谢风漪就站在一旁看戏,女子虽是招招狠手,又经验老道,但对上一身来历不明诡诈功夫的裴三还真是互有胜负,谁都不能快速解决掉谁,就让她们畅快打一场。 由于环境熟练度的差异,无论裴三如何避让总会挨上几下犹如小鸡啄米不痛不痒的攻势。 她干脆不再避让,以不变应万变,等女子再次来袭,她不阻不拦,就待在原地不动,直到女人突入她的面门,裴三袖中火折子一抖,重新点燃一柄火把,瞬间照亮了女子面容。 就在女子受到强光刺激动作迟滞的片刻时间,谢风漪出手,试图利用女子的衣衫绑住女子,女子虽轻如棉絮,但下盘极稳,但仍旧抵抗不住持续施加的压力,整个人又挣扎了下,终于瘫软。 谢风漪将她托起,背靠墙壁,拍了拍手道:“这下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夫人我们之间无怨无仇,何必如此敌视?” 女子轻蔑的痴笑了声:“无怨无仇?你可知谁辜负了我,谁害了我?这魏博百万民众不过是俯首称臣的工具罢了。” “我只想待着了此残生,近来不速之客愈发增多,甚至当隧道开挖之后还有人来找过我一番交手后,她佩服我的境遇,发誓不会再来打搅我。” “可你们!”女子抬起头,隐约可以从面部骨骼看出这张脸曾经有多么美貌,可惜长期不见天日和营养失衡,就算习武在身,也已经扭曲得不见人形了。 可这张脸,逐渐同多年前那一幕,惊鸿一瞥中的脸重合起来,正是那位疯癫女子,至于她的真实身份,谢风漪还猜不到。 她的衣着式样绝对是当年在高级官员夫人最为流行的,而进入牢狱的时间又那么巧合,正好是田绪杀堂兄田悦后不久的事,那么不出意外,此人的身份正是前任魏博节度使田悦之妻,高小娥。 她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一般,武功也不是万能的灵丹妙药,长期的关押生涯已经摧毁了肉体生机,现在不过是藏匿于心底的几个未了之愿吊着命。 “传言中,田悦和田绪曾倾心于同一个女子,最终田悦抱得美人归,但没过多久,田绪杀了田悦,也杀了美人,孤独一生。”谢风漪踱步。 “没想到美人没有死,而是被藏到了这里,我想问,还有多少世人不知道的隐秘?” 这番话将高小娥根植于脑海中的一切痛苦记忆尽数拎出来,暴露在烈日炙阳下无情鞭笞,她浑身上下痛得更厉害了,整张脸变化反复,最终只缀出几滴清泪。 能释怀吗?恐怕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回顾经历时,她才能与往事和解,重新获得快乐吧。 高小娥没有正面回答谢风漪的问题,而是问到:“刚刚你们来的时候有四个人,三个女子一个男子,那个男子看上去还是个少年,不知是谁?” 谢风漪根本没听进是什么问题,她只记住了一句:“三个女子一个男子。” “你说的三个女子一个男子是什么意思?” 高小娥敏锐捕捉到了她脸上的错愕,说道:“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你,进了机关的一位,还有个就是刚刚同我交手的人儿啊。” “她全身上下我都碰过了,虽然做了男子打扮,不知怎么的还弄了胡须,但雪白脖颈和芊芊玉指分明就是女子特征,做不得假的。 谢风漪这时才发现裴三自打斗结束后已经很久没有发声,她独自蹲在暗狱一隅摇摇晃晃地,对二人交谈充耳不闻。 她颤巍巍得伸出手,搭上了裴三肩膀,不料这人竟似假人一般,直接栽倒地上。 她将裴三扶正,胸膛朝上,只见腹部扎了几颗暗器,血流不止。 ————————场景分割线———————— 江湖人,江湖事。 行走江湖总会碰到些脑回路清奇的江湖人士,和他们所做出的江湖事。 卜印禛很享受这种探索的感觉,她自以为自个儿奇闻异录见识的不算少了,可当她踏进魏州起,一桩接一桩怪事刷着着她的认知。 主动抢劫官差的捕头朋友,当劫匪的佛门子弟,离奇失踪的命案嫌疑人,难得一见的暗狱 她现在甚至亲身跌入了一个重重机关的暗室和一个少年。 田季安被摔得七荤八素,屁股差点成了四瓣,他拍着屁股大喊大叫。 卜印禛环顾四周,这里明明一点火种都没有,却仿若有淡淡流光缓缓流转,视线一定范围内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这不是传统形式一间屋子一套机关的常见布置,而是一个整体,似乎是仿照的川蜀三峡地貌所制: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潄其间,清荣峻茂。” 卜印禛问:“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走,你怕吗?你怕有鬼吗?” 田季安:“我不怕!”怕也没用啊,虽然他还是怕的 卜印禛:“会用剑吗?” 田季安晃了晃手中弯刀:“这个可以吗?” 卜印禛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行着。 田季安脑子迷迷糊糊地,只记得晕倒前好像看见了一个女子,但再醒来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见此山崖情景,他总觉得在爹的书房哪里见过这些图,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了,很快就将那女子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子探险比之前枯燥无味的甬洞竞走有趣得多,还没了谢捕头管制,什么节度使继承人,安全第一,全部抛之脑后。 多年来来他被爹娘摁着念书,修习义理。爹希望他刚强霸道,娘喜欢他温润谦和,简直是两个极端,弄得他得在两个人面前作出不同的动作神态,以体现不同性格。 撒娇卖萌什么的,根本不存在,他会被两个人同时pia飞 没经历过波澜的少年是无趣的,管教太严格的少年是一心想着作死的,太过平坦的人生没有挑战也没有机遇。 他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 世外桃源 “有人吗!”田季安扯着嗓子喊了两声,不过无人回应,只有一声声渐行渐远的回音声响。 山涧空明静谧,没有任何嘈杂声响,因而回声落入少年耳中也格外明晰。 离了谢风漪这个官府中人,只剩一个看起来不靠谱的卜印禛,这下可真没有能再庇护他的人了,他还是有点彷徨的,从记事起到现在都过去很多年了,每天无非就是吃吃喝喝c玩玩乐乐,有大人(注1)庇护,别说风雨大了有人遮着,就是哪怕天塌了都有人顶着。 那些平日里悉心安排的课程教导着实也算不上繁重,都是对田季安大有裨益的,不过是压住了少年郎好动天性,才成为少年眼中的蛇蝎虎狼c洪水猛兽,化为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心中说不出口,又不可逾越逾越的鸿沟。 其实他还是太顺风顺水了,只得等有了挫折的经验才好成熟起来,所谓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中国传统文化教导人们,对于特别顺利的情况要十分警惕。 总体来说就是不能太过顺遂,从古至今,从来都不缺出生高贵门第又天资不凡的人,但从来没见几个未经历练与挫折的能在青史留名。 他们都因为过得太顺,在年龄日渐增长的同时,自身对世间疾苦知之甚少,毫无抗压能力,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即颓废消沉,郁郁而终。哪些传奇怪传里,完美无缺,从来不会有纠结痛苦的人,都是假的。 道理他都懂,可要让他忘却那些少年愁,一下子变得成熟稳重,去打着官腔体察民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也是很难做到。这大概就是知易行难吧,清醒的认知本质道理很简单,但实行去亲自践行起来却很困难。 他看不懂他爹为什么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眉头不展,唉声叹气,如今更是直接撒手跑了 田绪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可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至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很压抑的,就如这里的地貌一般,空间太大,又显得人太过渺小,闷得人透不过气。 方才离的比较远,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觉此地景致大气滂沱,繁复精致,直到同卜印禛一起 走近了,才发现这里分明是刁难自己。 二人首先看了整体地形,山势过于险峻,上面遍布嶙峋怪石,攀爬上去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而巨山是一个整体,四周被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湍急水流所包围,田季安根本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魏州河朔地区,也就是黄河以北,水网并不像南方那么繁密,有一定规模的河流也只有一条人工开挖的永济渠,为什么到了地下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在疑惑地下水来历的时候,却也不得不赞叹这副波澜壮阔的景象——水流在地底曲折蜿蜒中流过,最终汇聚到一处奔腾激荡,混了水汽的凉风拂面,心旷神怡。 这些水流将中间的山完全包围,只有一块弧形石桥横跨在两侧岸上,这就像是护城河的造型。 的确,护城河向来是环绕整座城市的主要城区,注入人工水源后作为城墙的屏障,一方面维护城内安全,另一方面阻止攻城者或动物的进入,以此起到防御作用,但二人暂时还想不出此地这般布置的用意。 越过了桥,只见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这是条不能算是路的路,只能容纳一个身材较为瘦削的人侧着身子通过,且不知其中有无机关。 田季安有些胆怯,通道稍有些曲折,完全将两侧的人意图探究另一端情形的视线遮蔽住了。 ,彻底阻断了入口与出口的连通景象。 他摸了一下脖子,那里有些许酸痛感,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有了感觉,并且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害怕了?”卜印禛见他堵着缝隙口子迟疑犹豫,开口问道,她在想着若是田季安问起来,应当怎样回答更加妥当。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上一秒还跟谢捕头她们在一起,怎么眨眼间就到了这里?”田季安小心试探。 卜印禛想到了应对办法,她挑了下眉头:“你身为节度使之子,真的对此地一无所知?” “咳咳”田季安咳嗽两声,“谁让我一天节度使都没当过呢?甚至今天能不能出去都不一定。” 卜印禛翻了个白眼:“那你就永远待在这里别出去了,就算出去了以后当上节度使了也别再来暗狱。” “为什么?” “我们待的地方刚好垮塌了,我们就掉到这里头了。”卜印禛解答,“你被吓晕了。” “真的?我感觉你在骗我。” 眼见前头只有一条路,就是咬着牙也得钻过去,田季安朝通道伸了只手试探,石壁粗糙冰冷,上面攀了不知名枝蔓,前后各有条对称墙缝,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当心机关!”卜印禛好心提醒,有此前落入此地的前车之鉴,直觉告诉她这里的机关只会多不会少。 “知道了!” 他遂将半个身体塞了进去,顺着墙壁弯腰扭脖子逐渐深入,总算摸索了进去。待出了狭窄通道,他还没来得及去观察周围是什么样,就被旁边地上一块横躺的小型木舟雕刻吸引了注意力,他俯身将东西捡起,不料小舟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失去了重力压制,弹了出来。 同时,身后不知是什么东西划过,发出一阵“呜呜”声,而后又发出两声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那样清脆的声响。 他转身去看,卜印禛站在通道门口朝他的方向双手举着向前,却没伸出来,田季安有些不明所以,他举着小舟凑上去。 她低着头,之前还束起的一头粟色长发全部披散着,大半张脸都被覆盖在阴影下。 “怎么了?”田季安看见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簪,以为是她头发被枝蔓勾住,玉簪不小心落到地上摔碎了,正在心疼着。 那玉簪是在尾部四分之一处分成两部分的,也仅有两部分,再无其他碎片,切口齐整圆润,并非不规则裂痕。 “哎出门在外小心一点啊,你看看你自己不小心把簪子弄地上摔断了,没事啊,不要急,等咱们离开了这鬼地方我给你再买一个。” 但卜印禛还是崩着僵硬的脸,一言不发。 “一一个不够?”田季安转回去想好好看下四周场景,后头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他又转回去,“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不够就十个总之你别这样就好。” 她那双举起的手臂终于垂落下去,缓缓吐字:“玉不玉簪倒无所谓,只是你能不能小心点,别再乱碰乱摸了?”普通人意外落入这种地方,基本是瑟瑟发抖,对一切抱有高度提防,更别说去碰那只放在地上显得很突兀的小舟雕刻了。 可田季安没什么阅历经验,见识少也就算了,却偏偏喜欢乱动,颇有几分损人不利己的潜质。 她刚刚行到通道门口,正准备仔细观察下再出来,却见了瞠目结舌的一幕,田季安低下半个身子,就要去拨那小舟,她抬手就要伸出丝带把人给捆过来打一顿。 结果刚抬起手,丝带还没伸出来追上田季安,木舟即被拿起,触动机关,通道两侧石壁缝隙中刷刷地伸出四道巨大利刃,就在她所处位置前后,分别闭合,又迅速缩了回去。 那前方的巨刃刚好贴着她的鼻尖划过,而后方的则劈断了绾着头发的玉簪,只要位置或者体型差了分毫,那就是简直就是与死神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机械的力量快到人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罪魁祸首就是听了卜印禛一番描述后脸色讪讪的少年田季安了,他老老实实低头道歉。 “我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这么喜欢自寻死路的。”卜印禛走出通道,语气冰冷,“不是我要恐吓你,可你实在是太” 话只说了一半,没说完整,田季安对此很是愧疚,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太过刺耳,才留了个面子。 “我我”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干脆不说话了,他急急忙忙地去拿木舟并非出于个人爱好的原因,而是这东西很眼熟,似乎是在哪见过的。 他朝着卜印禛跪了下去,重重稽首。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犯了错,该认还得认,更别说在这种稍有差池便是死无丧生之处的险地,差点害死别人。他不需要语言上的谅解和宽慰,他要用行动进行道歉。 卜印禛一身裙衫是极为厚重的深红色,平时配一副大气的西域人士面貌,让人觉得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女子,可此时女子兴致低落,再没了先前的几分张扬,尽显柔弱。 见田季安向她稽首,加之凝重面色,她虽不知稽首对于汉人来说是多么厚重的礼节,亦深感这种愧疚情绪。 田季安见不得有人被他伤害之后茫然无措的情形,他的心一揪一揪地痛,都是他莽撞才触发了机关,其实他单纯的想将人完完整整的带出去。 他打量此地。 若要说在外头所见的险峻地势会有股压抑气息扑面而来,那仅仅是穿过了通道后,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入眼帘的就是极为宽阔的地带,舒缓宁静,好像世外桃源。 他抬眼端详手上抓着的木舟雕刻,整体做工很精致,刀功一流,选材和构思都是恰好好处。 而一翻转,船底刻着“桃花源”三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 遍地玄机 这木舟下刻着的桃花源三字是何意?难道此地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但这世外桃源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呢。 这里没有落英缤纷,中无杂树,芳草鲜美的片片桃花林,但仍然令人不由自主的与前人旧作联系起来,因为进入这里的方式简直神似。 同样是群山环绕,同样是一个逼仄狭小的缝隙,同样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能进入。 而进来的通道也只是怀绕此地的群山中的一部分,卜印禛还对通道外所看到的地貌念念不忘,问道:“你家是祖籍川蜀?或是有什么特别的朋友出自那里?” 田季安摇头,印象里田氏一大家子就是盘踞这一带的,而且就算聘娶的妻子,大多也是本地人,川蜀土地肥沃,四周皆有屏障,难受战乱不急,算得上是朝廷治下最安逸的一州了,各地颠沛流离的人往那跑都来不及,哪有多少往外走的。 似乎有位前任节度使的夫人就是川蜀之人,但时间已太过久远,根本找不到什么关联踪迹,除此以外,就是他爹偶尔会看看游记散文,川蜀景致秀丽中又透着些许巍峨,他很是喜欢,逢人便夸。 田季安眺望了下,眼前一小段开阔平原之后就是连绵着的看不到边际的俨然屋舍和阡陌交通,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屋舍和道路的都较为小巧,恐怕很难住人,并且建筑风格都是长江以南为了对抗降雨而常用的斜顶屋,并非长江以北的平顶屋模样。 这一切与他偶然在父亲书房里读过的一篇游记,就是靖节先生陶元亮的散文作品《桃花源记》高度重合,他熟知其中的情节,那所描绘的场景哪怕是皇帝老儿看了,恐怕都要心神向往之。 而且他进入此地的方式也与《桃花源记》中的记载大致相同——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都是有山有水的地方,都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小口子,这些给他产生了一定心理暗示,暗示这里就是桃花源,实际果真如此吗? 一个《礼记》中所描绘的理想场景:“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c寡c孤c独c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桃花源中就是这样的一个理想状态。 那么现实中所有人所作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表面上看是为了自身生存和成全自己的小家,但这些都是向现实抗争以失败而告终,最后无奈之下的妥协罢了。 谁能没有过一个天下大同,安居乐业的梦呢?但这个目标,在上古圣人先贤还活着的时代,他们提出了完美的理论体系,但就连他们自己都做不到,这是任何王侯霸业,拓土封疆都无法比肩的荣耀。 可以说所有人曾想过朝着这个缥缈又难以达成的终极和谐社会目标而迈进,乃是“大济苍生”之志,可最终还是要屈服于客观事实的阻挠,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好,都已经很艰难了。 君不见太平天子李隆基领导的开元盛世,真的做到了“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只差一步就是“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但也正是如此,持续了二十余载的开元盛世让皇帝飘飘忽忽,自认为是千古一帝,无人能出其右,开始奢靡享乐,滥杀子女,不理朝政。 然后就是安史之乱,它摧毁了所有人的大同之梦,啪啪打醒所有做梦的人,将人心的丑恶显露无疑,信赖有加的边疆重臣,率领全国最精锐,数量最多的军队倒戈一击。 无论时局多么艰难,人总会向往大同社会,甚至越乱的时代,就越憧憬大同。陶元亮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他所处的东晋王朝内部腐败糜烂,无力北伐收复中原故地,偏安江左一隅之地。 皇宫帝王和高门权贵生活荒淫无度,内部政治斗争互相倾轧,引申到部分氏族甚至揭竿而起,内战频繁,对百姓来说赋税徭役愈发繁重。 在国家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时期中,陶元亮空有抱负,一腔热血,却受制于门阀制度,无法施展。东晋王朝承袭旧制,实行门阀制度,保护高门士族贵族官僚的特权,致使寒门c贫门子弟出身的读书人即使再有才能,也比不上高级门阀出身高贵,但实际上就是个酒囊饭袋的废物。 陶元亮的祖辈父辈仅做过一任太守,家境早已败落的寒门之士,只能从非常低级的官开始做起。加之性格太耿直,清明廉正,与官场中人格格不入,不愿卑躬屈膝攀附权贵,受到不少暗中攻击。 家中好不容易帮他求得一个县令管制,他上任仅81天就义无反顾的辞官,长期归隐田园,躬耕僻野。他虽远在江湖,仍旧关心国家局势。元熙二年是南迁保全了汉人火种的东晋王朝最后一年的生命,这年里,依托显赫战功,出身贫门,但在朝廷中站稳脚跟,左右大局的宋王刘裕废晋恭帝为零陵王,建立南宋,改年号为“永初”。 次年,刘裕认为前朝废帝不吉利,还是留不得,遂命人用棉被闷死晋恭帝。陶元亮很佩服 刘裕能以一介贫门子弟的身份在糜烂的东晋朝堂中身居高位,并且推动选拔任用制度的 改良,但对处死晋恭帝这件事他是 不愿看到的。 永初三年,恰逢刘裕组织北伐魏国,陶元亮依旧过着悠闲的田园隐居生活,二人从没见过面 他写下此文,与其说是讽刺朝堂腐朽,倒不如看做是遥祝刘裕北伐顺利,希望望自此一战 后,百姓能安居乐业。 泱泱华夏,从汉末黄巾起义到西晋灭吴统一全国,历经九十六载,但仅仅维持了二十年的大一统,就再度陷入离乱。这次的动乱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到南宋刘氏亡晋,神州历经一百二十年颠沛流离,今时北伐,能否收复故地,迁回旧都,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大同? 田季安寻了处临河的宽敞地方,这里有层薄且软的草,他躺在地上,脑袋枕着手,胡思乱想着以上的东西,恍惚之间,似乎真的回到了四百多年前,陶元亮笔下的桃花源,无忧无虑,没过多久,就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迷糊间,他看见一个人影靠近自己,带着淡淡馨香,温和迷人,他也跟着笑起来。他的眼皮很是沉重,怎么都睁不开,干脆放弃挣扎,闭着眼享受就好了。 “田小郎君~田” 他听见一声声吐气如兰的呼唤,更加迷醉了,真是人间天堂!可这一刻,香气却突然变得凛冽起来,他闭着眼,但仍能看到有个人右手举起,无论从左数还是从右数都是第三个的那个手指微微凸起,“啪”地一下,砸在他脑门上。 “嗷~~~~~~呜!!!!!” 田季安被打的蹦起来,直接尖叫着哭了,长到这么大也不是没吃过惩罚,但最多也就打打手心,罚罚站,推迟下用饭时间,如此敲击灵魂深处的尖锐肉体攻击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而且还正好是他完全沉醉时候,身体各个部位都松弛下来,全身心的放空自己,没有一丝丝防备,谁让这个地方除了他们两人就没其他人了,不需要害怕什么。 但使出这记爆栗招式,没有别人,正是卜印禛,谁说没有外人,就绝对安全了? “我问你,你不去探路,躺在这里做什么呢?装死?”他的神识还有点恍惚,卜印禛说的话全落进了耳朵里,但他的脑袋根本无法思考这是在说什么,只看见眼前的人上下嘴唇闭合着,好似鸡同鸭讲。 怔了好一会他才消化出语言含义,怒到:“这地方风景这么好,又安安静静的,还没外人,我累了半天躺下来休息会儿都不行吗?” 卜印禛侧身对着他,微风拂过,长发和部分衣衫被吹起,又是一番动人心魄的风采,她轻启朱唇:“休息,自然是没有问题,但你至于就这么睡觉吗?” “睡觉又怎么了?清静啊清静,懂不懂?” “问题是,你确定这里是睡觉的地方?”卜印禛简直懒得再跟这小子争辩,一度想自己溜之大吉算了,但就这么一瞬间,脑海里的几个画面闪过,她起了恻隐之心,还是耐心教教这个小子吧,一行清泪落下,她扭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 “怎么就不是了,这里简直就好世外桃源!世外桃源你听过吗?就是最美好的理想境界!”田季安面红耳赤的争辩着。 “哦~世外桃源啊,没想到你还读过些书,不是草包啊,不过嘛”卜印禛表面夸赞,循循善诱。 田季安乘势整理了下衣服和束发的冠,对这个夸奖还是很高兴的:“对啊,就是世外桃源,你看这山,这水,这草,这屋子,多好!” 他昂着头说话,还举起了先前拿到的木舟,将舟底举起,指着那三个字说:“你看!桃花源!” 卜印禛甚至懒得去看,直接讽刺:“桃花源?桃花源入口会有一个致人于死地的机关?” “桃花源?桃花源为何屋舍小得没法住人?” “桃花源?桃花源为何会从一个暗狱离奇进入?” “还有你手上的那个小舟,我建议你再仔细看下上面的字,究竟是不是桃花源?” 田季安被这一连串犀利的反问攻击得哑口无言,这句句都是重大破绽,直到最后一句,这是他唯一能够反驳的了,他不信这刻上去的字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抓着木舟,手再一翻转,定睛细看,上头的源字赫然不见了踪影,变成冢字。 那就是“桃花冢”了,何为冢?高而大的坟。是坟不是墓,冢向来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有一定规模的,而常常被用来叫那些山林野地,荒郊野外,用土垒起掩埋死者的地方。 至于墓,墓字从莫,莫字意为日在草丛之中,时是黄昏,太阳西沉,死者就在此时下葬,与太阳一起隐没,故墓葬不垒坟包。 坟者c冢者,是用土包耸起,表示死者有冤屈,心中不平,如周武王克商之后,命令加高殷王子比干之坟冢,以此表示比干死得冤;而墓者地表平平,就表示墓主系正常死亡,没有冤屈。 这里是桃花冢,不是桃花源,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从富有生机和活力的美丽新世界成了伴随着死亡与冤屈的不祥之地。 “怎怎么怎么会这样!”田季安手足无措,他慌得很。 他心下大惊,手一抖,那木舟就落到地上,将地上砸出一个深不可见底的洞来,四周就以此为基点,开始迅速垮塌起来,附近的屋舍也开始震动。 这一幕更是诡异至极,一个轻飘飘的木雕子舟能把泥石土地砸出坑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明明是桃花源的,怎么眨眼就成了桃花冢!” 卜印禛见到那个深不见底的洞扩大,一把抓住田季安的手就拽着他飞奔起来,这句话就轻飘飘地消散在风里。 她们没注意到,先前盛放木雕的那块地方早就开始微微塌陷,木雕与这里的一切景物就像是滚烫的开水和冰雪,势不两立。 “这地方不太平,喂!别发呆了,我拽不动你啊,你自己也要跑起来!”她连连催促少年,甚至还轻轻拍了两巴掌,这才把田季安打醒。 二人一路狂奔不知道多久,极端恐惧未知的状态下人的潜能就会被爆发,况且卜印禛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观察了河流,这些河流水网交织密布,并且又会随时隐藏在地下,但大体上的源头方向全部指向了西南。 她在逃难过程中有意将田季安往西南方向引导,她知道此地既然颇为古怪,杀机遍地,甚至在她点破玄机后发生了崩溃的情况,那没得选了,留着或者到处乱转只是碰运气的方法,最科学概率相对来说较大的逃生方法,那就只剩探查河流方向,溯源而上。 她们斜穿大半个桃花冢,在经过中部时意外发现还真有颗巨大桃树,周围被大大小小的树木包围着,而且这颗桃树根本不像是普通植物,它的大小超越任何一种认知中的大型植物,恐怕长安城的百年银杏也比不上它。桃花香气四溢,芬芳诱人,她们顾不得停下来去研究这桃树有什么隐秘,粗略记了下长度就溜了。 形势稍缓,卜印禛略微放了点心,问道:“你的头不晕吗?” 田季安本来不晕,为了显示自己还很清醒,他深吸一口空气,却直接当场翻了白眼,差点晕死过去,好在卜印禛就在旁边,背着他穿越一片又一片丛林和屋舍,她上次跑这么快还是在关外逃避追杀时。 一路狂奔到了西南方向的尽头,卜印禛将人唤醒。 “这地方果然诡异!区区一颗桃树都能致人昏迷。”田季安醒了第一件事不是观察周围环境,而且开喷卜印禛很无奈 “那么你之前趟着趟着就想睡觉,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不是你太怠惰c慵懒,而是那桃树散发的气味有特殊效果。” 可建成此地的目的是什么,把人弄出幻觉,然后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死在这里?在她们踏足之前是否已经有其他人在此遇害了?这里连通暗狱,目的又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是不得不思考的基础合理性问题,但又细思极恐,一不小心就吓到自己。 她们终于到达了步行所能抵达的尽头,眼前是一滩碧绿泉水缓缓流动,土地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倾斜角度,为的就是让这些泉水能“动”起来。 田季安握着弯刀,对这泉水虚划两下,说不害怕都是假的,但找到了可能的出口总比跟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要好。 二人的火把都已经在路上丢了,这里很黑很暗,往河中间去就更加黯淡了。 等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是田季安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屏息就想跳下去。 正常人都会至少迟疑一下吧,可这孩子已经被吓得不想被犹豫再羁绊了? 这次卜印禛出手很及时,成功拦住了跳河少年,她摇了摇头,将先前通道处被劈断的两截玉簪取出来,伸进去,再拿出来,进入水中的半截已经没了,并且呈现出利齿啃咬痕迹 田季安:“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凶险” 卜印禛将残片潇洒一扔,回眸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有机会你应该去问问布置这里的人,比如你爹?” “是啊,就是你爹。”地下的地下,连环套中套,说这是别人布置的,完全没可能,“除了你爹,没人再知道这里。” “我甚至觉得你爹不仅修建了这里,还会经常过来吸着桃花香气睡觉。” 少年脑补了下那个场景,画面实在不忍直视,浑身上下一阵恶寒。 “假设,这个地方并不是有心杀人,而只是一个私人的,不愿被外人打扰的度假场所。” “设有机关很正常,因为主人不希望被人打扰,所以进了这里的,无论有心还是无心,只有死了或者永远留在这里才能守口如瓶,所以这里的机关除了杀就是困,而没有致残折磨人类型的。” “主人肯定是不想死在这里的,但他又不能一直待着,所以他要出去。出去需要什么?需要一条体面的路,我说过的,他进来只为享受,而非折磨自己。” “这里是水流的源头,也就是离陆地近一些,既然水中有凶物,人不能下水,那就要在水上。 ” 卜印禛一番猜忖,推导最为合理的可能,她在河流岸边东敲西打,在走了十步之后,终于发现一处墙壁上刻着李太白的诗作,不出意外,果然是《蜀道难》,其中非常经典的一句话就是:“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她将诗作横排与竖排的形状在地上按照同等的比例细细描摹出来,外圈全部相连,刚好形成一幅剑南道北部,也就是蜀地地图,而成都 卜印禛闭上眼睛,思索成都的所在地点,准确的在地上点出,用力拍了一掌,这一小块地方直接塌陷下去,同时水上凭空出现一座木桥。 她指着木桥示意田季安可以上去了,笑道:“你回头有机会一定要盘问下你爹,他是不是跟川蜀有什么不解之谜?” 过了木桥就是石阶通道,一路向上,田季安沉默不语,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在清醒时明明是看到一个女子的,可一下子就不见了,到了这里又见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段行程究竟真实存在过,还是只是个梦境? 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 surprised 但凡有过长途旅行经验的人都清楚,在经历了一趟身心俱疲的行程后,即使一路上风景优美,安排妥当,心情愉悦,没什么负担也遇到没什么糟心的bad thgs,但在结束旅程,到达最后一站真正的目的地——是的,真正的目的地,比如自己的家(狗窝),又比如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安全居住地(姬友的狗窝)。 之后就是好好梳洗整理一番,打开温度调节设备(空调或地暖),设定在一个适宜温度,关上房门,关上手机,摆出一个自己认为最舒适的姿势,抛却所有琐事,美美地睡上一觉。 出门在外,世界再怎么精彩,也终究不如自己家来得安逸裴三沉眠时如是想着,她觉得自己像个离家的游子,打了个taxi回家,半路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然后,她最眷恋的人被taxi司机叫下楼,将她拥入怀中,抱回了家。 这种自己根本不用动手的感觉简直太爽了!可是,那个人的脸明明应该很清晰,可她只看见一团萦绕着的浓厚迷雾。 当然,这是个小问题,因为她确定这个人没有问题,早晚有一天她能看清面容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她睡觉时候,很想把脑袋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单曲循环不曾停歇的声音掐断 仔细辨识了下,这声音,很像她的大学解剖学导师,那个导师喜欢戴着黑框眼镜,裤腰带扎得很高,一张口就是些很有哲理的话,最常念叨的莫过于尊重死者,敬畏生命。这些她都懂,是法医的基本职业道德,但其他的就是些需要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才能听懂的。 —— “喂!喂?听到没有?” 导师发话,裴三点头应是。 “那我就开始说了啊。” “从小我们就被各个年龄阶段接触的老师告知,将来我们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但是当你渐渐长大了就会发现,并没有这些,我们只是逐渐学会了面对现实。” 大佬,你也是这么说的啊,你不是常说法医为死者说话,改变世界吗,为什么突然转变话锋了?这是在提醒她什么?这世界从来都很复杂,不是想得简单就能简单操纵的? 但导师显然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 “你如何看待抓住时间,把握命运这两个鸡汤文学中非常流行的,常用来激励人,但并无卵用的话?” 导师给这两句话下了定义,不等裴三思索什么,就接过话头自问自答:我们从来都抓不住时间,也从来都握不住命运,恰恰相反,是它们抓住了我们。 导师您在做什么?拜托,现在我在另一个时空旅游,而且面临很多挑战!这种情况下睡个觉您都不放过我! 等等,被时间和命运抓住?这不就是在隐喻自己一系列怪异经历吗?那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裴三安慰着自己,只当导师的出现也是这场奇幻旅程的一部分,索性将梦中的眼也闭上,彻底一片漆黑。 无论这些叨唠对不堪重负的人来说有多累,导师的出现多多少少是件令她感到欣喜的事,她甚至猜着,是不是只要死了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现代?有点心动诶。 导师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冷哼一声,吓了她一跳,除了声音一样,连性格都完全类似!她还心心念念想着回去后把学分补上,不能得罪了导师,又收敛神色提出质疑。 “可你不是常说,世界不是由我们创造的,但我们的行为可以改变世界吗?那我为何不能改变一下,让它回归正轨?” 裴三躺在一间屋舍内的竹塌上,屋内陈设虽谈不上华贵,但该有的都有,有简朴之风,简洁大方。谢风漪就坐在竹塌之侧,阖目假寐,只听见沉睡着的人呜呜咽咽,似乎在嘟囔着什么,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她以为梦中人做了噩梦或者感到不适,连忙仔细仔细瞧了神色,却是很悠闲的样子,没什么痛苦。 见此,谢风漪才放下心来,这已经是她两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了,此地正是那卞熙与赵敏宸的医馆后院,当日裴三打斗的表面帅气之下,也就是体内毒素稍微发作了一下,一个动作没躲开,腹部直接中了几处暗器,当场血流不止,精神衰弱。 她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一把把人抱起,带着裴三和高小娥连忙赶去医馆进行医治。途中,惊魂未定的她走了一路,临到末了才发现这具玄色衣袍下的身躯是多么轻飘飘的,且触感软糯,只是甚为冰冷,只是隔着外衣触碰着,就像踏尽了冰封千年的天然寒川,终年积雪遍布,寒风肆虐。 冰冷触感之下,更深层次危急就在这看似灵敏的身体上,它的内部早就危机四伏,千疮百孔了。她中了一种毒,或者说是很多种毒混合起来,成为了一种新的毒,其实与其说这是毒,不如说这是病,因为这毒没有解药,而说是病也不如说是症,因为这病没法治。 这症不会令人立刻暴毙,或者生不如死,只是发作之时周身冰冷,旁人也难以忍受,而她自己则会变得越来越白,白到失去血色,白到这个人几乎从来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同时即使没发作,她也会越来越嗜睡,刚睡了十个时辰,醒了一盏茶,也有可能立刻又睡着 她听着这些话从卞熙口中吐出,脸色越来越差,得此症者,简直同一个行走着的□□没什么区别,反而□□不用吃喝穿睡,衣食住行,这人则全都要。 最后,卞熙以“渐冻之症,药石无效”1,结束了她的研究介绍,谢风漪怀疑她为了吓唬人,加了私货,又跑去问赵敏宸,得到的是完全相同的答复。 她完全想不通这人是如何把自己折磨成这样的,而且看她自己的样子,还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更令谢风漪怀疑现实的事实是,裴三是个女子,不折不扣的女子。原先赵敏宸还以为裴三用了什么江湖秘方掩饰自己,人丶皮丶面丶具之类的,只是卞熙说不需要那么麻烦,因为她的皮肤很白,即便用了面具手法,会在与正常皮肤的交界处出现明显的分界线,而她没有。 卞熙当着众人的面将裴三胡子揭了,又用清水净面真脸就出来了。 美,自然是美的,五官匀称,落落大方,比之男子的棱角分明又带了些许女子的柔和妍丽,还有些娇俏可人。 只是这张脸比谢风漪还要白,卞熙平日里对她的脸一直多加诟病,总是说什么死人之相,毫无生气,无非是因为卞熙想尽了法子变白也效用甚微,那些需要大动干戈的方法又太痛,她是很怕痛的。 此刻卞熙见了这白到没什么血色的脸隐隐有些后怕,太白,太白好像也不怎么好 而现在这个人露出的特质让她将认定,这就是她要寻找的目标——裴渊,但她想再找出更多证据来确定这一认知,毕竟十三年没见了,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她一无所知,甚至于她还是否如她一般,爱着对方。 她借为裴三换衣服的便利,再去仔细瞧往日嬉闹时留下的疤痕,足踝c小腿,那些曾被遍地林木所刮伤的痕迹,竟再没一丝踪影。 那么还有一处是她认定怎么也去不掉的证据,她掰扭裴三的脑袋,探查脖颈上方,耳廓之后的地方,那里有裴渊生来就带着的一颗小痣。 要知道痣这种东西是做不得假的,这东西历来被看做人的命相一部分,并且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江湖手法能将痣去除而不留任何痕迹,因为即便削皮去骨弄掉了痣,也能看出明显的后天创伤痕迹。 但裴三这处仍然与脖颈四处的通体肌肤一般,细腻,洁白,无懈可击。 那么又要重新评估眼前这人的身份了,她身为女子,精通仵作验尸要害,同时武艺不凡,身怀怪症,性格直爽 很好,她从一个便携方便有自理能力的关键人物,成为不定时爆炸的奇异人物。 谢风漪沉吟片刻,忧虑不定,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去撕破那层窗户纸,说出她心中所想,若是得到了一个她不想得到的结果,又当如何? 她举起换衣服时掉落的一纸信笺,上头一面写着:“洛州城外,邙山脚下。”另一面写着:“二月八日,魏州城内。” 那夜遇到刺客袭击,被□□钉在地上的信笺也是这么个句式,并且字迹上看来她闭眼思索,确定是同一人所写。 卞熙见她捧着张纸闭眼思索,视若珍宝,以为是情书一类的东西,忍不住出言调侃:“看来心智坚如磐石的谢捕头,跟我们两个弱女子,也是一路人啊。” 谢风漪不想分辨,她解然一笑:“那是当然,若不是一路人,我跟卞c赵二位公子怎么又会有这么多交集呢?大概在到了魏州我们就该再不相见了,甚至于我们根本就不会见面。” 她用了公子一词称呼二人,卞赵二人自是不会在意,她们出门在外就是二人都作男子扮相,毕竟行事方便许多,而谢风漪个人观念中是很讨厌男子的,救下谢风漪的那日,她睁眼就强迫自己说“感谢二位公子搭救”。 二人见了她那副不情愿又不得不说的样子,噗嗤一笑,如实相告。 赵敏宸走了过来,她用唯一的手臂提着煎好的草药走进屋内,斟了一碗递给谢风漪,谢风漪赶忙接过,放在竹塌一侧的小几上等待冷却。 当然以上事件,睡梦里的裴三全都一无所知,她还在跟导师亲密对话中。 在裴□□问了导师后,这导师似乎是个即时演算的智能程序,而不是只会重复预设语言的复读机,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道:“话说的不错,可你又怎么知道,所谓正轨,何为正轨?” “每次一次离别,都是相聚的前奏,但我绝不希望你回来跟我相聚,因为你的正轨根本不属于这里,而是那个古旧的时代。” “你应当寻回,真正的自己。我们孤单的活着,也终将孤单的死去,人生不过是一场虚无,你不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 “你要做的,就是找回缺失的部分,做回真正的自己。记住,是命运机缘抓住了你,不是你选择了它们,不要做傻事,你只能在有限的时空中做自己的选择,你能改变的也仅局限于此。” 裴三追问:“我所缺失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自己又是什么?”导师没能给她机会,而是直接掐断了对话。 她已经很清醒了,吐露出的话也很清晰,就被一屋子人听见了,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盯着她。 “surprised!”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 亲切友好的谈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全因她那两声话语,而她睁开眼,就被突然出现的三个女子吓到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从竹塌上惊坐而起。 前一句虽有生涩,倒也还能听懂个一二,无非是迷惘时候的独自质问。而那后一句短小的“surprised”,就像天外来客语言一般陌生,它在极短的时间内硬生生转了好几个音调,使人即使努力将其辨识为可理解的语言,也无法知悉含义。 裴三还想装成就当无事发生过,面容强作呆滞,又原封不动地躺了回去,再把被褥一拉,蜷缩其中,就像只畏寒鸵鸟。 谢风漪想不到裴三会这样,她肚子里还有一堆话想问,此刻就像被捂住嘴巴强行堵了回去,很是难受。 卞熙见谢风漪一副吃瘪表情,以为两个人之间只是简单的小矛盾,大概是那几只暗器的原因吧。 殊不知这二人,一个没了记忆,一个有记忆但十多年没见,难以辨识身份。她的本心并不算坏,但言语就说给别人听来就是刺耳得很,她笑嘻嘻地说到:“呦,小两口起矛盾了啊,谢捕头可得好生安顿好了。” 谢风漪一只手端着盛满汤药的碗,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但她真的很想捂面扶额,然后一脚把卞熙踢出去 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脚,缕缕药香钻入鼻子,诈一闻,那味道不是想象中淡淡地,温和地感觉,反而有点刺鼻,她有些诧异,耐着性子问道:“你不是说药石无效么?那这药” “即便普通药石无用,那姑且也要试试有没有特殊方子能治,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根治,能对她有所裨益,起到改善效用,也就足够了。”说话者是站在门外的赵敏宸,她朝卞熙招手,“别在这待着了,近些时日温度渐渐又上去了,得了时疫的民人越来越多,跟我去前头坐诊,指不定前堂什么时候就来了伤患。” 卞熙撇撇嘴,走出门去,她走到门口停住了,踏上有些高度的门槛,向赵敏宸伸展开双臂,没有言语。 二人离得不远,几乎近在咫尺,赵敏宸眉眼清澈,双眸弯弯莞尔一笑,用那独臂将卞熙拥入怀中,轻抚脊背,二人渐行渐远。 朝阳初升,这样的画面没有惊心动魄的壮丽,但其中所蕴含的缱绻旖旎却令观者心中浮起异样的柔和与安宁。 她们还在门派之时,最常做的亲昵动作就是赵敏宸圈着卞熙的双腿抱起,而卞熙则环着她的脖颈,亲密无间。但在经过变故之后,这般动作虽还能勉强做到,只是费力得很,也别扭得很,只得改成普通的勾肩搭背了。 纵使如此,她们久经磨难,从起初的萌芽到并肩偕立,早已心意相通,无论是何种境遇,最眷恋c最牵挂的,大概也只有彼此了,什么姿势,都已不再重要。 她们只想在可能的风暴尚未到来之前,静静地享受光阴。 毕竟,未来,还未来。 屋子终是清静下来,裴三瑟缩在被窝里,既然醒了,哪里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她身体没动,但头部微微侧着,许是这样的角度还不能窥见外头情景,为了不引人注意,将动作幅度控制在微小范围内,她的眼睛也歪到了一边儿去,这才完全看清楚。 见了外头卞c赵二人亲密姿态,她很羡慕,并没有一些人通俗观念中的排斥感,毕竟是有着现代的记忆和观念,同性间的恋情又怎么样?爱情就是应该这么纯粹的,单纯只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继而晋升为你爱我,我也爱你,不掺杂繁衍后代的任务,家族未来的负担,亲朋好友的撮合。 没想到古时候就有这么超前的,活生生的佐证案例了! 要知道,同性相恋是广泛存在于自然界动植物中的正常现象,即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现代,这世上终归是异性恋占大多数,人类哪有那么容易灭绝,既然如此,为何就不能对一些少数群体更包容些,反而如临大敌? 很多人在外界压力下无法正确认知自己的性取向,懵懵懂懂地结婚生子,他/她们在完成了所谓繁衍后代的任务后,总有一天会无法抑制那种渴望正视自己的情绪,而情绪喷薄而出的时候,往往就是发生悲剧的时候。 大单位上的时代,人的观念总是变得开放,变得多元化,变得包容与进步,但往小了看,某个时期就会发生倒退,比如她所在的那个时期,某著名以关注机制分享简短实时信息的广播式社交网络平台,年初时候禁言了一大批有关同性话题的账号。 又比如说,因早些年的方针原因导致遥远的古国人口生育率低下,新出生人口数量感人,人口老龄化严重,由此产生的效果就是依托人口红利而飞跃的经济增速突然刹车,于是他们慌了,鼓励生育多胎,原则上禁止怀孕十周以上的女子堕胎。 而禁言同性账号就是由此而来的一个缩影,因为他们需要生育率了,同性恋?生不出孩子?祸害!毒瘤!“进步”的羁绊! 人对性取向不同者的态度,大抵就是从未知到不解,从不解到恐惧,从恐惧到抗拒,从抗拒到敌视,从敌视到压迫,这样的一个过程。她坚信即便是小范围内的倒退,也不可能成为主流,反而会在多年以后,被无情地鞭笞与批判。 于裴三自己而言,她自己就是有这种倾向的一类,每当过年过节团聚时候,形形色色的盘问她有没有交男朋友时候,她就会泛起丝丝苦涩她是真的不感兴趣啊,为什么一个个亲戚都用八卦眼神审视她?就连父母也会时常拿此事开玩笑 交过如果能有个知心姐姐一般的女子来陪她那简直就跟做梦一样不切实际。 她这点小动作全被谢风漪看了去,自己却还无知无觉,门外头早就没了人,她还冲着那处睁大眼睛发呆。 她醒来已经有一会儿了,脸上逐渐了涌上了血色,较之之前看起来正常许多。 “你还好吗?”谢风漪骤然发出的声音提醒了裴三,这不是她无拘无束沉醉的地方。 想象中的回答没有出现,谢风漪换了个角度看她,那人竟是头把扭了回去,眼睛紧紧闭上,细长地睫毛犹如小团扇一般微微翕动。 很明显,这是在装睡,并且演技拙劣。 谢风漪又道:“伤口还痛吗?” 裴三的脑袋终于开始运转起来,上一次清醒时候明明还在暗狱之中,只记得是同一个背景成迷,功力深厚的女子打了一架,莫名其妙就中了什么暗器,而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能感知身体中有股暴烈的寒气肆意宣泄,撕扯着的痛楚在周身传递开来,延迟了几秒,终于蔓延至四肢百骸。 都说人痛到极致就会晕过去,但她一时半会还晕不过去,硬生生捱了半天才失去知觉。 现在仔细感受一下周身,倒也没什么不大舒适的地方,也就头脑有些昏沉,腹部有点余痛。说好的她是武林高手,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呢?她明明已经够快了,充分利用自己身体的灵巧进行对抗,只是在半空中翻滚规避的时候,离奇迟滞了一下,就中了暗器。 而且当时谢风漪神色笃定,脸上写满了一切局势尽在掌握之中,她这才放心迎上去的。 她一把起身,下一秒发现自己是否太过鲁莽了些,会不会牵扯到伤口,又小心翼翼起来,竹塌之侧的人满面愧色:“实在抱歉,是我低估了她的实力。”或者说高估了你的实力,谁知道你身患怪症,武力不济,要是提前知道,必然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但这般腹诽也就自己心中想想了,绝对不可能说出来的。 “不过所幸她留了后手,仅施展三分力道,暗器则更是孱弱,刃上亦未淬毒,此次确属无心伤人。所致伤口也极浅,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愈合。” “只是两片小小暗器,并不足与造成多少创伤,只是还有其他缘由令你当场昏迷。”谢风漪将话题往裴三身上引导。 裴三有些尴尬,原来人家前辈真的只是练练手罢了,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自己这具身体,她解释道:“呃我确实偶尔会头晕一下。”c 谢风漪不信她一无所知,定是有所隐瞒:“只是偶尔头晕?” “有时头晕外加嗜睡。”真的只能说这么多了,再多的连她自己也只知表象不知内因。 “有时?” “好吧,经常头晕嗜睡,偶尔疼下。”这是裴三最后的抵抗了。 好在谢风漪没再追问,她递过汤药,裴三不太情愿地伸手接了。 有了血色的面容显得娇俏起来,她只着了一层月白中衣,斜斜松散,墨色青丝静静低垂,遮住大半个身子,锁骨也露出一部分,谢风漪只无意看了一眼,有些尴尬。 这与她俩认识这几天以来,好不容易产生的粗犷男子固有印象大相径庭,虽然没有事事假以她手,但一些重活累活都是交给她做的,比如甬道里搬运被击晕的田季安天知道她是怎么凭借这副身子将衣服穿出非常壮士的感觉。 裴三也嗅到了碗中汤药古怪的味道,向谢风漪报以质疑的眼神,她解释道:“这里的医馆主人是我早些年认识的,她是一对相爱的女子,要不是有一手高超医术,在此地扎根还真不容易。” 嗯,这些她都看得出来,只是需要一个确认,听闻此言,裴三才将汤药一饮而尽。 噫知道中医治根固本,西医快速迅猛,在迈入现代医学之后,人们开始采用科学手段分析流传下来的药方,利用先进技术研究真正有用的成分与作用,去除无用药方,但始终有一些颇有成效的方剂无法用科学解释,那就能说它们不科学吗?并非如此,只能说人类发觉c认知c掌握的现有资料还不能很好的解释它们。 真正应该抵制的,大力查处的不是有效用的方剂,而是那些打着中医旗号施行不科学c不符合客观事实道理的庸医,甚至是骗子!以及不分青红皂白,将伪中医与现代医学中的中医分支混为一谈,全盘否定的激进分子。 不要迷信中医,也不要迷信西医,中医有吃什么补什么这种全凭想象的无理由说法,西医也有大名鼎鼎的,害死了无数名人的放学疗法。 真正应该感谢的是进步的科学技术,所衍生出的“现代医学”。 喝药时候,裴三脑袋里莫名想着这些,直到碗已经空了,她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药的味道是有多奇怪。 苦,肯定是苦的;涩,也肯定是涩的,只是这苦涩中还混合着辛辣,甘甜以及泥土腥味算了,喝都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 青丝缠绕 喝药刚喝完,谢掏出姜糖,互动——裴表示感激,寒暄一番——谢问她,你从何而来,裴打哈哈——谢点破,你跟裴渊究竟是什么关系——裴尴尬,辩称她不是我师妹吗,谢追问你没发现你是女子吗?——裴尴尬,又转而谎称自己是她的 “喝完了?”谢风漪不敢再看裴三,头埋在一侧,不远处就是那只匣子,装着验尸工具的匣子。 匣子里头精致小巧的工具跟老仵作的两手空空一比,高下立判,但现在那匣子沾了些血迹,还裂开了一道缝隙。裴三将匣子贴身藏放,打斗之时这匣子挡了直奔心脏而出的一只暗器,同时也沾染上了其他伤口溢出的鲜血。 或许,裴渊打造工具后,强烈要求再送她一只匣子盛装工具,而不是用普通布帛裹了,就是想到未来会在此番情形下发挥作用?谢风漪心里有些堵。 “喝完了。”裴三此刻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中药的苦是可以预见到的,但中药混上乱七八糟的味道就是措手不及地“自然灾害”了。 谢风漪摸了下衣袖,从中取出一块方方正正的黄褐色固体,递给裴三。 裴三又以为这是什么特制药物,无论说什么也是非吃不可的,随手接过就囫囵吞了。可这固体入口之后没有想象中的古怪口感,而是微甜,少许辛辣刺激。 这个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在现代带她们见尸体的老教授很古板,每次都要她们在嘴里含一片生姜,说这是古法流传的程序,古时候仵作没有口罩来阻隔尸体气味,含着生姜可有效抵御污秽气息。 放在她们的时代,口罩,消毒水,应有尽有,但老教授仍旧坚持让她们含姜片。姜片的味道很不好受,更别说含在嘴里几个小时,还要戴着口罩,她们不解,也曾组织过抗议,或者提议把姜片换成姜糖,都被强压了下去。 直到老教授实在老得难以行动了,离职前的最后一堂课上告诉她们,含姜之法虽已过时,但姜片辛辣c刺鼻,含进嘴里不好受,乃是人之常情。现代科技带来了进步,各种物品应有尽有,却常常有人粗心大意,不够严谨,违背操作流程,若是普通尸体倒还好,但倘若碰上了有毒的尸体,终是害人害己。 类似的惨剧不在少数,这才延续了含姜的流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们记住三言两语说不清的道理。 而这颗黄褐色固体,正是原汁原味的古法姜糖这谢捕头看似不近人情,根本就不会照顾别人的样子,没想到却在这细节上安排得妥妥当当,早早备好了姜糖,化解汤药之苦。 “好吃吗?”谢风漪见裴三很享受姜糖的味道,松了口气,不怕你吃多,就怕你不吃。 “还不错。”裴三很是享受,完全没想到自己已经落入大网,还东问西问,“对了,我们是从那个通道分支出来的吧?那突然消失的” “田小郎君和卜姑娘对吧?”谢风漪忍不住提醒,这记不住人名的习性果真跟裴渊一模一样。 “对对对对对,田小郎君和卜姑娘会不会出事啊?” “你已经睡了整整三天,她们两能出来早该出来了,出不来就永远不可能出来了。”谢风漪吓唬裴三一下,见人脸色突变,赶忙解释道,“吓唬你的,她们二人自然无虞,那只是出秘境机关,没什么危险,以她们二人的能力,找到出口完全没问题的。” “不过我有个问题”谢风漪抬头直视裴三,似乎想要捕捉她的一切表情,“你跟裴渊究竟是什么关系?” 其实她在等着裴三露出慌乱神色,只需一点,就足以证明其人有所隐瞒。 不料裴三还是怡然自得地吮吸姜糖融化后的汁液,等它流入喉咙,才回答:“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她同门师兄啊。” “呃”谢风漪不想说话,抄手拿了只铜镜递给她。 裴三也不是傻子,看见递过来的铜镜,心下了然。 她有些颓然,甚至连镜子都懒得接,兀自伸手,横掌为“u”型,朝下颚和人中抹去。果然粘上去的几缕胡须全都没了,的确,衣服都被换了个遍,她没有理由不暴露。 裴三清了清嗓子:“没错,我是” 谢风漪面不改色,实则心潮激荡,注意力已经尽数被她所吸引,此刻就算有人摸到她背后给她一闷棍,她也要把后续的话语听完。 “裴渊的师姐。” 谢风漪本是布置了很多个坑等着她跳,一路盘问与审视,加之机缘巧合,才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结果竟是得到如此一个宛如戏弄傻子的回复。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压抑,裴三见她不说话,看得出是她对这个说辞非常不满,于是试图打破这个氛围:“你不要生气啊,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是真的不记得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裴三从意识到自己暴露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声音,她虽知晓许多专业知识,但于这个时代而言,与这具身体而言,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懵懂少女。 她可以再不被人点破的情况下,继续温顺地,沿着一条名为命运的道路走下去,见到什么,遇到什么,她都能坦然相对。 但这仅仅是麻痹自己,作为仅存记忆中的认知,她只是个异乡来客,孤身一人漂泊着,她真的不知道牵引命运的人为何要安排自己,也不懂自己曾经历过什么。 于是,她大可籍无人知晓,无人关怀之名麻痹自己,僵硬地,前行下去。 但被人揭开掩饰后了,随之而来是不含恶意的寻问,她重新将自己审视了一番,发现除了刻意回避之外,她能坦然的,也只有未知了。 她的嗓音,软糯中带了几分茫然,还有股心思单纯的人所具有的,纯洁,不沾染恶俗气息特质,但说着说着就带了一丝哭腔。 谢风漪瞬间就被感化了,看来裴三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真当作是裴渊师姐,也当好好抚慰,何况,这个推脱说辞,没人会信。 她的内心尚未认定裴三就是裴渊,或者说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她不敢乱认,因为她所探究的许多地方,如疤痕,生来就有的痣,都不复存在。 世上只此一人。 纵使如此,在人为无法控制的潜意识中,模糊c朦胧的感应令谢风漪用对待挚爱之人脾性的态度和习惯去对待裴三。 裴三啜泣着,她急忙凑上去安抚,慌乱间,两人莹白额头顶到一起,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碰撞。 谢风漪控制了力道和速度,所有耐心都由她来承担,裴三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温热软滑的触感,和脑后摩挲安抚的手掌。 室内亮堂起来,二人额前那若水青丝,层层交叠缠绕之下是裴三恍惚地神情,因为她听见一个从久远的时光回忆中迸出的声音,和近在咫尺之人的声声呼唤重叠起来—— “没事,别怕,有我,帮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 江上楼 烟水茫茫,江渚上,故人何在? 那是一个自称郗迟的女子,她盘腿坐在榻上,端起几案上的茶盏,拈指轻摇瓷盖,轻缀一口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昶公子可喜欢这里?” 被点了名的昶公子盘腿对坐,可脸上却被蒙了一层眼罩,她什么都看不见,只闻茶香清冽,芬芳四溢,味道柔和而不刺鼻,绝非凡品。但以昶公子多年的阅历,却认不出这是什么茶。 方才听了郗迟问询,苦中作乐品鉴茶香的昶公子恼怒至极,冷哼一声:“想要羞辱我,你也用不着如此虚伪吧。” “哦对了,我忘了昶公子还戴着眼罩,什么都看不见呢。”郗迟抬手拂了下鬓角有些散乱的长发,也不对昶公子怒斥的虚伪有所反应,唤道:“老兆。” 身后有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大概就是郗迟所说的老兆了,他似乎透过窗口查看四周情况之后,确定妥当后才出手,昶公子只觉一阵风吹过,脸上的眼罩就被揭下。 而在外人看来,郗迟这声“昶公子”的称呼着实有些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因为所谓公子分明是个女子,无论是从所着衣衫c妩媚五官还是显露的身形来看,都没有半分“公子”影子。 幸好她们所处之地是一间酒肆顶楼隔间内,并没有外人能看得见。 据楼下小二说,这间酒肆名为江上楼,细细思索,名字却是有点嚣张的。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酒肆又怎么可能建在江上呢?无非是偎傍江滨的缓和之地,即便少数酒肆老板有些能耐又有附庸风雅的心,也不过是挑一处景致稍微别致点的险峻之地,但同时与此随之而来的就是陡然攀升几倍的建造成本,以及天公作难,接连大雨导致洪灾爆发冲毁酒肆的风险。 能观赏江河盛景已属不易,此时最有名的当属始建于后周(注1),位于河东道蒲州(注2)府城以西,黄河东岸上的鹳雀楼,以及建于三国时期东吴黄武二年,位于江南西道鄂州,长江以南的黄鹤楼了。 二者相一比较,鹳雀楼更为硬朗也更为险峻坚固,因蒲州是黄河以北的河东道渡过黄河额度必经之地,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河东道就从世家名流倍出的富庶安康之地,沦为屏障河北战乱烽烟的前沿阵地,蒲州则是最后最后一道防线,吃了安史之乱的苦头,蒲州城被修得固若金汤。 因此鹳雀楼更为硬朗,并且的的确确有军事防御用途,不是随便什么平民百姓,布衣书生就能登上去观赏一番。流传下来的诗句也只有曾在河东任官的王之涣一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而黄鹤楼始建之初也是作军事之用,天下三分,东吴与魏国仅隔长江相望,黄鹤楼就是当时夏口城外负责瞭望守戍的要地。在西晋灭东吴后,三国重新归于一统,该楼才失去其军事价值。于此同时,随着长江沿途商业发展,黄鹤楼逐步演变为官商行旅游必于是c宴必于是的名胜之地。 安逸c闲适c风雅和繁荣,是黄鹤楼最好的写照,人人都可以上去吟诗作对,有名者瞥如崔侍丞,李太白,王摩诘等,均留有诗作。其中当以崔侍丞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为最。 这是鹳雀楼与黄鹤楼性格的差异,也是黄河与长江的差异,更是北方与南方的差异。 但昶公子稍一观察,就发现她所处的这间酒楼,就在河流中心,四周没有桥路相接,仅有些许来往货船。 冰冷的夜幕已经降临,寒气逼人,整个大地均被笼罩在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网之下,唯有一轮明月高悬中天,落日光芒黯淡,此刻尚未完全沉下。天空中维持着时间不长,却壮阔惊人的日月同辉景象,江河之上粼粼泛光,漂泊着繁多来往货船。 昶公子饮了口茶,抬头见此情景,甚至忘了细细品味茶水,只看得痴了,过了半天,才迎向临江徐风,蘧然吐出一口如兰芳香。若不是附近山势地貌提醒她这里还是河北故地,她甚至以为已经被劫持到天涯海角了。 从河流长度和漂泊的白帆密集程度来看,这里应当是白渠,当然,这是旧称了。隋炀帝时对白渠进行改造,利用旧人开凿留下的运河河道与自然水道疏浚,最终成为隋朝大运河的永济渠一段。 历代从不乏妄图征服江河湖海的狂想者,大部分人以失败告终,而开凿大运河的隋炀帝赢了一半,建此楼的主人才是彻彻底底的赢家。 滚滚江水东流去,携砂带浪,却奈何不得这区区酒肆,只是不知这处在四战之地的昙花奇景又能存在多久?所谓国兴则楼兴,国破则楼亡。 郗迟察觉到对面人的神态,满面怡然自得,轻启朱唇问道:“这茶如何?公子可喝得惯?” “茶,自然是好茶,醇香宜人,比路边茶摊上一文钱一大碗茶水的粗茶,自然是天壤之别,想来这就是产自岳州,大名鼎鼎的邕湖含膏吧。”茶如其名,这邕湖含膏自然如名一般,气味较重,清新甘冽,属陈香厚重型茶叶,因工序特殊,产量少得可怜。 茶固然重要,但泡出来的茶味道如何,更要看泡茶之人所用手法以及选用的水。比如水质如何,水液的沸腾程度,不同产地茶碗等等。眼前这茶的工艺并未像有些喜好重口味的人,往里头加许多葱姜之类的调味料,而是只添了少许盐花。 “但我还是喜欢去喝路边摊子的大碗茶,因为那里不用看见你。”言语间,昶公子丝毫不掩饰对郗迟的厌恶心态。 郗迟一只手虚捂胸口,作心痛之态,猛然凑近了对面的女子,面上带了几分媚意,柔声道:“初见不过几日,昶公子还没深入了解奴家,竟已经如此讨厌起奴家了吗?” 那昶公子几欲作呕,不想再跟郗迟装糊涂,震声道:“别公子公子地叫了,那日我进城办事,你们掳我时候倒是公子,这没错,但你们分明查到了我的身世,并非男儿身,不是吗?” 刚开始她有过反抗,只是在见识了郗迟和老兆的功力之后,她就放弃了,老兆完全服从郗迟,除非郗迟放手,否则她不可能逃走。跟着她一行走走停停,似乎也没什么恶意的样子,就当一场假期好了,反正平日里也过的压抑。 “直说吧,要我做什么?”其实这位昶公子正是那日入城参加庆典的元氏大公子,名唤元昶。只是她根本就不是男子,彼时她的父亲元谊尚在洺州争权夺利,州境内大小派系林立,多有互相勾结,不听州府号令郡县,他并未完全控制州境。 某天元谊突然间得到了一伙不知名势力鼎力相助,迅速干掉了几个反对呼声最强烈最嚣张的县令,确定了霸权,与此同时,也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夫人。 据说这位夫人生得美貌,极受宠爱,没过多久就为元谊诞下一子,这就是元昶了。因为当时的元氏除了大房元谊外还有二房元询,元氏本是胡人,但也逐渐汉化,讲究嫡长子继承这个通俗道理,却还加了些胡人特色,那就是优胜劣汰。 只生出女孩但生不出男孩?老大家你太丢人了,没资格继承,遗产大部分都给老二吧,他们家儿子多;生了个男孩三岁还不会说话,五岁还不会走路?老大家你太丢人了,没资格继承;生的儿子发育正常但是天天喜欢出去玩到处浪荡?老大家你太丢人了 总之就是这么个非常现实的情况,老爹元谊野心勃勃,自然是想继承大部分家产的,但也还只是维持在物竞天择,良心竞争的情况,并没有丧心病狂到借助不知名势力,帮忙暗杀干掉亲兄弟老二的地步。 头胎就是女儿,这个现实令元谊如临大敌,因此元昶从生下来开始就被当作男子抚养,同时他也将希望寄予在夫人身上,独宠渐盛,也从不去秦楼楚馆一度春宵,跟别说养外室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总有些死脑筋转不过弯的迂腐书生将胡人不分种族,一律视为性好淫恶,茹毛饮血的怪物,可事实却与他们想当然的“以为”是南辕北辙。在对爱情c对配偶的专一程度上,胡人可以说是很重情的,并不会胡乱纳妾,荒淫无道。 至于历史上出现过的一些所作所为的确不堪入目的胡人皇帝用人性之恶来解释再好不过,不分种族的人性之恶。 胡人绝不比汉人高贵什么,但不同种族间从来也不会有什么低贱之分,即便是有些懒惰 和僵硬的天竺人c大食人,他们所表现出的某些后天行为并不代表他们先天就是低贱的,这只是遗传c风俗和教育覆盖程度的结果。 实在很可惜,夫人再无所出,而后来的一次动乱中,老二元询与其夫人一同死了,没多久,元昶的生母也死了。这个时间点属实太过巧合,因而那时候流传的风言风语都是——元谊夫人与小叔子元询不能说之事 只是事实如何,元昶也不清楚,恐怕只有元谊自己知道了。在此时候元谊将她冷落下来,转而专心教导元询仅存的幼子,也就是元家二公子了。但元昶人已经被养大了,再怎么冷落,也没法抹去最关键的教导时期,已经被养得很是聪慧的头脑思维方式。 她也曾尝试探寻这段隐秘之事,只是每次推导到最后,都会变成风言风语所传的那样,只是更详细一些,无法直视。 “昶姑娘可想得太多了,小女子只是带你见见世面而已。”郗迟以手遮面,盈盈一笑,转眼间画风就从浪荡妖姬变成了端庄美人。 这是她自二月八日进城后被掳走起的第八日了,这些天里,郗迟带她走遍魏州境内下辖的八个县:贵乡c元城c魏c冠氏c朝城c莘c昌乐和今天的馆陶,永济渠就从馆陶县境内流过。 这八天里,每天她都被到一个地点等待,等了很久也没用任何访客到来,或事件发生,却也不急着去下个地点,且等待的时间段也各不相同,期间她就一直戴着眼罩,始终未曾摘下过。 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看见等待地点,这是不是意味着今日异于往日,会有人造访? 其实说老实话,在老爹接触了不知名组织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变得愈发阴郁,暴戾,而这种情绪在冷落她之后达到了巅峰。他甚至连老上司李抱真的儿子也能毫不留情地利用,虽然最后是动了几分善心,将李抱真的年幼女儿李玮一同带离昭义,丢给元昶抚养。 李玮被改名为元葳蕤,对外宣称为夫人的遗腹子。元昶自幼通晓世事,亲属如何,世俗非议,她从来都不在乎,不就是被当作没爹没娘嘛,不就是在城外别院被人冷眼相待嘛,依靠他人得来的权势永远都不是自己的,就算自己能沾光或者短暂获得,也难得永葆长久。 她要靠自己的能力去搏一个未来,这次难得被老爹喊进城去参加什么佛教庆典,她本身就很抵触,中途被劫,也算是个天赐契机吧。 元葳蕤生于围城战乱之中,先天不足,生来就有腿疾,这些年里一直和元昶相依为命,她唯独在乎的就是这个小女孩了。而此时,元葳蕤坐在她身侧的四轮木椅上,头脑一晃一晃,即将睡着。 从目前的一些迹象看来,郗迟的团队明面上只有她和老兆两人,暗中不知还有多少受其摆布的卒子。元昶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状况,郗迟看似放荡不羁,言辞轻佻,实则对元葳蕤的衣食住行倍加关怀,很是上心,这样的人,只要能答应她照顾好元葳蕤,要她的命,她也认了。 不知为何,她鼻尖一酸,忍不住低下头去看着地面,就看见郗迟身上繁复地火红一般的衣裙遮盖住脚上光景,而另一侧老兆脚上所着,却是公门中人才会配有的白底玄黑皂靴,莫非 就在她心念一动之时,窗外一舟靠上了酒肆,舟上之人一袭白衣,着实风骚,啊不,是风雅得很。元昶看了看自己一身竹青衣衫,很不起眼的样子,暗自想着自己看上去没什么存在感,应该会安全一些吧,总比对面红得辣眼睛和即将到来的白衣人士要低调。 郗迟跟她一同看着窗外景象,好像也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似笑非笑得看着她,提醒道:“正主来了。” 她撇撇嘴,显得不感兴趣。 此时整座江上阁楼亮起灯来,色彩缤纷,光华流转,倒有点“深雪繁花争春声,千里路伴万里灯”的感觉。 蓦然间,房门被推开,人未至,声先传:“哈哈哈哈哈,是在下来晚了,还望郗姑娘和昶公子不要在意才是。” 来者也是个女子,但她笑得很是放肆,全然没有礼数,说着走进包间内,果然是那一身白衣,在这个大部分百姓以黑色c褐色为主要服饰颜色的时代,白衣简直是到哪都让人第一个看见的惹眼目标,她就不怕被浊浊江水给弄脏了? 又是一个睁眼说瞎话装傻的人,这是元昶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进了屋先行礼告错,然后介绍道:“鄙人馆陶县令,你们可以喊我方县令。”说完话,她亮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潇洒一甩,就将折扇轻松展开,扇起风来,端的是风度翩翩。 郗迟淡淡一笑,说道:“是方县令啊,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那方县令大方入座,一点也不客气,就招呼小二端酒上菜,大快朵颐起来。 郗迟抬手举箸制住了方县令,笑道:“用饭可不能急,吃的太早容易噎着,不如先谈谈正事,来些开胃茶水?”见了方县令的猴急样儿,元昶明显感受到身侧老兆身上散发出一种叫做鄙视的气息,她心里也是一百个赞同。 这方县令被拒接了也不恼,不再盘腿正襟危坐,而是舒展身体,换了个更舒适的姿态,说道:“哎,也好也好,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就让郗姑娘先说吧。” 郗迟单刀直入主题:“听说方县令很缺钱?” 谁知她大方的承认,没有丝毫推拒和愧疚:“不错,我很缺钱,其实说成大家都很缺钱比较合适,做官做事不赚钱,那是天理不容!” “做官不做事只想着赚钱,那才是酒囊饭袋,废物饭桶!” 这话糙理不糙,方县令比那些考了功名当了官后,暗地里行大肆敛财之事,嘴上还道貌岸然地说自己两袖清风的衣冠禽兽要爽快。 “但我赚的都是讲道理的钱,行的事是人钱财,□□。”方县令手上的折扇摇得更快了,郗姑娘啊,来了就是客,不知这位郗客有何事需要在下帮忙运作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我来自庭州 江上楼中,永济渠上,清风徐徐,吹入了隔间内,颇有心旷神怡之意,但并非筵席之间的所有人都感到舒爽。元昶见身侧的元葳蕤一身绯色衣裳,睡着了浑然不知被冻得紧紧瑟缩成一团,没长开的小小脸上鼻尖发红。她赶忙将小人儿移到避风一面,向门外守候的小二讨要一碗姜汤,喂了下去。 不知这间房隔音效果如何,但看小二一副“里头人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的样子,应该是信得过的心腹之人,甚至酒肆就是这个大贪官方县令置办的产业,也未尝没有可能,元昶心里默默想道。 元葳蕤喝了姜汤,祛除寒气的同时也将瞌睡虫赶得一干二净,她伸了个懒腰,展露出纯真无邪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这处陌生的环境,看着江上渔火光点斑驳,竟看呆了,这是她从没见过的梦幻场景。 过了一会儿,她又嘟囔着细小要吃食:“我要酒酿圆子,糯米团子,还有,还有” 元昶有点无奈,只得再次拜托小二,在这片刻时间,一大一小望着运河发愣,岸上是片看不到尽头的开阔原野,几簇灌木丛寂静无声,看来连接这将上楼与陆地的码头是在另一侧。 几百年来世人都是这么说的,那隋炀帝为打通南北漕运,方便征伐高句丽输送物资之用,修了运河。但修建运河操之过急,太过劳民伤财,加之战事僵持不下,攻击高句丽的同时,国内叛乱不断,民动如烟,很快烽烟四起,隋朝就这么可悲又可叹的消亡了。 而运河也就成了隋炀帝留给后世千秋万代,不可多得的馈赠,它改变了中华地理环境,联通南北,完善了纵贯南北东西全方位的大规模水网,带动运河沿岸城市经济迅速发展和崛起。 正所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注1 无论更迭了多少个朝代,经过多少代百姓,这条人类历史上规模屈指可数的人工运河,就静静蜿蜒着,流淌着,起起落落,承载无尽光阴,见证浩然青史。 也见证着今晚江上楼,未知的交易。 元昶看不透郗迟。 “好一个,只赚讲道理的钱,方县令仗义!”在郗迟细细聆听完这一席话后,不禁为之动容,不吝溢美之词。 敢在一个只见了寥寥几面的人面前,说话如此坦荡,如此大胆,那她要么是慧眼如炬,已经确定对方的实力可以协助自己,对自己有利,这才和盘托出;要么就是一个对任何人都轻易兜底的缺心眼蠢材,但这种蠢材往往,活不了多久。 很显然,从方县令单刀赴会,直至现在的动作和神态来看,她是前者,这很让人诧异。 不仅是郗迟,就连被捎来围观的元昶都有些出乎意料,这些年来她长期身处于乡间别院,见识过不少自恃天高皇帝远的芝麻官,能不卑不亢做到守成爱民已是难能可贵,大多则是些欺压邻里,盘亘剥削的蝇营狗苟之辈,见识微薄,目光短浅。 “只是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方县令说赚的都是讲道理的钱,收人钱财□□,道理上是没问题了,只是不知那义理上,会不会赚些见不得人的不义之财?” 这个问题问得很是讨巧,如果她回答会赚不义之财,那说明她行事作风没有底线,心思深不可测;如果她犹疑不定,说明她没有立场,容易被收买倒戈;如果她坚决否定,那就有可能失去郗迟这单未知的“生意”。 无论如何,主动权都掌握在郗迟手上。 那方县令脸上一滞,透出些许愠色,她强压怒气说道:“不义之财,自然是取不得的,再怎么丰厚,也取不得。” 而后仰头抿了口茶水,拂袖一楷继续说道:“呵呵,看来郗姑娘找我之前,没把我调查清楚啊,我还以为一些尽在姑娘的掌握之中呢。” 郗迟没回她的话,而是继续以咄咄逼人的态势问道:“那要是我请你做的是不义之事,财也就成了不义之财,这生意就没得做咯?” 三人面前各自摆了个几案,因此并非像合食时那样,各自以非常贴近的面对面姿态相对,也少了几分拘束。分食的最大好处就是有什么喜好吃食,全凭各自所需点要,且干净卫生。 虽然从魏晋时代开始,北方胡族使用的“胡床”就开始进入中原地区,从此之后,人们的坐姿由席地而坐改为垂足而坐。而到了隋唐时候,出现了更加方便舒适的大椅高足,宴席杯盏等食具可以直接摆在桌上,就形成了参与者共同围坐一起的合食方式。 这种合食方式也更显得亲切热闹,宾主共欢,但如今晚这顿小宴,这样的分食习惯还是没能消失。在她看来,很多时候在一个饭桌上合食的人也未必真心相待,全程需要保持虚假表情,甚至由于坐得离主人极近,并且共用一套饭食,给了有异心者许多暗行谋害之事的可乘之机。 “那倒不至于,买卖不成仁义在,此次可惜归可惜,但或许下次我们还能再做其他生意。”方县令轻摇折扇,神情自在,似又喃喃自语,不在意地柔声念叨了句,“况且这次的生意成不成还说不准呢。” 元昶先前一直没仔细看这方县令长相,毕竟她只是客,没必要掺和其中,此时听她吐露此言,才将目光投去,看清了她的面貌,就如她竟也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具体形容,满脑子都被“貌如其人”这四字填满了,果然与这般狂放不羁的行事作风相配。 “啪啪”郗迟收起了轻佻嬉笑的神色,拍手称快道:“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见过不少人,谈不成就当场翻脸的也不在少数,不过方县令果真是个妙人儿。” 就在郗迟击掌后,淡雅琴声从隔间中的一方屏风后传出,不绝于耳。 初时有些平淡,波澜不惊,而后急转直下,如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令听者若闻万壑松。仿佛声临其境般心神激荡,缠绵悱恻,终归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注2 方县令对屏风微微侧目,她正对窗口,风愈发喧嚣,她的一袭墨发用发簪绾起,梳作男子发式,被吹得肆意飞扬。 她正色道:“这琴音不错,但屏风后头的姑娘,好像不是酒家的人吧,莫非是郗姑娘安排的人?” 她乘着小舟赴会,还未登岸时,就看见楼下有个左右两手各缺了小指的女子抱着琴,娉娉袅袅没入深处,想来就是她了,从酒家提供的另一条通道进入屏风后头,而那屏风其实是与隔间分开的两个房间。 要说她为何会这么清楚因为她是方拓,她是馆陶的县令,也是这里的主人,河朔一带家资颇厚的富商早就跑了,就怕藩镇打不过朝廷,他们会被捉了去,扣个资敌的罪名罚没家产。 留下的店铺大多是老实本分生意人或实权者开的,因此除了地方父母官,没人有闲工夫建起这么处楼。而寻常平民百姓大抵也是不敢踏足此地的,大多都是些特立独行的江湖人士。 气氛有些微妙,针锋相对的二人没了话语,只剩下小姑娘自顾自大快朵颐的咂嘴声。 方拓循声望去,就看一团绯色人影,以及那张年幼的,对世间万物充满了憧憬的脸,并且坐在特制的四轮车上。她见过元昶,但没见过作女装打扮的元昶,带这个小女孩出现在这里所为何事,但看她们的情况倒不像受到迫害什么的,自己也就没必要多管闲事了。 老兆左右反复踱步,作戒备姿态,元昶想看他的正脸,却发现他带了顶草帽,压得极低,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像种地的老农硬是要遮住自己那张常年累月受到风吹日晒变得粗粝的脸一样,不伦不类。相较之江湖上的戴斗笠之人,他多了几分淳朴的乡土气息,少了几分冷峻和孤傲清高。 他总是往元昶视线的相反方向行走,走路姿态虽然节奏稳健,底气十足,但仍能从步伐中看出不愿被探视的抗拒。 郗迟微微点头,爽快承认了。 “郗姑娘可知碛西的庭州府?”注3 “知道,但那地方离此地甚远。”郗迟本想回答一万八千里,又觉得太夸张,终没能说出口。 “我来自庭州,我就出生在那,那是我的故乡,也是爹娘和许多亲属们的故土。”方拓言语间透着深深眷恋,也敛起了不羁神态。 “可据我所知,在大历十一年后,吐蕃西据伊吾,东占陇右,握有河陇地区,就已经隔断了安西四镇与大唐间的联系。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来自碛西的公文c书信改道回鹘,新的线路曲折狭长,往来不易,加之碛西城池接连沦陷,因此也就日渐稀少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