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著里HE[综名著]》 人间失格 去祭典如果不穿和服的话就太不客气了,小野寺萤虽然实在不爱把自己包成一坨,但也只能入乡随俗,只是在山下椿奇怪的目光下坚持一定要穿内衣。 山下椿也只是奇怪了一会儿便抛开了,以为是小野寺萤在学校里学到的新式的玩意儿。 忙活了小半个小时才把衣着发型都弄好,小野寺萤最后对着镜子拒绝了山下椿递过来的细工花簪,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祭典,地方小祭罢了,打扮得太隆重反而会尴尬。 她心里头还埋着事呢,多余的事能不做就不做,免得一不注意又叫大庭叶藏多心,那她就更找不出线索思路了。 被小野寺萤连连拒绝的山下椿维持不住表情,鼓着腮帮子把桌上的发饰耳环都收回盒子里,“小姐你到底怎么想的?一边答应了那个小少爷,一边却又只选了件这么朴素的衣服,也不好好打扮自己……哎?难道你后悔了?不想去了?” 小野寺萤只好打哈哈,“我是去玩的嘛,越简单越好,如果不是不可以的话,我还想直接穿着校服去呢。” 这话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给小野寺萤居然答应和一个男生去参加祭典这件事解了围,让人感觉她确实心思纯净,只是单纯想去玩——同样,这样会引人非议的事这么坦荡地做出来,似乎也印证了她还是个孩子,一腔的孩子气。 合情合理的逻辑链。 山下椿也想明白了,于是也不再多说,只当小野寺萤确实是去玩的。 临走,小野寺萤还得去向小野寺夫人汇报去向。 “母亲,我现在就走了,如果祭典上有新奇的东西的话我会带回来给你看的~” 小野寺夫人脸上永远挂着一抹让小野寺萤觉得高深莫测的笑,让小野寺萤想起毛姆在《在中国的屏风上》中的《漂泊者》一文中的一些描述。 这抹笑就是那面宫墙,她看不明白那笑容背后到底是数不尽的深宫禁事,还是仅仅是空荡荡的长道。 “真地不要阿椿或者大志陪你去吗?” “不用啦妈妈~”小野寺萤下意识撒娇,“我还是第一次自己去祭典上玩呢,就让我新鲜一回吧~” 小野寺夫人脸上面具似的笑顷刻便慈爱起来,招了招手,小野寺萤过去,她在女儿白嫩的脸上摸了摸,继而替她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缓声道:“那就好好去玩吧,你这孩子难得有个合得来的朋友,多留些开心的回忆也好,等叶藏君毕业后就没机会了。” 小野寺萤心跳蓦地漏了一拍,面上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那还早呢,他现在才四年级呢。” “中学读四年也差不多了,你也知道那是个聪明的孩子,大庭先生已经准备让他提前毕业去东京上学了。” 小野寺萤早就知道了,所以在小野寺夫人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下依旧安之若素,笑呵呵道:“阿叶确实脑子挺好,不过哥哥也是提前毕业的,所以也就一般吧。妈妈你别只夸别人呀,我也不笨嘛,我都能看原文的书了哟。” …… 小野寺萤走出大门,暗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又来了又来了。 那种和空气斗智斗勇的感觉又来了。 其实她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小野寺夫人的。 如果说和她那么说话的人是大庭叶藏,那她早就不爽地怼回去,一锤子把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都打碎,开门见山地坦白自己的想法了——咳,在她听明白对方在暗示什么的情况下。 但是即使血脉相连,她对小野寺家的人依旧是亲近有余,信任不足。 毕竟他们没有原文加持,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未知,所以有黑暗的罅隙。 正如此时此刻,因为她不了解大庭叶藏弄这一出到底是为什么,所以也不敢直愣愣地撕开来直说,只能先顺着对方,临时上岗当侦探来拼凑真相。 小野寺萤不断给自己打气,踩着木屐,不太自然地小碎步往约定地点走去。 人间失格 小野寺萤把大庭叶藏当作一个对象去解析时,往往会联想到其他的角色上,他就像一抹淡淡的阴影,稍不留神就会被忽略过去,但要是你细心一点呢,也能从油墨中一缕一缕地分解开来。 在维持对大庭叶藏的信任时,小野寺萤有时会想起一本书。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作者写道:“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房思琪对李老师的信任被辜负……不,不对。 小野寺萤匆匆忙打住,捂住脸颊,后悔自己的联想能力如此丰富。 也是同一个作者写的,“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最好停在将断未断的这里,所有的言外之意和余味都被斩尽,在这里尽可断章取义。或这样说,在这里只能断章取义。 大庭叶藏是诞生在文学中的人。 小野寺萤信任他,仅仅因为文学。 她幻想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如果说这是每个经历过青春期的文学少女都曾有过的幻梦,那么小野寺萤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为了不醒过来,她情愿永远处于青春期。 青春期,多么美好的词,在这个讲究话语的氛围和语境的国家里,小野寺萤只能勉强找出一句“夏天要结束了”来约等于她心中的青春期。 请永远也别结束夏天。 在夏天,少年少女都能开怀大笑,露出牙龈。牙龈是血色的,却像熟透了的石榴,轻轻一舔,甜汁儿便流到了味蕾里。 小野寺萤并不迟钝。就算一开始误解到别的地方,但时间一长,对方的“表演”又不精湛,她没道理想不明白。 她心想这也有她的责任。 是她对他太过肆无忌惮。 虽然以前她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什么自己实际上也是一个有很多朋友,生活很开心很快乐的乐于交际的人,但是当过学生的人都懂,哪有真地对同学闺蜜高谈阔论夸夸其谈还人缘好的人呢? 在学校的环境里,这样的**家都称其为“装·逼犯”,和气一点的也会说“文青”。在学生的社交圈里要是被安上这样的标签那就丢脸了,抬不起头来,起码会被一半的人笑上三年。 在哪里都一样。 人类社会中,合群才是第一要素。 要是傻乎乎地展现出一副曲高和寡孤高冷傲的模样,那才会被人蔑笑到天荒地老去呢。 所以,在小野寺萤意识到大庭叶藏是个可以与之尽情交谈而不会被嘲笑她过于文青的人之后,她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于是他们之间的话题便被固定在了两大类里,一是格外庸俗恼人的现实麻烦,二是远远高于生活的艺术的美。 现实生活的麻烦,一提起来就让人心烦,小野寺萤私心也不愿意大庭叶藏替她困扰。再说了,大庭叶藏本人可是把自己的麻烦藏得深深的,一丁点儿都不敢袒露——那还说什么呢,她是想当倾听者,而不是那个只会倒苦水的人啊。 那种人设可太不体面了。 所以还是聊文学和绘画吧。 ……在这样的心理因素下,她和他说了太多本不该涉及现实的东西。 可是问题在于,她知道那些不该涉及现实,否则就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但是大庭叶藏呢?他知道吗? 就算他知道,他控制得了自己那颗敏感而纤细的心,不去联想不去深思,不被一波又一波文人笔下描绘的人世的苦难与折磨给淹没吗? 小野寺萤在注意到这一点后很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明明清楚大庭叶藏是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为什么她还是会粗心大意、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的“不拒绝”兀自认为是“同意”呢? 是她得寸进尺了。 小野寺萤因此对大庭叶藏抱有内疚之情,也为此,她愿意压下自身的情绪,在看穿大庭叶藏在试探她后不立刻恼怒地冲过去质问,而是自己消化完这些负面情绪,然后冷静地思考大庭叶藏的动机,以及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主动停止。 不过小野寺萤的换位思考失败了,如果她在一个人承诺了她承诺过的事后,开始一步又一步地试探对方的底线,承诺的真假的话,那么只能证明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个人。但是,她对根本不值得信任的人是不会浪费时间和对方周旋的,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试探。 因为做不到设身处地地思考,无法共情,所以小野寺萤也不明白大庭叶藏试探她的目的是什么。 是想确认她是否说到做到吗? 大庭叶藏在面对她的时候也依旧如此卑微吗? 小野寺萤根本不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因为一旦这个可能性是真的,那么就代表,她在大庭叶藏身上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徒劳,她根本没有起到任何积极作用,迄今为止她的“收获”都不过是自我欺骗下的自我满足。 ——这样的可能性太让人沮丧了,小野寺萤实在没有直面的勇气。 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是不愿意这么去想大庭叶藏的。 “阿萤,下周樱木町有烟火祭……你有兴趣去玩吗?” 樱木町啊……坐车的话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到。 但是祭典要到晚上,如果不提前回来的话,等祭典结束肯定很晚了。 听了山下椿那么多闲话,就算小野寺萤再坦荡,也知道如果自己单独和大庭叶藏去祭典游玩的话会引发怎样的**。 少女面上的迟疑没有遮掩,少年看在眼里,眼中的期待逐渐消逝,慢慢地浮出一种僵硬的死板的自嘲。 他脸上的笑也成了自嘲。自我解嘲的笑法,看上去无害而温和,宛如羔羊,像羔羊般软绵,也像羔羊般纯白。 大庭叶藏垂下眼睫,单薄的眼皮微微半阖。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样子比说了还厉害。 小野寺萤中断了思考,顿时道:“祭典啊,挺好啊,我还没去过樱木町的祭典呢。不过一个人去的话我有点害怕哎,阿叶你有空吗?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怎么样?” 小野寺萤说完,自认自己已经做到了满分,不光答应了他,还顾及他的心情主动开口说是自己想去,请他陪自己去。 虽然开口时未经考虑,但是说出来了之后,她也不后悔,反而生出了期待之情。 她自认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爱斯梅拉达都不会对卡西莫多这么好,无论如何,大庭叶藏总该收起那副让她揪心的姿态,开心起来了。 然而现实是,俊美而纤瘦的少年简简单单地应下,低垂的眉眼间笼罩着脆弱又悲伤的神情。 仿佛……她答应比她拒绝更让他感到忧伤。 人间失格 “……那你先把这本看完,看完了我再跟你说。你说要给我看的诗集呢?” “喏,就是这本,是上世纪法国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拜托哥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拿到的英译本,勉强能靠词典读顺,我准备过两个月和母亲说我想学法语,说不定以后日文译本是我翻译的呢哈哈哈。” “真麻烦呀,我的英文只是一般呢……我去拿词典。” …… “哎呀!超时了超时了阿叶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对不起,都是我要你看完才……” “没事没事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注意啦,我先回家咯拜拜~” * “唔,素描呀……怎么说呢,我其实对画画很有兴趣的,但是我是个手残……咳,我实在没有画画的天赋,别人是在画画,我是在涂鸦……” “没有的事,画画很简单的,我教你?” “真的?要是我画成野兽派或者脑子懂了手没懂怎么办?” “呵呵哈哈哈,你说得好有趣啊,没关系啦,试试嘛~我也想看阿萤的画啊。” “呼……那好叭。不过先说好你不准笑我,然后也不准因为我笨就生气噢。”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要不要我也发个誓?” “哼,反正这话我记下了。呃,要怎么握笔呀?快点教我,快点点,不然待会儿又没时间了。” “是这样……” * “……啊啊啊又到时间了!阿叶我卷子先放你这儿咱们明天继续啊我得赶紧回家了!” “哎?可是还有一道作文就做完了呀,晚十分钟都不行吗?” “呃……昨天前天我都晚归了,我妈什么都没问还推迟了饭点我反而心里发毛啊……” “……这样啊……那你回去吧……” “……” “……” “啧,好啦我懂那种计划被打乱的感觉超级讨厌的!让你看看什么叫人类的潜力永无止境!少女变身·八爪鱼模式——启动!” * “又到了要走的时候啊……我还想给你看我的画呢,昨晚熬夜画完的……” * “反正都超时了,把点心吃完了再走吧。” * “我试着学了学做饭团,你……你愿意尝尝吗?对不起,可能会很难吃……” * “我今天心情好差啊,阿萤,抱歉,我现在完全打不起精神……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 “陪陪我吧,我好累……” * “……你今天不急着回家吗?已经超时了噢?” “不用啦,我和母亲说过了,她已经知道我会晚一点再回去。” “哎?” “嗯?怎么这副表情?不行吗?” “不、不是,我只是……我是说、伯母……你是怎么和伯母说的?” “我就直接说我想晚点再回家呀。哎呀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前几天我不是都晚归了嘛,但是母亲一直没说什么,但是昨天不是太晚了我回去的时候饭都摆好了嘛,我就和母亲道歉呀,跟她说我在外面玩不小心忘了时间,她就跟我说下次注意,那我刚好就顺势说以后都会在外面玩一会儿再回家咯~” “这、这样啊。” “什么嘛,不说高兴,好歹别露出难看的表情啊。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我可是很开心的,你怎么一副……哎——?难道我表错情了?!阿叶你实话跟我说我绝对不会生气!是我理解错了吗?你不想……你更想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 “回答我啊!这个问题我可不准你回避,也不准说谎,实话跟我说吧,只是件小事而已,没必要这样猜来猜……” “阿萤是笨蛋啊。” “……我准备生气了。” “好吧,我收回说你是笨蛋的话,真正愚笨的人是我,请不要生气。” “哼……哼哼……” 小野寺萤对大庭叶藏冷眼了一会儿就收起表情揭过这件事了,她也不觉得大庭叶藏是在为她可以晚归而表情难看——虽然说这样想很符合逻辑,但是明明这些天一直拉着她害她总是晚归的人就是他啊! 所以估计是他又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吧。 小野寺萤也不想追根究底,要知道她昨天可是经历了一番提心吊胆呢。她和大庭叶藏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却不是那样。 小野寺夫人之前只是让小野寺萤有种对方“高深莫测”的感觉,昨天对方把这种感觉做实了。 小野寺萤觉得这个母亲要是生活在宫斗文或者政斗文里绝对能活到大结局。 昨天她又晚归了,本来刚开始那几天还有些担忧,但因为小野寺夫人一直没反应,所以逐渐她也不在乎了,见到母亲在餐桌边等她也只是笑眯眯地凑过去道歉。 母亲一开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成功打消了她心里的小忐忑,正当她以为这事儿过去了,转身回房要放东西换衣服出来吃饭时,端坐在椅子上的妇人在她身后忽而道:“不介意的话,请大庭叶藏那孩子到家里玩吧,他寄住在亲戚家,多少有些不方便。” 实话说,那瞬间,小野寺萤有种被冰水浇头的错觉。 这让她不得不迟钝地保持沉默,专心恢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才扭头笑道:“好呀,我下次就和叶君说~不过他答不答应我就不知道啦。” 说着,小野寺萤故作自然地继续迈步。 身后,小野寺夫人的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矜持的疑惑,“哦?” “哎呀妈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啦,大家都很讲究自由和隐私呢,而且说实话,我也是因为那边没别人才爱去的,哦,不过我没做坏事哟妈妈别担心~” “这样啊,我当然是相信你的,那么就请向他转达我的问候吧,下次你去找那孩子玩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我让人准备些点心带过去。” “好啊,多做点抹茶味的,我想吃抹茶的!” …… (我是不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 冷静下来后,小野寺萤在进行复盘的过程中止不住地怀疑这一点。 当然,她不是在怀疑小野寺夫人言行背后的深意,而是在怀疑自己的那些反应到底有没有表达出她想表达的信息……如果她高估了自己的演技和表达能力的话怎么办? 如果她的理解只是她的自以为,其实她的那些小把戏根本没骗过小野寺夫人,对方已经看出来了却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那、不、是、很、糟、糕、吗?! 因为心上压着这个问题,所以小野寺萤也没多在意大庭叶藏的奇怪反应,反正不管怎么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对自己的份量还是有点信心的。 就算突然有一天大庭叶藏要躲开她,肯定也不是因为讨厌她——她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坏脾气和心理缺陷。她在没见到大庭叶藏之前就知道和大庭叶藏相处会很累,如果是在原来的世界,就算是在她(曾经)自认最孤独的高二时期,她也不会选择和大庭叶藏这样的人做朋友。 就像有人说的那样: “什么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家都是豆腐心,凭什么都他刀子嘴?” “谁还不是第一次当人啊,凭什么我要让着你?” 但是在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在这个世界,大庭叶藏瞬间成为了小野寺萤眼中最珍贵的存在,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光芒很微弱,一丝风就能熄灭?没关系,她可以想尽办法保护它。 光芒需要燃料,燃料很难得到?没关系,她可以费尽心思维护它。 只要光芒能够继续存在就没关系。 人类是容易绝望,又能轻易怀抱希望的生物。 正因为大庭叶藏在小野寺萤眼中犹如盖茨比眼中的绿光,所以她才能展现最大限度的宽容,理性地包容大庭叶藏身上那些无关本性无关大节的小毛病。 她知道大庭叶藏绝对是一个心地善良、不愿意伤害别人的人,所以她不会因为他的某些言行产生误会,可以自始至终都保持对他的信任。 这不是她在偏心,而是她的坚持。 小野寺萤坚持大庭叶藏就是《人间失格》中描述的“神一样的好孩子”。 哪怕此刻月亮突然破碎流血,她的坚持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除非大庭叶藏亲手打破,否则她绝不动摇。 10. 人间失格 开诚布公的第一阶段结束了,小野寺萤看时间差不多了要走,大庭叶藏欲言又止,直到小野寺萤一只脚迈出了门,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叫住她。 “明天你会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大庭叶藏总觉得就算从此再也见不到小野寺萤也不奇怪……在这少女就要离开的当口,他又开始后悔起来,想着要是刚才再收敛一点,不要那么和她争执就好了。 小野寺萤按照自己的思路理解了大庭叶藏的问题,不由一惊,扶着门框就脱口而出道:“我不能……你不愿意我再出现吗?” 大庭叶藏“哎?”了一声,哭笑不得,欲要解释,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一幕有些可笑,只好摇着头,苦笑道:“我是想说……我的画快画好了,你要记得来看。” 少女脸上浮现了迷茫之色,懵懵地反问:“你愿意让我看?” 大庭叶藏一噎,这话没法答,他心道她果然看出来了,之前一直装不明白呢。 不过刚才小野寺萤自曝了那么多,大庭叶藏就算想生气也气不起来,最多稍微在嘴上占占便宜,“你说的我们是朋友啊,现在又问出这种叫人没法回答的问题……”少年终究还是忍不住软和了语调,“我只给你看……你……” 小野寺萤依旧没听懂大庭叶藏话中的真意,不过表面上的意思她听懂了,也确实感受到了荣幸和雀跃,于是她笑着说:“知道了,我会无比期待的、我会一直保持期待,直到生命的源动力消失的那一刻的。” 真是好听话。 但是牛头不对马嘴啊! 大庭叶藏放弃了!他干脆就顺着小野寺萤的话说,让误解后很是开心的少女笑容灿烂地离开他的视野。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悄悄涌进了股寂寥之气,屋外人们的交流声隐隐约约传来,也不过是反衬。 大庭叶藏在一室的阴郁寂寥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他理智上知道小野寺萤不会不来,只是他感性上更倾向于认定小野寺萤不会来……如此一来,在等待她的那段时间里,他总是害自己陷入矛盾复杂的思绪中。 一只脚踩进淤泥里,一只脚踏在地面上,两边都有去处,只他不知自己该往哪边去,也不知自己能往哪边去。 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纤瘦少年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颈骨突起,青葱俊美的脸庞一半侵染了阴影,一半沐浴着微光。 那边厢,认为自己做成了好大事的小野寺萤志得意满地回了家,回廊上坐着小野寺夫人,她身后的障子门被拉开,身旁摆着一盘茶果点心,见着**,眯着眼摆了摆折扇。 小野寺萤于是走过去向母亲问好,打完招呼发现对方慈爱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有些诧异,下意识摸了摸脸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今天很开心呢,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啊,是说这个啊~ 小野寺萤干脆笑容如繁花盛开,心情极好地点点头,“嗯,是挺开心的。” 小野寺夫人思忖着,没有细问,温声让小野寺萤回房去换衣服收拾一下,要准备吃饭了。 等到小野寺萤消失在回廊转角,小野寺夫人才慢条斯理地打着扇子,望着坪庭中郁葱的草木陷入沉思。 紫蓝色的绣球花一大团一大团地开在路边,墙角爬着常青藤和玫瑰月季,拐角处有个亭子,上上下下都开满了紫藤花,瀑布似地倒垂倾泻下来,温热的阳光随便挨着碰着就要羞。 “阿椿。”小野寺夫人唤住抱着一盆水,手臂上挂着几条抹布的山下椿。 “夫人?” “你说小萤每天放学后都去山田家,去见大庭家的幺子?” “是啊,是山田家的二女儿阿节亲口说的,”山下椿见主人家提到这事就来劲了,放下水盆和抹布,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然后小碎步走近,弯下腰殷切地说起了自己听到的八卦,“听说小姐每天都要去一趟呢,她和大庭家的小少爷就在二楼,门也一直关着,说是讨论西洋画的事儿,阿节有几次好奇去看,结果两个人当着她的面就什么都不说了……” 山下椿小心地看了眼小野寺夫人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便接着道:“阿节也觉得奇怪呢。要我说啊,阿节因为嫉妒萤小姐所以两人处不来也就罢了,但是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之前叶藏少爷对阿节姐妹特别好,就算阿节突然带了一堆朋友去他房间里,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好好招待。” “结果我们家小姐一去……”山下椿脸上的表情逐渐奇异起来,似得意又似嘲讽,“阿节当然不高兴了,但是谁让叶藏少爷对小姐言听计从呢,她说和阿节她们没话说,所以小姐去的时候阿节就不能再去了,她可不得四处抱怨?她呀,那张嘴厉害着呢。” 小野寺夫人对女佣的那些小心思没有兴趣,也不在乎对方话里加了多少私货,只从中提取出自己想知道的那些,然后问:“那孩子人缘很好吗?” 山下椿张开嘴欲要回答,话到嘴边却突然醒转,连忙讪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不过是朋友有时候会提起寄住在阿节家的叶藏少爷,听说是个十分善解人意,性格很好的孩子呢。” 小野寺夫人一听就知道山下椿不打算继续八卦了,也没追问,稍微一抬下巴,“我知道了,你继续忙吧。” “是,夫人。” 山下椿立刻转身,端起盆子就走,看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模样。 小野寺夫人听着她略显杂乱的木屐声,也不想和她计较,心里思考着正值青春的女儿,一坐就坐到了饭时。 小野寺家也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传统,只是自从儿子们都外出工作就学,家主也经常不在家之后,只有母女二人的饭桌上就轻松了许多,便是小野寺秀雄在的时候,也不忍心为此责骂爱女。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小野寺夫人什么都没说,小野寺萤心里也想着事,再说了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所以也心大地安安稳稳吃完了一顿饭。 直到小野寺萤从书房里出来,洗漱完毕,披散着半干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钢琴打发时间,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山下椿才提醒了小野寺萤。 “阿椿,母亲为什么要问你这些事?我做错什么了吗?”小野寺萤提着心,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心思明净的模样问山下椿。 山下椿过来一方面是给自己照顾的小姐提个醒,另一方面,也是想从小野寺萤这里得到更多消息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闻言便道:“夫人应该只是关心小姐吧,就算现在时代变了,但是大家小姐和一个外姓的男人私交过密也不是什么好事呀……有些刻薄的人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夫人就是担心小姐的名誉有损,所以才问的。” 小野寺萤听得眉梢一跳,差点没冒出一句“姐姐,大清早亡了”。 不过现在的事实是大清虽然亡了,但不算早。 严格来说,小野寺家和大庭家都只是乡下的土地主,在正经贵族眼中估计就是“泥腿子”。但正因为是乡下人,不是真正的贵族,所以得势后一举一动才愈发古板守礼,以此邀名——这种算是人之常情,小野寺萤想一想就明白了。 明白了,小野寺萤就觉得尴尬了。 要是小野寺夫人直接问她那还好,哪怕有种被家长问那个和你一起走着的男同学是谁的尴尬,但到底是能面对面直接说清楚的。可是现在这样,小野寺夫人什么表现都没有,表面上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却在收集情报……她反而不能直接跑过去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她绝对没有早恋。 话说回来,现在的时代女孩子十四岁算早恋吗?最低结婚年龄是多少来着?坂本龙马的妻子结婚时是不是才十六? 走神了的小野寺萤随口敷衍着山下椿,直到对方问得太多了才回神,收敛起情绪,干脆道:“好啦,我只是因为最近对印象画派很感兴趣,这是时兴的话题,叶君是学西洋画的所以这方面学识渊博,我们两家又算亲善,所以我才经常去讨教而已。清者自清,阿椿你别担心了,母亲不会误会的。” 山下椿听小野寺萤说得这么直白干脆,兴致瞬间没了大半,撅了撅嘴,嘟囔道:“那好吧……这样也好,我还担心小姐会被那个逢人就笑的小少爷骗了呢。那孩子可会讨好女人了,就阿节那样大他快一轮的他都能亲亲热**直接叫名……” “阿椿!不要说这样的话,太失礼了。”小野寺萤生气了。 山下椿一愣,抿了抿嘴,继而嬉笑起来,显然是不以为小野寺萤真地介意,还用亲热的口吻道:“人家是怕小姐你被欺负嘛~就算两家家世差不多,但是长子和幼子哪里是能相提并论的?更别说夫人出身华族,将来说不定还会给小姐找一个华族的夫婿呢。注定要被划到分家旁支的……” “好了好了,”小野寺萤强忍着怒气,不敢表现得太激动以免山下椿想多了,以为她真被大庭叶藏迷住了偏袒他,只能装作困倦的样子,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真是无聊的话,我还在上学呢,离嫁人早得很,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嫁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一辈子留在家里自由自在呢。” 这话听在年近二十,已经有了恋人的山下椿耳朵里就是孩子气。这下,她是真地相信自家小姐情窦未开了,不由有些惭愧,真心地内疚了一下,柔声道:“夫人和大人都乐意呢,小姐可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孩子呀。时间不早了,快睡吧,不然明天没精神。” 小野寺萤最受不了被不喜欢的人温柔对待,犹豫了一瞬,“嗯”了一声,闷声道:“阿椿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是夜,新月如钩,虫鸣声、鹿鸣声伴着繁杂的花香透窗渗进。 小野寺萤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索性爬起来打开窗,就着月光数墙上的花朵。直数了九十八朵,下一朵,小野寺萤才望过去,艳到妖娆的花就跳崖似地坠落,落到月光照不到的黑色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小野寺萤心中愈是烦闷,忿忿地躺回床上开始默背英文语法。 很快,小野寺萤就睡着了。 9. 人间失格 “也就是说,你所有能成功的打算都建立在父母爱你的方式和程度上吗?你其实是在试探他们吗?你要做这种事吗?真是孩子气,被溺爱过头的孩子才会无所顾忌地大哭大闹。”大庭叶藏责备道。 小野寺萤看在大庭叶藏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环境糟糕的份上决定不和他生气。 “如果我这么说会被责备的话,那么我会全盘接受。只要我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就算让我忍受十年的埋怨我也愿意。” “不要说大话了,就算是阿萤你,长达十年的埋怨也会毁掉一个人的。不,应该说,如果是来自最亲的家人的埋怨,那么只要三天就够了。”大庭叶藏把腿上的杂志扔到一边,扶着膝盖斩钉截铁道。 “那你就当我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吧。”小野寺萤很光棍,一脸的混不在意,“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哪怕是基于血脉的亲情。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付出亲情,孝敬父母友爱兄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愿意把他们的心情置于自己的心情之上——我这么做,期待的是他们能回以同样的亲情,而不是将我付出的感情肆意挥霍,最后还要把我这个人都给践踏了。” “就像之前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态度啊,我付出友情和信任,期待着同样的友情和信任,但绝不接受因此而被不当一回事。” 话锋转向自己,大庭叶藏就怎么也说不出丧气的话了,他的丧气只在他话语之外的地方才表现得出来。 “你刚才可没这么说……再说了你又不知道我实际上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我是坏人呢?阿萤就是莽头莽脑的笨蛋,做事的时候根本都不多思考一下。” “说笨蛋就过分了叭!我也说了我愿意承担风险啊,而且阿叶怎么可能是坏人?!绝对不可能,这不是出于信任的话,而是我的认知。所以你的论据完全不成立!” 大庭叶藏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心慌意乱,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先是震惊于小野寺萤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竟然那么大声,几乎把他震懵了,而后才反应过来二人距离太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他于是连忙往后缩了缩,接着欲盖弥彰地踉跄了一步站起来扭过身子说去续水。 他头颅充血,薄薄的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懊恼地咬住,细细密密的疼痛,浮于表层。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里,大庭叶藏逐渐恢复理智,无法自制地为小野寺萤悲哀起来。 这个少女枉然地耀眼,白白地迷人,在这间除了他再无旁人的屋子里绽放着,通通都是浪费。 可是,他的灵魂在悲哀,心在生冷,身体却在颤栗、发热,好似一面鼓,被她的话来来回回地敲打。 这是暴力吗? 世间怎会有令人尝之如甘的暴力? “算、算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事……” 按理来说是带有一定祈使的话语。 但大庭叶藏是个会把所有祈使句都说成哀求的人。 于是这句话似乎就应该是请求。 不过现实是二人都听出来这就是命令句,即使大庭叶藏的口吻害得它毫无格调,几乎都要比请求还狼狈了。 “先不说这些,”即使反应过来了,也不打算改主意,反而还重申了一遍的大庭叶藏端着七分满的水杯走回来,鼓起所有的勇气,“我差点忘了,今天我、我原本准备和你说说有关神明的事,戈雅画中的农神是希腊还是罗马那边的神明吧……我想知道阿萤关于宗教的看法,如果今天没有得到答案的话晚上我会睡不着……所以我们先说这个……好不好?” 用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理由的借口强调、暗示了一番后,大庭叶藏提心吊胆地瞥着小野寺萤。 “可以啊。我的想法啊,目前的话,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然后对于神明的存在,我属于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的那种,就是很功利的信任。对我有利的时候我就信,有害的时候就不信。” 大庭叶藏刚还在惊讶于小野寺萤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不说,连习惯性地找他话里的毛病这个步骤——神明和宗教不是一回事——都没有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小野寺萤后面的话,顿时生出了更多的惊讶,挤压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你是怎么回事? 对人世和神明都毫无敬畏之心吗? 身体里没有恐惧这种东西的存在吗? “你了解了那么多神话……你当它们都只是有趣的故事吗?”大庭叶藏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没办法和小野寺萤说下去了,因为两个人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小野寺萤才觉得大庭叶藏的问题很奇怪呢,“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无论我信不信神,我都可以对神话感兴趣呀。而且说到底,神话传说都是从古到今人们口口相传的,记载了不同的风土人情和时代的变迁,我确实对它们很感兴趣。在这个世界的话,我对它们更感兴趣了。” “这不就是理直气壮地逃跑吗?”大庭叶藏听明白了,不由生出了几分郁气。 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小野寺萤竟然能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逃避说给他听吧。 要是换做是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要坦然说出“因为我很恐惧人类,所以我要从人类的窥探下遮盖好自己的真实”——这种事他就算再过十年都干不出来。 要他说,就算是突然扑倒在人群里,四处乱滚大吼大叫都比说这种话要轻松。 小野寺萤完全没听出大庭叶藏是在质问指责,还歪起头笑了笑,“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反驳啦。但是面对如此庞大的存在,逃跑才是人之常情吧?确实有英雄人物的存在,而我不是其中之一。我清楚这一点,也接受这一点。” 小野寺萤眉眼明灿地戏谑道:“如果说有人以我的做法根本算不上英雄人物来谴责我嘲笑我,那我可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了……不管怎么说,被人认为自己应该是个英雄人物——唔,还是应该感到得意啊哈哈哈~” 大庭叶藏觉得小野寺萤是在影射他,她估计没多少暗讽的想法,但他已经率先体会到了……不过也正因为他清楚小野寺萤没有暗讽他的意思,所以他只好认输般地潦草附和,心气尽丧地试图鸣金收兵。 “所以……反正你说来说去,就是要和世界为敌的意思嘛。”大庭叶藏兴致缺缺地耷拉着脑袋,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无论他从什么角度、什么方向去试图了解她,他总是——或这样说,只能够——看到对自己的不利之处。以至于他不得不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抱有希望,故而在这应该失望的时候,他能产生的情绪竟然只有一股疲倦和无力。 “哈哈哈才没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干这种傻事的。只有书里的人……咳,老实说,世界管我去死啊,它根本不在乎我,个体的渺小永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唉,不过我们也该承认,世界有权力这么做。不过,反正我也不在乎它,那我们打平了。嗯。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和它之间有一方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也该是它给我一个交代。” 小野寺萤的声音不自知地低沉了下去,蕴着让大庭叶藏瞬间回神,专心致志,为之胆寒的恨意。 “我有很多帐要和它算清楚。” 大庭叶藏听了,为小野寺萤担忧得简直要上火了! “你在胡说什么呢,阿萤,你这样可不是不在乎的表现,你都对它恨得咬牙切齿了!为什么会这样?我能做什么吗?” 奇怪。 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从阿萤眼中的“世界”里划分出去? 我被她弄昏头了吗? 少女仿佛突然惊醒一般,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躲开少年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指尖。 她灰心丧气地说:“没有啦,我是热爱世界的。” 少年气极反笑。 “哦,那你爱它的说法可真可怕。” 少女轻哼一声。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很可怕。” 8. 人间失格 “你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乐意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我高兴了就会笑,不高兴了也会直接说。如果生气了就吵架,吵架后就和好。喜欢的东西就说喜欢,讨厌的东西就说讨厌。我不信这么做会让人痛苦,除非那痛苦是出自其他地方……阿叶,谢谢你愿意容忍我。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会愚蠢地以为自己好相处或者好脾性,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像在下一盘棋,或玩乐或认真,那么我就是那个不耐烦的时候会干脆把棋盘掀了的人。” 小野寺萤的气息恢复了柔和,脸色松缓下来,随着话音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 “世间起码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排斥真正的我,但那没关系,我也抵触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我理解他们的排斥,我对他们从未有过期待……擅自抱有期待,无论对期待者还是被期待的人而言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要弄巧成拙。” “阿叶,无论你本心上是接受还是排斥这样的我,只要你跟我说实话,那么我发誓,我只会因此满怀感激。”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波太猛了的缘故,小野寺萤发现大庭叶藏不知不觉间收起了他惯常戴着的假面,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像被抽干了一样,礼仪都消失不见了,坐没坐相,周身散发着阴郁之气,半垂不垂的眼帘在眼下投了一片青灰色的阴影,遮得他双眸暗淡无光。 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往日清亮,低沉的声线、含糊的语调,尤其让小野寺萤在意的是,他的声音仍像在努力压抑、掩盖着什么一样,音调起伏间总像在嗓子眼塞了一团苦味的棉花。 “……就算你这么说,但是你真地一点也不在乎世间的看法吗?被当作妖女也没关系吗?” 小野寺萤还真不明白大庭叶藏口中的“妖女”是从何而来。虽说有原身的记忆,但是那记忆也不是事无巨细的,更不能让小野寺萤直接就转换自己的三观,像是人们刻在潜意识里的社会常识那些,她就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 如果是想了也不明白的,那就……算啦~反正这种情况在人们的交流中也经常出现,端看不明白的人有没有足够的好奇心追根究底了,如果没有的话,随便插科打诨都能蒙混过关,说话的人也不会介意的。人都是只要自己说开心了就好。 小野寺萤倒不是没有好奇心,只是现在的氛围不允许她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件事要辩证地去看吧,我觉得。” “辩证?马克思?” “呃……咳咳,不是,”小野寺萤尬笑否认,拿手背贴了贴脸颊,然后顺势捋了捋发尾,“哎呀,总之,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看啊,这件事我在乎有用吗?” “……没用吗?”大庭叶藏困惑地盯着她。 小野寺萤发现大庭叶藏不用那种飘忽游移的视线,转而直视别人的时候还是有点压迫感的。 当然,可能也有,现在他暂时收起了卑微讨好那一套的关系。 不过,刚才他说,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别走的话给了她强大的自信! 小野寺萤也不可能把原文都背下来,但在她的记忆里,大庭叶藏应该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表达过自己对另一个人的需要。 这是个好现象! 小野寺萤很振奋! 少女此刻是真地整个人都安定了下来,看在少年眼里不由暗暗心惊,没想到自己的回答竟真能让她心安,且有如此明显的改变。 小野寺萤按耐着激动的心情膝行两步靠近大庭叶藏一些,前倾了上半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臂,然后才直起腰,侧了侧脸,说: “如果要想明白这个问题的话,首先我们是不是要先了解所谓‘世间’的含义?我不知道你的理解是什么,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宽泛到丧失了实际意义的词,只能依据当下的语境和谈话氛围来思考具体的所指。但是这样做,如果双方理解有偏差的话就很容易造成误会,那么,明明有更确切的词呀,我们可以先把‘世间’换成它具体指向的事物,这样也更好分析。” 小野寺萤从大庭叶藏的专注聆听中找到了好为人师的乐趣。 “就比如,所谓‘世间’的看法,说穿了就是‘他人’的看法。而‘他人’看法的重要性当然也不是同等的。那么我们一个一个来说。在我们这个年龄段,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家人和朋友,与之相对应的交际圈也就是家庭和学校——只说学校有点狭隘了,不过你懂就成。” 小野寺萤很从容,神情中充满了信心,那是她对自己所说的话抱有无容置疑的确信才能拥有的感染他人的信心。 “家人的话,当然会在意,不只会在意,父母和兄长都会在把我当做一个小孩子的情况下产生要教导我的责任心。所以……唔,没有实例的话不好说明,就说以后要不要外出工作这一点吧。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外出工作,无论是出于颜面还是对我的关爱都不会答应。那么我如果坚持,就不得不从家里搬出去独自生活。” “朋友的看法就更容易猜了,不同的朋友会有什么看法我也都清楚。不过我在这方面有一个优势就是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其他人,就算我们互相冠以朋友之名,但其实心里很清楚彼此只是消磨时间的泛泛之交罢了。人们的冷漠注定了他们不会对一个不重要的人的行为多加干涉。” “唔……这么一说感觉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小野寺萤捏住下巴,思考该怎么补充一下才能把自己的想法更准确地表达出来。 大庭叶藏却忍不住开口了,“何止是轻松,阿萤你根本就是把所有难题都忽略掉了!最坏的结果是你父母因为你不听话所以怒不可遏地要和你断绝关系,到时候你被从家里赶出来要怎么一个人生活?你别说先找到工作再和家里摊牌这种孩子气的话,根本一点可行性都没有,如果你是男的还有可能,但是小野寺夫人怎么会对你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这个小野寺萤当然考虑过,事实上她来到这里后除了那些没有收获的愁思,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怎么自力更生的事,为此她就算不用高考了,也依旧保持着高中生的作息,早上和晚上都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各种实用的书,增加自身见识。 “这个我有想过的,我刚才说了吧,当不了创造艺术的人就当品鉴艺术的人。我很喜欢看书,本国和外国的文学我都一视同仁,所以我目前粗略的想法是找一份编辑或翻译的工作。而考虑到我和那些沉浸在帝国思想和其他我不感兴趣的想法中的人合不来,所以我更偏向当一个翻译。这样的话就算工作,也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私人空间。” 大庭叶藏听小野寺萤这么说,终于确定了少女是认真的,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开始泼冷水,“不管是什么工作,小野寺家都不会同意的。如果你态度坚决,说不定他们还会联系出版社,从源头上阻止你出去工作……而且,如果他们生气了,直接给你订亲要把你嫁出去你要怎么办?” 小野寺萤不沮丧,反而欣喜于总算可以和人讨论这件事。要知道“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大庭叶藏说的这些听上去全是不看好,但换一个角度,又何尝不是在为她的想法查漏补缺,让她计划得更全面呢? “你说的对,而且我确实不可能真地和家里断绝关系,无论从现实角度还是亲情角度都不可能。说实话我是不敢一个人生活的,如果我是男人的话还好,女人在这个社会上一个人生活实在太危险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那么我就应该想怎么和父母交流,互相妥协了。我的底线就是能自力更生有份工作。至于家人的底线嘛,我们都大概猜得到。” 大庭叶藏摇头,“他们的底线当然还是不让你工作,念完女校后就找个门当户对的丈夫被丈夫供养……” 大庭叶藏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说出的这句话像一根细长的针,反过来刺入了自己的骨髓。 他的嗓子突然失去了功能,最让他感到疼痛的是,小野寺萤对他的痛苦毫无所觉,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考虑,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纯洁而从未受过伤害的光。 “我可以拒绝呀,我是他们的女儿而不是他们的奴隶——是的,我敢这么说。如果说他们要替我安排人生是出自父母对子女的爱,那么即使这份爱中有过时愚昧的部分,我的心中也只有感激。我不会怪他们,我会坦诚自己的想法,跟他们说清楚我认为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方式。” 小野寺萤呼了口气,很认真地说:“然后,如果,即使我这么做了,即使我明言他们的选择只会让我不幸,他们依旧还是不愿意听取我的意见……那么,只能证明,他们对我的爱是对奴隶的爱,是对器物的爱。我是一个人,我绝对不接受这样的爱,哪怕后果是他们的恨,我也绝对不接受。” ……是这样吗? 就像之前一样,大庭叶藏的思绪又被小野寺萤的话给带走了,没办法继续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绝望中。 1. 人间失格 方萤半低着头穿过零星的同学,小心翼翼地缩着身子避开正在聊天到的同桌,把装了练习册的箱子放到课桌下面。 今天早上没早读,全年级都在换教室,班里也要调整座位,整栋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凌乱闹腾得不行。方萤还剩下一堆笔记放在原来教室外面的走廊角落里,她放好箱子确认了不会绊到别人也不会占了前桌和同桌的空间后又低着头安静地走出了新教室,准备最后上一趟楼把东西搬完。 同学们都在搬东西,还有的人对自己的桌椅有感情,或许是上面贴了课程表或者科目重点,又或者是坐着舒服又不晃不想碰运气,于是就一次性搬到了新教室里,老师也不会在意这些不影响学习的东西。 有两个整天呆在一块的女同学互相搂着彼此的胳膊,笑声从转角就传过来了,先听到耳朵里显得有些尖利,让之后的话语都透出几分虚渺,听在方萤耳朵里,简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那两个女生在拜托班上个子又高性格又好的男生帮他们搬东西,说是拜托,其实就是玩闹,是双方都乐意的默契和熟稔。 和高二分班后才从外地转学来这所重点中学的方萤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他们假装看不见方萤,方萤也不敢抬头,匆匆地走过去,做出一副赶时间的样子,像只老鼠,拖着条谁也看不见的尾巴。 谁也看不见,所以谁都能踩一脚。 方萤瞄着原本好好摞着靠在墙角,现在倒在地上的书堆,简洁的笔记本封面上还有半个脏兮兮的脚印。戴着复古金丝眼镜的方萤赶紧跑过去把笔记整理好抱起来,却没立刻往回走。 走廊上有同班同学,也有要搬到这儿的其他班的同学,人流来来去去,方萤站了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往墙上贴,如果不是怕自己举动奇怪引来视线,她恨不能直接贴到墙上去,和头上的名人语录做个伴。 想也知道会有人专门守着等在这里给被踩的书的主人道歉的可能性很小,这么件小事,大家又都在搬东西,一时没注意脚下不是很正常吗?集体生活里谁都知道斤斤计较会被大家讨厌。 方萤这么想着也就压下了心里的情绪,瞅着个人少的空档迈开了脚步。 她也不是真地计较这点小事,一个脚印而已,擦掉就没了,只是同学来了又去,也没人去擦。 是因为知道这是她的书吗? 方萤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因为爸爸工作变动的原因转学到这所学校前,方萤是在隔壁县的学校读书的,小学、初中都在那儿读,高一也在那儿读,来了这里,过了一次分班考,才和新同学新老师接触。 方萤没有忘记和好朋友好同学一起约着背书做题去厕所,周末逛街买东西的快乐和自在。因为以前和现在的巨大差异,她相反记得更清楚了,情绪低落的时候每天都要回想好多遍,告诉自己她什么错都没有,她也有很多好朋友,也喜欢和同桌说悄悄话,喜欢安利自己最近的生活,所以被孤立也没关系。 可是,已经相处了一年的同学们也什么错都没有。 有时候方萤甚至会麻木且恶意地期盼着有人霸凌她,就像网上曝光的那样,撕烂她的书,扔掉她的文具,把她堵在厕所里打,晚上睡觉时往她床上泼一盆冷水……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就能恢复平常心,在事情刚开始发生的时候就准备收集证据,寻求正义心强不嫌麻烦的老师来帮助她,回家后也能扑到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把所有委屈都哭出去,一觉醒来又是一个积极乐观的高中生。 可是没有人这么做,所有人都只是或多或少地无视她,对她敬而远之,在他们眼中,她连被取笑两句的存在感都没有。 一开始的时候方萤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和同学都同样的迟钝,对“外来者”和“陌生人”都抱有一丝谨慎,双方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距离。 唯一的区别在于,过了一段时间,对新同学还有些拘谨的方萤已经被他们忘到脑后。都是高二的学生了,谁有那闲工夫关注不相干的事,除了学习,剩下的时间里当然也是和熟悉的朋友在一起聊熟悉的话题。 方萤没有对此感到无所谓,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的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鼓起勇气外向一点,而不是犯自己一对上陌生人就紧张害羞的毛病。但是已经晚了。 她给他们的初期印象已经在首因效应的作用下根深蒂固,身为被需求方的他们也没有理由浪费时间在没有任何特殊的她身上,虽然没人打着孤立、冷待方萤的主意,但是最后结果就是这样。 在这样的结果面前,方萤永恒地拘谨了下去,仿佛她每天都是第一天走进这个班级,永远都是陌生的、谨慎的、小心的……只是没有了期待。 方萤现在就盼着赶紧到高考,考完了就解放了。到了大学,大家都是一个起点,互相彼此都不熟悉,新的宿舍新的班级,到时候还有各种社团和活动,她会在那样的环境里变回原本的自己,拥有聊得来的闺蜜,在熟人面前笑到扰民,抬着头走在校园里。 三个勾肩搭背的男同学哗啦啦从下一层楼梯窜上来,笑哈哈地争先恐后往教室冲。 方萤急忙躲开三人,手肘碰上楼梯护栏,余光里三个同学迎着灿烂耀眼的日光消失在转角,方萤莫名失神一瞬,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最上面的笔记本已经往外滑了一半了。 方萤轻呼一声,下意识前倾了上半身想要把书捞回来。 ——哗啦啦 ——笑哈哈 “快点快点老班催了。” “等等我……啊!有人摔跤了……” “同学你没事吧?” “……这个人是谁啊?” “有点眼熟……天哪不会晕过去了吧?” “我去看看……” …… …… …… 一种从幻梦中遽然惊醒的失重感让方萤整个人都晃了晃,她以为自己又要摔了,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手下意识抬起来就要乱抓住一样物体避免自己再次摔倒,然而左手还没抬到腰部的位置就被两只手扶住了。 方萤先松了一口气,接着便赶紧在脸上堆起客气又讨好的笑,扭过头就要对扶住了自己的同学道谢。 “xi……”男的? 方萤一怔,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女生的……吗? 还有……这副打扮……这个地方……怎、怎么回事?! 几乎占据了方萤全部视野的校服少年看到少女脸上僵住了的笑容,连忙体贴地往后退了退,扶着少女手臂和手肘的双手也慢慢地收了回来,“没事吧?” 只有在记录上个世纪的外国电影中才有的建筑和服装,耳畔除了狂躁的雨声之外还有零零碎碎的交谈声,明明是不熟悉的日语,听到耳朵里却奇异地理解了话中的含义。 方萤大脑一片空白,僵硬的身体像是被冻僵的,迟钝地终于感受到了寒意。入骨的阴寒。 身后的店里啪嗒啪嗒有人跑出来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身体本能感到有些熟悉的女声,“哎呀,这不是小野寺家的大小姐嘛,怎么?没带伞吗?小叶,快给人家借把伞呀。” 方萤咬紧了后槽牙不敢有丝毫动作,直到她感觉到说话的女人已经停在了自己后面,才拼命压抑着惊恐慢慢地转过头…… 方萤的视野中又出现了那个被身后的女人叫做“小叶”的少年。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相当俊秀的少年,但是方萤现在没有欣赏的心思,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相貌俊美,只对少年那甜甜的声音产生了直觉性的抵触。 “这雨还要下好大一会儿呢,你淋了雨,天气又冷,还是先赶紧回家吧,不然生病了就麻烦了。我借你我的伞好吗?” 方萤没发现少年已经又往后退了一步,只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从唇缝里挤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谢谢”。 脑袋歪着约莫三十度,笑得温柔,近乎谄媚的少年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依旧是甜甜的声音,“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说罢,他把校帽歪歪扭扭地戴上,转身往店里走。给他让路的女人贴着货架指着他滑稽的样子笑眯眯的,他于是便也露出了一副更欢然的表情,笑容盛到几乎要异变了。 阿节一直目送少年消失在黑黝黝的楼梯口里才转回头,见站在屋外下的少女校服裙摆还在湿哒哒地滴水,脸上的笑容就变成了一种别扭的表情。 她走过去,不耐烦地又招呼了一声这个没礼貌不正眼看人的大小姐,“我说啊,下雨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能转过来吗?哪有让人对着你的后脑勺说话的道理?” 方萤又颤了一下,这次是因为恐惧。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周末经常上网放松的她多少也知道些关于“穿越”、“魂穿”之类的词汇……现在她什么原主的记忆都没有,如果交流时不慎被发现的话…… 方萤的脑海中浮现了她被钉在木头架上被人烧死的惨烈画面。 那骇人的想象叫她恐惧得颤抖,恨不能自己立时昏倒过去,最好再醒来就是在楼梯转角处,或者在校医室。 “你真是……”女人的声音里明显带出了怒气。 蹬蹬蹬。 蹬蹬蹬。 “阿节,让让我。”少年又甜又脆的声音匆匆响起,他的脚步声没停。 女人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转怒为笑,调笑,“我当然要让你咯,我帮着你去讨好人呢。小叶,你怎么谢我?” 少年已经小跑到了方萤边上,他可真是忙,又要和叫阿节的女人对脸色对眼神,又要把伞递到方萤眼前对她笑和她说话,“拿着吧,唔……小野寺小姐是吧?我叫大庭叶藏,你还伞的时候跟阿姨说还给小叶就行,或者你让人带过来也行。” ……おお ば よう ぞう? 大庭……叶藏…… 太宰治??? 人间失格??? 方萤猛地回头,不慎咬到的口腔嫩肉处传来尖锐的痛楚,她毫无所觉,睁大了眼睛瞪着歪头笑的俊美少年。 在这样强烈到几乎能凝成实质的视线下,大庭叶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住了,好似一副贴在脸上的纸膜终于干了,微风都能带来无数裂纹。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直紧握着,拿着伞的手快要痉挛。 “……谢谢。” 方萤脸色煞白,嘶哑地开口,本能道谢后回神,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余力控制表情后一头钻进了雨幕中,头也不回地从大庭叶藏身边跑走了。 2. 人间失格 浸透了雨水,沉甸甸湿哒哒的校服黏在身上,方萤渐渐地被雨打懵了,浑浑噩噩地顺着身体的记忆跑到了一户和式大宅的门口,门牌上用阴刻的方式写着“小野寺宅”。 即使脑海中有再多的思绪,方萤也能隐隐明白,这里就是“她”的家。 梅雨的季节,呼吸都带着一股霉味。 “啊呀,萤小姐?怎么不……莹小姐?小姐?!……糟了。——喂!大志,快开门!小姐晕倒了!” …… 方萤——小野寺萤整整晕了三天才醒过来,据守在她床边,眼圈红肿的雍容妇人所说,她是淋雨后得了感冒。昨天凌晨的时候烧得烫人,药也喂不进去,打了几天的点滴都没效果,“……你再不醒的话妈妈都准备带你去东京了,你父亲差点要赶回来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注意身体呢?” 小野寺萤刚刚才被喂了水,此刻开口也不怎么难受,只是声音听起来还是沙哑得不行,让小野寺夫人眼中又泛起了水光,又埋怨又心疼的目光把床上的少女整个包裹住了,恨不得一生一世地都要护在自己怀里才好。 “对不起……母亲,让您担心了,我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现在不太舒服,还想睡一会儿。” “好,好,你再睡一会儿,我让阿定给你熬粥,好了再叫你。别害怕,妈妈在呢。” 小野寺萤勉强自己扬起嘴角算是回应,接着便迫不及待地闭上了眼睛,在小野寺夫人看来便是**强打起精神说了几句话后又陷入了昏睡,不由更忧心了几分。 方萤忽略掉身体的难受,又重温了一遍“小野寺萤”的记忆。 出生在日本东北一个村镇上的地主剥削阶级,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而且还是唯一的女孩所以饱受宠爱。三个已经工作的哥哥,大哥跟随父亲的脚步从政,二哥已经预定了家族管事的职位,三哥在东京都新闻社工作;一个已经成年,但还在京都帝国大学上学,修哲学系的四哥;至于家中的**小野寺萤,现在才十四岁,刚刚进入女子中学,之前一直在家里由母亲和保姆教导读书识字,插花茶艺。 是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地主阶级的女性千篇一律的少年成长史。 更多的,关于邻县的一个村子里的地主家族大庭氏,家主现在是众议院议员,和小野寺萤的父亲小野寺秀雄一个政党,因为工作,两人每个月都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在东京,在那里两人经常来往,也曾来访过几次,在尚且年幼的女孩子记忆中留下了粗浅的印象。 大庭叶藏不是他们家里最小的孩子,不过是最小的男孩,已经在镇上靠近海边种满樱花的那所中学里读了三年。 按照《人间失格》里的时间线,再过一年,大庭叶藏就会在其父的要求下去东京的高等中学就读,然后在那里的美术私塾里结识一个叫堀木还是掘木的人,从此堕入烟酒妓·女的地狱,在所谓的朋友、所谓的担保人和一个又一个女人带来的欢愉与折磨中随波逐流,最后丧失所有的希望,丧失为人的资格。 方萤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摔一跤就摔到了书中的世界里。如果是平行时空或者截然不同的架空世界的话她还能勉强理解,但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书也是一个世界? 是先有的这个世界还是先有的《人间失格》? 再者,就算是穿书,穿到《人间失格》里对她也太残酷了。 她是很喜欢这本没错,但是这不代表她愿意生活在这本描摹的世界里。 一本的主人公决定了这本的底调,而《人间失格》的主角大庭叶藏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抛开文学评论的角度,从现实的视角去看的话,大庭叶藏毫无疑问是一个敏感多疑、软弱无能的窝囊胆小鬼——他身上最大的闪光点就在于他不是一个坏人,懂得廉耻并为此苦恼,然而他的一生充满了耻辱。 这不能全怪罪于他周围的社会环境和人,也有他自己不反抗、不懂得拒绝的因素。 太宰治传神地描摹出了一个用耻辱、胆怯、弱小等只会让健全的人看不起的因素堆叠出的大庭叶藏,他在被送入精神病院后询问神明“不抵抗也是一种罪吗”。 不必多说,如果大庭叶藏和她生活在同一个时空,早就被人喷成一坨烂泥了。 问一个健康向上身心健全的人“不抵抗也是一种罪吗”,对方只会哂笑着回答“不是罪,不过既然你选择不抵抗,那么之后遭受了什么都是你活该。神仙不救找死的鬼。” 那么绝望地问不抵抗也是一种罪吗,把那些拼死抵抗,最后却还是失败了的可怜人放在哪里?西西弗斯推的石头里也有你的一份。 方萤很难想象人类社会中真的有一个人,他知道自己不该受难,却在苦难来临时默默忍受,哪怕有人拿了把刀要杀他,他也只会绝望地袒露出胸口。 那是书中的故事,可我们都不是书里的人。 但是,现在,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和她生活在同一个时空,处在同一片雨云之下。 老实说,在众多思绪之中,方萤无法否认……她从自己不是最惨的人——因为有一个人绝对比她更惨——这一点中汲取到了一丝安慰。 一丁点儿“既来之,则安之”的勇气。 吃了一碗稀粥后方萤去了趟卫生间,然后继续躺在床上吊水。小野寺家佃户山下永太郎的女儿山下椿待在房间里照顾她,想和她说说话解闷,但是方萤实在没力气,精神也萎靡,所以对方也只能无聊地拿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一尘不染的钢琴架。 小野寺宅在外面看是标准的和式住宅,但是房间里就有点和洋结合的味道,方萤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房间是这样还是所有房间都这样,不过能睡到正经的床,而不是只能“打地铺”就够她庆幸了。 对了,穿成不愁吃穿的大小姐也很幸运,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穿成卖酒女或者妓·女的话该怎么办。 虽然说伟大的无产阶级后代、光荣的社会主义**人理应唾弃地主剥削阶级,与这些阻碍社会发展,压迫劳苦人民的阶级敌人作斗争。但是,一睁眼就年轻了三岁的小野寺萤确实一边暗自羞愧,一边不断庆幸。 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一无所有地被扔到这个能把“神一样的好孩子”给逼疯的世界里的话会怎么样……估计开局就因为没钱治病或者照顾不好就一命呜呼了吧…… 没有经历过社会的风吹雨打,人生到现在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转学后和同学处不来的少女对陡然具现的死亡产生了莫大的恐惧。 为了抵消这种本该在她老了以后才降临的情绪,方萤强迫自己不去想“方萤”,她现在是“小野寺萤”,以后也会是“小野寺萤”。 这样的折磨比病痛更让她痛苦,然而却是活下去必要的负担。 人世不只是“有得必有失”那般,有时候也会是什么都没得到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这种时候就需要极端偏执的乐观精神,俗称“阿q精神”来鼓舞自己,让自己获取足够的动力,努力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总能依靠努力改善自己的处境。 方萤,啊不,小野寺萤如此对自己再三强调。 所以,即使她得吃那些完全不合口味的食物,穿她觉得一点也不好看不舒服的衣服,去教授未成年的女孩子该怎么长成一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女人的学校上课,大概未满十八岁就要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但大了她十岁以上还有一大堆情妇说不定还有那种病的丑男,每天都要跪坐低头行礼欢迎丈夫回家,对别人称呼丈夫时要说“主人”,像母猪那样不断生孩子,养孩子…… 即使她今后再也见不到亲人和朋友,会遭受那么多她本不该遭受的折磨,日复一日地幻想着如果自己没有穿越的话会过着多么自由多么美好的生活…… 但是她不用高考了呀! 勉强也算有得有失吧。 嗯。 阿q阿q…… 再想想隔壁的大庭叶藏,他还是个男生呢,又那么聪明,未来却过得那么差,这么想想的话,结合现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是不是也稍微有点安慰了? 嗯。 就算没有也必须要有。 小野寺萤从只有一条缝的视野中盯着匀速的点滴,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洗脑,告诫自己虽然还有一年才成年,但她必须要提前长大了。 在这个完全陌生,令她厌恶叫她恐惧的世界里,她必须要拿出比参加高考更严肃的态度,模仿鲁滨逊坚韧不屈的意志,绝对不能让自己沦落到无法接受的处境里去。无论是为了不知在何方的爸爸妈妈,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必须要好好活下去。 绝对不能被逼疯。 绝对不能被打倒。 要对“冷不防拍死牛虻的牛尾巴”时刻抱有警戒之心。 不管是什么力量什么缘故让她来到了这里,她都不会因此心灰意冷任由践踏。 生而为人,她有尊严有梦想,没有任何人或神有资格夺走天赋的**。 3. 人间失格 虽然说打定主意要全神贯注地过好自己的人生,但是小野寺萤病好去了几天学校后就忍不住带着几盒点心去了大庭叶藏借宿的地方。 《人间失格》时代背景被放在距离作者写作的时代背景要早一两个年号的时间段,这段时间……总而言之,社会风气就是那样儿,连女子学校都有些出身好心气高的同学聊那些……听在小野寺萤耳朵里简直要爆炸了。 她实在忍受不了,又没那个胆子公开唱反调,愁肠百结下想起大庭叶藏的原型太宰治似乎是个反战的人,听说还参加过马克思的集会还是组织什么的……退一万步,大庭叶藏是众所周知的好欺负,所以就算没得到“同类的附和”,她也不担心自己会因此惹到什么麻烦。 当然了,最本质的理由是小野寺萤怕生,虽然说相处久了以后会给人热情开朗的印象,但在人际交往中她基本都是被动的,不然也不会在转学后面临被冷待的处境。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有生身父母的存在,但她心里最熟悉的人还是她曾过数遍对方内心世界的大庭叶藏。 说白了,小野寺萤就是在自身情绪无法宣泄的孤独和苦闷中想到了不出意外的话,在这个世界,永远可以被她当作参照物来汲取力量,保证自己精神健康的最惨主角而已。 这是栋三楼高的民居房,只是一楼被主人家用来卖些文具和运动器具之类的东西,小野寺萤出现的时候门边收银台处坐着一个正在缝衣服的头发半白的妇人,对方看见了踏上门口台阶的美貌少女,下意识露出了招揽客人的热切笑容,眼角的笑纹透露出一些慈祥,“哎呀,欢迎光临。” 小野寺萤顺势也笑了,走上前去弯了弯腰,很客气地说:“打扰了,您是阿节姐姐的母亲吧?” “哎?是倒是……阿节那孩子怎么了?”妇人停下了穿针引线的动作,困惑地看着不管从年龄和言行上都和自家孩子扯不上干系的少女。 小野寺萤于是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态,有些尴尬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有一天下雨我忘了带伞,跑回家的路上雨势越来越大,只好躲在贵店屋檐下。阿节姐姐和一位和我一样大的少年很热心,主动开口说要借我一把伞好让我回家,但是那时候可能是淋了雨的关系,我身体实在不舒服,脑袋晕晕的,所以似乎没有回应姐姐的话……总之最后我浑浑噩噩还没跑回家就病倒了,直到今天才痊愈,所以特地上门来向他们二位致歉。” 小野寺萤注意着妇人的表情,略垂下眼帘,低声道:“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和阿节姐姐以及那位叫‘小叶’的男孩子见一面吗?我希望能向他们道歉,我不是故意怠慢他们的好意的。” “哎呀,小姑娘太客气了,”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的妇人又露出了笑纹,她放下手上的东西从柜台后站起来,“不过阿节那孩子早上就出去和女校的朋友玩了,小叶倒是在家,我带你上去……你的病是感冒吗?好全了吗?我看着还有点苍白呢,哎哟,看着真叫人心疼……那个……” “我叫小野寺萤,山田太太,请多关照。” “啊!是小野寺家的小姐呀,怪不得呢,真是标致,说起来小叶的父亲和令尊也是好朋友呢,小莹听他们说过吗?大庭议员,先夫和他是同族。” “嗯,大庭先生来家中做客时我见过,只是因为是小时候的事,所以没有太多印象了……原来是大庭君吗?我真是太失礼了。” 山田太太笑呵呵地张开了嘴,可是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前,不好继续聊,她便又把话咽了回去,温声道:“就是这里了。” 她随意地敲了敲门,加大音量,“小叶,小叶,有客人哟。” 木质的门墙隔音效果基本没有,脚步声响了两三下,门开了。 穿着白衬衫和校服裤子的俊美少年笑嘻嘻的,洁白的牙齿露了两排,“阿姨。哎、你是那天那个女孩子?不要我的伞硬是淋雨回家的那个?怎么啦?” “呵呵呵,我先下去看店了,不打扰你们了……小叶,要给客人倒水哟。” “是~~我知道啦~”少年甜甜的声音滋养了妇人脸上的笑容,拖住了她的脚步,叫她下楼的步伐都慢得犹如蜗牛。 “小野寺小姐?” 小野寺萤连忙回神,打起精神,脸上保持着客气的微笑,顺着大庭叶藏抬起的手走进房间,跪坐在了茶几边。她把手里提着的点心放在茶几上。 小野寺萤随意地回答着大庭叶藏问要喝什么的闲话,心里却生出一丝丝怪异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读过剧本”的关系,她觉得大庭叶藏那个“如同一张白纸,空洞虚伪,感受不到任何真实性”「1」的笑十分诡异,她能切实感觉到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知道这个人是主角大庭叶藏,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女性甚至小孩,她都会被这个笑吓得飞快远离,躲得远远的,就怕是什么脑子有问题的精神病,杀人都不犯法的那种。 因为这个第一印象(刚穿来那天的见面她没记忆了,脑子里糊糊涂涂的),所以小野寺萤还趁大庭叶藏不注意的时候用余光瞥了眼对方的手,发现对方没有攥着拳头,于是也无从得见原文描述的“紧握着双拳笑”、“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2」是什么样子。 原文中有大庭叶藏的三张自画像,一张幼年,一张少年,一张青年(或说故事结束后)。大庭叶藏现在十五岁,应该介于幼年和少年之间。没有堕落后魔性的俊美,也没有幼时的伪装那么僵硬,但他身上的不和谐处在小野寺萤看来却那么明显,简直就像黑暗中的火炬一样,只有瞎子才看不见。 可是明明……在大庭叶藏的视角中,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连他这种对人类充满了恐惧的胆小鬼都觉得不必去提防的白痴同学拆穿了他的小丑伪装。 小野寺萤脸上浮着客气的微笑,道了谢接过杯子。她垂着眼,注视着袅袅的热气不断升起不断消失。 此时此刻,小野寺萤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文学创作中有一种写作方法叫做“叙述性诡计”,简称“叙诡”,大意是刻意在叙事时利用写作结构或文字技巧来隐瞒、误导读者,在第一人称的形式中常见,推理家绫辻行人有一篇短篇《咚咚吊桥坠落》中就运用了叙诡的手法,导致最后真相大白时给读者带来了极强的冲击力,让初次接触这种写作模式的小野寺萤很是记忆犹新。 《人间失格》用的就是第一人称,序和后记是一个视角,手记又是一个视角。手记和序中的大庭叶藏的形象确实有差别,但是小野寺萤一直没有多想,以为只是作者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评判大庭叶藏此人在他人眼中是何等格格不入,表达了人与人之间永远也无法互相理解,即使大庭叶藏已经痛苦到撕裂灵魂,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不愁吃穿的富家少爷在无病呻吟悲春伤秋。 她一直以为大庭叶藏的内心世界才是真实。 然而此时此刻,大庭叶藏就坐在她对面,脸上的笑容、眼中的情绪、姿态、气质无一不在暴露…… 小野寺萤的心仿佛被什么小小的啮齿动物咬了一口,缺口处嘀嘀嗒嗒地流出热热的血,把整个心脏都淹没了进去,连心跳声都带着闷闷的回响,好似扣着一扇永远也不会开的石门。 如果、如果说,大庭叶藏的认知是错误的呢? 不了解人类的生活,不了解人类的行为,不了解人类的痛苦,对人类充满恐惧,宁肯当个把自己累得够呛的滑稽的可怜虫也要千方百计地从周围人的生活中远离的大庭叶藏,他对他人的观点难道会是确切无误的吗? 他的那些伪装,连他认为毫无威胁性的白痴同学都能发现,难道其他的,更聪明,更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会看不出来吗? 如果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还有因为灯下黑和不重视所以忽视了这个理由,那么其他人呢?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楼下的山田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难道所有人在看到这样的笑容和神态时都没有丝毫的怀疑吗? 如果、如果说,其实所有人都能看穿他的伪装,读懂他的丑态,而只是出于冷漠和看笑话的心理,在他努力讨好他们的时候装出被他讨好的样子,事实却是被他那么辛苦地扮演而逗乐了呢? 那些出身没他的好、成绩没他好、相貌没他好的人在看到他那么卑微地努力融入他们,会不会很得意,认为这个假装自己很幽默的人其实才是真正的小丑? 他们私下里会不会拿这件事当作谈资笑个不停? 那个白痴同学其实并不是唯一一个看穿了大庭叶藏的人,只是因为同样被其他人看不起,被笑话,自己也真的不太聪明,所以才直接开口戳穿了他,反而因此摧毁了他的心理防线,让他逐渐意识到他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最后在人类的嘲笑下成为了真正的小丑表演,所以他才在父亲的要求下顺势提前毕业离开了这里去了东京? 真相会不会其实是这样? 这个人,这个……从年龄上来说她能喊一声弟弟的孩子,他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这个胆小的孩子出于恐惧下的讨好,费心找了他以为大家都会喜欢的花朵,逢人就送,希望他们因此而开心,从而放过他,稍微善待他。然而他不知道他拿错了东西,丢脸的东西被他捧在手里,所有人都知道,有点阅历的人都看得出来,但谁都不告诉他,要么不在乎地转过头去,要么看笑话一样暗自窃笑……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觉得他需要帮助,想趁机从他这里占便宜的人倒比比皆是。 这个人,大庭叶藏,此时此刻就在她眼前。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参照物,更不是她需要时刻引以为戒的反面典型。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大庭叶藏也是真实的……小野寺萤,也是真实的。 她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4. 人间失格 小野寺萤面红耳赤,手脚冰凉。 她被惭愧、羞耻、自我厌恶、悲伤、绝望、愤恨给填满了,以至于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在所有的真实面前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小野寺萤终于意识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行动源头不过是自身的无耻。 她就要告别熟悉的美好的一切,永远地在这令她厌恶的异乡孤零零地活下去。这样的认知往她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可怕的恶意,而她不自觉地选择了她所认为的这个世界的主角作为泄恨对象。 所以当她感到苦闷而无从发泄的时候便放任自己来到了这里,对这个或许有社交恐惧症和抑郁症等毛病的无辜的可怜的孩子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把他当作一个没有思想的物体,视他那凄惨的一生和所有可悲的经历为反例。 严歌苓在《雌性的草地》中写道:“假如人们在自己的环境里四面八方都装上镜子,必定无地自容无法活下去。” 小野寺萤现在就觉得她实在无地自容,如果不是哭泣只会叫她更难堪,她一定会不知羞耻地哭出来。 明明已经下决心下了好长一段时间,小野寺萤却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正的有所成长。 这大概就是大家总说的成长伴随着的痛苦,至于以前她纠结苦恼的那些,不过是生活在**塔蜜罐子里的幼稚鬼自以为是的烦恼罢了,在现在看来是那般微不足道,甚至还有些可笑。 大庭叶藏连多年后反省自己曾经的烦恼很幼稚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得到的不是那样的烦恼,没有任何天真的成分,不是闲出来的,不是随着时间的流转就能忘却的……他没有背负十个灾祸,只有一个而已。 对于他而言,唯一的灾祸就是诞生在这个世界而不是另一个世界。 于是他成了一个时时刻刻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笨孩子,一个明明需要帮助,却连开口求助的勇气都没有的胆小的孩子。 这个世界对大庭叶藏而言亦是异乡,然而比她更可怜的是,大庭叶藏连就此发出申诉的权利都没有。他没有说自己是异乡人的机会,因为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根本不知道除了这样的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 更美好的世界。 不会把他逼疯的世界。 小野寺萤想明白了,她不会从大庭叶藏这里索取什么“同类的附和”。和那些形而上、高级的有关思想和理念的事物无关,她要索取的是最基本的东西,是在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中只排倒数第二位的东西。 如此想着,小野寺萤整理好心情,收拾好情绪,顺势喝了口水,假装自己刚才只是低头喝水的样子,然后才自然地抬头,对在她对面坐下的少年说:“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你……大庭君,呃,怎么说呢,可能是我这个人很别扭,所以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的话让我感觉很难受。” 小野寺萤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那天的表现实在太没礼貌了,但是和你们没关系,只是我那时候有着自己的苦恼,所以有些神思不守的……本来都过了这么久了我觉得你们可能都忘了,但是如果不过来一趟的话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实在是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以及,对您的热心帮助,我真的十分感谢。” “喔,是这样啊,”大庭叶藏笑呵呵的,一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模样,很爽快地摆了摆手,“不要放在心上啦,没事没事,你没事就好。对了,如果不介意的话直接叫我名字吧,‘大庭君’什么的,听起来就像在叫我哥哥一样呢,大家都叫我‘小叶’的,如果可以的话也请这么叫我吧。” 叶酱? 小野寺萤表示自己叫不出来“酱”。 被尬到的少女安之若素地颔首,脸上的笑容也切换成更亲切的模式,“那阿叶(叶君)也直接叫我名字吧,我的名字是‘萤’。阿叶见过萤火虫吗?听说我妈妈怀着我的那个夏天,有一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在堤岸边见到了一大片飞舞的萤火虫,于是就决定把它当作孩子名字的备选,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叫这个名字。” 大庭叶藏非常上道地附和,“真美的名字呀,而且比定子抚子之类的要风雅得多呢,令堂不愧是华族,比我姐妹的名字要好听得多呢~” 这话一般人说不出来,只有处于下位,想要讨好上位者的人,为了迎合上位者的虚荣心才说得出来。 虽然对讨好型人格的理解只有字面含义,对其教科书意义上的表现不太清楚,但小野寺萤觉得,如果大庭叶藏这样都不算讨好型人格的话,那世界上也就没有这回事了。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被这么恭维肯定会开心,但是小野寺萤对此已有准备,所以反而觉得又尴尬又同情。 她面上不露,顺着话题自然而然地谈了谈俳句中关于萤火虫的句子,然后有些勉强地引申出一些她硬扯的内涵,表示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一种隐喻。 “……终究是短暂而又渺小的生物,可能一会儿没注意到就会熄灭了,在光明的时候也辨不出,只有环境黑暗到了一定程度才能闪亮起来。我倒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呢,所以一直以来都有一种紧迫感,仿佛就这么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是一种慢性死亡……说到底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步入了死亡,如若生而为人,没有找到一个连死亡也无法夺走的生命意义,那么活这一辈子又有什么用呢?若真如此,人类与野兽何异?” 这样突然超出一般寒暄闲聊,转而走向深刻的话题似乎打了大庭叶藏一个猝不及防,让他好一会儿没说出什么话来,也不知道是在思索小野寺萤这番言行的动机,还是在单纯思考她说的话的意思。 不过对面一直没有把水杯放下的少女显然没打算等他慢悠悠地想完,没等到他搭话,便扭头看向了靠近窗户的书桌上竖立着的一副半成品油画。 那一瞬间,在那个美丽清冷的少女清凌的目光落到画布上的那一瞬间,大庭叶藏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真实用心。他几乎要尖叫起来了。 他明白了,小野寺萤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铺垫,她就像一个最可怕的医生,一双冰冷敏锐的鬼目早就瞄准了这个房间里最要紧的东西,她现在已经准备好手术刀,下一秒就要用锋利的刀锋把他剖开,撕开他的皮肉观赏他的五脏六腑了! 为什么?! 她要做什么? 好奇吗? 这是女人的乐趣吗?! 大庭叶藏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反应,不过应该勉强还是护住了伪装,没有因此被吓死,总算是还有点力气。 他真是永远也不明白女人的生活态度,她们似乎永远都有闯入别人生活的欲·望,根本看不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不用“女人语”翻译一番他的言行就不罢休,误解了之后便做出相应的反应,好似那些反应才是她们误解他的真实理由…… 5. 人间失格 “阿叶你画画的吗?真好啊,除了必须要学的东西之外,我家里只让我学钢琴和和歌。油画的话,如今西方那边的印象派画作是最流行的呢。高更、塞尚、雷阿诺……阿叶你喜欢谁的作品?” 小野寺萤的目光落在与其说是未完成品,倒不如说是草稿的画布上,除了看得出作画者用了各种黑色和深色作为主色调外什么都看不出来,连那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头绪。 小野寺萤不想装模作样地问大庭叶藏他画的是什么,避免对方费心编谎话,亦或者说了真话后又难受。 因为刻意避开不去看对方的神态,所以小野寺萤也不知道此刻大庭叶藏脸上露出的是什么表情,她只能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被压抑下来的不情愿,乍一听倒是很正常。 “看画的内容吧,最近的话,我在欣赏莫迪里阿尼的作品哟~” “莫迪里阿尼?我没听说过呢,印象派的话我最喜欢的是梵·高的《杏花》,”小野寺萤刻意在这里顿了一下,接着不给大庭叶藏往下想的时间,继续道,“不过我最喜欢的画家是西班牙浪漫主义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 “浪漫主义?” “哎呀,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流派的区分标准啦,我觉得作为一个普通的观赏者,我只要凭着自己的心去寻找能够和自己感情产生共鸣的作品就好了,不是吗?艺术家们在他的艺术作品中投入感情和思想,而观众则负责从中寻找能够与自己产生共鸣,引发自己情绪的部分。” 小野寺萤硬是不扭头,就那么一直看着,“戈雅早期的作品色彩明亮,人物风景都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但是自从他失聪后,他的画风就变了,变得黑暗、阴郁,仿佛一团又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负面情绪往你脸上砸,而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根本不想躲。” “在法国入侵西班牙,而后国王回归却没有反应,社会动荡不安,民众受苦受难的外在环境下,戈雅变本加厉,作品中的黑暗犹如魔鬼的身躯……就是在这个时期,戈雅创作出了一副将我俘获的画作。” “《农神食子》。这幅画取材于罗马神话中农神因为被预言将被后裔取代地位并杀死,所以每当他有子嗣诞生,他都会吃掉自己的孩子的故事。在戈雅的笔下,这是一副与其说描绘神明,毋宁说形容魔鬼的画。农神像吃三明治那样吞吃自己的孩子,孩子的脑袋已经不见了,淌着鲜血,手塞在农神张大了的嘴巴里……病态、狰狞、恐怖。最让我无法忘记的是农神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他的眼中满是惊恐?” “再者,为什么戈雅会把这样的话就挂在家里?他每天看着画中吞噬其子的农神,没有声音的世界一片寂静,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说罢,小野寺萤做出一副才发现自己说多了的模样,尴尬地收回视线看了不知道在想什么、面无表情的大庭叶藏一眼,扯了扯嘴角干笑道:“抱歉,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停地说话……” “没有的事,你说的很有意思啊,我听得很认真呢!不过阿萤,你为什么会说那幅画把你给俘获了呀?那听上去可是一副很可怕的画啊。” 来了来了,戏肉来了。 小野寺萤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关于这一点的话,等到你也看过那幅画后我们再说吧……时间不早了,母亲还在家等着我,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小野寺萤和大庭叶藏道了别,站起身,絮叨地阻止他起身相送,只道不麻烦,她自己回去就行。 两人互相客气了一会儿浪费了点儿时间,窗外闷闷一道惊雷响起,二人同时往窗外看去,随即又同时看向对方。 “呵……”大庭叶藏突然笑了起来,在小野寺萤不解的目光中返回去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把伞,递给她,笑意清浅,“看来天意注定我要把这把伞借给你啊。既然你坚持的话,那么至少带上伞吧,才病好,千万别再淋雨了。” 原来这就是当初没借出去的那把伞。 小野寺萤抿了抿唇,欲要忍,却忍不住,唇角绽放出一朵小小的笑,她接过伞,颔首道:“那么,我下次再来打扰。” 少年的面色宁静温和,声音没有平日里那么甜,却一个字一个字都说得清楚,“嗯,我随时欢迎。” 小野寺萤拿着伞回家,在路上复盘这一次的会面。 她一开始还有些高兴,觉得临别前大庭叶藏的那个笑容绝对是真实的,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个时候,敏感忧郁的少年心里是真的快乐。然而当她回顾到更前面时,她就皱起了眉。 所谓的感觉,本该是一瞬间的事。 然而当她再一次想起,那种直击心灵的酸痛感依旧复发在心口。 大庭叶藏是以何等卑微的态度在讨好这个世界,祈求被这个世界所接受……他做的、那所有的努力又是何等的徒劳,乃至于往往会起到反作用,将他踹进更孤独阴暗的深渊。 对孤独的恐惧,对不合群的恐惧,生怕自己是个异类,生怕别人发现自己是个异类……在人类这一聚居的种族中,因为有着智慧和感情…… 如果小野寺萤年纪再大一轮,社会经验更丰富一点,对社交关系有更多的了解,那么她或许能够对大庭叶藏进行更准确的剖析,给出恰当的解决方案,动动嘴皮子就能帮助他。但是她不是。 小野寺萤只是一个一直在父母、学校和社会的共同庇护下安全成长的温室里的花朵,骤然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她自己尚且咬牙在从未经历过的狂风暴雨下硬撑。她自己也是一个孩子,能鼓起勇气伸出手帮助便已算善良,然而这份善心要如何浇灌出成熟的果实,这是她没有接受过的知识。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过河,连河里有没有可以垫脚的石头都不知道。 她也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站在大庭叶藏面前,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给不了。 小野寺萤也曾短暂地想过是否该为了帮助他而不惜一切,如同所有被尊敬的人那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是小野寺萤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她可以没有多少犹豫地做好事、做慈善,但要她为了一个没有多大关系的人牺牲自己,放弃自己,她做不到。 此时此刻,小野寺萤走在陌生的时空和人群中,握着伞,反思自身。 她想,如果是大庭叶藏面临这个抉择的话,大概率会选牺牲自己吧。毕竟,他是个为了迎合他人,让别人高兴就再三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乃至性格和金钱的人。 但是普通人不是这样的。 普通人或许有性格上的差异,但是“自私”本就是刻在人类基因的东西,功利本就不是一件坏事,除非在这一过程中伤害到了无辜者的利益。 小野寺萤不会“洁癖”到认为自私,或这样说——对自己比对别人更好,是一件坏事,羞愧到不敢明言。社会道德也不是这么说的。世界上吃不饱穿不暖的人那么多,也没见有舆论说我们该绝食裸·奔,把食物和衣服都捐献出去。 只听说过捐献遗体的,没听说过捐献生命的。 小野寺萤不是不知道,如果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底为大庭叶藏牺牲而存在的角色,改变自己的性格和观念,给予大庭叶藏以绝对的安全感和需求感,认可他、鼓励他、顺从他的话大概率能抓住他最后的人格定型时期,让他变成一个能正常生活下去的人。但是她做不到。 尽量在自身的真实上添加一些修饰,形容出一个让大庭叶藏更有共鸣感的人,保持和对方的联系;和对方做朋友,当他的情绪发泄桶,在他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他,尽力提醒他未来会遇到的弯路和陷阱……这些努力一下坚持一点就能做到的事在她看来已经是足够的付出了。 只有想要继承王国的王子才会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去拯救公主,普通人最多就是伸手扶一把快要摔倒的老人而已。 至于已经摔倒的,那还要看看自家的银行存款再说呢。 6. 人间失格 把帮助大庭叶藏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做后,小野寺萤心中对这个世界的隔阂稍微少了一点。有了目的就有了行动力,而与行动力相应的是付诸行动的勇气,勇气又能激发人去面对未知,抹消隔阂。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小野寺萤自身的体会中,每天醒来也不再是一件痛苦到让她忘记呼吸的事。 有关戈雅的画,虽然她口头上说是之前看到的,但实际上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个世界的她之前很少关心绘画,反而在母亲的潜移默化下对本国古典艺术很感兴趣。 小野寺萤没能拿出来画作,大庭叶藏自己也说没那么容易寻摸到,于是一次性的话题逐渐延长为一个固定话题,双方的来往也有规律起来。 小野寺萤一般在学校放学后,吃晚饭前的时间出现,最长三刻钟最短一杯茶的时间,两个人可能随便聊聊也可能只是打个招呼,用大庭叶藏的话来说就是,“你是在学校和家之间找了处安全屋恢复精力呢。” 这话是试探还是单纯的调侃,小野寺萤不清楚。如果真要弄懂一个人的内心的话难度太大了,反正她是做不到,刚开始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自己怎么也是读过大庭叶藏内心剧本的人,怎么会不了解呢? 然而事实是她确实不了解。 书是静态的,人的精神世界却是动态的;文字能够记录的信息有限,人的思想却是无限的。 小野寺萤的“窥私癖”显然没有超出正常范围,虽然说她希望能够准确地把握住大庭叶藏的心里从而更好地帮助他,但换位思考一下,没人希望自己被彻底看透,而且这件事太难了,所以她很爽快地放弃了,秉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也给自己减轻些社交压力。 于是面对这句话,小野寺萤的回答很诚实:“对啊,我多少有这样的想法。就像那些成年人会把居酒屋当作一天中一次最好的放松和发泄一样,我也找了一个地方放松自己的精神。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如果神经一直紧张地抻着的话也会受损的。” 说穿了,她就是在大庭叶藏身上寻找安全感。 这“安全感”,并不是说大庭叶藏是个能给人安全感的人——毋宁说他是最不能给人安全感的人——而是说只要大庭叶藏存在,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彻底的孤独,从而从一系列由孤独引发的负面情绪中解脱出来。 即使不能彻底解脱,也能时不时地挣扎出来喘口气。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大庭叶藏对她十分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你这个朋友的存在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如果说友情的诞生也有互相有利可图的一面的话,那么这样的意义应该就是友情中最美好的有利可图了——当然,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观点而已。阿叶你是怎么想的?我算是你的朋友吗?和我呆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无聊或者很累吗?” 盘腿坐在离小野寺萤半米外的榻榻米上,小腿上放着一本看了大半的杂志的少年没有立刻回答——这很不寻常,因为少年少有在谈话中不立刻照顾着交流者的心情附和对方的时刻。 大庭叶藏大概沉默了有三分钟那么久,久到并不是社交达人的小野寺萤都快尴尬到要赶紧抛出一个新话题来打破沉默的地步了。 “当然是朋友呀,和阿萤聊天很有意思呢。” 三分钟的沉默,最后大庭叶藏说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简单利落的话。 他的声音又甜又脆,清亮、亲切又热情,又不过界。无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掠过的鸟。 小野寺萤突然想,这三分钟里他一定经历了很多的纠结和折磨,最后才绝望地给出了这么一个回答。 内心的拉扯反映到外表,他的样子看上去都要哭了,嘴角却还难看地弯着,似乎连意识到自己伪装失败的余力都没有。 有三分钟的沉默时间,或许证明了至少在他心中是存在着向她坦承的念头的。只是这念头不足以支撑他付诸行动。 为了自己去做些什么。 这样的想法每个人都有,是人们走在人生之道上必不可少的铺路石。 然而对我们而言平坦的道路,对大庭叶藏而言,却是一块又一块透明的玻璃碎片。 孤零零一头扎进人世的小人鱼最后只能化作泡沫,虚幻无常的生物,在现实和梦想的巨大差距中奄奄一息。 小野寺萤好想直接跟大庭叶藏摊牌,对他说她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他不要再耗费精力去遮掩自己,用本来的面目对待她。 就像她把他当作一个安全之处一样,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把她当作一个安全之处,她绝对不会背叛他,更不会伤害他。因为人绝对不能背叛向自己求助的人,否则就是坏人。 坏掉的人才是真正的“人间失格”,而笨拙的人,只是有些需要他人帮助的小毛病而已。 但是,对大庭叶藏这一番行为的怜悯和由此激发的悲伤让小野寺萤准备好的话都哽在了胸口,她别说气势雄浑地对他指点人生了,要不是实在不行,她甚至想立刻离开,从这个沉浸着浮萍般的绝望和散发着光线似的痛苦的空间中逃走。 所幸,根正苗红的小野寺萤没有继承大地主说见不得他的土地上有穷人,于是就吩咐奴仆把穷人都赶走的机智与幽默,她仍旧鼓着勇气,不在他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身去,即使她也不清楚之后该怎么做。 小野寺萤暗暗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转过视线不去看大庭叶藏的神情,她看着书架上的书,脑子里依次浮现那些她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书名。 “阿叶,在我更幼稚,比现在还要无知得多的时间段,我曾暗自幻想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文学家。在所有艺术中,我最钟爱文学,它就像牵连着我的月亮,让我有预感我终将为它发狂,正如被月光所迷,最后癫狂的皇帝卡利古拉。” “但是,艺术是有门槛的。我跨不过那个门槛,生来就没资格选择那条路。如果只是创作些通俗的话说不定还能通过努力达成,但那不是我要的,我渴望的是赫西俄德手中的橄榄树枝,是星空非同一般地闪耀……幸运的是,如果有命运的存在,那么我的命运并不是绝路。当不了创作艺术的人,那么当一个欣赏艺术、品鉴艺术的人,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高于生活的快乐。我没有文学之星的眷顾,所以也没有‘非此不可’的偏执。” “音乐、绘画、文学、雕塑……美丽、丑陋、极乐、绝望、天堂、地狱、神明、妖怪……艺术有无数种表现形式,也传达了无数种内涵感情。但只有一样,” 小野寺萤面无表情,你甚至可以说她那青春美丽的脸庞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展现了孤注一掷的坚决,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注视下不感到肃穆。 “在我眼中只有一件事不容置疑:艺术是不能接受虚伪的。” “用艺术去表达虚伪,其最终目的依旧是虚伪背后的真实。但虚伪绝对不能成为艺术本身。” “如果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还遮掩自己的真实,那对他而言是不可救药的绝望,对艺术而言亦是无比的亵渎。” 7. 人间失格 “我说要把你当作安全地的话是发自肺腑的,错过了时间错过了机会,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我说这样的话。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并没有因此而要求、要挟你做什么。你愿意接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从此我的灵魂有了一个安息之所。即使你不愿意接受,只要开口对我说,那么我也会坦然收回,并不会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事。” “我表现得很不像祈求吗?但我就是在乞求,不过是因为人人都有的自尊心,所以我修饰了一番,从而可以在被拒绝的时候保留一点脸面。” “最关键的,即使你接受了,我也不会得寸进尺地妄求更多。如果你也回以同样的真心和脆弱,那么我们就是互相扶持。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也会尽量在其他方面给予帮助。只有单方面付出的关系是不能长久的,那样的人际交往是不健康的。我不会自以为是地在你身上寻找‘永恒的友谊’、‘高尚的操守’,‘真诚的情感’……我对人类没有那么高的期待。” “我不会先入为主地断定你有那些东西,然后擅自索取,得不到就心生怨恨——无论你有没有,我都不会这么做。那些是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历史告诫我们永远别贪心。” “所以,” 小野寺萤近乎蛮横地直视着大庭叶藏的眼睛。 “你可以拒绝我、隐瞒我、嘲笑我甚至排斥我厌恶我!这是我做的选择,也是我甘愿承担的风险。我选择了你来让自己存在风险,只从这一点上看我就能在面对你时问心无愧。但是你不能不把我当一回事,你不能敷衍我就像你敷衍其他人,就像我敷衍其他人那样。” “阿叶,我重新再问你一遍,在你眼中,我们算是朋友吗?我可以相信你吗?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会第一个想到我,对我拥有信心,相信我会帮助你吗?” 小野寺萤压着情绪在和他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让那些情绪不要爆发。 大庭叶藏意识到自己被逼入了死角。 从最初那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庭叶藏就知道,不能把小野寺萤当作他以往熟悉的“女人”看,他见过的女性里绝没有像小野寺萤那样充斥着对外界的一切不屑一顾的骄傲与叛逆的人。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要做什么全凭自己高兴。 要换上阿节或者其他女孩子,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让自己在男性面前看起来像个坏女人一样,但是她却全然不在意,只顾着自己,没心情的时候就对人爱搭不理,能理所当然地甩开伞一头冲进大雨里。 之后名为“道歉”的再次见面,小野寺萤也不过是把这个印象在他心里给强化了而已。 这还是他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像春日局、细川玉子那样的女性,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样的女子在这个国家已经灭绝了。 不过准确来说的话,也不能把双方完全划上等号。小野寺萤身上还有一种独属于她的,对周遭的世界无比抗拒的压抑感。 她身上的压抑似与他的阴暗同源,对坐在方桌两侧的时候,他甚至能切实看到二者互相伸出触手,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图案。像妖怪一样的图案。 这还只是小野寺萤姿态上给他的印象。 至于言行举止,那就更说不完了,总结起来就是小野寺萤不像个女人。 不是说她长相如何或动作如何,事实上谁也不会说小野寺萤不漂亮,如果真有人能在她的美色下无动于衷,那可真是铁石心肠了,那样的人做什么都能成功……是更本质的,涉及一个人本性,或说灵魂的层面。 小野寺萤开口时,根本不会谈她家世不凡身世显阔,也不会提及自己的人生经历,更不会闲聊到她某些时刻做了什么玩了什么……总之,她对那些他以为所有女人都会说、但是实际上他一点兴趣的都没有的东西也不感兴趣,同时也觉得听话的人不感兴趣。 如果感兴趣?那么你自己去找答案吧,反正我是没兴趣说给你听。 就是这么自信潇洒的态度俘虏了他,让他昏头昏脑地生出了无限的敬意。可以这样说,小野寺萤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明火执仗地和这个世界对着干的人。 这个少女从外在表现上看,和他完全不一样,但是从她的神情和态度中流露出的对“他人”和“世间”的抗拒和隐忍却和他有共通之处。也就是说他们同属异类。 只是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 他出于恐惧和迷茫,选择用讨好人类的方式来避免陷入社交困境,伪装小丑来掩饰自己,避免被人看穿自己是个异类;小野寺萤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屈服,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就算被人看穿了她的格格不入,她回答(解释、掩饰)的方式也显得那么气定神闲没有礼貌,好像她愿意给个理由已经算是她的让步了一般。 大庭叶藏毫不怀疑,如果他也有小野寺萤那么坚强的意志和强大的胆魄,那么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会轻松很多。 但是他不是小野寺萤,于是他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样直面小野寺萤,而且他还更惨,在少女把注意力放到他的画上时他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更让他不知所措的地方在于,他连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茫然地恐惧着……何止是人类,就连野外的动物都不会有这么荒诞的行为吧……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可能远离小野寺萤,免得别人把他看作和她一样的人,那样他就完蛋了,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 但是他无论怎样都说不出赶人的话,相反因为小野寺萤每天固定时间来,他还会提前收拾房间,推掉其他的事,什么都不干地等着她的脚步声响起。 可真是窝囊透了。 和小野寺萤产生联系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保持着忐忑不安的状态,有时候她走了,他还会躲在窗边,看她走出文具店,一步一步地远离他的视野……满身心的精疲力竭。 他有几次真想干脆赶紧完成学业然后毕业离开这里算了。 但是每天一到固定时间,他就会暂停手头的所有事,然后开始整理房间,换上小野寺萤明显更喜欢的校服,然后就随便拿本书翻开消磨时间,这样如果小野寺萤来了注意到、是她也看过的书,他们就又多了一个话题可以聊。 戈雅的《农神食子》最好永远都别出现,无论是影印版还是原色版都别出现,真作都要给他滚得远远的,不然他绝对会立刻烧掉。 …… 大庭叶藏就在这样又是想和小野寺萤划清界限,又是想和她一直保持联系的矛盾思想中不断反复,终于在今天的这个时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性,比他要爽快得多也大胆得多的小野寺萤已经不耐烦地下了最后通牒。 他要么就逼迫自己承认小野寺萤的道理,签下一大堆不平等条约,许下一大些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的承诺,从此和她绑定在一起,把所有要害都袒露在她眼中,将生死都放在她手上。 要么,他就从善如流地默认自己拒绝了小野寺萤,就像每次他支撑不住想要躲开她的时候对自己的安慰那样,接受事情确实顺利地按照他的预想进行了,根本不用他去下决心,时间一长,小野寺萤自己就会率先受不了他,和他划清界限,之后他也能回归自己正常的生活,没有认识小野寺萤之前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并不好,但至少是他熟悉的。众所周知,熟悉的东西不会比未知的东西更让人恐惧。 这是大庭叶藏的自以为。 事实是…… 但是,事实是,大庭叶藏在听到小野寺萤的那番剖白,听到她的最后通牒,意识到自己被逼入了死角之后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小野寺萤根本没给他犹豫不决辗转反侧的时间,她看上去就像如果他再不回答的话立马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了! 大庭叶藏根本什么都没思考,脑子里都被自己想象的小野寺萤转身就走消失在楼梯转角消失在街道转角的画面给占满了,这画面是那般的骇人,以至于他甚至忘了小野寺萤还在这里没有离开,兀自惊恐懊悔颓废起来。 大庭叶藏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回答了小野寺萤的问题,虚弱的声音里含着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彻底消逝的感情。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别走……” 从来没有缺过钱花的富家少爷根本不了解贫穷是什么,一朝落魄后在巨大的心理差距下感到没办法再这样“苟且地活下去”。 从未在心灵上被如此丰盈而炽热、真诚而纯洁的感情给眷顾的感情乞丐一想到自己将与这样庞大的财产失之交臂,哪怕施舍者在每张钞票上都涂了触之即死的剧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把抢过来紧紧抓在手里。 乞丐是没有格调的,尤其是在面对金钱的时候——大庭叶藏此刻就是这样的状态,他自己也知道,心知肚明。 大庭叶藏清楚自己一生中再也不会有比此刻更让他感到羞耻的时刻了,现在就算突然有人要杀他他也只会欣喜若狂地引颈受戮,他心想自己绝对没办法就这么厚颜无耻地活下去。 但是他依旧没有收回自己的话,也没有改口。 他惨烈不堪地绝望自厌,虚弱颓唐,用无数话语无数腔调在心里提前为自己宣判死刑。 然后,他安静地等待着。 8. 人间失格 “你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乐意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我高兴了就会笑,不高兴了也会直接说。如果生气了就吵架,吵架后就和好。喜欢的东西就说喜欢,讨厌的东西就说讨厌。我不信这么做会让人痛苦,除非那痛苦是出自其他地方……阿叶,谢谢你愿意容忍我。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会愚蠢地以为自己好相处或者好脾性,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像在下一盘棋,或玩乐或认真,那么我就是那个不耐烦的时候会干脆把棋盘掀了的人。” 小野寺萤的气息恢复了柔和,脸色松缓下来,随着话音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 “世间起码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排斥真正的我,但那没关系,我也抵触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我理解他们的排斥,我对他们从未有过期待……擅自抱有期待,无论对期待者还是被期待的人而言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要弄巧成拙。” “阿叶,无论你本心上是接受还是排斥这样的我,只要你跟我说实话,那么我发誓,我只会因此满怀感激。”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波太猛了的缘故,小野寺萤发现大庭叶藏不知不觉间收起了他惯常戴着的假面,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像被抽干了一样,礼仪都消失不见了,坐没坐相,周身散发着阴郁之气,半垂不垂的眼帘在眼下投了一片青灰色的阴影,遮得他双眸暗淡无光。 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往日清亮,低沉的声线、含糊的语调,尤其让小野寺萤在意的是,他的声音仍像在努力压抑、掩盖着什么一样,音调起伏间总像在嗓子眼塞了一团苦味的棉花。 “……就算你这么说,但是你真地一点也不在乎世间的看法吗?被当作妖女也没关系吗?” 小野寺萤还真不明白大庭叶藏口中的“妖女”是从何而来。虽说有原身的记忆,但是那记忆也不是事无巨细的,更不能让小野寺萤直接就转换自己的三观,像是人们刻在潜意识里的社会常识那些,她就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 如果是想了也不明白的,那就……算啦~反正这种情况在人们的交流中也经常出现,端看不明白的人有没有足够的好奇心追根究底了,如果没有的话,随便插科打诨都能蒙混过关,说话的人也不会介意的。人都是只要自己说开心了就好。 小野寺萤倒不是没有好奇心,只是现在的氛围不允许她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件事要辩证地去看吧,我觉得。” “辩证?马克思?” “呃……咳咳,不是,”小野寺萤尬笑否认,拿手背贴了贴脸颊,然后顺势捋了捋发尾,“哎呀,总之,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看啊,这件事我在乎有用吗?” “……没用吗?”大庭叶藏困惑地盯着她。 小野寺萤发现大庭叶藏不用那种飘忽游移的视线,转而直视别人的时候还是有点压迫感的。 当然,可能也有,现在他暂时收起了卑微讨好那一套的关系。 不过,刚才他说,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别走的话给了她强大的自信! 小野寺萤也不可能把原文都背下来,但在她的记忆里,大庭叶藏应该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表达过自己对另一个人的需要。 这是个好现象! 小野寺萤很振奋! 少女此刻是真地整个人都安定了下来,看在少年眼里不由暗暗心惊,没想到自己的回答竟真能让她心安,且有如此明显的改变。 小野寺萤按耐着激动的心情膝行两步靠近大庭叶藏一些,前倾了上半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臂,然后才直起腰,侧了侧脸,说: “如果要想明白这个问题的话,首先我们是不是要先了解所谓‘世间’的含义?我不知道你的理解是什么,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宽泛到丧失了实际意义的词,只能依据当下的语境和谈话氛围来思考具体的所指。但是这样做,如果双方理解有偏差的话就很容易造成误会,那么,明明有更确切的词呀,我们可以先把‘世间’换成它具体指向的事物,这样也更好分析。” 小野寺萤从大庭叶藏的专注聆听中找到了好为人师的乐趣。 “就比如,所谓‘世间’的看法,说穿了就是‘他人’的看法。而‘他人’看法的重要性当然也不是同等的。那么我们一个一个来说。在我们这个年龄段,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家人和朋友,与之相对应的交际圈也就是家庭和学校——只说学校有点狭隘了,不过你懂就成。” 小野寺萤很从容,神情中充满了信心,那是她对自己所说的话抱有无容置疑的确信才能拥有的感染他人的信心。 “家人的话,当然会在意,不只会在意,父母和兄长都会在把我当做一个小孩子的情况下产生要教导我的责任心。所以……唔,没有实例的话不好说明,就说以后要不要外出工作这一点吧。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外出工作,无论是出于颜面还是对我的关爱都不会答应。那么我如果坚持,就不得不从家里搬出去独自生活。” “朋友的看法就更容易猜了,不同的朋友会有什么看法我也都清楚。不过我在这方面有一个优势就是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其他人,就算我们互相冠以朋友之名,但其实心里很清楚彼此只是消磨时间的泛泛之交罢了。人们的冷漠注定了他们不会对一个不重要的人的行为多加干涉。” “唔……这么一说感觉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小野寺萤捏住下巴,思考该怎么补充一下才能把自己的想法更准确地表达出来。 大庭叶藏却忍不住开口了,“何止是轻松,阿萤你根本就是把所有难题都忽略掉了!最坏的结果是你父母因为你不听话所以怒不可遏地要和你断绝关系,到时候你被从家里赶出来要怎么一个人生活?你别说先找到工作再和家里摊牌这种孩子气的话,根本一点可行性都没有,如果你是男的还有可能,但是小野寺夫人怎么会对你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这个小野寺萤当然考虑过,事实上她来到这里后除了那些没有收获的愁思,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怎么自力更生的事,为此她就算不用高考了,也依旧保持着高中生的作息,早上和晚上都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各种实用的书,增加自身见识。 “这个我有想过的,我刚才说了吧,当不了创造艺术的人就当品鉴艺术的人。我很喜欢看书,本国和外国的文学我都一视同仁,所以我目前粗略的想法是找一份编辑或翻译的工作。而考虑到我和那些沉浸在帝国思想和其他我不感兴趣的想法中的人合不来,所以我更偏向当一个翻译。这样的话就算工作,也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私人空间。” 大庭叶藏听小野寺萤这么说,终于确定了少女是认真的,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开始泼冷水,“不管是什么工作,小野寺家都不会同意的。如果你态度坚决,说不定他们还会联系出版社,从源头上阻止你出去工作……而且,如果他们生气了,直接给你订亲要把你嫁出去你要怎么办?” 小野寺萤不沮丧,反而欣喜于总算可以和人讨论这件事。要知道“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大庭叶藏说的这些听上去全是不看好,但换一个角度,又何尝不是在为她的想法查漏补缺,让她计划得更全面呢? “你说的对,而且我确实不可能真地和家里断绝关系,无论从现实角度还是亲情角度都不可能。说实话我是不敢一个人生活的,如果我是男人的话还好,女人在这个社会上一个人生活实在太危险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那么我就应该想怎么和父母交流,互相妥协了。我的底线就是能自力更生有份工作。至于家人的底线嘛,我们都大概猜得到。” 大庭叶藏摇头,“他们的底线当然还是不让你工作,念完女校后就找个门当户对的丈夫被丈夫供养……” 大庭叶藏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说出的这句话像一根细长的针,反过来刺入了自己的骨髓。 他的嗓子突然失去了功能,最让他感到疼痛的是,小野寺萤对他的痛苦毫无所觉,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考虑,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纯洁而从未受过伤害的光。 “我可以拒绝呀,我是他们的女儿而不是他们的奴隶——是的,我敢这么说。如果说他们要替我安排人生是出自父母对子女的爱,那么即使这份爱中有过时愚昧的部分,我的心中也只有感激。我不会怪他们,我会坦诚自己的想法,跟他们说清楚我认为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方式。” 小野寺萤呼了口气,很认真地说:“然后,如果,即使我这么做了,即使我明言他们的选择只会让我不幸,他们依旧还是不愿意听取我的意见……那么,只能证明,他们对我的爱是对奴隶的爱,是对器物的爱。我是一个人,我绝对不接受这样的爱,哪怕后果是他们的恨,我也绝对不接受。” ……是这样吗? 就像之前一样,大庭叶藏的思绪又被小野寺萤的话给带走了,没办法继续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绝望中。 9. 人间失格 “也就是说,你所有能成功的打算都建立在父母爱你的方式和程度上吗?你其实是在试探他们吗?你要做这种事吗?真是孩子气,被溺爱过头的孩子才会无所顾忌地大哭大闹。”大庭叶藏责备道。 小野寺萤看在大庭叶藏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环境糟糕的份上决定不和他生气。 “如果我这么说会被责备的话,那么我会全盘接受。只要我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就算让我忍受十年的埋怨我也愿意。” “不要说大话了,就算是阿萤你,长达十年的埋怨也会毁掉一个人的。不,应该说,如果是来自最亲的家人的埋怨,那么只要三天就够了。”大庭叶藏把腿上的杂志扔到一边,扶着膝盖斩钉截铁道。 “那你就当我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吧。”小野寺萤很光棍,一脸的混不在意,“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哪怕是基于血脉的亲情。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付出亲情,孝敬父母友爱兄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愿意把他们的心情置于自己的心情之上——我这么做,期待的是他们能回以同样的亲情,而不是将我付出的感情肆意挥霍,最后还要把我这个人都给践踏了。” “就像之前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态度啊,我付出友情和信任,期待着同样的友情和信任,但绝不接受因此而被不当一回事。” 话锋转向自己,大庭叶藏就怎么也说不出丧气的话了,他的丧气只在他话语之外的地方才表现得出来。 “你刚才可没这么说……再说了你又不知道我实际上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我是坏人呢?阿萤就是莽头莽脑的笨蛋,做事的时候根本都不多思考一下。” “说笨蛋就过分了叭!我也说了我愿意承担风险啊,而且阿叶怎么可能是坏人?!绝对不可能,这不是出于信任的话,而是我的认知。所以你的论据完全不成立!” 大庭叶藏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心慌意乱,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先是震惊于小野寺萤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竟然那么大声,几乎把他震懵了,而后才反应过来二人距离太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他于是连忙往后缩了缩,接着欲盖弥彰地踉跄了一步站起来扭过身子说去续水。 他头颅充血,薄薄的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懊恼地咬住,细细密密的疼痛,浮于表层。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里,大庭叶藏逐渐恢复理智,无法自制地为小野寺萤悲哀起来。 这个少女枉然地耀眼,白白地迷人,在这间除了他再无旁人的屋子里绽放着,通通都是浪费。 可是,他的灵魂在悲哀,心在生冷,身体却在颤栗、发热,好似一面鼓,被她的话来来回回地敲打。 这是暴力吗? 世间怎会有令人尝之如甘的暴力? “算、算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事……” 按理来说是带有一定祈使的话语。 但大庭叶藏是个会把所有祈使句都说成哀求的人。 于是这句话似乎就应该是请求。 不过现实是二人都听出来这就是命令句,即使大庭叶藏的口吻害得它毫无格调,几乎都要比请求还狼狈了。 “先不说这些,”即使反应过来了,也不打算改主意,反而还重申了一遍的大庭叶藏端着七分满的水杯走回来,鼓起所有的勇气,“我差点忘了,今天我、我原本准备和你说说有关神明的事,戈雅画中的农神是希腊还是罗马那边的神明吧……我想知道阿萤关于宗教的看法,如果今天没有得到答案的话晚上我会睡不着……所以我们先说这个……好不好?” 用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理由的借口强调、暗示了一番后,大庭叶藏提心吊胆地瞥着小野寺萤。 “可以啊。我的想法啊,目前的话,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然后对于神明的存在,我属于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的那种,就是很功利的信任。对我有利的时候我就信,有害的时候就不信。” 大庭叶藏刚还在惊讶于小野寺萤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不说,连习惯性地找他话里的毛病这个步骤——神明和宗教不是一回事——都没有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小野寺萤后面的话,顿时生出了更多的惊讶,挤压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你是怎么回事? 对人世和神明都毫无敬畏之心吗? 身体里没有恐惧这种东西的存在吗? “你了解了那么多神话……你当它们都只是有趣的故事吗?”大庭叶藏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没办法和小野寺萤说下去了,因为两个人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小野寺萤才觉得大庭叶藏的问题很奇怪呢,“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无论我信不信神,我都可以对神话感兴趣呀。而且说到底,神话传说都是从古到今人们口口相传的,记载了不同的风土人情和时代的变迁,我确实对它们很感兴趣。在这个世界的话,我对它们更感兴趣了。” “这不就是理直气壮地逃跑吗?”大庭叶藏听明白了,不由生出了几分郁气。 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小野寺萤竟然能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逃避说给他听吧。 要是换做是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要坦然说出“因为我很恐惧人类,所以我要从人类的窥探下遮盖好自己的真实”——这种事他就算再过十年都干不出来。 要他说,就算是突然扑倒在人群里,四处乱滚大吼大叫都比说这种话要轻松。 小野寺萤完全没听出大庭叶藏是在质问指责,还歪起头笑了笑,“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反驳啦。但是面对如此庞大的存在,逃跑才是人之常情吧?确实有英雄人物的存在,而我不是其中之一。我清楚这一点,也接受这一点。” 小野寺萤眉眼明灿地戏谑道:“如果说有人以我的做法根本算不上英雄人物来谴责我嘲笑我,那我可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了……不管怎么说,被人认为自己应该是个英雄人物——唔,还是应该感到得意啊哈哈哈~” 大庭叶藏觉得小野寺萤是在影射他,她估计没多少暗讽的想法,但他已经率先体会到了……不过也正因为他清楚小野寺萤没有暗讽他的意思,所以他只好认输般地潦草附和,心气尽丧地试图鸣金收兵。 “所以……反正你说来说去,就是要和世界为敌的意思嘛。”大庭叶藏兴致缺缺地耷拉着脑袋,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无论他从什么角度、什么方向去试图了解她,他总是——或这样说,只能够——看到对自己的不利之处。以至于他不得不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抱有希望,故而在这应该失望的时候,他能产生的情绪竟然只有一股疲倦和无力。 “哈哈哈才没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干这种傻事的。只有书里的人……咳,老实说,世界管我去死啊,它根本不在乎我,个体的渺小永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唉,不过我们也该承认,世界有权力这么做。不过,反正我也不在乎它,那我们打平了。嗯。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和它之间有一方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也该是它给我一个交代。” 小野寺萤的声音不自知地低沉了下去,蕴着让大庭叶藏瞬间回神,专心致志,为之胆寒的恨意。 “我有很多帐要和它算清楚。” 大庭叶藏听了,为小野寺萤担忧得简直要上火了! “你在胡说什么呢,阿萤,你这样可不是不在乎的表现,你都对它恨得咬牙切齿了!为什么会这样?我能做什么吗?” 奇怪。 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从阿萤眼中的“世界”里划分出去? 我被她弄昏头了吗? 少女仿佛突然惊醒一般,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躲开少年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指尖。 她灰心丧气地说:“没有啦,我是热爱世界的。” 少年气极反笑。 “哦,那你爱它的说法可真可怕。” 少女轻哼一声。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很可怕。” 10. 人间失格 开诚布公的第一阶段结束了,小野寺萤看时间差不多了要走,大庭叶藏欲言又止,直到小野寺萤一只脚迈出了门,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叫住她。 “明天你会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大庭叶藏总觉得就算从此再也见不到小野寺萤也不奇怪……在这少女就要离开的当口,他又开始后悔起来,想着要是刚才再收敛一点,不要那么和她争执就好了。 小野寺萤按照自己的思路理解了大庭叶藏的问题,不由一惊,扶着门框就脱口而出道:“我不能……你不愿意我再出现吗?” 大庭叶藏“哎?”了一声,哭笑不得,欲要解释,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一幕有些可笑,只好摇着头,苦笑道:“我是想说……我的画快画好了,你要记得来看。” 少女脸上浮现了迷茫之色,懵懵地反问:“你愿意让我看?” 大庭叶藏一噎,这话没法答,他心道她果然看出来了,之前一直装不明白呢。 不过刚才小野寺萤自曝了那么多,大庭叶藏就算想生气也气不起来,最多稍微在嘴上占占便宜,“你说的我们是朋友啊,现在又问出这种叫人没法回答的问题……”少年终究还是忍不住软和了语调,“我只给你看……你……” 小野寺萤依旧没听懂大庭叶藏话中的真意,不过表面上的意思她听懂了,也确实感受到了荣幸和雀跃,于是她笑着说:“知道了,我会无比期待的、我会一直保持期待,直到生命的源动力消失的那一刻的。” 真是好听话。 但是牛头不对马嘴啊! 大庭叶藏放弃了!他干脆就顺着小野寺萤的话说,让误解后很是开心的少女笑容灿烂地离开他的视野。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悄悄涌进了股寂寥之气,屋外人们的交流声隐隐约约传来,也不过是反衬。 大庭叶藏在一室的阴郁寂寥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他理智上知道小野寺萤不会不来,只是他感性上更倾向于认定小野寺萤不会来……如此一来,在等待她的那段时间里,他总是害自己陷入矛盾复杂的思绪中。 一只脚踩进淤泥里,一只脚踏在地面上,两边都有去处,只他不知自己该往哪边去,也不知自己能往哪边去。 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纤瘦少年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颈骨突起,青葱俊美的脸庞一半侵染了阴影,一半沐浴着微光。 那边厢,认为自己做成了好大事的小野寺萤志得意满地回了家,回廊上坐着小野寺夫人,她身后的障子门被拉开,身旁摆着一盘茶果点心,见着**,眯着眼摆了摆折扇。 小野寺萤于是走过去向母亲问好,打完招呼发现对方慈爱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有些诧异,下意识摸了摸脸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今天很开心呢,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啊,是说这个啊~ 小野寺萤干脆笑容如繁花盛开,心情极好地点点头,“嗯,是挺开心的。” 小野寺夫人思忖着,没有细问,温声让小野寺萤回房去换衣服收拾一下,要准备吃饭了。 等到小野寺萤消失在回廊转角,小野寺夫人才慢条斯理地打着扇子,望着坪庭中郁葱的草木陷入沉思。 紫蓝色的绣球花一大团一大团地开在路边,墙角爬着常青藤和玫瑰月季,拐角处有个亭子,上上下下都开满了紫藤花,瀑布似地倒垂倾泻下来,温热的阳光随便挨着碰着就要羞。 “阿椿。”小野寺夫人唤住抱着一盆水,手臂上挂着几条抹布的山下椿。 “夫人?” “你说小萤每天放学后都去山田家,去见大庭家的幺子?” “是啊,是山田家的二女儿阿节亲口说的,”山下椿见主人家提到这事就来劲了,放下水盆和抹布,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然后小碎步走近,弯下腰殷切地说起了自己听到的八卦,“听说小姐每天都要去一趟呢,她和大庭家的小少爷就在二楼,门也一直关着,说是讨论西洋画的事儿,阿节有几次好奇去看,结果两个人当着她的面就什么都不说了……” 山下椿小心地看了眼小野寺夫人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便接着道:“阿节也觉得奇怪呢。要我说啊,阿节因为嫉妒萤小姐所以两人处不来也就罢了,但是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之前叶藏少爷对阿节姐妹特别好,就算阿节突然带了一堆朋友去他房间里,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好好招待。” “结果我们家小姐一去……”山下椿脸上的表情逐渐奇异起来,似得意又似嘲讽,“阿节当然不高兴了,但是谁让叶藏少爷对小姐言听计从呢,她说和阿节她们没话说,所以小姐去的时候阿节就不能再去了,她可不得四处抱怨?她呀,那张嘴厉害着呢。” 小野寺夫人对女佣的那些小心思没有兴趣,也不在乎对方话里加了多少私货,只从中提取出自己想知道的那些,然后问:“那孩子人缘很好吗?” 山下椿张开嘴欲要回答,话到嘴边却突然醒转,连忙讪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不过是朋友有时候会提起寄住在阿节家的叶藏少爷,听说是个十分善解人意,性格很好的孩子呢。” 小野寺夫人一听就知道山下椿不打算继续八卦了,也没追问,稍微一抬下巴,“我知道了,你继续忙吧。” “是,夫人。” 山下椿立刻转身,端起盆子就走,看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模样。 小野寺夫人听着她略显杂乱的木屐声,也不想和她计较,心里思考着正值青春的女儿,一坐就坐到了饭时。 小野寺家也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传统,只是自从儿子们都外出工作就学,家主也经常不在家之后,只有母女二人的饭桌上就轻松了许多,便是小野寺秀雄在的时候,也不忍心为此责骂爱女。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小野寺夫人什么都没说,小野寺萤心里也想着事,再说了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所以也心大地安安稳稳吃完了一顿饭。 直到小野寺萤从书房里出来,洗漱完毕,披散着半干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钢琴打发时间,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山下椿才提醒了小野寺萤。 “阿椿,母亲为什么要问你这些事?我做错什么了吗?”小野寺萤提着心,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心思明净的模样问山下椿。 山下椿过来一方面是给自己照顾的小姐提个醒,另一方面,也是想从小野寺萤这里得到更多消息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闻言便道:“夫人应该只是关心小姐吧,就算现在时代变了,但是大家小姐和一个外姓的男人私交过密也不是什么好事呀……有些刻薄的人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夫人就是担心小姐的名誉有损,所以才问的。” 小野寺萤听得眉梢一跳,差点没冒出一句“姐姐,大清早亡了”。 不过现在的事实是大清虽然亡了,但不算早。 严格来说,小野寺家和大庭家都只是乡下的土地主,在正经贵族眼中估计就是“泥腿子”。但正因为是乡下人,不是真正的贵族,所以得势后一举一动才愈发古板守礼,以此邀名——这种算是人之常情,小野寺萤想一想就明白了。 明白了,小野寺萤就觉得尴尬了。 要是小野寺夫人直接问她那还好,哪怕有种被家长问那个和你一起走着的男同学是谁的尴尬,但到底是能面对面直接说清楚的。可是现在这样,小野寺夫人什么表现都没有,表面上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却在收集情报……她反而不能直接跑过去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她绝对没有早恋。 话说回来,现在的时代女孩子十四岁算早恋吗?最低结婚年龄是多少来着?坂本龙马的妻子结婚时是不是才十六? 走神了的小野寺萤随口敷衍着山下椿,直到对方问得太多了才回神,收敛起情绪,干脆道:“好啦,我只是因为最近对印象画派很感兴趣,这是时兴的话题,叶君是学西洋画的所以这方面学识渊博,我们两家又算亲善,所以我才经常去讨教而已。清者自清,阿椿你别担心了,母亲不会误会的。” 山下椿听小野寺萤说得这么直白干脆,兴致瞬间没了大半,撅了撅嘴,嘟囔道:“那好吧……这样也好,我还担心小姐会被那个逢人就笑的小少爷骗了呢。那孩子可会讨好女人了,就阿节那样大他快一轮的他都能亲亲热**直接叫名……” “阿椿!不要说这样的话,太失礼了。”小野寺萤生气了。 山下椿一愣,抿了抿嘴,继而嬉笑起来,显然是不以为小野寺萤真地介意,还用亲热的口吻道:“人家是怕小姐你被欺负嘛~就算两家家世差不多,但是长子和幼子哪里是能相提并论的?更别说夫人出身华族,将来说不定还会给小姐找一个华族的夫婿呢。注定要被划到分家旁支的……” “好了好了,”小野寺萤强忍着怒气,不敢表现得太激动以免山下椿想多了,以为她真被大庭叶藏迷住了偏袒他,只能装作困倦的样子,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真是无聊的话,我还在上学呢,离嫁人早得很,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嫁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一辈子留在家里自由自在呢。” 这话听在年近二十,已经有了恋人的山下椿耳朵里就是孩子气。这下,她是真地相信自家小姐情窦未开了,不由有些惭愧,真心地内疚了一下,柔声道:“夫人和大人都乐意呢,小姐可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孩子呀。时间不早了,快睡吧,不然明天没精神。” 小野寺萤最受不了被不喜欢的人温柔对待,犹豫了一瞬,“嗯”了一声,闷声道:“阿椿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是夜,新月如钩,虫鸣声、鹿鸣声伴着繁杂的花香透窗渗进。 小野寺萤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索性爬起来打开窗,就着月光数墙上的花朵。直数了九十八朵,下一朵,小野寺萤才望过去,艳到妖娆的花就跳崖似地坠落,落到月光照不到的黑色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小野寺萤心中愈是烦闷,忿忿地躺回床上开始默背英文语法。 很快,小野寺萤就睡着了。 人间失失格 “……那你先把这本看完,看完了我再跟你说。你说要给我看的诗集呢?” “喏,就是这本,是上世纪法国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拜托哥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拿到的英译本,勉强能靠词典读顺,我准备过两个月和母亲说我想学法语,说不定以后日文译本是我翻译的呢哈哈哈。” “真麻烦呀,我的英文只是一般呢……我去拿词典。” …… “哎呀!超时了超时了阿叶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对不起,都是我要你看完才……” “没事没事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注意啦,我先回家咯拜拜~” * “唔,素描呀……怎么说呢,我其实对画画很有兴趣的,但是我是个手残……咳,我实在没有画画的天赋,别人是在画画,我是在涂鸦……” “没有的事,画画很简单的,我教你?” “真的?要是我画成野兽派或者脑子懂了手没懂怎么办?” “呵呵哈哈哈,你说得好有趣啊,没关系啦,试试嘛~我也想看阿萤的画啊。” “呼……那好叭。不过先说好你不准笑我,然后也不准因为我笨就生气噢。”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要不要我也发个誓?” “哼,反正这话我记下了。呃,要怎么握笔呀?快点教我,快点点,不然待会儿又没时间了。” “是这样……” * “……啊啊啊又到时间了!阿叶我卷子先放你这儿咱们明天继续啊我得赶紧回家了!” “哎?可是还有一道作文就做完了呀,晚十分钟都不行吗?” “呃……昨天前天我都晚归了,我妈什么都没问还推迟了饭点我反而心里发毛啊……” “……这样啊……那你回去吧……” “……” “……” “啧,好啦我懂那种计划被打乱的感觉超级讨厌的!让你看看什么叫人类的潜力永无止境!少女变身·八爪鱼模式——启动!” * “又到了要走的时候啊……我还想给你看我的画呢,昨晚熬夜画完的……” * “反正都超时了,把点心吃完了再走吧。” * “我试着学了学做饭团,你……你愿意尝尝吗?对不起,可能会很难吃……” * “我今天心情好差啊,阿萤,抱歉,我现在完全打不起精神……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 “陪陪我吧,我好累……” * “……你今天不急着回家吗?已经超时了噢?” “不用啦,我和母亲说过了,她已经知道我会晚一点再回去。” “哎?” “嗯?怎么这副表情?不行吗?” “不、不是,我只是……我是说、伯母……你是怎么和伯母说的?” “我就直接说我想晚点再回家呀。哎呀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前几天我不是都晚归了嘛,但是母亲一直没说什么,但是昨天不是太晚了我回去的时候饭都摆好了嘛,我就和母亲道歉呀,跟她说我在外面玩不小心忘了时间,她就跟我说下次注意,那我刚好就顺势说以后都会在外面玩一会儿再回家咯~” “这、这样啊。” “什么嘛,不说高兴,好歹别露出难看的表情啊。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我可是很开心的,你怎么一副……哎——?难道我表错情了?!阿叶你实话跟我说我绝对不会生气!是我理解错了吗?你不想……你更想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 “回答我啊!这个问题我可不准你回避,也不准说谎,实话跟我说吧,只是件小事而已,没必要这样猜来猜……” “阿萤是笨蛋啊。” “……我准备生气了。” “好吧,我收回说你是笨蛋的话,真正愚笨的人是我,请不要生气。” “哼……哼哼……” 小野寺萤对大庭叶藏冷眼了一会儿就收起表情揭过这件事了,她也不觉得大庭叶藏是在为她可以晚归而表情难看——虽然说这样想很符合逻辑,但是明明这些天一直拉着她害她总是晚归的人就是他啊! 所以估计是他又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吧。 小野寺萤也不想追根究底,要知道她昨天可是经历了一番提心吊胆呢。她和大庭叶藏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却不是那样。 小野寺夫人之前只是让小野寺萤有种对方“高深莫测”的感觉,昨天对方把这种感觉做实了。 小野寺萤觉得这个母亲要是生活在宫斗文或者政斗文里绝对能活到大结局。 昨天她又晚归了,本来刚开始那几天还有些担忧,但因为小野寺夫人一直没反应,所以逐渐她也不在乎了,见到母亲在餐桌边等她也只是笑眯眯地凑过去道歉。 母亲一开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成功打消了她心里的小忐忑,正当她以为这事儿过去了,转身回房要放东西换衣服出来吃饭时,端坐在椅子上的妇人在她身后忽而道:“不介意的话,请大庭叶藏那孩子到家里玩吧,他寄住在亲戚家,多少有些不方便。” 实话说,那瞬间,小野寺萤有种被冰水浇头的错觉。 这让她不得不迟钝地保持沉默,专心恢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才扭头笑道:“好呀,我下次就和叶君说~不过他答不答应我就不知道啦。” 说着,小野寺萤故作自然地继续迈步。 身后,小野寺夫人的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矜持的疑惑,“哦?” “哎呀妈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啦,大家都很讲究自由和隐私呢,而且说实话,我也是因为那边没别人才爱去的,哦,不过我没做坏事哟妈妈别担心~” “这样啊,我当然是相信你的,那么就请向他转达我的问候吧,下次你去找那孩子玩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我让人准备些点心带过去。” “好啊,多做点抹茶味的,我想吃抹茶的!” …… (我是不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 冷静下来后,小野寺萤在进行复盘的过程中止不住地怀疑这一点。 当然,她不是在怀疑小野寺夫人言行背后的深意,而是在怀疑自己的那些反应到底有没有表达出她想表达的信息……如果她高估了自己的演技和表达能力的话怎么办? 如果她的理解只是她的自以为,其实她的那些小把戏根本没骗过小野寺夫人,对方已经看出来了却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那、不、是、很、糟、糕、吗?! 因为心上压着这个问题,所以小野寺萤也没多在意大庭叶藏的奇怪反应,反正不管怎么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对自己的份量还是有点信心的。 就算突然有一天大庭叶藏要躲开她,肯定也不是因为讨厌她——她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坏脾气和心理缺陷。她在没见到大庭叶藏之前就知道和大庭叶藏相处会很累,如果是在原来的世界,就算是在她(曾经)自认最孤独的高二时期,她也不会选择和大庭叶藏这样的人做朋友。 就像有人说的那样: “什么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家都是豆腐心,凭什么都他刀子嘴?” “谁还不是第一次当人啊,凭什么我要让着你?” 但是在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在这个世界,大庭叶藏瞬间成为了小野寺萤眼中最珍贵的存在,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光芒很微弱,一丝风就能熄灭?没关系,她可以想尽办法保护它。 光芒需要燃料,燃料很难得到?没关系,她可以费尽心思维护它。 只要光芒能够继续存在就没关系。 人类是容易绝望,又能轻易怀抱希望的生物。 正因为大庭叶藏在小野寺萤眼中犹如盖茨比眼中的绿光,所以她才能展现最大限度的宽容,理性地包容大庭叶藏身上那些无关本性无关大节的小毛病。 她知道大庭叶藏绝对是一个心地善良、不愿意伤害别人的人,所以她不会因为他的某些言行产生误会,可以自始至终都保持对他的信任。 这不是她在偏心,而是她的坚持。 小野寺萤坚持大庭叶藏就是《人间失格》中描述的“神一样的好孩子”。 哪怕此刻月亮突然破碎流血,她的坚持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除非大庭叶藏亲手打破,否则她绝不动摇。 人间失间格 小野寺萤把大庭叶藏当作一个对象去解析时,往往会联想到其他的角色上,他就像一抹淡淡的阴影,稍不留神就会被忽略过去,但要是你细心一点呢,也能从油墨中一缕一缕地分解开来。 在维持对大庭叶藏的信任时,小野寺萤有时会想起一本书。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作者写道:“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房思琪对李老师的信任被辜负……不,不对。 小野寺萤匆匆忙打住,捂住脸颊,后悔自己的联想能力如此丰富。 也是同一个作者写的,“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最好停在将断未断的这里,所有的言外之意和余味都被斩尽,在这里尽可断章取义。或这样说,在这里只能断章取义。 大庭叶藏是诞生在文学中的人。 小野寺萤信任他,仅仅因为文学。 她幻想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如果说这是每个经历过青春期的文学少女都曾有过的幻梦,那么小野寺萤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为了不醒过来,她情愿永远处于青春期。 青春期,多么美好的词,在这个讲究话语的氛围和语境的国家里,小野寺萤只能勉强找出一句“夏天要结束了”来约等于她心中的青春期。 请永远也别结束夏天。 在夏天,少年少女都能开怀大笑,露出牙龈。牙龈是血色的,却像熟透了的石榴,轻轻一舔,甜汁儿便流到了味蕾里。 小野寺萤并不迟钝。就算一开始误解到别的地方,但时间一长,对方的“表演”又不精湛,她没道理想不明白。 她心想这也有她的责任。 是她对他太过肆无忌惮。 虽然以前她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什么自己实际上也是一个有很多朋友,生活很开心很快乐的乐于交际的人,但是当过学生的人都懂,哪有真地对同学闺蜜高谈阔论夸夸其谈还人缘好的人呢? 在学校的环境里,这样的**家都称其为“装·逼犯”,和气一点的也会说“文青”。在学生的社交圈里要是被安上这样的标签那就丢脸了,抬不起头来,起码会被一半的人笑上三年。 在哪里都一样。 人类社会中,合群才是第一要素。 要是傻乎乎地展现出一副曲高和寡孤高冷傲的模样,那才会被人蔑笑到天荒地老去呢。 所以,在小野寺萤意识到大庭叶藏是个可以与之尽情交谈而不会被嘲笑她过于文青的人之后,她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于是他们之间的话题便被固定在了两大类里,一是格外庸俗恼人的现实麻烦,二是远远高于生活的艺术的美。 现实生活的麻烦,一提起来就让人心烦,小野寺萤私心也不愿意大庭叶藏替她困扰。再说了,大庭叶藏本人可是把自己的麻烦藏得深深的,一丁点儿都不敢袒露——那还说什么呢,她是想当倾听者,而不是那个只会倒苦水的人啊。 那种人设可太不体面了。 所以还是聊文学和绘画吧。 ……在这样的心理因素下,她和他说了太多本不该涉及现实的东西。 可是问题在于,她知道那些不该涉及现实,否则就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但是大庭叶藏呢?他知道吗? 就算他知道,他控制得了自己那颗敏感而纤细的心,不去联想不去深思,不被一波又一波文人笔下描绘的人世的苦难与折磨给淹没吗? 小野寺萤在注意到这一点后很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明明清楚大庭叶藏是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为什么她还是会粗心大意、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的“不拒绝”兀自认为是“同意”呢? 是她得寸进尺了。 小野寺萤因此对大庭叶藏抱有内疚之情,也为此,她愿意压下自身的情绪,在看穿大庭叶藏在试探她后不立刻恼怒地冲过去质问,而是自己消化完这些负面情绪,然后冷静地思考大庭叶藏的动机,以及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主动停止。 不过小野寺萤的换位思考失败了,如果她在一个人承诺了她承诺过的事后,开始一步又一步地试探对方的底线,承诺的真假的话,那么只能证明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个人。但是,她对根本不值得信任的人是不会浪费时间和对方周旋的,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试探。 因为做不到设身处地地思考,无法共情,所以小野寺萤也不明白大庭叶藏试探她的目的是什么。 是想确认她是否说到做到吗? 大庭叶藏在面对她的时候也依旧如此卑微吗? 小野寺萤根本不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因为一旦这个可能性是真的,那么就代表,她在大庭叶藏身上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徒劳,她根本没有起到任何积极作用,迄今为止她的“收获”都不过是自我欺骗下的自我满足。 ——这样的可能性太让人沮丧了,小野寺萤实在没有直面的勇气。 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是不愿意这么去想大庭叶藏的。 “阿萤,下周樱木町有烟火祭……你有兴趣去玩吗?” 樱木町啊……坐车的话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到。 但是祭典要到晚上,如果不提前回来的话,等祭典结束肯定很晚了。 听了山下椿那么多闲话,就算小野寺萤再坦荡,也知道如果自己单独和大庭叶藏去祭典游玩的话会引发怎样的**。 少女面上的迟疑没有遮掩,少年看在眼里,眼中的期待逐渐消逝,慢慢地浮出一种僵硬的死板的自嘲。 他脸上的笑也成了自嘲。自我解嘲的笑法,看上去无害而温和,宛如羔羊,像羔羊般软绵,也像羔羊般纯白。 大庭叶藏垂下眼睫,单薄的眼皮微微半阖。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样子比说了还厉害。 小野寺萤中断了思考,顿时道:“祭典啊,挺好啊,我还没去过樱木町的祭典呢。不过一个人去的话我有点害怕哎,阿叶你有空吗?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怎么样?” 小野寺萤说完,自认自己已经做到了满分,不光答应了他,还顾及他的心情主动开口说是自己想去,请他陪自己去。 虽然开口时未经考虑,但是说出来了之后,她也不后悔,反而生出了期待之情。 她自认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爱斯梅拉达都不会对卡西莫多这么好,无论如何,大庭叶藏总该收起那副让她揪心的姿态,开心起来了。 然而现实是,俊美而纤瘦的少年简简单单地应下,低垂的眉眼间笼罩着脆弱又悲伤的神情。 仿佛……她答应比她拒绝更让他感到忧伤。 人间失人格 去祭典如果不穿和服的话就太不客气了,小野寺萤虽然实在不爱把自己包成一坨,但也只能入乡随俗,只是在山下椿奇怪的目光下坚持一定要穿内衣。 山下椿也只是奇怪了一会儿便抛开了,以为是小野寺萤在学校里学到的新式的玩意儿。 忙活了小半个小时才把衣着发型都弄好,小野寺萤最后对着镜子拒绝了山下椿递过来的细工花簪,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祭典,地方小祭罢了,打扮得太隆重反而会尴尬。 她心里头还埋着事呢,多余的事能不做就不做,免得一不注意又叫大庭叶藏多心,那她就更找不出线索思路了。 被小野寺萤连连拒绝的山下椿维持不住表情,鼓着腮帮子把桌上的发饰耳环都收回盒子里,“小姐你到底怎么想的?一边答应了那个小少爷,一边却又只选了件这么朴素的衣服,也不好好打扮自己……哎?难道你后悔了?不想去了?” 小野寺萤只好打哈哈,“我是去玩的嘛,越简单越好,如果不是不可以的话,我还想直接穿着校服去呢。” 这话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给小野寺萤居然答应和一个男生去参加祭典这件事解了围,让人感觉她确实心思纯净,只是单纯想去玩——同样,这样会引人非议的事这么坦荡地做出来,似乎也印证了她还是个孩子,一腔的孩子气。 合情合理的逻辑链。 山下椿也想明白了,于是也不再多说,只当小野寺萤确实是去玩的。 临走,小野寺萤还得去向小野寺夫人汇报去向。 “母亲,我现在就走了,如果祭典上有新奇的东西的话我会带回来给你看的~” 小野寺夫人脸上永远挂着一抹让小野寺萤觉得高深莫测的笑,让小野寺萤想起毛姆在《在中国的屏风上》中的《漂泊者》一文中的一些描述。 这抹笑就是那面宫墙,她看不明白那笑容背后到底是数不尽的深宫禁事,还是仅仅是空荡荡的长道。 “真地不要阿椿或者大志陪你去吗?” “不用啦妈妈~”小野寺萤下意识撒娇,“我还是第一次自己去祭典上玩呢,就让我新鲜一回吧~” 小野寺夫人脸上面具似的笑顷刻便慈爱起来,招了招手,小野寺萤过去,她在女儿白嫩的脸上摸了摸,继而替她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缓声道:“那就好好去玩吧,你这孩子难得有个合得来的朋友,多留些开心的回忆也好,等叶藏君毕业后就没机会了。” 小野寺萤心跳蓦地漏了一拍,面上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那还早呢,他现在才四年级呢。” “中学读四年也差不多了,你也知道那是个聪明的孩子,大庭先生已经准备让他提前毕业去东京上学了。” 小野寺萤早就知道了,所以在小野寺夫人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下依旧安之若素,笑呵呵道:“阿叶确实脑子挺好,不过哥哥也是提前毕业的,所以也就一般吧。妈妈你别只夸别人呀,我也不笨嘛,我都能看原文的书了哟。” …… 小野寺萤走出大门,暗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又来了又来了。 那种和空气斗智斗勇的感觉又来了。 其实她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小野寺夫人的。 如果说和她那么说话的人是大庭叶藏,那她早就不爽地怼回去,一锤子把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都打碎,开门见山地坦白自己的想法了——咳,在她听明白对方在暗示什么的情况下。 但是即使血脉相连,她对小野寺家的人依旧是亲近有余,信任不足。 毕竟他们没有原文加持,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未知,所以有黑暗的罅隙。 正如此时此刻,因为她不了解大庭叶藏弄这一出到底是为什么,所以也不敢直愣愣地撕开来直说,只能先顺着对方,临时上岗当侦探来拼凑真相。 小野寺萤不断给自己打气,踩着木屐,不太自然地小碎步往约定地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