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归心》 正文 1.竹林羡 第一章 洛城,景历十年。 竹林影动,隐约可闻交谈之声。循声而望,看不大真切,只听得断续的只言片语: “何以论之?必将先富民,如若饥荒连年,民不聊生,社稷危矣!” 说话者年纪尚轻,却沉稳镇定,有礼有节的反驳。老者徐徐然颔首,却不置可否。 少年不得其要义,正待开口问询之时,老者却拂袖转身,少年不由失了平素沉稳,急忙唤道: “先生留步!”原以为老者会就此止步,谁料老者脚下生风,竟是要快步走出这方天地。 少年急忙追上前去,略带不解道: “先生何故离去?晚辈在先生身后高声呼唤,先生亦不曾回首,不知先生缘何为此,恳请告知。” 老者垂目不语,少年亦静静立于老者身侧静候。风吹竹动,半晌,久立斑驳竹影下的老者双眼渐睁,瞥见少年仍在兀自低头沉思,老者面容似有了几分笑意,正待开口,却听一清脆童声破空而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老者看到身侧少年身形蓦地一震,抬首正视前方,见竹林因童声惊起的飞鸟四散,朗声训斥,却是朝身后而言: “你还要几时出来?” 少年不由朝向后望去,见一名年约六七岁的女童穿林而来。洛城女孩子多喜锦衣,而这孩子一袭素衣,并无繁饰。步伐轻快,一双眸子甚为灵动。 少年见这孩子年浅,暗暗心道:许是这孩童随口胡诌,或从旁处听来。因方才少年所言富民虽是必要,这孩童却一语中的。 的确,先人所言有理:“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必不得以而去,何者为先?食虽重,富亦需。然,何者重于信?必是“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罢。孩童可以如此信手拈来的答复,实在让少年汗颜。 谁道那孩童竟径直走到少年身旁,也不怕生。少年闻老者唤她甚是熟捻,老者神色亦是安详。暗衬这孩童许是老者之子,亦或族人之女。 少年见这孩子双眼明极c亮极,甚合眼缘。随即解了腰间的佩玉,逗那孩子。岂料那孩子竟定定望着他,并不像同龄孩子一样同他顽闹嬉戏。 少年有些诧异,便听那孩童轻声道:“你便是应当明了了,爹爹是在婉言谢客。苏征言虽不才,只是区区三品言官,但断不是随意收徒。你心志虽高,却还欠火候。” 少年被这孩童一席话惊诧不已,看来自己之前猜测正确,孩童确是老者之子。但这番话语不应是如此年幼之人所悟。 少年既惊既怔的当口,老者开口道: “尧儿,不得无礼。” 那孩童转身恭敬应道: “是,父亲。” 便止了言语,走向老者身边。 老者虽面带责备之意,实则对这孩童甚是慈爱,对这孩童方才匿于一旁的小孩子心性作为,颇有些无奈,道: “尧儿,你这样顽劣罢了,是我管教不严。尧儿,见过这位公子。这便是” “沧州正三品言官苏征言之女苏尧,拜见世子。”这孩童缓缓而言,对少年行了大礼。 少年惊愕,半晌沉寂。老者的脸上亦显出讶然神色。不同于这孩童的自若神色 ,少年此刻心下惊怖非常: 这孩子如何知晓自己便是世子? 今日早朝方定的太傅人选,她如何得知,全然一副了然之态? 难道朝廷三公耳目众多,连这清名远播的苏征言苏大人,竟也是一步好棋,为的就是请君入瓮? 虽太傅之选在朝野商议已有时日,但只有皇亲国戚品大员与心腹近臣知晓,人选虽多,但一时难以权衡。先太傅学富五车,历辅三朝。但如今因年事已高,恐误世子,恳请告老还乡。临行前珍而重之,向明王举荐的便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三品言臣苏征言。堂堂正三品,何以见得寂然无名?实因苏大人身处国都洛城。三品若在地方,诚然一方大员。然而王城脚下,遍布贵胄显赫世家,三品品阶相形之下,自然算不得高。何况言臣,更无通天权势。故曰无名。今天早朝朝中显贵仍争执不休。明是举荐,暗里却是安插心腹之意。由是,方才半月商议未果,太傅之位仍是悬而未决。 朝中显贵分以三家。主要以左丞萧珏为首,手握晋中腹地;其长子萧定驻守北漠边境,任兵马大员帅,掌二十万大军;其次子萧平于尚书省任要职,参议国政;其父萧珏更是三朝元老,官拜左丞。萧氏与王室联姻,其幼女婉容年纪不过比这女童略长些,已开始准备教习礼仪,以待嫁入王室。 另一世家,即朝中位高权重的异姓王——卿氏一族。明王年幼登基,三公之首——卿慎之被推为首辅大臣,封摄政王。其嫡子卿涵,吃穿用度竟几近世子。 御史大夫施路远虽未居要职,却是太后胞弟,在洛城中大可呼风唤雨,小可兴风作浪。外戚干政,重权在握。 北有左丞,东有外戚,南有摄政,在朝中成三足鼎立之势。皆欲觅近臣而举之,故而太傅人选难择。 今 日终于排除万难,莫初云欲只身前往一探究竟。苏学士虽未尝封侯拜相,但清名远播。今 日得见真容,见其沉静之端庄神色。又闻所思之深,仰之弥高。复侃侃而论,纵横韬略。一身浩然之气,凌霜傲雪,颇有风骨。莫初云原本欣喜之至,以为可以得遇良师。谁料女童的一席话令他寒彻心底。 罢了,罢了。倘若连所谓清名在外的学士都深陷朝纲角逐,将今 日原本清风明月的论道做成一局。有道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国祚如今以何保哉? 莫初云不觉心绪黯然,难掩失望之 色 。苏征言心下了然,却不欲辩解,只是眺望远山,见云层倏尔遮天蔽日,听风声呼啸过林间。蓦地一时之间萧索之气顿生。洛城天气犹如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方才万里晴空,一时之间已是狂风怒号,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莫初云虽大为失望,却也不愿见老者与幼童受暴雨倾袭。他正要 开口唤老者与孩童去亭台暂避时,一把 嫩生生的嗓音传入耳来。声虽不高,却直抵人心: “世子,臣女苏尧不才,今日斗胆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是些纸上谈兵。自知多有冒犯,望世子海涵。” “恕民女眼拙,世子之身份初未识出,盖因小民出生乡野,无福得见天子之故。” “世子腰间所悬玉佩,乃九龙云纹,非王族不得用以配饰。世子行不逾矩,故应是王世之人。” “况今日虽只是匆匆一遇,但世子尊贤敬长,恤民护幼,试问当今吾国除圣主明王外,又有几人能这般勤勉爱民,礼贤下士?” “民女曾有幸听闻吾主明王已过而立,世子之中,除已昭天下将封景王的云世子外,又有谁人能有如斯气魄胸襟?或许有尚可远远瞻望世子形影者,但民女鄙 薄寡闻,竟不知也。” 莫初云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的这孩子,这回他谨慎地收起轻慢之心: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虽瞧着只是个眉眼可入画的孩童,实则这诚然是又一个苏征言啊!如果苏征言是碌碌之辈,那么定不会有这样针砭时弊之子:目光如炬,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爱憎与恐慌。若男子有此孩童这份玲珑心思,加之以其经天纬地之智,假以时日,必将成一番大业。可叹,她是女子,只能嫁一门户相当之人,此生了矣。莫初云竟还有心调笑:这孩子日后的夫婿必是苦极,世间少有倾心于过慧女子者罢。慧极必伤,不知这孩子可知否。 雨势将倾,方才说到世子皓德时已是大雨如注。莫云初虽不喜于这孩童直戳人心的洞察之语,但的确担心老者和这孩子的身体。 莫初云匆匆执了孩童的衣袖,急道: “走,先寻一方避雨所在,雨过之后再谈亦不迟。” 谁料那孩子竟浑然不着意于此: “大丈夫行正道于天地,何惧风雨哉!世子既欲拜师,应已是多方考证,利弊权衡。若非真心所向,大可不必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置朝野弄权而不顾,反猜忌于贤良。非枉自骄矜夸口,世子不妨存疑一试。古人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且看看此心是否可昭日月。” 风雨凄号,孩童声音却愈加高亢沉稳,其声线虽稚嫩非常,但沉郁顿挫,竟大有力盖千军之势。雨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衣襟,其父不曾唤其避雨,亦然立定狂风中。但这孩子虽极年幼,小小年纪竟未尝一动,狂风割面亦不曾掩面一避,甚至眉间不曾一蹙。 莫初云不由叹道:这孩子好定力。先时太傅曾教之谆谆,常道正位凝命,如鼎之镇者鲜矣。然胸怀万民之泰然者则百年难现。若有朝一 日得遇,定要以贤士之礼礼遇之。莫初云思绪万千,只断断续续听得那孩童的片语只言。却已是万钧之重,受之难也。 “或谓爹爹愚痴,大凡通达之人皆明邦有道现无道隐,爹爹知天命之年本可归去,远离其世事纷乱。” “民女之父却以此单薄之身决然入世,只为辅明君,安百姓。” “世子今日之所为,于吾父无碍,更于吾无伤。但世子竟不怕天下忠良贤士闻此寒心,盗国弄权者见此称快么?” 莫初云竟不由后退了半步。 这孩子 确是骨鲠之臣的风骨。 亦确是句句诛心。 孩童言毕,便静立不言。苏征言亦阖目不语,一时间唯有周遭风啸雨倾之声交 错。半晌,天空一道电光劈闪而下,待随即而来雷声轰鸣之际,只听一声铿锵之语竟盖过巨雷重音,字字千钧: “弟子莫初云,拜见先生。” 老者此时方睁开双目,扶起跪于泥泞之中行大礼之少年,沉声郑重道: “好。” 少年欣愧交织,方起身正立 ,便听到老者朗声笑道: “我苏征言苏老儿就收你这个徒弟。” 莫初云感念老者不记前嫌的豁达胸襟,亦对那孩童的惊醒梦中人寥寥数语,心怀触动。 莫初云虽年少,却胸怀韬略,有异于常人之坚毅心志,多见世情朝野争权角逐,深谙不能仅以表象观人。所以适才有此失望与暗疑。 但莫初云毕竟也只是个年岁尚浅的世子,诚然礼贤下士,却仍有门户之见。谦而不傲已是难得,但仍是自负学识韬略。见年幼小儿见识不俗,况是一个眉眼带笑的不谙世情的女童,屡屡压 己一筹,心下自是有些不平。后虽明白这孩子实是无心,年虽幼却难得一心为匡扶社稷,令己稍稍释然。却更令内心一向所自矜的种种文韬方略,扬洒飘零,溃败千里。 莫初云绝非嫉贤妒能之辈,却不知今 日为何频频因一孩童时喜时悲,心绪起伏。 此时风雨之势稍缓,莫初云担心老者与这孩子的身体,连忙道: “太傅,竹林尽头有一水榭楼台,请随我移步亭台处,当心受凉”刚唤声太傅,莫初云便急急停住,被眼前一幕所惊: 那孩子竟仰面晕倒了! 莫初云急忙揽那单薄身影入怀,见那孩子面色惨白,额头竟是滚烫。想是方才在疾风骤雨中受了寒。 真是胡闹! 原本这孩子在方才一番推心置腹后,便复立在他前方。在他开口唤老者之前,他见那孩子似乎身形一晃,正待出声,却见那孩子向他微微摇头,两点星眸浅浅一弯,蓦地展颜一笑。 莫初云自诩广见博识,因其世子之身份,自然阅人无数。但那孩子就那样清浅一笑,莫初云竟不由心下一滞,恍未察那孩子早已面色苍白,神色极是强自压 抑。 待到二人将昏迷的苏尧带到亭台处后,见莫初云懊悔神色,苏征言轻拍他肩头,安慰道: “这孩子总是倔强。只是受了寒,并无大碍。你不必自责。” 谁知莫初云转身跑向滂沱的雨幕中,苏征言不由急道: “这样的大雨,哪里去?” 莫初云径直冲向竹林外,回首匆匆嘱托: “劳烦太傅先与尧儿在此处暂避,弟子去请御医,即刻返回。” 苏征言拦少年不住,只好只身返回亭台暂避。望向昏迷的苏尧,虽知其此刻听不见言语,仍欲板起脸训斥一二:如何这般逞强!但终是心疼不已,叹了口气。罢了,若不是这孩子一番言辞,恐小世子此刻仍是多疑猜度,虽老朽之身大可腆面,以言语辩解之,但终究还要小世子自己想明白才好。实则无怪乎小世子有所顾及,如今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是世子小小年纪,已是如此缜密心力,固然可喜,且世子心性皆正,隐隐已有帝王之象。日后封王主位,心系黎民,实是百姓之福也。只是年少忧思,若尊如世子者,抑或世事洞明,如幼女苏尧者。当逢此间朝野之暗潮汹涌,智极慧极,心思通透。不知是福是祸。前路难卜,只恐日后多遭劫历,只望其能逢凶化吉,保全自身,方可成其匡扶社稷之宏志,泽被万物之正道。 苏征言望向亭外,见一片迷蒙水色,雨幕茫茫,早已不见少年身影。苏征言不禁叹道: “这一个个的,真是我苏老儿上辈子的冤家!” 莫初云这一路心焦如焚。匆匆请御医折返于亭台处,将苏氏父女安置好后,莫初云在一众随身侍从的担忧询问中回了寝殿。莫初云将众人一并遣退,待最后一名近侍掩上房门退下时。莫初云强撑的精神终于松懈,双眼终是一昏。 在迷蒙 之中,莫初云的思绪不由纷乱,脑海中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却全然是那个自相逢便殊为不喜的身影。那淡然地模样,倔强地性子,不卑不亢陈情地神色。 那昏迷时才格外乖巧的眉眼。 还有那方才的清浅一笑。 昏睡前最后残存的一缕神思中,莫初云不觉叹道:此生或许便是这样了罢。 “苏尧” 只是大殿之中,无人应答。 莫初云不觉沉沉睡去。却是浑然未觉,方才所唤这一声的情意。 自是随风入竹林,湮没风声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别故人 烟柳长堤,洛城城外。 莫初云自上次一别,已有数日未见那孩子。虽一心记挂,却苦于无暇抽身探望。近来一直忙于政务,实是分身乏术。 莫初云本是年少,但明王自莫初云蹒跚学步时,便亲自教导。除其弟云映外,再无可与之平分秋色者。云映尚年幼,明王亦日益重任莫初云,且莫初云已封景王,即日行典。故而众人暗衬其日后有望将承帝位,由是谒见拜望者晨昏不绝 ,莫初云少不得接见议事,待稍有空暇时欲去看望,也悉数被苏太傅所阻,只道那孩子无碍,命莫初云好生温习课业,方可集力于朝堂。 莫初云心下愧疚,累那孩子受寒。便只得嘱近侍带些吃食前去拜谒,替己传话 日后得空定当亲往探望。 这一日赶巧,恰逢明王召沈尚书一行人议事南下,准其告假修整半 日 ,即日启程。沈公本与莫初云约见,欲商论江南泽州之诸项事宜。然明王所召,盖无敢违。旨意已达尚书台,令发突然,必是要事,不容置喙。沈尚书便于莫初云约定,待到南下归来,再与世子详禀。莫初云一向敬重沈公为人,一路相送,直至城外。此次南下路途遥远,莫初云隐隐担忧沈尚书身体难支 。盖因前日听旁人说起沈尚书身体抱恙,今日见沈公精神矍铄,莫初云想应是无碍,这才稍稍放心。莫初云亦不由暗叹,即使沈公果真染疾,自己又待如何?父王之令已出,纵使自己在旁人眼中贵为世子,封王辖地,前途无量。但 莫初云不由心中苦笑。罢了,何必自伤,只徒增闲人茶余聊资耳。父王岂会听进自己谏言 若是云映,那便是又一番光景了。 莫初云不由自嗟,暗恨自己力微,未尝有为沈公延请之力。莫初云深知力所不及,言语无用。却仍是忍不住开口,隐忧道: “听闻沈公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若仍感不适,我这便去向父王请旨” 沈尚书行礼谢道:“老臣愧受世子挂记,微臣年老矣,但承蒙吾主厚恩,身子骨还算是硬朗。毋言南陲三千里,就算是极北之寒地,只要圣上一言,老臣就算豁出这条性命,万死亦赴矣。” 莫初云忽地胸口一滞。他本非迷信之人,但今 日沈公一席话,隐现悲音,非是吉兆。 未待莫初云思虑复言,沈尚书缓缓道: “世子,就此别过罢。这一路多劳世子卫护,前面便是渡口,微臣便去了。” 莫初云心道,许是这几日忙碌少休,竟是胡乱妄自思衬沈公了。有道是关心则乱。无怪乎莫初云多思,莫初云幼时起便多承沈尚书照拂,一 身所习多自沈公。莫初云以亚父尊称沈公,亲之敬之。故而有此反复忧思。如今见沈公无恙,便道: “沈公一路保重,江南四月,正是好时节。谨祝沈公万事遂顺,事成早归。半年之期转瞬即逝,待到沈公归时,洛城的百年清风醉正是初成之时,初云携一壶在此恭候沈公。” “那老臣在此便先行谢过世子了。届时微臣厚颜,要向世子讨酒喝了。” 沈尚书朗声笑道,言毕行礼告辞。莫初云目送沈公远去,见其步伐沉稳,浑不似前日所闻病重。加之今日所见所闻,确是无恙,终于放下心来。行至静湖畔,一叶小舟泊在岸边,吏部侍郎已在船边静候。见莫初云立于岸堤凝望,急向世子行礼,见世子颔首示意,便迎沈公进了小舟。 因此事非比寻常,故而一切从简,不欲声张。只乘一小舟先行。 吏部侍郎将沈公安置于舟中,待阖上苇帘时,回头望去,却见世子朝小舟方向遥遥行礼敬拜,吏部侍郎不由望向世子,见少年身量单薄,岸堤上人流如织,莫初云深揖恭拜,久久未曾起身。 吏部侍郎心下 震动 ,不由眼眶微湿:素闻世子重情重义,今日一见,果然令见者动容。”却无奈要事傍身,须得急离。看样子世子并不知情,但如今心下已是了然:沈公不言,确是正确。沈尚书真是心细如发,顾及世子周全啊。 若世子知晓 不定会掀起哪般惊涛骇浪。 未待思毕,只听小舟竹蓬内传来一阵急剧的咳嗽声,夹杂倒地之音,吏部侍郎急忙赶到竹蓬内,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大惊失色,竟失仪喊道: “沈公!” 终是小舟已过百里外,离人不知自此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春已深 莫初云送别沈公后,策马返回洛城中。思及那孩子的风寒之症,便直奔苏宅而去。待莫初云立定于苏宅门前,下马欲差人通报,却见门口竟无一人守卫。 莫初云略感惊诧,因洛城自五品以上官员,必有门卫看护门厅,人数以官职高低而定。虽为世子,但莫初云不欲以一己之尊擅自入其门庭,是以为礼也。由是,莫初云仍立于门前相侯。 约过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人影。莫初云诧然,将马交与随侍,自己进府一探究竟。 走进苏宅,方知里面别有一番雅意。青松古柏,绿意葱茏。自是一方自然意趣。与洛城权贵院落之中的名花奇蕊风景大异。 莫初云沿着水榭穿过庭院,见一片绿荫盎然处 ,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苏尧。数日未见这孩子仿佛清减不少,一袭浅碧衣裙,仿佛其人亦融入这湖光水色之中。莫初云正欲上 前言语,却见那孩子眉眼弯弯,笑道: “苏然~到哪里去了?一会儿功夫竟不见了,且待我好生寻觅一番。” 莫初云眼见苏尧双眸所视之处,正是一株合抱的榕树,然而树干后,有个圆乎乎的身影正清晰可见。苏尧左边寻寻,右边看看,十足耐心地与这树后孩子游戏,并不点破这孩子早已暴露在视野之中。 榕树后的孩子像是等不及了,从树后扭扭胖乎乎的身体,探出小脑袋,冲正在假山处寻他的苏尧用力地挥动小手,欢喜地喊道: “阿姐,我在这里!” 苏尧闻声回首,向那孩子展颜微笑,眸光温和,仿若盛满这洛城三江七泽的灵韵与秀润。莫初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上 前,脚下 生根般难移寸步,便只暂且驻足立在原地,暗道且再等一时亦不迟。 那粉雕玉琢的孩童因年幼之故,连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竟一阵风似地朝苏尧跑来,跌跌撞撞扑进苏尧怀中,声音软软糯糯,撒娇道: “阿姐,这回你再来寻我,好不好?这回我会躲到一个好找的地方,让阿姐一下就能找到我。” 苏尧拂去这孩子刚才躲在树后肩上落下的些许碎叶,摸摸少年的头,温然应言: “好,阿姐也正想玩,然儿便去寻一处藏罢。” 孩童很是开心,十足小孩子心性 ,方才说要去继续玩耍,此刻却已黏黏糊糊地赖在苏尧怀里讨糖果吃。苏尧像是见惯了这孩子的这幅撒娇模样,颇为娴熟地从衣袖变戏法似的拿出各式糖果,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瞧着这孩童满心欢喜地吃着,塞得鼓鼓的小脸还不忘向苏尧讨巧卖乖: “阿姐,昨日你教我的诗我已全然记熟了,我背给你听: “兰叶春葳蕤” 稚嫩的童声吟诵中,莫初云思绪不由随着童声飘远,他见这对姐弟很是亲近,苏尧对这弟弟甚是关怀爱护,仿佛之前在竹林不卑不亢的不是她,与之前睿智沉稳c语锋凌厉的她亦判若两人。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童音把莫初云的思绪引回,见此时那孩子牵着苏尧的衣袖,一双明亮的眸子不解的看着苏尧,开口疑惑道: “阿姐,我不大明白,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本心,什么又是美人?” 正待苏尧开口,一个少年快步走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年郎,此刻却面色沉沉,牵过那孩童的手,责备道: “你又来叨扰长姐,长姐生病需要静养,今日方好了些,你便又缠着长姐不休。快随我回书房温习功课,待我告诉了父亲,可是要挨训吗?” 莫初云闻言心下愧疚不已:若不是为自己的猜疑所累,这苏尧也定不会染风寒而卧病。心中竟似微痛。莫初云暗道奇怪,近来只一想到苏尧其人其事,大抵总要好一阵心绪浮沉。 莫初云未尝多虑,一眼望去,见这少年虽年纪不大,但颇有几分持重的气度。听方才所言,似乎亦是苏尧之弟,不过这一身的相貌形容,气度风华,竟仿佛在哪见过,虽颇有苏太傅家的清风疏朗之气,但似乎隐隐有些许肃然之气,端的是一派威严。 但那稚龄孩童却是不怕,依然赖在苏尧怀中,冲那模样生的极俊的少年顽皮笑道: “大哥不在,你也不肯陪我顽闹,唯有阿姐疼我,兄长竟也不许么?” 那少年不由气结,卷起两边衣袖,欲将这个仗着长姐护着便无法无天,恶人先告状的顽童带过来好生管教。 苏尧眉眼俱笑,护着那孩童,宽慰那少年道: “思遥,这便罢了。然儿很乖,并非一昧玩闹。且让他留在这里半刻,我一人也少些烦闷” 苏尧见那少年仍是严厉之 色 ,只好继续开口道: “然儿,你方才不是说要让阿姐考察你背诵功课么?正好让思遥来一起看看,咱们苏家的小公子最近课业如何?” 那少年明白,苏尧还是护着那孩子,转头见那孩子调皮地朝自己一笑,心下不由叹一口气。也罢,这孩子整日顽皮,虽说今日实在缠人得紧,但自己如何不疼这幼弟呢?少年只好无奈回复道: “一切听长姐安排。” 那孩子背了些近来所习篇目,偶尔少年开口询问考察一二,孩童亦对答如流。本来一切进行颇为顺利,可毕竟苏然小孩子心性,在考察完毕后,向少年眨眼到: “兄长,然儿真的是想来陪陪阿姐,我的话你不信,可阿姐所言,你总该听罢?” 少年一时不言。苏然这孩子见兄长不语,知是默许。便欢欢喜喜地拉着阿姐衣角,极为开心: “阿姐,太好了!太好了!” 苏尧见这孩子开心的模样,也不由双眸笑影深深。这孩子忽然想起方才未解的迷惑,不解之事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方肯罢休。不由想再次发问。但这孩子一想方才兄长考察自己功课,很有些神气,自己也想像兄长那样,做一回小先生。便学着平日授业先生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认真问起兄长: “兄长,你学问极好,你可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是何意?” 本来是童言无忌,可真难住了少年。其实若是背全诗,以少年的天资与悟性 ,大概可解□□分之意。可坏就坏在因昨日里苏尧给这幼弟讲解时只说到几句,待讲到最后一句时苏尧风寒复发,一时难支,再加之 陪伴幼弟读了一整日的书,不觉已昏然入眠。这也是少年所阻幼弟与长姐玩闹之因:幼弟委实黏人的紧,屡屡在长姐养病期间打扰,着实不利于长姐休养恢复。故而苏然这孩子只说了尾句。 但此诗意蕴深远,若年龄尚浅,恐难以体会其思其志。少年认真思索,仍不得其解。便准备言己不知。不仅是因为少年自幼时起父兄的言传身教习染,更是遵从苏氏一族训言。对待不明了之事,不随意轻言,亦不佯做通晓之态。 可不知为何,少年心头,总是有个想法,呼之欲出。未待长姐苏尧出言相帮解困,少年不觉开口道: “此句我的确不明。但美人一词,你若不解其意,大可去见长姐,天下之大,长姐之貌,无人出其右者。” 原本苏尧见少年将此诗曲解若此,心知其弟虽有才情,但毕竟年浅,有疑委实情有可原。便欲开口修正其解,恐这一长一幼解其意有误。不料话未出口,却听见两弟中年长的言出此论,年幼的那一厢竟十分赞同的附和兄长之言论: “兄长所言甚为有理,然儿也是如此看法。” 莫初云见那厢苏尧微微摇头,像是被其弟言语所无奈,苏尧不由好笑道: “什么美人美貌,你们应好好用功课业才是。这样曲解文意,可怎么得了?天下形容貌美者甚多,阿姐这般只是最寻常者。思遥,不可随意断言。然儿尚年幼,更不可信口妄言。” 少年不由争辩道: “长姐,我所言确是实情。” 苏尧无可奈何,见其弟如此执着,也不好再言语什么,只得道了句: “思遥,你尚年浅,未见过多少女子,待你以后年岁渐增,你便知晓。现下你常见的不过是我和几位宗族之女,故而以为我便是好的。” “长姐” 莫初云闻言不觉思绪微动。一直以来,他并未觉察苏尧形容如何,但莫初云有所耳闻,若论及世家子弟品貌,王都洛城满朝文武皆道:卿氏儿郎苏家才,左公子弟施族计。朝堂三大世家声威自是一如从前,但苏家才指的便是苏太傅苏征言一家。苏氏能跻身世家之列,所凭即是冠绝天下之才学,洞若观火之智思。莫初云只记得那孩子一双水眸灵动清澈,睫如蝶翼。左丞家的萧婉容颇负容貌之名,他曾见过几次,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似乎还是有些美貌的。莫初云向来自认不喜苏尧,今日前来亦只是之前因己之故,致使她风寒,故而探望。 那厢眉眼弯弯,其幼弟嬉闹于旁,次弟静立于侧,莫初云见那人轻挽浅碧水袖,于潺潺溪流上信手拾一片落叶,置于唇边。 倏尔万籁俱寂,此间只一曲清越悠扬,如临化境。 莫初云闻后,一时竟是惘然如痴:这是一首时令小调,其词温然而述,意境悠长。 君子登高于山,道化无形 美人采薇在乡,無於相扰 乡子卧扑长街,未见相扶 我独飘杳世间,莫知归处 莫初云不觉出声相和,方咏一字,却闻一阵悠扬笛声遥遥而来,似与叶声相合,两厢曲音相随,曲调相和,浑然天成。 莫初云不由纳罕,却听那幼童颇为欢喜地唤道:“阿姐,是涵哥哥来了。” 莫初云见苏尧次弟面容神情未变,仍是方长欣愉之 色 ,似是于那幼弟口中之人甚是熟识。再见苏尧,仍继续和曲,然而笑靥瞬绽,眉目如画。莫初云不知何故,心下微涩。正暗道不知这‘寒哥哥’是何许人物,竟让这姐弟三人悉数留恋若此。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远远见一少年公子自烟雨画桥缓缓而来,待莫初云看到那人面容时,不由大惊: 竟然是他! 那厢锦衣公子信步而来,手持一只玉笛,向苏尧行礼,自是少年风流,俊美无俦。望向苏尧展颜一笑,饶是苏尧诸弟多见其人,亦多年之后,仍依稀记得那年暮春时节公子形容。那公子行礼抬首,眉眼俱弯 : “尧儿,近来可好?” 莫初云不忍再看,转身便走。 果真是他。 摄政王卿慎之之子,卿涵。若苏太傅一族与之相亲,那自己岂非只是一个笑柄,谈何匡扶社稷,治世救民?苏太傅,苏尧。顷刻之间全然不是从前模样。 苏尧。 当真看不透 。 当真不喜。 一叶遂知秋,一叶亦障目。两厢欢喜忧愁,不过各赴其程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谈笑间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莫初云凝神端坐,书房内苏太傅正在讲学。苏太傅授课已有数月,自受任拜师以来,晨昏授课未尝暂歇。师徒二人纵谈古今,分析天下之势,好不畅快。不觉已是初秋之时。 这些日子以来,莫初云渐渐了解苏太傅为人,最初赞叹其博学,日愈久愈感佩其风骨,令人敬重非常。苏太傅悉心教导,真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其平生所学尽数授于莫初云。而后者亦不负所望,勤勉刻苦,仅半年之期,愈加沉稳,韬略纵横,帝王之象渐显,已全然似换了个人来。 莫初云深感太傅之恩,早将其视作可托付信赖之人。然莫初云心中,仍有一事未曾释然。自之前在苏府阴差阳错的见到摄政王之子卿涵后,此事频频显于莫初云脑海中,挥之不去。 莫初云心下自有计较,并未开口问于苏太傅。卿氏一族重权在握,父王常忧心于朝前三公,常心力交瘁。如今苏太傅之儿女与摄政王之子多有亲近,若两势相扶相长,待日后成不可控之势,必为祸矣。 然莫初云不欲以不臣之心妄自猜度苏太傅,但总是要防微杜渐,及早筹谋之。莫初云心中不免感伤,为何天下之大,自己虽贵为世子,却总觉孑然一身,寥寥无可信之人。大抵生于帝王之家,总要明了于世情冷暖,往往身不由己。 虽深知人至察则无朋,然身为日后一国之储君,若无明智,怎能勤政爱民,明察秋毫只叹,为何如苏太傅这般的为人,都跻身陷落于朝野之争。莫初云心下常闷痛不已,一面是苏太傅的悉心教导之情,一面又是暗潮涌动的诡谲风云。莫初云明知自己该如何处理,但面对太傅的厚德深恩,莫初云总是不愿去相信太傅会如此行事,更不忍对太傅存猜忌之心,行制衡之举。故而常常惘然,一时竟神游天外。 “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世子?此句作何解?” 莫初云蓦然回神,见苏太傅正手里捧着书卷,一脸严肃的望着他。莫初云因方才忧虑,未闻其语,又不便直言。只好歉然道: “弟子鲁钝,不知其意。还请太傅详解之。” 苏太傅不由叹道: “解与不解,又当如何?世子终日忧思,心中之忧惑,还需自悟,旁人却是不行。” 莫初云心下大惊,一瞬间竟以为太傅知晓自己所困之事。稍稍平复之后,莫初云应声道: “弟子受教了。” 苏太傅点点头,见莫初云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开口言道: “今日课业已毕,老臣告退。” 莫初云恭敬行礼。苏太傅离开后,莫初云一人静静立于屋内,默然不语。却忽然听到窗外有轻轻地叩击声,三下之后,没了动静。莫初云不由回神,听到这声音,不由浅笑,无奈道: “云窈,苏太傅已授课毕,并不在此处,你出来罢。” 声音方落,便听到匆匆的足音,门被嚯地一声展开,见一个着锦衣的孩童,俊俏的脸庞上却是一脸愤愤之色,见了莫初云后,小脸便一下子皱成一团,泫然欲泣: “兄长,云窈今天让人欺负去了,兄长一定要帮帮云窈。” 莫初云这一路无奈不已。云窈这孩子,从小喜欢跟着他,很是亲近。云窈心思纯真,只是行事颇有些任性。 云窈是淑妃之幼女,父王钟情淑妃,淑妃一双儿女,长子云映,幼女云窈,皆颇受父王疼爱。淑妃可称其封号,甚温厚淑良,教导一双儿女亦是如此。只叹淑妃在云窈云映年岁尚浅之时便撒手人寰,父王怜兄妹孤苦,愈是多加照拂。云映性情讨巧,却似有些悠游自在的品貌。而这小公主却颇有些刁蛮,众人畏惧,恐波及自身,故而鲜有与之相近者。 而莫初云知其心性,心道,这小祖宗不叨扰旁人便罢了,何时竟有令她拿将不下的人?不由纳罕,这是怎样的人儿,竟将自己的一贯胆大妄为的幼妹气得掉泪,莫初云不免心疼,听这孩子半委屈半气恼地哭诉,一路反反复复提到,说是一个年纪比她还小几分的女孩子,就是她和自己作对。具体不肯详述。 莫初云心下了然,多半是自家这位小公主欺压人家不成,反吃了些苦头。平日里多是这般光景,常见于宫中,有时亦有王公贵戚的子弟,多是莫初云帮这刁蛮幼妹善后。莫初云常常无奈,对其百般谆谆教导,后者也这是吐舌溜之大吉。今日情形却全然反了,不由让莫初云诧异。 听幼妹说起那女孩,极是忿然,在听到后来这孩子有些忸怩地说道“有个和她同行的俊俏哥哥却是好的”时,莫初云不由笑出了声: 这孩子才多大,便留意什么俊俏哥哥了,长大还得了?便逗她: “云窈,宫里与你同龄的兄弟姐妹寥寥,待兄长今日替你出气后,便向父王请旨,以后便让那俊俏哥哥陪你玩耍可好?但只一条,你可不许向往常对待旁人一样欺负人家。这毛病要改。” 这本是玩笑之语,却见云窈欢喜不已,抹掉眼泪笑了,一脸认真道: “兄长放心,我自然待他与旁人不同。” 莫初云不由心头微动,见幼妹小小年纪忽而认真的模样,忽而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似真似幻,一场相逢。 似梦似醒,惊鸿一影。 那孩子也是这般认真,全然是一身傲骨。 再到那天画桥河畔见,恍然以为画中人。 莫初云忽地想起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只小刺猬,小小的一团,听到风吹草动便竖起尖尖的刺,一副锐不可当的小模样。众人都道这不易养,莫初云却毫不在意,只是笑笑。这小生灵渐渐和他亲近起来。唯有他见过,这披坚执锐的小刺猬,收起全身的刺,露出软软的小肚子,窝在他身旁懒懒的晒太阳的样子。 那孩子,像极了这小刺猬。只是,她温情备至的关怀,是留给家中幼弟的。眉眼如画的笑靥,是留给青梅竹马的。 那自己,又是什么呢。 是声色俱厉,是针锋相对,是读心论智。 也罢。 总好过浮光掠影,雁过无痕。 一路行来,行至沐云阁,长廊外便是凌烟台,此处是接见群臣c宴饮庆祝之地。 “兄长,到了,就在这里。” 云窈低声道。 莫初云见四下竟有不少王孙贵戚子弟,恍然明了:现下已是时近中秋,明晚父王将设宴,金殿之上召集群臣共贺。而宫内晚宴则是三公贵戚方大员方才得入。 今日这些少年孩童,多是随其父应召入宫,臣公贵戚盖往弘德殿议事,女眷等皆按例拜见王妃,一众温询叙言。唯有这些少年孩童留于此处,往年皆是如此。 一则是本朝旧历,凡官拜三品上者,所逢宴请,皆需携家眷入宫觐见,以示其忠,亦表其敬。 二则携家中子弟而来,或可续世家之谊,或可结秦晋之好。与稳固其根基大有裨益。 三则明王垂爱,世子选妃,公主择婿。此三件大事虽有明王与王妃所定,然历朝多有此间蒙恩,得入王室显赫一族,已故的淑妃便是其中之一。其尊荣盛宠,众人皆有目共睹。再则若遇明王青眼有加,则封官进爵,其日后前途不可量也。 故而今日一宴,明是共贺佳节,实是暗流涌动,各怀心思。因而此间王候公子c世家小姐留于此处,皆是锦衣玉带,霓裳罗衫。极尽引人注目之心思。 莫初云因近来诸事繁忙,未有空暇思及此处。今日一想,不由暗暗无奈:不知幼妹今日与哪家的子弟有了争端,这众目睽睽之下,实是不便让众人亲眼目睹云窈的任性妄为,这一来坐实了小公主刁蛮的传闻,对云窈大为不好。为今之计,还是先抚平今日之事,待回去后再好生教导云窈也不迟。 正在莫初云心下暗暗计较之时,只见幼妹左顾右盼向人群中寻找惹怒自己的小冤家。莫初云不由浅笑,颇为无奈地叹气。而在一片匆忙拜见请安的身影中,不知怎么,莫初云只一眼,便在一众娇颜盛装中,看见了萦绕心间多时的那个身影。 平日多见她一袭素衣,如出世间。今日一面,望其穿云携月而立,更见其仿若流光皎月。恍惚间,天地间只独见她一人,恬淡静立,远眺湖对岸云雾缭绕的群山,并未似他人一般汲汲而来争先恐后的拜见。 莫初云始终看不透她眼底的心思,既无男子之富贵功名渴望,亦无女子之仰慕含羞之眼波。只是恬淡自若。仿佛这人间烟火,她只是适逢其时其景,过往一遭,不沾分毫。 莫初云并不喜这般淡漠性情,但是每每见其人,总是不由分神于她。 也罢,多承苏太傅授业恩情,这孩子年纪较云窈还小上几岁,便是作云窈般看护些,也不未过。 待理清心头思绪,莫初云这才出声唤她,尚未启言,却见其身侧有一极俊俏的少年自长廊进了沐云阁,一手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另一只手执了一簇丹桂,挽了苏尧的衣袖,递于其掌中,挑眉笑道: “借花献佛。” 又是卿涵。 莫初云每见卿涵,心中总是莫名一阵不忿,但莫初云笃定了苏尧的性子,想必是淡淡拒了,不置一顾。 却不料苏尧浅笑嫣然,竟也不推辞,堪堪受了这一簇。也学着那卿涵的模样,挑眉,一双水眸流光溢彩: “即是卿家长公子所赠,那苏尧便收下了。” 莫初云不由惊愕,眼见着苏尧笑靥如画,竟全然不似往日面对自己时的光景。莫初云心下似有重石压制,不由握紧了拳。 苏尧竟会不知,赠丹桂是何意? 洛城上下 妇孺皆知,折之丹桂,诉之情思。一身才气纵横如苏尧,竟会不知? 纵是两人自小的熟捻亲近,也断断不应贸然而受。 还是说 还是说,苏尧自是明了。再或者,两家早已许其姻缘,待年长时即修两家之好。 这边莫初云思绪不绝,那厢却全然是一副温情画面。苏尧将那孩子从少年怀中接过,抱起喂他糕点,一边嗔道: “然儿,你如今也长了年岁,不许再缠着让哥哥抱你。” 那孩子却是古灵精怪,对着苏尧撒娇卖乖,嘴里涂了蜜似的,道: “然儿是心疼姐姐抱我久累,方才让涵哥哥带我闲行。” “涵哥哥勿怪,只因然儿一直当涵哥哥如自家兄长一般,故而逾矩了。” “ 然儿知过,姐姐且责罚我罢。” 卿涵一派自若地摇扇,勾了唇角。 苏尧无奈,见自家幼弟这般口无遮拦,正待开口教导这顽童,却听到那人轻轻开口,声虽不高,却清晰可闻。听得苏尧与不远处莫初云俱是一惊: 那翩翩浊世佳公子只说了八个字: “何以怪之,我心亦然。” 正待两人回神之时,云窈的喊声传来,引了众人目光。 莫初云一字一顿道: “云窈,你方才,说了什么?” 却见自家幼妹直指不远处的苏尧,高声道: “兄长,今日欺侮我,坏我王室颜面的,就是她。” 人生何处不相逢。百转千回,却未料是今日之机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波澜兴 自古洛城多名士,封侯举杯凌烟台。 本应一派繁华吉瑞的凌烟台,此时全然一片肃杀之气。 无人胆敢上前相扰,皆垂首立于两侧,承主上雷霆之怒。 久闻公主骄纵任性,今日得见,惶恐非常。唯恐殃及池鱼,行礼诺诺不敢应声。只是心下蹊跷,这城门失火,所为何事?有人交头接耳道这女童瞧着眉眼像是苏尧。众人不由纳罕,这平日素闻淡泊的苏太傅长女,怎么今日竟牵扯到了她?虽敬重太傅风骨为人,只是眼下大半都是公卿子弟世家小姐,不便出面,况事情棘手,纵知公主任性c长女无辜,也不好做这包青天,只能静观其变,暗叹苏氏子弟自求多福。 公主见众人皆默默退立一旁,更是气焰迫人: “你!见本公主在此,你竟不行礼么?” 那厢苏然见此情形,缓步走向莫初云与云窈,一一行了礼。礼毕便垂首静待,一派波澜不惊。 公主一向骄纵惯了,别人见她往往若非诚惶诚恐,便是逢迎顺承。今日见这人尚比她年幼几分,竟如此平静。加之方才两人纠葛,更令己心不悦。公主转身向莫初云道: “王兄,方才我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王室尊严不容此等鄙陋之人污蔑,王兄定要为我做主。” 莫初云知此事需尽快解决,周围尽数是贵戚王候子弟,若处置不当,不仅被看了笑话去,更不利于日后朝局,令诸候臣公以为王室无能。于是向云窈沉声道: “云窈,此事非同儿戏。你且说发生何事,方好定夺。” 那厢公主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这云窈公主本是伶牙俐齿,古灵精怪。只是原本以为今日不过小事一桩,莫初云定会出面帮她撑腰,况今日本是自己寻衅,忽地一问,一时竟未想好措辞。期期艾艾,不知所云。 莫初云与众人心下了然,见公主这副模样,听这番犹疑言辞。皆明了这多半又是公主任性之举。未莫初云待开口,便听见面前静立半响的苏然抬首,平静开口道: “世子,既然公主无事,那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那厢公主却急了,自己半点便宜未讨到,还没看见这人痛苦流涕求饶,断不肯就此作罢。见莫初云点头放行,苏然起身欲去,公主一时情急,从腰间抽出长鞭 ,照着苏然脑后挥去: “不许走!” 众人皆被这突然之举震惊,一下未有动作。莫初云反应过来去拦,已是不及。只听这一 鞭挥来,所带风声呼啸。眼见着要落在单薄柔弱的苏然身上,众人下意识闭上了眼,不忍见这一幕。半晌,却未听到哀喊,不由睁开双眼,一探究竟。原来那苏尧竟堪堪躲过了这一 鞭 。众人不由叹这苏太傅之女好运气,若挨了这一下,想必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地的。 这小公主自幼 性子野,好使长鞭 。明王疼爱幼女,为其延请师傅教习,还命人打造这一副伏虎鞭赠予幼女。云窈之所以横行而无顾及,与此关系甚密。这 鞭霸道非常,行家里手一试便知。故而无人敢违其骄纵。曾挨过此鞭者,大多竟卧床数日 ,何况如此一柔弱女童。众人怜其今日遇此祸事,幸亏赶巧避过。 只是众人不由心忧:躲的了一次,可公主岂会善罢甘休?这后续二三只怕更是急进摄人。 果不其然,公主见一次没中,竟被那人堪堪避过,不由气极,咬牙切齿道: “我看你躲的了几时?” 伏虎鞭如落雨般袭向苏尧,鞭鞭凌厉,竟是下了狠手。 众人心惊不已,莫初云急忙出手制止,却见云窈似失了平日准头一般,狠厉数鞭竟无一次伤到苏尧。 准确来说,伏虎鞭从未近苏尧身侧。将落之时,苏尧便轻巧避开,步伐颇有章法,神色仍是一派淡然。 众人震惊不已,这公主看似占了上风,出尽风头。实则是这弱不禁风的苏太傅之女隐忍躲避,百般退让。这女童看似文弱,如今这般行动全然让一众人等大吃一惊,见其神态淡然从容。明明该是劣势的一方,手无寸铁,却一派云淡风轻,游刃有余;而分明满是胜算的公主,此刻却一筹莫展,大汗淋漓。 云窈不由气结:自己这伏虎鞭使的虽不似师傅一般出神入化,但也是小有所成。想来自幼师承名门,所习鞭法更是轻则伤及皮肉,重则入骨三分。不料今 日已出凶招,竟还是被这小妮子一一躲过。瞧见那丫头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云窈怒火又涨三分。 云窈急于取胜,章法全乱。忽然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从沐云阁跑出,急切地向苏尧喊道: “阿姐,你可有受伤?” 云窈的眼中染上狠厉之色: 来的正好。 打不中大的,先拿小的开刀。 一道凌厉鞭风扫过,众人皆大惊失色 ——公主这一鞭,竟直直向着这方才出现的孩童狠狠挥去! 众人眼见即将酿成惨剧,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莫初云见幼妹如此不知分寸,出手急拦,然而所隔甚远,拦之不及。莫初云心下不安,只见千钧一发之际,那孩子被救下,鞭子终是未落在其身上。众人却皆屏气震惊。 ——这鞭子竟生生落在了苏尧身上。 原来莫初云相救不及,苏尧本欲拦下,但那鞭来势汹汹,情急之下,苏尧以身相护,将幼弟挡在身后,受下了这一记重鞭 。 这一 鞭下手极重,伏虎鞭以霸道闻名,鞭着倒刺。苏尧的右肩登时蜿蜒而下一道狰狞的殷红血 迹,素衣染上血色,越显得触目惊心。 公主见终于得手,喜不自胜,骄纵张狂道: “躲啊,你怎么不躲了?看你躲得了几时?吃我一 鞭 !” 又是一 鞭 ,招式诡谲,竟是斜向着苏尧怀中幼弟挥去,众人不忍再目睹这惨象,有几位世家小姐已然晕去,由下人扶着暂歇去了。几位公卿子弟不忍,正待上前劝阻,却见这鞭子被生生止在了半空中。 苏尧抬起右手,竟握住了这狠厉一 鞭。鞭上 倒刺深入掌心皮肉,苏尧右手鲜血淋漓,血珠一滴滴落于一身素衣之上,令人心惊。苏尧恍若未觉,将右手攥地更紧,用力一扯,竟把怔在原地的云窈拽地踉跄几步,险些摔倒。那伏虎鞭已然脱离手心,那公主竟也恍然未觉。苏尧扫了一眼手中的鞭 ,笑了声,道: “伏虎鞭 ,是么?” 莫初云心道不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尧。或纵横高论,或淡然出尘,或温言笑颜。却从不是今日这般,一双眸子,两点寒星。竟似染了肃杀之气。 公主云窈心下大乱。这双眼睛,方才一直流光四溢,灵动超然。此刻如千年寒潭,万古深渊。一眼望去,竟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不寒而栗。 苏尧护下的那个孩子此时红着双眼,拉着苏尧的衣袖: “阿姐,你的手要不要紧?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出来的。可我放心不下,你让涵哥哥看护我,可谁来看护你呢?只怪我没用,不能替阿姐出气。”那孩子粉雕玉琢,眉眼与苏尧三分相似。此刻一面心疼阿姐,一面对云窈怒目而向。不发一言,却让众人心绪蓦地一滞:这孩子虽稚气未退,可这般凌厉之气,竟是避无可避,使人心惊。 苏尧身侧有人立定,扶起苏尧,动作轻柔,生怕牵动其伤口。众人见是个翩翩公子,又见公主此刻面上竟染了喜悦之 色 ,有所明了,想必此事能有所转圜。却不料那公子冷冷开口: “殿下好大的脾气,苏尧何曾招惹与你,今日一直苦苦相逼,连五岁稚子皆不放过。苏氏一族与公主何怨何仇,竟要下此毒手。苏太傅一直费心教导世子,未料今日世子不待查明实情,便纵容幼妹大闹凌烟台。用兵家利器逞凶打伤这手无寸铁年幼姐弟,王室脸面竟是很光彩么?不知若苏太傅听闻今日之事,可会寒心。若皇上知晓此事,可会正判。世子所为有失公允,偏亲废公。公主恃宠而骄,未免欺人太甚。今日便是苏氏既往不咎,我卿涵也断不会就此作罢。” 此刻凌烟台四下寂静一片,无人敢出声。 今日这事,是闹大了。 虽说明王甚为疼爱公主,骄纵非常。可今日之事,公主纠缠在先,出手重伤在后。苏太傅之女屡屡避让,为护其弟身负鞭伤,在加之公主从前种种劣迹,今日支吾之言。不由令人猜测,是其骄纵扰人。再听那少年所言,句句直中要害,鞭辟入里。众人只是见这少年容貌俊美,品貌不俗,便猜想是个世家子弟。万万没料到,原来这便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之子卿涵。诚如方才卿涵所言,公主今日无礼之举,便是明王再爱女心切,也必是得交代个说法。况且今日牵扯甚多,苏太傅名满天下,摄政王权倾朝野,今日之事,进退维谷,公主如今怕是骑虎难下了。 公主原本见卿涵出来时,心下全然一片欢喜。待要上前与卿涵搭话时,却听闻了如斯言语,不由心下凉了大半,同时心惊不已。她并不知这两人身份几何,甚至不知晓其名。只知道这个比她年浅的女童,与她名字是有几分相近的。 今日之事,原是她在折柳苑玩闹,忽闻有人唤“窈儿”,似真似幻,不大真切。记事以来,除了故去的娘亲这般唤自己,再未有人如此唤过。无论是疼爱自己的父王母同胞的兄长c还是初云王兄,只唤云窈,皆如出一辙。公主循声望去,却见一少年在这瑟瑟深秋中勾唇浅笑,恍如春风。一声“窈儿”,云窈痴痴便抬脚欲往,却见一女童眉眼弯弯应声而来,两人温言说笑。云窈方知方才一眼沧海,只是命运捉弄,近音异遇,不过是自作多情。 可公主岂是默默离去之辈,自折柳苑一路纠缠直沐云阁,见两人毫不睬她,便一气之下去找王兄帮忙。公主并不知苏然聪敏,早知其是公主,故而处处避开,不欲招惹事端。卿涵并不担心公主寻衅,只是觉得这公主烦的紧,竟是不分缘由,胡搅蛮缠。于是早早携了苏尧遁去。可世间之事,并非一昧退让便可息事宁人。公主掘地三尺也要寻其所在,真不知福耶祸耶。 莫初云心下震惊,方才苏尧幼弟跑出沐云阁,进了凌烟台后,所遭遇情形非常,自己未能拦下懊悔万分。却不曾忽略随之跟来的卿涵亦是如此神色。此时卿涵一席话,摆明了是要替苏尧做主,讨一个说法。 自己又何尝不想如此?可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日后为万民生计,今日便少不得要多方顾及,万不能随心所欲,意气用事。 莫初云定了心神,开口道,: “今日之事定是误会。云窈年纪小莽撞了些,只是想与苏家小姐切磋一下,下手可能略重了些,没什么章法,只望二位多体谅些。” 这番话说得点滴不漏,圆滑的很。众人皆明了世子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莫初云心道虽然这样做很是愧对苏尧,让她多受冤屈鞭伤,可为今之计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既不与太傅嫌隙,亦不与摄政王纠纷。可保幼妹,可不惊动父王。智绝如苏尧,必是能懂他的弦外之音的,亦知如何才是对大局最为有益的。正待莫初云以为苏尧会应了这说辞,息事宁人,以保太平。却不料想那方苏尧缓缓开了口: “世子所言甚是。此事不过是小殿下与我比试,与卿氏自是无关。小殿下想必是多日练功,想找人切磋一下。既是殿下盛情难却,那臣女自当竭心尽力。得罪之处,望殿下海涵。” 莫初云听得明白,心思通透。不由握紧双拳: 苏尧今日处处忍让,不欲引起事端。但这一切,在云窈向自己幼弟打去那一鞭时便土崩瓦解了。一向淡泊的苏尧此刻怒极反笑,更是显得平静异常。只是一双星眸寒光流转,寒气 逼 人。 莫初云心下一沉。此刻的苏尧,已是盛怒非常。今日这劫,怕是避无可避了。而即便是这个时候了,苏尧还一心把卿氏保出去,不愿牵涉到卿涵。苏尧对这卿涵,当真是考虑周全。只是今日,怕是有一场烽烟将起了。 “尧儿!”那面卿涵果然急了,双眉紧锁。 “涵哥哥,无碍。你且照看好然儿。” 苏尧双眸弯弯,温言道。又关怀了幼弟几句,便一步步走近云窈,淡然道: “小殿下,得罪了。” 苏尧言罢一步步向公主走去,一身素衣,染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公主惶恐至极,连连倒退,强作镇定喝道:“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那年纪尚浅的柔弱苏然,冷冷勾出一抹笑意。此刻扬起那鞭 ,左右手各执一端,恍然未觉那锋利倒刺,深扎手掌血肉。苏尧双手染血,狠力一拽。 众人目瞪口呆,怔在原地。 那一柄名家所制c刚劲霸道的伏虎鞭 ,竟被生生扯成两半。 苏尧眸光寒光如星,冰封三千里。 “苏尧不才,要请公主赐教了。” 但见波澜兴,谁知几时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锋芒出 天色渐晚,宫中四下张灯结彩,一团喜气。凌烟台此刻却是剑拔弩张,屏气以待。 云窈未曾料到盛名之下的伏虎鞭 ,有朝一日竟被这样一个小丫头所毁。惊恐万分,再看向那面色过于平静的苏尧,嚣张气焰已是去了大半,音色不免有些颤抖,仍是绷足了面子,道: “你,你可知这伏虎鞭是父王赠予我!将明王所亲赐信物损毁,你可知罪!” 苏尧如若未闻,走到云窈面前三步距离,缓缓道: “臣女知罪。” 公主云窈面上浮现骄纵喜色,却听那苏尧继续平静道: “臣女今日奉召入宫,偶遇殿下,却不知何故殿下一路百般相扰,随行家仆皆可佐证。如今这大殿之上,今日世子与殿下怒气冲冲而来,殿下更是不由分说一顿鞭法,臣女寡闻,不知原来宫中佳节召宴,竟是这般规矩。区区臣女苏尧一人并不妨事,但这凌烟台诸位王公贵戚,功勋臣公子弟,可是要一一如此招待一番?若非如此。民女敢问世子与殿下一言,纵鄙贱如民女者,在吾万民称颂,明王厚德的洛城天子脚下,竟是要无故受这无妄之灾,承这灭门之罪么!” 云窈这才知道,今天自己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现下四周已是议论纷纷。在场诸位本就大多对今日公主的举动颇有微词,如今苏尧一席话后,更触动众人内心顾忌,一时之间已是人人自危,心思各异。莫初云眼看情势紧张,若任由发展下去,只怕今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为今之计,只得先顺苏尧之意,否则若再由云窈这般莽撞胡闹,必是难平众怒。自己更无颜面见太傅。莫初云上前一步,出言道: “苏家小姐言重了。云窈今日所做颇有不妥之处,本王代她先行请过。明日必登门请责。只是佳节将至,今日难得诸位齐聚一堂,小王略备糕点菜品,且请列位随我移步,于沐云阁偏殿落座,不时父王会亲自前来,携各位前去与诸位臣公入席,共赏月明。” 这一席话令众人心安,果然世子明事理,识大体。做事颇有章法,处事不惊。众人纷纷拜退,一队宫婢依序进入凌烟台,为其指引带路。正当一行人陆续相携离去时,苏尧却静立不动,抬首望向公主。 苏尧本是极宁静淡薄之人,并不着意一己之荣辱委屈。莫初云言已至此,若是往常,苏尧必是顾念大局,隐忍不发。可今日不同往昔,苏尧并未有分毫离去之念。 今日之抵力相抗,皆因公主竟对稚龄幼弟起了杀意。 旁人只见那鞭向幼童挥去,和方才袭击苏尧之 鞭法别无二致。粗略习武之人亦看不出有何差别。而苏尧却是了然之极,故而震怒之极: 这一 鞭是向幼弟后首所袭,这如钢之 鞭威力摄人。且不论幼弟稚弱年浅,受之不住,就是朝着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军脑后挥上 一记,铁骨铮铮的硬汉也是要顷刻命丧黄泉。非是苏尧言语骇人,实是那伏虎鞭霸道非常,绝非浪得虚名。 此鞭由洛城历出兵家名器的止武阁所制,玄铁冶炼,耗时七七四十九 日方锻造出这一名品。洛城百姓暗叹其明珠暗投,云窈公主竟用它骄纵逞凶,嫌这钢鞭徒有其表,不能一招制敌于绝境。便命止武阁回炉重造,制出件威力巨大的称手兵器来。 止武阁所制兵器乃天下第一,并非仅因其技艺超群。而是世代秉承德化为上,兵戈为下之信义,故而其名曰“止武”。所出兵器皆是上品,兵器虽是器物,却可显铸者之品。止武阁世代奉行祖训,制戈是为止戈,为天下太平再无干戈。从不出诡谲邪异之兵器。今日接到公主之令,实难相从。由是止武阁三易其主,直至避无可避,急令逼迫。方才出了这 鞭 ,而制这 鞭之阁老待其制出后,哀叹三日,竟是自此封炉,再不出山。 而公主仍不满意。公主所拜之师乃是玄武宗下第一人,其人武学造诣颇深,然诡谲阴郁,招数狠厉,见公主为兵器所扰,便请命研制,数日后公主再拿到的,便是如今这把伏虎鞭了。此鞭刚硬之至,倒挂铁钩。凡所 受击者,先承钢鞭加身之痛,后受使鞭者之功,最难躲过的,便是其倒挂纯铁之钩。伤及皮肉事小,筋骨重创方是要 害之处。 苏尧替幼弟挡那一 鞭 ,背部因外衣所覆盖,故而似与普通鞭伤并无二致,实则早已血肉模糊,伤及筋骨。幼弟苏然乃一稚龄幼童,走路都不甚稳当,自小由苏尧照看关怀,卿涵笑称然儿是苏尧抱着长大的。若这一记果真击中幼弟后首,必是命丧此处。故而苏尧盛怒,欲出手 一战,再无顾及忍耐。 莫初云见苏尧立在原地,心知此事难解,正欲温言相劝,不料云窈按捺不住,张口道: “我王兄已如此说了,便是给了你天大的颜面。你也该识趣些,莫要再出现于本公主面前。” 莫初云心道不好,果然那厢苏尧冷冷挑眉: “苏尧从来不是识趣之人,恐不能遂公主之愿了。方才既然公主不吝赐教,苏尧不才,便要讨教一番了。” 未待云窈看清,便见苏尧身影一移,竟是到了自己身后,云窈惊恐不已:好快的身法!云窈勉力回掌相抗,然而无济于事,掌风相对,只觉苏尧这一击如有万钧,掌下所及右肩传来一阵剧痛。云窈大惊:这苏尧比自己尚小几岁的,一副弱柳扶风之态,怎么竟有如此功力,让自幼师从玄武阁的自己形容狼狈至此? 莫初云担心局势不可收拾。方才离去的众人去而复返,云集凌烟台周围,莫初云担心云窈受伤,亦隐隐记挂负伤的苏尧。当即出手制止,却听到苏尧空灵的声音飘出: “世子,既然方才袖手而立,此时也还是作壁上观罢。”苏尧轻巧躲过云窈一击,一掌凌空劈下,眸光凛冽: “世子意下如何” 莫初云止了身形,心像被紧紧攥住一般,百感杂陈。 的确,方才她身陷囹圄,自己只是静观其变。 心中所谓顾全大局,不过是权衡利弊。 从未替她仗义执言,护她于身后。 见她一身素衣血迹晕染,应是伤口未作处理,此时又因运功裂开。莫初云停了手,兀自站在一旁,眉宇间平添了几分萧索苍凉。 云窈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叹:自己远不敌苏尧十分之一。这半晌打斗全是苏尧掌控之下,自己一次次攻击全然无法奏效,苏尧掌风狠厉,却每每在将重击之时,偏其所向。云窈不及细思,心下全然被惶恐笼罩: 若不是因公主身份,恐怕 云窈余光扫向卿涵,见他满目担忧地望向这里,眼里那人却不是自己。云窈心下气恼,目光中闪过一抹愤恨之色,右手虚晃,佯作攻击。左手从袖中抛出六支暗镖,快极狠极,直直向苏尧飞掷而去。 众人看的心惊,这半日心绪起伏犹如滔天巨浪。总见险象迭生。卿涵急身上 前相救,却未来得及拦下那阴狠数镖。苏尧应声倒地。 公主知此事必成,因两人近身缠斗,突然一击对方定反应不及。苏尧终归心有顾忌,纵使功力莫测却掌握分寸。护弟心切却并未意气用事,若真伤了公主,苏家满门性命堪忧。而公主有恃无恐,骤然发难,见其倒地,料是中了暗镖,不由骄纵嚣张道: “方才不是很能打么?怎么竟倒下了?苏尧,任你再智绝勇绝,也难逃我这卜星镖之重创。你可勿小看了这镖,一击可避,数击难防。一旦中沾其一镖,便是” 公主正自鸣得意,不料耳畔竟传来清凌之音。 “殿下之镖,受教了。” 倒地的苏尧缓缓起身,一派淡然,右手衣袖一挥,之见方才之镖悉数落地。 刚好六枚,一分不差。 公主大惊,而人群之中已隐隐有叫好声: 好俊的功夫! 苏尧年纪如此之浅,便已有这般造化。竟云淡风轻的地避过公主诡谲偷袭。 想来公主虽嚣张跋扈,却实力非虚。自幼师承玄武宗,每日精进练功,更有明王亲自提点教导。虽是少年,却绝非平常武学之辈。 公主已是颤栗不已,那厢苏尧平静道: “此镖凶狠,镖身所覆之物,甚是难得。苏尧无福消受 。不过既是殿下之所有,理当物归原主。殿下且收好了。” 云窈惊惧不已,听到那厢慢条斯理地说着‘物归原主’四个字时,浑身颤抖,情急之下喊出了声: “你想做什么?这卜星镖淬了奇毒,此毒凶悍非常。沾染者一个时辰内非聋即哑,不日后即双目失明,不出一月全身筋脉尽毁。论你剑法功法再奇绝超然,双臂经络已残,永无气力支撑,双腿主脉皆断,再无行走之时,形同废人。你竟想谋害本公主吗” 苏尧身形微不可察的一滞,旋即展眉一笑: “是与不是,且待公主自己体悟罢。” 说罢袖口一扫,卷起那六枚卜星镖,尽数向云窈飞去。 云窈连声惨叫,因过于惶恐,竟呆滞在原地,忘记了闪躲。莫初云急忙出手相帮,可为时已晚,那镖自莫初云眼前飞逝而过,刚劲之至。莫初云一时之间竟不敢回首望一眼云窈,不忍闻云窈凄厉哀嚎,昔日里幼妹的欢快身影在莫初云思绪中来往 交错,那个骄纵爱笑的云窈,往后世间再无此人。本是豆蔻欢喜之年岁,却徒留一身残败苦痛,受尽人间凄惨辛酸。 莫初云此刻双眸染了血色,失了镇定,怒不可遏地向苏尧喝道: “她还是个孩子,你要她下 半 生怎么办?本王竟是错看了你!不料你如此狠毒!在大殿众人面前,便要对她赶尽杀绝么!” 苏尧淡然一笑,目似琉璃: “我从来便是如此不堪之人。世子早该明白的。” 莫初云怒火滔天,一抬手,竟扼住了苏尧的咽喉。苏尧也不闪躲挣扎,只是一抹笑意自嘴角漾开。莫初云怒极,手 下 力气不由重了三分,咬牙切齿道: “你竟还笑得出来!手上染血竟不曾愧疚分毫么枉本王先前看重于你,你竟是这般歹毒心肠!” 苏尧仍被他钳住喉头,此刻面颊已泛青白之色,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世子英明神武,区区苏尧何劳世子挂记。愿世子日后前程似锦,得尝夙愿,莫忘了竹林间论道时所言,对万民的爱护之心。” 莫初云听得心惊,心下掠过一丝惶恐,不知为何,觉得面前这人仿佛如风似雾,自己从未抓的住,从未看得清。这话竟听着像是诀别,她是认定了自己会下手杀她么?还是为了让他手下留情而故作真情流露的假象,方才一番话,竟似剖心之词,肺腑之语。仿若两人结交已久,情根深重一般。 正待莫初云心下大乱时,只听此刻寂静无声的凌烟台传来轻快童声: “父王不必忧心,有王兄在,云窈定是无碍。父王您瞧,那边不正是云窈?同今早请安时一般模样,毫发无伤。” 莫初云怔在原地。 毫发无伤。 那便是说 莫初云听到众人拜见之声,缓缓回头望去,只见父王携幼弟云映入了凌烟台,一旁站着的,正是云窈。一身锦衣除却因方才缠斗有些许凌乱外,并无破损之 处,身上也并无血迹。那六枚卜星镖赫然钉于凌烟台汉白玉石柱之上,一字排开,并无血痕,果真是完璧归赵。苏尧并未起杀意,这镖丝毫未伤及云窈。 那么自己方才,竟是做了些什么? 莫初云右手不由微微颤抖,不知该以何面目去见眼前的苏尧。 他怔怔地望向苏尧,见其颈间几道深红指印交错纵横,触目惊心。莫初云只觉得那印记仿佛烙在了自己的颈间,喉头哽咽苦涩,说不出一句话来。也烙在了心上,巨石盘亘,无力回天。久久,只呓语般: “你既早知,为何方才不告知于我” 见苏尧不语,起身欲去,莫初云伸手去拦,却被卿涵挡在身前。 卿涵一改往日悠然淡雅之态,冷冷开口道: “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放尧儿一条活路。世子这般抬爱,尧儿受之不起。” 莫初云心下刺痛,见苏尧于自己擦肩而过,准备去拜见明王。莫初云心下恍然浮起一念:只觉若今日不语,日后怕是再无机缘了。莫初云在苏尧身后沉声唤道,蕴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哀痛: “苏尧!” 那厢苏尧堪堪停下,淡淡开口,一言终了便同卿涵一并离开。 自始自终,未曾回首。 莫初云听得分明,那声音清冷淡然,缓缓道: “世子既不信我,多说无益。” 片刻,莫初云亦起身前去拜见明王。恍惚间想起幼时母妃曾听的戏词,有这样一句: 叹一句,断肠人。一场镜花水月,终了覆水难收。 当时年少不知愁,如今方解其中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桀骜伏 明王亲临,众人皆急忙上前参拜。心下彼此明了:这明王未至时辰便赶来凌烟阁,想必是听闻风声,来解公主之围,替爱女做一番门面,纠察触犯王室之人。众人不由心忧苏尧,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明王一双鹰隼利目,掠过一众俯身拜见之人,直直扫向苏尧: “你便是苏太傅之女?” 莫初云心下讶异,父王并未见过苏尧。众臣虽是位高,然而其家眷除却应召,并无入宫之 机。况苏尧性子淡然,平素不喜 做引人注目之举。父王如何一望便知? 后来转念顿察,父王既知凌烟台之变故,便是有人前去通禀,必是详叙此地之况。虽尽是年龄仿佛之少年,然而皆是锦衣貂裘,霓裳玉带 的富贵衣着。放眼当庭之下,唯有苏尧,一身素衣,未有繁饰。且衣裳染血,触 目惊心。莫初云深知父王疼爱云映与云窈一双兄妹,此番前来,必是要兴师问罪。莫初云声色不动,眸中却染上一抹忧色 。 苏尧上前行礼,缓缓道: “回明王之言,民女确是苏太傅之女。臣女苏尧,拜见明王。” 明王神色冷峻,并不命苏尧起身,转而问询其旁臣公子弟。被点到之人十分欢喜,一心想得明王赏识。明王与一众少年相谈甚欢,实则一直暗中观察苏尧之变化。见那苏尧仍保持俯身行礼之身形,丝毫未动。明王若有所思,锐目雪亮。 见那苏尧行礼,背上血痕触目惊心。明王仿佛刚想起这边仍行礼静候的苏尧,开口道: “本王听闻公主寻衅滋事,甚至打伤于你,可有此事?” 苏尧平静开口道:“明王言重了,不过是公主寻臣女比试一场,负伤难免,并无大碍。” 明王眼中略过一丝讶异: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如此进退有度,颇识大体。明王一派肃穆,微微有了丝笑意: “如此甚好,云窈在宫中同龄相伴者寥寥,以后你便常入宫,随侍公主身侧罢。” 苏尧行礼道:“谢明王旨意,臣女领命。” 明王面上渐渐浮现笑影,缓缓道:“本王近日新得一物,特此赠与你。”击掌喝命左右,将那物呈上。待众人看到所呈何物时,不由大惊: 竟是一匹红鬃烈马! 那马体格健壮,狂躁嘶鸣。铁骑营四名都督合力牵制,方才将它带到前面来。世家小姐皆惶恐不已,吓得连连退避,若不是担心御前失仪,几乎便要喊出声来。贵戚臣公子弟亦不免后退几步。这马非是凡品,然而剽悍非常,难以驾驭。 明王笑容愈加和蔼:“尔兄长在塞外保疆卫土,是吾国赫赫声名之将。久闻苏太傅之女幼时便有咏絮之才,想必兄长英杰,其妹亦然。必不只会些文墨之事。今日适逢佳节之庆,不如便一展骑术,让诸位一睹风采,亦让本王见识一番。” 众人心惊,明王今日已是大怒。原以为方才言笑晏晏是有和缓之意,未料到竟是有此一变。苏尧年纪尚浅,又负鞭伤。方才与公主比试,体力已耗去大半。这马如此狂暴不驯,就连威名在外的铁骑营都督,四位联手,都不能轻易将这马降住,何况这柔弱的苏尧 卿涵上前一步,沉声道:“明王,这马桀骜难驯,苏太傅之女年纪尚浅,恐难驾驭。若有闪失,岂不令明王心忧?反误了赠宝马之美事。不如让臣子献丑一试,以全明王之心意,亦可让诸位一观。” 明王见卿涵出面相劝,笑意更深:“涵儿你有所不知,这马乃是漠北之邦所献,其夜行千里,实是难得。今日赠于太傅之女,故而有此一试。本王念其年幼,点到为止,不做为难。如方才云窈与其比试,正是一个道理。” 莫初云一直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父王顾及卿涵是摄政王之子,故而卖了人情与他,提及方才苏尧与公主缠斗,这便是要苏尧请罪谢过,方可避过今日一劫。聪慧如苏尧,必可解父王之意。 今日父王提前赶来,端的便是替云窈坐镇之意。纵然先前云窈百般不是,可王室颜面不容倾覆,再加之明王宠爱,今日此局面,亦是最好不过。各退一步,这件事便大事化小c小事化了,众人皆当其未发生过,从此入宫与公主相伴,出入随侍,形同世子伴读,旁人求之不得,料苏尧再是淡然超脱,也不免会隐忍求和,化干戈为玉帛,总好过勉强一试,头破血流,落众人之笑柄。 况且之前明王之怒,一席话已是将苏氏一族荣誉声名皆系于苏尧一身,战之若败,不啻于令其兄数十年疆场洒血功绩蒙尘,亦使其父声名受损,于己更是百害而无一利,不仅令众人见笑,更可能性命堪忧。因这马暴烈至极,若发起狂来,后果不堪设想。 屈身谢罪,虽实情不该若此,但可保全王室尊严与苏氏声名。苏尧心智过人,今日不伤云窈可见其有容人之善念,况心怀百姓,必不愿两生嫌隙。故而莫初云心念渐平,见父王有饶恕之意,便悄声示意身旁云映,要他再帮忙说情。非是莫初云袖手旁观,实是宫中之事,难与人言。云映在父王前的一句,实抵的过莫初云恳切数语。幸而云映很是敬重莫初云这位王兄,常是亲近。今日若云映开了口,这事情方是成了。 云映今日并不是平素悠哉模样,一直歪着头颇为认真的打量苏尧,此刻听到王兄叮嘱,向莫初云颔首,应了此事,虚张口型道: “王兄放心,此人我自然要救。” 莫初云知云映相帮,心安良多。然而待云映请命解围时,不知何故,心下竟拂过一丝淡淡的不悦,与与卿涵方才相助之时,感受如出一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素来不喜苏尧,之前出手是为了不让云窈闯下大祸,如今只为主持公正方才暗中相帮。不悦卿涵,盖因怒其父朝中跋扈擅权。至于云映,或是因为见这孩子一心帮苏尧解困,虽有自己属意,可过犹不及。云映今日分明早就打算好了替苏尧请命,一番话入情入理,不仅周围众人暗暗称是,连跋扈骄纵的云窈也噤声不语,甚至认了今日自己之失。莫初云心下一丝了然:淡然如苏尧,却不仅得摄政王之子卿涵处处照拂,就连一向不问朝政c不染世情的云映,如今也颇为顾及相助。 自己究竟在介意什么,莫初云不愿多想。见其无助则忧心,得助却心乱。 或许从来,便不该遇见。也好过常常心绪起伏,一喜一怒尽收于心,不吐不快,却只能一言不发。 便是开口欲言,又该言何?况且,经此一变,自己那样误解于她。纵是自己全然倾诉,那人怕是再也不肯与言c亦不愿听了。 莫初云方止了思绪,听到苏尧开口,声音清凌,一派平静: “多谢殿下与公子好意,苏尧心领。既是明王之愿,臣女自当一试。”言毕将素衣云袖一挽,轻快几步侧身一跃,翻身上马,从怔住的铁骑营都督手中攥过缰绳,展颜一笑: “劳驾把这绳与我便罢。”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众人未待看清,便见那苏尧已是手执缰绳,落于马上。众人还未来得及赞叹,便听见那血红烈马嘶声长鸣,令人肝胆俱惊。那性情颇为暴烈之马奋命挣扎开来,翻滚疾驰,欲把背上苏尧狠狠摔下。 原来这汗血宝马颇有灵性,方才只是假意受制于四名铁骑营都督,实则是在将养体力 ,以待时机。此马生长于塞外漠北之地,茫茫草原辽阔其视野,纵横千里方是其归途。极是桀骜不驯,被漠北之数名精兵悍将合力追捕,耗时日久方才擒住,进贡于中原之地。之所以今日能暂将委 身侯于凌烟台。实是因其暴烈难伏,被断粮断水三日,气力消耗不少,这才方被四名都督制住,勉强压至于凌烟台。方才养精蓄锐,已恢复大半。暴烈不发,只是为迷惑众人,一旦放松警惕,便挣扎奔走,寻隙逃脱。 此马颇晓人意,见苏尧身材瘦小,只是个孩童,未曾将其放在眼底,只留神于四名彪壮大汉。不料苏尧身形奇快,转瞬翻身而上。此马不由怒极,自生来便是独闯世间,未曾有人能居于其上。就连在草原被擒,蒙古大汗也不曾驾驭 ,被数次翻下原野。大汗不怒反笑,爱其不屈之品格。见其性子极野极烈,朗声大笑,称其是草原自由之魂。便在进贡时,将最心爱的汗血宝马挑选了去,以示恭敬。今日不料竟被如此年少之人所驾驭,愤慨至极,由是更加暴烈,一身狂躁皆数显现。 众人慌作一团,世家小姐再顾不得失仪与否,连声惊叫。世家子弟自顾不暇,亦纷纷避让逃窜。明王方才心下一惊:本意只是要震一震这苏尧,削其锐气,立王室之威。不仅替云窈撑腰,更要永久解决此事端,亦给苏太傅一个交待。得进宫随侍之荣,以慰其委屈及重伤。待日后于公主身侧,便能恭顺俯首,不复今日之争端。 不料那孩子竟是如此倔强脾性,分毫不曾退让,枉费了自己一番苦心,更将一己柔弱之躯置于如此险境。明王见出此变故,暗自忧心,这该如何向苏太傅交代,亦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为顾全一己之子嗣,以王室之尊苦苦相逼年岁尚浅的幼女,忘了天下百姓,一如自己之亲,其子亦是子民。明王恍惚间记其幼时所期望之愿景,历历在目: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明王双目紧闭,一丝痛苦萦绕于眉间:自己少年即位,这一生追寻的,便是要天下无战乱,万民可安。 而今日自己所为,却是哪般? 明王将保卫王驾c围在自己身前颤栗的侍卫屏退,走过卫护在前的莫初云与卿涵身旁。莫初云c卿涵俱是一惊: 明王这是要亲自出手相救。 明王急身上前,见那一身素衣的孩子此刻身染鲜血倍于方才。知那是伏虎鞭所创,伤口本应及时处理包扎,此刻未待结痂止血又与烈马缠斗,伏虎鞭霸道非常,伤口重创,鲜 血此刻竟还在不断流出。明王 欲近身制住烈马,未待出手,便听到那孩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在激烈缠斗中仍是一派平静,掷地有声: “谢明王相助之美意,明王为万民之所依,不可身赴险境。明王放心,臣女自有分寸。” 众人皆被这一席话所震:这般险境下还能如斯镇定,竟谢去一干人等解困,又谢绝明王之相助,纵不知结果几何,心知吉凶难测,却不禁叹这少年有如此胆色 。 只见那烈马举踢翻滚,四下相撞。苏尧仍是端坐其背,身上多覆尘土,面上一副镇静,竟与平素神色无异。明王望了半晌,眸中浮现一丝赞赏: “好,本王便在此处,等你降伏而归。” 卿涵未得令,不可妄自相助,只得远远观望,心下焦急。回头一瞬,瞥见莫初云站于身侧,初见其面色平静,细看之下眸中亦是深深忧虑。卿涵心下了然,仍作无知无觉。心下却不由暗衬: 这位世子,有些意思。 明明关切,却偏生端的一副不喜之模样。从苏宅那日便是,卿涵自来时,便早知莫初云于一旁静观,卿涵与尧儿言语时可见其目光寒冷摄人。今日见其又因公主而出手 伤于尧儿,这厢又一副情深之貌。 想必不仅旁人生疑,就连世子自己,亦是不信罢。 卿涵不由慨叹: 这世间,各人自有各人路,旁人却是无可言说。 且罢。 不过自苦c自解c自证c自悟一局, 方知其滋味。 遍识心喜c心忧c心伤c心酸滋味, 终了梦一场。 有道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谁又比谁好上几分? 不过都是甘愿自沉其间,终其一生, 无有出期。 卿涵缓缓收了目光,同众人一般,望向苏尧。 只是眸中担忧,更甚旁人三分: “苏尧,古有温酒斩华雄,今日且为尔续上一杯。尔且自珍重,纵若不敌,亦大可归来。可与之一战,便足以是苏氏一族的好儿郎。” 没想到那苏尧回话,竟是谈笑风生,浑不似进行凶悍博弈,生死较量: “有劳公子。看来诸位已是尽兴,那在下自当速速归来,不再献丑。”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这苏尧,方才与那马凶悍缠斗,胜负难解,险象迭生,竟是为了承旨意,奉命展示一番么? 若方才是为诸位尽兴一观,如此刻果真要结束,如何立时制服如此狂烈桀骜之生灵? 还是说,这已经一再让众人惊异之柔弱苏尧,直至此时,仍未使出全力? 那么先前与公主缠斗,足以见得,其手下留情,非止一二。若苏尧果真如同公主一般狠厉出手,动了杀意,那么公主此刻,便不会安然无恙立于一旁观战了。 云窈公主此刻心里不知作何心思,只是一双手紧紧绞着,目光中似有几分担忧。 此刻凌烟台上情势剧变,苏尧果真依言行动变化,身形轻快,却已是渐渐制住那狂烈生灵之象。不时便占了上风。见那暴躁之马终要臣服,众人不由叫好。卿涵正要放下心来,却觉得情势不对,听见莫初云急声喝道: “不好!” 卿涵急忙上前,却为时已晚。眼见那桀骜之马骤然纵蹄一跃。 竟是要跳下数尺之高的凌烟台! 而苏尧将马缰攥得愈紧,未有松手之意,丝毫未有弃马保全自身之意,连人带马跃下凌烟台。 “尧儿!快松手!” 卿涵急忙飞身上 前,却生生错过那孩子,衣襟与指间堪堪落下。卿涵怔在原地,一时众人看得心惊:从来闲适洒脱的翩翩卿氏长公子,此刻仿佛魂神俱灭,一派寂灭之象。 不待众人平复,又听有人高呼:“世子当心!” 只见莫初云未尝犹疑,翻身而下,竟是循着那烈马与苏尧一道跳下凌烟台。 明王心下已是苍凉一片,在场众人无不胆颤心惊,唯有莫云映尚镇定,指挥铁骑营都督先行前去搭救世子,自己则亲率一众侍卫紧随其后,下去查看。 事发突然,余下侍卫皆慌乱,不知所措。众人一时间竟无有动作,滞在原地,震惊无言。 忽而一声嘹亮马嘶划空而来,众人大惊,忙向凌云台下望去。卿涵急身前去,遥望台下。却见那狂暴桀骜之马此刻已然驯服,背上 赫然坐着一人,那方才躁烈之马此刻正亲昵地蹭那人纤细双手,乖顺的任由那人抚顺长鬃,欢快地抖抖赤红长鬃,扬起前蹄,向天长啸。 众人急忙从凌烟台绕行而下,只见马背上 那人一抹素衣,柔弱身影染了血色,望向卿涵,脸上却是一抹灿然笑意: “公子,酒还有么?” 卿涵眼眶微红,伸手将她扶下,指尖竟有些颤抖。见她面色如常,知无大碍。亦笑道:“自是有的。” 明王此时在侍卫跟随下方赶至此处,苏尧行礼,仍是往常一般情形,平静道: “臣女苏尧,幸不辱命。” 明王方才晚至,皆因云映携莫初云返回凌烟台复命。当时莫初云纵身一跃,并无顾及良多。却见苏尧收缰勒马,在地上滚了几遭,见莫初云相随而下,苏尧纵马飞身相助,那马果是汗血良驹,极具飞跃禀赋,堪堪接住了莫初云。由是莫初云只是在落地时有些擦伤,其余并无大恙。 明王眼含赞许,朗声道: “好,好一个苏太傅之女!洛城有此少年,我齐国何愁不兴!” 那马已是驯服,方才飞身而跃,便是要拼一条出路,却未见苏尧这般胆色 ,至此刻性命攸关之际,仍不曾松缰顾命。良驹通人性,今 日这番已服苏尧,自此既已认主,便是忠心不二。此刻在原地围着苏尧撒欢,尽是一派亲近熟捻之态。 明王见此情形,朗声笑道:“既然这马认了主,你便好生将养罢。宴席时辰将至,此马先由都督暂管。尔等且随我前往正殿,诸位臣公已是候着多时了。” 众人见苏尧无事,皆松了口气。领明王口谕,相随前往正殿。 莫初云正要随往,却见苏尧牵了幼弟,卿涵与之相行,一派温情之情景。莫初云默然转身,刚行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开口: “世子行色匆匆,可否劳烦为在下带路一程?” 莫初云转身,见苏尧一袭素衣,神色恬淡,眸光似有一丝笑影。手中牵着的那厢却全然一派天真烂漫,一边努力央求阿姐抱他,一边懵懂眨眼: “阿姐,这宫中去正殿的路我是知晓的,每每设宴皆是阿姐携然儿同来,为何阿姐竟不记得路呢?” 莫初云不由轻笑出声,月光下那厢苏尧一脸无奈,倒也不恼。弯腰对着一脸无辜的幼弟展眉,颇有些好笑道: “那便走罢,烦请苏小公子带路了。” 卿涵上前抱起这孩童,点点他的额角,调笑道: “你呀,这是你家阿姐邀人同行,你怎么这般不解其意?且随涵哥哥来罢,今晚宴席,怕是只有涵哥哥帮你布菜斟饮了。” 苏尧更是无奈,挑眉道:“这话来的蹊跷,竟像我平日多置你于不顾一般。且一道走罢,何曾让你独行?莫要教坏了然儿,以为我要抛下他。你是见识过他掉眼泪的,苏小公子要哭一天的。” 那孩子见阿姐取笑,也不着恼,只是眉眼俱弯地笑。月色下模样恍然有三分苏尧的影子。果真是胞弟了解苏尧,咿咿呀呀的作势要哭,苏尧无奈,便只好哄他。一面责他撒娇总是这个样子,哭也要有个哭的样子罢,也不学得像一些,这弯弯笑颜还要作哭腔,这是骗得了哪个。 卿涵笑得不已,颇无奈。抬手便是一柄折扇轻敲在苏尧额头: “自然是诓骗于你。从来识破的是你,认输的也是你。然儿从不向我哭闹,因他知道不消哭闹我便允他诸事。而你这阿姐,不应他这胡闹,便是要哭上一哭,方才奏效。” 苏尧眨眨眼睛,眸光纯净清冽,像是想了想,蓦地笑了: “涵哥哥,我似乎总是如此。便是这样,也是甘愿。” 卿涵心下微怔,总觉得苏尧这番话与自己方才一般,顾此言彼。 自己的心事已言,亦得了解法。而苏尧那厢,又是诉与何人? 见苏尧双眸明亮,看向前方。卿涵循而望去,见莫初云浅笑不语,一派云淡风轻地回望苏尧。心下忽地了然。 之前自己曾叹与莫初云的,想来应是说与自己听。 但有一句自己却是说对了。 自苦c自解c自证c自悟一局, 知其滋味。 心喜c心忧c心伤c心酸滋味, 大梦一场。 都是甘愿自沉其间。 不过终其一生。 却总好过, 未曾相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明月心 月圆人不圆,最是人间伤怀。 正是歌舞升平,莫初云向心腹嘱咐几句,悄然避席遁去。出了欢宴场面,莫初云一人独往揽星湖,眼见湖水波光粼粼,夜黑如幕,尽覆天地,独立一方,隐然归于尘间。 正待莫初云孤坐湖畔,欲至明日破晓,却隐隐听到一旁似有树叶悉簌之声,隐约见人影浮动,似藏于尚繁多的枝叶其间。 王宫深夜,不露踪迹,非是卫兵,其心必异,料是贼人,应藏祸心。 莫初云暗暗警惕,右手不动声色扣住了腰间短剑。侧身藏于一旁树干之后,警觉地打量周围情形。一旦有变,掌中利器瞬时出鞘,即可手刃其首,以绝其贼子之心。 却是听到清凌音声,一派悠然: “与世子匆匆一别不过半个时辰,便要兵戎相见了么。” 莫初云眸中染了笑意,手中匕首回鞘,朝那方唤道,语气颇有些无奈: “宫中盛宴,此时正是热闹,何故藏于此处?” 那厢闲闲伸手,拨开遮住面容的一枝,一双明眸望向莫初云,浅笑道: “并无他故。世子,且赏月罢。”言毕,径自斜依在盘虬卧龙的枝干上,闭目不语。朗朗月光,眉目远山云岫,斯人似已入画中。 这人便是苏尧。莫初云见她一副淡然模样,换下了染血素衣,伤口不知可有处理,此刻一身宫中锦绣,仍是素雅,银衣暗纹,由是腰间一支玉笛醒目得很。莫初云于苏宅,曾见卿涵手执一笛,瞧着像是一对。 苏尧见莫初云颇留意这笛,便取下将其置于掌中,递于莫初云: “世子可是对这笛感兴趣?” 莫初云见苏尧堪堪递了来,轻轻点头,开口道: “摄政王卿氏长公子,似有一笛,与你手中这支甚像。” 原以为苏尧会百般解释,寻些托词。却只见苏尧一笑,不置可否。 莫初云又道:“长公子处处照拂于你,怎么此刻未见相随,他竟放心得下?” 本是揶揄,苏尧却是笑笑:“ 长公子自有要务傍身,且卿公子平日对人皆有关怀,并非单单只顾及一人。” 苏尧一派自若神色,月影幢幢,一语既毕,复阖目,安枕于斑驳苍木。 未待苏尧静待片刻,耳边方听得清浅流水之声时,一语浮与耳畔,悠悠荡荡,似天地寂然,一地落寞,掩而不着痕迹: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独出。” 苏尧双目仍阖,轻声道: “世子既有心事,君不欲言,我自不问。不必顾左右而言它。且各怀心事,一道赏月便是。若是世子问了,”苏尧轻叹一声,自顾自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也罢,总好过无有所守,颐养百年。”苏尧起身正色而坐,径直望向树下莫初云,眸中风云变幻: “若是世子问了,臣女愚钝,并不知何故。只是世子所携这一壶清风醉,此间欲与何人?” 风过江面,层层微波。莫初云身形滞涩,半晌方抬首,仰面望向苏尧,语调清凄: “你如何知晓此事。” 清风醉,向来为沈公所喜。 沈公官拜尚书,两袖清风,一心为保江山社稷,念念俱是黎民百姓。 然而今晚席间莫初云见本与沈公同去泽州的吏部侍郎李忠李大人,竟隐于众臣之间,独自居于一角自斟自饮,一副愁容。莫初云不知其何日返还,竟无人通禀于己,且众臣亦似未见其人一般,远远避开。莫初云心道有变,便趁众臣欣赏歌舞之际,嘱心腹召李大人殿外一叙。殿外晤面,未待莫初云开口询问,李大人已是垂泪: “世子节哀,沈公他老人家已是去了。” 莫初云闻此言后,已是无知无觉,竟似当头棒喝,浑然不知身处何方。 李大人将这数月来所历之事一一禀于莫初云。自与世子一别,沈公与李大人乘舟南下,沈公自始行身子便不大好,一路行去,每况愈下。待置泽州,已是病重。沈公仍坚持处理当地事务,秉承明王旨意,数日后便卧床 不得起。沈公亦未尝暂离公务,命人将所需批复之事悉数报与,不曾暂歇。不过十余天光景,正待下属禀报,却见沈公已是去了。手中仍握着一卷未尽之批文。 沈公之丧已通禀明王,如今密而不发,皆因漠北有使节前来。因沈公声名威赫,远镇漠北。漠北虎视眈眈而三军不发,盖有三惧: 一则齐国国富兵强,地势易守难攻。 二则摄政王常年镇守北疆,虽近而调回朝中,由左丞之子代守。然其铁血威名,仍令北漠胆寒。故而蛰伏,未敢轻举妄动。 三则沈公之清明吏治,广召天下贤士俊杰,一心匡扶社稷,是齐国中流砥柱之重臣。 如今漠北前往齐国,明是朝贡,暗是探其虚实。沈公故去一事,似是走露风声,漠北时节多次旁敲侧击,欲打探沈公行踪,以应证沈公是否已撒手人寰。漠北蠢蠢欲动,明王与众臣商议,皆以为此时不可大兴殡葬,只得暂委屈沈公数日,待一众漠北使节归去,厚葬沈公。只是沈公故去一事极为机密,唯有高阶品之臣公方知晓,漠北使臣如何得知?且对朝中诸事皆一副了然之态,令人心惊且疑,故明王震怒,即令纠察泄密之人,严惩不贷。 沈公一生为国为民,此时因故不得昭告天下,入土为安。莫初云心下悲痛难言,便嘱咐心腹,席间推脱身体不适,匆匆而退。只携了一壶沈公生前所喜清风醉,前往此寂静无人之处,临江独自凭吊,以寄哀思。未曾想这里竟已有人先至。 莫初云渐知晓苏尧心性,凌霜淡然品貌之下,实是至情至性,至刚至柔。苏尧既已知晓沈公故去,又独自一人别欢宴,至于此凄清之地。想必亦是选此寂然无人之处,前往凭吊沈公。两人似心有灵犀,竟同选了一处。 苏尧手执玉笛,并未答言,阖目而奏,只听得闻者悲怆,涕泪纵横。 此曲沉郁顿挫,大气磅礴,宛如杜鹃啼血,不觉悲从中来。转而笛音哀婉,一时如泣如诉。只觉天地间唯余此陈情之凄情,只见此剖心之肺腑。 高山流水,所谢为知音。笛哀曲悲,所泣别故人。 莫初云闻此笛音,思及平日沈公种种关怀照拂,悉心教导,恍然可显其音容笑貌。莫初云只觉肝肠寸断,哀而难言。闻曲前段便痛不可遏,实是平生第一遭。曲通人意,莫初云知苏尧必是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必是苦楚无量。故而纵使闻笛心伤不已,莫初云亦未曾打断其笛音。 天地俱寂,万物共哀,一曲终了。莫初云见那人纵身一跃,飘杳而下,一步步行至江畔,明眸望向远岸,声音淡然,却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莫初云听得真切,苏尧为沈公念诵的是祭文,其春秋笔法,应是出自苏尧之手: 哀维沈公,竟辞世间。 为民请命,多负劳辛。 及年迈而多忧民,入耄耋而愈勤勉 天地可见,万民共睹 莫初云相随前往,临风而立,手执清风醉,默然听苏尧所念祭文,待听到文末哀极恸极的“伏维尚飨”时,莫初云执了那清风醉,尽数洒于揽星湖: “沈公,一路苦辛,且以杯酒尽,但出南泽州,轻尘覆无踪,唯余故人留。亚父且安心去罢,初云于此恭送。”莫初云声音平静,唯有一丝哀情深藏,天地之间,久久不去。 苏尧目光远望江岸,临江而立,面上似有淡淡泪痕。莫初云微怔,恍然明了为何一向甚为有礼有节的苏尧方才一直居于高处,不曾下来见礼。 莫初云曾告于苏尧,不必拘泥礼节,苏尧其父是为太傅,虽碍于王室礼法规矩,但于莫初云心中,苏尧于己实如师妹一般。只是这小师妹淡然的很,并不是云窈一般撒娇玩闹,黏人的紧。今日之难得的随意自在,非是那人与己亲近c不拘礼法,多半是不欲让旁人见了那面上泪痕。 莫初云手指不由自主举起,想为她拂去泪痕。这泪似滴在了自己心头,如灼伤烙印般,疼得很。指尖方要落在苏尧脸颊,却听得一声呼唤,几分急切 ,却更是一片欢喜,来人正是卿涵。 “尧儿,总算寻到你了。方才被明王召见,不得暂去。说与你同来,你怎么先走了?苏伯父很是担心,快随我回去罢。” 莫初云见苏尧眉眼俱弯,应声欲行。转身向莫初云极浅一笑,开口道: “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风寒露重,世子亦请早些返回罢。 ” 卿涵这才注意到莫初云也在此,方才久寻苏尧不见其踪影,担心出事,便是关心则乱,匆忙之下,竟未注意到世子竟站立于身侧。卿涵向莫初云行礼,莫初云摆手,并不甚在意其方才失仪。 卿涵取下肩上披风,披于苏尧肩上,温言道:“今日明王新赐此物,我不大用的上,恐坏明王之圣恩。你便替我好生穿着,以谢明王之恩典。” 卿涵替苏尧系好披风,复又悉心问询,语气关怀,颇为照拂。莫初云望着此景,心下百味交陈。苏尧推辞不肯受,认真道: “这便是明王赐予你的,此物难得,且收好了。席间云窈公主多邀你游玩,你且不顾,这披风公主或许喜欢,不若送将过去,也不至失礼。” 卿涵颇不在意,叹口气,颇为无奈道:“你便替我收着罢,自小体弱,该是照顾好自己,也免去太傅心忧。” 苏尧便不再推辞,与莫初云行礼作别,与卿涵一道离去。莫初云独立江畔,望向湖光月影,久久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唤他,回首望去,竟是云映。莫初云回神过来,方知已是夜深。本以为云映应是为了寻己方至此间,不料未待莫初云言语,却听云映难得认真开口道: “兄长可知沈公与苏氏渊源几何?” 莫初云微怔,待云映一方言辞后,莫初云心下震惊,不知该作何言语。久久之后,方暗自慨叹一声。 苏尧。 究竟是隐了多少心思。 原来沈公一生并无子嗣,莫初云自幼多承其教导,却并不知,沈公与苏征言为两家世交多年,苏氏子弟皆在沈公膝下成长,尤其苏家长子及长女苏尧,更是颇受沈公疼爱器重。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故而朝中鲜闻两家亲厚。 那么方才苏尧行事,自若镇定如她,一曲哀笛,一文悲祭,竟是只字未言,不落痕迹。 这临风素衣,清浅眉目下的满腔哀思,寄与何方。心下之恸,诉与何人。 从来淡然而行,似无所伤。只是这珠泪,却是真。 莫初云方才闻云映如此言说,料必然于此立定已久。想必皆是心下震动。两人一路沉默,及至各自寝殿,无声作别。莫初云手捧竹简夜读,一夜无眠。莫初云提笔,只单单写了两字,注视良久。抬头望,窗外明月渐隐,已是拂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从军行 五国争雄,以齐c楚为尊。《列国通传齐史》记载,齐明王二十八年,世子病,太傅贬谪,出洛城,苏氏一族迁平阳城。 世人皆知世子久病方愈,不欲提及苏氏,自此天下皆缄口默然。有知晓内情一二者,道苏太傅素来为世子敬重,且苏氏长女曾入宫随侍公主两年,与公主先前于凌烟台大打出手,后化干戈为玉帛,公主于其情同姐妹,出入相随。只因着苏太傅涉及凉州受贿一案,牵涉众多,苏太傅一路追查,却是到头来急功冒进,诬陷御史大夫施路远,甚至隐晦言及左相。朝野震惊,百官惶恐,太后亦出面过问。 明王将此事交与世子决断。世子刚绝果断,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大义灭亲,将太傅连降两级,贬谪至平阳。众人由是见识了世子的雷霆手段,自此愈是俯首听令。《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众官以为所言极是。 只是经此一变,十年之间,未尝有人胆敢于世子面前提及苏氏一族,众人见世子像是深恶痛疾苏家,自是小心谨慎,不敢触及世子逆鳞。十年转瞬即逝,官场沉浮,多有青云直上,亦有罢官免职。朝中除了几位老臣,已无几人记得那骨鲠之臣苏太傅与苏氏一族,那赫赫威名塞外汗马功劳的苏家长子,以及才绝智绝的苏氏幼女。 不觉十载光阴过,漫漫千里无音讯。 明王三十八年,初秋。 明王高居尊位,朝堂众臣皆恭敬而立,却难掩面上忧色。 盖因齐国边陲近几年动荡不平,燕c赵两国滋事而动,频频相扰,渐有壮大之势,欲将齐国置于险地,合谋攻齐。朝中局势危急。需召领军平乱之人。 摄政王虽年逾花甲,却仍是一派威严,上前请命道:“明王,且请老臣重披战甲,率兵与那燕赵宵小一战。必将他们悉数剿灭,平其战乱。以报家国社稷之恩。” 明王慨然道:“摄政王果然英雄豪迈,然滋事体大,容本王考虑一二。” 明王心下明了,摄政王已于十年前由自己亲自下令,将其从边境调回洛城。摄政王虽宝刀未老,但因久居朝堂,未尝率军作战,对现下边境之事不甚熟悉,难免贻误军机。左相长子萧定或可平其战乱,然此时固守于北漠边境,若调兵赶赴燕赵之乱,为时晚矣。且北漠虎视眈眈,若统帅易位,大军撤离,北漠必将伺机而动,使大齐腹背受敌,内外交困。 一时殿上多有所荐,军中上下亦多推举。然而多被明王及众臣否决。明王在殿上怒斥,道皆是些不可用之人。若非资历尚浅,威信不足;便是庸碌之辈,难倚重任。世子静立一旁,未尝开口,却有一股不怒自威气势。 众臣惶恐不已,却见吏部侍郎李忠上前进言:“明王,燕赵之乱,情势危急。军中及朝中诸位臣公皆各举荐将帅之选,然而相持不下,未有定论。微臣斗胆,向明王举荐一人,不知可否。” 众臣微诧,明王紧蹙剑眉,沉声道:“讲。” 李大人开口道:“微臣斗胆荐苏氏长子苏澜,此人英勇善战,有将帅之才,其征战塞外,声名赫赫。只是十年前与其父一道被贬谪于平阳。若复用此人,一可解当下十万火急之军情,救燃眉之急;二来北漠仍由左相长子萧定萧大将军镇守,边陲可安;三则召其回都城洛城 ,以示吾主宽宏博大气度胸襟;亦可广示天下贤才,吾主不计前嫌,唯才是举,唯贤而任。不使贤才外流而失,可用其巩固社稷,以保江山。请明王圣裁。” 殿上一片哗然,众臣议论纷纷,吏部侍郎李忠不由暗暗将目光望向世子,心下亦是一片忐忑:启用苏澜已是不得已之举,此下触了世子的霉头,必是要引祸上身。 然而形势危急,实在顾不得个人荣辱安危。况苏氏一族尽是忠义,苏太傅更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十年前苏氏一族遭贬黜,离洛城。可究其缘由,孰是孰非,却难一言以蔽之。当年凉城一案牵涉颇多,这其中深浅 ,不是自己小小一个吏部侍郎所能知晓的。只是世子当年果决论处,分毫未曾顾及太傅教导之情,数年间亦无人敢提及苏氏。如今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提及此事,首当一语便是复用苏澜,不仅未问责当年之事,反提议复其官职。不仅李大人心下惶恐,众臣也不由为他捏一把汗: 世子从前年少便有异于常人之刚毅心性,及至今日,以全然是为王者之行事韬略,沉稳非常,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见世子此刻仍是端正而立,目不曾瞬,面不变色 。不由更隐隐让众臣心慌,不知其所思所想。 明王鹰目比以往更锐,径直望向吏部侍郎,若有所思地开口,却是问于世子: “初云,此事作何论你且说说看。” 世子向前行一步,立定而拜,缓缓道: “燕赵相谋,欲犯我大齐。局势危急,将才难寻。摄政王年岁渐高,是大齐肱骨之臣,该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不宜再身犯险境;左相长子萧将军此时不可调离,北漠局势风云变化,不可无镇守之将帅。出兵燕赵,此时军中暂无可担此重任之人。苏氏长子苏澜曾历任军中要职,威名赫赫,此番启用,可使其将功补过,以弥起前尘所误。 故而儿臣并无异议,一切以大局为重。还请父王圣断。”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针砭时弊。毫无个人恩怨,全然为民生社稷顾虑。 明王闻言,心下一惊,这孩子竟同自己所想如出一辙。沉思片刻,向众臣道: “诸位以为如何?” 众臣皆附议,决议召回苏太傅,重用其长子御敌。 半 月后。 世子立于洛城外,率一众侍从等候。明王旨意下,苏太傅及其子应召入都城,一路行来,快马加鞭。苏澜先行,太傅年岁已高,随于其后。因平阳与洛城相距甚远,山路崎岖,水道颠簸,路途艰辛。由是加快赶路,已是半月后。今日方接到快马来报,苏氏长子苏澜已将至洛城,明王命世子率一队人马相迎,此时见远处隐隐有烟尘起,渐闻马蹄声。 少倾,便见一人策马而来,身形挺拔,眉目俊朗。收缰勒马,翻身落地,行礼参拜: “微臣苏澜,拜见世子。” 莫初云扶起苏澜,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劳,且去修整,小王略备薄酒,为苏将军接风洗尘。” 苏澜道:“已是陈年旧事,微臣此时只是平阳百夫长,世子抬举了,还是唤臣本职罢。” 莫初云笑笑,道:“也罢。苏公子此方归来,父王便是要委以重任。官复原职,指日可待。父王之旨意,特嘱公子可带亲随近臣一并拜见明王。今日既见公子,缘何不见同行之从属?”莫初云略一停顿,转而又道:“本是父王担忧苏公子初回洛城,身无近侍嘱事不便,故而有此照拂。若苏公子惯于一人行事,也是无妨。” 苏澜朗朗一笑,道:“明王旨意,必不敢违。微臣唯携一人同往复命,想来此刻应是到了。” 众人此时方闻马蹄声急,嘶鸣之声如风啸雷怒,声贯中天。只听其鸣便知非是凡品。莫初云循声望去,见一匹红鬃烈马纵蹄驰骋,扬起一路烟尘。莫初云负手而立,方才隐于博袖下,不为人所察觉,此刻竟是微微颤抖。 那所驭烈马之人,一袭素衣,眸光清凌,摄人心魄。策马纵横驰,飞踏八方云。汗血宝马厉声长啸,像是归故地,逢故人。那人一跃而下,行礼作拜: “微臣苏尧,拜见世子。” 世子已封景王,于王府先行设宴。明日,参拜明王,往大殿议事。此刻佳肴皆备,莫初云邀苏氏兄妹入席,席间歌舞助兴,似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莫初云只与谈些旁事,并未言及此次召回缘由。苏澜也不开口,恭敬对答,有礼有节,一派儒雅。苏尧比从前更淡然几分,或因席间莫初云未尝与言,苏尧始终缄口不语,眸似琉璃,却幽深难测。一席终了,及至拜别,世子都未言及复召之因,亦不曾提及过往之事。 苏澜婉言谢绝世子相邀住于王府之意,言已寻有驿馆暂歇,不便叨扰世子。世子立于王府前,遥遥见苏氏兄妹,身形渐隐,没于夜色苍茫。莫初云起身回府,一夜无眠。 夜已深,明月在,一如那年仲秋。 彼时杯酒临风,知交一场。 只是十年浮光掠影,物是人非。 再难寻当初。 兄妹一路无言,及至驿馆,苏澜似要开口,顿了顿,却终未言语。苏尧行至前方,驻足而立,道: “兄长毋忧,此番明王召见,必是为燕赵之乱。待到复任兄长之时,兄长便可重率大军,挥师南下,平定战事。兄长终可一展抱负,卫国安邦。” 苏澜叹口气,道:“尧儿,我担心的,却是你。” 见幼妹身影未动,仍一副淡然。苏澜面露忧色,道: “这些年,随我于军中,风餐露宿,杀伐历练,征战不休,尧儿,你原可不必历此苦辛。” 苏尧却是转身,粲然一笑,道:“兄长何出此言?” 苏澜心下一痛:“尧儿,你原可以随平常家女儿一般,闲来吟诗,赏花观月。却小小年纪,披挂上阵,多见战场死伤屠戮,流血千里。如今燕赵之乱,明王之意我固然知晓,可今日带你复命,日后身赴战乱险境,沙场无情,若你” 苏澜愈加沉痛,曾经赫赫铁血威名的战将此刻竟语带哽咽: “若你有所闪失,我有何面目去见父亲,我真是枉为人兄!”说罢一拳重重击在斑驳古墙,鲜血顿时流下,触目惊心。 苏尧急忙拦住兄长,道:“兄长这是讲哪里话!兄长待我一向极好,诸事照拂。入行伍c从军行乃是我之所愿,今日兄长应召,协从应是我自请相随。与兄长何尤?况我苏氏一族被贬谪至平阳,全凭兄长多加照应,若无父亲及兄长支撑,苏氏难以持续至今,世间更无苏尧其人。有道是:兄弟一心,其利断金。苏尧虽是女子,但并非柔弱之人。苏氏长女沙场血战,能力几许;两军对峙,智勇几何,兄长与平阳将士有目共睹,皆可为证。苏尧能与兄长一道行军,实为所愿。兄长往后再不要如此言语,且自珍重,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苏澜久久不语,末了,长叹一声: “尧儿,你可后悔?明日入宫,便是事定,再无更改余地,你可要再细想想” 苏尧笑笑,道: “既随兄长而来,便是其意已决。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苏尧愿跟随兄长,共卫家国。苏尧虽为女儿身,但这一腔报国之志,不逊于旁人。况我苏氏一门,概无怯懦之辈,我兄妹二人,且闯一闯这龙潭虎穴,杀伐乱世!” 苏澜闻言,心下苦痛渐缓。苏澜怜惜苏尧年幼即上战场,多经风雨,遍识世间无常。方才闻幼妹一番慷慨陈词,苏澜不由感叹时过境迁,家中遭逢贬谪之变,幼妹外柔内刚,虽因逢逆旅,然柔弱之貌下却是纵横之志,并未因变故所累,反而投身军营,历练数年,竟是拼着一番苦练实战,沙场浴血,在平阳军中声名威震,军功累累。那日见幼妹与众将议事,右臂紧绑数层白布,所 露肘部,可见旧伤交错,狰狞可怖。军功所来非虚,皆因着十载风雨历练,一身风霜剑戟,方有此成。幼妹此间全然已是一副刚强心性 ,与数年前温婉淡然之貌,不可同日而语。 苏澜望向幼妹一副镇定坚毅,一片忧心苦楚悉数散去。慷慨朗声道: “好尧儿!不愧是我苏家儿郎。我们兄妹二人,且往这战场走一遭。看一看这燕赵之国,如何溃军千里,再不敢犯。” 兄妹二人相识一笑,心下了然。 我齐国心怀天下,未尝起兵掠土,滋事相扰。欲与诸邦共兴,各安百姓。 然而大齐一草一木,三山四水,生民千万,皆不容外邦染指,宵小来犯。 若有欲灭我邦家者,齐国万民,妇孺皆兵,耄耋肯战。必要守我疆土,卫我家国。若覆我国,且从吾等身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前路难 天色朦胧微曦,众臣云集殿内,待明王议事。 明王召苏澜觐见,待看到苏澜进殿,一如从前,不由大喜:“好!好一个苏家儿郎!阔别十载,风采不减当年!” 苏澜微一颔首,道:“明王谬赞,愧不敢受。” 因军情紧急,明王不再寒暄,开门见山道:“如今边境燕赵相扰,战事连连,燕赵暗中集齐五十万大军,欲攻陷我都城,置我大齐于险境,今复尔官职,可携下属共去,即刻启程。” 苏澜领命,明王复关怀道:“所协同往之人何在?” 苏澜道:“未得明王传召,故而于殿外候旨。” 明王宣旨,众臣见竟是一素衣女子入殿,不由诧异,明王面色微沉,道: “战场非儿戏,怎可带女子前去,尔这是在戏弄本王吗?” 却见那女子行礼作揖道:“微臣苏尧,拜见明王。” 明王微怔 :“可是苏家长女苏尧么?” “回明王,正是微臣。” 明王不觉恍然,这一厢对答甚是熟悉,似十年前,自己便是这般问询。彼时这孩子性情倔强,明眸摄人。如今已是出落成这般清水芙蓉品貌。明王笑道: “苏家向来才貌双全,人杰辈出。当年懵懂幼童如今亦是娉婷佳人。苏澜,令妹本应随女眷与尔父同来,如今何故立于大殿之上?” “回明王,家妹已入行伍,算来已有十年,位同微臣,任平阳百夫长。微臣奉明王携随行同返之召令,故而携苏尧日夜 兼程奔赴洛城。今日入殿,便是领旨共往边境,平燕赵之乱。” 殿上一时议论纷纷,边境此刻硝烟四起,燕赵聚齐五十万兵马,皆是精锐,大军压境。且燕赵尚武,精于治兵,盖虎狼之师。这些年来朝中多派将帅,未尝夺得几分先机。这苏尧只一柔弱女子,如何去得?入行伍只怕是虚,上战场丢了性命才是真。 明王一丝哑然,惊诧具备:自十年前贬谪苏氏一族于平阳,朝中鲜有问津。平阳乃苦寒之地,几近绝于朝堂,数年来无甚奏章相报,几于荒城,故而贬谪于此不啻于流放。只是尚留有一官半职,聊以慰藉残生。且朝中新晋大员不胜枚举,军中亦多有受封累功将帅,故而朝中众臣并不属意,区区平阳,会有甚将才。明王亦不多加留意,只听近卫报过平阳几次战役,多胜,为首之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明王朝政繁忙,当时只一笑而过,并不甚在意,亦未问起姓甚名谁。一介女流,怎能成事。明王口中赞了句,然平阳千里传书呈旨尚不待近侍上奏天听,朱笔一语批注已下: 物尽其用, 可用不可多。 “明王,此事不妥,朝中多有勇猛将帅,怎可让一介女流前往?恐有损我大齐之威名。” “燕赵精兵盘踞,边陲久战不下,若派遣苏氏之女往,恐难服众,亦失军心。” “此事非同小可,此女未累寸功,怎可号令三军!望明王三思。” 众臣上疏,皆明其志。此时护国公上前一步,厉声道: “百夫长虽非高位,然亦需军功。苏女貌柔弱,朝中未尝听闻其有星点功绩。以微臣之见,这军职恐虚,不过为沽名钓誉,哗众取宠耳。然窃位谋私,国难求升方是实。苏氏竟如此贪功求名,置家国于不顾,为一姓之荣,急于攀附,只为出离平阳苦寒之地,明王召苏氏长子复职,乃是吾主不计前嫌,心怀天下。尔等却只顾求荣,竟将这手无缚鸡之力女子派往大殿复命,待上战场,是否需侍女同行,天热摇扇,寒添手炉;待战场将士拼死厮杀,染血疆场,尔方趁其英勋,好青云直上,荣一家之名。其心可诛!” 护国公乃三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声望,此刻疾言厉色,痛斥苏氏,更提及昔日旧事,一时之间朝堂议论不休,皆请愿欲往,不忍三军败于此女之手。 苏尧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待众臣群情激昂,斥责怀疑不休之际,苏尧缓缓上前,行礼道: “诸位臣公所虑有理,微臣乃一介女流,未尝有寸功上报天听。贸然派往,难服军心,亦恐延误战事。” “然而微臣兄长所言皆实,臣确入行伍十载,军职非虚,薄负军功。其行军中诸将士可证,其心平阳父老可鉴。此次往来复命,乃应明王所召,非假借将士染血之躯,而图一姓之荣。然燕赵合谋,欲犯我大齐。” 苏尧微顿,眸光寒星如剑,凌厉摄人,语复慷慨,朗声道:“臣虽为女子,却不敢忘家国之恩,不愿居深闺以哀嗟,纵人微力薄,亦愿驰马疆场,捍我大齐之域。人称燕赵乃精兵数万,然纵是虎狼之师又有何惧。但请一战宵小,百死无憾。” 众臣不由噤声,皆定定地望着这柔弱女子,一番陈情,竟是憾人心魄。 此时忽有一声轻蔑哼声,众人望去,见一人身高肩阔,虎目半阖,乃是骠骑大将军。将军嗤笑道: “这些话便是垂髫小儿也说得,书生气得很。尔只是个娃娃,便是未见过沙场血流成河,将士身首异处的惨酷。你这般娇娇弱弱,且让你父亲为你寻一户人家,趁早了结婚事,待在家中喂养几个小娃娃,侍奉好夫君与婆家,便不会这般痴人说梦。” 这番话说得轻蔑,朝中不少大臣已悄声揶揄说笑,道其果然是少不更事: 今日所逢者,乃朝中虎将,数番请命欲往燕赵战乱之地,皆不为明王所允。盖因其武力盖人,却鲜有谋略,不可为帅。见明王召苏氏长子入都城,本就心下愤懑不平,今日及见苏尧,一介女流,竟不自量力欲赴沙场,与其兄携往,号令三军。心下不忿,故而方才有此轻蔑之语。 却见苏尧神色自若,未尝因言语之 辱稍变颜色。吏部侍郎李忠见其年少沉稳若此,暗暗赞叹,却听闻一直静立不语的左相缓缓道: “苏氏既然携幼女往,想必是有些真功夫的。明王何不让其与骠骑大将军比试一番,输了无妨,若赢了是我大齐之幸,以免损失一少年良才。亦可服众。请明王圣裁。” 明王似有所动,群臣皆附议,骠骑大将军斜倪苏尧,向明王道: “臣以为左相所言极是。臣自请与这苏尧比试,若这女娃胜,臣自谢官职,拜其为尊,从此听令莫敢有违;若臣胜,还请明王派臣往边疆,与那燕赵贼子一战。还请明王恩准。” 明王若有所思,群臣多附和左相,赞将军神武;亦有一些老臣感怀苏太傅其人,担忧其幼女苏尧年少,恐难敌久经沙场的骠骑将军,此战必是凶多吉少,故而上疏,请明王三思。双方众说纷纭,一时相持不下。 吏部侍郎忧虑不已,见骠骑大将军闻言已跃跃欲试,恐苏氏幼女枉送性命,由是出面道: “将军神勇,非常人所及,今日苏氏幼女奉召而来,一切由明王定夺,还请将军大量,莫与小辈计较。” 明王击掌,四下声定。明王威严道: “沙场浴血,数万将士性命不可贸然交于无知少年之手。尔兄战功威名,十载前众所共见。可尔籍籍无名,我大齐非是因袭功勋之地,尔今日或可及早请退,吾概不追究;若尔仍欲往疆场,今日之战,则避无可避。否则难以服众。” 苏澜恐幼妹受伤,虽复命之时已知晓前路必艰辛。然不料大殿之上,竟要兵戈相向,今日之战已是势在必行。苏澜跻身一步,欲替幼妹一战,却被苏尧拦下,轻轻摇头示意。 苏澜见幼妹眼神镇定,心知若今日请战,虽可保幼妹,然日后苏尧再难立威于军中; 可若任其不顾,骠骑将军之威声震四海,鲜有敌手。幼妹如何相抗。 苏澜心急如焚,此刻唯寄一丝希望于世子,望世子念在家父曾谆谆教导一场,保下幼妹,免今日之劫。 却见世子未曾回视自己殷殷恳切目光,径直道: “父王英明,儿臣以为此事可行。以儿臣之见,双方既皆是行伍出身,不若便在此地立下军令状,列位臣公皆为见证,输赢各有可凭,两厢无怨。请父王定夺。” 明王应允,诸臣附议。骠骑将军爽快应下。苏澜只觉寒意彻骨,无可言说: 世子素来若此,自己病极乱投医,竟妄寄希望于他。 十年前,上疏与明王谏,贬谪苏氏一族的,不正是如今冷静非常的世子么。 如若世子顾及太傅教导之情,有几分敦厚心肠,今日也断不会从旁携助,断其生路。 苏澜只觉此战甚凶,然明王旨意已出,军令状已下,耳边幼妹回禀之声,令苏澜心下一酸: 那孩子神色镇定,领命叩旨,字字铿锵: “微臣领旨。今日之战,死伤无尤,若败则卸职免冠,返还平阳,再不入洛城半步;若胜,则按明王原旨随兄入边陲战乱之地,讨伐逆贼,共平叛乱。” 明王应允,大军今夜启程,明王随即名近身侍卫传令即往边陲诸将领,前往演武场候命。明王亲率众臣同往,文武之臣悉数于演武场观其一战。 无论结果几何,大军今晚必发。 苏尧或伤或亡,无碍于其出征。 众人心思各异,一路静行无言。苏尧望向苏澜,只一笑,未待寻隙言语宽慰一二,苏澜眼眶已是酸涩。 前路难卜。 凶兆频现。 无可相救。 苏澜胸中痛忧皆俱,千言难诉,只寻隙悄声叮嘱道: “勉力而为,不可逞强。结果几何,兄长可一力承担。且勿损伤自身,善自珍重。” 苏尧面色镇定,道:“兄长放心。” 莫初云随行而往,行于前方,未尝回首。一路众臣肃穆,偶有雁鸣,声极凄厉,划过长空。所行不久,望向远处,眼见地阔威严,耳闻号令摄人,扬沙飞石,隐隐可见 近身相博 ,兵戈打斗之将士。 风起演武场。 此刻便是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风起时 众臣皆至,诸将士整肃行伍,列队而迎。是时四下寂然无声,拜见明王。 明王延旨,朗声赞将士之勇,言及今日骠骑大将军与苏家小将比试,双方各立军令状,延请诸位同观。 众将士深悉骠骑大将军之声威,其中亦有跟随过苏将军苏澜的旧部,知苏将军勇武。故而四下皆是壮威之声,期待今日之战。 却不料竟是一素衣女子,众人心下失望,又诧异不已。半晌,哄笑开来,声势竟可谓浩大: “曾听闻苏将军英武,可如今竟派个女娃娃来,可是苏家无人了么?” “这是演武场,军中重地,岂是你这般娇娇弱弱的女子能随意往来之地?” “苏家小将,原来竟是一介柔弱女流,还是回去作羹汤c抑或绣花去罢!” 台下嬉笑声四起,骠骑将军立于众将士前,傲然对苏尧道: “今日比试,此刻若你反悔,尚有余地。本将军念你少不更事,勇气可嘉,必不与你计较。”话锋一顿,眸光凶悍,高声道: “若你执迷不悟,便休怪这刀剑无情,伤你性命。” 苏尧淡然自若,平静道:“谢将军美意。军令状已立,无有儿戏。将军先请。”言毕后退三步,让骠骑将军先行选择兵器。 骠骑将军见苏尧这般执拗,亦不再多言,不遑推让,翻身上马,策马倾身选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青焰刀,此刀威力巨大,王室非有凡品。 骠骑将军四下挥舞一番,众人皆赞叹其英姿,一柄长刀诡谲如蛇,出若蛟龙,果真是名震四方,盛名非虚。 再看向一旁,只见苏尧闲闲立定,信手拿起一杆银色长 枪 。将士中已有议论,此枪乃先王所得,重量非常,人皆道‘年拳c月棒c久练枪’。莫非这柔弱女娃,果真是个练家子? 不待众人猜测探究,苏尧将长 枪 一横,口中一声呼哨,便听耳边铮铮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震人心魄。见一匹红鬃烈马飞奔而来,演武场上有见多识广的将领,此时已暗暗惊诧:这马应是十年前漠北所贡赤兔马,而眼前这位素衣女子,应是当年降服此桀骜烈马的苏家长女。当年曾听闻此少年英才,但苏家贬谪,再无人提及。经年之久,已是几近忘却。如今这场比试,想来竟是有几分可观了。 苏尧身手敏捷,翻身一跃,稳居马背,眉目疏朗,拱手道: “请将军指教。” 骠骑大将军单手持刀,用力一挥,刀锋直至苏尧面前一寸落定,傲然道: “见你有几分胆识,但终归是个女娃。我让你三招,以免人们道本将军胜之不武,欺负一个柔弱女子。本不欲与你比试,但燕赵之乱乃是国之要务,万不可交付于尔等无知娃娃之手。你也休怪本将军无情,战场刀剑无眼,尔且自保活路罢。” 苏尧一揖而拜,郑重道:“苏尧素来敬佩大将军英武威名,但诚如将军所言,战场刀剑无眼,还请将军不必手下留情,且痛快战一场。苏尧只是小辈,边境情势危急,欲往燕赵只得与将军一战,多有冒犯,且请将军先行三招,以示敬意。将军请。” 骠骑将军心下一震,众臣及将士俱是一惊: 这苏尧莫不是在说痴话?纵然骠骑大将军让其三招,苏尧其性命亦是可危。 如今竟自断生路,反让骠骑将军三招,这般魔怔之语,若不是年少无知,又能作何解释?难不成真是个年少才俊,力敌众军?可如何战得过久经沙场c身经百战的骠骑大将军? 骠骑将军听闻苏尧竟反过来让招于己,哈哈大笑: “你这娃娃,倒是颇有意思。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也罢,今 日就叫你见识一下本将军的刀法。”言毕策马上 前,青焰刀一挥而下,直劈苏尧颈项。 众人看得心惊:骠骑大将军果真不曾留情,这一招出手极快,纵是反应过来,用兵器勉力抵挡,也是枉然。 将军力拔千钧,跟随将军一起疆场浴血奋战过的将士都曾目睹,多少敌军兵将被骠骑将军挥刀斩于马下,纵然抵挡,也不免剑戟被横空斩断,沙场殒命,沦为刀下亡魂。 今 日见这年少佳人即将魂断青焰刀下,众人不由叹惋:如何这女子竟是这般执拗,立了生死无尤的军令状。大将军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但亦不会怜香惜玉。 待众人心下为其扼腕长叹时,却见那苏尧侧身而避,竟堪堪躲过这一千钧之击,执缰淡然道:“一避,敬将军护国守疆,英勇无畏。” 骠骑将军大惊:这小妮子竟避得过方才之重击!于是策马转身,一刀横空而下,挥刀所携风声震耳,却见苏尧并不回击,身形极快,仍是避过,淡淡道:“二避,敬将军沙场点兵,不扰百姓。” 群臣及众将士不由渐渐正视这一素衣女子:骠骑大将军鲜有敌手,三招之内便是取人性命。如今将军数攻不下,这苏尧一直未尝出手,只是堪堪避开。若是一展身手,不知会是怎样身法。 骠骑将军震惊不已,方才是小看这女娃娃了,卯足气力,一刀直朝心窝捅去。远处观战的兄长苏澜大惊,失声喊道: “尧儿危险!” 然而难以相救,苏澜眼睁睁见那长刀直穿而来,便是要贯穿心肺。恍惚间见身前世子身形微动,眸光似有一丝悲怆。 疾风猎猎,只听淡然一声飘至众人耳边,声色铿然:“末了,便是敬将军这场比试严阵以待,不曾避让。” 群臣及诸将士闻此音声,再见那苏尧竟避过这夺命一击,这一击至险至厉,苏澜仍是一派镇定,平静道: “苏尧以下犯上,稍后自会谢罪。将军,末将得罪了。” 众人见一柄银枪划空而来,攻势凌厉至极,浑不似少年之人,惟疆场纵横数载之将帅方有此间气度与身法。 骠骑大将军大为震惊,这一柄银枪使得极精妙,非是寻常。想自己征战数载,竟被一小娃娃压 制,逼 得无计可施,乱了阵脚。 苏澜见幼妹无事,方才放下心来,见世子一派镇定,不由心道,许是自己刚才关心则乱,恍了神罢。 世子八风不动 ,何曾慌乱。 便是苏尧此刻殒命,魂断演武场。 世子也会像此刻般,杯茶暂饮,漠然置之。 一如十年前,公主因故寻衅,苏尧雪夜长跪于静心殿外。 或是一 身新伤旧伤交 错,陪公主演练兵法。 世子都是这般岿然不动 。 亦不全是。 自己那时远在边疆,在贬谪后方至家中。见次弟愤然握拳,幼弟泪眼朦胧,方知这些事。 边关长夜漫漫,每每家书至,都是幼妹满纸温言,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云云。铁划银钩,却殊不知竟是这般光景。 及至归家,见幼妹手背似有烫伤。苏尧无所谓笑笑,道此是旧伤,无碍 。 实则苏澜如何不知,次弟将自家长姐于宫中所历种种悉数告知,见次弟眼眶猩红,一一诉与这些年自为云窈公主随侍后,公主人前三分笑,诸多照拂。暗里所 受艰辛,难与言。 一 日公主寻其试练新得苗家虫蛊,其蛊以掌中血而养。公主不敢将试,便要苏尧先以掌而 入 。苏尧知此乃万毒虫蛊,非是秋风虫蛊。两者形近而相去甚远。后者以苗族秘术将养,可效命其主,况也仅是传闻,非是实情;而前者则是骇人毒术,沾之命丧。 世子端坐席之正位,便是一杯热茶泼了来,言方才所试,苏尧其手既不避高温,更难避蛊。公主方才作罢。 苏尧免去了试蛊之灾,其手却留下灼烧之痕。虽数载后渐渐散去,旧痕仍隐约可见,盘亘不下。 苏澜用力攥紧手掌,指节发白。不愿再想,侧首望向幼妹。见苏尧已是将胜,只见一柄银枪直刺而下,红鬃烈马厉声长啸,银枪枪尖堪堪停于骠骑大将军护心镜一寸之处。 苏尧收缰勒马,淡淡道:“将军,承让了。” 周围一片寂然。 不知谁道了句好,一而二,二传三。百人呼号,千人兵戈相击。一时之间,三军竟是呐喊之声汹涌,如雷而动。 大齐任贤重能,沈尚书开列国风气之先,主张用人不拘泥于出身。虽因贵戚门阀所阻,朝中军中实行此制颇为艰难。加之沈尚书十年前殒命,变革以几近中废。 然而其制度影响甚远,朝中军中两方相持不下。军中尤甚,皆以军功为尊,不以荫封为贵。故而苏尧虽是女子,然征战十年,疆场浴血。复有百夫长之军职。 众将士素日皆闻复召苏澜,复其将军之职。军中不少苏澜旧部,知苏澜英武,感慨万分。加之明王下召,属意可带携从同往。再加之今日一战,见其身法本事,以令众服。 军功可查。 师出有名。 军心已服。 故而三军鼎沸,欢呼这一少年俊才,临阵不惧,气度折人。本不服气其为女子,但今日之战,令众将士感佩。 此刻演武场一时喊声嘹亮,直贯云霄。骠骑大将军半晌不语,翻身下马,手中一动,竟是将刀一横,摘冠而立,向苏尧行礼而拜,喟然长叹道: “小娃娃,是你胜了。我老了,不中用了。老夫再不上疆场,从此免冠居于洛城,再不问军中之事。军令状已下,死伤无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劳烦给个痛快,莫要再羞辱于我。老夫虽败,却也铮铮铁骨,断不受你这娃娃折辱。” 众将士见状大惊,纷纷请命,众臣亦急忙上疏,请求明王给骠骑大将军一条生路。 明王两厢为难: 若救,军令状已立,言定生死无尤。待苏尧形势诸般不利时,未尝有人请命为其更改,即到此刻却匆匆为将军请旨,这样不免为天下所笑,朝中便是这样为难一少年,对待将军便是另当别论。 若不救,骠骑将军便要命丧当场。其人忠勇,乃是当朝虎将。若因比试而死,实是可惜可叹。况当初未料到败者竟是大将军,故而此时万分为难。 可事情紧急,不容再拖。明王只得开口道:“苏爱卿,你看此事不若” 苏尧淡然一笑,行礼道:“明王,还请让微臣了结此事。” 明王大惊,众人亦是大惊。 骠骑大将军,怕是今日难避此劫。 苏尧貌柔心毒,竟是睚眦必报。 苏尧一步步向前走去,并未理会众人议论与暗暗指责,手中果决拿起骠骑将军所呈之青焰刀,一挥而下。 本以为从此世间再无骠骑大将军,不料众人却是怔在原地,一时惊诧无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执戟望 骠骑大将军怔在原地。 方才苏尧扬起青焰刀,将军心道自己威名一世,今日怕便要葬身于此。 大战一场。 倒也痛快。 齐国有这样俊才,甚是欣慰。 只是大齐国强兵盛之景象,自己再见不到了罢。 却不料,苏尧手执长刀,一挥而下,刀鸣铮铮,竟是劈向身侧。 自己竟毫发无损。 骠骑将军震惊不已,抬首不可置信道: “你,不杀我?” 群臣及诸将士亦颇受震动:苏尧方才行事,皆以为她要结果将军性命。未曾想,竟是如今场面。 苏尧扶起躬身行礼的骠骑将军,将其所摘下的长缨冠递还与将军,郑重道: “将军乃保疆之重臣,少一个苏尧无甚紧要,而大齐万不可少将军。军令状以明志,非是用来断绝 忠臣。将军善自保重,毋自相伤。” 骠骑将军闻言身形一晃,良久,方起身。复行大礼,肃穆道: “老夫只一介武夫,之前言语无状,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今日谢苏小将不杀之恩。今后自当听令于苏小将,无有违逆。” 苏尧急忙扶起骠骑将军,道:“将军严重了,晚辈受之不起。今日实属侥幸,全仗将军包涵。前往边陲平乱,仍应以将军为尊,晚辈只是小小百夫长,难以号令众将士。惟愿随军共往,以平其乱,护我大齐百姓。” 明王面现喜色,朗声道:“这便是再好不过。众将士听令。” 军中将士行礼,群臣俱拜。只听明王下旨道: “今复召苏氏长子苏澜,复其军职,任平燕赵之三军总帅,三分虎符掌其一;” “任骠骑大将军顾邺城为副帅,主攻作战,指挥诸将,调度安置;” “任苏氏长女苏尧为先锋,指挥三千将士,逢山开路,遇敌则战,所调之人,莫敢有违。” 苏澜见幼妹无恙,心下庆幸万分。随即与骠骑大将军及幼妹行礼叩拜,领旨谢恩。 苏尧拜见明王之时,便觉有目光凝视而来,亟待礼毕抬头望时,已是了无踪迹。苏澜悄声相问,苏尧只淡淡道一句无事,再无言语。 苏澜看着幼妹,又望向世子随明王一道离去的身影,半晌,叹道: “尧儿,世间之事,有些注定无果。藤蔓纠缠,携与之亡。” 苏尧一双明眸,淡然一笑: “兄长,走罢。” “燕赵之乱尚未平,遑论其它。” 军情紧急,三军夜半即行。明王率诸臣前来送行,为众将士壮行。 明王举起酒樽,望向整装待发的将士,一个个铁甲戎装,精悍骁勇。列队肃然,旌旗蔽空。各举火把,火光连天,暗夜如昼。明王高声道: “燕赵谋 乱 ,侵 我大齐疆土,扰我大齐安宁,杀 我大齐众百姓。诸位将士皆是忠勇之士,为我大齐流 血 奋战,英勇无畏。本王在这里敬诸位一杯。待诸位凯旋而归!” 众将士皆慷慨激昂,纷纷饮了烈酒。苏澜行礼而拜,谢过明王,转身望向诸将士,苏澜眸中似有烈火燃燃,道: “诸位将士,且随我除尽逆贼,护我大齐河山,保我大齐黎民百姓。家乡众父老,高堂及妻儿,皆待我等凯旋!” 群情激昂,将士怒目圆睁,眼眶微红,一时呼号声遍起,响彻大齐上空: “除尽逆贼!” “保我河山!” “护我百姓!” 喊声震天,如狂风怒号,雷贯九霄。苏尧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狠掷于地。酒碗四裂。苏尧一身戎装,抱拳高声道: “诸位但饮此杯,我大齐男儿,皆是骁勇之士,我等且去疆场,不除燕赵,誓不归乡!” 骠骑大将军举起酒碗,慷慨应声:“老夫先行饮尽,与苏小将共赴疆场,与诸位同去,亦要同归!” 将军饮尽,诸将士碗中酒亦慷慨而尽。一时之间,群情激昂,士气高涨。苏澜抱拳行礼道: “明王,军情紧急,不宜久候。末将此刻便整顿三军,即刻出发。明王保重。” 明王沉声道:“本王及诸位臣公静候苏将军凯旋佳音。” 苏澜长揖而拜,苏尧亦行礼。此刻骠骑大将军正与诸将士勒马待令,苏澜望向远处,不见父亲。知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一时不能相见。军情紧急,战事难料,不知复见又是几时。不免淡淡愁绪笼罩心头,一时难消。然既许身于国,便不应只念一家之团聚,待平燕赵,边境百姓安居乐业,便是幸甚之至。苏澜豪迈一笑,策马率军向前而去。 世子原本立于明王身侧不远 处 ,为诸将士送行。三军待发,须臾之间却见苏尧独立一隅,望向江边,寂然不语,兀自沉思。刹那间,苏尧倏而回首,遥遥望了过来,莫初云亦定定看去。一时无言。 风过大江波涛起,小舟浮沉,不过沧海一粟。 待千帆皆过尽时,一片苍茫,方见那年月圆。 行兵号响,三军待发。苏澜见苏尧还未上 马,便出声唤她。苏尧闻声而动,正待启程,莫初云疾步上前,沉声道: “一路保重。” 苏尧颔首而应,莫初云轻声道,隐隐一丝怆然: “这些年,你可曾怨” 未待莫初云言毕,苏尧已跃然于红鬃烈马之 上,声音平静,清凌如初,缓缓道: “过往之事,便随它去罢,世子不必挂怀。世子且自珍重。三军待发,末将就此别过。。” 苏尧策马而去,长 戟 在手,一身戎装。及至江边点兵,其部下皆肃穆恭敬,行礼拜过苏尧,领命整装而行。 莫初云立于江岸,见三军火把 已悉数灭尽,是夜急行军,不可声张,所派精锐,数万之众竟无声息,虽有马匹 ,亦以布裹其蹄,其笼 罩首。不时,三军已是走远,茫茫夜色,无有人影。 苏将军,愿你早日归来,见一见这夜色如水,繁星满天。 大齐域广,唯有明月,或可两厢共见。 复见几时,不知归期。 不可求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连环计 西南边境,燕赵接壤之地。 大齐军营内,诸将正讨论近来战况。 “我军旗开得胜,收复泽州c沧州二地。这几仗打得真是痛快!”骠骑大将军心直口快,直抒胸臆。 苏澜笑笑,道:“此事固然可喜,然懿州三郡仍为燕赵所据,济州c陵州仍相持不下。不可掉以轻心。” 骠骑大将军哈哈一笑,手 抚长髯道:“想老夫来边陲已一年有半,失地自然要收复,可这仗打胜了,也是件喜事。况且这打头阵的是尧儿,这功劳有她的一半。” 众将领皆点头称是。一位黑衣小将很是赞许道:“苏小将军年少有为,骁勇善战,这几仗打下来皆是旗开得胜,军中士气大振,皆摩拳擦掌,要与燕赵之军奋战到底。” 一旁将领听这小将一本正经的夸奖,虽是实情,却被他那严肃的模样忍俊不禁,辛苦忍了半晌,终是无可抑制,皆哄然大笑。 一位红衣小将揶揄道:“墨羽,你这般夸耀苏小将军,莫不是被苏小将军之貌倾倒了罢?” 黑衣小将面上镇定,耳尖却红了三分:“墨羽素来敬佩苏小将军战场英勇,非是因着样貌。你休得胡言。” 红衣小将眉梢一挑,笑道:“墨羽,你这耳畔彤云,怕是比我这衣裳,还要红上 三分。” 众人又是笑成一片。苏澜笑着看这两个小将你来我往争辩,苏澜觉着有趣,便与诸将一同凑热闹,纷纷打趣这面容清俊的小将。 苏澜治军严谨,私 底下却是与诸将士情同手足。众将士奋战数月,加之近来捷报频传,故今日之议事便是要分析战况,然后论功行赏,犒劳三军。故而众将言笑晏晏,由着这两个小将聒噪顽闹。 帐外传马蹄声,一声长啸后,见一白袍小将掀起帐帘,抱拳行礼道:“诸位还请见谅,末将来迟了。” 骠骑大将军豪爽大笑,向诸将道:“瞧这丫头,明明是来晚了,还绕着弯子,让诸位不好怪罪她。” 来人正是苏尧。苏尧颇为无奈道:“义父,尧儿确是有要务傍身,方才未及时赶到。怎么到您这里,便成了这般意思?末将请诸位评评理,这到底是怎生道理?” 众将大笑,皆知骠骑大将军收苏尧为义女,对苏尧很是疼爱器重。 骠骑大将军笑道:“老夫总是辩不过这丫头的。落烟,你方才还说起尧儿,怎么这下道住了口?不妨与她辩上一辩,教你这阿姐也气上一气。” 苏尧目光含笑,看向那红衣小将,道:“我竟不知,顾小将军不仅时常招惹墨羽,今日便连我也牵涉进来,阿落,我倒要听上一听,你是如何讲阿姐的,嗯?” 那边红衣少年早已一副委屈模样,颇为无辜道:“阿姐休听将军取笑,落烟只是与墨羽玩笑几句,算不得真。不听也罢,不听也罢。” 因着连日胜仗,众将俱是畅怀。边境战事烽火连天,难得今日笑声不断。骠骑将军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女已出阁,嫁与护国公之子。幼子便是如今这一红衣小将。 姐弟样貌皆随了其母 ,尤其是这幼子,更是一副好皮囊,眸似湖光水色,盛的是一派江南潋 滟。明明是一副风流公子模样,却偏偏驰骋于疆场。常有敌将因其相貌俊雅而掉以轻心,却不知这小公子出身武学世家,端的是一身卓绝武艺,不仅身法青出于蓝,而且聪敏过人。 这少年常捉弄于护国公家的次子墨羽,却也只是顽闹,实则两人十分要好。这两个少年自小一同长大,皆由护国公与骠骑大将军亲授武艺,两家世交,亲厚非常,加之姻亲,更是紧密。 苏尧见落烟这般情形,无奈笑笑,便不再问。呈疏一封。道: “兄长,此密函八百里加急,今日方至。由洛城来,想必是朝中之事。请兄长过目。” 众将玩笑道,许是朝中知晓此番连胜,要行赏也未可知。却见苏澜面色渐渐肃穆,众将两两相望,互看无言,不知是何事。 骠骑大将军耐不住这番沉寂,急切道:“尔这般神情到底所为何事?可是朝中有何变故?” 苏澜摇头:“非是朝中有异,只是” 苏澜素来刚毅果决,言语鲜有迟疑。众将知此事非同寻常,皆郑重严肃,静待告知。 苏澜微顿片刻,道: “世子遇险,现困于懿州临沂郡。” 众将心下大惊。半晌无人言语。 临沂郡,正是尚未收复的懿州三郡之一。燕赵盘踞于此,重兵把守。此乃八年前大齐所失故土,齐军久攻不下,两相对峙已有数载。世子本应远居洛城尊位,为何竟被困于此? 骠骑大将军急道:“待老夫披挂上阵,直往那燕赵大营,将世子救出!” 苏澜眉宇紧蹩,摇头道:“不可。燕赵五十万大军,其中精锐十分有三皆聚于此,将军不可贸然出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骠骑大将军音声骤然拔高,愤然道:“噫!那便将世子困于敌手而不顾,坐以待毙么!” 苏澜沉声道:“世子必然要救,只是此事需好生筹谋,不可急进,否则正中敌军下怀,枉送将军及诸将士性命。” 骠骑大将军此刻方镇定一二,自知方才鲁莽,愧道:“还是苏帅想得周全,以尊之见,此事该如何行事?” 苏澜郑重道:“据密函之言世子此行乃是亲赴边境与诸将士共战,一路并不声张,急行赶路,行踪极是隐 秘 ,知世子往来行踪者,不过朝中寥寥几位重臣。可途径懿州时竟有燕赵大军相追击,围困数日。” 众将士心惊之余,心下不免生出一丝异样。 此事,似有些古怪。 落烟眸中风云变幻,一改往日闲闲之态,语气三分认真: “苏帅,这消息来得甚是蹊跷:众军现于潞州境内,距懿州仅五十里,为何不曾收到半点风声?懿州边境亦无消息传来,竟是洛城先知晓,千里急报,敕令苏帅派兵往懿州相救。还请苏帅考虑一二。” 在旁一直未言的苏尧,此刻肃然道:“兄长,来人衣衫染血,正是世子近侍,从临沂郡杀出重围,言其本是先往我军求援,然而无应。方赶至洛城求援,由是耽搁数日。不知世子现今情势几何,怕是支撑不住。数日急奔赶路,已昏迷。我已命左右照护,令其先行休养,如今议事已召其往,片刻便至。” 苏尧复又静静开口:“正如阿落所言,此事多有异处。末将以为世子命悬一线,或是燕赵所布假象,佯攻实虚,故意放一行人突围,将世子被困之风广布于洛城四境,却紧锁懿州及潞州诸境消息。其心不可谓不险。连环计,一石竟四 鸟 。” 苏澜不语,眸光锐如利剑,落向案桌上布防图,冷冷道: “燕赵之军真是好计谋,好盘算!” 墨羽面色肃穆,眉目忧虑。落烟指尖一下下扣击腰间剑鞘,音声清越,一派沉寂中兀自间续而响,令人心下发慌。 诸将不明其意,只觉事情非同寻常。骁骑营总领顾视四周,见众人皆满目疑惑,面面相觑,终按捺不住,道: “苏帅,但请顾小将说说明白,此事如何蹊跷?或劳苏小将军费些口舌,一解众惑。末将鲁钝,并不明其中有何等机巧盘算。世子被围困,我等救便是了。如何竟让苏帅这般忧虑?” 落烟冷笑一声,愤愤不平道: “广布世子被困消息于都城,封锁消息于潞州,甚至连懿州边郡亦无半点风声。欲以此离间明王与苏帅,令其君臣不和,猜忌顿生,从此苏帅遣兵布将,盖难行事。此为一也。” 落烟眉目更冷三分,音声颇为凛冽: “待到洛城急诏传至潞州,先不提明王之令不可违,纵无洛城密诏,以苏帅之忠义心性 ,定会派精锐兵马营救世子。然而懿州此刻必已是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请君入瓮。只教你万千将士,有来无回,魂断他乡。” “若苏帅识破此局,知其只是佯攻,实是围困世子,以诱苏帅举兵相救。其图谋深远,意在剿灭我大齐三军将士。苏帅若并不立时举兵,虽可令三军将士避过此祸,然而苏帅必因违令受罚,获罪免职。边境百姓数载颠沛流离,家园尽失,其苦无量。若从此边境再无苏帅,这战乱又几时方可平息?” 落烟一语未毕,众将士已是心惊胆寒,只觉这计谋环环相 扣,令人惶恐非常。落烟望向苏尧,道: “阿姐,只是落烟尚有一事不明,这燕赵计谋虽是机巧,然却非新奇。落烟不知其四为何,还望阿姐告知。” 苏尧不知何时起身走近案台旁,正细细研墨,听闻落烟询问,仍是专心研 磨,目不曾瞬,只轻声道:“ 入局则迷。阿落,你且想想,若异地而处,尔手握燕赵之世子,按兵不动,静待时机。眼看我军形势不利,尔会如何?” 落烟眼神蓦地一凛,犹疑道:“阿姐,你是说” 苏尧淡淡颔首,却是极郑重:“正是如此。” 众将方才恍然知晓,此刻便又是云里雾里,骁骑营总领急忙道:“便是如何?顾小将c苏小将军,你们倒是把话说全,也好让大伙明白,一同有个商量才好啊!” 倒是一向惜字如金的护国公家的次子墨羽先开了口,寥寥数语,却让众将心下愈惊: 纵虎归山, 不如除之。 苏尧手执狼毫,笔走龙蛇,未有凝滞,平静道: “或挟为质子,割地夺城; 或斩草除根,断齐王储; 或杀一儆百,威慑诸国。” 苏尧一笔划下,蓦地停笔,音声苍茫,一字一顿: “凡此三者,无一善终。” 营帐中一片死寂。 众将俱是忧心忡忡,墨羽垂首不语,落烟只冷眼瞧着那布防图,盯着燕赵所据懿州临忻郡。苏澜居于正位,一言不发。骠骑大将军恨声长叹: “难不成世子果真要命绝于此间燕赵贼佞之手么?天竟是要亡我大齐!” 苏尧将方才所写递与落烟,安慰骠骑将军道: “义父莫忧,虽是困局,却总有破解之法。” 骠骑大将军怆然道:“尧儿,你不必宽慰老夫。自打入 军以来,四十载杀伐残酷,多见世事无常。这副心肠早已炼得坚硬如钢。只是世子是极好的,心怀天下百姓,将来必是一位圣明君主。诸国能有几个世子肯请命身往战乱之地?便是这 身胆识与胸怀老夫也是敬佩的。如今却唉!” 苏尧不语,只静静立于骠骑将军身侧。却听到落烟一脸不可置信,手中握着方才苏尧递与他的墨字,语气竟有丝慌乱: “阿姐,此计凶险,万万不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公孙谋 大齐营中,此时沉寂无声。 苏澜手中拿着方才苏尧所写墨字,铁划银钩,俊逸洒脱。所写却令苏澜心下担忧不已。 众将不知何故,但知苏小将军必是要挺而走险,不由亦忧虑。苏澜望向幼妹,紧握所书墨字,沉痛道: “尧儿,你可想清楚了?” “是。” 落烟见苏尧一派淡然,平静之至。急道:“苏帅,不可!此事还请从长计议。若果真按阿姐之计,此番前去,恐阿姐一行人有去无回!” 苏尧看向落烟,眸中仍是一片波澜不兴,静静道: “如此方可将军中将士损伤降至最低,亦可为世子博得一丝生机。阿落,我素知尔好意,忧虑我等安危,然军情紧急,战机稍纵即逝。还是无复多言罢。” 落烟急切望向苏澜,却见苏澜凝神静坐,沉思不语,半晌,道: “便依苏小将军之计。” 苏澜屏退帐中侍卫,独留诸将,郑重道: “此事宜速决,此番我等这般筹谋。” 约半柱香后,众将皆领命而处。行前皆目含担忧望向苏尧一眼,抑或沉沉叹口气。骠骑大将军行前将一柄短刀 递与苏尧,眸中似有泪光浮动: “孩子,这 刀 是先王赐予我顾家的,你且带上。” 苏尧推辞不受,温声道:“此物贵重。还是请义父留与防身。” 落烟方从营帐出来,见此情形,将短刀拿过,递于苏尧掌中,音声有些不稳,却还逞强 做一副冷清模样,无所谓道: “拿了顾家的刀,便是顾家的人。阿姐若不想收,也要从战场回来再归还于父亲。” 苏尧合掌为拳,握紧手中那 刀,只觉此刻这 刀 其重无量,犹如千斤。苏尧告别道: “义父保重,尧儿这便启程,必将拼尽全力,保世子回还。” 苏尧匆匆离去,落烟望着苏尧远去之 处,此时霞光满天,落日余晖,本是美景,却竟似残 阳如血,笼罩宇内。落烟轻声喃喃自语,亦转身与骠骑大将军同去,各自领命布军。 阿姐,活着回来。 懿州,临沂郡。 燕赵营内皆是重兵把守,此刻大军合围。队伍中有一身形魁梧的大汉,颇喜悦道:“公孙将军妙计,如今这齐国世子困于此地,便是插翅难逃!” 闻者遥遥望向远方,眼见薄暮初 临,河山大好,难怪各路诸侯俱逐之。勒马回首,披坚执锐,是一年纪尚轻之人。朗声笑道: “只是些末微之策,算不得什么,郭校尉严重了。此番皆是我燕赵大军之功劳,在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 那校尉豪爽大笑,道:“公孙将军不必自谦,我燕赵大军中,谁人不知玉面将军公孙逸的大名?皆道将军年少有为,智计无双。” 一语言毕校尉勒马收缰,望向重重包围的兵马及众将士,颇疑惑道: “只是这世子被围困此处已有些日子,想来这消息也该到了齐军那里。怎么迟迟不见出兵?” 公孙逸闲闲纵马而行,道:“想必是识破此计,正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以寻良机而攻。” 郭校尉颇不以为意,嗤道:“不过是三十万兵马,如何与我燕赵大军相抗衡?怕是惶恐不安,躲起来闭门不战,后悔来这边境了罢!” 公孙逸眉间微不可见的一皱,肃然道:“你我与齐军作战数载,皆知其实力几何,不过外强中干,徒有虚名而已。然而齐军易帅已一年有半,这主帅苏澜年纪轻轻,却是难得将帅之才,整顿军纪,治兵极有方略。近来 交 战,我军何曾占有上风?齐军不仅屡屡告捷,如今潞州c泽州c沧州悉数被其收回失地。苏帅非是庸碌之辈,你我还需小心为上 。” “那苏澜的幼妹,亦不可掉以轻心。”公孙逸扬眉,目光幽深,淡淡望一眼校尉,道:“之前泽州水战,你是吃过她的苦头的,缘何如今这般轻敌?” 校尉面露愧色,颇为愤慨道:“这女娃年纪不大,却很有些本事。那次水战竟折损我三万人马,而这娃娃甚是有趣,总是面具示人,不露真容。怕是样子丑陋不敢见人罢?” 公孙逸见校尉兀自评判,不由摇头。虽未曾与苏尧正面交锋,但这面具却来得古怪。 一介女子,战于疆场,若以真容示人,可令敌放松警惕,平添三分胜算。 若真是相貌丑陋,欲以面具遮挡,亦可理解。只是听闻齐国苏家子弟皆是芝兰玉树,长子苏澜生的甚是俊朗,其幼妹更是天人之姿。若此言属实,那么面具示人,便是另有其因。 或是担心面嫩难服众军?历朝多有此因,亦可作缘由。只是公孙逸心下隐隐觉得,似乎自己遗漏了极重要的线索,片刻便不再想此事。 公孙逸转念一想,便是遗漏又如何?临沂郡重兵把守,层层设防。苏尧身为先锋,虽聪敏过人,但公孙逸以其忠心测度,必是要冒死前来相救,定困于大军之中。到那时,或许便可知其何故以面具示人,亦可见其真容。 忽而校尉马 鞭一扬,讶异道: “真是奇了,将军你瞧,今 日是什么好日子,竟有婚嫁喜事。” 公孙逸回头望去,见马鞭指向不远处,有一行人喜气洋洋行径而来,看模样似是迎亲之队。正被士兵拦下盘查。公孙逸行将过来,校尉笑道: “将军莫不是也想沾沾喜气?” 公孙逸并不回应,只是策马向前。见一身量颇魁梧的汉子在那方陪笑道: “这几位军爷,且放小民过去罢。惊扰军爷,小民真是罪该万死。只是这婚嫁之事,若耽搁了不是好兆头,烦请军爷高抬贵手,让小民将这 亲事送到,方好交差。” 公孙逸知晓齐国确有此风俗,娶亲若因事耽搁中断,则被视为不吉之兆。懿州虽被燕赵大军所 占,但此地婚俗仍多因循旧习。只是此事来得蹊跷。公孙逸淡淡开口道: “何人娶亲,竟途径此处?” 那人惶恐看向周围,一片乌压压的营帐,将士成群。慌慌张张道: “小民乃是谢家村人,家中尚有八十老 母 ,今日冲撞军爷,还请诸位军爷不要怪罪。” 公孙逸略有些烦躁,一挥手命他说些紧要之事。那人忙不迭道: “娶亲之人是麒麟郡李员外家的独子,所娶之人是何家小姐。两家世交 ,却因何家在凤鸣郡,路途颇远,到了临沂郡,不知此处竟层层关卡,一路盘查。”那人有些惶恐的看看四周的将士,犹疑开口道: “各位军爷免不得要吃些回扣,小人挣得些银钱糊口,并不有许多。故而寻思着,绕远路避开关卡,可小民初来乍到,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一路皆靠着问讯当地人赶路。可眼见着暮色四合,怕错过了吉时,一时半刻又未见着当地百姓,故而胡走一气,便到了这里。请军爷高抬贵手。小民无碍,可任军爷问话;可这吉时误了,怕是不详,误了姑娘一辈子。” 公孙逸听其说话在理,细察其神色,见其惶恐不安,却仍壮着胆子为娶亲之队说情。所言应是实情。公孙逸见队伍中果然有一顶轿子,命左右道:“将这轿子及车马众人皆盘查一番。” 领队的那人大惊,急忙拦盘查士兵,道:“军爷,万万不可!您若查小人,我等是绝无半句犹疑。只是这轿中姑娘还要嫁人,若搜查怕是多有不便,以后还如何见人?请军爷高抬贵手,放过这轿中小姐罢!” 公孙逸不为所动,挥手下令:“细细搜查,不得有误。” 娶亲队伍乱作一团,却听见轿中一声轻笑,接而道: “军爷也是奉命行事,尔等不便相扰,既然军爷要查,便让好生盘查。清者自清,便是搜上一搜,也无妨。” 这声音甚是清凌悦耳,只觉耳畔久久萦绕不去。公孙逸心下微诧,本疑虑其是以迎亲为幌,实是齐国细作,一搜之下,必现原型。不料轿中竟真有女子。公孙逸仍觉此事蹊跷,向轿中女子道: “姑娘如此明事理,末将钦佩不已。可否请姑娘移步,下轿一见?” 娶亲队伍为首那人慌张不已,忙道: “军爷,万万不可!若小姐下了轿,以后如何在夫家立足?还请军爷饶了何家小姐罢!” 公孙逸不理会那人苦苦哀求,命左右将其制住,只盯着花轿不语。那轿中女子轻声道: “若民女下轿,军爷便放我等通行么?” 公孙逸道:“若无异处,自然放行。”言毕,顿了一顿,道: “姑娘请吧。” 轿中那女子似是想了一阵,半晌道: “那便依军爷所言。” 公孙逸凝神细看,见轿帘被掀开,见一女子,着齐国婚嫁喜服,素手牵起繁复裙摆,因盖头遮挡视线,身形略微有些摇晃,似要倾倒。 公孙逸见这女子弱柳扶风,心下生出几分怜惜之情。虽怀疑尚未尽消,然而若这真是娶亲之队,此番必是连累这姑娘。心下不忍,便向前几步,侧身下马,及至轿前,将女子扶下轿来。那女子仍是言语轻声,致谢道: “多谢军爷。” 公孙逸紧紧盯着这女子,见其身量,听其音声,应是女子。侍卫禀报娶亲一行人皆无异处,轿中亦是无异。只是这一方盖头下不知是何人,恐有变数。公孙逸放心不过,行礼道: “姑娘,多有得罪,还请将这盖头掀起,末将方好放行。” 公孙逸并无他意,只是要提防是否有细作混入燕赵军营,更何况是在近几日这关键时刻。不愿冤枉无辜,却也万不可麻 痹大意。 燕赵将士未考虑这般周全,只是讶异不已:一向不近女色的公孙将军,今日这是怎么了? 校尉咳了一声,忍不住向公孙逸道: “公孙将军,要放要留,全凭你一句话。只是这姑娘已许了人家,不便逼 迫若此。若你喜欢,我燕国美人如云,将军大可选几位回去。况且这姑娘有盖头遮面,还不知是如何形容。若是面目奇异,丑陋骇人,那公孙将军可就枉费这一番功夫了。” 公孙逸不理会燕国校尉调笑,只一眼望去,将士皆噤了声。公孙逸听见那女子淡淡道: “君子一言九鼎,民女信得过军爷,还望军爷信守诺言,待见过民女,验明小民身份后,放小女一行人离去。” 公孙逸听这一席话言语入情入理,进退有度,应是大户人家小姐无疑。公孙逸见这女子临危不乱,不由暗暗赞赏,行礼道: “多有冒犯,小姐请。” 那女子淡然道:“民女貌若无盐,恐冲撞了军爷。还请军爷速速甄别,早早了结此事。” 公孙逸心下一惊,见这女子如此泰然自若,未有一丝慌乱。公孙逸行礼致歉道: “在下得罪了。” 言毕掀起盖头,待见了那女子面容,众人俱是怔住。 今夕何夕, 竟遇画中人。 公孙逸怔了片刻,在掀起盖头的一刹那,恍如幼时独往湖畔泛舟,和风拂过,吹散湖心水汽雾霭,揽清风,携明月,欢喜无胜此间。 公孙逸望向那少女,半晌无言。末了,只道了句: “齐国女子,竟都似尔这般形容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险象生 燕赵之地,人尽皆知,玉面将军身边从来不缺美人。将军从来都是疏离而拒,无心于此。今日燕赵将士见这女子于往日公孙将军形容,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清冷模样,如出一辙。 女子一如既往淡淡道:“军爷说笑了,还望高抬贵手,放我等离去,及早赶路。” 公孙逸闻言沉默不语,半晌颔首,下令放行。迎亲队伍中为首那人见状,喜不自胜,急忙谢恩,恐扰了驻扎将士,再横生波折,便命随从奏乐者偃喜乐之声,不起锣鼓,重整迎亲队伍往麒麟郡去。 眼见迎亲队伍即将离去,公孙逸命其奏乐鸣锣如初,遥遥望着这一行人隐于暮色中。 郭校尉听得这齐国喜乐声渐远,见公孙逸目光所向仍是那一行人离去之处,不由笑道: “将军,这人已走远了,极目远眺亦是枉然。” 却见公孙逸摆手,正色道:“郭校尉,方才我命你派去的数名精兵,可有消息回禀?” 郭校尉哈哈一笑,道:“公孙将军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女子,你若喜欢大可将人扣下,为何如此忸怩,先是百般为难,方才放行。随后便要百名精兵尾随其后,不知将军意欲何为?” 公孙逸面色颇冷,道:“郭校尉,我素来敬你勇武过人,行事粗中有细。为何今日这般糊涂?”公孙逸扬起手中马鞭 ,向前遥遥一指:“我军驻守临沂郡多年,此时安营扎寨于郊外,郭校尉几时见过迎亲队伍往来此处?” 郭校尉不由一怔,如实道:“不曾见过。”可心下疑惑,随即言道:“末将方才亦细细观察这一行人,听迎亲队伍中为首那人所言不虚。临沂郡确是地势复杂,我军初来此处,末将亦花了好些时日,方才将路况明了。毗邻诸郡,不晓道路实属平常。将军多虑了。” 公孙逸微微点头,道:“郭校尉所言有理,然而却有所遗漏。”公孙逸忧虑道:“这一行人来得蹊跷,于我军围困齐国世子之时出现,不可不防。况且那为首之人惶恐有之,镇定有之,十足经营小本生意模样。” 郭校尉疑惑道:“便是如此,有何不妥?齐国之人每逢郡界关隘,大多若此。” 公孙逸紧缩双眉,道:“那人所言点滴不漏,且轿中女子,镇定非常,非是寻常家 小 姐 之态。” 郭校尉回想片刻,心下疑窦丛生,急道:“那末将这便率兵,将其一 干 人等抓捕回来,严加审讯一番。” 公孙逸忧虑道:“不可。此番只是猜疑,且搜查之后盖无异状。若将其抓捕审讯,查明后实是边境百姓。则民怨难平。我军据懿州已有八载,期间多有起义叛乱,虽悉数被平定,然而懿州仍有不降我燕赵之意。若此时无故曲枉了百姓,日后必将难服懿州之众;且外有苏澜捷报频传,到时内外交困,形势危矣。” 郭校尉方知此事之利害相关,歉然道:“末将愚鲁,妄自猜度将军之意,以为将军属意那女子,多加评判,实是荒唐至极,险些坏了将军大事。依将军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公孙逸眸如点漆,静静道:“按兵不动,齐国世子围困处加强戒备,增派兵马。另调铁骑营百人前往追踪迎亲队伍。若实是迎亲,便好生护送,待到时予些钱财以表歉意。” 郭校尉见公孙逸面色微沉,心下担忧更甚:“若并非如此,如何处置?” 公孙逸转身回营,直往而去,声音冷寂,如若寒冰: “将其为首之人与那女子活捉,带与我问话。” “其余悉数斩杀,不留活口。” 明月高悬,一行人披坚执锐,策马直奔。其中一人低声道:“不知公孙将军今 日怎么了,竟让我等前来追这些小民,真想往围困齐国世子处去,待到世子被擒,可是大功一件!” 身旁之人附和道:“可不是么,兄弟们都道公孙将军许是看 上 了那轿中女子,听郭校尉身边的孙都督说,那女子豆蔻年岁,美貌得很。” “休得多言,好生赶路,待追上这迎亲队伍,尔等休得胡言,公孙将军之令,尔等皆忘了么!” 一时周遭安静下来。言者正是铁骑营孙都督,虽训斥众人,其心下亦多疑虑,暗衬道:铁骑营快马加鞭已有近一炷□□夫,却仍不见迎亲队伍行踪,亦不见郭校尉之前所派数名精兵。此是何故?正在疑虑时,听闻一女子音声,甚是平静,缥缈而来: “诸位可是寻人么?” 夜凉如水,燕赵大营内公孙逸正伏案浅眠,恍惚入梦,梦中复逢今日所见女子,一双明眸,浅笑嫣然,语气却是淡淡,道: “公孙将军,两军交战,胜负难料。只是燕赵这懿州之梦,且醒罢。” 公孙逸忽然惊醒,心绪难宁,喝盏茶略略平复,旋即唤了声身边近卫,却无人应。 公孙逸心下疑虑,快步出营,却见自己主营之外,巡逻士兵悉数倒下,本是重兵把守的营地,此刻已是寂然无人,皆已归西。公孙逸心下大惊,见郭校尉匆匆而来,不似平常镇定: “公孙将军,末将见所派追踪迎亲队伍的将士久去未归,便派人前去查看。及至方知” 郭校尉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慌张神色: “方才派去的百名铁骑营将士,加之末将之前所派数名精兵,无一生还。” 公孙逸震惊不已,抬手抚上 额角。此时郭校尉却仿佛见到极为恐惧之物,眼中皆是不可置信,道: “将军,末将斗胆一言,您腕上所系何物?” 公孙逸低头看去,见左腕竟不知何时系上一红绸,公孙逸一把扯下,竟是一朱红方帕。郭校尉后退几步,声音隐隐颤抖道: “将军,若末将没有看错,这红帕恐是” 恐怕是方才迎亲队伍中,那女子头上喜帕。 只是分明见这一行人远去,如何会系于公孙将军腕上? 公孙逸双眉紧缩,见这方帕上写有墨字,墨字已干,笔力千钧: “公孙将军,齐地已据数载,是时回还。苏家军已至,略备薄礼,还望笑纳。苏尧敬上。” 公孙逸目如寒冰,此刻终于听闻有将士之声,却是慌乱呈报: “公孙将军,北营粮 草 库起火,属下等人竭力抢救,可火势汹汹,粮 草 损失已过半!” “将军,西营粮 草 库遇火,应是人为,守库众将士皆已殒命,待到末将赶制,已是所剩无几!” “公孙将军,南营弟兄遇袭,损失惨重,粮 草 库遭火攻,应是齐军所为,我南营粮 草 已是悉数燃烧殆尽!” “将军” 公孙逸眼见众将丢盔弃甲,慌作一团。喝令道: “此是齐军所为,非是失火。各营先行整顿粮 草 ,将剩余之数禀报于我。后续禀报伤亡将士几何,严加警戒,不得有误。郭校尉,尔率铁骑营五万将士守营。其余十万将士与本将军往齐国世子围困之地,即刻动身,营中诸事 交于郭校尉处置,不得有违。” 郭校尉急道:“将军,这齐军分明是朝着我燕赵大营而来,为何将军反而帅众前往齐国世子处?大营不可无主帅,还请将军派末将领些人马前往齐国世子所在之地,将军与大军留在营中,以备万一。” 公孙逸遥遥望向临沂郡之东,正是齐国世子所困之地。公孙逸目光寒意摄人,道: “齐军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先遣部分兵力作战,欲迷惑我军,让吾等以为其意在攻主营;火烧粮草只是扰乱军心,断我军后路;红帕至营,是为攻心。有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等切不可中其计策,自乱阵脚。一切听吾号令行事。” “诺。” 众将士领命,公孙逸随即动 身调兵遣将,连夜前往临沂郡齐国世子所困之地。 公孙逸一路纵马疾驰,十万燕赵铁骑大军紧随其后,飞沙走石,绝尘而去。 苏尧。 这便是尔面具示人之缘由么。 无人知晓面目,遇军情危机之时便可瞒天过海,兵行险招。 只是尔心怀仁义,却终归是一介女流,妇人之仁。 今日留我性命,明日你我兵戈相见,我却是断断不会留情。 虎狼之师非浪得虚名,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地势颇险要之处。公孙逸远远望去,借着朦胧月光,隐隐可见燕赵军旗。 齐国世子围困之地,便是此处。 莫初云静坐于山 洞 内,随行而来的齐国将士皆各自席地而眠,近卫守于其侧。 起先所率齐军共三万兵马,遭燕赵十几万大军突袭合围,将士们殊死厮杀,然而兵力悬殊,此刻只余数千,被困于临沂郡。 燕赵大军重兵压境,将其围困于此地。莫初云心下明了,燕赵作何谋划。率众数次突围,皆被逼退。 眼下众将士伤亡惨重,粮 草 已断三日。众将士咬牙坚持,却终归是血肉之躯,皆无几分气力。唯有寄希望于在最后一次血战中,奔往苏帅所领大军报信的世子近侍。若其果真顺利抵达苏军所在之地,请来援兵,便是有救了。 莫初云却心知此事渺茫。先不说是否及时赶至。纵是到了,苏澜虽捷报频传,可只有近三十万兵马;燕赵五十万大军,且久据懿州,临近燕国,距赵国也只数里之遥。其粮草c兵源俱是充足。 此仗并无胜算。何况济州c陵州仍相持不下,战况吃紧,兵力无暇分散。故而苏军目前手中可用兵力,并无甚多。 何况即使洛城意知晓此事,然而鞭长莫及,燕赵合围在即,攻势一 日强于一 日 。眼看便是抵挡不住了。 莫初云静静望向洛城方向,擦拭剑锋,目光无波无澜。 莫初云命侍卫不必跟来,独自走于 洞 外。夜色静谧,莫初云多见英雄陌路,写以绝命诗喟叹自嗟。未曾想自己竟亦有今日如此情形,真可谓世事难料。莫初云不由慨叹。 平生志未平,困遏于临沂。 将士骁勇战,谁怜沙场血。 此命或将休,但使与忠归。 来年无名冢,杯酒足以慰。 此时耳边忽闻异响,莫初云心道不好,剑已出鞘,藏于身后,踱步于音声传来之处。利剑正要挥下,却见不远处一人翻身 上 来,颇喜悦地向这边喊道: “苏小将军,不必四下找了,世子在这里!” 莫初云见声响处所在崖壁又一轻微响动,似是石子自崖顶滚落,须臾见一人翻身而 上 ,着燕赵战服,似是随手换上,不甚合身。满身灰黑泥土,衣衫血迹斑斑,右臂一道极醒目伤口,仍在滴血,浸染了衣袖。面容甚是熟悉。 莫初云喉头竟似塞了棉花一般,堵的很。 烈酒过喉,亦不如此般哽咽难言。 那人浑不在意一身战伤,跪地行礼道:“苏帅正率大军前往,遣末将先行接应。末将来迟,向世子请罪。” 莫初云眼眶酸涩,应是久视布防图所致。 造化弄人,几番大悲大喜。不由想起从前种种,眼前这人与数年前别无二致,此刻再见,竟是恍若隔世。 莫初云道:“舍命将往,何罪之有。只是何苦执意来此地,枉送性命。” 那人笑笑,道:“苏尧不才,却也不是不惜命的。既然来了,便是要与世子同出此地。不然以何颜面拜见明王。” 多年后莫初云仍记得那年,明明是关切,却顾左右而言他的少年小将,满面血污,浑身战伤,穿着为掩盖行踪c匆匆换上的敌国战服,明眸如星,照亮了懿州长夜。 于刹那间,娑婆世界,彻夜如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惊涛浪 大军压境,战事已临。 苏尧伤势未经处理,便整顿将士准备迎敌,从营中所带五十名将士,目前尚存半数,皆身负重伤。苏尧命其与世子负伤部下一并休整。其余将士悉数待令。 待到诸事已毕,莫初云闻言,苏尧竟命千名将士卫护世子。莫初云沉声道: “此事不妥,本王要亲自帅兵讨燕赵贼逆,怎能畏首畏尾留于此处!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而此处牵动如此多兵力只为保一人性命,为本王平生所不耻也。本王宁可战死疆场,也断不会坐享太平。” 苏尧排兵布阵已毕,众将士皆劝阻世子。其中有一近侍跟随莫初云多年,素晓莫初云心性,知当下无人能劝得住世子,对当年世子与苏小将军渊源略知一二,便想着唯有苏尧或可一试,不由急道: “世子,使不得!苏小将军,你快劝劝世子,这燕赵数万大军乌泱泱聚集崖壁之下,眼看战事将起,万万不可让世子以身犯险,置于险境。” 苏尧命众将士先往,莫初云已令侍从牵了战马来,苏尧看了一眼侍从,道: “既然世子愿往,你我如何拦得。勉力而战,保护好你家主子。” 苏尧言毕转身将出,待到了营地将歇尽头处,原地站定,望向远方燕赵大军,道: “世子有此心,三军虽死无憾。只是若世子有一二闪失,大齐将士此番血战,又是为何?况且边陲未收复之失地,世子竟不想来日亲眼一看么。” 苏尧已离了营地,莫初云立在原地,半晌未动。须臾,身旁近侍听见世子下令,字字坚决,不容置喙: “泽毓,与本王同去幽微峰观战。” 临沂郡东,问天崖。 燕赵大军已成合围之势,公孙逸率众行于崖底,见此崖雄浑高耸,陡峭盘旋。心道这齐国世子有几分谋略,退守于此处。 此地易守难攻,虽被围困,但燕赵大军倘若要拿下此地,活捉齐世子,却也还需加以筹谋,不可仓促起事。否则不免会折损将士,费几番周折。 苏尧应是来了此处,不过仅凭其手下几十将士,加之齐国世子手中不足万数的残兵败将,纵是智计无双,也难敌燕赵几十万英勇善战的铁骑大军。 更何况先前已领教了苏尧的手段,不过是些障眼法,以机巧用兵行事,终不长久,只是一时之利;久之必贻误军机,葬送三军。 且苏尧行事优柔,遇敌首而不除,可见其不智。今日便是其魂归之期。 只是与之 交过手 的燕赵将士所传,齐国苏小将军用兵神出鬼没,智计无双。难道竟是为推脱战败而所矫饰的虚言不成? 可燕赵将士俱是英勇之辈,不屑于如此手段,胜败皆是坦荡。故而对苏尧仍不可掉以轻心。 “公孙将军,三军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攻战。只是前方先锋回禀,前路坦荡得很,仍不曾见齐军一兵半卒。” 公孙逸疑虑顿生:此时已进入齐军所退守之腹地,齐军虽元气大伤,但不该如此疏于防范。现自己亲率十几万燕赵大军长 驱 直 入 ,如 入 无人之境,反而令人起疑。 公孙逸抬首望向问天崖,愈见其雄浑陡峭。公孙逸见崖顶有孤雁盘旋,鸣啼阵阵,却久久不落。公孙逸心道不好,疾声下令道: “速撤离此地,齐军有埋伏!” 话音未落,便见崖顶有无数巨石滚落,各各皆有百斤之重,加之问天崖如天堑陡峭,燕赵大军避闪不及,数名士兵立时丧命,铁骑营中精悍将士亦纷纷落下马来。 巨石接踵而来,十几名新入伍的士兵慌作一团,眼看便要丧命于此,公孙逸夺过一柄长柄铁枪,生生挑起巨石,喝令道: “速返营地!” 只是眼下大军已乱,燕赵士兵一向以训练有素闻名于诸国,本是一帆风顺,将齐军大败,甚至困齐世子于险地。 谁知一夜之间火光冲天,将士眼见各营戒备森严的粮草库化为乌有; 见军中精锐之师与铁骑营中百名有余剽悍勇士,悉数顷刻命丧于几十人手中; 更有听闻齐国将军夜探公孙逸将军营帐,并未趁机斩杀敌首,只留书一封,烧粮 草 库以警其出离齐境。 此刻巨石夺命,避无可避。眼见身旁之人顷刻命丧,面目全非,加之今 日种种所遇,更令人不寒而栗。 众将士俱一窝蜂般向后奔去,却见崖顶早已满布齐军,□□手待命多时,隐蔽于树丛中弯弓搭箭,一时之间箭如雨下。 此地多高山,此刻燕赵大军行至问天崖下,两面皆是陡峭险峰,此刻前进不得。且齐军已从前路冲锋,燕赵大军急忙后退。却见后方火光四起,竟是封住了退路。 齐国境内气候多变,夏时尤盛。此时风起,火乘风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问天崖下多密林,放眼望去尽是繁茂枝叶,此刻遇火,引燃枝条,火势更盛,不少将士已被火光吞噬。 崖顶此刻有木桶接连滚下,接连有序。待一路翻滚而下,桶中之物悉数散开,尽是硫磺焰硝等物。跌至崖底火中,更见火势凶猛。 有尚未进入火中,抑或落至山崖旁的,便有十余只裹了燃物c着了火焰的箭矢自崖顶 射 来,盖无遗漏。 燕赵大军此刻人心惶惶,行列已乱。众人疾走奔逃,已无心应战。齐军士气大振,策马冲来,挥戈而攻。燕赵大军死伤众多,此刻胜负已现,再无转圜余地。 公孙逸见败局已定,策马急召余部撤离,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待策马疾行,撤出问天崖一带,约奔至幽微峰时,却见有一众齐军横在前方,像是等候多时。 为首的正是那日轿中女子,只是判若两人,全然无娇柔之态,披坚执锐,横枪立马,遥遥拱手道: “公孙将军,别来无恙。” 公孙逸见齐军俱是□□在握,箭在弦上。公孙逸从未被逼迫到如此境地,此刻紧握手下兵戈,眸光冷冽,道: “久闻苏小将军智计无双,今日交手方知,果真是算无遗策。不知苏小将军意欲如何处置我等?” 那女子淡淡道:“燕赵之军不容投诚之人,末将军营书至已是言尽。此刻兵戎相见,多言无益。” 女子未有分毫迟疑,果决挥手令下: “放箭。” 一时之间燕赵余部再受重创,公孙逸与齐军缠斗之际,见苏尧正战于己部,招招致命,回枪而击,又斩一名将士于马下。 公孙逸眉目冷峻,将围攻己身的齐军悉数斩杀,夺下一副弓箭,瞄准正与己军血战的苏尧。公孙逸尤善弓马骑射,此时见燕赵大军已溃败如此,不由怒气冲天,这一箭更是卯足全身气力。 苏尧正与敌军血战,背后无眼,听闻耳边有将士惊呼:“将军当心!”稍一回身,只觉背后顿生锥心之痛,应是中了箭。 这箭正中要 害,苏尧却恍若不觉,面无异色,利落回身挽弓,却未瞄准公孙逸,反而朝着一普通燕赵士兵射出雷霆一箭。那士兵应声倒地,公孙逸却面色大变,当下不知作何举措。 公孙逸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齐国小将,此时已是血染衣袍,背部中了自己如此一箭,竟还能再战。而且回身射杀,精准非常。此人果真可怖,竟看穿了自己精心布下的伪装。倒下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赵国王室嫡子。 赵国素来以功勋为荣,故而无论王室抑或百姓,皆志在行伍。赵王将嫡子嘱托与公孙逸,历练一番。今日擒拿齐国世子,追杀苏尧,公孙逸本不欲嫡子随往,可嫡子多经战事,少年意气,便与之行。 公孙逸向来心细如发,行前以防万一,恐战事有变,便将赵王嫡子衣着换与燕赵平常士兵之服,只自己多加卫护,以掩人耳目。不料今日竟被苏尧一眼识破,此刻嫡子双目紧闭,已是去了。 公孙逸心下大恸:燕赵十几万大军今日葬身于此,赵王嫡子亦命绝齐地。苏尧这一击,真真比射杀己身三军之首更来得惨烈。 此为诛心。 燕赵英勇将士已大半殒命,己身护主无能,再无颜面面见赵王与家乡父老。 耳边传来将士呼号之声,公孙逸抬眼望去,竟是齐军已从外面合围,内外呼应。公孙逸死志已明。赵国儿郎可战死,不可俯首。决然拔剑,唯有一死,以谢家国。 齐军亦听闻外围援军声势,不由大喜过望。正要向苏尧贺此战之胜,却见苏尧早已倒在马背,背部赫然两支利箭。 原来方才公孙逸一发双翎,皆中要 害。苏尧吊 全身最后气力,射杀赵国嫡子,继而与众敌军血战。此下耳闻呼号援军,待确定是己方之军,精神稍懈,血肉之躯再支撑不住,立时倒下。 苏军已至,勇猛作战,此时燕赵大军溃散,已是败势。落烟领兵先至,急忙赶往此处,此战齐军大胜,却见与苏尧随行的将士面露愁容,其余将士亦各各目光担忧。落烟心知有变,急道: “世子可安否?” 将士俱不语,只是点头。落烟急往查看,却见世子出,安好无虞。世子沉声道: “本王无恙,只是苏小将军负了伤,情况不大好。” 那时莫初云急往此地,见将士俱身负重伤,血染战衣,心下沉痛不已,全无战胜敌军喜悦。 见将士们俱抬着伤兵往营中救治,来往之间,见一人面容竟颇熟悉,身旁随往之人似有微微哽咽。 莫初云细看之下,方识得这便是不久之前相别的苏尧。彼时苏尧虽负伤,却还不至于如此模样。 面如土色,战衣如血水中趟过一遭般,不辨本来面目。 苏尧侧身而卧,昏迷未醒。背部有双只箭尾,旁边的将士俱是愁容,竟似生离死别。 莫初云心下忽然闪过不详之念: 今日,怕是永诀。 只是曾经一桩桩旧事,该与何人算清。 落烟随世子急往营内,见一人于榻上,面无血色。落烟心下一惊,失声低喊道: “阿姐!” 那人已于昏迷复醒,此刻随军之医俱于塌下周围。苏尧面色苍白,却谈笑如初,道: “无碍,不必担忧。” 见莫初云进帐,苏尧欲起身行礼,被莫初云止住,莫初云问询道: “伤势如何?” 那人恭敬道:“劳世子挂记,只是小伤,并无大碍。” 莫初云望向一旁束手无策的军医,其中一鹤发老者随军多年,医术了得,此时叹口气道: “回禀世子,苏小将军身负重伤,多为剑戟所创。刀剑之伤,药石可医,这并不是最要紧的。” “难为之处在于背部这两只箭羽,因射程极近,且执弓者身手过人。两箭直入血 肉,所伤已深。” “此是燕赵箭头,上有三方倒钩,若强行拔除,恐加重伤势,失血过多,难保性命。且见创口处隐隐泛青黑之色,应是箭头淬毒。为今之计,唯有效仿古时神医刮骨疗毒,方可一救。” 军医面露难色,复叹气道:“可军中无人有此先例,我等微末医术,恐难实行。且此痛非比寻常,苏小将军恐承受不住。纵是忍得过,若期间失血过多,老朽亦回天乏术,且看苏小将军的造化了。” 莫初云眸中沉寂,道:“再无他法么?” 军中一众医者缄默,老者亦摇首。莫初云眸光微动,随即下令道:“将三军之中最好的镇痛药草寻来,定要让苏将军挺过此关。” 苏尧却一笑,道:“劳世子费心,只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军中药草紧缺,宜将其留与军中将士,以备不时之用。便如先生所言,以此法取箭罢。” 老者不由惊诧,郑重道:“苏小将军,刮骨之痛,非是寻常。将军可受得住否?且两箭并中,即便取出后,亦有失血过多殒命之危。前路难料,还望小将军三思。” 苏尧一笑,道:“生死有命,还请先生但试无妨。” 此刻众将士俱候在营帐外,忧心苏小将军安危。将士俱是与苏尧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眼下不顾阻拦,俱涌入营帐中,欲探望其伤势几何。 及至入帐,见帐中唯有世子与顾小将军坐于一侧,一众军中医者候于一旁,老者在为苏小将军拔箭。 军中并无诸多顾及,众将眼睁睁见苏尧背部中箭之处已以利刃割开血肉,将三方倒钩箭头慢慢取出,创口深可见骨,其骨细看之下,果真隐隐青黑,毒已渐渗。 苏尧手捧一卷,静静翻阅,神情闲适。若不是满室寂然,众将士满面关切肃容,间或可闻刮骨之骇人音声。令见者误以为此间了无战事,正是好时节,偶翻书卷,何等自在。 老者执刀除箭,刮骨祛毒,行云流水。待一切完成后,众人担忧不已,却见苏尧只是合上书卷,向老者笑道: “多谢先生。” 老者拱手,行礼道:“老夫行医多年,从未处理如此伤势。刮骨疗毒,唯有当年关二爷谈笑风生。今见小将军如此,我齐国后继有人矣。只是还请小将军多加休息,日后多加留意。老夫留药三副,内外兼顾,方可将此毒祛尽。” 苏尧道:“先生过誉,末将烛火微光,万不敢与关二爷相比。多亏先生医术了得,若无先生,此时便无末将在此间言语。” 落烟见苏尧面色苍白,便道:“阿姐需多加休息,多谢各位关怀,此刻还请老先生与诸位先行出帐罢。先生这边请。” 众将士皆随落烟与先生出帐,此刻帐中唯余莫初云与苏尧。 莫初云久久望着斑驳烛光,脑海中浮现方才见苏尧从战场而归。 此战本是胜了,那人却衣衫漫血,背部两柄刺目利箭。 身畔众将士俱是担忧,却看见那人张口,似欲言语,却因负重伤,无人可闻。 莫初云俯身侧首与其旁,方听见耳畔传来虚弱音声,莫初云心下百味杂陈,恍然不知如何回应。 “末将,幸不辱命这一役,是是我大齐,胜了。” 莫初云静坐半晌,看到案几上书卷,正是方才苏尧翻阅那捧。莫初云此刻方见其扉页,方知原来是本失传已久的古籍。 方才拔箭之时,苏尧静静翻看,已入其境。落烟见苏尧伤势有望好转,心下焦虑稍平,见莫初云望向苏尧,便微一勾唇,笑道: “阿姐向来手不释卷,如今只盼望此些典籍可暂缓一二痛楚。” 莫初云不言,只是回以一笑。帐内复寂静如初。 那人欢喜何物,又如何不知? 只是关山路远,战事接连。边陲未平,何以相顾。 “那日一别,已一载又半,本王一直想问你一句,”莫初云望向已然入眠的苏尧,道: “苏尧,你可恨我?” 言毕,将苏尧案边烛言掩去,出了营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苏幕遮 洛城首屈一指的茶坊,别名望月阁。雅极。 王孙贵胄往来此间,相传其中百茶之首,颇负盛名。名字极寻常,唤作山水笑,千金难求。 已是初秋,却见一公子折扇轻摇,笑道: “我竟不知,你何时私藏了这等佳品。” 对面之人并不回答,只开口道: “且饮此杯罢。几日未见,聒噪得很。” 言语淡淡,却是笑意。 公子像是与其极熟稔之人,眸未一瞬便信口回道: “常言‘自心无道怨他人’,此物非是凡品,饮此都未能静心么?” 这里本非热络之地,十年寂然,此时清幽更甚于往昔。然而莫初云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情形。 那公子并不十分惊讶,向莫初云行礼过后,只微挑了眉梢,向身畔之人道: “世子果真是体贴臣属,眼下边陲战事将胜,全仗世子治军有方。世子方至洛城,便匆匆赶来探望旧部,实是令人感念非常。” 摄政王嫡子果真于苏氏之事了然,言辞不着痕迹,却句句直中要 害。 莫初云并未言语,见卿涵身侧那人戎装已除,着寻常洛城女子衣衫。数月未逢,当下不知作何陈词。 寒暄否。 关切否。 不过徒令彼此无言更甚,无有裨益。 那日苏尧养伤只一两日光景,洛城明王令便至营,着苏帅回洛城复命。 然大军不可一日无主,此间虽大败燕赵,可仍有多地交锋,尚未平定。故而世子修书一封,详言边陲之境况,命苏尧奉召而返。待燕赵平定,苏帅即往。 只是这一去,苏尧便再不曾回返。明王有令,边境战乱,苏小将军只留于洛城即可。待其兄功成,可邀往同贺。 世子则留与边陲,与诸将士共伐燕赵谋逆。世子谋略过人,之前被围困于险境。若非其智其勇,仅凭寥寥几万齐军断难抵挡数倍燕赵精锐大军。 自问天崖一役后,燕赵元气大伤。虽苏尧暂留洛城,但世子仍留与此间边陲,齐军士气大增。接连数场交锋,世子与苏帅指挥大军,挥师而进。燕赵无可再战,前些天已派使臣来拜,不日即归降。 莫初云待边陲诸事皆安排妥贴后,方赶赴洛城复命。待拜见明王及太后,处理宫中事宜毕。头一件,便是赶至苏宅。 太傅久别,不知近来可安。 然儿不知如何形容,是否一如从前懵懂顽童。 思遥面冷心热,可改了么。 还有那人箭伤,不知可安否。 急匆匆赶至,待莫初云一抬首,望见斑驳门匾上绿苔丛生的斑驳‘苏宅’二字时,莫初云生生退了半步,不由怔住。一时心下百转千回,却无有可言。 当年自己亲手将苏氏贬谪,如今,如何再见苏家上下。 若是其罪当罚,自当无尤,那便罢了。 可当年之事,缘由几何,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 自古明君,必泽被百姓,施仁爱于天下。 只是这一切,若是以一家之坎坷逆旅而换得,是否又果真是自己的本意。 十年诛心,十载煎熬。 不过弹指一挥间,今朝终是再相逢。 诛心更甚。煎熬更甚。 却见那人行礼过后,浅浅一笑,道: “谢世子关怀。世子既然来了,还请上座。寒舍略有茶水几杯,不妨暂饮。容侍从通禀,家父随后便至。” 莫初云不由恍惚,从前自己也曾来拜访,彼时苏尧还是孩童模样,已是初有如今淡然眉眼,手中牵着幼弟,煞有介事道: “父亲近来公务繁忙,忙至夜深,此刻方歇息。还请世子此处小坐片刻,民女去唤父亲,稍顷便归。” 莫初云止了苏尧,道便在此处等着便好。苏尧一双眸子眨呀眨,道: “枯坐着也是无趣。世子若不弃,民女可与世子对弈一二局。棋力虽是不济,总是可免去些乏味。” 莫初云有一丝讶然道:“你会下棋么?” 苏尧蓦地笑了:“世子说笑了。琴棋书画,世家女子皆需修习。苏氏虽非世家大族,却也有此因袭。苏尧虽不才,却也不是整日只会些言语功夫。”指尖已然拈起一子,笑道:“还望世子不吝赐教,世子先请。” 莫初云记得那日两人对弈良久,连太傅在一旁久立亦浑然未觉。最后苏尧输了,仅一子之差。莫初云皱眉道: “你布局精巧,本无疏漏,为何最终让子于我?你无需如此,胜负本无尤,不过各尽其力而已。如此相让,反而不美。” 苏尧笑笑,将手中棋子递与幼弟手中,那孩子见此物甚是好奇,眼一弯,朝苏尧笑了。苏尧一面拿棋子与幼弟游戏,一面望向莫初云,笑笑,道: “对弈之意趣,非于胜负。不过是消磨些时间,输赢有何分别。”苏尧自若一笑,眸子澄澈如水:“家父已醒,民女先行退下。” 彼时皆是年少,无有诸事横亘其间。如今前尘尽历,怎生言笑晏晏,又如何品茗论道。 莫初云浅尝辄止,只听初临时卿涵只言片语品评,听闻卿涵笑道:“施璃向我道,去年你生辰未赶得及,今年亦堪堪误过,今日特意嘱托我,送将一幅字画来。既已送至,便先行别过。” 苏尧道:“有劳施姐姐挂记,带我向姐姐问好,我便不送了,兄长速速归去,也免得姐姐担忧。” 卿涵一笑,蓦地收了折扇,行礼后便离去。苏尧替莫初云复斟一杯,并无言语。良久,莫初云道: “近来可好么?” “承蒙世子关怀,一切随顺。” “父王之意,望尔多加休养,边陲战事有苏帅坐镇,不必忧虑。” “多得明王照拂,臣女感念不已,自是调养生息,不敢有违。如今愧明王之恩,闲赋于室,每日不过饮茶赏月,懒散度日罢了。” 默然良久,莫初云随口道:“生辰几何,可是过了?” 苏尧淡然一笑,道:“有劳世子挂记,林钟望日便是。” 莫初云心下一滞,再无可言。 被燕赵大军围困于临沂郡之际,浴血数战,夜深之时独思,还可勉力抵挡几日。苏尧赶往相救那天,正是荷月十五。 论及生辰之礼,大抵是一身战伤,以及两支剜骨锥心利箭罢。 莫初云见那人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忽然不知作何言语。半晌,叹道: “苏尧,尔从来便是若此性情么。便如同这山水笑,本是极冲淡之味,可纵使遍饮三千,亦不识尔。究竟孰为尔本心,抑或,尔本来便是通透若此。” 苏尧手中捧了一盏,神色一如往常,只是倏而寂然,仿若置身于外之缥缈,道: “一世不过须臾,但求无愧于心。便是机心痴心,纵是枉然一场,亦无憾耳。” 忽而执手中茶盏,一饮而尽,扬其于目前,淡笑: “山水笑,千金以求。此间只寻常,可觅于山野,见于道旁。苏家从无如此雅意,别以两者,不过渴时即用,并未旁些品鉴。” “至于苏氏其心,”苏尧回首望向莫初云,一字一顿道: “向来是迂的很,只认一条道,或历风雨,然而区区十年,何以改之。” 世家浮沉,艰辛种种。然而若可保大齐国盛,明主无虞。一家之兴衰,慨然无尤。 莫初云惯见朝堂争斗,沙场残酷。今日苏尧只不过三两言语,莫初云内心竟翻江倒海,无味杂陈。 苏尧又添一盏,道:“家父已于书房久候,世子请便。” 书屋一如从前,小路蜿蜒,待门扉一开,依稀见老者形容,莫初云心中沉得很,十年未尝暂缓,眼眶酸涩,不由出声道: “太傅,弟子来迟。” 不知十年,可还来得及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枉思量 约半月后,边陲战事终是平定,燕赵使节已于洛城馆驿歇息,此番前来,便是为议和之事。 齐明王大悦,封官受爵,嘉赏三军。 洛城上下皆是欢庆,其一,自是因故土复收,其喜无量。 另一桩,便是因明王下旨,将左相之女指婚于世子,另云窈公主许配于摄政王之子。择吉日大婚。 如今因燕赵使节来拜,故而婚期延于其后。 朝堂之上,明王召见来使,彰仁德与天下,摒弃前嫌,既往不咎,邦邻修睦。燕赵为齐属国,朝贡参拜,无有相违。 世子立于明王之侧,见来使之首似是哪里见过一般。待报与名号之时,莫初云心下顿悟。 这人虽年浅,却声色不露,进退有度。燕赵已败,形势堪忧。独自携一行人立于齐国朝堂,仍甚是从容,便是要为燕赵搏得一线回转之机。 此人果然非是寻常,竟是燕赵三军将首公孙逸。 齐与燕赵苦战日久,听闻赵王嫡子死于问天崖一役,公孙逸难辞其咎,本欲自绝于临沂,却被残部所救。 此战燕赵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公孙逸竟未贬反升,封候拜相,出使齐国。非仅赵王器重,此人且不可小觑。 先前连环计逼困世子,边境震动,齐国上下惶然。如今前来,只怕事有异变。 待诸事议定,明王设宴,诸臣将往,却见这玉面公子上前一步,行礼而拜,言笑温然: “禀明王,燕赵与大齐相和,实是两地百姓之福。然而若为长久计,或可结秦晋之好。” 莫初云心下隐觉事异,却不好贸然开口,坏了礼法。明王端坐于朝堂,命诸臣相候。 明王含笑,眸光凌厉:“不知赵王是何意?” 公孙逸笑容愈温和,缓缓道: “赵王听闻大齐王室近来喜事接连,特命小臣备厚礼以贺。赵王之意,非敢攀附王室,只望明王指婚世家之女,嫁于赵国。从此齐赵永固,绵泽后世。不知明王意下如何?” 朝堂一时议论纷纷,明王望向公孙逸不语。公孙逸亦不慌乱,一派自若,行礼以待。 半晌,明王鹰隼利目微阖,道:“本王应准此事,不日便下旨指婚,承赵王美意。” 公孙逸并未谢恩退下,明王略一抬眼,道: “怎么,公孙将军于此尚有疑议么?” 公孙逸复行礼,笑如春风,所言却令莫初云周身一寒: “多谢明王成全,然赵王之意,愿求苏氏之女苏尧以往。” 齐国盛宴,诸臣共庆,来使俱举杯,明王居于正位,一派合乐景象。 只是众臣俱知,这公孙逸巧舌如簧,燕赵更是居心叵测。两国联姻甚是平常,只是这苏尧原是三军之将,曾数战告捷,更是大败燕赵于临沂郡,解世子之困。 如今被明王召返于洛城,左相上疏参议,苏军先前得世子围困消息不力,令世子困于险地日久;且苏帅三召不返,可谓调令不从,损王室威严。 故而待苏尧方至洛城,便卸其军职,挂其将印,几近软禁于苏宅,如今已一载有余。明王命严加看守,不准探望。 唯有摄政王之子无人敢阻,偶尔可进出府邸看望片刻。明王已是不悦,令卿涵谨行。自此苏宅更是门庭冷落。 如今苏尧禁足日久,然若指婚于赵国,自是诸过一并烟消。 只是齐与燕赵久战,赵虽俯首称臣,为齐属国。可旧怨难消,此去必是九死一生。 明王举樽,向诸臣及来使言贺庆颂。一语终了,向近侍言语几句,目光却望向始终言笑晏晏的公孙逸。公孙逸似早有所觉,温尔回礼,一揖而拜。 明王之语字字击于莫初云心头,莫初云举杯与周围臣公言笑,周身已是如坠冰窟。 明王告于近侍之言,甚是明了,无有回寰: “传苏氏之女苏尧觐见。” 约半个时辰,苏尧便立于大殿外候旨。待传入正殿,公孙逸向那人望去。数日未见,印象中那人满身血污,中箭后竟浑似不觉,仍是一派自若。 今日一见,公孙逸心下竟是五味杂陈。本是旧怨难平,那人神色淡然如初,应是不知朝堂所议。 待齐王稍顷下旨,饶是再镇定之人,恐亦难承如此之惊变。事关两国社稷安定,无可妄论。往后诸事,只得自求多福,再无人可助。 明王略问询一二,便命苏尧接旨。从始至终,苏尧行礼领旨,应答自若。于远嫁赵国一事,并无惊诧惶恐,面色无异。 诸臣俱是讶异,这其中机巧厉害,苏尧不会不知。嫁于赵国等同于自绝生路,纵赵王以礼相待,赵国将士甚至百姓,大抵皆欲将其除之后快。 如今即是紧要关头,若今夜事定,便再无生路。 明王眉心微蹙,问道:“苏尧,此去赵国,路途遥远,背井离乡,你可甘愿?” 苏尧淡淡道:“禀明王,臣女甘愿。” 明王皱眉,利目盯着朝堂上行礼之人,柔弱模样令人心下不忍,明王复问道: “此话当真?” 朝堂上那人却是蓦地笑了,这一笑,如千树花开,眸中却是一片寂然。明王一惊,却听见那女子缓缓道: “字字属实,臣女愿往。” 朝堂上下俱是无声,未尝想过苏尧看得如此通透,回禀之言这般果决明了。不仅群臣噤声,便连明王,亦一时怔住。 莫初云知晓苏尧言语向来极有分寸,本欲开口,问其求情,做一番辩驳。然如今局面,除却这般应答,亦该如何? 此事早已议定,非是苏尧可左右。纵身为世子,亦无力相救。明王向来果决,何来如此一问。甘愿与否,又有什么要紧。 明知此去前路了全无生机,仍是策定。一人之生死祸福,不足以撼动齐国策c赵国谋。蜉蝣碌碌,终是堙没。 公孙逸起身,抚掌而笑道:“如此甚好,苏氏之女以大局为重,令在下感佩非常。多谢明王成全,三日后我等便动身回返,报与赵王此事。” 公孙逸长揖而拜,向苏尧温然一笑: “此去路远,舟车劳顿,还请苏家小姐多担待。” 苏尧回礼,亦是笑笑:“有劳公孙将军。” 三日转瞬及至,临行前夜,世子造访苏宅。与太傅寒暄许久。待归去时,隐约闻笛音,平和悠长,只是这曲音虽绝妙,却令闻者不由心头泛起淡淡哀思。苏太傅叹口气,道: “世间之事无常难料,不必伤怀。天色已晚,世子还是早些归去罢。” 莫初云眸中寂然,道:“婚约在身,本应避嫌,但还请太傅允弟子听毕此曲,再行离去。” 太傅复叹气,不再言语,转身回了书斋。 莫初云拜别太傅,寻着笛音,略走了些,便见树下有一人影,独临西风,音杳杳于九重。 只是仿若孑然一身,于这孟秋月夜,素衣如故,自此将离。 莫初云静静立于一旁,曲音终了,那人并未侧身,遥遥开口道: “夜已深,还请世子早些回返,况世子与臣女各有婚约在身,不便相见。” 莫初云眸色沉寂,道:“方才闻笛音而来,此刻便是要离去了。” 苏尧似是笑了,声音寥寥,道:“既是为这笛音,便不能让世子枉行。世子大婚,臣女不能亲至祝贺。无可相送,拙于音律,谨奏一曲以赠。” 言毕行礼,一揖而拜,眸光微动,笑意朦胧: “愿世子诸事随顺,一世琴瑟和鸣。” 莫初云眸中唯余空寂,心下已是肝肠寸断。半晌,道: “便奏《一归》罢。” 苏尧神色微变,道: “此曲虽好,只是太过凄清了些。用作婚贺,实为不妥。世子不若另择一曲,以贺久长。” 莫初云淡然道:“无妨,自当吹奏便是。” 苏尧无复言语,便执笛而奏。有道是《一归》只可奏,断不可思量。其间纷扰纠缠,尽诉于音。当真是哀婉之极c悲凉之极。 月落而隐兮皎辉藏, 此心怅惘兮思量枉。 行于世间兮前尘忘, 零落自嗟兮归何方。 全曲仅四言,然而音色百转,其词意境开阔,却是悲从中来,闻者感泣。 莫初云静静听毕,笛音已散,两人一时无言。苏尧起身拜别,却闻莫初云道: “十余年前,本王亦是在这里,听你奏过一曲《沧澜》,那时尔不过六七岁,竟已是择这般怆然曲目。” “如今《沧澜》毕,《一归》尽,已无可憾。只是本王想问尔一言。” 莫初云遥遥望向苏尧,见其月下而立,神色难辨,寂然道: “此行路远,再难相逢。尔可有几许未尽之事,有一二挂念之人么?” 苏尧身形微不可查的一滞,半晌,道:“谢世子挂怀,臣女诸事皆已了结,故人无有未尽。” 莫初云心下之恸,恍若不觉。将腰间佩玉挂于枝头,竟是兀自有了笑意,似是忆起什么,自顾自道: “那年本王当尔不过是垂髫孩童,便将佩玉递与尔玩耍,不料尔却正色以拒。” “如今相赠,尔且自收下。若仍是不受,本王也不愿强人所难。便挂于此树,花开年年,倒也是全了本王挂念之意。” 一时寂然,唯余风声。 多少前尘旧事,不过梦幻泡影。 应忘之景,盘亘于心。 其苦无量,解脱无门。 世子告别而去,却不见月下一人,彻夜而立,奏曲千遍,皆是《一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孑然往 三日之期已至,是日天朗气清,明王与群臣皆至。燕赵使节拜别,整顿车马,便是将返。 礼乐起,十里笙箫。和亲之人已端坐车马内,窗畔幔帐层叠,不得见其容。 世子与明王携往,正与使节言语,却见太傅立于群臣间,俯首行礼。 太傅已是花甲之年,本可得子女承欢膝下,诸多照料。如今长子于边陲浴血奋战,长女亦将远嫁,无有归期。 莫初云不忍再看,转身望去,见远处青山有人影,是两个少年模样,各牵一马,遥遥望向此间。 年长那人神色冷峻,一手搭在年幼之人肩头,似在宽慰。那年幼之人目光牢牢望向车马,满面不舍。 莫初云不由心下一滞:从前往苏宅请教太傅经纶时,常见苏尧伴次弟读书,因其幼弟稚龄,更是时时抱于怀中。非但苏然对长姐黏得紧,便是年长些的次弟,亦苏尧常随左右。 如今长姐将别,二人因年浅,未入朝堂,只得远远送别。 思遥沉稳更胜从前,长兄在外守土卫疆,家中诸事便多倚这年少之人照拂。 然儿已是少年模样,眉眼有三分似苏尧,本不复幼时顽闹,颇有凛然之气。此时却泫然欲泣,令人更是伤怀。 已是将行之时,公孙逸行礼拜别,道: “有劳明王相送,小臣这便回返,将圣意奏与赵王。我主必感念明王仁德,两国世代交好,战事永息,福泽百姓。” 明王目光如剑,缓缓道: “路途遥远,将军多保重。齐赵之睦,亦是本王之愿。齐国向来不尚兵戈,不好夺人之地,至于世代百年,还待赵王之意行。” 公孙逸拱手,肃然道:“明王之言,小臣谨记。明王保重,就此别过。” 礼乐声复起,车马缓缓行于道,莫初云见卿涵立于一旁,望向远处,久久不语。卿涵若有所觉,转身回望,两人相顾无言。良久,莫初云道: “大婚在即,公子虽已有佳人在侧,然阿璃与云窈自幼亲厚,想来阿璃亦会欢喜多一姐妹作伴。幼妹向来略有些骄纵,往后便嘱托于尔,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卿涵行礼恭谨道:“公主位分尊贵,得明王赐婚实是微臣之幸,定诸事恭敬照拂,护公主周全。且阿璃与公主俱是王室亲眷血脉,向来亲近,平日常与微臣提及从前与公主情谊,如今自是欢喜不尽。 卿涵复行礼,平静道:“微臣亦恭贺世子,迎娶佳人。听闻左相之女有沉鱼落雁之貌,自幼教习宫中礼仪,娴静端庄,贤良淑德。微臣先行向世子道贺。” 若不提及,彼此尚可寒暄一番。然而终是绕不过,一身所负,非只一氏之荣辱,更关乎一族祸福生死,不可谓不是性命攸关 。 眼见朝堂之上赵国谋c明王召,却不曾进言相保。十几年前亦如是,从来只得堪堪望着。 莫初云与卿涵行礼别过,复归明王身侧。卿涵亦退回群臣中。 燕赵车马渐行渐远,终已隐没于沿路成荫垂柳之尽头处。 身旁之人见莫初云望而不语,便折了一枝,递与莫初云: “世子,有道是烟柳画桥,景无胜此。这些碧绿枝条,可否容微臣携一枝带于宫中?” 莫初云点头应允。待明王与群臣回返,身旁近侍将行退下时,莫初云开口道: “泽毓,不必如此。树之不存,徒留枝条何益?且留其于此地罢。” 身旁之人微怔,随即允令退下。 泽毓跟随莫初云已久,素知其所思所想。原是替世子全其残念,折柳是为不舍。 只是此行无可阻,终难留。空留一枝,殊不知苍翠已尽芳菲逝,再无相见时。 明王下诏与赵国联姻后,曾夜召莫初云,明王甚少如此,待略一问询近来所分治朝务后,话锋一转,道: “尔大婚将至,齐赵亦联姻,这天下,非只苏氏长女一人,尔身为世子,且自思量。速将此情尽断,齐国之事尚需全副心力,不可儿女情长,贻误大事。” 夜风微凉,莫初云行礼道: “因苏尧乃太傅之女,且从前随侍云窈之故,因而见过几面。” “十几年前儿臣贬谪苏氏一族,父王与朝臣皆知。儿臣自当勉力于国事,不负父王教导之恩。还请父王放心。” 明王淡淡开口道:“如此甚好,夜已深,尔且退下罢。” 莫初云思绪纷纷,策马而行,待归返后拜别诸臣,将往书房议事时,却见左相恭谨行礼,已候多时。莫初云展眉道: “劳左相久候,实是方才诸事傍身,不得暂离。前日方得了一字画,想来左相或许欢喜,便留了下来。还请左相移步,一同品评。” 左相温和恭谨,却自有威严于其中,行礼道: “承蒙世子相邀,老夫不胜感激,世子先请。” 一路车马行进已有半月,此时至赵国境内,公孙逸派人先行往宫中传报,将携苏尧入宫复命。公孙逸策马行至车马旁,开口道: “此处便是赵国境内,与齐国风土人情略有不同,苏小姐或可一观,待稍后入宫,便再不得见了。” 那人似恍然不觉,未尝掀开锦帘,公孙逸亦不多言,驭马随行在侧。 须臾,听到那人言语: “多谢公孙将军美意,此地景色秀丽,人杰地灵,此生有缘得见,实是幸事。” 幔帐徐徐掀开,公孙逸见那人依言而观,面纱下看不真切神色,一双眸子似是含笑,应是有些欢喜的。 那人只静静地望着,公孙逸见其眉间略有怅惘神色,终有些不忍,道: “别乡远嫁自是伤怀,赵王乃是一代明君,待人宽厚,苏小姐不必忧虑。大可当此处为家乡之地,好生休养。 苏尧笑意浅浅,道: “多谢公孙将军体恤,将军有何嘱咐但讲无妨,不必费心陈词。” 公孙逸眸中讶然一晃而过,正色道: “赵国虽尚武,民风却是淳朴,一路多有得罪,望苏小姐勿怪。” 公孙逸虽与苏尧战场殊死相搏,宿怨已久。然这一路行来,并未苛待苏尧半分。 只是随行将士与随侍,于燕赵败兵之事耿耿于怀,或曾与苏尧战场交锋,抑或弟兄死于齐军之手,故而常言语无状,供应不周。 虽有公孙逸下令喝止,亦从旁督察。然而并无所好转,苏尧身形日渐消瘦,略有憔悴之色。 苏尧笑意更深,不甚在意道: “一路随顺,并无不周,将军大可不必为此事介怀。” 公孙逸欲言又止,眉宇紧蹙。苏尧见其神色,淡淡一笑,道: “不曾想有朝一日,民女竟可与将军平静而谈,非是猜度谋略c兵戈以对。 公孙逸眸色复杂,犹如深潭,道: “尔如何知本将军如今无有算计,诚恳相待?” 公孙逸见苏尧望向远处,似是终于等到此刻,面上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了然神色。 公孙逸正欲回首查看,却见苏尧忽而一笑,道: “将军一路卫护,在下感激不尽。无论从前战场厮杀,还是如今用计联姻,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嫡子亡于我手,赵王怒意难平,人之常情。将军进言也好,旁人献策也罢,苏尧总归难避此劫。” 苏尧掀开幔帐,走下车马,着一身吉服,蓦然一笑,眸光澄澈,恍若真是赴一场欢宴,口中却是诀别: “苏尧这便请辞,虽间或不得一时将死,今日应是永诀,还请将军保重。” 一语言毕,苏尧摘落头上喜帕,除却钗环,走向方才赶至的一众赵国侍卫处。 侍卫心下俱讶然,未见有人如此淡然而往。手中却不敢暂歇,缚木枷,固锁链。 此为赵王钦命严加看管之人,不敢稍有松懈。 待披枷带锁已毕,苏尧淡淡道: “劳诸位带路。” 苏尧已随众侍卫离去,公孙逸拾起方才弃之于地的那一方红帕与钗环,紧握手中。那朱红之色,当真灼目灼心。 玄月初至,齐国洛城。 群臣举杯同庆,把酒言欢。明王端坐首位,摄政王居于次位。 世子与摄政王之子卿涵俱着吉服,其服唯有金c银线刺绣之异。 云窈公主娉婷之姿,言笑晏晏,全然不是往日之刁蛮任性模样。卿涵似是甚欢喜,一杯饮复一杯。 其旁一位女子容貌极美,此刻一双水眸却隐隐忧虑,低声道: “妾身知夫君欢喜,饮几杯自是无妨,然多饮易醉,一醉或可诸事偕忘,只是醒后又复如何?” 卿涵杯盏微不可见地一晃,回头挑眉笑道: “便是这个道理。阿璃,尔可知我本不欲醉。” 唯有醒时,方无苦痛。 卿涵归府时群臣皆赞叹,摄政王家的公子佳人在侧,乃太后胞弟施路远最疼爱的孙女,单名一个璃字,生得模样极美,温柔端庄。 如今又有云窈公主下嫁,卿涵携美人而去,本是旁人难求之境遇,背影却甚是寂寥。 世子拜别群臣,于寝殿已是夜深。烛火掩映下,女子模样此刻方看得真切。 左相家的女儿果真绝好模样,闭月羞花,无人出其右。 莫初云言语温温:“本王幼时曾见过尔几次,那时本王便想,若有一日娶亲,应是婉容这般模样。” 萧婉容娴静端庄,展颜一笑,言语难尽其妍丽之貌。 音声如饴,婉转若莺。此刻唇角微抿,面色羞郝: “世子说笑了,年幼笑言,如朝露即逝,岂可作数?” 莫初云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今日尔既与本王行礼三拜,便是成真,面前佳人如是虚影,难道本王此刻仍尚在梦中么?” 月悬高空,夜明如昼。莫初云披衣而起,独斟一杯,忽而想起数月前曾与苏澜对饮。 那时与燕赵相持不下已久,正是苦战方胜之日,苏澜略饮了些,便有几分醉了,一改往日端正少语之态,自顾自言语起来。 莫初云只当其因着捷报欢喜,便未阻拦,只在一旁静静听着。 苏澜虽薄醉,言语仍颇有章法。先是言及战术韬略,随后便是典籍藏书,甚至忆起幼时之事。 莫初云不忍发笑,眼前醉酒之人,本是众所钦敬c威名赫赫的苏帅,此刻方如一少年之人,天南海北,与友畅谈。 苏澜提及最多的,便是其幼妹苏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皆安好 自顾自地言语许是有些倦了,苏澜见衣袖沾了酒水,很认真地揉搓了许久。莫初云不忍见那本是平整的衣袖遭此横祸,出手阻拦。 竟拦下了执着的苏公子。 那厢苏公子认真地看了衣袖半晌,颇遗憾地叹口气: “要是尧儿在便好了,她定会替我收拾干净,不会让我这般穿着。” 苏澜自顾自笑笑,将衣袖一横,出神望着: “古有孝子袖中为母藏橘,我幼时读过,只是母亲早逝,并不能尽孝。” “我便常常带些典籍与父亲,父亲定会欢喜。再带些吃食与新奇玩意,给思遥和然儿。” “思遥面上向来瞧不出欢喜与否,但是若眼中有笑影,便是喜欢。” “给然儿要多一些,然儿一向喜欢这些。还常常捧着,献宝似的悉数给了阿姐,他总是那么唤尧儿,自幼与尧儿亲厚的很,连我这做兄长的也不及。” “想来亦有些缘故,母亲因难产而死,起初周围的孩子年幼懵懂,常议论然儿是灾星,克死了母亲。” “然儿幼时并不明白,待年岁稍长懂得后,有一段时日便常常独自待于一处,并不与我等亲近,包括尧儿。” “我们并不知何故,也不甚在意。只以为是小孩心性,一阵便好了。” “尧儿不知如何知晓了此事,携着然儿,到了诸孩童面前,将然儿如同往日一般抱起,手中拿着然儿平日最喜欢的吃食,向然儿道: ‘母亲在世时常对阿姐说,腹中的孩子一定是个聪明伶俐的,母亲甚是喜欢然儿,身上的衣服也是那时母亲赶着做好的。’ ‘家中父兄最喜欢的也是然儿,阿姐亦是如此。世间之人总会离开,可母亲是笑着走的,因为有了然儿。’” “尧儿把吃食分与惊讶惶恐的一众孩童,笑了笑: ‘你们尚且年幼,不知者无罪,只是今后不许如此随意而言。 ‘这些吃食是然儿送与你们的,相扶相助,方是朋友之情谊。’” 莫初云那时亦恍了神,不知苏澜随后又言语了些什么,忽地想起多年前那人为幼弟生生挡下的伏虎鞭。 那时苏尧也只不过六七岁的光景。 原来,一直都是这般拳拳相护,不曾疏漏。 至亲血脉,家国天下,那人从来义无反顾。 如今远赴赵国,不知生死几何。 前日传报,已入王室,赵王甚喜之,不日或将册封。 这便是甚好,未因战事之故,迁怒于那柔弱之人。 不殃及祸事,亦保全性命,已是幸甚。 只是今夜凉极c寒极,不觉令人恍惚,无眠望月影。 赵国,暗牢。 一公子着白衣而往,牢狱守卫皆跪而参拜,狱吏点了一烛盏,幽幽烛火微光,忽明忽暗,为来人引路。 牢狱甚为阴森,期间多有惨叫号哭c哀怨厉笑,令人毛骨悚然。 白衣公子恍若未闻,步履甚是沉稳。及至走了半柱□□夫,狱吏恭敬行礼,道: “ 公孙将军,便是此处。” 那白衣公子略颔首,狱吏向来伶俐,随即退下,侯于其外。 此狱昏暗狭小,阴暗潮湿。白衣公子眼见几只鼠窜出,见了人亦不害怕,大摇大摆地啃食地上饭菜。 只一碗,残破仅余一半,其中有发霉菜食,不辨颜色形状。 不远处另有一灰黑瓦片,丢置于草垛旁,一鼠前去舔舐,白衣公子方知此物便算作盛水器皿。 放眼望去,其中只有些粘稠浑浊之物,抵做止渴用。 公子身形微动,开口欲言,却声音艰涩: “苏尧。” 约过了一阵,牢中阴暗角落里传来铁器缓缓相撞之声,似有黑影晃动。 公子将烛盏略略移近,见一人正手足并用,向此处一寸寸挪来。 烛火似是太过明亮,那人忽地向后闪躲。待睁眼看清来人,狱中那人便停下,不再暂移。 此人袍服早已残破不堪,一身血污,褴褛衣衫所露之处,可见新旧伤交错,有些应是棍棒所致,有些则是烙刑。 衣衫上血迹未干,因所处第十重暗牢,刑法极重,牢内阴暗潮湿,不见日光。有些旧伤久不愈合,已成腐肉,不忍卒视。 那人像是恍惚已久,方才回过神来,牙关紧咬,勉力撑起身体,抬起不由自主的颤抖双手,行礼道: “公孙将军,别来无恙礼数不周,还请勿怪。” 公孙逸竭力压抑,指尖绷得僵直,用力攥紧,手心已沁出血珠,染红指尖。 公孙逸将手隐于袖内,一手仍稳稳举着烛盏,不动声色道: “近来可好?” 苏尧竟笑了笑,却扯动面上伤口,苏尧不由微一颤抖,继而开口道: “劳将军挂念,甚好。” 公孙逸气息有些不稳,沉声道: “暗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尔所处乃是刑法最严酷的第十重,向来关押之人,只求速死。” 苏尧复笑,面上灰黑难辨,淤青怖人。这一笑却仍是自若: “求死却是容易,只是不能保两国之宁。民女一人无足轻重,若能保百姓安定,便是一息尚存,也要苟活。” 公孙逸面色苍白,怆然道: “若其事有异,尔可有什么话要嘱托么?” 苏尧笑意更深,神色却淡然: “谢将军好意,苏尧心领。只是如今苏尧不过孑然一身,并无可托。” 公孙逸手中烛盏不由轻颤,公孙逸将其放于此地,转身欲去,却听闻身后那人淡淡开口道: “若在下不济,支撑不过有幸得赵王垂恩留全尸以葬,来年坟茔,杯酒足矣。” “若挫骨扬灰,亦无妨碍,扬于山泽川海倒也自在。” 公孙逸闻言蓦地回首,神色难辨。似怒似哀,似愁似悲。开口道: “尔素洞悉世事,可知今日本将军缘何而来。” 苏尧笑意盈盈,浑然不在意道: “领教赵国诸般刑法,俱尝其滋味。赵王雷霆之怒暂歇,其意或稍平。今日将军来此,便是要提民女出狱,是时结两国联姻之约,修秦晋之好。” 公孙逸大惊,略一思量,不觉怒不可遏,转身回返几步,隔着狱门铁栏,一把将苏尧衣领拽过,恨声道: “苏尧,尔果真聪颖过人。刚才所言,皆是戏弄本将军么?若真想早些辞世,本将军大可如当年一般,双箭送你一程。” 苏尧气力不支,这一拽力气刚劲,踉跄几步,仰头撞上铁杆。 苏尧额角鲜血登时流出,公孙逸未料到苏尧虚弱至此,慌忙之中欲将其扶起。 只是铁栏所隔,几次相扶,苏尧皆虚晃坠地。 公孙逸急忙唤狱吏,开锁提人。苏尧笑笑,道: “将军以为民女不过是戏言那么将军方才所言,又是为何?” 公孙逸一时怔住,听到那人缓缓开口: “在下此言不过是猜测,皆因近来行刑,面上之刑稍减,日渐暂缓。故而有此一言。” “将军早知其事,却不言语。关怀嘱托一番,许是见在下百般怅惘,觉得有趣罢。” 公孙逸心下焦急,见狱吏此刻方至,忙命其开锁放人。公孙逸见苏尧轻轻摇头,自顾自笑起来,不由心下顿生慌乱: “苏尧,你究竟如何?” 苏尧正欲开口,却是一口鲜血喷出,公孙逸怔住,恍惚中只见苏尧开口似有所言语,满耳皆是其倒下前的诀别: “将军瞒了在下,在下却不曾诓骗将军。” “赵王算无遗策,此刻高抬贵手,只不过在下却撑不到那时了。” 随行侍卫将苏尧带出,公孙逸抬手探那人气息,已是呼多进少。 公孙逸急令传医者救治,待医者来时,诊脉抓药,止血察伤,已是次日。 医者皆叹道,此人接连受酷刑,已有数日之久,当下已是性命垂危。只得先以药物续命,至于能否长久,且看造化。 公孙逸派人先行回禀赵王,己身照料其侧,以待复命。 每每待擦拭换药之时,公孙逸侯于外,眼见侍女清水奉入,血水端出。 待公孙逸进屋时,却见那人双目紧锁,似是大梦一场,翩然已去。 公孙逸见苏尧仍是命悬一线,双眼酸涩,静静道: “苏尧,尔曾言为百姓安定,纵一息尚存,也要苟活。” “若尔着实不济,支撑不过,来年坟茔,并无杯酒。” 忽然听闻一阵剧烈咳嗽,接着有微弱声音传来: “公孙将军这般言语,着实令在下心寒。” 公孙逸望着这人醒来,不由弯了眉眼,心下欢喜,却仍是锁眉道: “便是如此,尔又当如何?” 那人仍是虚弱,见一向颇沉稳的公孙逸如此言语,不由好笑道: “在下不敢造次,况且已是身后之事,杯酒诸事,且随将军处置罢。” 公孙逸见这人尚有力气玩笑,应是有好转。听闻此言,却不知何故心下一酸,脱口而出道: “这不大好,本将军今日也算送你一程,且要善自珍重,即使身后事,也轮不到本将军相送。” “尔欠本将军的,且记下,来日便是要还的。” 两人相视一笑,生平头一回,真正释然而谈,无有当初兵戈相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避亦难 秋色已深,霜露渐重,几名丫鬟侍立两旁,一华服女子指尖穿梭,轻捻银针,摆弄手中织锦。 听得身旁贴身婢女上前耳语,似喜还忧,敛了针线置于桌畔,微微颔首,稍顷,一袭白衣便上前参拜: “微臣公孙逸参见娘娘。” 那华服女子一手轻遮小腹,行动略有不便,眉梢一片欢喜,起身扶起这白衣公子,一双秀目中满是关切: “弟弟不必多礼。此去齐国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甚是辛苦,快让本宫瞧瞧,可是消瘦了否?” 公孙逸面颊亦浮起笑意,搀扶那华服女子坐下,宽慰道: “娘娘不必挂怀,微臣无碍。倒是娘娘怀有身孕,要多加保重才是。” 那华服女子面色微不可见的闪过一丝忧郁,旋即神色如常。手中携了方帕,指了远处回廊,盈盈一笑: “逸儿平日多于朝堂,你我姐弟却难得见上一见,今日且陪本宫四处走走罢。” 公孙逸允命而诺,华服女子屏退四下宫婢,便往内湖回廊行将过去。 待寒暄一阵,提及幼时过往,不免感慨,华服女子眸中泛起波光,虽早已不是豆蔻年华,却仍是貌美卓绝: “转眼逸儿已是鼎立男儿,保疆卫土,日后公孙家全仗弟弟兴旺。” 华服女子略一停顿,继而关切道: “逸儿尚未娶亲,朝中公卿大夫多有意结秦晋之好,逸儿皆置若罔闻,叫嫡姐好生忧虑。” 女子语气甚是怅惘,叹道:“本宫唯尔一个胞弟,若这般下去,本宫不仅愧对父亲,更无颜见我公孙家列祖列宗。” 此时一双美目湖光潋滟,令人不由心生怜惜,无怪乎赵王垂怜,一众姬妾妃嫔中,唯有公孙氏独得圣眷,虽膝下至今唯有一女,并无子嗣,然多年无人可及。 公孙逸自来时心下便有几分明了,虽不忍见嫡姐落泪,却早知今日之意绝非在几句闲话家常。 这娶亲,怕是大有文章。 公孙逸瞧着嫡姐的神色,似是在等他下文。公孙逸忽尔笑了,似随口回了句玩笑,道: “嫡姐,你我何时这般生分了。你若拿了主意,想必已告以父亲知晓,几时又轮得到我这个做弟弟的言语。” 只是不知这次又是哪家的千金,竟问到嫡姐这里,想来多半是父亲不便开口,只得嫡姐亲自相告。此次若推脱,怕是要废不少唇舌。 所谓良缘,不过儿女情长罢了。公孙逸素来孤傲,无心于此。 此心本是波澜不兴,却不料经逢一人。自知此意徒空寄,然惊鸿一面,亦足以怀终。 正待公孙逸神思惘然之际,嫡姐已言语过半: “逸儿以为苏尧何如” 公孙逸蓦地怔住,神思难得混沌,惑然犹疑道: “苏尧?不知嫡姐所指是哪个苏尧?” 那华服女子罕见胞弟这般模样,知此事多半可成。不由笑道: “进,可扫燕赵大军;退,可保两邦安宁。逸儿,不必本宫多言,你且心下思量一番,五国之中,还有哪个苏尧?” 公孙逸向来自持,镇定非常。此刻亦不由向后退了半步,不可置信道: “嫡姐一向稳重,岂可这般言语取笑胞弟?齐赵联姻,齐王下旨应我王之请,准苏尧远嫁。苏尧虽不比王族公主身份显赫,却仍为世家之嫡女,我王迎之,亦不屈王之尊。” “微臣不过小小将军,仰仗我王之恩德方有如今,岂敢僭越。还请娘娘勿复如此玩笑,以免祸及自身,殃及家门。” 却见华服女子娥眉婉转,将手中方帕置于回廊栏杆处,那方帕单薄,几许清风起,旋即翻飞起落。待风停时,失了外力,便一头入了湖中,微波粼粼,一时竟随波远了。 女子指尖轻叩庭杆,神色淡淡,瞧了眼那渐远方巾,兴致缺缺,道: “逸儿,你可明白否?” “娘娘好筹谋,对胞弟真可谓是百般照护,体恤关怀。” 公孙逸言辞温温,却听得华服女子脊侧发凉: “只是微臣不才,不知娘娘如今这番心思,是当真为了微臣考量,还是为保己身荣宠之地位。” 华服女子唇角噙笑道:“自然是为尔考量。何况” 女子欲言又止,此刻风驻,湖面如镜,公孙逸见这自小亲厚的嫡姐对着那汪碧水略微整了鬓角,嫡姐容貌不减当年,却不知为何,此刻言语,已然生分了许多。 华服女子抚了发间珠翠,慵懒开口: “何况若本宫安稳,我公孙家自然无恙,自然逸儿也得周全。 手指轻捻了一缕青丝,缠绕指间: “藤萝绕树生,树倒藤萝死,逸儿自幼聪慧,这道理想必不用嫡姐讲给尔听罢。” 公孙逸音色微冷,别开华服女子的殷切目光,向远处的猎场望去: “微臣明白娘娘之意。一方罗帕单薄无依,苏尧亦然,处置自然容易得很。娘娘这方好盘算,只是主上的心思,娘娘又明白几分” 华服女子未言语,只随着公孙逸目光看去,见人影攒动,将士驰骋。遥遥可闻远处猎场烈马嘶鸣,人声鼎沸。 公孙逸道:“苏尧确入牢狱,堪受极刑,百般苦楚。但遵赵王谕旨,已于半月前出刑牢,这几日已下诏入宫。微臣寡闻,却听” 公孙逸住了言语,不觉心中竟四下怅然,生生止了心绪,继而道: “却听朝堂诸臣皆道赵王甚悦之,不日便要册封。” 华服女子眸中立时染了层阴郁,原本轻搭在皓腕的纤指紧握,几道触目血痕立现: “燕赵大军数万将士横尸齐境,我王嫡子惨死于疆场,这家国仇,弑子恨,岂是这般容易了结!” 公孙逸摇头,折扇轻点于廊杆: “燕赵兵败,虽有苏尧之因,但两国交战,一人岂能定乾坤天时c地利c人和,三者皆不可少。且苏尧所为,不过各为其主罢了,赵王雄才伟略,非是迂腐之君,自然不归咎于她。” 华服女子蛾黛横斜,三分微怒:“纵此罪可恕,然嫡子殒命惨死其箭下,赵王安可恕乎” 公孙逸复摇首,道: “嫡子之死固然因苏尧之故,然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赵王既将嫡子置于沙场,便知其生死祸福,皆凭个人本事。赵王当年,亦是如此登位,否则何以服众。” 见嫡姐面色苍白,却是默然不语。公孙逸虽心下不忍,却只得据实以告,以免嫡姐终日郁郁: “赵王心胸宽广,便是着苏尧入牢狱,也是为平众将士怒意之举。两国联姻,非同儿戏。纵赵王痛失嫡子,然终不会斩杀苏尧,拒其宫外,更遑论指于臣公之属。” “若我王当真如此作为,齐国虽不会因苏尧一人而起干戈,然祸端已生,战事不久矣。” “何况苏尧容貌,虽不及嫡姐姿容,亦是极标致,赵王如何不会欢喜且王后早逝,嫡子已殁。待立新后,何患无嫡子乎。” 华服女子此时已是面色郁郁,强自镇定,半晌,眸子已复清明,一抹笑意凛冽: “此事我自有主张,若我王果真倾心于那苏尧,本宫自然欢喜,后宫姐妹多一些,亦是好的。” 华服女子娇媚一笑,端详十指蔻丹: “只是逸儿,尔果真以为赵王怒气已平么?” 若如此,为何那苏尧每日三更侍卫遣送演武场,猎场围猎后五更方归? 公孙逸神色微动,心下莫名惶惑,一时竟怔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履薄冰 公孙逸整顿心绪,望向华服女子: “诸位臣公皆道赵王于苏尧甚爱惜之,想来应是随赵王同游。” 华服女子似平常已惯见般,淡漠道: “那苏尧所居偏殿角门处,是连冷宫也不及的所在。宫中妃嫔虽不曾见过苏尧几面,却听闻,苏尧确与陛下同行,只不过” 公孙逸双目如潭,幽深沉静: “如何?” 华服女子继而娓娓道来: “只不过所往皆是猎场与演武场之地。三更即有侍卫来提,次日五更方才带回。一副清雅面貌无恙,衣衫却是像血水中滚过三遭。” 见公孙逸眸中沉沉,华服女子百无聊赖扶着庭栏,道: “据说在偏殿侍候的几个丫鬟这几日已换了三拨,多是新进宫的丫头,没见过这般惨状,尽是头天晚上便惶恐恳求内侍总管,便是差苦役也不敢再去偏殿侍候。” “如今差了几个进宫多年的丫鬟,似是好些了。只不过自进偏殿后,皆是战战兢兢,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御医一批批的进,药草伤药一叠叠的治。为赵王治好围猎重伤的许小御医,去年年初官拜一品,前日也随着见了。” “ 许御医出来便是一叹,道:‘刀枪剑戟每日过一遭,再唤我们这些下力气治好。横竖折腾,左右不过吊着口气,倒不若死了,也少些罪受。’之后说成什么,也不肯再入宫诊治了” 华服女子召来左右侍女,命取来杯盏,沏了一盏茶,递与公孙逸: “这半日言语,想来不免口渴,且饮一杯罢。” 公孙逸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圣上如今何在?” 华服女子正欲开口,却听闻清脆碎裂声,见公孙逸生生握碎手中茶盏,血滴入土,指尖却仍紧握碎盏,浑无所觉。 华服女子望着胞弟,终不忍心,叹了口气,向远处人声鼎沸处望了一眼: “非是嫡姐忍心,你且去罢。” 公孙逸行礼拜别,匆匆离去。华服女子远眺水色湖光,伫立不语。 逸儿,毕竟你我姐弟一场,本宫非是冷情之人。 昨日太医忙了一夜,今早那人是抬去猎场的。 你若早些赶去,或许还能见最后一面。 待公孙逸赶至时,猎场角逐正酣,簇拥之间,乃是一玄衣金冠男子,眉间戾气若隐若现。公孙逸行礼道: “末将参见主上。” 玄衣男子挑眉,似是有几分欢喜: “将军来的正是时候。” 玄衣男子喝令左右,便见前方将士呼喝而来,似在争相追逐,片刻提了一人过来。 那人已昏死过去,未着战衣,多负刀剑伤,白衣已是朱红。 唯面目无伤,一副清雅之貌与这血染重伤相称,更令人心惊。 玄衣男子执其手中□□,抬起那人脸庞,笑道: “这便昏了,岂不无趣。” 玄衣男子懒懒斜倚马背,喝令左右: “来人,唤齐国苏小将军醒醒。秋日正好,怎么这般疲态,叫人笑话。” 众将士像是见惯了,不待令下,随即一鞭朝脊柱挥下。 公孙逸看得心惊,赵王下令却是阻拦不得,只得急忙上前: “主上,这人已是昏死将去,还是稍作休息,明日再训不迟。” 公孙逸寥寥言语其间,那边已是挥了十数狠厉鞭。苏尧仍是昏沉,未有转醒迹象。 赵王命左右提了酒来,随手拎了一坛,向苏尧缓缓倒去: “苏小将军,不知这赵国佳酿,你可喝得惯否?” 苏尧生生受了多半坛,剧痛之下,竟吊了半口气疼醒过来。苏尧面色惨白,伸手抹去脸上烈酒: “如此美酒,蒙赵王抬爱。” 玄衣男子住了手,饶有兴趣的抬起弓箭,指了指一旁的公孙逸,嘴角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 “久闻苏小将军好箭法,万马军中取人性命可谓易同反掌。” 玄衣男子命左右取了弓箭,掷于苏尧面前,男子眉间戾气更重: “今日便给你弓箭,让本王也见识一番,当初万马军中,尔如何一箭结果我幼子性命。” 公孙逸惶恐,上前一步领罚: “末将无能,未能护嫡子周全,万死难辞其咎,还请主上责罚。” 玄衣男子摆摆手,郑重向公孙逸道: “公孙将军乃是我朝重臣,赵国全赖将军护持,疆场刀剑无眼,胜负难料,将军不必自责。” 言毕,转身望向苏尧,瞥视一眼,继而道: “只是这苏尧文弱至此,演武场比试亦节节败退,若我儿死于齐国苏澜苏大将军箭下,本王素钦佩其身手,尚可稍平其意。” 玄衣男子鹰目灼灼,强压怒气: “虽闻齐国苏小将军善兵法,一柄长戟堪扫六合,素来蒙面而战,然则其人为谁实不可知。” “今见其竟是如此不堪之辈,恐为齐国偷天换日之计,盖以此柔弱女子保其兄平安耳。” 公孙逸心下焦急,正欲上前禀言,却听闻一声轻笑,非是旁人,正是苏尧。 那人勉力侧拢单膝,支身匍匐,一寸寸挪,摸索探到玄衣男子方才掷于马下的那副弓箭,仰首道: “苏尧伤赵国嫡子性命,抵命亦不足惜。只是齐赵两国止戈,盖为民生计。联姻虽不过为盟约,然不可因苏尧一人而废。” 玄衣男子不觉起身正坐,听那女子继而缓缓道: “赵王宽宏仁德,不计王室得失,与我齐国缔约止战。方才听闻赵王疑虑,不过是见苏尧庸碌无能,疑齐国暗易良将,以柔弱女子代之,难信齐国盟约之诚。” 苏尧神色淡淡,开口却令玄衣男子一惊: “若真比试,测苏尧其能,不妨以三箭论之。首箭中赵王腰间玉佩,次之中项下冠帽结,末之中金冠顶宝珠。赵王以为何如?” 玄衣男子抚掌大笑,眸光凌厉,挑眉道: “尔年岁轻浅,却好大的口气。” 玄衣男子喝令左右退下,双臂摊开,嗤笑道: “本王便立于此地分毫不动,半日之内尔若中得本王身侧一箭,本王便信守盟约,谨遵齐国之令。” 玄衣男子温然一笑,颜色动人,却令众将士心胆俱寒: “若尔数箭皆不中,便怪不得本王,自会亲手送尔去地下,向我儿谢罪,且自求多福罢。” 公孙逸掌握成拳,急忙进言劝阻: “主上,且不论苏尧是否为齐国代换之计,便是其真为良才,重伤加身,又如何能弯弓搭箭 望主上以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爱卿多虑了,”玄衣男子闲闲瞧一眼苏尧,道: “便开始罢。” 见苏尧置若罔闻,并不动身,玄衣男子奇道: “这是何故,莫非是慌了不成?尔若告饶,将实情告之,本王可放尔一条生路。” 苏尧淡淡一笑,勉强支力道: “若这般比试,纵苏尧赢了,亦胜之不武。两军之争,必是有围有战,动静兼之,攻守备之。赵王且保重,苏尧得罪了。” 公孙逸心下大惊,恐苏尧存了死志。重伤若此,拉弓尚且不易,遑论攻战。且先前所言三箭,细微至极,纵赵王立于原地,亦难得中,况于征战中乎?若不得中,非是气力徒伤,更是危及性命。 玄衣男子亦是一震,凝视了苏尧一阵。 这几日见其身手,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女子,且刀剑加身,负伤无数。 实则赵王见其容貌清雅,心下不免怜惜。然虽多逢磨难。却不曾闻一句呼痛告饶。 赵王不免纳罕,便每每着御医诊治。次日再试,亦是一副柔弱之貌。 见今日如此言语,竟恐其枉送性命,玄衣男子斟酌道: “此非儿戏,尔需好生思量,毋逞一时意气,坏了性命。” 谁料那女子屈膝跪立,竟是执了弓请命道: “多谢赵王关怀,还请暂借苏尧一戟一马,若此事成,唯望赵王以两国生民为念,遵盟宁邦,边境相安。赵王先请。” 玄衣男子不由一怔,听其言语,观其为人,知其应实为世家子弟。 只是伤重若此,仍以两国相安为虑,这苏尧竟当真无顾性命么? 玄衣男子召猎场众将士布阵,约十数人立于身侧,其余皆合围而攻。 苏尧未着战衣,外无相护,只单单取了三支箭羽,便携戟上马,身影旋即没于其间。 公孙逸心下不忍,却别无他法。只得眼睁睁见刀剑挥舞,耳闻阵阵铮鸣。 玄衣男子亦远远观望之,众将士护于其前。 自认此举无甚用处,不待攻于近身,那苏尧怕是早已被挑落马下,徒令伤情加重。 思量间,耳闻一凌厉破空之声,未待反应,只觉有肃杀冷风自腰侧穿过,略微观之,却是震惊非常,身形一晃,险些栽下马来。 这腰间玉佩,竟是兀自落了。 身后苍松,赫然一支利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回马弓 玄衣男子回首望去,合围之众竟已冲散,见苏尧横戟策马,劈刺生风,数名将士竟抵挡不住这一柔弱女子,纷纷被挑落马下。 公孙逸心下稍安,翻身上马,侧立玄衣男子一旁,一同观战,亦护赵王。 玄衣男子大惊,这女子柔弱清减,数日来何曾抵挡得住一招一式?多半挨了刀剑,抑或跌落马下。这刀法剑式尚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况这长戟变化。 且见苏尧这一招一式,颇有章法,训练有素。刀剑近身,无有慌怯,似是平素见惯。面上三分颜色淡淡,竟是如同闲庭信步般。 这些天竟是生生忍让,不曾还手,堪受诸伤。这苏尧,究竟意欲何为? 玄衣男子喝令左右将士围攻苏尧,却见苏尧策马而退,将士乘胜追击,眼见便要赶上,苏尧并未回击,只斜缰侧马,堪堪避过一剑。 见苏尧不似方才打斗,只百般避让,众将士以为其气力不支,正待呼号示威,左右相庆时,却见苏尧本策马前奔,忽然俯身斜攀马背,利落抽弓搭箭,挽弓如满月,回身便是一箭。 刹那之间,众将士不及反应,待回神细看时,却见竟是两箭齐发,破空而来。 众人皆未料到这苏尧如今重伤,仍有如斯弓马骑技。 回马挽弓,已是难信。 双箭齐发,更是猝不及防。 玄衣男子虽久经沙场,仍是躲避不及,一箭自颈项处堪堪擦过,系结墨绳应声而断,束发金冠歪斜欲坠。 几乎同时,一支铁羽鸣声铮然,直中金冠,力道极大,竟生生将宝珠劈裂,碎作两半,铁羽穿林而过,直入云柏。 玄衣男子立于马上,乌发垂肩。众将士已是愕然,定在原地,僵持手中刀剑。 公孙逸曾见苏尧箭法,今日亦不免暗叹。如此身手,隐忍不出,虽受刁难,仍是进退有度,点到为止。若有意回还一二,恐怕赵王今日凶多吉少矣。 玄衣男子怔在原地,只定定凝着那血衣苏尧,不作言辞。半晌,道: “苏尧,上前来。” 苏尧领命,行至中途,却见玄衣男子策马上前,恨声道: “尔竟是不要性命了么?” 众人惶恐,皆以为赵王因苏尧方才三箭犯上,此时盛怒,是为问罪。 公孙逸见势不妙,急欲向赵王求情。却见玄衣男子挥手,抬起苏尧下颚,怒道: “松口!” 却见苏尧口中横衔一支木钗,为止痛用,一口银牙几近入木,斑驳见血。 “已经伤重如斯,逞一时之能,很有趣么?” 玄衣男子不知怒从何起,只是心中百味杂陈。 见苏尧衣衫滴血,几步前来几行朱。新伤平添,旧伤复裂,生生搭箭挽弓,不曾皱一丝眉头。 玄衣男子怒不知何起,本心下暗觉蹊跷,先前意气用事,便许了比试。现下方觉有异,纳罕这苏尧如何重伤若此,竟尚有气力。 便见了这一面,方知其强自隐忍,此时已是强弩之末。银牙紧阖,自是一声不发。 木钗被玄衣男子夺了下来,苏尧无有旁言,正色道: “还请赵王不忘先前所言,谨遵两国盟约。” 玄衣男子见其已是勉力强支,面上仍是镇定之态,不由怒火中烧: “苏尧,尔可是一心求死么?” 苏尧竟生了几分笑意,玄衣男子惊闻那人清浅音声,似说旁人般风淡云轻地吐了一句: “不过比我所料早几个时辰,也无甚差别。” 忽而喉中腥甜,强自压制,仍是吐出一口鲜血。 “可惜见不到四海归平之日了。” 公孙逸见苏尧这般光景,竟似那日在狱中言语,心下大惊。上次已是九死一生,数日汤药吊着口气,方捡回条性命。 玄衣男子心下亦一片惶恐,怒道: “我儿之命尚未偿还,此时尔何敢死! ” 苏尧笑笑,张口欲言,却又是一口血涌上,苏尧浑不在意,随手拭去,道: “赵王勿急,苏尧这便要还了。” 公孙逸心道不好,眼见苏尧身形不稳,未及匡扶,已跌落马下。 玄衣男子翻身下马,将苏尧一把提至马背,怒喝: “传御医!” 宫中这几日已是人仰马翻,自从赵王自猎场带回来一个浑身血染的苏尧,御医便通宵达旦的诊治。 翻典籍,寻古法,百般试药,只是这榻上之人出气多,进气少,已是辞世之象。 公孙逸虽非御医,亦被召了来,赵王指了榻上昏迷之人,沉声道: “之前苏尧出狱,亦难续命。当初尔如何相治,今日便如何。” 公孙逸心中不忍,却并无他法: “末将当日只延请御医相救,如今看来,御医皆无策。碍于赵王威严,不敢道实情,只一昧进些滋补汤药。那日苏尧虽伤重,却无今日这般,迟迟不醒。恐怕” 赵王扶额,双目微倦: “尔且退下罢。” 公孙逸正待退别,却见一少年直直往苏尧榻前行来,只瞧了一眼,便叹道: “我早知会是如此。” 边叹气边自袖中摸了一枚丹药,放入苏尧口中: “也罢,吃了我这丹药,来世投个好胎,寻条坦途,莫与帝王家。” 赵王一把攥住那少年手臂,药却已是送了进去。赵王怒道: “许子城,尔活的不耐烦了么?” 公孙逸拦下盛怒的赵王,向那少年恳切道: “ 许御医妙手仁心,必不愿见人枉送性命。还请许御医勿复玩笑,及早救治,以宽赵王之虑。” 那少年向公孙逸作了一揖,笑道: “早些时候提狱,这苏姐姐还不至于如此,还有口气在。如今救也不难,不过旧疾新伤。还拜公孙将军箭无虚发,双箭追命;赵王牢狱酷刑,猎场操练。” 公孙逸心下如巨石压顶,却知此乃实情,无言辩驳。赵王面色冷峻,竟任他说了去,只沉了声道: “本王念尔医术高超,便暂且不计较失言之过。若治不活,尔这项上人头也不必留,自当一并去罢。” 少年无所谓笑笑,搭脉察看,面上一派少年天真,言语却字字见血: “赵王讲哪里话来?苏姐姐我自然是要救,不过纵归是血肉之躯,若这般演练,不消多计,再逢一遭,便是仙丹妙药,也救她不得。” “更何况,” 那少年眉间含笑,取了赵王手中木钗,故作诧异道: “赵王英明神武,竟不觉这木钗瞧着眼熟,看着蹊跷么?” 赵王不理会少年语气讥诮,夺回木钗细细观看,一旁公孙逸亦观摩思量,忽而,公孙逸心念一动,惊异道: “赵王,这钗莫不是” 赵王面色阴沉,半晌,望向少年。 那少年毫不忌惮,自顾自沏了一盏茶,理了理榻上那昏迷之人额发,竟是迷惘一笑: “便因此,我也合该救上一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