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唐》 千金裘 一 闫县尉 闫寸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外面的骚乱。 他很累,本不想理睬,但那声“死人了!”还是让他起了身。 他身旁的荷花懒洋洋道:“郎君莫走,撒酒疯罢了。” 闫寸将榻上的薄纱扔给荷花,让她盖住身子,兀自开门,出了屋。 荷花几乎不着寸缕。三伏天里,只要在自己的房间,她便不喜欢穿衣服。生在冬天的缘故,她怕热胜过怕冷。 真是个怪人。荷花抬脚挑开了薄纱,让自己凉快些,心中暗忖:来这院阁之地,买了一夜春宵,酒也喝了,天也谈了,然后……兀自闭目养神去了? 亏这郎君长得玉树临风,那双冷淡的细眼甚是勾人,莫不是……不行? 闫寸可没空去管荷花的小心思,他一出门,就看到环彩阁阁主抬手,给了叫嚷的姑娘一耳光,将那姑娘扇得扑倒在地,弱弱挣扎一下,昏了过去。 不少人和闫寸一样,打开屋门,探出脑袋,观望着。 阁主双手抱拳,环视一圈,向各个房间内探头探脑的客人招呼道:“扰了诸位雅兴,某在这里赔罪,这小娘子今日梳拢,不懂事,夺魁的客人又有些特别的爱好,诸位见笑。” “特别的爱好”,这解释瞬间将众人的心思引到了猎奇的方向。果然,客人们若有所思地关门回屋,有些还露出一抹“我懂了”的笑。 闫寸却走向了阁主。 二楼的回廊呈口字型,两人隔着天井对视一眼,闫寸绕行过去时,阁主在他的视线盲区里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总有特别爱管闲事的家伙。 待闫寸绕到跟前,阁主又堆出了一脸笑。 “公家办事。” 闫寸只说了四个字,就堵住了阁主想好的说辞。 他继续道:“我乃万年县尉,方才那姑娘嚷着死人了,可是真话?速速道来。若让本官发现隐瞒,你与凶手一并治罪。” 阁主的眼角抽了抽,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可是闫县尉?” “正是。” 阁主的眼角又抽了抽。 环彩阁常有官人出入,席间不免聊到官场之事,阁主猴精的一个人,自然会留心有用的消息。 他听说万年县新来了个县尉,就姓闫,人送外号阎罗。这尊阎罗上任第三天,就凭着手腕强硬胆识过人出了名。 他也没做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只不过杀了个人。 旬日前,横行长安城南数坊的虎牙帮帮主就死在他手下,当街一刀砍掉脑袋。 任谁听说这样的事,再见到闫寸真人,都会脑补出满满的杀气。 阁主在心中反复掂量后,谨慎道:“是有一位客人……出了些意外,已叫阁内的仆役照看抢救了,方才只顾着安抚其他客人,我也不清楚状况。” 闫寸不理“意外”“照看抢救”中的水分,抬脚就走,边走边道:“我去看看。” 他早就盯上了一扇被仆役偷偷关严实的屋门。 走到屋门前,他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对阁主道:“你来。” 阁主只好抬手敲了敲门,又将嘴对到门缝处,低声道:“是我,开门。” 里面的两名仆役听出了声音,开锁放人。 闫寸进屋,大步朝床边走去。 死人就在床上,面部已浮现青色,绝不是突发疾病或饮酒过量那么简单。闫寸在心中给出了初步结论。 他快步走向屋子正中的矮塌和方几,方几之上,杯盘酒菜尚未撤下。闫寸弯腰细细观察,又闻了闻,没发现异常。 他决定将这些东西带回县衙,找个有经验的药师验毒。 “死者的名刺呢?”闫寸直起身问道。 “这就去取。”一名仆役很有眼色地应答一声,出了门。 趁这空挡,闫寸对阁主道:“说说你所知的情况。” 阁主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知道,像这样宽泛的问题最难回答,一不留神答案就会显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对方听不懂倒是其次,关键自己容易被绕进去。 此刻,闫县尉正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搜查,大有一切事物亲力亲为的架势。他看起来年轻,言行之中却透着老道,诚不可欺。 阁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据我所知,这位是东市开丝帛行的刘员外,家底殷实,他以前也来过,从不留宿,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跟朋友一起喝酒谈天。 最近这阵子刘员外玩心大了起来,隔三差五就会留宿,阁里不少姑娘与他相熟,他特别喜欢簪花,每次来,总要簪花跳舞助兴。 这不,今日是簪花的梳拢夜,他豪掷一笔,终于抱得美人……” 闫寸摆了下手,目光扫向阁主,阁主立马噤声,一脸无辜地回看闫寸。 “你说他是最近才开始留宿的,”闫寸问道,“有多久了?” “这……可说不清啊,大概……一个月?有一个多月吧。” 闫寸点了下头,“你继续……哦,对了,簪花就是被你打昏过去的姑娘吧?她醒了让仆役知会一声,我要审她。” “诶诶。” 阁主向一名守在屋门口的仆役使了个眼色,那仆役转身离开,去查看簪花的情况。 阁主思索片刻,也不知有没有想到刚才讲到哪儿了,继续道:“今天得话……刘员外应该是与人有约——他以往都是跟朋友同来——但不知为何,今日他所约之人失了言。” “哦?你怎知道?” “因为他总打听时间,光我就被问了两次,均在一更三刻之前。” 一更三刻之后,长安宵禁戒严,各坊落钥,除疾病、婚丧、公干外任何人不准在街上行走。否则,若被巡街武卒发现,轻则挨鞭子,情况严重的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所以,长安百姓有不成文的共识:若是晚间约了朋友出来消遣,过了一更三刻朋友还未出现,那九成是来不了了。 一更三刻以前,刘员外频繁询问时间,可见是在等人。之后他不问了,因为他知道,朋友来不了了。 “那他从前常跟谁同来环彩阁?”闫寸指了指屋内的书桌,“你写张名单。” 阁主苦笑摆手,“这……若让每日往来的贵客知道,是我将他们写了出来,怕是……不太方便。” 闫寸向阁主踱了一步,刚想说什么,一个仆役奔至门口,道:“簪花姑娘醒了。” “你运气不错,”闫寸对阁主道:“先审簪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二 药不能乱吃 簪花的妆很浓,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但在恐惧面前,成熟的伪装不堪一击,孩子的一面展露无遗。 她是被人拿水泼醒的,脸上的水可以擦净,泼湿的衣服也可以换掉,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却透露了情况。 此刻,簪花与闫寸隔着书案,一坐一跪。 她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脸上还有被阁主抽打留下的红痕,她强忍着没落泪,害怕哭会引得阁主不满,那样免不了还要吃苦头。 一个受了欺负的姑娘,总能引起男人的恻隐之心,正襟危坐的闫寸却没有这种情感。 “所跪之人姓甚名谁,报来。”闫寸道。 “簪花……”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闫寸一眼,便知道对方要问的不是自己的花名,改口道:“我姓杜,石楼县人……好像是石楼县吧。” “好像?” “我……不知道。”簪花底下头,声音也低低的。 阁主陪着笑脸,在旁补充道:“我把她买回来时,她还不足五岁,不怎么记事呢,牙人也没说清楚来路,我把她养大,又经师傅教习琴技、舞艺,可不容易……” 隋末唐初,饥民遍野,一贯钱都用不了,牙人就能买到一个机灵的女孩子,转手卖入院阁,便是十数倍利润。 战乱导致人口买卖混乱无序,很多如簪花这样的孩子,在买卖流通过程中,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她们是长安这池浑水中的浮萍。 在阁主开始长篇大论的讲述苦劳之前,闫寸摆手让他打住。 “那么,杜姑娘,你仔细想想,刘员外死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有反常?” “只有一点。”簪花笃定道:“他吃过一粒药丸。” 显然,这姑娘已在心中盘算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发现了反常。 “药丸?” “嗯,我们喝酒时,他偷偷吃的,以为我没发现,可是房中只有我们二人,一切都逃不出我的眼睛。” 这说法引起了闫寸的兴趣,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问道:“药丸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袖内。他从袖内摸出一个锦囊,紫色的,药丸就装在锦囊里,他以酒服下了药丸。” 闫寸的确在卢员外袖内发现了一个紫色锦囊。锦囊内层有药丸化开留下的痕迹。 天实在太热,这样随身携带药丸,很容易化开。 “既然是背着你吃的,为何你看得如此清楚?” “喝酒时我便注意到了,他的手总在袖内摸来摸去,我以为……以为是送我的礼物——姐姐们总能收到恩客的礼物,一根银钗,或者一个玉镯……之类的吧。 今日是我的梳拢夜,姐姐们说,恩客会带礼物来的……” 如此说来,簪花的确有理由格外关注刘员外掏出的每样东西。 “明白了。”闫寸道,“除此以外呢?刘员外可对你说过什么?” “不过是些……荤话,没什么特别的。” 簪花微微抬眼,瞄向闫寸,想探探年轻公差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一下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不受控制地,簪花避开了目光。 她避开目光的同时,闫寸眯了一下眼睛。 “你若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将来治罪莫怪本官没提醒。” 簪花缩了下脖子,终于道:“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何事?” “几日前,刘员外带我去宣平坊踏青,据说那里绿柳成荫,是消暑的好去处。 待我们到了宣平坊,刚下马车,有一匹不知哪儿来的惊马,拖着一辆马车,向我们冲了过来。 当时万分凶险,若不是刘员外拽着我扑向一旁,我定要被那惊马撞死、踩死。 我赶紧谢刘员外的救命之恩,却发现他脸色很不好。他看着远去的惊马,喃喃道了一句’冲我来的’。” “冲他去的?” “是,就好像……他知道有人要害他……所以啊,今夜会不会是想要害他的人得手了?” “那冲撞你们的马车上可有人?” “有一名车夫。”簪花道:“正因有车夫,我才相信了刘员外的话,惊马向人冲撞,那车夫却连避让都不喊一声,可见是故意为之。” 簪花说得头头是道,闫寸却没有表现出特别感兴趣。他无法确定,簪花所言是真的,还是环彩阁想要撇清自己的干系,临时想出的托词。 闫寸继续追问道:“那车夫长什么样子,你可记得?” “只匆匆看到一眼,记不得了。”簪花道,“当时我曾提出上报巡街武侯,被刘员外制止了,他好像……不知在害怕什么。” 闫寸的左手捻着右手食指上的皮质指环,“是谁要害他,刘员外可曾说过?” 簪花摇头,“刘员外似乎不喜提起此事。” “说说刘员外死的时候吧,”闫寸道:“当时房间内只有你们二人。” 簪花又是摇头,“我其实……” 她想说“不知道”“不清楚”,又觉得这样的回答未免牵强,便解释道:“刘员外饮了些酒,说头昏,我便将他扶到榻上,然后,我就……我今晚戴了最贵的首饰,穿了最贵的衣裙,不想将它们弄坏了,就向刘员外暂时告了退,在铜镜前摘了头钗、首饰,又到衣架前,将大袖衫挂起,脱了襦裙。 待我侍弄完衣服,转到塌前一看——我以为刘员外睡着了,又觉得不太对——细看之下,他胸前竟一点起伏都没有。 我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没有!可吓死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离开那房间……” 之后的事,就如闫寸看到的。他又询问了几处细节,簪花却无法提供更多信息了。 审问还算顺利,因此没有持续太久。 闫寸一边审讯,一边记录两人的对话,待审讯结束,他将记录给簪花看过,簪花确定与自己的描述一致,便签字画押。 走完了一套程序,闫寸放这可怜的姑娘去休息。 阁主适时建议道:“快四更了,闫县尉乏了吧?小阁已备好房间,还煮了茶,不如您稍事休息。” “也好。”闫寸随阁主进了一间雅致的屋子。 这屋子一看就比簪花的闺房高档许多,倒不是装饰有多浮华,反而更加朴素,墙上的字画清丽不俗,书架上满是籍卷,一张宽大的案桌,其上笔墨纸砚齐全。 除此以外还有乐器古琴。这些东西本就是极好的装饰,因此屋内并无多余点缀。 若不是梳妆台上有女儿家的脂粉,进屋之人甚至会以为,此间主人定是位翩翩公子。 住在这里的姑娘不简单。闫寸在心中给出了评价。 阁主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见闫寸紧绷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些,知道闫县尉对自己的安排满意,脸上立即堆出笑容。 “那您歇着,过会儿我叫人点上安神香……” 闫寸打断道:“不必,你留下,我有事问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三 唐代版交通肇事逃逸 闫寸在宽大的桌案前落座,并示意阁主在他对面坐下。 坐下后,他没急着说话,而是自顾自拿起主和老奴都提起了这位卢员外,可见他跟死去的刘员外的确是资深嫖友。偏偏此番他爽约,刘员外就死了,怎么看都像凶手的障眼法。 老奴继续道:“来的路上,主人几次提起卢员外,说什么……大致就是,晚上要买一个心仪许久的姑娘,有卢员外作陪,定会十分妥帖,不必担心怕露怯。” “除了这些呢,刘员外还说过什么?” 老奴摇头,“有一搭没一搭,没什么了。” “好吧,”闫寸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最近刘员外可往家拿过药丸?” “药丸?”老奴很诧异,“主人有咳疾,确实常吃些润肺的补药,都是我去固定的医馆买来,主人自己并不操心这些。” “我是指……”闫寸指了指脚下,“在这院阁之地所用的药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四 小小蛰虫,威力无穷 老奴明白了闫寸的意思,愣了许久。 小刘员外也听懂了,脸涨得通红,羞愤难当。父亲死在这样的地方已经很不光彩,又牵扯到那种药丸,简直奇耻大辱。他只觉得,仿佛屋内的每个人都将嘲讽和探究的目光贴在了自己身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一钻。 碍于闫寸的官威,小刘员外没敢表现出过多情绪,他只是勾着头,将自己跪成了一只虾米,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老奴连连摇头道:“我做主人的贴身奴三十余年,他还是小子的时候,就由我照料,从不知主人用那种东西。” “如此。你们敛尸吧。” “是。” “打算将刘员外停在何处?家中还是观寺?”闫寸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主人是虔诚的佛教徒,曾给不少寺庙捐过善款,如今走了,自然希望由僧侣超度至极乐世界,我们会将主人停在家附近的元法寺,尽快超度。” “不急。”闫寸道:“人先停到元法寺,超度的事待仵作验过再说。” 老奴面露担忧之色,他很想问问仵作是怎么个验法,但闫寸已垂下眼帘,挥了手,话终究咽了回去。 老奴和小刘员外刚走到门口,恰跟匆匆赶来的牛二打了个照面。 仵作牛二。 他年近四十,头发白了大半,一张脸黝黑枯瘦。 他一边往屋内闯,一边叨念着:“三伏天,热炎炎,死鬼仵作难分辨……” 意思是,三伏天里验尸绝对是件苦差事,尸体很容易腐烂发臭,一次验尸下来,仵作得丢掉半条命,夸张点说,都分不清哪个是死者哪个是仵作了。 不过,刘员外新死,牛二倒不必受腐尸的罪。 他嘴上如是调侃着,眼睛里却迸发出兴奋的光。除了跟老婆生娃,世上若还有什么能令他兴奋的,那一定是死人。 “员外爷,敛尸吗?我来我来,这种活儿怎好占您的手。” 牛二不是专业仵作,这年头鲜少有人将仵作当做正经营生,发生命案后,官府通常请丧葬行当有经验的老师傅充当仵作一职。 牛二便是个中翘楚,多年来他一直跟万年县衙互惠合作,打前朝便如此。 说句大不敬的话,流水的朝廷,铁打的仵作。 万年县衙验尸的活儿牛二全包了,免费的,他赚的是入殓埋尸的钱。 眼见人死在风流之地,死者家的小郎君又衣着华丽,牛二知道,这笔买卖做好了够吃俩月的,他很积极。 牛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刘员外,“啧”了一声,他抬起刘员外的手,观察着指甲,还掰开嘴闻了闻。 牛二忙活的时候,闫寸将屋内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怎样?”待人都离开,闫寸问道。 “下毒。” 牛二随意端起了桌上的茶杯——那是闫寸刚刚用过的,里面还有大半杯茶汤。牛二将那茶汤一饮而尽,嘿嘿笑道:“打得好算盘,人死在这种地方,院阁会悄悄处理了尸体,神不知鬼不觉。” 他本人就接过院阁的黑活儿,但这些话牛二可不会明说。 “什么毒?能看出来吗?” “乌头,看着像。”牛二摊手道:“不过,这世上的毒千奇百怪,许多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单凭看,可没法确定。” 牛二又踱步到塌前,对刘员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闫寸道:“切开验验?” 以闫寸的经验,即便切了,也不大可能验出刘员外究竟死于哪种毒。 是牛二手痒罢了。 但闫寸没有揭穿,他开门,叫过书吏,吩咐道:“你跟着牛仵作,将尸格填写清楚,回来报我。” 大热天的,书吏很是不愿跟在尸体边上,但他知道闫寸的暴脾气,敢在闫寸面前挑三拣四,这身公服怕是不想穿了,只好唯唯诺诺应了下来。 一切安排妥当,闫寸决定去会会爽约的卢员外。 卢员外,姓卢,名湛,字从简。 莫看卢员外表字从简,他本人可是与从简背道而驰。他简直是过度奢华的典范。 卢员外穿衣要穿最好的绸缎,吃饭要吃最精致的乳羊烩,找女人自然也要最漂亮的。 他有钱,自然就有资格将日子过得奢靡风流。 不过,昨日卢府出了一件大事,败了卢员外的兴致,让他一夜未合眼。 此刻,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有一层因为熬夜而冒出的油光,还有泪痕。 听说官爷来了,卢员外从婢子手中接过一张冷水浸过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又接过杯子,拿盐漱了口,快步迎了出去。 来人正是闫寸。 “府上有事?我来得不是时候?”闫寸率先向卢员外拱手,并试探地问了一句。 卢员外赶忙回礼,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他倒是个心大的,闫寸问,他就说,接连发出一串感叹:“哎!家门不幸啊……昨日犬子卢倾月被蛰虫所伤,一直昏迷未醒……哎……” 闫寸挑挑眉,听这意思,刘员外之死尚未查出眉目,卢员外家又出了一桩意外? 蛰虫伤人的事每年都会发生,有时官府还会抽调人手,对长安境内及周边的蛰虫进行捕杀处理。 闫寸有幸分得一点蛰虫蜜,很是香甜。他也曾听闻,蛰虫轻易并不伤人,被惹急了,才会攻击。 对卢员外家的意外,闫寸决定一探究竟。他不急不慌,背着手踱着方步道:“您且细细说来。” 卢员外答应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起来:“卢倾月乃是我的长子,昨日他被发现昏倒于院中,在他不远处,有个蛰虫窝……我那可怜的儿子,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颈、手、臂,均被蛰得疼痛红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看来卢员外正是因为长子突遭意外,而没能赴刘员外之约。但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闫寸沉吟一番道:“你儿现在何处?我去瞧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五 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他被卢员外领着,向后庭卢倾月的卧房走去。两人刚离开堂屋,主簿安固来了。 一听说又是万年县衙的人,管家很有眼色地将安固往卢倾月的住所引。 安主簿生得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说话时总喜欢搓着一双胖手,十分无害的样子。 他进了屋,向闫寸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不清楚状况,他便没有贸然开口,只立在一旁听闫寸和卢员外的交谈,又查看了卢倾月的伤情。 卢倾月被蛰成了猪头,脸上、身上敷了一层黄褐色的草药膏,不时发出低微的呻吟,其状颇惨。好在,据医师说,他只是被疼痛折磨,已无生命危险。 卢员外又引着两人去事发地点查看。 只见院中草地上有个人头大的蛰虫窝,周围还有燃烧艾叶留下的痕迹,据卢员外介绍,当时仆役们燃起艾叶,熏走了蛰虫,这才将卢倾月救回屋子。 蛰虫将卢倾月叮咬成猪头,出了气,此刻它们已搬了家,不知去向,院内一片静谧。 看到蛰虫窝,卢员外很是气愤,抬脚欲踢,却被闫寸拽了一下。 闫寸在杂乱的草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将蛰虫窝翻了个面,只见虫窝上有个洞。洞深且细,不是掉下来摔的,倒像是被棍子捅出来的。 闫寸抬头,瞄准了一颗槐树,凑上去观察,卢员外忙道:“蛰虫窝就是从这槐树上掉下来的,我家只有那一处蛰虫窝。” “你看这里。”闫寸指着树干对安主簿道。 “这是……攀痕?”安主簿顺着闫寸所指观察片刻,心中也升起了疑虑。 “您的意思是……有人攀上槐树,故意动了蛰虫窝,想要我儿性命?”卢员外也看到了折断的树枝嫩芽,嚷道:“县尉!给我儿做主啊!我儿不过弱冠,涉世尚浅,究竟何人如此害他?!好歹毒啊!” 安主簿上前安抚几句,卢员外的情绪平复下来,满心委屈地引着两人进了一间用以会客的书房。 “卢某谢大人明察秋毫,”卢员外一个劲儿拱手作揖,“若不是大人,我儿就白白吃了这哑巴亏。两位大人,为我儿做主啊……” 闫寸沉吟片刻,问道:“你何时发现长子受伤的?” “昨日酉时初……我与人约好了喝酒,正在更衣备车,就听管家来报,出事了。” “不知您约了哪位朋友?” “东市开丝帛行的刘员外,字宗昌,我与宗昌有生意往来,脾气很是相投。” “你们常常一同饮酒作乐?” 卢员外撇了撇嘴,显然认为闫寸提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反问道:“不知这与我儿被害有何关联?” “有,也没有。”闫寸说出了实情:“我们今日来是为了另一桩案件。当然了,以如此恶毒的手段伤人,天理难容,令郎受伤一事,我们亦会着手调查……” 闫寸摆摆手,制止想要插话的卢员外,继续道:“我们此番前来,是因为刘员外昨晚死在了环彩阁。” “啊?!” 趁卢员外诧异,闫寸直接进入了正题:“听说您常跟刘员外一同饮酒作乐。” “是啊,可……” 卢员外想说“可我没杀他”,又觉得如此强调此地无银三百两,话到嘴边硬收住了。 说多错多的道理他懂。 闫寸不理他的欲言又止,继续道:“在院阁作乐时,你们会服药助兴吗?” “啊?” 闫寸眯着眼睛,向前探了探身,“你听清楚了。” 卢员外的汗刷地出了一层,“是……服药……我不知道。” 他飞快地低头,再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甚至,他还装作很热的样子,抬手擦了擦脸颊边的汗珠。 闫寸不语,沉默的气氛迫使卢员外继续解释道:“我从不吃那种东西,至于刘员外,他吃也不会告诉我,那种事……总有些难以启齿。” 闫寸喝了一口茶,从容放下茶杯,道:“多找几个与你们一同作乐之人,总能问出所以然。此事瞒不过去。” 卢员外的汗又淌了下来。 他的眼睛向门窗方向瞄去,确定了屋外没人,挤出一个苦笑,压低了声音道:“我……吃过几次,年纪大了,确有些……力不能逮。” “带我去看你的药丸。”说话间闫寸已起了身,他不给卢员外任何拖沓和拒绝的机会。 药丸被卢员外放在卧房。他的卧房极尽华丽,刚走到附近便有一股香味随风而来。 闫寸看了一眼墙的颜色,墙其内混有云辉香草、麝香、乳香等香料碎末,有驱蚊虫、安神的作用。 一进屋,便看到反着光的被褥,那是高档丝绸才有的光泽,可媲美皇室用品。卢员外似对收集奇石有格外的兴趣,一个巨大的木格架占了整面墙,架上摆着各色奇石,嶙峋虬压,光怪陆离。 屋角有一只漆黑的老斗柜,卢员外打开斗柜的第二层抽屉,从中取出一只檀木匣。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木匣里装着什么稀世珍宝。 打开木匣,只见其内是一个个的锦囊,约莫十几个。 “都在这儿了。”卢员外道。 闫寸打开一个锦囊,倒出几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黑黝黝的,看不出成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打开锦囊后,闫寸总觉得有股怪味。 他转向卢员外道:“这些药丸,都是哪儿来的?” “来处繁杂。”卢员外为难地摸了摸鼻子。 “那就说详细点,别漏过,”闫寸又对安主簿道:“劳烦起笔。” 接下来的近半个时辰,安主簿任劳任怨地干起了书吏的活儿,卢员外讲述,他记录。 除了药丸的来处,卢员外还说出了几个常与他一起饮酒作乐的商贾。这些人都有服药的经历。 在他们的小圈子里,谁得了好药,总会拿出来分享,确如安主簿所说,药丸来源繁杂,有一些是他购买得来,还有一些他已记不清是谁给的了。 待他搜肠刮肚,将能想到的都吐了出来,闫寸却不甚满意。终究没查清刘员外昨晚所服的药丸来自何处。 闫寸盯着最后几粒来源不明的药丸,对卢员外道:“我们就不叨扰了,这些天您再想想,想到什么新的药丸来处,随时报往县衙。” 卢员外连连点头应承。 闫寸扎好锦囊,将木匣重新盖上,递给安主簿,“东西我们就带回去了……对了,令郎被蛰虫所伤之事……” 卢员外连连摆手道:“命案要紧,犬子事小,怎敢劳烦县尉。” 卢员外突然如此“懂事”,让闫寸觉得其中另有隐情。毕竟,父母之爱子女,绝不能姑息伤害子女的罪犯。 但闫寸没有反驳,他不喜欢浪费口舌。 卢员外送两人离开。 卢家宅院不小,前后足有五进,就在三人穿过第三进院子的回廊时,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一边冲一边嚷着:“官老爷来喽!要变天喽!” 幸好闫寸躲得快,否则就要被这奇怪的少年撞个满怀。 他不仅躲,还伸手扶了少年一下。这一扶,可被对方那张因为涂了胭脂水粉而格外精彩的脸吓了一跳。 只见他整张脸都是惨白色的,好像刚从面缸钻出来,两个脸蛋上的胭脂鲜红如血。 他咧嘴,“嘶”了一声,显然被闫寸撞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六 县衙好玩吗? 对方吃痛的表情吓了闫寸一跳。 闫寸扶在他肩上的手也的确感觉到了一块不自然的凸起,他的肩膀肿了。 闫寸赶忙撒手,那少年跌倒,但人还算镇定,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闫寸,并问道:“你是官老爷?” 他一开口,一滴口水落了下来,滴在斑驳的衣襟上。 这时,两名仆役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口中还叫嚷着“小郎君”“休跑”“小心挨揍”,见小郎君冲撞了主人的贵客,仆役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饶。 卢员外既羞愤又无奈,好不容易送走闫寸这个黑脸怪,偏又节外生枝。 他赶忙解释道:“此乃府中小儿,生来痴傻,冲撞了县尉,请县尉恕罪。” 府中小儿,好像这孩子是卢府随便哪个仆役、婢女所生,而非他卢从简的。只一个词,闫寸便听出了卢员外对这孩子的嫌恶之意。 若说卢员外还有什么遗憾,便是这个傻儿子了。 不过,傻也不算太大的过错,毕竟他还有几个相貌堂堂的哥哥,卢家往后的兴旺并不指望他。 对比之下,怪不得爹不疼娘不爱。 “可怜之人,何罪之有。”闫寸此刻脸倒不黑了。他注意到,小郎君裸露在外的小臂覆着一层污垢,若不仔细看,便无法注意污垢下方青紫的痕迹,那些痕迹有新有旧,显然是长期遭受毒打虐待留下的。这让闫寸起了恻隐之心。 他正式地向那年轻人回答道:“我是县尉,就是你说的官老爷,你呢?” “我是我。”小郎君傻笑着答道。 卢员外只想这一刻快点结束,劝道:“县尉公务繁忙,莫在这痴儿身上浪费时间。” 安固也催促道:“快走吧,等下他发起狂来,莫伤了咱们。” 安固自小体胖,走路都费劲,别说与人起肢体冲突了,他准得吃亏,见到横冲直撞的疯子,他必定胆怯绕行。 闫寸却不理二人,继续对那小郎君道:“你身上的伤哪儿来的?” 对方撸起袖子,展示荣誉一般。 “添了颜色好看!赤、靛、紫、玄……玄色不好,玄色疼……” 这么说着,他自己动手向手臂上一处乌黑戳了一下,并疼得“嘶”了一声。 闫寸忙拉开他的手,并问道:“你自己添的颜色吗?” 他摇头,又点头大声嚷嚷着:“他们说好看!好看!” 卢员外冲两名仆役骂道:“还不快把痴货拖下去?!” 他又冲儿子做了个打的手势,口中嘟囔着“挨千刀的”“讨债鬼”“阎罗何时肯收你”。 两个仆役上前按住小郎君,四只手铁箍一般,箍住他就向后拖,闫寸能想象,只消几下,这副瘦弱的身板上便又要添一层青紫。 “住手。” 他上前,抬脚踹翻了两名仆役,蹲下,看着小郎君道:“你可愿意跟我走一趟县衙?” 小郎君转着乌溜溜的眼睛,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吗?” “万万不可啊,犬子没个人形,怎能……”卢员外大声嚷嚷着。 但没人在意他的话。 “好玩?”闫寸想了想,“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郎君又思考了挺长时间,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终于,他轻轻点了点头。 闫寸伸手,想要将他扶起,可小郎君的右脚踝弯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显然被仆役拽伤了。 闫寸没好气地又各给了那两名仆役一脚,命令道:“好生抬着,莫再伤了他。” 他又对卢员外吩咐道:“备辆稳妥的马车。” 卢员外已经不再试图猜测闫寸的下一步行为了,反正猜不到。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官府要是真肯“处理”了这个累赘,卢员外倒求之不得。他恭恭敬敬将闫县尉送到大门口。 刚拐出卢府大门所在的街巷,闫寸便召来四名同行的不良人,吩咐道:“你们速去死者刘员外家中搜寻,发现药丸之类的东西,尽数带回县衙。” “是。” 他又召来了剩下的四人,低声吩咐道:“去盯好卢府的前后门,现在开始,有什么人出入,尤其出门的都去干了什么,见了谁,要盯仔细,发现异常立即来报。” “是。” 闫寸之所以压低了声音,是因为同行的还有卢府一名车夫。 车夫赶着车,车上是痴傻的卢小郎君。 那是一辆既不漂亮也不稳当的驴车,两个轮子一副平板而已。事实上,在卢府,这辆车只用来拉货,是不坐人的。卢员外有着仗义疏财的名声,却不愿意让这个脚踝受伤的儿子坐一辆舒服些的车。 安固抽了胯下的马两鞭子,故意催促马儿走快些。闫寸明白这位同僚的意思,驱马跟上,两人与卢府的驴车拉开了些距离。 安固开口,低声问道:“你真要把这小祖宗带回县衙?” “对啊,查案。” “查案?” “卢员外长子被蛰虫咬伤,明显是有人害他,这案子得查啊。” 安固咂咂嘴,好像有点道理。 很快,这胖子回过味儿来:姓闫的小子刚才是不是打了个马虎眼? 闫寸适时转移话题道:“你刚才一见卢倾月,就冲我挤眉弄眼,可是有什么发现?” “跟卢倾月无关,”安固道:“是那医师。” “医师?” “我认得为卢倾月治伤的医师,东宫的人,不是谁都能请动的。” 闫寸一愣,两条剑眉皱了起来,“你没看错?” 安固指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你当我’长安官人谱’的名号白来的?错不了,错了眼睛赔给你。” 闫寸凑近看了看安固的眼睛,“不要,太小,冬瓜上掐了两条缝儿似的。” 安固气得直接缩回了脖子。 闫寸虽调侃他,却也明白,安固不会认错人。他凑上去道:“东宫的医师怎么就到了卢府?……安兄,您见多识广,分析分析呗。” 安固摆摆手,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道:“两种可能,要么卢员外跟东宫有某种关系,藏得深,咱们不知道,要么就是朋友的朋友,相互托委,最后还真让他托上了东宫的人。 我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听说这位卢员外颇擅交际,生意又做得大,跟长安许多官员——尤其是官员家眷——都有往来。” “不可凭猜测办案啊……安兄可否帮忙打探一下?” “包在我身上。”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回到了万年县衙。 闫寸差人请来的医师见到卢小郎君后,脸色不太好。 那是一位与闫寸相熟的金创医,少说有六十岁,精神矍铄。他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这还是有学徒打下手的情况下。小郎君身上新伤旧伤重重叠叠,有些地方的伤口已经溃烂,须得先将腐肉挖掉,才能上药。 整个过程中,他勉力隐忍,嘴唇咬成了紫色,一声没吭。 直至将拧了近九十度的脚踝掰正,又上了夹板,医师的工作告一段落。他洗过手,拿学徒递来的湿帕擦手,又吩咐学徒盯着小郎君喝下药汤,自己则急匆匆赶到闫寸面前,气鼓鼓地坐下,拉开了“好好谈一谈”的架势。 “他怎么样?”闫寸问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金创医道:“即便是个囚犯,也不必如此折磨,难不成你要做义纵那样的酷吏?” 闫寸哭笑不得,将来龙去脉向这倔老头讲一遍实在费时,他干脆道:“您误会了,他并非我的囚犯,而是被救下的苦主。” 那金创医错怪了闫寸,却倚老卖老地不肯认错,只丢下一句“那也得照付诊金”。 闫寸乐意就此揭过,他还有正事要问。 “伤者的右肩,您可注意到了?是否有蛰虫叮咬的伤痕?” “不止肩膀,上臂还有两处,可怜啊……” 闫寸还想问问那小子的情况,看样子他的伤比自己看到的还要严重,不知现在审讯是否合适。但一听到金创医的感慨嗟叹,闫寸又改了主意,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他起身,冲那金创医一拱手,“今日公务繁忙,晚辈就不送了。” “闫县尉。” 闫寸抬腿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那后生的脚,从前脱过臼,没医治,随便掰扯几下,自己长起来的,落下了毛病,稍受外力,就容易脱臼……哎!叫他好生将养吧,莫做习武、苦力的差事……老啦老啦,见不得人受苦啦……” 闫寸本已走到了门口,思忖片刻,又退了回来。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七 捞外快 闫寸站在窗前等待着。 正午刚过,此刻是一天之中暑热最盛之时,偏偏无风,即便站在窗口,也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反倒被一只冒冒失失想要进屋找食的苍蝇撞了下脸。 闫寸拿手背擦擦脸,十分嫌恶。 不久,跟在牛二身边填写尸格的书吏回来了。 那书吏脸色不太好,一开口说话,空气中就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酸味,显然是刚吐过。 他将尸格递给闫寸,并道:“是乌头和野葛混合的毒物。牛二说,刘员外眼球出血,可见其为窒息死亡。” “窒息?” “不错,野葛正是能让人窒息的毒物。 同时还发现,尸体肺部肿起,这是乌头中毒的症状。 牛二说中毒肯定没跑儿,但这两味毒药,他并不能确定,或许是与之毒性相似的其它毒药。” “知道了。” 闫寸看着尸格,眉头皱了起来。 乌头和野葛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它们亦药亦毒,一般的药铺、医馆便可以买到。 看来,通过毒药来源追查凶手是行不通了。 不久,又来了一名不良人。那不良人也带了一张信笺回来。 “这是药师写给您的。”他恭恭敬敬将信笺递给闫寸,看样子并不识字。 不识字,他便口头讲述事情原委:“您从环彩阁带回来的酒菜,我送给有经验的药师查验,药师得出结果:其内并未下毒。” 他又指了指信笺,道:“我怕那药师马虎,便用激将法,问他行不行,他信誓旦旦写了文书,向您保证。” 是个机灵的手下。 闫寸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道:“那紫色锦囊呢?可给药师看过?” “看过,药师看见锦囊内残留着化开的药物,是这般解释的:药丸外有一层以辅药和蛰虫蜜调和而成的包衣,这样可以使药效延后,能延后多久,要看包衣的用料、厚度。 一些用毒之人的确会这么做,因为想要延后毒丸起效,给自己留一些从容脱身的时间。 不过,药师也说了,单凭一层包衣,可没法确定那一定是毒丸。” 说着话,不良人自衣襟内掏出了紫色锦囊,还给闫寸。 正是闫寸从刘员外袖内搜到的,用以装药丸的锦囊。 “很好,天热,你下去歇着吧。”闫寸道。 “是。” 排除了食物投毒,闫寸决定将调查方向集中于药丸。 刚一想到药丸,就见安主簿抱着从卢员外家搜出来的药匣子来了。 这胖子稍微动动就是一身的汗,三伏天就更别提了,简直成了个汗人。 他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那汗巾已彻底湿透,正向下滴着水。进屋后他顾不上说话,抓起桌上的水翁,咕咚咕咚灌了一通。 待气喘匀了,他才道:“都查过了,不过是些行阳的药。” 这一点,不必验闫寸就能猜到,若真有毒丸,卢员外也不会拿出来,因此他才让人盯住了卢府前后门。 闫寸将桌案上的紫色锦囊向安主簿推了推,“你看这个。” 安主簿拿过,翻来正去看了半天。 “谁家小娘子送你的?” 闫寸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我让你看这锦囊的绣工,”闫寸又指了指药匣子内的锦囊,“跟这些的绣工像不像?” 安主簿的神色复杂,既有“哇你连这都看得出来,真厉害”的意思,又有“为啥你能看出这个?莫非你还秀过花?”的意思。 闫寸不理他,只道:“找个有经验的绣娘,仔细问问。” “得嘞。”安主簿应承下来。他的小眼睛转了转,拍着药匣道:“你知道这东西一粒能卖多少钱?数十文到数百文不等……” 胖子没将话说完,只笑呵呵地看着闫寸。 闫寸明白他的潜台词,嘱咐道:“小心行事,莫被人抓住把柄。” “放心,老规矩,卖了钱咱们五五分。” 安固在闫寸这儿吃了定心丸,肥肉乱颤地想要爬起来,张罗卖药丸的事。 “等等吧,”闫寸道:“兴许还能送来点。” 果然,约莫一刻后,闫寸所等的最后一拨人也回来了,为首的不良人前来报事: “……我们搜查了刘员外家,在其卧房内发现了这些。” 不良人递上一个纸包,打开纸包,又是十几粒药丸。 “询问了刘员外的贴身老奴和婢女,他们没见过这些东西,可见是被刘员外偷偷带回家,藏起来的,我们推测,很可能是……就是那种药丸。” 报事的不良人很年轻,尚未蓄须,一张脸上稚气未脱,说起行阳的药丸,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闫寸觉得有趣,想打趣他,又顾及长官的威严,只得作罢。 “清楚了,还有什么发现吗?” “还有一点,”不良人道:“我们赶到刘府,正好撞见小刘员外在堂屋一角挖钱。” “挖钱?” “询问之下得知,刘员外的大部分家产,都兑成金铤,装进陶罐,埋在堂屋一角。 阿耶新死,做儿子的就去挖钱,实在……有些可疑。小的常听您说,这天下的命案,无非因为钱、仇……” “所以你怀疑小刘员外?”闫寸道。 “儿子为了钱杀死老子,从来不乏此类恶行。” “那就带上你的人,盯紧了刘府,我要知道小刘员外的一举一动。” “是。” 不良人抱拳行礼,就要领命离开,又被闫寸叫住了。 “等等。”闫寸略一沉吟,道:“多带些人手,连同刘府的仆役一并盯住,尤其那个张罗丧事的老奴。” “是。” 待不良人离开,闫寸将刚送来的药丸推给安固,并道:“还得验药,辛苦您再跑一趟。” 有钱赚,安固可不觉得辛苦,喜笑颜开地将纸包重新包好,掖在了袖内,“那我也告退了。” “好。” 安固离开后,闫寸决定去见见从卢府带出来的小郎君。 路过衙门内堂,看了一眼屋角的水漏,发现已到了未时一刻,这才想起从一大早忙碌到现在,晨食都忘了吃,肚子咕噜噜地叫着。 走进监牢时,见几个狱卒凑在一起就着胡饼下酒,闫寸更饿了。 他将随身所带的二十余枚铜钱全摸了出来,递给迎向自己的狱卒,道:“我去看看伤号,麻烦兄弟去买几张胡饼,再来两三样小菜,一翁酸梅汤,剩下的钱,我请兄弟们喝酒。” 狱卒赶忙推辞:“您有什么吩咐,支使一声就是了,不必……” “莫推让,按我的吩咐办就是了。” 闫寸已经走到了卢家小郎君所在的牢房门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八 有病,得治 卢家小郎君被安顿在县衙监牢。 万年县衙监牢的居住条件分三六九等,毕竟天子脚下,获罪的达官显贵有京兆府、刑部等司负责,但小鱼小虾总要划到县衙一些,因此县衙牢狱内常见到品级低下的获罪官吏。 或许有人花钱打点,或许是官吏之间容易产生共情,获罪官吏的居住条件比普通犯人好出许多,算是牢房里的,我好心叫了人,若他们和你一样,以为我故意害他,如何说得清?” 闫寸觉得有趣,这小郎君竟能对答如流,且耍赖耍得滴水不漏,可一点看不出痴傻。 闫寸又问道:“你知道我与他们一样,认为是你害人,还敢跟来,不怕吃板子吗?” “我这不是才知道吗,”小郎君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他脸上的胭脂水粉扑棱棱直往下掉,“听说闫县尉刚正不阿,相信你听了我刚才的陈述,能做出公正的判断。” 别,别给我戴高帽。闫寸这么想着。他转过身,对牢头道:“麻烦兄弟打盆水来。” 交代完,他又对小郎君道:“你先洗把脸,像什么样子。对了,我查了籍册,你叫卢关是吧?” “吴,吴关。” “什么?” “吴越之地那个吴,吴关。”小郎君简短地解释道。 “你父姓卢,你姓吴?” “他不认我这儿子,我姓什么自己说了算。” “那……吴,是你母亲的姓?” 小郎君摇头,不做解释,拿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莫非……你有个姓吴的邻居?” 吴关:“……” 吴关狡黠一笑,道:“我是从一千多年后来到这儿的,原先那个卢关已经死了,我用了他的身体,你信吗?” “信。”闫寸叹气道:“果然是傻的……” 吴关打着哈哈,“我猜你也不信……对了,你叫什么?只知道你姓闫,其它的我还一概不知。” “闫寸,字不度。” “不度。”吴关重复一遍,“春风不度玉门关那个不度?” “什么?” 吴关低头笑了笑,“无事,以后我就叫你闫不度吧?” “都行。”闫寸随意耸耸肩,一动之下,他的肚子叫了起来,有些尴尬。 好在,牢头很快送来了水和布帕,吴关探头,用水照了一下自己的脸,“啧”了一声,赶紧开始清洗。 洗干净,露出明眸皓齿,吴关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闫寸道:“那什么……刚才让你见笑了。” 他洗净了脸,买食物的狱卒也回来了。 两名狱卒抬着一张矮几,将胡饼小菜酸梅汤全摆了上去。 狱卒得了钱,态度越发恭敬,对闫寸道:“闫县尉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支使我们。” 他又指了指吴关,“这位小兄弟在这儿,您放心,我们定会好好照顾。” 待狱卒离开,闫寸给吴关倒了一杯酸梅汤,道:“你饿了吧?吃吧。” 他又特别推荐道:“酸梅汤味道很不错,县衙上下皆从这家购买,是消暑的好东西,狱中什么都好,就是热,你多喝点。” “好。” 吴关十分领情,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 “我去卢府,并非为了卢倾月被蜇伤一事。”闫寸道:“我有些事要问你。” “你说。”吴关想要坐起,显得更正式些。闫寸在他后背一小块还算完好的皮肤上按了一下。 “你就趴着吧,不必拘礼。” “好。” “我问你,卢员外吃药丸,就是那种……那种行阳的药丸,你可知道?” 县尉做久了,闫寸已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与人谈论这些事。但对上吴关,他有些心虚。 毕竟是个傻子,年纪又轻,他真懂这些?用不用向他解释?真要解释一番,可有些尴尬。 吴关却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一个清淼道人,去过卢府,向他卖过那种药。” “你……确定?” 闫寸的意思是,你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 吴关无奈道:“行阳药嘛,能让男子……呃……雄姿勃发,这么说没错吧?我知道啊。 至于清淼道人,我不会记错,他还给我瞧过病,做了三天法事,装神弄鬼,江湖骗子一个。卢员外常常找他买药。” 闫寸默默往口中塞了一块胡饼,心念电转: 卢员外列出的名单上,可没有什么清淼道人。 如果真像吴关所说,卢员外常常在清淼道人那儿买药,列名单时就不该将他漏过…… 闫寸记下了这一疑点,准备回头好好查查。 “喂,闫不度。”吴关叫他。 “怎么?” “求你件事。” “说。” “我可不想回卢府了,等你办完案子,不用再对我问话,悄悄放了我可好?” 闫寸可以答应的,毕竟这疯子的死活与他无关。但一想到金创医对吴关那只受伤脚踝的描述,闫寸还是多问了一句:“出去以后你打算靠什么吃饭?” “总有办法。”吴关道。 “再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金裘 九 升堂 环彩阁阁主最近焦头烂额。 刘员外还不是最令他发愁的。毕竟,刘员外属商籍,贱民一个。 况且,人死在环彩阁这样的地方,家属脸上挂不住,大多不愿声张,花些钱总能了事。 刘员外好打发,另外两位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纨绔子弟,阁主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前不久,两个纨绔子弟因几句口角,在环彩阁大打出手,一个把另一个捅死了。 按说,神仙打架不该殃及蝼蚁,但因为这案子另有内情,将环彩阁不尴不尬地夹在其中,阁主只有陪着走流程的份儿。 今日万年县令就要开堂审这桩案子,环彩阁阁主做为关键证人,被要求上堂答话,午时过后,来了两名衙役,将他带往万年县衙。 阁主赶到时,皂隶已在衙门大堂两侧站定,人手一根荆杖。 他刚在堂下站定,便听到鸣锣三声。升堂了。 县令自后堂转出,坐在高案之后。 万年县令名叫王方拙,是个枯瘦小老头儿,三角眼,两撇短须。 他刻意选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升堂审案,就是希望暑热能阻拦一些旁听者。显然,他低估了闲人的好奇心。 不止闲人。 堂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围观者的衣着、神色县令便知道,这其中有不少官家派来打探消息的家奴。 据通传禀报,县衙外有两乘华丽的马车,显然是苦主和凶手家里来了人。一想到那两位能够上达天听的大人或许只跟自己一墙之隔,县令就如坐针毡。 他定了定神,一拍惊堂木,有经验的围观者立即闭嘴,停止了交头接耳,嗡嗡声小了许多,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围观者察觉出不对,也赶忙跟着闭嘴。 不过一弹指,周围便安静下来。 唯有一名老伯还在呻吟。那人与县令岁数相仿,不跪,而是坐在堂下一张高椅上,他口中“哎呦哎呦”“可活不了了”“大人做主”地喊着,喊声不大,却坚定连绵。 县令和颜悦色道:“萧伯,您且道明冤屈。” “我儿的命啊……”被称做萧伯的人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被仆役扶着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我儿萧丙辰活活被那李孝节打死了!他仗着自己是清河王,便目无王法草菅人命,可怜我儿一介白衣,县令大人为我做主啊,若大人不管,我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求家兄将状告至御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县令有点生气。 但他毫无办法,因为对方所说的“家兄”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萧瑀。 在门阀林立的唐初,萧家绝对是贵族中的贵族,祖上随便巴拉出来一个,都能将奋斗阶段的寒门官一代踩死,举两个简单的例子: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正儿八经的皇帝,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 当然,如今改朝换代,过往的荣耀蒙尘,若萧瑀自己不争气,绝无法在新朝立足。 偏偏他特别争气。 隋末,萧瑀任河池郡守,当时全国各地遍布起义势力,昨天的农民,今天振臂一呼,拉上百来号兄弟,就是一支反隋的革命队伍。 如此乱象,许多地方都被起义势力割据。萧瑀管辖的地区自然也被一些起义势力垂涎,朝廷无兵可用,他就组织当地壮丁抵御,以奇谋打赢了首战,所缴获的战利品,悉数奖励给有功之士,因此当地百姓死心塌地追随拥护萧瑀,萧瑀带领手下的泥腿子队伍屡战屡胜。 萧瑀治理的河池地区不仅铁板一块,且一派欣欣向荣,可谓是隋末乱世少有的世外桃源。 李渊建立唐朝,诏安萧瑀,萧瑀从善如流,献上河池郡。 彼时国初立,正需要萧瑀这样有治国之才的人,李渊委之以重任,萧瑀也并未让新主失望,很快迁至尚书右仆射,总领朝务,实权派,皇帝的左膀右臂,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本案中,被杀死的正是萧瑀的亲侄儿。这案子有多烫手可想而知。 因此,县令那点火气很快就怂了下去。 他脸色缓和道:“萧伯,您节哀,本官定不容草菅人命。速速带凶手上堂!” 县令怕萧伯再抬出萧瑀来压自己,官威全无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因此,对原告的询问草草结束。 可惜被告也不好惹。 被告,清河王李孝节,李神通之子。 李神通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身份有多尊贵不必多说,关键他不是那种只知道花钱享乐的草包王爷,他是少有的亲自上过战场的李唐贵族——当然,胜败暂且不说。 要用一句话形容李神通,那就是:出身比你好,还比你努力。你说气人不? 有这样一个老爹,儿子自然不是吃素的。 李孝节就继承了他老爹的暴脾气,可惜这脾气用错了地方。 总结一下,原告的叔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手握朝政大权,被告的父亲是皇帝的堂兄,宗亲国戚。 哪一头县令都惹不起,他愁啊。 李孝节确实在万年县衙牢狱住了几天,但他可不是被带上堂来的。 他甩开大步,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县衙大堂,身后的衙役哪儿像是押解犯人,倒像他的跟班。 进了大堂,李孝节横扫了县令一眼,梗着脖子并不说话。 县令只当没看见他的无礼举动,道: “堂下所站之人,可是清河王李孝节?” “正是本王。” “本官且问你,今年五月庚子,你可曾在环彩阁持刀刺死萧丙辰?” 李孝节冷哼一声,“本王杀他,只因他该杀。” “那你且说说,他为何该杀?” “我出重金,长买了环彩阁的杏花姑娘——长买知道吗?就是她只能陪我,其余客人必须一概谢绝——那日我们本约好一同出城狩猎,我去接人,谁知杏花却不在,一问之下,环彩阁阁主竟说杏花被太子接走了……” 县令脑袋嗡地一声,机械地抬袖擦了擦头上的瀑布汗。太子也扯进来了?完了完了…… 好在,李孝节接下来的讲述,让县令稍稍放了心。 “真是荒谬!太子身份何等尊贵,怎会去那等污秽之地?我倒要看看是谁打着太子的旗号诓骗于我。 一看之下,萧丙辰正在饮酒。 那萧丙辰不过一届庶子,从前就抢过我看中的姑娘,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今次竟敢再羞辱于我,更羞辱于太子。 我上前与他理论,谁知他抵赖不认,本王自然要教训此等无赖,否则皇室尊严何在? 他既对本王动桌上的割肉刀,好,本王也不欺负他。本王随身带了佩刀,却刻意没用,也用了割肉刀与他比划。 他武艺不精,送了性命,这可怪不得本王。” 堂后,听审的闫寸将目光投向厚厚的幕帘,似乎想透过幕帘看清县令的想法。 “啧,这位王爷辩才不错啊。”安固拿肩膀碰了一下闫寸,低声道:“要我说,萧丙辰怕是要白死了,十文钱,赌吗?” 闫寸没说话。 通常,他没有明确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闫寸其实是个挺好说话的人,至少安固看来是如此。 堂外,县令已经开始提审环彩阁阁主。阁主知道县令刚受了气,心情不好,很是小心。 他来到堂上,噗通一跪,不等县令发问,就抢答道:“小人名叫苏旺,环彩阁阁主,听县令问。” 县令被前两位的气场压制得有气无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道:“本县且问你,杏花现在何处?” “小民不知啊……”阁主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力解释道:“她真被东宫之人带走的,小民绝不敢撒谎,句句属实……” 县令的汗又冒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 李 “……那日,接走杏花的是一名女子,她戴着斗笠,斗笠外有纱遮面,完全看不出面貌,只能听见声音。 女子来这院阁之地,也算一桩奇事,仆役报我,我怕是哪家的夫人寻来闹事……虽然罕见,但从前别家院阁确实出过此类情况。 于是我亲自接待了那名女子。 她气质绝世独立,定是来自大户人家,她说是主人命她来接杏花姑娘,且她一出手就是两块银铤,十分阔绰,我便知道,这位的主人一定十分显赫,说不定是不方便露面的王宫贵胄。 但我也记得,清河王长买了杏花姑娘,挡下其它客人乃是小人的本分,亦是此行规矩。 因此,小的说明了情况,请对方另选她人。 结果,那女子亮出了一块玉佩……” “什么玉佩?”县令问道。 “一枚……刻有李树花的玉佩……” 在大唐,李代表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阁主继续道:“那女子见我迟疑,便又说了一句……她说……” 阁主怯怯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孝节。 李孝节冷哼一声道:“说你的,看本王作甚?” 倒好像审案的是他。 阁主赶紧卖乖道:“那女子说:‘难不成,清河王比东宫那位还要尊贵?’这不就挑明了吗,东宫那位不就是……” 阁主的话留了一半,他噤了声,伏身,将头埋在膝上。 李孝节接话道:“太子殿下乃是本王堂兄,旁人不知道,本王却清楚得很,殿下向来勤勉,专注军国之事,从不留恋女色……” 他斜睨了阁主一眼,问道:“本王的父亲、兄弟,现在就可入宫,与太子对质,你敢拿脑袋担保吗?” 阁主抖成了筛子,声音也发着颤,但他还是勉力解释道:“诸位贵人,小的不过经营一方院阁,哪位都吃罪不起,更不敢撒如此弥天大谎,这……对小的有何好处啊?若接走杏花的不是……不是那位,那小的也被骗了啊……请县令明察。” 县令捋着小胡子,沉吟片刻,终于道:“暂且不管是谁接走了杏花。” 众人一起长舒了一口气。 县令继续对阁主道:“你只说清河王到环彩阁之后的情形。” “哎哎,”阁主抬起头来,继续道:“杏花被接走约莫一个时辰,清河王来了,小的知道此番坏了规矩,陪着一万个小心,还提前为清河王选了个姿容、艺技均不输杏花的姑娘。但清河王……” 李孝节向阁主走了一步,抬脚想踹,想起父亲叫他莫再生事,便收了脚,只骂道:“本王会在乎一个院阁女子?本王在乎的是皇室脸面。于公于私,本王都要将杏花搜出来,为太子殿下正名。” 李孝节应对堂审的策略已经明了。他要死拖东宫下水。 无论杏花是否被太子接走,太子都不会承认。只要污蔑太子的罪名坐实,皇室出于爱惜羽毛,一定会大事化了,萧瑀的侄儿又如何?能跟太子的名誉相提并论?介时萧丙辰只能白死。至于环彩阁这条池鱼的生死,李孝节才不在乎。 听话听音,环彩阁阁主明白了李孝节的意图,眼泪登时淌了下来,他知道,此番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萧伯自然也听出了端倪,他直接自椅子上滑着跪到了地上,指着李孝节道:“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我看你才是打着太子旗号行凶作恶之人。” 萧伯转向县令,诉苦道:“我儿被人活活打死啊,这是在我心头挖肉,您给我做主啊……” 县令冲萧伯摆手,示意他先别激动。 萧伯哪儿管这些,再也受不住声。 衙役只好将他扶坐起来,递了茶,又好言相劝几句。 天本就热,看着萧伯脸上黏黏糊糊的鼻涕眼泪,县尉只觉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得了,原告被告一开口就要炸,他实在吃罪不起,还是继续审证人吧。 “阁主苏旺,本县问你,死者萧丙辰当日在环彩阁是何情形?” 阁主擦擦眼泪,答道:“萧郎有个相好,是本阁的秋华姑娘,他常来跟秋华饮酒作诗,那日亦是如此。 我知道清河王跟萧郎素有过节,就怕两人打照面,好拦歹拦,却……哎!清河王闯进房间时,屋内只有萧郎和秋华,清河王便……” 阁主又不敢说了。让他当着一位王公的面说其坏话,而且是三番五次,阁主只觉得腹痛,仿佛肝胆俱裂。 李孝节正好不屑于被人褒贬,挺起胸脯道:“是,杏花不在屋里,可我怎知是不是萧丙辰将杏花藏了起来,他风评向来不好。我不过要搜一搜,他百般阻挠,岂不叫人生疑? 之后我已说过,是他先动了割肉刀,我才跟他斗起来。” 李孝节转向萧伯:“你儿死得是冤,冤在技不如人。” 萧伯嘿儿喽一声,一翻白眼,直被气昏了过去。 县令不敢怠慢,忙命人将他抬进后堂,又叫了医师检查抢救。 一番折腾反倒让县令松了口气,他对堂下众人道:“今日暂且审到这里,阁主苏旺,涉嫌十恶之大不敬,暂押县牢。待萧伯好些了,择日再审。” 说完,县令便闪进了内堂,逃也一般。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李孝节也轻车熟路地走向县衙牢狱。 唯有阁主苏旺,腿软得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还是衙役骂骂咧咧地将他架进了牢狱。 骂骂咧咧倒不是因为他沉,而是因为苏旺尿了一裤子,臊味实在令人作呕。 这也不能怪苏旺。十恶之罪,罪无可赦,任谁平白被安了大不敬的罪名,都很难不尿裤子。 此刻的县令已进了内堂,他便抬起双臂,催促仆役赶紧更衣。仆役为他脱下浅绛色官袍,竟如脱了枷锁一般。 县令几乎直接摊在椅子上,显得老态龙钟。 县令养精蓄锐之时,闫寸已回到了县衙东侧的典吏衙。 堂审中途,两人便离开了。 一进门,安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打探出什么消息?” “我昨夜对环彩阁的姑娘旁敲侧击,事情确与阁主所说一致,杏花是被一名女子带走的,且至今下落不明。至于是否跟东宫有关联……”闫寸摇头,“不好说……你呢?可见过那个人了?” 闫寸说话时,安固已给自己灌了小半翁酸梅汤。他放下陶翁,答道:“见过了,东宫乃宫城禁苑,绝不可能放一名院阁女子入内,若真是太子与杏花私会,只可能在宫外某处。 但据那人说,案发那日,即五月庚子,太子并未离开东宫,因那日齐王去找太子议事,两人先在书房待了大半日,又在后苑比试射箭,并喝酒游园,直至天将黑齐王方才离去。” 安固在长安人脉颇广,几乎没有他打探不出的消息,但他绝不透露消息来源,只用“那人”代替,这是他的规矩。 闫寸向来尊重他的规矩,因此两人的合作总是很愉快。 “不是太子殿下……”闫寸皱眉思索着。 “至少不是殿下本人,可那李树花玉佩……”安固摇摇头,“毫无头绪……你有什么打算?” “你说,谁会这样大费周章地劫走一名院阁女子?为什么非杏花不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一 胡服女子 安固的小眼睛转了转,“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此事的关键在于杏花。找到她,就能真相大白。” “是。” “可偌大的长安城,上哪儿去找这块浮萍?”安固摇头,“此时难办啊。” “也不一定非要找她,我昨日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杏花有个弟弟,是名僧人,或许能向此人打听消息。” “僧人?”安固惊诧道:“弟弟是僧人,姐姐却是院阁女子,这……” “不稀奇,”闫寸道:“人总得想法子活下去,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什么营生不能干?” 闫寸看了一眼屋外的日头,喃喃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要再去一趟牢狱,安兄同去吗?” “不了不了,”安主簿连连摆手,酷热的天,他一刻都不想离开装着凉水的陶瓮,“我就在这里……呃……祝你马到成功。” 县衙牢狱。 闫寸依次走过了吴关和李孝节的牢房。 吴关在睡觉,呼吸均匀,额前的汗将一缕头发粘在了脸上。他受伤不轻,确实需要多多休养。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他眼皮下的眼珠转动,睫毛轻微呼扇着。 李孝节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裈裤,正在打拳。 闫寸经过时,他饶有兴致地停下动作,道:“喂,你可知道有个姓闫的县尉?” 闫寸一愣,问道:“您听说过他?” “听狱卒说起,他单枪匹马杀了虎牙帮帮主,是条汉子。” “那清河王可知他为何杀人?” “为何?”李孝节向前凑了一步。 “还是留着狱卒讲给您听吧,他们总能将一件事讲得起伏转折,我就不行,讲什么都无趣得很。” 说完,闫寸一拱手,告了辞。 他此行的目的是再见一见环彩阁阁主。 与两人相比,阁主的居住条件差了许多,牢房内没有床榻,只有一堆茅草。各色虫子围着茅草堆飞来爬去。 前后不到一天,阁主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双贼溜溜总打着转的眼睛仿佛干涸了,灰暗无光,那张总挂着笑的嘴,嘴角弯成了向下耷拉的弧度。 看到闫寸,阁主缩了缩脖子,双臂护在自己身前,道:“别打我,我什么都说。” “还真有事问你。”闫寸蹲下身,平视着阁主,“杏花有个弟弟,你知道吧?” 阁主虽受了惊吓,却也不傻,知道有人继续追查杏花的去向,自己就还有希望。 他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有个僧人弟弟。” “详细说说。” “好……杏花是自愿入环彩阁的,逃难,实在吃不上饭了。 刚到环彩阁时,她确实带着弟弟——那孩子太小,五六岁,只能带在身边。这是杏花入环彩阁时唯一的条件。 我看她小小年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艳压群芳,这桩买卖只赚不赔,便答应下来。 杏花确与别的姑娘不同,闲暇时分,别的姑娘靠嚼舌根打发时间,杏花从不参与,只是教弟弟识字读书。 她的首饰、细软几乎都买了书籍——对了,您昨晚休息的房间,正是杏花的。她年纪已不小了,在这行可算不上年轻鲜嫩,但恩客的喜爱不减,只因她不仅博学,还十分善解人意。 她弟弟也十分聪慧,我亲眼所见,那孩子六岁读佛经,七八岁可与佛家名僧论道,颇具慧根,九岁被一位佛家大能收做弟子。 现在算算,那孩子该有十了。” “你就不怕?”闫寸道:“杏花这样不爱钱财的女子,弟弟既然有能力安顿她了,哪怕日子清贫,她必不会留恋院阁之地的纸醉金迷。” “我是怕的,”阁主道:“但自从弟弟被带走,姐弟俩就不来往了。是杏花不认那个弟弟。她认为弟弟好不容易出泥沼成青莲,有了大好前程,两人的缘已尽。 杏花守口如瓶,无人知道她弟弟究竟拜了谁为师,在哪处寺庙修行,法号是何,姑娘们很快就忘了那离开的小子。” “姑娘们忘了,你能忘?” 阁主露出一个“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神,继续道:“杏花偶尔独自外出,我猜她是去探望弟弟了,有一回我派了仆役跟着。 仆役回来报,确如我所想,但又不太一样。 两人并未见面,杏花不过远远看他一眼。 那之后,我就不担心了,杏花不会走的。” 闫寸蹲得有些累,干脆和阁主一样席地而坐,“你眼睛够毒。” “也就这点能耐。”阁主苦笑。 闫寸将腰间的水囊递给阁主,“喝点,这地方真热。” 阁主接过,一口气喝干了大半袋水,还水囊时,他道:“闫县尉想知道杏花弟弟的身份?” “是。” “我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他住在大觉寺,师从法常,法号玄远。” 足够了!这些信息足够闫寸找到此人。 他不多话,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阁主一把抱住了腿。 “县尉救我!我有钱!” 闫寸看着阁主,愣了一瞬。 他曾见过这样的眼神,不止一次。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便是这样满眼的求生欲。 闫寸想了想,道:“京城县尉,不过从八品,你应该知道吧?” 阁主眼中的希望减了三分。 “太子何许人也,你也很清楚。” 又减三分。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案子查清,挖出劫走杏花之人,若真有人冒充太子名号,确能帮你洗刷罪名,可若真的牵涉到东宫,或其他王宫贵胄,可不好说。” 又减三分。 阁主眼中的希望只剩一丝,像两块将熄未熄灭的炭火。 这或许是闫寸唯一能为他做的。有时候,希望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申时,正。 闫寸骑马自万年县衙正门出了宣阳坊。 自宣阳坊至大觉寺所在的崇贤坊,须横穿大半个长安城。且要经过天街。 天街乃是长安东西中轴线,天子御道,宽一百五十米,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除公事要速,不得骑马驰骋。 闫寸此行所为公事不假,却远不到“要速”的程度,到了横穿天街的路口,他只能牵马缓行。却看到几名浮浪子躲在路旁树荫下,探头探脑地向一处张望,鬼鬼祟祟。 顺着他们张望的方向,闫寸看见一个胡人打扮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翻领窄袖衫,条纹小口裤,脸上蒙薄纱,看不清面貌。 脚上那双木屐暴露了她的身份,是个中原女子。 胡人喜穿长靴,将裤脚掖进靴筒内,那是常年骑马养成的习惯,他们穿不惯木屐这种极易甩脱的鞋子。 闫寸曾见过胡人试穿木屐,穿上简直不会走路了。 胡服清朗利落,汉人穿胡服并不稀奇,搭配木屐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被浮浪子盯上,可不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二 成也和尚,败也和尚 闫寸略一迟疑,决定观望一下。 他放慢速度,眼见胡服姑娘下了天街,转入丰乐、安业两坊之间的横街。 几名浮浪子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姑娘似有警觉,不时回头张望。浮浪子首领是个穿短打的壮汉,一只眼睛受过伤,总眯缝着,使他的面貌看起来狰狞可怖。 独眼首领怕跟踪被姑娘发现,对手下人嘀咕了几句,只见个浮浪子四下散开,各自混入人群中,竟隐隐对那姑娘形成了合围之势。 闫寸调整方向,只跟住那独眼首领。 走了约莫一刻,姑娘拐进丰乐坊。 浮浪子们跟进偏僻小巷,见时机成熟,立即有四人堵住小巷头尾。 姑娘察觉出不对,掉头就跑,被紧跟在后的独眼头领撞了个正着。 “小娘子这是去哪儿?”独眼首领一伸手,擒住了姑娘的手臂。 “你放开!” 姑娘向后挣脱,后背却正好撞上一名浮浪子的胸膛。 “哈哈哈……” 浮浪子们压低声音奸笑着,独眼首领伸手去揭那姑娘的面纱,口中说着荤话: “如此白嫩的小娘子,姿容必不会差,我来瞧瞧。” 他的手刚碰到面纱,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独眼首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僧袍的光头手执小半块青砖,而另一名陌生男子以手捂着头顶,鲜血顺着手指缝淌了下来。 闫寸心里苦啊。 这和尚哪儿冒出来的? 他本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了巷子一侧的两浮浪子,又悄悄摸进了巷子。 眼见围住胡服姑娘的只有三人,他已想好了救人的计策,偏偏这时一块青砖从天而降,正中他天灵盖。 闫寸一阵头昏目眩。他伸手撑住了巷子一侧的高墙,短暂闭目,让自己别晕过去。 “贼匪,你在巷口伤人,贫僧可都看……” 和尚一开口,闫寸就觉得十分鸹噪。 好在,和尚很快又闭了口。闫寸稍稍躬身,和尚便看到了受困的胡服姑娘,也明白了闫寸不是伤人,而是救人。 “呃……”和尚将复杂的情绪化成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都什么事儿…… 闫寸在心中对那和尚来了一套拳法,他也确实向和尚伸了一下手。 伸手,捞过和尚手中的青砖。然后闫寸充分发挥了人狠话不多的孤狼精神,一个箭步,扬手,一砖正拍在独眼首领面门。 噗—— 啊—— 独眼首领向后趔趄一步,双手虚空狂抓,似乎这样能缓解疼痛。 胡服姑娘慌忙后仰躲避,人躲开了,面纱却被独眼首领的手指勾到,扯了下来。 面容姣好。这是胡服姑娘给闫寸留下的印象。她低了头,似乎不想被人看到面貌。 闫寸已顾不得这些细节,因为一名浮浪子向胡服姑娘伸出了手。 看样子,他想掐住胡服姑娘的脖子,以此要挟闫寸。 “小心!” 喊出声的同时,闫寸手中的青砖已丢了出去。 这一刻,闫寸只想感谢常年练习射箭的自己。 角度、准头都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对方会躲。 青砖并未砸到那浮浪子。 闫寸意不在此。 趁对方一躲的瞬间,他的拳头已招呼到了另一名浮浪子喉头。 一记锁喉,又快又狠,打得浮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翻白眼。 “和尚,制住他。”闫寸道。 说话的同时,他已来到了刚刚躲过砖头的浮浪子面前,将胡服姑娘挡在了自己身后。 “剩你一个了。” 那浮浪子也不傻,转身就跑。 刚才是他们大意,才会被闫寸攻了个措手不及,那浮浪子已打定了主意,另一侧的巷口还有两名同伙,只要与同伙汇合,三人一同出手,难道还干不过闫寸一个? 他刚跑出一步,感到后脖领被一只大手箍住,心知不好,大喊道:“来啊!出事了!” 破锣嗓子扯开了,声音大得有些刺耳。 闫寸确实看到两名浮浪子向他们赶来。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因为此刻,他的手肘已抵上了那被揪回来的浮浪子的脖子,直将他抵在巷子一侧的墙上,动弹不得。 “万年县办事,谁敢阻挠。”闫寸道。 欺负几个平民百姓也就罢了,袭击公差可不是闹着玩的。两名后赶来的浮浪子犹豫地看向鼻被制住的同伴。 独眼首领摸着墙踉跄起身,气势上不想输得太惨,忍痛问道:“不知您是哪位?” 看那意思,好像他们在万年县衙有关系,能通过攀扯立即将闫寸划为“自己人”,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包装成“误会”。 “闫寸。” 几名浮浪子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精彩。 怎么偏偏是这尊阎罗。 独眼首领一拱手,道了一声“得罪了”,就想带人离开。 闫寸不想继续追究,一来胡服姑娘没出事儿,二来他还要赶往大觉寺,不能再耽搁。 谁知就在此时,那一直躲在闫寸身后的和尚“挺身而出”。 “你们不能走。”和尚道。 他神色凛然,一身正气。 浮浪子们愣住了,闫寸也愣住了。 “行不善者,祸虽未至,但福已远,你们可知?” 诸浮浪子看着闫寸,意思是:阎罗您说句话,让不让我们走啊? 闫寸看着和尚,意思是:您要干啥? 和尚继续道:“大觉寺最近做法事,今日有大能讲经,颇多教众共沐佛智,不如诸位随我去大觉寺,听一听讲经,涤荡身心……” 闫寸:谁来把这和尚给我拖走…… 浮浪子:阎罗行行好,再给我一拳吧…… 但闫寸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他拽了和尚一把,问道:“您是大觉寺僧人?” 和尚从容道:“正是。” 闫寸冲几名浮浪子做了个杀的手势,意思是再碰上他们作恶,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然后他又摆摆手,浮浪子千恩万谢地悄悄离开了。 和尚回头,发现几个桃之夭夭的身影,喊道:“哎别走啊,我跟你们说……” “大师大师,”闫寸道:“我愿与你去大觉寺……至于这位姑娘,你……” 闫寸一回头,哪儿还有姑娘的影子。她倒走得快,以身相许做牛做马就算了,谢总该道一声吧。 他觉得不妥,但也懒得去挑理,只拽住要去追浮浪子的和尚道:“我有要事,人命关天,劳烦您带我去大觉寺,找玄远大师。” “县尉找我师弟做甚?” “师弟?” “不错,我们都是法常大师坐下弟子,这两日,我师傅被秦王府女眷接去讲经供养,玄远随师傅同去,侍奉左右,并不在寺内。” 话唠也有话唠的好处,和尚不紧不慢道明了原委。 “秦王府?就是……那个秦王府?”闫寸一时反应不过来。 “县尉以为,有几个秦王府?” 秦王府,秦王李世民的住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三 我不入地狱 武德九年,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争夺储君之位,已到了白热化程度。莫说朝中大员,就连闫寸这样在衙门底层讨生活的小官都清楚两位的关系。 江山谁来坐闫寸一点都不关心,也轮不到他操心。但眼下,一桩看似简单的斗殴杀人案,竟同时扯出了东宫和秦王府。 巧合?还是另有内情? 闫寸不得不多想。 “闫县尉,”和尚道:“您找我师弟,究竟所为何事?” “他有个姐姐,你可知道?”闫寸试探地问道。 和尚摇头,“我们鲜少聊起俗家往事。” 闫寸继续道:“总之就是,他的姐姐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闫寸刻意隐瞒了杏花是从环彩阁失踪的这一细节。 “掳……掳走?”和尚目瞪口呆:“此事出在长安?” “是。” 和尚更加难以置信,“天子脚下,匪盗竟如此猖獗?” 火候差不多了,闫寸切入正题道:“因此,官府急需找到你师弟玄远,打听他的姐姐可有什么仇家。” 怕和尚拒绝,闫寸又补充道:“大师,这可是救人,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 和尚看了闫寸一眼,那意思是:你竟然拿佛语来忽悠我? 闫寸一脸耿直。 和尚道:“人虽在秦王府,却也不是完全不能见面。” “大师教我,有何办法?” “算不上办法,我去找他罢了。” “您?”闫寸道:“没顾得上请教您的法号,我失礼了。” 闫寸抬手擦了擦淌到额角的血。和尚知道自己误伤了县尉,讪笑一下,态度很好地答道:“某法号玄奘。” “释门千里驹?” 闫寸虽不信佛,却知道玄奘的名号,因为他实在太出名了。旁的不说,安固就曾陪着信佛的母亲听玄奘讲过一回经,之后那几天常在闫寸耳边叨念“玄奘大师如何如何……”中了邪似的。 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活在安固吹捧中的佛教大能。 闫寸又擦了擦头顶的血,道:“那么,玄奘大师,您可愿协助本官,带本官见一见玄远?” “那是自然。”玄奘胸有成竹道:“包在我身上。” 秦王善战,大唐的天下,一半版图是秦王打出来的。 这样一个马背上的王,王府却修得十分儒雅,就连门口的石雕镇兽都收敛着凶神恶煞的表情,颇有几分憨态可掬。因为秦王的武功已达到顶峰,无人能出其右,他要跟太子哥哥拼文治了。 不仅文治,秦王还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比如教众甚多的佛教道教。 秦王府真有女眷痴信佛教,到了要在家供养佛教大能的程度?闫寸觉得未必,倒是拉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此刻,闫寸和玄奘就在秦王府门口。玄奘已向守门侍卫递了名刺,又报上了法号。 守门侍卫显然听说过玄奘,虽不能放他入内,但态度很好地让两人在府门口稍候。 不多时,侍卫领着玄远出来了。 玄远身材魁梧,与文弱气质的玄奘站在一起,不免让人怀疑他是个武僧。 大错特错,事实上,玄远对佛经的解读也已小有成就,假以时日,必不会输给师兄玄奘。 师兄弟寒暄几句,玄奘向玄远引见闫寸,并说明了闫寸的来意。之后,玄奘有意识地跟两人拉开了距离。 他从未听师弟提起过俗家往事,怕对方有什么不愿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 倒是个十分细心的和尚,闫寸这么想着,开始了询问。 “玄远师傅,我此次找你,是为了你姐姐……”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明,并总结道:“我们已详细询问了阁主,以及与杏花关系要好的姐妹,得到的结论:她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她有你这个弟弟。 因此,那些人指名道姓非她不可,会不会与你有关?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结了仇家,或者……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玄远摇头,“我出家后再未见过姐姐,她不准我回去。 师傅讲经时,我远远看见过她,想上前搭话,不待我挤过人群,她便离开了,我只好……”玄远拨转着手中的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道:“九年了,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我便为她修来世的福祉吧,今生业障,就由我入泥犁狱,一力承担。” 闫寸思索片刻,换了个询问的方向:“那我这么说,有谁知道杏花是你姐姐?” “我师傅。” 不待闫寸追问,玄远十分坚定道:“只有我师傅,且他绝不可能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他亲口答应我的,绝不会食言。” “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怎么认识法常大师的?” “隋末战乱,长安百姓大多逃走了,十室九空。那时候可不似现在,师傅开坛讲经,万人空巷,想要往跟前凑一凑,绝不可能。 我刚认识师傅的时候,许多佛教大能避去蜀地,长安佛寺大多衰败,无人打理。我师傅勉力支撑着大觉寺,因此我能常常缠在师傅身边,听他讲经,还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他论道。有段时间,我几乎是痴缠着住进了大觉寺,不怎么回环彩阁了。 也算有缘吧,师傅便收了我这弟子。 其实我有私心。我想尽早离开环彩阁,无论干什么,做和尚也好,做屠夫也罢,只要有口吃的,有个住处,能把姐姐接出来就好。 师傅也答应在大觉寺辟出一间客房,让我姐姐居住。 谁知我这一走,她竟真能狠下心来,再不相认。” 玄远低头拨弄了一会儿佛珠,继续道:“闫县尉,我恐怕……只能诵经求佛祖保佑姐姐。” 闫寸叹了口气,知道这趟白来了。 但他不死心道:“我想见见法常大师,请您进去通报一声,请他出来。” “师傅正与秦王府女眷论佛经,怕是不方便。”玄远似觉得这样的拒绝不够明显,咬咬牙,又补充道:“我的事,师傅知之甚少,恳请县尉莫将他老人家牵扯进来,不知县尉能不能给我几分薄面。” “能,当然能。”闫寸皮笑肉不笑,“佛门圣地,佛家弟子自然与常人不同,玄远师傅只管挡住眼睛,捂起耳朵,继续求你的来生,我这个要下地狱的俗人,去救人性命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四 谁爱入谁入 “县尉,哎呀闫县尉您慢点,等等我,我师弟就是块榆木疙瘩……您听我说啊……” 闫寸很烦。 他从前就知道跟僧人道士打交道麻烦,满口的今生来世仁义道德,屁忙帮不上,玄远就是此中典型。 他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玄奘这样的和尚。打从离开秦王府门口,他就像只苍蝇似的,在闫寸耳边嗡嗡个不停,吵得闫寸头痛欲裂。 偏偏他还是个热心人,总不能拿拳头招呼。 “大师,大师,”闫寸败下阵来,他停住脚步,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玄奘,“您帮我见到玄远,我感激不尽,但我有公事在身,实在无暇跟您……闲聊。 您……明白吗?” 玄奘要是来一句没明白,闫寸觉得自己会当场厥过去。 好在,玄奘人是啰嗦了些,但并不傻。 “阿弥陀佛,既然闫县尉并未受挫折影响,斗志不减,我就放心了,”玄奘双手合十,向闫寸行了个告别礼,“我当日夜诵经,乞求佛祖保佑闫县尉早日找到那失踪的女子。” “谢谢。” 闫寸实在无法用更多语言形容自己的憋屈情绪。 他看着和尚离开的背影,欲哭无泪。 回县衙吧,需重新梳理一下线索。闫寸想着,或许今日出门前应该查查黄历,定是犯了什么忌讳,否则,明明是去环彩阁查李孝节杀人之事,为何好巧不巧碰上了刘员外死亡?明明救人,为何挨了莫名其妙的和尚一砖头? 闫寸回到县衙时,主簿安固正拿着一张画像,走出县衙牢狱,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你受伤了!” “不打紧,忙你的。”闫寸摆手,让安固别大惊小怪。 “好吧,你快来看,”安固招呼道:“我让画工根据阁主的描述,画了杏花样貌。” 闫寸接过画像,安固继续道:“这么多天了,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更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长安城内,若出了城,可上哪儿……” “她活着,在长安。” 闫寸回身走了一步,驻足,在门廊的立柱上锤了一拳。 “你发什么病?!”安固上前一步。 “这画像……像吗?” 安固有点吃不准闫寸的意思,画像这东西哪儿有十成十准确的,无非看个大概,身为县尉,闫寸应该清楚,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有失水准。 但安固还是耐心回答道:“画像师傅是全长安最好的,手艺传神,阁主也说很像,但凡熟悉杏花的人,准能一眼认出来。” 闫寸再次看向画像,他当然不熟悉杏花,但他刚刚见过! 那个胡服姑娘。 说实话,那姑娘的容貌,闫寸只在慌乱中看了一眼,若让他凭空回想,还真有些囫囵,可一看画像,模糊的印象就清晰了。若画像与杏花本人出入不大,闫寸便能确定,他刚刚遇到的一定就是杏花。 “丰乐坊,以及其周围八坊,总共九坊。”闫寸道:“封堵路口,查验过往行人,并搜查坊内,她就在那儿。” 安固张了张嘴,斟酌片刻,道:“过了天街,就是长安县地界,不归咱们管……” 长安城以天街为界,西边是长安县,东边万年县。 城内的治安力量多且繁杂,时常发生不同部门执法重叠,但越界执法鲜少发生,这等于公然揭示对方能力不行,需仰仗别的衙署,啪啪打脸,准得结仇。 京官儿们多精明,谁都不会主动得罪人。 但事急从权,越界执法的情况也并非无解,比如,闫寸可以在行事过程中打出长安县衙的名号,给旁人留下“联合办案”的印象。 事后万年县令向长安县令打声招呼,只要不捅娄子,对方通常很乐意接下一份顺水功劳。 看出了闫寸的心思,安固担忧道:“县令正愁抓不着你的把柄,你这……” “县令那边,”闫寸思忖片刻,“我自有办法。” “那你有几成把握?” “三成,若无人接应,仅靠步行,她出不去这个圈儿,但若非如此,我就说不准了。” 不待安固再问什么,闫寸已点起了兵将。 他大步走到皂班,进门前对门口值岗的皂吏道:“去对面不良班,将所有闲人都叫来。” 皂吏应了一声,快跑去叫人。 人很快叫来了,不良帅也在其内。 闫寸将画像给众人看过,又指明了需要重点盯梢的九坊,对一名皂吏班头道:“画工正在赶制,稍后你们多拿些画像,去这九坊,务必将画像分至各坊门口和巡街的武侯,让武侯帮咱们盯住来往行人,遇到画像上的姑娘,不问缘由,立即逮捕,务必抓活的。 分发过画象之后,你们可在指定区域内走访邸店,看有无可疑女子入住……” 皂吏班头的担忧和安主簿一样,他问道:“可天街以西的六坊是长安县地界,咱们要打出长安县衙的名号吗?” “要的。”闫寸道:“我尚未向县令请相应符节、文书,这里只有一份上次办案留下的文书,你们先拿去充数,机灵点。” 皂吏班头接过文书,领命,站在一旁,不再多言。 闫寸又对不良帅道:“你的人分为两拨,其一封住九坊外围各个路口,但凡妙龄女子通过,或刻意遮掩容貌的女子,统统仔细查验,若发现……” 不良人接过话头道:“明白,若发现画像上的女子,抓活的。” 闫寸点头,继续道:“第二拨人,去搜寻一名浮浪子。其身材健硕,身高七尺有余,一只眼睛受过伤,总眯着。 今日他在丰乐坊与人斗殴,脸上中了一砖,鼻子受伤不轻。其在浮浪子中间有一定威信,身边有些跟班。” 不良帅一拱手道:“领命。” 众人离开时,闫寸叫住了不良帅,嘱咐道:“你们去找那独眼浮浪子,切记保密。” “保密?”不良帅挠了挠头,“我准备让兄弟们向浮浪子帮派散播消息,动用那些人帮咱们找,若要保密,仅凭咱们这几个人,怕是……” “找个借口。”闫寸道:“就说有帮派找他寻仇,道上的事,别把府衙扯进来。” “好。” 众人离去后,闫寸才又看向安固。 安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你去吧,老规矩,我留下统筹各方消息。” “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五 和尚蹲完道士蹲 闫寸向来冲在最前头,他当然也要去指定地点参与搜寻,但刚走到县衙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那是他派去寻找清淼道人的不良人。 两名不良人押着一个十来岁的小道士,匆匆往县衙赶。 “县尉!闫县尉!”其中一人冲闫寸喊道。 “这是谁?”闫寸扬了扬下巴。 “清淼道人的弟子,他有话对您说。” 不良人推了那小道士一把,示意他说话。 小道士怯怯地看着闫寸,脚是想往后退的,但又知道退无可退,只好僵硬地定在原地。 闫寸蹲下身,与小道士平视,道:“清淼道人自己不来,出事了?” 这一问,可说到了小道士心坎里,他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您救救我师傅吧,我师傅他……被人劫走了!” 闫寸没答话。 自他任县尉后,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劫持事件。先是院阁女子,然后是道士。 劫持他们图什么?姿色?卖行阳药丸攒下的钱? 闫寸向不良帅和皂吏班头挥挥手,意思是让他们先去,他随后赶到。 “说说你师傅被劫走的过程,越详细越好。”闫寸一手捞起跪在地上的小道士,并牵着他向典吏衙走去。 “那日,我师傅……” “哪一日?我说了,要详细。”闫寸强调道。 “五月丙午,夜间。 我已睡下了,玄都观的执事来叫门,说贵客府上有人病了,特来接我师傅去瞧病。我师傅懂医理,会炼药、驱鬼,从前也有人请他治病的。 那夜我侍奉师傅更衣洗漱,上了马车,然后……”小道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继续道:“然后,不知谁在我的脖子后砸了一下,我就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在一条排水沟内……” 将小道士带来的不良人插话道:“我们查验了他所说的地方,那处排水沟距离玄都观不足五十丈。” 小道士连连点头,“是了是了,马车刚行了片刻,我就被人砸昏,所以,他们丢下我的地方距离玄都观很近。 醒来后,我惦记师傅的安危,赶紧回了道观,发现师傅尚未回来,我……已等了十余天。” “为何不报官?”闫寸问道。 “我……不敢。”小道士嗫嚅道。 “不敢?” “若师傅回来了,我岂不报了假案,那可是要挨笞的。” 小道士倒懂得武德律令。 闫寸又道:“你刚才说,你师傅是五月丙午夜间被人劫走的?” “是。” “那日白天你们做了什么?” “卖药……”小道士低头沉思片刻,道:“那日师傅很高兴,因为他赚了一大笔钱,因此,他还给我买了一只炖骆驼蹄子解馋……” “等等,药卖给了谁?” “一个丝帛豪商。” “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儿?” “姓卢,叫什么我可不知道,师傅只是喊他卢员外。他家住亲仁坊甲二巷。” 是卢从简! 有些事对上了,但闫寸还得再理一理。 “你师傅五月丙午日间向卢员外卖了药?”闫寸再次确认。 “是。” “什么药?” “这我们可不知道。” “你们?”闫寸眯了一下眼睛。 小道士不知道师傅卖的什么药,能理解,毕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清淼道人留一手也正常。可若连他本人都不知道,就反常了。 “是这样,”小道士解释道:“那并非我师傅炼制的药丸,而是一名女子……那女子找到我师傅,说是卢员外的小妾,想让我师傅帮着将那两粒药丸卖给卢员外。从前我们也遇过这样的事……” “两粒药丸,你确定?” “错不了,卖东西的时候我就在边儿上。” “药丸是怎么交给卢员外的?纸包?布包?还是什么?” “纸包,我们交出去的货都是纸包。” 闫寸点点头,“你继续吧。” “呃……”小道士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闫寸提示了一句:“从前你们也遇到过那种事儿,说来听听。” “哦哦……从前有个男人,常跟我师傅买行阳药,他有狐臭,自己不觉得,家中妻妾若是流露出不喜,他就要动手打骂,妻妾不堪忍受,想了个法子。 他们找到我师傅,让我师傅将一些香体的药丸掺在行阳药内,卖给那男人…… 哦,对了,我刚才说师傅赚了一大笔钱,并非是将药丸卖给卢员外所赚,而是那女子求师傅办妥此事,给了我师傅许多定金。” “之后呢?”闫寸道,“我是说,你师傅把香体的药丸卖给那男人,可有什么效果。” “之后……”小道士挠了挠头,“我好像再没见过那他了。” 说完,他恍然大悟,吓得一个激灵,“不会吧……不会的……难道她们……” “说不定,”闫寸道:“假借你们的手,投毒杀人,说不定已不是头一次了。” 小道士用力喘了几大口气,仍无法缓解心头紧绷绷的感觉,他便伸手在胸口捶打几下。 “那我师傅……”小道士无力地瘫倒,“难不成他是……被灭口了?” 闫寸自水翁内倒出一杯凉水,直泼向小道士面门。 小道士被凉水一激,闭上了已经咧开一半准备哭嚎的嘴。 “我且问你,”闫寸冷冷道:“那个请你师傅转卖药丸的女子,其音容、体貌可有什么特征,你细细想来,不要漏过。” “她……戴了斗笠,斗笠外蒙着白纱,看不到面貌……但我觉得她很美。” “为何?” “就是……觉得。” 见闫寸的脸又愣了一分,小道士一番绞尽脑汁,形容道:“我那天见到她……之后……那晚我做了梦……梦见……” 小道士低着头,阳光透过典吏衙大门照在他的耳朵上,闫寸看到他的耳朵红彤彤的。 “她仿佛是个仙女。”小道士总结道。 绝世独立。 闫寸记得,环彩阁阁主这样形容劫走杏花的女子。 那女子也戴着斗笠,也是以纱遮面。 两桩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因为一个体貌相似的女子而有了交集。 但闫寸不解,如果劫走清淼道人是为了灭口,为何不将这小道士一并杀死?这小道士分明也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他问道:“你师父跟那女子谈话,没避着你吗?” “避着啦,师傅不让我掺和,只叫我做些打杂的活,我那天是……偷听的。 还有去卢员外家卖药,师傅每次都不让我进门,只让我在卢府门口候着。 但我师父这人,赚了钱就喜上眉梢,我都能看出来……” 闫寸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这小道士稀里糊涂捡了一条命。但他未说破,他可没有吓唬小孩子的奇怪癖好。 “你再想想,”闫寸道:“你被丢下马车之前,劫持你们的人可说过什么?” “让我想想……话是说过的,应该说过几句,可我那时并未留意……怕是不记得了……” 闫寸端起桌上的茶杯,“我帮你想想?” “不用不用。”小道士连连摆手,生怕闫寸再拿凉水泼他,“我能想起来……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六 小叫花子 小道士沉默想了一会儿,又踱了几步,见闫寸并未阻止,便在屋子中央的空处绕起圈来。 闫寸烦躁地看了一眼屋角的水漏,耐下心来没有催促。 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 “想起来了!”小道士驻足,又思索了一弹指,快步走到闫寸面前:“劫走我师傅的总共三人,一个车夫,两个扮作仆役的壮汉。 上车后,那两个壮汉和我们一起挤在车厢内,并将车门挡得严严实实。 我们当时大意了,并未发现不妥。 我师傅询问起了患者的病情,对方只说发热,再往细了问,对方很不耐烦,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但也没想太多,只当是仆役们半夜被叫起来做事,心里有气。 我师傅一看问不出什么,也就不说话了,这时一个壮汉向车夫问了一句: 喂,等下出坊没问题吧? 车夫答道:我兄弟接应,你不放心? 那问话的就不再吱声了。 停了一刻,壮汉又转来问我的岁数,我说不到十岁。 刚说完,被人砸了一下脖子,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兄弟接应……兄弟……”闫寸沉吟片刻,对守在门口的皂吏道:“将这小子带下去,暂且关进县衙牢狱。” 小道士吓得瑟瑟发抖,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向前扑着想要去抱闫寸的大腿,被皂吏一把拖住,拉出了屋。 县衙牢狱内。 吴关,李孝节的牢房相邻,七名狱卒围在两人的牢房交界处,加上牢房内的两人,总共九个。他们手里攥着纸条,纸条有半个巴掌大,每人都死死挡住自己的纸条,生怕旁人看到其上的内容。 此刻,李李孝节正指着一名狱卒道:“我要跳预言家,与我争抢的必是狼,昨晚我已验过,你是铁狼!” 那被点明身份的人急了,刚要张口辩解,就见有狱卒押着一个小道士进来。负责押解的狱卒见众人玩的欢实,壤道:“带我一次啊,带上我啊。” 他猴急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吴关看着小道士,道:“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狱卒忙解释道:“清淼道人的关门弟子……” “哦,”吴关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跟清淼道人去过我家,做法给我治病来着。” 吴关洗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小道士自然认不出来,只迷茫地看着他。 吴关又对狱卒道:“跟我关一起吧。” “这……”狱卒有些为难,从前可没有两人共用一间牢房的先例。 李孝节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做主,人就关吴郎那里,能跑了不成?还玩不玩了?你,还有你,不玩出去看门。” 狱卒无奈,只好将小道士送进了吴关的牢房。 小道士瑟瑟发抖,吴关安慰道:“你莫怕,既来之则安之吧。” 李孝节伸手砸了两下两人之间的砖墙,“吴郎莫管他,咱们继续。你这游戏真有趣,比饮酒作诗什么的有趣多了。” “好好好。”吴关又对狱卒叮嘱了一句:“碰到闫县尉,请他来一下,就说……就说我想起了一些事,能帮到他。” “得嘞,一定将话带到。” 狱卒其实想要立马去叫闫县尉,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郎君绝不像传闻中那般痴傻。 短短一天,他已抱上了清河王的大腿,清河王对其称兄道弟。即便没有闫县尉罩着,也须得好生对待。 狱卒也确实去寻闫寸了,被告知闫县尉出门办事了。 此刻,闫寸在一间邸店。 邸店,唐代的客栈,一条龙式照料住客、牲畜、货物。 因为人员流动困难,除了服役,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住邸店的客人大多是商队和赶考的举子。 今年并无科考,自然只有商队入住。因为要帮商队照料骡马,邸店院子里有股臭气。 纵然如此,这里依然是长安城最抢手的住处,因为距离西市足够近。 当邸店老板看到皂吏手中的画像,立即指认道:“我就说奇怪,孤身一人住店,且早出晚归,实在不像什么正经女子……几位官差,小店可从未做过什么违法之事,这女子与小店概无干系……” …… 邸店老板想再跟闫寸说一遍车轱辘话,只被闫寸看了一眼,识趣地噤声,做鹌鹑状,老老实实跟在闫寸身边,问什么答什么。 “她何时离开的?” “就刚才,大概……一个多时辰前。” “往哪儿去的?” “这我可不清楚,那女子孤冷得很,住了两日,除入住时跟柜台伙计说了几句话,其余时候出入,一句话都不赏给我们,不过……”店老板犹豫一下,谨慎道:“不是为她开脱,她心中还有善念,对叫花子还不错。” “叫花子?” “苦小六,我们邸店附近的一个小叫花子,常来店里讨剩饭。有伙计看见她给苦小六钱,而且给了不少……” 店老板干脆从柜台抽屉内抓了一小把铜钱,一边向闫寸展示,一边道:“差不多这个数儿呢。” 十几,不到二十枚的样子。若一个人随身携带,并不算多,但若都给了叫花子,可绝不少。 “苦小六人呢?” 不等店老板回答,闫寸已快步出了邸店。他四下张望,发现了几名叫花子。 永安渠自邸店西侧流过,渠水两侧有大片草地,叫花子们在树荫下,或躺或歪,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几条野狗也在树荫下纳凉。 远远看去,竟不大能分出人和狗。 闫寸翻身上马,策马上前,找到一个独占了一整片树荫,人和狗都不敢与他争抢的壮年叫花子。 闫寸下马,那叫花子斜眼看着他,待他走近,叫花子依然只动眼珠。 “找人什么价?”闫寸问道。 “那要看你找谁。” “找你们帮内一个小叫花子,苦小六。” 壮年叫花子诧异地抬了一下头,闫寸却不给他发问的机会,继续道:“万年县衙,找苦小六。” “我不认识他。”壮年叫花子的脑袋重又躺在了地上。 “好。”闫寸大声对紧随而来的皂吏吩咐道:“听说突厥又来犯我北境,战事一触即发,此等闲人流民仗着自己不在户册之上,跳脱兵役,今日被我抓住,立即送去募兵处……” 他的话还没说完,壮年叫花子便跳了起来,“苦小六,是你们的了!” 他紧张地看着闫寸,在心中掂量着苦小六这个筹码的分量。 “带人。” 闫寸这两个字,就算是答应成交,壮年叫花子只差跪谢了。 三刻以后,闫寸见到了苦小六。 他是被自己的同伴骗来的,同伴告诉他有酒喝,有肉吃,他就兴冲冲赶回来了。 此刻,苦小六哀怨地看着欺骗自己的同伴,同伴则四十五度角望天。 “说说吧,”闫寸展开杏花的画像,“这女子为何给你那么多钱?” “她啊,她让我帮着盯一个人。” “谁?” “叫魏徵,太子冼马,听说是个大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七 魏徵大人 先是太子,现在是太子手下的人。闫寸感觉很不好。 魏徵的风评,闫寸略有耳闻。此人机敏果断,颇识时务。 当年他在李密麾下,李密对其也算器重。瓦岗势力大败后,魏徵陪同李密来到长安,向李渊投诚。 明里他是李密的部下,来保护主子的,暗里他秘密为自己找寻着下家。 李密被杀后,他迅速投入太子李建成麾下,成了太子党内的得力谋臣。 一个院阁女子,为何要监视魏徵?他们之间有什么交集? 闫寸向苦小六提出了疑问,苦小六道:“我可不知,她什么都没告诉我,只叫我详细记下魏徵每天干了什么,见了谁,晚间她会找来,向我询问。” “那你可有发现?” 苦小六摇头,“魏徵每日一趟往返于东宫和自家住处,路上不曾停留,进出他家的也不过是些官场上的同僚。” “你一个人盯得过来吗?”闫寸对消息的准确性提出了质疑。 苦小六忙道:“有钱大家一起赚。我们一共三人,我敢保证,魏家宅邸前后门都被盯得严严实实。” “好吧。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同样有钱赚。” “何事?” 闫寸转向壮年乞丐,道:“若那女子再来找你们打探消息,跟住她,这是我的命刺,拿着它立即派人报万年县衙。” 壮年乞丐连连点头,“县尉放心,我等一定留意。” 闫寸摸了摸袖内暗袋,记起自己的钱都给了狱卒,便对身后的皂吏道:“带钱了么?借我些。” “有有有。”皂吏自袖内掏出一只钱袋,递给闫寸,闫寸从中取出十枚铜钱。 “你们的人我不白用,若你们真找到那女子,我还有重谢。” 壮年乞丐连连推辞,闫寸将铜钱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不与他们多说。 待离乞丐有些距离了,那被借了钱的皂吏道:“县尉何必给他们钱?” “你怕打水漂?”闫寸笑道。 皂吏揣测着闫寸的意思,没敢立马答话,被闫寸在脑袋上敲了一下。 “问你就说,哪儿那么多弯弯绕。”闫寸道:“我知道这钱九成九要打水漂,但明知打水漂也得给,而且要当着众乞丐的面给。 这样以后他们跟人提起此事,会说万年县办事地道,不占他们的便宜,再有用得到零散帮派、乞丐的时候,他们就肯卖力气。” “您说得是。” 闫寸不再跟皂吏多说,只道:“借你的钱,明日必还。” 他还是没搞清那个问题:杏花为何要监视魏徵。 不待他想到求证的办法,县令率先向他发难了。 他刚上马,就看到一名衙役骑马一路疾驰。 那衙役一边驰骋一边呼喊道:“万年县通告,闫县尉速回。” 闫寸催马迎上,衙役见到他,喜道:“可算找着您了。” “兄弟辛苦了。”闫寸一拱手,“我这就回去。” “我……跟您同行。” 看来县令不仅让他们找人,找到后还要求跟随,监视起来。闫寸没说破,跟跑腿办事的人置气没用。 县衙后堂,县令穿着常服,端起桌上的茶杯,发现茶杯已空了,懒得叫人来添,又将茶杯扔在了桌上。 闫寸进门,恰好看到这一幕,对跟随自己的衙役道:“快去添茶。” 待衙役离开,闫寸一拱手道:“不知县令召我回来所为何事?” “你不知道?”县令斜眼看着闫寸。 “那我猜猜看,越过天街缉凶,没有提前向您请示,大概因为这个。” “避重就轻。”县令道:“上次你就捅娄子,不问缘由当街杀死虎牙帮帮主,你当虎牙帮能在长安横行,只是因为人多势众? 错,那是因为他们背后有靠山,且那靠山是你我吃罪不起的……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给你擦屁股吗?” “呦,辛苦您了,可我跪也跪了,板子也挨了,光您骂我就骂了三天,骂词都不带重样的。 您现在还提旧事,可不厚道。 再说,杀那混蛋绝非不问缘由,他身上至少背着十条人命,被他欺负到破产的商户,被他祸害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恶人多了,你杀得干净?你有几条命跟他们拼?” “杀一个算一个。” 谈话到了这份儿上,就有点聊不下去了,为了缓和气氛,闫寸赶紧将话题往回拽: “若这案子换您来办,您能任凭他逍遥法外?不会的,您不过就是辗转几日再下决心。这是我与您唯一的差别。 我杀了他,一了百了,上头若有人追究,将我一人推出去即可……” 县令一拍桌,“逞英雄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了?好……明儿你别来了,我这庙小,容不下……” “老拿这个要挟人,没意思了啊。”闫寸道:“您还是说正事儿,这回又怎么了?” “这回……杏花能碰吗?你想过没,她若真是被太子劫走的怎么办?” “想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闫寸道:“况且,若人真是太子劫走的,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到时您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案子移交京兆府、刑部。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接受您的移交,死死将案子压在咱们县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人命案应当由县衙初审……不就是等您判李孝节有罪吗。 换了谁这案子都只能这么判,两边都吃罪不起,唯一的出路就是实事求是。 李孝节杀了人,按律自然有罪。 至于皇亲国戚的法外开恩,那是圣上的事儿,谁要是抢了圣上的特权,谁就要倒大霉。 京兆府和刑部现在往后缩,等您判完了再看,那群人准得削尖了脑袋往前凑,替李孝节求情。 谁都知道,圣上绝不会拿自己的侄儿开刀,就算为了皇室脸面也不行,他们乐意给圣上这个台阶。 得罪人的事让您干,好处都是他们的,您这两天不正为这个上火吗? 若我能查出太子劫走杏花的证据,此事必然会在第一时间上达天听,也必然会以“皇室兄弟之间的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萧丙辰只能白死,且萧家怨不到您头上。您的困境自然就解了。” “臭小子。” 衙役送来一杯茶,很快退下,县令神色依旧严肃,道:“你想得太简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囚唐》正文 十八 只要锄头挥得好 “怎么?”闫寸不解。 “事关太子名誉,一两条人命不算什么。萧丙辰如是,你我也一样。因为窥探了皇室丑闻,而遭贬官、流放的人还少吗?这已是最仁慈的结果,送了命的又有多少?” 闫寸低头不语。 县令继续道:“这件事无解,再查下去你我都有性命之虞。 我已放了清河王,并打算以‘待找到关键证人杏花,再开堂审理’为由,将此事拖着,萧家急于讨回公道,必不会在我这里干耗,到时不用我催,萧家就会将案子报到京兆府、刑部,最好萧瑀亲自出面,压他们一压,看他们还敢不敢推三阻四。 你莫再插手,被我发现你私下搞小动作,我就将你绑了,关进牢狱。” 闫寸沉默很久,道了一声“是”。 他不得不答应,若只是他一个人的命,丢了就丢了,他并不稀罕。 但县令可能被牵连,这是闫寸不能接受的。 他郁闷地出了县衙内堂,决定回典吏衙想对策。 “哎呀,闫县尉。”一名狱卒看到了闫寸,“您得空了?” 这话问得闫寸心里发堵,他只点点头,不想多理会。 “要不您来一趟,吴郎君说想起了重要的事,您一定很想知道。” 吴郎君? 闫寸皱了下眉,这小子干什么了?还不到一天就跟狱卒打成一片,有人心甘情愿替他跑腿传话,还用上了亲密友人之间才会使用的称呼。 是该去看看。 “你受伤了?”这是吴关见到闫寸的第一句话。 他歪在榻上,抬起手将一个瓷药瓶向闫寸递去,“医师给的外伤药,借你用点。” 闫寸觉得好笑,明明是他花钱买来的药,怎么用一点反倒成了“借”? 但闫寸没说什么,只胡乱往自己头? “喂,闫不度。”吴关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着,“怎么呆了?你这伤可在头上,随便涂点药行吗?还是请医师瞧瞧吧。” 啥意思?他反倒怀疑起我的脑子来了? 如果人的世界观是一座建筑,那么毫无疑问,此刻闫寸只觉得这小郎君扛着一把锄头,在自己的建筑下挖了一锄,而且,看架势,他有可能会继续挖下去。 闫寸深呼吸几下,他没着急回答吴关,而是转向了小道士。 那小道士听吴关讲话,也有些出神,被闫寸一盯,立马转开了视线。 闫寸不给他逃避的机会,道:“喂,这疯子的疯话,敢传出去,我要你的命。” “不敢不敢。”小道士连连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十九 没有那啥挖不倒 “你继续。”闫寸对吴关道。 吴关眨眨眼,意思是他知道自己口无遮拦了,以后注意。 闫寸努力观察着他的表情,却没发现一丝一毫的恐惧担忧。 闫寸暗暗叹了口气,摇了下头。 “我刚才所说的,是皇室成员对储君之争的态度,他们天生有免死金牌,自然大胆些,不免两面三刀。其实太子和秦王亦明白这些人的处境,与其说是拉拢他们,倒不如说是鼓励他们保持两面三刀的状态,别给自己一方添大麻烦就好。 朝中大臣可就不同了。他们只能站队,非黑即白,赌对了飞黄腾达,赌错了仕途也就基本走到头了。 所以大臣们清渭分明地站成了两股阵营。 太子党的优势是太子身份合礼合法,且圣眷始终不减,几年前太子谋反案不了了之,传闻说那一切都是秦王陷害。 陷害又如何呢?毕竟是谋反,古今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 可太子当晚就被释放,得到了圣上的安抚c赏赐。这是何等信任。 秦王的优势在于武功盖世,为大唐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他闹,他发展势力,他想取代太子之心昭然若揭,可圣上念及当年上阵父子兵的情谊,也不会拿他怎样。 还是太子谋反之事,换了任何一人,敢诬陷太子,那都是不赦的死罪,唯有秦王,不过被圣上冷淡了几日 支持秦王之人,无非秦王府的武将谋士,还有少数被秦王收买的圣上旧部。 支持太子之人,除了东宫之臣,还有大部分朝中重臣,这些人,与其说支持太子,倒不如说他们忠于圣上,忠于国家礼法。只要太子还在东宫,他们必然鼎力支持” 闫寸发誓,他已付出了足够的耐心,他打断闫寸道:“你叫我来,就是让我听这些坊间闲话?你可知道,这样的闲话,无论说还是听,都有掉脑袋的风险。” “有风险我承认,但这可不是坊间闲话,清河王亲口告诉我的,会是坊间闲话?” 闫寸起身要走,他摇头,口中喃喃叨念着:“既然你已攀上了清河王这棵大树,待案子结了,放你走就是,到时你自可去投奔清河王。” “喂!闫不度!”吴关也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却又飞快地挡在了闫寸身前,“我说完了,你再做判断,也不迟。” 吴关攥着拳头,他虽没明说,但旁人看得出他的意思:谁再敢羞辱于他,他的拳头一定会往对方脸上招呼。 小道士脸色煞白,吴关对他不错,他自然不希望吴关出事。看到吴关跟县尉说话如此不敬,他的心揪到了嗓子眼。 “看,你吓着小孩了。”吴关指了指小道士。 闫寸:??? 闫寸:谁傻子似的想干架?谁吓唬小孩?究竟是谁? 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来了,吴关又挖了一锄头。 “好,你说。”闫寸捞过腰间的水囊,灌了几大口,终于压住了心头隐隐生起的怒气。 吴关立马笑了,“我就要说到重点了。” “好。” “萧瑀去过一趟东宫,就在两天前。” “东宫”闫寸砸吧着其中的意思,与此同时,他静下心来,开始能听进吴关的话了。 吴关继续道:“萧瑀很清楚,直接去圣上那儿评理,他不占优势,犯罪之人毕竟是圣上的亲戚,回护乃是人之常情,他萧瑀就算官儿做得再大,终究是个外人。 因此他去求了太子,此事若是太子开口,说不定萧家还能讨回些公道。清河王这边之所以按兵不动,其实等的并不是县衙的判决,小小万年县衙,他们并不放在眼里,他们在等东宫的动向。” “可是,东宫那位会纡尊降贵管这等闲事?”闫寸道。 吴关摇头摊手,“我不知道。” 他很快又继续道:“但我可以推测一下这其中的利益关系。” “你说。” 吴关道:“谁刚才将我当成卑躬屈膝之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闫寸摸了摸鼻子,“是我冒失,口不择言,给你赔不是。” “行吧,原谅你。” 吴关冲小道士眨眨眼,小道士终于放下心来。此刻他的感觉和闫寸差不多,不过更强烈些,小道士的世界观之塔已经被吴关锄塌了。 “刚才说过了,朝中重臣乃是太子阵营的重要力量,而萧瑀,毫无疑问,他就是众朝臣的领头羊,他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如果他倒戈向了秦王,你说,会不会改变眼下僵持的局势?” “你的意思是,为了稳固麾下的利益集团,太子会帮萧瑀说话。” “我猜是这样,况且,此事已牵连到了东宫,太子先发制人,能避免自己的名誉受损,不过”吴关透过墙上的小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或许我们的分析没什么用处,局势就快被打破了。” “什么意思?” 吴关狡黠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他很快转移话题道:“除此以外,我还从清河王那儿打听到另一个消息。” “什么?” “杏花曾向他求救。” “什么?!”闫寸向前凑了凑,突然逼近,裹挟着压迫感。 吴关往后闪了一下,牵动后背的伤口,冷不丁一痛,他“哎呦”一声。 闫寸忙撤回,保持着“安全距离”,并问道:“没事吧你?” 吴关摇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继续道:“清河王亲口告诉我,他之所以跟杏花约好了出城狩猎,是因为杏花当天一大早书信于他,说自己被人盯上了。 书信上的具体内容,他未告诉我,杏花此话有何依据我也不清楚,反正清河王在意杏花的安危。 因此他急匆匆赶去,准备带杏花出城。说是狩猎,其实是去他在城外的庄园居住,让杏花安心。 可偏偏杏花人不见了,清河王着急,才会搜查环彩阁,并执意搜寻萧丙辰和秋华所在的房间” “可若是如此,清河王为何不说出实情?” 吴关没答话。 他拿起桌上盛酸梅汤的陶瓮,往杯子里倒了大半杯,小口喝着。 “我知道了。”闫寸直接拿起陶瓮,喝了一口。 他刚才没转过弯来,吴关留出一段空挡,他就想通了。 “若阁主不提太子殿下,清河王大可实话实说,但此事牵扯到了东宫,清河王就得掂量着,难不成东宫要害杏花,她才求救的? 这可不能乱说,死罪啊。 清河王喜爱杏花吗?应该是有几分喜爱的,可要他冒着死的风险查明杏花下落,那是不可能的。 我真没想到,你竟打听出了如此多的内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 留步! “有用吗?”吴关问道。 “当然,大有用处。”其实,闫寸真没想好这些消息该如何追查下去,牵连太广,他一个八品县尉,能施展拳脚的空间实在有限。 但他已习惯了此类状况,身在京城,若城北塌一座坊墙,砸死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非富即贵,人情往往比案情复杂得多。 他只是不想让吴关失望,无论这个痴傻症患者出于何种目的帮助自己,闫寸都很感激。 “我还有事,走了。”闫寸起身,指了指桌上盛放酸梅汤的陶瓮,“吃喝上,你若有什么要求” “我知道。”吴关笑道,“我会跟狱卒大哥说,他们待我很好。” “好。” 闫寸走出牢房,回身锁门时,吴关又道:“喂,问你件私事。” “你说。” “你为什么当官?” “什么?” “为什么当官?” “能吃饱饭。” “就为这个?” “还有个复杂的缘由,没空跟你细说。” “好吧,那你想当大官吗?” “想。” “为什么?” “若去了京兆府,在长安范围内查案,就不用顾及权限越界,且那里都是些奇绝的案件。” “你很喜欢查案?” “我也不会做别的事。” 吴关踱到了闫寸面前,隔着铁栅栏看他。 “我问完了。” 闫寸感觉到对方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他参不透。但他今天已在这里耗了太久,该离开了。 或许下次可以问问。这么想着,闫寸挥挥手,转身出了县衙监牢。 散衙了。劳作了一天的县衙官吏放下纸笔,走出公署。想到家中老婆准备了饭菜,孩子会扑上来唤自己阿耶,一天的劳累便消了大半。 尚未婚育的官吏们总能自己找些乐子。他们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着哪家馆子出了新的菜式,哪家酒坊的酒后味香醇,哪间院阁的姑娘水灵俏丽。 长安的娱乐活动很多,足以慰藉每一颗孤独的心。 此刻,闫寸也牵着马向外走,被安固追上。 安固问道:“喝两杯去?” 闫寸摇头,“算了,今日诸事不顺。” 安固向前凑了两步,低声道:“县令可说了,萧丙辰的案子不让你管,我看挺好,咱正好歇歇。” “你消息倒灵通。”闫寸道,“萧丙辰的案子我可以不管,刘员外呢?” 安固“啧”了一声。 “明日一起饮酒吧,今日就算了,累了。”闫寸道。 安固不依不饶,“你是要去查案?” 闫寸反问:“你要去县令那儿告我的状?” “那不能。”安固伸手勾住了闫寸的肩膀,“别人都说你是阎罗,我却说你是财神。我这不是关心一下财神吗。” 闫寸也伸手去搂安固的腰,想跟他勾肩搭背一番,可一条手臂根本搂不住。 “安兄,你吃啥长大的?”闫寸放弃了,但他还是拽住了安固的袖子,故意逗他:“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光嘴上说说算哪门子关心?得身体力行啊。” “不了不了。我不能拖您后腿。”胖子一溜烟没影了。 调侃两句,闫寸心情好了些,翻身上马,向亲仁坊驰去。 亲仁坊,卢员外的住处。 闫寸已在心里盘算了许多遍,涉案的每一个人,他都单独拎出来,权衡过利害关系。 太子c秦王c清河王根本不用想,查他们就是找死。杏花c清淼道人失踪,唯一的突破口是那个斗笠女子,可她来去无踪,查无可查。 杏花曾雇叫花子监视魏徵,这引起了闫寸的注意,但魏徵身为从五品的太子冼马,绝不是从八品的县尉说查就能查的。凭借东宫那位对他的器重,查他必然惊动东宫。闫寸不敢轻举妄动。 思来想去,唯有卢员外这个软柿子可以捏一捏。 这一次闫寸并未走门,他是翻墙进入卢府的。 他来过一次卢府,虽不是特别熟悉,但对府内大致布局已有印象,不怕走错。 溜着墙根走了一段,见两名婢女沿回廊行走,闫寸悄悄从后面跟上,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少说点吧,主人这两天气不顺,咱们小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我偏要说,主人越是气不顺,我就越高兴。” “嘘你真糊涂了,净说胡话。” “姐姐你想啊,主人不高兴,就没心思找女人,咱们就不用伺候那些被他带回来的,这难道不是好事?” “好是好,可” 婢女进了屋,关了门。 闫寸弓下身,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屋内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只听到咕咕呿呿,还有女儿家的笑闹声,却听不出具体在说什么。 闫寸只好放弃,继续朝上一次他待过的小书房摸去。 小书房的书架上摆有许多卷籍,上次他随手翻了两册,其一是讲长安地区志怪的书,其上有批注,能看出主人在刻意了解猎奇的故事,许是想找些谈资。 还有一个记录着人名和钱数的册子,像是账簿,可惜闫寸上次只匆匆一瞥,来不及辨认。 这次闫寸想好好看看小书房内的卷籍,说不定会有收获。 转过院角,闫寸看到了小书房,但同时他也看到了卢员外。 闫寸躲在院角的一块奇石后,只见卢员外独自一人自后院的月亮门转出,进了小书房,行色匆匆的样子。 还好,闫寸想着,若他早一步进了书房,此刻就要被堵个正着,那可太尴尬了。 闫寸看了一眼夕阳,他决定在这里等候一刻,若一刻后卢员外还不出来,他就去别处搜寻线索。 他只等了三个弹指。 书房内出来一人,不是卢员外。 那是一个穿短打劲装的男人,中等个头,中等身材,手执一把约二尺长的剑,双目炯炯有神。 一出门,男人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很快他选中了一条路径,和闫寸来时一样,他专挑墙根c廊柱背后之类利于隐蔽的地方行走。 看着那人,闫寸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留步!” 闫寸自奇石后转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一 不救 “喂,拿剑的,让你别走。” 对方停下脚步,却没回头。他怕闫寸看到自己的脸,他将闫寸当成了卢府人,护院之类。 护院看到一个手持兵器的陌生人会怎么做? 闫寸继续追问:“怎么没见过你?干什么呢?” 其实闫寸也虚,但看到对方迟疑,他便涨了底气。 对方一迟疑,闫寸更加确定,这人有问题。 既然被发现,对方干脆不再藏着掖着,回身的瞬间,他提剑冲了上来。一个护院而已,能有多厉害?顺手解决了吧。 敌进,闫寸退。退向小书房。 退到近前,闫寸一只手敲门,并喊道:“卢员外!卢从简!” 无人应答,他只好去拉门。 一只手拉门,另一只手摘下了腰带后别着的环首刀。 那是一把前朝的制式兵器,刀鞘上的砍痕重重叠叠,有几处地方外漆剥落了,被小心地修补起来。可见这兵器历经百战。 刀并未出鞘,只用作格挡,剑斩在刀鞘上,力道不小,震得闫寸虎口发麻,却还可以稳稳地握住刀。 这一下,双方心里都有了数。 劲装男子知道自己碰见一个厉害的护院,不可轻敌,更不该恋战,而闫寸也知道,为了逃脱,对方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要格外小心。 终于拉开了小书房的门,闫寸顺势以门挡住了对方刺来的一剑。 卢员外躺在地上,喉咙处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气管断了,血管也断了,血流入气管,呛得他直翻白眼。 他的手乱抓,试着去捂伤口,可一捂之下,更加喘不上气。 看到闫寸,卢员外向他伸手求救,嘴巴一张一合。刚才他就想应答闫寸的,可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人已经没救了。 闫寸很快做出了判断。 他再无顾忌,刀出鞘,一档一挑,对方的剑差点脱手,忙向后退去。 两人的打斗声如同一颗丢进水中的石子,在卢府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首先发现他们的是那两个被闫寸跟踪的婢女,她们开门查看,见到如此激烈的打斗,立马惊叫起来。 周围的仆役c婢女c护院听到叫声,纷纷涌来,最后,卢府家眷也听说了此时,卢员外的妻妾孩子也由护院保护着赶来了。 管家看到闫寸,大惊,他躲在一条廊柱后,壮着胆子问道:“闫县尉,这是怎的了?” “小书房!速去!”闫寸并不习惯向人通报死讯,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告诉卢员外,再不说出实情,他就只能白死了。” 有女眷当场昏了过去,老管家应答一声,一咬牙,溜着墙边闪身进了书房。 那劲装男子听到管家的话,心下也十分惊讶。 卢员外家怎么冒出个县尉? 情况复杂,劲装男子无心恋战,朝闫寸面门虚晃一剑,趁闫寸侧身躲避,他调头就跑。 “休走!” 闫寸大喝一声,一个猛虎扑食。 刺客身形敏捷,奔至墙根处,脚一点地,单手在墙面上一撑,就翻了过去。 闫寸其实抓到他了。 他的手抓在了对方裸露的脚踝上,本应十拿九稳,可那截脚踝油光光的,滑不溜秋,根本使不上力,对方只借着向上跳跃的力轻轻一蹬腿,闫寸便脱了手。 只拽掉了对方一只鞋,但闫寸并不气馁,他迅速调整姿势,也以单手拍墙,翻了过去。 翻过墙去是一段夹道,夹道位于卢府外墙和内墙之间,看样子是供最低等的奴仆行走的。 刚刚翻过的内墙较矮,练家子可利用冲刺c弹跳翻越。 外墙足有两人高,且两墙的间隔很窄,没有冲刺的余地,要想翻越外墙,可就难了。 不过,刺客已找到了翻越外墙的方法。 他沿着夹道冲刺几步,两脚交替踩着两侧的墙向上攀,三步之后奋力一跃,手就要扒到外墙顶了。 只要扒到外墙顶,以其臂力,翻过墙易如反掌。 嗖—— 成功在望,刺客却缩了手。 因为一只弩箭插在了他即将落手的地方。 若箭晚射出来一瞬,他的手就要被钉在墙上了。 刚才在内院,人多,容易误伤,加之闫寸有心试一试刺客的身手,便没有使用弩箭,此刻用它倒正合适。 刺客被箭矢一吓,本能地缩手,力道一泄,他知道此刻已够不到那墙头了,只好收脚落地。 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闫寸提醒道:“还有一支箭,足够了。” 刺客回身,看着闫寸。 他右臂上绑着一只弩箭。弩箭十分精巧,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一种暗器。 实在不怪刺客大意,任谁看到闫寸那把刀鞘破烂的刀,都不会想到他身上还带着一件如此精巧的暗器。 确如闫寸所说,弩箭上还有一只箭矢,这还是一件连发的暗器。 两人距离不足一丈,这么近的距离被弩箭瞄准,刺客不敢轻举妄动。 “放下兵器。”闫寸道。 对方并未照做,而是道:“蹚这浑水,对你没好处。” 闫寸冷笑,“我也不是来捞好处的。” “可你” 嗖—— 说破天去闫寸也不会放他走,他直接出手,箭矢又快又狠地戳在了刺客的脚面上。 刺客怎么也没料到,对方竟如此干脆,愣了一瞬,痛感提醒他这是真的,人才倒下。 闫寸放下袖子,盖住小臂上的弩箭。 收了弩箭,闫寸将环首刀点在了刺客脖子上,刺客只好将手中的剑扔在一旁。 这是要束手就擒了,闫寸稍稍放下心来。 可就在此时,刺客突然仰头,自己撞向了刀锋。 奶奶的! 闫寸赶忙提刀,刀锋在刺客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外伤。 是个死士。 那就更别想轻松死掉了。死士之所以想求个痛快,因为害怕严刑拷打,能熬到死也不肯吐露秘密的人闫寸还没见过。 闫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掉自己的幞头,随便在手中一团,便将那幞头塞进了刺客口内,以防其咬舌自尽。与此同时,他抬脚将刺客的剑踢远了些,并冲内院方向大喊道:“护院何在?!速来绑人!” 两名护院立即拿了绳子来,一人上手捆绑,另一人执刀防止那刺客暴起。 见他们做事颇有章法,闫寸交代两句,便又翻墙回到了内院。 此刻,家眷已涌入小书房查看究竟,女人们哭声响亮,让闫寸头痛。 他正好看到被挤出书房的管家,干脆将人拽到一旁,问道:“卢员外可说了什么?” 管家叹气,摇头,“他是想说话的,可” 管家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伤成那样已经说不出了啊,我只听见俩字,也不知听得准不准” 一指之下,管家看到自己手上沾着血,赶忙往衣服上擦,一擦,又发现衣服上全是血,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闫寸拽了他一把,帮他转移注意力。 “你继续,那两个字是什么?” “不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二 穷奇 “什么?” 管家挠着头,满脸的“这可不赖我啊,不信你自己去听”。 “你再说一遍。”闫寸道。 “好像是‘不救’,我也弄不明白主人的意思,难道是让我别救他?” “不救……不救……” 闫寸重复几遍,想不出原委。看了一眼天色,他决定暂且放下这个细节。 卢员外的嘴巴张不开了,刺客却还可以。 县衙牢狱。 吴关看到闫寸将一个右脚血淋淋的男人拎进一间牢房。 狱卒凑上前帮忙,并问道:“哎哟,闫县尉,这是……” “备家伙。”闫寸冷冷道。 有铁器叮当作响的声音,不久吴关听到了叫声。 那声音一开始是隐忍的,伴随着鞭子抽打在人身上,鞭子一响,就有一声压抑的闷哼。 抽了约莫五十鞭,吴关听到了喘息声,执刑者累了。 又狠狠抽了响亮的五鞭,执行者停了手。 吴关以为他会问些什么。并没有。 执行者似乎觉得还不够,很快上了另一种刑。 吴关看不到,只听到类似竹竿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不似鞭声响亮,但新的刑罚显然更加痛苦,因为受刑者忍受不住叫了出来。 他的嘴里塞了某种东西,使得叫声含含糊糊。 声音中透出的凄厉如一把钝刀子,捅破人的耳膜,直往心缝儿里刮。 有一名年轻狱卒,还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悄悄往外溜,想要躲一躲。 溜到吴关的牢房门口,却看到这小郎君面无表情,全然未受此事影响,不禁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又换了一种刑具后,吴关听不到用刑的声音了,但受刑人的叫声已透出了绝望。 差不多了。 果然,受刑人开口了,他模模糊糊地吼出了一句话: “杀我!杀了我啊!” 与残酷的折磨相比,死是恩赐。 始终沉默的闫寸开口了。 “雇主的名字。” 显然,想要求得以死解脱的恩赐,并不容易。 简短的两句话,又是沉默。 一弹指后,骨头断裂声和惨叫声传来。 第一根指头。吴关在心中计算着。 待他数到第五根指头时,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他听到了脚步声,是闫寸的脚步声。闫寸走出行刑的牢房,对狱卒道:“想办法弄醒,醒了叫我。” 脚步声继续,向着牢狱大门口走去。或许闫寸需要出去透透气。 吴关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手心里全是汗。 他有心理准备,知道在这样的年代,闫寸的所作所为是常态,那是县尉工作的一部分,谁若从道德层面指摘,就是神经病。 但理解和接受是两码事。 亲眼见证拷打、虐待,尤其这一切出自闫寸之手,吴关就更难接受了。 那可是从蛇窝子里将他救出来的人! 闫寸走到吴关的牢房前,以一块巾帕擦着手,巾帕上有斑斑血迹。 他看了一眼被吴关搂在身前的小道士,轻声道:“忍忍吧,不会太久。” 这是经验之谈。 吴关点点头,问道:“那个人……跟萧丙辰的案子有关?” “你莫多问。” 似是不想给这个伶牙俐齿的少年说话的机会,闫寸快步离开,出了牢狱大门。 …… 这样的审讯持续到后半夜,闫寸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吴关看着一名医师匆匆进入监牢,给奄奄一息的受刑者医治,闫寸交代那医师务必吊住此人性命,莫让他死了,之后他便匆匆离开了监牢。离开时,那条擦手的巾帕已完全被血浸透。 出了监牢,闫寸调拨了一队不良人,一行人配了长短兵器,骑快马,自县衙大门匆匆出坊。 丑时末,坊门未开,长安城一片静谧,高大的坊墙如同一头头巨兽,在期间穿梭,心头总会涌出压抑之感。 对闫寸来说,这样的压抑可比刑讯罪犯舒坦多了,他大口喘着气,让夜风带走肺里的血腥味,脑袋里某根紧绷到发疼的弦也渐渐松弛下来。 他胃里一阵阵翻搅着,但因为夕食只吃了几口剩饼,此刻腹内空空,没什么可吐的东西,随着精神得到缓解,想要呕吐的感觉渐渐被压住,闫寸觉得好受多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西市东南的一间鱼行,据刺客交代,他隶属于一个名叫穷奇的杀手组织,而穷奇在长安的据点就是那间西市的鱼行。 闫寸听说过穷奇,那是一个发源自江南地区的匪盗组织,组织成员以精通水性而在道上闻名,专门劫持商船,杀人越货。 武德九年,大唐已肃清了各方割据势力,国家统一,官府发出各项优惠政策,鼓励发展民生。为了商路通畅,官府组织过几次大型的剿匪行动,其中就包括对穷奇的围杀。 闫寸听说,官兵围了穷奇作为大本营的某处湿地,清缴之后整片江水都被血染红了。 那次以后,穷奇便销声匿迹,却没想到分散在各地的漏网之鱼重新组织联络,干起了买卖人命的行当。 刺客并不知道是谁花钱买卢员外的命,但联络点的“老爹”知道。 老爹是穷奇在长安的统领,负责统筹一应事物,包括筛选金主,接下合适的活儿。 老爹十分低调谨慎,只接熟客的活儿,或者由熟客介绍的客人,因此他们的活儿并不多,有时候甚至正儿八经干着贩鱼的营生。 若执行任务的刺客天亮仍未回来复命,老爹便会关闭鱼行,其余刺客会暂时蛰伏下来,见机行事。到那时候再想找人,可就难了。 因此闫寸一行赶得很急。 中途有巡街的金吾卫拦住他们询问,闫寸亮出文书、符节,对方便放了行,并未过多盘问。不得不说,阎罗的名号确能帮闫寸带来些方便。 西市看门的武侯队长听说公差办案,须得开门,原本口中抱怨着,有些不耐烦,一听说门外是阎罗,态度也恭敬起来,陪着笑脸,还热情道:“闫县尉,若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差遣……” “有,带上你的人,跟我走。”闫寸回答得毫不客气。 那开口询问的武侯队长恨不能直接抽自己一嘴巴。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能点兵。 闫寸身后的几名不良人看到武侯队长吃了瘪的表情,纷纷低头憋笑。 一刻后,众人在闫寸的带领下摸到了鱼行附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三 阎罗画像 距离鱼行尚有数十步远,众人已闻到了鱼腥味,好在只是腥,并不臭,鱼铺内应该是以木缸养了活鱼。 闫寸冲身后的不良人摆摆手,几人会意,四散开来。 不多时有不良人回来,低声汇报:“已查看了鱼行四周,明面上仅有一处正门,并无其它出口,跟西市管署留存的房契画本一致。” “武侯撒出去了吗?”闫寸问道。 “撒出去了,所有通往鱼行的路,均有武侯把守,若有人要逃离这片区域,定会被发现,不过……”回话的不良人不满地撇撇嘴,“他们能在岗位上坚守多久,会不会偷偷溜号,可说不好,我看这帮人实在……不行。” “那咱们就麻利些,别让人家等到不耐烦,”闫寸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探探底。” 说完,他悄悄莫上前去。 此刻,鱼行及周围店铺均上了严严实实的门板,一点灯光都没有。 闫寸走到近前,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没声音,他抬手拍门。 拍了十来下,闫寸焦急道:“老板行行好,家中病人只剩最后一口气,想吃口鱼。” “不能等等?” “死人可等不了。” 一弹指后,一扇门板开了道缝儿,一双眼睛谨慎地打量着闫寸,又向他身后的黑暗中张望一番。 借着月光,闫寸也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皮肤苍白——因为在水里讨生活,而被泡出来的白。他的肩膀宽厚,手臂粗壮,倒很符合渔家特征。 “进来说。”白面汉子闪身,让出只能容一人通过的位置。 闫寸进屋。 “兄弟想买哪种鱼?”白面汉子问道。 他很谨慎,纵然闫寸已答对了暗号,还要再试探一番。 屋内实在太黑,闫寸只能隐约看到进门不远处的一张木桌。他闯到木桌旁,坐下,答道:“我找一条小鱼。” 在穷奇,杀人的买卖被称为“大鱼”,兜售消息则是“小鱼”。 “哦?” 闫寸继续道:“今日有穷奇的人进卢府,取了卢从简性命,我要知道是谁花钱雇你们的。” 噌碐—— 白面汉子拔了刀,那是一把杀鱼用的棱刀,其上有放血槽,在黑暗中寒光闪闪。 “兄弟来错地方了,”白面汉子道:“此番怕是有去无回啊。” 谁都知道,透露雇主信息乃是此行大忌,穷奇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正是因为守规矩讲信用。 闫寸这样大喇喇地打听雇主信息,在白面汉子眼中,他已是个死人了。 “紧张什么,”闫寸伸出一根手指,拨开快话的女人。 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 她坐在养鱼的木桶边沿,浑身都被鱼皮服裹得严严实实,紧身的鱼皮服凸显身材,因此她反倒比院阁内衣着暴露的女子更吸引人。 她的眼角有鱼尾纹,但不会有人因此就将她划拨出“美女”的行列。相反,正因岁月的沉淀,她目光中的从容镇定绝不是普通女子能比拟的,这更使她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是老爹。 一个女人却起了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诨号。闫寸从那被捕刺客口中听到这样的事,是不信的,现在见到真人,他信了。这女人身上统领大局的风范,是模仿不来的。 无论她的诨号是老爹还是老娘,她就是穷奇在长安的首领。 见到她,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小半,但闫寸不敢掉以轻心。 女人伸手在木桶内撩了一把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闫寸。她轻笑一声,开口道:“看来我们之前出售的阎罗画像,还挺神似。” 闫寸被这女人逗乐了,“你们还卖过我的画像?” “想要打探阎罗底细的人多得很,您的消息炙手可热。” “这么说,你们很了解我的底细?我自己问问,用不用付钱?”闫寸挑眉道。 女人看了白面汉子一眼,汉子收了棱刀,退入黑暗中。很快,另一个汉子端上两杯茶。 女人客气道:“我这地方,无论哪种吃的喝的,都带着股鱼腥味,抹不去,阎罗介意吗?” 闫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给女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轻巧地自桶沿跃下,在闫寸对面坐定,“阎罗要听听自己的消息,自然是不收钱的,我若说得不对,还请您纠正。” “好。” “您是关内道人,生于灵州,父亲是前朝的戍边郎将,母亲……因您悍勇,有传闻说您的母亲是突厥人,我却不信,您的长相一看就是纯粹的汉人。 大业八年,您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随军征讨高句丽,全部战死,一个从前因为贪墨军粮被您父亲抽过鞭子的军中小吏落井下石,报复您全家,逼死了您的母亲,又将您的两个姐姐送给了突厥人。 自此,闫家还有下落的,只剩您一人。 有传闻说您成了山匪,后随山匪头领被圣上诏安。这一点,我一直将信将疑,因为军中人人都有功过记录,我托人查过,没有您。 新朝立,没人知道您的消息,但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武德八年,也就是去年,那个逼得您家破人亡的小吏,一夜之间全家死于非命。是您的手笔吧? 至于中间销声匿迹的几年,我推测,以您的胆识,干得出出关寻找姐姐的事儿。 然后,就在今年,您来到长安,在万年县令王方拙的保举下,成了他手下的县尉。 哦,对了,我查到王方拙曾与您父亲在同一个边卫营公事,他当时任的兵曹参军,是老交情吧?除此以外,您并没有其他的靠山。” 女人沉默下来,期待这闫寸的纠正。 “呵,你们这行的钱真好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四 软蛋阎罗 “阎罗的意思是我们掌握的情报不准确?”女人道。 “你没敢全告诉我吧?跟正主儿还藏着掖着呢凭这点破玩意儿,就敢拿出去卖钱,你怎么不去抢?”闫寸道:“不过,我也不是为这个来的,说正事吧。” “差点忘了,”女人戏谑地看着闫寸,“阎王的正事儿,不好办啊。” “连你也没办法?” “恐怕没有。” “那就想个办法。”闫寸向前凑了凑,近到他出手就能掐住女人的脖子。 黑暗中传来机簧绷紧之声,女人挥了一下手,归于安静。 闫寸收起谈笑的态度,一脸严肃地继续道:“在这儿想个办法,总比把你请进牢里去想舒坦,不信以后可以问问关仲——如果他还有命见你。” 关仲,被闫寸刑讯的刺客的名字。 “他真落在您手上了。”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屁股,挪到闫寸近前,她几乎要坐在闫寸腿上了,“一个关仲算什么,阎罗喜欢抓去就是了,就算您要抓我,我也会束手就擒的。” “那倒不必。”闫寸冷淡道。 女人将嘴巴凑到闫寸耳边,“雇主是谁也可以告诉阎罗,只不过” 一条湿滑的舌头在闫寸耳垂上扫了一下。 草! 闫寸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伸手,下意识地去推女人,还未推到对方,一把刮鳞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女人挟着闫寸站起。与此同时,黑暗中涌出了五条汉子,其中三个手执弩箭,直指闫寸的脑袋,两个执刀,刀抵在闫寸的侧腰。 闫寸别在后腰的环首刀被摘了下来,随意仍在桌上。 “阎王说得是,我们的情报的确不准,什么机智悍勇,呵呵,不过是个好色狂徒。” 闫寸苦笑,偏过头,用女人的衣袖蹭掉耳垂上的口水,“女侠,咱们有话好说,带官兵围住穷奇的据点,是我不对,事已至此,我保你们平安离开——只要我活命,你们一定就能平安离开,如何?” 女人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软蛋。” 她转头对白面汉子道:“速去收拾东西。” “是。” 一个脚步转去了鱼行后屋,带走了一把弩箭。 几个弹指后,脚步和弩箭都回来了。 “老爹,妥了。”白面汉子回话道。 他将一只包袱递给女人。女人将包袱系在身后,命令道:“开密道。” 指着闫寸的三把弩箭挪开,闫寸看到他们凑到一只木质水缸前。 水缸大得足可容纳两个成年人洗澡,里面有大半缸水,鱼儿游得很是自在,有几条特别活跃的,甩尾时溅起串串水花。 目测水缸有近两千斤,三人低声喊了句口号,一同发力,竟将它挪开了。看着他们手臂上因为发力而凸起如丘陵的肌肉,闫寸真担心这些臂骨会因为过度用力而断裂。 吱啦—— 木桶移动,水震颤,水里的鱼不安地上下浮动。 桶一挪开,露出了地上一个可供一人钻入的洞。 借着蜡烛的光亮,闫寸看到洞内有台阶,蜿蜒向下。台阶十分简陋,每一阶高度都不尽相同,且阶面凹凸不平,有宽有窄,走在上面必然深一脚浅一脚,很容易跌倒。 是刚刚挖通的密道,还没来得及平整地面c墙面。 果然,推开木桶后,白面汉子恭维道:“幸亏老爹催着咱们挖洞,前儿个才挖通,今儿个就派上用场了,只恨当初偷懒,没挖长些。” 女人冷哼一声,骂道:“指望你们这群懒蛋,老子的脑袋不知要搬家多少回。” 她一扬下巴,指挥着距离洞口最近的汉子道:“前头带路。” “是是。” 那汉子收起弩箭,换了短刀,率先钻进地道探路。第二个汉子也抽出短刀,倒退着进入地道,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正面监视闫寸。闫寸敢有任何小动作,他可以二话不说先照着胸腹先来上一刀。 果然,倒退行走的汉子刚进密道,女人就推了闫寸一把。 “别耍花” 嗖——嗖—— 女人的话还未说完,闫寸已出了手。 他左手死死攥住被抵在喉咙处的刮鳞刀,使刀子无法伤到要害,左手瞬间血流如注。 右臂的箭矢刺破衣袖,第一箭射在刚进密道的汉子颈上,鲜血喷涌而出。汉子倒地挣扎,将第一个钻入密道的的同伴堵在其内,一时退不出来,无法加入乱斗。 第二箭射在白面汉子手臂上,他是唯一还执着弩箭的人。 嗖—— 白面汉子的弩箭脱手前也射出一箭,失了准头,钉在墙上。 至此,所有远程弩箭暂时都解决了,闫寸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他回身,左手仍抓着刀刃,右拳已挥向了女人面门。 硬拼力气她不是闫寸的对手,女人果断松手,放弃了刮鳞刀。 她咬牙,一边后退,一边反手摘下了系在身后的包袱。 “带着东西!走!” 女人将包袱甩向密道洞口。 洞口伸出一只手,抓住包袱。手迅速缩了回去。 闫寸回身去追,却被两把刀挡住了去路,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有躲闪的份儿,险之又险。 顶多再三招,这是闫寸能够支撑的极限。 好在,一招后不良人冲了进来。 “放下兵刃,伏低不杀。”不良人大声吼道。 他们出手,挡开了砍向闫寸的刀。闫寸就地一滚,抓起木桌上自己的环首刀,嘱咐一句:“交给你们了。”一跃便进了暗道。 黑。 五步后闫寸完全陷入了黑暗。 他的听觉更加敏锐。他听到前方的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但步伐凌乱,因此听起来好像有两三个人。 脚步距离闫寸约莫两仗,不算太远,闫寸飞速追去。 他很快,前面的人却放慢了速度。 不好! 心中警铃大作,闫寸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了反应,他向前扑到。 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皮破空而过。 对方所用的并非连发弩箭,一次只能装填一支箭矢,闫寸跃起,继续狂追。 前面的人一边跑一边装填箭矢,脚步声c喘息声c机簧声在密闭空间里搅成一团,待机簧声停下,闫寸又忙扑到。 这次,箭矢却没有射来,因为暗道已到了尽头。 闫寸抬头,隐隐看到前方一丝十分微弱的光线,那人正沿着洞口向上爬,人影搅得光线忽明忽暗。 一瞬之后,光线恢复平静。 闫寸起身,奔向了光亮所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五 美女的弱点 闫寸挪到密道口,抬头,看见一片繁星。 他脱了上衣,揉成一团,向上扔去。 衣服被抛出洞口,散开,轻飘飘地落下,没受到箭矢攻击。 闫寸又等了三个弹指,以手脚撑住墙体两侧,爬到出口顶端,手脚同时用力,迅速翻了上去。 落地后他发现,密道出口位于一口枯井内,枯井在一条死胡同里,位置偏僻,鲜少有人经过。 大致分辨了一下方位,闫寸确定,这枯井在武侯的封锁范围之内。逃脱的杀手若沿胡同向外逃,应该能遇到在路口把守的武侯。 显然,逃走的杀手也想到了落网这一最坏结果,因此做了些准备。闫寸注意到了路边的一处火光。 对方点燃了什么东西,销毁证据。 闫寸立即奔至火光近前,抬脚就去踩,又拿刚刚脱掉的衣服去盖。他已看清,燃烧的是一本籍册。 灭了火,顾不得烫手,闫寸捡起已烧掉大半的籍册,在其上看到了人名及钱数。 有几个人名闫寸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经手过的悬案中的死者。 与死者名字相对应的,除了买命的钱数,还有两个闫寸并不认识的人名,大致翻阅后闫寸推测,其一是雇主姓名,其二是去执行任务的杀手的名字。 他赶忙翻到最后一页,并祈祷卢从简那笔生意可千万别被烧掉。 祈祷似乎有了效果,闫寸确实看到了卢从简的名字,他那一行保存完整,因此闫寸能清楚地看到,那一行只有卢从简和杀手的姓名关仲,没有钱数,更没有雇主姓名。 不敢相信似的,闫寸将账本举到了眼前,眼珠子都要贴上了。 不远处,武侯的呼喝声传来: “站住!” “谁?!放下兵刃!” 闫寸只能将籍册揣入衣襟,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县衙牢狱。 这几天牢狱内突然热闹起来。 先是咋咋呼呼的清河王,来了摊开肚皮傻吃酣睡,睡醒了便纠集狱卒赌钱玩乐,之后又来了个奇怪的小郎君,发明了一种有趣的游戏,几乎所有狱卒都参与到了游戏中来。 清河王走了,游戏却延续了下来,狱卒们有空就跟小郎君凑在一起“杀一把”。 原本这悠闲自在可以延续下去,直到刚才,闫寸一下子押回了五名犯人,其中还有一名女囚。 狱卒们的心思就无法放在游戏上了,因为那女囚盘子可真亮,他们很想知道这女人的来路,弄清了来路,能不能欺负一下心理就有数了。 闫寸似乎知道他们的想法,第一时间给了围在牢墙两侧偷听的狱卒答案。 “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猜猜你的。”闫寸对女人道:“据我所知,干这种刀尖上跳舞的营生,大多是苦出身,穷计富长良心。 你的出身究竟有多惨,落草为寇之前都经历过什么,我没兴趣知道,我只告诉你一点: 咱们这种无权无势的,甭管在外头是多狠的角色,进了牢狱,就是一只臭虫,随便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吏,就能碾死咱们。 况且,你还是个女人。” 女人被捆住手脚,歪在地上,抬头看着闫寸。她一侧眼眶有淤青,那是反抗不良人抓捕留下的,嘴唇也破了口,血使她的嘴唇看上去格外艳丽。 她头发散开,更显风韵绰约。 “你是故意让我抓住的,”女人道:“我竟还嘲笑你软蛋,将你当做草包,我真蠢。” 闫寸有些惋惜,他见过太多自以为是的蠢货,落网后怨天怨地怨手下,却从不承认自己的问题。 习惯性自省的人可交,因为他们能发现并修正自身的问题,而不是向你推卸责任,这种时时进步的人,永远都可做你的老师。 这是闫寸的父亲教他的。 恻隐之心让闫寸的话多了些,他道:“抓我也不是什么大错,不过是美女都有的弱点。你们这些漂亮女人,总以为自己略施魅术,男人就会六神无主,对你们言听计从。” 女人叹了口气,“我不该想当然地将你划入登徒子之列,你比我们掌握的情报更精明果断。你一进门,就态度傲慢地亮出身份,就是为了让我轻敌?” “不完全是,我是真想靠谈判解决问题的,所以没想隐瞒身份,不过多谢夸奖,”闫寸拿出了账本,“咱们说正事吧,为什么唯独卢从简这行有空白?既没写雇主姓名,也没写钱数?这雇主有什么特别的?” “能说得话,才在鱼行我就告诉你了,何必让诸位公差费这个力气?”女人道:“你有什么招数,来吧,命已至此,我认。” “那我换种说法,”闫寸道:“雇主究竟跟你有怎样的交情?以至于你替其杀人可以连钱都不收。你们这行向来先付钱后干活,我可从没听说过雇凶杀人还能欠账的。 所以,你是在还人情吧?” “我也给你一个建议。”女人道。 “你说。” “闫县尉不用再跟我废话,这都是耽误时间。” 闫寸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某种刑具上的铁链,叮当声令人肝胆具寒。 他刚想开口应答,却听到了吴关的喊叫。 “喂!闫不度!来一下呗,有发现!” 这喊声在静悄悄的牢狱内十分突兀,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一名跟吴关关系要好的年轻狱卒赶忙向他使眼色,让他住口,莫在此时招惹闫县尉。 吴关冲狱卒感激地一拱手,却继续喊道:“你不来准得后悔,听到了吗闫不度?!” 闫寸的脸接连变了几次颜色,他看不惯一大家子欺负一个疯子,举手之劳将人带了出来,可这小子现在什么情况?连他的事也开始管,审讯中途竟敢横插一脚,未免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如此没大没小,是不是找抽? 闫寸狠厉地眯了一下眼,自木架上抄起一截藤鞭,大步走向了吴关的牢房。 嘶—— 狱卒不约而同地为小郎君捏了一把汗。他们相互使着颜色,询问该怎么办?要不要求情?最终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让那小郎君自找麻烦,若闫县尉真下死手,实在打得不行了,再去求情吧。 “你最好没耍我。”闫寸道。 “又受伤了?”吴关轻车熟路地给闫寸递药瓶,示意他处理一下手掌上被刮鳞刀割出伤口。 “不是我,是他,他有发现。”吴关指着小道士,“你拿藤鞭作甚?莫吓坏了小孩。” 闫寸以嘴咬开了药瓶盖子,冷冷看了小道士一眼,“你说。” 不知是不是跟吴关相处了一天的原因,小道士似乎开朗胆大了些,他并未被闫寸吓住,而是十分笃信道:“我听过那个声音,刚刚跟您说话的,就是托我师傅将药丸卖给卢员外的女人。” 闫寸停下上药的动作,他没想到,这小道士真的提供了一条十分有用的信息。 “你能确定?”闫寸问道。 见他单手十分不便,吴关干脆接过药瓶,帮他上起了药,并投给小道士鼓励的目光。 “不会错,我听力很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六 舌尖上的…… 闫寸向牢头招招手,“老楚,你来。” 名叫老楚的牢头赶忙走到近前,“你带小道士去认人另外,还有环彩阁阁主” 交代一番后,老楚带小道士出了牢房,屋内只剩吴关和闫寸。 吴关一边往闫寸手上缠纱布,一边道:“喂,你拿藤鞭来干什么?” “没”闫寸有些尴尬地将藤鞭往身后藏了藏。 “不会是要抽我们吧?”吴关大喇喇道。 “怎么会,不可能,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关低头暗笑,这年代就已经有否认三连了。 “喂,我看你一次抓了这么多人,案子要破了?”吴关又问道。 怎么这小郎君总有说不完的话提不完的问?跟他相处,闫寸也不得不多说些话。 他有些无奈地应付道:“但愿。” “那你想好了没,等案子破了,怎么处置我?”吴关继续追问。 “言下之意,你已经想好去处了?”闫寸反问。 他相信,吴关贼精的一个人,在牢里的时间足够他捋清接下来的生存之道。 “哎,你觉得我怎么样?” 问题在两人之间抛来抛去,谁也没给答案。但闫寸怎么也没想到,吴关竟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道。 “呃”闫寸一时语塞,“风华正茂?” 正在喝酸梅汤的吴关咬到了舌头,“咳咳我的意思是,若我像你一样查案,你觉得怎么样?” “不是”闫寸眼中的吴关又扛起了锄头,他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人。 他将吴关从家里救出来,并不指望报答,可是吴关回过头就来抢他饭碗算怎么回事?还一本正经跟他商量?有没有王法了? 藤鞭呢?我的藤鞭呢?!闫寸内心在咆哮。 “你怎么不说话?”吴关眨巴着眼睛,一脸无害,“我知道这问题有些突然,那我换种说法,你需不需要助手什么的?我可以试试。” “助手?你是说公廨白直?” 公廨白直,古时衙署的公仆,与家仆不同,他们由衙署出钱雇佣,做一些杂事,是官员的助手。 “差不多吧。”吴关点头,“你觉得我行吗?” 闫寸仔细打量起吴关来,给出了评价: “你很机灵,心也够细,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 “您说得是,我改。” 吴关现在就是面试官跟前的三孙子,态度要多好有多好。 “喂,你是说真的?不是在拿我打趣吧?”闫寸晃了晃纱布缠得有模有样的手,“这是讨好?” “有用吗?”吴关追问。 “容我想想吧,结案以后给你答复。” “好。” 牢头很快带着小道士回来了,他神色激动地禀报道:“县尉,有大收获!这小子认出来了!您带回来的两名杀手,正是当初劫走清淼道人师徒的凶徒,那清淼道人,怕是凶多吉少至于那女的” 小道士也很激动,他抢过话头道:“我敢拿脑袋担保,就是她让我师傅将药丸卖给卢员外的!” 看来,老爹就是斗笠女子。 闫寸压了一下手,示意小道士控制情绪,又问牢头道:“环彩阁阁主呢?他怎么说?” “阁主也去辨认了,说身形c声音都像劫走杏花的斗笠女子那家伙不肯将话说死,留着改口的余地呢,真是条老狐狸。” “正常。” 闫寸起身,踱了几步。 终于逮到关键人物了! 他反倒静下心来,并不急于从老爹那里得到突破,因为拿下她是迟早的事。 或许,今天闫寸已做够了残酷之事,若能动动嘴皮子达到目的,那再好不过了。 他对牢头道:“盯住这些人,莫让他们相互交流串供。” “是。” 闫寸又指了指小道士,继续道:“他认出的两人——就是劫走清淼道人的凶徒,可以先审一审,问问清淼道人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的,等我来了再说。” “是。” 交代完这些,闫寸离开了牢房。 他已经熬了两天两夜,疲惫不堪,此刻,趁着清晨,天还没完全热起来,他想睡一会儿。 闫寸回到了他在县衙的住处。那是典吏衙西侧尽头的一间屋子,其内有床榻。 闫寸躺在塌上,由窗户吹进的晨风带着他的发丝抚到脸上,痒痒的,他将发丝捋到脑后,从头皮到脚心都放松了下来。 睡着之前,闫寸摸着肚皮祈祷:但愿安固给我带口吃的。 安固确实带来了食物,几张胡饼,一罐酸梅汤,一大盆全羊烩。 闫寸是闻着香味儿醒来的,他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嘿,你这狗鼻子。”安固刚把食盆摆上桌,就看到闫寸爬了起来,便招呼道:“快来,今儿算你有口福,张老汉正好推车从衙门口路过,被我劫下,买了一大盆。” “丰乐坊摆摊的张老汉?” “可不,你不就好这口儿吗?每次路过他的摊子,都要吃上一大碗。” 光是听安固这么说,闫寸已经食指大动。 他自木盆内拈出一块炖得软糯的羊肉,送进口中,又烫又香,直哈气。 “好好好。”闫寸连连点头。 安固自袖内取出一个钱袋,递给闫寸。闫寸晃了晃油手,示意他没空接,放桌上就行。 “事儿办妥了?”闫寸含含糊糊地问道。 “药丸都卖出去了,你放心,没人能查到咱们头上,你的总共两贯零一百四四钱,整数我兑成银铤了,还有碎银子,零的,四十四钱,全在这儿。” 闫寸客气道:“不用算那么清楚吧,以后零头都归你。” “那可不行,亲兄弟明算账。” 闫寸笑,拿胳膊肘在安固肚子上撞了一下,“你出去跟人说咱俩是亲兄弟,谁信?” “不带这样的啊,”安固捏起最大的一块肉,放进口中使劲嚼着,报复似的,“我想着法儿给你填钱袋子,你当面捅刀。” “我错了,下次背后捅。” 安固不跟他扯皮,转移话题道:“我可听说了,昨儿晚上你捞着一条大鱼。” “鱼是捞着了,怎么做还没想好。”闫寸问道:“你这边有进展吗?” “进展算不上,倒是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你知道今儿谁去卢府了?”安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谁?” “太子冼马,魏徵” 闫寸噌地一下起身,拽过盆架上的巾帕,用力擦着手。 安固加快了语速道:“魏徵是去凭吊卢员外的,你快点,兴许能在卢府见他一面。” 闫寸抓起钱袋就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七 献礼 再次来到卢府,眼前是一片素白。 被蛰虫所伤的卢倾月已醒了过来,可怜兮兮地带领一众儿孙辈跪在卢员外的棺材前。 他的手、脸依然是肿的,不知是不是被疼痛折磨得麻木了,闫寸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卢从简最小的女儿四岁,和他唯一的孙子同岁。听说他生前很疼这两个小孩儿。 这一对粉妆玉砌的小人儿跪在灵堂最末尾,素白色孝服将他们衬托得格外乖巧。 他们早已跪得不耐烦,两颗小脑才凑在一起,讨论着等下是去后院扑蝴蝶,还是爬树捉甲虫。跪在他们身旁的女眷时不时伸手拽上一把,将两个小人儿分开,并低声要求不可乱动。 闫寸突然想起,卢员外的死讯,他还未正式通知吴关。 吴关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夜间拷打刺杀卢员外的刺客,提起了不止一次,他肯定听到了。 对父亲的死,吴关没表现出一丝悲痛,卢府也没有一人向闫寸询问吴关的去向。 好像这里从未有过这个人。 看着这个忙碌的大家族,闫寸只觉得心口发堵。 不知是不是为了这口气,闫寸做出了决定,他要将吴关留在县衙。 如此一来,心里松快了许多,能静下心来办正事了。 闫寸将忙着向来客谢礼的管家拽到一旁,低声问道:“魏徵在吗?” “太子冼马?”管家确认道。 “嗯。” “在的,已经跟夫人叙了一阵子话,估摸着……”管家踮起脚,向内院张望,恰看到夫人送魏徵出堂屋,赶忙指给闫寸看:“出来了,就在那儿!” “多谢。” 闫寸迈开大步迎了上去。 “魏冼马,下官有礼了。”闫寸深深拱手。 魏徵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将速度稍微放慢了些,“你是” 闫寸在旁跟着,答道:“万年县尉,闫不度。“ “是你。”魏徵停了脚步,“我听说了,卢员外死时你在。” 闫寸指了一下捉拿刺客时他翻过的内墙,“我就是在那儿捉住刺客的。” 停顿一下,他刻意强调道:“捉了活口,这个您知道吗?” “大功一件,可喜可贺,闫县尉高升指日可待。” “还望魏冼马提携。” “我?怎么个提携法?” “您只需保住性命,就是对下官最大的提携。” 闫寸抬头,盯住了魏徵的眼睛。 魏徵其实听说过阎罗的名号,但他从前不以为意。 不过是个八品县尉,与权力中心相去甚远,况且,魏徵心中一直藏着一份孤傲。 他可是太子的人。 有朝一日太子继承大统,他便有从龙之功,飞黄腾达不过是时间问题,萧瑀权力够大吧?裴寂圣眷够浓吧?那又如何?他迟早要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如此,他自然不会将一个小小县尉放在眼中。 但此刻被闫寸一盯,他的目光竟躲闪了一下。 闫寸什么也没说,他用眼神向魏徵传递了一个信息:你的事,我都知道。 唬人的吧?! 魏徵强迫自己跟闫寸对视,怒道:“休得信口雌黄,本官现在就可治你的罪!” “当然。”闫寸淡定道:“您最好现在就将我押送京兆府,这样我就能把老爹和杏花交代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上头,您猜猜,若上头知道您正谋划刺杀秦王,会不会惊动圣上?” 老爹尚未开口交代,杏花更是没影的事,但闫寸心中已有了个大致推测。 魏徵是最好的镜子,能帮他分辨出那推测的对错。 “休得满口胡话!” 魏徵虽在责怪闫寸,眼睛却不安地四下逡巡了一周,似乎怕人听到闫寸的“胡话”。他嫌恶地甩袖,仿佛闫寸是一块不好揭掉的狗皮膏药。虽然嫌恶,他却没有抬脚离开。 一个人的话可以骗人,行为却不会。闫寸知道,他已拿捏到了魏徵的痛处。 于是他继续道:“魏冼马,您不必将我当成敌人,我说了,我还指望您提携呢。” 魏徵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也轻柔了许多,“闫县尉想让我做什么?” “您应该更关心我能为您做什么吧?”闫寸道:“我会将此事压下,无论是老爹、杏花,还是其他绊脚石,统统消失。” “这非同小可。” “芝麻大的小事,我怎好意思献给太子做见面礼?” “献给?太子?” 闫寸听出了魏徵的微妙断句,这是两个关注点完全不同的质疑。 他的大脑飞速旋转,很快想出了对答: “自然是献,能为太子效力乃是臣的荣幸,唯望太子继承大统时,能念起臣的苦劳。”闫寸向东宫所在的方向遥遥拱手,又继续道:“当然,下官知道自己品级低微,并不奢求能入太子殿下的眼,若此事太子并不知情,是魏冼马您一力促成,这礼自然就是献给您的,待您飞黄腾达之时……” “自然有人记得你的功劳。” 闫寸高悬的心落下了些,有魏徵这句话,关系就不那么剑拔弩张了。 但他也很清楚,像魏徵这样的谋臣,肚子里弯弯绕太多,若天真地以为一只脚已迈进了太子阵营,将来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好在,闫寸并不是真的想站队。利用嘛,总是相互的。 他在心中盘算着魏徵透露的信息: 首先,刺杀秦王之事他并未否认,那是这一切的终极目标,闫寸的推测没错。 第二,这计划太子并不知情,一切都是魏徵一手筹谋的。这魏冼马倒是个卖死命的忠臣。 魏徵的计策其实不差,频频出问题,搞成如今不得不向八品县尉妥协的局面,大概是一个谋臣实在不擅长亲力亲为地指挥打打杀杀之事。 闫寸沉默盘算时,魏徵开口道:“你何时抓住杏花的?” 他只问起了杏花,言下之意,穷奇的落脚点何时被端,老爹何时落网,他已知道。 县衙内有人向魏徵通风报信! 他是何时开始关注县衙动向的?是出于防备,早就在各个衙署安插了眼线,还是清河王杀人案发生后有意为之? 闫寸顾不得更深入地思考下去,魏徵还等着他的答案。 他只能选一个最近的时间点,打“内奸尚未来得及将消息传递出去”的时间差。 “就在刚才,我的手下在大觉寺附近找到了杏花。审问很顺利,审完我听说您在卢府,便决定来碰碰运气。” “那你运气不错。” “托您的福。” 回答完,闫寸并不给魏徵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继续道:“下官有一事不明,向您请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八 盘一盘 魏徵斜睨了闫寸一眼,他不想向闫寸透露任何信息,但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又不得不客气道:“闫县尉谦虚了,探讨而已,请讲。” “我已经知道老爹三番两次想要杀死卢员外,先是假借清淼道人之手投毒,没成想卢员外没毒死,反倒毒死了他的朋友,后又改为刺杀,终于得手。你们为何非杀了这商贾不可?” “杏花难道没告诉你?”魏徵后退一小步,狐疑地打量着闫寸。 闫寸心中大惊,这问题选得可不好,魏徵或许会起疑心。 他想起了卢员外死前留下的两个字——不救。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魏徵的眼睛依旧鹰隼一般盯着闫寸,若不拿出点真材实料,肯定糊弄不过去。 闫寸并无多少把握,但他只能一咬牙,道:“卢员外救了不该救的人,可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商人,重利,总能拿钱买通,为何非要取他性命?” 魏徵的神色再次缓和下来,他道:“刺杀秦王非同小可,怎容一个蠢货随意搅和?若风声泄露出去,我有几个脑袋?他敢把杏花带走,就该知道,这条命保不住了。” “现在杏花找回来了,您的计划可以继续了。” “找不回来也要继续。”魏徵冷哼一声。 “何时动手?” “这个你不必操心。”魏徵抬脚向外走,单方面停止了谈话。 走到卢府门口,他又转身,低声对跟在后头的闫寸道:“既然闫县尉有心献礼,杏花再合适不过。” “这可不行,”闫寸坦荡诚恳道:“清河王杀了萧丙辰,此事您知道吧?杏花是本案的关键证人,无论生死,她都得在县衙,我不可能直接将人送您府上去……” “那就只能封住她的口了。”魏徵阴测测道。 “我敢放心离开县衙,到这儿来见您,您以为,她还能开口说话吗?” 魏徵一愣,“莫非你已……” “礼我带到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闫寸一拱手,翻身上马。 一路上他心跳如擂鼓,一半害怕,一半兴奋。 害怕的是,此招太险,若魏徵发现破绽,将遗患无穷,兴奋的是,他已理清了几桩命案背后的前因后果,上层的权利斗争他无法干涉,但如果操作得当,他或许能救下杏花姐弟俩。 闫寸走进典吏衙,派门口职守的皂吏去大觉寺请玄奘,安固正伏案书写,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看到闫寸步履生风,他放下笔,问道:“进展不错?” “是。”闫寸道:“咱们盘一盘此事?” “好。”安固给闫寸倒了一杯凉水。 闫寸一饮而尽,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道:“先说玄远和尚吧,他是此事中最关键的一环,也是刺杀秦王的人选。” “噗——” 安固也在灌凉水,听到“刺杀秦王”四个字,直接喷了出来。 他紧张地看向门口,生怕隔墙有耳。好在,闫寸进来时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还上了门栓。 “至于吗,”闫寸道:“东宫和秦王府争斗,已不是什么秘密,刺杀很难想象吗?” 安固抹着下巴上的水,点点头,表示现在能接受了,并示意闫寸继续。 “一开始,咱们都想不通,究竟为何要劫走杏花?现在理顺了。劫走杏花是为了要挟玄远,诸如‘若不行刺秦王,你姐姐就没命了’之类……” “怪不得杏花要雇乞丐盯紧魏徵,我想,魏徵只是劫了她,囚禁起来,却并未向她透露此番劫持的目的。” “对,所以逃出来的杏花一方面东躲西藏,另一方面又想弄清魏徵究竟要干嘛。” “可是……”安固道:“她怎么逃出来的?还有,总觉得找一个和尚完成刺杀任务,还是用要挟的办法,有点……” “他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闫寸道:“我那日去秦王府找玄远,那地方看似兵卒不多,实则铁板一块,若没有玄奘大师的名号做敲门砖,我可能直接就被驱赶了。 想送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进秦王府,难度可太大了,玄远很可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安固咋舌道:“魏徵也算是机关算尽,若照他的计划,只要秦王、杏花、玄远三人的性命,便可让太子坐稳储君之位,从此高枕无忧,还真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三个人?呵,”闫寸冷笑一声,“若是秦王死了,你以为他的家眷妻儿、府臣能得善终?” 安固耸肩,党争的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但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问道:“那玄远什么态度?你见他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闫寸摇头,“他藏得挺深,我没看出来。” “好吧……对了,你还没说杏花怎么逃出来的,我猜跟卢员外有关?” “应该是。”闫寸道:“魏徵并未否定这一说法,但我怕露馅,没敢多问,个中细节还不清楚。我推测,魏徵应该是将杏花囚禁在了自己家中。魏徵此人,戒心极重,将人囚禁在别的地方,他一定不放心。 卢员外也替太子殿下办事,想必跟共侍一主的魏徵有某种交集,因此他有机会去到魏徵家里,还把杏花带了出来……如此,他自然就成了魏徵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魏徵急于除掉的人。 卢员外死时,说了两个字——不救。我猜他是在懊悔,不该救杏花,不该惹这些麻烦。眼下,只有找到杏花才能查明卢员外之死的前因后果。” “这么说卢员外是死于多管闲事,倒不算亏,就是可惜了白死的刘员外。” 闫寸叹气道:“穷奇也是想把活儿做干净,免得引人怀疑,所以大费周章地将药丸送到卢员外那儿,还解决了经手的清淼道人。 可惜运气不好,谁能想到卢员外会将那种药丸往外散,反而毒死了一个不相干的刘员外,惊动了官府。 没办法,他们只好急匆匆派人去灭口,又露了马脚,连老窝都被咱们端了。” “这么说起来,”安固道:“穷奇那些人,本事真够次的。” “我也觉得。” 两人相视一笑,意思是这种时候还能对人家的刺杀技巧评头论足的,够心宽的。 卢员外接过话头道:“杏花被劫走后,环彩阁发生的事已经明了,清河王为了寻找杏花,杀死了萧丙辰。这与杏花曾向清河王求救之事相符,想来,劫持她之前,跟踪盯梢是少不了的,不知怎么被她发现了,于是她向清河王求救。” “说得通。” “诶,你说,魏徵跟穷奇那个女的,是什么关系?”卢员外问道。 “问问她不就知道了。”这么说着,闫寸却丝毫没有去询问的意思,而是道:“但这不重要。” “哦?” “眼下最重要的是,秦王府的危机随时可能爆发,要不要淌这浑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二十九 反间 “闹了半天,你就是来跟我合计此事的。”安固道。 闫寸耸耸肩,“查案我行,算账得看你的。” 安固捋着唇上两撇须,“这可是一的杏花抓着没有,我说没有。他还问您今早的去向,我说不知道——确实不清楚啊。他就让我回来打听,将您今早去过哪儿,见过谁,部署过什么行动,统统打听清楚。” “打听清楚以后呢?你怎么将消息传出去?” “这个简单,我手头压了两封不太重要的信函,待我打听清楚,就以送信为由出去。出了县衙,自然就有机会将消息传给魏冼马。” “你帮魏徵做事,有多久了?” “没多久,今天这是第二回。”陈准哭丧着脸,干脆一股脑儿全交代了:“上回是打听清河王的案子,他想知道跟案子有关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还挺奇怪的,派个人来听堂审不就得了。不过想想也正常,毕竟涉案的都是权贵,有些事不见得在堂审时公开。我估摸着,既然太子被咬了出来,魏冼马做为太子身边的人,来打听隐情,也正常,便答应帮他办事…… 刺杀皇子什么的,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闫县尉,您相信我啊……” “我信你,”闫寸点头,“所以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 出狱 闫寸再次看到环彩阁阁主时,他已成了惊弓之鸟。 牢狱内一点轻微的动静,无论是老鼠打架,还是狱卒吹牛,只要发出声音,他就抖得上下牙碰在一起,格楞楞直响。 以至于闫寸刚一走近牢房,他便大喊道:“别杀我!别杀我啊!冤啊!求你了!” 闫寸打开牢门,抬脚,用鞋子边沿在他腿上碰了碰。 “喂,让你写的名单,写好了没?” 阁主这才抬头看向闫寸“好……好了。”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给闫寸。 “没有遗漏?”闫寸问道。 “绝无遗漏。”阁主道:“但凡杏花说得上话的官家名士,全在这儿了。” 阁主已到了绝境,唯有闫寸还愿意管这桩事,闫寸叫他做什么,他都会毫无保留地配合。因此,他说人列全了闫寸是相信的。 得罪名单上的官家,阁主当然也怕,可现在就丢了性命跟以后有可能丢了性命相比,并不难选。 “行吧。”闫寸拿了名单,起身就走。 阁主眼巴巴地看着他,嘴张了又张,终究不敢多问。 回身锁门时,闫寸看他那样子实在可怜,便多说了一句:“喂,你心放宽些,还没到要死要活的时候,别没上法场就吓死在牢里了。” 阁主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闫寸想了想,自己实在不擅长安慰人,罢了罢了。 拿了名单,他又去吴关所在的牢房。 吴关正和小道士一同趴在竹塌上,小道士绘声绘色讲着奇闻异事。他讲故事的能力得了师傅真传,吴关听得出神,连连拍手称赞,又时不时追问细节。这俩倒是过分想得开了,哪儿有坐牢的样子。 见闫寸来了,吴关起身下地,也不说话,只看着他。 吴关已换了衣服,不知从哪个狱卒那儿忽悠来的旧衣服,胳膊肘处打着补丁,且明显长了一截,只好用腰带多往上扎一扎。 好在干净整洁,看着倒并不别扭 “身体恢复得如何了?”闫寸问道。 “挺好。”吴关道:“能下地走些路了。” 他的脚上还打着夹板,不能动弹,便请狱卒帮忙寻来一根树枝做手杖。 “你识字吗?”闫寸又问。 “识的,不多。”想了想,吴关补充道:“但我可以学,且我学东西很快。” 说话间,闫寸已打开了牢门,道:“跟我来吧。” “好。” 小道士也起身,追了两步。闫寸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他只好驻足,喊了吴关一声。 吴关对他道:“这里安全,没人能劫持你,牢头大哥待你也不错,暂且忍耐几天吧,我得了空儿就来看你。” 小道士两手抓在铁栏上,可怜兮兮道:“你莫忘了我。” “不会。” 迁就着吴关的速度,闫寸放慢了脚步,可他大步快走惯了,让他慢走实在是种折磨,他便伸手搀扶着吴关,以期对方能走快点。 “麻烦你了。”吴关不好意思道。 闫寸:“我后悔了,现在把你送回去,你能接受吧?那样就可以好好养伤……”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我能帮你办案,真的。” 安固很快迎了出来。 他看了吴关一眼,没说什么,接过闫寸递来的名单,道:“簪花一个院阁女子,仅有的优势就是交游广,要想破局,她只能向比魏徵显赫之人求救,先剔除品级比魏徵低的职事官,再划去官衔虽大,却常年不管事的散官,刨去迁往郊外别院避暑的贵胄子弟,剩下的……” 安固一边叨念,一边执笔在名单上点点画画。他写起字来行云流水,不需要书案衬在底下,也可写出漂亮的蝇头小楷。 圈点完了,他将名单递还给闫寸。 “还有不下十人啊。”闫寸道。 吴关也凑上前来看着名单,并道:“武官也可排除,突厥来犯,朝廷正在调派兵马,但凡有军职的,都整装战备,无心它顾,即便杏花找去,也只能碰钉子。” 闫寸和安固对视一眼,安固又划去了四名武将。 吴关盯着名单思考片刻,继续道:“这名单上的人,跟杏花总能分出个亲疏远近吧?” “写在前头的关系亲近些,比如这两位,就曾长买过杏花,越靠后的就越疏远,有些不过是朋友宴请时常跟杏花照面,并无单独接触。”闫寸解释道。 “那比较疏远的也可划去了。”吴关道:“性命攸关之事,她不会托付缺乏了解之人。” “好。” “至于剩下的,”吴关转向安固,客客气气道:“请教安主簿,太子秦王相争,剩下这六位分别站哪一边呢?” “站队之事,虽传得邪乎,却也不过都是些传闻,谁会轻易亮出底牌,除非终局已定,到了封赏有功之臣的时候,否则一切谣传均不可信,不过……” 安固看着名单,思忖起来。 眼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得十分顺畅,闫寸有些着急。 他并不擅长经营关系,这名单上的许多人,不过略有耳闻,并不了解,因此插不上话。 好在,安固并未沉吟太久。 他伸出执笔的手,在一个人名上画了个圈。 武士彟(yue,一声)。 “若我是杏花,就会向他求救。”安固道。 闫寸和吴关均未插话,等着安固的解释。 果然,安固道:“应国公武士彟,自太原起兵一直追随圣上,有从龙之功,圣上定鼎天下,武士彟被封为太原郡公。 此人颇具治国之才,是开国功勋中少有的持续升迁之人,能由郡公升为国公,便是证明。 武德四年,秦王攻下洛阳,其势如日中天,与太子齐平,两人的储君之争算是完全摆上台面了。 之后不久,武士彟连续多次请辞,以避党争,圣上不允,他便又上书,自请出京,去地方任职,圣上依旧不允,他便常常告假,能不露面尽量不露面。 若说京城有谁不涉党争,武士彟绝对能排进前三。 若我是杏花,既然无从分辨究竟谁是魏徵的同党,不如干脆选个两头不沾的,武士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武士彟……”吴关看着那个因为笔画繁琐而被阁主涂抹了两次才勉强写对的字,泯了一下嘴。 “看来,得去应国公府碰碰运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一 大忽悠吴关 “你有办法见到应国公?” 闫寸与安固对视,均是一筹莫展。 县尉虽有些实权,在坊间说一不二,可碰上功勋贵族,也只有遭嫌弃吃闭门羹的份儿。说句难听的,一个八品小官儿,国公府门房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平日祝寿过节,送个礼都要被挡在外头。 况且,闫寸祝寿送礼也没去过,礼单上连个名儿都没有。 安固虽说交游广,怎奈这几年应国公实在太能躲,以至于安固的注意力一点没放他身上,要临时找个牵线搭桥的人,难。 吴关道:“我有办法。” “你?” “你带我去就是了。另外,我需要一套道士行头,牢房里那小道士的就行,我要借来用用。” 闫寸将信将疑。 吴关又道:“若我的办法不行,你再将我丢回牢房,我绝不再添乱。” 闫寸想了想,问道:“你这脚,能骑马不?” 吴关很尴尬。他想告诉闫寸,脚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压根不会骑马。可秦王府那边情况紧急,玄远随时可能动手,不容拖沓。 “能。”吴关咬牙道。 “信你一次。”闫寸命皂吏牵来两匹马,又帮吴关借来了道士行头。 换好衣服,吴关看着马,马看着吴关。一黑一红两匹马,时不时打着鼻响。 最后吴关一咬牙,点头道:“走吧。” 他几乎是被闫寸和皂吏托上那匹黑马的。坐上马背,抚了几下马鬃,见这庞然大物十分听话,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闫寸骑上另一匹枣红马,对吴关道:“若你的腿不好发力,只管坐着,你所骑是我从小养大的马,认主,它自己会跟着跑。” “好。” 吴关松松抓着缰绳,黑马果然亦步亦趋跟在闫寸之后。 出了县衙大门,闫寸稍稍放慢速度,让两匹马并驾齐驱,又低声追问道:“你究竟有何办法?” “先不说这个,”吴关道:“后头的尾巴,有办法甩掉吗?” 闫寸也发现了蠢蠢欲动要跟来的人。 “几个浮浪子也敢来盯梢公差,魏徵手下是真没人可用了。”闫寸冷笑一声,道:“不用管,胖子会处理。” 果然,不等那些浮浪子跟上,县衙出来一队皂吏,直奔他们而去。 浮浪子们平日为非作歹,大事不犯小事不断,最怕跟官差打交道,见皂吏拿出捉人的架势,忙做鸟兽散,哪儿还顾得上盯梢。 闫寸拍马驰行,趁机溜了个干净。 吴关胯下的马也跑着,他并不懂马,但能感觉出来,这是一匹良驹。 这马倒着小碎步,跑得又快又稳,还能保持不远不近地跟着闫寸,只错半个马身。 “喂。”闫寸突然回头,招呼一句。 “啊?” “别对着瘸腿流口水了,事情紧急借你骑这一回,以后都别想。” “它叫瘸腿?” “嗯,当初生的时候难产,后腿落下毛病,瘸的,辗转到我手上时就剩一口气了,我稍微照料一下,原本只是不想让它死时孤零零的,没想到,这一照料,它却一天天地见好,最后腿也不瘸了,且比突厥马跑得还快。 当年我穷困潦倒,有人出七十贯钱买它,我硬咬牙没答应。” 闫寸的描述笼统,想来是隐去了家人有关的信息。他不愿多说,吴关就不多问。 两人一个带路一个跟随,很快到了应国公府门口。 高大的门楣,出檐深远,处处透着不可侵犯。 吴关被闫寸托下马,毫无怯意,挺胸抬头一瘸一拐去拍国公府大门。 “谁?” 一个困惑的声音响起。 闫寸估摸着,里头的人大概没见过如此无礼又理直气壮的敲门之人。 “凡请通报一声,我为府上的女公子而来。”吴关朗声道。 “什么女公子?!”门房不耐烦道:“走走走,当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就是应国公两岁的小女儿,你们家二小姐,她与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尚在襁褓中,男儿打扮。关于这位女公子的命数,我师父与应国公有过一番密谈,应国公绝不会对外透露,你们自然不知情。”解释过,吴关骂道:“还不快去通报,耽误了大事,你等负得了责?” 门里的人沉默许久,估计是又憋屈,又怕真是贵客,不敢造次。 终于,里面的人递出一句阴阳怪气的“劳您稍等”。 吴关后退两步,等着里面开门。 闫寸拽拽他的后襟,他便又后退了两步。 待离门远些了,闫寸压低声音道:“你这……能行吗?看门房的态度,若被你耍了,等下怕要提着大棒出来……” “应该……行的吧。” 闫寸:…… 吴关笑道:“这帮人什么没见过,不说得邪乎点,哪儿唬得住,再说,我也并非空穴来风,顶多就是……不准确,应该问题不大。” 闫寸陷入了思考,要不要骑在马上等,随时准备跑路。 吴关伸手拽拽他的袖子,“喂,你别想着自己跑,先把我弄马上。” 闫寸:…… 好在,应国公府很快开了门,门房满脸堆笑道:“不知大师光临,小的眼拙,大师莫怪,快请。” 吴关一抖大袖,瘸着腿还要装模作样迈出方步。闫寸跟在后头看着,既觉得好笑,又诧异于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眼下有门房在前头引路,他不好细问。 门房将两人引至国公府第二进院子,管家带着五六名仆役在第三进院门口恭候。门房身份低微,不能进入三进院之内,便在门口做了交接。 “这位是国公府周管家。”门房简单介绍。 周管家接过话头道:“两位贵客随我来,国公已在正房。” 吴关只扬了扬下巴,管家脸上笑容不减,两人被簇拥着穿梭于回廊院落之中。 又走了两进院子,终于到了正房,见到了应国公武士彟。 那是个清瘦的中年人,个头只比闫寸矮一点,脊背挺直,目光炯炯,头发、须髯皆已灰白,风度不减。 他穿了官袍,青衣纁裳,九章纹,头戴官帽,见吴关进屋,本坐在主位的他起身,以示礼遇。但看到吴关年纪轻轻,又瘸着腿,不免有狐疑之色。 吴关只当没看出来,寒暄过后,开口问道:“国公穿戴如此齐整,是要出门?” “有些事。”武士彟含糊道。 “我斗胆一猜。”吴关道:“国公要去秦王府,因一名女子的请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二 武照 吴关并未将话说完,而是扫了一眼屋内闲杂人等。 武士彟深深看了瘸腿小道一眼,吩咐道:“都下去吧。” 仆役、婢女鱼贯而出,还颇为仔细地关上了堂屋门窗。 光线暗了下来,三人都不大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看来我说对了,”吴关继续道:“杏花还在您府上吧?” “你们不该拿我的家人做幌子,尤其是我的孩子。”武士彟道。 毕竟在他的地盘上,武士彟有着主场优势,此刻做为一个护崽的老父亲,他气场全开,闫寸不禁替吴关担忧起来。 然后,下一刻,他就被吴关推了出来。 只见吴关后退一步,指了指旁边的闫寸,道:“是这位闫县尉托我带他进来的,什么秦王、什么玄远,也全是他告诉我的,具体的您问他。” 幸好闫寸时刻准备补漏,再加上平常冷脸惯了,表情、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一拱手,淡定地接过话头。 “下官乃是万年县县尉闫寸,因杏花、玄远姐弟与一桩案件有牵连——清河王杀人的案子,想来您听说了吧?——下官查到有人威逼玄远刺杀秦王,又查到侥幸从歹徒手中逃脱的杏花可能会来向您求救。 这一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事关社稷,下官不敢拖延,只好出此下策,前来向您求证。若是有冒犯,下官愿一力承担。” 吴关诧异地看了闫寸一眼。 他只是觉得由闫寸来陈述事发过程更为妥帖,万没想到对方先将责任大包大揽下来。 武士彟冷静道:“现在你已求证过了,可满意?” 反正已坦白了此行目的,闫寸一咬牙,继续道:“唯有最后一问,您要帮秦王,还是帮太子?” “有何区别?” “自然是有。 帮太子,您要亲力亲为地协助玄远,保证刺杀成功,日后的好处也极其丰厚——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您扛得住圣上的雷霆之怒,众所周知圣上宠爱秦王,纵然龙意不欲立秦王为储君,也绝不愿付出失去爱子的代价。 此为下策。 帮秦王,风险就小了很多,您只要将玄远即将行刺的消息透露给他,让他有所防范,介时,秦王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以此事向太子发难,一箭双雕。 但风险小并不意味没有风险,此招留有后患,若秦王最终没能扳倒太子,待新皇继位,新皇会不会向您发难? 此为中策。” “看来你还有上策。” 闫寸生怕武士彟说出“我不想听”“不感兴趣”之类让谈话无法继续下去的内容,赶忙道:“上策和您一直以来的立场如出一辙,不偏不倚,只帮杏花。” “帮她?” “是,若您悄悄告诉玄远,他的姐姐已安全了,以您的风评、威望,玄远会信。 只要玄远及时收手,秦王根本不会知道刺杀之事,而太子那边,我保证太子不会知道是您搅局。” “你凭什么保证?” “因为参与此事的所有人,我是指,您眼中的所有贱民,包括杏花姐弟,我,还有这个小道,”闫寸指了指吴关,“我们都很清楚,泄密就等于自找麻烦。 杏花姐弟,我已筹备好,随时可将他们送离长安,我也不会对外声张此事,至于这小道……” 吴关赶忙道:“我此番来,是受师傅嘱托,商议二小姐命格之事。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闫寸继续道:“您的担忧并不需要我来保证,我只知道,我们这样的贱民不过想活着而已,没人会去主动招惹麻烦。” “有些道理,”武士彟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 闫寸一时间没能理解武士彟的问题,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我想要的,无非少死几个人。” 武士彟背过身去,自袖内摸出一把折扇,打开,轻轻扇着。 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那个背影孑然而立,似乎固执地坚持着什么。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有的时候,总是无法避免死人的。” 闫寸和吴关偷偷对视一眼,弄不懂这位国公缘何发出此番感慨。 闫寸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既然国公也有悲悯之心,我那上策又是伤亡最小的办法……” “你不必多说,”武士彟道:“我本已答应了杏花,尽量保障他们姐弟的安危,即便你不来提醒,我此番去秦王府,也只为了劝阻玄远。” 闫寸和吴关都沉默了。 两人没想到说服这位国公竟如此容易。 换句话说,两人没想到大家本就有着相同的目标。 武士彟道:“若二位有空,不妨在府上停留些时候,您为了二小姐而来,随我来吧。” 吴关又迈开了方步,闫寸只好跟着。 出了门,吴关又对管家道:“向您请教二小姐芳名。” “单名一个照字,取日月照临之意。” “好名字。”吴关道:“女儿家少有如此俊秀之名,应国公必然对二小姐寄予厚望。” “那是自然,我跟了主人近十年,从未见过主人如此疼爱哪个孩子。”管家自觉失言,怕得罪人,忙又将话往回圆道:“国公的两位公子勤勉好学,聪慧过人,国公自然也十分喜欢。” 一路聊着进入了内院,就要见到那个女孩了,吴关低头掩饰着激动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三 无用功 两人首先见到了武照的母亲杨氏。那是个并不怯生的女人,已生过两个孩子,身材却依旧窈窕。 她笑容明丽,落落大方地招呼两人落座。 “我已听婢女禀报过,小师傅是袁公弟子?”杨氏道。 “正是。”吴关道:“期年之前,我师傅曾与二小姐有一面之缘,不过当时二小姐乃男童打扮,因此还闹了笑话。” “我看可不是笑话,”杨氏道:“袁公那句‘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让我们夫妻又是欣喜,又是担忧,连续数月未睡个好觉,我连连做梦,时而梦到照儿被恶鬼拖走,说是女子犯了天下大不讳,要下那十八层泥犁狱,时而梦到照儿与一条金龙嬉戏。金龙张牙舞爪,看起来凶得很,却不曾伤照儿分毫。 小师傅可会解梦?不知能否为我拆解一二?” 吴关笑道:“师门所授乃是相面的本事,解梦虽偶有涉猎,却并不精通,但我听夫人所言,多半是受了家师暗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夫人无需担忧。” 杨氏还想继续追问,吴关却又道:“我倒是由夫人骨相窥得一分天机。” “那可太好了,请小师傅指点一二。” “夫人伏犀贯玉枕,乃大贵之相,且耳后隆起,乃长寿之相。但夫人命中有一劫数,度过此劫,必然贵不可言。” “何劫?” “此劫来自家中,乃是家人戕害所致。”吴关神色诚恳,语气笃定。 杨氏却并不相信。 出于礼貌,她委婉道:“小师傅有所不知,武家上下和睦友爱。若说旁的天灾人祸,我是要防范的,可这家人戕害,我实在不知从和防起。” 闫寸听吴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着起急来,何必咒人家全家?这岂不是自寻麻烦? “夫人现在匪夷所思,实属正常,相骨看面,若事事顺势而言,岂不成了江湖骗子?夫人只需记住,它日劫数降临,无论如何护住照儿,她乃是破解此劫的关键,且你们母女的生机在西北,即宫城之内。” 见吴关对答自若,并未因为自己的质疑而动摇,委实不像十几岁的孩子,杨氏心中不免惊奇。 她还想继续追问,吴关却道:“天机不可泄露,夫人的命数,我已说了太多,再说下去只怕对您不利……” 他这样说,杨氏便不敢再问。三人喝了一会儿茶,有个强壮的婢女抱着一名女童进了屋。 杨氏招手,叫那婢女坐下,又对吴关道:“照儿来了。” 过了晌午,天极热,正是小孩子容易犯困的时候,婢女怀中的照儿正在午睡,十分安稳,杨氏自袖内抽出一张丝帕,沾去了她鼻尖上的汗珠。 吴关凑上前来,只见小女孩口鼻秀气,眉骨高,因此眉眼显得颇有英气。 当然,吴关并不懂得相骨看面,以上的感受不过都是心理暗示。 总之,是个看起来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吴关自袖内摸出一枚孩童戴的金质长命锁,送给杨氏,并道:“此锁是师傅叫我带来的,能保照儿平安康健。” 只见金锁上雕着祥云图案,无甚稀奇,不过雕工十分精妙,杨氏收下,道了谢,当即将金锁挂在了小女孩脖子上。 小女孩似是听到了金锁叮当之声,抿了抿嘴,睁眼,醒了。 一睁眼,发现自己被围观,她先是不适地向婢女怀中钻了钻,找到安全的姿势,便大方地问吴关道:“你是道士?” 吴关点头,“是。” “我以前也见过道士。”小女孩道。 “那你喜欢道士吗?” “父亲说凡人、事、物不可一概而论,我想,道士也分好坏,好的我应该会喜欢,坏的自然唾弃。” 她人虽小,说起话来却字字清晰有理有据,加之一边思考一边讲话,不时在断句之间加上一句奶声奶气的“嗯”,模样实在可爱,逗得屋内众人不由自主露出会心的笑容。就连向来冷着一张脸的闫寸,也有了冰山解冻的迹象。 杨氏一把搂过这小心肝儿,不无炫耀地对吴关道:“你看看,小小年纪就会给大人讲道理了,可怎么办。” 见母女俩其乐融融,吴关知道,外人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他拱手道:“东西已带到,就不多叨扰了,我等告退。” 杨氏也不多客气,喊了周管家招呼客人,又吩咐管家为两人准备饭食,去账上支取钱财,以做谢礼。 一听杨氏吩咐的金额,两人便知道此番赚了。这便是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你送我一只金锁,我回你两倍、三倍,甚至数倍的礼,花钱事小,失了体面事大。 吴关从周管家手中接过钱袋,里面沉甸甸的几枚银铤,他很满意。 周管家也盯着钱袋,按以往惯例,得了赏钱的客人,都会拿出一部分送给经手的管家,大家攀个交情,以后好办事。 吴关却一点这意思都没有,直接将钱袋往前襟一塞。 “不知国公何时回来,麻烦您给我们安排个地方小歇。”吴关道。 周管家没理会仆役们相互传递的眼色,笑眯眯道:“好。” 吴关的“失礼”很快得到了回报,周管家为两人安排的房间乍一看十分华丽,并无怠慢。可那是一间西屋,正是暴露在午后阳光下的位置,一进屋,犹如进了蒸笼,两人立即淌了满头瀑布汗,身上的衣服也粘腻得难受。 管家站在门口,指挥婢女上茶, 吴关伸手摸了摸茶杯,滚烫的。 待侍女将茶盘放在桌上,飞也似地逃出屋子,吴关道了一句“那我们休息了”,便“嘭”地一声关了门。 闫寸站在窗边,听着蝉鸣,苦笑道:“你这是何必?” “哼,不必急着散钱,若我无法活着离开应国公府,你以为这钱最终会落进谁的口袋?”吴关也来到窗口,一边向外张望,一边道:“倒真给咱们选了个好地方,这一面热极了,一点阴凉都没有,我看不会有人从这个方向盯梢,你可以翻窗逃走。” “我看未必,”闫寸伸手,向吴关的盲区指了一下,“那里有座三层塔楼,自最高一层,恰能将咱们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那就只能赌了,赌你比援兵跑得快。” “我跑了,你怎么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四 大闹国公府 “那你跑快点,说不定还能回来救我。” 说这话时,吴关嘴角带笑,看他的样子好像完全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可你……” 吴关打断了闫寸,道:“好歹我扯了一面大旗,做为道教名士的弟子,他们纵然要对付我,也有些忌惮,你不必担心。快去吧,秦王府的形势更加危急。” 闫寸却并未动身,“我现在赶过去,还能快得过应国公?到了也只有在秦王府门口干着急的份儿。 传递消息之事就交给玄奘大师吧,我们出发前已派了人去寻他,但愿玄奘能赶在应国公前头,将杏花已逃脱囚禁的消息告诉玄远。 这样,无论应国公的目的是何,玄远至少不会被他一家之言所骗。” 吴关在坐在矮榻上,端起滚烫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吸溜着茶水,“那咱们可以休息了?” 闫寸却毫无休息的意思,他低头思索片刻,问道:“你觉不觉得应国公行为古怪?” “他明显在套咱们的话,”吴关道:“此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不涉党争。” “那你觉得他站哪边?” 吴关招手示意闫寸也坐,他身体虚弱,能躺着或歪靠,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则绝不站着,甚至,看见别人站在眼前都嫌累。 待闫寸也坐下,并学着他的样子,百无聊赖地吸溜茶水,吴关才继续道:“若应国公是秦王的人,形势如此危急,第一要务必然是赶往秦王府,阻止刺杀,绝不会跟咱们废话许久。” “那他是太子的人喽?” “好像……也不是。”吴关迟疑了。 “对,就是这里觉得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究竟怎么不对。” 吴关没接话。对整桩案件,他的了解并不全面,他的信息是碎片化的,已经分析不下去了,干脆歪倒,闭目养神。 就在吴关昏昏沉沉眼皮打架之时,闫寸突然道:“这次刺杀,人员调配实在简陋,若应国公参与其中,不该是这种捉襟见肘的手笔。” “怎么说?”吴关道。 “早年,应国公是陛下身边的行军司铠,虽说不用真正上战场,但好歹在军中混过,要想联络死士,易如反掌,要挟一个和尚行刺,还花钱雇佣不太可靠的穷奇杀手……”闫寸摇头,“我能确定,这就是魏徵那种酷爱冒险投机之人的把戏,与沉稳持重的应国公沾不上边……哎,我想不通,难道他真是为了一个院阁女子?” 吴关以手撑着头,道:“你说,除了太子和秦王,有没有可能还有一方势力?” “还?”闫寸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音:“那可就只有圣上了。” “不稀奇啊,秦王和太子巴不得对方立即辞世——即便他们本人还没下此决心,可天天被手下吹耳边风,难免擦枪走火,坊间不就有传闻说太子伙同齐王鸠杀秦王未成吗? 这你死我活的局面绝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还有一方代表圣上的势力,像应国公这样一心忠于圣上的从龙之臣,最可能加入这一边。 他们稍显中庸,既希望社稷能平稳交到太子手中,秦王老实些不要搅局,又不想圣上付出失去秦王这个优秀儿子的代价。大概,只有这些重臣才敢将圣上当做一个父亲,体谅他的难处。” “说得好像你也是什么重臣。”闫寸嗤之以鼻。 “你好像很排斥他们。” “谁又体谅过那些被迫上战场的父亲……”闫寸话锋一转道:“应国公的事,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别去想了,我问你,那小姑娘——武照,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会认识她?” 吴关心想老哥你这话题转的一点不生硬,真的,一点不硬。 另一方面,他也确定了,家事确实是闫寸心中的敏感之处,轻易绝不可揭这伤疤。 活动着小心思,却并不影响吴关从容对答,他道:“去年卢府请来一个叫袁天罡的道士给我瞧病。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反正卢从简有钱,对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听说哪儿有灵验的导师、和尚、游医,就请来给我瞧瞧……” “这么说来,卢从简对你也不是一差到底。” “应该说,他巴不得有个庸医来将我治死,介时他说不定会敲锣打鼓感谢人家。” “好吧,你继续。” “凡道家名士,总有许多离奇故事,以佐证其本事如何高深,袁天罡也不例外,应国公府二小姐骨骼清奇,便是他向卢从简吹嘘时说出来的,我当时只当个故事听,没成想今日却成了咱们的敲门砖。” “那你还上赶着去见她,见了岂不徒增露馅的风险?” “做戏做足,再说了,此女命格奇贵,可不是假的。” “你还会看人骨相?”闫寸被这荒诞的话气笑了,“那你就祈祷那命格奇贵的二小姐保佑咱们吧,但愿她能让咱们化险为夷,平安出这国公府。” “急功近利。”吴关评价道:“难不成你今日种下一棵桃树,今日便要吃到桃子?” “吃不吃桃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该出去看看了。” 说话时,闫寸正猫在窗边向外张望。 他们所处的屋子紧邻国公府后花园,自屋内能看到后花园有个小池,小池一侧堆着许多奇石,乃是一小片石林,石林内的小径隐秘蜿蜒。 此刻,两名佩刀护院正赶着一辆窄窄的牛车穿过石林,直奔国公府后门而去。 牛车后堆着高高的料草。 闫寸眯眼看着两人一车,道:“你何时见过护院干仆役的活儿?再说了,国公府饲有代步、拉车的马匹、牲口,购买草料实属正常,可将草料向外运,就怪了。” 闫寸又看了那塔楼一眼,下了决心,叮嘱一声“你在这儿待着”,抬腿便翻到了窗外。 “喂——” 吴关伸手,没拉住他。 下一刻,他便看到三名带刀护院从右手边杂物间的后窗跳了出来,直向闫寸扑去。 塔楼里,有人挥舞起了青色的旗子。 吴关虽不懂旗语,却也能猜个大概,那是在呼叫增援。 他焦急地四下张望,企图找出可利用的工具。最后,他的手自蹀躞内摸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换衣服时小道士特意留给他的,说蹀躞内的东西会显得他更加专业,若对方起疑,只要亮出那些东西,便能将人唬住,小道士还大致介绍了几样东西的用途。 有一样,还真用得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五 继续大闹国公府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水晶片,中间厚,边缘薄,外围镶着银边。 据小道士介绍,透过它去看书籍上的文字,蝇头小楷能变得斗大。 介绍这东西时,小道士很是爱惜,并期待吴关会露出被这新鲜玩意儿深深震撼的表情。 并没有。吴关只是“哦”了一声,便将水晶片重新包入了布袋,塞入蹀躞。 此刻,他将水晶片伸到阳光下,对准矮塌上的薄毯——感谢周管家给两人选了一间因为太过闷热,夏季根本不会有人停留的房间,因为夏季无人停留,所以冬日用具都没有换下来。 阳光透过水晶片,在薄毯上投射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光点,吴关上下移动水晶片以聚焦,直到光点最亮最小。 那光点在薄毯上停留了约莫一弹指,薄毯冒烟,下一瞬,火苗窜了出来。 天干气躁,火几乎一下子就铺满了矮塌,不仅是毛质毯子,木质结构的矮塌也烧了起来。 最先发现着火的,自然是跟闫寸缠斗的三名护院。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吴关竟会使出这么狠的招数,纵火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不仅他们,闫寸也没想到。 “你疯了?!”闫寸大喊着,艰难地缠住想要去砍杀吴关的护院。 “我本来就疯,”吴关手上丝毫不停,“顾好你自己吧。” 他又对着窗框照了起来,不多时,窗框、桌子、博古架等易燃之物都烧了起来。 浓烟自门缝、后窗滚滚涌出。 吴关笨拙地爬出窗子,看到不远处塔楼上的旗换了种颜色,这次,旗子摇动幅度巨大,且摇得快极了。 盛夏走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木质或半木质结构的房屋,一烧一大片。 眼看大火已窜上房梁,整个国公府都惊动了。 “走水啦!” “快来救火啊!” “先将夫人送出内院!小姐呢?小姐抱了吗?” 闫寸终于击昏了三名顾头不顾尾的护院。 他搀扶着吴关,混在救火的人群中,趁乱向石林挪去。 石林内小路复杂,迷宫一般——或许这就是个供孩子玩乐的迷宫。 两人认准了方向,朝着后门奔去,转过几处弯,眼见牛车已出了后门,门房正在关门。 吴关推了闫寸一把,道:“你快去,我在后头跟着。” 闫寸知道机会难得,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但他也清楚,一旦吴关遇到护院,便只有挨打的份儿。 一咬牙,他干脆弯腰,将吴关整个儿扛在了肩上。 “走!” 吴关大惊,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弄清状况,已到了后门处。门房看着两人,楞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拦住向外闯的闫寸。 趁对方手无足措,闫寸大喊道:“快去救火啊!人都烧伤了!” 言外之意,他是扛着伤员去外求医的。吴关玩火时被熏了个黑脸,倒确实很像。 如此,门房自然不再阻拦,甚至还有一人,也不知是想逃避救火,还是单纯想帮忙——反正那人跟了上来,伸着手想去扶吴关,怎奈闫寸跑的太快,他跟着都费劲,别提帮忙了。 跑了片刻,闫寸追上了运草料的牛车,大喇喇地将吴关往草料堆上一放,故意道:“是应国公府的车吧?草料何时不能运?先送人去医馆!” 两名赶车的护院显然接到过“不可放那两人出府”的命令,一看到闫寸,立即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闫寸还没说什么,倒是那跟来的门房大声道:“是府里出来的人,快送医馆,先别管这些草料……” “你懂个屁!”一名护院抬手就是一掌,直劈在门房太阳穴上,瞬间将人打昏了过去。 “闫县尉,国公有令,让您在府上等候。您跑出来,小的们可不好办。” 闫寸不喜废话,他的环首刀已出鞘。 三人打斗,躺在车上的吴关假装昏迷,不敢乱动。他生怕给闫寸添麻烦。 表面上一动不动,一只压在背后的手却在偷偷向草料下摸去。 他先是摸到了一块布料,很快又摸到布料下尚有弹性的皮肤,吴关暗暗叹了口气,他们这次猜对了。 哐啷—— 一名护院被闫寸擒住手腕,卡在车辕边,吴关瞅准机会,跃起,朝着被卡主的人头上就是几拳,砸得那人翻着白眼倒下。 “小心!” 吴关喊出声时,闫寸已回身,以环首刀挡开了另一名护院的劈砍。 那人被他一挡,站立不稳,趔趄后退了两步,吴关大声道:“我们已发现死人了。” 死人已被发现,瞒不住了,闫寸官职虽不高,县衙却可将案子上报刑部、京兆府,介时会惊动什么样的高官可就不好说了。万一追查下来,阻挠公家办案,可是要受刑的。 但那护院还有顾虑。 于是闫寸接过话头道:“让我打昏,你就不必担责了。” 被打昏了,说明为了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已经尽力,应国公便无话可说。 因此,趔趄两步,站稳之后,那护院并未急着冲上来。 他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主动背过身去。 闫寸以掌刃在那护院后脖子处砸了一下,护院倒地之前抬了抬手,以免磕破脸。 “我来赶车,你去牵马。”吴关道。 他知道闫寸舍不得那匹乌黑良驹。 “国公府西南角汇合。”闫寸交代一句,匆匆奔向了国公府正门口的拴马桩。 闫寸一走,吴关就后悔了,他哪儿会赶车,赶鸭子上架还差不多。 他试执鞭在牛屁股后抽打两下,牛摆了摆屁股,拉了一坨屎,吴关欲哭无泪。 此时,国公府的火势已起来了,浓烟滚滚。惊动了周围宅院。 国公府周围自然也都是官宦人家,大家同朝为官,本就相熟,又怕火势蔓延到自家,于情于理都会打发奴仆帮忙救火。 几名不知哪家的奴仆,正提着水桶往国公府后门赶,看到牛车上被熏了满脸黑的吴关,又看到倒地的护院、门房,自然将他们全部当成了伤员。 好心的奴仆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人统统抬上牛车,其中一人抓住缰绳,对同伴道:“我先将他们送往医馆。” “好。” 随着牛车缓缓行了起来,吴关隐隐听到其余奴仆的声音: “这谁干的活儿,伤员只管往府门口堆……” “就是啊,我看,国公府的人旁的本事没有,只会狗仗人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六 闹完了 闫寸知道牛车慢,却没想到会慢到这种程度,他在约定地点停留片刻,眼前总浮现出吴关遇险的场景,什么被随后赶来的护院追上啦,被埋伏截住啦…… 不能干等,看看去! 直到他看见了牛车的状况,终于明白为何这么慢了。 一个陌生人赶着车,车上堆放了四人。除了吴关,还有刚才被击倒的护院、门房,再加上草料下的一具尸体。牛也嫌累,不愿快走。 闫寸大概明白了情况,对那赶车之人道:“公差办事,伤员统一由我们送医照料,你回去吧。” 奴仆也并未多想,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对公差唯命是从,已刻进了这些百姓骨头里。 奴仆一走,闫寸立即下马,将昏迷的护院、门房丢在地上,又解开牛缰,飞快地将两匹马套上了车,又将牛拴在车后。 片刻后,他赶着马车,带着吴关和一车草料,以及草料下的尸体,不紧不慢回到了县衙。 武德九年,五月,庚戌。 这一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应国公府走水,好在那日无风,刚一起火就被发现,且起火的房间紧邻后院水池,就近的水源给灭火提供了便利。最终,只烧毁了三间屋子。 在没有高压水枪之类专业救火器具的唐代,能有这样的救火效率,实属难得。 第二日,圣上派了近侍去往国公府,还带了赏赐,以表慰问。 这是表面上的大事。 还有两件事,在水面之下搅弄着暗涌。 应国公府的火刚灭,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同时收到了万年县衙送来的调查说明。 这份说明不仅阐述了对清河王李孝节杀人案的调查结果,更指出有人打着太子旗号劫持院阁女子,有损太子名誉,至于此人背后的目的,万年县衙庙小,实在无权过问此事,因此恳请刑部审理。 与调查说明一并送到刑部的,还有那被劫持的院阁女子的尸体。 万年县令虽未明说杏花被谁所害,却列出了两项间接证据: 其一,杏花与应国公有私交,两人曾一同饮酒作诗,应国公还曾在杏花处过夜。 其二,县衙官差“无意间”发现杏花尸体时,她就躺在应国公府的一辆牛车上,且尸体被埋在草料下,明显是要拉去处理。 万年县衙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都怕得罪权贵,案子压我这儿,行,我认了。 可现在该查的我都查明了,牵扯到太子的问题,矛头全部指向了应国公,这些表象之下,还有没有更大的阴谋,我们能力有限,查不着。 谁若再挡着此事上达天听,等其后背的阴谋发作,圣上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反正万年县衙庙小,不怕的,你们这些庙大的说。” “好。”玄远收起菩提子,道:“随师傅入秦王府接受供奉,乃是半月前定下的事,寺里颇为重视,认为这是一个跟皇室缓和关系的好机会。 众所周知,四月圣上推出汰令,京师仅可留寺三所,观二所,诸州各留一所,其余尽皆罢免。这将使无数僧、尼、道士、女冠被迫还俗,自然被僧道及信众抵制,虽然后来汰令不了了之,但终究伤了和气。 佛门希望借助秦王向圣上表达忠心,修补裂痕。 能承担这样的使命,我既荣幸又忐忑,每日都在与师傅讨论讲经的内容,以及到了秦王面前该如何说话。 可就在我们入秦王府的前一天,有个乞丐向我递了封信,信中说我姐姐在他们手上,若我借着接近秦王的机会杀了他,就放了我姐姐。 接了那封信,我坐立不安,便也花钱雇了个叫花子,去环彩阁打探姐姐的消息,那叫花子告诉我,姐姐几天前被人带走,至今未归,环彩阁也在找人,而且,清河王还因此杀了一个人,出了一桩官司。 我便知道,信上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吴关问道。 “顺其自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七 该留的留,该放的放 “什么意思?” “我无权决定他人生死,若是姐姐注定渡不过此劫,那是她的命。” 吴关和安固已明白了玄远的意思,但审讯不是论道,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即便记录在案,日后也容易出岔子。 负责记录的安固向吴关使眼色,吴关微微点头,示意收到了提示。 “咱们直接点吧。”吴关道:“我就问你,你有没有为刺杀秦王做准备?” “没有。” “你不打算刺杀他?” “秦王活得好好的吗,这就是证明。” “好。”吴关点头,“所以,你是打算袖手旁观,让你姐姐听天由命?” “你要这样解读,也对。” 吴关一阵嫌恶,他想到了渣男渣女们的常用语录: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可去你大爷的吧。 “出家人早已放下红尘往事,众生平等,若要我为救一条命而去杀死另一条命,我宁可顺其自然袖手旁观。怎的?她是我姐姐,她的命就比别人更值得救吗?” 这话倒有些道理,但吴关一个字都不信。 他冷笑道:“若你们真能放下红尘往事,又何必上赶着修补与圣上的关系?何必看朝廷脸色行事,你佛教何不顺其自然……” 闫寸黑着一张脸来了。一来就听到吴关出言不逊,脸更黑了。虽说吴关并非毫无道理的耍威风,但他就是不爽。 进得牢房,他直接忽略了吴关,拿过安固记录的审讯内容。 看完,闫寸责怪地扫了安固一眼,他怪安固不该将审讯当做儿戏,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胡闹。 安固45度角仰望天花板,只当没注意。 “我来。”闫寸转向玄远道:“玄远师傅,咱们又见面了。” 吴关自觉起身,走到一旁,将正对玄远的最适合审讯的位置让给了闫寸。 待闫寸坐下,玄远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个礼,“我姐姐的事,多谢闫县尉费心。” “职责所在,应该的,可惜没救下她的命。”感慨完,闫寸话锋一转道:“也不全怪我,但凡我初次见你时得到一点儿提示,或许就能提前在国公府周围有布置人手,拦下前去求助的杏花,免得她落入虎口。” 言下之意,你姐姐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还装什么不问世事? 玄远张口想要辩解,闫寸却不给他机会,继续道:“当然,大唐律法不能把你这样的懦夫如何,我们将你羁押在此,只不过是个后手准备。” 吴关和安固一同看向闫寸,两人并不知道他跟县令商量了什么。 “你身处旋涡当中,应该清楚,事关储君之位,所牵扯的人哪个不是手握权柄,查这案子两边不讨好。 这不,杏花没保住,倒把应国公得罪了。 万一应国公腾出手来对付我们,你可是我们最大的挡箭牌。” 玄远恢复了淡定,道:“能为闫县尉所用,是我的荣幸。” “那就等着你派上用场的那天吧。” 闫寸不多废话,起身就走,并没好气地对另外两人道:“你们要陪着他坐牢吗?” 两人赶紧跟着出了牢房,安固悻悻然向吴关递着眼色,意思是以后可别招惹阎罗了,看,我都受了你的牵连。 吴关以小卖小,讨好地拽着安固的袖子摇了摇,只当没看出闫寸神色有异,追问道:“你要如何拿玄远挡箭?” 闫寸咬牙看着吴关,伸出一根手指,“咱们先立一条规矩。” “好。” “所有行动,必须经我同意,包括外出,提人审讯……我想到别的再往里加。” 安固道:“我建议,把放火烧人家房子加上。” 他本想活跃一下气氛,但闫寸挨骂久了,脑子里全是骂词在转圈,反应有些迟钝,并未及时给出回应。 安固后退两步,尽量降低存在感。 吴关连连点头,“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以后守规矩。” 这小孩的优点是能屈能伸,缺点是太能屈能伸了,该服软时绝不绷着着,没有台阶自己创造台阶也要往下跑。 面子?不存在的,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闫寸深吸几口气,平息了怒火,却并不回答吴关的问题,而是走到了环彩阁阁主所在的牢房门口。 闫寸哗啦啦地开锁,惊醒了正缩在草堆上打盹的阁主。 这几天,他净哭了,哭累了睡一会儿,睡醒了继续哭。 醒来一看有三个人! 如此大的阵仗立即让阁主联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别杀我啊!县尉!救救我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冤啊……” “你可以走了。” “……我给你们钱啊,我我上有老下有……啥?” 阁主一个急刹车,不可置信地看着闫寸。 “案子结了,没你什么事儿了,走吧。” “啊——” 阁主激动得手舞足蹈,他在狭小的牢房内横冲直撞,甚至拿身体和脑袋往墙上撞。在外人看来如失心疯一般,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就是一次死里逃生啊。 “差不多得了啊,赶紧走,回你的环彩阁庆祝去。”闫寸道。 “是是是。”阁主跪爬到闫寸面前道:“县尉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您以后常来环彩阁玩啊,不花钱,我的地方就是您的地方。” 生怕得罪人,阁主又忙对安固吴关道:“两位也是,一定常来啊。” 安固将吴关往身后挡了挡,责怪道:“快走快走,莫教坏了小孩。” 阁主欢欣离去,闫寸对吴关道:“那小道士,也该送回道观了,你去跟他说?” “好。” 不多时,闫寸领着小道士出了县衙牢狱。 他花钱为小道士雇了辆车,两人站在县衙门口,很是说了一阵子话。 小道士将能点火的水晶片送给了吴关,吴关则给了他半贯钱,让他以后应急用。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马车终于吱钮钮地走了。一块浮萍少不了面对相识和别离,可吴关心中还是怅然若失。 往回走时碰到安固,安固招呼道:“吴郎快来!瞧瞧你的新住处。” “哎!来了!”吴关笑眯眯地答应一声,心情豁然开朗。 短短两天,他从一个万人踩的疯子,变成了在县衙有住处有差事的公人,简直是奇迹般的飞跃。 老天待他不薄,没什么可抱怨的。 接下来,他要好好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八 第一桩案件 吴关的住处是闫寸给他腾出来的。 万年县的吏舍两人一间,单身公差可在吏舍分得一个铺位,但人多铺少,许多后来的公差只能在外头租房,自然没有可分给吴关的空铺。 于是闫寸往典吏衙西侧末端的屋内添了一张睡榻,临时给吴关住。 那本是县令偏袒闫寸,而给他划拨的一间住房,平日查案若是晚了,闫寸便在里面凑合睡一觉。 闫寸自己其实置办了一个挺不错的小院,以后娶媳妇用得上,但人总有惰性,有了这个几步路的落脚处,就懒得回家了。 如此,每次回家都要打扫落灰、蛛网,实在麻烦,闫寸更不爱回家了,小院就此空置下来。 吴关看着从牢房搬到西屋的睡榻,郑重对闫寸道了谢。 闫寸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少给我惹麻烦,比什么都强。” “是是是。”吴关有些讨好地给闫寸捧了一杯水,“现在能说说了吧?究竟怎么拿玄远挡箭?” 安固也关心答案,便坐在吴关榻上,想跟着一起听。 谁知,他刚一落座,那睡榻就发出一声哀鸣,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不是吧……”安固手忙脚乱地起身,睡榻总算没被压垮。 不过,原本好好的睡榻,现在只要坐在上面挪一下屁股,就会发出声音。 吱钮——吱钮—— 吴关哀怨地看着安固。 闫寸有点想笑,低头绷着。 安固则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胖子的恶意。 他不满地朝那睡榻腿上踹了一脚,道:“肯定是虫蛀,这睡榻在牢房里,天天让老鼠、蛀虫磨牙,有些毛病实属正常。” 他刚从吴关这边抬起屁股,顺势就想往闫寸榻上坐,反正胖子站着都嫌累。触到闫寸警告的目光,他决定还是乖乖站着吧。 小插曲结束,闫寸开始回答吴关的问题。 “什么挡箭不挡箭的,吓唬吓唬他。我跟县令商量着,玄远刺杀秦王的事儿不能上报。” “这是对的。”安固点头,“上意难测,别到最后太子和秦王一派兄友弟恭,屁事没有,倒是咱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被拿来开刀。这年头,官不好当啊,提着小心总不会错。” “是这个道理。所以,有关刺杀秦王的事,调查说明里一概瞒了下来,而只是提到‘疑似应国公冒充太子劫持院阁女子,有损太子名誉’。 跟刺杀秦王相比,这罪名可太轻了。 当然了,上头的若有本事,能查出刺杀之事,可跟咱们无关。 这就算是卖给魏徵和应国公一个人情。 若大家有这个默契,一起瞒下刺杀之事,那之前对魏徵的得罪,还有烧掉了应国公府三间房子,他们只能忍着。 若他们要发难,好啊,人证、口供都在咱们这儿,穷奇能证明魏徵雇凶杀人,而玄远能证明应国公试图要挟他刺杀秦王——反正杏花的死已牵扯出了应国公府,而杏花正是用来要挟玄远的工具,无论要刺杀秦王的是不是应国公,他都洗不清。 做人留一线,谁都别搞鱼死网破的事儿。不过,他们要是敢来硬的,咱们也不怕。” “真是……让你和县令费心了。”安固道,“不过,已经快要水落石出的案子,就这么捂住了,你能甘心?” “别想了,这回没戏。”闫寸惋惜地叹了口气,“储君之争,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这可不像对付几个浮浪子,实在不行就武力解决,先斩后奏。” 安固伸出一只胖手,笑呵呵道:“我倒不关心这个,就是咱们那打赌,你可输了,萧丙辰这下是真的白死了。” 闫寸掏出钱袋,数了十枚铜钱,放在安固手中。 安固刚要缩回手去,闫寸又道了一声:“你再等等。” “呦,这么大方?” 看着闫寸继续数钱,安固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 “不是给你的,昨日询问叫花子苦小六时,我问一名皂吏借了些钱,散给了叫花子,你等下出去帮我把钱还给人家吧。” “干嘛不自己还?” 虽这么问,安固却还是接过了闫寸递来的铜钱。 见他接了,闫寸便没回答他的问题。 “那我走了,你俩慢慢收拾。” 其实屋内没什么可收拾的,吴关又没什么随身物品,仅他一个人而已。 只不过案子移交给上级衙署,几人便闲了下来,天太热,谁都不想动弹,各自找地方休息罢了。 此刻,闫寸和吴关都歪在榻上。 或许是新换了地方的原因,吴关躺得并不踏实,不时翻个身。 吱钮——吱钮—— “喂。”闫寸提醒吴关少弄点动静,吵得人心烦。 吴关干脆侧向闫寸,目光掠过中间的矮几,恰能看到的闫寸的脸。 “你说,真是应国公要刺杀秦王?”吴关问道。 闫寸睁眼,想了想,道:“是魏徵。他不但劫持了杏花,为避免事情败露,还雇凶杀死了卢员外、清淼道人——哦,对了,劫持清淼道人的穷奇成员招了,他们确实杀死并掩埋了清淼道人,皂吏已去挖尸了。” 吴关撇撇嘴,这描述让他胃里一阵不适。 但他还是追问道:“应国公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杏花的尸体是从他府上运出来的,且仵作已验过。杏花脑后有伤,脖子上有勒痕,乃是被人击昏后勒颈所杀。仵作有十成把握,绝对是他杀。 如果刺杀秦王之事是魏徵一厢情愿的表中心,与应国公无关,那应国公杀死杏花的目的是什么?” “你依然怀疑他是代表圣上的第三方势力?”闫寸问道。他也侧过了身,看着吴关。 吴关眨眨眼,“应国公那样的能臣,绝不会做无用功。若他代表圣上的利益,那就意味着,杀死杏花对其所在的阵营有利,可究竟有什么利……我想不明白。” “那就莫想了。我一个八品县尉,你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公廨白直……” 这些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闫寸终究没将话说完,只是叹了一口气,为那些白白丢了性命的人感到惋惜。 “若你还想查案。”闫寸道:“刘员外——就是因为服食了毒丸而死在环彩阁的刘员外——他家的案子我打算查一查,毕竟,夫妻俩先后遭遇惊马冲撞,且惊马来去均有疑点……咱们还是少跟牵扯权贵的案子打交道,就我的经验,那种案子大多虎头蛇尾,最后不过和和稀泥。 像刘员外夫人之死,查一查,兴许还能给死者讨回些公道。” “好,不过,我想先回一趟卢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三十九 碾压 再次回到卢府,被人唤作“卢关”,吴关心中有些许感慨。 他对这个家的感官是模糊疏离的,除了最初的隐忍、设法逃脱,以及真正逃脱后松了一口气,便再没有其余的情绪。 连恨都没有。 闫寸就在他身边,他本可耀武扬威一番,却又觉得没那个必要。就像一场赛跑,他已超过了他们一些,何必耗费体力折返回去,羞辱在起跑线上给他制造麻烦的对手。 卢家人看到吴关,表情各异,有惊诧的,有嫌恶的,有防备的,闫寸粗略扫了一圈,没发现一个友善或者羞愧的。 或者有却不敢表现出来,成了异类以后怎么在家族丛林中生存呢? 闫寸有些担心,这少年可别受什么刺激。 吴关给了他一个“我稳得住”的眼神,叫他放心。 他看到了被儿孙、奴婢簇拥的卢夫人,卢员外一死,这个家就由她做主了。 卢夫人并非吴关生母,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婢女,且几年前已过世。 “我来取些东西。”吴关道:“寻着个差事,回来住不太方便,日后逢休沐之日再回来探望您。” 除了未称呼“母亲”,吴关的话可谓谦逊有礼。 卢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旧事真能一笔勾销? 但此刻他们无心顾及此事,因为他们注意到了一个词——休沐。 那是官吏对假期的称呼,百姓并无休沐一说。 不会吧……难不成…… 卢夫人原本绷着脸呈观望态度,见吴关有礼有节,便端出笑脸,迎上前来:“哎呀,关儿这下可出息啦,不知关儿寻了什么差事?” 说话时,她的余光不断瞟向闫寸。她清楚,这个没出息的疯癫少年能脱胎换骨,一定是闫寸做了什么。 被她看,闫寸便大大方方答道:“他在我手下当差,县衙例银足够吃穿用度了,就是还没有单独的住所,只能暂且与我同住,今后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一个小吏的差事,没有品级,说白了就是在衙署内打杂,卢家并不稀罕,可是能跟县尉同住,就说明找到了靠山。 有了靠山,小吏想要通过考核,转为九品官儿,还不是花些钱的事儿。 他竟成了同辈中最有出息的孩子?! “这不……” 卢夫人下意识地摇头,想说这不可能,她无法接受这个婢女生出的野种比她亲生的孩子优秀,她甚至偷偷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 掐完,赶忙改口道:“好事啊,好事,那……关儿莫忘了我这当娘的,以后常回来看看。” “一定。” 吴关意味深长地一笑,抬脚向自己从前的住处走去。 众人不敢多问,由卢夫人带头,统统跟在后头。他们都想看看,吴关究竟要拿走什么。 吴关的住处位于后院西南角一间单另的房间。 不能算单另,因为其左边是个茅厕,右边有个水坑,奴仆每日在那水坑里洗刷各房的尿桶,味道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对于这个带着侮辱意味的住处,吴关并未表露出过多的厌恶,他只是奋力挪开了屋门口不远处的一口破水缸,拎起靠墙立着的铲子,在那放置水缸的地方挖掘起来。 闫寸凑上前去,想要帮忙,只见吴关已挖出了一个布包袱,他伏身,以手将浮土扒开,提起包袱时吴关没费多大力气,看来不太重。 与闫寸相比,卢家人更多的是不甘心,有人觉得,吴关一定拿走了什么值钱东西。 比如他的大哥,那个被蛰虫叮咬成了猪头的卢倾月。 卢倾月歪在躺椅上,来去均由仆役抬着,不便上前行走,于是向一母同胞的二弟招手,二弟俯身到他近前,两人耳语一番,二弟便上前拦住了吴关。 “有何指教?”吴关道。 “你拿的什么?亮出来看看。”二弟道。 看样子这二弟常年给卢倾月充当马前卒,复读机一般,脑子应该还是全新的,没用过。 卢倾月只好自己补充道:“咱们卢家可从不干偷鸡摸狗之事,你这东西藏得如此隐秘,莫不是来路不正?现在查一查,是对你好,以免你给公家丢脸。” 二弟赶忙附和:“就是,从前你便偷过我们的东西,还受了家法处置……” 他看向闫寸,“官爷,您可莫被他骗了。” 泼脏水的事两人信手拈来,已极为熟练。 吴关挺能理解,一个昔日任其欺辱的人,突然间追上、超过了他们,当然不爽。 闫寸却看不下去,他想替吴关出头,却被拽住了。 吴关拄着手杖上前几步,绕过智商不值得对话的二哥,来到卢倾月的躺椅前,逼视着他。 “就算我行窃吧。”吴关道:“不过,卢家的事儿可比行窃严重多了。” “你少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应该最清楚。我记得,有些生意已交到你手上了吧? 卢从简生前的账目往来你应该看过,他仗着找到了靠山,不知偷漏了多少税金,若官府有意细查,莫说钱了,怕是连人都保不住,千里流放边塞充军了解一下?” “呵,你也知道父亲有靠山,那你就不该……” “啧,”吴关摇头,“是以前有靠山,现在他不在了,你以为那个靠山还能继续照顾卢家?若你有这个信心,咱们大可试试。” 几个弹指前,无甚主见的卢夫人看到亲儿子如此硬气,便梗着脖子随时准备给儿子撑腰。可现在,一听吴关的话,她蔫了。 卢倾月也蔫了,肿起的嘴唇发着抖,吴关都担心他气得厥过去。 卢夫人赶忙上前打圆场,挡在两人中间道:“嗨呀,都是自家兄弟,争什么,两个小孩子。” 她又刻意对闫寸解释道:“他们兄弟从小就如此。” 闫寸摆出一副“关我毛事”的表情,并不给她好脸色。 吴关拍了拍包裹,道:“还有人想查我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四十 是个好东西 卢家人默契地让出了一条路。 吴关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继续对卢夫人道:“跟卢从简关系要好的刘员外,就是那个在做丝帛生意的,也没了,咱们这边派人去吊唁了吗?” 直到吴关第二次直呼卢从简的名字,卢家人才察觉到他的严重失礼,但无人敢说什么。 因为吴关不仅不傻了,还变得十分精明,怼人专往痛处怼,举重若轻,一招毙命。 这个笑嘻嘻的年轻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好说话,或许,卢家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卢夫人答道:“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刘员外的事……他们倒是送了讣告,但还未顾得上咱们家便出事了。” “那我去。”吴关征求卢夫人的意见道:“您说,我能不能代表卢家前去吊唁?” “当然,当然,你是卢家的孩子,家里随时欢……” “好,那就告辞了。” 不等卢夫人说完,吴关便迈步向大门口走去。 临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停在灵堂里的卢员外的棺材,在心中默默跟这个虽然待他很差但好歹将这副身躯养大的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卢府众人一同将他送到了门口,这是吴关从前从未受过的礼遇。 “回去吧。”吴关客客气气对他们一拱手。 待两人转出街角,吴关已是满脸淡然。 “我还以为你要找他们麻烦。”闫寸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吴关笑道。 “怎么说?” “我若对他们发一通脾气,或者真将卢倾月弄去充军,说不定会激起他们的抱团反抗之心,最不济,大不了举家迁往江南,反正卢家的生意多在江南一带。 那还有什么意思? 此刻他们已明白,我虽现在没有讨债,但我已有能力向他们讨债,这岂不是更让他们寝食难安? 再说,贬损他们并不能使我获益,利用他们才能。” “你真损。” “这种评价你都是当着人面说的吗?” “对啊。”闫寸理直气壮。 吴关笑笑,继续道:“不是要查刘夫人被惊马所撞的案子吗,我趁吊唁的机会去探探底,你看如何?” 这就算是向闫寸报备了。 闫寸点头,“不错,我正愁找不到突破点,以公差的身份去,刘家人必有防范之心,不过……你自己去,行吗?” “有何不可,我去吊唁死者,光天化日,他们能将我怎样。再说,我在你手下当差的事,还没几个人知道。” “好吧。”闫寸指了指吴关背在身后的包裹,道:“你这东西……藏得挺深啊。” “你想看?”吴关大方地解开布包,只见里面有几本账籍。 “就这些?”闫寸兴趣索然,他对文书类的工作向来没什么兴趣。 “这些账籍上有卢从简偷漏税金的证据,手里握着点他们的把柄,我心里踏实。” 说着话,吴关将一个趁闫寸不注意偷偷握进手心的金属圆球藏进了袖内。 藏好东西,他大喇喇地将包裹挂在了马身侧。 他所骑的,依然是闫寸那匹黑骏马瘸腿。闫寸嘴上严厉,说着再也不给吴关借马了,却更清楚他腿脚不便,需要一匹听话的坐骑。 吴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今日肯定赶不及,我明日一早就去刘府拜访。” “好。” “吊唁需备些什么礼,我完全不懂,你帮我挑挑可好?” “去西市吧,你日常用度还缺什么,一并买了。”说着话,闫寸左牵缰绳,向西市而去,瘸腿驮着吴关,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对了,明日你去刘府吊唁,我带人在外接应吧。” 这毕竟是吴关首次独自执行任务,闫寸可不希望任何一名手下出事。 “接应就不必了,就是……帮我找辆马车吧,我乘马车去。” “你不会骑马?”闫寸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一问,并不惊诧。一个痴傻了十几年,刚刚恢复两天正常的人,自然没时间学习骑马。 “我可以学。”吴关道。 他似乎从不会说“不能”“不行”“不会”,仅这一点,吴关就比县衙内大部分小吏好出许多。 这增加了闫寸的好感,他犹豫了一下,道:“若你需要,我可以教你。” “能得闫县尉指点,是我的荣幸。”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西市。 闫寸对此间十分熟悉,很快购得彩锻六匹,又买了一顶赙帽,价格公道,两人又到制衣行,为吴关买了一身适宜凭吊死者的白衣,以及几套日常换洗的衣服。 与定制的衣裳相比,成衣不那么合身,吴关却懒得等待定做了,买到肥大的衣服,他便说以后吃胖了也能穿,挺好,买到过长的衣服,他便说以后长个儿了还能穿,挺好。 这人好像什么都能将就,没那么多事儿,挺好。闫寸在心中评价着。 “卢员外和刘员外虽一同混迹了两月,却不过是酒肉之交,你们小辈的交情就更淡了,我看送这些东西即可。既能显出富贵人家出手并不寒碜,又不至于太过惹眼。”闫寸看着采购的东西道。 “好。” 吴关道:“可有好酒?我想买上一坛,明日带去。” “不妥吧。”闫寸道:“服丧期间,喝酒可是不孝,送酒自然是失礼。” “可有些时候,人要喝点酒才容易吐出真话的。”吴关道:“这样吧,先买上,这酒送还是不送,我会见机行事。” “好。” 闫寸找到酒铺,买了两翁好酒,并对吴关解释道:“送礼通常讲究个成双成对,葬礼又是大事,不似朋友日常饮酒,不可单送一坛。” 吴关好学,他便愿意多教一些。 “记住了。”吴关点头,“买全了,咱们回?” 吴关怕坊门关了,回不去县衙,他好不容易有了个正式的住处,可不想头一天就错过。 闫寸看了一眼天色,道:“再去个地方吧。” 吴关只道了一句“好”,并不多问。 闫寸带着他来到了西市东南角的鱼行。 “穷奇的落脚之处?我记得你审问老爹时提过。”吴关道。 “是。我来看看这里的封固情况。” 重要的案发现场通常会有兵卒值守保护。鱼行前后门及密道出口,各有两名皂吏把守。 见到闫寸,前门的皂吏忙上前打招呼。 “县尉放心,兄弟们日夜盯着呢,无人靠近。” “案子已结了,这两天你们便可着手清理屋内的东西。” “明白。”皂吏答应得十分干脆,他喜悦极了,因为每次清点现场,尤其这种主人被连锅端的现场,总能落下不少好处。 不说别的,屋内木杠中的鲜鱼已被他们弄了不少到县衙吏舍,一众皂吏、不良人狠狠打了牙祭,又被他们低价卖出一些,钱都进了私人口袋。 闫寸进屋时,木杠中的鱼已没剩几条了。 吴关伸手摸了摸木杠道:“这是个好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四十一 小姐姐 “你想要?”闫寸问道。 吴关挠了挠头,只觉得头发里面十分油腻,甚至隐隐闻到一股酸味。 如此热的天,稍微动一下就是一身的汗,而他已经五天没洗澡了,其中两天还待在县衙牢狱那个味道本就不怎么样的地方。 “拿它做个浴盆,应该不错。”说完,吴关又摇摇头,“算了,不知鱼腥味去不去得掉,咱们的住处也放不下。” 闫寸没再多言,巡视一圈,简短叮嘱了守门的皂吏几句,便带着吴关离开了。 回到县衙,一夜平静,除了两人合力赶走了垂涎美酒的安固,便再无什么事发生。 第二日一早,闫寸雇来一辆可靠的马车,跟车夫说明地点,吴关带着礼品奔赴刘府了。 到了地方,他将两翁美酒留在车上,并嘱咐车夫在门口等候。 送了礼,签礼单时发生了一件尴尬事。虽说吴关连夜练习了礼单签法,但他毕竟是个新手,写出的字跟礼单上其它或飘逸或俊秀的字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负责管理礼单的老管家看到吴关的字,虽极力忍着,但还是流露出了少许诧异。 老管家正是陪着小刘员外去环彩阁认尸之人,他见过字难看的,可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写得如此难看的,还是头一回见。 吴关指了指自己那只打着夹板的脚,机智地解释道:“让老伯见笑了,我前两日受了伤,手腕不大能使得上力。” 反正对方不可能撩开他的大袖,看一看他手腕究竟有没有受伤。 果然,老管家一听,忙招呼道:“哎呀卢家郎君,还让你跑一趟,早就听说过你啦,最懂礼数,最招卢员外疼爱的……” 客套话说得毫无技术含量,看来老管家并不了解卢员外那几个儿子,也绝想不到吴关是那个痴傻的儿子。 “……您与我家小郎君年纪相仿,想来能聊到一块,还请您多开导开导我家小郎君……” 卢家的丧报还未送到,若送到了,老管家定然不会拜托吴关开导人。想一想,他这要求着实有几分荒诞。 吴关没多话,答应一声便跟着前来引路的奴仆走向了堂屋。 越是走近堂屋,燃烧纸钱的焦糊味就越是浓重。活人都不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它透着一股死气。但大家都很礼貌,闻着味儿,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除了小刘员外。 小刘员外的没有拧成了大疙瘩。 他跪在棺材一侧,不时往火盆内添些纸钱,烟熏火燎,汗如雨下,很是痛苦。 吴关上前,向未盖盖的棺材行了礼,又凑到小刘员外身边,以袖子帮他扇着风,道:“你热坏了吧?” 小刘员外感激地看了吴关一眼,自从葬礼开始,所有人都告诫他一定要守规矩,莫让旁人觉得他不孝,落了口实毁了名声,今后刘家的路便会越走越窄。 吴关是第一个对他本人表示关心的。 “你是替家中长辈来吊唁的?我以前从未见过你。”小刘员外道。 他反应倒挺快。 “是,我叫卢关。”吴关答道。 “卢府的那个卢关?家中做丝绸布帛生意的?” 吴关笑道:“你是不是听说过,我是个傻子?” 小刘员外尴尬地笑笑,“是听说过,但我看你不像痴傻的。” “你听说的,不过是以讹传讹。我读书不好,被家父不喜,不知怎的就有了这样的名声,不过家父也去了,我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因此派我前来吊唁,还请刘兄莫挑理。” “什么?!卢员外也……” 吴关点点头,道:“比令尊晚了一天,前后脚。” 那卢员外是怎么……我的意思是,他去的时候,安详吗?” 吴关想了想,决定隐瞒一些情况,道:“算是没受什么苦。” “那还好……哎!” “我从前便听说过你,”吴关道:“家父常常提起,刘家有个一心考取功名的郎君,他常常让我向你学。” “向我学?”小刘员外苦笑一下,“还是别了,反正……我又考不上。” “刘兄何必妄自菲薄。”吴关道:“我看是这天太热,刘兄你热糊涂了,若喝上一杯解暑的竹叶酒,你便不会这样想了。” 吴关敢这样试探,是因为他看到小刘员外的孝服前襟有几星油点。 如闫寸描述的那般,这小员外突然间没人管了,准得撒欢,苦哈哈地守灵不过是给外人做做样子。 “莫乱说,咱们可不能饮酒。”小刘员外紧张地四下看看,最后目光落在吴关脸上,有些恐惧。 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看穿了他伪装的悲伤,这令他恐惧。 “刘兄莫怕,”吴关道:“我不过是看你同病相邻,以为你最能理解我借酒消愁的苦闷,才出此建议。是我唐突了。” 他如此认错,小刘员外反倒犹豫了。 他趁着向火盆内添纸钱,低头思索片刻,道:“卢弟所说不无道理,要不……你去后堂稍坐,我们稍后详谈,如何?” “那是最好。”吴关担忧道:“刘兄能脱得开身?” “我自有办法。” 小刘员外叫来一名仆役,让其带着吴关进入内院的会客室。 会客室位于内院东侧,一侧的窗户外是一片菜地,三四种青菜长势喜人,看着叫人心中欢喜。 吴关正站在窗边向外眺望,有一名婢女进屋,捧上一杯酸梅汤,道了一声“郎君慢用”。 那婢女姿色尚可,一张圆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很是讨喜。 她虽穿着婢女的衣服,头上的钗环首饰却比一般的婢女多,吴关看到了一根细细的银钗,这绝不是普通婢女佩戴得起的。 要知道,一根这样的银钗足以将她买下了。 于是吴关知道,这绝不是个简单的婢女。见她送上酸梅汤,并未离开,吴关决定试着套一套她的话。 “姐姐……” 倚小卖小总不会出错,吴关这么一喊,婢女眼中便有了一抹受到尊重的喜悦。 “……刘兄刚才跟我提起姐姐,还说要引见,没想到咱们却先见面了……” 婢女两颊飞起红晕,被心上人向朋友提起,让她既羞涩,又骄傲。吴关心中暗道一声猜对了。 “你是刘郎的朋友?”婢女问道。 “是。” 吴关在心中骂了笃信的自己一句臭不要脸,然后,他又臭不要脸地补充了一句:“刘兄有姐姐照料,艳福不浅啊,小弟羡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