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遇良辰》 第一章 报仇 大齐元平二十八年四月,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趁夜席卷了信都城。 城中的百姓们并没有安生地躲在屋子里避雨,而是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携儿带女逃难,皇上病重,鲁王日夜兼程进京辅政,戍守北疆的宣威侯宋羡趁乱谋反,朝廷命冠军大将军季远前来平叛。 天亮之后雨稍停,逃难的百姓们开始向城外涌去,唯有一辆马车逆着众人,一路迎着叛军北上。 马车中,苏大奶奶谢良辰又一次梦见了自己的阿弟。 考中解元的阿弟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袍向她走过来。 阿弟眼睛中闪动着光彩:“阿姐,十年前姐夫与你尚未成亲就不幸身故,苏家却一定要将你抬去与牌位拜堂,害的你就此寡居。那时候我还小,我拦不住,但现在我长大了,阿姐若是愿意,现在就可与我归家,从此之后我来庇护阿姐,不让阿姐再受委屈。” 她没有答应,不是因为她舍不得离开苏家,而是她生了病,已经时日无多。 阿弟渐渐变淡,谢良辰伸出手想要拉住阿弟的手臂,可是无论她如何挣扎,都不能挪动半分。片刻之后,眼前的情景随之一变,阿弟已经成为挂在城墙的一具尸身。 阿弟临死之前受过酷刑,以至于身上伤痕累累,季远命人将他身上衣袍尽数剥去,让他受尽折辱。 谢良辰的胸口一阵疼痛,终于她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大奶奶,您怎么样了。”丫鬟玉桂上前服侍。 谢良辰的眼眸重新变得清明,她摇了摇头吩咐道:“快些赶路。” 谢良辰不用担心会遇见叛军,因为她就是要向宋羡献计,借宋羡的手杀了季远。 阿弟别怕,姐姐来了,姐姐定会为你报仇,夺回你的尸身,带你回家。 距信都三百多里的军营。 宣威侯宋羡带着轻骑回到营地,战马疾驰,甲胄泛着寒光,一股凌厉的威势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将士纷纷让开行礼。 宋羡翻身下马,摘掉头鍪,他五官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眸微敛,却依旧遮挡不住其中的锋芒,宋羡从十岁开始跟着父亲进出军营,十七岁就声名远扬,杀伐果断,治军甚严,吞了他父亲景国公手里的兵马之后,更是战无不胜,让人望而生畏。 走进大帐内,灯烛的光芒将宋羡甲胄和手上的血污照得更加清楚,等在旁边的医工急着上前为宋羡查看伤势。 宋羡摆了摆手示意医工退下去,不过是与鲁王手下的副将战了一场,两个时辰就解决了,他并没有受伤,身上全都是别人的血。 宋羡看向副将声音略微低沉:“季远那边可有消息?”鲁王派出的那些人,唯有季家的兵马能让他正视几分。 副将低声道:“季远大军就在三百里外,祁王的人马也从西边赶了过来。” 说完这些,副将停顿片刻接着道:“二爷也在季远帐内。” 宋羡的二弟宋谦一早就投靠了祁王,誓杀宋羡不死不休。 宋羡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威严和轻蔑,宋谦这是前去说服季远,让季远与祁王一起左右围攻他。 宋羡道:“既然如此,就在这里将他们一并解决,先杀季远再迎战祁王。” 大帐内众人应声。 副将接着道:“您还记得苏家商队吗?带队的叫何三,几次为我们运送药材。” 宋羡知晓,三年前北疆连绵大雨,只有苏家商队按时将药材送到了广信军,从此之后广信军不少采买的活计都交给了他们,这支商队从来都是按时将东西送到。 宋羡为此还曾将商队管事何三叫过来赏酒问话,对何三这些人宋羡有几分爱才之心。 副将道:“何三说,他家主子有计策对付季远。” 迎战季远,宋羡有自己的安排,不过有人想要透露些消息,他听听也无妨。 宋羡看一眼副将,副将立即将何三带进军帐。 军帐中站着宋羡和亲信,一股威压扑面而来,但是何三却依旧面色如常,规规矩矩向宋羡行礼。 何三知晓宋羡没有时间听他慢慢道来,于是直来直去将意图说明:“一个月前,我家主人的舅弟被季远带去军营加害,只因为舅少爷发现了季远与外藩勾结的证据,除此之外,季远觊觎舅少爷手中的针盘。” 何三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什和张舆图递给身边的副将:“此针盘在海上有大用处,季远一向贪心海上带来的利益,取得了针盘,季远的船队就能在海上走得更加通畅。季远陷害舅少爷是海盗,用了大刑,将舅少爷折磨致死,我家主人要为舅少爷报仇。 主人会设法将季远引出军营伏击。” 宋羡目光依旧幽深,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在此之前他听探子说季远的人在海上抓到了几个海盗,人没有送去京城,而是被季远带入军中正法,心中对何三说的话有了几分判断,然后又拿起那张舆图,舆图标注的十分细致,圈了一处村子,距离季远军营大约五十里处。 这个距离刚刚好,不近不远,若是太远,作为主将的季远不会轻易带兵出营,离季远军中太近又动不了手脚。宋羡看到舆图就能知晓何三主家的意图,他要在村子里伏击季远。 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想要一己之力对付军中主将。 宋羡终于开口道:“季远身手不错,身边带着不少随从,即便将他引出来,你们又有什么法子对付他?” 何三从腰间解下一只竹筒,从竹筒中倒出一些粉末,然后打开了火折子,粉末被点燃,烧起一串灿烂的火花。 “火药。”宋羡声音低沉。 这些商贾竟然能弄到火药,宋羡身边的副将握住了刀柄,脸上多了几分戒备和杀机。 倒是宋羡除了说了那两个字之外,没有半点的动容,但那双眼眸扫在何三身上,足以让何三感觉到威压。 何三跪下来道:“这是主家舅弟从海上带回来的,火药不多,也只能用来算计季远。” 私藏火药已是重罪,不过在宋羡这个谋反的人面前,这罪名又算得上什么。 片刻后,宋羡终于又开口道:“我们可是朝廷说的叛军,你们不怕与叛军来往,被朝廷治罪?” 何三深吸一口气:“主人说,只要能给舅弟报仇,其余的并不重要。季远落在侯爷手中,下场定然凄惨。侯爷会让季家精兵良将尽数折损,绝不会给季家留任何后路。” 宋羡道:“你们可是有什么要求?” 何三颔首然后郑重跪下来叩首:“只求侯爷攻打季远驻扎的城池时带上我们,主人想要为舅少爷收尸。” 宋羡有些意外,不顾自己的性命,却请他帮忙取回一具尸身。 何三知晓宋羡的思量:“我等草民势弱,主人为了报仇想求一个以命换命,以命换伤,主人抱着必死之心前去,所以不必顾及她。” 宋羡十岁就跟着父亲战场杀人,手上染血无数,生死早就不能让他动容,何三的主家说的也没错,他能杀了季远,以命换命,的确很值得。 宋羡当着何三的面吩咐道:“让斥候前去打探消息。” 他必杀祁王和季远,但若是有机会少折损人手,他何乐不为,当然前提是要弄清楚何三说的都是真话。 …… 季远坐在军帐中,听着副将禀告,手下人发现了谢良辰的行踪,看起来谢良辰准备从他眼皮底下带走她舅弟的那些财物,还有他需要的针盘。 除了拿到针盘和财物,他还要那谢氏臣服于他身下。 自从在谢家见到那女人之后,季远一直念念不忘,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如今局势动荡,那女人还敢从谢家跑出来,他岂会放过? 听说那女人生了重病,在她临死之前,让他享用几次,也算是她的福分,那么漂亮的女人寡居一辈子,连个男人都没尝过,着实太过可惜了。 季远下令道:“悄悄让人跟着,不要将人再丢了。” 马车上,谢良辰在赶路。 车帘掀开,谢良辰向外看了看,旁边的丫鬟玉桂眼睛通红,照大奶奶之前安排好的,见到季远之后,她佯装背叛大奶奶,带着季远的副将和亲信去挖藏起的财物,留着大奶奶一个人面对季远,等到大奶奶得手之后,他们再趁乱离开去与何三会合,大奶奶想要他们平平安安离开这里,可大奶奶却没有半点的活路。 玉桂抬起头看向谢良辰,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劝说:“大奶奶,让我去吧,我替您杀那季远。” 谢良辰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季远要的是我,你如何能引他进门?不但杀不了季远,所有人都会死在那里。”玉桂有武艺,趁乱可以自保,却不是季远的对手。 玉桂听到这里红了眼睛,只得垂头答应。 吩咐好这些,谢良辰长长地舒一口气,靠在马车上养精神。 马车终于进了村子,玉桂搀扶谢良辰下车。 谢良辰才向前走了几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传来,季远带着一队人马包围了村子。 第二章 回家 马背上的季远望着谢良辰,谢良辰此时带着幂篱,遮掩了面容。 季远手指一动,手中的石块击飞了谢良辰头上的幂篱,一张娇美的面孔暴露在季远面前,季远眼睛顿时一热。 美人肤白胜雪,仿佛娇柔的吹弹而破,一双眼眸潋滟似水,嘴唇紧紧地抿着,却像噙着抹微笑,身上穿着淡色的衣裙,让她少了份艳丽,倒像是瑶池仙子。 季远的目光更为火热,早就心痒难耐,这女人明明是在对他笑,故意引诱他,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吩咐身边的人:“这些都是勾结那群海盗之人,全都抓起来。” 玉桂看了眼谢良辰,脸上佯装惊骇,然后按照约定好的,她先跪在地上:“将军饶命,奴婢……奴婢都是听大奶奶吩咐行事。” 季远看一眼玉桂没有说话。 玉桂接着道:“大奶奶说,让我们来这里取她娘家弟弟藏埋的东西,奴婢这才跟着一起来的。” 谢良辰看着玉桂,纤弱的身子不禁有些发抖,嘴唇也变得苍白,仿佛不相信玉桂就这样背叛了她。 “将军,”玉桂道,“奴婢说得句句属实,奴婢去帮将军找那些海盗留下的物件儿。” 没有谁不怕死,季远看向身边的副将,副将心领神会,带着玉桂等人向村中走去。 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谢良辰转身向前奔逃。 季远却不着急,如同在逗弄一只猎物,等到猎物跑得稍远,他才快步走上前伸手拉住了谢良辰的衣领向村中走去。季远要在这里等人搜出针盘,不能立即将谢良辰带回军营,不过他也没有耐心继续等。 这处村子荒废已久,大多数房屋已经倒塌,只有一处院子看起来还能住人,季远将门踹开,刚将谢良辰拉扯进屋子,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撕扯她的衣衫。 谢良辰用尽力气挣扎,却哪里是季远的对手,季远抓住了谢良辰的襟口,用力一扯,衣衫被撕开的同时,季远感觉到指尖传来刺痛,季远下意识地低头看过去,指腹上冒出了几颗血珠,如同是被针刺了般。 季远心中登时燃起了怒火,一巴掌就向谢良辰甩过去,他的手刚刚抬起来,就听到破空之声迎面而来。 季远的身手本就好,又在军中历练多年,听到响动身体熟练地闪躲。 “嗖嗖嗖”又是三支箭射了过来,季远嘴上浮起一丝冷笑,轻易地就闪了过去。 一波箭过后,再无动静。 季远看向角落里的谢良辰,表情变得更加狰狞,他抬脚向前走去,他要让这谢氏尝尝他的手段。 季远刚抬起脚,立即地感觉到一丝异样,手指被刺伤的地方竟然变得麻木,已经开始沿着手掌向上扩散到全身。 “你这贱人。”季远明白过来,那针上淬了毒。 方才那些袖箭不过就是拖延时间,让他无暇顾及手指上的伤口,让毒素慢慢在他身上散开。 季远眼前开始发黑,想要开口呼喊身边的亲信。 他带来的人马,看到他拉扯着女人进了屋子,全都远远地躲开。剩下的人马跟着谢氏的丫鬟去挖那些藏匿起来财物。 这是个圈套。 季远看着谢良辰,这女人给他设下了一个圈套。 季远想要冲出这村子,一路回到军营,军营中有杏林圣手,定能为他解毒。季远顾不得谢良辰就要向外走去,却在这时,谢良辰忽然推着屋子里残破的木架向季远撞过来。 季远伸手想要抵挡,那毒药却让他提不起力气,木架子撞在他身上,逼着他踉跄着向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 “你想做什么?” 季远眼睛中闪烁着一丝恐惧。 面前的谢良辰望着季远微微一笑,眼睛中神采璀璨。 她将手中的火折子丢向季远。 季远只听到谢良辰道:“阿姐为你报仇。” 紧接着“轰”地一声响动,季远的身体被抛了起来,所有一切都被突然腾起的火光吞没。 …… 不远处山脚下,宋羡骑在马背上。 “轰”的一声巨响,如同天边闷雷炸开,季远所在的村庄中冒出了滚滚浓烟。 宋羡皱起眉头问向身边的副将:“那是火器?” 副将摇头:“像是火蒺藜。” “不是火蒺藜,”宋羡道,“兵部送来的火蒺藜不会有这样的火势。”不是火蒺藜甚至不是兵部册子上的任何一种火器。 副将道:“难不成是何三那些人竟然用火药做成了火器来用?”兵马、军备,没有谁比侯爷更清楚,只要侯爷说不一样,那肯定是不同。 宋羡望着那火光,那些商贾没有他想的那般简单。 宋羡本欲带兵直接去季远中军大营,现在看来他需要去那村子上一趟,拿下季远也是这场战事的关键所在。 “你们前去季远中军大营。” 副将应了一声。 宋羡带着身边的亲信和家将向村子方向奔袭而去。 谢良辰耳朵里满是嗡鸣声,脸颊上一片烧灼的感觉,身上无处不疼,灼热的气息冲入口鼻中。 她咬牙抬起头向身后的屋子。 季远呢?谢良辰四处寻找季远,她希望季远死了。 “将军,将军。”季远的人听到响动立即前来,正在四处寻找季远的踪迹。 鲜血从头顶淌下来,模糊了谢良辰的视线,她手中始终还握着最后一支袖箭。 火越烧越旺,谢良辰几乎喘不过气。 谢良辰将要闭上眼睛的瞬间,看到一条人影被人从角落里搀扶出来。 那是季远。 谢良辰眼睛一缩,正当她要抬起手中的袖箭时,季远身边的副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走向了她。 长刀将要刺向她时,她拨动了机括,一支袖箭径直向季远而去,她不在意那刀会落在她身上,她只在意季远会不会死。 袖箭没能射中季远,但季远的头却忽然掉了下来,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 耳边传来箭矢的声音,季远的几个副将纷纷中箭。 “大奶奶。”玉桂大声呼喊。 谢良辰想要回应玉桂,却没有任何力气,直到腰间一紧有人将她拉了起来。 风吹过她的脸颊,冰冰凉凉异常的舒服,谢良辰睁开眼睛看去,瞧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穿将军甲胄,眼眸幽深望不见底。 谢良辰虽然没有见过宣威侯,但有这样的气势,她觉得这个人就是宋羡。 宋羡盯着眼前的女子,她长发散乱,脸上满是血污,只有一双眼睛中还有几分清明,眼角上的那抹狠厉尚没有褪去。他赶过来时,看到那女子向季远扣动了手中的袖箭,没有半点的迟疑。 “大奶奶。” 宋羡看到有人呼喊向这女子跑来,显然这女子是掌控全局之人,何三所说的主家竟是个女子。 宋羡低头查看女子伤势,腹部被一截断木洞穿,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这样的伤活不下来。 谢良辰嗓子如同刀割般疼痛,如果不是宋羡她可能杀不了季远,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侯爷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定当报答。” 回应她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会让人收敛你们姐弟尸身。” 谢良辰心中一热,她睁开眼睛望着远处,模模糊糊中她好像看到了阿弟的身影。 阿弟正在向她走过来。 都说临死之前会看到家人,如今她相信了,因为她的阿弟来接她了。 “阿弟。”谢良辰想要去拉阿弟的手。 宋羡看着挣扎的女子,目光微深,她最后惦念的依旧是她的弟弟。 “侯爷,二爷抓到了。” 宋羡脸上闪过一抹冷冽,没有任何犹豫地道:“杀了。” 他从父亲手中夺走兵马,将宋家牢牢握在掌心,亲手杀了三弟,逼死父亲的继室,现在又杀了二弟。 他的家人全都被他亲手所杀,他双手染血,心头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戾气和焦躁,或许夺取了天下就好了,那时候一切太平。 宋羡回过神,那女子的丫鬟带着人到了面前,宋羡将那女子向前送了送,丫鬟忙伸手搀扶。 不经意间,宋羡目光扫过那女子的领口,她衣襟微微敞开,半块羊脂白玉掉了出来。 宋羡目光一缩,那块玉并不名贵,上面朴素的花纹却让他很熟悉。他曾寻找这块玉十年之久,一直没有结果。 宋羡心中一阵慌跳,不禁伸手又去拉扯那女子,想要将那玉佩看清楚。 却在这时,女子忽然抬起了眼眸,嘴角含笑再次开口道:“阿弟,我们回家。” 宋羡感觉到手掌一软,被那女子紧紧地握住,指尖攀附上他的那一刻,天空忽然一亮,一道闪电仿佛将天空劈开,宋羡眼前满是刺眼的白,而后一切都被卷入黑暗之中。 第三章 债主 谢良辰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阿弟向她走过来那一刻。 她要带阿弟回家。 她的手竭力向前伸着,终于她拉住了阿弟的手,她紧紧地握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放开。 阿弟的手掌温热,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谢良辰放下心,意识慢慢地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 “谢大小姐也是可怜,一直喊着阿弟,又说要回家。” “那是命不好,六岁就被人伢子拐走了,父母不知听谁说被卖去了海上,就坐船追过去,结果半途船沉了,落得尸骨无存。” “大爷是从哪里找到她的?” “在余姚的一个村子里,那户人家有些田地,日子还算殷实,当家的主母看着她喜欢,就买了留在身边当做女儿养着,今年那边发了水,紧接着就是疫症,别人都死了,就活了她一个。” “这命可真够硬的。” 谢良辰听着这声音,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六岁被拐走,父母为了寻她死在了海上,之后因为水患和疫症收养她的家人也死了,幸好与她有婚约的苏家大爷将她找到,送回了谢家,那年她十四岁。 这次的水患和疫症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损伤,她为义父义母采药时从山上摔了下来,虽然侥幸未死,但头受了重创,从前的事全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拐走的,不记得收养自己的人家是什么模样,这些年又是怎么生活的。 为什么她会梦见这些?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大爷真的还要娶她回去吗?谢家门庭本就不高,又被人伢子卖过,谁知道还是不是清白之身,就算没发生什么事,这名声也坏了啊!” “这些自然要老爷、太太定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如何知晓?你若是在谢家胡言乱语闹出事端来,看太太如何罚你。” 两个人的交谈到此为止,谢良辰再次陷入黑暗中,事实上她嫁去了苏家,只不过是苏家大爷死了之后,她被抬去与牌位成了亲。 迷迷糊糊中,谢良辰再次梦见了伏击季远那一刻,杀了季远之后,她四处寻找阿弟,不知道为什么,阿弟这次离她很远,她怎么也抓不到。 “阿弟……” 身上的力气到了喉口,然后张嘴发出声音,声音脱口而出那一刻,谢良辰也睁开眼睛,所有的梦境一瞬间消散。 谢良辰急促地呼吸着,半晌才平静下来,周围一片静寂,桌案上的一盏灯烛,发出昏暗的光芒,在漆黑的夜里仅仅照亮了一隅之地。 这是怎么回事? 谢良辰正要再仔细看清楚,眼前一暗,一道人影笼罩下来,完全遮挡了她向周围探究的视线。 谢良辰没想到屋子里还有旁人,不禁心中一紧,身体下意识向后闪躲,只是挪动了半分,顿时感觉到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才又稳住了心神,她抬眼戒备地看过去,那人的面孔在昏暗中看不太真切。 “季远死了,你活下来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谢良辰先是一怔,眼睛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知道季远死了,但是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会活下来。 现在她又在哪里?是谁在与她说话? 谢良辰努力要想明白:“你是谁?” 男子又向前走了几步,好像故意要让谢良辰将他看清楚,他嘴唇微抿,神情冷漠,一双眼眸深不见底,整个人透着一股的危险,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谢良辰只觉得这男子看着陌生却又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四目相对之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谢良辰再次张开嘴,还没有说话,就瞧见那男子身形一动,灵巧地跨上了床,掀开被子藏匿了进去。 几乎在同时,谢良辰脖颈上多了一把匕首,紧紧地贴在她的皮肤上。 谢良辰算计过季远,季远身为武将,身上有种让人畏惧的凌厉,可是比起这个人却远远不如,这人身上那股血腥味儿和杀气,让人忍不住汗毛竖立,更别说他的果决和利落。 如果她敢喊出声,那柄匕首就会刺入她的喉咙,不会给她半点机会。 谢良辰没有慌乱,整个人瞬间冷静下来,眼下的情形透着怪异,在没有弄清楚一切之前,她不会贸然动作。 有人推开了门,先是走到床边张望一眼,发现谢良辰仍旧没有醒来,她这才转身将桌案上的灯烛拿起来走了出去。 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 “你做什么?” “大小姐屋子里的灯没有灭。” “大小姐如何了?” “还是刚刚那般模样,没有醒过来。” 大小姐,这是在称呼她?谢良辰更想要弄清楚的是现在的处境,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摆脱危险。谢良辰再次打量着这个房间,目光掠过那些摆设,越看越觉得心惊,这房间她识得,这是谢家的屋子,她没有出嫁前就住在这里。 身边那人似是猜到了她的意图,并没有阻止她。 谢良辰继续寻找蛛丝马迹,墙上挂着的一支笛子,那是父亲留下的,她被谢家长辈做主嫁去苏家时,将那笛子一并带走了,可现在这里的一切分明就是她未出嫁前的模样。 再回想之前半梦半醒时听到的话。 谢良辰几乎不敢置信,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先是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没有被贯穿的伤口,又将手放在脸上,手掌下皮肤光滑。她杀季远时留下的伤全都没有了。 就算她活下来,伤口也不会凭白消失,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她理解不了的事。 谢良辰做这些的时候,那柄利刃没有从她脖颈上挪开,森森凉意逼迫着谢良辰振奋精神,恢复平日里的冷静。 她不敢确定现在是什么情形,但是她想起了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何会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因为他们才见过面。 他是宣威侯宋羡,她之前只匆匆见过宋羡一面,现在的宋羡又与之前有些不同,所以一时之间她没有想起来。 这样的发现却让她更多了几分疑惑,为了将一切弄清楚,谢良辰转头向床内看去,男人早就掀开被子靠在一旁,一双眼眸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宋羡目光平静地看着谢良辰,任由她打量着他,等到她那目光从探究变成了惊诧和恐惧时,宋羡眼眸中露出一丝讥诮,她认出他来了,却想要遮掩。 宋羡冷冷地道:“想要装作不认识?” 谢良辰最后的试探在这句话之后烟消云散。 面前的是宣威侯没错,只不过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岁。 在杀季远之前谢良辰根本没有见过宋羡,宋羡也应该不认识她,可是刚刚宋羡却提及了季远。 在说季远时,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现在又说破她的意图。 从醒来开始,她所有的举动都被宋羡尽收眼底。 谢良辰没有说话,在没有法子让自己更进一步想明白之前,她什么也不会说。 宋羡声音低沉:“现在是大齐元平十六年八月。” 听到这话,谢良辰双耳一阵嗡鸣,心头跟着狂跳,眼眸中透出无法置信的神情。 她记得清清楚楚,杀季远时是大齐元平二十八年四月,如果宋羡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现在是回到了十二年前,她刚刚十四岁。 十四岁,她才回到谢家,所以才会有人唤她大小姐,在她耳边说那样一番话。 想明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欣喜,她十四岁,阿弟才七岁,他们都没有死。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宋羡也在这里? 谢良辰开口道:“您是宣威侯?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不了解宋羡,但宋羡给她的感觉不同,在聪明人面前撒谎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如果她再试图遮掩,他会换个法子审问,还好她懂得看清形势,让他也少费力气。 宋羡看着谢良辰:“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一个将死之人,又能回到十二年前。” 谢良辰一脸茫然地摇头:“我只记得侯爷杀了季远,将我救起,然后我与侯爷说了一句话。侯爷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定当报答。” 难道是因为这句话?来世,重活一世…… 宋羡接着道:“然后呢?” 谢良辰道:“我好像看到了我阿弟来接我,我想要拉住阿弟的手,让阿弟跟我回家。” “你确实拉了一个人,只不过不是你阿弟,”宋羡声音淡漠,眼眸更加幽深,“你拉住了我。” 谢良辰惊诧地看着宋羡,所以宋羡出现在这里与她有关? 谢良辰终于明白宋羡为何找上门,她回到十二年前是好事,她可以护着阿弟,改变自己和阿弟的命运。 对于宋羡却不然,前世宋羡起兵谋反,就快要得到他想要的天下,突然倒退十二年,那就意味着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全就要重新再来。 如果杀了她就能回到十二年前,宋羡一定毫不留情的下手。 可惜,这种事发生的太蹊跷,也许她死了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 宋羡将她与这件事联系起来,有利也有弊。 谢良辰思量间,宋羡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脖颈上:“你脖子上戴的那半块玉佩呢?在哪里?” 她的玉佩?谢良辰下意识地摸向领口,为何宋羡会向她要那半块玉佩? 宋羡显然没有了耐心:“你拿出来,还是我动手去取?” 第四章 脱身 谢良辰自然不会让宋羡动手,她抬手顺着衣襟摸下去,慢慢地将玉佩取出。 宋羡不等她将玉佩从脖子上摘下来,手中匕首一动,割断了线绳,谢良辰只觉得手心一紧,玉佩脱手而出,落入了宋羡掌间。 那玉佩不是什么上等的玉料,雕刻的也并不精细,原本是两只白鹤,现在被一分为二,宋羡仔细的看着那玉佩的缺口。 谢良辰瞧过去,宋羡神情淡漠不辨喜怒。 宋羡道:“这玉佩从何而来?” 宋羡提及玉佩时,谢良辰就在思量要如何回答,宋羡在这样的时候问她要那半块玉佩,现在又问她这样的话,显然那玉佩对宋羡很是重要。 谢良辰不准备说谎:“我也不知晓。” 宋羡没有说话。 谢良辰伸手指了指头:“我为义父义母采药从山上跌落,摔到了头,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现在脖颈上的匕首已经不在了,谢良辰也就行动自如,她艰难地侧了侧身,拨开长发将左脑和耳后晾给宋羡瞧。 借着外面透过的月光,宋羡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脑后的伤痕上,一条伤疤从左后脑开始一直蔓延到左耳后。 谢良辰确定宋羡看到了她的伤口又重新躺好,接着道:“前世时我曾问过谢家人这玉佩的来历,谢家人只知道我被人伢子带走之前,身上不曾有这样一块玉佩。我将它当做是义父义母赠与之物,所以才会一直贴身携带。” 听到“前世”这两个字,宋羡瞳仁微缩,她倒是说的十分顺口。 宋羡的目光再次落在谢良辰脸上,如今她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尚有些稚嫩,但也能看出来面孔精致,一双眼睛亮若皎月。季远好色,能被她算计,其中一个原因必然是觊觎她的美貌。 少女脸上稚嫩的神情,让人觉得是那般的柔弱、无害。 宋羡脑海中闪现的却是她刺杀季远时的果决,利用火药、针盘,不惜以自身为饵,刺杀季远并且成功的女子,跟“柔顺”二字沾不上边。 他问什么她说什么,无非心中清楚,她的性命握在他手中。 宋羡接着道:“你可曾去过海上?” 谢良辰摇头:“我六岁前不曾出过远门,被人伢子拐走之后,父亲、母亲倒是听说我被卖去了海上,因此乘船追了过去,没想到半途中船沉了。” 宋羡微微皱眉,回想起七年前海上那一遭,当时他被困于船底的木牢之中,幸好被人所救,救他的那家人不曾露出真容,他只知道他们的女儿六七岁年纪,此次随父母出海行商,他一心再与那家人相遇,就要了半块玉佩做信物。 他脱身之后曾追查那一家人的下落,不成想他们留给他的名字是假的。 玉佩没错,眼前的女子却好似不是他找寻的人,却又不能确定无半点关系。 宋羡不禁心中轻笑,他是因为看到这块玉佩,才一时分神被拉扯住,现在玉佩拿到了,依旧没有得到他要的答案。 带兵起事之前,他想过可能会出现的结果,却万万不能料到,会突然回到十二年前。 想想往后十二年的经历,宋羡瞳仁微缩,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只会更快施展手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母亲虽然早就离世,不过疼他的祖母还在,他还能绕膝承欢。 “如果侯爷想要知晓玉佩的来历,我会想方设法打听消息,说不得与我义父义母有关,”谢良辰道,“侯爷是我们姐弟的恩人,我定会尽心竭力报答侯爷。” 她的报答…… 宋羡脑海中浮现出天边的那道闪电,他淡淡地道:“你不记得从前之事,又要如何打听消息?用你不如用我自己的人妥当。” 这话让谢良辰无从反驳。 宋羡神情仿佛更添了几分冰冷:“你知晓往后十二年会发生什么,杀了你我才能更安心。” 谢良辰一僵,声音微微发颤:“侯爷放心,前世之事我不敢与旁人提及,而且就算我说了,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这十二年我嫁入苏家守寡,只是经营手中商队买卖药材,朝廷大事隐约听说一些,并不知晓其中细节,我若是有心借此算计侯爷,侯爷会立即察觉。” 说完这话,谢良辰停顿片刻,目光变得格外坚定、恳切:“能够与阿弟团聚,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侯爷知晓我在哪里,便是握着我和家人的性命,我不至于自寻死路。” 只是嘴上的承诺,显然还不能让宋羡放心,谢良辰再次与宋羡对视:“侯爷知晓我与季远的恩仇,我阿弟会被杀,就是握住了季远的罪证,这一世再遇到季远,我和阿弟依旧会与他为敌,阿弟受了那样的苦楚,若是让我再得机会,我会再杀他一次。” 宋羡不说话,谢良辰继续道:“眼下我无法报答侯爷,将来必定会做个对侯爷有用之人,眼下弄不清楚我们为何来到十二年前,侯爷不能就此杀了我,将我带走囚禁起来也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侯爷,若是有半点风吹草动,侯爷即可杀了我。” 谢良辰知道宋羡并不是什么心软之人,他之所以没有向她下手,应该是碍于那块玉佩,她这一番话不一定能说服宋羡,只希望那块玉佩能给宋羡足够的理由,暂时放过她。 谢良辰说完,屋子里一片静寂,半晌宋羡的声音才又响起:“记住你说的话。” 那声音极端的冷漠,让人从骨子里感觉到寒意。 耳边衣袂翻动,宋羡下了床,紧接着窗子被拉开,人影彻底从屋子里消失不见。 谢良辰松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俨然从阎王殿走了一遭,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响动,确定宋羡不会去而复返,谢良辰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 紧接着她从心头油然生出一股喜悦。 阿弟,外祖母,她回来了。 最难过的事并非经历多少伤痛,而是束手无策,现在她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会守护好她的亲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亮了,丫鬟推开门走进屋子,想要服侍谢大小姐擦脸,却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对上了谢大小姐清亮的眼眸。 水盆掉落在地,丫鬟大喊起来:“大小姐醒了。” 第五章 心塞 谢家如同油锅中溅入一滴水花,一下子喧腾起来。 宋羡此时离开了谢家的胡同,快步向外走去,微风吹到他脸上,是那么的真切。 没走多远就有人迎上前。 常安向宋羡恭敬地行礼:“大爷,人抓住了。” 常安说着让开身子让宋羡看到背后被绑缚的人。 镇州城外有一伙悍匪盘踞,那些人仗着对地势的熟悉,在山中已成气候,大爷带着他们抓了悍匪的两个小头目,一来要审出山中的情形,二来大爷怀疑他们与衙门中人有来往。 这一仗打得又快又利落,多数人当场被诛杀,剩下的人护着其中一个头目逃窜,眼看着受伤的头目逃入附近民宅,大爷和他们追了进去。 接下来就发生了让常安意想不到的事,那头目危急中丢出一颗石子,大爷竟然没有闪躲过去,硬生生被砸的晕了。 常安不敢置信地愣在那里,大爷跟着老爷战场杀敌,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何时竟这般娇弱?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上前去搀扶,大爷醒来之后更是古怪,盯着他看了半晌,低声问他,现在是哪一年。要不是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当时就要冒着被打的危险问大爷,是不是摔坏哪里? 常安低声道:“大爷,那屋子里有事吗?”大爷听了屋子里女人喊叫的声音,就吩咐他去抓贼匪,大爷自己则进屋子去查看。 如果他没有看错,应该是女子的闺房。 听到常安的话,宋羡转头又看了一眼谢家,他莫名晕厥倒地,醒来之后发现周围一切已然不同,正不知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谢家屋子里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切,她说的是:阿弟,我们回家。 他这才进屋查看情形,果然看到了她。 宋羡吩咐道:“让人盯着这家,若是有异动立即向我禀告。”若非怀疑她与当年救他的人有关,他就直接将人带走,不过就算这样,机会只有一次,她真有不轨的举动,他就换个法子解决这桩事。 常安应声,难不成大爷怀疑那些贼匪与这处人家有关系?那贼匪对此地并不熟悉,应当是只是被追的走投无路才蹿入院子躲避,他们追逐时,那悍匪又逃去其他人家院中。 不过既然是大爷吩咐的,常安不敢怠慢,立即挥手将人招过来安排。 宋羡的目光又挪到常安带来的人身上,那是他的“振武军”,二十岁他才建私军两年,这些人将来都是他的亲信。 可现在不但人数少,一个个都像豆芽菜,哪有半点振武军的气势,胸口不由地一阵灼烧感,仿佛一簇火苗在其中燃烧,多年的操练,一口口的喂养,终于兵强马壮,现在都付诸东流。 就算宋羡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免不了瞳仁一缩。 常安等人脸上本挂着喜气,见到这样的情形纷纷低下了头,大爷脸上的神色,好像很嫌弃。 “召集人手,去山中剿匪。”宋羡吩咐常安、常悦。 常安一怔:“还没审问山中的情形。” 宋羡道:“不必审了。”他都知晓,说不定这次突然动手还会有意外收获,刚好他胸口憋闷的那股火也要有个出口。 解决完这件事,他会让人仔细查查谢家,以及收养她的义父义母。 他还要赶回家中看祖母,就在这一年祖母的病情开始加重,他得提前为祖母寻个好郎中。 …… “大小姐醒过来了?” 下人将消息禀告到主屋。 正给谢茹岚画眉的谢二太太乔氏,不禁手一颤,谢茹岚脸上顿时多了条眉毛。 “母亲。”谢茹岚哀怨地喊了一声。 乔氏忙哄着道:“别急,再给你重画。” 眉毛能重画,谢良辰该怎么办? 谢茹岚一把拉住乔氏:“她醒过来了,可怎么办?苏家会不会就这样将大姐娶回去?” “不会,”乔氏安抚女儿,“苏大太太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你大伯、大伯母都不在了,良辰又被人伢子拐走了那么多年,如今苏家将人救回来也算是还了之前的情分,苏家大爷今年必定高中,有这样一个妻室不怕被人笑话?就算是良辰自己,也不敢嫁过去。” 谢茹岚仍旧担忧:“可她若是偏要嫁呢?” “苏家和谢家都不会答应,”乔氏伸手理了理谢茹岚的发鬓,“谢、苏两家联姻,要娶的也只会是你。” 谢茹岚脸颊上泛起了红晕,苏大太太应当也是这个意思,否则就不会送那么贵重的发簪给她,上面坠着的宝石有小手指甲那么大,谁会随便送一个晚辈这样的礼物? 谢茹岚看着自己镜中的模样:“母亲,我想好了,非苏家大爷不嫁,不管苏家大爷将来如何,能不能考中……” 不等谢茹岚说完,乔氏一把拉住女儿:“往后不准这样说,真的传出去了,可怎么得了。” 谢茹岚也知道自己失言,但是不在母亲面前表露心迹,就怕母亲不肯为她尽全力。 “娘,”谢茹岚一把抱住乔氏的腰,“女儿称心您也如意,将来嫁过去之后我定会照拂娘家。” 乔氏刚要说话,谢二老爷进了门:“走,与我一起去看良辰。” 谢二老爷、二太太乔氏,大哥谢子桓,二妹谢茹岚,二叔一家都站在了床前。 谢二老爷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思量的都是他的生意。 前朝覆灭之后,陆续有人起兵称王,战乱持续了数十年,终于本朝太祖稳住了北方的局面,太祖过世后,当今圣上继位,圣上雄心万丈要一统天下,向北抵抗大辽,向西、南驱逐前朝余孽,镇国大将军宋启正重创大辽,立下功勋,朝廷吩咐宋将军驻守定州、义州。 大战之后,要恢复、重建北方府城,这是极好的机会,但是想要在北方走商队,就要有宋家在背后支持,这样才不会被那些宵小惦记,正好宋家在镇州建府,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在镇州这么多年,还能有些门路,如果能攀附上宋家,谢家说不得就在他手中兴旺了。 谢二老爷为此打点了好些日子,终于有些眉目,正要乘胜追击,找个机会向宋家送份礼物,就听下人禀告谢良辰醒了。他这才带上妻儿前来探看,毕竟苏家人尚在家中,不能让苏家以为他刻薄了长房唯一的血脉。 苏家老太爷可是一直念着大哥的好处,否则也不会让长孙四处寻找谢良辰,大哥只给他留下了苏家这个好处,他不能随便丢了。 谢二老爷回过神,看向谢良辰的目光满是关切:“良辰,我是你二叔,你可还记得?” 前世见到亲人,她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欢喜和感动,可是渐渐的她就看清了二叔一家的真面目,现在一切重来,再面对这些面孔,谢良辰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重活一世的时间太过宝贵,她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要以最快的速度摆脱这一家人,临走前还要拿回属于父母和她的东西。 谢良辰怯生生地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乔氏见到这一幕,暗地里松了口气,想不起来是最好。 谢茹岚扑上前拉住谢良辰的手,一双大大的眼睛中含着泪花:“长姐你受苦了。” 谢良辰不去看谢茹岚,反而将目光落在站在不远处的两个管事妈妈身上,她们是苏大太太派来送她回谢家的人,后来苏怀清过世,也是她们前来接她去苏家成亲。 谢茹岚脑海中正在思量,如何才能让谢良辰在苏家人面前丢尽颜面,就听到谢良辰道:“我……隐约记得有人带着我在一片田地里玩耍……那人生的什么模样,我……想不起来了。” 谢茹岚眼前一亮:“你说的是陈家老太太,长姐,那是你的外祖母。”她的大伯娘出身庄户,陈家老太太是个十足的农妇,如果让苏家看到陈家老太太,定会更加嫌弃长姐。 “娘,”谢茹岚看向乔氏,“您将陈老太太接来吧,说不得长姐看到陈老太太,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乔氏知晓女儿心中所想,忙去看谢二老爷,要知道那位老太太……只要进了门,必定不会安生。 第六章 亲人 谢二老爷不愿意见陈老太太,那是个粗俗的农妇。 大哥就是看上了大嫂的美貌,这才不管不顾将人娶回来,如果那时候父母在世,定不会应允。 他都厌弃的姻亲,苏家更不愿沾上半点关系,苏家见到陈家人就会绝了娶良辰的念头。 谢二老爷收回思量:“既然如此,我就让人去接,亲家老太太住在村中,大约还不知晓良辰回来了。” 说完谢二老爷看向谢良辰:“你好好养病,晚些时候二叔再来看你。” 谢良辰应声,谢二老爷转身走出了屋子。 谢茹岚顾不得送父亲,而是拉起了谢良辰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苏家下人见到这样的情形,也都退了出去。 “长姐,”谢茹岚道,“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些年你在外面有没有受委屈?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父亲都会为你做主。” 谢良辰似是在仔细回想,半晌茫然地道:“记不得了。” 谢茹岚略微有些失望,如果谢良辰身上发生过有损名节的事,她就可以握在手中作为把柄。 谢茹岚道:“那长姐对你的外祖母知晓多少?” 谢良辰依旧摇头。 谢茹岚道:“陈老太太很疼长姐,长姐要好好孝顺陈老太太。”最好陈老太太能将长姐教的粗俗不堪。 谢良辰道:“我会好好弥补这些年的分离之苦。” 谢茹岚眨动着眼睛,听到这话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打发走了谢茹岚,谢良辰闭上眼睛睡觉养足精神。 乔氏和苏家两位管事妈妈在院子里说话。 “这陈家是我大嫂的娘家,在镇州的陈家村住,陈老太爷早就过世了,陈老太太将一儿一女养大成人,女儿嫁来谢家,儿子虽说没有功名在身,却很是勤快,为家中置办了些良田。” 苏家管事吕妈妈仔细听着,谢二太太的意思是陈家大老爷只有一把子力气,忙碌了多年,只买了些土地, 乔氏接着道:“两年前陈家老爷随军打仗丢了性命,妻室伤心过度得了急症跟着撒手人寰,丢下了一个稚子,可怜陈老太太,年纪大了还要拉扯孙儿,听说因此卖了不少田地。” 谢二太太话里还有一层意思,要说命不好,陈家才是根源,陈老太太的女儿,儿子都死了。 吕妈妈暗地里点头,这也是她家太太不想要大爷娶谢良辰的原因,被拐走之后没了名声,外祖家又是这样的情形。这次来谢家,大太太叮嘱她见机行事,等她回去将亲眼所见的情形说给老太爷听,也好彻底绝了老太爷结亲的心思。 苏家不止是不想要谢良辰,不愿意与谢家有任何关系,眼下亲近谢二老爷,是利用谢家二房摆脱谢良辰,眼看着谢家二房如此卖力,吕妈妈觉得回去之后能向大太太交差了。 两个人正说着,就有人前来禀告:“陈老太太和陈家大爷来了。” 乔氏有些意外:“这么快?” 下人道:“我们还没到陈家村,就瞧见了陈老太太,陈老太太那边已经听到了消息,赶过来看大小姐。” “我那外孙女在哪里?” 陈老太太人还没进内院,声音就传了过来,庄户人家中气十足,一嗓子下去,仿佛能将房盖掀开。 片刻之后,一大一小的人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陈老太太穿着半旧的衣裙,步履如风,领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瞧见乔氏就径直而来。 见到乔氏,陈老太太毫不留情的开口:“我那外孙女回来多久了?你们怎么不知会一声?你这黑心肝的一家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句话将乔氏说的面红耳赤:“老太太您别这样说……” 陈老太太有些意外:“咦,今日怎么不敢与我吵?” 乔氏攥起帕子,碍于苏家人,她只能忍下这口气:“老太太随我来。” 陈老太太向乔氏翻了个白眼,握紧孙儿的手就要跟着乔氏前行,刚走两步就被孙儿一把拉住。 陈老太太转头看向孙儿,陈子庚乌黑的眼睛带着一抹警惕:“祖母小心,黄大仙冲人笑,它是要偷鸡。” 去年黄大仙将家里唯一一只鸡偷走了,庚哥哭了好几天,眼下的谢家二房可不是与那黄皮子有些相像。 陈老太太摸了摸孙儿的头顶:“庚哥儿不怕,有祖母呢。” 陈子庚道:“孙儿不怕,祖母护住姐姐。” 陈老太太点头。 乔氏早就听到陈老太太祖孙两个嘀嘀咕咕,知道她们说不出什么好话,反而利用完了之后,下次陈家人别想这么容易踏入谢家大门。 谢良辰屋子的门被打开,谢良辰也刚好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一阵脚步声后,谢良辰目光落在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身上,平静的眼眸中顿起波澜,嘴角随即弯起露出一抹微笑。 祖母、阿弟,好久不见。 陈老太太刚好瞧见谢良辰的笑容,那浅浅的酒窝,明媚的眉眼,她一时失神,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陈老太太眼睛一红,忍不住埋怨:“都怪你爹娘,将生的这么好做什么?能不吃亏?” 说着,陈老太太一双粗手放在谢良辰额头上:“好些没有?” 谢良辰点头:“外祖母,我都好了。” 当看到谢良辰藏在长眉中的一颗红痣时,陈老太太吞下涌上喉口的哽咽:“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说完这话,陈老太太又补充一句:“比你母亲看着有福气。” 谢良辰望着陈老太太,半晌才去看陈子庚。 陈老太太道:“你舅舅家的孩子,叫子庚,子庚快叫阿姐。” “阿姐。”陈子庚声音稚嫩清脆。 前世听到阿弟死讯,她多想那只是一场噩梦,现在终于梦醒了。 “阿弟。”谢良辰眼底已有泪光。 陈老太太摩挲着孙女柔嫩的手:“以后有外祖母和你阿弟在。” 听到陈老太太这话,乔氏看了看陈老太太洗的发白的袖口,陈子庚有些小的衣袍,心里冷笑,穷成这个模样,不过说说嘴,能做些什么? 谢良辰但凡有些思量都不会与陈家牵扯,乖顺地听老爷和她的话,将来他们还会为她寻个殷食人家做继室。 陈老太太说完话,就听到谢良辰道:“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陈老太太一愣:“你说什么?” 谢良辰目光清澈:“外祖母何时带我归家?” 这下屋子里所有人都怔住。 乔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家的两个管事妈妈都一脸诧异,谢茹岚先反应过来:“长姐,你要回陈家?” 谢良辰颔首。 谢茹岚一颗心顿时飞起来,差点压制不住露出惊喜的笑容,她一把拉住吕氏,恨不得母亲立即答应。 吕氏也回过神:“良辰,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谢家的女儿,你要去哪里?”她不能轻易应允,让外人知晓还以为他们故意撵走谢良辰。 “我不认识你,”谢良辰不去看吕氏而是瞧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我只记得外祖母,我要跟外祖母回家。” 今生今世来之不易,她不愿意再与谢家人周旋,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要干脆利落地解决。 谢茹岚摇了摇吕氏的手。 谢良辰离开谢家,就算不上是谢氏女,苏家还有什么道理娶她进门,吕氏也动了心:“你想好了?你是要去住几日,还是……” 谢良辰摇头:“我要一直与外祖母和阿弟在一起。” 陈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意识到外孙女的意思,这里本就是虎狼窝,留下没什么好处。 “你听到没有?”陈老太太扬声道,“辰姐儿要与我走,你不得拦着。” 谢良辰接着道:“还有母亲的嫁妆,父亲分到的家财,我要一起带走。” , 第七章 热闹 谢良辰要从谢家拿走财物,是谁给她的胆子? 乔氏突然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忍住,不禁脱口而出:“我与你二叔待你如亲生,你这么敢说出这种乱家的话?” 谢茹岚心头的欢喜也去了大半,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谢良辰不想与乔氏浪费口舌:“二婶不能做主,还是让人将二叔请回来吧!” “你……”乔氏攥紧帕子,谢良辰伤还没痊愈,整个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怎么也让人想不到,心中在打这样的主意。 谢茹岚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想去拉住谢良辰的手:“长姐,你怎么了……啊……” 谢茹岚的话还没说话,手腕就被谢良辰擒住,谢良辰的两根手指仿佛能嵌入肉里,让她一条手臂仿佛都没了力气。 谢良辰通晓医理,熟知筋骨走向,就算不如宋羡那些习武之人,对付谢茹岚绰绰有余。 旁边的陈子庚看得眼睛发亮,只觉得阿姐是那么的厉害。 谢茹岚眼睛里满是泪花,她委屈地转身跑去乔氏身边:“母亲,长姐她把我的手……” 谢茹岚说着撸起袖子给乔氏看,然而手腕上却没有任何痕迹,谢茹岚愣住了,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明明疼得厉害,现在这样的情形,就像是她在冤枉长姐。 乔氏怒气上涌,顾不得苏家人也在身边,声音尖厉地道:“你二叔与我如此待你,你怎么敢这样?” 有了母亲的撑腰,谢茹岚眼泪掉的更快。 陈老太太终于耐不住,瞪向谢茹岚:“大白天的在这号丧,给我看看哪里破了、烂了?”说着就要撸袖子上前。 谢茹岚急忙躲闪。 “还有你,”陈老太太指着乔氏,“装什么蒜,你哪里对辰丫头好了?这些年你们寻她不曾?将辰丫头救回来的可是苏家。” 陈老太太今日茶水喝的足,又因为少了一颗牙,口水不要钱似的喷到乔氏脸上,乔氏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她再也顾不得别的,一边闪躲,一边用帕子去擦脸,她就知道陈老太太来了,必然要搅和的鸡犬不宁。 陈老太太骂的不痛快,只想要将鞋脱下来,用鞋底板子狠狠地将乔氏打一顿,那才真的痛快。 心中想着,她老人家就去摸鞋子,忽然想起自个儿脚上穿得是双新鞋,又有些舍不得,于是一把抓住了桌案的长颈瓶,大步向乔氏等人跑去。 “你别走,”陈老太太道,“我们好好说说。” 这哪里是好好说说的架势,乔氏惊吓之下拉扯着谢茹岚向屋外而去。 陈老太太长腿一伸就要追出去,就听到背后传来谢良辰的声音:“外祖母,孙女还有事要您做主。” 陈老太太这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辰丫头你别怕,有外祖母在这里,他们不敢欺负你。” 谢良辰笑着点头,前世外祖母生病过世之前,她才发现外祖母的好,这一世她眼睛亮了,看得更加清楚。 谢良辰又去看准备出门的苏家两个管事妈妈:“两位妈妈也请留下,我要说的事与苏家有关。” 陈老太太走回床边,陈子庚机灵地上前将房门关好。 屋子里只剩下子孙三人,还有苏家两个管事。 谢良辰支撑着坐起身,然后将目光落在吕妈妈身上:“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两位妈妈提及我与苏家的婚约。” 吕妈妈脸色一变,不由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白妈妈,都怪白妈妈多嘴,没想到被谢大小姐听到了。 吕妈妈急忙向谢良辰赔礼:“冒犯了大小姐,还请您见谅,这次回去我们定会向大太太领罚。” 谢良辰没有接吕妈妈的话,反而道:“两位妈妈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 吕妈妈一怔。 谢良辰看向陈老太太道:“外祖母,孙女眼下想要做两件事,一是要离开谢家,二是要与苏家退婚。” 陈老太太放下手中的瓷瓶,不用说她也看清楚了,苏家不愿意这门亲事,所以苏家下人才敢私底下嚼舌根:“退婚就退婚,依我看苏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年苏老太爷走商时被强人所伤,你父亲背了他五里路才找到了郎中医治,因此苏老太爷才与你父亲定下这门亲,现在物是人非,既然苏家现在没诚心,我们自然也不嫁,免得过去受委屈。” 谢良辰点头,前世她被迫抬去苏家守寡,苏二太太还将苏怀清的死怪在她身上,怨她命硬克夫,她常年被关在庵堂之中为苏家祈福。 直到苏家商队出了事,她才抓住机会走到人前。 苏老太爷对她的好,她将来会想方设法报答,苏怀清也是一样,她不会欠人恩情,至于其他人,谢良辰弯起嘴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希望苏家人不要来招惹她,否则她会让他们落得前世一样的结果。 就像现在苏大太太想要算计她,那她也顺水推舟,让苏大太太心想事成,不过代价是要促成她离开谢家。 谢良辰收回思量,继续问吕妈妈:“不知现在苏家有谁能做主?” 大太太日思夜想的事,没想到今日就要解决了,吕妈妈不敢怠慢:“这件事非同小可,苏家有长辈在附近,大小姐容我去问问。” 苏家有长辈在附近?谢良辰心中一笑,难道不是苏大太太吗?她被送回谢家之后,苏大太太不放心就前来打听消息,生怕与谢家人牵连太深,苏大太太一直没有露面而是躲在背后指点下人行事。 谢良辰道:“劳烦妈妈跑一趟,速去速回,我想早点了结,免得生什么变故。” 吕妈妈行了礼快步走出屋子。 谢茹岚正躲在旁边听消息,看到吕妈妈快步跑上前。 谢茹岚道:“妈妈,我长姐又说了些什么?” 吕妈妈想了想才道:“大小姐一定要回去陈家。” 说到这里吕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听说陈家在村子里住,如此一来大小姐的身份……唉……两家还有婚约在,这事若是成了,我真不知要如何向我家太太交待。” 谢茹岚目光闪烁,听出了吕妈妈的话外弦音。 所以大姐只要回去了陈家,就不可能再嫁去苏家了,那么嫁去苏家的人不就成了她? 谢茹岚拉住吕妈妈的袖子:“如果大姐硬要如此呢?” 吕妈妈抿了抿嘴唇:“那恐怕就会有变……”说到这里吕妈妈慌忙看一眼谢茹岚,一副不小心说漏了嘴的神情。 “二小姐,奴婢也不知晓,”吕妈妈道,“苏家还有长辈在附近,奴婢要前去向长辈讨个主意。” “事情紧急,妈妈快去。”谢茹岚忙让开一条路,她也要去跟母亲说,让母亲就放长姐离开。 不过损失些财物,哪里比得上苏家这门亲事。 第八章 生意 陈老太太站在院子里,看到谢茹岚等人离开了,这才转身回到屋中。 “辰姐儿,”陈老太太看向谢良辰,“你告诉外祖母,是不是你二叔说了些什么?” 谢良辰的伤还没完全好,说多了话有些头晕,正要闭上眼睛缓一缓,就感觉到有人凑了过来。 陈子庚踮起脚取了引枕放在谢良辰身后。 陈子庚道:“阿姐,你的伤还没好,歇一歇。” 听着阿弟尚稚嫩的声音,谢良辰心中如暖流淌过。 陈子庚向门外看了看,眼睛中有一丝怒气和不平:“谢二老爷想要将自己女儿嫁去苏家吧?我看谢二太太对苏家管事妈妈很是在意,苏家管事妈妈出去的时候,还被谢二小姐拦下了。” 陈老太太向谢良辰证实:“是不是你阿弟说的这般?” 谢良辰点头:“孙女也这样猜的。” “这挨千刀的,”陈老太太骂道,“不知道去外面算计,偏将手伸到自己家里。” “苏家也不是好东西,”陈子庚道,“听说阿姐要退婚,一个个全都急着跑出去报信。” “还不是欺负辰丫头没父亲母亲为她做主。”说到这里,陈老太太眼睛红起来,但她努力地抬起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可不能哭,她得给辰丫头做主呢。 “祖母,”陈子庚拉住陈老太太的手,“就听阿姐的,跟苏家退了亲,让阿姐跟我们回家,虽然现在咱家穷,等将来我一定考上功名,赚许多银钱……” 陈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打在陈子庚头上:“莫要说大话,尿炕的娃,还提什么功名。” 陈子庚的脸涨得通红。 谢良辰听着外祖母和阿弟你一言我一语为她说话,嘴角忍不住弯起,这种被关切的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陈老太太叹口气,看着谢良辰:“辰丫头,从前的事你真的不记得了?” 谢良辰道:“不记得了。” “那你可知我们在何处住?”陈老太太生怕外孙女跟她回去之后误了前程,谢家再差,好歹谢二老爷有个秀才的身份,手底下又有田地和铺子,她只有两间房子,几亩薄田。 “不管外祖母和阿弟在哪里住,那都是我的家,”谢良辰知晓外祖母的担忧,“外祖母不用担心,我虽然记不住从前的事,但清楚自己会读书认字,也许还会些别的,将来靠着这些,我们一家会过好日子。” 陈老太太被外孙女几句话感动的鼻子发酸,却还是嘴硬:“小娃娃们一个两个都爱说大话,能做些什么?累得还不是我这头老牛。” 陈老太太看似是在埋怨,一双眼睛却直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不一会儿就又红了眼眶。 “外祖母,”谢良辰道,“您还记得我母亲的陪嫁吗?” “记得,”陈老太太回答的干脆,“这他们赖不掉,当年你父亲、母亲过世后,我就将你母亲嫁妆单子送去了谢家族中,讲好了这嫁妆我们不取,等你回来用处,这几年艰难时,我也动过心思拿回来,唉,早知道今日的情形,还不如早点……” 谢良辰知道,外祖母是怕与谢家闹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谢家容不得她。 谢良辰道:“除了母亲的嫁妆,外祖母记得我父亲离开陈家时,还留下什么财物不曾?” 陈老太太思量:“那都不知晓了,我也没有问过,隐约记得你父亲曾买过一些山地,不知道要做什么用。” 还好外祖母记得这件事,谢良辰松了口气,她要的就是父亲留下的那些山地,要知道后来谢家靠着那些山地赚了不少银钱。 “祖母,”谢良辰道,“父亲留下多少银钱没有凭据,只怕二叔不肯给,那些山地一定要拿回来。” 她现在与外祖母说清楚目的,一会儿说起话来就有了章法。 陈老太太点头:“祖母知道了。”山地虽然薄,凭着他们一年到头种不出多少粮食,但有一些总是好的。 陈老太太道:“唉,当年我就说你父亲,好端端的买些良田不好?这几年到处兵荒马乱,正经的田地都种不完,谁还会去弄那些?” “依我看还是姑父厉害,”陈子庚用脆生生的声音道,“如果姑父置办了良田,谢二老爷岂肯给?正因为是一些山地,他们才可能会放手。” 陈子庚一板一眼地道:“朱夫子说过,人不能好高骛远,我们现在能拿回姑姑的嫁妆和那些山地就好了。朱夫子还说,宋将军打了胜仗,北方大定,往后兵乱就少了,朝廷不征兵,田地慢慢也就都能种起来。” 谢良辰笑着看陈子庚,她知道阿弟觉得吃了亏,想方设法安慰她和祖母。 那些山地的用处,谢良辰还不能与外祖母和阿弟细说,只是道:“阿弟说的对,父亲母亲留给我的财物就是那些山地。” 前世二叔一家将那些山地据为己有,将父亲当年花在山中的心血付诸东流,一直都是她的遗憾,这一世他们别想染指分毫。 祖孙三人做好打算,谢良辰接着道:“事不宜迟,祖母先去谢家族中取母亲的嫁妆单子,再将族中长辈请来,我是未出嫁的女儿,按律可以承继父亲一部分家财,我们也不多要,就拿自己应得的。” 陈老太太还没说话,陈子庚道:“我去请,我认识谢家族长谢二爷爷。” 陈子庚毕竟才七岁,谢良辰有些担忧。 陈老太太道:“谢家族长的宅子离这不远,庚哥儿常与我一起去谢家族中打听你的消息,今年更是如此,我去西市庚哥儿就独自去谢家族中,谢家族长也很喜欢他,就让他去。” 陈子庚整理一下衣袍,快步走了出去。 望着阿弟那小小的身影,谢良辰虽然知晓不会有事,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牵挂。 陈老太太也在端详自己的外孙女,不知为什么有辰丫头在身边,她感觉踏实了不少。 “外祖母,”谢良辰过神来,“您去外间找笔墨,我要写退婚书。” …… 谢二太太房中,谢茹岚看着母亲手中的鱼鳞册。 谢二太太一张张的看,哪个也舍不得给。 “母亲,”谢茹岚出主意,“您就找那些最差的田地给他们。” 谢二太太白了女儿一眼:“薄田也是银子,就你说的轻松,这样硬生生地拿走,我能不心疼?” 嘴上说着谢二太太还是将家财分了三六九等,最差的就是那些山地了。 饶是那些山地,谢二太太也不愿放手。 谢二太太正思量,就听管事妈妈来禀告:“太太,苏大太太来了。” “谁?”谢二太太生怕自己听错了。 “苏大太太,”谢茹岚听得真切,一把拉住母亲,“苏家大爷的母亲。” 谢二太太错愕,苏大太太竟然在镇州府。 谢二太太就要去迎,管事妈妈道:“苏大太太先去看大小姐了。” 谢茹岚紧张起来,急切地道:“母亲,咱们也快过去。”不知道苏大太太会与长姐说些什么。 苏大太太让谢家管事带路,去了谢良辰养病的院子,她本来不准备登门,却收到谢良辰想要退婚的消息。 苏大太太十分惊愕,在她看来谢良辰该是想方设法攥住怀清才对,嫁给怀清会是谢良辰这辈子最好的前程,没想到谢良辰会这样做。 所以不管谢良辰在打什么主意,她都要走这一趟。 下人上前撩开帘子,苏大太太径直走进内室,她的目光先落在一身粗布衣裳的陈老太太身上。 再怎么说陈老太太是长辈,苏大太太行了礼,然后就去看床上的谢良辰。 谢良辰虽然未施粉黛,但皮肤白皙如玉,眉眼中透着一股的娇美,还没有完全长开,就已经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样的人决不能嫁来谢家,否则定会将清哥儿迷住。 苏大太太思量着坐在床前,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到顾良辰清亮的声音道:“我想与大太太做笔生意,让苏家就此摆脱这婚约,如此一来苏家大爷高中之时,就可觅得更好的姻亲,不知苏大太太愿意否?” 第九章 答应 苏大太太听完谢良辰的话,再次讶异,不禁再次审视谢良辰。 少女与苏大太太四目相对,她目光清明,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笑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明亮,看久了甚至瞧出些真诚。 苏大太太不禁暗忖,真是见了鬼了。 苏家手中有商队,苏大太太也管着几个铺子,现在看谢良辰的模样,宛如她面对的是个大商贾,拿出自己想要兜售的货物,笑脸相迎与人谈价。 苏大太太不动声色:“苏、谢两家交好才定了这门亲事,你怎么能拿来做算计?” 谢良辰就像没听到这话,自顾自地道:“如今我父母双亡,苏家若毁约,不免要被人诟病,苏家大爷是有大前程的人,怎么能有这样的瑕疵?但是退亲由我们提出那就不同了,无论对谁都好交待。” 不等苏大太太开口,谢良辰忽然收起笑容,表情变得异常冷淡:“否则日后我嫁去苏家,免不了要与大爷和大太太日日相对。” 这是在威胁她,苏大太太眉头一皱,竟被这话说的有几分惧怕,好像只要她不答应,这谢大小姐真的有法子嫁给怀清似的。 苏大太太对谢良辰更多了几分厌恶。 她早就想要将这婚约作罢,怎奈老太爷不肯松口,她也不敢自作主张,惹怒了老太爷,她在苏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若是谢良辰执意如此,老太爷就不会再怪罪她。 苏大太太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谢良辰脸上重新浮现起笑容,再次变得亲切:“我要拿着我母亲的嫁妆,还有我父亲从前置办的田地离开谢家,做成这些事之后,我们就两清了,所有恩情一笔勾销。” 谢良辰说完将手中的退婚书递给苏大太太看。 苏大太太惊诧地看着谢良辰来回变脸,好像刚刚的要挟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根本不曾发生过。她长长舒一口气,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儿,又怨恨谢良辰的威胁,又欢喜这件事将要彻底解决。 五十两银子她还不心疼,要知道为了解决这桩事她送给谢家二房的礼物也不止这些,至于帮谢良辰离开谢家,苏大太太觉得也不难,唯有那些土地…… 苏大太太道:“什么地?” “山地,”谢良辰道,“我父亲买地时定有文书,只不过现在那文书不在我们手中。” 苏大太太知晓,那些文书必然握在谢二老爷手里,谢二老爷不肯拿出来,谢良辰也没有法子。 谢良辰接着道:“按理说即便拿不到这文书也不妨事,衙署还有一份留存,可这几年战事不断,官衙曾失火,不知是否还能在官衙寻找到?” 前世谢良辰曾去衙署,得到的结果就是衙署曾失火,山地的文书找不到了,不用想就是二叔打点过了。 谢良辰道:“听说苏家经常前来镇州,苏大太太定识得衙署的人,请大太太帮我将那份文书寻到,这样就算二叔手中的文书不肯拿出来,这些山地也能名正言顺归我所有。” 谢良辰知晓二叔一家的本性,就算这次不得已将山地给了她,也会假称文书不在了,不肯给她文书做凭证。假以时日这山地能赚到银子,二叔翻脸反悔,必然纠缠不清。 她要将这田地坐实了,不给二叔半点机会。 整件事被谢良辰算计的清清楚楚,苏大太太心中冷笑,还好婚事要作罢,否则娶这样的人回去,苏家也会被搅和的天翻地覆。 苏大太太掀开眼皮:“我可以去试试。”无非就是去衙门里打点一二,虽然谢良辰有可能拿到山地之后反悔,但也值得一试,毕竟这是解决婚约最简单的法子。 谢良辰颔首:“那就请大太太去安排吧,我二叔应该已经得了消息,很快就会回来,” 苏大太太自然不愿留在这屋子里,她低声吩咐管事妈妈去衙门打点,然后就带着人一路出了门。 陈老太太揉了揉眼睛,她就看到苏大太太气呼呼的来,气呼呼的走了,外孙女坐在床上笑得像个小狐狸,苏大太太在辰丫头面前好像变成了一只纸老虎。 谢良辰道:“外祖母,有人帮咱们做事,咱们只要等消息就好了。” 陈老太太也想笑,但她又怕笑得太早。 “好了,忙乎了半晌,你也该歇一歇了。”陈老太太上前扶着谢良辰躺下。 谢良辰也确实有些疲惫:“那我睡一会儿。” 陈老太太将外孙女被子掖好:“睡吧,剩下的交给祖母来做。” 说话间,谢良辰已经闭上了眼睛,陷入酣睡之中。 陈老太太看向外孙女,这么快就睡着了,她还想问问,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呢。 …… 乔氏匆匆忙忙赶过来,却被苏家管事妈妈拦在院子里。 苏家管事妈妈道:“大太太在屋子里与大小姐说话,您稍等片刻。” 乔氏不禁皱起眉头,这是谢家,怎么她们还要听苏大太太的安排?虽然有怨气她也不敢发放,毕竟他们以后还要依靠苏家这个姻亲。 总算等到苏大太太走出屋子,乔氏迫不及待地上前:“大太太怎么样?良辰说了些什么?” 苏大太太眉头紧皱,显然在竭力克制着怒气:“辰姐儿听不得劝,非要跟着外租母回村子里。 我好话说尽,没有任何用处,二太太还要尽早做安排。” 见苏大太太如此厌弃谢良辰,乔氏不禁欢喜,她竭力克制着才没有表露出来:“这可怎么办好?去了陈家村那种地方,身边都是一些农户,将来……” 苏大太太冷声道:“我家怀清断不会迎娶一个农妇,她定要如此,这门亲事只能另换他人。” 苏大太太说着看了眼谢茹岚。 谢茹岚胸口一阵乱跳。 乔氏半晌才回过神:“大太太你消消气,我们去主屋里说话。” 乔氏话音刚落,就看到陈老太太也从屋子里出来。 陈老太太见到乔氏就问道:“二老爷还没回来?车备好了没有?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走,所有物件儿都要给我们准备好,一件也不能少。” 陈老太太说完转身就迈步离开,根本就没有将众人放在眼里。 苏大太太终于忍不住冷哼出声。 乔氏正要再与苏大太太说话,就听管事来禀告:“大太太,陈家大爷将二老太爷找来了。” 谢二老太爷如今是谢家族长,陈家人将二老太爷寻来,定然也是为了这件事。 乔氏吩咐道:“快将二老太爷请去堂屋。”之前她还有些犹豫,听到苏大太太方才说的话,她恨不得立即将谢良辰送走。 谢良辰走了,才能迎来她茹岚的好日子。 思量完这些,乔氏又将家中管事叫来:“大嫂的嫁妆在哪里?想方设法凑齐全。” 第十章 母大虫 谢二老爷坐在酒楼中,看着慢慢一桌饭菜,就觉得心疼。 这是在吃银子。 帮谢二老爷牵线的董老爷道:“许管事一直在为宋二爷做事,只要许管事点头,以后谢二老爷定会前程无量。” 谢二老爷忙道谢。 董老爷接着道:“朝廷还没派节度使,如果没有差错的话,定然就是宋将军。宋将军有三个嫡子,将军最看重二爷。” 谢二老爷想起了什么:“宋家大爷很是了得,在北疆也有名望。” 说书先生随随便便就能将那位宋家大爷说上一段,前阵子收定州时,宋羡带兵最先破城。 本朝以人头算军功,宋羡的亲随腰间从来都是挂满了血粼粼的头颅。 “那是战时,朝廷需要用人抵御外敌,”董老爷抿了一口茶,“你再想想那些人与杀人不眨眼的辽人有何不同?就连宋家上下都怕他,还是二爷好,文武双全,治世还需这样的人。” 董老爷话音刚落,许管事的小厮进来传话:“我们家老爷有事不能来了。” 那小厮神情不太好,传完话就要走。 董老爷忙起身迎过去:“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 小厮摇头,许管事方才被大爷的人带走了,这种情形不要说这些商贾,就算是老爷亲自开口要人,大爷也不一定会听。 眼见今日的银子是白花了,谢二老爷一阵心疼,想要见宋家人怎么就这般难。 “好事多磨。”董老爷刚要安慰谢二老爷几句。 谢家的管事就找了过来:“老爷,大小姐要回陈家,二太太请您回去一趟。” 谢二老爷一路向家中赶去,路上管事将家中的情形大致说了。 “二太太被磨得没法子,将大太太的嫁妆找了出来。” 如果苏家肯将婚约换到茹岚身上,拿出那些嫁妆也还算值得,不过谢二老爷心中还是不痛快,今日他已然损失了太多银钱,大嫂那些嫁妆最好少给一些,至少该弥补他今日酒席的花销。 谢二老爷下了马径直走进院子,当看到谢家二老太爷亲切地与陈子庚说话时,谢二老爷不禁皱了皱眉头,族长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听到动静,谢家族长也看向谢二老爷。 谢家族长目光中颇有几分不悦,辰丫头想要与外祖母回家,乔氏也没有阻拦,如果没有谢二的同意,乔氏也不敢这样,看来二房早就想要将辰丫头撵出家门。 既然这样,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家族长将嫁妆单子递过去:“这些嫁妆乔氏让人去寻了,你也看看。” 谢二老爷心口一滞,没想到乔氏居然不等他回来,这么快就着手准备,看在族长眼中还当是他们迫不及待想要将谢良辰送出门。 事已至此,再解释也是没用,谢二老爷只好忍下来。 有了嫁妆单子,东西自然就不能少,谢二老爷想要浑水摸鱼的事也就做不成了。 眼看着又有一笔银钱要拿出来,谢二老爷想着与苏家的婚约,才稳住烦乱的心情。 谢家族长道:“陈老太太说你大哥还留下了一些财物,按照本朝户令,长房无子嗣承继,财物要分成四份,辰丫头得三份,剩余一份入官。” 谢二老爷下意识地道:“大哥、大嫂出门寻良辰时卖掉不少家财做了盘缠,着实没有更多……” “这天还没黑呢,就说上瞎话了,”陈老太太快步走进屋子,“霸占大哥、大嫂的财物,就不怕天打雷劈?” 谢二老爷没说完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 陈老太太掐腰:“我那女婿出门前与我说的清清楚楚,他买了山地,文书就放在你这里。” 谢二老爷脸色一变,没想到陈老太太会知晓山地的事。 陈老太太伸出手:“谢族长,你看看,这亏不亏心都写在脸上了,还不是欺负辰丫头没人护着。” 谢家族长看着谢二老爷:“那些山地你知不知晓?” 谢二老爷强稳住心绪:“方才我没有提及这些山地,那是因为大哥没有将买地文书交给我,若不然我打发人去衙署问一问?”衙署文房的人与他有些交情,文房失过火,只要说山地文书不见了。 谢二老爷就要唤管事前来,就看到陈老太太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函,陈老太太翘着下巴,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不辛苦谢二老爷了,我们已经去过衙署,衙署帮忙誊抄了一份文书,往后这山地就是辰丫头的,与别人没有半分关系,谁也别想再惦记。” 谢二老爷一惊再惊,怎么他出门的功夫,陈老太太做了那么多事?虽说那些山地不过是薄田,却也能得些银钱,谢二老爷胸口一闷,差点就喘不过气。 “既然这样,”谢家族长看向谢二老爷,“你就来做文书。” 谢二老爷走上前去,当看到文书上衙署的官印时,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眼看着一切顺利,陈子庚快步去给谢良辰报信。 “阿姐。”陈子庚推开门。 谢良辰已经下了床,坐在八仙桌旁的锦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子庚脸上本来堆满了笑容,看到谢良辰额头上满是冷汗时,立即变了脸:“阿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良辰听到陈子庚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被一只母大虫扑倒了。” “怪不得阿姐害怕,护崽子的母大虫最凶。”陈子庚小心翼翼地用帕子为谢良辰擦汗,阿姐这么厉害,能吓到阿姐的都不是凡物。 谢良辰暗自摇头,哪里是什么护崽子的母大虫,她是梦到了债主,宋羡一言不合,就一刀戳进了她的胸口,死亡的恐惧牢牢地将她笼罩住,到现在还没散去。 她是真怕宋羡,至少现在没有能力与他抗衡,将来有了本事,定会设法从他身边逃脱,让他再也寻不到。 这个梦也提醒了她,她要从谢家离开,需要事先知会债主,免得债主以为她要借机潜逃。 她可不想面对宋羡手中的利刃。 可是要怎么知会好呢?谢良辰看向门外,这里定然有宋羡安排的人手,明日她会与祖母、阿弟回到陈家村,今夜她就要设法向宋羡传消息。 希望宋羡的心情比之前好一些了。 第十一章 又见债主 陈老太太亲眼看着谢家族长签下文书,又一遍遍检查了谢家二房找到的嫁妆,熬到二房的管事都回去歇着了,她这才回到谢良辰的屋子。 天已经黑了,陈老太太看看头顶的一轮明月,好像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今日,她见到了辰丫头,还将女儿的嫁妆拿回来了,还有女婿留下的两片山地,明天一早她就带着辰丫头一起回陈家村。 陈老太太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厉害。 这些年,顶多就是打打嘴仗,这回让谢家二房将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辰丫头教她的,说到底还是辰丫头聪明。 陈老太太又不禁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女儿、女婿,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站在穿堂里准备将眼泪吹干净再进屋。 门口传来谢良辰的声音:“外祖母,穿堂风硬,我们进屋说话吧!” 谢良辰端着灯站在门口,她旁边的是个头小小的陈子庚,这姐弟俩好像当年她的一双儿女,让她心里一亮,日子好像也有盼头了。 “没事,”陈老太太刚强,“老婆子身子骨还壮实着呢!” 祖孙三个坐在屋子里,谢良辰倒了热茶给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骂了一天的人,嗓子早就冒烟了,一杯茶下了肚,觉得不如自家的大碗痛快。 陈老太太想起什么,扭头去看陈子庚:“明天查看你姑姑的首饰时,你也咬一咬,从前你姑姑带来的簪子都是银的,她们找了差不多的放进去,不知是真是假。” 陈子庚认真地点头。 陈老太太道:“今天晚上谢二老爷一家肯定睡不着。” 陈子庚摇头:“明晚他们才会睡不着。” 说完话,三个人分头去休息,谢良辰躺在床上准备先睡一觉,等到晚一些再出去寻她的债主。 谢家二房还没有睡。 谢茹岚兴奋的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宋怀清似的,三年前年关时,宋怀清拿着礼物前来,她躲在屏风后偷偷地看着。 那芝兰玉树般的身影,朝着她走过来,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她说不出的紧张和激动,只想要走出去与他说句话。 后来她故意在院子里撞见宋怀清,她躬身行礼,他也回了礼数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眼睛里没有她,她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后来想通那是因为他有婚约在身,所以见女眷要格外小心。 如果那婚约是她的就好了,一切就都会不同。 谢茹岚深吸一口气,只要等明天苏家退了亲,她的愿望就会成真。 比起谢茹岚,谢二老爷的心情不佳,宴席出了差错不说,还要搭上大嫂的嫁妆和那两块山地,这些都不在他的打算之内。 乔氏见谢二老爷脸色不好,忙上前道:“老爷,您怎么了?” 谢二老爷皱眉:“今天的事,你应该等我回来再安排。” 乔氏也不生气笑着道,“苏大太太亲口说,如果谢良辰回去陈家,就要为苏家大爷另寻婚事,这么好的机会,我哪里能错过?我是怕谢良辰反悔,才会急着坐实。” 谢二老爷听到这话,面色好了一些。 乔氏笑道:“老爷自己算算,这些银钱换苏家这样的姻亲值不值?” 乔氏想到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得意洋洋的模样,到时候看到茹岚风光大嫁,陈老太太会恨不得一头撞死! “有了苏家帮忙,老爷也不用这样辛苦,就算宋家也得给苏家几分薄面。” 谢二老爷听到这些话,心中的郁结完全被解开,他嘱咐乔氏:“明天将良辰送走之后,你就与苏大太太商量茹岚的婚事。” “您就放心吧,”乔氏笑道,“妾身会办好。” 夜渐渐深了,谢家人终于都陆续进入了梦乡。 谢良辰起身穿好衣服,提起点燃的风灯推开屋门,走进院子里。 宋羡会在谢家安插人手盯着她,只要她院子里有动静,躲在暗中守着的人就能看到,谢良辰仰头看了看天,片刻之后,开始在院子里踱步。 被宋羡吩咐一直守在谢家的常悦,看到了一盏风灯在谢大小姐院子里亮起。 那盏风灯一会儿被点起,一会儿又熄灭。 常悦看了片刻,就发现了端倪,谢大小姐利用风灯在黑暗中写了个“宋”字。 常悦吩咐身边人:“去看看大爷回来了吗?禀告大爷一声,谢大小姐要见大爷。” 谢良辰在院子里转了三圈,写了三遍“宋”字,这才回到屋子里,重新躺在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谢良辰隐约听到有响动,她抬起头看去,瞧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隔着幔帐立在不远处。 谢良辰早有准备,心情还算平静。 “大爷要见你。” 谢良辰听到冷漠的声音传来,不用问这就是宋羡留下看着她的人。 从床上起身,谢良辰跟着那人向外走去。 …… 宋羡从山中回来没有进宋家大宅,而是去了他自己置办的小院子。 常安等人满身鲜血,却十分的兴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大爷今日异常的厉害,带得他们也比寻常时候勇猛了几分。 将那伙占山为王的悍匪尽数拿下。 常安道:“大爷,二爷的人在四处寻找许管事,还问到我们这里。” 宋羡声音冰冷:“继续审,不必理睬他。”许管事招认之后,自然会让他们见到人。 常安等人十分欢喜,只想要庆贺一番,奈何大爷没有这个意思,他们也只好作罢。 小厮将干净的衣袍送进屋子,走到常安身边低声道:“我怎么瞧着大爷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常安摇头,他也弄不清楚,尤其刚刚常悦上前说了几句话,大爷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总觉得大爷眉宇间的多了几分阴沉。 常安只能嘱咐小厮:“没事别往面前凑。” 这种时候,谁也别去打扰,等大爷自己慢慢消了气也就好了。 常安话音刚落就瞧见常悦走进院子,常安正要迎过去,就瞧见常悦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常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谢良辰走进院子里,就瞧见了站成两排的护卫,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在她被带到屋门口的时候,周围就变得更加静寂。 谢良辰大概猜到,宋羡心情应该依旧不好。 “大爷,人带来了。”常悦低声道。 过了一会儿,宋羡低沉的声音响起:“进来。” 谢良辰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今晚风大,桌案上的灯烛跟着晃了晃,谢良辰忙转身将门合上。 宋羡正在看手中的舆图,灯光照在宋羡脸上,他垂着眼睛,敛去那深邃而凌厉的目光,此时的他看起来,竟多添了几分柔和。 宋羡本就英俊,只不过后来大家提起他,就想起他的威严和狠辣。 谢良辰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她却不是怯懦之人,既然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就会一往直前。 宋羡没说话,谢良辰就安静地打量眼前的人,试图猜测宋羡心中所想。 宋羡身上穿的是一件干净的长袍,右臂上有一圈暗色污渍透了过来。 “大爷,”谢良辰道,“您受伤了?让我给您看看伤口。” 宋羡微抬起眼睛,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他的目光冷淡中透着几分危险,他就像没有听到她方才的话,不置可否。 谢良辰却没有等在原地,而是快步向宋羡走去,没有犹豫,伸出手利落地去挽宋羡的袖子。 第十二章 日常还债 谢良辰将宋羡的袖子一点点地向上卷,一直卷到了手肘,露出了他结实的小臂。 手臂上有一道刀伤,大概有四寸长,伤口虽然不深却还在渗血。 宋羡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又去看桌子上的舆图,清冷的眉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良辰也没有出声打扰宋羡,转身推开门,找到外面的护卫:“有没有药箱?” 门口的常安正在琢磨那位大小姐是怎么回事,他和常悦整日里跟在大爷左右,并没有发现大爷与什么女子有来往,怎么今天晚上突然就将人带了回来。 他都要忍不住问常悦,是不是他当值的时候睡着了,错过了些什么? “药箱?”常安片刻后回过神,“大爷受伤了?” 大爷心情不好,将他们全都撵了出来,自己换的衣裳。他正想找个借口进去看看时,这位顾大小姐就来了。 “不严重,”谢良辰道,“但是需要上药。” 常安向屋子里看了看,大爷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许了。 “我去拿。”常安说着亲自将药箱拿过来递给谢良辰。 谢良辰道了声谢,关上门,提着药箱走到宋羡身边。 药箱里的东西十分齐全,谢良辰用带子将衣袖束起,净了手,找出外伤药和布巾开始为宋羡处置伤口。 前世谢良辰在苏家买卖药材,学了药理,还在药铺里帮着师父为人看症,宋羡这样的小伤,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谢良辰垂着头忙碌,她知道宋羡一定在看她,出于对她的不信任,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本来她就没准备耍花样,自然也不怕宋羡审视。 包好了伤口,谢良辰将宋羡袖子放下来,又贴心地捋平了褶皱,让衣衫看起来齐齐整整。 谢良辰觉得,自己这一波谄媚,可谓是仔细周到,像个狗腿子,谁叫宋羡认定她就是害他回到十二年前的罪魁祸首呢。 其实真相到底如何谁又知道,眼下谁拳头硬就只能听谁的。 “你对付季远时用了毒?”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如果这话是出自别人的口,谢良辰会有些惊讶,不过精明如宋羡,他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出大概。 谢良辰没有隐瞒:“是,不过我通药理本是为了救人,从未想过伤人。季远杀我阿弟,我为了报仇,只求与他玉石俱焚,便也顾不得那些了。” 宋羡道:“季远能上当,可见你的手段不错。” 谢良辰直言道:“原也是没什么本事,不过仗着季远好色。” 听到这里,宋羡眼睛一挑,向谢良辰脸上看去,少女长发乌黑如云,皮肤白若玉璧,黛眉红唇,长长的睫毛轻垂着,透出几分娇柔。 娇柔?就像她恭谨地向他回话,看似很听话,其实每个字都在反抗。 她那话的意思是,只要不好色,就不用担心中了她的圈套,这是在给他宽心,还是警告他不要打她的主意? 宋羡没有说话,谢良辰却感觉到他的不悦,太聪明的人通常都不好伺候,如果当年杀阿弟的人是宋羡,她就算想要搏命,都没有任何机会。 谢良辰接着道:“前世学药理是为了经商,因此学的不精,今生我会多注意,尽可能多学一些。” 宋羡淡淡地道:“为何?” 谢良辰道:“方便为自己看病,等我恢复记忆之后,也就知晓那玉佩的由来。” 宋羡语气随意:“你倒没有忘。” 被那种压迫感笼罩,表面上轻松,心里就是绷紧的弦,谢良辰道:“不敢忘,大爷对我有恩,前世最后一刻,是大爷助我复了仇。” 屋子里的气氛稍稍好一些了,宋羡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喝。 谢良辰这才将此行最重要的事说了:“大爷,我明日就要离开谢家,前往城西的陈家村,以后就带着外祖母和阿弟生活。” 谢良辰将自己拿回嫁妆和山地的经过禀告给宋羡,宋羡这样的人,无心理会内宅这些小事,但她不能不说。将话说清楚,会少了揣测和怀疑。 宋羡看向谢良辰,一天功夫她就退婚、离开谢家,看来她对谢家和苏家怨怼颇深。 他又想到自己围剿那些贼匪,抓了与贼匪有来往的许管事,那些碍眼的东西,一刻也不想多留。 话说完了,谢良辰也没有什么需要禀告,躬身道:“大爷,那我就先回去了。” 宋羡没有阻拦,谢良辰拿起药箱走出了屋子。 打开门,又吹到了冷风,谢良辰心头的阴霾也散了些,转身轻轻地将门关上。 心头忽然冒出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可不是吗?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是在与十二年后的新帝来往,兴许这一世他会更早登上皇位。 门没有完全关紧之前,常安顺着门缝看了看自家大爷,大爷似是在看文书和舆图,常安心中咋舌,越发弄不清楚这谢大小姐的身份,大爷处置公务都不避开谢大小姐,这是何等的信任? 这种事从前没有过啊! 谢良辰将药箱递给常安:“还有人需要看伤吗?”院子里这一群人,立在那里仿若雕塑般不说话,身上全都沾了血腥气。 常安向屋子里看了一眼:“不用了,一回儿郎中会来。” 谢良辰点头,第一次见面,他们自然更相信自己的医工,宋羡会让她动手,那是想要探查她的意图。 将要走出院子,一股浓烟忽然呛入嗓子,谢良辰一阵咳嗽,转头瞧见冒出烟火的灶房。 片刻之后,厨娘冲了出来,小声埋怨:“怎么打理的?柴禾都湿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烟,让我何时能将饭做好?” 谢良辰询问常安:“我能过去帮忙吗?” 常安问了宋羡的意思,谢良辰才被带入厨房中。 “我给您打下手。” 厨娘开始还不在意,当看到谢良辰将面条拉的又细又长时,暗暗觉得这小丫头委实有几分本事。 面条滚入沸水,随着蒸腾的水气,面香四溢。 等到面条出了锅,谢良辰解下围裙,跟着常悦一起走出院子。 厨娘将面条和小菜送进主屋中。 厨娘向宋羡禀告:“小娘子帮忙做的,闻起来很香。” 不过那位小娘子毕竟是外人,厨娘又说:“面和菜都试过了,没问题。” 宋羡没有说话,厨娘躬身退了出去。 饭菜的香气渐渐传来,宋羡无心动那些,目光依旧落在公文上,突然回到十二年前,有些公务的细节他记得不是很清楚,现在都看一遍,不光是捋清思路,也是熟悉现在周围的一切。 “阿羡在哪里?”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人推开门,大步走进屋子。 宋羡抬眼看去,却还没有将眼前人端详个仔细,那人耸了耸鼻子,将脸扭去了桌子上。 “家里来了新厨娘?怎么这么香。” 那人几步就跨到了桌子旁,然后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睛:“阿羡你吃吗?” “不吃。”宋羡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人笑着道:“放着太可惜,我替你吃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屋子里传来吸面条的声音,或许是那声音太大,宋羡肚子里竟然“咕噜”一声。 他觉得饿了。 那人一边吃,一边模糊不清地道:“我刚才瞧见常悦带着一个女子离开,是哪家的闺秀?” 第十三章 合谋 宋羡看着吃面的程彦昭。 宋家与程家是世交,他三岁时就认识了程三,之后他们一起去军营,程三随他一起征战,帮他调动粮草。 他起兵的时候,程三也是与他南下。 如今又见程三,宋羡不禁一瞬间恍惚,他几乎忘记了,程三从前就是这个模样,在他面前话极多,就算吃东西也堵不上嘴,几乎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除了带兵征战的时候,程彦昭俨然就是个纨绔,烟花柳巷、酒楼赌坊常见他的身影。直到程三喜欢上孟大小姐,孟大小姐嫁了人又死于战乱,程三就再也没笑过。 发现宋羡在看他,程彦昭抬起头:“怎么了?我哪里不对?” 宋羡挪开视线。 程彦昭将嘴里的面咽下,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汤,然后接着道:“说真的,刚刚走的是什么人?” 宋羡不答,将目光落回公文上,再世为人见过程三两个面孔,他依旧无法理解程三为了孟大小姐会变化那么大,孟大小姐在程三心中超过了家人、朋友甚至同袍。 程彦昭不知眼前的宋羡已经不同了,他对那位女眷的身份好奇的不得了,宋羡这里除了来侍奉的婆子,还没见过其他女子。 所以方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女子的时候,程彦昭不禁一怔,十分惊讶常悦会护送个女子离开。 当程三回过神想要仔细瞧瞧的时候,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那女子敏锐地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程三要打马上前,常悦却又将那女子挡住,告诉他:“是大爷唤来的人。” 程彦昭敏锐的察觉,这件事不简单,于是火急火燎地来问宋羡。 “什么时候认识的?”程彦昭继续道,“怎么还带来这里?这么晚了独自出来见你,她家里人不担忧吗?” 宋羡依旧没说话。 程彦昭觉得今日宋羡对他格外的容忍,难道夜会女郎心情好了? “凡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才痛快。”程彦昭劝说着,将面前的饭菜吃了精光,然后拿起空碗,神情意犹未尽。 “还有吗?”程彦昭开门询问外面的常安。 “没了,”厨娘回话,“程三爷想吃,奴婢能再做一碗?不过可能味道会不一样。” 果然这些是别人做的,而且那人八成已然不在院子里。 程彦昭心头念头一闪,重新关好门回到屋中,接着问宋羡:“那位大小姐的身份你不肯说,这厨娘是哪里请的可以告诉我吧?” 宋羡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程彦昭道:“我用十匹战马换,让她去我那里做一阵子饭如何?反正你又不在乎,厨娘做出的饭菜你也不吃。” 宋羡并不动心。 程彦昭道:“那二十匹?三十……三十总行了吧?再多我可弄不到了。” 发现宋羡表情依旧冷淡,程彦昭觉得愈发不寻常,一个爱战马如命的人,会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听到这里,宋羡终于掀开眼皮:“你想要说什么?” 程彦昭道:“告诉我那位女眷是怎么回事,或者将厨娘借我几日,我拿战马来换,可行?” 宋羡重新见到程彦昭的喜悦,此时被磨得干净,淡淡地道:“不行。” 程彦昭的表情彻底僵住,他似是想通了什么:“新厨娘和那位大小姐……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宋羡表情依旧淡然,程彦昭却得到了答案,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宋羡。 宋羡在那目光中又抬起头,视线中露出询问。 程彦昭抿了口茶压压惊:“阿羡,你这是有欢喜的人了?”这么多年宋羡身边没有任何动静,他都要认为宋羡有隐疾。 宋羡皱眉,面色不善,他不说那是因为重生之事,程彦昭显然是想歪了。 宋羡淡淡地道:“将你的精神都放在政务上,也就不至于让宋二在城中兴风作浪。” 问到这个地步,宋羡这都不解释,程彦昭更为好奇,反正人又跑不了,下次有机会他定要亲眼看看那位大小姐。 程彦昭收回思绪,宋二爷让人四处拉拢官员和商贾,意图很明显,北方刚大定,谁能治理好北方,在朝廷中都是大功一件。 是宋二想要抢功,还是宋启正偏心要扶持二子上位?又或者兼有之? 程彦昭想及这些,眉宇中就有些怒气:“与辽军打仗的时候,如何不让宋二做先锋?你才是嫡长子,高氏再受宠也是继室。节度使我们可以先不争,如果你父亲想要将几个镇的戍兵权交给宋二,那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宋羡前世没容忍,今生自然更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两个人正说这话,常安进来禀告:“许管事招认了,说他私底下与那些悍匪来往,是听了二爷的意思,想要拉拢那些人为二爷办事。” 宋羡抬起头看了看天,等到天亮他就带人回宋家,免得扰了祖母好梦。 …… 谢良辰重新躺到床上,虽然今晚也曾担惊受怕,但眼下将事情解决了,她也就安稳的进入梦乡。 外面的常悦听到屋子里匀称的呼吸声,略感意外,从大爷屋子里出来,这么快就能睡着,也是个厉害人。 常悦隐入黑暗中,继续守着谢家。 天刚亮,谢良辰就听到陈老太太的声音:“再那些粟米粥来,怪不得我孙女的伤现在还不好,就吃这点东西岂能养身子?” 谢家管事瞧着那慢慢一桌吃食,不禁脸色有些难看,这些足够四五个人吃的了,陈老太太分明就是在找她们麻烦。 好在这是最后一顿。 谢良辰下了床,发现已经有人打好了水,于是梳洗一番走出内室。 陈子庚在剥鸡蛋,三个白生生的鸡蛋放在瓷碗中。 看到谢良辰,陈子庚站起身:“阿姐,吃饭了。” 谢良辰坐下,三个鸡蛋就推到了她面前。 陈子庚道:“阿姐,多吃些,身子才能快些好。” 桌子上这些饭菜对于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来说,那是极好的,祖孙两个平日里攒些鸡蛋、鸭蛋也都卖到市集上,陈子庚都快忘记鸡蛋是什么味道了。 陈子庚虽然也馋那些鸡蛋,但他更想留给阿姐和祖母,阿姐吃三个,祖母吃一个,还剩下六个,够再吃两日的。 陈子庚将白生生的鸡蛋从脑海中赶走,正要去咬大饼,就觉得眼睛一花,自己碗里多了个鸡蛋。 陈子庚抬起头对上谢良辰的目光。 谢良辰道:“阿弟不吃,我也不吃。” 陈子庚望着阿姐,鼻子一酸。 “好了,好了,”陈老太太道,“快吃吧,以后咱们有了田地,还怕没鸡蛋吃?” 谢良辰点头:“祖母说的是,不光有鸡蛋吃,将来我们再在镇州买处比这里更大的宅院。” 陈老太太替外孙女脸一红,青天白日的,外孙女又做梦了。 吃过了饭,谢家管事来道:“东西都搬上车了。” 这是催着他们离开。 谢良辰站起身:“苏大太太可来了?我与苏大太太说句话就走。”东西都握在手中,也到了该翻脸的时候。 园子里。 苏大太太正与乔氏说话。 管事上前禀告:“陈老太太、陈大爷和大小姐往这边来了,说是想与苏大太太说句话。” 乔氏看向苏大太太,他们都知道苏大太太一早登门,为的是苏大爷和茹岚的亲事,难不成谢良辰觉得苏家是舍不得她吗? “见见也好,”苏大太太道,“将话说清楚,免得再有什么牵连。” 乔氏听得心中一喜,谢茹岚胸口乱跳,苏大太太真是个果决的人,将来有这样的婆母,是她的福气。 谢茹岚心情正激荡时,就瞧见谢良辰一路走到了石桌旁,在苏大太太身边坐下。 苏大太太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谢良辰眉目舒展,嘴角微扬,清风吹拂过她发鬓,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苏大太太暗自赞叹,这样姿色,做了妾室,定然受宠,若能安分守己,也可富贵一生。 但不适合他们苏家。 谢良辰将退婚书递过去:“苏大太太帮我拿回了父亲的山地,我将退婚书给您,我们两家恩情就算了结,日后再无亏欠。” 苏大太太手一颤,没想到谢良辰会在谢家人面前直言不讳,但紧接着她稳住了情绪,她要的攥在手中,其余的人她也并不在乎。 乔氏的笑容却僵住,等等,谢良辰说了什么?苏大太太帮她拿回了山地?这是什么意思? 谢良辰知晓乔氏在想些什么,她偏头看乔氏:“衙署关于山地的文书,是苏大太太帮我拿到的,我承诺苏家,只要拿回母亲的嫁妆,父亲的财物,顺利离开谢家,就会向苏家退婚,从此再无瓜葛。” 乔氏的脑子“嗡”地一声,她们竟是合谋的?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大太太的笑脸。 第十四章 动手 谢良辰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谢茹岚却先反应过来,拦住了谢良辰的去路:“长姐,你将话说清楚。” 谢茹岚不能让谢良辰就这样离开,至少要等到父亲前来。 乔氏也回过神,她不在意谢良辰,而是想要知晓苏大太太到底是什么心思。 眼看着苏大太太将退婚书收起来,乔氏就像被置于火上炙烤。 苏大太太坐在那里没有反驳谢良辰,也就是默认了? 乔氏想到这里,整个人瑟瑟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就看到谢二老爷大步走了过来。 乔氏如同有了依仗,万般委屈和愤怒通通涌上心头,盼着老爷给谢良辰一个教训。 谢二老爷看中与苏家的婚事,本就在外院等消息,却不料是这种结果,怪不得嫁妆、山地拿的那么顺利,原来是那贱人勾结外人算计他。 要不是碍于苏家人还在,谢二老爷一巴掌就要甩在谢良辰脸上。 谢二老爷瞪圆眼睛:“不知道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腌臜手段,竟然来对付家里人……” 谢二老爷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祖孙两个,不约而同地上前将谢良辰护在身后。 “黑心肝的都说别人心黑,”陈老太太道,“别以为我老婆子眼瞎,我女儿的嫁妆你们动用了多少,心里没数?你还是个秀才呢,就连老婆子都知晓,别人的东西饿死不能拿,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老太太说着看向陈子庚:“你也读书,可不能学这些。” “祖母放心,”陈子庚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奶气,“先生教我们学做人,不能做牲畜。” 这是骂他不是人,谢二老爷听到这些话,额头上青筋浮动,拳头攥得发抖。 谢良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外祖母头上满是银发,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阿弟个子还那么小,却偏偏张开手臂像只老母鸡一样想要将她拢在羽翼下。 谢良辰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她向前走了两步,直对面容扭曲的谢二老爷。 谢良辰声音清亮:“二叔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谢良辰没想要谢二老爷回答,而是接着道:“我拿回这些东西,可有违户令?” “我与苏家的亲事,是我父亲所定,可与二叔有关?” “二叔现在这样生气,该不会在心里早就将这些占为己有了吧?” 谢二老爷被说得嗓子发紧,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谢良辰道:“在世上行走,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对二叔来说我们长房是负累,既然如此,二叔何必留恋长房的物件儿? 眼下我们与苏家了结的清清楚楚,二叔想要将妹妹嫁给苏家大爷,苏大太太就在这里,您大可以直接向苏大太太提及此事。 二叔是秀才,自诩强过我父亲,我父亲能拿下的婚约,想必二叔也不在话下。” 一口气说完这些,谢良辰向谢二老爷行礼:“我这里恭喜二老爷双喜临门。” 一喜甩脱谢家长房,一喜与苏家结亲。 这不正是谢二老爷想要的吗? 谢二老爷怒火冲头,终于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向谢良辰挥去。 陈老太太见状忙去拉扯外孙女,谁知却没能将人拽开。 陈老太太以为外孙女就要吃亏,正觉得难过。 意料之中的掌掴声却没有传来,变成了谢二老爷的惨呼。 谢二老爷只觉得手臂一疼,他定睛一看手腕和手掌上扎着四根长针,瞬间那几根针又被抽出,针眼处冒出几颗血珠。 疼的不止是这条手臂,还有他的腿。 就在刚刚,陈子庚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谢二老爷一时应接不暇,回过神时,陈子庚早就灵活的避开了。 “爹爹。” “老爷。” 乔氏和谢茹岚同时喊出声。 “快来人啊!” 随着乔氏的喊声,谢家下人围了上来。 谢二老爷握住自己的手臂,被针扎之后,他的手就有种又疼又麻的感觉,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谢良辰,她怎么会这些? 谢良辰对谢二老爷对视,嘴唇开启吐出两个字:“别动。” 谢二老爷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眸,下意识地觉得针上“有毒”。 就这样僵立了片刻,管事跑进来禀告:“族长来了。” 谢二老爷脸色更加难看。 陈老太太、陈子庚松了口气,有谢家族长在,谢二老爷就不敢任意妄为。 谢良辰轻轻抿了抿盈润的嘴唇:“二叔手臂有疾,我帮二叔针灸一下,只要休息片刻,二叔就会觉得舒坦许多。” 谢茹岚道:“你胡说,你分明是……”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谢茹岚下意识地住了嘴,不过她很快回过神,那道凌厉的目光竟然源自谢良辰。 谢良辰道:“我拿回我的东西理所应当,即便二叔仍旧心中不忿,那也不可以打我。 说完这话,谢良辰又笑道:“可以去衙门告我。” 谢二老爷想到谢良辰手中握着谢家族长和衙署的文书。告她?丢脸的只会是他。就像他现在去前院向谢家族长告状,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爹。”谢茹岚眼睁睁地看着谢良辰和陈家人一起出了院子,心中焦急却没有法子,只能拉住谢二老爷的衣袖。 一场大戏来得快去得更快。 与刚才的嘈杂相比,如今的安静更加让人不安。 谢二老爷看向一直坐在那里的苏大太太。 乔氏想起了什么,转身向苏大太太道:“大太太,让您笑话了,我们也没想到良辰会是这样。” 苏大太太颔首:“我也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娇柔的人,不仅伶牙俐齿,而且会用针伤人,算计了她和谢家二房。 苏大太太心头不快,却也不能在谢家二房面前表露。 “各凭本事”这话说的没错,错在谢良辰太自大,以为拿到了山地就能翻身?苏大太太目光微沉,哪有那么简单。 她这个人恩怨分明,眼下为了退婚她可以忍耐,走出谢家大门,算计过她的人她不会放过,她难免要给谢良辰一个小教训。 苏大太太收回思绪,脸上仍旧是和蔼亲切的笑容:“事情已经了结,我也该走了。” 乔氏脸色又是一变,忙上前:“大太太别急着走,不如我们去屋里叙叙话。”说着她看向谢茹岚。 谢茹岚快走两步到了苏大太太身边,正要笑脸相迎,就对上苏大太太的目光。 苏大太太眼睛里带着打量,仿佛在估价一件物件儿:“你想要与我们结亲?” 谢二老爷喉咙一动,话都说到这里,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大太太,我们两家来往多年,我亲眼看着怀清长大,委实欢喜怀清,你看我家茹岚……” 苏大太太笑容未变,态度却十分果决:“谢二老爷说的没错,怀清是好,所以他日怀清取了功名,我必要寻高门之女与他相配,以免委屈了他。” 谢二老爷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苏大太太也不再逗留,带着人向外走去。 谢茹岚脚下发软,脑海中重复着苏大太太的话,苏大太太就这样回绝了她?谢茹岚想哭却难过的哭不出来。 “爹……” 谢茹岚想去拉扯谢二老爷,谢二老爷正被怒气和羞臊压得喘不过气,心头烦躁一甩袖子,让谢茹岚扑了个空。 谢茹岚脚下踉跄摔在了地上。 “这可怎么办啊?”乔氏也哀嚎起来,丢了地,没了苏家的亲事,他们可怎么办。 谢二老爷咬着牙,这件事不算完,他定要教训那贱人。 …… 谢良辰和陈老太太、陈子庚坐在雇来的骡车上。 三个人脸上一直都挂着笑容。 “祖母。” 陈老太太感觉到身边一软,外孙女靠了过来。 头放在她肩膀上,外孙女道:“祖母,我觉得有些东西我们不用带回家,比如那些首饰,本来就不是母亲带去谢家的那些,而是乔氏买来凑数的,大可以换成银钱,我们再用银钱买些需要的物件儿。” 陈老太太到现在还在感叹外孙女有本事,听到这话自然赞同:“你说对,都听你的。” 谢良辰道:“买什么东西也听我的?” “听你的。”陈老太太不当回事,一个女孩子家家能花多少银钱不成? 谢良辰道:“不反悔?” 陈老太太老神在在:“不反悔,都由你用。” 这话不过说出三刻,陈老太太的肠子就悔青了。 第十五章 没钱 陈老太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眼睛发绿光,却死死地攥住拳头,没有上前阻拦外孙女。 嘴上没说话,心中却开了会。 “到底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银钱能这样随便花了?” “眼睛都不眨,十几张纸就七十文,买那么好的纸做什么?” 陈老太太心在滴血。 “祖母,”陈子庚小声提醒陈老太太,“您再跺脚,鞋底就要烂了,到时候还要多花银钱。” 陈老太太的脚不敢动了,整个人如同石塑,可是当听到外孙女说:“颜料我也要买一些,还要买几支笔、墨。”砚台阿弟应该有,但是她要用好墨。 还要买。 陈老太太觉得自己都不能喘气了。 谢良辰听到背后一片安静,生怕外祖母将自己憋死,转过头笑道:“外祖母放心,我就买一点点。” 陈老太太刚松口气,就听伙计报账:“四百三十五文。” 陈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头发都要竖起来,看着外孙女手中那一包东西,恨不得夺下来还给店里的伙计,那些银簪子才买了五贯银钱,现在就化了四百多文。 抢钱啊,不到三百文就可以换一石米,他们娘仨省着点能吃两个多月,而且现在谁舍得只吃米? 陈老太太终于忍不住:“辰丫头啊,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谢良辰道:“画画。” 瞅瞅,是画画。陈老太太心头一滞,那不当吃不当喝的,都是内宅小姐们做的事,陈老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就想到如果不是女儿、女婿走的早,外孙女也不会跟着她吃苦。 想画就画吧。 陈老太太这样想着,心里却在淌血,盘算着这些东西外孙女能用几日,总不能天天画吧? 这时候她的袖子被人拽住,陈老太太低头看,那是陈子庚。 祖孙两个天天在一起,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小孙儿这是怕她怪罪辰丫头。 陈老太太默默念叨,这小子,就他会疼人? 谢良辰不舍得外祖母和阿弟担忧,低声道:“祖母、阿弟,我不是胡乱画,画好了能赚到不少银钱。” 陈老太太指指店里挂着的画卷:“你要拿来卖?”说不定外孙女真的有这本事。 谢良辰摇头:“我的画不能挂在书画铺子里卖,我也没那么厉害。” 陈老太太眼中的火苗彻底熄灭,看来这银钱是打水漂了,四百多文,她得饿多少天才能赚回来? 有些事涉及到前世,谢良辰不能将话说的太明白:“外祖母,我的画不能在这里卖,将来却能值千金。” 可真敢说,陈老太太忙去看店里的伙计和掌柜,她外孙女吹牛吹大了,千万别被人笑话。 陈子庚眼睛晶亮地望着谢良辰手里的东西,仿佛已经看到了千两金子:“阿姐将东西拿好了。” 看着孙儿的模样,陈老太太不禁摇头,孙儿一直都很聪明,怎么现在就像傻了似的。 谢良辰在市集上走了一圈,眼下市价不算贵,十二年后许多东西翻了一倍不止,可惜东西虽便宜,但她手中没有银钱。 外祖母和阿弟身子过于消瘦,少不了要买些米粮,二石粮食五百八十文,这样一来卖簪子的钱就还剩下三贯多。 谢良辰道:“外祖母,我们去城里的造纸坊瞧瞧吧!” 眼下大多数东西便宜,但是纸却贵的很,因为现在北方造纸坊少,造纸的法子也很单一,不过现在北方没了战事,日后用纸只会越来越多。 谢良辰思量着,也许现在就能抓住赚钱的门路。 陈老太太不敢让外孙女再在外面逛荡,外孙女每走一步那都是要花钱的。 “祖母,”陈子庚道,“北城就有造纸坊,我们刚好从那边出城,不绕路。”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和孙子期盼的目光,终究没有反对。 …… 镇州城内唯一的一个造纸作坊就在北城。 北疆连年战事,许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就只有衙署和家境殷实人家用得着纸张,所以造纸作坊虽不大,却能供应附近的县、府。 今日造纸作坊门大开,管事都站在后院的堂屋里,战战兢兢地看着主位上的宋羡。 这位宋大人天刚亮就带人闯进来,随从手中拎着一个血葫芦般的人,正是为宋家办事的许管事。 宋羡坐着喝茶,随从就在纸坊里抓人。 纸坊里大大小小的管事十二个,如今被绑了五人跪在宋羡脚下。 “大爷饶命,”跪着的管事磕头,“许管事让我们日后为二爷办事,可现在……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啊!” 管事只听到宋羡冷漠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银钱收了吗?” 管事面如死灰。 收了,就等于投靠了宋二爷,宋二爷不会白白给他们好处,他们会在账面上做手脚,将纸张提价送去衙署。 宋羡不留半点情面:“每人二十棍,先游街再送去矿上做劳役。” 常安应了一声。 几个管事吓得差点晕厥过去,宋羡没有直接杀人,却也没什么两样。 造纸作坊是衙署官办,徇私者被这样处置,日后无论谁想要动歪心思,都要想想自己的命够不够硬,能不能过了宋羡这关。 宋羡站起身看着面前的造纸作坊,眼下与南方想比,北方多年战乱异常贫瘠,他心中盘算要让北方的造纸作坊包揽大齐所有的官纸。 院子里传来管事的惨叫声,常安上前低声道:“大爷,常悦来了。” 常悦不是应该盯着谢良辰吗? 宋羡抬起眼睛。 常安道:“那位谢大小姐也来了,不知来做些什么?” 宋羡垂着眼睛吩咐:“去看看。” 谢良辰从骡车上跳下来,正要上前寻作坊里的管事,就听到院子里有惨叫声。 祖孙三个不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那叫声让人汗毛竖立。 “走吧。”陈老太太拉扯外孙女。 既然到了,不去问问就好像白跑一趟,谢良辰戴着幂篱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就发现一个伙计迎了过来。 谢良辰忙走上前:“小哥儿,请问这里的掌柜在吗?我想问问掌柜收不收黄蜀葵和杨桃藤。” 伙计摇了摇头:“今日坊中有事不开门,你们快离开。” 谢良辰不死心:“劳烦您通禀一声,黄蜀葵和杨桃藤是药材,它们的汁液做滑水最好,明日我可以带些过来,你们一试便知。” 伙计不耐烦地摆手:“卖药去药铺,这里是纸坊。快走吧,莫要我喊人前来。”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看来还要多跑几次。 谢良辰叹口气转身就要带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离开,只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伙计脱口道:“卖药。” 这是谢良辰又转过身,伙计身边站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看起来像是管事。 谢良辰抓住机会:“卖造纸粘合用的滑水。” 李管事下意识地想要去找常安,宋大爷身边的人让他来问问情形,没想到竟然是个卖滑水的。 难不成他就这样回禀给宋家大爷? 第十六章 她的小心思 李管事想到宋羡的行事作风,不敢轻易就回去复命,于是仔细问了两句。 “你从哪里得到的方子?”李管事还从未听说过。 谢良辰道:“祖上传下来的。不过北方战乱,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眼下宋将军赶走了辽人,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将来似我阿弟这般的读书人,少不了要用纸,我就想着或许现在纸坊能用得上,就来问一问。” 李管事脑子里一时恍惚,宋大爷也说了相似的话,纸坊日后可不像从前了,不能有半点懈怠。 谢良辰还可以再努力劝说一番,即便管事现在不答应,来的次数多了,管事兴许就给了她机会。 宋羡远远的就看到了谢良辰和李管事,两个人专心说话,再加上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于是没有人发现他前来,他也将谢良辰的话听了清楚。 说谎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态度恳切让人觉得那般可信。 宋羡虽然知晓造纸有新方子,但他不会注意这些细微末节,而且眼下他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如果谢良辰清楚,正好让她来做。 宋羡抬脚向前走去。 谢良辰看到了一道高大的人影,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宋羡,既然宋羡在这里,后院传来惨叫声好像也就不让人意外了。 李管事也忙躬身向宋羡行礼。 宋羡仿佛没有瞧见谢良辰,向李管事淡淡地道:“什么事?” 李管事道:“这位姑娘说药材能做滑水。” 谢良辰不等宋羡开口就解释:“这是新方子,做出的纸会更加紧实细密。” 谢良辰装作不认识宋羡,至少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免得惹得债主不快。 宋羡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你会?” 谢良辰恭顺地颔首:“会,不过需要筹备两日。” 宋羡又去看李管事:“两日够不够?” 宋羡的意思是,两日能不能准备好试用新方子。 李管事忙道:“够了,够了。” 谁敢在宋大爷面前说“不”。 宋羡没再说话,但意思大家都听了清楚。 “若有人献新方子,都可以一试,”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宋羡又想到了什么,幽深的眼眸再次扫向谢良辰,“如果做好,药材按市价。” 宋羡说的别人可能不清楚,谢良辰却明白。 十二年后,朝廷有了药局,药局上对药材都有了规定,任何药商不得乱价。 威风凛凛的宋大爷是怕她从中牟取暴利,谢良辰心里给了宋羡一个白眼。 然后表里不一地低下头向宋羡行礼,经商多年,她靠得就是信誉二字,更何况给债主办事,她不能承诺定会比市价低,但一定不会高。 “多谢您信我,我定会好好做。” 宋羡乜了一眼那谦恭的身影,一向对危险和威胁敏感的他,觉得从她那里仿佛伸过来一根小针,正偷偷摸摸向他身上扎。 她的小心思最好藏好了,最好不要让他握住把柄。 宋羡收回目光,带着人离开。 陈老太太站在一旁听得怔愣,怎么回事?纸坊好似要了外孙女说的那些东西? 想着这些,陈老太太的看向那骑着高头大马离开的人,她也不傻,知晓那人必定是位贵人,而且看着很眼熟。 “祖母,”陈子庚低声道,“我就说姐姐厉害,您现在可信了?” 陈老太太依旧愣着,半晌才喃喃地道:“那是宋将军吧?” 陈老太太说的不是宋老将军而是宋小将军,她在村子里曾见过一面,身上那股血腥气没错,凶得很,一看就不好惹。 谢良辰摇头:“不知晓。” 李管事却印证了陈老太太的猜测:“那位是镇国大将军的嫡子,你们也是运气好,遇到宋大爷。” 李管事之前还猜测宋大爷和这位小姐是不是相识,直到听宋大爷说,有人献新方都可以尝试,这才明白宋大爷冲的是方子而不是人。 李管事又板起脸嘱咐谢良辰:“不过福祸相依,到底会是什么结果,还要看你的方子。” 伙计也在旁边咋舌,这得是多大的福分,能让宋大爷亲自答应试用她的方子。方子真的好用的话,这往后还不得有大富贵? 谢良辰再次道:“管事放心。” 祖孙三个再次坐上了骡车,走了一刻钟,陈老太太才恍然回过神:“辰丫头,你说的那些什么药真的好用?” 谢良辰颔首。 “那如果好用的话,我们就能采来卖给纸坊?” 谢良辰再次颔首。 陈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垂头去看自己磨旧了的鞋底,一阵心疼。没错,还知道疼,那就不是在做梦。 眼见骡车就要进村,陈老太太道:“辰丫头,你怎么会这些东西?” 谢良辰道:“我也不知晓,从前的事想不起来了,但却知道自己学过什么,好像有人教过我药材和药理。” 谢良辰说的很坦然,只要她不觉得自己在撒谎,就没人能拆穿她,除了宋羡。 陈老太太听到了关键:“你知道的不止是这两种药?” 谢良辰应声:“也许我知晓的远比我自己以为的多。” 陈老太太只觉得阳光下的外孙女在发光,没错就是金子那种光,富贵的光。 陈老太太脑子一懵,忍不住想要向外孙女身边凑凑,去闻闻到底有没有钱味儿。 骡子到了村口,村里的人立即上前来。 谢良辰看过去,大多都是妇孺,不管是孩子还是妇人穿着都很破旧,身体消瘦,脸色发黄。 这就是战乱的结果。 陈老太太压低声音道:“朝廷征兵,你舅舅这个里长带着大家出去了,结果没回来几个,全都将命丢外面了,回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身上落了残疾,唉……差不多就是寡妇村了。 我们带回的米也给他们分些,米不多,大人吃不得,娃子们总能尝尝。” 骡子车停下,谢良辰和陈子庚先跳下来,转身去扶陈老太太。 村里的人看到骡子车上拉着的东西,脸上都是惊讶,几个孩子直勾勾地看着车上的米袋子,不停地吞着口水,有的干脆将大拇指伸进了嘴里。 看够了骡子车上的物件儿,大家才注意到谢良辰。 “大嫂,”田婆子上前道,“你这是干啥去了?” 陈老太太一把拉住谢良辰:“告诉你们,我的外孙女回来了,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在陈家村了。” 陈老太太恨不得将外孙女的聪明和厉害告诉众人,不过她还没开口,就看到有人跑过来。 “陈二叔家的黑蛋不行了。” 半大的小子一边说一边抹泪,看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眼睛中冒出期望来,“奶***庚,快想想法子吧!” 陈子庚脸色早就变了,眼睛中满是惊慌,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身边的姐姐,脑子里都是姐姐无所不能的模样。 “阿姐,”陈子庚道,“我们去看看吧,黑蛋病了都是因为我……” 黑蛋这个名字,前世谢良辰就听说过。 黑蛋救了落水的阿弟,也因此被冷水呛得生了病,这一病人就没了。 这件事一直都是阿弟心中的疙瘩。 谢良辰懂得药材,却不怎么会诊脉,不过就算这样,她也要想法子去救人。 第十七章 冤家路窄 陈老太太到了陈咏胜家,就利落地吩咐帮不上忙的人都往外面站。 人群散开,谢良辰跟着陈老太太一起进了屋。 土炕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正是陈咏胜的儿子黑蛋。 黑蛋躺在土炕上,身上热的明明像一块火炭,手却冰凉。 陈老太太不懂医理,但是她年纪大见得多了,知道这样的情况恐怕是要不行。 她才出去一天,好好的孩子就成了这般模样,陈老太太心疼的想要埋怨几句,又怕黑蛋娘更难过。 “大娘,你说这可咋办?” “请郎中没有?”陈老太太道。 “咏胜天不亮就去请了,还没回来。” 大家都知道郎中有多难请,城中的病患都看不过来,谁会跑到城外的陈家村。 黑蛋娘眼泪扑簌簌地掉:“药也吃了,上次那卖药说,不管什么病症都能治,怎么这次就没用了呢?” 黑蛋娘现在方寸大乱,忙又怀里掏出个破布包,打开之后露出了里面的参片。 “还有这个,”这是黑蛋娘最后的法子,“昨日用了两片,还剩两片。” 这是陈咏胜几个人在山上挖来的,陈老太太做主让大家留了一些,万一村中有什么情形,还能吊命用。 黑蛋娘就要将参片塞进黑蛋嘴里,参片还没碰到黑蛋的嘴,她的手却被人拉住。 少女的声音响起:“发热时不能用参片。” 黑蛋娘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个生人。 黑蛋娘愣住:“这是好药,为何用不得?” 谢良辰将手中的柴胡递过去:“药材不分好坏,要对症才行,我看家中有柴胡,应该用这个。” 谢良辰进门之后,就看到院子里晾着采来的药材,眼下山中最常见的就是桔梗、防风、柴胡。 北柴胡本来就以散内热见长,她看过黑蛋的情形之后,就去院子里寻找,发现柴胡之后,她松了口气。 黑蛋娘不明白谢良辰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老太太为了稳妥,将谢良辰拉到旁边问了几句。 谢良辰点头:“人参不能吃,柴胡汤该是有效,不过也得看黑蛋的身体情形。” 能救铁蛋自然好,陈老太太也有些犹豫,万一不成呢? “外祖母,”谢良辰拉住陈老太太,“事关人命,孙女不敢乱说。” 从见到辰丫头之后,辰丫头没有一件事是做的不对的。 “听我外孙女的,”陈老太太下决定,“我外孙女懂的。” 陈老太太不是完全被说服的,在造纸坊她是亲眼所见,就连宋将军都信,能错的了? 如果不是陈老太太做主,黑蛋娘是如何也不肯答应,那么一个小姑娘还能知晓如何治病? 陈子庚帮着谢良辰将药煮了。 药水喂进了黑蛋嘴里。 陈子庚手中握着一块布巾,红着眼睛道:“姐姐说,还要用温水给黑蛋擦身,黑蛋一定会好起来的。” 屋子里忙碌着。 谢良辰蹲在院子里看各家各户送来的药材,这些药材都是村民从山中采来,各类药混杂在一起,寻常百姓都是如此,即便会采药,也是对药理一窍不通。 大多数人要么生病从未用过药,要么吃铃医卖的那些“包治百病”的药,前世黑蛋的死,不完全是因为病症,也是胡乱吃药的结果。 天黑下来,陈咏胜终于带着郎中进了村。 当看到村头有人等着他时,陈咏胜心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回来的太晚了,会不会黑蛋已经…… “黑蛋怎么样了?”陈咏胜问过去。 “在等着你们呢。” 陈咏胜松一口气,那就是还来得及,他二话不说,用手拉住了郎中:“快跟我走。” 谢良辰劝黑蛋娘用了柴胡,又为黑蛋施了针,黑蛋的热度还未褪去,但是手脚不再冰冷,这就是好转的迹象。 这时陈咏胜请来了郎中为黑蛋诊脉,谢良辰看着郎中从药箱中拿出了桂枝、白芍。 桂枝散寒解表,白芍敛阴止汗。 谢良辰知道这郎中有些本事,心里为高兴,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黑蛋有救了,眼下用不着她了,她也转身走出了屋子。 “阿姐。”陈子庚也跟了出来,伸手拉住了谢良辰。 陈子庚眼睛微红,里面满是喜悦:“郎中说好好养着会没事的。” 谢良辰颔首。 陈子庚接着道:“郎中还说,多亏没用参片。” 陈子庚说到这里,手更加用力了些:“我阿姐就是厉害。” 说话间,陈老太太也从屋子里出来,此时她身上的担忧也去了干净,她拉起了外孙女和孙子:“走,回家,咱们的东西还没归置。”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拉着谢良辰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映入眼帘的是两间茅草屋,谢良辰跟着祖母和阿弟走进屋,土炕上铺着草苇编的席子,靠炕里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只笸箩,笸箩里是几块碎布和没有纳好的鞋底。 炕边还有只旧木柜,门口的墙面上挂着些用具,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物件儿。 陈老太太恐怕谢良辰失望,忙道:“东屋里还有些东西,平日里我与你阿弟也不用,明日我收拾出来给你,你若是觉得还不够用,我们不是还有银钱。” 陈老太太体味一下,外孙女买东西时的情形,咬牙道:“你想要什么,再买来。” 谢良辰在炕上坐下,她看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 阿弟显得很紧张,一直握着自己的衣角,生怕她被吓跑似的,外祖母则是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谢良辰不禁笑出声,她的眼眸中有雾气:“这地方是不好住,不过只要我们努力,将来就会有更好的。” 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会变得更好。 陈子庚的心一下子被抛起来又落下,他恐怕阿姐不高兴转头就走了,在听到阿姐的话之后,他小小的身子扑进了谢良辰怀里。 陈老太太忍不住别过头抹眼泪,半晌才道:“饿了吧?我去煮饭。” 谢良辰忙起身:“我帮您。” 陈老太太挥手,就像在撵小鸡般拒绝谢良辰上前:“不用你,不够添乱的,煮坏了东西,还要搭钱。” 陈老太太话音刚落,就瞧见两条人影走了过来,正是陈咏胜和黑蛋娘高氏。 高氏隐约听到陈老太太说话,上前道:“我去煮饭。” 不等陈老太太拒绝,高氏一头扎进了灶火房。 陈咏胜满脸都是感激,他向陈老太太行礼:“多亏大娘照应,黑蛋这才没事。” 陈老太太露齿一笑:“那就好,辰丫头也没白费心思。” 陈咏胜知道都是谢大小姐帮忙,这带着高氏赶过来,他向屋子里看去,刚好瞧见谢良辰和陈子庚迎出来。 “二舅舅。” “二叔。” 谢良辰和陈子庚上前行礼。 “进门吧,”陈老太太知道陈咏胜有话要说,陈咏胜现在就是陈家村的里正,辰丫头来村子里,刚好知会陈咏胜。 “良辰以后就住在陈家村了?”陈咏胜问陈老太太,他记得老太太去谢家时,只说要去探探情况,没想到就这样利落地将人接了回来。 陈老太太点头:“以后还要你多照顾。” 陈咏胜在战场上丢了右臂,这才回了陈家村做了里正。 听到陈老太太这样说,陈咏胜忙低头:“大娘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良辰能回陈家村是好事。” 等到陈咏胜和陈老太太说完了话,谢良辰才开口道:“我在二舅家中看到了采来的草药,村中人都采药来卖吗?要卖去何处?” 陈咏胜点头:“之前有战事,许多田地都荒了,大家都采些药材贴补家用,这药材我们采好,就会有人来收。 不过今年太平了,我想打听打听再将药材卖出去,听说‘百济堂’收药价格最高。” 听到“百济堂”,谢良辰心中明了,那是苏家的药材铺子。 第十八章 在一起 苏大太太会出现在这里,除了担忧谢良辰和苏怀清的婚事之外,就是要在北方县府将苏家的药铺开起来。 前世时,苏家的药材买卖开始在镇州、定州等地进行的很顺利,但宋羡眼睛揉不得沙子,动手整饬北方,苏大太太那些奸商的手段自然也被拆穿,苏家在北方几乎走投无路。 谢良辰才在苏老太爷的信任下,开始慢慢接手了苏家在北方的药铺,她花了不少心思,才获得宋羡的信任,为宋羡送药材。 她对苏家很是了解,也清楚宋羡虽然凶名在外,但是为人心正,与季远那些人截然相反。 谢良辰看向陈咏胜:“柴胡、防风这些药材,百济堂买的话会给多少钱?” 陈咏胜被问的一怔:“药铺收药都是看东西一起估价,从来不会告诉我们什么药材卖多少银钱。” 他们除了知晓采到人参会卖高价之外,其余的全要凭药铺的人查看之后算账。 这一点也正是陈咏胜这个里正迟迟不肯卖草药的原因,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一切都要听人摆布。 陈咏胜道:“不过也难怪这样,药材我们本就认不清,许多药长得都很相似。 经常采药的人,虽然粗识得几味药材,也有看错的时候,而且药材每年价钱都不同。” 他也不是一定要卖药,但现在也没有别的赚钱法子。 朝廷赈济粮不够,全村那么多人要吃饭,他总要带着陈家村的老老小小熬过这个冬天,到了明年他们就能多垦些荒地,不至于再有人被饿死。 “二舅舅,我认识药材。” 陈咏胜一直陷入自己的思量中,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抬起眼睛。 陈咏胜不确定地道:“良辰,你说什么?” 陈老太太不等外孙女说话,就笑出了豁牙:“辰丫头认识药材,还要……” 陈老太太略微一停顿,陈子庚立即接口:“采黄蜀葵和杨桃藤卖去造纸坊,宋家大爷亲口答应的。” 陈咏胜听着这话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 陈子庚生怕陈咏胜不够讶异:“宋家大爷,就是镇国大将军的长子,之前带兵路过我们这里的那位。” “宋……宋羡?” 陈咏胜怎么也想不到陈老太太祖孙三人见到了宋羡,而且还与宋羡说上了话。 陈咏胜看向陈老太太:“大娘,快与我仔细说说。” 陈老太太自然乐于说这些,她得让人知晓,外孙女的厉害之处。 陈咏胜听得真切,脑子里却一时回不过神。 那可是宋羡。 进过军营的人,谁能不知晓宋羡,陈咏胜光是听这个名字,身子不由地坐直了几分,好像宋羡能够瞧见他似的。 宋羡规矩大,治军严,手下的将士骁勇善战,几次战事下来,辽军看到宋羡的大旗都会望风而逃。 战场向来残酷,宋羡所到之处更是血雨腥风。 陈咏胜除了敬畏宋羡之外,更加钦佩他,如果他们在宋羡手下做斥候,不至于就他们几个残废活着回来。 见到陈咏胜的脸色,陈子庚不由地担忧:“二叔怕宋大爷吗?” 陈子庚深深地吸一口气,宋羡答应了是好事,但也不能出差错,良辰不知道宋羡的为人,看起来没有半点担忧。 陈咏胜沉吟片刻道:“要怎么做,你心中可有了打算?作为陈家村的里正我可以帮忙。”万一出差错,他可以出面担下宋羡的怒气,做成了自然就不必说。 谢良辰干脆地颔首:“我们一家采不了那么多药,需要村中人帮衬,等到与纸坊定了价格,我再按照采来的斤数结算给大家。” 谢良辰估算,至少黄蜀葵一斤五文,杨桃藤一斤三文,现在她不能与陈咏胜说,免得中间出差错。 陈咏胜看着谢良辰,谢良辰年纪尚小,说起这些话却十分熟络,莫名让人信任。 对他来说卖钱都是后话,眼下重要的是宋羡满意,不要怪罪,免得良辰惹祸上身。 谢良辰知晓陈咏胜的担忧,她没有再劝说。 说的再好,也不如动手做更有说服力。 谢良辰道:“二舅明日帮我寻七八个人,与我们一起上山。” 陈咏胜脑子里盘算这些事,一时不能完全捋清楚,耳边又传来谢良辰的声音:“村中的草药二舅也不急着卖,不如再看看,我看宋大爷心善,定会为百姓思量,日后应该有药铺标出名价收购药材。”等她有了本钱,她来收药。 谢良辰言之凿凿,生像是真的有药铺会这样做似的。 陈咏胜看向陈老太太,陈老太太眼睛中只有外孙女,早就将其他抛至九霄云外。 陈老太太思量,外孙女吹牛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明知道八成做不到,却就是让人听着心宽、舒坦。 高氏做好了饭,陈老太太让她拿回去一碗。 “不是给你们的,给黑蛋养身子。” 高氏眼睛发酸,这可是没有加杂粮、野菜的稻米饭,这种珍粮她从来没吃过,在厨房煮米闻到那香气,她差点要将自己的舌头吞了。 眼下陈老太太却说让她拿回去一碗。 高氏想要拒绝,却又不舍得。 陈老太太见状训斥高氏:“快拿回去,黑蛋多亏没随了你,否则等他拿定主意救庚哥儿时,庚哥儿早就被水冲的没影了。” 高氏连忙道谢。 陈老太太道:“黑蛋先救了庚哥儿。” 高氏垂眼道:“战乱时,您把家里的米粮都分给了村中人,没有您我们全死了。” 陈老太太最讨厌这样委委屈屈,磨磨唧唧,挥手赶人:“你们走吧,我们娘仨累了,吃过饭也要歇下。” 送走了陈咏胜和高氏,祖孙三人在小炕桌上吃饭。 谢良辰觉得这顿饭格外的好吃,直到躺在炕上睡觉时,谢良辰的嘴唇也是向上翘着的。 陈老太太睡在中间,一左一右是孙子和外孙女,她的眼睛又有些潮湿。 折腾了一整日,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很快睡着了,谢良辰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门出去查看,这是多少年来她养成的警惕之心。 他们顺利回到了陈家村,但对谢家二房和苏家都要有所防备,虽然外面有宋羡的人守着,她却不能完全依靠别人,等她腾出手脚要在院子里做些布置。 谢良辰思量着,就听到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陈子庚迷迷糊糊地向鸡圈走去。 谢良辰忙跟过去看情形。 只见陈子庚的身影在鸡窝前蹲下,他眼睛半闭着,嘴里反反复复地嘟囔两句话。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守着,黄皮子不来。” “你们好好下蛋,攒够了蛋,我好送给谢二爷爷,让他帮忙打听阿姐的消息。” 谢良辰听得眼睛发酸,等了一会儿,她才能确定陈子庚不是梦游而是睡蒙了。 “阿弟,”谢良辰轻声喊着,“不用守着了,我们回屋子里睡吧!” 陈子庚终于转过头,茫然的目光落在谢良辰脸上,许久那双眼睛才有了些清明,意识到眼前的情形。 “阿姐,”陈子庚揉了揉眼睛,然后伸手搂住谢良辰,“你回来了。” “嗯。”谢良辰轻轻拍着陈子庚的后背。 “不是做梦?” “不是。” “阿姐。”陈子庚总算哭出声,“你总算回来了。” 谢良辰要将陈子庚背起来,陈子庚却怎么都不肯。 “就一次,”谢良辰道,“让阿姐背背你。” 陈子庚终于红着脸答应,轻轻地趴在了谢良辰后背上。 陈子庚将脸垂在谢良辰后颈上:“阿姐比我想的还要好,以后祖母、阿姐和我三个人一直在一起。” “好,”谢良辰干脆地答应,“我们永远在一起。” …… 镇州宋府。 宋老太太屋外跪着几个人,为首的是许管事的妻子焦氏。 焦氏额头上血肉模糊,她已经晕厥过去两次,醒来就是磕头:“求求老太太,看在我们都是宋家老家人的份儿上,饶我们夫妻一命。” 屋子里,镇国大将军夫人荣氏面色不虞,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口,因为宋羡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她既期盼着将军看到宋羡的暴戾,又怕宋羡不管不顾伤到她两个儿子。 “老太太,大爷回来了。” 听到禀告声,宋老太太抬起了眼睛。 第十九章 父子 一阵脚步声传来,宋羡出现在宋老太太院子里。 焦氏低着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官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腿一软瘫在地上。 宋羡天亮才带着许管事回城,去米铺、造纸作坊、各个衙署抓人,是因为料到焦氏等人会来求祖母帮忙。 现在他回到宋家,也是因为祖母该休息了,是时候将这些人清理干净。 “祖母。” 宋羡走进门,一双眼眸望着坐在软塌上的祖母,祖母精神矍铄,看到他嘴角上扬着,露出慈祥的笑容。 宋羡与宋老太太目光相对,心中微起波澜,他居然还有机会与祖母再相见。 突然回到这里,宋羡虽然接受了现状,却直到现在,焦躁的心情才完全得到安抚。 宋老太太也没料到孙儿会在她面前停下,她仔仔细细端详了宋羡一番才道:“有战事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整天不见人影,现在辽人跑了,怎么还找不到你人?瞧瞧,眼睛都熬红了。” 宋羡的眼睛不是熬红的,他是有一瞬间感伤,不过看在别人眼中却一片平静,只当他是太过辛苦。 宋老太太似是将家里的那些事都抛去了九霄云外,一心想与孙儿好好叙话。 宋羡在旁边坐下来,宋老太太立即问:“吃饭了吗?昨晚睡得可好?” 宋羡点头:“让祖母担忧了。” 宋羡的母亲生下宋羡之后就过世了,宋羡就养在了宋老太太身边,宋老太太本意是护着孙儿好好长大,没想到战事频发,宋羡早早就被丢进了军中,为此宋老太太常常埋怨儿子。 宋启正纳了继室荣夫人,又生下了宋裕、宋旻和宋玉阮,这两儿一女尽得宠爱。 每当看到荣夫人的几个孩子欢欢喜喜,宋老太太就更加心疼长孙。 宋老太太和宋羡旁若无人地说话,荣夫人不做声地陪着,直到瞧见管事向她点头。 荣夫人知道宋启正回来了。 那么好戏也该开锣。 荣夫人咳嗽一声,看向宋羡:“羡哥儿,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羡带着许管事在城中到处抓人,一定握住了不少的证据,裕哥儿在镇州笼络人心的事,怕是遮掩不住。 她要在宋羡告状之前,为裕哥儿扳回一局。 米粮铺子也好,造纸坊也罢,裕哥儿做的都是小事。 这些年宋羡兵强马壮,老爷心中对长子已有忌惮,宋羡这样自作主张地处置人,岂不是明着与老爷夺权? 只要老爷和宋羡父子离心,谁对谁错又有什么重要?还不是看老爷肯护着谁? 宋羡没有接话,看向旁边的管事妈妈:“将祖母扶去内室里歇着,一会儿我再去与祖母说话。” 宋老太太知晓孙儿的意思,颔首与管事妈妈离开。 宋羡端起茶来喝。 荣夫人声音放得更加轻软,听起来就像是在求宋羡:“你父亲刚接管了北疆,就算有什么事,要先与你父亲商议一下。” 宋羡看一眼常安,常安将手中的账目和供词摆放在桌子上。 宋羡神情冰冷:“大太太知晓许管事为宋裕做事吧?现在是想要为宋裕求情,大太太再开口说话之前,先看看那些东西。” 荣夫人自进门起,宋羡从来不称呼她为“母亲”。 荣夫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天的宋羡对她却比往常更加冷漠。 宋羡眼睛微挑,目光凌厉不近人情:“许管事暗中勾结衙署和商贾,朝廷赈济款未到,衙署已经向米铺定好了粗粮。 粗粮的价格比祁州高出一半,这些营私获利之事,遍布整个镇州。 谁给他们的胆子?让他们这样做?” 宋羡低沉的声音,让荣夫人的心口多跳了几下。 宋羡接着道:“别忘了镇州城是怎么守住的,墙头血迹还未干,我们浴血奋战为的是大齐兴盛,百姓安稳,不是为那些不顾廉耻,禽兽不如的东西找个地方作威作福。 在我眼皮子底下知法犯法,我不吝送他一程。” 荣夫人看到宋羡幽深的眼眸,不禁打了个冷颤。 宋羡终于抬起眼睛:“宋裕可在家中?大太太将他唤来,我给他机会向我解释。” 荣夫人手脚冰凉,只盼着宋启正快点到。 宋羡显然没有耐心,看一眼常安,常安就要带着人去寻宋裕。 “趁着我二哥生病不能起身,就给他扣了这么个罪名。” 穿着宝蓝色长袍的宋旻冲进院子,他面色铁青,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羡:“就算许管事是二哥的人又怎么样? 你的手段谁不知晓?你审出口供谁又能相信?” 荣夫人不禁喊一声:“旻哥儿,不得这样与你兄长说话!” 宋旻讥诮地道:“他可当我们是兄弟?可叫过您一声母亲?他巴不得我们早些死了。 真想要将事情查清楚,就将许管事交出来,当着祖母、母亲的面问他话,看看到底是事实还是有人捏造罪证。” 听到宋三爷说起许管事,门外的焦氏支撑着爬起来,也连忙磕头求开恩。 宋羡道:“可以让你见许管事。” 宋旻绷起的面容刚刚缓和了些,就看到宋羡问常安:“人呢?” 常安躬身禀告:“城外乱葬岗。” 宋旻先是一怔,然后怒火油然从心头烧起:“你耍我。” 宋旻的脾气比宋裕暴躁,这样的情形下再也忍不住,就要上前去抓宋羡:“你从衙署带走的那些官员呢?你将他们如何处置了?” 北方没有大定之前,他与二哥就开始收揽这些人,现在全都被宋羡拿下,让他怎么能压住火气? 宋旻道:“您算是什么东西?宋家该你做主,还是镇州城该你做主?” 宋旻还没有碰到宋羡衣角,就看到宋羡手臂挥来,紧接着他肩膀一疼,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 宋旻堪堪稳住身形,再次发狠地上前,握拳去打宋羡的脸,宋羡却没有给宋旻撕打的机会,一脚踹在宋旻的肚子上。 “嘭”地一声宋旻跌飞在地上,他脸色煞白,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声,被打的这么惨,宋旻眼睛血红,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他再次踉跄地爬起来,向宋羡而去。 “羡哥儿。” 宋羡还没动手,荣夫人扑上来:“求求你,那是你弟弟,不要下这样的狠手,有什么话好好说清楚。” 荣夫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宋羡目光乜了眼门外,看到了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是宋启正。 宋羡并没有丝毫迟疑,避开宋旻挥来的手臂,拎住了宋旻的衣襟,宋旻的身子撞在了八仙桌上。 几乎在同时,荣夫人惊呼一声,就像是也被打了一拳,狼狈地跌倒在地。 “逆子。”宋启正厉喝着握住腰间的长剑,大步走进屋子。 “锵”地一声响,长剑出鞘,剑锋直奔宋羡而去。 第二十章 乱家 外面的腥风血雨,仿佛一下子卷入了家宅中。 屋子里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吓得怔住了。 唯有两个人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一个是宋启正,他的剑径直向前,没有半点迟疑。 一个是宋羡,他与宋启四目相对,整个人不躲不避。 剑锋刺入了宋羡的发髻,接着一挑,宋羡的发冠掉落在地。 宋启正怒气未消,宋羡自始至终,不起半点波澜。 比起反抗,更可怕的是能一眼看穿,知道不可能就这样取了他的性命,所以无需动手阻拦。 宋启正带兵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明明是他手持利刃,却好像无端落了下风。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宋启正的神情中更多了威严,他声若洪钟地道:“不睦手足,忤逆母亲,若不是看在你战功赫赫,我现在就亲手斩杀了你。” 宋旻失望,父亲到底还是顾着宋羡的军功,碍于宋羡在朝廷在官职,在百姓中的威信,轻易杀人。 宋羡脸上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宋启正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怎么?现在连我这个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宋启正的剑尚未归鞘,还散发这森森凉意,随时都要伤人饮血。 宋启正话音刚落,宋旻跪行到宋启正面前:“求父亲为二哥做主,二哥奉父亲之命处置衙署里的公务,因为操劳太重病倒在床,现在又被大哥扣上这样的罪名,这不止要断送二哥的前程,更是要二哥的性命啊。” 不等宋启正说话,宋旻接着道:“我们的战功虽然不及大哥,可也是尽心尽力,父亲被辽人围困死战的时候,是二哥冒着危险带兵去寻父亲,九死一生才将父亲救下。 二哥的孝心天地可证,若非因为这样,二哥也不会急着帮父亲梳理政务,大哥定是有什么误会,觉得二哥暗地里拉拢官员和商贾,想要掌控镇州。” 荣夫人坐在地上无措地掉眼泪。 她那委屈的模样,让宋启正不禁心疼,于是更加恼怒宋羡,每次只要宋羡回家,都要闹得上下不得安宁。 宋启正阴沉着脸:“我早就说过,乱家之人不得姑息。” “你说谁乱家?”宋老太太让人搀扶着从内室走出来。 看到宋启正手中的剑,宋老太太脸色更加难看:“谁又让你在我的院子里动刀动剑?你父亲教的,还是我教的?” 宋启正一时语塞,将手中的剑丢给身边的亲信。 宋老太太脸上都是怒气:“是不是盼着我死?” 宋启正连忙躬身:“母亲息怒。” 宋老太太还要说话,手臂就被宋羡扶住:“祖母,您好生回去歇着。” 宋老太太用另一只手拉住了宋羡,一副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孙儿的模样。 宋羡心一软:“祖母安心。” 安抚了宋老太太,宋羡再看向宋启正时,又恢复了凉薄的模样:“不睦兄弟、忤逆母亲的罪名,到底不如一手遮天,辜负皇恩。” 宋启正脸色又是一变。 宋羡道:“镇国大将军刚刚驻守北疆,就开始贪图私利,是准备将节度使的官位拱手让人了?” 宋启正阴沉着脸:“你知道朝廷派人来了北疆,所以你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抓人。” 皇上命殿前司指挥使李佑前来北疆犒赏将士,实则是要李佑探查北疆情形,李佑此行关系到节度使的人选。 宋羡淡淡地道:“我不过是在朝廷查之前,自己先将污秽处置干净。不想因为几个畜生,让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功劳,就此付诸东流。” 宋旻眼睛血红:“哪有什么污秽?你……” 宋羡盯着宋旻忽然笑了:“我说有,你说没有,许管事被我杀了,有些话也就说不清楚了。” 宋旻依仗的就是这个,要怪就怪宋羡有勇无谋,杀人杀的太早。 宋羡笑容更深了些:“我只查了镇州,还有定州没去问,你觉得冤屈,不如将定州留给李佑如何?” 宋羡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丢给宋旻。 宋旻将纸张拿在手中展开,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他们留在定州的人宋羡竟然也知晓?宋旻顿时愣在那里,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仿佛被宋羡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宋羡这是在威胁他,如果他们敢再轻举妄动,宋羡就会将证据交给朝廷,朝廷有了弹劾父亲的理由,节度使之位八成也会落空。 宋旻瞬间的惊慌失措,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宋启正的脸色一变再变,他望着宋旻,神情中有几分失望,半晌才厉声道:“你跟我来。” 宋启正大步向前走,宋旻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跟上宋启正的脚步。 荣夫人想到老爷那满是怒气的面孔,不由地手脚冰凉,忙带着人追过去。 “祖母,我扶您进屋吧!” 宋羡将宋老太太搀扶着躺回软榻上。 宋老太太长长地叹口气:“你父亲偏心。” 宋羡小时候听到这话,或许心中还有有些波澜,如今早已不在意。 “祖母不用担忧孙儿,”宋羡道,“您养好了身子,孙儿才能常伴左右。” 宋老太太连连点头:“我老了,若非精神不济,偏要与你父亲说个清楚。” 宋羡看出宋老太太精神不佳:“您要按时吃药。” 宋老太太看向管事妈妈:“我身子不舒坦,从今日起,除了羡哥儿我谁都不见了,也免了荣氏的请安。” 管事妈妈应一声。 宋羡坐在锦杌上,一直陪着宋老太太说话,知道宋老太太睡着了,他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中。 宋羡走进书房,常安上前禀告:“老爷刚刚带人去了衙署,三爷在祠堂里跪着呢。” 宋羡点点头:“将案宗整理出来送去给李佑,还有他们在定州安插的官员名录,也一并上交。”谁说宋旻承认,他就不会上报朝廷? 宋启正做不成节度使。 节度使可以空置,直到他去接任。 宋羡看完了文书,这才梳洗休息。 忙了几日宋羡很快就睡着了,不过一如往常一样,他睡得并不踏实,他梦到囚禁自己的木箱落入海中,海水从缝隙中灌进来,最终将他完全淹没…… 却始终有一只小手拉扯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陪着他一起向下坠去。 宋羡喘息着从噩梦中醒来,然后他将枕边的两块玉佩攥在手心里查看。 两块玉佩如今已经合成了一块,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宋羡心中一动,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开始渐亮,宋羡一早就要出城巡营,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去一趟陈家村。 第二十一章 重要的人 陈家村。 陈老太太不停地向灶房里张望。 一股股香气正从灶房里飘出来。 陈老太太的肚子“咕噜”作响,紧接着就是心疼,辰丫头弄得这么香要花多少银钱啊? 陈老太太本来想要眼不见为净,最终还是忍不住走进去瞧。 鸡蛋被煎成了金黄色,摞放在盘子里。 陈子庚站在旁边吞口水。 陈老太太反反复复地数了两遍,六个鸡蛋全都在这里了,一个都没剩下。 陈老太太心中埋怨外孙女,唉,真是不会过日子,下次绝对不能让她进灶房。 锅里依旧冒着香气,还剩下不少油,陈老太太就要去寻家什将油盛出来,没想到外孙女手下利落,将昨晚剩下的稻米饭都倒进锅中。 陈老太太看得两眼冒火,直拍大腿,再有钱也不能这样浪费。 稻米饭在锅中翻炒均匀,一颗颗米粒都变得更加晶莹剔透,最后扔一把葱碎,香气扑鼻而来。 稻米饭盛在碗中,上面放两个煎好的鸡蛋。 陈子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饭,第一次因为吃饭而局促,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将鸡蛋夹开就能吃了。”谢良辰边说边做,金黄的蛋液顿时流淌下来,盖在了稻米饭上。 谢良辰将沾着蛋黄的稻米饭送进了嘴里,眉宇跟着展开,露出很好吃的表情。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还愣着,谢良辰鼓着脸催促:“快吃,一起去采药的人就要来了。” 谢良辰的意思是不要耽搁采药。 听在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耳朵里,就是抢饭的人来了。 陈老太太还想留给孙儿和外孙女吃,旁边传来谢良辰的声音:“外祖母,你若是剩下,我就拿去送人。”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恨不得将脸埋在了饭碗里。 院子里传来祖孙三人吃饭的声音。 这也太香了,陈老太太边吃边在心中感叹,但她却不想让外孙女看出来,免得外孙女再祸祸她的鸡蛋、油和稻米饭。 吃完了饭,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的碗比洗过的更干净。 陈老太太不禁咂了咂嘴,回味无穷,不过她还是看着背起了竹筐的谢良辰:“辰丫头,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了。” 谢良辰没说话。 陈老太太后悔自己将卖女儿嫁妆的银钱交给了外孙女。 正琢磨着,陈老太太发现一桩事,说话漏风更加严重了。 陈老太太舔了舔:“我的牙又掉了一颗。”刚刚吃得太香了,她居然就将牙吞了。 稻米饭什么味儿,牙什么味儿,她也没分出来。 陈老太太要哭,外孙女做的饭是好吃,就是太费牙。 直到陈咏胜带着村中几个人上门,陈老太太还没有从沮丧中回过神。 陈咏胜带着顾良辰认人。 “这是我大哥家的丫头玉儿。” 陈玉儿穿着粗布裙子,常年在外干活,脸晒的有些发黑,她站在那里淳朴又害羞。 陈玉儿向谢良辰笑着:“要采什么药,辰阿姐告诉我,我有些笨,但能做好。” 谢良辰给黑蛋治病时,陈玉儿去邻村寻铃医,没能寻到人,她只好失望地回到家中。 进门却看到黑蛋醒过来了,仔细一问才知道,谢家阿姐煮了药给黑蛋喝。 陈玉儿觉得谢家阿姐是有本事的人,所以听说阿姐要去采药,她忙跟了过来。 谢良辰点头:“我教你。” 陈玉儿忙道:“谢谢辰阿姐。” 谢良辰跟着陈咏胜又去见了几个婶子。 陈家村住的大多都是陈氏族人,前朝覆灭之后,战事不断,大家相扶逃难,最终来到镇州落脚。一同经历过生死,感情更为深厚,村中二十五户姓陈,剩下七户外姓与陈家也是姻亲,后来又搬进来十三户,大家相处融洽。 第一天采药,陈咏胜带来六个人,都是陈氏族人,这些妇人平日里与陈老太太交好,都称呼陈老太太“大娘”。 陈老太太将人扫了一遍,不错,都是能干活的。 一行人向山中走去。 谢良辰边走边说:“一会儿找到杨桃藤我告诉大家,记得小株的不能取,取两年生的最佳。” 采杨桃藤和黄蜀葵是因为用它们换银子比较快,顺利的话,能源源不断送去造纸坊。 手里有些银钱,吃饱穿暖,接下来才好做其他事。 谢良辰当然不会认为,帮了造纸坊,就能将与宋羡的债一笔勾销。 她得快点成长,免得时时刻刻担忧自己的安危。 谢良辰思量着向身后看去,想到宋羡,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谢良辰快走几步,盯着就盯着吧,债主看到她努力干活,说不得会少些戾气,多些宽慰。 谢良辰当然不知道,宋羡就在陈家村。 常悦继续跟着谢良辰,常安去村中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谢良辰带着村民上山采药,她说的与做的倒是一致。 宋羡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因为眼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唯有谢良辰是个变数。 他要去巡营,一日后才能回城,他不在的时候,不担心宋启正和李佑。 他将证据给了李佑,李佑就会抓住不放,皇帝希望他们父子失和,这样才能避免宋启正在北疆独大。 宋启正一样,宋裕和宋旻被握住了把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削弱皇帝对他的怒气。 他趁着这个时间,整饬他的部署,将信得过的人带在身边。 所以唯一需要他多加嘱咐的,也就只有谢良辰。 宋羡吩咐常安:“我离开的时候,多加派人手在这里守着,不能出半点差错。” 常安应声,再次明白谢大小姐对大爷的重要。 …… 谢良辰很快找到了杨桃藤。 陈咏胜道:“你说这是药材,而且能做纸?” 谢良辰颔首:“能。” 不是陈咏胜不信,而是他着实想不到这跟纸有什么关系。 “二舅舅,”谢良辰道,“我采到就要回去取汁液试试,您带着人再多采些,免得去造纸坊时不够用处。” 用这两样药材做成的滑水,谢良辰是见过的,不过亲手做还是第一次,在去造纸坊之前,她得多试一试,免得到时候失手。 “我陪着阿姐一起回去。”陈子庚背起了竹篓。 姐弟两个向山下走去。 眼看着两个人影渐走渐远,陈咏胜低头看了看筐中的杨桃藤,这真的能用吗? 太阳下山,陈咏胜和陈老太太才带着人一起回村。 陈老太太回到家中,正要问辰丫头那些草药能不能用,就看到陈子庚向她挥手:“祖母,小点声,阿姐在画画,千万别打扰阿姐,小心她画错了。” 陈老太太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画错了的结果就是损失银钱。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想起一记惊雷,陈老太太不禁打了个哆嗦,恨不得弄些破布,将天蒙上,免得再有响动。 几乎在同时,门被打开了,谢良辰露出笑脸:“外祖母、阿弟,草药没问题,后天一早我们就去造纸坊。” 第二十二章 希望 陈老太太、陈咏胜和陈子庚围着一只木盆,看着用杨桃藤泡的水。 陈老太太觉得这水除了黏糊糊的没有什么稀奇。 如果造纸作坊不要的话,不知能不能吃?若是卖不出去,大家用来做口粮,也没白费力气。 陈子庚没有陈老太太的忧愁,声音清脆地道:“阿姐说,这药的根可以卖给药铺,杆卖给造纸作坊。” 阿姐就是厉害,一个药材能卖两处,赚两笔银子。 陈老太太想要偷偷地说说孙儿,不要你阿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抬眼就看到院子里有孩子一人拽了一根杨桃藤在玩。 陈老太太急了眼:“别耍坏了,这杆和根都能卖哩。” 陈咏胜愈发觉得良辰之前说的“滑水”可能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话,就不会安排的这样明明白白。 “二舅舅,”谢良辰道,“我们进屋说话吧!” 陈咏胜被谢良辰让进了屋,两个人在土炕上坐下。 谢良辰直接开口:“我父亲之前买了些山地,就离陈家村不远,明日您能跟着我和阿弟过去看看吗?” 陈咏胜有些意外:“明日不是还要继续采药?” 谢良辰道:“大家都识得了药材,只要让外祖母跟着就好。” 陈咏胜听到这里点头:“我去问问你外祖母那山地的情形,明日一早就带你们过去。” 陈咏胜走出屋子,陈子庚立即上前来:“阿姐你是不是想去寻更好的药材?”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她心里想什么阿弟都能猜到似的。 陈子庚道:“今天在山上,阿姐不就在到处找药材吗?不过阿姐什么都没采,定是没有找到满意的。 姑父的山地离村子更远些,荒种了好多年,阿姐说过深山出好药,所以阿姐想要去山地里找好药。”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头顶:“我阿弟这么聪明,将来能中状元。” 陈子庚却不稀罕:“整日关在家中读书做文章有什么好?等我长大了,要去海那边看一看。” 谢良辰道:“阿弟能做到。”她也想去海上,都说父母葬身大海,可是没有找到他们的尸身,她心中始终怀着一线希望。 将来他们一家人登上大船,畅行于海上,就算她的债主,也追不到他们,只不过这件事要缓缓计划。 “阿姐,”陈子庚低声道,“明日我们要寻什么药?” 谢良辰将桌子上的纸张拿起来,上面是她刚刚画好的画,只不过她画的并不是什么花鸟、山水,而是一株药材。 陈子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幅画:“它的叶子,花的颜色,这里是它结的果?这药叫什么?” 谢良辰道:“黄精。” 陈子庚道:“这药很贵吗?” 谢良辰颔首:“富贵人家才会买。”炮制后的黄精更贵重。 陈子庚脸上难掩喜色,他深吸口气又去端详画上的黄精:“阿姐画的太仔细了,无论是谁,一看就识得了。” 谢良辰道:“采药的人要识药,才会清楚卖的是什么,价钱又是多少。” 陈子庚忽然起身将门关好,生怕吹进屋的风将画损坏了:“阿姐,你要画多少?” “我知晓的都画,”谢良辰道,“现在不知晓的,将来知晓了也会画出来。” 陈子庚面颊激动的发红:“阿姐是做大事的人。” 陈老太太不知道外孙女和孙儿两个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她就知道辰丫头给她和陈咏胜都安排了活计。 辰丫头这么会使唤人,定是个夫人命。 第二天一大早,陈咏胜带着姐弟俩离开了陈家村,陈老太太带着村中的媳妇们继续采药。 “都不要偷懒,将来卖了银钱,采的多分的就多,”陈老太太腰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我可都看着呢,谁骗我老太太,这辈子吃不上稻米饭。” …… 宋羡出城之后,宋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荣夫人想趁着这个机会,为两个儿子说说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这次不是宋启正一人说了算。 李佑带着随从突然出现在镇州衙署,在衙署大堂上审了宋羡抓的那些人。 那些官员和商贾都被宋羡吓破了胆,痛痛快快地将徇私枉法之事交代了,牵扯到了许管事和宋裕。 虽然李佑给宋启正脸面,没有立即责罚宋裕,但是这件事免不了要禀告给皇上。 宋启正只好人前夸赞长子宋羡及时查明此事,果断动手整饬,这才没有为害镇州百姓。 宋启正吩咐管事:“将宋裕带去衙门领二十棍。” 听到这话,荣夫人脸色大变,伸手拉住宋启正的袖子:“老爷,裕哥儿身子还没好,您这样罚他,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宋启正挥袖甩开荣夫人:“现在还想包庇他,是想要李佑亲自到家中抓人不成?”打了二十棍,就是让李佑知晓,他已经罚过了。 荣夫人掩面痛哭:“妾身知晓,不该为他们说话……要不是裕哥儿和旻哥儿小时候被辽人抓走,受尽了折磨,我也不会如此心疼他们。” 宋启正皱眉,当年辽人以两个幼子为质劝降他,他不为所动,依旧带兵攻击,两个孩子差点因此命丧辽人之手,从那以后他对两个孩子心存愧疚,这些年不免多有纵容。 宋启正站起身道:“他们再任意妄为,我必不姑息。” 宋启正离开了院子,荣夫人的哭声也渐渐止住。 “母亲,”宋旻从角落里走出来扶起了荣夫人,“您放心,我让人去衙署打点,尽量打得轻些。” 宋旻说到这里,脸上都是愤恨,他们在镇州笼络官员,就是想要让二哥戍守镇州,现在不可能了。 不过宋羡想要拿下镇州也没那么容易。 宋旻道:“儿子听说西北关隘不太平,您与父亲说说,应该让大哥带兵去守关。”宋羡这般凶名在外的武夫,着实不该留在这里。 毕竟除了打仗、杀人,宋羡别无所长。 荣夫人心中顿时透彻起来,对,既然宋羡坏事,就该将他支走。 即便过些年宋羡回来,裕哥儿和旻哥儿早就站稳了脚跟,还怕他不成? …… 李佑从镇州衙署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 坐在书房中,李佑看向管事:“先生还不肯见我?” 管事摇头:“先生说身上不舒坦,谁都不见。” 李佑叹了口气,这次除了查看北疆情形之外,他还要见那位先生,皇上在京中翘首以盼,他不能辜负皇恩。 虽然先生不肯见,他总算知晓先生落脚之处,那就缓缓再说,先办眼前之事。 李佑伸手拿桌子上的公文,宋羡在镇州施展手脚,做的事委实不少,他要多看看才能向皇上禀告。 听说明天造纸作坊要试用新的滑水方子,虽然是件小事,或许也能去瞧瞧。 第二十三章 激动 谢良辰要去造纸坊送药,天还没亮她就起身去准备。 陈老太太守着灶台,眼睛不停地向门口瞄着,这一会儿功夫,外孙女探头过来看了三次,生怕她克扣米粮、油水似的。 从前饿肚子的时候,陈老太太向饭食里掺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现在有了外孙女巡视,她一律不敢放了。 饭都做好了,陈子庚还没起身。 陈老太太去叫陈子庚,刚走进屋子,就看到陈子庚的被窝在动。 陈老太太道:“庚哥儿怎么还不起?” 陈子庚捂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发闷:“祖母先出去,我就起来了。” 陈老太太狐疑:“怎么了?哪里不舒坦?” “没有。”陈子庚急于否认,话还没说完,身上一凉,被子已经被陈老太太扯开。 陈老太太看到陈子庚身下湿了一片,眼睛笑皱在一起:“呦,这是尿炕了。” 谢良辰循着笑声进门,看到阿弟涨红的脸。 陈子庚垂着眼睛,负气不去看人。 昨天上山,除了挖黄精之外,阿姐还在林中捉蛤蟆。阿姐手脚利落,专挑那种大个的逮,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丢在身后的背篓里,他在旁边傻站着,就是不敢伸手。 陈子庚也没想到自己会怕那些东西,蛤蟆蹬着腿,争先恐后要逃跑的模样深深印在他脑海中。 到了晚上,他就梦见被一群蛤蟆追得满山跑,其中一只钻进了他裤子里,他用尽力气才将它抖了出来。 陈子庚好不容易平静了心情,将那些大蛤蟆赶出脑海,利落地换好了衣裤,去院子里梳洗。 谁知道一抬眼就看到蛤蟆们都被挂在了院子里的粗绳上,一只只头向上,迎风飘扬。 陈子庚的脸黑了。 “好东西,”谢良辰指了指蛤蟆,“晾之后取油,能卖大钱。” 陈老太太咂嘴,瞧瞧,外孙女眼睛里什么都能变成钱。 陈子庚第一次不想相信阿姐,否则以后他就要常常与这些蛤蟆在梦里相见。 祖孙三人吃过了饭,陈咏胜刚好带着陈咏义、陈玉儿等人进了门。 陈咏义瘸了一条腿,右手四根手指被刀砍掉,只剩下一根拇指,与陈咏胜一样也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的人。 陈咏胜叫上陈咏义一起前去,是怕出什么差错,他们毕竟是男子,能挡在妇孺们前面。 众人将放满了药材的竹筐背起来,陈咏胜和陈咏义单手拎起了两个木桶,桶里放着谢良辰事先做的滑水。 “走吧!”谢良辰喊一声,大家一起向村外走去。 陈家村的村民站在村口,看着几个人离开,眼睛中满是期望。 战事结束之后,镇州城内比之前繁华了不少,谢良辰向四处张望着,等到从造纸坊回来后,她要去药铺里看看,收回目光的瞬间,她在胭脂铺子门口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谢良辰微微一笑,并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去。 谢茹岚见状愤恨地道:“她故意不与我们说话。” 比起谢良辰的态度,乔氏更关心陈家村的人要将东西卖去哪里。 “二太太,”谢家管事来禀告,“他们去造纸坊了。” 乔氏惊讶:“让人去盯着。”造纸坊可是官办的,难不成是拿到了什么好差事?希望是她多想了。 一群村民而已,有什么本事为官家做事。 造纸坊的李管事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着试用新的滑水方子。 这是宋大爷吩咐下来的,他可不敢怠慢,说不定什么时候宋羡就会带人过来查看。 看到谢良辰背着药材走进纸坊中,李管事忙迎上去:“都准备齐全了?” 谢良辰向李管事行礼,将事先做好的滑水拿给李管事:“这是我夜里开始做的,已经能用了,用了这种滑水,捞出的纸薄厚一致,湿纸还可以叠放在一起。 不过这方子我也是听家中人说的,到底如何,还要您试一试。” 谢良辰说完又看向新鲜的黄蜀葵和杨桃藤:“我再用新鲜的药材继续做滑水,您给我寻个安静的地方即可。” 李管事早就准备出一间屋子,让人带着谢良辰前去。 谢良辰用带子束起袖子,陈玉儿忙将新鲜的杨桃藤杆子递到谢良辰手中。 另一边,李管事吩咐人将药材做的滑水放入纸槽中,伙计用木棍搅拌,那些下沉的纸浆慢慢地浮起来。 “管事,这新滑水是不太一样。”在纸坊里多年的工头,一看就能知晓差别,见到这样的情形,他不禁有些激动。 工头推开一个伙计,亲手握住木棍搅动,等到他认为火候到了的时候,立即吩咐:“快,捞浆。” 李佑让管事带着走进造纸坊时,看到的就是几个汉子平稳、利落地将竹幂子从纸槽中捞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在纸槽和竹幂子上,谁都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人。 李佑虽然看不出那纸槽中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众人的目光和脚步声中都透出一抹的激荡。 等到纸槽中的浆水都被捞出。 衙署的人上前提点,李管事这才发现了李佑。 “这是殿前司指挥使李佑大人。” 李管事等人忙上前行礼。 李佑看着李管事:“你们在做什么?” 李管事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脑子里并不太清明,他下意识地道:“听宋大人的吩咐,试用新的滑水方子。” 李佑望着那些竹幂子:“可成了?” 李管事下意识地摇头:“还没做完,不过……应该不同。” 不但不同,而且很不同,大家都想看看做出的纸会是什么样子。 李佑道:“你们继续做,我去外面等着。”免得扰乱他们的精神。 李管事吩咐其他人继续盯着做纸,他则陪着李佑走出屋子。 出了门,李佑看向造纸坊院子中站着的陈家村村民。 这些百姓无一不是身形单薄,穿着破烂。 李佑想到这一路见到许多饥民的尸身,不禁心头一闷,从前朝覆灭开始到现在过去了几十年,战事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是他们送来的药材?”李佑问道。 李管事回话:“就是他们,不过献新方的是个小姑娘。” “哦?”李佑有些意外。 李管事道:“那小姑娘带着人还在做滑水。” 李佑十分好奇:“带我过去瞧瞧。” …… 宋羡巡营回城,就看到常悦的人迎过来。 “大爷,谢大小姐去了造纸坊,李佑大人也在那里。” 第二十四章 债主满意 宋羡一路去造纸作坊,跟着宋羡一起出城的程彦昭也紧随其后。 程彦昭觉得奇怪,这谢大小姐是哪一个?造纸作坊又是怎么了? 一直被缠在战事上的宋羡,什么时候分心在这些上面了? 宋羡在造纸作坊前下马,大步走了进去。 造纸作坊内管事和工头带着人忙碌着。 见到宋羡前来,管事忙迎上前报喜:“捞纸很顺利,那姑娘说用这种药材做的滑水,湿纸可以堆放在一起,我们也在试是否可行。” 管事说完这些接着道:“李佑大人也在等着看。” 不远处的屋子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宋羡循声看去,仔细听过去,能分辨出少女清澈的声音。 屋子里,李佑和谢良辰都坐在小杌子上。 谢良辰手中拿着杨桃藤的根,李佑手中的则是一截用来做滑水的杆。 谢良辰道:“本来我是不敢来献方的,我一个小民,说的话不一定有人相信。” 李佑听谢良辰讲了做滑水的法子,很喜欢听这个聪明又腼腆的小姑娘说话。 李佑道:“那是为何又让人改了主意?” 谢良辰笑道:“因为宋将军。”说着这话时,她眼睛微亮,脸上的神情又是钦佩又是敬重。 李佑惊讶:“你说的是……” “宋羡将军,”谢良辰说着去看陈老太太,“我外祖母和村子里的人都见过宋将军,辽人来犯的时候,是宋将军带兵护住了村子。 我们看到宋将军进了造纸坊,这才一起跟着前来,外祖母说宋将军待人亲和,愿意听我们说话。” 陈老太太脸上笑,心中却紧张,哎呦,外孙女骗起人来可比谁都厉害。 她们哪里看到宋将军进造纸坊了,分明是外孙女买完东西,直接溜达过来的。 在此之前,外孙女都不知道宋羡是谁。 李佑听说宋羡骁勇善战,也有人向皇上告密说,宋羡心狠手辣,为人刻薄,甚至为夺兵马暗中谋害其父。 这次来到镇州,见到那些被宋羡拿办的官员和商贾,李佑就觉得那些话可能不实,听陈家村的人这样一说,他心中对宋羡的看法就更为不同。 “我们来之前,宋将军仔细问过我,那方子从何而来,我是怎么知晓的?”谢良辰道,“我从小被人伢子拐走卖去了南方,后来被人买来收养,家人找到我时,我因为采药跌下山伤到了头,从前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有人让我背方子,背药材和药理。 这些定然都是收养我的人教的。” 似这样的事,李佑听过许多,也看过许多,世道不稳,最可怜的就是百姓。 李佑道:“收养你的人呢?”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时疫时,他们去施药治病,后来也被传上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陈子庚伸手拉住谢良辰的手。 陈老太太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李佑看着这祖孙三人,不禁叹了口气:“往后北疆安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良辰抬起眼睛:“宋将军也这样讲,将军还说如果这方子好用,就让我们送药材来纸坊,纸坊会给我们银钱,就算方子不行,他也会想法子让我们都吃饱饭,不会再有人饿死。” 李佑看着小姑娘那双清亮的眼眸,心底有种难言的愧疚。 大齐建朝十六年了,许多地方依旧战乱不断,与前朝相比远远不如,大齐的疆土是越来越大了,皇上的心思也都在征战天下上,百姓的处境不知何时才能有所改变。 “李大人。”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传来。 李佑转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宋羡。 李佑还没说话,就瞧见谢家那小姑娘先一步到了宋羡面前。 “宋将军,我们的滑水做出来了,您来看看。” 陈子庚仔细看着阿姐,阿姐此时的神情,比见到那些大蛤蟆还要欢喜。 昨日他没帮上忙,今日他不能再这样傻站着。 宋将军虽然神情冰冷,但是与蛤蟆相比,还是容易接受些。 陈子庚想到这里,抿了抿嘴唇也跟了过去,他看到阿姐那无处安放的手,咬咬牙替阿姐捉住了宋羡的衣袍。 陈老太太见到外孙女和孙子这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外孙女绝不会白白夸人,莫非是这次的方子不好用?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能坐得住。 “宋将军,您可来了。” 陈老太太伸手护住了外孙女和孙子,万一有什么事,她推走俩小的,她来认错。 陈咏胜,陈玉儿等人见状也都纷纷上前,虽然陈咏胜不知道为何大娘一家会与宋将军如此熟络。 这样的场面别说李佑,就连程彦昭也没见过。 程彦昭想不通,宋羡什么时候这样和蔼可亲了? 宋羡被祖孙三人拉着去看了滑水,又看了看陈家村村民们采来的药材。 谢良辰尽量忽略宋羡看向她时,那两道低沉的目光,努力保持着微笑,终于她看到债主薄唇开启说了两个字:“不错。” 谢良辰不失时机地道:“我会努力做好,不枉费宋将军的信任。” 她的努力,宋羡看到也听到了。 宋羡走向李佑:“让大人见笑了。” 宋羡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似是柔和了一些。 李佑道:“这是大事。” 宋羡接着道:“纸还没做好,我陪着大人回衙门等着。” 李佑颔首,他也想问问宋羡,看宋羡心中对于整饬北疆是否有其他思量。 谢良辰等人躬身行礼,将宋羡和李佑送出了门。 转过头,陈咏胜立即道:“大娘,宋将军因为这方子还找过你们?” “唔,”陈老太太应了一声,瞥向外孙女,“你问辰丫头吧!” 可能是做梦找过吧!交情也是做梦时有的。 陈老太太说完捂了捂胸口,她早晚要被辰丫头吓死。 谢良辰还没与陈咏胜说话,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又走进来,紧接着谢良辰面前多了块帕子。 谢良辰抬起头对上了程彦昭。 程彦昭将帕子又向前送了送:“擦擦脸,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谢良辰为了遮掩容貌,出门前在自己脸上抹了些草灰和黄泥,看起来又黑又脏。 第二十五章 离她远点 容貌太过出挑,在外行走难免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良辰自然不会接下程彦昭的帕子。 “我……自己擦。”谢良辰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脸上的脏污半点没擦掉。 但却不妨碍她露出明媚的笑容,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程彦昭:“您是纸坊的管事?” 程彦昭道:“我是宋将军身边的人。” 听到“宋将军”几个字,程彦昭发现眼前的小姑娘眼睛更亮了些。 谢良辰打起十二分精神:“宋将军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程彦昭虽然依旧没有看清这小姑娘的真容,不过对比一下她的身形,他能确定这位谢大小姐就是那晚出入宋羡院子的“厨娘”。 因为那晚是常悦护着“厨娘”离开,今日常悦的人又出现在纸坊中。 宋羡安排常悦去办的事,应该就是这一桩。 在她如此质朴的目光下,程彦昭不好意思开口再问,多说一句都好像在为难这小姑娘。 找这么个小姑娘做事,程彦昭总觉得不是宋羡的作风,他还是去问问宋羡,这小姑娘看着怪可怜的。 程彦昭道:“你们辛苦了,只要将事情做好,衙门会有赏赐。” 谢良辰虽然想要那些赏赐,不过她更明白一个道理,除了“债主”的好意,谁的都不能收。 债主前两日说了,只准她市价卖药。 谢良辰忙摆手:“方子能用的话,我们也不要银钱,只希望能采药送来纸坊。” 程彦昭道:“以后纸坊只收你们送来的草药?” 谢良辰惊讶之后忙摇头:“哪里会这样……草药山中都是,谁都能采,我只是怕作坊只收药商的。大人放心,我们懂这药材,定会采最好的送来。” 陈子庚看准时机,热情地将手中的杨桃藤向程彦昭怀中塞,自己也挤进到了谢良辰和程彦昭中间,将两个人隔开。 陈子庚仰着小脸:“大人您看,这就是最好的药材。” 程彦昭手中被塞了药材,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听纸坊管事道:“纸揭出来了。” 程彦昭转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去而复返的常安。 常安道:“程二爷,我家大爷让您拿着纸去衙署。” 听到这话,不止是程彦昭,纸坊里其他人,连同陈老太太、陈咏胜在内都忙着出去查看。 “阿姐,”陈子庚趁乱低声道,“你是不是怕宋将军?” 谢良辰看阿弟:“为什么这样说?” 陈子庚道:“阿姐笑得那么开心,要么是真心喜欢,要么就是在赔小心,阿姐之前又不认识宋将军。” 所以只能是后者。 谢良辰伸手撸了撸陈子庚的耳朵,想要遮掩过去:“想得太多,个子会长不高。” “阿姐为什么怕宋将军?”陈子庚紧追不舍地问。 谢良辰道:“身边带着那么多人,腰间又是刀又是剑的,当然骇人。” “阿姐不用怕,”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手,“宋将军打辽人,还用我们的方子,该是个好官。” 谢良辰点头,阿弟年纪那么小,就要这般操心,她有一点情绪波动,阿弟都能看出来,所以前世她即便掌握部分苏家的商队,阿弟也知晓她不欢喜,想要将她从苏家接出来。 宋羡是好人。 他帮她为阿弟报仇,这件事她会一直记得。 但宋羡更是只老虎,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 趁着老虎被群狼环伺时,她多找机会帮帮忙,将摸老虎屁股这件事早些揭过,她会更加感激宋羡。 为宋羡立长生牌位,当列祖列宗一样,日夜祭拜都行。 谢良辰脑子一抽,眼前忽然闪过个情景,宋羡坐在主位上,她下跪祭拜:宋将军大恩难报,从今往后愿拜恩公为义父…… 谢良辰被自己的心思吓得汗毛竖立,糊弄宋羡哪有那么容易,翅膀没硬之前,她也只能勤勤恳恳还债。 …… 刚揭出来的湿纸被李佑小心翼翼地撑在手中查看。 纸张均匀细腻。 李佑满意地点头:“湿纸摞在一起不粘?” 纸坊李管事道:“不粘。” 李佑看向李管事:“可买下了这方子?” 李管事忙道:“那位谢大小姐已经将做滑水的法子教了我们,只希望日后纸坊能收他们采来的药材。” 李佑心头一动:“以后纸坊里用的药材,全都要他们来送?”商贾惯会用这样的手段,卖药方只是一笔银钱,源源不断地送药材才是长久的买卖。 李管事道:“不是。小的问过了,那些村民没有别的思量,只想采药卖到纸坊中,他们会这样说是怕我们只收药商的药材。” 李佑一怔,然后叹口气:“还是百姓敦厚,换做那些商贾,只怕早就想好如何获利。” 宋羡听到这里抬起眼睛:“既然献了方子,朝廷也不能不赏,不如送些米粮去陈家村。” 李佑眼前浮现出那些村民的模样,一个个骨瘦如柴,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米粮。 李佑颔首:“本就是宋将军找到的造纸新方,这桩事也该交给宋将军去办。” 说完这些,李佑又将目光落于那张湿纸上:“让纸坊将纸快些烘干,我要让人送上京城呈给圣上。” 宋羡等到李佑将纸放下,这才道:“李大人刚到镇州,不如由我引路去周围看看。” 李佑欣然应承:“最好不过。” 宋羡知道李佑为何会来到北疆,就像他与宋启正说的那样,为的是节度使之位。 但宋启正以为朝廷迟迟不肯封他为节度使,是因为皇上忌惮宋家兵马,怕宋家势大不受朝廷管束。 其实仔细想一想,朝廷已经封了那么多节度使,为何单单忧虑宋家? 前世时,宋羡让人去京中探查消息,才知道有人密告宋家与辽私通,这次辽国能够退兵,也是与宋家暗中商议的结果,等宋启正拿了节度使之位,就能明目张胆地增兵,吞并西北的前朝余孽,占据整个北方。 宋家真正该解决的是背后算计之人,宋启正连这一点都想不到,他也不配再统领宋家大军。 宋羡与李佑骑马出城。 中途歇脚时,程彦昭凑上前道:“阿羡,你是在哪里寻到的人?很是不错。” 宋羡立即知晓程彦昭说的是谁。 程彦昭道:“她除了知晓这滑水方子,还懂得些什么?饭食做的那么好,可不像村中养大的。” 程彦昭话还没说完,只听宋羡淡淡地道:“就是个为我做事的人,你不要去探究,也离她远点。” 第二十六章 好感 程彦昭听到宋羡的话不禁一怔,不过很快就回过神。 宋羡让常悦跟着谢大小姐,那天晚上他好奇谢大小姐的身份,要用战马来换,宋羡都不肯答应。 程彦昭低声道:“你该不会是欢喜那家的小姐吧?” 话刚说到这里,就感觉到宋羡凌厉的目光。 程彦昭神情不变,依旧笑着道:“我就问一问,你恼什么?” 宋羡掸了掸衣袍,淡淡地道:“现在北疆情势复杂,到处都是安插的眼线。能找个做事的人不容易,不要节外生枝。” 程彦昭有些意外:“你还真动气了?” 宋羡眉宇间的冷意逐渐加重,程彦昭也不敢再玩笑:“到底怎么了?那两个东西除了暗中勾结官员,背地里又做了些什么?还是你父亲……” 程彦昭总觉得宋羡有些异样,心中憋着一股怒气似的,想来想去只能跟宋家有关。 五年前宋启正遭人刺杀,宋启正身边亲信立即闯入宋羡军帐,提审重伤的宋羡,宋羡打赢了辽人,却差点在自家军营中没了性命。 宋羡没死,但他身边的一个副将,却因想要救回宋羡,擅长宋启正的中军大帐而被正法,从那以后宋羡做事更加滴水不漏,在人前从来不会表露情绪。 直到前几日……宋羡忽然带人除了那些悍匪,那与他们之前谋划的不同。 程彦昭笃定宋羡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宋羡道:“不是。”但如果宋裕、宋旻提前露出马脚,他倒可以早些将他们解决。 宋羡不再与程彦昭说话,转身走向李佑。 “大人,”宋羡道,“前面就有处村子,我带着大人去村中走走。” 李佑不知宋羡将他带到这里的用意,他不动声色,任由宋羡带着向前。 “大人与我都穿着官服,”宋羡道,“我们就不去知会里正了,直接进村吧!” 转眼之间一行人骑马进了村子。 现在已是卯时,外出谋生的村中人陆续归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大家正说着话,就看到不远处烟尘滚滚,一行人冲着村中而来。 有人开始大喊:“快……快藏起来。”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立即拉着自己的孩子向屋子里跑去。 瞬间的功夫整个村子乱成一团。 妇人的喊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所有人脸上都是衣服惊恐万分的模样。 直到那队轻骑到了跟前,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上一片狼藉,众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妇人捂住哭闹孩儿的嘴,躲在草垛中的半大小子浑身颤抖地向外张望,生怕会被人发现强行带走。 他年纪还小,到了战场上就是死路一条,他不想就这样去送死。 李佑没想到突然进村,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半晌里正才匆匆赶来,不等里正说话,宋羡伸手阻止。 宋羡和李佑翻身下马,两个人走进村子中。 村中炊烟袅袅,锅中煮的东西却不知是什么,没有半点米粮的香气。 糠糟、野菜混在一起,无非为了果腹。 李佑转头去看,百姓远远地躲开,只有里正弓着身子站在旁边,脸上满是忧愁和恐惧。 宋羡拿起柴禾送入灶膛中,火光映着他的面容。 宋羡道:“我们在百姓心中与齐人、悍匪并没什么两样。这些年战事不断,朝廷要收取各种税赋,四处征兵,百姓苦不堪言。 就算我们拿下北疆又能如何?这就属于大齐吗?待到这土地上再无人烟,拿下这里又有何用?” 李佑心头一动,眼前浮现出刚刚入村时看到的那一幕。 说完这些,宋羡躬身向李佑行礼:“请大人将北疆情形禀告给皇上,眼下应当想法子善政养民。” 李佑看着宋羡,半晌伸出手拍了拍宋羡的肩膀,宋羡围剿悍匪,捉拿贪官,又在造纸坊中试用新方,至少在他看来算是表里如一,这样的人不该与辽人有勾结。 李佑思量,宋家通敌的密告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笼络官员获得私利的宋裕更可疑,毕竟招兵买马都需要银钱。 李佑收回思量:“走,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宋羡起身跟着李佑出了门,李佑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他与京中派来的其他官员不同,他不喜欢去衙署看文书,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那他就让李佑仔细看看,将这些都禀告给京中的皇帝。 …… 谢良辰坐着骡车欢欢喜喜地回到陈家村。 陈老太太先是欢喜,之后又变成了心疼,她拉着外孙女的手,手指缝不大啊,花钱咋那么快呢? 赚的银钱不少,花的也多,偏外孙女还不知足,这不还惦记着花钱呢。 谢良辰道:“村子里的房屋也该修一修,下雨、刮风很危险了。” 陈子庚点头:“之前就有房子倒了,幸好没有伤人。” 谢良辰接着说:“阿弟将来就算不考状元,也要读书,所以我们还要拿银钱交束脩。” 陈子庚总去邻村偷听先生讲课,先生虽然知晓,但见他聪颖却不说破,但偷听的总是一知半解,若是能将先生请来…… 陈子庚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那他真是太欢喜了。 不过很快,陈子庚忧心道:“可那需要不少银钱。” 谢良辰拉着阿弟:“阿姐会想到法子。” 陈老太太听着这话,两条老腿在骡车上晃来晃去,心中别提多高兴了。 陈咏胜跟在车旁向前走着,看到村民背着的空竹筐,到现在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刚刚良辰说,杨桃藤能卖到一斤十文,黄蜀葵则是一斤二十文。 陈咏胜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真的是这样的话,大家就真的不用挨饿了。 “咏胜啊,”陈老太太招手将陈咏胜喊过来,“我与辰丫头商量好了,朝廷赏赐的米粮陈家村的人都有份儿,至于怎么分就交给你这个里正了。” 陈咏胜又是一怔,他看了看陈老太太,目光又落在谢良辰脸上,半晌才道:“这怎么行?这是良辰拿出的方子,朝廷奖赏也应该都给良辰。” “我们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陈老太太笑道,“一个人吃饱了不算,大家都吃饱了才是好日子,再说,我们一家人吃着让全村人看着?你可别害我,将来我们有了事,谁还肯上前帮忙? 我们这是雪中送炭,将来我们娘仨在陈家村能横着走,你说对不对?” 陈咏胜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看看大家都来接了。”陈老太太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恨不得现在都发到大家手中,到时候大家看她的眼神儿,还不跟看了财神爷似的? 今天她要做一次财神爷。 第二十七章 有主意 卖草药的银钱其实没有多少,一共加起来七百多文。 但对于陈家村的人来说却很多,毕竟采药只用了两天功夫。 陈老太太拿着钱袋子,眼底都是笑容:“早就跟你们说,我们家辰丫头有本事。 要不然这东西就算长在我们家门口,我们也不会采来去卖,就算知道能卖,那纸坊也得能收是不是?” “是。” “对,大娘说的都对。” 大家纷纷点头,陈玉儿的声音最大。 陈老太太摩挲着钱袋子:“辰丫头还说了,卖给纸坊的那些药材,都是大家采来的,也要将银钱分给大家。” 陈家村的人虽然知晓,陈老太太将他们叫来定然是为了分银钱,此时亲耳听到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害臊。 欢喜是因为有银钱拿,害臊自然是占了陈老太太祖孙三人的便宜。 陈老太太道:“依着我,我是不愿意分,但我们辰丫头说,大家在一起撑过了战乱和饥荒,都是互相帮忙,以后也是这样,所以这份情你们得记着辰丫头的。” 谢良辰知道外祖母很高兴,那偌大的钱袋子在她怀里都捂得滚热,也知道外祖母虽然平日里节俭,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想着村里的人,却不成想在分银钱时,对她会来这样一番夸赞。 谢良辰想要阻止外祖母,陈子庚却一把拉住了她:“阿姐,让祖母高兴高兴,别去拦着。” 祖母给大家分钱是高兴,但祖母更高兴的是,大家能心甘情愿地护着她们姐弟。 陈子庚低声道:“祖母常说,她年纪大了,我却还小,将来万一有事,还需要陈氏族里护着,现在姐姐回到了陈家村,祖母对姐姐也是这样的心思。” 谢良辰眼前一阵模糊,前世她没有陪伴在外祖母和阿弟身边,没有阿弟了解外祖母。 而且外祖母的担忧的事,前世也确实发生了。 她被送回谢家的第二年春天,北方瘟疫,蔓延到了镇州,陈家村死了不少人,外祖母也在那时候染了病,丢下阿弟走了。 她求二叔将阿弟接来谢家,阿叔自然不肯,阿弟年纪不大却很有骨气,也要留在陈家村。 想一想前世那些事,再看着如今的情形,谢良辰又是心疼又是庆幸。 银钱都发给了村里的人,等大家都走了,陈老太太垫了垫空空的钱袋子,一脸感慨地看着谢良辰和陈子庚姐弟。 陈老太太道:“下次不要拜财神爷了。” 老太太边说边往家里走,脊背没有刚刚挺得直了。 谢良辰拉着陈子庚跟在旁边听陈老太太念叨。 陈老太太道:“财神爷也不容易,天天有人堵到家门口要钱,得多心疼啊?” 谢良辰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子庚偷偷地将手里五文钱塞给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见钱眼开,却还是还给了陈子庚:“谁给的?” 陈子庚道:“小玉姐。” “自己留着吧,”陈老太太道,“攒着将来娶媳妇用。” 陈子庚的脸顿时红了。 五文钱娶媳妇,谢良辰可怜阿弟,不知什么时候能攒够。 “攒不够就入赘去,”陈老太太道,“咱家的银子要给你姐姐将来做嫁妆。” “那您得多攒点,”谢良辰拉住陈老太太粗砺的手,“说不定我也得娶个郎君回来。” 陈老太太如遭五雷轰顶,半晌才哼着外孙女:“不嫌害臊,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万一说多了被哪路神仙听去,大手一挥给准了,可怎么得了? 不过转念一想,陈老太太又觉得可能那也不错,至少不用将辰丫头嫁出去。 祖孙两个回家烧饭。 饭还没吃上就有村民前来送东西,做好的野菜麦粟饼子,杂粮熬的粥,甚至还有鸡蛋,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 大家都将最好的东西拿过来。 陈老太太沉下脸来撵人:“别得了几文钱,就大手大脚的,我们不缺这个,拿回去给娃子吃。” 谢良辰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心中愈发地柔软,陈家村人心质朴,怪不得前世阿弟愿意留在这里。 这一世,大家都会安好。 吃过了饭,陈咏胜过来商议明日采药之事。 “造纸坊收药的消息都传了出去,不少人都会采药送去,周围的村民们不用说了,药商也会下手,”谢良辰道,“所以明日尽早上山,采好了交过来,我收拾好一并送去纸坊。” 陈咏胜颔首,他也是这样想,周围的村子跟他们这里都差不多,不怕大家采药去卖,都是想要赚些糊口钱,就怕药商来收,药商一插手,哪里还有他们的份儿。 谢良辰看出陈咏胜的担忧:“就算药商去卖药材,纸坊也不会不收我们的。” 陈咏胜不是胡乱想,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即便府衙答应的,后面也可能会反悔。 谢良辰道:“这次是宋将军应承的。” 想到宋羡,陈咏胜心中莫名踏实了几分。 谢良辰接着道:“但是我们送去的药材不能出差错,所以大家采药回来之后,我会带着人挑药。” 陈咏胜又是点头,明明他才是里正,现在却要依靠良辰。 谢良辰道:“今年卖给纸坊的药材不会很多,重要的是明年,只当我们现在是为明年做筹备。” 陈咏胜抬起眼睛:“明年?” 谢良辰颔首:“眼下镇州只有一家纸坊,一家纸坊能用多少药材?现在衙署有了新的造纸方子,造出的纸张更好更便宜。 便宜的纸谁不想要?自然可以卖去其他府、县,我猜衙署会在镇州兴建新的纸坊。 但是现在修建,也要明年才能开始造纸,所以明年镇州会需要大量的药材。” 陈咏胜听得入了迷,脑海中回荡着谢良辰的话,都忘记了回应。 屋子里的陈老太太听到要用更多药材,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腰缠万贯,旁边的陈子庚一直望着阿姐,觉得阿姐的眼睛总是比别人看得更远。 谢良辰道:“我们自己采药的同时,我也想试着收药。” 陈咏胜听到这里吸了一口气:“那岂不是要跟那些药商争?” “对,”谢良辰点头,“就是要争。”而且非争不可,既然杨桃藤、黄蜀葵买卖时都有明价,其他药材也能如此。 谢良辰怕陈咏胜听得太多,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二舅舅也不用太焦心,我们只要一步步做就好,明日先带着大家去采药,往后做什么我们再商量。” 陈咏胜觉得不用商量了,因为良辰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这天晚上陈咏胜在自家的土炕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耳边始终回荡着谢良辰的那些话。 第二天,陈咏胜带着陈家村民去山上采药,谁知刚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了一队人马向这边而来,为首的竟然是宋羡。 第二十八章 撑腰 宋羡带着朝廷赏赐的粮食进了陈家村。 他来过两次陈家村,第一次是辽人扰边时,他带兵守城路过这村子,当时正逢战乱,村子外修了防御工事,村民拿着木棍守在村子周围。 陈家村的里正上过战场,靠着对战事的熟悉,带着村民准备抵抗辽人。 第二次则是谢良辰回到陈家村的时候,宋羡暗中带人来查看。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第三次来到这里。 陈咏胜昨日事先知会过村中人,所以大家看着一队车马前来,都没有太过惊慌,而是纷纷站在两旁,等待着里长的吩咐。 等到宋羡翻身下马,陈咏胜立即带着众人上前行礼。 陈咏胜刚刚欠身行礼,左臂就被人扶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陈咏胜抬起眼睛,面前站着的人,正是一身官服的宋羡。 目光落在宋羡脸上,陈咏胜有一丝恍然,赏赐粮食是桩小事,他怎么能料到,会惊动宋羡亲自前来。 宋羡吩咐常安道:“让人将米粮搬进村吧!” 陈咏胜就要带着村民一起下跪谢恩,却被宋羡开口打断。 宋羡道:“昨日在李佑大人面前已经谢恩,今日就免了。” 宋羡将目光挪到站在旁边的村民身上。 每个村民们身后都背着竹筐。 宋羡问向陈咏胜:“要去采药?” 陈咏胜应声:“今日多采一些回来,明日就能送去纸坊。”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经让几个人先一步去找草药,这样就能节省时间,赶在别人之前多向纸坊里送些药材。 宋羡道:“那就去吧,不要在此耽搁。” 陈咏胜又是一怔。 宋羡转头看陈咏胜:“陈里正先留下,需要盘点好衙署送来的粮食数目。” 陈咏胜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上次衙门送来赈灾粮,全村人聚在一起跪拜了几次,今日就这样简单? 常安见状上前提点陈咏胜:“我们大爷素来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规矩,送米粮来本是想要你们的日子好过些,如果因此耽搁村中人去采药,岂非本末倒置?”再说扣下那么多人陪着,除了场面好看点,也没有任何用处。 常安差点要说,我家大爷的性子到底如何,日久见人心,多见几次你们就知道了。 他总觉得大爷与这陈家村挺有缘分的,常悦都在这里住下了,将来来往的机会还会少吗? 常安与陈咏胜说话的功夫,宋羡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提着裙子跑过来。 她穿着一身粗布裙衩,梳了两个鬏鬏,脸上抹了一层黑,远远地看去,与寻常的农女没有什么差别。 宋羡面色不变,她好像无论在哪里,都能立即适应周遭的一切,融入其中,让人很难发现异样。 再定睛看清楚,她奔跑过来,衣裙摇摆的模样,让宋羡想到了蛰伏在树上的那种大飞蛾,通身与树皮一个颜色,平常时静静地趴在树上,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惯会装模作样。 谢良辰感觉头顶上一抹威压,抬起头看了看,正是她的债主。 债主面上不辨喜怒,但她能从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察觉到他的情绪。 宋羡不太高兴,为何?总不能是因为她吧?她可规规矩矩c老老实实,没有去招惹他半分。 难不成是嫌弃她们来晚了?她们正在拾掇院子,准备存放大家采来的药材,听到宋羡带着车马进村了,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迎出来,一点没耽搁功夫。 虽然觉得自己没错,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谢良辰露出一贯的笑容,站定向宋羡行礼。 宋羡点点头,这次径直抬脚向前走去。 陈家村的人则分开行事,陈咏义带着大半个村子的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上山采药。 陈咏胜陪着宋羡去查看存放药材的院子。 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手,恐怕她看到宋羡会害怕,压低声音嘀嘀咕咕道:“阿姐,你看宋将军是个好官吧?” 谢良辰知晓宋羡是好官,但面对她时未必能一直做个好人。 陈咏胜将宋羡迎进屋子,将日后的打算与宋羡说了。 陈老太太带着村中的妇人烧好了水,村中没有茶碗,大家就拿出大碗来招待官爷们喝水。 谢良辰在每个碗里放了野薄荷,热水一冲,碗里野薄荷舒展开,发出淡淡的清香。 宋羡将目光落在外面忙碌的谢良辰身上,眼看着谢良辰端了一碗水放在他面前。 谢良辰垂头道:“宋将军请喝水。” 她像是羞涩又惧怕,弯弯的睫毛垂着轻眨,不敢多看他一眼。 陈老太太挤过来替换了外孙女:“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还请将军不要怪罪。这里面放着的是我外孙女采的野薄荷,野薄荷能消风散热,药性温和,平日里喝些自有好处,将军不嫌弃就尝一尝。” 陈老太太早就看出来了,宋将军不喝水,外面站着的将士也不会喝,这才上前多说几句。 陈老太太话音落下,宋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碗端了起来,凑在了嘴边尝了一口,这水里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虽然不如茶水好喝,却别有一番滋味儿。 陈老太太脸上露出笑容。 宋羡喝了水,院子里的将士们也就纷纷伸手。 常安也端了一碗来喝,放了这么几片叶子,这水喝起来格外解渴似的。 喝了水,宋羡也不再兜圈子:“除了做滑水的方子,你可还会别的?”陈家村里正说的那番话,应该也是她教的,既然如此,他不如对着她一个人说话。 谢良辰从陈老太太身后走出来:“将军,民女还识得其他药材,这山中还有不少种类的药材,若是能采来卖出去,大家就不用挨饿了。” 宋羡早就想到了谢良辰惦记的根本不是做滑水的两味药。 宋羡道:“你还想卖其他药?” 陈咏胜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紧张,生怕良辰会在宋将军面前说错话。 谢良辰颔首:“山中出的药,我都想拿来卖,只不过不想卖给药商。” 宋羡知晓为什么,却还是问道:“为何?” 谢良辰道:“药商给的银钱太少,他们欺负我们不识药,大家采药不易,我们只想卖个公道的价钱。” 谢良辰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唇,期盼地看着宋羡:“我想先从收杨桃藤和黄蜀葵开始。”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宋羡和谢良辰身上。 宋羡半晌站起身:“给你十日,十日内纸坊不收药商的药材。” 谢良辰一脸惊喜,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宋羡,仿佛宋羡是从天而降的神仙。 宋羡看着她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仿佛看到一只蛾子向他飞来。 别说她不知晓,他会答应。 第二十九章 吃个饱 屋子里半晌没有声音。 陈老太太茫然地看着身边的陈子庚,如果这里没人,她就会说:孙儿啊,快跟祖母说说,宋将军那话是啥意思? 陈咏胜手紧紧地攥着,他真是被惊着了,宋将军的意思是,要留给他们十天的时间去去收药?他瞧着面前端坐在那里的宋羡,总觉得这事不是真的。 陈子庚从前有弄不清楚的事时,就憋在心里使劲思量,现在阿姐回来了,他下意识地就去看阿姐。 阿姐脸上满是笑容,没有半点害怕。 陈子庚放下心来,然后伸手扯了扯陈老太太的袖子,用眼神安慰:祖母,天没塌下来,应该就是好事。 祖孙俩无声地交流完之后,陈咏胜也回过神,忙起身向宋羡行礼:“谢谢宋将军。” 谢良辰跟着行礼,她也没想到宋羡会帮忙。 宋羡道:“谢大小姐献方在先,这些都是府衙应该做的,卖药并不容易,十天之后能不能行,还要看你们自己。” 宋羡说完这话接着道:“祁州还有一处纸坊。” 如果镇州的纸坊能做好,祁州也会用新方,到那时候就会要更多的药材。 陈咏胜不敢想太多,但他心中还是不免期盼了一瞬。 说完了话,宋羡站起身去院子里。 米粮卸完了,陈咏胜带着人前去查看。 宋羡看着院子里分放好的药材,他能看得出来陈家村的里正很是信任谢良辰,整个陈家村都在按谢良辰的吩咐做事。 她的确有本事。 十日的功夫,该够她折腾出些动静了。 宋羡正在思量,只听一个声音道:“这是什么?” 宋羡循声看去,程彦昭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正背着手在瞧院子里晾着的东西。 谢良辰和陈子庚就站在程彦昭身边。 程彦昭与宋羡不同,他一向话多,随随便便就能与人攀谈起来。 “这是蛤蟆?”程彦昭不等谢良辰说话就又道,“晾着做什么?要吃?” 谢良辰点点头。 程彦昭咂舌,只觉得好奇,他虽然在外面风餐露宿,却没见过有人抓这东西来吃,他虽然什么都吃,可看着这些还是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谢良辰十分淡然,这些可都是滋补的好药,等到晾晒好了,她会拿去给宋羡。 宋羡送了米粮又给她十天时间去收药,她送这些东西也算是聊表心意。 程彦昭目光从蛤蟆身上挪开:“你们采药也是不易,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就让人去衙门寻我。” 谢良辰应声。 程彦昭还想要再说几句,就看到宋羡走过来。 程彦昭意犹未尽,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宋羡有种要藏着这位谢大小姐的意思,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能向外人说的秘密? 宋羡向程彦昭道:“去前面看看车马准备好了没有。” 这是要打发他走,程彦昭又向院子里瞄了几眼这才带着人离开。 程彦昭这样一走,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谢良辰看向身边的陈子庚,阿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找不到机会与宋羡单独说话。 谢良辰压低声音吩咐陈子庚:“去寻二舅舅来。” 陈子庚以为阿姐是要二叔来陪宋将军,嘴上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身边没有了旁人。 谢良辰上前恭谨地道:“将军准备走了?” 宋羡想到谢良辰人前人后对他热络c恭顺的模样,好像她是真的愿意见到他似的。 宋羡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在这一刻终于无需再遮掩:“怎么?要备饭?”冷锅冷灶的,到底真心还是假意一看就清楚。 谢良辰怔愣了,宋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太匆忙,”谢良辰道,“等下次将军再来,我定会备好。” 宋羡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睨着谢良辰:“你会凫水吗?”那天梦见当年他落海时的情形,记起来一桩事,那个小小的身影曾凫水向他游过来。 提起凫水,谢良辰胸口一滞仿佛喘息不得,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摇头:“应该是不会,我怕水,乘船都会坐立难安,所以从没想过凫水这样的事。” 宋羡先是沉默,而后接着道:“为何会怕?” “不知,”谢良辰道,“看到水就不舒坦。”前世阿弟要她去海上瞧瞧,她胆小一直没有应承。阿弟被季远害死之后,这就成了她心中的遗憾, 所以今生她暗下决定,要克服心中恐惧,将来随着阿弟一起远行。 谢良辰道:“将军为何问我这些?” 宋羡目光微深:“当年救我的那家人,他们的女儿会凫水。” 原来如此。谢良辰道:“对不住宋将军,又没帮上忙。” 宋羡没有应声,转身向前走去:“没有人对什么东西天生就惧怕,要么听人说过什么与之有关的惊骇之事,要么是亲身经历过,仔细想想你是哪一种?” 谢良辰脑海中空空如也:“若是能想起来,我会去禀告宋将军。” 陈咏胜被陈子庚带着走过来,宋羡也说完了话,抬脚向外走去。 宋羡一骑人离开了陈家村,陈家村的人看着高高堆起的米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坐下来抹眼泪,又有人将家中的老人搀扶出来查看。 村中年纪最大的婆婆赵氏眼睛早就看不清了,伸手摸了摸袋子里的稻米,侧着脸道:“这是今年的收成?好啊,能吃上稻米饭了。” 陈老太太上前道:“四婆婆,你昨日不是吃了稻米饭吗?我给你送的。” “哪有?”赵氏挥手,她嘴里没有了牙齿,说出的话也不清不楚,“我没吃我好几年没吃到了” 陈老太太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吃完就不认,早知道昨日我就不喂你了。” “月芽儿,”赵氏喊陈老太太的小名,“今年收成真的好了吗?” 陈老太太大声道:“好了,大家都能吃上饭了。” “今晚给孩子们做稻米饭,我家三个小子天天喊饿,还有你家敬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他们吃饱了。” 陈老太太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赵氏糊涂了,不记得现在的事,只记得从前 赵氏的三个儿子,和她的敬哥儿早就长大了,他们一起上了战场,将命留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不能吃家中做的稻米饭。 人群中有哽咽的声音传来,整个陈家村死的岂止是他们,家家户户的男丁都去了战场,回来的又有几人? 大家本意是想要赵氏欢喜欢喜,却突然被揭开了伤疤。 赵氏笑着道:“还愣着做什么?做饭” “还愣着做什么?”陈老太太擦干了眼泪吩咐道,“今日都做稻米饭,不准掺东西进去。” 陈老太太说着一脸豪气:“稻米饭吃个饱。”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让大家去灶房烧火,动作快点,一会儿外祖母就要后悔。” 宋家大宅。 宋裕趴在木榻上,郎中正在给他换药。 热辣辣的疼痛传来,宋裕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一阵咳嗽。 荣夫人眼睛里都是泪水,她紧紧地攥住了帕子,裕哥儿伤成这样,就像是有人在她心窝捅了几刀。 等到郎中走了,荣夫人终于道:“不是说会手下留情吗?老爷怎么能这样心狠” 荣夫人说着就想去找宋启正,好好问问宋启正,难道这不是他的骨血?她辛辛苦苦将孩子养到这么大,难不成就是要给他作践的? “母亲别去,”宋裕拉住了荣夫人的手,“父亲也是没有法子,不这样做,不能堵住李佑的嘴。” “是不能堵住李佑的嘴,还是不能让宋羡满意?”宋旻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分明就是宋羡在害二哥。” 宋旻说到这里冷笑道:“说什么大哥私底下笼络官员,宋羡难道不是这样做的?只不过手段不同罢了,母亲c二哥还不知道,宋羡带着李佑在镇江四处走动,怂恿一群刁民为他谄媚李佑。” 荣夫人听到这里皱起眉头:“什么怂恿刁民谄媚李佑?你说清楚。” 第三十章 较劲 宋旻脸上满是恼恨,不过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上前服侍宋裕喝药。 宋旻越不说荣夫人越是着急,却又不能催促宋旻,只好坐在一旁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 宋裕和宋旻的眉眼生得都像宋启正,眉毛浓黑,眼睛大而有神,十分的英气。 宋裕脸型随了她,多了几分儒雅,有种书卷的气息。 宋旻下颌略宽,脾气也爽朗而直率,笑起来格外的讨人喜欢。 两个儿子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贴心又懂事。可现在他们,一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个神情阴郁,满脸怒容。 两个人不说被禁足在家,也算是困在了府中。 都因为宋羡。 宋旻将空了的药碗放在桌子上,又给荣夫人倒了一杯热茶。 荣夫人尝了一口茶水,堪堪忍住了眼睛中的泪水,她还以为北疆安定之后,终于可以一家团聚,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哪知道迎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宋旻道:“宋羡早就知道朝廷会派上官前来,暗中打点好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群刁民,在李佑面前做戏,如今在李佑心里,宋羡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好官,而二哥就成了压榨百姓的奸佞。” 宋旻将造纸作坊的事说了:“李佑将晒好的纸送去京中,定是在为宋羡说话了,李佑是皇上信赖的人,如此一来镇州驻兵权定会落在宋羡手上。” 荣夫人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亲耳听宋旻说起来,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老爷与她说过,有意让裕哥儿接手镇江,现在眼看着落入宋羡手中。 比起宋旻的暴跳如雷,宋裕显得温和许多,他打断宋旻:“不要再用这件事烦扰母亲,是我没有做好。” “二哥没做好什么?”宋旻道,“二哥为何要银子,难道父亲不知晓吗?这次与辽人战后,我们损失了多少兵马,想要养兵就得花银钱,朝廷明着拨给我们的银钱哪里够用处?不自己想法子,岂非被扼住喉舌? 宋羡不帮忙也就罢了,还要釜底抽薪,他到底是不是宋家人?” 宋裕皱眉,再次警告弟弟:“行了,如果你没事就先出去,我与母亲说说话。” “我不去,”宋旻道,“有些话不吐不快,现在就说清楚,这件事也只有母亲会知晓。” 荣夫人不知宋旻指的是什么,于是抬起头来与小儿子对视。 “母亲,”宋旻板着脸,“您与我们说实话,父亲表面上说将镇江给二哥,实际上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给大哥?” 荣夫人十分意外:“你这话从何而来?” 宋旻冷笑:“这种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宋羡小时候请来的先生c武功师父都是最好的,那是父亲的嫡长子,父亲将所有心血都用在他身上,宋羡身边的常悦c常安还有几个家将都是父亲亲手挑给他的。 二哥和我身边也有人,但都不如他们办事妥当。 宋羡能够立下那么多战功,就没有父亲从旁帮扶?这话说出去您能相信吗?能打赢仗靠的可不知是主将一人骁勇。” 宋旻说着端起茶来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角的茶水:“我们也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但父亲不允许我们上前,还不是怕抢了宋羡的风头。” 荣夫人听到这里反驳:“不是是母亲怕你们受伤,你们年纪毕竟还小,你们父亲整日在外让我牵肠挂肚,你们再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我要怎么活?” “母亲不要被父亲哄骗了,”宋旻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要的可不是锦衣玉食,而是军功,身上没有军功如何能服众?就像这次,宋羡能够在镇州为所欲为,我们就只能吃闷亏,无法与他交锋。 说到底,我们兄弟仰仗的是父亲的维护,而宋羡他有朝廷的官职,有自己的兵马,还能直接与朝廷上官来往。 财物不过就是过眼云烟,父亲将母亲关在宅子里偏安一隅,却暗中教会了宋羡如何立足朝堂,宋羡承继了父亲一身的本事,父亲表面上不说,早就将一切给了嫡长子。” 荣夫人听得手脚冰凉。 说话间,就有管事来禀告:“老爷让人给夫人送来粟米粥和一些小菜。” 宋启正一直在外面处置公务,能够送这些东西回来,心中还是惦念着他们母子。 转眼之间桌子上摆满了饭食。 荣夫人看一眼菜色就知道这些是给人补身用的,老爷嘴上不说,心中还是关切裕哥儿。 荣夫人心一软就想要以此劝说两个儿子。 宋旻却先一步开口:“父亲知道用些就能稳住母亲和我们兄弟,我们也被父 亲哄骗了这么多年。” 荣夫人想要宋旻闭嘴,这话传到老爷耳朵里,老爷定要责罚他。 “母亲别怕,”宋旻道,“就算父亲知晓了,也不过就是打我一顿,等到宋羡掌控了整个宋家,我和二哥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荣夫人打了个哆嗦。 宋旻接着道:“你看他天生薄情寡义的模样,人前从来不笑,也不给我们任何颜面,这样的人,即便我们跪在他脚底下,他也不会饶我们一命。 母亲别忘了,宋羡是怎么唆使人暗杀父亲的,连亲生父亲都能下手,更别提我们这些人。” 荣夫人被儿子说的,彻底没有了主意:“那要怎么办?” 宋旻看了一眼榻上的宋裕:“母亲要与父亲说,让父亲将身边的家将给二哥一些,我们将来能不能保命,要看的是手中有多少兵马。” 荣夫人明白了宋旻的意思,她是要想法子护着两个孩儿。 宋旻说完急着起身出去:“我还要去打听消息。” 荣夫人不放心:“不要胡来。” 宋旻淡笑:“总不能任人摆布,就算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得去查查宋羡到底想要图谋什么。” 荣夫人想要拉住宋旻,宋旻笑着道:“母亲好好照顾二哥。” 宋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来到一处茶馆中。 宋旻上了二楼,早就有人等在了那里。 “三爷。” 宋旻看过去,有个人早就等在那里,见到他之后,那人脸上都是激动的神情,忙上前来行礼。 宋旻脸上满是笑容,给人的感觉十分亲切,他撩开长袍先坐在了椅子上:“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董老爷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坐下来,等着宋旻说话。 “怎么样?都查明白了?”宋旻问道。 董老爷立即道:“问清楚了,在纸坊献药方的是谢绍山的侄女,这个谢绍山是元平十二年的秀才,在镇州有些买卖,他那侄女从小被人伢子拐走了,这不才找了回来。” 董老爷将谢家的事仔细禀告给宋旻,尤其是谢良辰的身世。 说完这些,董老爷接着道:“我找谢绍山问了,他们不认识宋家大爷,也不知道侄女哪里来的方子。” 宋旻看着董老爷:“他们说的是实话?” 董老爷不敢乱说:“前些日子谢绍山还求我,想要为二爷和三爷办事,许管事被抓的时候,谢绍山与我就在酒楼中等许管事。 也是那天谢绍山的侄女离开了谢家,跟着外祖母去了陈家村。” 宋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这事听起来更像是巧合,谢氏献方刚好帮了宋羡一把。 董老爷轻声道:“我提点了谢绍山,让他去陈家村打听消息。” 宋旻抬起眼睛:“事情办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董老爷起身急忙道谢:“能为三爷办事,是我们的福气。” 宋旻不再说话,董老爷躬身慢慢地退出了茶楼。 茶楼里没有了旁人,宋旻拿起茶碗凑在嘴边尝了尝,茶水没有他想的那么难喝,真的像董江说的那样,那谢氏不难对付。 只要让李佑知晓,根本没有什么“献方”都是宋羡事先安排好,用来哄骗上官的,那么一切就会峰回路转。 宋旻没有将谢氏和陈家村那些人放在眼里,就算谢氏是真的凑巧去“献方”,推波助澜的也是宋羡,没有宋羡,那些村民什么都做不了。 谢氏一个农女而已,让董江去办绰绰有余,而他会在这里盯着宋羡,最好能在宋羡吩咐陈家村人办事时抓个正着。 陈家村。 陈老太太听着外孙女在耳边絮絮叨叨。 “以后鸡蛋不能拿出去卖了。” “家里要屯些好东西。” “你看这次宋将军来了,走的时候是不是找不出什么好东西送人家?” 谢良辰决定好好借用一下宋羡这面大旗,改一改外祖母的习惯。 陈老太太想反驳外孙女,又觉得外孙女的话有些道理。 陈老太太终于忍不住道:“那是宋将军,会稀罕我们送鸡蛋?” “怎么不稀罕?那是心意,”谢良辰道,“鸡蛋每天能收四个,我们吃三个,留一个,等到宋将军下次来的时候,煮几个给宋将军带着。” 陈老太太仔细算了算,外孙女这账不对,留鸡蛋是为了答谢宋将军,可是四个鸡蛋,却有三个进了他们的肚子,怎么看宋将军都是个配搭。 谢良辰手里麻利地干活,偶尔与外祖母说说话,看到外祖母那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偷偷地发笑。 “外祖母若是舍不得,咱们就将鸡蛋都吃了。” 陈老太太急忙道:“舍得舍得。”外孙女的肚子就是无底洞,多少鸡蛋都填不满。 院子里的药材越来越多,谢良辰看向陈咏胜:“二舅舅,该往城里送了,跑个三四趟,天也要黑了。” 陈咏胜颔首,吩咐人背着药材去纸坊。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阿弟跟着去要将药材数目记清楚,如果还有别家送药给纸坊,要与他们的分开来,总之纸坊的管事都看清楚之后,财货两清。” 陈子庚颔首。 等到陈咏胜的人出了村子,谢良辰才坐下来歇一歇,正准备喊陈老太太来喝水,抬起头就看到谢二老爷向这边走来。 第三十一章 卖了再打 谢良辰向谢二老爷身边一扫,谢二老爷还带来了两个管事。 那两个管事是谢二老爷十分倚重的人,眼下管事眼睛正在悄悄地打量着四周。 谢良辰心里已经有了数,这么兴师动众,二叔只怕不光是因她而来。 谢家二房一心想着谋利,用多少代价换取多少的利益,若是因为她带着陈家村的人买卖药材,谢二老爷大可以先来探探口风,如今有备而来,显然是对他们这边的情形了如指掌。 是有人对谢二老爷说了些什么。 “辰姐儿。”谢绍山看到了谢良辰,脸上浮起一抹亲和的笑容。 谢良辰没有迎过去,只是嘱咐陈玉儿等人不要理睬,继续挑拣药材。 谢绍山笑容一僵,目光从院子里众人身上掠过,没有瞧见陈老太太,他还是暗自松了口气。谢良辰不一定有多少思量,真正难缠的是陈老太太。 谢良辰要回财物,从谢家搬来陈家村八成都是陈老太太的主意。 所以他想方设法哄住谢良辰就能达到目的。 “我也是才听说你‘献方’的事,”谢绍山看了看院子里堆积起来的药材,眉眼舒展格外的欣喜,“听说朝廷还赏赐了米粮?” 谢良辰仍旧不理睬。 谢绍山有些感触:“若是你父亲c母亲知晓了,心中定然高兴。” 谢良辰抬起眼睛,不知道内情的人,还当他们叔侄情深,谢绍山好像忘记了她走出谢家大门时,他的表情多么狰狞可怖。 谢良辰神情淡然,谢绍山却将自己感动了,他眼眶微微泛红:“良辰,你不怪二叔吧?你离开谢家时,二叔阻拦也是因为担心你。” 谢良辰不接话,谢绍山接着道:“陈家村不比谢家,你可住得惯?眼下还好,到了冬天”到时候冷风一吹,他不信谢良辰能受得了。 谢良辰终于淡淡地开口:“只要是自己家里,比什么都好。” 死丫头到现在还嘴硬。 谢绍山强压着怒火,态度依旧温和:“过些日子,我让人将房子修葺一下,再送些炭火过来,虽然你回了陈家,但我还是你二叔,家中有什么需要只管来寻我。 家中只有我与你父亲兄弟两个,你还是长房唯一骨血,如今你不在谢家,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愧对你父亲。” 谢绍山眼看着谢良辰垂下了头,还以为谢良辰被自己戳中了心事,再怎么精明她也是个小姑娘而已,谁知道谢良辰只是嘱咐旁边的村民:“这些药材芯子坏了,用不得。” 这是在讽刺谁?谢绍山心知肚明。 “谢二老爷放心,我们都会自己置办好,”谢良辰抬起头,“穷不怕,就怕被人惦记。” 谢绍山喉咙又是一更,差点就忍不住辱骂出口。 但是很快,他就想到董老爷说的话,将眼下的事做好了,将来才能攀上宋家。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就不再有了。 谢良辰将谢绍山晾在一边,伸手拿起了地上的杨桃藤忙碌起来,俨然是不愿意浪费半点的时间。 谢绍山捏紧了拳头,暗暗地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这么多药材都要送进城?” 谢绍山身边的管事上前道:“靠人背着送药,太费功夫了,若是用骡车来往就省事多了,运的多,送的药材也多,就能多赚些银钱。” 听到骡车,谢良辰抬起眼睛,目光中一丝希冀一闪而过。 谢绍山暗自欣喜,他终于看破了谢良辰的心思。 谢绍山道:“我们家里有几辆骡车,平日里用来运送货物,我让伙计将车赶来帮忙。” 谢良辰拒绝道:“不用了,我们会自己想法子。” 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 谢绍山有些后悔,早知道谢良辰还能利用,当日她走的时候,他就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谢绍山道:“良辰,你这是还怨恨二叔?” 谢良辰摇头:“这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 “我怎么是外人?”谢绍山故意扬声,“我是你的亲二叔。” 谢绍山不等谢良辰再说话,吩咐管事:“去,让人将车赶过来帮忙。” 管事应了一声忙去安排。 谢良辰对上谢绍山的目光,眼睛中满是防备:“我们给不起二叔银钱。” “不用给,”谢绍山道,“这是二叔该做的。” 谢良辰冷冷地道:“我也不会将这买卖交给二叔。” 谢绍山彻底沉下脸: “你这是什么话?不要说谢家还有铺子,就算没有,我也不会从你手里抢买卖。” 谢良辰仍旧不为所动:“谢二老爷发誓不是在算计我家财物。” 谢绍山的脸如同被人掌掴,一下子涨成猪肝色:“你就是这样跟二叔说话的?” 谢良辰早有预料似的一笑:“谢二老爷没做过吗?” 谢绍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我本是一心关切你,你可知道与府衙做买卖没有那么容易?万一弄不好不但没有银钱,还会被责罚,我今日来帮衬你,是因为你是谢家人,若我惦记着你这些药材,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良辰听着谢绍山凶狠的话,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谢绍山是另有图谋。 那么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忍辱负重,甚至诅咒发誓。 “谢二老爷大可不必担忧,府衙没想着我们一下子就能做好,”谢良辰道,“宋将军给了十日时间。” 谢良辰眉眼扬起,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 谢绍山终于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嘴角忍不住上扬。 果然是为了她的债主,那么是谁让谢绍山来的?谢良辰看着如吃了荤油般的谢绍山,只觉得他印堂发黑。 谢绍山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心头的欢喜:“你认识宋羡?” 谢良辰道:“外祖母c子庚c村子里许多人都认识宋将军。” 说到宋羡,谢良辰的脊背仿佛挺得更直了些。 他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如果是陈老太太先认识的宋羡,那么陈家村的人就可能与宋羡早有勾结,只不过是借着谢良辰的手去向纸坊“献方”。 谢绍山脑子里快速转着:“宋将军一向威严,你们更不能出半点差错,你献出的方子不会有差错?” “当然不会,”谢良辰未加任何思索,“别说纸坊试用过了,就算没有用过,我也知道错不了。” 谢绍山道:“为什么?” 谢良辰张开嘴就要说话,却又不知思量到什么,立即改口道:“因为我通晓药材。” 谢绍山惯会察言观色,他发现了其中端倪,正想要乘胜追击,就看到旁边的村民从竹筐中拿出一株草药道:“良辰,这是什么药材?我采的时候,三婶说这是药哩,让我拿着” 谢良辰愣住,半晌才支支吾吾:“这应当是药,先放在一旁。” 陈玉儿有些奇怪,这山上的药材,辰阿姐明明都知晓的,心中想着她瞥了一眼,脱口而出:“这不就是黄蜀葵,不过还没长好呢,大娘和二叔都说过,没长成的不能采。” 谢绍山发现谢良辰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遮掩着吩咐村民:“快点挑拣,一会儿二舅舅他们就回来了。” 谢绍山心中乐开了花,谢良辰果然不识得药材,杨桃藤和黄蜀葵都是要卖去纸坊的,连药都不认识,岂能知晓造纸的方子? 不过,他今日不宜继续打探消息,免得小贱人起疑。这两天他都会前来帮忙,慢慢地将一切探听清楚。 谢绍山思量到这里,就看到陈老太太带着几个妇人走了过来。 谢绍山正要说话,瞥见谢良辰提起裙子一路跑过去。 “外祖母,”谢良辰将陈老太太拉去旁边,“黄皮子来偷鸡了。” 陈老太太看向谢绍山,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放在灶台旁的烧火棍。 “先别打它,”谢良辰道,“先卖了它,再打。” 陈老太太与外孙女咬耳朵:“能值钱?” 谢良辰点头:“能。” 陈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看在银钱的份儿上。” 谢绍山浮起笑容向陈老太太走去,谢良辰定是将方才露出马脚的事告诉了陈老太太,可是她们再怎么遮掩都没用了。 谢绍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们大祸临头时的模样。 宋羡从衙署出来,径直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 程彦昭走上前:“常安与你说了没有?宋旻让人找了谢绍山,谢大小姐的二叔。” 宋羡点头。 程彦昭道:“是不是要有所准备?” “不用,”宋羡淡淡地道,“她想要做成这笔买卖,也要有相应的本事,我已经给了她十天的时间。” 听到宋羡说这话,程彦昭忽然面色一变,惊诧地盯着宋羡看了半晌。 宋羡皱眉:“干什么?” “你怎么了?”程彦昭道,“听到这样的消息,你不是该担忧谢大小姐会不会跟着她二叔一起算计你吗?你们才认识多久?怎么这样信任她?” 第三十二章 圈套 宋羡自然不是信任谢良辰,只不过他知晓她是个聪明人,眼下这样的情形,还不足以让她动别的心思。 程彦昭却是另一番思量,宋羡一向谨慎,身边为他办事的人哪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 程彦昭紧抓着不放:“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羡不想与程彦昭纠缠,站起身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只匣子,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两块玉佩。 玉佩一分为二,上面雕刻的是两只仙鹤。 程彦昭将两块玉佩拿起来握在手心端详,确定就是一块,他不禁眼睛发直,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找到人了?” 当年宋羡被人救下的事,程彦昭知晓的清清楚楚,因为带兵救下宋羡的就是程彦昭的父亲。 不等宋羡说话,程彦昭转身就要走。 “做什么去?” 宋羡淡淡的声音传来,火急火燎的程彦昭止住脚步:“我回京城,昨天我才收到家书,母亲催我回去商议婚事。” 见宋羡没有阻拦的意思,程彦昭颇有深意地一笑:“原本以为你找不到人,我不着急,但眼下不同了,万一你为了报恩准备以身相许,我总不能落在你后面,我是程家唯一的子嗣,也有家业要承继。” 眼看着宋羡看向程彦昭,目光凛冽。 程彦昭知晓宋羡从没想过这样报恩,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逗着宋羡说话,他不怕死地又凑上前:“就是那位谢大小姐?” 宋羡没有反驳。 程彦昭试探着道:“你准备如何还这救命之恩?莫不是想用‘十日’就相抵了?”虽说当年父亲收到消息,找到了宋羡,却没有那一家人的帮忙,宋羡八成已经葬身大海之中。 宋羡淡淡地道:“还不确定就是她。” 程彦昭更加惊讶:“不是有玉佩?” “她采药时摔下山,头上受了伤,记不得从前的事,”宋羡从程彦昭手中拿回玉佩重新放回匣子里,“她的父母也过世了。” 程彦昭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谢家其他人也不知道?”不用宋羡回答他就知晓答案,如果谢家有人知晓,宋羡也不会这样说。 “没见过你这样的,”程彦昭不禁叹息,“找个救命恩人还一波三折。” 说了半晌话,程彦昭也从刚刚的惊诧中回过神,重新坐回椅子上:“谢大小姐才十四五岁吧?可怜了,父母都不在了,跟着外祖母在陈家村,还要为生计奔忙。” 听着程彦昭惋惜的声音,宋羡不知为何就想起谢良辰对付季远时的狠厉。 她的身世仔细想起来的确可怜,但绝不是个可怜人。 程彦昭仔细思量:“算一算年纪对得上,玉佩也有,就算不是救你的那家人应该也会有些牵连。”就因为这样宋羡才会让常悦跟着谢大小姐吧,他心头的疑惑算是有了解释。 宋羡道:“我让人去查问谢家的事,总会弄清楚。”他让人去查她父母过世的时间,还有拐走她的人伢子,就算没人知晓当年内情,但也会发现蛛丝马迹。 程彦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给她一笔银钱,的确不如为她谋个生计,你也算是煞费苦心。” 宋羡并不去反驳程彦昭,给了他一个答案,也免得他整日在耳边说个不停。 程彦昭心满意足,不过他又觉得眼前还隔着迷雾:“她能斗得过谢二老爷?谢家二房背后恐怕还有别人。” 宋羡当然知晓,有人想要利用陈家村的人,重新掌控局势。 这个迫不及待要动手的人,就是宋裕和宋旻。 “没事就出去!”宋羡沉下脸赶人,目光也重新落在手中的文书上。 陈家村。 谢绍山身上的衣袍早就被汗湿透了,即便是战乱的时候,他也没尝过这样的辛苦,为了取得信任,他帮忙挑药材,搬动药材,赶着骡车送去造纸坊,一切都是亲力亲为。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始终冷眼相待。 他几次想要离开,可看到陈老太太和谢良辰窃窃私语的模样,他就咬牙留下了。 不弄清楚这其中的秘密,他不能走。 “谢二老爷想好了,我们一文钱都不会给。” 听着谢良辰的话,谢绍山几乎将牙咬碎了,虽然心中有怒气,嘴上却道:“之前是二叔对不住你,只希望能帮上忙,就算你给我银钱,我也不会要。” 有了骡车,就节省了力气。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坐在骡车上来往陈家村和纸坊,陈老太太看着面前的骡子,又去瞧跟在车旁的谢 二,心中不禁感叹,有大牲口出力就是好。 多亏她没拿烧火棍直接将谢二赶出去。 不过有好处就有坏处,陈老太太眼睛瞄着外孙女怀中的包袱,外孙女还有气力去市集上买一堆东西回来。 谢良辰挥动着手中的小鞭子:“外祖母,将来咱们家得置办好一点的车马,不会太颠簸。” “行。”陈老太太嘴里答应着,谁还不做个梦了,她还想坐轿子呢。 一天跑下来,从纸坊拿出了两贯银钱。 陈老太太盘腿坐着,将银钱都抱在怀里。 “外祖母,您将银钱放在旁边,”谢良辰道,“太沉,别压坏了您。” 陈老太太才不会放下,她做梦都想被银钱压得喘不过气,若是有一天能被钱压得散了架,那也是福气。 天将黑了,骡车才回到陈家村。 陈家村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家中,陈咏胜来到陈老太太家中说话,看着桌子上的银钱,陈咏胜还没开口,旁边的谢良辰道:“二舅舅,有件事与您商量,今天赚来的银钱能不能先不分给大家。” 谢良辰没说这话之前,陈咏胜就想到了这一点,宋将军过来时说了会给他们十天时间去收药,收药自然要有本钱,良辰为的是给整个陈家村,既然是大家的事,就不能让良辰自己承担。 陈咏胜趁着采药的时候与大家早就商量好了,不但这些银钱不能要,而且他们还要尽所能帮忙。 陈咏胜从身边拿出一个包袱放在桌子上,包袱打开里面大家凑起来的铜钱。 陈咏胜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年景不好,大家手里也只有这么多,全都拿出去收药用。”就怕是杯水车薪。 陈老太太看着那些铜钱,鼻子有些发酸:“这是做什么?快拿回去,别以为朝廷发了些米粮就够用处,真的吃起来,支撑不过半个月。” 陈咏胜却没有半点犹豫:“大娘,我是里正,这是我做的决定,本来卖药就是良辰的方子,我们哪里能只擎等着不出力?再说了,那些分给大家的米粮不是银钱?将纸坊的买卖拿下了,大家也会跟着受益。” 陈咏胜说完看向谢良辰:“良辰只管去做,有什么事还有我。” 眼下是需要银钱的时候,谢良辰也不推拒,痛痛快快地道:“二舅舅,那我们先收下,欠大家的银钱都要记好,日后卖了药材,定会还给大家。” 陈咏胜颔首。 谢良辰接着道:“宋将军说,北方还有不少的纸坊,只依靠我们,恐怕药材不够用处,所以明日开始我们要去周围村子收药,大家也要分开行事。 去别的村子收药的价钱,就要比我们卖去纸坊便宜一些,我们收药杨桃藤七文,黄蜀葵十四文。 看似比他们直接送去纸坊卖的少,其实省去他们不少功夫,他们就能采到更多的药材。 开始可能大家不会信任我们,所以需要二舅出面,二舅可以先去说服那些上过战场的伤兵。”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有过相同的经历,更容易亲近。 谢良辰话说到这里向门外看去,门外看似静寂无声,她却知道谢绍山定然守在那里偷听。 谢良辰道:“这方子是谁给我们的,我们要时刻记得,不能坏了事,辜负了他。” 门外谢绍山听到这话,一颗心要跃出胸口。 晚上七点还有一章 第三十三章 报信 谢绍山在陈家村守了一整天,就是想要探听一些消息,如今谢良辰终于提及这桩事,他心中自然满是欣喜。 还是谢良辰年纪小,最沉不住气,这些话最终还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谢绍山屏住气息,几乎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屋子里先是静寂片刻,紧接着陈咏胜道:“我连夜去找人,一定将事情办妥当。” 陈老太太略显得有些紧张:“辰丫头,你别害怕,有我和你二舅舅呢。” 谢良辰声音有些发颤:“外祖母不知道,我真是担心,怕弄不好,反而成了祸事,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谢绍山脑海中浮现出宋羡的身影,宋羡是什么人他很清楚,谢良辰这是怕得罪了宋羡,牵连这个陈家村。 谢绍山心中冷笑,小蹄子今天还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其实早就发了慌,想要求富贵荣华哪里容易?很快他就会让她自食恶果。 不止是谢良辰,整个陈家村都没有好下场。 陈咏胜也宽慰谢良辰:“撑过这两日就好了,以后大家都会有好日子。” 谢良辰应了一声:“二舅舅去外面也要小心。” “放心吧,”陈咏胜道,“我寻的人办事都妥当,等卖了药材,我们一起去拜恩公。” 陈咏胜说的拜见恩公,恩公自然就是宋羡。谢绍山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里面说完了话,陈咏胜随时都会出来,他蹑手蹑脚地从门前离开。 果然片刻功夫,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陈老太太和谢良辰送陈咏胜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陈子庚带着几个孩子回到家里。 谢绍山恐怕陈老太太起疑心,故意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柴房。 站在院子里,谢绍山向陈老太太道:“亲家老太太我先回去了,明天一早再过来帮忙。” 陈老太太开始没作声,半晌从灶房中伸出脖子:“子庚,是不是有狗在叫?撵远点,别让它来偷吃食。” 哪里有狗,分明就是在骂他。 谢绍山暗地里冷哼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骡子车都留在了陈家村,谢绍山带着掌柜和伙计徒步回到城中,顾不上回家换衣服,谢绍山就去了董家。 董老爷听说谢绍山来了,忙将谢绍山迎去堂屋里说话。 谢绍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道:“是宋家大爷吩咐陈家村的人去做的。” 董老爷眼睛顿时一亮:“当真?” 谢绍山点头:“我听的清清楚楚,我那侄女根本不通药材,也不知晓造纸的方子,是别人教她这样说的。” 董老爷一脸激动,不敢打断谢绍山,让谢绍山继续说下去。 谢绍山道:“今天他们说漏了嘴,我侄女连黄蜀葵都认不出,又怎么能带着村民上山采药?” 说着谢绍山将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董老爷听。 “陈家村的里长还去了旁边的村子,请村子里的伤兵与他一起做事,”谢绍山道,“是不是真的你让人前去打听便知。”现在前去也刚好能拿到证据。 董老爷沉吟片刻,再次与谢绍山对视:“真的闹起来,你可愿意去与陈家村的人对质?” 谢绍山想到宋羡,不禁有些恐惧。 董老爷看出他的担忧:“你放心,三爷会为你做主,再说还有朝廷派来的李佑大人,只要你说实话,谁也不敢为难你。” 谢绍山额头上的汗再次涌出来,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了退路:“我不敢欺瞒朝廷,会如事禀告。” “好,”董老爷站起身,“我向二老爷贺喜了,将来论功行赏,二老爷就是头功。” 谢绍山忙还礼,说完话他正要告辞离开,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看陈家村的里正是个有主意的,陈老太太也不好对付,倒是我那侄女胆子小,如果衙署要审问,不如从她下手。” 谢绍山一路上已经想清楚,献方的是谢良辰,谢良辰却不通药材,这就是最大的蹊跷。 董老爷不用谢绍山提醒,也知道关键所在。 谢绍山离开董家,董老爷也不敢耽搁忙去向宋旻禀告。 陈家村。 谢良辰和陈子庚坐在炕上。 谢良辰笑着看阿弟:“怎么样?今日可算清楚了?” 陈子庚脸微微发红,开始他还算得清楚,后来多亏有陈咏义帮忙。 谢良辰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几本书和一把算筹。 谢良辰道 :“阿弟要开始读书c学筹算。” 陈子庚见到书本,心中又惊又喜,想要伸手去拿,却发现手心里都是汗水,他忙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将书接了过来。 谢良辰道:“我先教阿弟,等找了合适的先生,阿弟就与先生一起读书,将来我不会的,阿弟再来教我如何?” 陈子庚刚刚将书打开,闻言抬起头:“阿姐会这些?” 谢良辰没有回答陈子庚的话:“我也不知,要不然你考考我?” 陈老太太不知姐弟两个到底在摆弄些什么,就看到谢良辰一脸笑容,没有半点担忧似的。 辰丫头与她说了,谢绍山这次前来陈家村不怀好意,让他们一定要小心。听到这话,她和陈咏胜都不免警惕,可辰丫头嘱咐完他们,自己就似没事人似的,仿佛那些思量全都就饭吃了。 陈老太太琢磨着,也不知道辰丫头那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到了晚上,陈老太太舍不得灯油,吩咐姐弟俩早早睡下。 生怕夜里下雨,谢良辰将晾着的蛤蟆和药材搬进了屋。 陈子庚想到那些蛤蟆不敢睡觉,就听到谢良辰道:“阿弟,我给你讲个掌故吧!有一群让人喜爱的小蛤蟆在树林里玩耍,眼见天越来越冷,小蛤蟆们要将肚子吃得鼓鼓的准备过冬” 听到这里,陈子庚忽然道:“阿姐,你真觉得蛤蟆让人喜爱吗?” 谢良辰道:“是啊。” 陈子庚不想再听掌故了,原来阿姐觉得让人喜爱的东西要捕来吃掉。 “阿姐,你别喜爱我了。” 谢良辰听着身边传来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匀称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的从炕上爬起来,拿好纸笔和油灯向旁边柴房里走去。 将油灯调亮,谢良辰开始动笔,她要多画些药材图,借着谢绍山这股东风,吹到李佑面前。 天快要亮了,谢良辰才爬回炕上休息,仿佛只过了片刻,就听到陈老太太的声音:“我今日定将那窝老鼠抓住打死,让它们天天来偷吃我的灯油。” 谢良辰翻了个身,继续睡,再睡一盏茶的功夫就好。 宋家。 宋旻翘着腿喝了一口茶,看向站在面前的三个人。 “盯着谢大小姐,”宋旻道,“到时候将人带过来。” 上架感言 【】 今天半夜就要上架了。 请大家打开自动订阅,支持教主的新书。 谢谢大家! 又是一个新故事,一个新旅程,希望能将故事写好。 上架不免也会忐忑,想到有大家的支持,踏实了不少,感谢大家的跟读,谢谢大家每一条留言,每一张月票c推荐票,给角色的比心。 感激的话不多说,我会继续努力! 感恩始终能为大家写故事,谢谢大家的陪伴!愿我们能一直相随。 第三十四章 哭的惨 感谢大家订阅 陈咏胜从战场上归家时,与几个邻村的人结伴同行,他们也都是伤兵,在战场上没了用处,留了一条性命回家,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大家同病相怜,莫名的就多了几分亲近,辽人攻打镇州时,也曾互相通过消息,有这样的交情在,说服他们更容易些。 听到陈咏胜说起收药的事,几个人没有多加思量就纷纷答应。 陈家村的人带着上山寻药,他们只管将药材背下山就能赚银钱,这本就是难遇的好事。 陈咏胜没忘记谢良辰交代的事,嘱咐他们道:“你们手里还有没有从山上采来的药材?最好先不要卖给药商,药商不肯告诉我们每味药材的价钱,我们就这样糊涂着卖,难免会吃亏。” 相熟的人不禁开口问:“那要卖给谁?” 陈咏胜交了实底,这次药材如果卖得好,他们还想收别的药,信得过他的话,就留一阵子,反正药材晒干了才能卖,也不差这几日。 陈咏胜就这样跟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天亮之后带着众人上山采药。 一路回到陈家村的时候,陈咏胜发现有人跟在他背后,他是做过斥候的人,虽然不及陈永敬那么厉害,到底也比旁人耳目灵敏些,他半路故意停下脚步确认,发现是有眼线没错。 陈咏胜没有打草惊蛇,一路赶回陈老太太家中,将这些说给陈老太太听。 陈老太太心惊胆战,真的被辰丫头说中了。 陈咏胜道:“就像良辰说的那样,我们没偷没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陈老太太点头,辰丫头说的有道理,可她的眼皮总跳是怎么回事? “良辰呢?”陈咏胜不禁看向院子,没有瞧见谢良辰的身影。 陈老太太指了指灶房:“一大早就在灶房里捣腾,不知道在做什么,又是蒸又是晒的,捣腾完就跟着骡子车去纸坊交药材去了。” 交药材的事辰丫头不准旁人做,说是不放心。 陈老太太说到这里拧眉道:“应该没事吧?有人跟着一起呢。” 辰丫头去城中她是不担心,反正还有村民跟着,大白日的能出什么事?可现在听陈咏胜这么一说,她有点坐立难安。 陈老太太正想着,就看到陈子庚c黑蛋带着几个孩子背着筐走过来,孩子们也跟着村中人帮忙一起采药。 将肩膀上的小竹筐卸下,陈子庚摸了摸胸口的纸包。 陈老太太眼睛尖,看到陈子庚道:“胸口放的是什么?” 陈子庚走上前压低声音:“阿姐给我的,让我妥善放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陈子庚说完话,就看到骡子车回了村,他忙往前跑几步,想要去迎谢良辰,到了跟前他却发现谢良辰不在。 陈玉儿迎面跑过来,只见她满头大汗,脸上是干涸的泪痕,一开口声音都变了:“辰阿姐不见了。” 陈子庚先是愣住了,然后想到胸口放着的东西,阿姐说没事不要拿出来看,他以为阿姐是怕他弄丢了。 也许阿姐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不要拿出来看,出事了呢? 谢良辰每次去纸坊交完药都要去市集上走一圈,这回她刚刚跳下车,还没来得及看街上两边卖的物件儿,忽然嘴被人用软布捂住,然后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再回过神时,已经被丢入了马车车厢中。 她想要喊叫,一把匕首横在她脖颈上。 谢良辰不敢说话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惊恐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浑身瑟瑟发抖。 马车向前走了一段终于停下,紧接着车厢里的人吩咐她:“我家主子要问你几句话,你实话实说就会放你离开。” 谢良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敢出声,被带着下车走进旁边的院子里。 胁迫她的人推开了一间屋门,示意她进去,谢良辰突然挣扎起来,身边的人挪开横在她脖颈上的匕首,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甩了进去。 紧接着门被关上。 谢良辰扑上来,拼命地敲门。 站在角落里的宋旻听到了屋子里少女的哭喊声。 “你们是谁,放我出去。” 宋旻弯起嘴唇,看向身边的赵管事:“跟她说,只要她能将混在药材里的杨桃藤和黄蜀葵挑出来,就会放她离开。” 宋旻不是个莽撞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虽然谢绍山言之凿凿,说谢大小姐根本不识得药材,但是他也要亲眼见到才作数。 终于敲门声停下了,少女终于认命地回到屋中,蹲 下身在地上寻找药材。 宋旻走上前透过窗子向里面看去。 少女一边抹泪一边翻看,哭声中满是恐惧,过了半晌她找到了杨桃藤又跑到门口大喊:“我找到了,这个就是。” 门口通晓药材的人,透过缝隙看过去,然后压着嗓子道:“将里面的杨桃藤和黄蜀葵全都挑出来。” 少女流了一会儿眼泪,用袖子擦了擦鼻涕,转身又跑回药材堆里,可是这次没有那么容易了,她手中混杂了其他药材。 “不对。” 听到回答,本来已经停止哭声的少女,这一刻又大声哭喊起来,眼泪不要钱似的落下。 “求求你,放我出来,我找不到了,呜呜呜” 管事在宋旻的示意下开口道:“用药材做滑水的方子谁给你的?” 谢良辰不肯说话。 屋门被打开,高大的身影走进去,再次将匕首横在谢良辰的脖颈上。 管事道:“你说实话,我就放你走。” 谢良辰颤声道:“没有谁告诉我,我自己知晓的。” 管事声音低沉了些:“真的吗?” 谢良辰道:“真的我” 匕首向前送了送。 谢良辰的哭声都戛然而止,她愈发的恐惧,终于再也撑不住:“有人告诉我的。” 宋旻开心地笑了,这下他可以禀告给李佑了,让李佑看看宋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常悦手下的人将消息送给宋羡。 陆三道:“三爷将人绑走的。” 宋羡抬起眼睛:“人怎么样了?” 陆三抿了抿嘴唇:“被关在屋子里挑药材,挑不对不让出来,还逼问她药材滑水的方子从哪里来的,远远的就听到她哭,哭得还挺惨的。”只有常二哥那样的身手能靠近,这也是常二哥打探的消息。 “没事,”宋羡淡然地重新处置手中的公务,“让常悦盯着就行了。” 谢良辰这么卖力气的给人下套,可见根本就没吃亏,也没将宋旻放在眼里。 第三十五章 请神容易 宋羡不再说话,陆三也退了出去。 宋羡放下手中的毛笔,又去看舆图,北方的战事是平息了,但暗地里的争斗还在继续,皇帝会忌惮宋家,除了有人告密宋家与辽人有勾结之外,也是因为大齐政局不稳。 太医院早有传闻说皇帝有隐疾才子嗣不昌,淑妃好不容易诞下一子却先天孱弱,每日药石不断,最终还是在上个月夭折了。 身下没有皇子,将来皇位谁来承继? 皇帝有祁王c晋王两个兄弟,边疆还有手握重兵的节度使,随着时间渐长,皇帝就会愈发焦躁,猜疑也就愈重。 宋羡知晓大齐十二年都发生了什么,后宫始终再没有皇帝血脉出生,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让皇后将侄儿养在膝下,祁王c晋王心生不满,趁机拉拢节度使作乱。 再加上前朝余孽和辽人扰边,整个大齐才又陷入战火之中。 眼下他重活十二年,自然要未雨绸缪,先动手解决北方的危急,再彻底铲除前朝的隐患。 想到这些,宋羡不免又想起谢良辰,谁也不愿意将做过的事再做一遍,更何况那是一场场的战事和谋划。 宋羡正要合上手中的舆图,就听到外面传来常悦的声音:“主子,我回来了。” 宋羡有些意外,常悦一直留在谢良辰身边才对。 “进来。” 听到宋羡的声音常悦推开门。 宋羡没有抬头:“你为何在这里?” 常悦躬身禀告:“谢大小姐被三爷带去宋家了。”既然人去了宋家,自然会有人盯着,他就抽身来向大爷回话。 宋羡虽有些惊讶,不过仔细一想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宋旻的手段一贯如此,与其自己出头,倒不如将证据交给宋启正。 宋羡没有急着回宋家,只是道:“她怎么样?” 常悦与常安是兄弟,但二人的性子不同,常悦平日话很少,只有宋羡问他时,他才会开口。 “谢大小姐有本事,”常悦道,“宋旻又要留着她作证据,该是无碍。” 不过说完常悦又觉得大爷不是问他这些,大爷自己就能想到,所以常悦又道:“谢大小姐她钝刀子割肉,挺能折腾人的。”他亲眼所见,将谢二老爷折腾的死去活来,又去哄骗宋旻那些人。 宋羡挑起眉毛,换做旁人可能不知晓常悦在说些什么,可常家兄弟自小跟着他,他对他们十分了解。 常悦这是在夸她有些手段? 别的他不知晓,折腾人这三个字,没有谁能比他体会更深。 宋羡有些好奇,常悦跟在谢良辰身边这几日都瞧见了些什么?不过这种好奇心一闪而逝,他也就没有再问。 “去吧,”宋羡道,“吩咐留在宋家的人盯着,你去帮帮常安。” 宋家。 宋启正刚刚进门就看到管事神情有异。 宋启正问道:“出什么事了?” 管事想要遮掩,目光跟着闪躲。 宋启正皱眉:“说。”这两天李佑与他见过几面,却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他很是焦心,回到家再见到这样的情形,不免火气上涌。 管事这才道:“三爷在院子里发脾气,夫人赶过去劝说了。” “没有一个让人省心。”宋启正丢下一句话,没有迟疑就向宋旻住处而去。 一路走到院子外,宋启正就听到求饶的声音:“求求三爷,饶了我们这次吧,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紧接着宋旻道:“谁让你们停下了?给我接着打。” 宋启正几步进了院子,就瞧见一个人被按在地上,身上的长袍有鲜血浸出来。 众人发现了宋启正,荣夫人使劲拉扯了一下宋旻,这才来看向宋启正:“老爷,您怎么回来了?” 宋旻那满是戾气的神情也收敛了些,上前向宋启正行礼。 挥动棍子的宋家人也停下来,惨呼声随着戛然而止。 “这是怎么回事?”宋启正神情威严。 宋旻欲言又止,荣夫人抿了抿嘴唇埋怨地看了一眼儿子,没敢开口。 看着满院子的下人,宋启正想要骂人,还是堪堪忍住,大步向屋子里走去,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 宋启正没有给宋旻喘息的机会:“你在做什么?” 宋旻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下面的人不懂事,我给他长长教训。” 宋启正冷哼一声,他怎么会看不出这其中另有隐情。 “将人带过来回话。” 宋启正一声令下,身边的随从忙去提人。 片刻功夫,脸色苍白的董老爷被丢在地上。 “说。”宋启正强压着怒火,垂眼看着地上的人。 董老爷先是叩首,然后看了一眼宋旻这才道:“将军,小人们也是走投无路,这才去查了陈家村,若是就这样等着,大爷定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宋启正没料到听见的是这样一番说辞。 宋启正声音阴沉:“说清楚。” 董老爷浑身颤抖:“大爷吩咐纸坊不准收商贾送去的药材,这是想要将我们都清出镇州城啊。” 宋启正早就听说了这桩事:“因为村民献方,所以给了十日的功夫让他们卖药,这是不想你们与寻常民众争利。” 董老爷嘴唇干裂,忙着辩解:“我们开始也是这样思量,虽然大爷抓了许多人,但他们确然私底下手脚不干净,我们也不敢怨怼,直到谢家二老爷告诉我,那献方的人是他的侄女,他侄女根本不通药材,是被人吩咐去的纸坊。 我我这才好奇地去查了。” “你不是去查了,”宋旻终于忍不住厉声道,“你是私自将那谢大小姐带走问话。” 董老爷垂下头,不敢去与宋旻对视,只能听着宋旻义愤填膺地责骂。 三爷会装作不知晓这桩事,将他们和证据交给宋将军,他乍听到三爷这个主意也吓了一跳,为了能让三爷置身事外,他不免要受皮肉之苦。 可三爷的脾性,他只有答应的份儿。 董老爷吞咽一口道:“若只是寻常民众卖药,我们怎么敢动手,就怕是有所安排,这才想弄清楚,我们在北方多年,总不能就这样付诸东流。” 宋启正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谁安排的人去献方?不让商贾插手是想要培植自己的人?现在连商贾都容不下,这是将整个北方都当成他自己的囊中之物。 “将他先拉出去。”宋旻吩咐一声,下人不敢怠慢忙上前拉扯董老爷。 屋子里就剩下宋启正c荣夫人和宋旻。 宋旻上前行礼:“父亲,都是儿子没约束好手下人,这才惹出麻烦。儿子打他也是要让他清楚,不管宋家有什么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再怎么说我们关上门是一家人。 尤其李佑大人来了镇州,我们自己若是乱了马脚,就是让旁人看了笑话。” 宋启正没有作声。 宋旻说到这里长长地喘了口气:“儿子发现时已经晚了,他们不但私底下审问了谢大小姐,还让谢大小姐亲手写了供词,就要交去衙门。 即便我将供词扣下了,可陈家村那边不知要怎么交待,恐怕他们发现谢大小姐不见了。” 宋启正听到这里眉头紧锁:“人在哪里?有没有事?” 宋旻摇头:“人受了些惊吓,没别的事。儿子见到谢大小姐之后,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就将人带回了宋家。” 宋启正没有料到,那献方的谢大小姐就在家中? 第三十六章 救我阿姐 谢良辰坐在锦杌上,身前站着一个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笑着道:“夫人让我们送些饭食过来,您多少吃一些。” 管事妈妈声音中颇有几分谦恭,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耐。眼前这位就是个农女,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破了胆,畏畏缩缩地坐在那里,无论跟她说些什么,都没有半点的反应。 要不是三爷交待过,管事妈妈绝不会三番两次的来劝说。 “我要回家。”谢良辰半晌终于开口。 又来了。 管事妈妈没忍住变了脸,无论她怎么说,最终谢大小姐就一句话:要回家。 谢大小姐的脑子有病,还是耳朵有问题?这可是镇国将军府,似谢大小姐这样的身份,平日里哪有资格进门做客,她倒好不知把握机会,要么哭个不停,要么就似个傻子般坐在那里。 “您先用饭,过一会儿就送您回家。” 谢良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管事妈妈一眼,目光掠过桌上的饭菜,似是动了心。 管事妈妈正要继续劝说。 谢良辰却又张开嘴,一成不变地道:“我要回家。” 管事妈妈彻底没有了主意,只好去向宋启正和荣夫人复命。 管事妈妈转身出去,谢良辰这才瞧瞧地打量周围,没想到她会被带到宋家。 前世宋羡与父亲c弟弟失和,外面都说宋羡心狠手辣,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从前她不知晓,现在大约也有了眉目。 镇国大将军若是想要向她问话,不必那样遮遮掩掩,所以绑她的应该是宋羡的弟弟。 而现在她被问出“实情”后带来宋家,可见宋羡两个弟弟很受镇国大将军宠爱,即便用手段对付兄长,都可以不必多加隐瞒。 宋羡还真是强敌环伺。 如果她帮上了忙,宋羡也就不好意思紧追她还债。 谢良辰正想着,门再次被人打开,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门。 谢良辰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眉宇之间是久经沙场才有的迫人威势,他径直走到椅子旁坐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谢良辰。 谢良辰有了思量,这人应该就是镇国大将军宋启正。 管事想要提点谢良辰起身行礼,谢良辰却早就慌了马脚,弯着脊背缩在那里。 宋启正开口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实话?” “是真的,”谢良辰神情慌乱,“我说的都是真的,放我回去吧,我要回家。” 宋启正问完屋子里沉静下来,仿佛他在思量这件事要如何处置。 没给宋启正太多时间,管事进来低声禀告:“老爷,陈家村的人去谢家闹事了,那谢二老爷可能会说出实情,这” 管事看了一眼谢良辰,这件事遮掩不住了 宋启正皱眉,要么将谢大小姐送回谢家,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过难免李佑会听到动静,宋羡也可能借着此事对付宋旻。 要么将谢大小姐交给衙门,宋羡就不免要受朝廷责罚。 宋启正有些犹豫。 “老爷,”荣夫人快步进了门,她声音略带嘶哑,“要怎么办才好?旻哥儿说家中不能住了,他要离开北方,已经去收拾行礼。” “胡闹,”宋启正终于道,“北方还没有他容身之地了不成?” 荣夫人手微微颤抖,顾不得身边有人:“老爷,羡哥儿知道了会不会会不会让人将旻哥儿给” 荣夫人惊恐地不敢继续说。 宋启正横了荣夫人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谢良辰看着宋启正夫妻的背影,一时为宋羡有些悲哀,宋启正的一颗心早就不在长子身上,眼睛中只有继妻的孩子。 她的父母虽然不在世了,幸好有外祖母和阿弟心疼她。 谢良辰看看饭菜,又看看桌子上摆着的糕点和茶水,荣夫人想要以此表露善意,她可是一点都没动。 足见她对债主忠心耿耿。 也不知道现在外祖母和阿弟怎么样了,她将药材画交给了阿弟,还留了字条让阿弟将画给李佑,带着村民一起去寻谢绍山,阿弟即便不知道内情,应该也会按她的吩咐去做。 陈老太太带着一群妇人站在谢家的院子里。 “到底将良辰带到哪里去了?”陈老太太声音尖厉,“今天不交出良辰,我就将你们告去衙门。” 谢绍山脸色铁青,乔氏又是嫌弃又是惧怕,这些人面色不善,都 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母亲,”谢茹岚扯住乔氏的袖子,“快去报官吧!”让官府的人来抓这么刁民。 乔氏也是这样的思量,趁着陈家村的人不注意,她向身边的管事点点头。 管事悄悄地向外走去,旁边的陈子庚见状,不动声色地跟上。 谢茹岚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欢喜,谢良辰真的不见了?会不会又被人伢子拐走了。 谢良辰坏了她的亲事,她胸口的怒气正愁无处发放,谢良辰就出事了,果然是老天有眼。 “你个杀千刀的,赶着骡子车来我们村中,我就怀疑你没安好心,果然辰丫头被你带走了。” “说什么你是亲二叔,不会害她,我呸,你若是有心肝,畜生都能变成人。” 谢绍山被骂的面色铁青:“她走丢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你家的骡车?” “我们辰丫头是不是坐骡车走的?” “既然是这样,辰丫头不见了,不找你要找谁?谁知道你是不是让人暗中跟着,趁着我们不注意,就将辰丫头带走了。” 陈老太太骂人不歇气儿,谢绍山硬是插不上嘴。 陈老太太站累了,掐起了腰:“你为啥来我们陈家村?还不是想要辰丫头的方子,辰丫头没给你,你就来硬抢,你到底要不要脸?” 明明是没有的事,经陈老太太这样一说,好像就给他定了罪。谢绍山明明气得咬牙切齿,脸上却又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容:“谁会觊觎你们的方子,良辰根本就不懂什么药材,那天晚上你们在屋子里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陈老太太仿佛没料到谢绍山会说出这样的话,登时愣在那里。 谢绍山似是从齿缝中挤出声音:“欺瞒朝廷命官,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陈老太太僵立片刻,忽然腰一挺,嘴噘起“呸”地一声啐了谢绍山一脸:“我信你个邪,如果朝廷不抓你这黑心肝的,反倒抓我,我就认你做祖宗。” 李佑坐在府衙中写文书,就有亲信来禀告:“陈家村的人闹事了。” 李佑一怔,为纸坊送药的就是陈家村的人。 亲信接着道:“听说是那位献方的谢大小姐不见了,陈家村的人就去了谢二老爷家要人,前来报官的谢家人还说,那位谢大小姐根本不懂药材,也不会什么造纸的方子,都是被人指使着去的造纸坊。” 李佑放下手中的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沉默片刻,李佑站起身:“带路去谢家,我去看看情形。” 亲信应了一声,两个人径直向衙门外走去。 出了衙门,李佑正准备要上马,就听到衙差一声呼喝,紧接着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那孩子不由分说,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 陈子庚更咽着道:“大人,您救救我阿姐,我阿姐出事了。” 第三十七章 动容 李佑身边的护卫紧跟着过来,伸手就要去拉扯陈子庚。 李佑忙伸手阻止,眼前这个孩子,他在造纸作坊见过,是陈家村的人。 陈子庚眼睛发红,手臂紧紧地收拢,生怕李佑转眼就会跑掉似的。 李佑低声道:“孩子,你阿姐怎么了?” 李佑低沉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的亲和,让陈子庚含在眼睛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似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你先放开我,”李佑安抚道,“我们进屋慢慢说。” 陈子庚这才松开了手臂,不过他的手刚刚垂下来,立即就被李佑牵住。 穿着官服的李佑,拉着个粗布衣衫的孩子,一大一小走进了衙署门口的值房中。 值房里的文吏见到李佑大人来了,忙起身行礼,抬脚准备退出去。 李佑喊了一声:“你留下。”今日他听到了不少消息,加上眼前的陈子庚,心中大约有了一些猜测,接下来或许需要做文书。 李佑坐在椅子上,陈子庚忙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行礼,然后挺直脊背,迫不及待的开口:“大人,我是陈家村人,我叫陈子庚,向造纸作坊献方的是我阿姐,今日我们向纸坊送药材回来的路上,我阿姐突然不见了。” 李佑听到这里,目光略微低沉,示意旁边的文吏将陈子庚扶起来说话。 陈子庚站起身继续道:“我们四处寻找,都不见阿姐的踪影,阿姐在镇州识得的人不多,最有可能带走阿姐的人,就是阿姐的二叔,谢家二老爷,因为我阿姐就是在谢二老爷的骡车上不见的。” 说到这里陈子庚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那谢二老爷是个黑心肝的,从前就曾强占我姑母的嫁妆c姑父的财物,这次听说了阿姐献方的事,就带着人赖在了陈家村。 我阿姐明知谢二老爷不怀好意,但碍于他是谢家长辈,也不能就硬将人赶走。 这一心软,就招来了祸事。” 李佑听陈子庚言之凿凿,不禁道:“你阿姐在谢二老爷骡车上不见的,所以你们怀疑谢二老爷?可还有别的证据?” 陈子庚点头:“我们去谢家要人,谢二老爷说漏了嘴,他去我们陈家村,是为了偷听祖母和阿姐说话,他还说我阿姐根本不识药材,是听了别人的吩咐才去的造纸坊,我们陈家村的人欺瞒朝廷,很快就要大祸临头。” 说到这里陈子庚攥紧了拳头:“如果我阿姐在这里,定然就能反驳谢二老爷,现在谢二老爷敢这样诬陷我们,是不是笃定我阿姐不会回来了?” 陈子庚眼睛被恐惧和慌乱笼罩,他再次跪下来“咚咚咚”地在地上磕头:“求求您李大人,您救救我阿姐吧,只要我阿姐活着,我们可以不卖药材,我们什么都不要了。” 李佑顾不得吩咐文吏,站起身上前扶起了陈子庚:“我会让衙差去寻你阿姐的下落。” 陈子庚单薄的身体不停地发抖,他泪眼模糊,眼前的一切已经看不清楚,这一刻他是真的害怕,他担忧阿姐真的会出事。 “大人,我父亲死在了战场上,陈家村许多伯伯c叔叔也都没能回来,灾荒的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丢了不少,听说被带走吃掉了。 村子里哪家都死过人,还有一家人都没了的。 我阿姐是被人伢子拐走的,姑父c姑姑为了去寻她也死在了大海上。 好不容易战事没了,阿姐也找到了,朝廷还有赈灾粮,还赏赐了稻米,我我昨晚还吃了稻米饭和鸡蛋。 阿姐说以后就太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阿姐还说,等我们药材卖了银钱,还要修葺村中的房子,这样冬天的时候就不会冻死人。 我相信阿姐说的话,这两日我们赚了不少的银钱。” 陈子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文钱。 陈子庚的手粗砺,手指和手背上有不少伤口,都是采药时被划伤的。 这两只小手颤抖着将银钱捧起来送到李佑面前。 陈子庚道:“大人,早知道卖些药材会被人盯上,我我们就不卖了。现在我不想要这些银钱了,我就想要回阿姐,您帮帮我们行不行?我们不要稻米了,不修葺房屋了,我们还过以前的日子” 陈子庚泣不成声。 李佑心中一酸,伸手将小小的陈子庚拢在怀里。 陈子庚放声大哭,半晌他才道:“大人,活下来,怎么那么难。” 李佑眼睛中也有了泪水,他为官多年,不说喜怒不形于色,但不会轻 易让情绪失控,陈子庚的几句话却戳中了他心里。 陈子庚年纪不大,不过七八岁,他也怀疑是不是有人背后指使这孩子前来,可听过陈子庚刚刚那番话,他那些疑惑去得干干净净。 他能听出来,陈子庚是真的在害怕,若是没有亲身经历,不是发自内心,绝不会如此动容。 李佑擦掉眼角的泪水,吩咐文吏:“将陈子庚说的都记下来。” 说完他用帕子去擦陈子庚脸上的泪水:“走,我们去找你阿姐。” 陈子庚点点头,跟着李佑就要向外走去。 这时府衙的人前来禀告:“李大人,谢家人来报官说陈家村的人上门寻衅滋事。” 李佑恢复了往日那肃穆的神情:“当日陈家村在纸坊献方是我亲眼所见,现在出了事,我也想去看一看,带上人,随我一起去谢家。” 谢绍山得到消息的时候,陈老太太还在污言碎语骂个不停。 管事一路跑过来道:“二老爷,衙门里来人了。” 谢绍山那铁青的脸上终于浮起笑容。 管事接着道:“来的是李佑大人。” 李佑代天子北行,他的分量可想而知。 谢绍山眼睛发亮,仿佛几十年积攒的好运气,一瞬间发放出来。他的选择果然是对的,不但攀上了宋家,还能面见李佑大人。若是李佑大人赏识他,说不得他还能取个仕途,毕竟现在他身上有秀才的功名。 谢绍山心头怒气一扫而光,忙带着管事前去迎接李佑。 陈老太太见状就要上前阻拦。 谢绍山露出凶狠的神情:“你要做什么?府衙的大人来了,你们再敢妄动,全都押入府衙大牢。” 第三十八章 先打再审 谢绍山一口恶气终于发放出来,不再去理会陈家村的人,急着去迎李佑。 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个是镇州知县,另一个人看官服品级就是京城来的李佑大人。 谢绍山向前行礼:“李大人c知县大人。” 李佑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与谢绍山多说话,抬脚就向谢家院子走去。 镇州知县经过谢绍山时,沉声道:“一会儿见到李佑大人,将你知晓的都与大人说清楚。” 谢绍山看到知晓暗示的目光,心中一喜,定然是宋家有了安排,要他在李佑大人面前放心大胆地去说。 谢绍山低声道:“大人放心。” 镇州知县颔首,镇国大将军的三个儿子不合他心中清楚,这次府衙抓走的官员就是与宋二爷来往密切的, 眼下他还没想好站在谁那边,端看哪边势头强硬再拿主意,说白了,还要看镇国大将军和朝廷的意思。 李佑走进院子,就瞧见了陈家村众人,他没有与陈家村的人说话,侧头看向谢绍山:“直接去堂屋吧!” 谢绍山心中又有了几分把握,李佑大人没有传陈家村的人说话,那就是不想要理会那些刁民。 几个人进了屋,谢绍山正让人送茶水来,李佑却径直开口:“现在是什么情形?” 谢绍山润了润嗓子准备回话,忽然瞧见李佑身边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陈子庚跟着混进了屋。 谢绍山想要将陈子庚撵出去,可是眼下李佑大人正等着他回话,他也不敢多耽搁。 谢绍山行礼道:“我那侄女忽然不知去向,陈家村的人闯进谢家向我要人,偏说是我带走了良辰,大人,晚生冤枉啊。” 李佑没有接话,反而道:“听说你知晓‘纸药’方子的内情?” 谢绍山心头突突乱跳,既然宋三爷都铺好了路,他哪有不走的道理,不过他还是装作为难的样子,沉吟着不知该不该说。 李佑声音淡然:“你只管说,一切自然有本官做主。” 谢绍山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还是佯装深沉地道:“晚生不小心听说我那侄女根本不懂药材,那‘纸药’的方子是别人给陈家村的,我侄女不过就是照别人的吩咐做事。” 镇州知县听到这里,豁然开朗,知晓这件事的矛头所指,他宁愿让宋二爷c宋三爷掌权,不愿意镇州落在宋羡手中,因为宋羡眼睛中揉不得半点沙子。 镇州知县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是谁吩咐他们的?” 谢绍山吞咽一口,脸上露出惧色:“晚生也不知,只听到陈家人言语中对那人多了恭敬,还说千万不能辜负了他,陈家人倒是提及宋羡将军给了她们十日时间。” 谢绍山正暗自夸赞自己表现的不错,就听到面前的李佑接着道:“你是不小心听说的,还是故意留在陈家村探听消息?” 谢绍山一怔,表情立即变得不自然起来。 李佑语气不变:“又是谁告诉你这桩事另有玄机?吩咐你前去陈家村?” 谢绍山雀跃的心情忽然急转直下,他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知县,知县为了自保,正巧别过视线。 谢绍山试探着道:“我是无意听说的,没没谁让我去。” 见到谢绍山这般模样,李佑冷笑一声:“还让我审你不成?” 谢绍山忙又道:“大人明鉴,晚生说的话句句属实。” 谢绍山以为这样就能遮掩过去?当他是傻子?李佑看向身边的亲随:“谢绍山欺瞒本官,将他叉出去重责二十。” 谢绍山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李佑,直到衙役架起他的胳膊,他才大声呼喊:“大人饶命大人晚生没有说谎大人” 李佑面冷如铁:“二十杖不说实话,就继续打,直到他肯招认为止。” 这次就连镇州知县的手都开始颤抖。 李佑没有去理睬知县,反而端起茶碗,看向旁边的陈子庚温声道:“过来喝点水。” 小小的孩子身体战得笔直,嘴唇紧紧地抿着,一直没有说话,却当听到李佑唤他时,眼泪再一次涌出来。 陈子庚向李佑行礼:“谢谢大人,我不渴,等找到阿姐我再喝。” 镇州知县忽然看不懂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形,这风到底再往哪里吹。 谢绍山惨呼的声音传来。 李佑端坐在谢家的堂屋里,也没有再去碰面前的茶碗,走进谢家时,他向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子里站着几个人,有的少了胳膊,有的脸上有疤,那些是 伤兵,李佑少年时被皇上赏识带入军中,跟着皇上东征西讨,他不止熟悉出入军营的将士们,还熟悉躲避战乱的百姓。 陈家村的人目光坦然,他们的情绪都是一样,愤怒又忧虑,没有半点的闪躲,这谢绍山却不同,在他面前遮遮掩掩,言不由衷。 该审谁,再明白不过。 想要查谢大小姐为什么会失踪,谢绍山嘴里定能找到线索。 二十杖还没有打完,谢绍山的声音传来:“大人饶命,是董江告诉我的,也是他让我去陈家村探听消息。” 李佑抬起眼皮道:“问清楚董江是谁,人又在何处?” 下一步就是拿办董江。 吩咐人去办事之后,李佑又道:“去看看宋羡在哪里?我要见他。” 宋家。 宋启正听说了李佑前去谢家的消息。 荣夫人坐在旁边等消息,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将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老爷,”管事进来禀告,“大爷回来了。” 宋启正微微皱眉,荣夫人仿佛受了惊吓,整个人一凛,然后快步走到了宋启正身边,一副寻求保护的模样。 宋启正皱眉:“慌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里的下人道:“大爷。” 紧接着帘子被掀开,宋羡大步走进了屋。 宋羡脸颊轮廓清晰,一双眼眸幽深摄人心魄,平日里很少流露出情绪,让他看起来更添冷峻。 宋旻经常说,宋羡就是天生的薄情相。 现在的宋羡脸上多了几分怒容,还没开口说话,就让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宋羡看向主位上的宋启正,简单行了个礼就开口道:“人在哪里?” 宋启正仿佛受到了挑衅,阴沉着脸:“什么人?” 宋羡再次开口:“谢大小姐在哪里?” 第三十九章 我的人 宋启正早就知晓长子的脾性,但这一刻仍旧脸色难看。 进门就径直要人,哪里将他放在眼里? 宋启正不说话,旁边的荣夫人轻声地陪着小心:“羡哥儿,你刚回来,有什么话好好与你父亲说,都是一家人,将事情弄清楚就好了。” 宋羡没有理会荣夫人,而是声音冷淡地向宋启正道:“将人交给我,只要她没事,我也不会牵连无辜。” 不会牵连无辜的意思,就是不会借机行事,但是与此有关的人绝不会放过。 宋启正脸色更加深沉,旁边的荣夫人也被吓到了,抿紧了嘴唇不敢开口。 父子两个就这样对视着,终于宋羡吩咐道:“去找人。” 三个字说完,等在外面的常安立即应声。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谁都能想得道,宋羡会不管不顾地让亲随在宋家搜查,整个宋家都会被搅和的不得安生。 宋羡无心再与宋启正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宋启正额头青筋浮动:“给我站住,我看谁敢动手。” 宋羡停下来却没有转头,常安等人也没有半分犹豫,伸手推开了上前阻拦的管事。 宋羡的人大多都留在宋家门外,宋羡这样吩咐,那些人必定要闯进来,到时候父子俩的人手就会斗在一起。 宋启正豁然起身,一双眼睛要冒出火来,他厉声道:“逆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宋家,还由不得你放肆。” 宋羡听到这话终于转过身,整个人依旧如出鞘的利器,不敛半点锋芒,一双清冷的眸子对上宋启正那愠怒的目光:“如果这不是宋家,我就不会先开口向镇国大将军要人。” 宋家和外人对宋羡的区别就是,宋羡只会多说一句话。 宋启正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就要抬步走向宋羡,荣夫人娇小的身子忙挡在了父子之间,她抬起脸神情恳切:“老爷别动怒娘的身子不好,不要让她担忧。” 宋启正心头的怒气未消减,反而如火上浇油,烧得愈发炽烈:“行为不端c乖戾跋扈,如何做宋家的嫡长子?但凡他心中还有旁人,就不会如此行事。” 宋羡眼眸幽深:“大将军将我当做嫡长子吗?” 不等宋启正说话,宋羡接着问道:“宋家为何要抓谢大小姐?” 宋启正冷冷地道:“你自己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你不清楚?” 宋羡目光如寒潭:“我是清楚,但是在抓她之前,可有人来问过我?是不知晓我在哪里?还是根本没打算问? 在你们心中,陈家村的人是在为我做事?即便就是你们想的这般,抓我的人,是否该先知会我?” 宋启正还没说话,就看到宋旻闯进来,宋旻面红耳赤地向宋羡道:“你抓人的时候可曾问过父亲和二哥?” 宋羡忽然侧头,宋旻吓了一跳,但他强忍着没有退步,宋羡淡淡地道:“你说那些贼匪和暗中谋私的衙署官吏?我能认下陈家村的人,大将军和宋裕敢认他们吗?” 宋启正面色铁青,贼匪和那些官吏都做了些什么,眼下证据确凿,二哥虽然因此被罚,罪名也是对何管事等人疏于约束,并没有承认这些人在为二哥办事。 宋羡依仗的无非是这些,可宋羡一定没想到,陈家村的农女早就认了罪。 宋旻道:“这是你说的,陈家村的人就是按你的吩咐行事,你勾结陈家村的人欺瞒上官,又该是什么罪名?若非碍于你是宋家人,这桩事父亲早就向李佑禀明。” 宋羡目光微深,嘴角微弯露出一抹冷笑,这一瞬间,宋旻只觉得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终于忍不住退了一步。 院子里传来打斗c呼喊的声音,显然常安等人与宋家家将动了手。 宋启正终于压不住怒气,脸上神情威慑而凶狠:“让他们住手,否则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我宋启正的儿子,我也不会再为你遮掩,你手下那些人,本也是宋家家将,他们胆敢与主家动手,一律打死。” 荣夫人脸色倏然一变,上前拉扯宋启正:“老爷,你在说些什么?使不得啊!” 旁边的宋旻也似怔愣在那里,半晌才缓过神:“父亲大哥你们” 只有宋羡依旧冷淡:“他们早与宋家无关,只是我的人。想要对付我,也只需直接做,无需牵连无辜之人。 但是否能做到,要看你们的本事。” 宋羡说完再也不理会众人,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宋羡的背影,宋启正脑子里热血翻滚,他只想要转身取来佩剑,向宋羡而去。 这 一刻宋羡不是他的儿子,而像是与他对阵的敌将。 谢良辰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屋门被人打开,她抬起眼睛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人背着光,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周身散发的气势却让她不用仔细去端详,就知道是谁。 宋羡来了。 宋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打量了片刻就道:“进去看看,将人带出来。” 话音刚落,两个婆子从宋羡身后走出,快步到了她面前。 “谢大小姐,”其中一个婆子道,“您有没有伤着?” 谢良辰仿佛早就被吓丢了魂,只是呆愣在那里不说话。 另一个上前宽慰道:“大爷来了,我们扶着您起来,送您回陈家村。” 听到陈家村几个字,谢良辰终于有了反应,迫不及待地向外跑去。 宋羡看着谢良辰惊慌失措的模样,若非早就认清了她的馅儿,还当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常安等人开出一条路,护着宋羡和谢良辰向前走。 众人刚到了前院,就又有宋家护卫迎上前。 常安c常悦带来的人不多,但几个人脸上没有怯意。 宋启正和宋旻的身影一出现,双方争斗又是一触即发。 谢良辰看了一眼宋启正和宋三爷,又瞧瞧身边的宋羡,一边父子情深,一边视若仇敌。 宋羡好似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情形,神情淡然,不起任何波澜。 宋启正就要说话,管事匆匆而来:“老爷,李佑大人到了。” 宋启正皱眉,他知道宋家这样的动静,会惊动李佑,却没想到李佑来得这么快。 宋启正看了一眼宋羡,果断地道:“将李大人请进门。” 谢良辰知晓,宋启正做这样的决定,就是准备将宋羡交出去,因为在宋家现在握有她的“供词”,宋羡若被李佑抓个正着,就无法推脱罪责。 “阿姐。” 片刻功夫,谢良辰听到一声喊叫,一个小小的身影如乳燕投林般向她扑过来。 第四十章 做不到 院子里剑拔弩张,寻常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难免心生畏惧。 但陈子庚瞧见了谢良辰之后,周围的危险就被他抛之脑后,他眼睛中只有他的阿姐。 望着陈子庚的身影,宋羡想起谢良辰刺杀季远的情形。 她满身鲜血,仍旧咬牙支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季远,直到季远死在她面前。 临死之前,她还挥舞着手,唤着她阿弟。 宋羡忽然理解,为何她会不顾一切地向季远复仇,她那阿弟也是一心想着她。 宋羡从没觉得谢良辰做的不对,相反的他很欣赏她的勇气和性情。 只是后来,这件事竟然奇异地牵扯到了他。 宋羡胸口略有些憋闷,刚好在这时候他瞧见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想要拦住陈子庚,他几步上前一脚踹了过去。 那人身体向后飞跌出去,重重地撞在地上,一口鲜血从他嘴中喷出,紧接着他眼睛一翻人事不知。 这一脚宋羡用了多大的力道可想而知,再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宋启正和宋旻面色难看,宋羡却像什么都没做似的,方才眼睛中泛起的那一丝郁气也散开了,重新恢复了平静。 宋羡背后,谢良辰伸手接住了陈子庚,她当然没错过那被宋羡踹出去的人影,眨眼的功夫如此惊心动魄,她连宋羡怎么动脚的都没看清。 陈子庚仰起头,用一双红红的眼睛打量着谢良辰。 “阿姐,”陈子庚声音发颤,“你没事吧?” 谢良辰轻声在陈子庚耳边回应:“放心,阿姐没事。” 几个字说出来,陈子庚的眼泪也流淌而下。 谢良辰去擦陈子庚的泪水,阿弟的恐惧是真的,就算阿弟再聪明,他毕竟也还是个孩子,突然找不见她一定会惊慌失措。 陈子庚伸手拉住了谢良辰,冰凉的手指收拢,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放开似的,他努力地挺直脊背,站立在谢良辰面前,想要为她遮风挡雨。 “阿姐不怕,”陈子庚道,“李大人来了。”他把李大人带过来了。 谢良辰鼻子一酸,轻轻地颔首。 姐弟两个相见的功夫,李佑也走进来,看到宋家乱成一片,李佑看向宋启正:“宋将军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说完他又看向谢良辰:“谢大小姐为何会在这里?” 宋启正收敛怒气,上前来请李佑:“我们去堂屋说话。” 李佑没有拒绝,但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随从道:“将谢大小姐一并请过来。” 宋旻眼睛中闪过一抹讥诮,现在李佑要带人,宋羡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不敢再上前阻拦。 请李佑坐下,宋启正面露尴尬:“让李大人见笑了。” 李佑没有接话,等到宋羡c宋旻和谢家姐弟都进了门,他才看着谢良辰:“谢大小姐可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少女眼睛中惊慌的神情未消,发髻散乱,脸上都是纵横的泪痕,她听到李佑问话,嘴唇张开,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目光飞快地从宋启正和宋旻身上掠过,最终低下了头。 谢良辰道:“不是,没没人抓我。” 李佑不动声色:“那你为何在这里?” 宋启正心中一沉,李佑没有问他,而是去问那谢大小姐,这是对他起了疑心? 谢良辰停顿片刻,依旧没有抬头:“是是请我来做客,他们想要问我几句话,我” 说到这里,少女忽然紧张起来:“我都说了。” 李佑听到这话,转过头去看宋启正:“是大将军将谢大小姐请来府上做客?” 宋旻微微皱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没吩咐过谢大小姐,要在李佑面前这样说。 她这般模样哪里像是来做客?李佑定会起疑。 想到这里宋旻觉得不该再等下去,他起身向李佑行礼:“大人,我这里有一纸文书要呈给大人过目。” 等李佑看了那谢大小姐的供词,就不会执着于是谁将谢大小姐请来这里,而是谁欺瞒了朝廷。 李佑转头去看宋旻,他不苟言笑,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拿过来。” 宋旻从管事手中接过文书,亲手递送到李佑面前。 李佑展开文书仔细查看,半晌他才挪开视线,重新问站在屋子里的谢良辰:“你不懂药材?也不知‘纸药’方子?有人暗中吩咐你去造纸坊?” 谢良辰僵立了半晌终于点头,旁边的陈子庚却焦急地道:“不对不是这样 我阿姐懂药材,那方子就是她的。” 陈子庚用力地去拉扯谢良辰的手:“阿姐,你说实话,李大人会为你做主的,你说实话” 李佑一掌拍在矮桌上:“好大的胆子,谁指使你欺瞒朝廷命官?” 屋子里除了宋羡之外,几双眼睛都落在谢良辰身上。 终于谢良辰转头向宋羡看去。 正襟危坐的宋羡刚好也抬起眼睛,四目相对,少女眼睫一颤又沾了泪水,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中满是抗拒和挣扎。 李佑仿佛并没有看出谢良辰的异样,加重了语气:“若依旧冥顽不灵,本官就去提审陈家村其余人。” 少女肩膀豁然垮下来。 宋羡见状终于皱起眉头,他直视李佑:“大人何必为难陈家村的民众?” 宋旻听到这里开口道:“怎么叫为难?欺瞒朝廷命官非同小可,有没有罪,要审过才能知晓,陈家村那么多人在,不会只有她一个人知晓内情。” 宋旻心中得意,他看向谢良辰:“你可想好了,再回李大人。”这农女向来胆小,他如此恐吓,她定会吓得将什么都说出来。 屋子里再次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语气加重了几分:“欺瞒朝廷的人是我,要抓就抓我,不要再牵连旁人。” 谢良辰说到这里,看向宋旻,然后又挪到宋启正脸上,她目光中有恐惧有愤怒和不平:“无论如何我只能这样说,你们可以要我的命,但不能让我去害别人。” 宋旻的脸色微微一变,宋启正也感觉到了异样。 谢良辰复杂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否则就算我保住了陈家村,大家也会怨我,我的舅舅c里正c村中的男女老少,都懂得知恩图报,辽人来犯时,村中人都不曾为苟活受辱,更不会陷害一心善待我们的人。 宋羡将军给我们十日时间收药,让我们能借此吃饱穿暖,我怎么能反口诬陷宋羡将军,就算杀了我,杀了整个陈家村那也做不到。” 谢良辰终于提到了宋羡,却不是宋旻想要的结果,她说什么?不能陷害宋羡?那么让她陷害宋羡的人又是谁? 宋旻忽然坐立难安,他没料到情势会突然改变,让他出乎意料,措手不及。 谢良辰说完看向陈子庚:“阿弟,我让你贴身带着的东西在吗?” 陈子庚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来。 谢良辰拿着布包走向李佑:“民女到底懂不懂药材,大人一看便知。” 第四十一章 惊雷 宋旻见到谢良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李佑,他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心底油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很想立即上前阻止。 可是眼下的情形,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布包里叠放着几张纸,李佑伸手将纸笺取出来,展开一看,上满画着一株花草。 花草旁娟秀的小字写着:杨桃藤,常见于山坡c林缘或灌木丛中,枝及叶柄密生棕色柔毛,老枝无毛 其茎榨出的汁液可做滑水,其根有清热c利尿c活血c消肿的效用。 这画上面的字迹与宋旻呈给他的供词上书写的相同,显然是出自从一个人之手,只不过画上更为规整c细致,那供词就显得慌乱c潦草,可见书写人当时的心情。 李佑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将心思重新放回那画中。当今圣上素来喜欢书画,他是天子近臣,也跟着见过不少古往今来的名作名迹,前些日子,皇上还赏赐给他前朝大家的山水,如今就供奉在他宅院的堂屋中。 可他只是个粗人,不大懂得鉴赏,几乎没有静下心主动拿来查看的时候,但眼下这幅画却让他挪不开目光。 李佑继续往下翻,下一张纸画的是:黄蜀葵,也一样在后面详细写了这黄蜀葵的模样,长在何处,有何药用。 还有柴胡c防风c黄精 宋启正一直在等李佑说话,却没想到李佑翻动着手中的纸张,始终沉默不语,他不禁抬头向李佑手中看去。 两个人相隔不远,宋启正大致能看清上面所写的字迹,然后他皱起眉头,抬眼看了一眼谢大小姐,然后将目光挪到宋旻脸上。 宋启正没有说话,但父子两个早有默契,宋旻几乎立即探知宋启正的心思。 这桩事出了差错。 宋旻想要补救,可他并不清楚问题在哪里?眼下他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屋子里响起李佑的声音:“这些都是你画的?” 谢良辰应声:“回禀大人,这画和字都是出自民女之手。” 李佑道:“为何要让你阿弟随身携带?” 谢良辰没有思量,径直道:“如果没有被带来这里,我现在已经带着阿弟去了邻村,教大家识药草。 不止是杨桃藤和黄蜀葵,北方山中还有其他药材,从前大家采来的药都是胡乱卖给药商,遇到有良心的药商还好,能给一个公道价,遇到黑心人,只有吃亏的份儿。 如果大家识得药材,知晓自己采的都是什么药,该卖多少银钱也能心中有数。” 谢良辰说到这里顿了顿:“除此之外,还想让村子中的人懂得些药性,村中人生病请不起郎中,随便一剂药都要花几十文,大家平日里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银钱做这些? 有了病症,也是私下里胡乱用药,常常因此加重了病情,他们懂了这些,至少用药前会有些思量。 我原本只是画了药材并没有写字,因为村民不识字,可是后来想一想,战事过去了,日子会越来越好,似我阿弟这样的孩子,说不得将来也能读书c认字。 于是我就又写了图下的注解,如此一来就能更清晰地了解药材。” 李佑眉头皱起来,眼前浮现出谢大小姐说的景象,吃不饱c穿不暖c生病无人救治,这就是民众眼下的情形。 收回思绪,李佑再看向谢良辰时,目光更为温和,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好。” 是好,只有了解村中民众的人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想出这样的法子。 李佑相信谢大小姐说的是真的,与她说的这些话相比,那供词看起来格外的可笑。 李佑继续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写那份供词?承认你不识得药材?” 谢良辰抿着嘴,半晌她终于抬头看向宋启正。 宋启正被那柔弱的少女一瞧,不禁眉头锁得更深了些,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有口难言。 谢良辰重新看向李佑道:“因为识不识得药材,不是民女说了算。” 谢良辰这话一出,一切都明白了。 宋旻先站起身:“李大人明鉴,那供词上所写都是她自己招认的,我们只是如实呈给大人。” 李佑脸上温和的神情一扫而光,眉眼中满是威严:“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一个人写出这样的供词,方才宋三爷不是就用了吗?” 宋旻一怔,不禁回想。 李佑接着道:“本官亲耳听见,宋三爷用陈家村的民众做要挟,逼迫谢大小姐招认。” 宋旻胸口一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被李佑这样一提点,他就明 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刚刚谢大小姐看向宋羡欲言又止,他眼见即将事成,心中一着急,忍不住用言语逼迫 没想到就成了把柄。 他想要利用这农女,却好事不成反受其害。 宋旻接着辩解:“大人,不是这样” 宋旻的脑子快速地转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许您看得东西是假的,是有人事先做了安排,这不是真的。” 宋旻话音刚落,宋羡淡淡地道:“那什么是真的?陈家村的人是在为我做事,谢大小姐去造纸坊也是听了我的吩咐,我故意在李大人面前做戏,是想让李大人在皇上面前为我请功。 这才是你们想让人相信的实情?” 谢良辰再次向李佑行礼:“李大人,我去造纸坊并没有受人指使,陈家村的人从前是见过宋羡将军,但仅仅是将军守城时,经过陈家村。 我献方之后,宋羡将军送来朝廷上次的米粮,我将方才与大人说的话,说给了宋羡将军听,因此宋羡将军答应给我们十日时间,让我们筹备药材,除此之外,我们与宋羡将军没有别的来往。 请大人莫要让宋羡将军背上冤屈。” 宋旻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水,宋启正目光阴沉地看向宋旻,想要从宋旻身上看到实情。 “大人,”谢良辰道,“我被人强掳来这里,又被关起来逼迫写了这供词,我不怕死,可怕陈家村的人也因此受累,大人您能为我们做主吗?” 谢良辰说完屈膝跪下来,旁边的陈子庚也跟着上前几步跪在谢良辰身边。 “大人,”陈子庚声音稚嫩,“求您为我们做主。” 李佑快步上前亲手将谢良辰和陈子庚搀扶起来:“本官虽然不是镇州父母,但也是受朝廷c皇上众托来此只要有本官在这里,没有人会再来逼迫你们。 若本官做不到,本官就带你们一起上京伸冤。” 宋启正头顶如同炸开一道惊雷,他再也坐不住,豁然站起身。 第四十二章 护着你 宋启正起身的瞬间,谢良辰面色一变,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陈子庚感觉到谢良辰的异样,下意识地喊道:“阿姐。” 宋启正还没说话,就像被这对姐弟挫了气势,平日里的威慑现在不仅没有,而且会引起李佑怀疑。 宋启正错过了开口说话的时机,就听到李佑接着问道:“除了画的这几味,其他的药材你可识得?” 谢良辰点头:“大人可以将民女带去药铺,让民女当众辨认药材。” 当众辨认药材,听到这几个字宋旻不禁咬紧了牙,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让这农女认药,但结果是这农女辨别不清。 现在这农女自己说出来,如此的言之凿凿,分明是不怕李佑查实。 难不成之前在小院子里,这农女是在装模作样地耍他? 不可能,宋旻眼角扬起,目光中含着戾气,他一眼就能将那农女看穿,这谢氏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直都被他牵着向前走,或许是董江为了对付宋羡没有与他说实话? “本官会带你去,”李佑道,“不弄个清清楚楚,总归会被人诟病,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谢良辰应声,前世她做药材生意多年,得苏老太爷和师父亲传,南北药材无一不通,就算海上的舶来品她也熟知药性,她能站在这里,靠得是她自己的本事,所以不会有半点的惊慌。 看在李佑眼里,也就更相信谢良辰没有说谎。 这种事若是撒谎一下子就会被拆穿。 既然如此,李佑就要解决另一桩事,李佑看向宋启正:“请问镇国大将军,是谁将谢大小姐掳来府上?” 宋启正看向宋旻:“将来龙去脉与李大人说清楚,不要有半点的隐瞒。” 宋旻脑海中乱成一团,到如今也没能捋个明白,只能硬着头皮回话:“是一个叫董江的商贾,谢大小姐就是他带来的,那供述的文书也是他给我的,我看到之后以为都是真的。 可现在听了谢大小姐的话,我也有点弄不明白了,不如大人传董江前来。” 宋旻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几个衙差将一个人拖进了屋。 宋旻转过头,发现地上的人正是董江。 董江与宋旻对视,眼神闪躲,脸上也浮现出惧意。 宋旻心一沉,仿佛有一座大山从天而降,将他牢牢地压住,动惮不得。 董江哆哆嗦嗦地开口:“李大人都是宋三爷吩咐我去做的,先让谢绍山去陈家村打听消息,又捉了谢大小姐审问,留下文书做证据。 还鼓动谢绍山将这桩事告到衙门中,草民都是听命行事” 宋旻瞪圆了眼睛,目光如利刃,这一刻恨不得将董江剥皮抽筋,不等董江说完,就按捺不住厉声道:“是谁让你这样说的?谁指使你害我?” 董江先被打了板子,又被李佑找到审讯了一番,一张脸早就面无血色,眼下被这样一吓更是魂飞魄散,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三爷饶命,”董江颤声,“饶命” 宋启正怔愣在那里,万没想到董江会这样说,这与宋旻向他说的完全不同。 宋启正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宋旻,接着向董江道:“不是你将人送来的宋家?” 董江哪里还敢隐瞒:“不是,是三爷吩咐的。” 宋启正稳住翻腾的情绪:“那宋旻为何会责罚你?” 董江额头上冷汗涔涔:“是苦肉计,为了为了让大将军相信,这样大将军就能出面责问大爷。” 宋启正问话时就有了猜测,亲耳听到了结果,仍旧不免胸口一震,如同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宋旻不但骗了他,而且要利用他的手对付宋羡? 宋启正看向宋旻,目光中满是威严:“他说的可是事实?” “假的,”宋旻咬牙否认,“是有人借他来害我。” 听得这话,宋启正下意识地别开眼睛去看宋羡。 李佑做官多年,心思聪敏,眼睛一扫便有了数。宋启正信任宋旻远胜于宋羡,如今证据确凿,宋启正却依旧想要相信,这一切出自宋羡的谋划。 坐在那里的宋羡却始终面色不变,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李佑不禁心中叹息,到底是什么事让宋启正和长子失和?父子两个一同戍守北疆,到底是什么原因落得如今的地步? 既然宋启正有了怀疑,李佑径直问董江:“是否有人指使你?” 董江不停地摇头:“四年前我就跟着二爷c三爷做事,我还与许 管事相熟,谢绍山请我帮忙见许管事,想要攀上二爷c三爷” 董江一股脑将如何认识谢绍山,如何向陈家下手经过又说了一遍。 听到这里,由不得人再怀疑。 宋启正一脸失望地看着宋旻,宋旻竟然会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这样的事。 私掳民女,陷害兄长,还闹到了李佑面前,不但丢尽了镇国将军府的脸面,而且这件事涉及了陈家村民众,有了欺压百姓的罪名,朝廷可以不授他节度使之位。 宋启正气急攻心,几乎让他喘息不得,紧接着他又后悔,如果在李佑上门之前,他就将一切查明就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他问过谢大小姐说的是真是假,显然她没有向他说实话。 谢大小姐是被吓得失了方寸?还是故意隐瞒? “来人,”李佑吩咐道,“将所有与这桩案子相关之人,全都带去衙门。” 李佑说的是所有人,自然包括宋旻。 宋启正之前为宋裕开脱,只打了几板子小惩大诫,眼下却不能再出手留下宋旻。 “父亲。”宋旻忍不住央求宋启正。 “住嘴,”宋启正道,“镇国将军府戍守北疆,一向为国为民,容不得欺压百姓之人。” 宋启正说完向李佑施礼:“李大人,这桩案子涉及宋家,我不好插手,但若有需要宋家的地方,大人只管让人前来吩咐。” “父亲父亲” 衙差上前捉拿宋旻,宋旻大喊:“董江冤枉我,父亲不能信外人一面之词。” 宋启正置若罔闻,任由宋旻被拉扯着带走。 李佑道:“我还要去衙门审案,就不叨扰大将军了。” 宋启正亲自送李佑,两个人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 李佑走了几步,向陈子庚招手:“找到了你阿姐,跟我去衙门喝杯茶。” 谢良辰自然也要跟着李佑一起前去。 走过宋羡时,她目光微闪,避过了旁人,映入宋羡眼中。 宋羡没有说话,但谢良辰能看出来债主心情不错。 宋羡也知道谢良辰定然满心欢喜,她这时候拿出药材图,何尝不是寻到了恰当时机为自己扬名? 一切尽在不言中,不必向外人道。 宋羡出了宋家的院子,程彦昭立即迎上前,脸上是颇有深意的笑容:“听说方才有女子护着你?出了你祖母之外,这还是第一次吧?” 程彦昭挤了挤眼睛:“怎么办?如何报答啊?” 第四十三章 有人欢喜 听到程彦昭的话,宋羡刚要皱眉。 程彦昭立即像说错了话似的,缩了缩脖子:“不对,我说错了。” 宋羡知道程彦昭不会有什么好话,懒得去理会。 程彦昭接着道:“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了。” 如果那次在海上是谢良辰救了他,那么这次就是第二次。 宋羡本不欲有任何表情,还是忍不住乜了程彦昭一眼,程彦昭配合着打了个冷颤,眼睛中却没有半点惧意。 宋羡不留情面:“当年我就不该去程家养伤。” 程彦昭笑道:“嫌弃认识我?这么快就喜新厌旧?” 宋羡手指一动,一颗石子打过来,程彦昭急于躲闪,脚下不禁一个趔趄。 程彦昭小声埋怨:“手这么黑,吓我就罢了,千万莫要骇到人家姑娘。让人知晓你嘴毒c手黑将来避之不及,你可不要后悔。” 程彦昭见好就收,不敢再多说下去,生怕宋羡真的翻脸:“宋旻这次没有那么容易从衙门里出来。 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晓后面镇国大将军要如何待那母子。 从前那么信任,眼下总该有了疑心,说不得借着这次,能仔细查查当年刺杀镇国大将军的到底是谁。” 陷害宋羡谋刺宋启正,最后得利的是荣夫人和两个儿子,虽然宋羡早就对父子之情没有了期盼,但不碍着让一切真相大白。 前世宋羡查到荣夫人头上,还没来得及核实,荣夫人就自尽身亡了,这一世兴许在此之前,就能露出玄机。 两个人出了胡同翻身上马,一路向衙署而去。 陈家村的人早就守在了衙署门口。 陈老太太见到外孙女和孙子,上前一手拉住一个,上上下下地打量,发现两人都没有受伤,陈老太太才松了口气。 “外祖母,我没事,”谢良辰笑着搂住陈老太太,“李大人为我们做主了。” “这就好,”陈老太太埋怨道,“你这丫头就是心大,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看你这模样,不像是有人掳了你,倒像是请你吃了好的。” “外祖母,”谢良辰道,“等回家咱就吃好的,我来做,给您压压惊。” 陈老太太嘴上埋怨外孙女,暗地里心疼,紧紧地拉着谢良辰不放:“都让你吃出花样来了,还惦记着。” 谢良辰的手摸到了陈老太太的粗腰,不禁捏了捏:“外祖母,这是银钱?” 听说辰丫头出了事,陈老太太就将家里的银钱都绑在了腰上,万一需要也好打点打点,没想遇到李大人这样的好官,一文银钱都没花出去。 谢良辰哪里不知晓外祖母的心思,心中暖暖的却忍不住道:“既然拿来了,一会儿就去集市,我还有许多东西没买。” 陈老太太倏地一下将谢良辰的手按住,嘴上没说,眼睛里就闪动三个字:莫惦记。 “辰阿姐,”陈玉儿也上前,“你没事就好,可将我们急死了。” 陈咏胜c陈咏义和陈家村的人也都上前,将谢良辰围拢在了中间。 众人问个不停,陈子庚向大人解释。 很快陈家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药我们可以不卖,良辰没事就好。” “是啊,人没事就好。” 陈子庚道:“我们没错,衙门不会不让我们卖药,李大人都知晓我阿姐懂得许多。” 黑蛋带着几个小孩子,七嘴八舌地重复着陈子庚的话。 黑蛋道:“我的病还是辰阿姐治好的,阿姐很厉害哩。” 陈咏胜半晌才叹口气,一脸歉疚:“都是为了村子,良辰受苦了。” 李佑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里微微发热,吩咐身边人:“去药铺拿些药材过来,让郎中和伙计跟着。” 吩咐完这些,李佑向陈子庚招手。 陈子庚从人群中挤出,来到李佑身边。 李佑也不避嫌,牵住陈子庚的手:“一会儿让你阿姐过来认药,我看看她能识得多少。” 李佑大人来到镇州许久了,一直很少在外露面,总算有大的动静,竟然是接手陈家村的案子,亲自出面救出了谢良辰。 作为陈家村里正的陈咏胜总算知晓什么叫做因祸得福。 谢良辰动作不快不慢地挑选着药材,先将常用到的药材选出来,再去其中寻找一些不常用处的,至于那些名贵的药材,她自然不会选,如今她只是农女,有些事需要循序渐进。 饶是如此,谢良辰也足以让李佑惊讶,收养谢良 辰之人通医理c药性,但以她的年纪,若非格外聪慧,也不能知晓这么多。 当面前的药材堆少了大半的时候,李佑点了点头,看向身边的知县:“谢大小姐说通晓药材,如今可算亲眼所见?” 知县忙颔首。 案子到这里,就有了结果。 李佑道:“将人犯下狱。” 知县吩咐衙差去办,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可从未想过,有一天镇州府大牢会关宋三爷。 李佑从衙门大堂里走出,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陈子庚。 半日的功夫,两个人就熟络了,陈子庚快步跑过来向李佑行礼:“多谢李大人为我们做主。” 李佑笑着伸手去摸陈子庚的头:“你们说赚了银钱要做什么?” 陈子庚道:“吃饱饭,修葺屋子其实阿姐还说,以后大家也能吃得起药。” 李佑半晌才点头:“不容易,希望我们能做到。” 陈子庚很聪明,但也不知李佑“我们”这两个字真正的意思。 聚在衙门前的人陆续离开,李佑长舒一口气,大概是在皇上身边久了,许多话都憋在心中不敢说出口,这次来镇州,不知不觉中竟然舒展了心中的意气。 李佑大步向衙门外走去,刚要吩咐人去寻宋羡来,他想与宋羡仔细说说话,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周围,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李佑差点脱口而出,就瞧见那人老翁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抬脚向前走去。 李佑不敢声张,吩咐亲信跟着老翁,自己则急着换下官服,准备悄悄去拜见恩师。 谢绍山被押入大牢,乔氏如何还能坐得住,忙带着长子去谢氏族中求助,请族里出面打听打听消息。 谢家出了事,族长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案子弄不好还会牵扯族人。 谢氏族长斟酌之后,准备出面将原委弄个清楚。 乔氏心中大喜,忙跟着族长一起前往衙署。 一行人刚到衙署门前,谢二老太爷出面向知县递了帖子,正在外面等消息,就看到宋羡带着人正欲骑马离开。 谢二老太爷等人忙躬身行礼,以为宋羡很快就会经过,没想到宋羡的那匹黑马在谢二老太爷面前停了下来。 然后清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们是谢氏族人?” 第四十四章 训斥 谢二老太爷怔愣片刻忙看向宋羡,只见宋羡神情威严,面色不善。 “我是谢氏一族的族长。”谢二老太爷虽然心中忐忑,在族人面前却不能失态,他恭敬地向宋羡行礼,却不知道宋羡唤住他们会说些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谢绍山的案子? 照理说,这案子交给了镇州县衙,宋羡这样的身份,不该关切他们才对。 谢二老太爷恍神间心中思量不少。 宋羡接着道:“你可尽到族长之职?” 谢二老太爷心中一沉。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手中握有族权,就该能主持族中事务,纵容族人霸占田产c欺压孤女,本该是你族中统管之事,就是因为族长纵容,闹到如今的地步。” 字字如刀,让谢二老太爷浑身汗毛竖立,冷汗登时浸透了衣衫。 谢二老太爷还没说话,宋羡的声音更加低沉:“你今日是来做什么?上下打点要为谢绍山脱罪?” 谢二老太爷忙回道:“不敢。” 宋羡步步紧逼:“不敢,是来做什么?” 谢二老太爷的喉咙仿佛被人紧紧地捏住。 宋羡道:“若无衙门做主,你们是否就准备袖手旁观,任由谢绍山作为?” 谢二老太爷颤声道:“不不会,我们只是来问问案情。” 宋羡眼角一扬带了几分笑意,只不过这笑容如同冬日冰雪,目光扫过去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宋羡道:“若有对族人有半点关切之心,也不会将人逼着离开族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路人皆知晓,你现在才姗姗来迟。” 谢二老太爷忙道:“将军息怒” 宋羡显然不想听谢二老太爷继续说下去:“身为族长不会公平主事,架子倒是不小,你着实不该来衙门打听消息,应该在家中等着,或许过几日衙署会摆宴请你前来做客。” 谢二老太爷登时涨红了脸,他不是没听到消息,只不过弄不清楚内情,恐怕行差踏错会被牵累,只等到有了确切结果才出面。 就像谢良辰要回陈家,若非陈家人做主,府衙出具了文书,他也不准备插手。还有一些原因,一来陈子庚那孩子,为了他阿姐一直上门送东西给他,他念在陈老太太祖孙对他还算恭敬,二来谢绍山仗着手里有几间铺子,对他言语中少了恭敬,他趁机敲打谢绍山。 但这些都是他心中的思量,宋羡怎么会知晓?这一句句话仿佛能看透他似的。 若说谢二老太爷此时被骂的羞愧,旁边的乔氏已是惊骇至极,她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再多留片刻,都会被押入大牢。 宋羡忽然不说话了,一双眼眸只是看着谢二老太爷,谢二老太爷只觉得浑身发软,战战兢兢地道:“谢绍山犯下这样的大错,我们谢氏一族定不会维护,回去之后我也会告诫其他族人。” 宋羡依旧不说话。 谢二老太爷喉咙动了动,再次躬身:“谢绍山这样的人,不配留在谢氏族中。” 宋羡终于再次开口:“谢家族长可以收了银钱,将谢绍山留在族中,只要谢氏族人日后恪守大齐律法,便都与我无关,也无需在我面前作态。” 谢二老太爷之前有这样的心思,现在全都去得干干净净,他根本不该跟着乔氏来府衙,也就不会被宋羡发现。 宋羡扯动缰绳,纵马从众人面前离开。 直到宋羡的身影消失不见,谢氏子弟才前来搀扶谢二老太爷。 谢二老太爷眼前发黑,差点晕厥在那里。 “走吧,”谢二老太爷半晌才声音沙哑,“回去。” 宋羡将军勃然大怒,定是因为谢绍山算计到了他头上,若是谢氏一族还维护谢绍山,也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谢二老太爷想到陈子庚送给他那些鸡蛋,他还得去一趟陈家村,盼着陈老太太能在宋羡将军面前帮他们美言几句。 程彦昭与宋羡一起远离了衙署,脸上才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不是没见过宋羡训人,但谢氏族长这样的身份,还不够让宋羡开口。 “怎么样?”程彦昭道,“若放心不下我们去陈家村” 程彦昭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一阵厉风奔着他嘴袭来,他堪堪闪躲过去,真的被打中,他两颗门牙就保不住了。 程彦昭捂住了嘴,眼睛中仍旧满是笑意。 宋羡总算耳根清净了,他会与谢家族长说那些话,不过是因为厌烦有人节外生枝。 陈家村做的还算不错,他说过,难得找到一个能做事的人。 陈家村。 谢良辰坐在炕上算账。 有了今天的事,明日去收药就会容易的多,但是杨桃藤和黄蜀葵这两味药,也有采摘的时间,过了九月药效就会大不如从前,宋羡急着大量要药材,也是在做这样的思量。 他们不是那些黑心药商,一买一卖能赚不少银钱,所以赚的这些银钱,也只够村中人屯些米粮。 纸坊的生意最多只能到十月,不能大家就此断了生计,所以她还得加快脚步,真正将药材的生意拉起来。 但是从卖两味药到做一个真正的药商,还有不少路要走。 陈老太太从外面回来,看着外孙女愣在那里,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辰丫头,”陈老太太道,“差不多了,快歇歇吧!” 谢良辰向灶房看去:“外祖母做好饭了?” 陈老太太道:“就要好了。” 谢良辰问道:“稻米饭?有鸡蛋?” “有。”陈老太太暗自叹息,现在没有鸡蛋辰丫头还不吃饭了,她咬咬牙学着辰丫头的样子,用了好多油做了鸡蛋。 陈老太太道:“下次还是你来做吧!”眼不见心不烦,反正辰丫头也只能折腾这些。 “行,”谢良辰思量道,“等过几天,我们再买些肉,做肉臊子饭。” 陈老太太瞪圆了眼睛,一颗心又倒了嗓子口,鸡蛋才没吃几天,怎么就又想到肉了。 陈老太太昧着良心:“吃肉不好。” 谢良辰仔细想了想,确实不好,她的黄精就快要蒸晒好了,用黄精炖鸡最好,给外祖母和阿弟都补补身子。 看着外孙女柔顺地点点头,陈老太太刚要松口气。 谢良辰嘴唇轻启:“该买只老母鸡。” 陈老太太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个跟头,稳住身形立即回瞪外孙女。 祖孙两个四只眼睛刚刚黏在一起,陈子庚就进了门:“祖母,阿姐,谢家族中来人了。” 谢良辰微抬眼睛,谢家族人来做什么?她并不喜欢谢家族人,当年她被抬去苏家,谢家族中长辈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所以这辈子她才果断离开了谢氏。 陈子庚机敏地道:“我方才一路跟过来,谢二老太爷问我与宋羡将军是否相熟,是不是宋羡将军与他说了些什么?” 第四十五章 父母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c陈子庚将谢氏族人迎进院子。 谢二老太爷让人将带来的东西搬进来,陈老太太打眼去瞧,有米粮c鸡蛋c蔬果,甚至还有两只鸭子c两只母鸡。 这是干什么?陈老太太有些拿不准谢氏族人的意思,她这里值银钱的就是宝贝金疙瘩外孙女,难不成谢氏在打辰丫头的主意? 慌神儿间,陈老太太眼睛中多了警惕,整个人向谢良辰身边挪了挪。 谢二老太爷见状忙道:“我们听说了谢绍山的事,也是我的疏忽,这次登门是来向老太太赔礼。” 谢二老太爷本来腰硬背直,平日里很少卑躬屈膝,可这一瞬间他想到宋羡那冰冷的目光,腰登时弯了下去。 谢二老太爷向陈老太太行了个礼。 谢氏族人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也照样施为。 陈老太太对谢氏一族颇有些不满,当年她那女婿在世的时候,没少帮衬族人,女婿出事之后,谢氏族中又做过些什么? 人走了,也就没了情份,这个道理陈老太太懂,她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不会满腹怨念,只能尽所能地向谢氏族中送些东西,想方设法为辰丫头留一条路。 现在辰丫头跟她回来了陈家村,从前那些糟心事她更不会去回想,却没料到谢氏族中还会走这一遭。 这么想是没错,但谢氏此举委实让陈老太太觉得心中敞亮了不少。 陈老太太摆摆手:“二老太爷不用这样客气。” 说完话陈老太太将谢二老太爷迎进屋中。 谢二老太爷刚一落座,就径直道:“谢绍山与外人合谋冤枉辰丫头,陷害宋羡将军,不管衙门会定什么罪名,我们谢氏不容这样的子弟,这次前来也是来知会您一声,若日后谢绍山一家再来算计辰丫头,您只管送信给我,谢氏族中会为辰丫头出面。” 这下不止陈老太太惊讶,谢良辰都有些意外,谢二老太爷是只老狐狸,表面上公正,面对利益也会装聋作哑。 当年她要被抬去苏家,阿弟也曾向谢二老太爷求助,谢二老太爷却没有为她出面,就是明证。 既然如此,谢二老太爷怎么会利落地将谢绍山逐出谢氏一族? 谢二老太爷接着道:“我去衙门打听消息,刚好遇到了宋羡将军,听了宋羡将军一番话,我才算醒悟,从前多有对不住的地方,陈老太太多多担待。” 谢良辰目光一闪,还真是宋羡。 谢二老太爷定是在宋羡那里受了挫,匆忙来到陈家村,是想要她们在宋羡那里替谢氏说几句好话。 陈老太太直言不讳:“谢绍山该有这下场。” 陈老太太数落谢绍山,谢良辰则在思量宋羡,宋羡是只老虎,也是只狐狸,聪明人可以走一步想三步,宋羡是走一步想十步,他亲自说这些话,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羡在查那半块玉佩的来历,她没有了记忆,若是能查当年发生在她全家和义父义母身上的事,或许就能推测到实情。 她本来也是想要找机会询问谢氏族人,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时机? “二老太爷,”谢良辰上前行礼道,“我有一桩事,想要二老太爷帮忙。” 谢二老太爷精神一震:“辰丫头只管说。” 谢良辰道:“当年我父母出海寻我之事,二老太爷可清楚来龙去脉?” 提及这桩事,谢二老太爷皱眉回想,半晌叹了口气:“你被人伢子拐走之后,你父亲就离开家中四处寻找,半年之后你父亲归家,说是查到了线索,于是急着变卖一些田产作为盘缠出海去。 哪知大船才走了两日就遇到大雨,船沉了,你父亲c母亲也就没了下落。” 谢二老太爷说的这些与谢良辰前世听到的一般无二,父母过世落海失踪时是六月,宋羡不知是哪一年被人搭救。 谢良辰正思量着。 谢二老太爷忽然又道:“原本有些话我不该说,毕竟事情没有查实” 谢良辰抬起头对上谢二老太爷的眼睛。 谢二老太爷道:“你父母过世那年的九月,我家中的管事会登州老家时,仿佛见过你父亲。” 谢良辰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整个人不禁一怔。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也睁大了眼睛呆愣地看着谢二老太爷。 谢二老太爷挥挥手:“你们不要急,当年我仔细问了管事,他并没看清楚,所以我也就没说出去。” 谢良辰道:“二老太爷说的那管事可还在族中?” 谢二老太爷道:“赵管事两 年前就过世了,他的儿子也没在谢氏族中谋事。” 陈老太太刚刚涌出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喃喃地道:“他们还活着的话,早就送信回家,不会许多年都没有消息。” 谢二老太爷叹息道:“毕竟当时不见尸身,心中存一分念想也是好的。” 陈子庚怕谢良辰伤心,他拉住谢良辰道:“二爷爷说的对,等将来我们能走出镇州了,就去登州打听姑父c姑母的消息。” 谢二老太爷想的没错,这个消息让陈老太太祖孙三人对他热络不少。 眼见天要黑了,谢二老太爷带着族人一起离开。 谢良辰坐在院子里,反反复复琢磨谢二老太爷的话,那赵管事不会向主家乱说话,他说见到了父亲,那就是有几分把握。 谢良辰很想立即去登州寻人,不过她知晓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寻到父母下落的话,前世早就有了线索。 还要先壮大自己,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寻人。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托腮呆愣地坐在那里,她不禁心疼,给了希望又失望,情绪起起伏伏,能舒坦吗? 陈老太太就要上前劝说,再难过也得吃饭,保重身子最重要。 陈老太太道:“辰丫头在想什么?可以与外祖母说说,没什么难事,外祖母帮你拿主意。” 谢良辰转过头来,一双眼眸望着陈老太太,片刻后,她伸出手指向谢家族人拿来的母鸡:“外祖母,母鸡有了,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就炖来吃?多喂两日还要给它觅食,不划算。” 陈老太太刚要说:莫要惦记我的鸡。 谢良辰就又说起来:“我们就吃那只尖嘴猴腮的。” 陈老太太就要扑过去护鸡。 “另一只我拿去送给宋将军,宋将军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是不是该有所表示?”谢良辰说着又去看头顶晒干的蛤蟆。 凑够了东西,她也该去拜访宋债主,送上一份心意了,让宋债主知晓,她这个人一向知恩图报。 谢良辰说完站起身,从灶房中拎出一柄刀,塞入陈老太太手中:“外祖母,快去杀鸡。” 第四十六章 好日子 大锅里炖煮着一只老母鸡,肉香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在整个村子里。 陈子庚和黑蛋蹲在灶膛旁烧火。 黑蛋不停地吸着气,恐怕浪费了这香气。 陈老太太看着手里的鸡毛,眼睛眨巴着只想掉泪,不过泪水还没酝酿出来,就开始不停地吞咽口水。 谢良辰挽着袖子,在灶边忙碌着,一张脸被热得通红。 “再炖一会儿就好了。” 谢良辰说着向外看去,十几个孩子的眼睛一同向她看过来,目光中满是期盼。 陈老太太叹口气,辰丫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歪理,每次都能说动她,本来今天她是拿定主意不肯杀鸡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着了辰丫头的道。 “丫头,”陈老太太道,“你往锅里丢的黄精,真的比鸡还要贵?” 谢良辰颔首:“外祖母,这是十多年的野生黄精。” 陈老太太道:“你前些日子又蒸又晒的,就是这些东西?” 谢良辰笑道:“是,不过黄精还没制好,这次炖鸡就是要试试味道。” 陈老太太一脸怀疑,总觉得辰丫头在骗她。 刚刚她正护着两个老母鸡不想杀的时候,辰丫头跑去灶房煮上了黄精。 转过头,辰丫头小嘴叭叭地在她耳边说:“外祖母,我这黄精都下锅了,您不杀鸡,就浪费了黄精,黄精可比鸡值钱,您仔细想想该怎么办?还是杀鸡更划算。” 辰丫头这张嘴死人都能让她说活喽。陈老太太心中默默地抵抗着,不过当看到一群孩子一个个瘦弱单薄,眼冒绿光,陈老太太还是向老母鸡下手了。 鸡肉的香气越来越浓,陈老太太紧紧地闭着嘴不敢说话了,生怕口水会顺着豁牙淌出来。 再看看外面蹲着的孩子们。 陈老太太心想,吃了这碗鸡肉汤,以后村子里这些娃子们就更听辰丫头的话了。 不止是娃子们,那些来赶娃子回家的村民,都是一脸的羞臊和感激。 “娃子们不是赚了银钱嘛,”陈老太太安抚大家,“过些日子还要他们帮忙去采药c抓蛤蟆,再说了,这次辰丫头有事大家都去帮忙了,都没少出力,没有这事,哪里来的鸡?是不是这个理儿?”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陈老太太说这话就是想让他们安心。 被撵回去的村民们,开始准备明天上山用的物什儿,暗下决定,天不亮就出发,也好多采点药材,不能总拖累陈老太太一家。 陈咏胜赶过来与谢良辰商议收药的事宜。 “药材收的越来越多,买卖的银钱也不少,也该商议好这银钱要如何分,”谢良辰道,“除了要压些做本钱,村子里还要留着一部分做公用,剩下的就按照大家采药c收药的数目发下去。” 陈咏胜应声:“你做账目时,留下自己的那部分,村子里的药材买卖都要指望你。” 谢良辰早有思量:“我们现在收药用的都是大家采药得来的银钱,就算有结余应该留在陈氏族中,等到我们药材生意顺利了,二舅舅不说,我也要从中取些银钱。” 陈咏胜听到这话不禁焦急:“这哪里行?本来没有你,就没有纸坊的生意。” 谢良辰摇头:“二舅舅听我的吧,就像祖母说的那样,光靠我们祖孙三人能做什么?大家都吃饱饭才好,现在只要将我们自己的规矩定好,日后还怕没有银钱赚?” 不等陈咏胜再反对,谢良辰接着道:“我们经手的银钱越来越多,村中不免也有药材囤积,还要早些安排人在村中巡视。” 陈咏胜道:“经过了这次的事,也算给我们提了醒,这件事着手办好。村中有不少十二三岁的男娃子,从明日起我找时间教他们学武,村中的男丁不多,将来还要靠他们。” 谢良辰见过这些少年,平日里吃不饱,个子还没长高,不过再一两年就能与大人差不多。 现在是靠人背药材,将来有了车马,还需要一支运送药材的队伍,从现在开始着手安排,将来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陈咏胜与谢良辰说完话,更觉得脑子里通透许多,十分清楚眼下该着手做些什么,现在他发现良辰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惊讶。 “你舅舅将陈家村交给我,我没能做好,”陈咏胜笑着看谢良辰,“现在你回来了,你舅舅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谢良辰摇头:“是二舅舅带着大家熬过战乱。”周围不少村子都荒弃了,陈家村还有这么多户人家留下来,经历了多少艰难可想而知。 两个人说着话,就听外 面的陈老太太道:“快出来吧,鸡肉炖好了。” 这天晚上,陈家村的孩子们做梦的时候,还能闻到鸡肉的香气,那一碗鸡汤喝下肚,真是回味无穷。 “多赚些银子,让大家都喝上鸡汤。”不知道多少孩子心中默默念叨着。 陈子庚却有些睡不着了,因为日子太美好,也因为身边的祖母不停的吧唧嘴。 “子庚,”谢良辰隔着陈老太太喊阿弟,“要不然我给你讲个掌故?小蛤蟆的掌故还没讲完。” 陈子庚翻个身闷闷地道:“阿姐,我睡着了。” 镇州城北一处小院子里。 李佑正对着木榻再与榻上的老翁说话。 老翁背对着李佑躺着,仿佛已经睡着了,李佑将陈家村的事从头到尾与老翁说了。 话说完,老翁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李佑起身向老翁行礼:“先生,徒儿先告退了,明日再来探望。” 临走之前,李佑从怀中摸出谢大小姐画的药材,用镇尺压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李佑大步走了出去,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虽然先生依旧没有理睬他,但先生也没撵走他。 总算是有了希望。 李佑离开之后,榻上的东篱先生睁开眼睛,他从榻上起身来到了桌案前,低头看着画上的杨桃藤。 清晨。 陈家村已经忙碌起来。 谢良辰背上竹篓,带着村中人一路去城中的造纸坊。 经过了李佑大人亲自断案,就有更多民众愿意卖药给陈家村,送去纸坊的药材也就越来越多。 纸坊的药材堆积起来,眼看就要用不完,纸坊的李管事正在发愁,就瞧见了几辆马车到了纸坊外。 为首的衙差道:“奉宋将军之命,将药材送去祁州。” 李管事松了口气,原来宋将军早有安排。 眼看着药材上了马车,常悦走到谢良辰身后:“谢大小姐,我们大爷回来了,在院子里等您。” 第四十七章 靠近 谢良辰点点头,低声回常悦:“等我一会儿。” 常悦能猜得到谢大小姐要做什么,果然片刻功夫之后,谢大小姐从角落里摸出一只竹篓,竹篓里轻微地晃动,有一只鸡在里面扑腾。 常悦不爱说话,但忍不住腹诽,谢大小姐倒是一心一意想送礼给大爷,就是不知道大爷会不会喜欢? 谢良辰找到了陈子庚,吩咐一声:“我将这些东西给宋将军送去,一会儿就回来,这件事不易声张,若是有人寻我,你就应付过去。” 阿弟一向聪明,这件事交给他最好不过。 陈子庚点点头,阿姐昨日就与他和外祖母说过,要给宋将军送些东西聊表谢意。 陈良辰背着竹篓出了门,陈子庚目光落在竹篓中,轻轻地松了口气,阿姐将晾晒后的蛤蟆都带上了。 这下他与蛤蟆再也不用面面相觑,真是好事。 宋羡的小院子里。 宋羡坐在椅子上看公文,程彦昭不停地向外张望。 谢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陈家村的人做的不错,”程彦昭有意与宋羡说话,“我看这几天送去纸坊的药材越来越多。” 不指望宋羡会说话,程彦昭接着道:“那村子现在热热闹闹的,收药的,送药的,老老小小都在做事。 谢大小姐干脆就留在纸坊里,这才过了几日啊?眼下他们做的这么好,药商想要插一脚都不容易。 陈家村收药的价格不低,一买一卖赚的真是辛苦钱,药商想要强于他们,几乎就是无利可图,而且镇州附近的村子多多少少都能因此获益,真是件好事,怪不得连李佑都愿意替他们说话。” 程彦昭颇有深意地望着宋羡:“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如此?有了陈家村的事,李佑才又跟你详谈北方的局势,李佑连着向朝廷递送了两次密折,你猜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 宋羡一根眉毛都没有动。 说话间,就听外面传来常悦的声音:“谢大小姐来了。” 谢良辰走进屋,看到了握着毛笔在写公文的宋羡。 “宋羡将军。”谢良辰行礼,宋羡依旧神情淡然,眉目中满是疏离。 倒是程彦昭放下手里的公文笑着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谢良辰道:“是宋羡将军帮忙,这次与纸坊的生意下来,陈家村就有银钱买米粮了,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感激宋羡将军。” 这是实话,如今的陈家村老少嘴里常念叨的几个名字,有宋羡有李佑。 宋羡终于抬起了眼睛:“这生意是你们自己拿下的。” 言下之意与他无关。 宋羡这样说,但谢良辰不能这般想,债主口是心非,谁知道在想些什么?而且宋羡确实帮到了陈家村,她不是没良心的人,更何况宋羡还责骂了谢氏族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也是为他们出了一口气。 谢良辰道:“上次宋羡将军来村子,村子里没有准备东西,这次我带了些过来聊表谢意。 将军,您用饭了吗?” 宋羡眉头微蹙,刚要说不用了,她这是多喜欢做饭,第一次来做面,这次又是如此。 宋羡声音还没发出来,旁边的程彦昭急着道:“这不才去了趟祁州,宋羡胃口不太好,路上就吃了些干粮,这么下去可不行。我还在想是让厨娘过来,还是去酒楼里买些饭菜。” 程彦昭刚刚吃了不少肉干,眼下想到那碗面,肚子立即就空了一半。 “不用买,”宋羡声音冷淡,“吃饱了。” 程彦昭眉毛扬起,揉了揉肚子,一脸的苦相。 谢良辰既然来送礼,就想好了会做好再走,她没有迟疑,干脆利落地道:“我用一下灶房。” 说着又向宋羡c程彦昭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程彦昭忙起身送谢良辰,等到人远离了屋子,程彦昭才看着宋羡道:“她真的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太可惜了。”如果现在能确定她就是宋羡的救命恩人,眼下岂非更有意思? 屋子里的程彦昭闭了嘴,宋羡能听到门外细微的动静,他回城时用过了干粮,肚子不饿,自然不会吃她做的饭食。 她以为这么做,可以让他忘记那件事? 宋羡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幕情景,她见到宋启正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这样一个举动,让宋启正僵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有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宋羡再次提起笔书写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程彦昭的声音道:“终于做好了。” 门再次被打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宋羡也抬起眼睛看去,只见谢良辰端着托盘进了屋,常安正在帮忙将饭菜摆在八仙桌上。 程彦昭看着碗中热腾腾的鸡肉汤,直咽口水。 “这是什么?” “黄精炖鸡,可以补中益气。” 程彦昭将手放在鸡蛋上:“这我就不问了,这是鸡蛋,不过你这种做法很稀奇。” 几只鸡蛋都从上面打开了,鸡蛋上面放着一层肉臊子。 程彦昭又催促:“阿羡,你吃吗?” 宋羡不说话,程彦昭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动嘴,他客气地看向谢良辰:“那我就不客气了。” 屋子里传来程彦昭喝汤c吃肉的声音。 谢良辰走出屋子,宋羡和程彦昭吃不了那么多,她不如将剩下的盛出来给常悦c常安他们。 宋羡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站起身向桌子走去,刚刚他还没什么感觉,不知为何现在却有些饿了。 宋羡的目光落在鸡汤上,鸡肉被炖的软烂,鸡汤中能看到药材和稻米。 将稻米放在汤里? 宋羡撩开袍子坐下,尝了一口鸡汤,味道确实不错,隐隐约约能尝出一点点药香,但味道不重,没有破坏鸡汤的香醇。 旁边的程彦昭停下了箸,惊奇地看着宋羡:“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宋羡淡淡地道:“能吃。”他素来不在乎菜味儿和菜色,许多时候灶房里大动干戈,他只是觉得多添了许多麻烦。 程彦昭眼看着宋羡一口又一口地吃下去,心中嗤笑有些人就是口不对心。 不知不觉中,一碗汤就见了底。 程彦昭道:“这鸡蛋不知道怎么做的,我还是第一次吃。” 鸡蛋上面放了肉沫,而且鸡蛋中没有了蛋黄,而是一种滑溜溜,白嫩嫩的东西,到了嘴里就化开了。 正好谢良辰重新回到屋子里。 程彦昭举着鸡蛋皮发问:“谢大小姐,这鸡蛋里面放了些什么?” 谢良辰不假思索:“蛤蟆油。” “哦。”程彦昭下意识点了点头,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你说的是什么油?” 蛤蟆?程彦昭脑海里是挂在陈老太太院子里的那一串 谢良辰道:“蛤蟆,我带着村子里的人去山中抓来的,晒干后取出,用之前要泡发,在放入鸡蛋中一起蒸熟。 这是一味良药,我拿来给宋羡将军尝尝。” 宋羡的眉角豁然一动。 第四十八章 笑容 宋羡一向冷静,脸上看不出其他的神情,只不过他本不想说话,但现在却不得不开口。 程彦昭尚未回过神。 宋羡目光看向眼前的鸡汤:“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谢良辰道:“老母鸡,黄精,稻米和杂粮。” 宋羡再次确认:“没了?” 谢良辰果断地道:“没了。” 谢良辰说一样,宋羡都要回想一下,是否与自己刚吃的东西对得上。 桌子对面的程彦昭却依旧脸色难看,一张嘴紧紧地闭着。 宋羡第一次看到程彦昭这般模样,想到平日里他的聒噪,胸口莫名的有些畅快。 程彦昭的两条眉毛就要皱在一起,终于他长长地舒一口气道:“谢大小姐,那我这个呢?” 谢良辰道:“鸡蛋清c蛤蟆油c肉臊子。” 程彦昭眼前都是那一只只晒干的蛤蟆,他记得他还问过,这蛤蟆是要吃的?没想到这东西到了他嘴里。 “蛤蟆油是尚好的药材。”宋羡淡淡的声音传来。 谢良辰也看出程彦昭的异样,存着几分安抚的意思,赞同了宋羡的话:“虽然是药材,但做好了味道也很不错。” 说到味道,程彦昭想到那丝滑的口感,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宋羡接着道:“京中大药铺里才有的卖,你能吃到也是福气。”说着他伸手将剩下的三只鸡蛋推到程彦昭面前。 程彦昭脸色更加难看。 宋羡侧头看向谢良辰:“可以吃几个?” 谢良辰对宋羡的意思心领神会,暗中为程彦昭叹息,眼下她不是要配合债主,着实是债主惹不起,所以只能委屈程大人。 谢良辰道:“三个都吃了也没关系,尤其是常常在外征战的将士,多吃一些自有益处。” 宋羡看着程彦昭:“你一向胃口不错,前些日子还受了伤,刚好谢大小姐将药材送来,你不要辜负了陈家村民众的好意。” 程彦昭咬牙,他这两天不就话多一些吗?宋羡用得着这样落井下石? 明知宋羡故意恶心他,他还找不到别的话来反驳。 程彦昭咬牙道:“你吃。” 宋羡一脸淡然:“先要顾着你。” 宋羡没尝到那味道,自然怎么说都行,程彦昭明知落了下乘,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忍了半晌,好不容易将喉口的不适压制下去,程彦昭站起身看向谢良辰:“谢大小姐,还有没有鸡汤?我再去盛点。” 喝点鸡汤再顺一顺或许就想不起来了。 程彦昭脚还没有动,就看到宋羡将碗递给了旁边的常安:“再给我盛一碗。” 不等常安挪动脚步,谢良辰将碗接过去:“我去吧。” 程彦昭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先谢良辰一步进灶房,还是将碗递给常安帮忙,这样迟疑间谢良辰去而复返。 一碗鸡汤摆在宋羡面前,谢良辰这才看向程彦昭:“对不住程大人,鸡汤没了。” 程彦昭整张脸豁然垮下来。 猝不及防瞧见程彦昭拉长脸的模样,宋羡终究没忍住,喉咙一震,笑出了声。 听到宋羡的笑声,谢良辰抬头看过去,只见宋羡的眼睛略微一弯,平日里那冷漠的神情顿时去的干干净净。 眉眼之间一片澄明c干净,上翘的嘴角上竟然含着一抹暖意,这一刻像极了个俊朗的少年郎。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宋羡这般模样。 不过就是开了个玩笑,她早就留出足够的鸡汤,谢良辰欲回到灶房再给程彦昭盛一碗,却被程彦昭拦下。 程彦昭道:“多谢谢大小姐,我自己去。” 趁着屋子里气氛不错。 谢良辰向宋羡道谢:“谢家族人也去了村子里。” 说到这里谢良辰略微停顿。 宋羡发现了异样,抬头与谢良辰四目相对:“怎么?” 谢良辰道:“谢氏族长与我说,我父母的噩耗传来之后,他的管事回登州老家时,可能见过我父亲。” 宋羡放下箸:“什么时候?” 谢良辰道:“我父母亲噩耗是元平九年六月传回来的,那管事回登州老家时是元平九年九月,那年我七岁,不过现在并不能确定那就是我父亲。” 如果那确实就是父亲,那么什么理由让父亲不回镇州谢家族中,也没有继续寻找他? 谢良辰也有许多疑问。 常悦早就将这桩事告 诉了宋羡,谢良辰在陈家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宋羡的眼睛。 既然谢良辰如实相告,宋羡今日心情也不错,径直道:“我是元平九年十月在海上被人救下。”那救他的女孩子一家相貌他没看清,但那伸进木箱子里的却是一只小手,如果谢良辰的父母还活着,或许当年救下他的真是他们一家? 宋羡道:“我会让人去登州打听消息。” 谢良辰应声:“谢谢宋将军。” 宋羡抬脚向书桌前走去,常安看着眼前又要见底的鸡汤,心中一阵欢喜,难得大爷能坐下来慢慢地吃顿饭,而且还吃了这么多。 那些硬饼子和肉干吃的太多,他有时候都咽不下去,在军营里也就罢了,现在大战结束,大爷也该让自己过的舒坦些。 尤其刚刚大爷还笑了,那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常安现在希望谢大小姐能多来几次。 宋羡想起一件事,又去看谢良辰:“李佑与我提及北方的局势,说到了朝廷准备开设药局,我建议李佑,可以在北方先试一试。” 两个人不用将话说得太明白,就清楚彼此的意思。 前世朝廷开设了药局,药材的价格降低不少,但那是四五年之后的事,现在有宋羡推动,顺利的话,就会让一切早些到来。 事先知晓宋羡的意思,她就能放心去收药。 谢良辰再次谢宋羡。 宋羡道:“不用谢我,只要记住你是在为谁做事。” 谢良辰道:“大爷放心。” 宋羡垂下眼睛继续看公文,他以为谢良辰会退下去,却发现那抹纤细的身影始终站在那里,目光似是落在他脸上。 沉默了片刻,宋羡忍不住抬起眼睛向谢良辰看去,意外的却没有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盯着他身后。 宋羡转头,墙上挂着一张他用过的弓,现在他嫌这弓太轻了。 “想要?”宋羡淡淡地道。 谢良辰确实想要拿下来看看。 宋羡伸手将弓取来,放在桌子上:“拿走吧,再让常安给你取些箭。” 谢良辰意外又欣喜,宋羡今日格外好说话,难不成是因为刚刚很高兴? 她送药材来是想要表示谢意,虽然过程与她想的不同,但好像达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谢良辰的手握上了弓,就听到宋羡又道:“可会用?” 第四十九章 送给你 谢良辰在苏家时找武功师父练过骑射,她那时手中有商队,多学些东西总归有好处。 特别是杀季远之前,她特意将袖箭练的纯熟,但袖箭和弓箭又不同,总之她会的那些东西在外人眼中大约还算不错,在宋羡这里那就只能算是 谢良辰道:“会一点。” 说着她又瞄了几眼放在桌上的弓:“这弓我可能拉不开。”看那弓和弓弦就知道,不是她能用的。 宋羡道:“拿出去试试。” 宋羡说完话径直起身向院子里走去。 谢良辰很喜欢这张弓,伸手将弓拿起来打量,这弓虽然被放置了一段时间,但弓身的黑漆仍旧光亮。 这是黑漆弓。 谢良辰试着勾了勾弓弦,果然很难拉开。 院子里传来声响,谢良辰也不再耽搁,快步走了出去。 常安让人将箭靶放好,又将宋羡平日里用的弓递上前,宋羡却没有接。 谢良辰心领神会,快走几步,送上了手中的黑漆弓。 宋羡从箭筒里抽出箭,谢良辰正要定睛看过去,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乎是瞬间,一支箭刺入箭靶中。 似是理所应当的,宋羡转头看谢良辰:“会了吗?” 看都没看清楚,就问会了吗? 谢良辰还没说话,宋羡将箭递过去:“试试。” 大拇指扣弦,将箭尾卡在指窝处。 宋羡定睛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拇指上多了一块类似于皮革的东西,这样做法是为了帮助开弓。 直到现在宋羡才意识到,这张弓有七十多斤,的确不是女子能拉开的。 带她过来开弓射箭,只是想要指点一二,现在看来像是在故意为难。 宋羡前世今生身边都是男子,加之谢良辰在他脑海中与普通的内宅女眷不同,就像这次对付谢绍山和宋家,他们各自完成自己该做的部分,没有谁帮谁,谁维护谁,算是旗鼓相当。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到底还是不一样。 她有她的长处,也有越不过去的短处,就像她想杀季远,正面无法将季远击杀,只能以自己为饵,鱼死网破。 宋羡思量间,谢良辰将箭射了出去,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不能拉满弓,所以那支箭还没够到箭靶就下落,但她事先有所意料,在引弓时就略微调整了方向,将箭尖瞄的略高一些。 箭虽然落下来,依旧刺入了箭靶,虽然离正中的靶心尚有距离,但谢良辰已然很满意。 “哎呦,你怎么能用这弓。”程彦昭又吃了一碗鸡汤,漱了几次口,才又神清气爽地踏步走来。 “这弓太重别说是你,有些男子也拉不开,刚好我这里有一张小弓,是给副将的弟弟准备的。”程彦昭示意随从去取来。 片刻功夫,一张新做的麻背弓就被拿了上来。 程彦昭得意洋洋的弯弓射箭,箭矢就落在宋羡那箭的旁边。 程彦昭一脸喜气:“阿羡的黑漆弓你就别要了,我这弓更适合谢大小姐。” 宋羡站在旁边,看着围在谢良辰身边的程彦昭,始终不发一言。 程二爷待人一向熟络,他无时无刻上扬的嘴角,都显得他异常的亲和,站在那里与宋羡大相径庭。 但凡有个人前来,都愿意先与程彦昭说话,而非去招惹宋羡。 谢良辰不同,债主在面前,她眼睛里容不得其他人。 谢良辰向程彦昭行礼:“多谢两位大人,这样贵重的弓,陈家村恐怕用不上。”是真的用不上,这样的弓贵重不说,配用的箭矢一支银三分,一条普通的弓弦银五分,更别提她手里这张黑漆弓的弓弦了,不小心弄坏了,她要怎么赔? 谢良辰接着道:“我们村中有粗劣的猎弓。” 宋羡看着谢良辰垂头的模样,不知在算计些什么,看似她将自己位置摆在陈家村,光看她对宋启正和李佑时不慌不忙的模样,就知晓她不会安于那一隅天地。 “的确不合适,”宋羡淡淡地道,“就算遇到危险,以你拉弓射箭的速度,没有任何用处。” 宋羡说完不等旁人反驳,径直吩咐常安:“给她拿一把弩来。” 谢良辰抬起眼睛。 宋羡道:“你会射箭,用弩必定不差。” 弩不必用太大的力气。 常安将一只小弩递给谢良辰。 宋羡道:“保命用。” 这三个字让谢良辰无法拒绝。 谢良辰上前要将 黑漆弓还给宋羡。 宋羡却没有伸手来接,反而道:“你这次的事做的不错,这弓就给你阿弟吧,将来他用得上,再给你十支箭,若他想学就喊常悦去教,还有那只弩,你若不会也去问常悦。” 宋羡这样说,谢良辰不好不收了,但是等留到阿弟能用,不知要过多少年。虽然不能用,但阿弟见到这弓定然欢喜,不知道要怎么宝贝。 程彦昭望着宋羡离开的方向不为人知地一笑,然后将手中的弓丢给亲随。 “谢大小姐,”程彦昭上前道,“之前你煮的那碗面是真的好吃,这次又劳烦你煮鸡汤给我喝,我还是那句话,往后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就让人前来知会。” 程彦昭说完微微一顿:“对了,谢大小姐再做饭食,能不能不要放那些东西?就算放了,只管给阿羡吃,不要给我,我这里就拜托谢大小姐了。” 程彦昭一揖拜下去,谢良辰忙躲闪开:“程大人不必如此,民女不敢。” 程彦昭还要说话,屋子里传来宋羡的声音:“走吧!” 谢良辰向程彦昭欠了欠身,背上自己的竹篓,跟着常悦走出院子。 眼看就要到造纸坊,常悦停下脚步道:“我就在附近,日后若有吩咐大小姐只管开口。” 谢良辰点点头,好像一顿饭的功夫,大家熟悉了不少,宋羡不像前世她认知的那么冷漠,程彦昭也不似传言那般荒唐。 至于背后那裹在布包里的黑漆弓和小弩,都是意外所得。 纸坊外,陈子庚已经等得着急,远远看到谢良辰,他立即小跑着迎上前。 “阿姐,”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手,“怎么样?可顺利?” 谢良辰颔首。 陈子庚发现谢良辰身后多了一个布包:“阿姐买了物件儿?” “不是,”谢良辰压低声音,“是宋将军给你的。” 陈子庚惊讶地道:“什么?” 谢良辰笑道:“一张黑漆弓,还有十支羽箭。” 听到这话,陈子庚恨不得立即将布包打开查看。姐弟两个咬耳朵时,黑蛋带着人跑过来。 “辰阿姐,药材全都卸完了,咱们这就能回村里”黑蛋的话说到这里,鼻子动了动,向谢良辰靠了靠,他的鼻子不会坏了吧?他怎么在辰阿姐身上闻到了炖鸡汤的香味儿。 “走,”谢良辰招呼陈家村众人,“一起回家。” 陈家村人一路向城外走去。 苏家运送药材的队伍也刚好入城。 马车里的苏大太太,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走在人群中的谢良辰和陈子庚,她的眼皮微微掀起,脸上似是挂着一抹笑容,笑容背后又似带着轻蔑的神情。 掌柜上前禀告:“大太太,纸坊的买卖咱们是伸不上手了,衙署都给了陈家村。” “知道了。”苏大太太嘴唇轻启。 听说谢良辰在镇州收药,苏大太太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谢良辰还有这样的本事,不过转念一想,不过是因为知晓造纸的方子,才能借此卖药罢了。 说到底都是些小把戏,衙署看在谢良辰“献方”的份儿上让她送药,可这种恩典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早晚还要药铺掌控。 “大太太,”外面的管事再次低声道,“大爷让人送信来了,说是知晓了退婚的事。” 第五十章 有喜有忧 管事提及苏怀清,苏大太太微微蹙眉。 苏怀清是她的长子,可是从小在苏老太爷身边长大,性情颇像苏老太爷。 这次谢家的婚事,怀清就一味听从老太爷的安排,如果不是她来谢家走这一趟,到现在谢良辰还贴在怀清身上不放。 谢良辰写了退婚书之后,她也不敢隐瞒,让人将退婚书送去了老太爷手上,想着等到镇州的药铺开起来,她再回苏家,就算老太爷听说这桩事有她推波助澜,那时候气也消了大半,不会为一个外姓人为难她。 没想到老太爷的信没来,怀清的信倒来了。 “信呢?”苏大太太伸出手去。 管事躬身将信从窗口递进来。 苏大太太入目是苏怀清俊逸的字迹,每当看到儿子的字,就似看到了他那俊美的模样,苏大太太一阵欢喜,但是信中的内容却让她又眉头紧锁,满是怒意。 苏怀清是在指责苏大太太,不该用法子退掉与谢良辰的婚约。 苏怀清写着:“当年谢良辰父亲救祖父时倾尽所有,甚至差点搭上一条性命,这样的恩情,不是找到谢大小姐就能相抵的。 如今谢大小姐父母过世,剩下她一人,如何能背弃当年的约定? 等祖父身子稍好一些,儿子会去镇州,这件事祖父交给儿子处置,母亲切莫再去谢家。” 苏大太太将信函收起来,看向旁边的吕妈妈:“怀清说他要来镇州,亲自处置两家的婚约。他这是什么意思?谢良辰连文书都写了,他还来做什么?难不成求着谢良辰嫁入苏家? 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我,埋怨我用手段逼迫了谢良辰,这桩事你也看在眼里,是我在逼她?分明是她自己开口要退婚。” 吕妈妈忙安慰苏大太太:“您说的是,等回去了奴婢向苏老太爷禀告。” 苏大太太冷笑:“你是我的人,老太爷岂会相信,苏家这一老小让我操碎了心,若不是他们,我哪至于受这般委屈。” 吕妈妈眼睛一转,压低声音:“大爷过来,也许也不是坏事。” 苏大太太皱眉:“什么意思?” 吕妈妈撩开帘子,目光瞥到陈家村人离开的方向:“谢大小姐自己要去做农女,您看看她如今的模样,跟那些民众有什么区别,大爷光风霁月般的人,怎么可能讨她为妻?” 苏大太太听得这话,心中安稳了些,不过想到谢良辰狡猾的模样:“谢良辰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我怕她在我面前百般算计,到了怀清面前装可怜,怀清最是心软,就这样被她迷住可怎么得了?” 这下吕妈妈也不知该怎么劝。 苏大太太一路忧心忡忡,脑海中浮现出谢良辰那张娇艳的面庞,红颜祸水,说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她这个过来人,怎么可能让怀清被骗,若是谢良辰敢再耍花样,就别怪她再动手。 马车在苏家暂住的院子门口停下,苏大太太正迈步向里面走,就听到背后传来声音:“姑母。” 苏大太太先是一怔,当看到侄女那张熟悉的笑脸时,才急着迎上前:“你们怎么来了。” 林二小姐扶着母亲沈氏下了马车。 林家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苏大太太的大哥奉命来祁州做知县,不日即将上任,林家接到消息,先让沈氏带着沈老太太和一双儿女去祁州安家。 见到嫂子和侄女,苏大太太自然欢喜。 几个人热络的说了会儿话。 沈氏道:“听说祁州的造纸作坊也在用新的滑水方子,眼下需要不少的药材,你可打听过了?能不能与纸坊说一说,接下这笔买卖?” 苏大太太面色一变。 沈氏这才发现了异样:“怎么了?” 苏大太太道:“朝廷将那生意给了献方之人。” “谁啊?”沈氏追问。 苏大太太道:“就是与怀清曾有过婚约的谢家女。” 苏大太太将谢良辰回到陈家村的事说了。 “一群民众在收药?”沈氏不敢相信,“他们怎么可能做好?” 陈家村的人不但做的很好,而且每日上交的药材都越来越多,如今镇州附近的村子都在帮他们一起采药。 苏大太太讥诮地道:“说到底是朝廷给些颜面。”镇国将军的几个儿子争斗,恰好让陈家村的人捡了便宜。 沈氏松一口气:“我还当来了什么大药商,只要别耽搁苏家的生意就好。” 苏大太太脸上不在意,却琢磨起最近的账目,苏家在镇州收上来的药材明显少了许多,听说有些村子的民 众不愿意卖药给他们,她之所以从定州赶过来,就是要查查实情。 都说谢良辰当着李佑大人的面辨认药材,也不知是真是假,谢良辰除了买卖送去纸坊的两味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打算? 苏大太太觉得自己一定是过于担忧,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怎么可能威胁到苏家。 陈家村里。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在看桌子上的黑漆弓和小弩。 陈子庚拿起一支羽箭,用手轻轻地捋着箭尾上的羽毛,手指还没碰上去就被陈老太太拦住。 “别动,”陈老太太道,“那可是雕毛,那种大鸟不好抓,一根羽毛卖的极贵,我在集市上见过。” 说完陈老太太咋舌:“这就是你用蛤蟆和老母鸡换来的?” 谢良辰颔首。 陈老太太赞赏:“宋羡将军也太好了,不但给我们送粮食,还帮我们争得了纸坊的生意,现在又让你带回这些。 你这哪里是去还人情,我怎么觉得咱们欠宋将军的越来越多了呐?” 陈子庚没忍住伸手将黑漆弓拿起来,用手指去勾那弓弦,他就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居然一下子没能勾动。 陈子庚的眼睛顿时直了,陈二叔的猎弓他还用过,他能拉得动,这个怎么就不行了。 不等谢良辰回答陈老太太的话,陈子庚就道:“阿姐,你说宋将军打仗用的就是这把弓吗?” 谢良辰摇头:“应该不是,宋将军已经不用这弓了。”她瞧着宋羡用弓轻松的模样,八成会嫌弃这弓太轻。 陈子庚道:“用比这更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更好,谢良辰道:“肯定比这要更沉。” 陈子庚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中更多的是对宋羡的尊崇。 “阿姐,”陈子庚道,“将来我长大了,也想向宋将军那样战场杀敌,戍卫边疆。” 谢良辰一怔,前世阿弟可没有这样的思量,阿弟不管是考科举,还是出海,总之跟武将没有半点的关系。 谢良辰提醒陈子庚:“你不是还想坐大船吗?” 陈子庚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小小的孩子现在开始思量,到底哪个才是将来他想要做的事。 陈子庚没有急于说话,难道就不能又坐大船出海,又做将军杀敌吗? “将这些东西仔细收起来,”陈老太太嘴里说着,“免得被人惦记上。” 谢良辰先一步拿走了小弩:“外祖母先不要收这个,我还要练练用弩箭。”宋羡给她这个,是让她用来防身的。 几个人正说这话,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紧接着是黑蛋的声音:“辰阿姐,你快出来,有个婆婆问你,这药材咱们收不收哩。” 第五十一章 来人 陈家村出名之后,时不时的就有村民上门卖药材。 “这药材能收吗?” “能给多少银钱?” 谢良辰常常听到的就是这两句。 给纸坊送的药材多起来,谢良辰手中也有了些银钱,于是与陈咏胜商量好,收一些北方常见的药。 例如柴胡c防风。 村民们也陆续学认了这些药。 村中年纪大的人,不如半大小子认得快,他们手脚麻利,经常在山中跑来跑去,遇到差不多的药材就来询问,这样三番两次下来,就摸了清楚。 就连黑蛋这些小孩子,有陈子庚在旁边指点,他们也学了七七八八。 只要不是赶在采药的时候,外村的人来陈家村卖药,一群人就围上去查看,大家七嘴八舌地一通说,外村的人听得发愣,只觉得陈家村随便抓个人来,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不过这次村民遇到了难题。 一个五十多岁上下的婆婆背着竹篓进了村,竹篓里的药大多都是他们不识得的。 静谧了半晌,终于陈玉儿道:“这个像草乌,昨天我看辰阿姐在画,与这个很像。” 婆婆听着仰起了脸,一副期盼的模样:“是药材?” “应该是药,”陈玉儿脸颊微红,恐怕自己认错了,让人失望,“您等一会儿,辰阿姐应该很快就来了,让辰阿姐看看就都知晓了。” 那婆婆点点头,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她显得气喘吁吁,干脆坐在村头的石头上静候。 片刻功夫,就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婆婆抬起头看到一身粗布衣裙的少女,被人簇拥着向她这边而来。 婆婆一双眼睛落在那少女的脸上,静静地打量着她。 谢良辰走到跟前,先向婆婆行了礼:“我去看看您带来的药材。” 婆婆应声。 谢良辰从竹筐中将药材拿出来仔细查看:“这是奶参,也叫猪婆奶。” 黑蛋听到这话脸顿时一红,上山的时候,辰阿姐曾告诉过他,可他没有记住。 黑蛋讪讪地道:“这长得不一样啊。” “这棵比较大,乍看起来不太像,”谢良辰将奶参折断,立即从里面冒出白色的汁液,“与我之前采给你们瞧的是不是一样?” 黑蛋和陈玉儿见状都颔首。 “慢慢来,”谢良辰笑着道,“见得多了,下次就识得了,若你们一学就会,我这个先生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孩子们又是一笑。 陈玉儿指了指谢良辰手里的另一味药:“我说这是草乌。” 谢良辰点头:“对,草乌。” 陈玉儿满脸欣喜,转头与村子里的女孩子们笑着说话。 借着收药的机会,谢良辰希望陈家村的人能多认些药材。 “你们收这药吗?”婆婆询问谢良辰。 谢良辰颔首实话实说:“山上奶参很多,价格不高,但是草乌还可以,若是您能信得过,我们收药一斤三十文。” 婆婆似是有些惊讶,不过她没有立即说卖还是不卖,反而望着谢良辰:“走了太远的路,去你家歇歇脚,讨口水喝。” 谢良辰让陈子庚搀扶起婆婆,黑蛋背上了竹篓,几个人一起回到家中。 陈老太太见外孙女c孙子带回了个婆子,顿时有些稀奇,二话不说拿出大碗来招待人喝水。 看着碗中的野薄荷,婆子微微怔愣:“这是什么?” “野薄荷,”陈老太太笑着道,“我外孙女教的,喝来可解渴,你尝尝。” 婆子端起了碗,抿了两口,然后点点头,随意地向院子里看去。 院子的笸箩里晒着谢良辰蒸c晒了几次的黄精。 谢良辰走进灶房为大锅加了把火,锅里还有黄精没有蒸好,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瞧见那婆婆的手伸进笸箩,然后拿出了黄精放在鼻端闻了闻。 谢良辰面色不改,但心中略微起波澜。 她这黑黢黢的黄精,一般人不会拿起来查看。 谢良辰装作没有看见,抬步回到院子里。 “灶房里煮的是什么?”婆子好像不经意地问。 谢良辰没有隐瞒:“在蒸药材。” 陈老太太笑着道:“我这外孙女,就爱捣鼓这些,你瞧瞧这满院子里的药材,都是她弄的。” 婆子听这话,又去端详正在晒的黄精,谢良辰走过去就要将黄精收起来。 婆婆仿佛是随口道: “做好了?” 谢良辰摇头:“没有,火候不对,还要重新再做。” 听到这话,陈老太太就像被人在心上扎了好几针,外孙女说这药制好能卖不少银钱,她本来还抱着很大的希望,毕竟外孙女说过的话,许多都实现了。 可架不住外孙女这一次次的浪费,不算药材的银钱,这烧火的柴禾也用了不少。昨晚不小心就在灶膛边睡着了,差点烧了自己的头发和眉毛。 陈老太太一边抱怨着心疼柴禾,一边看着外孙女瘦了一圈的小脸,口气强硬:“这锅再蒸不好就不能再做了。” 白天带着大家采药c卖药,回家之后还要帮陈咏胜一起看账目,大家都休息了,辰丫头又开始在灶房里折腾。 就算天天吃稻米饭c鸡蛋,这身子骨也受不了。 谢良辰这样一瘦,院子里的两只鸭子都不敢与陈老太太对视,生怕落得两只母鸡一样的下场。 陈老太太正思量着,就听到院子里的婆子道:“有饭吗?一日没吃饭,脚软走不动了。” 陈老太太下意识地想说没有,看着那老婆子单薄的模样,不禁心里一软:“晚上还剩了些吃食,你等着。” 婆子吃了一碗杂粮饭,又喝了几碗水,却没有走,最终在陈老太太家中住下了。 “阿姐,”陈子庚凑到谢良辰耳边,“那婆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何来我们家中。” 谢良辰也不知晓,但是当婆子看到制黄精的时候,眼睛中有几分惊讶,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显然那婆子知道那些黄精火候不够。 “我也不知,”谢良辰道,“看看再说。”她将药材画拿给李佑大人看,又在衙门里当众辨认药材是为了扬名。 二舅舅带着村民四处收药,镇州附近都开始知晓陈家村,她已经准备好了,会有人来陈家村打探虚实。 这婆婆是什么意图她还不清楚,只能静观其变。 趁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不注意时,谢良辰出了院子,向房后走去。 片刻之后,常悦快步而来。 谢良辰向常悦行礼,常悦急忙躲避:“谢大小姐有什么事吩咐?” 谢良辰道:“我家中来了个婆婆,看起来很不一般,等她离开时,劳烦跟上去看看。” 常悦应声:“大小姐放心吧,我来安排。” 说完话,常悦的身影就又消失在谢良辰面前。 天渐渐黑了。 夜深人静时,陈老太太家中的灶房还亮着火光。 少女靠在灶台边闭着眼似是已经睡着了。 灶房的门被拉开,紧接着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进去,她轻手轻脚地拿起了旁边的烧火棍。 第五十二章 她很好 人影向谢良辰越走越近,谢良辰却依旧一动不动。 终于那人停下来,她蹲下身,将旁边的柴禾填入了灶膛。 木柴燃烧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子里响起,蒸腾的热气也比方才浓重了许多,落在少女的鼻尖上,化为了汗珠。 少女下意识地要抬手擦汗,手臂一动她也豁然惊醒,慌忙向大锅中看去。 只见大锅仍被水汽笼罩少女松了口气,目光一瞥就看到了不远处蹲在灶膛边的人影。 谢良辰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看到是住在她家中的婆婆,这才松口气道:“婆婆,您怎么来了?” 婆子道:“看到你这火不旺,来填一把柴。” “谢谢您帮忙,您去歇着吧,”谢良辰看向旁边的沙漏,“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现在醒来自己看着就好。” 婆子问道:“你在弄外面晒的那些药材?” 谢良辰应声。 婆子站起身又看向谢良辰身边的木匣子,匣子分成十几个格子,格子里放着蒸晒后的黄精。 婆子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谢良辰指着格子道:“这是蒸晒了一次的,这是两次的,这是三次的这是第八次了。” 婆子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良辰笑道:“您看药材的色泽是不是有了变化?随着蒸晒的次数增多,药材表面也就愈发的黑亮。 您识得这药吗?日后若是见到尽管采来,若是信得过我,就卖给陈家村。” 谢良辰说着去看锅里的黄精。 婆子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半晌才道:“这是好药?” “好药,”谢良辰不加思量就说出来,“太阳之草名黄精,食之可以长生,说的就是这药,虽然这药没有如此神奇,但的确可以补诸虚c填精髓c安五脏c强筋骨。” 婆子听着这话,目光中闪过一丝光亮,就连眉眼都变得温和:“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知晓这些?是谁教你的?” 谢良辰干脆地摇头,将她被人伢子拐走又失忆的经过讲了一遍。 谢良辰停顿片刻说出自己的猜测:“该是有人教我的,最有可能的就是收养我的人。” 虽然前世是苏老太爷教她识药,可是在那之前她已经表现出对药材的天分,大部分药材只要被人说过一次,她都不会再忘记。 就好像脑子里本就有些模糊的影子,现实中稍加提点,就能想起。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说,她识得药材大约与她的义父义母有关,虽然是托词,但也没有完全撒谎。 婆子目光微微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战乱了几十年,老祖宗留下的许多东西不少都遗失了,当年广阳王在世的时候,庇护百姓,保护从古到今留下的书卷,广阳王夫人擅长医术,收了不少医书。 可惜后来广阳王与当今圣上一起攻打前朝余孽时过世了,广阳王的属地也被前朝余孽的兵马攻破,到现在朝廷还没有完全收回来。” 婆子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 可能是因为深夜里,面对这样一个想要做好药的小姑娘,她一时感慨,才会不慎说出这些,希望小姑娘没有多想。 然而往往事与愿违。 谢良辰道:“您怎么知晓这些?” 婆子抿了抿嘴唇:“年纪大了,听到的多些,我本就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前朝余孽攻入西北之前,那可是广阳王的地方。” 婆子说完这些,看了一眼沙漏:“别忘了时间。” 说完婆子向门外走去:“累了,回去歇着了。” 刚向前走了几步,婆子的手臂忽然被搀扶住,谢良辰的声音传来:“婆婆,你会识药吗?若是知晓可否教教我?” 婆子摇头:“我一个村妇哪里懂得?” 这话一出,不料旁边的少女却笑了。 婆子抬头去看,不知为什么这少女的面貌让她看着十分舒服,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模样,平添了几分亲近。 婆子道:“为何笑?” “我去收药时,遇到过药商,就被人这样说,一个村妇哪里懂得这些,为何村妇不能懂?”谢良辰眼睛晶亮,“将来许多人都会识得。” 婆子目光微起波澜,不过很快她就垂头遮掩过去。 谢良辰将婆子扶回屋子里躺下,自己又钻进了灶房。 整好了药材,谢良辰才爬回了炕上。 陈老太太早就睡着了,陈子庚却一直在等着阿姐。 “阿姐。” 陈子庚虽然没有去灶房里,但有些是逃不出他的眼睛:“那婆子与阿姐说什么了?” 姐弟两个隔着陈老太太咬耳朵。 听完阿姐说起刚刚的那些事,陈子庚压低声音:“阿姐觉得那婆子是好人吗?” 谢良辰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我瞧着应当没有坏心,但也不能贸然下结论,不管遇人还是遇事,阿弟以后都要记得,除了靠自己去判断之外,还要再加几分谨慎。” 陈子庚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 姐弟两个又躺下,伴随着陈老太太的鼾声,两个人相继睡着了。 天刚亮,谢良辰就睁开了眼睛,陈子庚正在穿外袍,不等谢良辰说话,他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片刻后带回消息:“那婆婆走了。” 东篱先生的院子。 李佑刚练完拳脚,就发现先生从屋子里走出来,这几日先生都会在他来之前睡下,走后才起身,故意避着他不肯说话。 “先生。”李佑上前行礼。 东篱先生看了一眼李佑:“天天来我这里,衙署的事不多吗?” 李佑按捺着欣喜,眼圈略微有些发红:“若非皇命在身,我该时时来陪伴先生。” 东篱先生抬脚向前走去。 李佑见状忙上前为先生开门。 东篱先生站在门前向不远处眺望,仿佛是在等什么人,李佑也不敢怠慢,站在身边相陪。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婆子。 见到婆子的身影,东篱先生一改儒雅c高深的模样,疾步去相迎。 婆子神情一直未变,仿佛对东篱先生的殷勤还多有嫌弃。 “怎么样?”东篱先生低声问道。 婆子脑海中浮现出陈家村的情形,还有那在灶房里忙碌的少女。 “那村子不错,人也不错,”婆子说着多加了一句,“那姑娘十分难得。” 东篱先生道:“你可想收她为徒?” 第五十三章 认同 东篱先生的问话,婆子一时没有回答。 整个陈家村其乐融融,尤其是那些孩子争先恐后上前来认药时,一个个脸上满是希冀,她虽然只在陈家村走了一圈,却看得清清楚楚。 走在村子中,她忽然就想起当年广阳王治下的西北,眼前也浮现出广阳王爷和王妃的影子,一时胸口酸涩。 顾大小姐也是个聪明人,她知晓带着村民收药必然会争过药商,所以才会在家中制黄精,但是顾大小姐准备将这制黄精卖去哪里呢? 她很想知道,顾大小姐究竟会带着陈家村走到哪一步。 许汀真收回思绪,转头去看东篱先生:“那村子没问题,你可以安心了。”说完她抬脚走向自己的住处,那是与东篱先生相邻的一处院子。 “要不然与我去屋里说说话,我也帮你思量一下” 东篱先生话没说完,婆子伸手关上了两扇木门,东篱先生的笑脸登时被拍在了门后。 李佑看着先生吃闭门羹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先生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李佑刚想要说话,东篱先生瞪圆了眼睛:“还不去衙署,留在这里做什么?” 堂堂朝廷大员,听得这话不敢怠慢,夹上尾巴一溜烟地走了。 看着李佑的背影,东篱先生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时隔多年,他这徒弟还没忘记要为民请命,可见他没有完全教错人。 他也知道李佑一直暗中寻他,他不愿再出面,是不想再为人效命,尤其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 曾经他以为皇帝是难得一见的贤主,但他委实小觑了皇位c权利的力量,它可以让一个人失去本心。 宋羡收到了常悦送来的消息,也让人顺藤摸瓜查下去,查到了那婆子的落脚之处。 不但如此,还顺便解开了宋羡的一个疑惑。 宋羡知道李佑来镇州见了一个老翁,却始终不知那老翁的身份。 李佑与那老翁一直在屋子里相处,宋羡派去的眼线并没有听到二人说话。 直到今日,那婆子回到住处,李佑和老翁迎出门。 李佑在那老翁面前毕恭毕敬,且亲切地唤老翁为“先生”。 能让李佑这样称呼的人不多,多日盘旋在宋羡心头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他对李佑本就熟知,在对照老翁的年纪,难不成是李佑的老师,“过世”许久的东篱先生? 大齐没有建朝时,东篱先生就在当今皇上身边辅佐,李佑也拜在了他的门下,可是就在元平三年时,东篱先生因生病需要静养离开了京城,隔年传出这位先生的死讯,从此之后这位东篱先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相隔的时间太长,就算宋羡是个重生之人,也猜不到李佑此行镇州,还要拜访东篱先生。 程彦昭也听过东篱先生的名字。 程彦昭道:“如果那真是李佑的先生,李佑来寻他是单单为了自己,还是奉了皇命? 如果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是准备将这位先生请回朝中,做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吗?”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是宰执的位置。 宋羡垂目思量,前世时这位先生并没有出现在皇上身边,他也没听说过东篱先生还活着。 程彦昭猜不透宋羡心中所想,只能不断地问问题:“那位先生认识的人去陈家村,还见了谢大小姐,他们走这一遭为了什么?” 或许是这位东篱先生看重陈家村的做法,也就是说东篱先生可能认同宋羡。 宋羡抬起眼睛,他知晓程彦昭的意思,程彦昭希望东篱先生能够站在他这边,等到东篱先生做了宰执,自然对他颇有助益。 宋羡知道前世的事可以被改变,但这桩事现在还没到水到渠成之时,但这对他的确是个好机会。 程彦昭这时凑上前,压低声音:“或许第三次就要来了,你是真的找到了一个,能为你做事的人。” 宋羡细长的眼睛看过来,吓得程彦昭向后一缩。 宋羡淡淡地吩咐常安道:“谢大小姐送来的蛤蟆油还有吗?” 常安躬身道:“有。” 宋羡淡然道:“放一些在程二爷的汤里。” 程彦昭捂住了嘴急忙摆手,一副发誓绝不会再多嘴多舌的模样。 常安走出去,程彦昭恐怕厨娘在他饭食中动手脚急忙跟上前。 屋子里安静下来,宋羡踱步到窗边,或许他得去一趟陈家村,提点她几句。 “大爷,”常安进门禀告,“老太太让人来请 您回府。” 宋旻被押入大牢之后,宋羡一直没有回镇国将军府,宋老太太想念孙儿,大早晨就让人去请宋羡回家陪她用饭。 镇国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老爷和大爷这次闹得有些厉害,两边的护卫动手受了伤,三爷还被下了大牢,老爷整日沉着脸早出晚归,夫人茶饭不思,整日里就躲在屋子里哭,二爷尚未养好伤却不得不从床上起身,前去劝说夫人。 老爷连同二爷一起数落,二爷辩驳时太过激动,让身后的伤口迸裂。 总之就是波折不断,府中人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什么大动静,生怕引火烧身。 宋羡踏入府中,周围侍奉的人更是屏气凝神小心应对。 宋羡进了宋老太太的院子,就看到正对着的堂屋里,宋裕站在老太太说话。宋裕抬头看到了宋羡,快步走出屋子。 “大哥,你回来了。”宋裕向宋羡行礼。 宋羡就似没有瞧见,脚步继续向前。 “大哥,”宋裕今日格外有耐心,“大哥能不能看在我们是至亲的份儿上帮帮宋旻?我怕他在大牢里久了,身子要受不住,母亲说如果旻哥儿能回来,我们就搬去定州,将这祖宅留给大哥用处。” “宋二爷找错人了,”宋羡淡淡地道,“这桩案子是李佑大人所审,不管是求罚还是求恩典,都不该找到我头上。” 宋裕吩咐小厮去给荣夫人送信,他拦在祖母院子里求宋羡,已经尽了全力,可惜宋羡不肯松口。 荣夫人得到消息忍不住又哭出声,旻哥儿在大牢里受苦,她这个母亲却束手无策,只能让人想法子向里面送些吃食。 荣夫人嘱咐小厮:“进了大牢与三爷说,我再想别的法子。” 宋羡进门向宋老太太行礼。 “起来,起来。”宋老太太笑着看孙儿,“我正要去园子里转转,既然你回来了,就同我一起。” 宋羡应声,忙上前搀扶宋老太太,宋老太太站起身,正要向前走去,忽然眉头一皱,整个人又跌回了椅子上。 宋羡面色登时一变。 第五十四章 接手 宋羡吩咐管事妈妈去请郎中,弯腰就要去将宋老太太抱上软榻。 这时候宋老太太已经清醒,摇晃着手:“不用了,老毛病了,昨日才请了脉,就算将郎中唤来也不能再开药。” 宋老太太知晓家中出了事,一直想要将宋羡叫回来说说话,总算等到身子好一些了,没想到是如今的模样,这么一来她就不可能让宋羡跟她去园子里走动。 稳了稳神,宋老太太觉得好了些,这才让宋羡搀扶着她起身。 宋羡只觉得祖母又消瘦了许多。 管事妈妈低声道:“老太太最近胃口不好,大爷您劝着点,让老太太多吃些。” 宋老太太埋怨地看了一眼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垂下眼睛不敢再说话。 宋羡吩咐道:“去布菜吧,我陪着祖母用饭。” 宋老太太拍了拍宋羡的手:“我没事,整日里不出去,自然也吃不了多少,你可不行。” 宋老太太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从前那些事该过去了。” 宋羡当年被人在饭食里下了毒,才被带去海上,从那以后,宋羡就比从前更加警惕,身边的人都是他亲手培养的,只会听命于他,有些人虽然是宋启正给宋羡的家将,但如今也一心一意跟随宋羡。 宋老太太知道这样很好,但心中莫名的不舒坦,她的孙儿活的好像没有人气儿似的。 宋羡难得目光柔和:“祖母安心,这么多年,我都忘记了。” 宋老太太道:“救你的那一家人还没找到?” 宋羡眼前浮现出谢良辰的模样,不过他还是道:“没有。” “希望他们一家人平安顺遂,”宋老太太握紧了宋羡的手,“我这身体愈发不好了,只盼着还能有机会当面谢谢他们。” 宋羡胸口一滞,他安慰宋老太太:“祖母好好将养,身体也会慢慢好转。” 宋老太太这次只是笑着点头。 祖孙两个一起吃了饭。 厨房送了熬好的鸡汤,管事妈妈盛了两碗,一碗给宋老太太,一碗端到宋羡面前。 管事妈妈知晓,大爷胃口一直不好,从来不喝汤,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大爷低头尝了一口。 管事妈妈面上掠过一抹惊讶,宋老太太也看到了,等到孙儿抬起头才道:“怎么样?可好喝?” “好喝,”宋羡道,“祖母多喝些。” 宋羡方才想起了谢良辰煮的那碗黄精炖鸡,眼前这一碗好似也放了药材,但入口有些麻c苦,没有谢良辰那碗好吃。 用过了饭,宋老太太又问起:“彦昭怎么不来看我?” 宋羡道:“他知道我回来陪您吃饭,最近他胃口不好,怕坏了您的兴致。” 宋老太太总觉得孙儿心情不错,还与她这样说起了程彦昭。 宋老太太欢喜过后又为程彦昭担忧:“我见过那么多孩子,属他胃口最好了,若是不舒坦要请郎中看看。” 宋羡耳边回荡起程彦昭的声音,说不出的聒噪:“祖母安心,他就是吃多了。” 撑的。 宋老太太累了,让宋羡扶着躺在软榻上。 眼看着孙儿要离开,宋老太太道:“那件事我听说了,是你父亲和三弟不对,你父亲说,过些日子他会去定州,也会教训宋裕和宋旻。” 宋启正这是通过宋老太太的口,将决定告知他。 退去定州,将镇州给他,这就是宋启正的交待。 宋羡并不在意,前世他拿下了宋启正所有的兵马,将宋启正送去了晋城休养,他起兵之前,宋启正就病故了。所以拿下镇州,委实算不上什么。 宋老太太叹息:“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你父亲很是喜爱你,从乳母手中将你接过来,直说你生得像他,你三岁时,他从一百多个家将子弟中挑选了常安c常悦,让人将他们养成你的亲随。 常安c常悦倒是一直跟着你,你们父子却唉” 宋老太太不想说太多乱了宋羡的心情,儿子她说不动,总不能让孙儿一直受委屈。 宋羡从宋老太太院子里出来,没有停留直接出了镇国将军府。 他是宋启正的嫡长子,但镇国将军府却不是他的家。 宋羡一路前往衙署,刚到了门口,就看到程彦昭。 程彦昭满脸笑容:“李佑让你接手镇州的驻防,镇州是你的了。” 李佑来北方时,手中握着权柄,将镇州给宋启正还是宋羡,他可以做主,先让宋羡接手镇州,吏部c兵 部的文书随后就会到。 宋羡对李佑这样的决定不意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宋羡隐约觉得这桩事与东篱先生和那婆子有些关系。 接手驻防将士不是件小事,宋羡无暇去陈家村,吩咐常安将那婆子的事告诉谢良辰:“不用遮掩,径直说给她听,她知道该怎么办。” 常安应声,还是提醒宋羡:“我们要去镇州军营,要不要让常悦跟着。” “不用,”宋羡没有迟疑,“他办事我放心。”他不放心谢良辰才会让常悦前去盯着,眼下那老翁可能是东篱先生,就更需要常悦时时刻刻地在一旁,洞悉她所有的举动。 常安则是另外的思量,他与常悦是大爷的亲卫,亲卫就是大爷的另一条命,虽然大爷与寻常主子不同,经常在危难时救下他们兄弟。 但到底亲卫是旁人无法替代的,更别说常悦手下还有一干人手为他效命。 如今大爷还没有将常悦召回的意思,这着实让常安惊诧。 宋羡与程彦昭忙了三日,才算将镇州驻防换上自己的人手,宋羡心中牵挂宋老太太,想起祖母喜欢吃城中“泰和居”的饭菜,于是带着常安一路去了“泰和居”。 走到门口,宋羡就看到“泰和居”外,不远处蹲着两个人影。 一大一小。 少女梳着两个鬏鬏怀里抱着只木匣子,右手捏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蹲在她旁边的阿弟则摆弄着手中的算筹。 正是谢良辰和陈子庚。 宋羡不知晓她在酒楼门口做什么。 伙计上前迎着宋羡上楼,宋羡身后的常安揣摩着大爷的意思,开口道:“门口有两个孩子是做什么的?” 伙计一时没明白常安的意思,伸头看了一眼才恍然大悟:“是卖药的,等了掌柜一整天了,您觉得碍眼,我立即就将人撵走。” 常安心被吓漏了一拍,忙开口道:“谁让你撵人了?”这谢大小姐怎么又将药卖到酒楼里来了? 第五十五章 赤诚 常安陡然变脸,旁边的伙计忙战战兢兢地赔小心,是他会错了意,就算挨顿骂也是应该。 常安接着道:“你家掌柜要见他们?” 伙计抿了抿嘴唇:“等掌柜忙完了,可能会见。” 常安和伙计的话传入了宋羡的耳朵,宋羡不以为意,一路走到二楼坐下,透过窗子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外,好像也站着几个人,相隔的略微远些,并不能看清楚他们的面容。 宋羡目光在他们身上略微停顿了片刻,常安就心领神会:“常悦在附近,我去让人问问。” 其实不必都此一举,常悦看到他们前来,必会过来说话,但是宋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依旧没有阻止常安。 大约是仍旧不放心谢良辰。 常安很快去而复返,跟在常安身后的正是常悦。 常悦似往常般面无表情:“陈家村收了不少药材,但是药铺却不收他们的。” 常安忍不住道:“为什么?” 常悦道:“城中药铺都有固定的药商送药,现在又不是缺药的时节。陈家村的人将整个镇州的药铺都问了,只卖了些许柴胡,眼看着药材越堆越多,陈家村手中也没有多少银钱再收药。 谢大小姐就带着人去酒楼里询问,酒楼做药膳会备些药材,虽然的远远不及药铺,但药膳用的药材大多昂贵,若能卖了,对陈家村眼下的困境也有所帮助。” 宋羡神情平静,依旧不动声色,从前打理宋家在北方的药铺,手中还有商队的人,会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收药? 正是药材收获的季节,怎么可能不缺药材,应当是药商联手药铺,要让陈家村知难而退。 是谁在背后鼓动? 宋羡摩挲着手中的杯子。 常安和常悦立在旁边不敢打断宋羡的思绪。 换做别人大约宋羡会插手去查问,但想到谢良辰,以他对她的了解,不至于只有这点的本事。 素来了解宋羡的常安,心中开始盘算要如何帮陈家村卖药,甚至连派谁去药铺都想好了,却没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你去吧!” 常安一惊,怔愣地看向宋羡,旁边的常悦已经应声退了出去。 常悦走了之后,宋羡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茶。 常安终于忍不住:“大爷,我们不管?” 宋羡掀开眼皮,清冷的眼眸一片幽深:“是他们为我做事,还是我为他们做事?” 常安半晌反应过来,这话似是没错,难道是他想的太多?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切依旧。 谢大小姐带着人依旧守在酒楼下。 伙计提了食盒进门:“这几道菜做好了。” 常安将食盒接过去,就要跟着宋羡一起离开,“泰和居”的掌柜匆匆忙忙进门向宋羡行礼。 丁掌柜一脸歉意:“家中有些事,因此来晚了,没能亲手给老太太做菜,还请大爷见谅。” 宋羡平日话就不多,十句有九句不应声,丁掌柜也早就习以为常,他继续道:“老太太还喜欢吃我做的几道点心,我现在就去做来。” 宋羡看了看那食盒,想了想丁掌柜做点心需要的时间,几乎没有犹豫:“这些足够祖母吃,不用再浪费功夫,去忙你酒楼里的事。” 不用再浪费功夫?丁掌柜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绷紧了精神思量,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大爷平日来酒楼里,就算开口说话,也不过就是几个字,真可谓字字如金,这次却难得的说了一整句,如果他不能领会大爷的意思,恐怕会一直惴惴不安。 丁掌柜待还要开口说话,宋羡却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俨然是不想再看到丁掌柜在这里。 丁掌柜看着宋羡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宋将军今日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宋羡来的时候,谢良辰在教阿弟筹算,等她回过神,宋羡人都到了酒楼里,也就没能上前说话。 等到宋羡出来,碍于周围人多,谢良辰也就带着阿弟上前躬身行了礼,然后眼睛落在丁掌柜身上。 比起见宋羡,此时此刻她最想找的还是丁掌柜。 不等丁掌柜挪动步子,谢良辰就走上前攀谈。 宋羡离开泰和居门前,有意地转头回看了一眼,刚好望见谢良辰和陈子庚将丁掌柜围住。 那模样,比方才向他行礼要赤诚的多。 也不看看是谁将丁掌柜带出酒楼的。 谢良辰将怀中的匣子打开,递到丁掌柜面前:“掌柜的,您看看这制黄精。” 制黄精这种药材,丁掌柜平日里都是从药铺里买来的,眼前这两个分明是农家的孩子,怎么会卖这种药? “丁掌柜我们是陈家村的,”谢良辰道,“我曾去纸坊里献方,眼下纸坊的杨桃藤和黄蜀葵,大部分都是我们采来c收来的。” 谢良辰神情诚恳,脸上挂着的一抹期盼的笑容:“在镇州城,您的药膳做的最好,也最为识得这些药材,您看看这制黄精如何?” 药材好不好,会影响药膳的口感,所以每次丁掌柜对药材都是精挑细选。 眼前这黄精 至少是十年以上,通体黑亮。 丁掌柜伸手取出一块来看,是黄精没错,炮制的方法应该是先蒸后晒,不过蒸晒的法子不同,最终得到的药材也会不同。 丁掌柜知晓炮制药材一向是秘密,便只是问谢良辰:“你如何懂得这些?” 谢良辰道:“与那造纸坊的滑水方子一样,家中长辈教的,这黄精是我们上山挖来的,也是我亲手炮制,您可以尝一尝味道。” 黄精炮制的好,就没有了药材原本的麻味儿。平日选制黄精,就是要靠尝。木匣子里有切好的小块,方便人品尝。 丁掌柜拿起一块放在嘴里,不但没有麻味儿,而且软糯而香甜。 丁掌柜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暗自惊讶。 “掌柜的,”谢良辰道,“我们村子还有纸坊的生意,绝不敢欺瞒别人,这匣子里的黄精就给您试药性,不用给银钱,您若是觉得好,就打发人来陈家村,我可以带着药材来酒楼中,现为您炮制黄精。” 没有要银钱而是先留下药材,丁掌柜望着眼前的人,虽然他们是农户却心胸宽广。 丁掌柜向周围看看:“附近的酒楼你都送过药了?” 谢良辰颔首。 丁掌柜接着问:“都不收银钱?” 谢良辰点头:“不收,我们与他们说的也是一样,用过若是觉得好,想要买就去陈家村。” 丁掌柜又问:“没人买的话,你们岂非要损失不小?” “定会有人买,”谢良辰肯定,“我相信我的药。” 丁掌柜答应下来:“我会试试。” 丁掌柜话音刚落,旁边的陈子庚也从怀里拿出一只匣子:“掌柜的,蛤蟆油您收吗?” 陈子庚想起阿姐说制黄精的话,强忍着不适,从匣子里掏出一只晒干的蛤蟆:“掌柜的您看看,这是我们亲手抓的。” 陈子庚一颗心慌跳起来,他总觉得手指下的蛤蟆干好像会动。 第五十六章 不怕 陈子庚脑海中努力回想着阿姐说过的话。 “树林里有一群小蛤蟆它们很让人欢喜。” 陈子庚违心地赞成,嗯,一点都不丑,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脸颊很好看。 丁掌柜接过陈子庚手中的蛤蟆干,蛤蟆干晾晒的刚刚好,将蛤蟆干掰开立即看到了里面黄色的蛤蟆油。 丁掌柜思量片刻道:“这蛤蟆你们有多少?” 谢良辰道:“晒好的不多,但我们还能再去抓来。” 看着丁掌柜的模样,陈子庚眼睛发亮,让人欢喜的小蛤蟆真的要变成了银钱。 谢良辰道:“掌柜若是想要,可以去村中找我,还能看看院子里晾晒的黄精。” 丁掌柜迟疑片刻点点头:“我想一想。”他要先用这黄精炖一只鸡,尝尝味道如何,然后再去村中看看。 谢良辰带着陈子庚离开酒楼门口,陈子庚肚子“咕噜噜”乱响,蹲在这里委实不易,总能闻到一阵阵的香气。 陈子庚胡乱想着,多亏他一直跟着阿姐摆弄算筹,这才能抵抗住那香气,不知道黑蛋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口水直流。 眼见天快黑了,陈玉儿几个也找了过来,大家分别去酒楼里兜售药材,约好了时间一起回陈家村。 看着众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就知道药材没有卖出去。 “没关系,”谢良辰安慰大家,“如果那么容易,就轮不到我们来卖了。” 陈玉儿红着脸道:“希望酒楼掌柜试过之后,会来村子里找我们。” 谢良辰很笃定:“药材好,价格好,自然会来买,就像我们收的那些药材,也能卖得出去。” 陈玉儿本来性子腼腆,这些日子跟在谢良辰身边胆子逐渐大起来,人也开朗不少,不懂的就会直接问谢良辰:“辰阿姐,我们还要收药吗?会不会太多了?镇州附近就那么大的地方,药铺不用的话,我们的药材能卖给谁?” 最近村子里的人私下里常常说这桩事,不过大家也是说说罢了,还是会听陈咏胜的安排,毕竟收药的银钱都是在纸坊赚的,纸坊的买卖又是因为谢大小姐,他们不过就是出了些力气。 “多了好,”谢良辰道,“攒一攒,说不得能一下子卖出去。” 谢良辰说完接着道:“到时候,我们修葺房子,买布做衣裳,再从集市买些肉回来,我给大家做肉臊子饭。” “辰阿姐,什么是肉臊子饭?好吃吗?” “好吃,”谢良辰道,“热腾腾的稻米饭上,盖上一勺炒的香喷喷的肉臊子,再放两只煎鸡蛋。” 所有人都在吞咽,就连陈子庚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回到了家中,身边没有了旁人,陈子庚才拉扯住谢良辰的袖子:“阿姐,你是要将黄精和蛤蟆油都卖给那个酒楼的掌柜?” 谢良辰摇头:“酒楼能要多少,整个镇州城能吃蛤蟆油的人也不多。” 陈子庚不明白了:“那阿姐是想要卖给谁?” 谢良辰道:“你有没有看泰和楼的菜品?有很多南北的珍馐,那些珍馐从何而来?是有人为酒楼采买,我拿这些试探着给酒楼的掌柜看,是想要通过他们认识采买的人。” 蛤蟆油c制黄精这样的药材,需要卖到京城这样的地方去,他们现在没有商队,但可以经别人的手先走这条路。 谁说她的药材就一定要卖给镇州府的药铺? 谢良辰没有将话说的太清楚,但陈子庚已经明白:“既然阿姐想将药材卖出镇州,为何又四处去药铺打听消息。” 谢良辰道:“我虽然早有这个打算,但借着这次机会,刚好摸清楚镇州乃至北方药铺的情形。” 宋债主想要将朝廷的第一个药局开在北方,弄清楚这其中的情形对她和债主都自有好处。 陈子庚听着阿姐的话,沉默了片刻,终于拿定主意抬起头来:“明日我和黑蛋带着村中的孩子们去抓蛤蟆。 就抓阿姐带我看的那种,个头大的,三年以上的。” 谢良辰笑着看陈子庚:“阿弟不怕了?” 陈子庚挺直胸膛:“不怕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子庚和黑蛋跟着陈咏义一起去了山中,孩子们去抓蛤蟆,陈咏义等人去采黄精。 陈家的院子里也晒起了陈子庚的被褥。 陈老太太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的孙儿又尿炕了。 笑了一会儿,陈老太太又看着村中堆积起来的药材发愁,她缠在腰间的银钱越来越少,这些药卖不出去,这个冬天可就难熬了。 苏家院子。 苏大太太听着管事禀告。 “陈家村的人,除了纸坊的买卖之外,卖给药铺的药材加起来不过十多斤。” 苏大太太听着翘起了嘴唇,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药商们常年看货估价,到她这里想改规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苏大太太冷声道,“等他们手里没有了银钱收药,那些采药的人,最终还不是要将药材卖给我们?” 苏家的“百济堂”在镇州和祁州的铺面开了张,这下苏家南北都有药材铺子,他们在北方安心收药,多余的运送去南方的铺子里,南方的铺子也是如此。 如此互通“百济堂”必然能够做大。 管事道:“不少药铺收药都略涨了价格,我们是不是也要如此?” “自然不用,”苏大太太淡淡地道,“我们不但不涨价,说不得还能降价。”等到陈家村的药卖不出去了,她可以看在与谢家的关系上,上门将那些药材接下来,不过价钱定不会高。 也算是给谢良辰一个教训,以后要本本分分地做事。 苏大太太至今还记得谢良辰与她谈婚约时的情形,虽然结果是她要的没错,但凭白压了她一头,又利用她去对付谢家二房,真当她能任由摆布。 现在好了,陈家村成了所有药商的眼中刺,动了别人的银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既然结果早就注定,便宜别人倒不如便宜了她。 “姑母。”林二小姐前来给苏大太太行礼。 苏大太太笑着将侄女迎进屋子里。 林二小姐道:“药铺怎么样了?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集市上有陈家村的人在卖药,他们的药材卖出去了吗?” 第五十七章 找错人了 苏大太太没有回答林二小姐的话,只是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 林二小姐心领神会,登时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那些村民是怎么想的,以为药铺不收,他们就能在市集卖?药材又不是寻常的东西,就算有铃医愿意买,那毕竟也是少数。” 苏大太太煞有其事地道:“我也希望他们能卖出去,但这毕竟与纸坊的生意不同。” 陈家村能将药材卖去纸坊,那是有衙门的应允,自以为那生意做得好,就开始收别的药材,只能说他们不自量力。 林二小姐笑着道:“姑母就是心善,表哥就像姑母,明明是做生意开药铺,却每年都要施药。” 林二小姐提及苏怀清,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苏大太太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兄嫂一家喜欢怀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她私底下也曾向老太爷说过,将侄女许给怀清亲上加亲,老太爷每次却都要提及谢家那个被人伢子拐走的孤女。 眼下苏家与谢家的婚约没了,或许能旧事重提,虽然哥哥如今只是个知县,但与横海节度使关系匪浅,嫂嫂娘家也殷实,能为怀清锦上添花。 苏大太太想到这里颇有深意地道:“怀清过些日子就会来镇州,我着急将两个药铺做好,还不是为了他,让他将精神都放在读书上,也好一举取了功名。” 林二小姐垂着头不敢去看苏大太太,半晌才声音轻柔地道:“父亲还与母亲说,以表哥的才学,这次定然能金榜题名。” 苏大太太颔首:“希望如此。” 林二小姐又想起什么:“祁州那边姑母也安心,父亲这两日就到祁州,若是有什么事,父亲都会帮衬姑母。” 苏大太太笑道:“难为你,还要为我思量这些。” 听到了苏大太太的夸赞,林二小姐捏紧了帕子,整个人难掩喜色,她只希望谢家那边不要再出什么差错,谢大小姐就安安分分地做个农女。 这样一来,以谢大小姐的身份永远不可能肖想表哥。 陈家村。 陈老太太看着满院子挂着的蛤蟆,心中五味杂陈。 看外孙女晒蛤蟆时那利落的模样,她又高兴又担忧,哪家的当家主母做这样的事? 真的让夫家人看到,还不吓一跳? 外孙女不怕也就罢了,还带着村中几个女娃娃一起下手,一开始院子里还传来几声惊呼,到了后来,全都埋头苦干,俨然是不将那些东西放在眼里。 辰丫头的胆子真是大,好像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这么连着做了几日,“泰和居”的丁掌柜带着人找上门时,蛤蟆已经晾满了整个院子。 丁掌柜带了一位田老爷前来。 这田老爷五六十岁的年纪,长得十分高大,脸颊上还有几道陈年伤疤。 谢良辰和陈老太太倒了热水待客,丁掌柜先开口道:“那制黄精我用过了,用来做药膳确实不错,我们酒楼先买十斤看看。” 听到与酒楼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陈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她腰上的钱袋子也算是有救了。 丁掌柜说完,田老爷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蛤蟆油现在能有多少?” 谢良辰指指头顶:“十天后院子里晾晒的蛤蟆能收大半,算起来大约有三百多只,您若是能再等十天,至少五百只。” 父亲留给她的那两块山地,三年以上的蛤蟆能有几百只。 田老爷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他向陈老太太道:“我能不能看看那些蛤蟆。” 陈老太太露出豁牙:“您随便看,这些都是我们亲手捉来晾晒的。” 田老爷开始在院子里走动,不时地就会拿起一只仔细查看,这种蛤蟆价格不便宜,他曾买过一些去京中,赚了一些银钱。 “田老爷是走商队的吗?” 田老爷正在思量,就听到少女的声音。 田老爷下意识地颔首:“是。” 谢良辰又问:“是要往南走?” “对。”田老爷没有隐瞒,田家从前有一支上百人的商队,可惜这些年北方乱起来,不光是辽人来犯,还养了不少的山匪,田家的商队在押送货物时出了几次事,死了不少人手,商队差点就散了,他靠着向酒楼里送南方的货物,才得以苟延残喘。 现在朝廷打了胜仗,北方重新安稳下来,他又想重振商队,不过他手中能动用的银子不多,一直在思量送些什么去南方卖才好。 丁掌柜告诉他陈家村里有上好的蛤蟆油,他忙跟着过来看看,蛤蟆 油这样的东西,在北方的府城中十分抢手,而且商队携带起来也方便。 田老爷道:“你这蛤蟆油准备怎么卖?” 谢良辰早就已经想好了:“四十文一只。” 田老爷的眼睛再次亮了,四十文一只的蛤蟆委实不贵了。 听到四十文一只的价格,陈老太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蛤蟆竟然如此贵?会不会是弄错了?如果抓到五百只,那是多少银钱? 陈老太太轻轻地拉扯了陈子庚,想要孙儿帮她算一算。 田老爷说完这话,陷入深思之中,他在算计自己手中的银钱够买多少只,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了,田家是否就能东山再起? “田老爷,您的商队有多少车马?” 田老爷压不住心中的激动,半晌才听到谢良辰的问话似的:“十多辆车,几十人。” 谢良辰接着道:“田老爷久居北方?我听说战乱时,大部分商队都去了南方。” 田老爷听到这话微微一笑,脸上有几分豪迈和义气:“是不少人都走了,但总要有人留下来。”他的商队运送过米粮c布帛和药材。 “您可真厉害。”陈子庚听到这里仰起头看田老爷。 田老爷摇头叹息:“都是过去的事了,北方打了胜仗之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走商。不怕你们笑话,眼下我能拿出的银钱不多,还不知道能不能卖下你们这里所有的蛤蟆。” “田老爷有没有想过将北方的药材运到南方贩卖?” 田老爷再次听到旁边的少女询问。 田老爷想到进村时看到的那些药材,然后他果断地摇头:“就算是有心也是无力,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银钱来购入药材。” 田老爷也听说陈家村的药材收了卖不出去,如果陈家村的人想要将药材卖给他,恐怕是找错人了。 第五十八章 合作 既然田老爷这样说,谢良辰也没有再强求。 田老爷又看了看谢良辰做好的蛤蟆油,准备回去筹措好银钱再来陈家村。 丁掌柜买走了十斤制黄精,一共五两银子。 谢良辰向丁掌柜道谢,丁掌柜道:“你们也是不易。” 临走之前丁掌柜好心提点谢良辰:“既然收来的药材一时半刻没有买家,不如先停一停。”陈家村的人千万别拿了卖黄精的银钱再去收药。 丁掌柜和田老爷离开之后,陈老太太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辰丫头那些黑乎乎的药,竟然卖了五两银子。 所以之前辰丫头说的没错,那药比老母鸡值钱,陈老太太庆幸自己杀了鸡,否则不知要浪费多少银子。 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逝,陈老太太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悔得原地直跺脚,他们吃什么不好,吃这药。 辰丫头怎么净祸祸贵的东西?从稻米饭到鸡蛋,从鸡蛋到母鸡,从母鸡到药材。 若是不拦着她,她下次要祸祸什么? 陈老太太又拍了大腿几下,用的力气太大,腿上一片火辣辣得疼,陈老太太的眼泪差点跟着掉出来。 这辈子她再也不喝鸡汤了,他们哪里喝的是鸡汤,而是银钱啊! “外祖母。” 谢良辰等到陈老太太情绪稍稍平稳一些,才上前道:“外祖母,听说那蛤蟆油很好吃,若不然我们今晚用鸡蛋蒸来尝尝?” 陈老太太忙伸出手遮挡那些小蛤蟆,谁也别想再打这些蛤蟆的主意。 高兴过了,后悔过了,陈老太太开始正视这五两银子,她看到的不是五两银子,而是这一院子的药材。 制黄精他们还有,也许明日又会有人上门来买。 陈老太太看着谢良辰道:“你从顾家二房手中要回那两块山地,就是知晓山上有这药材?” 那是前世时谢绍山发现的,谢绍山依靠这些药材赚了不少银钱。 谢良辰摇头道:“我不知道,二舅舅带我去的时候,我才发现。” 陈老太太心中感慨:“没想到你父亲还给你留下了这样一笔财物,也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我们运气好。” 山中那一片黄精,应该是有人故意种植的,否则绝不会长那么多。 “外祖母,”谢良辰道,“今日买制黄精的银钱还要继续收药。” 陈老太太下意识地收拢掌心,五两银子还没焐热就又要花出去了,这心疼的滋味儿谁能体会得到。 陈老太太道:“辰丫头,你确定要继续收药?” 谢良辰坚定地点头。 陈老太太道:“可现在连商队都不肯买药,这药能卖给谁?” 谢良辰并不担忧:“外祖母安心,我有法子。” 陈老太太去灶房烧火,陈子庚在屋子里练筹算,谢良辰出了院子找到常悦:“劳烦帮我探听一下刚刚那位田老爷。”她自己可以带人去打听,却要耽搁些功夫。 债主说过,有事就唤常悦帮忙,她这么做债主应该不会生气。 而且这件事办成之后,对债主来说自有好处。 常悦应声。 北方连年战事,田家没有逃去南方,还能留下继续做商队,可见田家人品应该不错,田老爷脾性直率c果断,像是常年带队在外走动之人。 如果田老爷能下定决心走这趟买卖,那田家商队就是她要找的人。 田承佑从陈家村回到家中,一头就扎去了书房看账目,将家中的银钱算了几遍,只留下日后家中用度的,尽量拿出银钱来置办货物。 他能这么快下定决心,一来陈家村做出的药委实不错,二来价格划算,一只蛤蟆在京城的药铺至少要花七十文钱,陈家村只要四十文钱。 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把握住,恐怕日后会更加艰难。 将账目算好,准备了银钱,明日就可以去陈家村买药材了。 田承佑长长地一口气,脑海中却回荡起那少女的话:“田老爷有没有想过将北方的药材运到南方贩卖?” 田承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若是将那些药材都带上,到了南方之后,定能卖给好价钱。 可惜了。田承佑心中默默的念叨。 第二天一大早,田承佑正想着要带随从前去陈家村。 田家院子的大门被叫响。 家人打开门,看到了门外站着两个人。 田承佑刚好走过来,见到两人田承佑 一时怔愣住,他们应该是陈家村的人,虽然他吧认识陈咏胜,但昨日却见过谢良辰。 陈咏胜先开口道:“我是陈家村里正。” 田承佑将两个人让进了屋子,陈家村的人八成是向丁掌柜打听到了他的住处,不过他有些弄不清楚陈家村人的来意。 “不知陈里正前来寻我,是因何事?”田承佑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该不会是那些蛤蟆油你们另卖了旁人?” 田承佑一直盯着陈咏胜看,耳边却想起少女清悦的声音:“昨日我问田老爷是否想过将北方的药材运到南方贩卖?田老爷可还记得?” 田承佑颔首,他不止是记得,还为了这句话一夜辗转难眠。 想到这里,田承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自然是想,可惜” 谢良辰知晓田承佑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于是继续道:“若药材钱我们先收一部分呢?剩下的等到田老爷将药材运到南方卖了之后再带回来给我们,田老爷意下如何?” 田承佑瞪大了眼睛:“你们能愿意?” 谢良辰点头:“不过需要田老爷与我们去衙署做一份文书,将一切写得清清楚楚,方便作为日后的凭据。” 田承佑依旧不敢相信。 谢良辰道:“这是一笔买卖,只要双方诚心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道理,北方战事刚平,不管是我们还是田老爷,都该相互扶持,您信的过我们,我们也能信得过您。” 田承佑不知为什么,眼前少女的话让他觉得十分可信。 谢良辰道:“但是您买药之事我们要尽量遮掩。” 田承佑下意识地道:“为何?” 谢良辰笑道:“您不想先那些药商一步,将今年的药材运送到南方吗?” 第五十九章 当归沙参羊肉汤 无论什么事先人一步,就会事半功倍。 更何况是货物,越新鲜的越好卖。 田承佑带着商队来往于各处县府,为了能早到一日就会拼掉半条性命,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如果是老商贾说出这样的话,田承佑不会惊讶,可眼前这个少女 田承佑不得不重新打量谢大小姐,这次陈家村拿下纸坊的买卖不是偶然,是因为陈家村的确有懂得生意的人。 谢良辰道:“田老爷知晓,我们陈家村是第一次收药材,药材收起来容易,卖却很难,这是我们的难题,田老爷也是一样,经过了战乱,手下的商队有所损伤,不管是对您还是对我们陈家村来说,眼下要么慢慢积攒本钱等待时机,要么另想法子。 积攒本钱看似稳妥,但如今不少南方商贾前来到北方,他们手中的人力物力远强于我们,等他们在北方站稳了脚,我们也只能被人牵制。” 田承佑陷入思量,如果手中没有银钱,生意就不做了?他如今凑不出一个大商队,可他还是想要走这一趟,由此可见他不是个轻易放弃之人。 这位谢大小姐显然也是如此的心思,只不过她年纪轻轻,却比他看得更通透。 田承佑对谢良辰对视:“所以谢大小姐想到这个法子?” 谢良辰道:“既然不想放过这次机会,还想要继续这桩买卖,那便只能让利,我们互相让利,共担可能会出现的风险。” 想要拉走陈家村的药材,就要筹备更多人手和车马,少付给陈家村银钱,压上的是田家商队多年积攒的信誉。 对于陈家村来说,也是如此,那是一个村子卖药材得来的所有银钱。 田承佑去了陈家村,看到了村子里的人,也知晓他们的辛苦。 田承佑看向陈咏胜,明白了这少女为何会带着里正前来,里正能够代替整个村子做决定。 田承佑长长地吸一口气,想想那些跟着他走商丧命的伙计,他答应要替他们照应家人,光凭这个,他也不能放弃。 万千情绪一闪而过。 田承佑再回过神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坚定,他看向陈咏胜和谢良辰,声音低沉:“衙署可能没做过这样的文书,我寻个人问一问,若是真要这样做,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咏胜都有些动容。 田承佑道:“我打听好了,就会前去陈家村,许多细节还要再商议。” 话都说完了,谢良辰起身告辞。 田承佑忍不住道:“听说陈家村收药与那些药商不同?” 谢良辰颔首:“药商收药定下的规矩不对,我们不想就此受制于人,虽然是买卖,但也要合乎情理,否则那不是买卖而是盘剥。” 将陈咏胜和谢良辰送走。 田承佑站在院子里,脑海中,耳边都是谢大小姐的那番话。 “父亲。” 田大小姐知晓家中有客前来,她方才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人是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田承佑向女儿露出慈爱的笑容:“回来了?” 田承佑妻子过世早,只留下一个女儿,这些年他也不曾另娶,一直都是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田大小姐虽然是女子,但性子直率,心中一直想为父亲分忧,于是从小缠着父亲就学骑马c练拳脚,田承佑疼爱女儿,也就由着她如此。 田承佑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如果这次我带着商队离开镇州,家里就要靠你打理了。” 田大小姐早就知晓父亲有这样的打算,父女两个也提及这桩事,但不知为何父亲今日的神情颇有些郑重。 田大小姐道:“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田承佑道,“只不过,成败在此一举了。” 回到陈家村的路上,陈咏胜看向谢良辰:“昨日你没有与田老爷提及这些,就是想要先将田家的情形问清楚?” 谢良辰颔首:“昨日二舅舅到田老爷从前的伙计家中询问,知晓田老爷一直照顾那些死去伙计的家里人,这是重义,北方有战事时,田家商队还冒险送货,这是重信。我们要寻个商队,田家看起来很合适。” 陈咏胜知晓辰丫头想得周全,沉默片刻之后,他道:“你说不能让人知晓我们的药材卖了,等回到村子里,我就带人建几间仓廒,可以储米粮,也能存药材,这样药材运走了,也能掩人耳目。” 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谢良辰又想起宋羡,田家商队之事,她很想让常悦禀告给宋羡,但想到债主的脾性 他们有日子不见了,上次就在酒楼外乜到了一个影子,这次还要去说说话,才能让债主安心。 每次见债主都要准备些礼物,所以每当谢良辰从宋羡院子里回来,立即就在思量下次见面带的东西。 程彦昭说宋羡胃口不好,她刚好收到了沙参,眼下又是秋天,她背着竹篓去市集买了块羊肉。 走之前她与阿弟说,要避开人去见宋将军,将药材卖给商队的事,还要宋将军帮忙。 阿弟这次没那么好打发,一直缠着要与她一起去,她磨破了嘴皮子才算将阿弟留下。 谢良辰叹了口气,阿弟太聪明,不好糊弄,说不得哪天就能看出端倪来。 谢良辰跟着常悦进了宋羡的院子,常安就迎过来道:“大爷在书房中与程二爷议事,谢大小姐先等一等。” 谢良辰应声,她转头看向灶房。 灶房里十分安静,不像是有厨娘在,看起来大家都很有默契,知晓她来该做些什么。 谢良辰道:“那我先去灶房。” 走进灶房,看着冷锅冷灶,谢良辰想起了外祖母喂鸡c鸭的模样,小心翼翼,百般呵护,恐怕下不出蛋来。 与她现在何其相似。 她除了见债主之外,她还肩负着喂债主的重任。 灶火烧起来,将锅焐热,洗净羊肉下锅,再放进去沙参和当归。 另一个小灶上,煮起了稻米粥,粥中要放磨好的酸枣仁。 沙参当归炖羊肉补血益气c养胃。 酸枣仁稻米粥安神。 她对宋羡的一片真心,都在这些饭食里了。 谢良辰正蹲在灶火旁,转头看到院子中有几只鸡在踱步,火光映得她眼眸微亮。 这小院子里何时养起鸡来了? 那下次再炖鸡的时候,她是不是可以直接拿来用?谢良辰嘴唇微微翘起,外祖母说得好,能省则省。 书房里。 宋羡与程彦昭正在看来自西北的军情,程彦昭忽然动了动鼻子,然后吞咽一口:“阿羡,你闻到了吗?什么东西这么香?” 第六十章 暖意 羊肉的香气飘荡在小院子里。 站在不远处的常安脸上虽然没有半点异样的神情,但肚子里却有些发空,谢大小姐的厨艺真是不错,上次的鸡汤就特别的香,吃过之后他们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惦记着。 若非碍于大爷规矩大,常安就要过去看一眼。 常安等人能忍得住,屋子里的程彦昭鼻子c嘴早就长了腿,一心一意奔向灶房,又坐了一会儿,脑子也一同走了,以至于宋羡与他说话,他都没听到。 宋羡说完话见程彦昭一直没有回答,抬起头向程彦昭看去,立即将程彦昭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看在眼里。 这人不是胃口不好吗?今天怎么了? “我在与你说话。”宋羡声音略高,是不满的表现。 将要发怒的宋羡将程彦昭从香气中拖回来,重要的事已经议完了,剩下的也不着急。 程彦昭试着与宋羡商量:“要不然咱们吃过饭再说?忙了一日也累了。” 宋羡淡淡地道:“我不累。” 程彦昭的脸垮下来:“我这都是人生肉长的,与你不同。” 这是在说他不是人?宋羡眉梢一扬,目光如刀。 程彦昭不禁脊背一寒,不过他到底与宋羡认识久了,不至于就被吓着,不怕死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想要将北方握在手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近动手也太快了,宋羡没事,他们可都累掉了一层皮。 程彦昭接着道:“这么香你能受得了?” 宋羡面色不改。 “我去一趟净房。”程彦昭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宋羡总不能让他尿在裤子里。 打开了门,程彦昭直奔灶房。 灶房的大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汤汁,程彦昭站在旁边咽口水,眼睛仿佛已经黏在了锅中。 谢良辰看到程彦昭的模样,真怕他一口将锅都吞进去。 谢良辰道:“还没好,肉不是很烂。” “汤总好了吧?”程彦昭一脸渴盼,“要不然我先帮阿羡尝尝汤?” 这话说的,好像这锅里炖的都是宋羡的一样,但每次不是程二爷先吃,谢良辰不好拒绝,因为程彦昭双手捧着碗站在了她面前。 谢良辰拿过勺子伸入大锅里。 “好了,好了,别倒回去,就这些,哎呀知道你是给阿羡做的,他够吃。”程彦昭眼看着谢良辰勺子里的汤洒回锅中一点,就像是被抢了糖的孩子,跺着脚埋怨。 宋羡听着灶房中程彦昭的声音,就是个饿死鬼在哀嚎,他嚎也就罢了,却将他一起带上。 真是丢人。 宋羡的精神很快就放在文书上,重生之后知晓的多,虽然许多时候事半功倍,但想想前世因战事死去的那些人,就不能让他们再搭上一条性命。 所以他才会加紧练兵,随时准备先动手,这些事程彦昭自然不明白。 宋羡再抬起头时,谢良辰推开了门,身后跟着端托盘的程彦昭。 “阿羡,吃饭了。”程彦昭笑容暖得快将他自己融化了。 谢良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宋羡,只见他抬起眼睛,目光先落在她身上,然后才扫向桌子上的饭菜。 “炖了羊肉,”谢良辰道,“我还放了当归c沙参。”鉴于他之前问的详细,这次干脆不用他开口,她自己说清楚。 “还有酸枣仁稻米粥。” 听着她说这些,宋羡仿佛回到了祖母屋中,面前摆着的都是厨房做的药膳,祖母是旧疾缠身,他呢?他有什么病需要这样进补? 宋羡心中想着,还是站起身向桌子旁走去。 程彦昭早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箸,先把羊肉塞入嘴里,然后又去喝粥。 “这个好,”程彦昭指了指稻米粥,“酸酸的,我喜欢,是我的口味。” “酸的?”宋羡面容淡然,声音也没夹杂任何情绪。 谢良辰却看出宋羡不太高兴,好在她早有准备,于是伸手从罐子里盛了蔗浆淋在了宋羡面前的稻米粥中。 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宋羡看向对面恨不得将稻米粥倒进喉咙里的程彦昭,每次谢良辰来做的饭食都很合程彦昭的口味。 宋羡盛了一匙稻米粥,粥到了嘴里,他立即皱起眉头。 酸?谢良辰觉得不可能,她眼看着宋羡那一匙是从蔗浆中盛出来的,那么多蔗浆能有多酸? 八成他是心里觉得酸,即便吃的是甜的也是无用。 “宋将军再 吃些稻米粥,这粥有安神的效用,厨房还有面。”谢良辰说着向外走去。 不多一会儿,谢良辰端了一碗面在宋羡面前。 目光扫向自己面前的那碗面,嘴里的酸味儿仿佛散了不少。 宋羡这才夹起一块羊肉送入嘴中,羊肉软烂,味道能过得去。 看到债主满意了,谢良辰才开始讲自己的事:“宋将军,我找到商队运药材了。” 宋羡没有说话,程彦昭有些惊讶:“我还想着回来之后帮你找个商队,将药材运出镇州去卖,没想到你先找好了。” 程彦昭开始相信宋羡说的没错,找个办事的人不容易。这么聪明,做饭又好吃的人,要去哪里去寻? 谢良辰找了田承佑,宋羡已经知晓了。 谢良辰应声:“田家拿不出足够的银钱买药材,我想与田老爷去衙署写一份文书。” 程彦昭没听明白谢良辰的意思。 宋羡却已经清楚:“田承佑既然答应了,他就有法子去衙署打点,既能与你签了文书又不让人知晓。 你现在是怕药材运走时被守城将士盘查。” “是,”谢良辰道,“眼下将军接手了镇州的防务,这件事还要将军帮忙。”宋羡手下的将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只有先和宋羡说好,才能顺畅地将东西运出镇州城。 想要完全握住先机,则至少将药材运出邢州,这一路没有宋羡护航,很难达到目的。 谢良辰不怕宋羡不答应,如今北方商贾太多,其中不知有没有混杂奸细,如果能掀起一波风浪,借此整饬商贾,宋羡何乐而不为? 羊肉和面条吃下去,肚子里十分暖和。 宋羡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吃饱了的缘故,宋羡的声音竟然没有往日那般冰冷。 他看向谢良辰:“锅中还有羊肉?” 谢良辰道:“还有。” 宋羡吩咐常安:“送些回去给老太太。” 常安退了出去。 宋羡的目光再次看向谢良辰:“再去煮一锅。” 谢良辰愕然,这是为什么?难道宋羡没吃饱? 第六十一章 启程 谢良辰做完了饭,向宋羡说清楚田家商队之事,她觉得就该离开了,心底里一条腿已经跨出了这院子,没想到宋羡却突然开口让她再去灶房。 停顿片刻,谢良辰道:“将军,我做的这药膳虽说药性温和,但不是人人都适用,尤其是体弱多病之人,需要仔细看脉再做定夺,就算是寻常人,用的时候也要适量。” 她的意思是,若是宋老太太服用,定要慎重,万一不对症,虽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也难免会不舒坦。 宋羡虽然年轻力壮,但吃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 谢良辰话音刚落,只能宋羡的声音响起:“我祖母气阴不足c肺热燥咳加之有血虚之症,家中也做这样的药膳,” 言下之意,他经过思量,仔细想想也没错,宋羡本就不是冒失的人。 既然如此,谢良辰也就无话可说,不过她依旧没挪动脚步:“可能要多等一会儿,羊肉没了。” 她哪里知晓还要再炖一锅,买来的羊肉仅够做一次的。 宋羡看向常安,常安忽然额头有些冒汗,他以为谢大小姐再来会炖鸡汤,于是在院子里养了鸡,哪里想到这次会用羊肉。 常安忙道:“我让人去买。”可惜院子太小,要不然他真想将外面能看到的家畜都养着,以备不时之需。 谢良辰看向宋羡:“我还带着一些黄芪,用当归c沙参c黄芪炖鸡也好,只是宋将军和程大人今日吃了不少药膳,再做出来也要少用。” 宋羡没有拒绝:“去做吧!” 谢良辰快步走出屋子,面对一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没有点准备如何能应付?鸡肉比羊肉容易炖烂,她逗留的时间也能短些。 村子里还有不少事等着她,能早走片刻也好。 等到谢良辰离开,程彦昭才从大碗中抬起脸,他狐疑地看着宋羡:“你真的还想吃?” 宋羡不去理会程彦昭,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了公文:“吃饱了就过来议事。” 灶房中,谢良辰看着锅中翻滚的鸡汤。 炖完了羊肉又炖鸡,这若是让外祖母知晓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谢良辰一边看着灶火,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算筹,等到院子里的蛤蟆都晾干,田家的商队也该离开镇州,所以在那之前,他们要尽量收更多的药材。 田家商队走了之后,收药也不能间断,药商收到消息的前几日尤为重要。 谢良辰用勺子去盛鸡汤来看,鸡汤奶白,鸡肉软糯,药力也都炖入汤中。 总算是做好了。 谢良辰正要去知会常安,刚好瞧见书房的门打开了,宋羡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羡吩咐道:“备马,我们要去一趟祁州,明日一早还要赶回来。” 程彦昭拉着一张脸,他就不明白了,宋羡哪里来的这么多精神,这一来一回,他吃的可能还没有消耗的多。 谢良辰背上了竹篓,早知道宋羡要走,她也不用留下来备饭食。 这样思量着,谢良辰上前向宋羡行礼。 宋羡转头看了看灶房,目光经过谢良辰时,在她那纤弱的身影上略微逗留片刻,然后抬脚向外走去。 片刻之后,常安去而复返:“谢大小姐,我们都走了,灶房里的东西来不及处置,您若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谢良辰想到那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肉。 常安继续道:“吃不了的话,让常悦帮您拿回陈家村。” 常安说完,谢良辰看向宋羡离开的方向,这是宋羡吩咐的?该不会让她煮这锅之前,宋羡就想好要让她带走吧? 心中牵挂陈家村,却又不肯说破。 这样的债主似是也没有她想得那么不近人情。 宋家。 宋老太太听说孙儿让人送来饭食给她,她本没什么胃口,看在孙儿的面子上还是让人盛一小碗给她。 管事妈妈笑着道:“大爷说了,很好吃。” 宋老太太脸上一闪惊讶:“羡哥儿还会夸赞吃食?”这些年不要说夸赞,就是能坐在那里,好端端的吃顿饭都很少见。 宋老太太心中想着孙儿,这样一欢喜,好像也有了些胃口:“快给我尝尝。” 管事妈妈应着去端碗。 一块炖的软烂的羊肉入了口,没有半点腥膻的味道,肉丝微微发甜,回味时带着些许药香,不似平日里那些药膳到了嘴里就让人觉得苦涩。 宋老太太连连点头:“怪不得我孙儿说好。” 管事妈妈见状也跟着欢喜:“既然对了口味,老太太就多用些。” 宋老太太让管事妈妈劝着吃了小半碗,虽然与寻常人想比吃的仍旧不多,但也足以让人惊讶。 荣夫人前来请安时,都看出宋老太太的心情好了不少。 荣夫人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被刀割,她两个孩子落得这样的境地,做祖母的居然一点都不心疼,反而十分受用。 老太太眼里果然只有宋羡。 荣夫人不敢表露出异样,老太太旧疾缠身,想来也熬不过几年,不能永远护着宋羡,到时候侯爷要将嫡长子逐出家门,也就没人能拦着。 几日的功夫陈家村就建起了几个大仓廒。 院子里的草药全都堆放进仓廒之中。 谢良辰看着眼前的仓廒,田家的商队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衙署那边也找到了文吏,陈咏胜与田承佑昨日去做了文书。 文书三份,陈家村c田家各一份,还有一份衙署留存。 田承佑以看蛤蟆油为借口来了几次,终于一切都准备好了,田家商队天不亮就将和货物搬上马车。 这次的货物,田承佑对外说是田家多年囤积的旧物,田家商队经营多年,外面的人听到这样的说辞也不疑有他。 实际上骡子车上拉的都是药材,而这些药材一部分是由陈家村的人每日以卖药为借口,偷偷送入田家,还有一部分田家买走蛤蟆油时,一起搬上了车。 商队离开镇州城时,田承佑表面上看不出端倪,手心中却捏了一把汗。 直到巡城将士放行,田承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事情到这里,他也该明白,宋羡将军有意放他离开。 田承佑想不出宋羡将军此举的缘由,或许是因为不想要那些商贾盘剥民众? 突然之间得到这样的认可,就像从天而降的一道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拨开周围的阴霾,将眼前的路途照得更亮了。 田承佑忍不住露出笑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接下来就要看他的了。 田家商队离开的第五天。 苏大太太坐在堂屋里,听管事禀告。 “陈家村还在收药,”管事道,“我算过陈家村卖药所得的银钱,按理说早该支撑不下去了。” 第六十二章 无法阻止 苏大太太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的神情。 “都算清楚了?”苏大太太道,“他们不是还卖给酒楼不少药材?” 谢良辰卖的是制黄精,这种药本就贵。 “算了,”管事将手中的账目拿给苏大太太看,“要么是有人私底下给了陈家村银钱,要么这里面另有什么原因,光靠他们跟纸坊c酒楼的生意,凑不出本钱来大量收药。 陈家村收药时间久了,消息也就传了出去,现在就连定州附近的村子都有人来镇州打听陈家村的消息。” 管事再也等不下去了,这才急匆匆地来见苏大太太。 去年北方还有战事,他们收上来的药也比今年要多,如今还开了两个药铺,若是还不如之前,怎么也说不过去。 苏大太太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更好。 管事忍不住道:“要不然咱们也按陈家村那样收药,虽说药价高一些,总归能将药材收上来。” 苏大太太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今年这么收了,明年呢?以后呢?北方的苏家药铺这样做,其余的药铺怎么办?” 而且苏家与其余几家药铺都说好了,他们要坚持住,不能因为陈家村就改了章程,整个大齐那么多药铺,陈家村算得了什么? 苏大太太斟酌片刻终于道:“就算要像陈家村那样收药,我们苏家药铺也不能做第一个。” 苏大太太的娘家哥哥林守业已经在祁州县任上,苏大太太前几日去见了哥哥,听林守业一番话,她才下定主意,无论如何眼下不能焦躁。 宋羡向朝廷请命要在北方开设官药局,官药局要怎么做没有人清楚,大齐之前从来没有朝廷出面做药局。 谁来做?要怎么做?能不能做得成,谁也不知晓。 镇州出事之后,宋家父子不和已不是什么秘密,宋羡为了与他父亲争权,不惜用拿建立“官药局”来向皇上请功。 陈家村很有可能是宋羡拿来投石问路用处的,他们这些开药铺的,若有谁坐不住,就会陷入其中,成为宋羡手中的棋子。 所以哥哥说的很对,她不能松口,让苏家药铺就此低头。 哥哥还说横海节度使并不喜欢宋羡。 北方除了宋家之外,还有横海节度使手中也掌握着兵权,宋家真的乱了,横海节度使定会出手。 苏大太太权衡利弊之后,下了决定:“再等等看。” 镇州药商各怀心思,他们这样一等,田家的商队就出了邢州,田承佑与陈咏胜商议过,他们会径直前去大名府。 一路加快脚步不敢停歇,终于到了大名府,田承佑将骡车上的货物搬下来送到药铺中。 “您看看这药怎么样?”田承佑笑着看向药铺掌柜。 药铺的高掌柜看到田承佑,先是惊讶,很快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快一年没见到你了,听说北方打了胜仗,我就在想,别人我不知道,你田承佑定然会来,你与旁人不同,你是硬骨头。” 田承佑听到这话,眼睛更亮了些。 高掌柜道:“这次送来什么药?” 田承佑道:“都是好药,镇州今年的药材。” 听到田承佑的话,高掌柜不禁道:“快给我瞧瞧,今年还没人卖北边过来的药材。” 田承佑早就热络地将木箱从骡车上搬下来,木箱子放在高掌柜面前,田承佑亲手将箱子盖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黄芩,这些黄芩都经过了处理,只留有能入药的主根。 田承佑将木箱里的黄芩都倒在桌子上,箱子底部基本没有渣滓和泥土,这药材异常的干净,简直就能直接送入药铺中。 高掌柜看向店外的骡子车:“车上还有别的药?” 田承佑颔首:“有。” 高掌柜道:“也都处置成这样?” 田承佑道:“所有药材都是如此。” “好,”高掌柜笑道,“你带来的药材,我每样都要留,尤其是黄芩c柴胡c知母c远志我要多留。” 说完这话,高掌柜伸手拍了拍田承佑:“田兄,不过才一年未见,你就又长了本事,这些药是从哪里收的?” 田承佑笑道:“这药不是我收的,收药的是镇州的一个村子,陈家村。” 高掌柜道:“你说是村子里的人采药?” 田承佑仔细地将陈家村收药的法子告诉高掌柜:“镇州采药的人比往年多拿了不少银钱。” 高掌柜听后十分惊讶,没想到村中人还能与药商抗争。 高掌柜将田承佑迎 进后院,伙计置办了些酒菜,两个人边喝边说。 “你也知晓我们北方的情形,”田承佑强忍着心中的酸涩,但是几杯酒下肚后,他一双眼睛通红,“我这次能来走商,也是依靠陈家村。” 说完这话,田承佑说什么都不肯再喝,免得会酒多误事:“我们就在大名府逗留两日,如果还有剩下的药材就再向南行,陈家村的人信我,没有收我药材钱,可我心里惦念着,要早些将银钱给他们拿回去。” 高掌柜也跟着心中酸涩,他伸手拍了拍田承佑:“我带你去别的药铺问问,你们送来的药材好,价钱反而比去年还要低些,大家看到哪有不买的道理?只不过他们还等着去北边的药商前来。 你自己上门恐怕一时半刻见不到主事人,我与你一同去,将你们的药材也送去一些,让他们亲眼瞧瞧。 谁也不是傻子,既然有更好的药材,何必要等那些药商。” 田承佑听到高掌柜的话,心中说不出的感激。 高掌柜留下了他需要的药材,又带着田承佑敲响了别人家的药铺。 田承佑一路向南走,骡子车上的药材越来越少,不过骡车不会空着,等回镇州时,车上也会拉满南边的货物。 青州客栈中。 靠窗旁坐在一个身影,他身姿挺拔,眉如墨画,灯光映照得他的脸颊如玉般明亮。 他正仔细地看着桌子上的药材。 半晌苏怀清抬起眼睛:“问清楚了,这些药材是从镇州来的?” 身边的管事低声道:“我去问了几家药铺,都说是镇州陈家村卖的药,不是我们苏家百济堂的。” 镇州,陈家村。 苏怀清想到母亲让人送回苏家的信函,陈家村不就是谢大小姐外祖母家吗? 第六十三章 不一样 大齐的药商很多,但是一个村子卖药还是第一次。 苏怀清光从眼前的药材上就能看出,陈家村有懂药材的人,或者有一个对药材十分了解的人在帮陈家村。 而且这个人瞒过了许多药商,先一步将药材运出镇州,可见十分厉害,不管是收药c处置药材,还是托付商队,只有对这些都十分了解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 管事道:“大爷,要不要让人去问问大太太?” 苏怀清摇头:“不用问了,与大名府的药铺说一声,让他们尽量多买陈家村的药材。” 管事这下不明白了:“大爷,您此举是为何?”让大太太知晓,恐怕要发怒。 苏怀清道:“晚了恐怕收不到今年的好药,马上就要入冬,会大量用到北方的黄芩c柴胡,就算今年收药赚不到银钱,也不能让药铺缺药。” 眼前这样的好药,价钱便宜c品质又好,谁会不想要?就算现在苏家重振旗鼓,想要在药材上超过陈家村也是很难,而且苏怀清了解母亲的脾气,既然她在镇州迟迟没有消息,那就是另有打算。 让他去问母亲的打算再做应对,到时候一切都晚了,虽然现在已经迟了,亡羊补牢总还能减少些损失。 提及收药,苏怀清道:“找到运送陈家村药材的商队问问看,陈家村今年是如何收药的?” 管事虽然看不透苏怀清的思量,但大爷一向能审时度势,照大爷的吩咐去做总不会有错。 管事退了下去,苏怀清也将面前的药材收好。 苏怀清又想起那位与他有婚约的谢大小姐,他得到消息将谢大小姐救下送回镇州,本欲等到谢大小姐醒转之后再离开,却因为收到祖父的信函不得不赶回苏家祖宅。 祖父的病情刚有好转,母亲就托人送回消息说谢家给了退婚书,这退婚书是怎么来的,他与祖父心里清楚。 苏怀清抬起眼睛看向窗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与谢大小姐素不相识,但既然谢家对祖父有恩情,他愿意与谢大小姐完婚,日后也会好好待她,现如今苏家失信于人,就算谢家c陈家人都不在追究,他们愧对谢大小姐的父母双亲。 苏怀清已经拿定主意,等将身边的事处理妥当之后,他会前去镇州向谢家c陈家长辈赔礼,如果他们愿意继续婚约,他绝无二话,若果然不愿,他会设法补偿。 却没成想他人还没到镇州,先听到了陈家村的消息。 苏怀清收回思绪,翻开桌上的账目,等到天将黑时,管事又带回了消息:“听说这陈家村卖药材之前,还跟纸坊有了生意。” 管事将从笔墨铺子买到的纸张交给苏怀清:“这是镇州c祁州造纸坊新出的纸张,如今衙门里都用这样的官纸。” 苏怀清看着手中的宣纸。 管事接着道:“镇州c祁州造纸坊用到的两味药材都是陈家村卖去的。” 管事说到这里吞咽一口,润了润嗓子:“之所以衙署会让陈家村做成这笔买卖,那是因为这造新纸的方子是陈家村给的。” 苏怀清目光微深,他离开镇州的时候没听说过新纸,也不知道陈家村收药材之事,前后还不到两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管事看苏怀清没有反应,忽然发现自己漏说了话:“大爷,献方的人是陈家村的,是那位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此时此刻苏怀清脑海中那因为受伤可怜c无助的谢良辰,忽然换了副模样。 陈家村。 北方的冬天总会提前到来。 还没到冬至,风中已经带着丝丝寒意。 常悦站在陈家村的仓廒旁,看着两道人影借着夜色悄悄地靠近。 其中一个人终于到了仓廒前,正想要伸手打开仓门,“嗖”地一声,一支箭径直向那人射去。 那人回过神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看着箭尖穿过他肋下。 恐惧和惊诧让那人愣住,他低头查看,那支箭并没有刺进他的皮肉,而是穿过了他身上的衣袍。 这是给予他的威吓和警示。 一阵脚步声,几个陈家村人快步上前,毫不费力地将二人拿下。 常悦看到人群中手握猎弓的谢大小姐,谢大小姐刚刚那一箭又稳又准,箭术进步之快,让常悦心中都生出几分敬佩。 谢大小姐聪明又肯下功夫,没事的时候就会带着陈子庚在院子里射箭,还与陈咏胜c陈咏义学拳脚功夫,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初见成效。 这段日子常有人来陈家村打探消息,谢大小姐干脆带着陈子庚 埋伏在附近,只要有人敢前来,谢大小姐就会搭弓射箭,先挫那些人的气势。 常悦身边人上前道:“这次又没轮到我们动手,要不然您与大爷说一声,陈家村愈发有章法了,这村中每天都有人巡视,出不了什么大事,我们就回大爷身边吧?” 他们来陈家村这么久了,大家现在也都明白了,大爷将他们留下,为的就是护住谢大小姐和陈家村。 既然陈家村现在有了自保之力,他们留下好像也没有了必要。 常悦冷声道:“做好你自己的事。” 那人不敢再多言,退了几步隐入黑暗中。 常悦再次看向谢大小姐,他现在大约知晓谢大小姐脾气,陈家村和谢大小姐自己能解决之事绝不会吩咐他出手帮忙。 陈家村就像一块试金石,陈家村对付不了的人,才值得他们注意。 谢良辰将箭收回箭筒中,陈咏义带人将抓到的两个“贼”送去衙门,九月份陈家村就抓了十多个贼人,这些贼人都是受了商贾指使,前来探看陈家村仓廒中的药材。 陈咏胜道:“这两个人身上带了几个火折子,八成是要烧仓廒。” 谢良辰点头,田家商队的消息传回镇州,那些商贾知晓陈家村的药材已经一路南下,所以不用再来探查仓廒,而是要将他们最近收来的药材全都付之一炬。 陈咏胜道:“最近我会多留些人手在这里。”他们收到田老爷的消息,田家商队一半的车马明日就会回到镇州运走剩下的药材,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 陈子庚背上小巧的猎弓:“今晚我也留下。” 陈咏胜没有拒绝,陈家村老老小小不少人都纷纷留在了仓廒附近看守药材。 第二日晌午时分。 一支商队回到了镇州,商队带回了南方的布帛,将布帛卖入布行之后,田大小姐亲自带着银钱前往陈家村。 第六十四章 都是钱 田家商队回到镇州的时候,街道两边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从前谁都知晓田家商队,但田家出了几次事,田承佑将家中的宅c地都卖了不少,家中又没有男丁承继,大家都以为田家从此就完了,没想到这次田承佑会运送陈家村的药材南下。 田家商队风尘仆仆却一脸喜气地回城那一刻,不知多少人都羡红了眼睛,当然也有人怒气难平,将田家和陈家村看做眼中钉。 要不是田承佑和陈家村联手,药商哪里会落得今日的境地? 苏大太太虽然早就打听出来龙去脉,心中却依旧抱着一线希望,直到亲眼看到田大小姐带着人一路前去陈家村,她这才脚下发软,差点就站立不住。 都是真的。 陈家村在她的眼皮底下将那些药材运了出去。 苏大太太紧紧地攥着手,脸色煞是难看,咬牙切齿地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早就该想到,那些都是刁民。 与那谢良辰一模一样的刁民。 谢良辰尚在谢家时就算计了她,如今又带着陈家村一起给他们设了个圈套。 苏大太太将怒气发放到管事身上:“你们不是去打听了吗?田家商队运的都是皮毛和玉器,怎么变成了药材?” 管事低着头慌忙道:“我去打点了,宋羡规矩大,巡城的将士不肯说,还是田家离开镇州之后投宿客栈时,我们才得了机会去探看。” 现在看来可能着了田承佑的道。苏大太太声音尖厉:“这个田承佑,他居然敢这么做,就不怕得罪了所有药商?难不成从此之后他们商队都要依靠陈家村?” 田家为了赚这点银钱,以后就别想在药商手中拿到药材。 苏大太太瘫坐在椅子上,胸口如同被点了一把火,烧得她死去活来,她拿起茶碗想要喝一口,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终于苏大太太再也压不住怒气,伸手将茶碗丢掷在地上。 碎瓷的声音传来,屋子里的管事和下人都吓得一抖。 苏大太太再开口时,嗓子变得异常沙哑:“收上来多少药材了?” 管事思量片刻才道:“定州收到一些,我想再去一趟莫州。” 也就是说镇州和祁州的药材不多。 苏大太太眼睛通红地看着管事。 管事不敢再支吾:“前几日听说陈家村的药材卖出去之后,那些采药的百姓更不愿意将药材卖给我们。 祁州c定州也是一样,再远一点的永宁军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要按药材称斤论价,不能胡乱看了一起采买。” 苏大太太一双眼睛要冒出火来,一旦踏出一步,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管事道:“如果陈家村的药材卖不出去,也就没人敢说这些,眼下田家商队载满货物回来,更要人尽皆知” 最可怕的是,陈家村也是民众,民众说服民众更加容易,去深山采药的人,都愿意听他们的,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更是站在他们那边。 苏大太太咬着牙,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那就是收不上来了?” 管事垂下了头。 这边正说着话,又有下人来禀告:“大太太,赵家太太去了我们家中。” 赵家也是药商,前些日子向苏大太太讨主意,苏大太太暗示赵家不要理会陈家村,现在看着苗头不对,赵家就来寻她晦气了。 苏大太太心头突突乱跳。 管事道:“大太太,我们要不要与陈家村一样,向采药的那些人收些药材?就算不运出去卖,也要自家药铺够用。老爷那边您也得知会一声,就怕老太爷要问起来。” 苏大太太耳边嗡嗡作响,哪里会这样简单,来到北方收药之前,他们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钱,虽然那些收受银钱的官吏被宋羡抓了,可他们的银钱又要不回来,这些银钱都要算入药材本钱中,他们若是与陈家村一样的价钱收药,只有亏钱的份儿。 老太爷身子不行了,老爷又是一个不会管事的,她本想将北方的药铺做好给老太爷看看,这样她就能有底气向老太爷要权柄,哪知道在这时候跌了跟头。 是谁不好,偏偏是那个农女,让她怎么能低下头。 “再等等,”苏大太太道,“我去一趟祁州,回来再说。”她得去问问哥哥,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哥哥定然能帮她想到好法子。 田大小姐带着商队一路到了陈家村。 远远的就看到有人背着竹篓来送药。 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现在来来往往都是人。 田大小姐现在对陈家村又是感激又是钦佩,眼看着陈家村的民众前来迎接,田大小姐利落地从骡车上跳下来,快步迎了上去。 田大小姐知晓,带着陈家村一起做生意的并不是陈家村里正,而是谢大小姐,那位谢大小姐与她年纪相仿。 前些日子她就想要来拜会谢大小姐,却怕因此被人看出端倪,一直等到现在才登门。这样想着,田大小姐的目光从人群中掠过。 人群忽然让出一条路,穿着粗布裙的少女走上前来。 田大小姐目光落在那少女脸上,只见那少女一双眼眸清亮如皎月,嘴唇微扬着,有一抹微笑蕴在其中。 周围村民看见少女时,纷纷开口说话。 “辰丫头。” “辰阿姐。” 如同众星拱月般围在少女身边。 见到这样的情形,田大小姐就知道,这少女就是谢大小姐。 田大小姐上前行礼,她身后的田家伙计也纷纷弯腰。 谢良辰忙福身还礼:“这一路辛苦了。” 陈家村的人也都跟着抱拳。 “让大家进村吧!”谢良辰看向陈咏胜。 陈咏胜作为陈家村的里正,出面招呼田家商队,谢良辰和田大小姐走在最前面。 田大小姐名卉珍,田承佑私底下称呼女儿珍珍,田卉珍见到谢良辰,心中生出亲近之意,就将小名如实相告。 田卉珍道:“父亲从南方买回了不少布帛,嘱咐我一定要送来陈家村,大小姐一定要收下,若非陈家村,我们家的商队恐怕就没了出头之日。” 天冷了,眼下村子里许多孩子都没有正经的衣衫穿,确实需要布帛,由此可见田老爷想得很周全,谢良辰感谢田卉珍:“让你们费心了。” “千万别这样说,”田卉珍目光中都是恳切,“谢大小姐帮我们的,岂是能用东西能还清的,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会记得大小姐的恩情。” 谢良辰笑着道:“既然我唤你珍珍,你就叫我良辰可好?” 田卉珍自然高兴。 田家伙计将布帛和礼物卸下车,又搬下几口箱子。 箱子搬入陈老太太主屋里,田卉珍弯腰将箱子盖打开,陈老太太走过去看了一眼,登时愣在那里。 眼睛被晃得睁不开了似的,只想要淌眼泪。 天呐,陈老太太捂住嘴,生怕自己喊出来,那可都是银钱。 第六十五章 分钱 陈老太太目眩神迷之际,田卉珍又将另一只箱子打开。 一贯贯铜钱密密麻麻地放在那里。 陈老太太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这么多银钱绑在腰上不知是什么感觉?如果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 会不会被人羡慕死陈老太太不知道,不过她清楚,她真的那样做了,转眼就会变成一个无比“贵重”的人。 田卉珍道:“我父亲特意交待过,多换些铜钱,这样方便你们用处。” 除了铜钱之外,那就是一两一个的碎银子。 望着这几只大箱子,屋子内外的陈家村人,一时十分安静,眼睛中是欣喜过后略带茫然无措的神情。 苦了太久,突然看到甜,简直不敢相信。 失望太多,希望悄无声息地到了身边,模糊了不少人的视线。 还是不懂事的孩子们先打破了静寂,嘻嘻哈哈地在旁边玩闹着。 谢良辰笑着看田卉珍:“我们进屋去说话。” 田家掌柜和陈咏胜留下清点银钱c整理账目。 谢良辰问田卉珍:“这一趟下来,路上可顺利?” 田卉珍颔首:“有几个伙计生了病,休养几天也就好了,我父亲在路上又置办了车马,这次再离开镇州,就能多带些药材。” 田家商队重新有了抬头之势,陈家村的药材也有了销路,对于田家和陈家村都是天大的好事。 田卉珍发现了屋子里挂着的猎弓,不由地看向谢良辰:“良辰,这弓是你的?” 谢良辰点头:“才开始学。” 田卉珍只觉得与谢良辰愈发的亲近:“父亲也教了我,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射箭。” 谢良辰早就看出田卉珍性情率真。 田卉珍道:“我们还可以去骑马。” 田卉珍和谢良辰说着话,外面的陈咏胜c陈咏义开始拢账,陈子庚站在一旁看着,手里一直在摆弄算筹。 田家的掌柜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陈子庚,他惊讶地发现那孩子不是在胡乱玩,而是认认真真地再筹算。 田家掌柜不禁汗颜,这陈家村不简单,一个小娃娃都这般厉害,果然还是老爷的眼光好。 虽然早就知道药材卖了会有进不少银钱,但看着那一只只大箱笼,清点着那一贯贯铜钱,陈咏胜仍旧难掩激动。 辰丫头说冬天来之前要修葺村子里的房屋,现在看来能够实现了。 这个冬天可能还会冷,但不再让人惧怕。 陈咏胜的心热热的。 陈老太太坐在角落里看着箱笼,不知是不是最近银钱看得多了,她内心也渐渐恢复平静,除了刚开始惊喜得有些失措之外,现在她已经能泰然处之。 “祖母,”陈子庚走过来忍不住开口,“您别再看了,再盯着二叔他们都不好意思从箱笼里拿银钱了。” 祖母一双眼睛如利刃,不管是谁从箱笼里拿银钱出来,都会先被戳上两个洞。 “我没有,”陈老太太道,“我就是随便看看。”嗯,看着都觉得舒心。 陈子庚再次道:“祖母,你眼睛不累吗?”这样一眨不眨的盯着,眼睛不觉得酸? 陈老太太道:“不累。”今日她要看个够本。 清点了银钱,理清账目,接下来就是将又陆续囤积的药材搬上田家的骡车。 这次田家商队再动身时,这次未加任何遮掩,大家都知道田家骡车上拉着的是药材,田家押送货物的管事,此时的心情也与之前大不一样了,多了几分欢喜和谨慎,少了几分忐忑和不安。 田卉珍向谢良辰告辞:“你这边有什么事就去家中寻我。” 谢良辰点头:“没事的时候就来陈家村,我们一起说话。” 田家人走了,陈咏胜吩咐下去,各家各户来一个人商议如何发放银钱。 虽然一户只出一个人,也站满了屋子。 看着箱子里的银钱,再看看田家送来的布帛,每个人脸上都是开心的神情。 陈咏胜道:“这药材生意,都要靠良辰才能有,所以银钱分下去也要有个说法。” 众人皆应声:“应该,应该这样,如果没有良辰,别说银钱了,我们现在还吃不饱饭。” 这是实话。 陈咏胜道:“我们陈家村大多数人同出一族,我做里长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想来想去也应该我来开这个口,辰丫头的意思是村子正是用银钱的时候,但银钱什么时候是个够?吃饱了,修了房子,还要让孩子们读书, 路还长着呢!所以不如早些立规矩,大家心里也都安生。” 所有人都应声,有人道:“里长说的没错。” 陈咏胜接着说:“那就将赚来的银钱取三成给辰丫头。” “三成会不会有些少?” “是啊,往年就算采药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还有分给我们的粮食呢?这些也得算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陈咏胜心中宽慰:“好了,就这样办,我先拿出三成给辰丫头,再拿出三成放在村中,剩下的按照大家采药c收药的数目发放。” 定下这桩事,陈咏胜和陈咏义让人搬来桌椅,开始核算银钱分发给每一户。 拿的最多的一户有十两多银子,最少的也有六七两。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钱,陈家村的人将银钱捧在手心里,前前后后辛苦了不到两个月,却能拿到这么多。 这边热热闹闹地领了钱。 那边谢良辰带着陈玉儿给大家分布帛。 田家给的布帛,大家都不肯要,直说要谢良辰留下。 “我留这些做什么用?”谢良辰道,“冬天来了,总不能让孩子们衣不蔽体,将布帛拿回去裁衣服穿上才能御寒。” 北方的冬天不是那么好过的,谢良辰已经在琢磨要多买些皮毛,给外祖母c阿弟和她做衣服。 正琢磨着,陈老太太走到谢良辰身边:“辰丫头,你知道咱们能分到多少银子?” 陈咏胜说给她三成时,谢良辰心中有了大致的数目,不过没有仔细去思量。 陈老太太抿了抿嘴唇:“要一百多两银子。” 陈老太太说完盯着谢良辰,想要看外孙女欣喜的模样,谢良辰果然安静下来,她一双大大的眼眸闪烁着,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半晌之后,陈老太太只听谢良辰道:“也不知道多做几个锅灶需要多少银钱?还要买些熟药的物件儿这样算起来恐怕不大够。” 陈老太太的心仿佛要停跳了,这次不是鸡不是鸭,不是笔墨纸砚,而是锅灶和什么物件儿? 最让陈老太太难受的是,一百多两银子还不够用。 就算是财神爷家,也养不起她这外孙女。 第六十六章 熟人 陈老太太被谢良辰一句话气得大步出了门,然后就钻进了灶房,默默叨叨地开始跟灶王爷说话。 在陈老太太心里灶王爷能管一切,这位神仙不光是灶王爷,还是财神c药王爷c送子娘娘c月老,总之摆了灶王爷一个就相当于拜了所有神仙,免得另要掏香火钱。 陈老太太请灶王爷保佑,陈家村能一直平平安安,主要是她的外孙女c孙儿平安。 陈咏胜将银子送来的时候,陈老太太刚好将刚杀的鸭子下了锅。 陈咏胜有些意外:“大娘,今天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 陈老太太破天荒地道:“这不赚银钱了吗?自然地吃点好的,一会儿你跟大家说,赚了银钱别都藏起来一文都不花。 天冷了,孩子们的身子骨都得圆润些,尤其是二牛家,昨日我过去看到她往锅里掺酒渣子,酒渣子是从城里买的吧?眼下又不是米粮不够,要那东西做甚?” 陈咏胜忙道:“我会嘱咐他们,拿到了银钱,明日就开始修葺村中的房子,若是存在手里不肯花的,下次就不带他们收药。” 陈老太太点头,眼看着陈咏胜走进了主屋,想必是与辰丫头说话去了,陈老太太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从前她总怕陈家村拖累辰丫头,想要等到村子里好一些了,再将辰丫头接过来,没想到辰丫头却先跟着她回来了,还带着陈家村赚了银钱。 不知要说是老天有眼,还是要说凡事必有因果。 陈家村早晚都要跟着辰丫头的,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陈老太太收回思绪,鼻子闻到炖鸭肉的香气,一时又心疼起来,这鸭子还能生蛋呐。 第二日谢良辰带着陈子庚一起去了市集,她要买的东西有很多,还要去衙署开具文书,然后到铁匠铺做一些物件儿。 两个人刚到衙署门口,正要上前说话,陈子庚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衙署走了出来。 “李大人。” 李佑顺着声音看去,瞧见了一脸欣喜的陈子庚。 镇州的戍守交给宋羡之后,李佑带着人将北方县c府巡视了一圈,昨日才回到衙署,亲眼看到了市集上的热闹,也听说了陈家村卖药的事。 今天一早,衙署就来了几个商贾,想要在衙署做文书,只因为他们听说田家商队买走陈家村药材时,只付了一部分银钱,其余的银钱在卖了货物之后,才送到陈家村手上。 本来该是银货两讫的买卖,却因为北方如今的情势,许多商贾拿不出银钱,不得不另辟蹊径,陈家村和田家商队的这条路,显然是可以走通的。 让李佑没想到的是,宋羡早就与知县商议过,衙署文房那边准备妥当,先帮忙双方查验户籍,再寻来中人作保,一切都井然有序。 事情到了这里,李佑要夸赞宋羡文武双全,相比较而言,定州c祁州等地还是老样子,不见半点的起色,只等着明年春天开始耕田。 李佑向陈子庚招了招手:“今天有没有事?” 陈子庚摇头:“就是跟着阿姐来买物什儿。” 李佑想起先生一直关切陈家村,他忽然心中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要在周围走一走,你与我一起如何?晚些时候我再让人送你回陈家村。” 陈子庚心中明白,李佑大人是想要问他药材的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谢良辰。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就知晓彼此的心思。 谢良辰向李佑行礼:“那就劳烦李大人了。” “不必如此。”李佑抬手阻止谢良辰。 李佑委实喜欢陈子庚这个孩子。 随从将马牵来,李佑问陈子庚:“敢不敢骑马?” 陈子庚实话实说:“没骑过,但是看着不怕。” “好,”李佑道,“有些胆色。” 亲卫上前将陈子庚抱起交给李佑,李佑让陈子庚与他同乘一骑。 谢良辰看着马背上阿弟欣喜的模样,伸手向陈子庚挥了挥,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宋羡抬脚走出衙门时,刚好看到少女眼眸中的笑意,他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马背上的陈子庚。 宋羡并不惊讶,也就她那阿弟,能让她这样发自内心的欣喜。 宋羡大步向前走去,常安将马牵了过来,宋羡没有急着上马,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口,片刻之后,他听到少女清澈的声音:“宋将军。” 宋羡抬起头看到谢良辰向这边走来。 衙署门口人来人 往,谢良辰不好说太多,只是上前行礼。 宋羡道:“你们买来的药材都运走了?” 谢良辰应声:“陈家村能有今日,还要感谢将军体恤,若非将军让我们卖药去造纸坊,陈家村现在别说赚银钱,连肚子都填不饱。” 这话不管谁听了都会觉得十分入耳,至于她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宋羡半晌没说话,谢良辰就要开口告退。 “村子里很好?”宋羡的问话再次传来。 仿佛是一句寻常的问候,不过谢良辰却感觉到了危险,跟债主相处几次之后,她很能敏锐地把握他情绪的起伏。 如果她随随便便地敷衍过去,宋羡定会不高兴。 谢良辰道:“我们开始修葺房屋了,宋将军若是有时间,过几日去村子里看看,定然会发现与从前相比,有了很大的改变。” 宋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常安等人消失在谢良辰面前。 谢良辰也转身离开了衙署门前,应对完债主,此时她心中只是挂念阿弟。 “辰阿姐,”陈玉儿快步走过来,“你不是要问皮毛多少银子吗?刚刚我遇到一个商贾,他说可以用药材换皮毛。” 在市集上以物换物很常见,而且通常都比用银钱买更为合算。 谢良辰被陈玉儿拉着进了一处铺子,铺子里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那男子笑着向谢良辰看来。 “谢大小姐,”王俭笑着道,“听说你想要买些皮毛?” 谢良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这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前世她应该见过这男子,却一时又想不清楚是在哪里见过。 第六十七章 敌友 谢良辰不动声色地看着铺子里摆放的毛皮,脑海中回想着眼前这人的身份。 这处铺子很小,除了几张银狐皮c貂皮贵重之外,最常见的就是马皮c羊皮和少量的牛皮,看过这些之后,就会想到这里的东家,应该是个小商贾。 小商贾。这个念头在谢良辰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想到在哪里见过眼前这个人,前世她在苏家时,收药难免遇到牲兽筋c角,她将这些东西送去军器监,在军器监她曾见过这张面孔。 只不过他并非是以商贾身份在军器监,而是穿着一身的正八品官服。 一个商贾,十二年后在军器监任职掌造兵器,虽然官位不高但极为重要,是这个人格外聪敏,找到了一条入仕的路,还是背后有人支持? 谢良辰心中思量,脸上却不动声色,目光落在羊皮上良久。 王俭看出端倪笑着道:“谢大小姐想要买羊皮?” 谢良辰颔首,不过很快她目光从羊皮上挪开:“羊皮太贵了,恐怕我们买不起,羊毛我们倒是能买一些。” 谢良辰也没想到,一顶羔皮帽子就要十贯,十贯她不是不舍得,就是一顶帽子委实不顶用。 王俭笑着让伙计去取羊毛来:“这些羊毛很不错,是西边的商贾卖来的。” 谢良辰将羊毛放在手指上碾了碾,毛长而且粗细均匀,确实是好货。 “这些羊毛一贯五十文一斤,”王俭道,“今年我这铺子里的皮毛卖得不错,又是陈家村来买,就一贯一斤。” 谢良辰一怔:“您为何给陈家村便宜?” 王俭笑得爽朗:“陈家村和田家商队在衙署做文书之后,我们也照葫芦画瓢去做了,今日就有商队离开镇州,拿走了不少我店里的皮子,南方不要毛织物,但羊皮c牛皮都卖好价儿,顺利的话,这一趟就赚了我一年的银钱。 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遇到你们来买货,我便宜些也算是聊表谢意。” 旁边的陈玉儿等人听到这话都面露欢喜。 王俭的目光掠过陈家村的几个孩子,不由地叹了口气:“眼下百姓都不易,我原本有一妻两子,也都在战乱时染病没了。” 王俭说着眼睛中隐约带着泪光。 “希望日后都能好好的,”王俭别过眼睛稳住了情绪,“眼见就要冷了,用这些羊毛给孩子们做些毛袜子,熬过今年就好了,明年没了战乱,这些皮毛都会便宜许多。” 谢良辰点点头:“我先要五斤羊毛。”她得先拿回去试试,不知道能不能用好,毕竟前世她没有做过毛织物,只是听说过要如何做而已。 王俭吩咐伙计去称来:“我叫王俭,以后再用什么,只管来铺子里寻我,我定会给最便宜的价钱,不会让你们吃亏。” 谢良辰眉眼中满是笑意:“谢谢您了。” “不必客气,”王俭又想到了什么,“你们在山中采药,能猎到鸟c兽也可以送来我这里,有些羽毛和皮子也能拿来卖的。” 谢良辰点头应下。 临走之前,王俭道:“你们陈家村的药材现在全都卖给田家了吗?如果有商队愿意买,你们卖不卖?” 谢良辰几乎没有迟疑:“若是信得过的商队,自然要卖的,不过采药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今年我们村子里剩的药材也不多。” 王俭笑道:“遇到能出高价,办事稳妥的商队,我就介绍给你们,能多卖些银钱总归是好的,钱赚起来难,花出去却很快。” 谢良辰带着陈玉儿几个人离开,羊毛让村中的半大孩子帮忙拎着,谢良辰和陈玉儿都十分轻松。 “辰阿姐,”陈玉儿道,“那位老爷真是好人,一句话就让我们省了二百多文。” 陈玉儿说着转头又去看那些羊毛,她其实也想买些回家,到了冬天冷的不得了,尤其出门的时候,牙齿直打颤,家里有土炕却也不能烧得太暖,柴禾再多也经不得那么烧,常常都会在夜里冻醒。 不过银钱真的不够,家中修葺房子就要花不少,陈玉儿眼下只想多赚些银钱出来。 谢良辰一路没有多说话,就在思量那王俭,王俭开始说可以用药材换羊皮,见她不买羊皮就将羊毛便宜卖给她,他是真的感谢陈家村,还是想要与陈家村有往来? 谢良辰起了疑心,往后她会盯紧了王俭,王俭露出半点蹊跷,她都能借此将他看清楚。 陈家村。 陈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拆被子,被子里放着的是杨絮和芦花,她要放些好的芦花进去,仔仔细细地絮上一层,做好了给辰丫头盖。 从前她家中也 有田产,逃荒时将田产都换成了银钱,到了陈家村用了一部分,剩下的给女儿做了嫁妆,给儿子娶了媳妇。 她也是没本事,没能赚些银钱存下,若是老头子和一双儿女还在世,陈家定不会落得如今的模样。 陈老太太动作利落,她早些将被子做好,也能让外孙女欢喜。 “外祖母。” 一阵脚步声传来。 陈老太太抬起头,只见谢良辰和陈玉儿带着四个半大小子进了门。 陈老太太刚要说话,就瞧见两个半大小子手里提着东西。 陈老太太有种不好的预感,尽量放松心态道:“这是又买什么了?” 陈玉儿和几个半大小子放下东西一溜烟的跑了,院子里只剩下祖孙两个。 “羊毛,一斤一贯钱,”谢良辰笑着道,“我买了一点回来试试,看看做被子c做毛衣c毛袜子好不好用。” 陈老太太看向自己手里的杨絮和芦花,外孙女的眼睛怎么总能看到贵的物件儿。 陈老太太道:“这一点还只是试试?” 谢良辰点头:“试成了,我就买个几十斤。”或许变成毛织物可以卖出去,到了冬天采不了药材,她总要带着村中人再做些什么。 几十斤?那不就是几十两银子? 陈老太太心一慌,想要说话,一张嘴却打了个喷嚏。 “噗”杨絮乱飘。 陈老太太牵挂着银子,半晌才发现孙儿不见了:“庚哥儿呢?哪里去了?” 陈子庚坐在小杌子上摆弄手中的算筹。 “算好了?”东篱先生道。 陈子庚颔首:“一千八百九十文。” 东篱先生表情未变,眼睛中却泛起一丝波澜:“再来做做这题,看看能不能算出来。” 陈子庚低头瞧了一眼,然后干脆地道:“能,我阿姐问过我差不多的题目。” 东篱先生依旧温和地笑:“你还会什么?” 陈子庚老老实实地道:“看过简单的棋谱,阿姐在地上画给我看的。” 李佑心中有几分惊讶,他知道那谢大小姐很聪明,不过经陈子庚今日一说,他小看了那个少女。 第六十八章 拜师 陈子庚在院子里给东篱先生画棋谱,东篱先生边捋胡子边看着。 李佑则在一旁看着先生,这种简单的稚子都能看懂的棋谱,按理说先生不该感兴趣。 “李大人,”陈子庚忽然喊李佑,“您也会下棋吧?” 李佑点点头:“会。”不过他学的比较晚,那是遇到先生之后的事。 陈子庚道:“京中是不是有许多人都会?” 李佑道:“是。”其实不光是京中,殷实的人家孩子都会学,陈子庚会这些东西让人惊奇,那是因为他在陈家村这样的地方。 李佑心绪一动,大齐大部分地方都是陈家村,更多的民众都是陈家村村民。 陈子庚眼睛中露出羡艳的神情:“我们村子里,只有阿姐和我会,黑蛋他们连字都不识得。” 说到这里,陈子庚一顿:“不过现在,黑蛋他们也会几十个字了,都是药材的名字。” 东篱先生听到这里开口道:“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你阿姐吧?如果不是你阿姐,也没有陈家村的现在。” 陈子庚点头不过又摇头:“阿姐不是这样说的。” 东篱先生等到陈子庚继续说下去。 陈子庚道:“阿姐说,帮了陈家村的不是她,而是她学的东西,我们将来要想过上好日子,就要读书写字,明白事理才不会被人欺负。 就像药商骗我们,无非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懂,将来若是大家都懂了,那一切都只能按照规矩来。 每个人都赚自己应得的银钱,走自己应该走的路,那便没有欺压,都是公正了。 所以采药之外,我们都在识字,阿姐先从大家感兴趣的教起,让大家知道识字后的好处,之后等到村子赚了足够的银钱,阿姐还要在村中建族学,请先生前去做西席。” 陈子庚越说越激动:“阿姐说,没有了战乱,安定下来之后,大家都要读书识字的,学完老祖宗留下的,再做新的学问给后人,这样代代相传,就会活得越来越通透。 就像阿姐会的药材一样,享前人之荫,为后人开路,这才是我们该去做的。” 上次陈子庚见过李佑之后,谢良辰与他说了很多,告诉他下次再遇见李佑大人都要说些什么,免得他会说错话。 虽然谢良辰事先知会过,方才陈子庚那一番话也都是发自内心,没有经过任何思量,说完之后,他看向李佑和身边的阿翁。 陈子庚能看得出来,眼前的两个人没觉得他说得不对。 心中一欢喜,陈子庚的嘴就快了些:“民富国强,众安道泰。” 话说出来,陈子庚心中一沉,这句话阿姐不让他对外提及,因为无论是阿姐还是他都不该懂得这些。 他之所以会知晓,那是因为阿姐做梦时,不小心说了出来。 阿姐醒了之后,他就缠着阿姐将这话的意思告诉他,他问阿姐从哪里看到的,阿姐说是听宋羡将军提及的。 李佑果然一怔,陈子庚说的话出自《吴越春秋》,读这样书籍是为了学治国理政,寻常人不会选这样的书来读。 东篱先生目光微微深远:“这话也是你阿姐教的?” 陈子庚在心中权衡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听宋羡将军说的。”在这样的时候,他不该撒谎,否则很容易被揭穿。 李佑暗自点头,这话是宋羡说出来的,也就不让人意外了。 几个人在一起说说话,时间就不早了。 厨房传来饭菜的香气,东篱先生拉住陈子庚:“走吧,吃完饭送你回陈家村。” “阿爷c李佑大人不必送我,”陈子庚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将路记下了,我自己就能回去。” 李佑讶异地道:“衙署离这里不近,你走一遍就能记住?” 陈子庚道:“从衙署出来往南过两条街,到三条胡同往西走,从柳条巷拐进来,第五个门口就是了。” 李佑这样一想,还真的是。 陈子庚接着道:“我找到衙署就能找回家,我小时候跟着祖母一起去集市,祖母叮嘱过我,若是半途遇到什么事,我们不小心分开了,就让我前去衙署门口等着她,所以我对衙署很熟悉。” 李佑看着陈子庚那双清亮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顶:“今日我无事,刚好送你,他日若是抽不开身,再让你自己回去。” 陈子庚开开心心地应了。 几个人一起吃了饭,东篱先生从屋子里拿出一只青布包交给陈子庚:“你阿姐识字,这几本书就送给你,让你阿姐读给你听 。” 陈子庚先是一愣,紧接着脸颊绯红,说不出的欣喜,他向东篱先生行礼:“多谢阿爷。” 东篱先生接着道:“没事的时候就来我这里坐坐,书中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来寻我。” 陈子庚眼睛又是一亮:“阿爷,您是要给子庚做先生吗?” 这话让东篱先生和李佑都愣住了。 不过很快东篱先生一笑,笑声十分爽朗。 他确实对陈子庚有了爱才之心,但是还没拿定主意来教他,毕竟他教了几个学生,最终的结果并不如人意,送书给陈子庚也算是个考验,瞧瞧这孩子资质到底如何。 未料他们的心思百转千回,却被陈子庚一眼看破。 东篱先生收起笑容,他仔细望着陈子庚:“为何这般问?” 陈子庚道:“阿姐说书籍很是精贵,阿爷不但送我,还答应为我解疑,也只有授业的恩师才会如此。 阿爷若是做我的先生,我不能就这样拿了书就走。” 东篱先生道:“那你要如何?” 陈子庚规规矩矩地道:“当向先生行大礼,奉上束脩。” 李佑看着低头行礼的陈子庚,脸上满是诧异的神情,想要做先生的弟子,那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之事。 陈子庚却这样简简单单地说了出来。 先生李佑转头看向东篱先生,不知先生是否会答应。 东篱先生整理一下长袍,挺直了脊背,让自己坐得更加端正,说话的声音也比之前多了几分威严:“既然如此,你明日就带着束脩前来吧。” 第六十九章 欢悦 李佑骑马带着陈子庚回到陈家村。 看着马背上的人,李佑不禁有些恍惚,先生收下了陈子庚,那么以后这孩子就是他师弟了? 还真是让人始料未及,明明他只是带陈子庚去先生面前说说话,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先生的心思委实让人捉摸不透,皇上请先生回京他不肯,如今却在陈家村收起了弟子 不知道皇上知晓会如何? “黑蛋。” 陈子庚隔着村前的小桥向黑蛋挥手。 黑蛋等人都停下脚步转头向陈子庚看来,发现陈子庚端坐在马背上,几个孩子放下背上的竹篓,一路小跑围上前。 “这是李佑大人。”陈子庚引着众人向李佑行礼。 李佑看出来了,村子里与陈子庚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听陈子庚的话。 “回去吧,”李佑向陈子庚道,“改日我再来村子里。” 眼看着村民也走过来,李佑将陈子庚放下马,这么晚了他就不进村了,免得兴师动众。 陈子庚向李佑行礼,目送李佑离开,这才带着黑蛋几个一起进了村。 陈子庚问了问黑蛋他们今天都做了些什么,知晓一切平顺没有出任何事,这才放心地回到家里。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正在院子里等陈子庚。 “祖母c阿姐。”陈子庚到了自家,脸上就没有超乎他年龄的稳重,反而就像个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将后背背着的布包取下来。 谢良辰看着陈子庚打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书册。 “祖母c阿姐,”陈子庚眼睛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彩,“我要有先生了。” 祖孙三个人回到屋子里,陈老太太一头雾水,谢良辰却猜到了大致经过,之前她让常悦帮忙打探那位婆婆的身份,常悦就将东篱先生和李佑的关系一并与她说了。 显然这是宋羡吩咐的,由此可见这位东篱先生不简单。 现在东篱先生愿意给阿弟做先生,她的心情五味杂陈,开始是欢喜的,能遇到这样的先生是阿弟自己的造化,不过又有些担忧,毕竟不了解东篱先生,不知他的人到底如何。 随着陈子庚提及今日的事,陈老太太是彻底惊住了,怎么跟着李佑大人出去一趟就有了先生呢? 而且李佑大人也称呼东篱先生为“先生”。 陈子庚道:“我能看的出来李佑大人对先生很是恭敬,回来的路上大人还嘱咐我好好与先生学。” 李佑是个好官,他说的话肯定没错,陈老太太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孙儿这是遇到贵人了。 陈老太太下意识伸出手心中拜灶王爷,自从外孙女回来之后,他们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陈子庚道:“李佑大人不让我与旁人说这件事,先生说我每天去两个时辰,不用带吃食,中午就与先生一起用饭。” 想到束脩陈子庚又有些为难,不知道该送多少才好。 谢良辰道:“我们先要准备好束脩礼。” 按照本朝的习惯,拜师时给的束脩要筹备六礼,之后按月给先生银钱就好。谢良辰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晚,现在去集市上买东西已经来不及了,那就只能从家中拿物件儿。 谢良辰道:“田家送来的布帛,我们家中炮制的黄精,蛤蟆油,还有我前些日子收来的何首乌,再去二舅舅家中借两只鸡,一罐我做野薄荷茶。” 谢良辰仔细地算着,六礼虽然现在是凑出来的,日后她还会做别的东西孝敬先生。 谢良辰正在盘算时,旁边的陈子庚已经红了眼睛:“阿姐,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来了。” 谢良辰回过神来,看到陈子庚的模样,伸手去拍抚他的头顶:“那是教阿弟学问的先生,当然要将家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可惜我们家里现在只有这些。” 陈子庚垂下眼睛:“我该保护阿姐,不该让阿姐一直为我奔忙,我拖累阿姐了。” “说什么傻话,”谢良辰拉住陈子庚的手,“你学到了本事将来才能护着我们。” 陈老太太的眼角早就潮湿了,她看着陈子庚:“那就这样,都听你阿姐的,你用的这些东西祖母给你记着,将来你若是对你阿姐不好,祖母就向你讨要这些银钱,让你连本带利加倍的还回来。” 陈子庚抹掉脸上的泪水,目光颇为郑重:“我定会好好与先生学。” 祖孙三人吃过了饭,谢良辰将六礼准备好,陈老太太用旧布给陈子庚缝了个挎兜,这样就能方便携带纸笔和书籍。 趁着外祖母和阿弟不注意,谢良辰给宋羡写了一封信,天 色太晚她不方便进城去见宋羡,但是今天发生的事她得如数告知。 一是那皮货商贾王俭的身份,二是子庚拜师东篱先生。 写清楚之后,谢良辰交到常悦手上。 宋羡将斥候送来的消息打开查看。 程彦昭道:“怎么样?辽国那边有了动静?” 宋羡点头:“萧兴宗出现在新城关隘。” 萧兴宗本名赵兴宗,被辽国擒获之后,背叛了大齐,拜在辽人身下,一直在帮辽人打探大齐的消息。 辽国的新城离大齐的容城很近,照萧兴宗的习惯,如此作为是方便吩咐留在大齐的眼线为他做事。 程彦昭道:“你说李佑来到镇州是因为有人诬告宋家与辽人来往?现在萧兴宗出现在容城,所以你怀疑这件事与萧兴宗有关?” 宋羡黑色的瞳仁幽深,前世萧兴宗趁着西北战乱之时,引着辽人攻破易州,虽然后来他及时回援将辽人赶回拒马河外,但北方因此又遭受一次损失。 这次他会先动手杀了那萧兴宗,将与萧兴宗勾结的人也一同挖出来。 “大爷,”常安进门禀告,“谢大小姐让人送信来了。” 程彦昭听到谢大小姐这个名字,一双眼睛都亮起来,不过知晓人没来,整张脸顿时垮下来。 程彦昭道:“人怎么没来呢?陈家村到这里也不远,写信做什么?” 宋羡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心头刚刚那一丝不快,此时跟着散去。 打开信函,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宋羡知晓陈子庚被李佑带走,但李佑功夫了得,常悦的人不好靠得太近,陈子庚与东篱先生都说了些什么,他们并没有听全。 现在信上说东篱先生要收陈子庚为弟子。 宋羡虽然有些惊讶,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再将目光落在那信函上,她很是欣喜,字里行间中都透着一股的欢悦。 重活了十二年,他们姐弟过得愈发好了。 第七十章 夜会 宋羡的目光依旧落在信函上,视线从东篱先生那里划过。 东篱先生愿意做陈子庚的西席,可见是拿定了主意不愿意置身朝堂之中。 宋羡脑海中思量着东篱先生离开皇帝身边的时间,是皇帝做过什么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之事? 辅佐本就该同存共荣,这样躲避,可见心中早生嫌隙。 现在看来陈子庚拜师应该不是坏事,至少东篱先生在皇帝身边时,没有献计有悖道义之策。 宋羡目光又落在王俭这个名字上,他在北方时间长,对军器监的八品官员并不熟悉,但谢良辰既然这样说,那就是对这人的身份十分肯定。 一个商贾插手了军备,无论从哪里看其中都有隐情。 谢良辰对王俭有了猜疑,依旧从他手中买了羊毛,自然是要借此弄清楚王俭的底细。 这两件是她做得都很利落,换做是他来办,也是同样的结果,不需要他教她什么。 宋羡将信函凑在灯下烧了,程彦昭才凑过来道:“出什么事了?” 宋羡道:“可能发现一个安插的眼线。” 镇州定然有旁人的眼线,但不知是谁先跳出来。 程彦昭道:“是谢大小姐查出来的?” 不算是她查出来的,宋羡道:“是她遇见的。” 陈家村最近颇为惹眼,有人盯上也不足为奇,总要的是能不能立即察觉,这样就能第一时间顺藤摸瓜,寻到源头。 程彦昭眼睛一亮:“果然是厉害,没等你发现异样,谢大小姐就先知晓了。”现在他对谢大小姐的钦佩一路向上攀爬,始于肚子,终于头脑。 程彦昭想到这里,肚腹之间“咕噜”一声,不能多想,越想越饿得慌。 “这么大的事,要不然去陈家村问问吧?”程彦昭道,“陈家村多是老幼妇孺,被人盯上岂非有危险?别看你之前给了弩箭,那能顶什么用处?” 程彦昭习惯了自说自话,没想过宋羡会回应,却没想到他才叨叨了两句,身边的人就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还想送一队兵卫前去?”宋羡淡淡的声音传来,“与其担忧别人,不如想想你自己,我将镇州城内事务交给你,你连个眼线都找不到,真觉得愧疚,就将朝廷给你的俸禄都送去陈家村。” 程彦昭一愣,他想要再反驳宋羡,偏偏宋羡这话好像说的也没错。 如果让宋羡再多长几张嘴,可能他们都不用带兵打仗,整日让宋羡前去骂阵,就能解决大小战事。 “是谁?”程彦昭道,“我让人去盯着,看看何时露出马脚。” 宋羡道:“不急着打草惊蛇,看清楚再说。” 只抓一个眼线,没有任何用处。 程彦昭也不是脑子不清楚的人,他仔细想了想道:“萧兴宗那边我让人盯着,横海节度使和西北我都会多安排人手。” 两个人说完话,常安让人进门送饭食。 看着桌子上的那些吃食,平日里觉得还好,有素有荤,厨娘的手艺也尚可,但现在程彦昭却觉得缺点什么,让眼前的饭菜看起来清汤寡水。 程彦昭道:“我回去做事,就不在你这吃了。” 宋羡没有挽留。 等到程彦昭走出去,宋羡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程彦昭天天守着蹭饭,现在却还挑剔起来了。 不过今日他似是也没有那么饿。 宋羡吩咐常安:“以后不用让厨房准备这么多。” 常安应声,他以为这些日子大爷的胃口不错,灶上多做了些饭菜他也就没拦着,没想到转眼就又变了天。 “大爷,”常安道,“老太太让人来问,之前送去的炖羊肉是哪家酒楼做的,府里试了几个酒楼的药膳,味道总是不对。” 常安说着顿了顿:“您看我该怎么回?” 宋羡握着毛笔的手没停:“就说有个厨娘,最近不在我院子里,等有空我再让她做来给祖母送去。” 宋羡一向话不多,而且不喜欢解释,他说出去的话,就算府中的人不解,也不会再多问。 常安应声退了下去。 宋羡写完手中的文书,再次转头看窗外。 陈家村。 睡觉之前,谢良辰和陈子庚跟着陈咏胜练拳脚。 谢良辰在遇到王俭之后,心中更生警惕,之前想过陈家村扬名之后必然会有麻烦,却没料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可见北方的局势比她想得还要紧张。 到底是辽人,还是西北的前朝余孽,或者是横海节度使? 除掉宋家他们获利最大。 尤其是辽人,辽人没能越过拒马河最大的阻力就是宋家,而宋家这些人让辽人咬牙切齿的就是宋羡。 谢良辰心中思量着,一时难以入眠,等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睡着了,她又走到院子里,将陈咏胜教她的拳脚从头到尾练了一遍。 前世她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虽然是皮毛,但也有所帮助,所以陈咏胜夸赞她进步的很快。 比不得那些从小练武之人,但自保还是会有些用处。 谢良辰长长地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到了疲倦,正要迈步回去歇着,就看到一个影子跃入了院子。 谢良辰下意识地张开嘴,不过她还是及时将声音吞了回去,能够无声无息避开常悦进门的人不多。 再看他那矫健的身手她立即想到一个人,宋羡。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面容出现在月光之下,也让谢良辰证实了猜测。 “大爷。”谢良辰走上前行礼,宋羡晚上到来,定是为了王俭。 宋羡看向一身利落打扮的谢良辰,来的时候他瞧见她正在练武,一招一式很规矩,像是军中练兵的那一套拳法。 听常悦说,她的箭法和拳脚功夫练得不错,他就刻意停下来从头看到了尾。 常悦未免太过夸赞她,以他看来,这套功夫没有任何用处,这样练起来也只是强身健体罢了。 “都准备好了?”宋羡的声音响起,比他头顶的月光更清冷似的。 谢良辰应声:“束脩备好了,王俭那边过些日子我会再去。” “王俭若真是眼线,可能会让人盯着陈家村,”宋羡道,“没弄清楚他底细之前,我就算发现了他的动向,也不会急着动手。” 这是提醒她要小心吗? 谢良辰应声:“谢谢大爷提点,我会小心,若是之后我再想起什么与王俭相关的事,会向大爷禀告。” 宋羡没有再出声。 谢良辰思量着,宋羡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问她?就听到宋羡接着道:“这么晚还在练拳脚,是怕王俭会向你动手?” 谢良辰是这样思量,就算不是王俭,恐怕也有旁人。 “别练了,”宋羡淡淡地道,“没用。” 不知当年她到底是如何对付季远的,但就现在而言,除非用玉石俱焚的法子,否则 宋羡径直道:“眼线都有拳脚功夫底子,你这样就算偷袭也近不了人身。” 不等谢良辰说话,宋羡接着道:“下盘不稳,处处漏洞,委实没什么天分。” 第七十一章 教导 宋羡说完话,继续看着谢良辰。 谢良辰应了一声,仿佛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宋羡分明看到她下颌微抬,其中蕴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宋羡道:“不服气?” 谢良辰声音如常:“我没想过用拳脚功夫去对付人。” 宋羡不是话多的人,私底下与人相处,他很少最开口,除非面对很熟悉的程彦昭。 他当然也会训斥人,但那都是身边的暗卫和家将,对待外人,他绝不会浪费口舌。 眼下八成是将谢良辰当成为自己办事的人,所以才会提点。 宋羡下一刻就该离开,但不知心中存了什么心思,大约是因为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是嘴上一套,心中一套,端得表里不一。 谢良辰也以为债主要走了,却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道:“用你刚刚练的那些,打我一下试试。” 谢良辰脸上一闪惊讶,不过很快平静地道:“不敢,我与将军如何能比?” 称呼从大爷变成了将军,显得更加恭谨有礼。 宋羡却没有挪动脚步,反而将双手背到身后,见谢良辰迟迟不肯过来,他低声道:“你阿弟也在学吧?摸不到门槛,练的越多,错的越多。” 谢良辰承认宋羡这话让她动了心,军中用的这套身法,宋羡自然比二舅舅要熟悉,现在有意指点她,她也不该错过这个机会,也许真的会让她有所领悟,然后就可以教给阿弟。 宋羡看着谢良辰抬起头,就知晓她准备动手了。 宋羡道:“只要我挪动脚步就算输。” 宋羡负手而立,显然也不准备用双手与她相搏。 谢良辰脑海中回想陈咏胜教她的那些招式,既然宋羡说了,她也不用客气。 思量着,她忽然出手一圈向宋羡面门打去,女子力气小,既然要动手,自然要挑人柔软的地方下手。 她这一拳挥出去用的力道不小。 意料之中,宋羡脚下不动,身体微微一转就闪了过去。 但谢良辰这一拳本就没想着能伤到宋羡,她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踢出的这一脚。 这脚冲着宋羡腿骨而去,宋羡不躲不避,谢良辰的前踢的脚忽然受阻,显然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宋羡腿上,她心中一喜于是再施力,却在这一瞬间,一股大力将她的脚震开,而她的力气一下子少了施力点,整个人重心偏移。 谢良辰踉跄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她忽然想起宋羡说她的话:下盘不稳,处处漏洞,委实没什么天分。 现在的情形证实他此言不虚。 宋羡眼眸中似是有一抹轻蔑掠过,现在该心甘情愿地认同他说的话了? 谢良辰不是个软柿子,从来不会随意就放弃,即便面前是宋羡,她擦了擦汗道:“再来。” 陈咏胜教她的,前世学到的,一股脑地往宋羡身上招呼,随着时间见长,她也就更加得心应手。 眼前的宋羡,仿佛变成了当年的季远。 除了没有必杀他的决心,但争斗之心却在磋磨中愈烧愈烈,宋羡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那平淡的面容,偶尔微挑起的眉梢,以及那双幽深的眼眸,无不带着嘲笑和轻视。 宋羡借着月光,看到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半个时辰了,她还没放弃,虽然无论想什么法子,都无法近她的身,但他不得不称赞一句,谢良辰的确有些傲骨,不肯低头,不愿服输。 但他也不是心软的人,绝不会因此就手下留情,更何况他已经让她两条腿,两只手,再无可奈何,只能说她一无是处。 谢良辰再次一脚踹过来。 宋羡侧身,让那一脚再次落空。 “踢的低了,伸手就能被人拿住。” “高了,重心不稳。” “你没有力气?” “放个木桩子在你面前,你也踢不到。” “怎么?”宋羡神情淡然,“心中想的不如说出来。” 开始谢良辰还不敢弄出太大响动,生怕惊醒外祖母和阿弟,不过随着时间渐长,她发现外祖母和阿弟睡得很安稳。 没有了担忧,谢良辰便用上了全力,结果却没有任何用处。 谢良辰身上的力气随着攻击,渐渐去了七七八八,一脚踢出之后,竟然没有及时收势,于是身体向前歪去,紧接着“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宋羡看着地上的谢良辰:“还起得来?” 淡淡语调,就像是火上浇油,让她起身更利落了些。 谢良辰再次体会到宋羡的厉害,与季远之间的天差地别,除了拳脚功夫确实好之外,宋羡是个心神都稳住磐石之人,找不到半点的破绽。 让她面对这样一个人,只能束手就擒,没有半点逃走的机会。 不过,若是今晚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她总会有所长进,说不得能发现他的弱点,将来面对宋羡需要自保时,或许就能派上用场。 可惜的是,这样名正言顺“打他”的机会不多。 宋羡收回背在身后的手,显然要准备离开了。 谢良辰道:“大爷要走了吗?” 宋羡抬起眼眸询问。 谢良辰道:“能不能让我再试试。” 他的下盘很稳,她不会试着去绊倒,但如果出腿速度够快,说不得也能让他密不透风的防御中露出破绽。 又过了半个时辰,谢良辰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眼前的宋羡根本就不曾动过。 谢良辰喘匀了气,躬身向宋羡行礼:“多谢大爷教导,今晚获益匪浅。” 低眉顺目的她,看起来比刚才顺眼不少,她还知道他是有意教授。 宋羡道:“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目前她对他来说,是个有用之人,他不想那么快就失去一个助力。 谢良辰看着宋羡转身的背影,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态度,还是今夜积攒了太多怒气,总觉得这一刻他此时空门打开,是个好时机。 谢良辰脚下一动,挥拳向宋羡而去。 拳头碰到了他的衣衫,不过紧接着,谢良辰感觉到手腕灼热的温度传来,被人一把握住,然后眼前景致斗转星移,背后一疼,她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第七十二章 撞上了 谢良辰再有所动作的时候,宋羡就已经察觉,多年的习惯让他几乎下意识地就做出动作,不过在握上她手腕的那一刻,他还是卸了一大半的力道。 虽然这样,谢良辰仍旧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谢良辰没有惊呼,准确地说,从摔出去到现在她躺在地上,半晌都不曾有半点的动静。 宋羡起初没有在意,只等着她自己爬起来,等待的时间稍久了,他开始回想刚刚他做了些什么。 然后他开始怀疑,难不成是他用的力道太大,直接将她摔得晕厥了? 到底还是个女子,比不上他练过的兵。 早知道教一个人这般麻烦,他就不该留在这里。 宋羡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谢良辰身边,垂头看着她。 她头上的鬏鬏早就散了,一阵风出来,将发丝吹开又重新落回她脸上,她眼睛紧紧地闭着,始终维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 宋羡轻轻蹙起眉毛,刚要吩咐常悦去看看,又觉得吩咐起来麻烦,于是蹲下身用手去试探谢良辰的鼻息。 手指凑在鼻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宋羡心底里松了口气,他开口唤道:“谢良辰。”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 “谢良辰。”他的声音略高些。 月光下那长长的睫毛动也没动一下。 宋羡伸手就要去推她的肩膀,脑海中思量着这一摔是不是牵扯到了她的旧疾,她头上的伤,可能还没痊愈? 思量到这里,宋羡不得不沉下头,定睛去看她的脑后,这样略微走神间,宋羡忽然感觉到一丝危险,黑暗中不同寻常的荡起一缕劲风,向他直扑而来。 宋羡比平日里反应略微慢了些。 黑暗中地上的人跃起,梗着头径直撞向他的脸,挥起的拳头直奔他的胸口。 一切不过在瞬间发生。 他先是伸手挡住了她的拳头,紧接着顺势偏头。 不过两个人终究距离太近,即便他做出了反应,她的头顶仍旧贴着他的下颌划过,如果他再慢片刻,定然会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宋羡借力起身,身形向后一动,彻底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地上的谢良辰看到大势已去,也没有再追击的意思,干脆坐在地上平复着呼吸。 少女那双清澈眼眸中活灵活现地闪烁着复杂的情绪,那是对刚刚偷袭未成的惋惜和对下次再战的期盼。 宋羡本该动怒,但迎上她的目光之后,他也只是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 终究还是露出了真面目,平日里规规矩矩的都是假象,其实就是一匹中山狼。 他救了她一次被拖回了这里,如今指点她拳脚又被她算计。 宋羡淡淡地道:“想要偷袭我,还早着。” 谢良辰起身向宋羡行礼:“眼下我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伤不到将军。” 宋羡道:“你知晓就好。”没有自知之明,就会沦落到前世一样的结果。 谢良辰道:“我日后定会勤加练习,希望还有机会得将军指点。” 宋羡淡淡地道:“仔细办事,我一向不亏待手下人。” 谢良辰应声。 宋羡这次抬脚向外走去。 谢良辰听到衣袂翻飞声,再抬起头人已经去的无影无踪,她这才支起腰身,四肢百骸间立即传来一阵阵疼痛。 谢良辰伸手撑住腰,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宋羡下颌的骨头可真硬。 陈家院子外,宋羡与谢良辰挥动拳脚时,常悦和常安兄弟难得聚在一起。 谢良辰被丢掷在地上,常安不禁闭起眼睛,然后用手肘撞了撞常悦。 常安道:“下次得机会你劝说大爷两句。”对待一个女子,哪里能这样。 常悦破天荒地开口道:“为何要劝?” 常安道:“用的力道太大。” 常悦面无表情:“大爷收力了,已经很客气。” 常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和练他们时相比的确够客气。 常悦想起平日里宋羡训斥他们的话:“想学就要受苦,现在吃些亏,将来能保命。” 常安闭上了嘴,也彻底断送了劝说大爷的心思,如果他连常悦都说服不了,就更别去撞大爷那面南墙。 宋羡从谢良辰家中出来,带着常安离开了陈家村。 回到他的小院子里,小厮端上茶之后就退了出去。 坐 在安静的屋中,宋羡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下颌,刚刚他确实是着了她的算计,柔软的发丝从他脸颊上掠过。 这一刻宋羡又想起了季远,她就是这样对付季远的?他脑海中出现她面对季远时的那一幕,明明没有见到,却忍不住去猜测。 心头生出几分不快,所以她现在是将他当做季远来哄,还是真心实意的在为他办事? 一大早,陈老太太带着谢良辰和陈子庚向村外走去。 他们今天不去造纸作坊,也不去收药材,要带着陈子庚去拜师。 谢良辰一边走一边活动着肩膀,昨夜用了太多力气,早晨起来浑身酸疼,似是骨肉都要散架了。 “辰丫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刻意放慢了脚步,关切地看向谢良辰。 “没事,”谢良辰道,“可能收药的时候累着了。” “那就多歇歇,”陈老太太道,“明日别早起陪着庚哥儿学拳脚了。” 谢良辰安慰陈老太太:“祖母放心,练拳虽然累,但是强身健体。” 陈老太太知晓外孙女脾气倔,也只能都由着她:“天天吃的那么好,怎么就不见长肉?到了冬天哪里能行?一阵风就要吹倒了。” 谢良辰觉得陈老太太说的有道理:“等一会儿送完了束脩,我与外祖母一起去买些东西回家,冬日里要进补才不会生病。” 陈老太太瞪着一脸歪理的外孙女:“没带银钱出来。” 谢良辰目光瞄向陈老太太腰间:“我知道银钱就在外祖母的裤腰里。” 祖孙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了东篱先生住的小院子里。 陈老太太上前叩门。 门只响了两声就被拉开,陈老太太看着眼前的人,一笑露出满脸的褶子:“李大人,是您啊。” 三人向李佑行礼。 李佑道:“快进来吧,先生正在屋中等着子庚。” 祖孙三人进了院子,陈老太太就要去拜见东篱先生。 “先等一等,”李佑看向陈子庚,“我给你准备了一身新衣衫,换好了再去向先生行礼。” 陈子庚有些错愕,怎么也没想到李大人还会为他准备这些。 第七十三章 师兄 陈子庚穿着宝蓝色长袍走出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那簇新的颜色照亮了不少,那挺着小腰板,一举一动规规矩矩的模样,就像是书香门第的后辈。 陈子庚向陈老太太和谢良辰一笑,就被李佑带着进门拜师。 拜师的仪式很简单,墙上供奉一幅孔圣人的画卷,东篱先生坐在椅子上,看着陈子庚上香c叩拜。 陈子庚每一拜都尽量做到极致,小小的孩子不骄不躁的模样,颇为让人欢喜。 李佑站在一旁看着陈子庚想到自己当年拜师的经过,他是一介莽夫,还不如陈子庚做的好,但先生悉心教导他,从来没嫌弃他愚钝。 身边有先生的那些年,想起来心中一片温暖,先生对他来说既是老师又是严父,后来先生一心归隐离开京城,他悲伤的感觉旁人难以体会。 这些年跟在皇上身边,他常常会思量为何先生要一走了之,不是嫌弃他愚笨,也不是嫌弃他粗鲁,而是他答应先生的没有做到。 这次皇上要请先生归朝,他动身前来见先生,一路上他想了许多,当看到百姓流离失所,北方一片狼藉时,他隐约明白了当年先生拂袖而去时的愤怒。 从前想的是收拾河山,为百姓谋福,可这些年征伐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李佑心中叹息一声,皇上为了守住皇位,忘记了停下来看看治下的子民。 拜师礼成。 陈子庚走上前将东篱先生搀扶起来,一老一小走出了屋子。 门外站着的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忙上前向东篱先生行礼。 东篱先生笑着道:“第一次见面老夫就不拦着了,以后断不能如此。” 陈老太太应声:“我这小孙儿就托付给先生了。” 东篱先生道:“老夫年纪大了,膝下没有儿女,也是有私心,想要寻个好徒儿,为我关门。” 陈老太太也知道关门弟子和寻常弟子的不同,整个人都怔愣在那里,要不是身边的谢良辰扯动了她的袖子,她一时半刻还回不过神来。 “先生,”陈老太太道,“您这是对庚哥儿有大恩啊。” 说完陈老太太嘱咐陈子庚:“从今往后就算不听祖母的,也要听先生的,日后好好孝顺先生。” 谢良辰看着外祖母,到了关键时刻,外祖母不用旁人提醒就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太太思量,唉,得多赚点银钱,多给先生些束脩,先生就子庚一个徒儿,束脩少了如何能生活? 往后还得多买书籍和纸墨笔砚。 这些都是正经事,不能省。 陈老太太待不住了,她要回去村中收药。 东篱先生又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少女站在旁边脸上满是恭敬的笑容,那神情让他颇为熟悉,因为方才陈子庚就是这般模样。 陈子庚的一举一动都在学他的阿姐,虽然没有与谢良辰说话,但东篱先生笃定,这少女定是十分聪颖,常人难及。 怪不得就连许汀真都动了收徒的心思。 唉,惹不起许婆子,他还是不跟她抢人了。 东篱先生看向陈子庚:“走吧,与我进门读书。” 等到主屋的门关上。 “我走了,”陈老太太吩咐谢良辰,“庚哥儿第一日来,你留下照应着。” 陈老太太火急火燎地要赶回村子,人正要向李佑行礼告退,只听李佑道:“我与老太太和大小姐说两句话。” 李佑将陈老太太和谢良辰请进了侧屋,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青布包袱交给陈老太太。 李佑道:“那里面是我给子庚准备的笔墨纸砚。” “这怎么好?”陈老太太哪里好意思再要李佑的东西,“李大人给子庚寻了先生又置办了衣衫,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李佑那刚正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先生是真心喜欢子庚,才会收子庚为徒,这与我没有关系,我之所以要送这些,那是因为东篱先生也是我的恩师,子庚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小师弟。 师兄总要给师弟置办见面礼。” 陈老太太惊诧地张大了嘴,怎么转眼之间庚哥儿就与李大人做了同门?陈老太太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哎呦,疼,没有做梦。 “外祖母。”谢良辰上前挽住了陈老太太的手。 李佑接着道:“这些你们知晓就好,不宜声张,以免会为子庚招来祸事。” 陈老太太知道宝贝多了易被人惦记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李大人放心,我们谁也不会说出去。” 李佑脸上重新浮起笑容:“子庚比我资质要好,只要好好跟着先生,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再次向李佑行礼。 李佑亲手将陈老太太搀扶起来:“老太太私下里再如此便是与我见外了。” 陈老太太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平复了心情。 李佑望着这一幕,如果他说子庚与当今圣上也是同门 唉,这件事日后再提吧! 李佑将目光挪到谢良辰脸上:“最近谢大小姐在做什么?陈家村的药材卖的可还顺利?” 谢良辰应声:“这次我还请田家商队帮我从南方采买一些药材回来。” “哦?”李佑十分不解,“这是为何?” 谢良辰道:“北方与南方不同,到了冬天就没有了活计,我想学着熟药,若是我熟药做的好,还能从药铺接生意。” 李佑没成想谢良辰将冬天要做什么都思量好了,如果不是谢良辰就站在他面前,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四五岁少女之口。 谢良辰接着道:“生药和熟药的价钱相差甚多,如果能做得好,定能从中赚到银钱。” 谢良辰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递给李佑:“李大人请看,这是我让铁匠铺做的物什,准备熟药时用的。” 李佑不懂熟药,但是看那纸张上画的东西颇感稀奇。 李佑道:“都是你想的?” 谢良辰笑着点头,这是前世在苏家用过的。 李佑端详了半晌将纸张还给谢良辰,看到这些他想到了一个人,先生认识的许婆婆。 眼下朝廷又要在镇州建药局,官药局是为民谋福祉,官药局采买的药材既要好,价格又要尽量便宜,陈家村真的做了熟药之后,药材的价格会比药商更低吗? 第七十四章 好光景 经过了纸坊和药材的生意之后,李佑对陈家村有种莫名的感觉,这村子常常会让他惊诧。 李佑颔首道:“若是能再走通熟药这条路,陈家村也算是个药材村了。” 谢良辰不止是想要“药材村”,她在李大人面前提及熟药,也算是过个明路,她盯着的并不是镇州附近的药铺,而是将要开起来的官药局。 李佑不知晓宋羡早就将官药局的消息透露给了她,她事先说一句,免得到时候李大人会起疑心。 李佑很欣赏谢良辰,陈子庚又是他的小师弟,他虽然不能将官药局的事提前说出去,但也开口提点谢良辰:“现在许多药商都会熟药,既然要做,就尽量做好。”将来或许能被官药局采用。 谢良辰应声。 李佑和陈老太太一个去衙门,一个赶回村子,只有谢良辰留在院子里。 谢良辰正低头看着自己画的那些熟药用的物什儿,就听到门被人推开。 谢良辰循声看去,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停顿片刻喊了一声:“婆婆。” 许汀真就住在隔壁,早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等到李佑走了之后,她才过来查看情形。 谢良辰接着道:“婆婆您怎么您是来找先生的吗?先生正在教我阿弟读书。” 提及东篱先生,许汀真脸上又是嫌弃又是无奈:“来给他做吃食。”她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两只母鸡上。 不用说这肯定是送来的束脩礼,老东西还配收这些?他不是说不再收弟子了吗?怎么好意思又抢一个娃娃来给他关门? 许汀真刚想到这里,屋子中传来陈子庚郎朗的读书声,声音清越好听。 “婆婆要做什么?”谢良辰道,“我来帮您。” 许汀真望着前去灶房烧火的谢良辰:“丫头,你还带了药材来?” 谢良辰应声:“带了,之前您看过的制黄精,还有制何首乌。” 许汀真这些日子没有去陈家村,却一直关切这陈家村的情形,知晓陈家村与商队做了文书,将药材送出了镇州,她心中不禁夸赞谢家丫头真是聪明。 懂药材,识买卖,心胸宽广,有眼界,这样的人委实不多。 许汀真将黄精凑在鼻端闻了闻,又拿起一块送入嘴中品尝味道,半晌她颔首:“这制黄精火候刚好。” 正是因为这样,酒楼才会亲自前往陈家村买药。 许汀真接着道:“何首乌也不错。” 既然话都提到了药材,许汀真问谢良辰:“接下来你准备要怎么做?” 谢良辰眼睛发亮:“我想在村中建个熟药所,到了冬天不能采药却可以熟药。” 听到熟药所几个字,许汀真眼睛一跳,她放下手中的何首乌:“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许汀真说完这话,故意去看谢良辰的神情,只见少女莞尔一笑,整个人被阳光笼了一层耀眼的颜色。 谢良辰道:“做好了熟药所,我将来还想做丸剂c散剂c酒剂c洗剂这样的汉方成药。” 许汀真问道:“为何想起来做这些?” 前世时,谢良辰曾在苏老太爷面前说过一遍,没想到重活一世,她还要说这番话,只不过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谢良辰道:“能盼得到。” 许汀真不明白:“什么?” “您见过瘟疫村吗?”谢良辰脑海中隐约有些零碎的情景闪过,“生了病的人一直盼着能有郎中前去治病。 终于等到朝廷赈灾的药材,却没想到医工c郎中在村中支撑了几日就病倒了。 因为病患着实太多,没有足够的人手照应。 想要活下去的村民便自己抢药回去,但是没有郎中指点,无论是否抢到药,最终都是难逃一死。 这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疫症,寻常病症也一样会死人,许多人都是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我们到底是缺医还是缺药?遇到急症,即便有郎中在,有没有时间抓药熬药?医者重要,药石也重要。 有些容易诊治的病症,若是有成药便能立即让病患服用。 偏僻的村子,路上的商队,不方便服用药剂,就可以携带成药。就连疫症也是一样,若有成药先到,汤剂加减,岂非事半功倍? 我不知我说的对不对,从前的事我都忘记了,但毕竟经历过波折,知晓义父义母死在疫症中,心里一直有个念头,想要让人人都能吃得上药,能盼得到治病救命的药。” 谢良辰笃定地 道:“是真的能吃上药,能治病的药,医者辩证,药石治病,本就该相辅相成。” 许汀真胸口不禁一阵激荡,情绪不受自己的掌控,而是随着少女的声音起伏。 半晌许汀真才道:“话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真正的熟药所可不能只会制几味药材。” 谢良辰颔首:“我知晓,我正在打听药铺,希望能向药铺的老伙计学到一些。” 许汀真微微扬起头,脸上露出些许轻蔑的笑容:“他们即便知晓也不会告诉你,那是药商c药铺的不传之秘。” 谢良辰沉默着没有说话。 许汀真微微扬起眉眼:“等你修葺好房屋,准备好熟药的用具,就来知会我,我来教你们。” 谢良辰愣在那里半晌,忙向许汀真行礼。 许汀真早有准备,她伸手扶着谢良辰:“我与那老东西不同,我不讲究这个,我只是想要看看,人人都能吃上药会是什么好光景。” 说完这话,许汀真看向谢良辰:“走,去我院子里,我看看你识得多少药,能背下多少制药的法子,又懂得多少方剂。” 谢良辰应声,随着许汀真一起出了门。 东篱先生放下手里的书,今日的教授就到这里。 “走吧,去用饭。” 师徒两个一起出了屋子。 陈子庚环看四周,发现谢良辰不在,他又跑去灶房一番,这才回到东篱先生身边:“先生,灶房还没烧火。” 东篱先生胡子一翘,他收徒第一日她就撂挑子不干了?让他在徒弟面前颜面何存? 陈子庚眼看着先生撸起了袖子,一副要寻人算账的模样,正要好言相劝,却看到先生向门口跺了跺脚,最终转身大步走向了灶房。 第七十五章 热热闹闹 许汀真眼看着谢良辰将眼前的药材全都放入药柜中。 剩下最后几味不常见的药材,谢良辰多用了些时间,不过也准确地辨认出来。 “我的药材图还没画完,”谢良辰道,“我想要将所有能入药的药材,全都编入画册。” 许汀真不禁颔首。 许汀真继续道:“熟药的法子呢,你又懂得多少” 谢良辰道:“参去芦c麻黄去根c山茱萸去核c肉桂去粗皮,龟板c鳖甲c阿魏除腥臭c柴胡醋炒增药效c蒲黄生炭炒止血,大蓟c乌头祛毒” 陈子庚轻轻地推开门,听到屋子里传来阿姐的声音,他转头向身后的东篱先生摇了摇头。 显然眼下不该打扰她们。 东篱先生叹了口气,许婆子十多年前就是名噪一时的杏林圣手,不仅通医理,而且擅熟药,广阳王和王妃过世之后,许婆子整个人都沉寂下来,隐姓埋名走动于深山乡野之中,他花了许多功夫才寻到她,为了能跟在她左右,他死皮赖脸用尽浑身解数,即便如此,许婆子平日依旧不肯多言,更别提与旁人论药理。 这也是找到了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徒弟,准备要悉心教导了。 东篱先生摸了摸陈子庚的头:“一时半刻她们出不来,我们先去吃饭。” 陈老太太站在村口张望,天都黑了,还不见外孙女c孙儿回来。 总算等到两条人影向这边你走来,陈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祖孙三个坐在一起吃饭,陈子庚喋喋不休地将今日做的事都告诉陈老太太:“先生与阿姐说的一样,读书不是为了科举,为的是更明白事理,我遇到一个好先生。” 陈老太太道:“既然这样就要听先生的话,不要惹先生生气。” 陈子庚应了。 谢良辰看着扒饭的阿弟,在看着眼睛里满是笑意的外祖母,心口更觉得温暖。 这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 陈家村的房子还没有修葺好,大多数人家都泡在雨水中,但大家顾不得这些,最先要护着的是村中几个仓廒。 陈咏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阵冷风吹来,陈家村的村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但没有一个肯离开。 今晚的雨比往常的都大,提前做的沟渠不足以疏通所有的雨水,所以需要先用泥土将仓廒围住。 陈咏胜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应该准备的更妥当些,没想到这次的雨会这样急,现在只求着雨快点停。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来查看情形,很快就被陈咏胜劝了回去。 陈咏胜道:“有我们和村中的半大小子在就行了,这些事你们做不了,回去等消息吧” 谢良辰这才离开了仓廒,带着陈玉儿等人挨家挨户的查看。 陈家村的村民平日里就相处融洽,遇到了这样的事不用别人提醒,就早已经开始互帮互助。 大人们寻了不漏雨的房子安置孩子,折腾了大半夜,孩子们挤在一起睡着了。 年纪大的也需要照顾,剩下的妇人则想法子让大家舒坦些。 有的烧火,有的试探着去堵房顶的漏洞。 眼看着风势渐起,谢良辰将房顶上的人唤下来:“等到风停了再去。” 陈家村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但这次的大雨又开始提醒大家从前日子有多难熬。 “入冬前定要将房子修好,否则北风一吹,真是透心的凉,就算窝在炕上也没用。” “里正和大娘早就说了,还不是你们舍不得。” “留着银钱没用,要为日后做打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 一直熬到了天亮,雨终于停了。 陈咏胜带着村中的男子走回家中,妇人们立即将热水递过去让大家喝下,又找来了衣服让他们换上。 谢良辰望着聚在一起的众人,想着与许先生说的那些话,她看向陈咏胜:“二舅舅,刚好大家都在,我有事想要与大家商量。” 听到谢良辰说话,整个院子登时静寂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谢良辰。 谢良辰道:“我想在村中开熟药所,熟药所需要有几间房子,要盖在仓廒旁边,如果要做熟药所,我们现在收来的药材也不能再卖了,也就是说,又要压着大家采药c收药的银钱。 不止如此,若是熟药所需要买更多的药材,说不得需要动村中公用的银钱。 做熟药所,我也是为日后思量,到了冬天就不能上山采药,大家总要有些活计做,但这样一来也有坏处,大家还是要过苦日 子,可能房屋修葺的不如想的那么好,饭食也只能吃饱” 听到这话院子里的众人一时沉默,被折腾了一晚上,这样的苦日子谁能不打怵 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先说:“什么是熟药所,我也不懂,但辰丫头说的我就乐意听。” “我们陈家村现在可有名了,我去集市上还听到有人打听我们呢。” “辰阿姐也是为了我们着想,这是要拉着陈家村越做越大哩。” 陈咏胜思量半晌,先开口道:“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做成,如果不成这是大家伙儿一起拿的主意,不要怪良辰。” “这点我们省得。” “现在别说我们陈家村,连我岳丈村子都跟着赚了不少银钱,每次我回村总会被人缠着问这问那,好像我是个先生似的,别提有多长脸面了,不能好的我们受着,其余的都丢给良辰。” “里长您这样说,就是在打我们的脸。” 陈咏胜看向谢良辰:“等到地干了,我们就去盖房子,还需要什么你只管安排下来。” 一直很少说话的陈咏义道:“银钱不够各家各户还能收上来些。” 不等陈咏胜和谢良辰说话,陈咏义道:“我去收,还不上我还” 有妇人忍不住笑:“瞧瞧,闷葫芦都开口说话了。放心,不叫你为难,不用你收,我们自己就拿来。” 院子里的众人都笑起来。 陈咏胜道:“那就这样定下了。” 陈家村开始盖房子,谢良辰每天从许先生那里回来,就开始捣鼓买来的羊毛,先是用石灰水洗掉羊毛上的油脂,又开始用弹棉花的物件儿将羊毛弹的松软。 陈老太太在一旁看着,不知道外孙女到底在折腾什么。 这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宋羡从定州回到镇州的小院子里,换下身上的衣衫,宋羡坐在书房里处置公文。 常安将茶碗放在桌子上,就小心翼翼地退出来。 常安手下的人上前道:“您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们盯着。” 常安也确实累了,原来他们兄弟两个还能替换替换,现在常悦一直在陈家村,大爷身边也只能他守着。 心中想着,常安正要去值房,就又被手下人拦住:“大爷那劲儿过去没” 这半个月大爷让人陪练拳脚时,下手格外的狠,尤其不能试图去攻击大爷脖子以上,否则定会被摔跌出去。 常安心里明白却不能说,大爷的下颌嘛,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被人觊觎,所以但凡别人扫过去,就会心虚。 他也没想到大爷会这样。 常安想到这里不由自足地琢磨起陈家村,不知道陈家村现在怎么样了 他猜不出三日,大爷就会找谢大小姐前来。 第七十六章 亲近 书房里的灯很亮,但是比不上外面透进来的阳光。 宋羡抬起头,天亮了。 常安亲手端了水进来让宋羡梳洗。 “大爷,李大人知晓您回来了,吩咐人来知会一声,他在衙署等着您。” 宋羡听着常安的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谢良辰和陈家村,他知道太医院的人到了镇州,已经选好了地方准备修葺好做官药局。 他接管镇州的消息传到了京中,紧接着就是宋启正请罪的折子,皇上安抚了宋启正,没有提及节度使之事。 朝中有人为宋启正说话,也有人借此弹劾地方官员,请求朝廷整饬吏治,自然也有夸赞宋羡的奏折,说他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一心一意为百姓做事,陈家村这几个字也是第一次出现在金銮殿上。 想到这里宋羡微微翘起嘴唇,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这是有人故意将他和陈家村送上风口浪尖。 前世也有人夸赞他每战必胜,然后他就被朝廷派去西北,收复广阳王属地,眼下他接手镇州才一个多月,就已经有人忍不住在背地里谋划。 换上官服,宋羡带人去了衙署。 衙署的二堂内,李佑正和几个人在说话,宋羡看过去就知道那是太医院的人。 众人上前见了礼,李佑让人将太医院带来的公文递给宋羡看。 李佑向宋羡道:“官药局在东边选了几处地方,到底要在哪里还要你来定夺。” 太医院副使贾似躬身道:“过几日京中还有医工前来,我们定然尽心尽力将差事办好。” 贾似说完稍作停顿:“我也去附近的药铺看一看,听说卖药的陈家村就在镇州,不知是否可以去村中” 听说镇州的陈家村,都是因为宋羡才能买卖药材,贾似来镇州之前,嘉慧郡主特意提点他,让他去看看陈家村,宋启正请罪时提及过这村子,一个小小的村子,既然能出现在李佑和宋启正的奏折上,自然有它的特别之处。 嘉慧郡主是广阳王一脉留下的唯一血脉,聪明伶俐,颇得皇上喜欢,经常出入宫中伴驾,她的话,贾似不能不放在心上。 “自然可以,”李佑道,“上次本官去陈家村,看到村中老少都在晒药材,周围的村子都将药材送去陈家村,你想要知晓附近山中药材如何,不妨去那里看看。” 贾似还以为宋羡会开口,没想到回他的却是李佑大人。 贾似急忙应声。 宋羡看似无意地喝着茶,屋子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却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离开镇州不久,但李佑对陈家村又多了几分亲近。 是因为陈子庚拜师东篱先生,谢良辰与许汀真学药理于是李佑私下里与陈家村的人多了来往 怪不得贾似会目光闪烁,大约没想到维护陈家村的不是他而是李佑。 李佑相信陈家村是好事,但却不知为何宋羡心中有一丝不快,就像是他的振武军被旁人觊觎了一般。 贾似等人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李佑和宋羡。 李佑看向宋羡:“西北那边如何”他知晓宋羡带兵查看防务,于是开口询问。 宋羡道:“关卡有几次冲突,但很快就平息了,现在看来没有大举进攻的意图。” 李佑叹口气:“朝廷始终要铲除前朝余孽,收复广阳王属地,这一战在所难免,朝中有人怂恿皇上早日起兵,北疆此行,我亲眼目睹百姓的疾苦,会尽量劝服皇上从长计议,等到北疆平稳之后再兴战不迟。” 宋羡看着李佑肃穆的神情,李佑来到北方之后,第一次与他提及这些。 李佑接着道:“北疆平稳也是不易,北有辽人,西北是前朝余孽,东边还有横海节度使,多少只眼睛看着,你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多加小心。” 如果说前一句是提点,这句就是有意倾向他。 宋羡站起身向李佑行礼:“多谢李大人。” 李佑微微一笑:“民富国强,众安道泰。你说这话连稚儿都听了进去,很好。” 宋羡心中一闪异样,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这话他不曾说过,不过他能想到李佑大人口中的稚儿是谁,是陈子庚,教陈子庚这话的人是谢良辰。 李佑脸上露出期盼的神情:“过些日子我就该回京了,官药局这边就要交给你,将药局做好,有利于民众,希望大齐能早些繁盛。” 宋羡道:“大人放心。” 李佑沉默片刻,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里面的野薄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终于还是拿定 主意:“陈家村在做熟药所。” 在李佑的注视下,宋羡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归于平静。 李佑点头:“有一位杏林圣手去了陈家村,正好镇州建官药局,或许能用到她的医术,总之莫要埋没了她。 这件事等我回京之后,也会禀告给皇上。” 李佑提及陈家村,就像细数自家之事,甚至还嘱咐宋羡多多在意,宋羡此时确定,李佑与陈家村的情分到底不同了。 两个人说完话,又一起去看了舆图,细数各处驻军c防务,宋羡这才从衙署里出来。 “大爷,我们去哪儿”常安牵马过来道。 宋羡向前看了看,之前她请他去陈家村,他还没有赴约。 这么快常安略感惊讶,这连一天都没熬过去啊 一行人快马出了城,一路向陈家村而去。 “好多人。” 还没到陈家村前,宋羡不得不勒马缓行,因为路上有不少人来往。 妇人们背着竹篓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宋羡等人才纷纷躲去两侧。 常安让人上前打听之后,禀告给宋羡:“是附近村子的人,前来陈家村做毛织物” 毛织物,宋羡当然知晓,北方御寒多用这些东西。 不过当常安递过一顶毛帽子时,宋羡还是忍不住一笑,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放过,毛帽子上面结了类似方胜的花样,那是几年后开始盛行的模样。 一边做熟药所,一边做毛织物的买卖,任何赚钱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常安抬起头,恰好看到宋羡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大爷这是想着谢大小姐在笑 第七十七章 变了 宋羡进村的时候,刚好赶上陈子庚从东篱先生那里读完书回到村中。 陈子庚正在帮众人试戴毛帽子,听说宋将军来了,帽子顾不得摘就带着黑蛋他们迎上前。 “宋将军。” 陈家村的民众纷纷向宋羡行礼。 有些日子不见,陈家村有了些变化,房屋都是心修葺过的,村中的小孩子也都穿上了衣服,家家户户开着门,院子里晒着药材。 最明显的就是,村中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精神与从前相比大不一样,从前脸上满是战乱带给他们的苦楚,现在眼睛中都闪动着希望的光亮。 “宋将军,您怎么来了?”陈子庚上前道,“二叔和外祖母他们都在仓廒,我引您过去吧!” 宋羡颔首,被大家簇拥着向仓廒走去。 村里的路也修过了,踩着格外的扎实,车马进村都会通畅而平稳,这显然是为了商队进出做了准备。 快要走到仓廒了,陈子庚才感觉到热,一把将头上的毛帽子拿了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宋羡:“宋将军,现在这些毛织物卖的也甚好,南边来的商队,昨天还来收走了不少,这一顶帽子就要四百文。” 陈子庚珍惜地抚摸着手里的帽子,这帽子是给先生做的。阿姐说,也会给他做毛帽子c毛袜子c毛衣服,他说了不要,做这些要买几贯钱的羊毛,他倒是觉得祖母c阿姐应该先做,祖母年纪大了,到了冬天就会腰腿疼,有了这样的毛织物护着,定会很舒服。 宋羡破天荒地开口说话:“这毛织物做的不错,是谁教你们做的?” 陈子庚挺直胸膛:“我阿姐,这上面的花样都是我阿姐画的,阿姐说卖羊毛赚的银钱不多,将羊毛变成毛织物会卖的更好,天冷了,外面没有什么活计可做,就要寻一些能在家中做的营生。” 宋羡看向院子里清洗羊毛的妇人:“附近村子的人都来学手艺了?” 陈子庚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阿姐说了,只要有人学我们就教,从前陈家村内大家这样互相帮忙,现在走出了村子也是一样。 但是我们村子里的样式最好,因为有我阿姐,我阿姐总能画出许多别人没见过的花样。现在卖皮货的商贾都知道陈家村,很多人卖羊毛不进城,直接拉来村子里询问。 我们村中又能卖药,又能卖毛织物,等到熟药所做起来,我们的日子也就愈发好了,村中有不少人家都打算着,明年暖和之后就抓小猪仔回来养着,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也能杀猪吃猪肉。” 说到猪肉,陈子庚不禁吞咽了一口。 常安跟在宋羡身后听着这些话,心中都觉得暖暖的,不知怎么回事,这陈家村就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出身贫苦人家,亲人都死于乱世,在外征战时,心中总有个年头,护着大齐的民众,就像是在护着他们的亲人。 现在依旧是这样,看着民众过上好日子,那些征战沙场的日日夜夜都值得了。 宋羡和陈子庚说着话,陈咏胜c陈老太太c谢良辰也仓廒过来。 众人上前向宋羡见礼。 谢良辰正在与王俭拢账,听到宋羡来了,就放下筹算迎过来,她站在陈老太太身后,打量了宋羡一眼,宋羡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神情。 宋羡与陈咏胜说了两句话,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很快挪开,但都探知了对方心中的思量。 宋羡看一眼就知道她日子过的不错,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朵干花插在鬏髻上,眉眼之间有一抹明媚的笑容,看来村中的熟药所筹备的很顺利。 这才过了多久,她的动作委实很快,每次他来陈家村,陈家村都会换个样子。 宋羡从前知晓谢良辰聪明,前世就接掌苏家北方药铺和商队的人,自然有她的本事,但当看到眼前这陈家村的时候,他还是要承认,谢良辰超过了他心中对她的估量。 “宋将军,”谢良辰从陈老太太背后走出来,“我带您去看看我们建的熟药所吧!” 谢良辰揣摩了宋羡的心思,宋羡来陈家村,自然不是来看毛织物和他们修葺的房屋的,为的定是熟药所。 几个人走到仓廒旁边的房子前。 那是陈家村的人起早贪黑建起来的熟药所。 “天越来越冷了,没有时间建的更好,今年先对付着用,”陈咏胜指着房子道,“明年就去砖瓦窑买些料子将屋子盖得更结实些。” 村中所有的木料都用在这几间房屋上,陈咏胜也是拼尽了全力,才盖出这样几间像样的屋子。 挑拣药物c蒸药c 炒药,每个屋子都有它的用途。 宋羡道:“这么多炉灶,要用不少口锅。” 谢良辰应声:“民女取了文书去铁匠铺打了。”只不过民众用铁,不能一下子用太多,只好慢慢置办。 宋羡看过之后,也就知晓陈家村将这些日子赚的银钱都用在了这熟药所上。 谢良辰将用来熟药的器具指给宋羡看:“现在置办了十之三四。” 听到十之三四,陈老太太心中一抽,昨日辰丫头还跟她说,已经买了七七八八,这怎么又成了三四了? 这丫头的嘴,真是信不得。 陈老太太心中想着,嘴里还是道:“这些事辰丫头做的最好。”可不是吗?最会花钱,谁也没有她敢花。 看完了熟药所,谢良辰想到上次宋羡来到陈家村说的话,于是先一步道:“宋将军,可用了饭食?若是不嫌弃就在村中用一些。” 宋羡转头看向谢良辰那双清亮的眼眸。 谢良辰道:“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要您不嫌弃。” 陈咏胜以为宋羡会拒绝,别说宋羡,就算衙差过来也看不上他们村中的饭食,挽留用饭不过就是礼数罢了,却没想到宋羡道:“不用特意费心准备,村中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陈咏胜惊讶,宋羡要端陈家村的碗,这岂非与陈家村更加亲近了? 陈咏胜和陈老太太去筹备饭食,谢良辰特意嘱咐外祖母:“将晾干的蘑菇和从山中打来的野兔拿来就好,等我回去做。”她可以用蘑菇烩兔肉。 陈老太太应声,外孙女的手艺那是顶好的。 等到大家各自去忙碌,谢良辰才走到宋羡身边:“将军,是不是京中太医院来人了?” 宋羡颔首:“这几日太医院副使贾似会来陈家村查看。” 谢良辰点头:“劳烦将军特意来告知。” 宋羡垂头看向谢良辰:“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第七十八章 安谧 谢良辰略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宋羡会主动要帮忙。 谢良辰异样的神情一闪而过,若是旁人定不会觉察,宋羡却看在眼里:“怎么?平日里我苛待你了?” “没有,”谢良辰忙道,“大爷一直待我很好。” 宋羡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言不由衷。 谢良辰接着道:“眼下除了熟药用的大锅,其余的倒不是很着急,若是大爷能帮我从衙署开一份文书,我就能请铁匠早些将锅打造出来。” 宋羡颔首:“明日让人将文书送来陈家村。” 说完这话,谢良辰忙提及王俭:“王俭卖给陈家村不少羊毛,价钱都比寻常商贾要便宜,这些日子借着送羊毛,他经常前来,与我们也算相熟了。” 王俭果然是眼线的话,眼下已经达到了接近陈家村的目的,随时都可能找到时机下手。 宋羡道:“接着与王俭来往,王俭有举动我会让人知会你。” 谢良辰再次应声。 一行人向陈老太太的院子走去。 谢良辰看向左右,常安和护卫站在他们身边,眼下只有她与宋羡同行,就连阿弟也不知去了哪里。 常安松了口气,他刚刚故意让陈子庚去知会陈老太太,他们还有六个人留在村外,劳烦陈老太太多做些饭食,他会这么做,还不是让大爷和谢大小姐多说几句话? 至于今天吃了陈家村的粮食,明日他会让人补回来,免得大爷日后寻他算账。 常安思量完这些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一时安静,大爷和谢大小姐就这样走着,两个都沉默着,仿佛无话可说了似的。 常安心中暗暗着急,大爷就不知道寻点别的话说吗?唉,这么多年人前不多语,到底是落下了病。 谢良辰知晓宋羡的性子,没有事的时候,最好别开口,索性她觉得这样也好,他们是一起回到这里了,她很清楚他在思量些什么。 而她该做什么,自己也明白的很,眼下做熟药所,帮他的同时也是在帮她自己。 “熟药所能做出治疗疫症的药?” 宋羡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问的话恰好与她此时思量的不谋而合。 谢良辰抬起眼睛,按照前世的发展,明年春天镇州就会有疫疾,既然早早就知晓这些,自然要想提前想法子应对。 谢良辰点头,想到宋羡没有回头看不到她的动作,于是道:“希望能帮上忙。” 宋羡望着热闹的陈家村,前世疫症在镇州横行时,陈家村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幸免于难。 陈家村许多人可能都因此丧命。 不知是因为村中袅袅炊烟c跑老跑去的稚童,还是忙忙碌碌满脸笑容的村民,宋羡的心忽然一软。 “真的能做好,不止会福泽镇州,”宋羡道,“需要什么就让人前来知会。” 这是宋羡今天第二次主动说要帮忙,谢良辰将这些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就知道他的意思,宋羡和她一样,都不想那次疫症再祸乱百姓。 谢良辰道:“大爷放心吧,这件事不敢怠慢。” 听着她郑重的声音,也知道她是一心一意为他做事,毕竟陈家村也被牵扯其中,他放心的就是她这点,在关键时刻想的明白。 到了陈老太太的院子,谢良辰忙挽起袖子进了灶房。 宋羡坐在院子里,陈子庚端了野薄荷水到宋羡跟前,这水与李佑在府衙喝的一样,虽然宋羡没有亲眼去看李佑的茶碗,却能闻到野薄荷的清香。 端起茶来喝,宋羡尝到了沁人心脾的味道。 宋羡在喝茶,灶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陈老太太在灶房中插不上手,就坐在灶房门口搓羊毛。 宋羡恍然想起幼时他在祖母屋子里读书的情形,那时候祖母身子还不错,就坐在榻上做针线陪着他,父亲也常常会过来,听他背书,教他练剑。 他喜欢听父亲讲军中的事,知晓军中凶险,他暗暗下决心要读兵书,练骑射,将来有一日与父亲并肩立于战场之上,他会做先锋保护父亲。 他得偿所愿地练就了一身的本事,可最终结果,他没有成为宋启正战场上的左膀右臂,反而因此被宋启正忌惮。 可笑的不知是他的初心,还是现如今的结果。 宋羡恍然回过神来,他许久没有想这些了,大约是陈家村给他有种安谧的感觉,让他一时卸下了防备。 陈子庚陪在宋羡身边,宋羡不说话,他也不好奇,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看在常安眼里,竟然也坐出几分世事安好的气氛来。 宋羡抬起眼睛,看到了立在院子里的箭靶,然后道:“你练箭了?” 陈子庚应声:“我与阿姐,还有黑蛋他们都在练箭,用的是二叔给我们做的猎弓。” 宋羡道:“拿来我瞧瞧。” 陈子庚应声转身跑进屋子里。 宋羡这才去打量陈老太太祖孙三人住的房子,房子显然也是刚刚修葺过,房顶的稻草铺得很厚,柴房里满满的都是柴禾。 宋羡此时才觉得陈家村的里正还算不错,至少他明白陈家村能有今日是谁的功劳,对陈老太太祖孙也多加照拂。 片刻功夫陈子庚拿着两张弓出来:“这是我阿姐用的。”说着他递给宋羡查看。 陈子庚又扬了扬手中那略小一些的:“这是我用的。” 宋羡看着手中的弓,很是简陋,但做的还算不错,拉了拉弓弦,太容易就能拉开,没有什么力道,射出去的箭也没什么杀伤力。 “射只箭试一试。”宋羡看向箭靶。 陈子庚脸上满是欢喜。 兔肉渐渐炖得香气四溢,蘑菇浸在浓浓的汤汁中,更添了几分鲜甜,炖煮一会儿,她便将兔肉盛入大瓦罐里用小火继续焖。 谢良辰不禁感叹,宋羡到底是有口福的,今天才打的兔子,他便赶上了,否则她真不知道做些什么? 她用油炒了萝卜干,在萝卜干上撒了一层烤得酥脆的黄豆,又将黑蛋几个捉来的河鱼放在锅中煎的金黄。 最后做了一个野菜羹。 稻米饭足够宋羡一行人吃,萝卜干和河鱼也有不少,兔肉稍微少些,但她放了许多蘑菇,而且焖煮的时间够长,里面的汤汁可以用来泡饭。 谢良辰做好饭菜,抬脚走出灶房,就看到不远处立着两个身影。 宋羡弯着腰握着阿弟的手,两双眼睛盯着箭矢,片刻后箭矢“嗖”地一声射出正中靶心。 不止是正中靶心,箭矢还嵌入靶子寸余。 陈子庚睁大眼睛,脸颊跟着涨红露出欢喜的神情,高兴之余他转身扑入宋羡怀里。 谢良辰吓了一跳,宋羡这个人素来不喜欢被人靠近,阿弟不会因此被责怪吧? 这样想着,她不禁向前走了一步。 或许是她的动作太突兀,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宋羡转头向她看过来,谢良辰忙收回急切的神情。 第七十九章 痛快 谢良辰对上宋羡的目光,立即发现自己在宋羡面前犯了错。 方才见到阿弟与宋羡的相处,她心中一沉露出急切的神情,却又怕被宋羡看穿忙着去遮掩。 这一遮掩就出了问题。 阿弟这样的身份叨扰到宋羡,本来她作为阿姐着急是理所应当,可她偏偏要心虚地收回露出的神情。 只因为她不是敬畏宋羡而是在防备宋羡,她会帮宋羡也会为他所用,但心中总会有几分警惕。 若是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走开,遇到危险她也会想方设法自保,与宋羡身边的那些人不同。 她与宋羡的关系,不是家人,不是亲信,用不着生死以共,绑在一起一条路走到底。 为了皇权,多少人前仆后继,甘愿做垫脚石。 她不知道宋羡接近阿弟的目的是不是因为东篱先生,她不愿阿弟成为宋羡手中过河的卒子。 阿弟为人赤诚,她很怕阿弟从心中认同宋羡,会与宋羡来往太过密切,最终心甘情愿追随宋羡。 谢良辰想要再做补救已经来不及,希望宋羡没有坐实她的思量,但她分明看到宋羡的眼眸更加幽深。 站在旁边的常安,看着大爷教陈子庚的一幕,只觉得十分欣慰,要知道大爷从来没有这般耐心的时候,这一幕要十几年才得见一次,却不曾想气氛陡然一变,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常安不禁诧异,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宋羡直起腰身,淡淡地吩咐陈子庚:“再多试试。” 陈子庚犹自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察觉出周围细微的变化。 宋羡只觉得可笑,她那目光显然是认为他别有图谋,一心教陈子庚箭法却被误解不怀好意,之前尚觉得陈家村一片融洽,如今去得干干净净,他想要抬脚走出院子。 谢良辰的声音传来:“宋将军,饭菜都准备好了。” 常安立即向灶房走去:“我帮忙端饭菜。” 就连陈子庚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忙着去灶房帮忙。 “宋将军,您坐在这里,”陈老太太将椅子摆好,“家中物什儿简陋,您不要嫌弃。” 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陈咏胜和陈咏义都迎上前请宋羡落座。 “时间短暂,准备的不多,”谢良辰端着满满一瓦罐的兔肉走上前,“兔子是阿弟和黑蛋几个在山中打来的,蘑菇是村中妇人捡到晾晒好的,将军尝尝合不合口味?” 刚刚那件事仿佛被她转眼就抛诸脑后,若非宋羡一向笃信自己的判断,还当是冤枉了她。 宋羡望着谢良辰弯腰低头布菜的模样,他该换一种思量,他轻易就能握住她的短处,提醒她不要心存侥幸。 宋羡掀开长袍坐下来,抬起头看向陈咏胜c陈老太太等人:“坐下一起用吧!” 常安看到大爷转晴的脸色,暗地里松了口气。 谢良辰拉着陈子庚站在旁边,也觉得度过了一次险境。 “阿姐,”陈子庚压低声音道,“刚刚将军答应我,下次来带我去骑马,阿姐你会骑马吗?” 谢良辰摇头:“骑不好。”她不是骑不好,而是骑的很好,但有些事可以在宋羡面前隐瞒。 宋羡不好哄骗,但说九句实话,只说一句假话,人不能没有后路,她会慢慢铺设,以防万一。 宋羡与陈咏胜说着话,不愿意去理会站在不远处的谢良辰,她们姐弟却委实站的碍眼,咬耳朵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过来。 在她阿弟面前,她是难得的柔顺。 宋羡道:“村口往南有处小山,骑马可以到山顶。” 听到这话,陈子庚难掩惊讶:“那山也不小,看着山坡很缓,其实并不好走。” 宋羡没有说话,旁边的常安咽下嘴里的饭:“我家将军骑马上过更高的山,我们不行,但将军一定没问题。” 陈子庚脸上难掩激动,拉着谢良辰的手更紧了些。 谢良辰又是无奈又是担忧,却还要在宋羡面前遮掩情绪。 一顿饭总算是吃完了,宋羡带着常安等人离开,谢良辰这才舒一口气,她总觉得宋羡用饭时与阿弟说话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她一直要打起精神,不敢有半点松懈。 王俭的骡子车刚好与宋羡的人马擦身而过。 “刚刚那位就是宋羡将军吧?”王俭向陈咏胜道。 陈咏胜点头:“正是。” 王俭露出惊喜的神情:“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宋羡将军,果然是不一样,那威武的气势,让我都不敢喘 气,差点就憋过去。 胜兄不是第一次见宋将军了吧?听说你们献方被朝廷嘉奖,还是宋将军亲自送了朝廷的赏赐。” 陈咏胜也是笑容满面:“今日将军还在村中用了饭食,嘱咐我们要好好做熟药所。” 王俭伸手拍了拍陈咏胜:“陈家村将来前程无量,不管是你还是谢大小姐都是厉害的人,我这皮货生意也托了你们的福才能这样红火,将来若是有用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陈咏胜不好意思地道:“王掌柜卖给我们村中的羊毛比哪家都便宜,该我们感谢王掌柜才是。” 王俭听得这话,脸上满是笑容:“我也是看中你们陈家村会做生意。” 王俭说着揽住陈咏胜的肩膀向前走了两步:“等你们熟药所制出药材,能不能先卖给我一些,我知道你们与田家商队的关系,我要的不会比他们多,作为回报我会寻些好皮毛来。” 这自然是笔好买卖。 陈咏胜道:“王掌柜为何想要卖陈家村的药材?” 王俭神情颇有些后悔:“田家商队先卖了陈家村的药,这才能东山再起,陈家村现在建了熟药所,外面的人还不知晓,我知道你们卖给酒楼的制黄精都是极好的,熟药的手段自不用说。 那些药铺的熟药价钱昂贵,寻常商队哪里能买得起?所以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胜兄千万要答应我。” 陈咏胜迟疑片刻道:“待我回去与良辰商量商量,不瞒王兄,熟药要怎么卖我们还没想过,总要先将药制出来再说。 一切顺利的话,药自然是要卖的,到时候王兄还想买,我们再好好商议。” 听到这话王俭脸上满是笑容:“那我们一言为定。” 两个人说着向村子里走去,王俭接着道:“胜兄可知晓苏家药铺百济堂?” 陈咏胜当然知道,苏家曾与良辰有婚约。 王俭道:“那百济堂这次没能在北方收到好药,听说只靠易州来的药支撑,易州那么远,运过来之后药价可想而知。 百济堂的掌柜不得不加价售药,于是百济堂在新开的两个铺子生意不说惨淡,也是冷清得很。 药卖的那么贵要怎么买?还不是靠铺子里的熟药支撑。陈家村再做出熟药,似苏家这样的药铺就别想再兴风作浪。 赚了那么多年的亏心银钱,也该到头了。” 王俭说得十分解气:“光凭这个,我们就会支持陈家村。” 陈咏胜想想苏家,再思量一下如今的陈家村,他早听说了苏大太太急于退亲之事,心中顿觉痛快。 第八十章 讶异 王俭将羊毛卸下,又与陈咏胜一起说了会儿话,这才离开了陈家村。 清洗羊毛之前,谢良辰先要仔细查看一番。 看到谢良辰捻着羊毛一直没有说话,陈咏胜急着开口道:“是不是有什么差错?” 谢良辰道:“看起来与之前的没什么两样。”说着她从几个袋子中各取些放在布包中,每次只要王俭来卖羊毛,她都会拿一些留存。 陈子庚道:“我去请孙阿爷。” 孙阿爷就在离陈家村三里地的孙家村,孙家村的孙江c孙方也是伤兵归乡的,纸坊生意时孙家村的村民就被陈咏胜等人带着采药,后来为了收药材孙江带着村民还去了祁州的村子。 孙家村的村民因此赚了不少银钱,这次的毛织物,孙家村也做的很多,两个村子走动也愈发多起来。 孙阿爷祖上曾做过毛皮生意,认识的毛皮比寻常人都多,但凡要买进毛皮,谢良辰都会向孙阿爷请教。 王俭的生意,谢良辰格外小心,所以每次都会让孙阿爷前来长眼。 虽然谢良辰没看出什么问题,但陈子庚去请孙阿爷她也没有阻止,一来多一个人看看更妥当,二来她也能证实自己看得到底准不准。 陈子庚跑腿的功夫,陈咏胜将王俭说的话都告诉了谢良辰。 陈咏胜道:“你是怕王俭会动什么手脚?” 谢良辰颔首。 谢良辰对王俭的态度让陈咏胜更添了紧张:“你若是觉得王俭不妥当,我们就多向其他人收皮毛。” 她与宋羡商议的事不能向陈咏胜透露,但有些话还是要提点陈咏胜。 谢良辰道:“二舅舅知晓榷场吗?” 陈咏胜点头:“北疆安定的时候,曾在镇州设过榷场。” 谢良辰接着道:“榷场互市时,我们与辽国买卖什么货物?” 陈咏胜毕竟去过军中,被谢良辰一提点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谢良辰接着道:“辽国卖的货物马匹c毛皮居多,现在没有了榷场,私自与辽人做生意,那是死罪。所以涉及毛皮生意,弄清楚毛皮的来处总是没错。” 陈咏胜望着谢良辰:“你怎么会知晓这些?” 谢良辰道:“去买皮毛时打听的消息,不弄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不敢做这样的买卖。” 陈咏胜经历了药材生意,还以为自己知晓的已经不少,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做买卖并不比在军中轻松,日后他是断不能放松警惕。 陈咏胜思量片刻道:“那我们熟药所的药材不能卖给王俭,辽国缺少南方的药材,更却炮制好的药材。 你说到榷场,再想想这皮毛换药材,怎么都觉得不踏实,下次王俭再说,我就一口回绝了他。” 谢良辰道:“不一定要回绝。” 陈咏胜等着谢良辰的下文。 谢良辰道:“我们发现了蹊跷,可以早些禀告衙门,买卖做大了不免要遇到这样的事,不能总是一味的躲避。 王俭若真的是来害陈家村的,我们这样做,让王俭那些人知晓陈家村不是软柿子。” 不管是药材生意,还是熟药所,早就不是集市上卖卖杂货,能够经受得住考验,才能带着陈家村真正向前迈一步。 陈咏胜半晌才将前前后后捋清楚,就像辰丫头说的,这对陈家村的确是个考验,有这样的危险,他们才能想得更周全。 “丫头,你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陈咏胜道,“怪不得你舅舅总说,人与人不同,见到你,我才知这话说的没错。” 陈子庚将孙阿爷带过来看了羊毛,孙阿爷确定眼前的羊毛与之前送来的没有差别,陈咏胜才算松了口气,他特意多问了几句有关皮毛的问题,天将黑了陈咏胜才亲自将孙阿爷送回孙家村。 谢良辰和陈子庚回到家中。 陈子庚进了院子就拿起了弓箭。 谢良辰心中一动:“宋将军教了你射箭,可有什么与二舅教的不同?” 陈子庚颔首:“宋将军说,我现在箭法练得不纯熟,在家中练习射箭也就罢了,若是前去山中,只要用五分的精神。” 谢良辰听到这话略感意外:“为何?” 陈子庚将弓拉开,仔细看着手中的箭矢:“宋将军说我刚刚用弓箭,无法兼顾周围的情形,若是将精神都放在箭矢上,身边若是有危险也不能察觉。我们这里山虽然不大,却依旧会有狼和人熊。 这就是为何《说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子庚一箭射出去,忙着去将 箭捡回来接着练:“我还问宋将军,打仗的时候弓箭手也是如此吗? 宋将军说,能上战场的弓箭手已经练得纯熟,且还有同袍护卫,不过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到了要搏命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但命只有一条,除非没了选择,否则不要似莽夫般动辄搏命。 我又问宋将军,那他有几次在战场上豁出性命。 宋将军说,记不清了。” 陈子庚说完这些,转头去看谢良辰:“阿姐,你觉得宋将军说的对吗?” 陡然被阿弟澄明的目光一看,谢良辰目光竟略微闪躲,明明她防备宋羡没有错,可被阿弟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心中略有些怪异的情绪,就像她是小人之心 但她依旧觉得自己没错,但也感谢宋羡能这般教阿弟。 “对,”谢良辰道,“你还小,将来有机会与村中人去山中射猎,也要保证自己的平安。” 陈子庚道:“我还说想要去军中呢,不过宋羡将军说,我尚小,现在应该听外祖母和阿姐的话。 阿姐可知道宋羡将军多大去的军中?” 谢良辰摇头:“不知。” 陈子庚一笑:“就算我想去军中也不会太早,我要留在外祖母和阿姐身边。” 谢良辰拿起自己的那张弓,走到陈子庚身边:“先赢过我,再去想那些。” 定州府。 宋启正宅院中。 荣夫人听到管事禀告的消息:“三爷总算回来了。” 荣夫人眼睛顿时一红,她怎么也没想到旻哥儿会被关这么久,顾不得宋旻来见她,她就疾步迎出去。 宋旻正被人搀扶着走进内院,看着儿子瘦了几圈的身子,荣夫人悲声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可心疼死娘了。” 宋旻抬起头,脸色黑黄,眼窝深陷,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荣夫人只觉得被人在心窝狠狠地挖了一块血肉:“是谁做的?谁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 第八十一章 帮我 宋旻听到荣夫人的话,微微抬起了头,不过很快就又垂下,眼睛中没有半点神采,似是只剩下了一个空皮囊。 宋裕快步走进了院子,伸手搀扶住荣夫人,然后吩咐管事:“都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三爷扶到屋中躺下。” 荣夫人眼睛盯着宋旻,慌乱地跟着往前走,恐怕走慢了宋旻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母亲别急,别急,”宋裕道,“我请了郎中来,三弟不会有事的。” 荣夫人只觉得一条命去了一半,喘息都觉得困难,泪水模糊了双眼,终于到了宋旻房中,宋夫人坐在宋旻床前,伸手去摸宋旻消瘦的脸颊。 宋旻一双眼睛望着头顶,没有半点反应。 “旻哥儿,”荣夫人颤声道,“你不要吓母亲啊。” 宋旻不说话,荣夫人就看宋裕:“你弟弟到底怎么了?” 宋裕抿了抿嘴唇声音艰涩:“三弟被发放去了矿山劳役,手脚还绑着沉重的铁链,三弟总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子,哪里能这般受辱?” 荣夫人忙着去看宋旻的手脚,果然看到了被勒过的青紫痕迹。 荣夫人瞪圆了眼睛:“不是说只在牢中关些日子?怎么会去劳役?谁” 话没说完,荣夫人就已经清楚了:“是宋羡。没有他开口,谁敢这样做?” 听到宋羡的名字,床上的宋旻发出一阵咬牙的声音,眼睛里也充满了鲜血,他支撑着想要起身,奈何身体承受不住,又重重地跌回床上。 荣夫人见状忙上前劝说,宋旻哪里肯听,一副要去杀了宋羡的模样,最后折腾的终于晕厥了过去。 郎中上前给宋旻诊治,荣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宋裕安慰荣夫人:“我再去想想办法,将大哥请回来,让三弟认个错” “他肯回来吗?”荣夫人道,“他来定州好几日,我天天使人去请,他连镇国将军府大门都不肯进,管事在旁边赔了小心,只求与他说上几句话,守了几天,他却一个字都没说。” 宋裕脸上也有愤恨,但还是道:“父亲为了我们兄弟的事动了气,李佑也站在大哥那边,镇州百姓人人夸赞大哥大哥势头正盛,眼下只能求大哥饶过我们。” 荣夫人哭道:“他小时候就是如此,表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处,私底下却向我屋子里放蛇,明知道他的心机,我却还要去哄着他高兴。” 荣夫人和宋裕说话的时候,宋旻已经醒过来,听到这话,他用尽力气喊叫:“谁都不要去求他我早就说过,他就是天生的薄情寡义,非要非要我们死才肯罢休。” 荣夫人忙吩咐郎中退下,上前拉住宋旻的手。 宋旻额头青筋浮动,他看着荣夫人:“母亲你记得,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没有第二条路,不” 宋旻又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我死,也要拉上他一起,我们都死了,母亲和二哥才能过上好日子。” 听到旻哥儿说“死”字,荣夫人有种错觉,好像她已经失去了他,她慌张地将宋旻搂在怀中:“别别说这种傻话,你不会有事母亲不会看着你死。” “母亲,”宋旻拉住荣夫人的手臂,“您帮我,您帮帮我。” 荣夫人不知道宋旻要让她帮什么,她心软的一塌糊涂:“你放心,母亲不帮你帮谁?” “好,”宋旻道,“若是宋羡再向我下手,母亲就拿了父亲的兵符,让我调兵遣将杀了宋羡。” 荣夫人一怔愣在那里,宋旻说的是胡话,就算她这样做,宋旻会有什么好结果?杀了自己的嫡长兄,朝廷命官,那是死罪一条。 “胡闹,他有什么罪名让你带兵前去?” 荣夫人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宋旻放在她手臂上的手又紧了紧:“母亲,他私通辽人,他有大罪。” 荣夫人惊诧:“你胡说些什么?” 宋旻笃定地点头:“有人向我告发,等我找到证据,坐实了他的罪名,父亲就能出兵大义灭亲。” 荣夫人看向宋旻幽深的眼睛,整个人一抖。 宋旻道:“母亲,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荣夫人听着宋旻的话,心中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宋羡被杀的模样,宋羡死了,或许往后就都太平了。 荣夫人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无论什么事,只要你说,我都会帮你做好。”难道她要请那个人帮忙? 就像当年救回两个孩儿一样?荣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宋旻知晓母亲的性子,也不再逼迫,母亲见到他这般惨状, 早晚都会答应。 荣夫人走了之后,宋旻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休息,母亲的神情他都看在眼里,这些日子他也算没有白白受罪。 “三爷,”宋旻身边的小厮上前道,“嘉慧郡主让人从京中送物件儿来了。” 宋旻睁开眼睛,脸上满是欣喜:“在哪里?” 小厮将手中用皮革包裹的小包递给宋旻,宋旻缓缓地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森然的冷意扑面而来。 宋旻眼前浮现出嘉慧郡主娇羞的面容,他的心一阵突突乱跳。 等他成为新的义武节度使之后,嘉慧郡主会帮他铲除前朝余孽,将广阳王属地夺回来。 嘉慧郡主是广阳王叔叔的血脉,广阳王这一脉仅剩她一人,广阳王属地被夺回之后,这些地方朝廷会给嘉慧郡主的夫婿。 宋旻想着嘉慧郡主,都说广阳王俊美无双,他的族人果然也是个个美貌。 高官厚禄,美妻在旁,才该是他应有的。 宋羡这次定会死在他手上。 沧州。 横海节度使属地。 苏怀清正在看母亲送来的信函,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母亲的怒气,只因为他让人买了陈家村的药材。 “那陈家村都是在为宋羡做事,你怎么就不明白?真以为一群乡野村民能懂得药材?药材也就罢了,现在又建了熟药所,熟药也是谁人都能做的?” 自此之后信函上所写都是辱骂陈家村人的话。 苏怀清不愿意再看,将信函凑在灯下烧了。 信函烧成灰烬时,传来了敲门声, 苏怀清住的客栈,除了身边人只有一个人知晓,于是他没有犹豫喊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秦茂行走了进来。 秦茂行是横海节度使的外甥,在京中时与苏怀清相识,两个人一见如故,从此之后总聚在一起说话,说的都是当下的政局。 苏怀清给秦茂行倒茶,秦茂行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听说镇州建官药局的事了吗?真的做好了,宋羡可就又立了一功。” 苏怀清没有说话。 秦茂行接着道:“你相信一个村子能制作熟药?你说宋羡到底图谋些什么?” 苏怀清看向秦茂行:“你觉得宋羡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八十二章 安抚 秦茂行提及宋羡,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 他与宋羡在战场上遇见过:“宋羡治下很严,打了不少胜仗,不过也心狠手辣,不讲半点情面。 作为大齐的将领没什么可说的,我与他没有多少私交,不知晓他真正的脾性如何” 秦茂行说到这里眉头紧锁,一副不愿意多言的模样。 苏怀清看出蹊跷:“发生过什么事?” 秦茂行道:“去年我们这边的人奉命给宋羡送军资,军资晚到了一日,押运官被宋羡斩了。” 那押运官与他相熟,在舅舅帐中多年,临走之前我还与他说好,等他押送军资回来一起吃酒,没想到他会死在宋羡手中。 听舅舅说,押运官没做错什么事,路上遇到了一群贼匪,为了不丢军资,他们也是浴血奋战,虽然迟了一日,但军资没有半点损失。 若舅舅是主将,顶多就是责罚绝不会杀人,就因为宋羡知晓押运官乃是舅舅身边的得力副将,为了激怒舅舅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只要舅舅沉不住气前去寻宋羡,宋羡就可以借故向朝廷告舅舅一状。 秦茂行接着道:“那时我舅舅在拒马河打了败仗,皇上下奏折责问,舅舅不能再犯错,否则横海节度使之位不保,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拦下了舅舅。 宋羡这些年没少立下战功,但为了壮大他自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秦茂行道:“宋羡可是连亲生父亲的军功和兵马都会抢夺,能是什么善类?” 苏怀清沉默不语。 秦茂行接着道:“这样的人会突然关切民众,扶持陈家村?我这边听到的消息,都说宋羡是为了接管镇州,故意做给李佑看的。” 苏怀清依旧没有言语,秦茂行拿不准苏怀清的意思。 苏怀清半晌才道:“你是想问我谢大小姐到底懂不懂药材?会不会熟药?” 如果谢大小姐不会,就可以肯定是宋羡背地里在动手脚。 秦茂行颔首。 苏怀清抬起头,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温润:“我不知。” 秦茂行皱起眉头:“我们在京中打听到消息,说宋家与辽人勾结,若通敌之人是宋羡,那别说陈家村,整个北疆可都身处险境之中。” 苏怀清抬头看向秦茂行:“恒海节度使怀疑宋羡?” 既然被苏怀清猜中,秦茂行也就不加隐瞒:“我父亲得到消息,辽人那边有所动作,边疆有人偷运马匹和毛皮。 战马不用说了,毛皮也是必不可少的军资,宋羡会不会想要壮大兵马,不惜与辽人暗中勾结?” 苏怀清摇头:“不知晓,还要看看再说。” 秦茂行知晓苏怀清的性子,这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对,应该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也不是,反正就是人太正,没有确切证据不会随便怀疑人。 苏怀清道:“换做旁人也许可以猜疑,但是放在北方的驻边将领就要更加谨慎,大齐为了稳固北方付出太多,辽人才退兵不久,北方有这样的传言,应当不是巧合,更像是有人觊觎义武节度使之位,故意暗算宋家。 既然我们从京城回到沧州,就是想要弄清楚,何必这样急着下结论?” 秦茂行被苏怀清这样一说,人也冷静下来,片刻后他略带警惕地望着苏怀清:“你该不会怀疑我舅舅吧?” 苏怀清从旁边拿出棋盘放在桌上:“没有证据,不应该轻易怀疑任何人,镇州不是已经有了动静?何妨看一看?你想知道陈家村到底会不会熟药,只要让眼线打听消息就是。 至于谢大小姐,她是我找到带回镇州的,她的义父义母的确通医理,她也是个良善的人,为了救人只身上山采药。 陈家村让田家商队卖的那些药材我看过,有些就经过了简单的炮制,这也是陈家村的一个试探,从那时候起陈家村就想过要炮制药材。 你说陈家村建了熟药所,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完这些苏怀清让秦茂行先落下黑子,两个人走了几步棋,苏怀清才道:“陈家村是有人指点他们卖药,熟药,这个人是谢大小姐还是谁,我就不得而知了,等解决完你这边的事,或许就清楚了。” 秦茂行终于被苏怀清劝服了,他本是个急性子,遇到苏怀清之后,脾气倒是被理顺了些。 “对了,”秦茂行道,“你可还要迎娶那位谢大小姐?” 苏怀清从棋篓里夹了一枚白棋,左手拢住袖子,将棋子落于棋盘上:“听谢家的。” 陈家村。 谢良辰整日都在熟药所中忙碌,鲜少从里面出来。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从早忙到晚,不禁心疼,总会留在熟药所等外孙女一起回家。 “外祖母。” 陈老太太小解回来就听到谢良辰叫她。 “怎么辰丫头?”陈老太太回过去。 谢良辰道:“您是不是又把毛袜子脱了?” 这丫头眼睛可真尖,每次她脱袜子都能被发现:“穿着呢。”不过就穿了一只,这样轮换着穿,袜子就能坏的慢些。 “不可能,”谢良辰笃定地道,“快回家穿好再来,脚上冷了,净房都去的多了。” 陈老太太年纪大了,却还是被说得脸红,外孙女的嘴真是没个把门的,让人听到可如何得了? 陈老太太不得不佝偻着身子回去了,陈家村穿上毛织物的就她一个,想想怪不好意思的,这东西可要卖不少银钱呢,她都恨不得脱下来拿去市集,换点外孙女爱吃的肉回来。 外孙女说的肉臊子饭只吃了一次,毛织物赚的银钱,不够填补熟药所的,熟药所里又是买醋,又是买酒,银钱花进去就出不来,比她裤腰的钱袋子可紧多了。 再这样下去连买毛织物的银钱都没了。 陈老太太正思量着,就瞧见村口停着骡子车,王掌柜从车上跳下,快步迎上来 “老太太,”王俭向陈老太太行礼,“我送羊毛来。” 陈老太太一怔:“我们没买羊毛啊。” 王俭脸上满是笑容:“我听说村中的毛织物都卖的差不多了,知晓这两日你们又要买羊毛,于是自作主张送了过来。” 陈老太太摇摇手,脸上一闪失落:“劳烦王掌柜了,您将羊毛带回去吧,我们怕是不能买了。” 王俭脸色一变:“这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第八十三章 捉人捉赃 王俭一脸担忧。 陈老太太摆手道:“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等过阵子说不得就好了,到时候再去你那里买。” 王俭看向村子里熟药所的方向:“是不是村中没有银钱了?我听说熟药所花了不少银子。”上次进村刚好看到陈家村在烧东西,风中飘荡着一股药材的味道。 他寻几个孩子问过才知道,陈家村烧的是没熟好的药。 熟药不像卖药材,哪里会这么容易?这样一烧没了多少银钱可想而知,就算陈家村上下一心,用毛织物赚了些银钱,那也经不起这样烧。 “要我说,先将熟药所放一放,”王俭帮着想主意,“今年格外的冷,过不了几日就要下雪了,就算急着熟药,也得先顶过这个冬天再说。我瞧着村中的孩子就穿絮了芦花的衣衫,芦花根本不暖和,这样下去是要冻出病的。” 王俭说中了陈老太太的心事,老太太的后背更加佝偻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腰。 腰上没了多少银钱。 看到陈老太太这样的动作,王俭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王俭道:“我带来的羊毛你们留着,这两天还能走商队,再将毛织物卖一次,囤些被褥和吃食等着过年吧!” “那不行,”陈老太太忙拒绝,“辰丫头说了,在外买东西不能欠账,再说你也是小本买卖” 王俭道:“不瞒老太太,这次镇州附近的皮毛商贾都赚到银钱了,我虽然卖的便宜些,却也比每年好了太多。赊你们些羊毛我还能承受得起,再说陈家村就在这里,你们还能跑了不成?” 陈老太太忍不住转头去看熟药所。 王俭知道陈家村真正做主的不是里正陈咏胜,也不是眼前这位老太太,而是谢大小姐。 王俭道:“谢大小姐最近很忙,我都好些日子没瞧见她了。” 陈老太太颔首:“别说是你,连我都要守在屋外面才能看上一眼,赚钱的时候都瞧着容易,不知我那外孙女付出多少辛苦,就说毛织物,那么容易做出来呢?最先做出那一双毛袜子,将我外孙女的两只手都磨破了。” 陈老太太说了一阵子,显然开始心疼外孙女了。 王俭乘胜追击:“反正谢大小姐在熟药所不出来,老太太您就做了主,快些做好毛织物卖给商贾,也好办点年货,给村中老人c孩子们补一补。” 陈老太太面上仍旧犹豫,王俭道:“我带您去看看羊毛。” 陈老太太沉默了半晌,终于跟着王俭向前走去。 王俭心中松了口气,陈家村对付起来不容易,他想要给些便宜,拉近与陈家村的距离,却又怕谢大小姐怀疑。 别看谢大小姐才做毛织物的买卖,皮毛的价钱如何都在她脑子里,他有半点纰漏,都会被谢大小姐发现。 所以就只能慢慢地跟陈家村耗。 陈老太太看着羊毛,一双眼睛也跟着发亮:“都是好东西啊!可我们不能要。” 嘴里这样说着,手却没舍得从羊毛堆里拿出来。 “要我说,陈家村上下与我太见外了,”王俭道,“陈家村与田家商队又有多相熟?没有银钱都肯让他们带走药材,为何我的就不可以? 你们不买,我这羊毛也卖不出去,也是赚不到银钱,年前也就这一笔买卖了,早点做完,我也就不用去守店,冬天店里也冷得很。” 陈老太太被说得动了心:“这样真能行?” 王俭道:“能行。” 陈老太太抿了抿嘴唇:“其实这银钱不一定能欠上多久,我听辰丫头说,这次熟的药还算不错。” 王俭心中有数,京中来了不少医工,看样子过年也不停歇,一直要将官药局建好。 宋羡这是要明年伊始就拿下这个功劳。 陈家村自然也要在此之前炮制好药材,说是要太医院选用药材,宋羡怎么可能让这些买卖落在其他药铺手中。 陈家村卖纸药和药材没有抓住证据,这次熟药就要握住宋羡的把柄。 王俭没有再催促陈老太太,而是十分有耐心地等在旁边。 终于陈老太太没忍住低声道:“那就将羊毛留下吧,等做好了我再让人去知会你。” 王俭笑道:“好,只要老太太放心,一切都好说。” 陈老太太咂了咂嘴:“我有什么不放心,是你没有要银钱,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就去衙门做个文书。” 王俭沉下脸半开玩笑半埋怨:“这点羊毛,您是在打我的脸。” 两个人说完话,王俭问:“ 羊毛放在哪里?” 陈老太太向周围看看:“这事我不与辰丫头说了,免得她在我耳边说个没完,我听也听得厌烦,干脆就送到村尾的空房子里。” 王俭应声,吩咐伙计搬东西。 钱不给,但是数目要记好,一切都弄妥当了,王俭这才带着人离开。 远离了陈家村,王俭吩咐身边的伙计:“送消息给宋三爷,就说鱼儿上钩了。” 现在李佑离开了镇州,没有了外人插手,就是宋家关起门来解决自己的事,拿到证据宋羡通敌的证据,不管宋羡是不是朝廷命官,宋启正都有权利和责任大义灭亲。 宋羡再厉害,手下的兵马究竟没有宋启正多。 北方的事处置好了,也许大人就会让他去京城,有他在的地方,必然要搅和出腥风血雨,王俭开始期盼看到镇州血流成河的模样。 王俭离开之后,陈老太太才回到家中,刚踏进院子,陈子庚就快步迎上来。 陈老太太被吓了一跳,伸手拉住陈子庚,祖孙两个钻到屋子里嘀嘀咕咕,陈老太太将刚刚与王俭说的话都告诉了陈子庚。 “怎么样?”陈老太太道,“我有没有哪里做得不对?” 陈子庚摇头,目光看向陈老太太手中。 “挺好的,”陈子庚道,“听起来祖母就是被羊毛蒙了心,眼睛中只有银钱。”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只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了。 她眼睛里只有银钱? 陈子庚没有躲避陈老太太的目光:“祖母不信?那你瞧瞧手里攥得是什么?” 陈老太太张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把羊毛。 陈老太太老脸一红,有种被人捉人捉赃的错觉。 咳嗽一声,陈老太太道:“这些羊毛怎么办?” 第八十四章 高兴 陈老太太提及羊毛,陈子庚抓了抓肩膀上的小挎包。 陈子庚道:“阿姐拿去给孙阿爷看了,如果有问题我就拿去给宋将军。” 陈老太太有些怔愣:“你阿姐什么时候去的?” “刚刚,”陈子庚道,“您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 陈老太太傻了眼,她怎么都没瞧见?她这外孙女和孙儿真是机灵得很,谁算计他们,才是不长眼睛。 陈子庚每天都要去见先生,再者阿姐说,外面那些人早就认定他们与宋将军勾结,看到他去宋将军那里也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心安。 一炷香的功夫,谢良辰将装好羊毛的布包递给陈子庚:“不一样了。” “这次的羊毛明显毛长,绒多,大齐北疆附近的羊毛也会收到这样的成色,但是数量不多,拒马河以北才都是这样的羊毛。” 陈咏胜得了消息也赶过来,看到谢良辰手里的羊毛,没想到辰丫头之前的担忧成为了现实。 谢良辰看着陈子庚:“在王俭看来,我们陈家村将所有一切都压在了熟药所上,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将熟药所做好,眼下最容易忙中出错。” 陈咏胜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们没有防备王俭,将王俭当成田家商队那样,这次定会被算计。 陈子庚将包好的羊毛装进自己的小挎包中:“我现在就去城里。” 谢良辰看着阿弟的背影越走越远,她不用太担心,因为眼下这样的时候,常悦会让人保护阿弟。 谢良辰看向陈咏胜:“现在既然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也就不用害怕了,这段时间二舅舅带着村中人多巡视村子。” 陈咏胜点头。 都交待好了,谢良辰重新回到熟药所,看着熟药所桌子上摆着的药材,谢良辰一时失神。 “在想什么?”许汀真看向谢良辰。 熟药所忙起来之后,许汀真干脆搬来了陈家村,之前许汀真只以为谢良辰懂得药理和药材,人也聪明,教起来必定也是一点就通,却没想到谢良辰比她想的更厉害。 炮制药材和一些经验方,谢良辰看一遍就能全都背下来,就连针灸取穴,谢良辰也很熟悉。 除了脉诊学起来困难一些之外,其余的都是水到渠成。 许汀真有时候也觉得迷茫,谢大小姐是天生如此,还是另有机缘?她并不是怀疑谢良辰,而是谢良辰对从前的事记不清了,这才影响了她的判断。 如果说谢良辰曾经学过药材c药理c脉方和针灸,那要读过多少本书籍?许汀真不禁想起广阳王夫人的藏书。 除非有那些书籍,否则很难养就这样的孩子。 谢良辰的养父养母只是通晓医术而已,不可能有如此的本事,现在看来谢良辰可能天生强记,异于常人。 许汀真收回思绪。 谢良辰也开口道:“先生,有人在算计我们。” 许汀真扬起眉毛:“何人?” 谢良辰摇头:“可能跟辽人有关,不知他们是看中我们的熟药所,还是另有图谋。” 许汀真面容更加郑重:“你准备如何?” 谢良辰道:“我们与宋将军有过来往,我觉得辽人的事该禀告给宋将军。” 谢良辰将王俭皮毛生意的事告诉了许汀真:“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冤枉了王掌柜,但现在看来他选的时机和带来的东西,绝不是巧合。” 许汀真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算计,往常遇到这样的事,她想到的都是东篱先生,那老东西最为擅长。 “让庚哥儿将这里的事说给东篱先生听,”许汀真道,“他能想的更周全。” 谢良辰点头:“阿弟禀告了宋将军,就会去找先生。” 许汀真安下心来,有东篱在就好:“走吧,我们继续。五日后就要送药材去官药局选药,我们要在那之前,尽量炮制出更多的药材。” 陈子庚独自一个人去了宋羡的院子。 在堂屋里喝了半杯茶,宋羡和程彦昭就进了门。 陈子庚立即跳下椅子,摘下自己背着的小挎兜,从里面拿出了王俭送去陈家村的羊毛。 宋羡的目光从陈子庚脸上转了一圈,看到他被风吹红的脸颊,还有身上单薄的衣衫,脚下也是半新不旧的布鞋,没有穿羊毛袜。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至少他要从朝廷要些米粮,至少让北疆的百姓能吃饱。前世时,宋羡多在军中打仗,这会儿他已经去西北戍边,没机会与百姓走动的如此密切,现在机缘巧合与谢良 辰重活一世,他接管了镇州,看到镇州百姓的情形 心中有些东西有了潜移默化的改变,除了战事之外,他也更在意常年被战火摧残的百姓。 陈子庚道:“阿姐说,羊毛不同了,更像是拒马河以北的那些。” 宋羡看了看眼前的羊毛,递给了旁边的程彦昭,既然王俭动手了,河底的大鱼也要浮上水面。 宋羡向陈子庚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时小心些。” 陈子庚点头,又从小挎兜里掏出了一块毛织的垫子递给宋羡:“宋将军,这是给您的,村子里剩下的羊毛做好的,这个可以放在马背上,是村中人的一点心意,谢谢您之前送来村中的羊肉。” 上次宋羡离开陈家村后,让人送来一只羊。 羊皮卖了,羊肉吃了,谢良辰又添了些羊毛做了这样一块垫子。 宋羡伸手接过垫子,一双幽深的眼眸中闪过温和的目光:“回去替我谢谢村中人,垫子我收下了。” 陈子庚心中十分欢快。 宋羡看向陈子庚背着的小挎包,来的时候鼓鼓囊囊,走的时候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看向屋子里,他这里常年只备茶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可给陈子庚的,宋羡就许诺:“等有机会我再去教你射箭。” 陈子庚感激地道:“多谢宋将军。” 陈子庚走了之后,程彦昭才看着宋羡:“你今日更高兴,为什么?” 宋羡走到书桌后坐下:“不用将人留在年后了。”王俭和王俭身后的那些人,在年前就能解决掉,自然值得高兴。 宋羡提笔写了一封信给程彦昭:“李佑才走不久,将这封信送到他手上,请李大人回到北疆,与我一起擒拿通敌之人。” 今天推迟到下午三点更新 皇帝命李佑前来北疆,最重要一件事就是找出宋家和辽人通敌的证据。 现在辽人有了动静,李佑一行人就算快到京城了,也会调转马头快速返回。 宋羡将一切安排妥当,他不用嘱咐程彦昭,这样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都不会大意。 宋羡道:“只是一点羊毛,不足以作为通敌的证据,他们还会留下更多从辽人那里取来的货物。” 那些货物通过了关卡,就与宋家脱不开干系。 程彦昭道:“这次将辽人的货物放入大齐的会是谁?宋裕还是宋旻?宋家内斗,不管谁赢了,北方根基都会动摇,正好让人坐收渔翁之利。” 前世就是这样,虽然宋羡杀了一个回马枪,重新稳住了北方,但也不少人付出了性命。 程彦昭想到这个就生气:“宋裕和宋旻这两兄弟,又无能又狠毒,伯父本不该是这样的人,也被荣氏哄骗。” 宋羡没有说话,他不在意宋裕和宋旻,他想知道宋旻最近急切动手是受了谁指使? 商议完公事,程彦昭马不停蹄地出去安排事宜。 瞄一眼站在灶房门口的厨娘,程彦昭叹了口气,早知道他们会去陈家村吃兔肉,他就该跟着。 之后他听常安手下的人说,连晒的萝卜干都很好吃。 程彦昭揉了揉肚子。 唉,这么辛苦,什么时候能混口吃食?他要不要接着官药局的事多跑一次陈家村? 程彦昭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欢喜,以免去了没有饭食吃,他不如让人先去山中猎一头野猪。 这样思量着,程彦昭两条腿忽然动得快了许多。 不过程二爷算漏了一点,眼下的谢良辰也十分繁忙,着实从熟药所抽不开身。 那头野猪,只能当做白送了。 定州府。 宋启正坐在衙署听官员禀告公务。 等到官员退了出去,宋启正和乔副将去了二堂说话。 “老爷,”乔副将低声道,“镇州那边的官药局进展的很顺利,京中太医院的人去了陈家村,看了陈家村炮制出的药材,陈家村炮制的药材价格最低,若是药材品质也没问题,等到官药局选药的时候,陈家村的药八成会入选。” 宋启正没有说话。 乔副将接着道:“现在北方的村子都想要效仿陈家村,前些日子陈家村还做了毛织物,就连我们定州这边的村子,还有人去陈家村求毛织物的样式回来,照这样下去可真是不得了。” 宋启正听出乔副将的话外弦音:“你想说什么?” 乔副将接着道:“大爷戍守在镇州,现在镇州这般模样,都是因为大爷治理有方,我听很多人说,想要大爷接手节度使之位。” 宋启正虽然知晓这话不足为信,但还是脸色微变。 乔副将道:“不是我们防备大爷,着实是大爷这些年做事太过,兄弟们都怕大爷暗中谋算您。如果这次镇州不出事,朝廷也就不会压着您,说不得您现在已然晋升节度使。” 宋启正皱眉:“这桩事错不在宋羡,而在宋旻和宋裕。” 话虽这样说,但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宋羡的意图那么明显,谁又能看不出来? 乔副将低头没敢将这思量说出口。 宋启正道:“没有违反大齐律例,果然能治理好一方,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乔副将听得这话,头垂得更低了些,整个人透着一股欲言又止。 宋启正扬起声音:“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乔副将吞咽一口:“大爷的人马偷偷的去了一趟拒马河,然后让一个商贾运了些东西到镇州。 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一直没敢与老爷说,恐怕弄错了。” 宋启正冷声道:“运的什么东西?” 乔副将摇头:“发现了十几匹战马,其余的正让人去探查。” 宋启正面色铁青,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先不要声张,查清楚再说。” 乔副将应声。 宋启正挥手让乔副将退下,半晌才重新落座。他不止一次听身边的人提及宋羡和辽人有来往。 就连大齐和辽国开战的时候,有不少次辽国的军队见到宋羡都不战而退,而他带兵准备奇袭辽人时,却发现辽人早有准备,不止是谁泄露了军机。 宋启正一直觉得身边有辽人的奸细,但那人是谁到现在为止他还无法确定。 会不会是宋羡? 如果真的发 现了证据,他会亲自绑了宋羡送去朝廷。 镇州的官药局开始选药那一日。 天还没亮,谢良辰和许汀真就钻入了熟药所,一直忙碌道辰时中,师徒两个才一脸疲倦地走出来。 陈咏胜等人站在院子里,一双双眼睛期盼地看着谢良辰。 谢良辰向众人颔首:“好了。眼下能拿出三十八味药材,我们全都送去官药局。” 陈家村村民一脸激动。 陈子庚和黑蛋几个都背起了竹篓,他们前几日就商议好,这次送药材,他们要跟着阿姐同去。 陈老太太和几个妇人小心翼翼的将药材分别装入孩子们的竹篓中。 许汀真留在陈家村,谢良辰带着众人一起进城。 一行人刚刚走出陈家村,就瞧见小路两旁站满了人,正是附近村子中的百姓。 孙家村的孙阿爷走上前笑着道:“顺顺利利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大家七嘴八舌,但是投过来的目光都是一样,既是关切又是期盼。 陈子庚有种重责在肩的感觉,旁边的黑蛋紧紧地抓着背上的竹篓,手心里都是汗水,生怕会出什么差错。 辰阿姐辛苦了那么久,到了这一步,他们定要妥妥当当地将药材送到。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面前。 天空中开始飘荡起雪花,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谢良辰伸出手,将雪花落在掌心中融化,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谢良辰道:“将药材送去官药局,我们就买好吃的回村。” 陈家村的孩子们纷纷点头:“听阿姐的。” 大家脚步轻快,笑容满面地赶路,不远处却驰来一辆骡子车,王俭坐在车头向她们招手。 王俭跳下车,快步迎过来:“谢大小姐,坐我的车进城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