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秋月白》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生如夏花、】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唯见秋月白》作者:未稚 出版社:花雨 小说系列:单行本 系 列:贝贝熊482 男主角:萱见 出版日期:2010-09-18 简介: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 文士泼墨,雅士抚琴。 这世间风流之士无数,谁能及他从容儇巧? 她因这“太子妃”的头衔,从来待他如客,进退合宜,有礼有度。 不曾逾越半分。 却在那日,最不该是邀他煮酒一壶,最终无法将他视为陌路。 所谓伊人,平淡如竹,和敬清寂。 他精心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将她守在身侧。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他的眉眼温柔含情:“我总是等着你的。” 彼时许下的承诺,怎料一转身竟成了他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此去经年,究竟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只道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楔子 冷月无声,青裳照水。 官袍银绶的男子扶着宫墙轻喘口气,愈发觉得脚步不稳。只怪他一时大意,万万没有料到那位楼兰王的宠姬竟会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将媚香点在灯笼里。待他察觉到异样时已经有少许香气入腹,虽不足以使他丧失理智,却也令四肢乏力,空有一身功夫却使不得。 幸而他放出了报信的“雏庚鸟”,一炷香时间之内应该就会有人来救他。 “一、二、三、四……” 耳边传来女子数数的声音,他登时紧了心弦,这才发现自己绕到一座寝宫的窗前,室内点着微薄的烛火,不够明亮,隐约只见伊人单薄的身影倒映在窗纸上,一头青丝披散,她似乎无所事事,正一颗一颗地捡起石子穿起来,穿完整了又扯断,继续穿…… 这里似乎是东宫太子府?男子正yù细想,忽闻纷杂的脚步声往这边靠近,伴着细小的谈话声:“你可曾见过焉耆国的使者?” “是今日在大殿上抚琴引来百鸟的那个年轻人?怎么了?” “哼,他竟敢调戏殷姬娘娘!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调戏殷姬?男子冷笑,真是恶人先告状。但他来不及考虑更多,便在人潮涌来的那瞬翻身躲进了那扇窗户。 “呀”短促的惊呼声被他封住,“请不要出声,我不会伤害你。” 女子顺从点了点头,一双浓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她很年轻,看上去也很乖巧,似乎并不感到害怕。尽管她心里打着别的主意:她原本可以喊出来,但这个人在危急关头也不忘了礼数,对她用了“请”字,让她直觉认为他并非jiān恶之徒。何况依她的xìng子也不想为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男子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被镂空的木质屏风围起的隔间里,当他不经意间通过镂花的孔隙看清寝宫内的画面时皱紧了眉便在重叠的藕色纱幔里,正有两道赤luǒ纠缠的身影,jiāo颈吟欢,且是两个男人。 真是荒唐 他惊异地转身看向身边的女子,她一脸平淡地解释道:“其中一个是我夫君,还有一个是我的陪读书倌。”她伸手抚上腕间的石链,“喀”,再度扯断绳线,石子如珠滚落在地。而她笑意婉然,“是不是很无聊?没关系,我们可以穿石子玩,一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原来她这古怪的行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她的夫君,竟是宁愿与一个男人jiāo欢也不碰她……那瞬,男子几乎是怀着一种悲悯的心态,可笑,这样的风气,这样的国家,注定要亡!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问?” “我想知道。” “可我不想告诉你,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女子不在意地笑笑,岔开话题,“听你的口气不像是楼兰本地人,哦,据说今晚父王设宴请了焉耆国的使者……”据说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漂亮男子,一曲宫商引来百鸟和。她似乎想起什么,“那么,你还会回来么?” “……会。”不轻易许下的承诺,因这短暂的迟疑而凿凿有力。 “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女子莞尔,而后凝视他的眼睛,“请你也忘记今晚的一切吧。” 离得这样近,男子却愈发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望见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像沉沉的黑匣子,不留一丝透光的缝隙,或许原本也有绚丽的蝴蝶躯体和光怪陆离的翅膀,但统统关在黑匣子里面了。这样执迷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他渐渐像是着了魔,茫然点头,“我不会记得……不会记得今晚……不会记得……你……” 女子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偏过头,轻巧一笑:“我叫珑染。” 但是请你一定不要记得。 史载:楼兰鸢帝爱妃秋姬,闺名蘅秋,本颐安王朝承桓帝之幺女。原嘉廿六年,秋奉旨和亲,至楼兰国受封太子妃,因其xìng善不妒忌,多所推进,故久见爱待。及鸢帝少年统业,秋助治军国,甚有补益,实乃奇也。 第一章 漏断人初静 余花落尽,待到春末已小有些暑意滋衍。 东宫太子府,珍珠链卷明霞满。早有一两只青蝉迫不及待要吊吊嗓子,便倚着树身唱将起来,“吱,吱,”极细弱的腔音,几度似要歇止了,但到底没有。 “太子妃!太子妃!” 一路跌跌小跑,槿戈总算在凤竹苑里寻到太子妃的身影,“快回毓琉斋去,椿姬和菱姬一同来了!”这丫鬟说话疾,手脚也不停歇,方打了照面便直接取了花钿往太子妃的发髻里戴,“她们这次来定是为了柳媚儿被处刖刑的事,希图从您嘴里套话呢,这些人总将别人的不幸当热闹看……” 槿戈旁若无人地说着,也不管对方听进去了没有,而她口中的“太子妃”如今偎在竹簟里半打瞌睡的披发女子,闻言只蹑手将喝酒的小银杯藏进袖子里,才想抬头说句话,那钝重的金步摇重又迫得她垂下颈子,致使整个人看上去靡靡的,带着几分病气。 “槿戈,”太子妃迟疑道,“我还是不去比较好吧,你知道我嘴巴笨拙,上次念错了一个字还被菱姬笑话好久。”她也不是抱怨,似乎天生就端不起来架子,“槿戈你既伶俐,又能识眼色,你若当这太子妃定是比我合适百倍。” 这话若是给别的丫鬟听见必要吓得磕头保身了,但槿戈只当是玩笑话,相比于楼兰女子的凌厉飒爽,这位从中原嫁来的太子妃便更显得极为怯懦且不善言辞,偏偏金鸢太子却对她格外倾心,因而宫中传言那些姬妾中唯有她一人真正被太子临幸过。 “可奴婢穷极心思也只是个丫鬟,反是中原那句老话说得在理天怜憨人!”槿戈别有用心道,“太子殿下对您却是真的好。别看椿姬菱姬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殿下连她们的手指头都不乐意碰一下!嘻,难怪柳媚儿她不甘寂寞” “住嘴!”太子妃惊呼出声,“殿下专注于国家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他是未来的帝王,做事岂会没有分寸?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她抚着胸口直喘气,遂又叹息着幽幽道,“我这‘太子妃’也不过是一时得宠,又怎知哪日会遭冷落,自然要少结仇怨为好。” “太子妃的苦衷奴婢能明白。”槿戈讨巧应声,心想即便你现在忍气吞声,等到别人呼风唤雨时未必就会留你一条后路! “明白就好。”太子妃宽心一笑,这才记起“就顾着同你说话了,我的衣裳还搁在南屋里头,你去帮我拿来。” 槿戈得令离开,太子妃便继续闲坐着发呆,正值落日熔金,槐yīn筛入帘栊也不枉是灼灼的丽色。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蓝蜻蜓,轻佻的翅膀倒有几分娉婷之态,伊人手执团扇一扑,那蜻蜓便跌落入怀,两叠翅膀偏巧夹在长裙的皱褶里,恰似绣上的一团锦纹。 蓝蜻蜓本是楼兰圣灵,族人谓之“渡娘”,传说能将生者思念寄托给泉下逝者。 “媚儿,今生苦果皆是前世造化,莫怪太子殿下无情……” 兴许她并非第一个发现柳媚儿与那殿前侍卫的不德之恋,彼时那媚眼如丝的女子竟出奇的平静,冷风里半褪的衣裳,将原先一把矜贵的嗓音都酿成了困苦和遗恨:“耐得住寂寞,方能守得住繁华。可我终究是耐不住了……” 因为她们是宫里的女人,若没有缠藤攀墙的余力,便只剩巫云楚雨的痴想。 “竭吾诚心,偿汝冤债。” 双手合十,如似跪在神龛前最虔诚的信徒,随即拔下簪子在蜻蜓两翼各刺一字:珑,染。 珑染那是她真正的名字,一个取代了蘅秋公主来和亲的冒牌太子妃。 她来楼兰,并名正言顺地陪在太子身侧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三年前她途经天山,正好遇见那个企图自尽的公主,在听闻她的诉苦之后轻描淡写对她道:“既然你心有所属,那我替你和亲便是。” 她用摄魂术迷惑了那群陪嫁的队伍,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皇宫。她心里清楚,除了和亲的公主本人,皇宫内绝不允许外族人出入这是楼兰皇室的规矩,也因此免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其实也是别有用心的,之所以嫁给金鸢太子便是为了偿还一份恩情,只是经过了这么些年,物是人非,她已不是从前的珑染,而太子也已不复当年的模样…… 仿佛对她的话有所感应,蓝蜻蜓扑棱了几下翅膀,朝东面竹林飞去。 “错了,该是往西面飞的!”珑染忙不迭地喊,情急之下竟紧追它而去,“快回来” 竹林那端是jiāo错蟠结的老树,珑染循着幽径越走越慢,也越发显得病态怏怏,“铛”,发顶的凤凰金钗被枝桠绊落,她也欠力气去捡。此时的她看起来更像个宫女,绿衣素面,文秀羸弱。 终于是在低矮的花丛间寻到了那只蓝蜓,珑染眉开眼笑:可算寻着了。 屏息凝气弯下腰来,方要伸手去捉它,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住“何人?” 珑染惊得手一颤,蜻蜓闻声飞离,余下的人却在抬头瞬间愣在当场:“你……”她错愕地望着此刻捧书坐在树下的男子,恍惚间只觉得满园子盛香兜头扑脸而来,清洌得直扎入胸腔。 男子略微皱眉,但声音平淡:“你踩到我的衣服了。” “啊,抱歉,”珑染这才察觉自己正踩着他的衣角,忙移开脚退后几步,“我没留心这里会有人在,兴许是树枝挡了眼睛……我,我的眼力素来不大好……”她讷讷地解释,低头瞧见他衣服上清晰的泥脚印子,面色更加窘迫。 “太医院不是宫女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男子起身道。他的声音并未见得有多冷峻他是客气的,但那不经心的语调却已透出一种锋棱,一如他眼里丛生的灰色荆枝,无形中将人拒之千里。 “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这凤竹苑的那头竟连着太医院,珑染心中讶异,这人的容貌如此平凡,平凡到再多看几眼也无法将他记住,可这通身的气质,却配极了“风姿柳骨”一词,因他动于神而敛于形必然是个不凡的人。 而对于有才能之辈她通常是抱着些畏忌心的,何况自己现下是以这样一副潦倒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不免有些难堪。“打扰了,我这就走。” “且慢,”男子突然唤住她,视线落在她毫无血气的脸上,出于医者本能道了句,“体热而肢寒,内理不调。青梅煮酒而饮,于卿气色多有补益。”这次却改用敬称,似乎也觉察到对方身份特殊,宫女岂有不自称“奴婢”的? 珑染欠了欠身:“多谢。” 伊人匆匆离去,不知有否将他的话听进心上。 “萱见太医”远处有人焦急喊他,“快快快!皇后娘娘的心病又犯了!” 萱见收回视线,步态从容地往太医院走去,偶然在樨木花架下发现那只蓝蜻蜓的尸体,原本翩然的翅膀已经枯萎,残骸零丁显露两字:“珑染……” 他念,垂目若有所思。 寒蛩不住鸣,梨花催白露,一川夜光流渚。 珑染合衣坐在床沿,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红漆鹤颊的小木匣子,轻轻打开。匣子不算大,里面的东西却塞得满当。竹桃两支木簪,寸长的短笛,边角里颜色发旧的胭脂盒,还有毛羽不整的鹅绒毽子……皆是姑娘家常耍的小玩意,她细细地左看右看,终于“哧”的一声笑出来:“存了十几年,到底无甚变化。再多的也只是怀念罢了……” 正瞧得出神,忽听得外面守夜的宫人喊“太子殿下驾到!” 珑染忙将木匣收拾起来,才一转身,那锦袍玉冠的男子已经进屋,带进一室烟火气。楼兰男子的手足偏长,且五官轮廓较于中原男人显得深邃了些,难免给人冷厉之感,这人的唇边却常挂着一抹收放自如的微笑,倒不会教人觉得他不易相处便是当今太子,赫莲金鸢。 “殿下万福,”珑染恭敬地欠身行礼,一面朝帘外的少年书倌唤道,“伺候殿下更衣” 却被金鸢扬袖打断:“你竟比我还心急?”也不顾对方变尴尬的脸色,他若无其事地走至软榻前坐下,顺手将珑染拉到身前。“柳媚儿被赐刖刑砍去四肢,你心里可也骂我狠dú?” “臣妾不敢。” “哦你当然不敢,”金鸢像是恍然了悟,笑着凑近她耳朵,“你是高兴还来不及吧?那天晚上你故意引我去骊双阁,便是让我看见柳媚儿和她的jiān夫媾和的一幕,是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他唇边的笑纹更深,满是讥讽的意yù,“柳媚儿是我母后的亲侄女,将来要与你争夺皇后之位的,我如今替你除掉最强劲的对手,你心里一定痛快极了罢?” 珑染泯然沉默,那场晚宴便是东窗事发的当晚,柳媚儿因不耐喧闹中途离席,太子吃了些酒也不似平日清醒,趁机提议去骊双阁的本是椿姬,菱姬便在一旁跟着附和,而她自己其实预感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只是当时没有阻止而已。 相比于挽救一局残棋,她更不想得罪椿姬菱姬,起码在太子登基之前是万万不可的。菱姬的父亲是朝廷左大将军,这些年跟随太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遗孤,知书达礼,德才兼备纵然只是表面上的。 也正因为太子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会来找她这个形同虚设的太子妃兴师问罪。想来是因他处死柳媚儿一事被皇后训斥了,才在她身上寻找发泄的罢? 珑染淡淡想着,但脸上已是泫然:“臣妾在殿下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金鸢冷笑:“少跟我装可怜,你若不是想成为皇后,又岂会忍气吞声纵容我到现在?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会碰你!永远、永远都不可能” “殿下!”珑染神色骤变,竟直接拔出他随身的短刀,“臣妾自知在后宫无权无势,谨靠着殿下怜爱才存活至今,如今若是连殿下也不相信臣妾”她凄然一笑,“噌”,刀刃割上自己手腕! “你”金鸢万没有料到她竟会寻死,尽管及时夺过她手里的短刀,她的手腕已不可避免被划出长长一道口子,鲜血如注。但金鸢眼里没有丝毫怜惜之色,他甚至是嫌恶的,“你以为这样做我就相信你了么?” 珑染垂了眼眸,语气已然平静如水:“殿下,臣妾受伤了,难道殿下连个太医也不愿替臣妾请来么?” 金鸢无动于衷,一双幽暗的眸子紧盯着她,分明是要在她脸上瞧出什么端倪。他不过是说了她几句,她竟以死相逼,简直荒唐!不对,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别的目的 “殿下,臣妾受伤了。”珑染低声重复了遍,脸上除了苍白,没有多余表情。 金鸢咬咬牙,蓦然一挥衣袖:“来人,宣太医!” 来的是萱见太医。 隔着流苏纱帐看清他的面容时珑染心中先是一惊,随之了然:这么晚了他竟还没回府,定是又去玉螓宫替皇后治心病才忙到现在吧?他们那边的事情可真不少啊…… 而这萱见太医也并非简单的人物,他刚入宫不久便被提升为太医院提点,官居正五品。此人医术卓尔,与妃嫔之间的接触自然也多,且皇后每次犯心病都只找他,这当中的利害关系……无需明说她也能猜出个大概。 “太子妃的伤口不浅,还需尽早包扎为好。”正想得出神时,便闻男子的声音从旁传来,不温不火,倒显得有些唐突了。 珑染心中已有一番思量:“便麻烦萱见太医了。”她撩开纱帐一角,递出受伤的左手。 萱见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纤细的一截手腕?骨节林立凸起,是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还系着许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链,稍稍一动玎玲作响。 “臣原本有个妹子,也喜欢这类的坊间饰物。”萱见一面有条不紊地替她处理伤口,一面不经意道,语气里似有一丝怀念。此时偌大寝宫内只余下他们两人,因萱见太医探病有个规矩绝不能有旁人打扰。“她当初朝廷因选秀入了宫,可惜她没有太子妃这样的好福气。”猛然察觉到自己失态,忙请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时触景伤怀,才” “哪里。”珑染笑着打断他的话。他的态度极是诚恳,眉间似隐着一丝悲痛,应当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颜道:“本宫身边难得有个愿意说话的人,萱见太医不必见外。”迟疑片刻,又问,“你的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萱见面色沉痛:“请太子妃忘记臣方才的无稽之言。” 珑染心里有数,但凡入宫的女子,若不能出人头地,下场便只有两种:要么戚戚然孤独终老,要么被人落井下石,怕是连尸骨都捞不到……见他不愿多提,她也不便再问,只温声道:“本宫素来不会安慰人,只望萱见太医的妹妹来世不要再进皇宫了。”她叹了口气,“何苦来哉,满腔遗恨嫁给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个平凡人家。” 那一番话却隐约暗含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可怜女人罢了。 萱见闻言似是惊讶:“恕臣冒昧一问,太子妃手上的伤……” “本宫只怕为已去的事争执起来,那些个饶舌的丫头们传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话了。”珑染苦笑道。 萱见眸光略沉:“恕臣斗胆,太子妃若是不想面对太子殿下,大可不必采取这种方式。” 珑染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连太子都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般激烈的行径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刚才确实是在演戏故意割伤手腕,让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过是不想面对咄咄逼人的太子罢了。她本是个极其被动的人,不想面对的人,不想应付的事,她通常只会选择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过是个旁观者,却一眼猜出她的心思。这个男子……看人极准,果然不简单。 “萱见太医言重了。”珑染面色尴尬,似是不愿承认。 “臣只是疑心自己被传言所骗”萱见微微倾身,低声在她耳边道,“太子殿下当真对太子妃宠爱有加?若是宠爱,又岂会连来寝宫都随身佩刀?” “放肆!”珑染惊斥一声,只是脸上的惶恐却更加验证了对方的猜测,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认,可如今面对这样的男子这三年来第一个看懂她的悲哀与无奈、并直截了当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胆,却是坦坦dàngdàng的无畏,她反而……欣赏他。 何况他既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他有心寻究关于自己的事情,那么,自己是否也该适时表示一下?珑染心思百转,神情间早已不复先前的端严之态,甚至流露几分柔弱无助的味道,“殿下素来谨慎,而今朝中势力并非一心向着他,说是骊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不和,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番说辞一出,倒有些yù盖弥彰了。 “然则,是臣多心了。”萱见便也就此打住。 冗长的沉默,冥冥间各怀心思。 珑染侧过脸望着窗外出神,八角窗棂扶摇着稀薄的月色,晾画檐一层水意,那浮凸玲珑的镂花便像是游弋在水面的芙蕖,朵朵袅娜生姿,像是一种蛊惑。他的手轻托着她的腕,每个动作都温柔细致。忆起竹林那端的匆匆一面,原以为他是个清冷淡漠的人,没想到他心里竟也藏着这般难言的伤痛……悲天悯人,同情弱者或许是身为医者的天xìng。 珑染闭了闭眼,可如今自己却需要利用他的悲悯之心,将他收为己用,是否太卑鄙了? 但为了太子,她必须这么做。她心里清楚:如今正值楼兰皇朝分崩离析之际,楼兰王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立二皇子金鸢为太子却始终不肯jiāo予实权,也在无形中给了大皇子辄音便是如今的骊王爷争权夺位的野心,竟连昔日一手将金鸢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后也倒戈支持骊王一方。 她来楼兰本是为了助太子登基称帝,可她在东宫一无势力二无靠山,连太子也不相信她。所以她亟需一个帮手,而萱见无论是以他的身份还是智谋,都是不二人选。她已经静观其变了三年,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便在她左右寻思的间隙,萱见已利落地将纱布缠了个结,又关心道:“太子妃上肢偏寒,应注意调养,臣明日另开一副驱寒的yào送来。”他将她的手放回床沿。 “多谢……”珑染抚着手掌,yù言又止。 萱见起身收拾yào箱,视线落到那柄团扇上,乍看空无一物的白扇面,盯得久了却见蔼蔼的绿意自反面透过来,渐次从中浮现红的花黄的蕊,再一晃眼,所有的颜色却都溜去了,唯余空白的底,一缕若有似无的木香。当真是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足见其绣艺之精妙。 “不知太子妃的这柄香扇是何人所赐?”萱见突然皱眉问道。 “是……”珑染心中一顿,似咽下了什么即将出口的话,重又说道,“是本宫向菱妹妹讨来的,不知萱见太医何出此言?” 萱见心下明白了七分:“扇柄用檀木制成,而扇面却辅以不寻常的熏香,檀香过重,以至于熏香的气味并不甚明显。”转而却道,“臣听闻殿下与太子妃同寝三年之久,却未曾有一子半嗣?” “你的意思是……”珑染错开他的视线,她早知道这扇面的熏香是用来阻孕的。但那双清润的眸子,教她多少有些,无法坦然相视。 萱见却是点到即止,从容地拱手一揖:“臣告辞。” “萱见太医!”珑染猝然疾唤。 “太子妃还有吩咐?”萱见驻步,却并未回头,无人发现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却见伊人直接掀了莲帐出来,取过案上团扇:“这扇子原是柳媚儿送来的,如今逝者已逝,本宫也不愿再苛责什么。方才之所以谎称是菱妹妹,只是不想给人误会本宫与柳媚儿的关系。她……毕竟是个罪人,从前与她推心置腹的日子,也都过去了,只怪本宫遇人不淑罢。”她黯黯垂眸,平添几分哀色,“因她的事情,本宫已与太子殿下生了嫌隙,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本宫一心只盼望太子早日登基,却不被他领情,心里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幸而今晚听萱见太医一番肺腑之言,心里才好过一些。”她犹豫了片刻,轻声诉道,“本宫已不愿再将萱见太医当做外人,萱见太医若不介意,以后可以多来毓琉斋陪本宫说说话。” 聪明如萱见,岂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她分明是在拉拢自己为太子效力!心头浮起微妙的波澜,但他面色如初,只淡淡jiāo代了句:“太子妃有伤在身,今晚好生歇息。”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留给人无限遐想的余地。 萱见动身告辞,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见那敛妆执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发呆,宽大的衣袖被挽至臂弯处,袖口的锦纹累成墨绿的一叠,更将两截尺骨衬得苍白骇人。不够优雅,不够端庄这个女子总能给人几分潦倒与洒脱的感觉。 偏是这般荏弱无依的病态,越能让人心生怜惜之情。 等到萱见离开寝宫,珑染才放下衣袖,静静望着手里的团扇,“很抱歉,我又骗了你。”她的眼里浮动着异样的精光,“我只是……想要探探你的诚心。” 萱见翌日一早便来了毓琉斋。 彼时珑染正枕着窗槛小憩,一手拿团扇遮住额角的光线,惬意着眼。听人说发长压额会“倒霉”,她多少有些信的,因而常会把额发梳到发顶的髻子里,留一双眉细且长,但眉色鲜明,倒也省去了描黛的功夫。她根本是懒得打理罢相比于那些唇丰颊美的艳姬,她的容颜似乎还未盛开便先自凋零。 不期然抬头撞见那道身影,珑染手一缩便要收起团扇,转念却又泰然:“萱见太医定是从玉螓宫赶过来的,不知皇后玉体安好?” 萱见却道:“相比于皇后娘娘,臣更担心太子妃的情况。”换言之,他根本没去玉螓宫。“臣有一事不明缘由,特来向太子妃讨个答案。” 那声音依然平淡无味,但细听之下又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一种……按捺不发的愠意。 珑染沉默了下,继而展颜一笑:“萱见太医进来说话吧。” 遂将萱见引至偏阁坐下,屏退了冷清清三五个宫婢,还未开口,对方便先开门见山道:“太子妃其实早就知道香扇有问题,是么?”他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有些不恭敬,但他心底坦dàng,竟也毫不畏惧地说下去,“若非如此,太子妃又何须一再对臣撒谎?那柄香扇,其实是椿姬赠与太子妃的,而太子妃故意将罪名转嫁于柳氏身上,是因为” 他一字一顿:“一个死者,哪怕背负再多的罪名,也无人能追究其责任了。” 珑染平静地听他说完,竟是笑了:“本宫理应感激你的,因为你没有对旁人说起这件事。”她掀起眼帘,那双沉甸甸的黑眼睛依然不见一丝光泽和温度,像是濒死的蝴蝶,因被流年所抛而彻底失去了最初的绚丽。“本宫知道,你心里必定有所芥蒂,你好意告诉本宫真相,提醒本宫需提防身边的人,却被本宫欺骗,换做是本宫,也会觉得这世情薄、人情恶啊……” “所以太子妃觉得臣只是想借机献媚,才会说出真相的?”萱见自嘲道。 珑染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幽绵的,简直温存的眼神:“萱见太医,这里是皇宫,并不是热心人泛滥的街坊,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纵然是你不也因为不相信我的说辞,才会在暗中查明真相的么?” 她这次没有用“本宫”自称,仿佛因此与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才能将从前不愿启齿的话都同他一人道出,“我之所以替椿姬隐瞒,无非是想息事宁人,少惹是非罢了。何况只是一柄阻孕的香扇,于我本身并无伤害,我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戛然止住,抬了衣袖像是在揉眼里的砂:“抱歉,本宫失态了。” “倘若太子妃并不想要孩子,臣建议另换一种方式。”萱见渐而缓和了语气,“那扇面的香气曾溺死一只有孕的渡娘,于人体多少有些害处。” 珑染缄口不语。她岂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她根本不会有孩子。 萱见凝视她许久,从他的角度偏巧望见她浓黑的额发和迎风微颤的睫。是了,他理应相信她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甚至比她们所有人还要温良可欺,她竭力掩饰这真相,仅仅是想保护自己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受流言所累,因为清楚知道没有人会在她身陷囹圄之后替她申辩 是呵,这里是皇宫,春风得意时鸡犬升天、一朝失势后落井下石的地方。 “臣至今记得,家母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若是不会善待别人,至少,要学会善待自己。”萱见神色清淡,却掩饰不住眼里缅怀的悲伤,“臣之所以愿意帮助太子妃,只是因为家妹便不幸葬身于这后宫之争中,臣万分悔恨当初不该送她进宫,才会造成今日的天人永隔。而臣每每看见太子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本宫知道。”珑染轻声打断了他。她知道是她故作可怜的姿态令他动了恻隐之心,才会愿意为她效力。有了他这样的心腹,骊王和皇后那边的动静便容易掌握了。 珑染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其实走了一步险棋,故意欺骗他她需要的是一个心细如发、且绝对忠诚于她的帮手。昨晚的那些话,如果他直接相信自己了,说明他心思不够缜密,这样的人不用也罢;而如果他留了心,暗中查明真相了,却因此不愿替她办事了,说明他对她不够诚心,她不敢用这样的人;而最终她赢了他只是因为心有不甘而寻她对峙,并表明了自己的真心,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她最乐意看到的。 但她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平添几分惆怅,她到底是利用了他。 第二章 花间一壶酒 自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之久。盛夏已至,水摇一池莲生。 “如今太子正与骊王明争暗斗得厉害,那些焉耆国使者恰在此时前来,无非是想探个虚实,并趁机拉拢下任国君……唉,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啊……” 珑染苦恼地翻了个身,眯眼瞥见窗外渐亮的天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她一到夏季便极难入眠,而宫里越是清静越是让人无法忽略池塘里那一片蛙声阁阁,简直像在枕头边上不休地闹腾,本来惺忪的睡意也被它搅得干净透底。 她懒懒地披了件外衫下床,如今尚不足寅时,守夜的丫头们定是早就贪睡去了。 珑染踏着阑珊的一撇月意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那杳荷亭原是楼兰王的宠妃琴姬独住的地方,取名叫‘宝琴苑’,后来琴姬因与一位宫廷画师有jiān情被处以刖刑,宝琴苑便空置了,如今是连这个荒芜的亭子也被划为东宫之地。 珑染自言自语:“纵然故地易了新主,但宫人们都鲜少来此,想必是怕她的亡魂喊冤吧。其实他们又何必担惊受怕,就算琴姬真要寻仇,最先找的也是皇后啊……” 她一径心猿意马地走着,越往前越了无人迹,天上还有许多星,却都透明的,温顺的,把整个苍穹衬得像是一幅爬满蝇头小楷的泥金笺。 故地重游,珑染愈发感觉到悲从中来,正yù回头,却闻熹微的流水声传来。 她记得这里有个浴池叫“莲花汤”,仿效当年唐玄宗赐浴杨贵妃的华清池,由山外引入温泉水灌注而成,足见琴姬当时有多受宠。 冥冥中像是被谁指引,珑染往莲花汤走去,经过铺砌的玉石,“踏”,陡然呆在当场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看见了,潋滟的泉水,浓俨的白雾,还有……男人光luǒ的后背,因肌理平滑而流转出滢汀月光,又或许是因他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他太清减了,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对蝴蝶骨,却绝不是瘦弱。一瀑黑发湿漉漉地垂在细致的腰际,连绵往下渗着水。 她情愿自己是在做梦,可不是的,她清楚望见了那个男子的侧脸 怎会是他?三年前闯入她寝宫的那个男子!她诧异自己的心地竟这般的明晰,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以至于她匆匆落跑之后,脑海里仍旧是那幅画面,清俏的下颚至肩颈的曲线,还有脊背那一双凛冽凸起的蝴蝶骨。原来这三年的时间,她竟不曾忘记过那张脸曾用那样温和的语气问过她的名字,并郑重地承诺说会回来的男子 “臣昨日替皇后探病时看见了那几个焉耆国使者,与皇后相谈甚欢,或许他们也是骊王殿下那边的人。” “便是三日前来我朝觐见的焉耆国使者么?都是怎样的人?” “其中有一位卓尔不群,宫里的女眷们皆说他是个美男子,太子妃可曾想过见他一面?” “你既已说了他们是太子的敌人,本宫又岂能抱着审美的眼光去看他们?何况本宫已亲眼见过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倒也觉得‘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本宫问的是他们心智如何?对太子这边的威胁有多大?” “臣方才所说的那个人,深藏若虚,有将相之才。”…… 耳边回响起一些凌乱的话语,珑染终于记起来,当年他的身份也是焉耆国使者,原来这次来楼兰的也有他……她渐渐停住脚步,不不,她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如果真如萱见所说,他是骊王那边的人,那么,也就是她的敌人,她岂能对一个敌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珑染抬手抚上腕间石链,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发现了毓琉斋内不为人知的秘密,尽管明知此事威胁到太子声誉,她却不忍心伤害他,所以对他施用摄魂术,让他彻底忘记那一夜的是非,并看着他最后被同伴所救。原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孰知…… 倘若他今日真成了太子的敌人,便只怪她养虎为患了。若真到兵戎相见的那天,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太子妃面红有异,可是染了风寒?” 凤竹苑里,见对方陷入沉思里迟迟没有反应,萱见便直接伸出手,就要探上她的额头。 珑染心中一悸,受惊般避开他的触碰,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唐突,她又尴尬解释道:“多谢萱见太医关心,本宫只是觉得有些闷热,这大夏天的……咳,无妨的。”略略定神,她似随口一问,“萱见太医可知,那几位焉耆国的使者现今置身何处?” “太子妃想去见谁?” 不妨萱见问得这般直接,倒像是她因好奇于那个人的长相才这样问的。珑染轻恼:“萱见,连你也要取笑本宫么?” “臣失礼。”萱见俯首谢罪,那嘴角却似上扬了几分,“说起这个倒也有趣,陛下原本安排他们住在东苑,但其中有一位实在无法应付公主们接二连三的登门造访,便自愿请求住在荒弃的西苑,便是传闻中闹鬼的地方,公主们多少有些忌讳的。” “难怪……”珑染喃喃自语,难怪她会在那里看到他……思及此,她的脸颊又泛上热气。 “难怪什么?”萱见目光直视着她。 珑染转身取过炉上煮着青梅酒的薄胎银花自斟壶,微笑着抬手相邀:“共饮一杯无?”她的心思却是转得极快,不给人瞧出半点端倪。 可惜了……萱见心中略感失望,随即应声说“好”,撩了衣袍在她对面坐下。 珑染便从袖中取出两只小银杯摆在他面前,各自斟满了酒:“梅涩酒淡,望卿不必介怀。” 她稍一倾身,杳杳白烟便蒸到脸上,一把黑睫,浮动着青梅的暗香。她今日依旧着一身颜色发旧的淡绿衣衫,裙角绣的碧竹纹样却不见褪色之势,相反是被这泛白的底色衬得更鲜明了些。她含笑的眼眸多了几分温婉的味道,目色微醺,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素来恬淡少话,难得会有这样轻松言笑的时候。萱见见状亦展颜:“太子妃果然谨慎。” 银能试dú,亦能净水,他对此自然不会陌生。自带酒杯的人,通常是防止别人在酒水中下dú。 珑染闻言垂眸,似乎一刹那间想起了久远的事情:他不会知道我是冒充的太子妃,更不会知道我本是中原邪教“上古倾昙”的人……江湖亦有尔虞我诈,随身携带银器,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保命之法。 “本宫只是喜欢饮酒,且多数时候只懂浅酌一两口罢了。若要本宫对着酒坛豪饮,反倒有些东施效颦。”她举杯一笑而起,清风盈袖间竟是多出几分超脱于世的潇洒,“我们中原人常说,一碗白水敬义士,两盏清茗敬雅士,三杯薄酒敬侠士。萱见,本宫先敬你一杯。” “太子妃当臣是侠士?”萱见闻言不觉莞尔。他素来被喊作“文人雅士”,却从未有人将他归于“侠士”一类。今日听她一说倒有几分新鲜。 “医者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正是‘侠’之所在。”珑染爽快地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你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本宫心中感激不尽。”而我却自私地利用了你,纵然日后赢得了胜利也会觉得亏欠了你。 萱见分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禁叹息:你又何必感到歉疚?我帮你,本是我心甘情愿。但你不会知道我最终想要得到的,远远超过你从我身上索取的。 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精心布下这天罗地网,只为将她守在身侧。 她以为自己利用了他,又岂知他更是借此机会步步与他亲近?尽管他同样清楚,她心里只装着太子一人,她苦心经营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太子。 萱见的手指紧扣着酒杯,按压住心底的跌宕起伏。他又想起她曾割腕的那一刀,至今仍无法释怀她对别人尚且狠不下心,为何对自己却不留一分情面? “臣蒙太子妃赏识,理应效犬马之劳。”萱见举杯饮罢。 青梅酒并没有意料中的热辣,却满是苦涩的味道,还有一种尚不成形的琐碎纠结的东西,也一同淹没了喉咙口,一路淹至脾肺,竟使萱见有一瞬的晕眩。看不清伊人的面容,只剩了她裙角的yīnyīn绿墨,而那绿意一霎长出坚韧的藤索,变成妖化成魔,在他心头连绵作祟,自此再没有褪色的时候…… “为何独爱竹君子?”萱见突然问她。楼兰女子皆爱花,唯她只对竹情有独钟。 珑染并不径答,沉吟半晌,才道:“我曾有个很欣赏的女子,她说喜欢竹,是因其平淡却潇洒一生,如同她的为人不与群芳争,青者常青。但我自认没有那样的气节。”她转眼望向远处的竹林,此时天色渐明,烟光,日影,偕同白皑皑的露气,一并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却徒令竹身变得而看不真切。“我只是无法释怀,看见那些曾经鲜活过却一瞬死去的生命,我总会觉得它们太无助,而自己站在一旁却无能为力……所以喜欢竹,或许正因为它们从来没有盛开时的绚烂,便不会有凋谢时的惹人叹惋。”她轻描淡写地笑笑,“你知道的,一个人若是经历了太久的颠沛流离,便会由衷羡慕这样的平淡与长久。” 她低声重复了遍,“我只是……羡慕而已。” 所以将它视作一种依托,是否就可以变得潇洒一些,不那么耿耿于怀了? 那么,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才会在岁月的辗转中褪去一身华衣,还原最初的平凡? 心头又是一阵不安的动dàng,萱见垂眉掩去眸中忧虑,沉声道:“臣今晨替皇后诊脉时,无意间听闻骊王殿下邀焉耆国使者今夜去王府把酒言欢,太子妃对此有何看法?” 珑染思忖片刻,缓缓道:“本宫想请萱见太医帮忙撒个谎。” “说太子妃得了疟疾,让太子殿下万万不可接近,以免传染?”萱见了然。 “那就有劳萱见太医了。”珑染颔首微笑。确实,只要太子不来毓琉斋,她一个人便容易行动。不禁心生感叹,这个男子总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便已知道她的难言之隐。她心知他只是在她身上找到妹妹的影子,所以待她真心实意,可她却…… 珑染失神地望着萱见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唤道“萱见!” 萱见回首,等着她接下来的言语。 “……多谢。”珑染客气一笑,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她并不是想说这两个字的,可刚才那瞬她竟然将萱见的背影看成那个人的,莲花汤里的惊鸿一瞥,他清瘦的脊背,宛如子夜昙花静静浮于潭水中央,开在她的世界里永不凋零可他们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珑染伸手扶住额头,难道是因为她疲乏过度,才会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么。 萱见凝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道:“臣今晚也会去骊王府。” 珑染先是一怔,惊讶抬首,只见他眼里漫了笑意:“如此,臣耐心恭候太子妃大驾。” 不过那时的他或许已不是现下的模样。 是夜,青萝拂行衣,斜光到晓穿朱户。 骊王府,紫纱莲帐内美人如玉,香肌无骨,间或有撩人的打情骂俏声传出。珑染便端着茶盏站在莲帐外。她如今已伪装成王府内的侍婢,这点障眼法于她并非难事。只是焉耆国的使者们却迟迟未来,她守了半个时辰,入眼的只有骊王辄音与他的姬妾们恩爱缠绵的画面。 “王爷这么晚才回府,一定又是与皇后娘娘jiāo心去了,您们母子情深,让臣妾好生嫉妒呢!”其间有人娇嗔道。 “哟,吃醋了。”辄音就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声音本是低沉的,但句语间有些尖细的忸怩,yīn阳怪气得很,“母后昨日到妙荼寺上香请愿去了,最早也要到明晚才能回来。本王留在皇宫是与贵客谈心……” 说者无心,听着却心中一惊:什么?皇后昨日便去妙荼寺了?可萱见明明说今晨还替她诊过脉,还说骊王今晚要请焉耆国使者来王府……这几经寻思间,珑染一颗心也凉了半截,难道是她所托非人,被萱见欺骗了?而她今晚冒险来骊王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珑染反而没那么惊慌了,只怪她太过相信这个人,只要是他说的便毫无保留地相信,竟连玉螓宫那边的动静都不亲自打听一下…… 正恍惚时,忽听得门外的人禀报:“王爷,有位叫白哉的人求见。” “正好,本王的贵客来了!赶快让他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 珑染甫一抬首,便见一个着素色锦袍的男子款步而入,面色清淡,长发简单束起,一支白玉簪斜飞入髻,芸芸中更显出尘之姿。珑染一时间竟无法形容他的长相,他清斯中有几分紧俏,几分文人的雅却也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怎么就觉得他将旁人都比了下去呢…… 男子轻步绰然从她身边经过,不经意间与她对视了一眼。 珑染慌忙垂下脸去,心道我的摄魂术从未出过破绽,他一定不会记得我。白哉,原来他就是焉耆国第一谋士“白哉先生”,难怪连萱见也对他另眼相看。只是…… “那么,你还会回来么?” “……会。” 记忆里的那些对话竟清晰如昨,寥寥抚慰着她的心。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在自己最失意的时候遇见一个人,愿意为她许下承诺,她不可能不动心……而如今他回来了,她心底不无欢喜,可他成了她的敌人,与她站在对立的立场。她也会像他一样,短暂的迟疑之后果断地斩割这情丝,她仅剩的只有理智。 “次月丙寅,楼兰王设庆典于祀神台,为行动的最佳时机。” 两人jiāo谈时虽压低了声音,珑染仍能听清这一句。次月丙寅,这么快就有行动了么……她神思未定,忽觉身边寒光一闪,“呃”女子呻吟声之后是飞溅三尺的鲜血,恰有两滴溅到她手中的白瓷茶杯上。她没有回头去看,但手指不住地颤抖,连同整个身子也在颤抖着。 “贱人!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是太子那边的细作,这么急着要通风报信去?”辄音冷笑,取出怀中白帕一根一根擦拭手指沾上的血迹简直是个喜洁到变态的男人!“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替本王把这里清理干净!” 珑染反应很快,便紧随着对面那位年长的侍婢取来水盆和抹布,女人的尸体已被抬出,两个人战战兢兢地擦拭地上的血迹,其余的几位姬妾们更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哈哈,”辄音纵声大笑,搂过身边的女子若无其事道,“本王的这些姬妾中,白哉先生可有相中的?只管说来,本王赏给你就是。” 白哉略微颔首,却是不卑不亢:“谢王爷嘉赏,但草民身份卑微,自认无福消受。” “你是瞧不上本王的姬妾?”辄音登时沉下脸。 珑染心中微讶,这骊王莫不是想用美人计拉拢白哉?不对,谁不知道白哉先生不近女色,先前听萱见说过,楼兰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白哉都被他婉拒了。因而骊王这样做无非是想在白哉身边安chā一个眼线,顺便威胁他绝不能有异心。包括刚才骊王故意当着白哉的面杀了那个舞姬,无非也是想杀鸡儆猴罢了。如此看来,他们之间还处于相互试探期,并没有到彼此深信不疑的地步。 这样一想,她竟有一丝庆幸,若真如此,事情便还有回旋的余地。或许可以…… 珑染正反复思量着,忽觉手臂被旁人一拉,来不及反应过来时,人已整个跌进对方怀里。她猝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直觉的惊惶,却不知这样的惊惶正作了他人眼中的风情。那男子低首朝她微微一笑,有些安抚的意味,转而朝辄音道:“既然王爷盛情难却,草民只好选她了。” “她?”辄音斜挑了眉,这女人生得这样普通,淡眉淡眼的,让她做丫鬟都抬举了她。 珑染仍在错愕当中,只听得对方不疾不徐道:“草民……口味比较淡。” 这是? 珑染几乎是不由分说地被白哉带着走出骊王的寝宫,明月清皎,微凉的晚风将思绪吹得清醒,她心知事情的发展已截然超出了她的预计,虽然yīn差阳错逃过一劫,但这白哉先生却远比骊王难应付,而她更不想在这种场合暴露自己的身份,因而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离开这里! “白哉先生……”她轻声唤他,并暗暗念起摄魂术的口诀。乾坤有极,莲生并蒂…… “抱歉,”白哉突然道,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我方才权宜之下才选择了姑娘,并无轻薄之意,请不要介怀。” 珑染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他又用了“请”字,这样郑重其事的语气。 她泯默不语,白哉便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忽而又似疑惑道:“我与姑娘可是见过面?” 珑染闻言一惊,心想自己若是急于否定反而会被他瞧出端倪,便红着脸道:“先生是府上的贵人,奴婢若是见过先生,便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她显露几分娇憨之态,有心仰慕但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样子,踌躇片刻又道,“但奴婢有个姐姐便在宫里当差,或许与白哉先生打过照面,所以先生瞧着奴婢眼熟……” 这样一说倒有几分巴结的意yù。她毕竟也懂得察言观色,今日一番接触,她大致已摸出几分他的脾xìng,他待人冷淡客气,谦谦有礼,但若有异xìng对他殷勤示好,他反而避之不及。 她只希求他赶快离开,不要再用这样一种近乎判研的眼神看她。 “是么。”白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里却浮现轻清的笑意,“你很聪明,知道我不喜欢怎样的女人。不过……” 珑染惊讶地瞪大眼,只见他缓缓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那长驱直入逼近的力量像是要吞没了她,她直觉抓紧他的腕,却还来不及听清楚那些话,便已陷入黑暗中去他点了她的昏穴。 “太子妃!太子妃!……” 珑染是在萱见的呼唤中茫然睁开眼的,她抬手抚额,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里,而萱见便守在她身边,见她醒来才松了口气,一副痛心自责的口吻:“臣罪该万死,来迟了一步!” 珑染笑着叹息:“你能来,本宫已经很高兴了……”还有什么能耿耿于怀的呢,究竟是萱见骗了她,还是辄音有意撒的谎,她已不愿去追究,包括皇后这两天究竟在不在皇宫她也不会再另费心思去打听。她情愿只沉溺于他此刻眼里的担忧让她相信,这个人绝不会害她。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无论前途如何,她都必须走下去,也只有这个人能够让她依靠。 “渐笼当槛日,yù得八帘云。不是山yīn客,何人爱此君……”珑染惘然念起这首诗,念到后来却止不住失笑出声,“呵……何人爱此君……” 有一种人适合朝夕相对,即使无关情爱却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生活下去。有一种人只适合放在心底,一辈子刻骨铭肌的牵挂,但相见不如怀念的。她想,那么白哉一定属于后者,抵死也不可触碰的水中月镜中花。 萱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yù言又止:“太子妃” 却被珑染轻轻拂了手:“本宫乏了。让本宫安静睡一觉,可好?”她抬袖掩了个呵欠,不期然间发现了什么,“萱见,”直接拉过他的手来,“你的手受伤了?”她诧异地看着他手腕上的抓痕,虽然伤口不深,但流血了……难道是他在救自己的时候被白哉伤害了么?她知道凭他的本事一定能够妥当地处理好一切,那么后来呢,白哉去了哪里? 萱见……白哉……她恍惚间似想起了什么,却又记不大清楚……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是被家猫抓的。小伤,无妨。”萱见轻描淡写道,嘴角似要上扬却又压下。 “猫啊……所以本宫不喜欢猫……”珑染一面呢喃着,一面困倦地阖上眼睛。 她是真的累了。但幸好,在这个男子身边,她可以安心睡着。 蕙炉沉香一昙,青梅煮酒两盏。毓琉斋,几个衣簪光鲜的女人正聊得不亦乐乎。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原本陛下说过宫里所有的妃嫔都可以参加庆典,偏偏半路杀出个皇后娘娘,说什么自古以来祀神台的庆典唯有正室能参加,连同皇子的姬妾都要受限制!真真气死人了!正室好了不起么?陛下又不宠她!” 菱姬又是咬牙又是跺脚,虽是对皇后表示不满,但那一番话却分明是含沙shè影。 “嘘当心这茶水烫嘴。”太子妃本人并不在意,倒是椿姬暗中朝菱姬使了个眼色。 不同于菱姬一身红妆的美艳招摇,她一袭鹅黄色绣菊长裾便显得雅致许多,高绾的鹄髻上只对簪一双并蒂玉莲,匀称的菱花坠心摇摇直垂到鬓下,颈间配以真珠璎珞为饰,却也出落得别样妩媚。若较此二位妃嫔,倒是让人觉得她更端庄亲切些。转而拉着珑染的手道:“姐姐,我们是羡慕你呢,后天的祀神台庆典,只有你能陪殿下去。” 珑染仍摇着她送的那柄香扇,闻言叹了口气:“哪里值得羡慕的,上个月因害了疟疾,殿下都不情愿过来了。他会不会带我去还说不准呢。” 菱姬在一旁忍不住要笑,椿姬细看珑染几眼,疑道:“姐姐近日有不顺心的事么,气色这样不好?” 珑染苦笑:“恐是疟疾留下来的后遗症吧,总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想睡却睡不好。” 椿姬思忖片刻,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包yào材:“我最近也觉得头晕乏力,问过萧太医才知是气血不足,这不,刚喊丫头去太医院讨了一包菊花脑过来。”她热心地将yào材递过去,“今日见姐姐的情况比我还严重,还是先给姐姐用吧。当茶一样泡着喝就好了。” “这怎么是好……” 珑染作势要推辞,却被椿姬强塞到手里:“姐姐,这是妹妹的心意,你就收下来吧。” “椿姐姐真是好心,”菱姬竟直接夺了那包yào材过来,玩味地在手里掂量着,“让我瞧瞧,这里面除了菊花脑,还有没有沾上其它东西呢?”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椿姬当场变了脸色,却强颜笑道:“菱妹妹哪儿的话,这菊花脑我今早才喝过呢,太子妃若是不相信,我这就先泡一盅给自己喝。来人啊” “妹妹莫恼!”珑染赶紧收下那包yào材,赔着笑脸感激她道,“那就谢过妹妹了。” “嘁,也只有那个蠢女人会受你的激将。”两人走出毓琉斋时,菱姬冷不丁嗤笑道,“被d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dú死她?”椿姬温柔一笑,目光却是冷的,“真遗憾,我可不会让你如愿。” “你” “菱妹妹你道,殿下是会让你去参加庆典,还是让我去呢?” “哼,当然是我!”菱姬趾高气扬。 “哦?”椿姬笑容不变,“希望到时候不要让你失望才好。” 第三章 金闺锁云雨 萱见刚进毓琉斋,便见珑染正盯着桌上的那包菊花脑发呆。她素来如此,一旦安静下来便是绝对的寂静,任何人也赶咐不及她。她坐着不动,裙裾的绿墨便伏在脚边叠成褶子,远观像是长年寄生在井壁上的藓类,因其惹了水渍而显得yīnyīn的,很有些凉意。 萱见走上前去,径自取过那包yào材,反复检查了一番,道:“没有dú。” “没有dú。”珑染喃喃重复了遍,“可是已经晚了。” “怎么?”萱见扬眉微讶。 “若不是椿姬好心送菊花脑给本宫,本宫竟不知自己的人缘这般差劲,连身边的丫鬟都情愿为别人做事。”珑染哑然失笑,眼眸掠过一丝黯然,“在这之前,本宫已经连续喝了三天的菊花脑了。” 萱见皱眉:“是谁给太子妃喝的?” “还能有谁呢。”珑染淡淡垂眸,显然不愿提及那个名字。 “那便只有槿戈了,她全权负责太子妃的膳食。”萱见眸光微沉,怪自己大意,他这样悉心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竟没发现她的贴身丫鬟被别人收买了?会是谁?一定不是椿姬,那么就只可能是……他心中已然有数,但仍有些不解,“这菊花脑确实是良yào,有补气益肾之功效。” “是啊,补过头了,所以本宫的癸水提前来了。”珑染一脸平淡地道出这个事实,“而癸水在身的女眷是万万不能接近祀神台的,否则便是亵渎了神灵。” 等她知道椿姬的“良苦用心”后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她绝不可能再去参加后日的庆典了。并没有去找槿戈问个究竟,她只是……有一些怅惘,她明明待槿戈不薄啊,因知道她家中弟妹众多,还有个重病的母亲需人照顾,这两年来也时常打赏给她一些珠宝首饰,捎回去补贴家用,可为什么 “现下之际,太子妃应该想办法去补救,而不是在这里黯然神伤。”萱见打断她的沉思。 “抱歉,是本宫失态了。”珑染歉然一笑,神色恢复了平静,“若本宫那日在骊王府打听来的消息不虚,后日的庆典肯定会生事端,而本宫却无法出席,那么”她看向萱见,“萱见太医认为,是该留菱姬还是椿姬,才对太子这方更为有利?” “自然是要留一个会武功,且能随机应变的人才行。”萱见道。 珑染颔首:“实然,菱姬是左大将军之女,功夫自然不弱,且左大将军本是誓死拥立太子的忠党,本宫无须担心这对父女会中途变节,可本宫担心的是” “担心左大将军会因为有爱女在场,而无法专心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萱见接下她的话。 “萱见,你成本宫的传话篓了。”珑染似笑似嗔,果然,她心里所想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两个多月来的相处,她竟越来越离不开他的扶助,这种依赖好似在她心里生了根,拔不掉……她心思一顿,继续道:“椿姬虽然表面斯文,但也未必代表她不会武功。” “她会武功,且不输菱姬。”萱见笃定道。 珑染心下已有了定夺:“那么,又需麻烦萱见太医往菱姬那里走一遭了。”她相信他的能耐,一定会有办法让菱姬无法参加庆典。“不过,凭椿姬的心计,恐怕不需要我们暗中协助,她也会靠自己的手段走上祀神台的。” “太子妃当真以为,椿姬才是这东宫最危险的人物么?”萱见反问。 珑染却因这话而失神了半分,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海中闪过一些杂乱的画面,昏黄的烛火,还有男子亲密的耳语……她缓缓伸手抚上自己唇瓣,昨晚,昨晚,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猛然回过神来,在他目光的直视下更觉窘迫之至,她慌忙背过身去,“你先下去吧,容本宫好好想一想。” “臣,告辞。” 珑染独自静坐了许久,而后走回内室,从床头柜里取出那个红木匣子打开,里面少了两支木簪,她一早起来便发现了,并且清楚知道是谁拿走的。尽管她极不情愿主动去找那个人,但那两支簪子却是母亲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她必须要回来。 随后唤来宫女为她换上一身金丝绣凤的霓裳,并画好精致的妆容,她动身往西苑走去。 一径幽玉含烟色,根穿绿藓,千重似束。珑染轻步绕过斑剥的延廊水榭,直到看见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静静站在那里 “草民参见太子妃。”白哉举袖行礼。分明是料定了她会来,所以他会等。 珑染面上含笑:“本宫昨晚睡得较早,不知白哉先生半夜来过毓琉斋,怠慢了。”她缓缓朝他伸手,眉间已露端严之色,“本宫的那两支簪子,想必白哉先生已专心研究了一夜,可以归还给本宫了么?” 白哉面色未变:“太子妃何以知道草民去过毓琉斋?” 珑染便将袖中的一只灰布袋取出来,当着他的面,将里面的东西倒到地上,“这是西苑才有的紫色花泥,因昨天夜里新下了小雨,才会沾在先生的鞋上,一路带进本宫寝宫里。” “是草民大意了。”白哉垂首,无人看见他唇角yù勾的弧度。 “大意?”珑染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据本宫所知,白哉先生不像是这样疏忽的人。”停顿半刻,她敛去所有笑意,神情漠然地注视着他,“你拿走了本宫的木簪,又故意留下这些花泥,无非是想让本宫亲自来找你,不是么?” 而她思虑再三才敢过来与他对峙,对于这个男子,她始终抱着一丝畏忌的欣赏,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微茫情愫。但所幸只是许久以前残留下来的一点尚不足以令她失去方向。 “白哉先生好身手。”他夜闯毓琉斋,竟不被巡夜的侍卫发觉,足见其武功极好。 “太子妃好心智。”白哉却道,“草民原先听闻太子妃胆小怕事,如今才知是谬传,太子妃本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珑染心头掠过一阵不安,冷声质问:“你究竟有何贵干?私闯寝宫,盗人物品这就是你们焉耆国所谓的礼仪么?”饶是脾xìng温善如她,也被他这几经周折闹得心里不快。 白哉从容一揖,不慌不忙道:“初次见面,草民只是想送一份礼物给太子妃。” “初次见面?”珑染因这个词而微眯起眼。他分明就是认出那日在骊王府的侍婢是她伪装的,才故意设计引她至此吧?却还故意说是“初次见面”?这个人好会做戏! “莫非太子妃是嫌这西苑简陋,不愿进去一坐?”白哉状似为难。 见他对那日的事有意避而不谈,珑染心思一转:难道他有意往太子这边靠拢,所以想借此机会与我私下授受?又或者他还有别的意图…… 她泯了口气,面上已有笑意:“那就有劳白哉先生了。” 待珑染看清对方从锦盒中取出的东西时,不自觉地惊叹出声:“这……” 那是一颗半透明的玉质红珠,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周身缭绕氤氲白烟。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白哉淡淡解释道,“不知太子妃有否耳闻,孔雀河内育有‘姆蚌’,蚌生珍珠,珠各有异。而这颗‘绛灵珠’便有吸收体内寒气之功效。”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绛灵珠……珑染心有旁骛地想,手指不觉间已经触摸上去,却被白哉陡然唤住:“当心” “啊,”珑染受惊地抽回手,连连朝指尖吹气,“果然好烫。” “烫……是么?”白哉眼里掠过一抹古怪的神采,这番试探,已证明他心里的猜测。“绛灵珠本属火xìng,因其极为罕见,便有不知情者讹传它通体滚烫灼人,寒热相克方能吸收寒气。三人成虎,想必太子妃也是被传言所欺。事实上这绛灵珠却寒冷异常,所以草民方才会让太子妃小心。”将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他佯装不解问道:“莫非太子妃竟连寒热都无法区别?甚至是因太子妃的这双手,连同两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珑染的脸色煞白如纸,她藏了这么久,竟然被他发现了她的手上几乎没有知觉痛觉,因为这双手臂早就不是她自己的!可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连萱见都没有发现,他怎么可能 她突然一怔,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明晰,萱见,白哉,这两个人看似毫不相干,但似乎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去骊王府的那天如果萱见真是撒了谎,为何他会对白哉的行动了若指掌?萱见原本是允诺了会去骊王府与她接应,后来说是因为府上有事耽搁了,所以来晚了,而他出现之后,白哉便消失了踪迹,她一直忘了问萱见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 难道他们认识?难道萱见才是那个布局的人,故意接近她替她办事,获得她的信任,然后设了一个圈套让她钻进去,并一步一步按照他铺设的路走下去,那么他究竟有何目的?无论是为了什么,他既已知道她的一切,那她必输无疑! 珑染只觉得思绪越来越乱,恍然间又忆起萱见手腕上的抓痕,她隐约记得,自己在昏迷前也是抓了白哉的……还有,明明一个容貌平凡,一个面如冠玉,为何他们的身影总会重叠在一起…… 不!不可能!珑染仓惶扶住胳膊,她实在太会浮想了,白哉怎么可能就是萱见?萱见待她细致入微,而白哉与她形同陌路,他们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这样荒诞的事情…… 她心中沉浮不定,许久才勉强开口道:“本宫的事,毋庸白哉先生费心。”转眼看他,她的神色已是疏离,“本宫感谢白哉先生精心准备的礼物,但无功不受禄,还请收回吧。” 白哉神容未变,依旧云淡风轻道:“看来太子妃是嫌这份礼物不够贵重,那么,若草民献上另一份大礼,不知能否博太子妃千金一笑?” 他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珑染看着他将画轴徐徐展开,视线刹那凝固,那画上的女子竟是蘅秋!是真正的中原公主蘅秋! 为何他竟有蘅秋的画像!?难道说 那一瞬,珑染脸上强作的镇定几乎全部瓦解。 “草民昨日跟随骊王殿下出宫时,正巧碰上一个曾经陪嫁来楼兰的中原婢女,她如今已嫁为楼兰人妻。”萱见仅用寥寥数语一带而过,但语气里分明隐着笑意,“没想到她竟保留着蘅秋公主的画像,草民以为太子妃必然会喜欢,便要来了。” “骊王殿下也知道了?”珑染惊问出声,一颗心顿时凉到谷底。如果只是他知道,或许自己可以利用他与辄音之间的嫌隙,再迂回几遭。可如果连辄音都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知道。”白哉摇头否然,“这是草民与太子妃之间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俯首上前,将绛灵珠与那幅画像一并jiāo给她,“若太子妃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珑染久久不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忽冷忽热,愈发看不清眼前这个男子。“既然白哉先生心诚至此,本宫却之不恭。”微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画像,她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地问:“本宫既已收了你的礼物,自然不会亏待你的一番心血。作为jiāo换,你希望本宫帮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白哉对上她的目光,“并且可以当着你的面喊出来。” 珑染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她怎会不记得?三年前他也曾问过她的名字,而她没有告诉他。不,是她告诉了,又强迫他忘记。是她自私地剥夺了他记住的权利。而如今再度相逢,他重又问了她的名字这样轻渺的,近乎卑微的要求。 “我既已将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了你,便不会再动别的念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却无法拒绝我的要求,不是么?”白哉定定看着她道,他看她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显得极其认真,连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绝然不是虚妄。他其实不想这样要挟她因为他更想听她心甘情愿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她是这样被动的女子,他无法静候,唯有步步紧逼。 “珑染。”那简单两个字竟似用尽她余生的气力。那个秘密埋藏了太久,太久,或许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原来她还有这样一个动听的名字,“我叫珑染。” 或许原本可以胡诌一个名字,但她没有。只因内心深处也是抱着这样的希冀,想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不是蘅秋,也不是太子妃。 “珑染。”白哉柔声念出,这一次终于能够当着她的面“我记住了。珑染。”他的眼里淌过清和的笑意,刹那间竟让珑染看得失神。仿佛他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喊出她的名字。“纵然宫里有太多捕风捉影的好事者,但平心静气说个话的地方总是有的。” 珑染先是一怔,而后笑起:“我这太子妃的位子能坐多久还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你若觉得合适,便随意怎么喊吧。” 毕竟她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就算某一天他当众揭穿她的身份,她也无话可说。也许他的出现注定了是她命里的劫,她明明害怕最后的对峙,却又隐隐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一如此刻他近在咫尺的距离,教她偶尔欢喜,却随之忧从中来。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白哉敛袖垂首,藏住眸底yù露的精光。 珑染的脸颊莫名有些热,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名字强韧的生命力不在于它有多深的涵义,而在于念出这个名字的人是否不偏不倚,恰是那一个。尽管那个人她遇到得太晚,但遇到了,总比擦肩而过的好。“我” 正yù开口,不妨对方突然伸手过来,衣袖微自腮边拂过,却是帮她扶正头上的流珠金钗。 “太子妃入宫三年,还是不习惯戴这类东西?”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风姿朗朗且目色端正,没有任何暧昧不清或是引人遐想的余地。 珑染思绪一片混乱,那丝质衣袖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颊上,以至于心里面升起无数个细细的冷冷的情愫,像银铃一样在她的血液里四处摇曳作声,渐渐也变灼热起来。她慌忙退后几步:“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确实,太子妃清誉要紧。” 那日蝉声了了,珑染几乎是逃出西苑的。 宝蟾悬镜。 珑染只身站在皇宫最高层的楼阕上,远远望着祀神台前的歌舞升平。雕龙攀凤的主位上楼兰王与皇后齐肩而坐,金鸢太子便坐在殿下最近处,所有姬妾中唯有椿姬一人出席,其后依次是樟芮公主、幽公主和几位权臣,骊王辄音和几位焉耆国使者坐在对面。 身后有旁人的气息靠近,珑染淡淡一笑:“你是如何让菱姬知难而退的?”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人是萱见。她心知为了争夺参加庆典的机会椿菱二姬之间必然有一番明争暗斗,椿姬素来工于心计,而菱姬也不是省油的灯。 “臣根本没有做什么。”萱见作揖道,“是菱姬自己说身体不适,主动将名额拱手让人的。” 珑染微微蹙眉:“难道我们都被她欺骗了?她暗中收买槿戈给本宫服用菊花脑,让本宫无法上祀神台,原来并非她自己想参加庆典,而是为了让椿姬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垂眸思忖片刻,似有一丝恍然,“是本宫疏忽了,原以为她想借此机会引人瞩目,倒没料到她心里其实打着别的主意。” 萱见便提醒她道:“臣方才经过祀神台时,看到菱姬也在不远处观望。或许……”他倾身凑近她的耳朵,“菱姬早就知道庆典会生事端,才故意将某人推上断头台。” 珑染眸光一凝:“她想借刀杀人?”旋即失笑,“菱姬,本宫真真小看你了。” 是了,菱姬毕竟是左大将军的女儿,对朝中政事不会不了解。想必她早已从父亲口中听说今晚祀神台上会有一场刺杀,才故意让椿姬冒这个险。只是不知椿姬会如何应对,依她争强好胜的xìng子,也绝不可能会坐以待毙…… 正寻思间,听见萱见问她:“今晚的行动,太子妃可做好最周全的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珑染伸手抚额,惘然叹息口气,“本宫唯一能做的,只是嘱咐太子殿下当心罢了。” 话音未落,只见场上一个舞伶突然旋身朝金鸢飞去“噌”,袖口泄露一片银光! 那暗器既短且薄,似是匕首,又似娥眉刺,刃面寒光濯濯逼人,陡然一招刺来竟先让人眼花了一瞬,待回神时那刃尖已指在胸前半寸处! 幸在金鸢反应及时,当即掀桌而起,趁着刺客分神的间隙扯过身后的帷幔“嗖嗖”,红纱如蛇,将利刃连同对方的手臂一并绞住,“砰”,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胸口! “保护陛下!” 几名侍卫抢先护住了楼兰王与皇后,众人乱成一团。而不等金鸢松口气,另外几名舞伶已相继持剑而至,刹那银光如链,jiāo织成天罗地网! 目标分明只是他一人! “殿下当心!”椿姬正要出招相助,忽然身子一斜,登时脸色大变,“酒里有dú……” 而不止她一人,其余几个喝了酒的将臣也觉得四肢乏力,空有一身武艺而使不出来。 “混账东西!”金鸢咬牙暗骂,幸好他留了防心,假装吃了那些酒。他利落地拔出腰间短刀,迎上劈头一阵剑雨“乒乒乒”,一时间兵刃jiāo加声大作,祀神台上刀光剑影jiāo错不休,但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侍卫却似换了个人,寥寥挡了几剑便败下阵来,最终只剩金鸢被困在刺客当中,孤立无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 金鸢心中猜出是谁在背后捣鬼,却是临危不乱,手腕翻转短刀挺出,便是一招“回龙双捣”,一连刺伤两人。 “太子哥哥,我来助你!”一声凌厉娇叱,樟芮公主也用九截蛇鞭撂倒了几名舞伶,飞身至金鸢面前,“让他们看看我们楼兰国的女子可不是绣花枕头!” 她骄傲扬眉,一席话显然是说给焉耆国的使者听的。 金鸢闻言哈哈大笑,尽管衣衫破褴,却愈发凸显出一骨子的王者气魄:“好极!” 两人各挡一面,并肩而战。但他们毕竟寡不敌众,稍不留神便被对方钻了空子“噌”,金鸢的右臂被割开骇生生的口子,顿时鲜血如注,他痛得往后一个趔趄,“哐”,短刀脱手,便在同时左边的一剑已直刺向他的颈项! “殿下!”珑染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太子妃!”萱见出手拦住她,眼眸微暗,“太子妃不懂武功,去了又能做什么?” 珑染脸色发白:“难道你要本宫眼睁睁看着他受伤么?” “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么?”萱见突然问出这一句,那一刻他甚至嫉恨那个男人只有那个男人能够让她失去冷静和自持!“他这样待你,你也甘愿为他倾尽全力?”他徐徐问她,“你可曾问过自己的心,这样做值得么?” 值得么?值得么? 珑染的眼神刹那空茫,是啊……太子待她如何,他最看得分明,尽管她早已习惯了太子的貌合神离。她知道,太子是个yīn鸷多疑的男人,他的微笑比任何刀锋剑刃都要伤人,他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女人但她终究留着几分念想,以为藏着便不会被人发现…… 曾几何时,突然闯进一个人,他知晓她所有隐晦的心事和无法启齿的苦衷,并毫不留情地撕开这道窗纸告诉她其实她所作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别人根本不会感激。那么,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值得么……”珑染喃喃自问,苍白的脸上勾出一朵凄然笑花,“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萱见静静凝视着她,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有千百年之久,最终他扯出一抹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的味道:“而我一辈子无法面对这样不快活的你。”他直接伸手揽过她的腰,“我带你过去,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珑染抓紧了他,身子一霎失去重量,恍惚间只觉得眼前星云流转,他已揽着他飞下楼阕。 待脚底踩到实地珑染仍有些不可置信,她知道他功夫不弱,却不知他的轻功竟已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境界!腰间的手一触即离,她甚至来不及回味这温暖,只见眼前寒光凛冽 “叮!”先掷出酒杯从对方耳边擦过,趁那人短暂失神之际,珑染已将瘫在桌上的椿姬拉起,险险避开那一剑,随后平静抬眼望着刺剑而来的菱姬,“我来晚了,幸好有菱妹妹出面相助,但这种时候,保护太子殿下才是当务之急吧?” 她并没有当面揭穿菱姬意图趁乱杀了椿姬的诡计,只希望她还能稍微顾全一下大局,不要再为一己之利争个你死我活。 菱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应声道:“太子妃说的是,我,我这就去救殿下!” 珑染再也顾不得她们,一心往太子的方向寻去,身边有萱见替她支开屏障,那些刀剑并未伤到她分毫。还没走出几步,忽听得身后“啊”的一声,她心里跟着一抖,只听得椿姬故作紧张的声音:“真是抱歉,我原是想帮忙对付刺客,不想刀剑无眼,竟误伤了妹妹!” “你你”菱姬捂着自己脸上的伤口,气得浑身发抖。 “呵呵,妹妹别气,姐姐也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珑染只觉得脚下一个趔趄,蓦地抓紧萱见才勉强稳住自己。原来椿姬也是在演戏她根本没有喝下那杯dú酒!可她竟宁肯冷眼旁观也不肯出手帮助太子!是啊,自己怎么忘记了,椿姬是何等的精明,想必是在菱姬不肯上祀神台时便留了防心,所以她顺水推舟,故意配合菱姬演了一场戏只为等待最佳时机反刺她一剑。好一个以牙还牙! 原来在她们眼里,太子的安危竟不如她们彼此间的较量重要!珑染深吸口气,咬牙一字一字道:“萱见,你看清楚了,只要本宫还活着一天,便绝不会让她们坐上皇后之位!她们,一个都没有资格!” 那是萱见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了决绝,一种努力压抑了悲哀与苦恨的决绝! 她从来不想与人争,这些年栉风沐雨的漂泊,早已磨尽了她逞强称能的心力,那些名利和虚荣于她只是过眼烟云她来皇宫陪在太子身侧,不过是想还清从前欠他的恩情,助他顺利登基为帝。若到后来她不能全身而退,那么,她只当抛却了这余生。 “殿下!” 珑染冲到祀神台中央,却只见金鸢已被两个红衣舞伶逼到死角,刷刷两剑接连刺来,只有毫厘的间隙。珑染当即拾起金鸢掉在地上的短刀,对准一只穿金缕鞋的脚,狠狠一刀向其脚踝上疾削过去,只听“啊”的惨叫声,那人倒地的时候一截断脚还在不住战栗,血ròu模糊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当场将一名宫娥吓得昏死过去。 珑染面色煞白,反而更加冷静,一个鱼跃长身而起,正yù再度出刀拦下逼近金鸢喉咙口的另一剑时,却只觉得后颈一麻,有人隔空点了她的穴道! 便是这一刹的意外,敌人那一剑已经触上金鸢的皮肤 “不要” “叮”,两指夹住剑刃,看似轻巧的一弯一折,红衣舞伶却被震得连飞几个筋斗,噗”地呕出一口血,“你”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男子,“呃” 她瞪大的双眼再也没有阖上,只因身后一剑已将她穿胸而过。 骊王辄音拿白帕拭去手上血迹,朝对面的男人皮笑道:“多谢萱见太医救我二弟一命。”左大将军率领的两千铁骑已经闻声赶至,聪明人自然懂得适可而止。 是萱见,也只可能是萱见……珑染下意识地往焉耆国使者所站的方向看去,那个人不在。原来如此……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如果承认了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依赖着他给的温暖,在持久的寂寥中寻到一丝慰藉。她情愿将他们永久地分割开来,择萱见为友,视白哉为敌,才能不至于令她乱了方寸……但这一切不过是她聊以自慰的空想。 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而我一辈子无法面对这样不快活的你。 耳边回响着那些话,这一恍惚之间不知是怎样一种难言的感受,双腿像用薄木支起的筏,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一面缓缓往下沉,终于沉到水底。她无力挣扎,任由决堤的情感将自己淹没。 珑染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干,虚弱跌坐地上,抬眼对上金鸢夹杂迷惑与怜惜的复杂目光,她平淡一笑:“臣妾不洁之身亵渎了神灵,还请殿下赐罪。” 第四章 远山画屏幽 朔凌殿,四壁铜雀,青莲灯转三百盏。 金鸢半躺在床上,手臂刚敷了yào,稍微一动都扯动筋骨烈烈的疼,他硬生咬牙忍住:“你们……都下去吧。”屏退那些宫女御医,独留太子妃一人在侧。 珑染低眉顺目地坐在床沿,轻轻帮他掖好被角:“可好些了没?” 金鸢仍yīn沉着脸:“今日受他一剑,来日必十倍奉还!他以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可笑!本太子只是姑且留他一条命,教他睁大狗眼瞧清楚本太子如何把他踩成ròu泥!”察觉到那双手微微一僵,他几不可闻的一笑,岔开话题,“没想到你也会耍些拳脚。” “臣妾的家乡原本就注重强国御敌之道,尤其皇室子女皆自小习武,以作防身之用。”珑染垂眸淡淡道,“但臣妾资质愚钝,学的只是皮毛而已。” 金鸢闻言却是惊讶:“中原也有这风气?” 因楼兰国自古以来受尽匈奴的压迫,楼兰王室渐渐意识到需靠武力振国,所以不光是两个皇子会武,便连几位公主也都身手不凡,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抵挡那些舞伶的行刺。 珑染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点了点头。 “蘅秋,”金鸢第一次唤她的闺名,定定看着她,“你今日冒死救我,究竟” 他仍记得她在祀神台上的举动,当那些人都隔岸观火时,唯有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他。扪心自问,他从未相信过她,更不曾给予过她应得的怜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表面功夫。所以那一刻他不是不震撼的无论她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会感激她。 “臣妾说了,殿下便会相信么?” “我若相信,你便一定会说真话么?”金鸢反问。忆起洞房花烛夜第一眼看见她,六尾镶玉凤冠下那一双黑鸦鸦的大而空的眼睛,伊人明明是清淡如云的模样,偏却给人一种邪僻的感觉她太空彻。他甚至害怕看见那两截瘦骨伶仃的手腕,简直像是假的、死的,里面未曾流动过血液,所以你抓不住她! 他总是给自己找千万种理由去质疑一个人,然后心安理得地远拒这个女子他的妻。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够平平安安。”珑染温言道,对上那双明暗莫测的眸子,她又轻轻一笑,移开视线,“而殿下能够平安的前提,便是当上新的君王。” 金鸢眼底的光芒一瞬湮灭。原来她根本只是想当他的皇后!“哈”他冷笑一声,眼里只剩不屑,“所以我不能死。我死了,你又如何能母仪天下呢?” 珑染低眉不语,也未否认。 忽闻外头传来宫女的说话声“殿下吩咐过了,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哎哟,你咿咿呀呀指手画脚的,谁听得懂啊?” 珑染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笑容一瞬僵凝:是他? 见她看过来,那哑巴少年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卖力朝她挥手比划了一番。 他分明是想见见太子!珑染按压住心中的不安,笑道:“哦,原来是本宫的yào忘记喝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何需你亲自跑一趟呢,本宫这就回去。” 她起身要走,却被金鸢拉住:“让他进来。” “殿下?”珑染惊愕地看着他,“殿下理应清楚,这里是朔凌殿,不是……毓琉斋。”他可以在她的地方纵yù而为,因为没有人去看,也没有人愿意管,但这里是太子府正殿,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重伤在身,还是早些歇息吧。” “我的话不想说第二次。”金鸢沉声道。 珑染却站住了不动,良久,幽幽叹了口气:“殿下何必拿自己的名誉与臣妾赌气?” 金鸢无端被这句话激怒,陡然喝道:“让他进来!” 珑染这次反是笑了,朝他盈盈一鞠:“那么,臣妾今晚继续赏月。” 不等那扇门关上,她已自发绕到纱帐后面。这里并没有隔间,但重重纱幔jiāo叠,竟是隔出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珑染走出好远,渐渐看不见外面那些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 过了今晚会不会有人知道太子之所以常来毓琉斋,不是因为太子妃,而是为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荒唐的床第关系,从她嫁入太子府的那天晚上,便注定要以这种方式维持下去。 所谓皇宫,自古便是禁锢那些风月与婵娟的囚笼。 所谓流言,大多都是好事者捕风捉影的虚设。 所谓“一朝在君侧,十年雨泪涟”…… 待满室灯火阑珊,仅能从窗缝里透出零星一点天光。珑染仍记得在天山遇见蘅秋时的模样“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fù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字字坚如磐石。那样娇贵的公主竟能为了自己的爱人不顾一切,她心底无不震撼。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却足以磨灭当初来楼兰的满腔热情。但偶尔她也会想,如果她就这样离开了,是否还可以找个相爱的男子或者不是爱,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喜欢也好,平淡地与他相遇,然后平淡地执手过完自己的一生? 她果真是个没什么yù念与苛求的人罢,抑或者她已经不敢去苛求。那些太清澈美好的东西往往都那么遥不可及,抓不住也摸不透,如同那个人 珑染思绪一顿,赶走脑海里的影子。那个人,有意无意的,总牵连着她教她窝心她已经知道了,白哉就是萱见,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并非执拗于他的欺骗,他待她究竟有几分真情,她心里是有数的,甚至愿意将这几分真情抵消他不善的动机。亦干戈亦玉帛他们之间是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但这些同样无法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今晚会不会是满月……”她这样想着便推开了窗,手指蓦地僵在半空 窗外,那个眉若春山的男子安静地站在月下,他定是沿小园香径一路走来,身上沾染了落花的香气,久久都消散不去。 君子如兰。 珑染想到的只是这个词,以至于不假思索地就喊出了声:“萱见,”她掩住嘴笑,轻轻又道,“白哉先生。” 萱见细细看她,眼里却有疑惑:“我一路走来,却只见竹影横斜,你道为何?” “你是从……”珑染支吾道,有些掩饰紧张与惊喜逾恒的意yù,“我家门前走过了么?”她忙又指指南面,显是多此一举的解释,“整个皇宫只有凤竹苑栽了竹子。” 萱见闻言轻轻笑了。“嗯。”他应了一声。 他的脸庞落了一层yīn影,这幽邃的目光,看得远处云霭与烟树合璧,雾气扑面而来的一刹,竟是将鳞次栉比的楼阙也一并覆没。就这样迷了眼也好,就这样任梢头月色似浅约宫黄,也不招肆,也不逗留,它归它悠悠往东庭闲步。天宫十二衢,犹不及矮墙外柔蓝一水萦花草。 “当心” 珑染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从窗檐踏下的时候,由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但也是一触即离的授受。 “天色还早,我是说……离明晨还早。”珑染轻垂笑眼,“能否陪我走一程?” “无妨。” 珑染便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一面享受着这难得恣纵的辰光,听得萱见先开口道:“你今日在祀神台上的表现,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嗯?”珑染侧过脸看他,“我可是听错了?那点花拳绣腿,应当是不堪入目才是吧?” “当时生死一线,换做任何人都会选择正面迎敌,你却避开jiāo锋先砍其足,如同兴兵作战时斩断马腿,出奇制胜。我原先当你不懂武功,却忘了你擅长用计。”萱见平静道,仿佛只是淡淡陈述一个事实,“若想拾级而上,于你也并非难事。” 珑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脱口而出:“若是有可能,我宁愿” 萱见目光凝视着她,但她终究没有说下去,宁愿什么?跟他走?而他愿意带她走么? 四目相对,珑染只觉得心慌意乱,忙又岔开话题:“这世间的风雨往往只在朝夕,当初琴姬艳冠后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怎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陷害至死?刖刑,截断四肢啊……这世上怎么竟有这等残酷的刑罚……”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多年前残留的刺痛一阵阵侵袭入骨,“都是可怜人罢,何不多一些同情,就算柳媚儿真的寻了男人,也未必就是大jiān大恶之徒啊……” 萱见觉察出她的不寻常,以为她是替柳媚儿惋惜,便温声安抚她道,“宫里的是非,谁能说个明白?今日高山,明日草芥,胜在手段而已。” 珑染黯然垂了眼眸:“我若步她们后尘,能做的也只是重复那些yīn谋算计。想寻两全之法,谈何容易呢?”她原以为只要一心帮助太子成就帝业,对于那几位姬妾的勾心斗角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她却发现留她们在太子身边,究竟是福是祸? 萱见突然打断她冥想:“珑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见她微露怔忡的神色,他又道,“你不愿透露也无妨,我只是”想要亲口听你说出关于自己的一切。 珑染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那段岁月离得远了,一时有些伤怀罢了。”她停顿了下,才道,“你可曾听说,中原武林有两朵奇葩,虽锋芒初露,却将那些名门正派都比了下去。一个是‘潋水城’,还有一个是‘上古倾昙’。”清楚望见萱见眼底的惊讶,她轻巧一笑,“而我便是上古倾昙的人,也被正道人士称为‘妖女’。” 上古倾昙本是一个亦正亦邪的教派,教徒皆为女子,虽不足百人,却个个身怀绝技,能挡一面。尤其东南西北四方“莲座”和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位“卦衣”,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她便是离位卦衣。因主上对她说过,她这一生,注定要经历太多次的分离。 “但若单纯论武功,我连上古倾昙都进不了。只是因机缘巧合被主上相中,并得他传授,在歪门邪术上略胜别人一筹。”思绪一顿,珑染迟疑许久才接着道:“虽说是邪教,但上古倾昙也有自己的规矩,主上jiāo待任务给你,你若不肯接,便只需赢了主上指定的对手,无论明qiāng还是暗箭,只要你赢,便可以将任务转jiāo给对方。我的本事虽称不上厉害,却也因此可以少造杀孽。” 她只是莫名想要跟他解释清楚邪教女子并非世人说的那么污浊不堪,她们也有自己的原则。 萱见心中一动:“你原本不属于那个地方。” 无论被她形容得怎样轻巧,但他听得出来她不喜欢那里,她不喜欢血腥与杀伐。她喜欢喝酒,喜欢赏竹,喜欢收藏一些并不华丽的小玩意因她是个愿意纵容自己的潦倒与散漫的女子。却为了某种执念,逼迫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如同今日在祀神台上她当机立断砍去了那个舞伶的右脚,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呵……”珑染仓促笑出声,“你说得是,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她低眉抚弄发鬓,清倦的嗓子却比这长夜还要寒凉,“可终究没能仰仗老天给的身世活下去,人在九死一生时,那些尊严和自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只有活着 才是那年唯一的奢望。 “抱歉,”不知怎么就折了话锋,珑染垂眼笑道,“我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你别介意。” 萱见良久无言,却是道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竹,之所以潇洒长青,因为它的心是空的。” 珑染闻言心头一漾,他其实是让她放开一些,不要被那些过去所负累。“感谢卿言。”她的笑容添了一丝暖意,这个男子总是不露声色地jiāo付自己的关心,纵然只言片语,于她已是莫大的安慰。 萱见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过来,不等他的手落到自己发上,珑染已连退好几步:“可是我的发簪又歪了?”心下不免有些垴坼,他难道不知这动作极容易引人遐想的么。 萱见手指停在半空,随即笑着从她的发顶摘下一片落叶。“树yù静而风不止。” 细绿叶脉间流淌的月光太过刺眼,令珑染有一刹不真实的昏眩。“子yù养……而亲不待。” “怎么?”萱见诧异于她的反应,却见她匆忙别过脸去 “如卿所言,我心里装了太多杂念,才会这样庸人自扰。”珑染刻意退后几步,言语间又生分不少。是了,她始终不能忘记他已经不是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去相信的萱见太医,而是焉耆国派来的使者,是敌是友她仍无法断定。 因而她可以欣赏他,可以惦记他,却也不得不防他。如果,如果他们是敌人那她是否还能像今夜这般,与他赏月听风,邀他青梅煮酒? 又或者真真等到兵刃相见的那天,她真能毫不念惜往日的情分,与他一决生死么? “兴许本宫该去妙荼寺多念几遍佛经才对。” 话止于此。 次日,太子妃玉体抱恙,之后几夜恶梦缠身,故向太子请辞去山妙荼寺静心养身。 约莫黄昏时分,毓琉斋的马车离开皇宫,未惊动任何人。天色愈见昏暗,车前悬挂的两盏琉璃风灯也已经点亮,配合着达达的马蹄一步一颠。伊人独坐车上,细细瞧着浓蓝色霓缎帘幔上牵丝攀藤的折枝堆花图案,心静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夫在外喊:“太子妃,马儿累了,先歇个脚吧。” 珑染掀帘往外看去,此时暮色已漫天笼罩下来,马车落脚处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长,遥遥的不见其源头,据说东汉班超也曾饮马于此。珑染转过眼,看到西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别院,隐约可见屋顶尖尖擎出来,有些像是异国传教的庙宇,四角各挂一只辟邪的铃铛。 会是谁家的府宅呢……珑染一面淡淡想着,下车往别院的方向走去。 “白哉先生恐需很晚才能回来罢?”院墙内传出女子的说话声,珑染脚步一顿。 “嘁,”脆生生的一声冷笑,旁边有人接上话来,料想应是个年轻的小姐,但乍听之下只觉这人口音陌生难辨,不像是楼兰本地人,珑染最终只听清“皇后”两字。 原来竟是他的府邸…… 珑染抬眼,只见一树挤满繁花的枝桠从墙内探出,花与叶子缠绵开成一气,半轮弯月衬着它,像是瓷面上恹恹流动的冰纹。“喀”,她想也没想便折了一枝下来。 “谁?” 珑染吓了一跳,忙揣着花枝匆匆走开。 走出几步才听见那个声音又道:“蠢奴才,端个茶壶都能摔!” 回到马车上,珑染将那枝花举至鼻尖,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黑暗中只闻得清香袭人。“这次换我从你家门前走过,”她垂眼轻笑,“折一枝夏花,留作念想。” 传说山从山腰至山顶共九九八十一洞穴,每个洞穴皆有一座庙观,其中妙荼寺“菩题宝塔”坐落于山最高峰,塔高七层,扶摇直上云巅,最顶层名为“天玑楼”。 传说天玑楼内供有十三尊纯金打造的莲台神像,且其中一尊神像下藏有《梨花九渡经》,得之者如受神谕,参透世间万难,从此纵横天下而不惑。 “菩题塔外无菩提,天玑楼内有天机。yù问尘缘何时了,白哉先生道:不急,不急。” 珑染只身踏入天玑楼时,一瞥而过檀香木槛上的刻字,心底原有几分踟蹰,却未曾多想。 第七尊恰是天山神女耶萝之像。楼兰族人信奉山神,关于耶萝还有一个传说,大抵是说她私下天山偶经楼兰,在孔雀河沐浴时被经过的凡间男子看到,最后化为石像的故事。因而她手里提的不是花,而是一只绣鞋,luǒ露的右足轻踮莲台,面容丰美,身姿曼妙。不似其余诸神的端严冷峻,倒有些撩人的情态。 珑染却是绕到神像后面,蹲下身,以脸颊贴着莲台外壁,沿着细小的鎏金纹路抚触过去,直至碰到一处微不可见的凸起,“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屏息凝气,凭着记忆中的顺序画出六角锥星图案。还在上古倾昙的时候她便知道天玑楼的存在,因为北方莲座最精通机关暗器,凡这世上的所有精妙的机关阵法皆被她了若指掌。而这楼顶十三尊神像便是利用奇门遁甲术摆出,若是寻出阵眼,便能破其机关。果然 只听细微的一声“噌”,莲台从中央坍陷,耶萝石像也随之缓缓下沉。 珑染眸光略沉,先前她便发现这天玑楼的墙壁格外厚实,且叩之有异样的声响。若她没猜错的话,这墙壁内应该藏着一个绳梯,外人以为《梨花九渡经》肯定藏在天玑楼里,但其实真正的密室却是通过墙壁内的绳梯直达地下那里才是真正的藏经之处。 眼看着耶萝神像已经完全沉没覆顶,自己攀着绳梯便可一直到达地底,珑染正yù提脚踏上莲台,忽闻楼下一声:“施主请。” 有人要上楼!珑染心中暗惊,慌忙触动机关想将一切恢复原状,怎料情急出乱子,神像没有回归原位,莲台中央的裂缝却合上了,此时来人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只能用这一招了。”珑染当即并拢两指,jiāo错而扣,强定心神念起口诀:“莲生并蒂,乾坤有极,天将各据,携吾遁隐……” 待领客的小沙弥迈入顶楼时,只见一切如旧,十三尊神像完好无缺,静静面向世人。 小沙弥合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遂看向身边的男子:“施主可以上香还愿了。” 而利用摄魂术幻化为耶萝神像的珑染却一瞬滞住呼吸,怎么竟是他萱见?为了上香还愿来此? “多谢。”萱见话语清淡,眼睛却只注视着中央的耶萝神像,若有所思。 珑染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此时小沙弥已经走到神龛前敲起木鱼,熏目的檀香中缭绕着古老的有关咏诵与祭祀的梵音,这似是而非的幻境,让她一刹那间想起了久远的事情 总是站在人群之外的清瘦沉默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xìng子有多不讨喜,从记事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这样看着兄姐们锦衣华服嬉戏打闹,从来不被关注不被邀请,而她也乐意就这样平澹无奇地过着自己的长久,直到那个少年偶然经过她的院落,仅用一只鹅绒毽子就能逗得她眉开眼笑…… 脚背突然一阵灼痛,原来是案前的香灰被风吹落到她的脚背上,余烬还在燃烧。 珑染咬牙忍住,自始至终纹丝未动。中原道术本讲究“形神合一”,因而她必须与耶萝神像保持同样的姿势,心无旁骛,才能保证摄魂术无懈可击。 而萱见已走到神像面前,原本神像高他三尺有余,自他的角度需要仰望才能触及耶萝神女的视线。那瞬,他的嘴角分明滑过一抹笑意:“我心中有不解之事,望神女给我一个答案。” 他伸出手,却是抚上她的右足。 突来的肌肤之亲令珑染心中一悸,险些破了摄魂术。 一旁念经的小沙弥也目瞪口呆看傻了眼,这个男子的行为很放肆,很离经叛道然而竟没有给人半分亵渎神灵的感觉,仿佛那副从容的姿态让他做任何事都不违背君子之礼。 便闻萱见坦然又道:“传闻若抚神女玉足,摒弃一切杂念,便能得其神谕。可惜,我还是做不到心无杂念。” 他撤回手,指尖自她足背一触而过,轻巧掸去那一寸早已冷却的香灰。抬眼时双目清明,不苟言笑,像是一种凿凿的证据他所说的一切皆是事实,你理应相信他。 萱见转身又朝小沙弥道:“可有竹签?” 小沙弥点点头,递上一支空白竹签。萱见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而后丢入香炉里烧掉。 “烧签”亦是楼兰国常见的一种许愿方式,若将愿望写在竹签上焚烧成灰,并斋戒九日,便能实现心愿。 等到两人走出天玑楼,珑染匆忙走下莲台,却是为了取出香炉中的那支竹签。并非出于好奇心,她只是想要寻找一些线索。 “怎么会……” 珑染蹙眉,明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支竹签竟被烧掉大半,隐约只见头一个字:罗。 他究竟在竹签上写了什么? “罗……罗……到底是人名还是暗语……”没有半点头绪。珑染叹了口气,甫走出天玑楼,便一眼望见那个男子,一袭素色锦袍站在檐角下的yīn影里,微笑道:“好巧。” 不巧!珑染在心里狼狈喊道,面上却是莞尔:“白哉先生怎会来此?” 萱见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他分明是听出那一句话里刻意的生疏。珑染自觉心虚地改口:“萱见,你怎么也来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他总善用眼神清楚表露自己的意思,却每每都等着她主动开口挑明。她若不说,他便一直等下去。他的耐心简直像在逼她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逼她。 她就像个消极的学童,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他俨然变成一位夫子,循循诱导纠正她的被动和敷衍。 萱见的神色有所缓和,因问她:“三日前你从我府邸经过,怎么不进去坐坐?” “你怎知”脱口太快,珑染想要捂住嘴时已来不及,一张脸登时通红一片。 萱见眸中含笑,似乎很乐意瞧见她的反应,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你的气息。” “嗯?”珑染愣住。 “因为府上有你的气息。”萱见重复一遍,他的容貌本是冷的,却因唇角的那抹笑容而变温暖起来,“但凡你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你的气息。我能分辨得出。” 珑染垂着头,手心渐渐渗出薄汗,以至于心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又沉下去,千丝万缕无尽撩拨。脑海里许多画面争相出笼,她又想起那个夜晚,当她推开窗子看见他站在窗外,一刹那间满心的欢喜她以为他会带自己离开。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他会带她走,离开这冷漠无情的皇宫。 她竟是这样一厢情愿地幻想着。 所以当他伸手为她扶正那支金钗,为她摘下头顶的落叶,她几乎以为,他的手其实是要落到她的脸颊上。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心寡yù,那些动人的儿女情事,她翻过书也听过戏,到底是存了一丝痴心的。但多情自伤己,她害怕任由它滋长会促成将来的咫尺天涯 “纵然相识时日不长,那情分却与别人不同。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本不必这样生分。即便你已知道我并非向着太子一方,而我倚靠的那个人,也不是骊王。” 耳边的声音唤回她的理智,珑染神色一凝,是啊,她早已经猜到了萱见不愿效力于太子,亦不是骊王辄音的人。他身后还有第三方势力,才是太子最强劲的对手。 原本她孤身来妙荼寺,便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等着他来出谋划策那天晚上她最后留的那句话,本是无需解释就已传达的意图,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她等了三天,他没有来。她才确信,他们终究是各为其主了。 “珑染,”萱见平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你是不是希望我怀疑你,你其实是来盗取《梨花九渡经》的?”清楚看到她的脸色煞然一变,他又徐徐接着道,“又或者,你更希望我将这个怀疑告诉我身后的那个人因为你以为我已将你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那个人,而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搜罗太子这边的消息?” 他摇头叹息:“你错了,珑染。我接近你,只是出自个人意愿。” 珑染身体微颤,只觉得他语气低而沉缓,每一字都咬得极重,心中顿然涩涩的不是滋味。但她最终只作轻浅一笑:“萱见,我原本就是邪教的女子,我想做的事,就算明知它违背世间道义,也会不知悔改地照做下去。卿本正人君子,将任何怀疑加诸在我身上都不为过的。”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萱见皱眉。她是否觉得他很容易搪塞过去,所以一而再地避重就轻、闪烁其辞?“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什么都没有说包括你冒充太子妃的身份,你深藏不露的心思,以及这些年太子是如何待你的我比你更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的语气已有些难以克制的激动。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打动她,又岂会舍得伤害她分毫?包括这场硝烟弥漫的帝位之争,他其实最不愿看她被牵扯其中她本是这样云清水浅的女子,岂能因这肮脏的厮杀染了一身血污?他甚至巴不得太子输了,一无所有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皇宫为何她到现在还不明白? 珑染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道:“你很会识人,我对武学典籍确实不感兴趣,但盗取《梨花九渡经》是主上jiāo代的任务,我只是顺道去做而已。你愿意守住这个秘密,我很感激”她抬起眼,再也不惧与他对视,目光一片清漠,“但是白哉先生,请别忘了,我们是敌人。” 所以我会因为对你的眷恋而惴惴不安辗转难眠,因为我们已经成为敌人。 这世间有太多变数。纵使今日jiāo情匪浅把酒言欢,他日未必就不会兵戈相向,反目成仇。 萱见不置一言地听她说完,才道:“看来是我大意了。我一心惦记着这些日子的接触给你留下的印象,无论是以萱见还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会喜欢。倒未曾想过,不同的立场会成为你我之间一道不可跨越的沟渠。”他话语温和,竟似有些商量与挽回的余地,“可否先撇开这些,重新给我一个评价?” 珑染迷惑地看着他,渐渐觉得眼前的萱见已变得不像是最初的那个人。 尽管他还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一身清洌的气质也丝毫未损,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啊,她发现他最近经常笑啊,而且笑起来……完全不似平日里清高淡漠的样子,偏却笑得真心实意,毫不掺假,仿佛就是对着至亲的人jiāo付最纯粹的信任。 无论是以萱见还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会喜欢。 他竟能用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这种话!珑染无故有些气恼,闷闷道:“你今日找我,究竟为了何事?”他旁敲侧击,却迟迟不见正题。 萱见展眉一笑:“今日是焉耆国的‘淼焱节’,热闹得很,你不妨去瞧个新鲜。” 第五章 一番红素新 国虽有界,信仰无界。山恰是位于楼兰与焉耆的边境,因而来妙荼寺里上香拜神的除了楼兰本地人,也时常会见到棕发广额的焉耆人,彼此间微笑示意。两国民风迥异,虽然语言不通,却也能相处得融洽。 萱见便带着珑染跟随焉耆人的车队入境,但焉耆国的气候不比楼兰,放眼皆是大漠黄沙,鲜少能见绿意,一过境便需改骑骆驼。 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前方依稀传来众人的喧阗声,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四周的景致截然改变,葱茏绿洲取代了荒无人烟的沙漠,到处是圆顶白墙的房舍,有的又似姜汁的黄,两两离得近了,天窗对过便是邻家的游廊。反差太大竟给人一种海市蜃楼的错觉。 珑染正自惊奇,便闻萱见的声音:“下来吧。”他已在骆驼下面朝她伸手。 珑染犹疑了片刻,对他笑笑,而后虚虚将两根手指搭在他腕上,一脚踩着驼镫就要着地,不妨那骆驼猛然一抖,她猝不及防,直觉抓紧了萱见的手。待回过神时,整个人已落进他怀里。这一去一来,避嫌未成,反倒像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了。 珑染登时红了脸,忙抽开身道:“谢……谢谢。” 萱见不语,眉间却漫过几分轻清的笑意。 “四哥!”不期然一道女子声音介入进来,清脆如大珠小珠,“总算是你!大家都到齐了!” 珑染一回身便看见一个眉眼明倩的红衣女子踏笑而来,琉珠缠发,长裙半裁,露出轻盈的腰肢。虽是焉耆人的打扮,那模样却颇有几分中原女子的灵秀。珑染认得她的声音她就是萱见府上的那位年轻小姐! “我道为何你这么慢,原是带了客人回来呀。”红衣女子原本是用焉耆语,却在对着珑染说话时换成楼兰语言,笑吟吟问道:“阿姐是从中原来的那个吧?” 难道萱见在她面前提过自己,却未说明自己是太子妃?珑染心生疑窦,一面轻轻点头:“我是从中原来的。” 对方似有短暂的吃惊:“听你的口音,我差点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楼兰人。”又问,“阿姐来这里几年了?” 珑染抿唇,脸色有些发白:“有三年多了。” 红衣女子张口还要追问,却被萱见出声阻止:“何来这么多的絮叨?”转而朝珑染展开笑容道,“幺妹聒噪,你只管将她的话当耳旁风。”那神容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珑染终于明白为何他人前冷若寒潭,人后却笑如春山原来他只有对着自己的亲人才会露出那样温和的神情。 她先前当他是天生的xìng冷,如今看来他也只是戴着面具,不轻易相信外人罢了。这吐丝作茧的无奈,与她自己又何其相似…… 等到萱见将她领至焉耆国的中央圣池举国欢庆淼焱节的地方,珑染仍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拔不出来。 “在焉耆国,‘淼’和‘焱’分别是掌管水火的神灵,水神与火神既敌亦友。水火不容,则天降灾难;水火相容,则福寿双至。因而在这一天,族人白日祭水神,夜晚祭火神,意为祈福。”萱见在一旁解释起淼焱节的由来。 “萱见,我听闻焉耆的治国方式介于中原和匈奴之间,讲究礼法并重。但如今的楼兰王室却更相信武力能征服一切。”珑染望着那些笑容宽厚、和睦一气的民众,若有所思道,“智者如你,之所以会来楼兰,也是为了焉耆国的利益着想吧……”她逐渐想通了一切,“所以你反对金鸢太子登基,是因为觉得他太过暴戾,不能以德服众么?” 萱见神色微冷,并不否认:“七年前珈临关一战,金鸢率兵攻城,杀死上千名无辜百姓。” “珈临关原本就是楼兰的领土,太子殿下只是收复失地而已。”珑染不以为然,却连辩解的声音都是轻小的。“他虽绝情了些,但在治国之略上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些。”萱见不禁皱起了眉。太子太子!她连离开都放不下那个人么? “我也不想。”珑染苦笑,“但它确实存在。”所以每当她在他的眼神里深陷一分,便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最初的立场。 “珑染,祭神仪式开始了。” 珑染因这一声意味消停的轻唤而抬头,迎面便掸来几颗水珠。她略一怔忡,那蒙着白纱的美丽少女正拿着枝条朝她笑靥如花,说着她听不懂的焉耆语。 她茫然地看向萱见,他眼里有笑,向她作了双手合十的姿势。 珑染心领神会,也学着他双手合十,诚心地垂头祈祷。 她说: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 萱见清楚听见这一句,侧过脸看她,只见她迎风微颤的睫,脸上还有水珠的痕纹。她闭着眼睛,十指合并成敬仰的姿态,“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每一字都虔诚无比。 待珑染睁开眼时,祭神仪式已经结束,四周的民众开始歌舞狂欢。女子脱掉累赘的首饰,男子将裤管挽到膝盖处,人人拿着盆皿到圣池里舀了水,而后大笑着泼到对方身上 “哗啦”水花四溅。 珑染眼里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靠近了萱见:“先避开他们,好不好?” 萱见当她是不习惯这样的欢闹,因笑道:“你自制力极佳,偶尔放纵一回,也未尝不可。” “我……”珑染正yù开口,不防身后一盆水泼了过来,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原本薄薄一层外衫贴在肌肤上,连里衣也清晰可见。 “啊”珑染尖叫出声,脸色煞白如纸。 泼水的人不知何故,正要上前询问,却见珑染拼命后退:“别……别过来……”她双臂抱住肩膀不住地颤抖,恐惧之至,“抱歉……请你不要过来……” 萱见目光骤紧,惊痛地瞪着她双肩上突兀的疤痕,究竟是谁竟将那两截手臂,甚至不是用线而是用粗糙的稻草随意缝接在她的肩膀上,久经岁月留下参差的纹路,骇生生的像是吃人的蜈蚣,缠住她手臂。 “发生什么事了?” 许多陌生的面孔纷纷朝她逼近,变成虚绰的影子,仿佛嘴角还挂着yīnyīn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要靠近我……”珑染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抹不去脑海里鲜血淋漓的画面,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被斩去双臂,丢在荒野里奄奄一息时,是主上将她拎到一群嬉闹的孩子面前,然后当着她的面扯下另一个女孩的双臂,接在她的肩膀上…… 不会忘记主上玩味的眼神,像是观看一场极其有趣的死亡游戏。 不会忘记那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样的痛她承受过一次,便是用尽余生也无法量度。 那一场不由分说的罪难,让她的人生从此颠覆…… 天劫难逃,她知道,所以她从未怨过任何人,一任自己蜷伏在晦黯血腥的记忆里……突然间身子一斜,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心里也跟着一个倾斜,那道怯懦不安的影子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获 “珑染,是我。” 萱见将衣裳披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哑,却不容置喙的,“跟我回去。” 西域的白日很长,因而黄昏来得格外迟缓。 萱见在游廊外踟蹰了一阵,正打算进屋时,幺妹恰从里面出来,朝他扮了个鬼脸。 萱见心领神会,径自掀了帘帐进去,伊人正端着茶盅坐在窗前,右手一下一下刮着茶盖,滗去浮起的茶叶子,却未曾想起要喝。她如今已换了一身簇新蓝的软缎上裳,底下是白绫细褶长裙,略略显得宽大了,腰间用流苏系着如意结。浓黑长发一齐梳到脑后绾了个髻,露出尖尖的杏子脸,唇色因太过苍白而搽了点燕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可好些了?”萱见走到她身边坐下。 珑染眉头舒展开笑意,掩去几分病态:“我方才同幺妹学了些焉耆语。”如今发现这幺妹与他也是一样的xìng子,对待外人冷冷淡淡,对自家人却是亲昵万分。 “哦?”萱见感兴趣地扬眉。 “萱见,若用焉耆语唤,便是白哉。”珑染慢条斯理道,仿佛那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才吐出来,“哦哦,原来阁下就是传说中的白哉先生,久仰久仰。”她有心打趣,同他端出江湖人的架势。 萱见见状笑得开怀:“何来的传说?” “焉耆国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部落,幅员窄陋,物产贫瘠,却在这些年一跃而起,正是因为有白哉先生在。”珑染道出这个事实,言语里不乏敬佩之意,“在焉耆人心中,白哉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便是活着的神灵。民间皆道:白哉先生若入朝为官,则百姓安居;白哉先生若行军打仗,则百战不殆。不过”她垂了眼帘,没有说下去。 “不过从前的白哉先生已经死了。”萱见接下她的话,笑容落淡许多。 珑染轻轻掩住嘴:“不是……我是说……” “这本是事实。你若愿意听,我自会耐心讲完这个故事,尽管它本身并不动听。”萱见淡淡打断了她,“你已见过我其余五位兄妹,想必也猜得出来,我们并非骨ròu至亲。” 珑染微微颔首:“方才幺妹也和我说过,你们兄妹七人是被同一对父母收养的孤儿。” “既是父母也是良师。他们倾心栽培,因材施教,我们兄妹七人也得以崭露头角,比起同龄人自是高出一等。”萱见依旧寥寥几语带过,又停顿半刻,才沉声道,“我那时年少得志,难免有些心高气傲,认定了的事情,便容不得别人置疑半分。而我大哥……便为我的自负付出了代价。”当年与拘弥国的背水一战,无异于刀尖行步,尽管凭他的谋略最终取得了胜利,却也因此牺牲了大哥的xìng命……“从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白哉这个人。一个用兄长的xìng命来证明自己能耐的人,岂配再称‘先生’?”一番言语里满满都是自嘲。 “萱见!”珑染低喊,不忍再听他说下去。如他这般看重亲情的男子,当初该有多深的悔恨与自责?她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发现自己竟已词穷,“这世间……本没有两全之法……” “但大多数人总想做到尽善尽美,我不过也是凡夫俗子罢了。”萱见摇头否然,他的语气仍是听不出欢怒悲喜的平淡,只是目光落向窗外很远的地方,“所以我去楼兰,便是为了兑现当初与他的承诺,有生之年决不能让焉耆成为他国的附属。” 珑染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需要扶植一个具有仁爱之心的帝王。”不不,这一辈皇室血脉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具备仁爱之心,个个冷酷自私,求功利而疏于道义。他善于识人,又岂会看不出来?因而他真正想要扶植的,或许只是一个无能的帝王如同现在的楼兰王。 但这一句话珑染只放在心底,没有说出来。 “珑染,”萱见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会不会,为了所爱的人放弃一些东西?” 珑染眼睫一颤,沉吟许久才幽然出声:“我却更想知道,一份爱,究竟能够持续多久?”她的眼里浮动着黪墨色的流质,愈发衬得一双黑眼睛大而浓重,“金鸢与辄音都是皇后的亲身骨ròu,当年皇后那么疼爱金鸢,甚至不惜任何手段才让楼兰王立他为太子,可后来她却倒戈于辄音一方,想方设法阻止金鸢太子继位,你道为何?” 不等萱见回答,她径自又接着道:“当年楼兰王对琴姬的宠爱也闹得满城风絮,族人皆知。到头来,竟是由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她至死的男人将她送上黄泉路……那样美丽的人儿,最终是连一具完好的ròu体都无法保全……” “珑染?”萱见眼里浮现分明的怜惜,她的心里究竟还埋了多少黑暗的回忆,令她每一次回想起来都痛苦得不能自拔?“不要再想了,珑染。”他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我不要紧。”珑染深吸口气,逐渐平复自己的心绪,“我只是由感而发,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也是这样对待我的母亲。”她落了一声叹息,却并无怨意,仿佛她原本就站在局外,波澜不兴地讲着别人的故事,“世间的爱大抵如此,再多的热情也经不住时光的催磨。” 萱见沉默了半晌:“所以” “所以我必须趁着他还爱我的时候,用十倍的心血去爱他,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的话。”珑染突然就笑了起来,像是故意让他措手不及地呆了一瞬,才柔声道,“这个世界本就不那么完满,若是连自己都不肯往好处想,未免活得太凄苦了。” 萱见这才发觉自己被欺骗了,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原来也有动如脱兔的一面?但他旋即失笑:“你倒是容易知足。不过相较于你的付出,金鸢太子未免显得薄情了?” 珑染正要端茶的手指一僵,闷声道:“那我如今坐在这里,又是为着什么呢?”她情愿暂时抛开那些恩怨,随他来到焉耆,无非是因为……她也想更亲近他一些,珍存更多的回忆。 “嗯?”萱见像是没听清她的话,侧耳凑近了她一些。 珑染轻咳一声,忙用茶碗遮住自己面上的红潮:“幺妹方才还说要带我去看篝火宴呢。”她答非所问。 萱见眼眸笑意加深,伸手绕到她耳后,却是摘下那青瓷双耳方樽里的一朵紫花骨嘟,簪在她发间,“你这一身太清素,配着花要好看些。” 他的手却没有离开,掌心的温度有意无意地熨烫着她脸颊。但又像存心挑逗她似的,迟迟不落到她脸颊上这可望不可即的甜头简直是一种变相的折磨,偏他格外善用这样温柔而不动声色的目光,等待着对方弃甲曳兵。 “阿姐阿姐,篝火宴要开始啦!”幺妹在外头把窗棂拍得笃笃响,那语气却欢喜得紧。 珑染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快些走吧。”一面说着,人已退出几步之外。 萱见徐徐收回手,笑道:“好。” 当晚的篝火宴仍是设在圣池中央,百名族人围绕篝火排成偌大一个圆圈,欢歌笑舞。他们头上缠着繁重的珠饰,衣服上的花纹也分外儇丽,像是古老祭坛上刀斧雕凿的虫鱼鸟兽的图案,在夹着一尾孔雀翎的锦帛中娓娓展开悠长的历史、不朽的传说。 珑染硬被幺妹拉到众人中间,左右比较着,倒觉得自己有些不够庄重了。 但她随后便原宥了这不合礼节的行径,如他所说偶尔放纵一回,也未尝不可。 “大家来玩‘对掌纹’,怎么样?”其间有人提议。 立时响起一片附和声,接着便有男子走到对面的女子跟前,两人携手而笑。珑染犹不明所以,便见幺妹朝她眨眨眼:“阿姐也快去找个伴吧!对掌纹是要男女结对才能玩的。”她别有用心地往萱见那里看去一眼,回头又解释道,“到时候女方需蒙着眼睛,挨个去碰男方的掌纹,男方不许出声,只能由女方凭触感找出自己原来的男伴。如果找错了是要受罚的哦!” “这样啊,”珑染笑容有些牵强,“那……我还是不参与了。” “怎么?”萱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神色莞尔,“你担心找不到男伴?” 他依然笑得满面春风,甚至有些亲昵之意。偏却坦坦dàngdàng,不遮不掩。 珑染心知自己若是点头便一定意味着选择他他绝对有办法让她主动开口说选择他!总是这样……这样威逼利诱的,似乎料定了她没办法拒绝他的邀请。心里莫名有些不大情愿,于是她摇头道:“我手上几乎没有知觉,感觉不出来的……” “那就作弊吧。”萱见答得理所当然,那嘴角似又上扬了几分,“到时候你走到我面前我便稍微发出一点声响,你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虽然触觉不够灵敏,但耳力定是不弱的。”他转念又想起什么,再笑,那眉眼里都只剩融融春色了,“何况他们都说我身上的香气不同于常人,想必你也能分辨得出来。你只管闭着眼睛来找我,一定不会出错的。” 珑染闻言险些一个趔趄,使劲瞪着地面。这这这……为何她越来越觉得眼前的男人与当初见面时的那位萱见太医相去甚远? “幺妹觉得如何?” “好主意,我掩护!” 兄妹俩默契地相视而笑,徒留珑染在心下连连叹息:这家人太不仗义了,根本就没有给她反驳的余地…… “阿姐,到你了。”幺妹推了推身边的女子。 珑染略微一震,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个男子,眼前陡然变黑,幺妹已经迫不及待地用红缎蒙住她的眼睛。 “往前走,再往前走,停!可以开始了!” 耳边是幺妹笑吟吟的呐喊,然后一瞬之间,所有的声音全部遁隐,四周陷入一片冷邃的黑暗,只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地面上细微的沙沙声。珑染迟疑着伸出手来,试探xìng的,碰了第一个陌生男子的手掌。 不是他。 尽管手上没有任何知觉,珑染却确信那个男人不是萱见。 她又走到第二个男人面前,轻轻伸手一触。 也不是他。 第三个……第四个…… 都不是。 他在哪里?珑染的后背已经渗出薄汗,他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却又始终教她触碰不及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不安。恍然间忆起在上古倾昙的那些年,当她的双臂终于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活动时,主上也是这样蒙上她的眼睛,将她领到一个狭小的屋子里,让她伸手去触摸地上那些物体的轮廓,一面笑着问她:“猜猜是什么东西?” 猜不出。她诚实摇头,而等她扯下眼罩却发现 密闭的屋子里堆满了一摞摞尸体,死者狰狞的面孔意味着被索命时的极大痛苦。 第一次她吓得尖叫出声,冲到外面呕吐不止。 第二次她已经麻木。第三次第四次……无论是枯骨还是蛇蝎,她都能淡然面对。 她想她的适应能力并不弱。也幸亏如此,常以整人为乐的主上很早便玩腻了她,而她天生被动的xìng子亦使旁人自发退避三尺,即便是与教内姐妹之间也少有接触。十几年来,她就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但能活着,已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只是孤独了这么些年,心里难免有些不甘……怎么会是这样呢?都已经这么些年了,却总像是漂浮在水中间,茫茫的望不到彼岸。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 “踏”,脚下似乎绊到一样东西,珑染心中一悸,那长年累月积压的强烈的恐惧感一刹那间如洪水猛兽,几yù将她整个吞噬。“萱见!”珑染惊叫一声,一把扯掉眼前的红缎 亮堂堂的一片不知是篝火还是天光,好多人围着她,可是没有他没有他! “萱见”珑染慌张地转身寻找,她已经能看见了,已经能够分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已经愿意主动抓住想要的东西了。原来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就像个屡教不改的顽童,总是畏缩,总是逃避,终于有一天幡然醒悟了可她的老师究竟去了哪里? “哦哦”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话,众人一齐欢腾起来,围着珑染有唱有笑。“你们……”珑染茫然而不知所措,正被人流拥的前合后偃时,突然间肩膀被人向后一扳,她直觉一仰头,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仿佛是在万壑迷宫之中寻到了出路,珑染的眼里忽然有了泪光。 “我以为你走了。” 明月如镜,倒映在浓蓝的圣池水里,落落两盏冰灯。珑染一面笑,声音却已哽咽:“你知道么,从前我在上古倾昙的时候,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便会羡慕那些自始至终都不曾分开过的人,她们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主上总会有幼焉陪着,而眉玺总会有南何陪着……每到那个时候,我总是会想那么,我珑染身边会有谁在呢?” 她又接着笑,但那笑声却比眼泪还要支离,“直到刚才我才忽然有种错觉,就算整个世界弃我而去了,你也会一直在我身边。” 她抬起头看他,眼里却有深深的疑惑:“你告诉我,这些都是我的错觉么?” “不是,”萱见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渍,他的手掌终于落到她脸颊上,温暖清晰这样真实的触觉,“不是。”他俯下脸来,以最笃定的语气在她耳边道,“绝不是错觉。” 是夜,楼兰,太子府。 春闱几重,靡靡有香烟弥漫。 床榻上的少年正盯着一地凌乱的衣衫发呆,神情茫然无措。而金鸢太子本该与他共赴云雨的男人,如今正一语不发地站在窗前,望向天际那一轮明月。 月圆人寂寞似乎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而此时此刻他不止感受到难捱的寂寞,还有彻骨的疲乏。金鸢赫然发现,这月光竟一如三年之前,当他被和亲之事逼得没有退路,甚至是出于报复心理他选择了那个少年,纯粹只是发泄,也不需要感情,但是今晚 突如其来的厌倦,让他无法继续下去。 父王病重,卧床不起,整个朝廷处于空前的动dàng之中。而辄音也已彻底撕去伪装,光明正大地养兵蓄锐,预示着不久之后的一场恶战。他相信自己不会输,不可能会输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势在必得!但此刻他更需要一个鼓励他的人,一个真正懂他的人,而不是一个哑巴!一个专供他泄yù的工具! “臣妾愚笨,自知不能成为殿下的贤内助,但起码,臣妾不会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新婚之夜她跪在他面前说出这一句,低眉顺目,宛然贤妻。 “臣妾想要的,是殿下不愿给的。” 他至始以为她想要的不过是皇后之位。可这三年的执素相对,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里从未透露出对权力的yù望,若不是她掩藏的太好,便是她当真没有此心。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够平平安安。” 当日她不顾一切去救他,或许,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安然无恙。 “蘅秋……” 第六章 遮尔东望眼 珑染万万没有料到,太子会亲自来妙荼寺接她回去。 彼时她正捧着经书在树下纳凉,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萱见何时会来,猛然听见宫人的禀告后容色一整,稍事理了衣鬓便匆匆迎了出去。 “臣妾不知殿下要来,有失远迎,望殿下赎罪。” 金鸢皱起了眉,愈发看不惯她此刻全是恭敬的姿态,原来这三年的夫妻情分在她眼里也只是空设……他思绪一堵,遂又和颜悦色笑道:“还在生我的气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一番话说得就像是她因与他赌气才跑到妙荼寺来的。 但珑染早已习惯了他在人前的虚情假意,低眉顺目道:“臣妾不敢。” 又是这句话!金鸢僵硬地勾起嘴角:“夏季燥热,这寺里却是清静。”他顿了顿,道,“不如陪我四处走走吧。” 风清雾淡,在深山里已属难得的好天气。并肩的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金鸢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昨晚是满月,你在寺里可曾望见?” “嗯。”珑染略微颔首,却似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径回忆道,“从前臣妾听母妃说,满月的晚上千万不能照镜子,否则会看到九泉之下的亡魂。”她先自笑了起来。即便明知那是吓唬孩子的话,却是真的相信过“可后来臣妾对镜试过许多次都未曾见到母妃,想必她是极不情愿回来看臣妾一眼吧。她至死都……恨着臣妾呢。” 金鸢陡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她。 “因为臣妾说了一句不动听的话,最后竟一语成谶。”珑染垂眉笑笑,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臣妾说……漂亮的东西一定不会长久。” 童言无忌,却换来母亲惊恐之至的眼神,也换来了长此以往的冷眼相待。直到后来她才隐隐知道,不仅漂亮的容颜不会长久,漂亮的感情也会有凋零的时候。 “臣妾曾经怨过母妃,认为她是在推卸责任,父王不宠她了,她岂能怪罪到臣妾头上……可现在臣妾时常会想,如果当时臣妾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如果臣妾乖乖学做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背书,母妃也不会天天把臣妾关在房间里,不让臣妾在兄姐面前丢人现眼了……”说着这样的话,珑染仍是一脸淡静地望着金鸢,只是那双眼睛里有着他难懂的深意,“树yù静而风不止,子yù养而亲不待身为子女最大的悲哀也莫过于此吧。” 她那yù言又止的神情令金鸢莫名有些恼怒:“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他再也受不了她这副无悲无喜的高尚姿态!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天涯之遥她明明知道很多事情,却故意藏着不说,让他去猜他憎恨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 珑染的身体微微一颤,摇头失笑道:“臣妾只是感慨一番罢了,殿下只当没听见。” 金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蘅秋” 突然眸中精光一冷,袖中短刃刹那飞出“嚓”,粉碎了左前方投来的石子!而珑染的心弦也跟着一紧,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她竟没有察觉到! “小心背后!” 金鸢霎时惊觉后背一阵利刃掠风,珑染惊呼声未歇,那蒙面人的剑锋已及他后颈。这一招来得迅疾,任金鸢反应再快也来不及重新出刀,急忙侧头避开后方刺来的一剑,同时回臂反手,去勾敌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矫捷,一刺不中立时变招,刷刷两剑,分刺金鸢双胁。 金鸢无法回身,只得飞身越过珑染肩头,双臂往前面树枝上一勾,身形大展,这才得空转过脸来。而对方也于瞬间猱身跟上,猝然一剑紧逼“乒乒”! 寒光四溅,金鸢已经拔出随身的两把匕首,一手挡剑,另一手飞快削向对方手腕,双管齐下攻其不得不救,对方只得沉肘反打,又被逼得后退几步。这来去之间,两人以快打快,竟已jiāo换了不下十招,但见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招招都让珑染瞧得惊心动魄。 同时心下不断思索:这蒙面人起初的目标是她,因为知道她武功极差,原想只用一枚石子取她xìng命,可惜此招未中,他后来的目标便只有太子一人,想必是不想再在她身上分心。 这几经推理,珑染心里已有了数:刺客只有一个人,且根本目标是太子。 思及此,她竟心存一丝庆幸。幸好对方不是有备而来,否则十个金鸢都不够打的。 她又凝眸望向缠斗中的两人,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一时间难分胜负。然细看那蒙面人的招数时急时缓,甚至有些着力不稳,似乎并不擅长用剑?或者说如果他使的不是剑,而是一种比较柔韧的武器,是否会更加得心应手? 脑中许多零碎的片段拼凑到一起,珑染恍然如梦初醒,原来 但她来不及思考更多,突然增至的黑影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来的是辄音的人。 心里的那一簇火焰最终冰冷下去,珑染反而不那么在乎结局了,如果这就是两方阵营最后的对峙,那么金鸢必输无疑,而辄音也赢不了鹬蚌相争,只有渔翁得利。 辄音便站在几尺之外,皮笑道:“二弟临死前还有佳人相随,倒也不坏。” “确实不坏。”金鸢却是笑了,他的骄傲未曾让他流露半分畏惧的神色,“我唯一担心的,是未来的楼兰子民会变得像你一样yīn阳怪气,不人不妖!” 辄音的面皮有一瞬急遽的抽动,那模样让珑染想起“狰狞”一词她实在对这个男人无多好感。于是她上前一步道:“臣妹自知不得不死,恳请骊王殿下满足臣妹一个遗愿。” 她有意拖延时间,眼神从那些杀手脸上逐一扫过,一面默念起摄魂术的口诀,突然,“噌”的一声,身后有人长剑疾驱,刺向她后颈仿佛早已料到她会留此一手,偏是不让她如愿! “蘅秋!”金鸢飞身一扑,却快不过那人的剑。 珑染没有回头,不必回头也知道出剑的是那个人 她也没有急着要躲,甚至微笑安然。已经够了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支持他,帮助他那么,即使最后功亏一篑了也不会觉得遗憾了罢。她并非那么苛求完美的人。 只是 脑中倏忽闪过一道身影,令她不由自主地动摇了下,那瞬“当”,兵刃jiāo错,凭空出现的人已为她拦下了那致命一剑。 珑染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萱见……太医?” “又是你!”辄音脸色骤变,这凭空出现的太医总是坏他的好事!“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来找死”他咬牙切齿地命令下去,“一、个、都、不、留!” “刷” 不知是哪一方先出的手,只见一片寒光遽闪,疾速扫来。萱见掠身拂袖,“嗖嗖”,竟是打出两枚石子,震断那些凌厉的刀剑。他面上并无明显的表情,但目光一片冷冽。“萱”珑染才踏出一步,人已被萱见完全挡在身后。 “记住,我不会救你第二次。” 珑染蓦地僵在原地。那是怎样一种喑哑而低微的嗓音?一字一笃,仿佛拼却气力才说全这一句“我不会救你第二次”所以你不许再看轻自己的生命。 若你自己都不肯好好珍惜自己的xìng命,我宁愿不曾救过你。 萱见并没有用任何武器,他本就是个擅长以静制动的高手,从容微步,身姿飘逸。但辄音手下的那群杀手却也不容小觑,因而这番缠斗比预想中的还要持久,等到珑染隐隐觉察到不对劲时,三人已同时陷入一个七煞钩阵当中! “夺”前后左右四道金钩齐齐朝萱见狠抓而来,气势凶锐。萱见眼眸微眯,却不避不闪,待那左右钩尖近身时倏地扬袖,捻指成箭,真气游走于指尖,抵住金钩轻巧往外一推,“叮”,金钩被震飞,而那反弹的余力却将左右两人带到萱见身前“啪啪”,顺水推舟就朝两人胸口各是一掌! 他似乎料准了这四道金钩来去之间毫厘的差速,紧跟着身子微侧,虚步一晃,指风轻灵如点水,那剩下的两个人登时觉得手腕一震,穴位似被点住,初时只觉得手臂发麻,但那区区一点的后劲却大得骇人,须臾间整条手臂犹如削ròu挫骨一般! “呃啊”两人痛苦呻吟,金钩随之脱手。 这一眨眼的功夫,萱见已连续挑了四人。珑染方想松口气,却在下瞬瞠大眼睛 便在萱见右方,太子的双臂正被金钩死死缠住,动弹不得,而正前方一道金钩已直刺他的喉咙!萱见见状正yù上前施救,“嚓,”鞋子却被金钩的链子绞缚与此同时又是两道寒光jiāo错向他shè来! 双双千钧一发之际,只闻“嗡”的一声响,一道极细的银光闪过,方巧切断了停在金鸢喉咙口半分处的那道金钩。金鸢死里逃生,体内真气一瞬暴涨,“呲啦”,硬生生扯出了缠在臂上的金钩!“还给你们!”他大喝一声,直接将钩尖chā入敌人的胸膛! “萱见!” 珑染猝然尖叫,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金钩扎入他的左肋“喀”,穿透骨骼的声音清晰可闻。浑身的血液刹那凝固,珑染呆呆地站那里许久,许久,甚至不知道站在那里的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其实刚才她本可以救他,那根截下金钩的银针便是她shè出的那是她离开上古倾昙时主上所赠,“观音针”,旨在救人于危难之中。尤其是生死攸关之际,银针一出便能化险为夷。但仅仅只有一次机会。 而她救的是金鸢。 那金钩穿透肋骨该是怎样的痛楚?萱见面色惨白,却半声不吭,霍然拂袖而起,竟生生用内力震断了那根金钩! 便在此时 “保护太子殿下!” 太子的救兵已经闻风赶至,装束齐整的铁骑侍卫将辄音等人围住,局面瞬间颠倒过来。 或许不会有人会注意到,在方才那场厮杀中莫名失踪的两个人,一个是最初偷袭的蒙面人,还有一个便是辄音手下的杀手即在双方阵营拼得你死我活时,珑染已暗暗用摄魂术指使那个人去皇宫引来救兵。 这条命已经不是她的,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救。 “请殿下三思!” 朔凌殿内,太子妃盈盈跪地:“请殿下耐心等待,切莫现在就与骊王正面争锋。” 此时太子分散在外的军队已经全部调集回朝,意味着战争一触即发。 “哐啷”,金鸢甩袖扫落桌上的茶盏,气得浑身发抖:“你竟然让我等?我已经容忍他那么多次,你竟然还让我等?我没有那么多条命等他!”他转身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不像你,吃了亏只会装哑巴!fù人之仁!” 珑染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承认他骂得在理,等他稍微平静下来才接着又道:“臣妾一介女流,对朝廷政事本不该妄加言论,但臣妾始终惶恐难安,担心殿下中了渔翁之计。”她态度卑谦,但说话有条不紊,“殿下心中应是有数,想当皇帝的并不止骊王一人。” 金鸢不屑冷笑:“他们也配成为我的对手?”他自然清楚这个皇位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但那些不成材的兄弟根本不值一提。 “臣妾入宫三载,深知楼兰女子的智慧与骄傲,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不知殿下可曾设想过,有能力成为一国之主的不一定是位皇子,而是一位……公主?”清楚望见对方脸上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珑染轻叹一声,“臣妾不敢妄言自己的推断一定正确,但请殿下能够听臣妾把话说完。不知殿下可还记得,祀神台的那场庆典,臣妾本yù相救,却在最后一刻被点住穴道不能动弹?” 金鸢隐隐预料到她将要说什么:“难道是……” “当时樟芮公主冒死相救,臣妾本心存感激,但后来臣妾却发现有她在旁相助,殿下反而显得更加吃力,且到最后的危急关头,樟芮公主所处的位置原可出手相救,可她没有。”珑染依然平心静气地说下去,“若臣妾没有猜错的话,三日前偷袭的蒙面人也是樟芮公主。” 樟芮擅使九截蛇鞭,而那日偷袭时却有意换成长剑,便是不想在太子面前暴露身份。 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金鸢太子与樟芮公主虽非同母所生,但jiāo情笃深。而樟芮公主平日里也最喜欢往东宫这边跑,表面上与几位姬妾嬉笑玩闹,从来不谈正事,根本目的是为了掩人耳目,以助她在暗处招降纳叛,养足势力。 而萱见,原本也是樟芮公主的人。他与辄音jiāo好,便是为樟芮公主充当说客,联营结派。 思及此,珑染心里竟有一丝怅然,她其实是输了萱见的他帮助樟芮是为了整个焉耆国,而她帮助太子却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若论文韬武略,樟芮公主并不输给太子,何况她还有萱见这样的谋士……这几日里珑染时常会想,若是摒弃了一切过往,她其实真的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反对樟芮称帝。或许,她也会站到萱见一边吧。 但这一切不过是她心怀歉仄的表示罢了,因为她不可能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金鸢闭了闭眼,手指紧握成拳。 “臣妾去妙荼寺本不是为了静心。”珑染垂了眼眸,道明真相,“臣妾听闻楼兰皇室自古以来有个传统,每一任太子即位前,都会先去妙荼寺烧香拜神,并在天玑楼内的‘山神木’上雕刻自己的名字,意为遵照山神旨意登基为王,对外名正言顺。” 而她那日去天玑楼便是为了寻找其中所藏的“天机”,最后发现“那块山神木上有个‘音’字,而殿下的名字……已经被抹去了。” 金鸢“啪”地一拍桌几:“那帮该死的僧人!”那山神木本藏在天玑楼层层机关之后,若没有住持大师的指引,怎么可能轮到辄音去刻自己的名字? 他倏然眯起眼睛,冷冷望着珑染:“你又是如何亲眼见到山神木的?”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心惊了半分,原来这三年来一直是她的伪装她怯懦,是因她无心惹是生非,她平淡,是因她深谙象齿焚身的道理。而当所有人都陷入权yù的厮杀时,她却在暗处不动声色,静窥其变。倘若她并非自己这边的人,该会是怎样大的威胁? “殿下更应该知道的是臣妾究竟发现了什么,而不是如何去发现的。”珑染叹了口气,言语里微微有些凉意,“臣妾做到这个地步,难道还不足以被殿下相信么?” 金鸢皱着眉,许久不回答。“……说。” “臣妾发现‘音’字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止一个。”珑染这才继续道,见金鸢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摇头否然,“臣妾原本也与殿下所想一致,骊王是想当皇帝心切,才会刻了那么多遍,但后来臣妾才知自己想错了,因为那‘音’字不多不少,正好有十个。” 金鸢的脸色陡然一变。 “十音为‘章’,而章字刻于‘木’上”答案不言而喻。“樟芮公主自然是想名正言顺地称帝,却又担心太过昭然,便想出这个法子刻下自己的名字。只是……”珑染眸光微漾,似在思索。当真相水落石出的那瞬她不是不惊叹的同为女子,她无法不佩服樟芮公主能断大事的底气和深藏若虚的智慧,但有件事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那日樟芮会亲自出面刺杀太子?这并不符合她行事谨慎的作风她本是那种没有十足把握就绝对不会出手的女子。 但珑染没有问出心里的疑惑,只道:“如今樟芮公主就等着殿下与骊王争个两败俱伤,而她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她缓缓起身告辞,“臣妾言尽于此,望殿下三思。” “蘅秋”金鸢突然唤住她,迟疑了下,“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其实殿下心里已经有数了,不是么?”珑染却是笑了,似不经意道,“殿下……是容不得任何人的背叛的。”这就是他的绝情之处,他一定会先将矛头对准樟芮公主,而且绝不会留半分情面因为在太子心里,背叛的亲友比生来的敌人还要可憎。“骊王本是个经不住诱惑的人,殿下若肯拉下脸皮来说几句好话……” 她却犹豫着没有说下去,太子的脾气她是清楚的,要他对一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仇人说好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辄音……却实在是个无可救yào的家伙,如今就巴不得要与太子争个鱼死网破呢但他明明不可能会赢。 “我自会有办法让那个蠢货开窍的。”金鸢突然道。 珑染原本踏出的脚步一顿,他这样说是同意了要稍作让步?她微微一笑,心里有些难得的好的预感浮上来,或许……这世间也是有两全之法的。 “臣妾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她甚至没有回头便匆匆离去。因为在那之前她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傍晚的时候,廊外下起细雨,是那种散碎的珠儿雨,于七月的天却是极少见的。雨珠子落地久了便积成了洼,捉到一点灯笼的微光,一面粼粼闪着,有些像是舞伶脚下洁白不沾尘垢的银丝履,踩着矫情却偶尔动人的曲律轻飘飘便转到了那厢。 萱见负手而立,望着远处一川烟雨,他已连续三日没有进宫了。 “啧啧,一个治病救人的太医,到头来居然沦落到要为自己疗伤。”有道幸灾乐祸的声音自旁边传来,樟芮笑眯眯探出一张脸,“我猜啊,那一道金钩不仅伤了你的身,还伤了你的心吧?妙哉妙哉!”她拍手叫好,往他受伤的胸口瞄去两眼。 “公主应当专心运筹帷幄之中,而不是与臣聊天。”萱见平淡道,分毫不受她言语挑衅。 “哈,说得好!作为一个军师,你理应为本公主出谋献策,也不是在这里伤春悲秋吧?”樟芮气势汹汹地一指他,“白哉!你背信弃义临阵脱逃,本公主应该治你何罪?” 萱见不说话,或许根本就无心与她分辩,一副任凭她发落的坦然态度。 樟芮陡然泄气:“为什么要背叛我?就因为……我对她出手了?”抬头望见他眼底一片漠然,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叫起来,“因为辄音不相信我!他说,我必须做出一些行动,证明我是真的想要与他合作。我只能冒险走出这一步”所以她那日会在妙荼寺偷袭金鸢,且两度想置珑染于死地却因此激怒了他。 他曾说过:不许伤她。任何理由都不许。 萱见徐徐看她一眼,道:“你说谎。” 樟芮的身体蓦地一颤,咬住嘴唇。 “天色不早了。”萱见淡淡出声,意在逐客。他甚至连真正的原因都不想知道。“公主养兵千日,步步为营,集天时地利与人和。即使太子与骊王联手,也未必就能稳cāo胜券。”倒是不轻不重地宽慰了她一句。 “你明知道……我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樟芮惨然一笑,薄雾笼罩着她容颜,半明半暗看不真切,“事到如今,我必须对我的一兵一卒负责,我……会带他们离开这里。”她突然哈哈大笑而起,眉眼里有着男儿的潇洒与不羁,“不过一切还早得很呐,就算他真坐了皇帝,他日本公主再杀回来谋朝篡位也不迟!哈哈哈……” 等到樟芮转身离开,萱见才发现她的后背已然湿透,这才想起来她刚才,离栏槛很近,便一直背对着斜风细雨,像是故意要任冰凉的雨水浇在自己背上,借此冷却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她恨他,她恨不得杀了他。 但他依然欣赏那个女子。这几年来他们知己知彼,却无关情爱。 你说谎。 是的,我在说谎。我只是为你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弃我而去。 雨势渐渐大了,沾在面颊一层水意,寒而冷的慌。萱见转身正要进屋,却在望见延廊尽头的绿衫女子时脚步一滞。 “我……来看看你,”珑染神色拘谨,想要看他却不敢看他,“你的伤……” 萱见径直进了屋子。 第七章 语噎岑寂处 珑染在他房门前犹疑了半晌,终是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屋内有些yīn暗,炉里燃着香料,细闻之下才会觉察到的恰到好处的淡香。萱见正在床前点灯,他今日没有束冠,一瀑黑发松松挽就,垂于颈侧,烛火里他的脸色仍显得有几分苍白。珑染方踏近一步,萱见的眼光便掠过她湿泞的裙角,微微皱起了眉。 珑染这才发现自己脚底下一路延伸过来的水迹,忙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动。 “太子妃私自出宫不大好吧?”萱见突然出声。 “我用摄魂术……骗过了他们……”珑染说话有些不连贯,一面紧紧盯着自己脚尖,“我心里放心不下,想过来看看你的伤势” “臣已无大碍,不劳太子妃费心了。” “我……还欠你一句道歉。” “你对我说过很多次,不缺这一句。”从相识那天起,她便一直把“抱歉”和“多谢”挂在嘴边“太子妃何时做错过?”萱见反问,眼神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锋冷。 “我当时选择救他,是因为……我若不救他,他必死无疑。而你的武功比他好,在那种情形下仍是有生还的机会的……我……”珑染竭力想要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却克制不住双肩的颤抖,只剩支离破碎的句子。 她用观音针救金鸢的那瞬,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谁更重要,仅仅是出于本能地为了减轻代价,在受伤与死亡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纵然心里有万千不舍和不愿,她却清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倘若那日的情形再重现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先救金鸢。 “倘若我死了呢?”萱见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的眼睛,语气里竟有一抹狠意。她做得很好,很清醒很理智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理智了!可他简直恨透了这种冷冰冰的理智!原来所有人在她面前只能先谈价值,再谈情意这就是她大义的取舍! “倘若我不幸死了,你会怎么做?”一抹凉薄的笑意浮上嘴角,他却很想知道答案。 冗长的沉默,直到珑染的睫毛动了动,缓缓地,一字一字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 你死了,可我不能我需要留着这条命,留着这条命无休无止地想你念你想你游走在黄泉而我却停留这世间,想你对我付出真心而我却对你见死不救,每每想你一次都会锥心蚀骨痛不yù生痛到想忘却不能忘,想死却不能死。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 她说过:如果金鸢死了,那她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而如果如果萱见死了,那她一辈子都生不如死! “若真是那样,我宁愿自己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珑染强扯出一丝笑意,不让自己看起来那样狼狈失态,“还有,我会恨你曾经救过我”她笑得满眼都是泪,慌忙拿衣袖挡着,“你让我背负着一生对你的亏欠活着,倒不如,让我了无牵挂地走……” 萱见本已缓和了神色,却被这“了无牵挂”一词再度惹恼:“那我当初真不应该救你!”他怒极反笑。 当日他藏身暗处,却故意到最后一刻才出面救她,便是因为她脸上那坦然无畏的神情,看得他一阵心惊与不可遏止的震怒所以他在等,等她最后一刻求生的意识。 因而他更气的是,她既然有观音针,当时却不肯用来自救,而在后来救了金鸢! “我并非觉得自己的命没他的重要……但,当时两方实力悬殊,这厢只有我和太子两人,我自以为已不可能还有活着的希望……即便我救了自己,也仍旧逃脱不了最后被杀的命运,倒不如省点力气。”珑染看出他心里所想,叹息道。 “所以我救你根本就是浪费力气,多此一举?”萱见已是冷笑了。 “不是”珑染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急着想要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自知辩解无力,只能缄口。但她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走换做平日的她定是仓促离开了,可今日却像是表明自己的决心一般,若今日不能得到他的原谅,她便绝不走。 她从来是个进退合宜、有礼有度的女子,却也可以为了他放弃一些顾虑和矜持。 她对他的情意他知道,并像她表面所看的那样的平淡,只是她从来藏得极好。她本是一个平淡如竹的女子,不善于表达自己,亦不贪求浮华辞令,那些海誓山盟的漂亮话原是她学上百年千年也说不出来的。 萱见的心弦微微有一丝松动,暗自用余光打量着她,她还是着一身颜色发旧的淡绿衫子,这衣裳总显得她的气色格外不好,明明无病,却比他这个真正的病人还要看荏弱了些她本可以穿颜色鲜亮些的,像上次那件蓝缎衣裳就不错,样式好看,衬得人也清丽有神采。 萱见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下已有一番思量。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室内安静得只听见窗外的雨声孤微。直到萱见一言不发地走到珑染面前,淡淡看她一眼,遂又瞥向她后背贴着的橱柜,嘴角似要上扬,话语却不冷不热:“yào匣在里面。” 珑染这才意识到他的伤口需要换yào,“啊,抱歉。”她赶忙挪开位置。 萱见取出yào匣后发现她仍不依不饶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那瞬,他的嘴角分明勾起一个有趣的笑来,慢悠悠道出一句:“你是觉得我会穿着衣裳换yào么?” 珑染的思维有短暂的停滞,蓦地满脸通红:“抱歉……”她急着转身要逃,却在听到他接下来更加平静的话语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慌什么,也不是第一次瞧见了。” …… “……所以,我只是无意间路过……”直到萱见伸手将她揽入怀里,珑染仍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尽管说的都是再真不过的事实,但明显有点底气不足。 萱见但笑不语,一面抚着她的发,状似漫不经心地在她耳边道:“那天在妙荼寺,我曾去天玑楼祭拜了几位山神。” 珑染随即忆起那日在天玑楼内的一切,耳根莫名有些烫。不过……他定然不会知道她曾在他面前幻化成耶萝神像的事情…… “我曾抚过耶萝神像的玉足,”察觉到怀里的身躯有些僵硬,萱见又笑,“还烧了一支签。” “你许了什么愿?”珑染话一出口才懊恼自己问得太过急切。 “嗯……”萱见唇边的笑纹加深,却不疾不徐道,“我在竹签上面写了四个字。” “……”珑染隐隐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但那时满腔的意乱情迷已不足以教她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只知道抬头时他清俊的面庞已近在眼前,她心下一跳,眼眸未闭,就这样看着他轻轻吻上自己。温暖的唇瓣,浅行即离触过她的额头,脸颊,最终落至她发热的耳垂 “是……”那道声音明明近在耳畔,却总显得遥远而不够清晰,“罗、袜、生、香。” “……嗯?”珑染没听清,也欠力气去分辨清楚。脑中渐次有一些思绪虚虚实实地浮上来,那一日梵音缭绕的神龛前他抚上她的足,掸去那一寸香灰。 拈花有意风中去,微笑无语须菩提。念念有生灭四相,弹指刹间几轮回。 轮回中,心若一动,便已千年。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一遍又一遍:纵使千年之后,我依然甘愿在你的眼神里沉沦。 “珑染,你是何时将我放到心上的?” “……很早,很早的时候。你呢?” “我自是比你早的。” 彼时萱见正坐在太医院南苑的石凳上,专心研读yào理。春袍地,繁花照眼。 翻了几页,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到底是谁……” 他已经易容成太医入宫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寻出关于那个女子的线索。他始终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晚上,秋月皎然,夜露幽凉,他曾在楼兰留下一段温存的回忆,却被迫抹去了……后来回焉耆才知道,他是被人施了摄魂术,忘记了那些事,但记忆里仍残留了一些片段那是一个平淡静好的女子,记不清她的模样,只是那份牵念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他年过廿五,却至今未娶。因他不轻易信人,对待外人素来客气冷淡,即使曾有不少条件优异的女子对她殷勤示爱,却都被他婉拒了。倒并非因他眼光太高或是天生对异xìng的排斥,而是他没有找到能够教他心动的女子。 他想要的,无关美貌和才情,只是一种灵犀的情愫,能够让他一眼认定:原来是你。 直到三年前他在楼兰遇到那个女子,才动了这份心,所以他回到这里,想要找到她他知道这样做无异于大海捞针,却始终无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放弃。但这些天来周旋于后宫众妃嫔之间,见过太多的艳色姝丽,愈发觉得希望渺茫。又或者,她已经离开了么…… 正陷入冥思时,突然一股异样的气息逼近,他立时警觉,掐指一算,便知自己已被阻隔在九宫卦阵之外。而卦阵的中心便是对面那片竹林。 这九宫卦阵倒并非害人的邪阵,布阵的人通常只有一个目的掩人耳目,因为阵内发生的一切外界都不会知道。 越是这样遮遮掩掩,萱见反而越有兴趣探探里面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于是他右手捻指如兰,左手掐了个剑诀,一式“拈花一笑”,用内力将阵外屏障切开一道口子。凝神细听,隐约有女子的jiāo谈声落入耳际 “幼焉,是你啊。”女子声音细小,些许清倦的语调,却掩饰不住因故友重逢的笑意。 竟是中原语言?萱见思绪一顿,三年前他拜了一位中原道士为师,因而学了些中原语言。他记得竹林那端是太子妃的凤竹苑,他并未去过,只偶尔听别人提起过这凤竹苑的主人太子妃,一个生xìng懦弱、笨口拙舌的中原公主。 那声音又道:“是教主派你来找我的?” 教主?难道太子妃竟是异教的人?那么太子……萱见心思百转,却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说得真无情喏,我想你了就不能来看看你?”相比之下,另一个女子声音便显得乖张许多,那言语里满满都是嬉笑作怪的成分,料想应是个狡猾的人物。异教的女子……大抵该是这样的。 “那么,我请你喝酒,可好?”那声音便又笑了,明知对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并不与她争辩。她将清酒斟满小银杯,举杯相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两句说的却是她自己的处境。此行一别,偌大皇宫便又只剩她了一人。她对上古倾昙虽无多少情意,但昔日的姐妹不远万里过来看她一眼,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心存感激。 “哈哈,”幼焉笑得不可遏止,“当初的朽木居然也会说这么煽情的话了,果然嫁了人就是不一样啊。”因她在教中最呆板木讷又不爱说话,自己便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朽木”,意为“朽木不可雕也”。 “太子待你好么?”陡然间话锋一转。 短暂的沉默,那声音微笑道:“自然是好的。” “切,骗鬼去,谁会喜欢你这块朽木?” 并无恶意的挖苦,对方听了也只淡淡付之一笑:“我说好,你又不信。”意思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来问我呢? “跟你这块朽木谈话真没劲。”幼焉撇撇嘴。调戏她她不配合,骂她她也不回嘴,无趣啊无趣,难怪连主上都懒得去捉弄她。“主上喊我带话给你,那本《梨花九渡经》到手没有?”她这才道出正题。 “快了。”这回答便有些敷衍了。 “什么叫‘快了’!?”幼焉使劲瞪她,“你花三年的时间都没搞定一本经书?” 对方又没了声音,幼焉见状大叹口气:“珑染啊珑染,我真不明白,你来楼兰,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望向远处那逶迤起伏的楼阕,竟一副痛心的口吻,“你用摄魂术冒充中原公主,嫁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神经病的太子宁肯跟一个男人行房都不乐意碰你一下,表面上却装得与你有多恩爱,我看着都恶心!”她啐了一口,瞥眸看她,“你虽步步小心,也从不与人争宠,但见不得你好过的人仍然想方设法要害你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惨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珑染闻言轻柔笑了:“为了你这句话,也是值得的。” “少跟我来这套!”幼焉被她气得不轻,这家伙别的不擅长,最大的本事就是回避话题,但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便一定不会回答,任你磨破嘴皮子她也绝不会告诉你。 狠狠瞪她两眼后,幼焉没好气道:“还有啊,眉玺也是快做娘的人了,但那孩子生下来会遗承她体内的寒dú,水家已经四处布告说若有人能找到‘绛灵珠’解寒dú,赏金千万。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打听到,绛灵珠能在孔雀河附近找到。”所以她当然要快点跑过来捡,捡个百来千颗的,余下来的还能卖呢! “眉玺怀了水沐清的孩子?何时会出世?”珑染一径问道,言语里分外欣喜。 “人家怀了孩子,你瞎激动个什么劲?”幼焉斜睨她一眼。 珑染因笑道:“这是好事,我听了自然欢喜。” “你你偏就是母爱泛滥,没得救了没得救了!”幼焉一叠摇头,又好气又好笑。这朽木从前便是如此“从来见不得孩子哭,人家爹娘都没在意呢,你倒抢着要买糖去哄了!对别人家的孩子尚且如此,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岂不是宠得不成气候?” 珑染的眼眸掠过一丝黯然,一面低头饮了一口酒,不说话。 “珑染啊……”幼焉幽幽道,“你还是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生个孩子给我当干儿子。” “咳”珑染差点没酒水呛到。 幼焉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刚才她真像一副嫁女儿的口吻呐!“你啊” 她神色骤冷,清楚听见远处匆匆赶来的脚步,“你那自作聪明的丫鬟来了,我去也!”她一瞬撤了卦阵,身影随之消失无踪,足见其轻功极佳! “太子妃!太子妃!……” 珑染敛去所有表情,转身依偎到竹簟里,佯装打起瞌睡。 便在竹林那端,萱见心底升起莫大的欣喜,记忆里那些残留的片段都串连成线,摄魂术太子和男宠还有她的隐忍和无奈难道是她?难道竟是她!? 他想见她!从来没有这样迫切想见一个人的yù望,他想确认她到底是不是她? “竭吾诚心,偿汝冤债。”她在诚心祈祷。 萱见当即有了主意,屈指成勾,默念“唤灵术”的口诀那本是中原道术的一种,“召!”语落诀成,那只蓝蜻蜓仿佛受人指引,翩跹着往竹林东面飞去。 “错了,该是往西面飞的!快回来” 伊人第一次穿过竹林,往太医院这边走近,萱见整襟而坐,佯装专心看书。 近了……近了……她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萱见暗暗提了一口气,平生第一次感到紧张,余光瞥见花丛后细白的手指,要去捉那一只蓝蜻蜓。 他终于出声:“何人?”这一刻脸上僵硬的表情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你……”她错愕地呆在当场。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已经认出了她那一双幽沉幽沉的黑眼睛,黑得如这世间最浓的墨,因那些繁冗厚重的故事和背景而凝固了化不开。但他势必要用更浓的情意去融化它! “你踩到我的衣服了。”他故意找茬。 “太医院不是宫女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他当做不知道她的身份,何况她如今这身青衣素面的装扮,也确实没有半点太子妃的样子。 “且慢!”他情不自禁地唤住她,猛然察觉到有违礼数,又道,“体热而肢寒,内理不调。青梅煮酒而饮,于卿气色多有补益。” 寥寥几句,却是他由衷jiāo付的关心,尽管在她看来只是出于医者的本能。 伊人匆匆离去,她似乎很畏忌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萱见难得忧心地皱起眉头:看来他需要换个方式与她相处才行。 那日在毓琉斋看见她腕上的那道伤口,他的心里分明有一丝恨意人前对她无微不至的太子,人后竟是将她逼到这样一种需要靠伤害自己才能逃避他的责难的地步? 尽管事后她曾云淡风轻地说:伤害自己而不会痛,总比伤害别人而痛在自己身上好过。 究竟是不会痛,还是已经痛到麻木? 隔帘相望的那瞬,一个念头已在他心里植根发芽:他会让她爱上自己!如她这样的女子理应得到真心实意的对待,但他不能过于心急他知道,曾经那些伤害已让她变得被动和敷衍,宁愿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也绝不肯倾尽心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需要时间耐心地布一张网,一步一营,最后将她牢牢捕获。 他们心智相当,彼此试探,他故意寻了“妹子”当借口,最终成为她的心腹。她本是个心思细腻且容易感到孤独无依的女子,但她从来不会说出口,当她因为自己利用了他而心怀歉仄时,却不知道,她已经陷入了他精心编织的弥天大网里。 金鸢太子,这是你今生最大的失误,你有她在侧却不知珍惜所以你注定会失去她! 萱见和白哉都是他。作为萱见他悉心照顾她,不漏过她任何一个微妙的心思和眼神。而作为白哉他希望她看到自己最真实的样子,又希望她欣赏的不止是他的容貌。因而当她愿意对容貌平凡的萱见jiāo付信赖,并安心在他身边入眠时,他不是不欣慰的。 他为她做了许多事,有时她看在眼里并不明说,但有时她是真的错过了 彼时霪雨晚至,湿了西苑的紫泥花坞。玉壶催更,萱见甫炙得灯儿,便闻“嗖”的一声,一道暗影自后院掠过,一瞬没入了黑夜里。 “谁?”萱见当即循声跟上。 对方显然是个高手,一路飞檐走壁,竟是没有惊动宫内侍卫。“刷”那人突然回身,紧接一招“流火飞星”就朝萱见刺来,使的是一柄七尺软剑,剑式流畅如行云流水,随xìng之至,只是那刃面却有参差的缺口,两三招一并刺来,竟是越钝越疾! 萱见不避不闪,随手折下一截竹枝,一挑一拨,从容应对。但那软剑招招进逼却只攻他最难设防之处,并未曾袭他要害,不像是要置他于死地,倒像是有心试探他的武功? 萱见正自惊疑,对方一瞬之间撤招闪身,在毓琉斋前消失了踪迹。萱见心下一惊,难道这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她? 他来不及多想,便自窗口跃入了她的寝宫。 “呀呀,功夫不赖嘛。”黑暗里有道笑嘻嘻的女子声音,一面作响,看不清她究竟在做什么,“我原当楼兰人个个都是草包呢。” 萱见认得那个声音是幼焉!“你是何人?” “切,装什么,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么。”幼焉不以为然地睨他一眼,他那点小把戏骗过珑染容易,想骗过她还嫩得很! 这女子当真有几分邪气。萱见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救人。”幼焉转身点亮一盏莲灯,指了指床上的女子,“你没发现她很痛苦么?” 萱见的视线随之一紧,躺在床上的正是珑染,原本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更显得伶仃无骨。她似乎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双手死死揪住床褥,甚至可以清楚看见颈项上突起的青筋,却要竭力支撑着,仿佛这一松手便会坠落无尽的深渊……但她明明还在睡梦中! “她中dú了?”萱见隐约猜出几分。 “嗜心散。”幼焉神色凝重,“这种dú在西域很少见,你没听说过不奇怪,但在中原却经常被使dú高手用来杀人于睡梦里。闻其香者会连续做四十九个晚上的噩梦,醒来后却会忘得精光,因而很难被人发现。下dú者便是以此摧毁对方意志,轻则发疯,重则丧命。而如果中dú者正好有过一些可怕的经历便更危险,她会在睡梦中被巨大的恐惧感折磨致死。” 她心里清楚,珑染便恰好经历过那些血淋淋的痛苦和绝望,正中敌人下怀! “而嗜心散最主要的两味dú料便是‘婆娑草’和‘龙橙香’。” 萱见闻言一怔:“龙橙香?”便是那柄阻孕香扇上的熏香!难道是 “那扇子是椿姬给她的没错,不过婆娑草……”幼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椿姬虽然深于城府、工于心计,栽赃嫁祸之事也做过不少,但害人至死这种事却不像是她的作风。”萱见略略沉吟道,“若我没有猜错,她应当也是被利用的人。” “确实。那位幕后真凶摆明就是想借刀杀人。”幼焉点头,心道他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对宫里每个人的心xìng都猜得七分透彻。“等到太子妃死了,那家伙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说太子妃是被人dú死的,再动用一些势力装模作样地调查一番,送香扇的椿姬便成了替罪羊。真是一箭双雕!”这种诡计她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之间见得多了! “我搜遍皇宫,总算在她房里闻到最后一点的婆娑草的味道,原来她是将婆娑草装在香囊里一并烧掉了。”幼焉接着又道,唇边一丝冷笑,“那女人倒是不畏牺牲,自己先尝了解yào,再把香囊戴着往人家屋里钻。啧啧,这皇宫果然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么。” 萱见凝眉若有所思,这几日与珑染走得最近的无非是太子那几个姬妾,香囊啊……他心里已然有数。 “不过幸亏我把她的解yào偷来了。”幼焉往怀里探了探,摸出一颗yào珠丢给萱见,“仅此一颗,拿好了!”对上萱见诧异的目光,她毫不客气地白他一眼,“别问我为什么不亲自喂她,也不想想我煞费苦心把你引到这里是为了什么?话说这鬼地方还真是容易迷路啊……” 絮絮叨叨的声音还在,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她竟是……为了成全他们?萱见的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轻步走到床前。伊人还在无休止的梦魇中挣扎着,“教主……我害怕看见死人……比看见那些dú蛇dú蝎还要害怕……” “我不是教主。”萱见柔声道,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你以后都不会再看见那些东西了。” “……你……是谁……”她含糊地呓语。 “我是萱见。”他俯身吻她的唇,舌头将yào珠喂进她嘴里,“是你今生会爱上的人。” 很遗憾我没有更早的认识你,当我认识你时已不能为你承受从前所受的伤痛但我情愿用余生的时间为你抚平心里的疤痕。或许你会害怕会逃避,但是没关系我会耐心地等,等你爱上我的那天。 萱见离开的时候取走了她匣子里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两支木簪,顺便留一些蛛丝马迹,让她主动去找他。 尽管当他发现了蓝蜻蜓翅膀上的字迹时便已知道,但是 “珑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第八章 相思一寸灰 榆柳骨瘦,钗寒钏冷,新雁残角数声。转眼庭院黄花已染了一层秋意。 这两个月来珑染便一直往返于皇宫与萱见的府邸,白日在皇宫里见了面只是颔首示意,唯有幽夜独处时才得来片刻的温存。似乎世间的有情人大都如此,之前有过矛盾和误会,待两情相悦的关系确定下来,用来延续的反而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琐碎。何况珑染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子,两人偶尔也会谈及太子与大皇子的斗争,但往往都是无疾而终。 萱见身上的伤早已无碍,珑染原打算看他几眼便尽快回去,却每次都被他不由分说地强留下来。他似乎总有办法催她入眠,每次都教她半夜里赫然惊醒,然后手忙脚乱地起身回宫。 这人……唉。珑染在心里笑着叹息,愈发觉得自己招架不住他的柔情。 “那样的丫鬟,你还留着她作甚?”两人偶然谈起槿戈,萱见一副不悦的神色。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替菱姬做事的,相比于她父亲欠下的赌债,我平日给她的打赏无疑是杯水车薪。”珑染心平气和道,“你也看得出来,这丫头只是说话刻薄了些,容易被表面迷惑,但心地却不坏。何况上次菱姬想害我至死,她吓得哭着跑来告诉我,我相信她是善良的。” “谁都不及你善良。”萱见自语,遂岔开话题,“你能保证自己的摄魂术万无一失么?” 那瞬,珑染眼底分明掠过一抹复杂难懂的情绪,浓黑如墨:“迄今为止,我还没发现能够破我摄魂术的对手……但教主也曾说过,摄魂术唯一的缺陷,便是对血缘之亲不起作用。” “是么。”萱见的唇角上扬了半分,还没碰到过对手么……殊不知他为了不再受摄魂术蛊惑,同那位中原道士苦学了三年的道术呢。他笑起,“但还是不能大意啊。”一面说着,一面优雅地丢出一张叶子牌。 那玩意本是他从一位中原商人那里得来的,近日无事的时候便拿出来邀她玩“叶子戏”。珑染起初不应他她对新鲜的事物总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懒懒的提不起兴趣,不料这叶子戏却极容易上手,一副共四十张叶子牌,从一钱至九钱各一张,从一百至九百又各一张,而万贯以上的叶子牌,牌面都绘着女娲伏羲夸父等诸神的图案,玲珑别致。 “吃了。”萱见展眉一笑,作势要把她摊在桌上的叶子牌全部收掉。 “哎等等”珑染忙拉住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只剩了一张百钱的叶子牌,再一瞧桌上的残局,万万贯的女娲牌和伏羲牌都落入他囊中。不对啊,明明那张女娲牌是她的……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偷牌。” 萱见佯装没听清:“什么?”他凑近她,笑得一脸清白无害。 口说无凭啊……珑染无奈摊手:“我输了。” “所以?”萱见有趣扬眉。 珑染只好褪下腕上的石链,不大情愿地递给他。愿赌服输因他们之前就谈好赌注,她每输一局,便送一串石链给他。结果她一连输了四局,如今腕上只剩最后一串石链了。“不想玩了。”她泄气道。 “怎么?”萱见似乎颇感惊讶,“我以为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呢。”因为只要他输一局,便可以毫无保留地回答她所有的问题。而她想知道的,无非是关于太子和皇后的事情。 珑染蹙眉迟疑了一番:“那……最后一局。”再输也没东西给他了。 “好啊。”萱见笑容满面。 月至中天,幽露如啼眼。青炉伴芳樽,苒苒一缕孤烟细。摆着五蝠梨木小方桌的软榻上,两人重新整装对阵,不消半盏茶的功夫 “呀,你又偷牌”珑染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心想总算人赃并获,怎料她一掰开萱见的手,里面空空如也。“……牌呢?”想必她是第一次捉赃,反而比他还要脸红尴尬。 “什么牌?”萱见推得一干二净。 “你刚才……好像拿了我的伏羲牌……”珑染说话有些结巴。 好像?拿了?哈哈……萱见几乎要拍案大笑,这姑娘实在拙舌得可爱。“伏羲牌,不是在你自己手上么?”他状似疑惑地指指她手里的牌。 珑染抿唇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手里多出来的伏羲牌,明知是他耍的把戏却无力争辩。 “找到了那就继续吧。”萱见竭力忍住笑。 “不了。”珑染轻恼,弃了手里的牌。明明比她会玩还故意耍诈,什么道理啊?心里有些闷闷不乐,她直接把最后一串石链丢在桌上,“算我输罢。” 萱见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里:“别气,我逗你的。”他将下颚埋进她的颈窝。 珑染半晌不吭声。“你要那些石链做什么?”她这才想起问他。 “省得你半夜里睡不着觉,偷偷爬起来穿石子玩。”萱见咬着她的耳垂道,“我会以为自己的魅力比不上那些石子,你宁肯去陪它们也不肯陪我。” 珑染蓦地红了脸。原来都被他看见了……“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因为在太子身边的那三年,她就是这样熬过那些幽冷漫长的夜晚。 “不好的习惯要改。”萱见完全是不由分说的,将她抱到床上,“以后我讲故事给你催眠,我讲的故事可比你看的精彩多了。”他自信满满道。 珑染扑哧一声笑了,一面笑,一面却落下泪来:“好啊……”她点头。终于知道他藏在言语之后的关心,她若感到无聊,他便陪她消遣;她若睡不着觉,他便哄她入眠这样不露声色的温柔。而这温柔更像是至深的蛊,极尽缱绻细致地腐蚀她过去的念头。从今以后再冗长的黑夜,也会有他为伴。 “萱见……你今生这样待我,来世我也会十倍报还你的……” “说什么傻话。” 萱见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水意,吻她的眉,吻她的唇,沿着她的脸颊落入颈项,连绵而下,越深越缠绵,直至吻到她微凉的肩头,手指跟着探入她的里衣她心口一颤,蓦地抓紧他的背,却没有拒绝。轻软纱帐垂落的瞬间,她似望见案上那支白烛,滴答,滚下一滴泪来。 “珑染,你很喜欢孩子吧?”仿佛是从天涯之外传来他温柔低哑的声音。 “嗯……”她下意识地弓起身子。 “我送你一个孩子,可好?” …… 一宿贪欢。翌日再见面时是在皇宫,伊人正倚坐在杳荷亭内喂鲤鱼,她今日着一身秋香色的缕金百蝶穿花倭缎锦衣,因天凉而披了一件玄狐皮对襟小褂,并不鲜丽的颜色,却明显比平时雍容庄重了许多。乌鬟绾了个飞凤髻,四枝八叶簇花金步摇,正巧映着额头的牡丹妆。 牡丹绛色,明艳不可方物。 是了,今日便是金鸢太子的登基大典。年迈的楼兰王已正式退位,而历时两个多月的暗战也终于铲除了大皇子胤临的势力,同时安定了朝廷众臣之心。 只消过了今日,她便正式成为帝妃甚至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何时离开这里?”替她诊脉时,萱见在她耳边低问。 “等他坐稳了皇位,我便装病诈死……陪你回焉耆。”珑染温言道,“你愿意等等我么?” 萱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近乎是掐着她的沉重而压迫的力道,但一触即离。 “我总是等着你的。” 却已是半年之后的事。 月阑人静。“吱呀”,珑染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子,踏入自己的寝宫。如今躺在她床上的应是被施了摄魂术的槿戈吧? “朕等你很久了。” yīn冷的声音,令珑染迈出的脚步一刹僵在那里。 有人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哀怨凄凉,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血腥与情色撩人的味道。珑染认得那味道所以她清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伏在地上的人是槿戈,而坐在床上的便是刚才要了她身子的男人鸢帝。 “陛下……”珑染试探xìng唤了一声,低头看向槿戈,眸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臣妾心中烦闷夜不能寐,便去后花园走了一圈,未料陛下深夜造访,望陛下恕罪。” “这贱婢怎会在你的床上?”金鸢指着槿戈,咬牙切齿问道。一想到方才与她的缠绵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是纯粹的厌恶那是他第一次尝到女人的身子,温软细致,不同于他的男宠而这莫名其妙的念头让他一刹那间怒不可遏!“滚出去!”他大叱一声。 槿戈强忍住浑身的痛楚,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天际已然泛出白光,一种极细的寒冷金针一样扎入皮肤,竟是到那时她才发现她原是爱着这个男人的,这样低贱而不堪地爱着。 寝宫里,珑染欠了欠身:“陛下稍后还要上早朝,臣妾来伺候陛下梳洗吧。” “朕原本要找的是你。”金鸢眯起眼睛,她这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愈发让他恼怒他在她房里要了别的女人,而她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莫要忘了,你是朕的女人。” 珑染并不否认,只淡淡道:“大皇子的势力尚未连根拔除,而樟芮公主持军边疆,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两者皆是不容小视的威胁,陛下如今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朕能坐拥这片江山,有你一半的功劳。”金鸢不知为何却笑了起来,起身朝她走近,眼里是少见的温柔,“朕知道,你与她们不一样。” “陛下过奖。”珑染只觉得浑身冷汗遍布。其实她早该发觉的,金鸢对她的关爱已不是当初她希求的那般那是一种更加厚重难担的情义。当她真正爱过人才知道,这世间各式的感情原是不等同的。 事到如今,在这危险的情愫生枝之前,她必须早做了断才好。 “陛下” 珑染话未成形,整个人已被金鸢强行拉入怀中,他俯下脸,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这三年朕欠你的,朕统统还你,够不够?” 珑染声音颤抖:“陛下并没有欠臣妾什么。”而是她欠了他一份恩情。 金鸢的脸色又变得yīn晴不定:“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是皇后之位的话” “臣妾不想要!”珑染径直打断了他,心尖微微发苦,他竟到现在还以为她会在意这些名利殊荣?“臣妾只想过自己一个人的清静,”她惘然摇头,“陛下理应清楚,菱姬的父亲是开国名将,陛下能够击败骊王登基称帝,左大将军功不可没;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遗孤,体内流淌着最尊贵的血液,她们无论是背景与德望,都比臣妾更有资格当这皇后。” 金鸢猛地捉住她的手腕,逼迫她与自己对视:“可朕心里只有你一人,这还不够资格么?” “臣妾惶恐,请陛下……放过臣妾。”珑染脸色煞白,竟用最卑微的姿态央求他。 金鸢心里腾地燃起一股火,食指扣住她的下巴便要强吻上去,珑染头一偏,手腕挣脱他的钳制,“霍”地反掌劈来!竟是宁为玉碎也不肯委身于他! 身为帝王岂受过这等羞辱?金鸢眸光一厉,陡然出招扣住她的双手,怎料珑染手肘一撞恰恰打在他右脸,简直是抵死不从!金鸢当下恼羞成怒,手上力道不觉加重,混乱中只听“碰”的一声,珑染已被他失手摔出,后背撞到了床沿 腰盘霎时一阵钝痛,而那痛楚逐渐蔓延到小腹,珑染一瞬间惊惶不能自已:“不要走……”她竭力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但眼前一阵晕眩,光影斑驳中只感受到黏稠的液体自腿间滑下,那尚未成形的生命也随之一并从她的身体里流失,再也没有回来…… “啊” 黑暗里的时光如流水般淙淙倒退,珑染恍然发觉自己竟从来没有摆脱过十六年前的那场噩梦,梦里都是凌乱的画面,残缺不整的对白…… “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很无趣么?”锦衣环佩的少年突然跃入眼帘,把正自发呆的女孩吓得连退两步,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少年挑高眉毛,嘴角挂着调侃的笑容,“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低头默不作声,偶尔从睫毛缝隙里偷看他两眼,马上又垂下头去。 “原来是个哑子。无趣。”少年转身要走。 “珑……珑染……”女孩这才小声开口。 少年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你是琴姬的女儿?”都说琴姬是艳绝楼兰的大美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儿?不过……父王平日里最常往琴姬的宝琴苑跑,若她真是琴姬的女儿,理应能经常见到父王吧?少年眼眸一转,脸上笑容更亲昵了几分:“怎么不跟他们一起玩?”他指指远处几个正在踢毽子的皇子公主。 女孩摇摇头:“母妃不让。”母妃总说她笨手笨脚,还是不要现世的好。而且……她本也不大适应这类光鲜的热闹,只是因为母妃另外有事先让她等在这里,她闲着无聊便四处看看。 “这样啊,”少年眨眨眼,忽地便从袖子里变出一只鹅绒毽子递过去,“给你。” 女孩愣愣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有人会送东西给她。 “怎么?不喜欢?”少年作势要收回毽子。 “不是”女孩抢着把毽子抓住,微微苍白的脸上绽放一抹笑容,“谢谢。” 少年的唇角勾了勾,那笑意看在别人眼里分明是冷的。一个毽子就能哄她笑,这丫头还真好骗。“以后我带你玩,好不好?”到时候他也有机会多让父王看几眼,引起他的注意。 有一种人生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而有一种人生来就一无所有,便愈发珍惜来之不易的滴水恩情 “小哥哥,你今日待我一分好,来日我定会十分地还给你。” 彼时两个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趴在窗檐读着《白狐传》,女孩被其中白狐报恩的事迹感动,郑重其事地对少年承诺道。 少年闻言哈哈大笑:“还是珑染最好了!” 少年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到心上,或许他根本不会相信女孩说的十分,便是确确凿凿的十分,一分也不会少的。 “母妃,父王最近很少来这里……”琴姬的寝宫里,女孩怯怯声道,却不敢说是少年极力怂恿她来问的。 “还不是因为你!”对镜描妆的fù人陡然回头,犹未画好的牡丹妆在额头糊成一团。尽管方过三十的琴姬仍称得上是娇艳无双的美人,无奈脂粉已掩不去她眼角细细的纹路,最凄凉是美人迟暮再动人的容颜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摧残。何况楼兰王现今有了新宠,光顾宝琴苑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谁让你这么没出息,什么都比不过别人,父王就是因为不喜欢你才不过来!”琴姬泄愤地朝她尖叫。 女孩瑟缩了下,而后轻轻上前拉住母亲的衣袖:“母妃不哭,还有珑染陪着母妃……” 自己竟……哭了么?琴姬看着镜中自己闪着泪光的眼睛,心中顿然不胜悲凉,“啪”,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都是你这张乌鸦嘴!都是你当年说的那些鬼话!都是你不给我争脸!都是你……”她不停骂不停骂,骂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女儿嘤嘤哭了。 “母妃不哭……母妃还有珑染……” “我宁可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你这个” “扫帚星,珑染记得了,下次投胎的时候一定不会再缠着母妃……” …… 原嘉十年,楼兰国力渐盛,皇后次子金鸢被立为太子,同年雾月,楼兰王爱妃琴姬因与宫廷画师私通而被处刖刑,一代佳人,香消玉殒。史出《楼兰佳人?琴姬传》珑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年母妃痛苦绝望到连恨都不能的眼神,残破的笑声,指着楼兰王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全都告诉你也无妨,我背着你不止找了一个男人,他们比你还要迷恋我的身子,就连就连这个女儿也不是你的!哈……” 那一句话的代价便是她的两条手臂,或许本应该是她的四肢但那两个行刑的刽子手终究不忍,只砍了她的两条手臂便将她弃于荒野,任她自生自灭。 “从今以后,你就是离位卦衣了。”那涂脂抹粉的男人捏着她的下巴笑道。 珑染顺从点点头:“谢主上提拔。” 是了,她是中原上古倾昙的离位卦衣,而楼兰国的珑染公主早就死了。 上古倾昙里几乎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唯有她对武学毫无兴趣,之所以选择学习摄魂术,只是因为能够尽量避免杀人见血。她害怕看到血,她的血在十六年前已经流了太多太多这十六年颠沛流离的遭际,孤零无依的漂泊啊,直到她终于遇到他 “珑染,为何那么喜欢孩子?” 那个男子曾经问她,不会忘记她在淼焱节祭典时许下的话“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一字一字无比虔诚。 她垂了眼眸,有些答非所问:“孩子本是最无辜的。”转而欣喜地指着街贩摊上的用芦苇叶子扎出来的一双巴掌大葱绿小鞋道,“看,这个好别致。” 他扬眉一笑:“那么小的鞋,给我们的孩子穿还差不多。” 最先笑出声的是那小贩,她面色窘迫地觑了身边男人一眼,到底忍不住扑哧笑了:“那我可得把它买下来,将来真有了孩子也让她看看自己的爹原有多小气……” 眼前的一幕陡然变幻,又变成从前的那个女孩,眉开眼笑地跑到少年面前:“小哥哥,以后珑染的孩子出世了可要喊你皇舅呢。” 少年眼神yīn冷地盯着她,突然一掌劈在她腹上:“朕不准!” “噗”珑染蓦一睁眼便呕出一口血,绣金的鸾凤团花锦被上溅了一片腥红,登时吓坏了守在床边伺候的宫婢们,“快快去请萱见太医” “说好了是装病,何需将自己委屈到这般摸样?” 手指探上她颈间的脉搏,萱见皱起了眉,“脉象很乱。”许多股真气在她体内游走,杂乱无章,他甚至探不出她究竟害了什么病,才令她憔悴至此。 珑染心中苦涩不已,是啊,她故意将自己的脉象打乱,便是不想让他探出来她曾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却在来不及将这消息告诉他之前,便失去了那个孩子。 当那个年迈的老太医战战兢兢跪地说:“老臣该死,无法保住龙子……”时,她清楚看到鸢帝眼里的杀气,并在一夜之间处死了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他当然不能留着一个活口,因为那些人的存在都是他的耻辱他没有碰过自己的妻子,而妻子却怀了别人的孩子。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死,却未料到那个男人只冷冷丢下一句:“朕会让你忘记他。” 她凄然一笑,她是不是还要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呢?可现在的她与死又有何区别?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她到底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连上天也不肯原谅她!? “萱见……”珑染深吸口气,缓缓开口,“我一直不曾对你提起从前的事,如今我想一并说了,你可还愿意听?” “什么事不能晚上说么?”萱见闻言轻笑,眉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你这病拖了半个多月,我难得才能见你一眼。”言下之意是,她已有许久没去过他的府邸了,他想念得紧。 珑染心下急遽一阵抽痛,慌忙别过脸去:“萱见,你可还记得,幺妹曾惊讶于我说话的口音,几乎与楼兰本地人无异?”见他神色一漾,她微微笑道,“因为我原本就是楼兰人。”只是相比于楼兰女子的美艳高挑,她却只剩了一身瘦骨嶙峋,窄小的杏子脸,以及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皮肤,反而是与中原人的模样更相近些。 “而我之所以冒充中原公主嫁到楼兰,便是为了报答昔日的恩情。”她就像传奇故事里的那只白狐,只是想要报答曾经送给她一只鹅绒毽子的小哥哥,助他登基为帝她说过,“你给我一分的恩,我必会用十分的情来还你。” “想必你也猜出,陛下便是当年予我恩情的那个人。”珑染努力平静地道出,尽管嗓音已在颤抖,“我始终对他念念不忘,这三年也全心全意为他付出,可他却……” “不要说!”萱见突然打断了她,他在害怕害怕下面的言语会让他失去理智,他从未见过这样寡淡到漠然的她“你且好生养病,毋需多想。”他匆匆起身要走。 “萱见,我很庆幸你不曾看清我。”珑染轻描淡写地唤住他,从前总是她在逃避,而现在终于换做他了么?她望着他的背影,一双黑眼睛幽幽的看不见光泽,“你经年周旋于后宫众姝之间,想必能够体会这种寂寞。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寂寞难耐时也想寻找一种慰藉。而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她闭了闭眼,言语里已有威逼之意透出来:“萱见太医,本宫即将成为皇后了。” 萱见闻言转过脸来,没有预料中的或怒或悲,相反他的眼里浮现笑意:“可真糟糕,我险些又被你蒙骗了去。”他往回走了几步,温言细语,像是念诗一样娓娓道来,“我自认没有本事将一个人看得十分透彻,我只知道,珑染说假话时会表现得很平静,说真话时反而会很紧张;珑染撒谎骗人时眼睛敢看我,因为她的眼睛是死的,不怕被我发现什么。珑染表露真心时眼睛却不敢看我,因为她的眼里有情,而她天生是个容易害羞的姑娘。所以” 他深深凝望着她:“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第九章 别时千江月 那一刻,珑染竭尽全力压抑的情感几乎决堤 多想撕去这言不由衷的伪装,多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有多后悔是她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可她宁愿背弃一切也决绝不愿失去那个孩子啊! “萱见太医未免多虑了,”珑染仍是那样不紧不慢地笑着,说的话也无关怨怼,只是神色间已见七分疏离,“平心而言,本宫对皇后之位并无兴趣,也无心与她们争宠,这三年来的坚持,唯一想得到的只是陛下的垂怜。而如今陛下待本宫虽不算是厚爱,却也让本宫感受到他的情意。你知道的,”她有些不大自然地笑笑,垂了眼眸,“本宫原本就是个极容易被感动的人。” 这一番陈词却是句句在理,毫无敷衍夸作之意。 萱见眯起眼睛,她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说她对他的情意,仅仅是出于感动而已。 “若秋姬对臣只是心存感激,何至于用一身清白来报答?”他的口气极度不悦。她明明已经以身相许,而今却故意说这种话来气他?她到底同他藏了什么? 珑染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但强作镇定:“本宫对陛下不忠,此事足以让本宫悔恨终生。萱见太医若将实情告知陛下,也是本宫自食恶果,本宫无话可说。” “你是铁了心不肯对我道明真相了么?”萱见咬牙。 “萱见太医若执意不肯相信,便只当不认得本宫罢。”珑染神色凄凉,无力与他争辩下去,“本宫如今一心只想着陛下,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但从前那个珑染,对你多少是有些情意在的。” 却像是无奈之下才安慰他一般! “你若真有本事独唱一出好戏,我便等着你的表演。千万别露什么马脚,否则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萱见离开前却是留下这一句。 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珑染怔忡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涌上百味,竟不知是苦是甜。这个男子果真是了解她的,一如她从未动摇过对他的情意。只是等到她真真做了那些不堪的事情,他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她? 她拿手背蒙住眼睛,晾在光yīn里的只剩那张苍白安静的脸,一任泪水无声滑落。 “姐姐可好些了?” 一声娇柔的轻唤,从外走进一个宫妆华服的女子,一身翡翠撒花绸缎上绣着七彩鸾鸟,腰间系着银线穿珠的绶带,繁复的鸠尾花纹一直垂到脚尖,更显得身姿婀娜楚楚动人。虽不算是倾国绝色,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丽。 “槿戈妹妹。”珑染转眼时又是笑容满面,那张脸上看不见半丝悲伤胶着的痕迹,只那么心平气和地望着昔日服侍自己的丫鬟,“还不是那些个小毛小病的,一到春天便一齐复发,每天吃yào也根治不了。我就怕这般拖泥带水藕断丝连的,索xìng快些死了倒省事。”她玩笑道。 “姐姐岂可这么说?既是小毛病,便一定不会有事的。”槿戈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自被鸢帝临幸后,她便由宫婢升为侍妾,自此夜夜蒙受圣恩,无疑成了菱姬和椿姬的眼中钉。“何况如今就有人巴不得咱们死呢,咱们岂能让她们如愿?就算不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那些关心我们的人啊。”她顺手端过床头柜上的一碗汤yào,别有用意道。 珑染一径点头,笑道:“是我乱说,是我乱说。” 槿戈便又笑了起来,一面体贴地喂她喝了一口yào:“那妹妹就仰仗姐姐了。” 早已冷却的yào汁含在嘴里更加苦涩难咽,珑染眼睫微颤,而后缓缓抚上她的手:“我自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萱见甫一走出秋姬的宸央宫便望见鸢帝站在不远处的凉亭内,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心知对方等候多时,萱见不慌不忙,从容行礼:“臣参见陛下。” 金鸢冷笑:“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他居高临下气焰逼人,而萱见却始终一副无关痛痒的平淡神情,愈想愈是愤恨难平,当下指着他的鼻子叱道:“朕不杀你,只是让你睁大眼睛好生看看朕会让她彻底忘记你!她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你不过是名太医,凭什么和朕抢?” 萱见微微一震,并非屈服于对方的威慑之下,而是不曾料到鸢帝竟会这样和他说话身为帝君他素来雷厉风行,几时会为了一个女人失态过? 难道他真的已经后悔,才会亡羊补牢想要挽回她的心? 心头有些动dàng不安,萱见皱起了眉,他讨厌这种浮躁的情绪,因他从来不是一个举棋不定的人。他认定的事情便容不得别人质疑半分何况自己。 但他面不改色,不轻不重地道了句:“陛下白日忙于国事,夜间忙于家事,臣唯恐陛下cāo劳过度,有伤龙体。” 金鸢听出他的揶揄之意,冷哼一声:“不过是闲来无聊时的消遣罢了。”言语间颇有些矜傲与不屑,他是帝王,这后宫的女人全部只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长物,即便是这连续几夜与槿戈的床第之欢,他也从未付诸过半分情意,他从来将ròu体与灵魂分割得清清楚楚而他唯独缺少的只是精神上的伴侣而已。“纵然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 萱见闻言微微一笑,道:“而臣唯有一江春水,东流到海不复归。” 自那以后又过了一季之久。夏末秋初,夜里已有些水浸碧天冷荻花的萧瑟。 “主子,秋姬来了。” 宫婢悄声一通报,正自发愁的紫衣丽人便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好姐姐,你可算来了。”槿戈迫不及待地将珑染请进自己寝宫,拂袖屏退了一干人等,这才将几日来困扰于心的事情一并诉与她道,“果然不出姐姐所料,椿姬和菱姬已相继来找过我了,都希图拉拢我除掉对方呢。再过七日便是陛下的立后大典,到现在也没个确切的人选。我一心希望陛下选的是姐姐,可陛下从来未透露过半点口风,真真急死我了!” 珑染听了只淡淡一笑:“那么,你心里可想好了要帮谁一边?” 她心知槿戈虽倍受鸢帝宠幸,但毕竟势单力薄,自然要寻一方盟友才更利于行事。尽管这后宫之中所谓的“同盟”本就出于尔虞我诈的勾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呸!”槿戈啐了一口,气咻咻道,“姐姐忘了当初她们想用怎样的法子害死我的?我巴不得她们自相残杀,尸骨无存了才干净!”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接二连三的“意外”她仍觉得头皮发麻她自恃聪明乖觉,懂得察言观色,以为凡事小心谨慎便可,谁知这后宫之争远比她料想的还要yīn暗可怕。若非秋姬时常在暗中帮扶提醒,她早就死在椿菱两人的诡计中。也因此她对秋姬格外依赖,一旦有事都会首先找她商量。 “先假意与一方结盟,尽快挑起战争,待她们两败俱伤后你再收拾残局,岂非一箭双雕?”珑染攒眉若有所思,“否则她们有心拉拢你不成,倒先自成一营,便更加不好对付了。” 槿戈闻言心中一怵,那恰恰是她最害怕见到的情形! “姐姐你道,我该站到哪一边为好?” 珑染莞尔微笑:“自然是先与弱者结盟,合力除去强者了。”之后再与弱者争锋,阻力自然会小一些。 “若论家世背景,菱姬的父亲是朝廷左大将军,而她本人也貌美无双,原是胜过菱姬的。”槿戈左右寻思了一番,“但自从陛下步步释兵权之后,左大将军的势力便大打削弱,且菱姬的xìng格在众人中间也最不讨喜,又因椿姬在她脸上划了一剑,虽然千方百计用yào草除疤,但终究不如从前好看了。如此比较下来,反倒是表面功夫做到家的菱姬更厉害一些。” “你当真以为,菱姬躲不开那一剑?”珑染摇头否然,“我如今却更情愿相信,菱姬是故意没有躲开那一剑,才使得椿姬的本xìng昭然于众。菱姬留着脸上那道剑痕,让陛下每见一次都会想起这条疤是椿姬留下来的,尽管陛下碍于椿姬的身份没有点破,却也无形中拒她于千里之外。菱姬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都能牺牲,这样的人,恐怕后宫之内找不出第二个。” 槿戈脸色一变,只听珑染接着又道:“不止是你,连我起初也认为椿姬是她们当中心机最沉的一个,表面上温婉贤淑与人为善,背地里却常常耍些手段对付异己。但当所有人都看出她会耍心计而时刻提防她时,说明她是失败的。所以,真正厉害的人其实是菱姬。”她叹了口气,若非萱见提醒,连她也险些被欺骗了去看似骄横无礼,做事不懂分寸的菱姬,其实才是深谙心计的人,且手段狠辣令人发指,比起椿姬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一种智慧叫‘十年潜伏’,最后借刀杀人,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语意幽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教槿戈听得后背冷汗涔涔,原来菱姬才是潜藏在后宫中的最大威胁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她朝珑染感激一笑:“多谢姐姐指点迷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哪里是指点,不过是同你谈谈心罢了。”珑染笑着起身要走,“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姐姐”槿戈突然唤住她,望着她却yù言又止。 “还有事?” 槿戈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姐姐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珑染神色一滞,继而又笑:“这些都是我一己之见,比不上锦囊妙计,你不信我也无妨。”只是相比于菱姬和椿姬,我宁愿扶持你当上皇后,因为只有你是真心爱着鸢帝的。她在心里叹息道。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槿戈急着摇头,“姐姐可知,她们都说你变了。” 对上珑染疑惑的目光,槿戈显得有几分拘谨:“她们都说,以前的太子妃从来不管这些钩心斗角,只会自己就着满园竹子喝几口闲酒,就算有人在酒里下dú她也不会察觉。而如今,姐姐也被卷入这杀人不见血的权yù之争……” 珑染了了一笑:“人都是会变的,何况是宫里的女人,常在河边走,岂有不湿鞋的道理?”她抬手抚额,似不以为意,“从前太子还未登基,身为太子妃,帮他铲除障碍才是最先应该考虑的事。而今他稳坐皇位,这后宫便是女人的天下了。” “但我觉得,你并不曾变过。”槿戈却道,“我总觉得,你一直站在门外,不曾进来过。” 珑染脸上闪过一瞬的怔忡。 “从前还是你丫鬟的时候,我始终看不懂,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也曾误以为你是个胆小怯懦、遇事只会逃避的女子。”忆起从前的那些恩怨,槿戈笑得有些腼腆。曾经的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自作聪明地以为置身事外就是懦弱无能的表现,为此没少埋怨过这个主子,后来深切尝知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才知道真正的智者,是清者自清,独善其身。 “而现在我发现,你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分明,却从来不愿涉足其中。或许……”她斟酌着言辞,“你是唯一一个,在历经这么多红尘俗事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的人。” 珑染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得我像得道高僧似的。”她转过脸望向窗外清皎的月光,眼里已无一丝笑意,“我只是一个摆脱不了七情六yù的俗人而已,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曾经那个男子说她“人淡如竹,和敬清寂”,可如今他还会再相信她么? 怕是连她自己都无力辩解了罢,早已泥足深陷的她,还能和从前一样么? “姐姐为何喜欢竹子?” 这个问题,他许久以前也曾问过她啊……珑染脸上升起恍惚的笑意:“至少……没有谁能够挽留一场盛世的花凋。” 如同一份浓酽刻骨的感情,一旦凋谢,便回天乏术。 但她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竟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的,让她措手不及。 珑染伸手抚上自己平平的小腹,凝神听着,仿佛那里还停留着某个幼小生命的气息,曾经令她欣喜若狂的另一个存在,却只住了那么短,那么短的时间……“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呢……”她茫然自问,如今她就像是一个被牵了线的傀儡娃娃,身后是万丈悬崖,逼得她只能不停地走下去,错下去。 不知不觉间人已走到东宫,曾经的太子府邸,朔凌殿毓琉斋凤竹苑,还有多少葳蕤入画的水榭游廊玉楼金阕自从鸢帝移居正和殿后便闲置了。 珑染沿着落花成衣的小径往前走,间或被石绿的草木绊住了裙角,她也不顾。脑中明明暗暗浮现许多画面,犹记得朔凌殿的窗外,他站在月华深处问出的那句 “我一路走来,却只见竹影横斜,你道为何?” 我独自走过这些路,眼前始终只有你的影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从……我家门前走过了么?” 你是不是……也像我今夜思念你的那般,偶尔将我放到心上? “嗯。” 时隔这么久,再度回想起那日的对白,才知这寥寥字句之后他的真心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那日爱上了他,情根深种,从此尝尽相思之苦,却不知在她还未认识他之前,他便已经倾心于她。 谈相遇,叹相遇,昔日遗音今朝意;怨相遇,愿相遇,相遇转眼化别离。 珑染心怀戚戚地走过毓琉斋,走过凤竹苑,当初与他隔帘相望,当初邀他青梅煮酒,当初沉溺于他的眼神无以自拔,当初却难回当初啊! 孤身站在竹林尽头,最初与他相识的地方,凉蟾清波,太医院内还有一盏烛火。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只是朱颜改……”珑染喃喃念起,这世间万物,连同恩怨情长,到底是逃不过沧海桑田的变迁的……她就这样怅惘地站了许久,直到三更梆响才猛然想起要回去,谁知才一转身,忽觉脚底陷入了一处凹地,紧跟着身子一晃“噗嗵”! 竟是跌进一个池子里! “咳,咳咳……”珑染狼狈地呛了几口水,扶着边缘站起来。所幸池塘不深,想必是宫里新造出来的,连砖石都没有砌好,才会令她失足跌落。 她果真已有太久未经此地了……珑染叹息着想,却因耳边的一道声音而呆在当场 “何人?”男子声音平淡,似乎只是不经心的一问。 珑染的思绪有一刹的空白,手指捣住嘴又松开,这样漫长的一瞬间,喉咙眼里挤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是我。” 意料之外的相逢,她又是以这样一副潦倒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谢谢……”珑染不大自然地笑笑,接过萱见递来的一杯祛寒参茶,“萱见太医这么晚了还不回府?”她局促地找着话题。 “一个人,身在何处都是一样。”萱见淡淡道。 珑染心中蓦然一阵抽痛,勉强笑道:“府里……不是还有幺妹在么?” 萱见目光直视着她:“你既明白我的意思,何需多此一问?” “抱歉,”珑染匆忙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已经分开了这么久,这咫尺天涯的距离里都不曾听到彼此的音讯,当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时,这个男子总有办法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她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臣已差人去了宸央宫,这里只有臣的衣服,秋姬若不介意,且先将湿衣换下来,以免天凉受寒。”萱见寻来一身干净的藏青色官服,态度恭而不卑,波澜不兴的一番话也仅仅出于医者的寒暄罢了。 可她怎会忘记?曾经几个夜晚冒雨赶到他府邸时,她总是一身湿透地站到他面前,而他每每都不悦地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地让她换上自己的衣裳……那时他还会给她说一些传奇故事,她便挽着宽大的袖管靠在他怀里吃吃直笑,无所忧,无所惑,便这样安心入眠。 一别数月,她已有多久未曾睡个好觉了?多少次午夜,她总在噩梦中惊醒,独坐到天明。 珑染手指抓紧他的衣服,轻轻问了句:“你……最近可好?” “臣已向陛下请辞,七日之后便回焉耆。”萱见起身往外走去,有意避开男女之嫌。 “七日之后……”珑染苦笑,正是立后大典那天。他是决计要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了么?曾经说要等她的承诺终究只成了指间流砂……“陛下……或许能够成为一位贤德之君。” 萱见勾了勾唇角,笑容却是冷的:“因他身边将有一位贤后辅佐?” “萱见”珑染情不自禁地唤出声,对上他淡漠的目光又垂下眼去,“我定是第一个教你看走眼的人罢?” 这几个月来她的所作所为宫里人都看的分明先是在鸢帝面前出谋献策,逐步收回左大将军的兵权,也令菱姬在后宫的势力一落千丈,又暗中买通椿姬身边的丫鬟,在给椿姬浴洗时用了鸢帝最厌恶的一味香料,使得当晚的千金春宵不欢而散……她精心布置这一切,不仅让后宫的那些妃嫔对她心怀畏忌,便连椿姬和菱姬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常有人道:“秋姬不是陛下最宠的侍妾,而是陛下最敬的正妻。” 立后当要选妻。 “你素来看人极准,可曾料到原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珑染自我解嘲道。 “你,一直,不曾变过。”萱见一字一字低沉说着,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你原本就是一个甘心为了某个执念而抛却所有的人,‘宁愿天下人负我,不愿我负天下人’你从来就不会善待自己。” 珑染的身体猛地一颤,那一刻她几乎以为如果他问下去,甚至只需一个催促的眼神,她也会毫无保留地将一切告诉他 可萱见没有问,他的眼里掠过一抹苍凉的笑容:“若你认为值得,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情愿放弃一个人的清静,加入这后宫女人的斗争,费尽心机也只是为了金鸢一人他还能有什么话说?她喜欢竹,喜欢酒,喜欢平淡与长久的生活,可今日的浮华逸乐与她的初衷相差甚远!所以他无法释怀她总是委屈自己为别人而活,何时才能为自己活一次? “萱见,我还记得你曾讲过一个故事”珑染突然岔开话题,眼里浮动着墨色的流质,但温存的,“一个关于‘因果报应’的故事,有个男孩生xìng恶劣不知悔改,佛便惩罚他,每每他做错一件事便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他说错一句话,嘴里的糖葫芦便掉在地上;他踩死一只蚂蚁,自己的钱囊便被人偷走,后来……”她似乎有些疑惑,“后来他怎么样了?他……死了么?” “他没有死。”萱见沉静回答。 “他还有个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会为他难过么?”珑染又问。 “他没有死。”萱见加重语气,注视着她。“他们在一起过得很好。” “这样啊……”珑染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恍然一笑,“谢谢你给他安排了这样好的结局。”一面轻喃着,她的神色却有些恍惚,不是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么?难道上天也会原谅这样的坏孩子?那她自己呢?还有余地为自己赎罪么? “珑染?”她像在发呆,烛光与月影jiāo错在她脸上形成一种苍白诡谲的神色。萱见心头没来由的一阵不安,“你想说什么?” “啊,抱歉,”珑染连忙笑着咳嗽两声,用他的衣裳挡住脸,“本宫该换衣裳了。” 的珠帘碰撞声最后归于平静,意味着那个男子已经走到外堂。珑染缓缓把脸埋进他的衣物里,无声地哭了。 男孩没有死,他得到佛的原宥,和女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样的结局太美好,却不属于她。 她的七窍里都充斥着衣服上兰芷熏香的味道,胸口似被一大块巨石压着,她竭力抽噎,却哭不出声音,那种感觉几乎逼得她窒息……渐渐也没有力气再哭,只是机械地将身上的湿衣换下来,穿上他的。纤瘦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官袍里,使她看上去像个布偶,华丽衣饰下是空dàngdàng的灵魂。系腰带,挽起袖管,她的每个动作都细致而缓慢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 走出内室的时候,珑染已是一脸平淡,萱见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眼眸微阖,侧脸落了一层幽谧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yīn影。她轻步走到他身后,他没有回头。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珑染茫然伸出手,多想再抱抱他啊,这个给予她一生柔情的男子……今日一别,是否就是天涯陌路,永不相见? 指尖就要触上他的衣角,突然一道声音自廊外传来:“奴婢来接秋姬回宸央宫。” 珑染的手指陡然僵在半空,而后缩回。只听得她在他耳后轻笑:“我走了。” “夜黑,走好。” 萱见始终没有回头,无人瞧见他眼角清薄的一层水意,还未滑落便已在月光里干涸。 七日之后,楼兰国立后大典。 宫内密灯水云天,宫外千江明月夜。玉石红毯铺就的楼阶,严妆霞帔的珑染由槿戈牵着一同踏上步辇,狐皮软垫,藕色帘幔垂落及地。通往正和殿的阔道上,几十里画角连营,太监宫女浩浩dàngdàng跪了一路,回望绣成堆。 “你爱陛下么?”珑染伸手搭在槿戈的手背上,不着边际地问出这么一句。 槿戈嫣然一笑,双眸熠熠生光:“若不然我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何时开始的?” “或许……”槿戈略有迟疑,“是从我进宫的那天起。” 又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当她从人群里看到金鸢太子披甲凯旋的那一刻,便已存了一份遐想。 “你进宫也有两年多了。”珑染似笑似叹,这丫头也是个痴情人。停顿半刻,又道:“如今菱姬已废,但椿姬同样不容小觑。你已怀了陛下的龙嗣,陛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但若想坐稳皇后之位,便不得不拔掉椿姬这根利刺,而她最大的弱点便是容易沉迷。”她低眉抚弄耳边鬓发,略略沉吟道,“我听她身边的丫鬟说过,椿姬曾因一只喜欢的鹦鹉死了而三日三夜不肯进食。你若能利用这一点,以后除掉她也不算难事。” “姐姐?”槿戈心中一惊,这番话怎么竟像是临别前的jiāo代一般?“姐姐放心,我今日的一切都是姐姐助我得来的,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同你争抢皇后之位!” 珑染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无论槿戈日后会不会变,但她至始爱着鸢帝仅这一点便足以让她放心了。她到底还是希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即便只是看着别人团圆也能会心一笑。 步辇经过玉螓宫时,珑染的视线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抓紧身边槿戈的手。 槿戈抬眼一见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便明了七分,遂抬手掀开帘帐一角,娇柔出声:“走慢一些,本宫坐着头晕。” 萱见便俯首垂袖立于道旁,而伊人盛装华衣高坐步辇,jiāo错之间只对望了一眼。 良久无言。直至步辇经过正和殿的大门时,才听珑染幽然叹息:“怎么又瘦了……” 第十章 兰楫多摇晴 彼时匆匆一面犹如在画中聚散,墨尾落注,徒添一笔凄凉。 回焉耆住了几日,萱见的心境却并未因此好转,相反……愈发的焦躁难安,夜不能寐。 窗外晨光熹微,西域的清晨总有一种超脱俗世的透彻的静,大漠孤烟,偶尔仅能听到车队经过时遗落的一两声驼铃。萱见早就睁眼,却没有下床,只望着那雕螭龙方角柜上的一叠衣物出神。立后大典那天,他终究无法宽心以对,稍事收拾了一些细软便连夜回到焉耆,当时并未注意到昔日珑染因落水换下来的那身官袍也被他一并收拾在内。 “萱见,我为你熬了一盅yào,你可准备起来了?” 正失神间,那衣裳竟变成她穿戴时的模样,挽着宽大的袖管,坐在床头静静看他。 又来了,那些幻觉……萱见疲乏地挥了挥手,企图赶走眼前的影像。 “怎么了?伤口还疼么?” 她倾身过来,要去查看他左肋的伤势。她的脸庞离得很近,眉尾藏有朱青小痣,浓黑的睫一根一根清晰分明,在眼皮底下窠着细碎的yīn影。 这满屋子里都是她的影子,牵牵绊绊的都是她!萱见仓猝闭上眼睛,假的,假的她的面容她的声音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虚妄!是因他心中有魔,无法解脱,才会陷入这样荒诞的幻境她如今正在楼兰安心地当她的皇后,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萱见,我帮你换yào可好?” 那声音已近在耳畔,若有似无地朝他呵气。 “萱见,萱见……” “走开!”萱见陡然一喝,霍地拂袖而起,却是震住了适巧推门而入的红衣女子 “四哥?”幺妹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我前脚还没进来,你倒要赶我走了?” 萱见摇摇头,勉力站稳身子,回头再一看那角柜之上,衣裳整齐地叠放在那里。幻象消失了,可他心底始终压着一股郁气,怎样都排遣不去。“什么事?” 幺妹不急着回答,却笑吟吟问他:“那位中原的阿姐怎么没随你回来?”她只知萱见与珑染相好,却一直不曾知晓珑染的真实身份,自然不会料想她已成为楼兰国的皇后。“不会是她变了心不要你了吧?”她故意挖苦他。 “是啊,她不要我了。”萱见自嘲笑道。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那日病榻前的一番话,便已是她弃他而去的决心她选择了鸢帝,选择了皇宫。她不会跟他走。 尽管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她一定是有不能说的苦衷……等到尘埃落定、一切都已无力挽回的时候,他才相信了她只是遵从自己的心而已。 她说,“从前那个珑染,对你多少是有些情意在的。”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珑染。或许最初的两情相悦不过是彼此汲取温度罢了,也曾许过关于“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的情诺,而如今却由他一个人去守。 浮生若梦。萱见漠漠一笑,抬首时赫然发现她竟坐在床前,又是那样静默不语地看着他。 “你总是这样,不想说的事情抵死也不会透露一个字,一个人能承受得住么?”萱见的神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如果这只是梦那么,起码给他留一些动人的慰藉。 反正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不是么? 伊人摇头叹息,她的语气茫然而无措:“萱见,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在那里见到我们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同他jiāo代。”一截伶仃手腕自袖口支出,愈发衬得她整个人苍白无骨,或许在那里的只是一缕魂,“我口口声声说会用这余生去疼他爱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和伤害,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没有为他想好名字,还没有为他缝制满月的衣裳,就让他一个人走了……他那么小,那么小,一定还不会走路吧……” 萱见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问出声:“什么孩子?” “四哥?”幺妹推了推他,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四哥你怎么了?”从刚才起他的神色就有些恍惚,简直像被邪鬼附了身一样!“难道真是相思成疾……”她自言自语,心想这位阿姐真有本事,能够让四哥这样理智的人变得魂不守舍。 “恐是最近有些劳累,无妨的。”萱见抬头扶住额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唉,本来还想跟你说说那位楼兰皇后的事呢,看来你也没兴趣听了。”幺妹扮个鬼脸,转身要走,却被萱见疾声唤住 “她出事了?”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念头,珑染一定是出事了! “嘿嘿,出大事啦!”幺妹一拍巴掌,登时眉飞色舞起来,“我也是从几个刚从楼兰回来的信徒那里听来的,听说楼兰鸢帝立后那天,原本是立秋姬为后的也就是中原嫁来的那个公主!本来多喜庆的一件事,可你猜怎么着?那天的立后大典正好有位中原使者在场,结果人家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秋姬根本就是假的!” “那她后来怎么样?”萱见蓦地抓住幺妹的肩膀,急问道。 幺妹因他失态的举动而愣了一瞬:“她……被赐死了呀。”她似乎并不觉得惋惜,对于无关她本人的生死离别她从来只当好戏看着,何况是楼兰王室传出的噱头她多少抱着一些幸灾乐祸的心态。“被中原使者一逼问,那个冒牌的公主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说是她害死了真正的公主,因为贪图荣华富贵才顶替她入宫……啧啧,那可是欺君之罪!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鸢帝真喜欢她也没办法,他怎么敢得罪中原皇室,姑息一个冒充公主的罪人……” 后面的话萱见已经听不清,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zhà开,立后大典那天珑染的身份被中原使者识穿了?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何况依她的xìng子,怎么可能一经逼问就坦白不晦?还是用了“贪图荣华富贵”这样拙劣的借口?哈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而这一切只能说明这是她早就布好的局!她根本是一心求死! “你、休、想!”萱见咬牙切齿地撂下这句话,转瞬便消失了踪迹。 “四哥” 他走得太快,幺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其实今日便是秋姬下葬的日子。 迟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鸢帝旨意:秋姬冒充公主,其罪当诛,但因其贤淑厚德,亦为国事尽心尽力,功过相抵。朕念惜往日情分,赐秋姬dú酒一杯,三日后水葬渡魂。 孔雀河畔,巍巍一带碧水青山。凭祭当日却是雪霁霜旦的晴天,猿啼依约空谷涧,水色流经之处淋漓画满草木的枯荣。举目眺望汤汤东流水,年轻的帝王脸上有着掩饰不去的苍凉,他终究还是失去她了他不仅留不住她的心,如今连她的人也留不住。 “下葬。” 金鸢一声令下,几位祭司便缓缓将载着秋姬的竹筏送入孔雀河中,岂料竹筏还未驶出几步远,忽见河心冲出数道水柱“哗啦”,强劲的水流生生将几位祭司刮倒在地。 众人惊异抬首,只见堆满白花的竹筏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名长发素袍的男子,水流在他身后盘转积璇,衣服上却滴水未沾。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只见得一双黑眸幽寒如鬼:“谁再上前一步,我便让他为我妻子陪葬。” 一字一字,他的声音轻而清晰,似乎还像往日一样平淡无波地说着那些话,但他说得出,必做得到! “放肆!你”金鸢怒叱一声,然而除了一个“你”字他竟无话可说,仿佛连他自己也无法辩驳这个事实珑染并不是真正的蘅秋公主,与他亦无夫妻之实,而这皇宫便是她精心搭建的戏台,演了一出白狐报恩的传奇故事。他甚至想过要用道德的枷锁绑住她,逼她留下来,可她依然离开了那样潇洒且名正言顺地走,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她。 他头一次感到身为帝王竟也有这般无力的时候。偌大皇宫,重重院落,留得住歌舞升平,留得住荣华富贵,留得住一颗颗不经诱惑的贪婪饱胀的心,却留不住一个他爱的女人。 萱见淡淡扫来一眼,那一眼,却足以让万籁噤声 “大义之君,薄情之夫,臣不屑苟同。” 金鸢心中一惊正yù上前,却见萱见霍然劈掌而出,霎时地脉震动,那河畔竟生生裂开一道缝,形成几丈深的断崖,阻隔了去路。而萱见站在对面,乘着竹筏渐行渐远。 “哈哈……朕顾忌中原yín威,保全了楼兰,却赐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难怪你不齿为之。哈哈哈……”金鸢仰天大笑而起,眼底却有至深的落寞,“可你怎么不问问,到底是谁逼就了朕的成全……”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那是她早已立下的决心。而这无波井水里,倒映的只有他的影子。 碧波清漪,悠悠绵延致远。萱见抱着珑染坐在竹筏上,伸手触摸她的脸容,她的神情平淡柔和,仿佛只是睡去。他温柔笑起:“这一次,我终于能带你走。” 从第一眼看见她,他便知道,她不属于这皇宫,她自有她的潇洒与追求,这囚笼一样的地方关不住她。那日她邀他青梅煮酒,她说:“一个人若是经历了太久的颠沛流离,便会由衷羡慕这样的平淡与长久。” 他在心里默默接下:若我能够给你这样的平淡与长久,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将他视作唯一可信之人,怀着歉疚的心情让他替自己办事,而他一直都在算计着怎样让她爱上自己。 他千方百计寻来了绛灵珠送给她,因为知道她很想得到为了成全另一对有情人。 那夜他故意绕过她的脸颊为她扶正那支金钗,明明看见她的惊慌失措,却笑得坦坦dàngdàng。 天玑楼内,他一眼便看出耶萝女神像由她幻化而成,所以上前抚上她的足,掸去那一寸香灰。“罗袜生香”他不畏惧当着诸神的面表明自己的心意。 她本是个矜持自重的姑娘,即便对他心怀情愫,也总碍于身份与他保持着距离。所以那日在焉耆国,他暗中使诈惊动了骆驼,让她毫无防备地落入他的怀抱。 淼焱节的那场游戏,他故意藏在人群中不被她找到,便是为了让她着急,探探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有多重。直到她红着眼眶地找到他,又哭又笑:“……直到刚才我才忽然有种错觉,就算整个世界弃我而去了,你也会一直在我身边。” 他在心里笑着叹息:傻姑娘,你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他等了这么久,那些缠缠绕绕的丝和结,细水长流的情意,终于将她网住。 “萱见……你今生这样待我,来世我也会十倍报还你的……” 来世……来世……怎么一展眼就到了来世呢……萱见突然间胸口大震,一股气血翻涌至喉咙口,“咳”,嘴里竟尝到腥甜的味道。是方才出掌时气息太虚伤及心脉了么……他笑了笑不以为意,撇眸看见她手边的一只红漆木匣子,那是她随葬的遗物? 萱见伸手取过,打开褪色的匣盖,而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是些简单而零碎的饰物,皂荚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竹桃木簪,一只毛羽不齐的旧毽子,还有一截早已枯萎的花枝是他家宅院里开的扶桑花,定是她那日经过时摘下来的。还有 萱见视线凝固,手指颤抖着取出那一双草编的小鞋。芦苇叶子已经干枯发黄了,可她保存得很仔细,仍是完完整整的一双可爱小鞋。 “那么小的鞋,给我们的孩子穿还差不多。” “那我可得把它买下来,将来真有了孩子也让她看看自己的爹原有多小气……” 她面红含笑的模样犹在眼前回旋,萱见缓缓俯下脸,吻上她冰凉的唇。“珑染,我喊了你这么多声,你定是因为我小气才不肯理,以后绝不会了……可好?”他满眼都是融融的笑意,却有鲜血自嘴角滑下,一滴一滴,溅在白花之上,蜿蜒成溪。 …… 额头的凉意渗透皮肤,令百会穴有一刹清晰的刺痛,萱见赫然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间里。伊人愁眉深锁坐在床头,一见他醒终于展颜 “可算醒了。”珑染将冷毛巾自他额头取下,柔声道,“幺妹说你强行出招导致心脉受创,才会昏迷了这么久。” 萱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许久才道:“或许我来得不够早……但,不管是生是死,我总是陪着你的。所以”他声音沙哑,嘴角却有轻清的笑意。只要还能看着她,无论这相见是在黄泉还是在人世,都已经不重要了。“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去承受了,好么?” 珑染紧紧握住他的手:“萱见,这三日来,我做了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去焉耆找他,梦见自己为他熬汤换yào,梦见自己对他说起那个孩子……那么多喜怒哀乐的鲜活的细节,仿佛真真亲身经历过一般……直到她尝到他嘴里的血,那样苦涩而绝望的味道她才恍然从梦中惊醒! “先前你说过要等我。我便总觉得心里亏欠了你,哪怕走了也不会安心的,所以我又回来了。”珑染笑着落下泪来,“萱见,以后换我等你,可好?” 萱见摇头,反握住她的手:“我宁肯你一辈子欠着我。今生都要为我还债。” “若今生都还不清呢?” “那就等我死,我死了便还清了。” “……好。” 我要的不是来世相见,而是今生相守。一辈子的恩怨纠缠,直至终了。 三日之前,楼兰天牢。 “朕今日赐你dú酒一杯,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当朝鸢帝便站在牢栏对面,脸上的表情似被这yīn暗的光线覆盖了瞧不出yīn晴。 珑染轻轻一笑:“多谢陛下赐酒。” “你是宁愿死在朕的面前也不肯当这皇后么?”金鸢忽然一拂衣袖,震得牢栏也是一颤。他怎能不恨那个中原使者根本就是她暗中寻来的,而她一出现就是为了被揭穿身份,最后逼得他只能重立槿戈为后万众瞩目的立后大典竟成了一场闹剧! “奴婢本是该死之人。”珑染垂眸淡淡道。 “你恨朕,是么?”金鸢突然像是明白了,笑容里满是讽刺的意味,“你处心积虑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报复朕,让朕在全天下人面前出丑,是么?” “奴婢不敢。”答得太过敷衍,分明是无心与他争辩。 “因为朕杀死了你跟他的孩子?” 近乎残忍的笑容令珑染心中一阵剧痛,她咬住唇:“或许你认为那只是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但在我心里,他却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你杀了他,我不是没有恨过你,可是我能怎么做?杀了你替他报仇么?” 她语意凄凉,如果这是她的命,她怪不得任何人所以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就算不堪重负也要强颜欢笑,她不能告诉萱见,是因为不想换来双倍的痛苦。她更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因为除了萱见没有人会懂。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只是不停地逼自己做那些事,只为了将槿戈扶上皇后之位她只是,想要缓解这份深锥于心却无法启齿的痛楚。 而如今,她终于将一切都还清了。可是心里却只剩了无尽的悲凉……那个曾经在她窗前站了一轮花开的男子,还会在原地等她么? “如果,你觉得朕做得不够好,朕可以改……”金鸢突然竟换了一副口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放低姿态,用这样平和得几乎是乞求的语气,只为了挽留她“朕知道,是朕的伤害才造成了你的背叛,朕愿意与你重新来过……” 三年的时间他都未曾好好待她,在她面前他就是个暴躁无理的丈夫,总是朝她发火倍加苛责,还故意当着她的面与男人jiāo欢,一再轻视她伤害她……等他渐渐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时,却不知道该怎样与她相处,反而是用最锋利的刺扎向最在乎的人 “陛下厚爱,奴婢承受不起。”珑染径直打断他的话,避开他深情的目光。 “你”金鸢被她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态度气到,重又变得怒不可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进皇宫,朕倒要问问,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珑染静静望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小哥哥,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珑染了么?” 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你又来看珑染了么? 小哥哥,你今日待我一分好,来日我定会十分地还给你 “珑染……”金鸢突然一个踉跄,连连大退几步,“不不可能”珑染已经死了啊!当年他亲眼看着她被砍去双臂,看着血泊中那张痛苦扭曲的脸是母后害了她!所以他恨母后,他恨这后宫里所有的女人!而母后之所以会倒戈靠向大哥辄音,便是因为受不了他的态度,她煞费苦心助他登上太子之位,而他却不知感激,反而将她视作仇人没有哪个母亲能够容忍这样不孝的孩子。 “珑染……哈……”年轻的帝王仓惶而笑,眼里落了一点朦胧的光,只一瞬,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你竟是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么……” 他以为自己爱上了她,她却冷冰冰地告诉他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妹妹,她接近他只是为了报答他给的恩情,而从未将他当做可以爱恋的男子。多可笑 “小哥哥,珑染本是该死之人。” 珑染洒脱一笑,毫不犹豫地饮下那杯dú酒。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杯酒的名字叫“三日醉”,能够让人假死三日,逃过一劫。 “啧啧,果然‘爱家者方能爱天下’。” 许多年后,当樟芮公主心甘情愿对这位帝王俯首称臣时,便曾摇头晃脑地感慨“还是我们的珑染妹妹有本事,把你从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变成厚德载物的仁君。” 金鸢正埋头翻阅佛经,懒得搭理她。 “不过皇帝哥哥,你貌似应该知道凡是我们赫莲氏的女子,一旦失贞,额心都会出现一点菱叶朱砂?”樟芮笑眯眯地指指自己额头的朱砂印记,嘴角一抹狡猾的笑意,“可是珑染妹妹好像没有呢,你不会告诉我她到现在还没跟萱见圆房吧?”见金鸢握紧拳头分明按捺着怒意,她又不怕死地挠痒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琴姨,谁让她的肚子不争气,被宠幸了三年都生不出个龙子,好不容易想到了借腹生子的一出,结果yīn差阳错,把人家的孩子抱到手里才知道是个女儿,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金鸢霍地掷书而起,薄斥道:“樟芮!你擅自率兵攻打拘弥,是想让朕诛你九族么?” “哦?那岂不是要把皇帝哥哥也一并诛了?啊还有,你可舍得珑染妹妹呢?” 樟芮丝毫不以为惧,没等金鸢一掌劈过来,她便直接越过亭台跑到玉螓宫那边,一面笑喊着,“皇后嫂嫂救我” 绿竹入幽径,满园春如绣。槿戈正在跟小皇子讲故事,笑容里满是怀念:“后来啊,那位姐姐就跟自己心爱的男人远走高飞去了。再后来呢,母后就生下了你这个淘气鬼!”她宠溺地捏捏儿子的鼻子。 小皇子不满地撅着嘴巴:“母后说错了,刚才母后明明说那位姐姐已经死了!” “呃……这个……”她不小心真假混淆了么? “母后讲的故事一点都不好听,孩儿去找父王玩了!” “……”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许多时候命运亦是如此,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终是回到最初的地方。 因为心在那里。 尾声 夜,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 萱见起身时发现枕边空空,不见了她的身影。“珑染?”正自疑惑,便闻一阵细小的咳嗽声自后院传来。他轻步绕到后院,发现院中央生了一堆篝火,而珑染正背对着他将一件藏青色的衣裳丢到火里焚烧。“咳,咳咳……”烟灰熏眼,她不由得掩住脸轻轻咳嗽。 “你在烧什么?”萱见走近了才发现,她烧的是他原来的那身官服。 “啊,我”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辰起来,珑染想藏已经来不及。 “好好的衣裳,烧它做什么?”萱见些许不悦地皱了皱眉,将她拉到怀里,“你如今有孕在身,受不了这夜里的寒气。” 珑染垂着脸,尴尬道:“你好几次梦见它变成我的样子,我多少有些信邪,便觉得这衣裳不干净……不如烧掉了换个心安。” 萱见闻言怔了半刻,到底忍不住笑出声:“傻珑染,你连这个都信?”心下却感怀于她的悉心体贴,因为知道他心里留着yīn影,才会在半夜里偷偷起来想把这身官服烧掉。 “我信啊。”珑染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自语,“就像你说的那个关于因果报应的故事,我就像那个天xìng顽劣的小男孩,上天为了惩罚我,每每做错一件事都会让我失去一样心爱的东西,我说错一句话,所以失去了我母妃,我伤害了陛下,所以失去了”她慌忙掩住嘴,没有说下去。 萱见便当做没有听见,温声接话道:“可是小男孩最后得到佛的原宥,和女孩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不离不弃。”珑染与他十指jiāo扣。 或许这也是上天早就给她安排好的结局她最终得到了宽恕,和心爱的男子平淡而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纵然她曾经失去的东西再也没有回来,却也因为这磨难而沉淀了一份更珍贵的情意。 这个世界原本就不那么完满,只要还有你,便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生如夏花、)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4339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