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上)》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牧鸯丶】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不知有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上)》 楔  子 周美人影shè张梦晋 铁先生演说唐解元 诗曰: 吴儿享受神仙福,雪月风花看不足。 满城排队去迎春,又见花灯来炫目。 千门挂彩六街红,笙歌盈耳喧春风。 歌童舞女喧南北,王孙公子来西东。 观灯未了兴未歇,等闲又届清明节。 呼船载酒共游春,蛤蜊市上争尝新。 吴塘穿绕过横塘,虎邱灵岩复玄墓。 菖蒲泛舟过端午,龙舟相呼喧竞渡。 提壶挈樽归去来,南河又报荷花开。 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压琵琶钗。 玉颜皓齿声断续,轻纱蝉翼红映ròu。 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颜如玉。 火云一天消未已,桐yīn忽报秋风起。 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来明月里。 南楼雁过是中秋,飒然风至冷飕飕。 左持整蟹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 登高且向天池岭,桂花万树千香浮。 一年好景在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 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纷飞大如手。 安排暖阁拥红炉,敲冰煮茗烘牛酥。 寸齑饼兮千金果,黑貂裘兮红氆氇。 一年四季恣欢娱,那知更有饥寒苦。 俗语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苏杭二处殷富已久。尤其是苏州,尤其是 闭关时代的苏州。说不尽富丽乾坤,话不完繁华景象。若照现在的眼光看来,苏州的富庶还 逊于通商口岸,但是论到三四百年以前完全闭关自治,“通商口岸”四个字还没有产生,南 北往来全仗这条纵贯式的运河。至于航海生活,大都望洋兴叹,不敢冒险进行。为这分上, 凡属运河流域,都是繁盛地方。苏州也在运河流域,号称省会,山明水秀,风土清嘉,南濠 采子北濠灯,名播五湖四海。虎邱山上双吊桶,誉传百世千秋。苏州的民众,虽然武功不足, 却是文学有余,一年四季不少陶情作乐的所在。本书开场的一首《吴门歌》是明朝年间一位 诗人的作品。可惜其人的姓名爵里无从考证,诗中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抵得一篇《吴 都赋》。 自从岁首迎春,直到岁暮拥炉,真可说得“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编者虽然生长吴门, 却没有经过这般的富丽乾坤、繁华景象。有一天,遨游虎邱回来,从那七里山塘上经过,回 想昔人所说的“七里山塘水亦香”,是说这条塘河中画舫往来,连翩不断,美人照影,溪水 生香。但是现在呢?商业萧条顿形寂寞。想到这里,不免今昔之感。行路时有些懒洋洋地减 少了脚力,便在临河一个小茶寮里面暂时泡茶解渴,略作休息。苏州的茶寮。大概都有一个 听书的场子,上午喝的是清茶,下午夜间喝的是书茶。什么叫做书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听 书的意思。编者到里面泡茶坐定,还没有到听书的时候,不过是喝一壶清茶暂浇渴吻罢了。 对面书台上首挂着香蛇弦子,便知是唱小书的。唱小书和说大书不同,说大书的不用弦索, 身边随带一块方寸之木,名曰醒木。上场时便把醒木一拍,睡思沉沉的也被他拍醒了,便可 注意听书。唱小书的或用琵琶,或用弦子,这都是很笨重的东西,不能在随身携带。所以唱 小书的都把弦索寄在茶寮里面,高高的悬挂在书台上首。我既望见了弦子,便注意到旁边悬 挂的唱书牌子,却是大书特书着“笑笑笑”三个字,便知弹唱的是三笑姻缘。这是吴门才子 唐解元的故事。大概江浙等省的fù人、小子谁都晓得有“唐伯虎”三个字,谁都晓得和唐伯 虎同时的还有祝枝山、文征明、周文宾三人,号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这便是这部 《三笑姻缘》弹词的效力,从来小说宣传比甚什宣传力都大,“身后是非谁管得,沿街听唱 蔡中郎”。 也只为小说宣传,所以大家都知道有“蔡伯喈”三个字。其实蔡伯喈的为人并不似《琵 琶记》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自有《后汉书》本传可据然而《后汉书》中的蔡伯喈人人都不 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琵琶记》中的蔡伯喈。犹之唐伯虎的为人不尽如《三笑因缘》弹 词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明史文苑传》可据。然而《明史文苑传》中的唐伯虎人人都 不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三笑因缘》弹词中的唐伯虎。编者正捧着茶杯默默的对着这块 唱书的牌子出神,忽听得隔座有个少年道:“唐伯虎的名声大的了不得,他虽是明朝的一榜 解元,然而比同时的状元、会元声名还大。张老先生,你是熟于前朝后代一切掌故之学的, 究竟唐、祝、文、周四位大才子是不是这般的风流跌dàng不可一世?”编者听到这里忙看这位 张老先是甚么样人。但见老人座上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先生,正含着一支象牙咬嘴白铜 烟斗的长旱烟袋,连连的抽个不休。什么叫做老人座?趁着张老先生抽那旱烟的当儿,编者 先来下个注解。原来苏州茶寮中布置桌椅也有个一定的方式,无论方桌圆桌都不靠墙摆设, 为着四周落空才可围坐多人。惟其天然几是靠壁安放的,一张方桌紧靠着天然几,只有三面 落空,旁边设着两张靠背椅子俗称老人座。坐其上者往往是白发老人,年轻的不敢贸然上坐。 这也是苏州地方的一种美德。那时张老先生抽完了这篙烟,徐徐的磕去烟灰,且磕且说道: “我所晓得的唐、祝、文三人,是确有其人的。《明史》里面都可考证周文宾并无其人。然 而不好说是全无着落”。少年道:“周文宾也有着落么?为甚么人家说到唐、祝、文、周四 大才子总说三人是真,一人是假?”张老先生笑了一笑道:“说起周文宾,和我同姓,古来 相传的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张老先生谈到这里,众人 觉得闻所未闻,都注视着他的白胡子,要从他的白胡子里面传出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张老先 生放下他的长旱烟袋理着银髯,滔滔不穷的讲道:“《三笑因缘》中的周文宾便是吴中风流 才子张灵张梦晋。相传张灵诞生时他的父亲梦见周朝王子晋来谒,有了这寄梦便知他是很有 来历的,于是命名曰灵,取字曰梦晋。年少才高,曾和唐、祝、文三人订jiāo。一时有唐、祝、 文、张四大才子之称。而且张梦晋的为人也和唐解元差不多,一样也有艳史流传,《唐解元 全集》中也说唐伯虎曾与张梦晋沽酒痛饮野寺中,酒酣耳热道一句‘此乐恨不令太白见之。’ 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编者听到这里,觉得议论奇辟, 自思张梦晋果然是江南才子。不过说他便是《三笑姻缘》弹词中的周文宾恐怕有些武断罢。 其时又有一位小胡子先生正在茶寮里吃过一碗大面,茶博士绞上手巾,他一壁把手巾抹他的 小胡子。一壁向老先生提出异议道:“铁老,你说周文宾便是张梦晋,只怕近于附会罢。假 如你说是真编那《三笑因缘》的为什么不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却要假造一位乌有先 生的周文宾呢?”编者暗暗点头,这一问只怕老先生难于对付了。谁料张老先生并不为难, 很从容的说道:“你这问题我有个圆满的答覆。须知小说家言和正史不同,只可三分是真七 分是假,《三笑姻缘》是一部乐观派的弹词,书名中既含有笑字,看到这部弹词的,怒冲冲 的也变做了喜洋洋;听到这部弹词的,闷恹恹的也变做了笑嘻嘻。只为旁的弹词唱本描写书 中的主角总不过是千金小姐游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惟有《三笑姻缘》脱离这个窠臼。旁 的弹词唱本总把书中的主角说得备尝艰险,偏遇挫折,或者曾经兵燹之灾,或者饱受风霜之 苦。或者死别生离,常把眼泪洗面。或者法场得救,暂从盗窟藏身。或者势利丈人,把女婿 设计陷害。或者不肖官吏,把书生屈打成招。惟有《三笑姻缘》又脱离这种种窠臼。做书的 既抱定宗旨,纯写喜剧,不写悲剧,书中的四大才子须得个个和意中人珠联壁合,花好月圆, 才不背却纯写喜剧的主旨。要是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少年貌美,诗酒风流,固然是 一个好脚色。只可惜张梦晋的寿数太短促了,他和意中人崔素琼小姐的缘分又太浅了,好梦 未圆,硬生生的被宁王宸濠用着强权抢去,要把崔素琼充做美人的领导。后来张梦晋和崔素 琼都是殉情而死。生前不能做双飞的蝴蝶,死后却做了同穴的鸳鸯。……”说到这里,茶博 士有些不耐烦了,只为小胡子先生听得出神,只把热手巾抹他的短髭抹个不休。茶博士笑道: “先生,手巾已冷了,jiāo给我罢。”小胡子先生才把手巾放下。张老先生道:“为这分上, 张梦晋便不得列入《三笑因缘》中。只为他的因缘太惨酷了,见了使人不欢,失却了专写喜 剧不写悲剧的主旨。要是除掉张梦晋,江南四大才子中又缺少了一人。要把旁的才子加入, 一时又找不到一个铢两相称的人。没奈何把唐、祝、文、张改做了唐、视、文、周。把周文 宾影shè了张梦晋,把王秀英影shè了崔素琼,把王老虎抢周美人影shè了宁王抢崔美人。其中变 张为周也有一些根据。只为张梦晋是周太子后身,所以把姓张的才子改做了姓周的才子。又 因宁王强暴如虎,把‘王老虎’三字去影shè他也很有意思。宁王抢了崔美人,苦了张梦晋, 王老虎抢了周美人,倒贴了妹子王秀英。其中一正一反,针锋相对,分明替张梦晋翻案,好 教悲剧变做了喜剧。这是作者的一番苦心。” 老先生说到这里,谁也不能提出异议,只有点头表示着赞许。那个少年道:“近代才人 易哭庵,据他自述是张梦晋的后身,他有一篇自作的小传,说张梦晋是周太子的后身,易顺 鼎又是张梦晋的后身。照着老先生方才的考据,也可说易顺鼎是周文宾的后身,究竟易哭庵 的说话是否可靠?” 张老先生笑道:“易顺鼎自称是张梦晋后身,究竟可靠不可靠,这是另一问题,将来自 有人替他做说部。也许把龙阳才子易哭庵说的和江南才子周文宾一般。”小胡子先生道: “铁老看书可称别具只眼,人人都可惜唐、祝、文、周中的周文宾子虚乌有,无可考证。经 铁老一说,确乎是影shè张梦晋,确乎是替张梦晋弥补缺憾的一篇翻案文章。可惜现在唱小书 的沿谬袭误,不能加以校正,铁老好在清闲无事,何不把弹词中的事实整理一下,好使张梦 晋的才名千秋不朽,和唐、祝、文三人一般悠久?”张老先生喝了一杯茶道:“老夫年迈了, 桑榆晚景,绞什么无谓的脑汁?要是轻了二十多岁的年纪,目见现在小说风行的时代,把那 江南四大才子的许多怪话编成说部,多或百万余言,少亦五六十万言,大概可以克期而待。 不过说部的体例须得变换,苏州式的弹词是不适用的。苏州式弹词的势力范围只不过限于江 苏的苏常镇,浙江的杭嘉湖,大江以北的人便不喜听苏州式的弹词,听了也不易了解。其他 各省益发没有苏州式弹词的立足点了。 我以为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确是小说中的好脚色。所可惜的《三笑因缘》《八美图》 《换空箱》等书都是弹词体例,其中对白完全是是吴侬软语,他方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 倘把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话不用弹词体描写,而用平话体描写,顺便把许 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一加以校正,我想这部书的销行一定很广的。可惜我年迈了,有这志愿 没这精力。”说时,向那小胡子先生说道:“你的年龄还够得上。”小胡子笑道:“年龄够 得上,笔墨却够不上。你肯做我的高等顾问官,我便容易着笔了。”少年拍手道:“张老先 生做你的高等顾问官,也好。请你先送一年顾问俸金。”说时,彼此大笑起来。茶座里面又 有一位北方口音而带些苏州土白的麻面先生,听着他们谈话便cāo着不纯粹的苏州话俗称强苏 白的也来加入他们的小说研究会。麻面先生道:“唐、视、文、周四大才子的风流佳话异常 好听,我初到苏州时朋友约我听唱《三笑因缘》,我真做了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只 为我住在北方,听惯大鼓书的,直捷爽快,一气到底。这般扭扭捏捏的苏州式唱书,我简直 听不惯,但见说书的抱着弦子,丁丁冬冬一会儿唱几句莫明其妙的唱词,放下弦子说些都是 苏州白,说到绝倒处在座的哄堂大笑。然而众人皆笑惟我则否,我只向众人干咕眼,看他们 好笑。后来我向朋友说道,唱书牌上写着‘笑笑笑’,我听了一笑也不笑。朋友笑道,你只 须住在苏州一年或半载,赶快学习些强苏白,再到唱书场中去听‘笑笑笑’,包你也跟着他 们好笑。我依了朋友的话,如法泡制,一年半载后重到书场中去听‘笑笑笑’,便不似以前 的索然无味,在座的听了好笑,我也有些忍俊不禁,他们笑十次我也笑这二三次。后来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学 会了强苏白,苏州的一切方言我都可以耳入心通,逢着弹唱‘笑笑笑’,我便是听书的老主 顾,遇着好笑的地方,书场中切口叫做‘血头’的,我也随着众人发血(便是好笑的代名 词)。”说时又指着书台上的唱书牌子道:“便是这里唱的‘笑笑笑’,我也没有一天不来 听的,不但自己要听,而且拉着我们北方的老乡也来听。 老乡们初来苏州也和我从前一般,坐在书场中索然无味,人家好笑,老乡们只有干咕眼。 亏得我随时充当翻译员。 老乡们听了,不由的也发血了。在这一点上,便觉得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 话很可以使听众发血。可惜限于苏州式的弹词,我们异乡人听了都不懂。要是买几种唱片弹 词来解闷,什么《唐八美图》,什么《三笑因缘》什么《换空箱》,非但描写粗劣,不足动 人,而且盈篇累牍都是吴下方言,字又写的不大正确,什么‘个末丫头笃先困哉’,什么 ‘抵庄搭俚白嚼白嚼’。张老先生说的‘他乡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这句话很不错,要是有 人把来改造一下子,弹词变做了平话,苏州人看了明白,他乡人看了也明白,那么乐观派的 说部可以遍行全国。看到这部说部的,怒冲冲的变做了喜洋洋,闷恹恹的变做了笑嘻嘻。抱 定乐而不yín的宗旨专替人家宣导湮郁,驱遣愁闷,解除烦恼,增进快乐,据我的眼光看来, 这部书编成了倒是调剂苦闷社会的一服良yào。铁老既自嫌年迈,不肯握管,吴先生为什么不 动笔呢?”小胡子笑道:“你不听得我说么?年龄够得上,笔墨却够不上。”麻面先生道: “你老太谦了。”小胡子先生道:“不是谦,这是实情。便算笔墨够得上,xìng情也够不上。 我是疏懒成xìng,写一封普通信札写了两三行,便须放下这枝笔待到来日续写。况且长篇说部, 动辄一百万字,或五六十万字,似我这般的贪懒休说一辈子做不了,便是做到来生也做不了。 书局子里要是候米下炊,候着我的稿子付印,年青的候到头发白了,我的稿子也不过做了三 四千言。”说罢,引得众人都笑将起来。那少年道:“《三笑因缘》中说的唐伯虎成了个色 中饿鬼未免失却了解元的身分。”张老先生道:“这是唱书人画蛇添足,其实形容唐解元也 须有个分寸,要说他的好色是当时环境逼成的。他意在自晦其才,借着‘好色’两个字,便 可以变换人家的目标,说唐寅并没有真才实学,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那少年道: “老先生何以见得唐寅有这般心思?”老先生道:“大明弘治年间,正是宁王宸濠野心勃勃 的当儿,他仗着宗室天潢,分茅裂土还以为不足,一定要身居九五,管领大明朝一统江山。 他要笼络人心,便学着谦恭下士的王莽,不惜卑辞厚币,罗致四海奇才异能,唐解元也在罗 致之列。在先以为贤王好士,并无什么特别的作用。后来到了宁王府中,一住半月,唐解元 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见了宁王的所作所为,知道他不出五年一定举兵造反,待到造反以后, 不出三个月一定身败名裂,烟消火灭。自来明哲保身,犯不上贪着目前利禄,列名逆党,到 后来玉石俱焚。但是既被宁王罗致到王府里面,要是席不暇暖,便即辞职回乡。宁王怎肯放 他回去?一者怜惜他的才学,既入幕府,断无轻去之理;二者防他回去以后把王府里的违法 情形向外面泄漏风声,那便要引起朝廷的注意了。唐寅到这地步,去留两难,便即装做色情 狂,遇见王府中的仆fù丫环任情打趣,说许多猥亵的话,甚至歌哭不常,起居无节。遇着王 府中的妃嫔乘轿出入,他便在当道小遗,口中还高呼着‘骄(谐音作浇字)其妻妾’的口号, 似这般的颠狂行为宁王知道了怎不恼怒?问及旁人,有忌着唐寅多才多艺的,便说唐生风流 自命,或者害了桃花痴,也未可知。亏这几句忌才的话,宁王才把唐寅放归故里。唐寅离了 江西回转姑苏,知道苏州的官吏大半宁王爪牙,要是在宁王府时候害着桃花痴,回到了苏州 桃花痴便好了,倘被宁王知晓一定放他不过。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诗画琴棋以外,旁的都不 注意,只注意在窃玉偷香。他本住在苏州城内吴趋坊,后来索xìng迁到城北桃花坞中居住,应 了‘桃花痴’三字预言。 所有九美团圆的一切风流传说都在这时候发生,其事莫须有。然而传到宁王耳朵里面, 才不把唐寅当做什么奇才异能,由着他在苏州害那桃花痴,再也不把他当做夹袋中的有名人 物。亏这一下子才保全了唐解元的身家xìng命。后来宁王宸濠失败,列名在逆案里面束手就戮 的不计其数,只有唐解元借着色情狂得免此祸。古人佯狂避世。有托而逃有隐于酒的,刘伶 是也。有隐于赌的,刘盘龙是也。惟有唐解元风流倜傥,为避着宁王目标而隐于色。做说部 的果能从这一点上着笔,便把唐解元形容得风流过甚。阅者自有相当的谅解,决不说他是登 徒好色了。至于祝枝山、文征明,以及影shè张梦晋的周文宾,当然也是宁王夹袋中的人物, 他们种种风流自命、玩世不恭的情形,也可说是避着宁王目标,借此自晦。那么江南四大才 子唐、祝、文、周都占着身分,不至被人家说是四个拆白党了。”张老先生这一席话说得人 人点头不迭。便是编者也暗暗佩服这老先生理论很高,只怕时下的一辈小说家还不曾梦想到 此咧。 编者正在私自忖量,忽的那少年说道:“张老先生,你这一席话亏得在小茶寮里发表, 在座的没有小说家不生问题。 要是你在城里大茶社中表这一篇话,要被小说家学了乖去,难保过了几个月没有这改头 换面的唐、祝、文、周传出世。”编者听了几乎笑将出来,便付了茶钱匆匆出门去。 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道:“在下正要编一种长篇说部,找不到好题目好材料,张老生, 多谢你教了我一个乖也。”趁着暮春三月,日永如年,且料理我的笔墨生涯。正是: 秃笔残书新活计,落花啼鸟旧因缘。 yù知《唐、祝、文、周四杰传》怎样开端,且看正文第一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一 回 桃花庵唐伯虎填词 丹桂轩祝枝山行令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 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 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 马,彼何碌碌我何闲。别人笑我大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 田。 这首长歌是吴门才子唐伯虎所作的《桃花庵歌》。他在弱冠时代已中了弘治戊午科的南 直隶解元。少年高第,名重一时,还加着貌比潘安,才如子建。诗赋文章以外,他又擅长着 一笔丹青。他的丹青得宋元名家的真传,而且超出古人,自成一格,当时唤做唐画,往往出 了重金,也不容易购到他的真笔。一时王公贵人千方百计的购求他的真迹,为这分上,他仗 着这方砚田,也可以起家立业。正不必为名为利到四方去仆仆奔走。自从他看破宁王宸濠意 存不轨,一朝失败,只怕冰山易倒。那些醉生梦死之徒,兀自糊糊涂涂,甘作藩王的走狗, 似乎宸濠的势力永远灼手可热。唐解元这时也在宁王府里身充上宾,却不甘和醉生梦死之徒 同住在这座巍巍可危的冰山上面。他既佯狂避祸,被逐出门,博得一个桃花痴的名号。便免 却将来列名逆案,危及身家。这是他的见识高人一等之处。苏州按院是宁王的亲戚,唐寅被 放回家。苏州按院得着宁王的密谕,着他察看吴门才子唐伯虎是否真个害了桃花痴。这一着 也被唐寅料到了。他回家以后,自言自语道:“我唐寅虽然天xìng好色,但为着礼教的关系总 是‘发乎情止乎礼义’。此番被放回来,要是和从前一般洁身自好,不敢dàng检逾闲,那么宁 王知道了一定放我不过。苏州巡按御史又是他的亲戚,难保不去报告,说唐寅何尝害什么桃 花痴?明明是托病逃归,到了苏州他的桃花痴便好了。宁王得了这报告,祸发不远矣!他既 说我害了桃花痴,何妨一痴痴到了底”?苏州城北本有一处地方唤做桃花坞。他便在桃花坞 中建筑住宅,还有一所小小的园林。花开时烂漫如锦,除却看花饮酒以外,还十分注意着美 貌佳人。只要生得超群轶众,他便不论贫富不分阶级,一一要娶到桃花坞中,享受无贫艳福。 他的别号很多,“六如居士”以外,还署着“桃花仙”三字为名。为什么唤做“六如”呢? 这是《金刚经》说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梦幻泡影露电”这六样东西,都是 不经久的。他在宁王府中得到的一些经验,觉得富贵利达一切都空,还不如吾行吾素的好。 可笑弹唱唐伯虎风流佳话的说书先生,为着唐解元有“六如居士”的别号,便硬派唐伯虎是 个六指的才子。其实祝枝山生有枝指,所以取号枝山,载在《明史》。至于唐伯虎何尝生着 六个指头儿呢?俗语说“张三的帽儿戴在李四的头上”。若照弹词中的说法,竟把祝枝山的 骈指移到唐伯虎的手上去了,岂非便宜了祝枝山,委屈了唐伯虎么?编者编这部《唐祝文周 传》虽不能把弹词中的一切谰言完全删去,但是遇有可更正的所在,却有相当的更正。有了 这几句声明在先,读者诸君须记取唐伯虎不是六指头。生有六指头便是后文提起的祝枝山祝 阿胡子了。唐解元为什么唤做“桃花仙”呢?只为人家说他害了桃花痴,他就虚题实做,住 在桃花坞还不算,他便种起许多桃花树来。种了桃花树还不算,他便署着一个“桃花仙”的 别号来。署着“桃花仙”还不算,他便大jiāo其桃花运,专在外面寻芳逐艳,偎红倚翠,定要 觅得八位美人在一个月内先后结婚,然后载回苏州桃花坞。一夫八fù,度那一辈子的快活光 yīn。这几句话宣传在外,休说旁人声了不信,便是他的知己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三位解 元,也是大摇其头儿,都说子畏痴了,伯虎颠了,天生尤物,谈何容易!一箭双雕已足自豪, 那有八个美人和他在一个月内先后结婚的道理?谁料唐寅说得到做得到,寻芳逐艳的结果, 居然素愿都偿。偎红倚翠的前途,竟是有求必应,《八美图》弹词中说唐寅就亲南京,在一 个月中和八位美人先后结婚。那八位美人便是大娘娘陆昭容,二娘娘罗秀英,三娘娘九空尼 姑,四娘娘谢天香,五娘娘马凤鸣,六娘娘李传红,七娘娘蒋月琴,八娘娘陆昭容的侍女春 桃。同时载回桃花坞自己府第分房居住,好一座堂楼做了唐解元的藏娇金屋。又因三娘娘九 空是皈依佛教的,便在后园里面起一座桃花庵,准备三娘娘九空拜佛诵经的地方。桃花庵的 前后左右桑麻以外,都是桃花环绕。所以唐解元撰成这片长歌,逢着桃花开时捧着酒杯高吟 他的得意之作。引得九空放下了木鱼槌,笑说道:“你不是桃花仙,简直是个桃花颠”。唐 寅拍手大笑道:“颠也好,仙也好,唤我颠便是颠,唤我仙便是仙”。在这当儿,恰巧八娘 娘春桃提着筠篮,盛满着一篮的柔桑,唐寅笑道:“谁在那里养蚕”?春桃笑道:“大爷, 养蚕的人很多咧!五娘六娘七娘都高兴养蚕。你看他们都在那边采着桑叶回来了”。原来马 凤鸣、李传红、蒋月琴以及春桃四人,为着空闲无事,准备采桑饲蚕。春桃提着筠篮先走, 凤鸣、传红、月琴随后也来了。见了唐寅都说:“大爷赏你的桃花,我们采我们的桑叶”。 唐寅闻言大悦,回到书房便绘一幅《四美采桑图》,还题着一首《一剪梅》的小令道: 桃花树下寄吟身,尔也温存,我也温存。纤纤玉手往来频,左也消魂,右也消魂。柔桑 携去一篮春,剪到三分,采到三分。落花如梦又黄昏,未种情根,已种情根。 这幅采桑图绘成以后,陆昭容、罗秀英、九空谢天香四位娘娘都来和唐寅jiāo涉说:“大 爷既为着四位妹妹合绘一幅采桑图;我们四姊妹不该落后,你须替我们各绘一幅画,各题一 首诗,布景要各各不同,题诗也要各各不同,限你三天须得jiāo卷。要是不然,我们四姊妹联 络一气,不放你进房。”“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大娘娘出了这个难题,那 便为难了唐解元。论着他的作画,怎肯轻易动笔?润笔不丰不绘,笺纸不佳不绘,期限不宽 不绘,心绪不佳不绘。这便是他的四不绘。现在陆昭容有了这严酷条件,要是不绘,便不能 向四位娘娘那边去问津。八美里面陆昭容又是一位最不好惹的,阃令森严,通融不得。没奈 何只得如限jiāo卷,绘成四幅美人图每幅都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第一幅陆昭容《惜花春起早》图,诗云: 海棠庭院又春深,一寸光yīn万两金。拂晓起身人不解,只缘难放惜花心。 第二幅罗秀英《爱月夜眠迟》图,诗云: 卸髻佳人对月迟,梨花风静鸟栖枝。难将心事和人说,只有青天明月知。 第三幅九空《掬水月在手》图,诗云: 绰约仙姑倚画栏,满身风露不知寒。玉纤弄水凉侵腕,要捧嫦娥对面看。 第四幅谢天香《弄花香满衣》图,诗云: 金钿花钗细裥裙,满身零乱裹香云。芬芳竟日侵衣袖,不用jiāo州水麝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唐伯虎娶了八位美人在桃花坞中居住,闺房艳福怎么记载得尽?以上所引的诗词都在 《六如居士集》中,并非编者伪造。 忽忽光yīn,已到桂秋。这时杭州周文宾到苏州来游玩。这位周解元也是苏人,四大才子 中他的年龄最轻。他奉母久居在杭州,苏杭两处都有他的住宅。他一到了苏州,当然和唐祝 文三位解元时时饮酒赋诗。这一天,正是八月初十日,上一天唐祝周三位解元在文徵明宅中 饮酒。 这一天,唐解元做东道主,顺便和周文宾饯行,只为周文宾来日便要回杭州过节去了。 席设丹桂轩中,金粟飘香,沁人肺腑。大家入席以后,开怀欢饮,无话不谈。四位解元三位 都是小白脸,惟有祝枝山年龄叨长,胡须满面,人称祝阿胡子,而且是个斜眼而兼近视。明 朝人物不比目今时世的近视眼先生们,有种种配光眼镜,补助目力所不及。当时虽不曾发明 眼镜,却有一种东西形似今日照字所用的显微镜,只有一片圆形水晶镶在铜框子里,下面还 有一个小小的柄儿,其名叫做单照。祝枝山怀中常藏这件东西,过着远视不方便时便取出单 照,一眼开一眼闭的隔着水晶瞧这么一瞧。他又有一种特别符号,他的两手都是六个指头, 所以自号枝山。他的书法得自天授。《明史》上说:“枝山生五岁便能作径尺字,九岁能诗, 少长博览群籍。文章有奇气,当筵疾书,思若涌泉。”你想他有了这么大的文才,当然也在 宁王延揽之中。唐解元借着桃花痴脱离潘王的羁绊,祝枝山得知其事,暗暗称赞道:“小唐 的眼光很好,我祝允明虽然近视,但是我的眼光也瞧得到宁王异日必反。小唐既借着色痴避 世,我祝允明不但好色,而且寡人好货,寡人好赌。他有一痴,我有三痴。我便借着色痴、 财痴、赌痴在外面闹一个不亦乐乎,好教宸濠知晓,不再派着差官上门来和我纠缠……”文 徵明、周文宾年龄尚轻,资格还浅,都已高中了解元,也怕宁王把他们罗致到王府中去,所 以学着唐寅,也喜到脂粉场中去厮混,说些风魔话。宁王得了苏州巡按御史的报告,说江南 四解元都是玩世不恭,风流自命。宁王听了便冷了这条延揽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心。 按下不提。当下席上淡天,无非是谈些名书名画。祝枝山着这双近视眼,把那六个指头的 手握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且笑且说道:“小唐,物以希而见贵,我们的书画还是少作为妙。 多了便贬了我们的价值。”唐伯虎点头道:“老祝的说话和我一般意思。单是金钱可买得到 的东西不是好东西。我定的润例不但要润资丰富,而且要随着我的意兴。我不高兴时,那怕 堆满了金银也只视若无物,一百年也不肯动笔。即如告老还乡的华鸿山华太师,曾经托了吴 县知县要我绘一幅堂轴,我只托词不绘。他送我的润笔我都原璧奉赵,后来他又吩咐他的第 二房媳fù遣人来和我商恳,只为他的第二房媳fù是我的表妹,谅来为着中表之亲,我总可以 应允的;我依旧给他一个不允。老祝,你想华鸿山可笑不可笑?他不会上门来请求么?他先 派着知县来说,是把势力来摇动我,后来教他媳fù遣人来话,是把亲戚来摇动我。唉,他真 小觑了我唐寅,休说……”说到这里,恰逢童儿唐兴前来上菜,伯虎便停了谈说,举箸请在 座的用菜。丹桂轩后面隔着一道纱窗,大娘陆昭容和二娘娘罗秀英都坐在回廊旁边听他们主 宾谈话。听到伯虎这一篇议论,陆昭容忙把丝巾掩嘴,几乎笑将出来。罗秀英轻轻的问道: “大娘,什么好笑?”陆昭容道:“亏他说得嘴响,春间我限令他绘四幅小照,他怎敢倔强? 不到两天他便绘好了。”罗秀英笑道:“华太师的声势怎比得上你大娘?……”外面祝枝山 手里夹着一块(又鸟),嘴里催促道:“小唐,你讲下去,休说什么?”伯虎道:“休说华鸿山是 个告老的宰相,便是宁王千岁何等声势,他要绘一幅《九美图》强迫我半月告成,我绘了两 三天,假作痴呆,把浓墨涂抹着画卷,毕竟没有告成。周文宾听到《九美图》想着一桩心事, 便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原来宁王有了九美便思十美,竟把苏州一位美人姓崔名莹闺字素琼的 强抢入宫。崔素琼才色冠时,周文宾正央托媒人向着他的父亲崔翁乞婚,不料事尚未谐已被 宁王抢去。文宾心中未免惋惜不止,无意之中叹了一口气,已被祝枝山瞧破心事,笑道: “小周,你又想起崔素琼了。天下多美女子,除了素琼难道无第二个?我听见你在杭州赏识 了一位绝色佳人,他的才貌和崔素琼比较,有过之无不及。你遣人去说合,不知可成就否?” 周文宾道:“成否尚未决定。”文徵明欢道:“人皆有艳福,我独无。”伯虎笑道:“你不 用唉声叹气,一旦艳福逼人来,连你自已也不作能主。”大家谈论了一会,便想起行一个酒 令。今天专为周文宾送行,便请文宾起令。文宾瞧见丹桂轩中正悬著绘幅沈石田绘的《八骏 图》,便道:“我这个令叫做‘再来一个’令。第一句须有一桩故典,故典中须嵌有一个 ‘八’字。第二句是四书,也须嵌一个‘八’字。第三句再来一个‘八’变‘九’第四句唐 诗,诗中须嵌一个‘九’字,并须注出处”。众人叫他举例,他便开始行令道: 周穆王驾八骏,以一服八。再来一个“八”变“九”,可怜九马争神骏。(杜甫诗) 周文宾指定伯虎接令伯虎想了一想便道: 周文王演卦,周有八士。再来一个“八”变“九”,一日高名遍九州。(许浑诗) 伯虎指定文徵明接令,徵明略略思索,便道: 虞舜举八元,八佾舞于庭。再来一个“八”变“九”,凤辇时巡出九重。(钱起诗) 轮到祝枝山收令,斜着眼道:“小周,我想专说故典太呆板了。说了个今典可行?”文 宾道:“只要自然便好,何分故典今典?”祝枝山向伯虎说道:“那么我便要说了,好在尊 嫂夫人不在旁边,说也不妨……”谁料大娘娘、二娘娘都在里面听他们行令。昭容凑着秀英 的耳朵,轻轻说道:“二娘,你听祝阿胡子又要不说好话了……”外面伯虎催道:“老祝不 用罗罗嗦嗦,你接你的令。”枝山道:“那么我要收令了。我的令是即景生情,和你们不同: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说到这里,笑道:“小唐,你懂得我的双关意思么?这个‘口’字和‘饥’字下得真好 啊!换一句话说,他们都吃饱了。”在座的听了都是笑不可仰……里面陆昭容向罗秀英道: “二娘听见么?阿胡子怎有好话说出?狗嘴里不出象牙,总有一天恼动了我,拉去他的狗 须……”外面笑声才停,祝枝山又续念下去道: 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陆畅诗) 大家咀嚼这句唐诗“九秋香满镜台前”,句子何等香艳而且又是即景生情!正在丹桂飘 香的时候,虽然带些诙谐xìng质,但是一气呵成,天衣无缝,不愧才人吐属。周文宾道:“子 畏兄会得八美团圆,便是添上一个‘八’变‘九’谅非难事。”枝山道:“只怕九秋香满, 不免八美含酸。”文宾枝山说的不过一对取笑之谈,谁知将来真会成了事实。正是: 而今修订鸳鸯谱,从此安排锦绣窝。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二 回 未免有情九秋香满 谁能遣此一笑魂销 自古道,“无巧不成书”。唐、祝、文、周四解元在丹桂轩中饮酒行令,轮到祝枝山收 这“再来一个”令,竟会念出一句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祝枝山不过冲口而出,并没有 什么先见之明。但是到了后来,这句诗竟和李淳风的《推背图》刘伯温的《烧饼歌》一般奇 验九美便是秋香,香喷喷的立在镜台面前。这“九秋香满镜台前”七个字,没有一个字落空。 唐寅娶得秋香以后,倒被祝枝山说得嘴响,说:“小唐小唐,你认得我这未卜先知的祝半仙 么?‘九秋香满镜台前’是不是你的佳兆?你合该谢谢我这李淳风再世、刘伯温重生……” 这是后话,编者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这天席散以后,祝、文、周三人先后告辞。到了来朝,周文宾便即启程回杭,自去 进行他的亲事。唐伯虎闲着无事,和八美谈笑一堂。陆昭容想起昨天所行的酒令,便说: “祝阿胡子端的可恶,轮到他行令,竟把我们八姊妹都穿chā入内。”罗秀英道:“他还说 ‘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这倒是一个好口彩,看来大爷还有九美之喜。”春 桃笑道:“那么我要添一个妹妹了。只怕八美易得,九美难求。”唐寅拍手大笑道:“你太 小觑了我咧!全凭窃玉偷香手,去觅沉鱼落雁人。”陆昭容听得“沉鱼落雁”四个字,有些 不服气,便道:“我们八姊妹聚首一堂,除却我是个寻常脂粉外,其他七位妹妹燕瘦环肥, 并皆佳妙,还说不到沉鱼之貌落雁之姿。试问大爷有什么本领夸下这张海样的大口?”伯虎 道:“我娶了八位美人,宛似九级浮图造到了第八级,还有塔顶这一级,非得有风磨铜定风 珠这一类宝物,不能够造成这一座壮严富丽的九级浮图。明知这般奇珍凭我本领也会觅到, 但是我存了一个知足之心,造了一座没有塔顶的八级浮图也就罢了。”说时,向着陆昭容看, 分明用一个激将之法。陆昭容道:“为什么不造第九级呢?”唐寅道:“第九级是塔尖塔顶, 只怕后来居上,其他的八级不答应。”陆昭容是个豪爽xìng子,便道:“大爷说什么话,你躲 在门缝里瞧人,将人都瞧得扁了。须知我不是嫉妒的人,我既许你娶这七位妹妹和我同事一 夫,难道再来一个我便不允?我所虑的添了一个也只是和我一般的寻常脂粉,算不得什么塔 顶塔尖,那便辱没了你的窃玉偷香手段了。”唐寅笑道:“单是大娘不喝醋依旧没用,一只 碗不响,还有七只碗叮当。”这两句又惹动了七妹妹的娇嗔。一时七张八嘴起米,有的说只 须一只碗不响,我们七只碗决不会叮当。有的说我们都和大娘一般态度,只要大爷觅得沉沉 鱼落雁的美人,我们一定让他后来居上。有的说只怕大爷没有这手段罢,娶一位九房妹妹胜 过我们是容易的。若要胜过大娘,这叫做鼻子上挂鳓鱼,休想休想(休想谐音嗅鲞)。”唐 寅道:“好了好了,只要你们不闹意见,迟早总得造成这第九级塔尖塔顶给你们看。”八美 听了,还以为这是丈夫一时游戏之谈。谁料唐寅抱定了主见,真个要去觅取一位绝世佳人, 教他们相形见绌。过了一天,正是八月十二日,趁此凉秋,他便要实行他访艳的工作。于是 改换衣服,不着解元的服色,只打扮个平民模样。吩咐僮儿唐兴、唐寿好好儿照顾书房,便 即飘然出门。明朝人物出门时都是纸扇轻摇。今天唐寅故意执一把空白的摺扇,只为他的名 望太大了,纸扇上有了书画便有上下款,要是被人瞧见了扇面上的题款不是伯虎仁兄大人雅 属,定是子畏先生方家指正,便要惹起旁人的窃窃私议,向着他指指点点道,这便是风流绝 世的唐解元。他今天执了两面空白的纸扇,又不是解元打扮,除却熟人以外大约认不出他便 是江南四大才子的领袖。他从桃花坞动身,出了金阊门,过了渡僧楼,早已是七里山塘,行 人拥挤,冠盖往来。他为着避嚣起见,不走上塘走下塘,顺便还可以看看挂着灯彩的画舫。 明朝年间的苏州,人民富庶远胜今兹。每逢春秋佳日,河中画舫不绝。唐解元行行止止,听 了画舫中的管弦丝竹之音,看了画舫中的粉白黛绿之色,便不觉踽踽独行的寂寞。走了一会 子,早望见虎邱山门已在左近。当时节,虎邱山上天天游人如织,更兼中秋伊迩,正逢香汛 四乡八镇的黄童白叟红男绿女,前来朝山进香的不计其数,一进了山门,便有许多摆列的摊 肆都张着白布遮阳,卖香烛的也有,卖糖果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的 也有,卖乌须yào搽发油以及胭脂花粉的也有。这其间还有三三五五的闲游子弟跟在年轻fù女 后面,苏州人唤做“钉梢”。品头评足,肆意轻狂。唐寅虽然好色,毕竟眼界不同。“曾经 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在家里拥有八美,享尽闺房之福。这些平头整脸的fù女 三分颜色七分妆,怎在他的眼里?他浏览了一遍,以为吴门佳丽不过尔尔,深悔今天气吁吁 地跑这大远路,未免多此一举。他看着自己的双足,喃喃的念道:“足下足下,上了你的当 了,枉跑了许多路,瞧不见一个可意人儿。真叫做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咧!”他在这时,腹中 觉得饥了,两腿也觉得乏了,便在茶篷子里歇息了片时,吃些干点,喝了几杯茶,略解饥渴。 正待返身下山,猛听得一阵吆吆喝喝的声音连唤着闲人站开。但见当前几名健仆,后面一乘 大轿、四乘小轿从山下抬上山冈,旁人纷纷闪在两旁。人众中让出一条弄堂,轿子后面还有 脚夫挑着香烛,这分明是烧香的招牌。一行人众直向云岩禅寺而来,唐寅站在人丛里,举目 细瞧。第一乘禄绸红缎拦脚的四人大轿,从窗帘中望见里面端坐着一位太夫人;后面四乘小 轿分坐四名侍女,都是撑起着上面的轿帘,露出半身,这便值得唐寅注意了。一壁看一壁下 着考语:第一个平平无奇;第二个不过尔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抡到第三个,他顿觉得眼前一亮,心头怦怦地 跳,怎有工夫下什么考语?简直是实做《西厢记》上两句曲文,叫做“颠不刺的见了万千, 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把唐寅看得呆了。也是缘分凑巧,忽的一阵风来,把下面的轿帘掀开 一角。书生眼快,早瞧见罗裙下露出纤纤莲钩。从前的男子欣赏美人,上看头下看脚。他看 到了纤纤莲钩早已钩魂摄魄。第三乘轿子过去,接着便是第四乘,里面坐的侍女比着第三名 相差太远了。本待下山的唐寅受着俊婢的吸引力,立时服了什么兴奋剂,两腿也得了许多气 力,一些儿不觉得疲乏。喃喃的感谢这一双尊足道:“足下足下,多谢你,不枉跑了这大远 路。将来论功行赏,定要把方才所见的三寸金莲和你在红绫被底做个良伴……”列位看官, 这不是编者过甚其词,有两句吴谚为证,叫做“走得着,谢双脚”今天可被唐寅走着了,当 然要慰劳这一双尊足,不枉足下建下了奇功。唐寅上山寻芳,到了云岩寺的大殿前面,这五 乘轿儿已在庭中歇下。先是小轿中四名侍女一一出轿,来到大轿前伺候这位行将出轿的太夫 人。前两名侍女替太夫人卸去了轿帘后两名侍女搀扶这位五旬以外的皇封太夫人出轿。这位 太夫人虽然打扮的绮罗遍体,珠翠满头,但是唐寅略不注目,他所注目的只有四个侍女。前 两名他瞧了一眼,暗暗的念道:“鱼,我所yù也。”后两名中只看中了一名,他看了一眼二 眼,以至无数眼。四名侍女,他认为三鱼一熊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当然要道一句“舍鱼 而取熊掌者也”。他的眼光既不肯牺牲在他人身上,只向那侍女的上下左右前后细细的欣赏。 在这当儿,即使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现,也不能移转唐寅的眼光。他又恨着自己的眼睛不挣 气,为什么隔了一会儿便要霎这么一霎?须知一霎眼的时间虽短,而损失却是很大。有那天 仙化身的美女当前,一分一秒的光yīn都是量珠难买。不挣气的眼睛为什么又要霎了呢?…… 列位看官,毕竟这侍女生得怎样貌美值得唐寅这般神魂颠倒?这不但编者所握的一枝秃笔难 以描摹,便是唐解元妙擅丹青,要把那侍女的许多美处一齐在毫端传达出来,只怕也不过十 得七八罢了。唐解元这一双欣赏美人的眼睛何等厉害!要他目不转睛的看个不住,那美人的 面貌便是编者不加描写,列位也一定认为绝世无双的姿色。但见他: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 为神玉为骨。论他活泼泼地的态度,宛比水晶盘内的珍珠;论他光艳艳地的丰神,又似红杏 枝头的明月。最妙的是一双美目又灵动又秀媚。前人每把秋波相比,比得也不真;又把春星 相比,比得也不确,简直似白水银中含着两颗黑水银,灵动达于极点,秀媚也达于极点。他 搀扶太夫人缓缓的行走,眼波溜并而不向唐寅视看。而唐寅自以为美人已瞧着他了,并且一 瞧直瞧到他的心坎里了。事有凑巧,太夫人走进大殿,偏向那扶他的侍女说道:“秋香,你 瞧这座大雄宝殿,和杭州灵隐寺的大殿相差也无几。”那侍女道:“太太,这佛殿造的很堂 皇……”一主一婢不过是寻常问答,一入了唐寅的耳朵里竟是唯一无二的福音。一者知晓了 侍女的芳名唤做秋香,二者听他说“这佛殿造的很堂皇”,拢总八个字,语句又清字音又准, 和出谷的黄莺一般轻圆流利,蓦然间思潮诵汹涌出了祝枝山行令时说的“九秋香满镜台前”, 不禁暗呼奇怪,认为:“天授的良缘,可见意想中的第九位美妻定在秋香身上。我既在无意 中遇见了,定要实行那‘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唐诗才好。”唐寅正在幻想的当儿,挑香烛 的仆人已在大殿上点起绛蜡焚起旃檀。太夫人拈香拜佛都已完毕,自有当家和尚邀请皇封到 方丈里奉茶。太夫人和吩咐侍女们道:“你们也拜了拜佛再来方丈里伺候我。”四名侍女同 声应诺。待到拜佛时又推让起上下首来,太夫人走了几步,回头说道:“你们不用谦让,前 面两个蒲团春香、夏香去拜;后面两个蒲团秋香、冬香去拜。”这一下分明又向唐寅报告了 名字。他知道四名侍女分着春夏秋冬四香,四者之中只有秋色最佳。四香跪拜时,当家和尚 已引导着太夫人向方丈中去坐茶,家人们都拥着同行。唐伯虎认为这是逢场作戏的绝好机会, 他见秋香跪了下去,他便向旁边的蒲团跪下。蒲团和蒲团其间本有两三寸的距离,唐寅临跪 时便把蒲团踢近一些,经这一踢,两个蒲团的距离其间不能以寸了。这也是他的缘分凑巧, 合该有这接近的机会。要是那个点香烛的家人在旁,定要上前干涉;要是春夏冬三香不和秋 香同时下跪,也不免把书呆辱骂一顿。这时候便宜了唐寅,有意无意的压着秋香的一角罗裙。 秋香合掌时,他也合着掌;秋香磕头时,他也磕着头;秋香伏地祷告时,他也伏地祷告。不 过秋香祷告是不出声的,他的祷告却故意喃喃的念道:“菩萨在上,但愿月常圆花常好,才 子常配着佳人。”秋香的俏耳朵里听到这几句祷告,似呼闻所未闻,只为他虔心拜佛,没工 夫去理会旁边祷告的是谁。唐寅见他不理会,又是喃喃的祷告道:“菩萨在上,但愿明月夜 夜圆,好花日日红,青衣队里的佳人配一个翰墨林中的才子。”这几句不尴不尬的话果然牵 动了秋香的眼波,却见贴近他同跪的是一个少年男子,嘴里噜噜嗦嗦,分明有意打趣,想到 这里便赶紧站起着娇躯。但是那里站得起?一只裙角已被那少年紧紧跪住,只得轻轻的道一 声:“先生请偏过一些。”唐寅假做的不知,依旧喃喃的祷告道:“菩萨在上,但愿月圆花 好,俏丫环嫁一个美青年。”这便不由秋香不着恼了,柳眉带怒,杏脸含嗔,说一声:“你 这男子好生无理,拜佛的地方很广,为什么跪住人家的裙角!”那时春夏冬三香闻声站起, 这便分出品质上的文雅和粗俗来了。春香、冬香开口便骂“杀千刀”。夏香益发厉害,不动 口便动手,把唐寅用力一推,书呆不由的身子一侧,膝盖一松,秋香才得抽出裙角盈盈起立, 粉脸上面起着两朵朱霞。唐寅这时也便涎着脸站起。春夏冬三香兀自骂声未绝,秋香道: “姊妹们,休去睬他,伺候太太去。”于是四香迈动莲钩离却佛殿,都到太夫人那边伺候去 了。唐寅本待尾着他们,为着三香都是个泼辣货,都在骂人学校里毕过业,而且姿色平平, 犯不上跟去挨骂。要是秋香肯骂他,他便抱着打情骂俏的主意早在后面做跟屁虫了。好在秋 香还没有上轿,只须在停轿处徘徊,这是秋香必由之路,无论如何总可博得秋姊姊一个临去 秋波。他打定了主意,只在庭院里踱来踱去,暗暗的念道:“不见高山那见平地,不见三香 的粗俗,那见秋香的文雅?不经三香把自己dú骂一顿,那里遇得到秋香这般的假作娇痴,佯 传薄怒?我和他开顽笑,他只轻轻的说道:‘你这男子好生无理。’面子上责我,实际上怜 我。但看他这俊俏眼波向我一溜,几乎把我这风流解元淹死在他的眼波之中。”唐寅正在冥 想的当儿,忽听得里面传唤道:“太太上轿了,太太上轿了。”太太上轿和他无关,跟随太 太的秋香婢女,他认为有莫大的关系。赶把眼睛抹了抹,准备把秋香放在眼皮上供养,心坎 里温存,自言自语道:“眼睛眼睛,你千万不要霎啊,遇着这般可餐的秀色,总须把他看一 个饱……”这是形容过甚之词,并非事实。要是可餐的秀色真个吃得饱肚皮,那么米店、饭 店都不用贩什么米、煮什么饭了,祗须预备几个可餐的秀色做他们的活招牌,遇有上门籴米 的只消把活招牌给他们一看,腹便饱了不用粜米了;遇有上店吃饭的,也只消把活招牌给他 们一看腹也饱了,不用吃饭了。再者,各处逢着水旱遍灾,也不用采办米麦杂粮前去放赈, 只须烦请几朵生香活色的jiāo际之花到灾区上去做慰劳员,那怕三日不食的餐了秀色,也会一 时尽饱;那怕面有菜色的餐了秀色也会脸若桃花……剪住闲谈,且说唐寅听得太太上轿,认 为千秋一息的猎艳好机会。隔了不多时,狐假虎威的家丁吆吆喝喝的走下殿来把那不相干的 闲杂人赶在两旁,轿役人等一齐打开轿帘,抽去轿扁担,预备主婢们上轿。原来轿子的杠。 分为二种,长的纵列的叫做轿杠,短的横列的叫做轿扁担。男人坐轿和女人坐轿的姿势不同, 男人坐轿不去轿扁担,尽可大踏步的跨过轿杠轿扁担,转身一屁股坐入轿中;女人上轿轿役 们先把轿扁担抽去,留一个入口处,好教fù女们轻移莲步般的走将进去,徐徐转身坐入轿中, 轿役们方才上了轿扁担,用铜锁子锁住了再行上肩行路。为什么有这一番麻烦呢?一者裹足 时代的fù女行路时抱定稳重主义须得移步缓缓,不闻佩玉乱鸣;举足轻轻,不见裙风大动, 才是个大家风范。所以上轿时先把轿扁担抽去,不做那姗姗莲步的障碍品。二者古代重男轻 女,轿扁担要压上轿夫肩背的,倘被fù女跨过了,轿役们便认为大搠霉头。因此不怕麻烦, 免得神圣的轿扁担从fù女的跨下经过。再说唐寅身在人众中,眼看秋香上轿,家丁们吆喝道: “不相干的闲人快快站开!”唐寅是个闲人,但他自认是相干的闲人,不是不相干的闲人。 这回太夫人上轿又是秋香搀扶着,徐徐的扶到大轿旁边。唐寅情不自禁便从人丛中钻出,径 向秋香那边闯来。家丁们怎肯容他走近?早已连声喝止。唐寅把手指摩着鼻尖道:“十方所 在谁都走得,你烧你的香,我也烧我的香,你能管我吗?”那太夫人是个慈悲心肠的人,此 番上虎邱烧香是来结善缘的,听那少年的话很有理由,便唤家丁:“不用吆喝,人家也是来 进香的,待他走过后,我们上轿不迟。”只这几句话倒把唐寅说的窘了,他满意在这里多立 一刻好一刻,好机缘怎肯当面错过?可是人家候着他走过他便万分不愿,也只好和秋香擦肩 过去。秋香扶着太夫人目不旁视,经这唐寅几句话,不免眼梢儿一溜,恰正是方才捱身而跪 三次祷告什么月圆花好的痴人,这时忍俊不禁,微微一笑。唐寅和秋香的姻缘本来建筑在笑 的基础上,三笑之中这第一笑的陶醉力尤其非常伟大。唐寅唐寅,怎当得他临去的凝眸一笑? 正是: 春山如笑眉能语,秋水为神目与成。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三 回 访秋容才子唤扁舟 谈往事村夫记细帐 唐寅和秋香擦肩而过,经着他凝眸笑,竟把这位风流解元陶醉了。这时太夫人已上了 大轿,四名侍女也都各各上轿,跟着大轿而行。大轿是用四人扛抬的,四名轿夫分列前后, 各有一句四字的考语:当先的一名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分明沾受了官僚化,他的考语叫做 “我在这里”。第二名轿夫靠近轿门,要是放一个屁,轿中人适当其冲,他是十分忍耐,有 屁也不敢放,分明沾受了奴隶化,考语叫做“不敢放屁”。第三名轿夫最为沉闷,面对着轿 后,和面壁的老僧相似,把视线都遮蔽了,他的考语是“昏天黑地”。第四名轿夫毫无自主 之权,只好跟着前三名走,和跟屁虫一般,他的考语是“跟来跟去”。待到五乘轿儿远远的 已离了这座云岩禅寺,陶醉在美人一笑中的唐寅如梦方醒,见美人已不在前面,自言自语道: “唐寅好侥幸也,秋香向我微微一笑,分明有情于我。美人一笑值千金,我合该追向前去谢 谢他的厚赐”。想定主意,陡然增长了腿力,不管路高路低,只向着前面的轿儿紧紧追赶。 当时的距离约莫七八丈,唐寅是个斯文之辈,平日走惯八字步的,他要和轿夫们赛跑怎 么跟得上?幸而抬官眷女客们的轿夫以平稳二字为前提,尽管步履轻移,只须轿儿不颠簸便 算合格。幸亏轿儿慢慢行,唐寅紧紧随才可以愈追愈近。要是坐着飞轿的时髦医生那便万难 追上了……比及唐寅追到河埠,轿中人都已上了大号官舫,五乘空轿也载上了船头,桅杆上 旗字飘扬,书写的长条官衔叫做“太子太师东阁大学士”。以下还有许多字被风卷起,一时 不及细看,他也无心看了。他所注意的已经进舱的俊婢秋香,可能够两度见面,二笑留情。 他的身子站立河滨,他的魂灵儿好象已进了船舱,和秋姐姐并肩而坐,笑说道:“秋香秋香, 我和你邂逅相逢,应了老祝的一句酒令,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猛不料一棒锣声打醒为 他的绮思幻想。原来太夫人下了船舱,更换衣服以后看看时光还早,红日还没有衔山,传下 谕话,着令管船的收舵去锚,快快开船,以便早归故里。“镗镗镗”的锣声敲动,官舫便向 西开行,渐渐的离岸,渐渐的远了远了。这一急,真急得唐寅非同小可,恨不得身轻如燕附 着大船而行。看官们看到这里,要说编者描写唐寅未脱弹词家的窠臼,为着一名婢女便这般 的失魂落魄,怕不辱没了解元的身份?编者却说,事实虽假,情节却真。其中约分四层原因: 唐寅既然有托而逃,隐于好色,实做他的桃花痴,当然不能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是第一层; 在家中曾受八美调笑,仿佛说他再也觅不到一个绝世佳人,现在既已遇见了绝世佳人,怎肯 失之jiāo臂?这是第二层;祝枝山说的“九秋香满镜台前”,他认为一句佳谶和那俊婢的芳名 巧合,冥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自有前定,这是第三层;方才秋香盈盈一笑,他以为谁能遣此,未免有情,这 是第四层。有这四层关系的妙人儿竟离开了河滨,坐着官舫远远的去了,他没计可施,只有 沿着河滨紧紧的去追赶官舫。他鼓励着双足道:“足下足下,烦你走一遭,追上去,追上 去”!但是舟行和轿行不同,轿儿行得缓,唐寅追得上;船儿行得速,唐寅便追不上了。他 骂一声无情的风,为什么不把官舫吹送回来。他又骂一声无情的水,为什么载着美人向西去 不向东流。他依着这条塘岸追赶,心头着急,不知道前面可走得通。要是一水横阻,亦做了 秋水伊人,那便完了。他又喃喃的念着《诗经》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 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道言未毕,早见前面一行秋柳,柳yīn中系着一只小艇, 艇子上有一个老人在那里板臂捕鱼。唐寅上前问讯道:“哙,问你一声,前面这条路可走得 通么”?捕鱼人抬头一看,见是一个斯文朋友,便自言自语道:“这问信的倒也奇怪,阿猫 阿狗有称呼,怎么一个‘哙’字当称呼”?唐寅道:“你要什么称呼才行?”那捕鱼人道: “譬如见了开店的使唤一声‘开翁’,见了财主人便唤一声‘财翁’,见了打柴的便唤一声 ‘樵翁’,老汉在这里捕鱼,你便该唤一声‘渔翁’,怎么没称没呼,开口便是一个‘哙’ 字?你敢是读了几句捞什子的死书,便把眼睛移到额角上,瞧不起我辈捕鱼人。须知我辈资 格比甚么人都高,只听得说渔樵耕读,没听得说读耕樵渔。我吃我自己的饭,谁有闲工夫管 你的路程?究竟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你跑上去自会知晓”。唐寅问路问出了一场气,苏州人 俗语“撞了一鼻子的灰”,便悻悻的走了,口中还骂着:“狗头,岂有此理”!忽一转念, 《论语》中载的子路问丈人,也是受了丈人的一顿责骂。子路不怒,知道他是个隐君子向他 行了一个拱手礼。方才的渔翁大有丈人之风,我何妨效法于路,回去拱这么一拱,或者他肯 把路程告我,亦未可知。”唐寅正待返身,忽听得咿哑咿哑的橹声,侧面小浜里摇出了一叶 扁舟,不禁满怀欢乐。他便不敢把“哙”字相称,忙唤:“船上的仁兄,快快停舟,我有要 事借趁宝舟”。摇船的是个三旬左右的村汉,面目黧黑,状态可憎,抬头向唐寅看了一看, 手不停橹依旧摇个不住。唐寅连连喊道:“船上仁兄,快快停橹,我要借趁宝舟!”那舟子 没好气的说道:‘什么仁兄仁兄,你要趁船我要赚钱,难道唤了仁兄便可借趁我船白摇你 去?’唐寅笑道,“有钱给你,有钱给你,快快拢岸”。舟子听说有钱,便把船儿停橹拢岸。 唐寅暗暗好笑,方才的渔人是图名的,现在的舟子是图利的。可见人生世上,无非为名为利。 小舟既已拢岸,舟子点住了竹篙,唐寅一跃上船晃了两晃,几乎晃入水中。舟子便说;“相 公上岸罢,这不是我的生意经”。 唐寅道:“我已下舟,为什么又催我上岸?”舟子道,“我摇船有个规矩,叫做‘三不 摇’。xìng急的不摇,酒醉的不摇,年迈的不摇”。唐寅道:“这是什么缘故?’舟子道: “因为xìng急的上船是舞头劈拍;酒醉的上船是举步歪斜,年迈的上船是周身摇摆。只怕扑通 一声就此送终,船钱落了空,反而打官司,算我行凶。相公一不酒醉,二不年迈,单是xìng急 一些,要不是我点住了竹篙你早巳做了个大大的汤团”。唐寅道:“船家休得取笑,我有要 事,刻不容缓,你快快儿摇,我自然重重有赏。”舟子道:“摇往那里去?”唐寅道;“休 问那里去,你只向西摇便是了。摇一天给你一天的船钱,摇得越快给钱也越多”。舟子笑遭: “相公,你好象读过书的,怎么这般不通世务?做文章要有个题目,摇小船也要有个地方。” 唐寅道:“实向你说,有一号大官船适才向西开去,我趁你的舟便是要追上这条大官船。” 舟子听说,才把篙儿几点。船已离岸,放下篙儿,赶紧的向西而摇。一壁摇一壁问道:“相 公,这一号大官船可是桅杆上挂起长旗子的?”唐寅道:“正是”。舟子道:“这是东亭镇 华太师的太太到杭洲进香的船,现在烧罢了天竺的香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烧罢了回头 香赶回东亭镇。日间赶不到夜间总赶得到的。我恰才停船在小浜里。眼见这号官船向西而去 的,船上的饭司务是我同村的人,所以我知道其详。”唐寅无意中得了烧香人的来历,原来 这是华鸿山家眷的船。“相府侍女毕竟与众不同。我知道了桃源路径,怎肯错过这问津的机 会?”他心里这么想,口头却那么说道:“船家,你说的不错,这号官舫确是华鸿山华太师 宝眷的船,我也是同他们一起上天竺的,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只为我贪玩山景,什么 五十三参,什么虎邱塔,我都去登临,耽误了时刻。太夫人急于回乡,便不及等待,先行上 船去了,我随后赶到已不及上船去见太夫人。船家,你快快摇撸,紧紧赶上去,我自有重 赏。”舟子道;“相公,你要见华太太做什么?”唐寅道:“我是华府中的亲戚”。舟子道: “奇了,华太师是无锡人,相公口音是苏州人。”唐寅道:“你太蠢了,难道苏州人便不该 和无锡人做亲戚?你可知华太师的大媳fù是娶的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华太师的二媳fù是 娶的山塘上冯通政的女儿?他们都是苏州人”。舟子道:“那么相公和华府可是儿女亲?” 唐寅道:“不是,我和他们是表亲”。舟子道:“相公尊姓?”唐寅想了一想道:“我姓 田”。舟子道:“相公为什么不姓唐?”唐寅听了愕然,便问是何道理。舟子笑道:“相公 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糖不是甜的么?甜字姓得糖字也姓得”。唐寅自思:“我只道他认识我, 不料他误田为甜,误唐为糖,这蠢汉真蠢的可笑”!于是身坐舟中,和舟子谈谈说说,也可 解除寂寞。论及船钱,唐寅许他一两银子,另加五钱做酒资。那时生活程度很是简单,舟子 听说有一两五钱银子到手,摇橹便加倍用力。行了一程,看看一轮红日渐向西落,唐寅的一 叶扁舟正迎着残照而来。 天半晚霞红得可爱,映在水中好比波心濯锦。唐寅忽想着昔人的一句词,叫做“波底夕 阳虹湿”。今日身处其境,觉得这六个字确是传神之笔。想到这里,便引动了他的书生结习, 伸手抹一抹鼻子,身体便乱晃起来。舟子道:“唐相公,坐稳些”。唐寅道:“船家错了, 我姓田不姓唐啊”! 舟子道:“我心里想唤田相公,嘴里却又唤出唐相公来,实在糖既是甜,甜既是糖,容 易缠误。唉!相公,幸亏你是田相公,不是唐相公”。唐寅道:“是了唐相公便怎样?” 舟子道:“是了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桃花坞里的唐相公。”唐寅道:“是了桃花坞 里的唐相公便怎么?”舟子道;是了桃花坞里的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唐伯虎唐相公”。 唐寅道:“是了唐伯虎唐相公便怎样?”舟子挫一挫牙道:“老实不客气,拦嘴几下巴掌, 打得他鼻青嘴肿,牙缝里进出血来”。唐寅听说猛吃一惊,便问舟子道:“你和唐伯虎何仇 何怨,却要把他这般dú打?你可知道大明律例上殴辱斯文的罪是很重大的么?”舟子笑道: “我和唐伯虎前世无仇今世无怨,只为他有八房美妻,我只有一个邋遢婆娘。自古道:‘人 比人气煞人’,为这分上我不服气,我便要打他”。唐寅笑道:“他有八房美妻,这是他的 艳福,和你何干?”舟子道:“他若是堂堂正正娶来的,这是他的福分,和我无干。唉,相 公不要说起,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偷偷摸摸得来的,我因此心中不服,要打这偷香窃玉的 贼”。唐寅道,“你休冤枉了他,我听说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明媒正娶的,怎说他是偷香 窃玉的贼?”舟子把嘴一披道:“相公别信他,唐伯虎专会偷香窃玉,他干的勾当区区肚里 自有一篇细帐”。唐寅道:“我不信你会得深知其细”。舟子道:“唐伯虎有个僮儿叫做唐 兴,唐兴有个表母舅叫做铜匠阿根,铜匠阿根有个老乡邻叫做快嘴三太,快嘴三太有个干女 儿叫做拖鼻涕阿巧”。唐寅道:“这般牵丝扳藤说他傲甚”?舟子道:“凡事总有个来源, 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从怎样说起,这一篇窃玉偷香的细帐是唐兴告诉铜匠阿根。 铜匠阿根告诉快嘴三太,快嘴三太告诉拖鼻涕阿巧,拖鼻涕阿巧告诉区区。相公,你道拖鼻 涕阿巧是谁?便是我的老婆”。唐寅道:“谁耐烦管这闲事?’舟子道:“相公不喜管闲事, 我也不喜管闲事,你坐你的船,我摇我的撸,大家都不用嚼这空闲舌头罢’。唐寅正听得尴 尴尬尬的当儿,他要从舟子嘴里探探社会上对于本人的品评,便再三央求舟子披露这一篇细 帐。舟子装腔傲势,怎肯便讲?唐伯虎许他另给五钱银子。舟子听说有钱,便一壁摇橹壁 开讲唐伯虎的艳史道:“相公,提起这狗贼真叫人不服气”。唐寅皱了皱眉头,暗想这真是 出钱买骂了,便道:‘船家,你讲便讲,不用骂人。无端骂人是罪过的”。舟子道:“这狗 贼连偷了八个婆娘不算罪过?”我骂了他一声狗贼便算罪过么?相公你怕罪过我便不讲了。 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笑道:“船家别放刁,骂也由你,不骂也由你,快讲快 讲”。舟子道:“那便开书了。唐伯虎是有名的色中饿鬼,他看中了陆翰林的女儿昭容,便 想试一试他的窃玉偷香手段,乔扮着一名青衣,取名四喜,投靠陆府,混入闺楼。陆昭容那 里知道这四喜丫环是唐伯虎假扮的?也是狗贼的贼运亨通,先和春桃婢女鬼鬼祟祟,叫他做 红娘,陆昭容做了莺莺小姐,一箭双雕,都被他shè中。陆昭容便是他的大娘娘了。唉!唐伯 虎这狗头,有了这美丽妻子还有春桃做他的偏房,合该知足了。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又 扮着村姑,取名翠姑,去看元宵灯彩,假做走错了路程,在罗家墙门口哀哀哭泣。罗太太看 他可怜,便把他留到里面,那么‘金鱼缸里出了黑鱼精’了。只为罗太太的女儿罗秀英、外 甥女谢天香同在闺中,和那西贝村姑谈得入港,这狗头真厉害,借着吟诗搭对又把这二位千 金小姐迷上了,一个是他的二娘娘,一个是他的四娘娘。这色鬼的色星高照,扮女人扮出滋 味来了,依旧扮做村姑翠姑混进尼庵,又看中了俏尼僧九空,演一出潘必正偷情陈妙常,那 九空尼憎便做了他的三娘娘。谁料扮女人扮出报应来了,有一个浪子马文彬看中了翠姑,骗 到家中要和他成其美事。唐伯虎这臭贼真不是东西,在先扭扭捏捏,自称奴家奴家,后来破 露机关,他便板起面孔说马文彬将男作女,戏弄一榜解元,吓得马文彬无法可施,只好把妹 子马凤鸣嫁给唐伯虎,这便是他的五娘娘。唉!相公,别人家娶一个老婆千难万难,这狗贼 偷老婆宛比探囊取物。后来他又偷上了两个,他去访蒋文龙不遇,蒋太太好意留客。唐伯虎 贼心不死,又偷上了他的女儿蒋月琴,这是他的六娘娘。后来他和祝枝山去嫖院,他又看中 了清和院子里的李传红,真叫做贼不空手,李传红便做了他的七娘娘,连同陆昭容的丫环春 桃做了他的八娘娘,一共是八位娘娘。都是这狗才仗着自己是个小白脸,又是个解元,用着 偷香窃玉的手段骗到家里,尽他一个人受用。谁料偷婆娘偷出报应来了”。唐寅被他骂得狗 血喷面,不是狗贼定是狗头;不是狗才定是臭贼。他捺着这口气只不做声。现在听到这一句, 似乎语中有因,便问什么报应。舟子慢慢的答道:“他要偷人,人家也要偷他。他偷了八位 姑娘偷得有趣,谁料无锡有一位美人,常州有一位娇娘,也想把他偷这么一偷”。唐寅暗暗 奇怪:“这舟子竟是个异人,常州娇娘我不晓得是谁,或者应验在将来?他说的无锡美人敢 是应验在秋香身上?方才的一笑留情是不是秋香要想偷我”?想到这里,便很起劲的问道: “船家,你怎么知晓有一位无锡美人,又有一位常州娇娘,要想偷那风流解元唐寅唐伯虎 呢”?舟子笑道:“相公,你又是聪明一世蒙懂一时了,唐伯虎娶了八美到苏,免不了朝欢 暮乐,过他的快活光yīn。这一位无锡美人,那一位常州娇娘,便想趁他十分快活的时候把他 偷去”。唐寅道;“那一位常州娇娘你且慢些讲,先讲那一位无锡美人怎样的要把唐伯虎偷 去?是不是一笑留情把他引诱到无锡,和他成就了百年之好?”舟子道:“这一位美人和那一 位娇娘,是分拆不开的,他们吃了齐心酒,要把唐伯虎偷去。”唐寅听了又自奇怪:“敢是 三香里面有一个是常州人,和秋香般的有情于我,要效法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么?果有其事, 那么我这番追舟倒有娶得九娘、十娘的希望。”便道:“快讲快讲,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 要把我……”说到这里,暗想要露马脚了,连忙改口道:“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要把我苏 州的唐伯虎偷去”?舟子道:“恰才讲的唐伯虎连偷八美,相公已许下我五钱银子,现在又 要讲到无锡美人、常州娇娘两人吃了齐心酒,合偷一个唐伯虎,止少也得给我三钱银子。你 若舍不得破费我便不讲了,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依你三钱银子。”舟子 道:“相公,你想想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究竟有多少精力,经着八位女将军车轮大战?便是生力军也要变 做了战败的公(又鸟)。但看我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都只为家里单有 一个拖鼻涕的阿巧,没有扭扭捏捏的八美多姣。”唐寅道:“船家你怎么讲这许多废话?我 要听的是无锡美人、常州娇娘怎样的合偷一个吴中才子唐寅唐伯虎。”舟子道:“要是唐伯 虎也和我一般的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那么这两个女子休想把 他偷掉!无奈唐伯虎贪欢过度,害了色痨,端阳一病直到今朝,面黄肌瘦,瘦得不可开jiāo, 肌ròu全失,只剩一张皮把骨头包。阎罗王写了勾魂票,差遣这两个女子把唐伯虎的灵魂勾到, 一个是‘无’锡美人,一个是‘常’州多姣。这叫做‘无常’一到,xìng命难逃。”唐寅听到 这里,捺不住一腔怒火,捏着一个锥钻拳头,要骗那舟子进舱锥他两下。忽听得舟子唤道: “相公恭喜你,转着顺风了。待我挂起篷来,顺风顺水的追将过去,包你一追便着”。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到球抛化子篮。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四 回 窥玉貌三生有幸 倾银盆二笑留情 风流自命的唐解元今日里大搠霉头,出了五钱银子买骂,又出了三钱银子买咒,凭他涵 养功深也要忍无可忍,捏着锥钻拳待向舟子头上连凿几下。在这当儿,舟子高呼着转了风咧, 急急的张起一方千补百衲的布帆。唐寅发生了一种新希望,怒气顿然平了。小船上得着风力, 便如跑马一般快。唐寅默思舟子之言,觉得“良yào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自己避着 宁王的目标,玩世不恭,隐于好色。舟子是个粗人,怎会知道本人装痴作颠的苦心?但是好 色也须有个分寸,我和八美成亲虽然带些滑稽xìng质,但是到了舟子口中益发把我说的卑劣不 堪,未免污辱了我的品格,将来以讹传讹,传到后人嘴里便要把我当做一个登徒子看待。再 经唱小书的描头画角,捕风捉影,开口一声滑头闭口一声魇子,似乎我的一生专在裙带下讨 寻生活。却把我在宁王府中洁身远引的一种风骨完全埋没了。 我的声名越大,我的品格越低,这便是我的千秋不白之冤了。看来逢场作戏也只好适可 而止,我此番得与秋香圆满了笑的因缘,以后决计忏除绮想,不再发这狂奴故态。明月在上, 你便是我的证人。原来这时候阳鸟已落月兔初升,唐寅指着东方这轮圆到八分的明月,默默 的立下誓愿来。唐寅这誓愿,到了后来果然不曾背负。他在九美团圆以后,宁王宸濠举兵反 叛,便被巡抚王守仁率师讨伐,一鼓成擒。 宁王失败以后,唐解元便不用装这桃花痴了,闭户焚香忏除绮孽,不再有窃玉偷香的风 流案发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小船上挂起片帆,舟子益发空闲了,有的没的和唐寅 闲谈。唐寅问起他的姓名,舟子道;“不瞒相公说,我的姓端的太多了,‘九头鸟拾着了帽 子。没戴一头处’,叫我姓那一个姓好呢?”唐寅笑道;“你怎么有这许多姓”?舟子道: “‘开了天窗说亮话’,只为我的亡过的妈妈是个猪八戒。” 唐寅大笑道:“这又奇了,你妈妈在生时难道跟过唐三藏到西天去取经不成?”舟子道: “我的妈妈初嫁姓朱,后来死了丈夫便嫁,嫁了一个又死一个,再嫁一个再死一个,如是这 般,嫁过七次,连同初嫁总计嫁过八次,人人道他是个朱八嫁。娘做了朱八嫁,叫儿子去姓 那一个姓才好?相公,你是喝过墨水的,替我拣一个姓,顺便还替我取一个名字。”寅道: “你妈妈嫁了八个丈夫,就中可有姓米的?” 舟子道:“姓米的没有,打米的却有。”唐寅道:“就中可有姓田的?”舟子道:‘姓 田的没有,种田的却有。”唐寅笑道:“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你的老子打米的也有,种田的 也有,可见打米种田一共都是你的老子,你便叫做米田共罢。”舟子不识字,这一下却吃了 唐寅的亏。不知道唐寅恶作剧,反而抱着拳几向唐寅连连拱手道:‘多谢相公,替我定下这 个好名字,我从此便叫做米田共了。”唐寅暗暗好笑:“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报应,我方才出 了八钱银子买他的dú骂恶咒,他现在向我连连打拱,连连道谢,换得这一堆三橛分开的肥 粪。”舟子的名字取定以后,远远地已望见这号大官船。米田共高声呼唤道:“大船上的朋 友听者,你们太太的表亲有一位田相公……”慌得唐寅连连摇手道;“米田共,切莫大惊小 怪。”米田共道:“相公又来了,你不是华太太的表亲么? 从虎邱追到这里,好容易追上了,正该打个招呼,叫他们接你上船。”唐寅道:“米田 共有所不知,我本是陪着太夫人上虎邱烧回头香的,只为在山上贪了游玩,错误了时刻,要 是便上大船,难免被太夫人严加训斥。长辈训斥小辈倒也不妨,只是当着许多家奴侍婢的面 未免令人难堪。我的意思暂时不用声张,只须追上前去,尾着大船而行,且待到了东亭镇, 然后上相府禀见太夫人自请处分,太夫人便把我训斥也不会当着千人百眼扫我的脸了。”这 几句话果然把米田共骗过了,其时扁舟身轻,又加着风满片帆,孕fù般的凸着肚皮而行。黄 昏时分,水面上行舟稀少,只有前面的大官舫点起着数十盏羊角灯,照得水波上面金蛇般的 蜿蜒活动。近了近了,相距七八丈了,四五丈了。转了一湾,米田共收去布帆,紧紧的尾着 大船,努力摇橹。唐寅见大船虽近,只不见秋香探头舱外,未免有些败兴。米田共道:“相 公,我看你没瞅没采,唱几只山歌给你听听,解闷可好”?唐寅道:“再好没有。”米田共 道:“唱歌有唱歌的规矩,唱歌一只赏银一钱。我的山歌六门山关都晓得,典当里面都当得。 ‘皇帝弗差饿兵’,许了银子再唱不迟,要是不然,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 “只要唱的好听便依你的规矩。唱歌一曲赏银一钱。”米田共道:“没人记帐是不行的,相 公,烦你做一做帐房先生。”唐寅道:“文房四宝一件都没有怎样记帐?”米田共道:“区 区自有道理,我来jiāo付相公记帐的东西。”说时取出一件破蓑衣、一只钉搭的破碗,授给唐 寅道:“相公,你听我唱一只山歌在蓑衣上摘取茎稻草,作为筹码投入碗里。一茎稻草便 是一钱银子。 假如唱得好你便多摘几茎也不妨。恰才听我讲的新闻共计八钱银子,你先摘下八茎稻草 投入碗里。和唱歌钱一并计算”。唐寅要听他唱歌,只得依着他的条件。唐寅的意思,破费 些银钱是不生问题的,只要可以引逗秋香出舱听歌,便是一两银子一只歌也还值得。米田共 一壁摇橹壁唱那吴歌。吴歌中也有婉曲动人无伤大雅的,有如相传的“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fù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一样也博得诗人的欣赏,认为吴歌 中的绝唱。不过米田共所唱的吴歌大都男女赠答之词。时下靡靡之音没有月子歌这般的文雅, 中间还夹着几个猥亵名词。 唐寅听了一只皱皱眉儿,摘下一茎柴草做筹码。又听了一只摇摇头儿,又摘下一茎稻草 做筹码。连唱几只都是这般。唐寅道:“太粗俗了,可拣文雅的山歌唱给我听”。米田共道: “有一只《渔樵耕读》的山歌一些不粗俗,相公听者:啥人手把网来张,啥人绿叶压背梁, 啥人手拿锄头迷迷笑,啥人三更灯火读文章?捕鱼郎手把网来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 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书人三更灯火读文章。 唐寅点头道:“这只歌果然文雅一些,我给你二钱筹码的银子。但是还得修改,一下, 这个‘啥’字要换‘谁’字。”米田共道:“为什么要换‘谁’字呢?”唐寅道:“唱了 ‘谁人’别处人听了都懂得,唱了‘啥人’只有苏州人知晓”;米田共笑道;“相公不是苏 州人么?唐寅道:“我是很慷慨的,出了唱歌钱却不要唱给我个人听。我们追上前去还得唱 给大船上的人听,他们管船的是清江人,还有太夫人随带的家丁又是北方人,听了‘啥人’ 他们不懂,唱了‘谁人’他们都懂。 再者,这‘三更灯火读文章’也要改换,你须牢牢的记着,迫近了大船,我m{你唱第二 遍时不唱‘啥人’要唱“谁人”;不唱‘三更灯火读文章’,要唱‘月宫折桂爱秋香’。这 是念书人的好口彩。你唱第二遍时要是依着我的改本,我加赏你四钱银子”。米田共听说有 奖,便把唐寅的改本牢牢的记着。 唐寅道:“可再有什么细腻的山歌”?米田共道:“还有一只《千叶桃花》歌,jiāo关细 腻,我把喉咙打扫打扫唱给相公听者: 千叶桃花满树开,小箬鱼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 前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鸳喜星当头照,jiāo子卯运还要发 大财。罗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罗里来? 总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年少风流客,宛 比十二月里的铜炉抱满怀。 唐寅点头道:“这只山歌也不错,中间几句长的句子你能够一口气唱出,而且唱的字字 清楚,很非容易,我给你四钱银子的筹码。但是‘小箬鱼’三个字别处人听了不懂,要唱 ‘小娘儿’便懂了。还有‘jiāo子卯运’的‘子’字,要改唱“了” 字,‘罗里’的‘罗’字要改唱‘那’字,别处人听着自然句句都懂了。还有“千叶桃 花”四个字不合时景,要改唱‘桂子秋香’,‘清清秀秀’的下面要添‘虎邱山上’四字。 你须牢牢的记着,叫你唱第二遍时你唱的不错,我赏给你一两银子”。米田共听得愈赏愈多, 益发告着奋勇把所改的句子一记了。他问唐寅道:“为什么两只山歌都要唱到秋香,” 唐寅道;“我爱的是秋香,我喜的是秋香,唱了秋香重重有赏。不唱秋香,赏也平常。” 米田共道:“相公既然欢喜秋香,米田共倒有一只秋香山歌,待到贴近了大船我便接二连三 的唱来可好?”唐寅道:“那便益发好了!你先唱给我听,待我替你修正字句。”说话时, 两船相离愈接愈近,渐渐小船已摇到了大船旁边。唐寅忙向船头上坐,但见官舫里面灯火荧 荧,人影憧憧。那时还没有玻璃窗,隔着碧纱认不出谁是秋香的倩影,连忙授意米田共叫他 唱歌。他便乡朗朗的唱将起来,夜深人静,益发觉得余音袅袅,唱了一只又唱一只,依着唐 寅的攻本,果然没有错误。第歌道: 谁人手把网来张,谁人绿叶压背梁,谁人手拿锄 头迷迷笑,谁人月宫折桂爱秋香?捕鱼郎手把网来 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 书人月宫折桂爱秋香。 吴歌的吸引力是很大的,大船上有一部分喜听歌谣的仆fù丫环都是捱肩叠背的前来听唱 山歌;单是秋香不肯轻离太夫人左右,也不喜听什么私情山歌,依旧伺候着太夫人在灯下吃 饭。米田共又唱第二歌道: 桂子秋香满树开,小娘儿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前 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鸾喜星当头照,jiāo了卯运还要发大 财。那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那里来?总 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虎邱山上年少风流 客,宛比十二月里铜炉抱满怀。 大船上有名家丁唤做王俊,其人有些呆头呆脑,不喜听风月山歌。他见舱边过路的所 在立满了许多仆fù丫环,出入时好不便利;他便迁怒到唱歌人身上,走到船头吆吆喝喝,不 许小船上高声唱歌,吓得米田共连咽几口涎沫不敢出声。仆fù丫环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抱怨 王俊多事煞这风景,便去告禀太夫人,说小船上唱歌和王俊没相干,不该靠官托势欺侮平民。 太夫人便传下谕话,任凭小船上唱歌,家丁们不得多事。仆fù丫环们传出太太的谕话,高唤 小船上的唱歌人不用害怕,只管唱你的歌便是了。他便唱他的第三歌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来去忙。 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不久长,夏天荷 花香得热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热正风凉? 园里种了千千万万红杏、碧桃、牡丹、芍yào、珠兰、茉 莉都无用,秋香只有桂花香。桂花桂花开在月宫里, 月里嫦娥爱秋香。 秋香不独仙人爱,小郎君千思万想想秋香。 唐寅坐在船头上,听他唱那改本的秋香山歌唱得字字清、句句准,不觉连擦着鼻尖道: “妙极了,妙极了”:谁知道郎在船头头妙妙妙,姐在舱中恼恼恼。秋香虽没有到舱边去听 歌,但是歌声呖呖吹入他的俏耳朵里,左一个秋香右一个秋香,顿觉胸头别别的作跳,暗思: “这山歌很是奇怪,明明和我开玩笑。听说是一个摇小船的在那里唱歌,摇船人怎会出口成 章?大概总有人在暗地里教唆罢。自己在相府里除却太师爷和太夫人,谁敢轻呼我的名字?休 说下人们,便是两房少nǎinǎi也唤我一声‘秋香姐’。不料被一个村汉呼唤不休,这指点的人 端的可恶!”又想到日间在云岩寺遇见的少年诈痴诈癫,说些话都令人懊恼,大约今天日子 不好,日间被人跪住裙角。夜间被人滥呼芳名。……那时太夫人夜餐已毕,秋香伺候太夫人 洗过了脸,便端着银盆向船外去倾弃脸水。这般的职役秋香本可以jiāo付与粗使丫环,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她 亲临其事。但是秋香要瞧瞧外面唱歌的是谁,倘使有人在旁边指点,他便要禀报皇封,严加 查究。这一下子秋香便入了唐寅的彀中。唐寅吩咐米田共唱歌,便是要吸引那匿居舱里的秋 香出来。唱了好几遍,投下了许多筹码,秋香竟似深居广寒宫中的嫦娥,不肯在云端漏脸, 教书痴怎不失望?可见虎邱一笑出于偶然,并非是留情的表示。照此看来,便是到了东亭镇 也没希望,还不如悬崖勒马,走那回头的路。在这当儿,忽见纱窗开处,有一个美人捧着银 盆向船外倾弃脸水,恰值唐寅坐在船头上,小船的方向斜对着大船的中舱,大船高小船低, 唐寅抬头看时,见那人正是秋香。秋香俯着粉颈也向小船上看,不期的双方视线两两相接。 那夜月光正好,又有大船上的灯光相助,秋香冷不防这船头上坐着的又是日间跪住裙角的少 年,不禁芳心一跳。自古道“心无二用”,他一时着了慌,便把银盆里撩下的水一半撩在小 船上,浇湿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全不知觉,依旧呆呆的向秋香注视。秋香暗想天下有这般的 痴人,被人浇湿了衣服不则一声。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微微一笑,便即缩进 娇躯回到中舱去丁。唐寅伸着两个指头儿道:“这是二笑留情了。‘一之为甚,其可再 乎’!”米田共道:“相公道些什么”?唐寅道:“我在这里吟诗,你不知晓。”米田共笑道; “相公在船头上迎水,怪不得你一件衣服湿了半件。”唐寅经这一说才觉得身上黏黏的有了 水渍,连说:“奇怪奇怪,好好的星月满天怎会降下雨来……”大船上见主人用过了晚餐, 仆fù丫环人等纷纷的在那里吃夜饭,酒香ròu味飞越而来,米田共便问今夜的饭食作何计较: “俗语说‘见人吃饭喉咙痒’,相公,你的喉咙痒不痒呢?”唐寅笑道:“我也有些痒了”。 米田共道:“相公既是大船上的亲戚,只须向大船上通知一声,自有整席菜肴搬将下来。相 公吃不下,米田共可以帮着相公吃。改山歌的本领相公大,吃东西的本领米田共大。”唐寅 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向大船上索取晚餐,一定要被太夫人知晓,要是把我传进中舱一顿 训斥,当着许多人,我的颜面何在?” 米田共道:“相公顾了颜面饿了肚皮。”唐寅道:“你可替我办一顿晚餐,所有船钱、 饭钱,以及破碗里的筹码,待到东亭镇一总付给你。”米田共笑道:“相公要吃我米田共的 么?” 唐寅顺了他的口吻道:“要吃你米田共的。”转念一想:“要吃米田共便是要吃粪,我 怎么可以随声附和呢”?便转变着论调道;“要吃你的,不是白吃你的,有钱给你。”米田 共笑道:“谁说相公要白吃米田共的?米田共的东西虽然不好吃,可是也得用钱买来。相公 吃了米田共的东西,还了米田共的钱。”唐寅皱着眉道:“惹厌极了!不用牵名搭姓,左一 个米田共右一个米田共……”米田共船里的饭食唐寅怎么吃的惯? 粗米饭、臭冬莱,米田共吃的很快,唐寅难以下箸,只向着饭碗发怔。米田共道:“相 公不是嫌着米田共的东西不好吃么?”唐寅怒道:“早已吩咐你不用牵名搭姓”!米田共道: “相公你倘嫌着我的东西不好吃,我有一个方法,叫做‘说菜想滋味,宛比相公吃的是臭冬 菜,我在旁边不说着臭冬菜,却说是溜虾仁,你便把溜虾仁的滋味想这么一想,连吃几口饭。 如是这般,饭便容易下咽了。这叫做‘说莱想滋味’。”唐寅听了点头赞成。米田共道: “先来的四样冷盆:又嫩又肥的白斩(又鸟),半精半壮的金华腿,浓油赤酱的挂炉烧鸭,酒香扑 鼻的透味醉蟹。”米田共说这么一样菜,唐寅想这么一想滋味,顺便吃这么一口饭,果然灵 验异常,大有“望梅止渴”的功用。饭已吃了大半碗,米田共又说四样热莱,唐寅的饭碗中 已无余粒。又行了一程路,前面已是浒墅关。明朝年间,浒墅关地方异常重要,除却关吏以 外,还有供奉内廷的织造大人驻扎在这里。节署森严,防范很密。因此到了黄昏便即锁住水 关,不许大小船只出入。华府的宫舫当然可以叫放关门,早有家人预备着治愚弟华鸿山的柬 帖,登岸坐轿直到织造衙门,向号房投递,织造大人看过后,随即差人一同登舟缴帖请安, 一面吩咐开放水关。华府的官舫已过了水关,米田共摇的小舟却捱不过去,这关门又将紧闭。 正是: 将登蓬岛风偏转,已近仙源路不通。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五 回 客中况味又苦又甘 梦里姻缘疑真疑幻 华府的大船过了,这座浒野关守关的兵土们待要把关门紧闭,那便吓坏了唐伯虎,呆坐 在船头没做理会处。要是关门一闭,三笑因缘仅有两笑,以下的许多艳闻趣史无法可以产生, 编者所编的一部唐祝文周传也只好就此停笔了,还有什么可以描写呢?不料事有凑巧,大船 上的饭司务正在后艄头和艄工闲谈,第三回书中不是说大船上的饭司务和小船上的舟子都是 一村的人么?米田共喊住了饭司务,向他霎霎眼儿,歪歪嘴儿。饭司务会意,便通知守关兵 士道;“后面一号小船也是我们相府里的,须得随同过关。” 只这一声招呼,米田共所摇的小船便安然度过了难关。这座难关一度,编者便不愁没有 描写的材料了。米田共紧紧跟着大船,又努力摇了一会子的橹。这时候夜分渐深,月光渐被 浮云掩蔽,要是黑夜行舟,恐怕有种种的不方便。 忽听得大船上一片传呼道,“太太吩咐,就此拢岸过夜,待到来日清晨赶回府第。”这 谕话传将下去,大船便拢岸停泊了。这地方叫做李家村,离着东亭镇不过十里左右,只为是 水程往来的要地,例有汛官守护。附近灵官庙中便是汛官老爷的停驻地点。华府大船泊岸, 汛官已得了消息,连忙整理冠服,率着一名兵丁挟着黄皮护书夹径到船头,投递手本向华太 夫人请安。太夫人照例饬丁挡驾。汛官去后,兵丁们大起忙头,呜呜的掌起号来,点pào定更, 花头十足。有人照着篾(此字模糊)掮着大灯笼,在河埠一带彻夜梭巡。太夫人到了宋朝自 有赏赐,不在话下。原来明朝年间,地方官对于告归林下的宰辅恭谨万状,仍以现在宰辅的 排场相待。但看当年申时行申相国告老回来闲居吴门,地方官每过申相国的府第,坐轿的下 轿乘马的下马,断然不敢吆吆喝喝的打从相府门前经过。这不但申相国府第有这体制,凡是 告归林下的宰辅都是这般的。而且每逢朔望总得上相府投递手本,叩请钧安。当时退职的宰 辅依旧有这声势,不比满清季年轻视宰辅。但看翁同()出身状元,官居宰相,又是光绪皇 帝的师傅,一旦放归林下便传下谕旨,着令常熟昭文两县的县令把翁同()严加管束。所以 常熟地方有“状元宰相两县看管”的歌谣。从这一点上观察,清朝的绅权便还不及明朝了。 闲话剪断,且说大船停后小船当然跟着大船停泊。大船停时,有一棒锣声敲动,以助声威。 米田共到会作耍。取一根毛竹筷儿当当当的敲起饭碗来。唐寅便问何事敲碗,米田共道, “相公有所不知,这叫做见人敲锣手指痒,大船上有锣敲,小船上没有锣敲,只好敲一只饭 碗了。”停船以后,大船上还听得人声嘈嘈,过了一会子人声沈寂了,只听得岸上更夫的打 更声来来去去,没有断绝。唐寅待要安睡却无被褥,便和米田共商量。米田共笑道:“八月 里天气,要什么被褥!”唐寅道:“夜深露冷,没有遮盖是不行的。”米田共道,“相公权 把帐簿遮盖遮盖也是好的。”田共说的帐簿便是方才的一件破蓑衣。 自古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唐寅到这地步也只好将就将就。米田共摇了半天的 橹倦极易眠,才把身子横倒在后艄头,早已鼻息连连睡得如死狗一般。唐寅是睡惯牙床锦被 的,而且夜夜并头,有八位娘娘轮流作伴。若说孤眠独宿要算破题儿第一宵。他和衣睡在舱 中,把破蓑衣掩盖着身躯。他暗暗好笑道:“要是有人把我绘入图中,这便是一幅‘不脱蓑 衣卧月明’的画稿了。”又因米田共把破蓑衣唤做帐簿,他又暗暗好笑道:“我把帐簿压上 身躯,我真个担负着满身的债了,我担负的什么债呢?一不欠皇粮,二不欠私债,我所欠的 只不过是风流债罢了。回想日间的艳遇,殿前一笑,舟中二笑,有人说千金一笑,照此推算 我便负着秋香二千金的债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却这一笔风流债呢……”他睡在舱中胡思 乱想,只是睡不沈着,他想:“小舟傍着大船停泊,我的卧处和秋香的卧处相距是很近的, 但是‘咫尺间,天样阔’,我在小船中纪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大船中可曾纪念着我?横竖睡 不着,自问自答,自话自商量,分明是唐寅和唐伯虎对话,唐子畏和唐六如密谈。秋香秋香, 在大船中可曾安睡么?大船中静悄悄地不闻声息,当然是睡的了。秋香秋香,一到被窝中便 睡熟了么?他怎会便入睡乡?但看我辗转不能成梦,他一定也是辗转不能成梦。秋香秋香, 究竟有意于我么?当然有意,他的有意自有他的凭证。初次相逢他的眼波中已有了我唐寅, 此之谓一有意。大殿拜佛我压住了他的裙角他并不发怒,只和我婉语相商,此之渭二有意。 婉商无效,他只是浅嗔薄怒,此之谓三有意。三香把我辱骂,他说我们伺候太太去,分明是 替我解围,此之谓四有意。秋香秋香,究竟留情于我么?怎说不留情?他的留情自有他的凭证。 临上轿时微微一笑,此崔莺莺的临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船舱会面时微 微笑,此杨贵妃的回头一笑。尤其千娇百媚,此之谓二留情……”唐寅胡思乱想的当儿, 米田共的鼻息一声紧似声,和夏日庭院中的鸣蝉相似,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摇 船的已入梦了,除却一个清醒的我还有谁来?秋香秋香,你真个有情于我,你何妨到我舱里 谈谈心事?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外更无第三个知晓。……唉!唐寅错了,他是个鞋弓袜 窄的人,夜半过船不当稳便,还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当下把盖在身上的一件帐簿式被蓑 衣撩过一旁,悄悄的一翻身子扒将起来,小船的后艄正靠着大船的中舱,小船低大船高,宛 似楼下望着楼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这边,他打定了主意;“假如 米田共被我惊醒了,我只说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碍我的偷香窃玉, 再好也没有了。”果然天从人yù,他跨上后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无觉察。抬头看那 碧纱窗子里面,隐隐约约的灯光闪动,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在里面?待我弹指三下看里 面作何动静。”他便起着两个指头儿,一弹再弹三弹,弹声甫毕,里面隐隐听得一声假咳嗽, 是个女郎口吻。他便还他一个咳嗽,宛比海上兵舰相逢,甲舰放了礼pào,乙舰当然也要答还 他的礼pào。唐寅嗽声才毕,碧纱窗里的红烛比方才顿增着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 幔遮蔽着,里面隐隐约约不大明嘹,现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过了,只隔着一层碧纱,所 以里面红烛光摇比方才益发明显了。”他见窗纱上面有一个拇指大的圆孔,春色满船关不住, 一灯红焰出窗米。他便一眼开一眼闭的在圆孔里张。这一张,不张犹可,一张时便把不住这 颗活跳的心,在腔子里(蹿)上落下。原来纱窗里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绣榻前面放着一张 红木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凤颈银灯,银灯上面点着一枝绛蜡,绛蜡上面吐着红焰,红焰 里面结着一双颤颤的并蒂灯花。这其间异香扑鼻,从圆孔中直透出来,似这般的别有洞天便 是空空如也,没有人住在里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销,何况“七尺龙须方锦席,已凉天气未寒 时”,银灯光中照见一个将睡未睡的雏环,倦眼惺忪,丰姿绰约,披着一件yù褪未褪的碧罗 衫子,露出红艳艳的抹胸,映着白腻腻的肌肤。唐寅见了自夸眼福不浅,忍俊不禁的低低叫 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这里。”秋香轻轻的问道:“谁是小生?小生是谁?”唐寅凑着窗孔 说道:“小生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头舱再见蒙你二笑留情。”秋香道: “我看你一表非凡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端的姓甚名谁?”唐寅道:“你开了纱窗,待小生到 了里面一一奉告。”秋香道:“你不谈我不开。”唐寅道:“开了再说。” 秋香道:“说了再开。”唐寅道:“既这么说,小生便照实奉告了,小生是南直隶一榜 解元从江西宁王府里托病归来,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许多艳福,家住苏州桃花坞,人称江南 风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说到这里,呀的一声纱窗双启,秋姐姐掌着银灯, 悄声儿说道:“解元爷不要惊醒了同船的人,跨窗过来须得小心在意。”这时候乐煞了唐寅, 比着跳龙门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大船高,须得有人接引着才能够越窗而过,从来色 胆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妙在秋香那时已放下银灯,垂着两条玉藉也似的手腕,挽着 唐寅上船。列位看官,才子雕龙的手挽着美人描鸾的手,这是何等的甜蜜与愉快啊!不料甜 极变苦,乐极生悲。唐寓才离着小船,还没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脚脱空,冷不防有人高 唤道:“拿捉风流贼!拿捉偷香贼!”唐寅唤声“哎哟!”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只的 下死劲的拉着秋香五腕,口喊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相公放手!相公放手!”这 两句话算是个哑谜儿,请诸位掩卷猜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那便是猜谜大失败。原 来这“相公放手”的呼声不出于秋香的香口,而出于米田共的臭嘴。米田共身卧后艄,两条 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挂在舱中,恰和唐寓的卧处接近,唐寅梦想颠倒,以为关人伸手接引他, 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谁料不是、四手相挽,却是握住了米田共的两条臭腿,连声呼唤。 只为他听得有人拿捉风流贼和偷香贼,这一吓真个非同小可,只得紧拉着秋香的玉腕连 声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谁知实际上却是米田共的毛腿。任凭米田共睡的似死狗 一般,经他几拉也拉醒了,因此连唤着“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痴梦还没有醒,依旧紧紧拉住了叫道:“娇娘娇娘,你不救我 谁来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这般的取笑,要是我米田共变了娇娘, 再也不来干这摇船的生活了。”唐寅道:“娇娘娇娘!”米田共把脚一踢道:“相公,你睁 开眼睛来,是娇娘不是娇娘?”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的幻梦。拭眼看时天色大明,那有秋香 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搁在自己身旁。连忙撩去掩体的破蓑衣,坐将起来笑问米田共道: “我在睡梦中可曾说什么话?’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许多痱子一古脑儿都扫干净了, 再讲给相公听。”唐寅看了看船舱道:“船里没有什么痱子啊!”米田共道:“这倒奇了, 方才我听了相公说梦话,满身肌皮都起着痱子,说不出的几阵ròu麻,以为肌ròu痱子都落了个 满船满舱,谁料仔细看来却是一粒都没有。”唐寅道,“端的我说了什么梦话却要惹你ròu 麻?” 米田共道:“说的不ròu麻,听的却ròu麻;梦的不ròu麻,醒的却ròu麻。相公你究竟瞧见了 什么?梦里西施,左一声‘娇娘救我’,右一声‘娇娘救我’,把我一双腿子紧紧的握住, 宛比‘蚂蝗叮住鹭鸶脚,无血也不放’。我是有烂膀病的,你用劲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 太会开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梦里娇娘干快活事,却苦了我的痛腿,”唐寅听了好生惭愧, 毕竟他是个才子,便用话掩饰道:“真好危险,我在睡梦中梦见一头羊竟和我讲起话来。” 米田共道:“这倒奇了,羊怎会讲话?”唐寅道:“这便叫做乱梦颠倒啊! 梦里的羊向我说道:‘相公相公,这里有一处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领你去玩耍。’我便 糊糊涂涂的跟着羊走,走到独木桥上,羊便赚我回头,猛力的把我一撞,我站立不稳,险些 儿跌入万丈深潭,亏得手快拉住羊的两条后腿,连喊救命。”米田共道:“那时候可有小娘 儿在旁边!”唐寅摇头道:“没有啊!只有一个我,一头羊。”米田共道:“相公休得瞒我, 你在睡梦中还连唤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 唐寅笑道;“你听错了,我吃了羊的亏,险些儿滚入水中,这头羊狡滑无比,我因此连 唤着‘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却听做了‘娇娘’,难怪你要ròu麻 了。” 米田共道:“后来怎样么样呢?”唐寅道;“我梦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却在心头疑惑, 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这般痴肥?怕不是两条羊腿,却是两条狗腿罢……”镗镗镗锣 声敲动,大船开行了。这一棒开船的锣打断了小船上的痴人说梦。大船开行,小船也只得开 行了。唐寅要脸水,要点心。米田共道:“这里没有,到了东亭镇再说。”列位看官,这东 亭镇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地方。东亭镇又称龙亭镇,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骚乱,青田刘伯温先生 早识真主于风尘之中,又到四方去访寻开国元勋,曾到龙亭镇访问华云龙,便是这个地方。 后来明太祖统一寰宇,华云龙也在功臣之列。东亭镇上的华姓便成了阀阅之家,前有华云龙, 后有华鸿山。“山间宰相无双品,天下文章第一家”。当时东亭镇上的乡绅谁也比不上这位 华鸿山太师,可是造物忌盈,成为公例,无论什么人总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即如华鸿山官居 极品,林下优游,年近花甲,夫fù齐眉,生有二子,娶下两房媳fù,又都是诗礼之家,四德 兼备。如此家庭。总算美满,所不足的,两个儿子都非俊物,大儿华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 艾满嘴胡柴,而且是个呆子。江南人把呆子唤做踱头,所以华文有“大踱头”之称,简单一 些唤做大踱。二儿华武是个刁嘴,走路时随带着口头锣鼓,总是“铡柏隆冬详”的叫个不休, 也有些呆头呆脑。不过比较乃兄稍胜一筹。他的浑名唤做二刁嘴,简单一些唤做二刁。兄弟 俩单是呆头呆脑倒也罢了,可惜山川云秀之气都被华鸿山一人占去,轮到两位文郎竟和文墨 无缘。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着“火烛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团茅草乱莲蓬。二 刁的腹中也是个实质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书特书道:“此路不通”。在家念书,连延了几 位西宾,无论先生怎样卖力,两位高徒太不堪领教了。历年以来,闹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 话,要是编为‘踱头特刊”数十万言都纪载不尽,现在不过略举一二端罢了。先生出了“子 华乘肥马”五个字,说是《四书》中的故典,最好也对《四书》中的成语。大踱二刁都是两 脚书厨,《四书》读的烂熟,可是要他们讲解那便须敬谢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却写 不出,以讹传讹,一句中总有几个别字。所以听得先生说《四书典故要对《四书》成语,他 们便把《四书》从头至尾背涌起来。大踱背到“尧舜其犹病诸”,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 巧对,便对了一句“尧舜骑病猪”。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读作了“獯 鱼”,便也很起劲的对了“太王嗜熄鱼”五个字。先生摇头以为不通,他们老不服气,说先 生没有眼光,见了这般妙对不知道击节欢赏。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馈yào”四个字,为 着内急便到厕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书房,却见大踱、二刁扭做一团,大踱扭着二刁的衣领, 二刁揪住着大踱的发髻,一个说一定是丸yào,一个说一定是汤yào;一个说决不是汤yào,一个 说决不是丸yào。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俩闹的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们劝开了,便问 争执的缘由。原来先生出了“康子馈yào”四个字,累他们争了一场闲气,大踱以为康子馈的 是丸yào;二刁以为康子馈的是汤yào。大踱论定是丸yào,只为上文有“乡人傩”三个字,他把 “傩”字当作“挪”字解,若不是丸yào为什么要叫乡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论定是汤yào,只为 下文有“厩焚”二个字,若不是汤yào便不用火煮,不会烧去马棚了。彼此各执着一个理由。 当着先生依旧两不相下,要请先生下一断语,可把先生为难了。说了丸yào,二刁不服;说了 汤yào,大踱不服。只好说yào是丸yào,不过也好煎着吃。大贤契说是丸yào,果然不错;二贤契 说是汤yào,也很确当。亏得先生说了这两可的话,一面打墙两面好看,才解释了这一场扭打。 这两个踱头单是文理不通倒也罢了,而且兄弟俩的尊容又是丑陋难堪。大踱生得眼目歪斜, 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头鬼脑,说话时两个拳头扛着一张嘴。虽然有 句“人莫知其子之恶” 的古语,可是兄弟俩生得这般丑模丑样,华鸿山的心中毕竟有说不出的苦痛。亏得相府 公子才貌虽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闺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会中生着这般的痴儿, 只好一辈子的守那独身主义了。华府的西席先生已连换了几位,总算现在这位王本立先生教 得最久,比较之下稍有进步。华鸿山急于望子成名,敬礼西宾始终如一。这几天内,王本立 回到太仓本籍,过那中秋节去了,兄弟俩在书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实则在书房中做歪诗。 只为王先生临行时留下儿个诗题,吩咐两位高徒每天依旧在书房中用功。就中一个题目 唤做“shè不失鹄”,是给大踱头做的;一个题目叫做“兰亭雅集”,是给二刁做的。王先生 恐怕他们不明题旨,先向大踱说道:“shè不失鹄出于礼记》。鹄是箭的垛子,用皮制成的。 朱夫子说‘栖皮曰鹄’,shè不失鹄便是箭箭shè中的意思。大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又向二刁 说道:“兰亭雅集是出于《兰亭序》。兰亭是在山yīn地方,王羲之约了朋友在这里仰观俯察, 饮酒赋诗。二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先生去后,华鸿山叮嘱兄弟俩每天照常入书房,先生留 下的题目须得用心去做,不许贪懒。兄弟俩没奈何,只得在书房中学蚊子叫,分咏这两个诗 题。大踱得了一句“栖皮许共钻”,得意非凡,以为确切这个鹄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 山yīn”,以为确是王羲之在兰亭中仰观切的神气。谁料口头吟哦时并未说错,一经写在纸 上彼此都闹出笑话来了。二刁见大踱写的一句“妻皮许共钻”,“栖皮”的“栖”字落去了 木旁,不觉大笑道:“老冲,……为着刁嘴关系。”二刁唤老兄总唤“老冲。”大踱道: “阿阿二,什什……好笑?”二刁道,“老冲,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诸大众,吟出 一句‘妻皮许共钻’。” 这句话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个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诗句细看,却见二刁把 “山yīn”写做了“yīn山。”也笑着说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yīn山’,昂的是大头 还是小头?”二刁知道出了岔儿,看这草稿果然把“山yīn”二字倒写做“yīn山”,连忙提笔 把来钩转了。兄弟俩一个半斤个八两,都在书房里格格的好笑。忽的家人进书房报告说: “太太烧香回来快要进府了,太师爷吩咐大爷、二爷出外迎接。”这一对踱头打断了诗兴, 便到外面去迎接母亲。正是: 富家子弟聪明少,相国门庭缺陷多。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六 回 华秋香三笑留情 唐伯虎一身作仆 大夫人烧香回来,华文、华武在大门口迎接,华鸿山在轿厅上恭候出轿,两房媳fù率领 丫环都在中门旁边欢迎婆婆回家。不消说得,太夫人依然坐着大轿进那相府墙门,三香各座 小轿紧随在后。停船的所在离着相府没多几步路,这是相府的排场,上岸时须用挽轿。秋香 也有坐轿的资格,只为他是太夫人的心腹丫环。所有太夫人随带的东西须得秋香帮同料理, 监督家人们把来起发上岸以后,他才可以随后进府,这也是能者多劳,所以四香中间太夫人 特别爱怜秋香。秋香看看箱笼物件都已起岸,没有一些遗漏了才令船家打扶手,款款盈盈的 上得岸来。一乘小轿候在河埠,抬轿的候的焦烦,在附近茶寮中喝茶,船上人忙去呼唤道: “轿夫快来,秋香姐要进府咧!”这是天赐唐寅一个好个会,秋香在河埠候那轿夫到来的时 候旁无他人,唐寅上前一揖到地,口称:“船头上承蒙玉女银盆,洒了小生半身甘雨,今天 特来谢赏。”秋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唐寅作揖时他已倒退了几步,在先含着微嗔,后来听 得他口中喃喃有词:“为着昨夜盆中洗脸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今日裹特地向我谢赏,天下的 痴人痴到这般,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忍俊不禁,又是微微一笑。唐寅抬起头来,他的笑容 兀自未敛。美人的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笑且然。何况三笑!唐寅如痴如醉的当 儿,秋香已坐着小轿迳进相府去了。相国门庭毕竟是个铁门槛,没相干的人怎许闯入?休说 闯入,便在门口舒头探脑也得饱受豪奴们的呵斥。唐解元呆若木(又鸟),没法可想。正待举步时, 冷不防有人把他拖住道:“相公慢走,还我船钱、饭钱、唱歌钱,还有演讲唐伯虎偷香新闻 许我的八钱银子。”唐寅笑道:“要钱好说,何用这般穷凶极恶?你算只一算,究要多少 钱?”米田共道:“不多不少,恰是七两八钱银子。”唐寅道:“区区之数值得罗唣?”米 田共道:“相公休得说这写意话,给了银子再由你说得嘴响。”唐寅道:“我出门匆忙,没 有携带银囊。”米田共惊道;“没带银囊,难道……”唐寅道:“你不用忙,银囊没有带得, 银矿却在这里。”米田共道:“银矿在那里?”唐寅起着左手,指那右面的衣袖道:“银矿 便在这里,只须我指头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米田共呸了一口道:“青天白日说什么梦话! 你不是吕祖师下凡,你又不会点石成金,怎么手指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唐寅道:“我虽 不会点石成金,我却会点墨成金,你船里有笔砚么?”米田共道:“相公又来取笑我了,米 田共不识字,怎有笔砚?宛比相公不会摇船也没有橹儿、篙儿。”唐寅道:“这也不妨,好 向人家去借的。”米田共道:“陌生地方,大清早向人家借笔砚,没的受人嘲骂”。唐寅道: “这也不妨,向小茶寮里去泡一碗茶,洗一个面,买些点心充饥。然后向茶博士告借一副笔 砚,谅来没有什么难事。”米田共道:“茶钱,点心钱相公可会带得?”唐寅道:“你暂时 垫付了,待我点墨成银以后照数还你。”米田共没奈何,只得陪着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寅到小茶寮去泡茶坐定。 乡镇上的小茶寮叫做“来扇馆”,须有客人到来方才煽动风炉。这时正在清早,茶铺子 里除却他们两个更无他人。洗过了脸,买些粗点充饥,向茶博士借了一副破砚断墨秃笔,磨 得墨浓,添得笔饱,扯开手头所执的空白摺扇,用纸擦了几下,落笔飕飕,仿着宋人笔意画 几笔远水遥岑。 茶博士提着铅吊也在旁边参观,假作内行,在那里批评道:“这几笔太淡了。”看他的 模样,恨不得放下铅吊来替唐寅执笔。没多时候,这山水扇面早已绘就,落款“吴趋唐寅” 四字。银盒子里的晶章和八宝印泥幸而随身携带,加着图章,准备晾乾了墨迹jiāo付米田共。 忽的那个茶博士叫将起来道:“你写错了!”唐寅猛吃一惊道:“错在那里?”茶博士指着 落款“唐寅”二字道,“错在这里,今年是庚戌,不是庚寅啊!”唐寅笑道;“多谢你指点, 错便错了。”猛听得拍的一声,炭炉里的木炭bào将起来,茶博土才拎着铅吊走到炉边去了。 趁这当儿,唐寅轻轻吩咐船家道:“你把这柄扇子到当铺子里去当银子,大概一二十两银子 可以稳取荆州。”米田共道:“相公休得作弄我米田共,一柄摺扇怎好上当铺子?没的被徽 州朝奉三拳两脚打出门去。”唐寅道:“你大着胆去上当铺便是了,我在这里候你。当得了 银两,切莫大惊小怪,只许轻轻的告诉我。” 米田共道:“相公,天在头上,良心是ròu做的,你不能遣开了我,就此滑脚脱逃。”唐 寅道:“你不相信,尽可通知茶博士,你不曾回来时休放我出去。”米田共笑道:“好在茶 钱没有付去,权把相公押在这里。你要滑脚,茶博士也不放你滑脚。”米田共取了摺扇;临 走时向茶博士说道:“这位相公呆头呆脑,我不回来休放他离这茶寮。我去去便来,回来以 后给你茶钱。”说罢,一缕烟的走了。唐寅很从容的在茶寮里面守候。这时没有钟表,若照 现在的时间计算约莫十分钟,米田共已从当铺子回来。草鞋走着青石街,踏得腾腾的响,多 分他快活达于极点了,一进了茶寮便向唐寅唤一声;“唐……”唐寅忙丢眼色道:“糖不要 吃,有话和你到船里去说。”米田共才不敢大惊小怪付去了茶钱,陪着唐寅下这小船。一进 了船舱,米田共向着唐寅纳头便拜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在船上胡言乱语。 得罪了唐大爷。”唐寅道:“你且起来,不知者不罪。方才的扇儿当了多少钱?”米田 共道:“我把扇儿放上柜台,只道朝奉见了一定撩将下来,谁料他们捧宝似的捧在手里,三 四个人围着观看,都说是很好的唐画。问我要当多少银子,我便伸着两个指头。朝奉道: ‘可是二十两?’我点了点头,朝奉便喊将下去道:‘山水扇子一把,当银二十两。’没多 时候,小郎已写就当票,连银jiāo给我手。我私问朝奉:‘这扇子是谁画的,可以当得这许多 银子?’朝奉笑道:‘这是唐伯虎的亲笔,我们东家华太师几番央恳他的画件,他只托辞回 绝。 所以我们当铺子里专收唐画,肯出善价,这扇子当银二十两并不算贵。要是你肯绝卖给 我们,还可以多给你十两银子。”唐寅取了银两、当票,便道:“从丰给你十五两银子,这 当票也赐给你,还可向当铺子里取十两银子,注销当票,作为绝卖。”米田共听说有这许多 银子,喜的又要下跪。唐寅道:“你不用跪,你只替我瞒起追舟这桩事,不许在外面一字宣 扬,以后遇见了坐船的人不许演讲我的新闻,不许左一声狗头,右一声狗贼,把我骂个狗血 喷面。你若依得,我便不咎既往;你若任意捏造新闻,又在外面损坏我的名誉,那么两罪俱 发,我定把你送官究办。”米田共伸手自打嘴巴道;“米田共的话屁都不如,从此以后再 也不敢放屁了!”唐寅开发了米田共离船登岸,在东亭镇上行行止止,想一个怎样混入相府 的方法。想了一会子,被他想出一个哀党的方法。什么叫做哀党?便是装出穷途落魄投足无 门的样子,宛比水门汀上题诗乞哀的露天文学家一般。好在自己身上只是个平民装束,扮做 哀党也很相称的。不过哀哀哭泣,那里来这一副急泪?忽然想到他的老祖宗唐衢在那大唐时 代和白乐天号称莫逆,白乐天是乐观派,唐衢是悲观派,白乐天素**酒,唐衢索**哭。所以 古代善哭的才子,阮藉以外便是唐衢。唐解元准备坐在华府阶石上,继承着唐姓的善哭家风, 哭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况且人世间事,乐观的少,悲观的多。想到jiān佞满朝,一宜哭;想 到宁王跋扈,二宜哭;想到自己中了解元,才高招忌受人中伤,三宜哭。他从悲观处着想, 涕泪便滚滚而来,真个坐在相府阶石上哭个不住。自古道:“热心肠招揽是非多”。相府的 阍人王锦听得哭声,出来喝问原因。唐寅只说是出门访亲,路遇骗子,把随身行李盘费一齐 骗去,现在回家不得,在此痛哭。王锦是个硬xìng的人,喝令离开这里,要哭到别处去哭。唐 寅叹了一口气道:“天哪?身遭颠沛的人有了眼泪无处哭,要这残生何用?不如死的乾净。’ 说时着眼泪,忽然起立直向河滨走去,似乎要去觅死模样。那时王锦背后跑出一人追上前去, 把唐寅衣襟扭住道:“小伙子,休说这决绝话,好死不如恶活,有话讲给我听,我自有法 子,……”说活的是王锦的兄弟王俊。昨天在大船上禁止米田共唱歌的便是他。 唐寅装腔做势的说道:“阿叔,你休得扯住我,迟早总是一死,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 宇宙虽宽怎有我容身的所在?不如死的干净。阿叔放手!”这两声“阿叔”叫得王俊遍体舒 服,只为他在相府中得了一个“戆”字的徽号,所有年轻僮仆谁也不肯唤他一声“阿叔”。 不是唤他“王戆,”定是唤他“戆坯。”他虽然带些戆xìng,却不自认为戆,尤其不愿人家唤 他“王戆”和“戆坯。”相府中的僮仆再也刁钻不过,越是他不愿人家这般称呼越是把“王 戆”和“戆坯”叫得怪响。今天遇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向他恭恭敬敬的唤两声“阿叔”, 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怎不满怀欢喜呢?更兼他这次跟着太夫人到杭州进香,也曾在灵隐寺 中求签,他默默通诚道,“太太是个人,我王俊也是个人。太太身做相国夫人,齐眉到老, 有子有媳,享不尽荣华富贵;我王俊的妻房早故,无子无女,孤凄凄好不伤心,不知下半世 可有开眉的日子?请菩萨指引前途。”通诚完毕,求得一签,上有签诀四句道:“只要存心 行善,胜比满口弥陀;只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签诀何等直捷爽快? 老妪听了也都了解,王俊切记在心。正要觅得一个救人的机会,恰巧遇见这少年自称要 去觅死,他以为机会到了,上前紧紧拖住,无论怎么样总不肯放弃这建造七级浮图的材料。 唐寅哭道;“阿叔放手,你救了我这落难人也徒然,便是留得xìng命也没法可以回转姑苏。” 王俊道;“你不用哭,回去的盘费我来担任便是了。”唐寅道;“便是回到姑苏也难存活。 不瞒阿叔说,落难人此番出门,为着访寻表叔,求他提拔一下,在外面可以胡乱糊口。谁料 访亲不遇谋事无成,到了姑苏怎有面目见人?不如死的乾净!阿叔放手。”王俊猛想到相府 里正斥革一名书僮华安,悬额以待,还没有补缺的人。这小伙子相貌很好,充个书僮也使得。 忙道:“你不用说这绝话,自古道;‘天无绝人之路’,你遇见了我王俊,总有法子可想。 你只把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一一告诉我知晓。”唐寅才止住了哭声。这一篇鬼话他早已胸 有成竹了:自称姓康名宣,今年一十八岁,家住姑苏城外野猫弄。原是个农家之子,只为读 了几年的书不耐种田劳苦,在乡间做个村塾先生,借此度日。无奈命运多舛,父母双亡,一 切衣衾棺木都是借贷而来。村塾先生的修俸能有几何?负了这满身的债四面楚歌,天天都有 人来索债。没奈何出外访寻表叔,又遇见了骗子。自念死在这里是个死,被那债主逼死也是 个死,前后一死不如死在这里的乾净。王俊听得他教过村垫,料想粗知文字,很有充当那承 值书房的僮儿资格,便把相府中斥退书僮悬额未补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你肯充当书僮倒 是一个好机会。” 唐寅道:“若得阿叔提拔感恩不尽。”王俊道:“你投靠时找得到保人么?”唐寅道: “客路无亲,教难生何处觅保?” 王俊道:“可惜可惜!”唐寅道:“可惜什么?”王俊道:“可惜我这阿叔是叫来的阿 叔,不是真的表叔,要是真的表叔,你便不用觅保了。”唐寅道:“这倒不妨,只须一拜, 便成了中表叔侄。”说时便在招墙旁边的槐树下拜将下去。口称,“表叔在上,小侄康宣拜 见。”喜的王俊搀扶不迭,引着他到门房中讲话。王俊便介绍他的哥哥王锦和唐寅相见。唐 寅兜头一揖便呼表伯,王锦很不以乃弟的举动为然,凑着王俊的耳朵说道。“你不要上了他 的当罢!” 王俊那里肯听?反说:“哥哥不肯chéng rén之美,我们兄弟俩都是膝下凄凉,认了这个表侄 又同在相府中办事,多少有些照顾。”王锦没奈何,也只得承认了。这时华鸿山正在二梧书 院中看书,王俊上来回话说:“小的有一个表侄姓康名宣,姑苏人氏,今年一十八岁,曾教 村塾,略通文理,为因家况清贫来到相府投靠。请太师爷开恩收录。”华鸿山正在需要书僮 的当儿,听得王俊这么说,便道:“且把你的表侄带来见我。”王俊谢过主人,引着唐寅来 见老太师。毕竟华鸿山老眼无花,才见唐寅走将进来便捋着长髯,不自禁的道出“奇啊”两 个字。列位看官,毕竟唐伯虎是个一榜解元,行路时不脱文人气象。他虽然打扮做平民模样, 不过清秀之气现于眉间,这是掩藏不得的,古人说的好,“腹有诗书气自华”便是这个意思。 华老在这当儿方寸中涌起疑云,觉得此人定有来厉,未必是王俊的表侄。转念一想:“王俊 是个老实人,素不说谎。况且方才禀过的,他的表侄是村垫先生,料想腹中有些书卷,所以 一举一动和寻常家奴不同。……”华鸿山思潮上下时,王俊已带着唐寅跪见太师爷,照例要 太师爷吩咐罢了才好起立。唐寅跪了下去,华鸿山只是捋髯沈吟,这倒急煞了唐寅,不要被 他窥破了行藏,在相府当场出丑。隔了一会子,才听得华老道一声“罢了”,唐寅谢了太师 爷站立一旁。华老问他家世,他便把成竹在胸的鬼话又说了一遍。华老道;“老夫瞧你是个 文墨之人,因甚要屈身家奴上门投靠?”唐寅道;“小人只为读了几句死书,不能够在田亩 问耕作,以致弄得这般狼狈。素仰太师爷驭下有恩,人人悦服,因此上门投靠。”这一顶高 帽儿戴上了华老的头颅,把方才的一片疑云化为乌有。论及身价银,华老以为他是做过塾师 的人,不好和寻常家奴一般看待,使一口允许他纹银五十两。唐寅谢过华老,又预先声明道: “小的进了相府便在老太师yīn庇之下,暂时无须要什么银两。 况旦小的年龄还轻,有了银两在手头不免浪用,请太师爷把小的身价银五十两暂存帐房, 待到小的三年内没有过失才许支取。到了那时,小的或有其他的正用……”什么正用,唐寅 没有说出。华太师已听出了弦外馀音。看不出这小子倒是个少年老成,他在三年之后要把这 身价银留作娶妻之用,端的其志可嘉。自念儿子在书房中正要着一个少年老成的书僮,今天 有这康宣来投靠,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便问康宣;“你会写你的卖身文契么?”唐寅 道:“小的会写。”华老道:“你便写来。”唐寅道:“字系仓圣所造,太师爷吩咐小人执 笔,请赐座头。”华老便吩咐家人在临轩设着纸墨笔砚,任凭唐寅坐着书写。唐寅拂拭花笺, 便即飕飕下笔,写出一纸藏头式的卖身契来。写道: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岁,姑苏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 为家况清贫,鬻身华相府中,充当书僮。身价银五十两,自 秋节起,暂存帐房,俟三年后支取,从此承值书房,每日焚 香扫地,洗砚、磨墨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立此契为凭。 唐寅写完以后,写了年月日,署了“康宣”两字,又画了押。另写保人王俊,也叫他写 了一个“十”字。然后呈给华老观看。未看文理,先看书法,这一笔米南宫派的书法,已使 华老点头不已。又看了这买身契,虽然不合格式,但是字句也很通顺,并无格格不吐之处。 便即收藏好了。 唉!华鸿山出身词林,放了好几回的试差舆学差,平日阅卷老眼无花,今天这一纸卖身 契那便上了唐寅的大当。但看每行的首一字,语里藏机,平头看去,分明是“我为秋香”四 字。表面上字卖身契,实际上唐寅已把来意说明,况且后面还有“从头做起”四个字,妙语 双关。这个头字便是指着每行的头一字,便是指着“我为秋香”四个字。华鸿山一时怎会想 到这上面?待到后来,祝枝山道破情由,才自诲当时疏忽,不曾看出卖身契上的平头四个字。 这是后话,接下慢提。 且说华老赏识唐寅的书法,又看他的文理也不错,便存心要试试他的才情。想个上联, 看他对得成对不成。正在搜索材料,忽的华平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报道:“启禀太师爷,亲家老爷杜翰林来 了。”华老听了,准备离座出迎,临走时向唐寅说道:“有个上联在此,叫做‘太史多情, 快意人来云路外’。你且慢慢思索,待我会客以后再来问你下联。”华老才走得三步,唐寅 迎上前去道:“小人对就了:‘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满月宫中”。华老连连称赞他 才思敏捷。于是靴声橐橐,到客厅上会客而去。正是: 胸中锦绣三都赋,笔底烟云五岳图。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七 回 驮青石允明恶作剧 进中门子畏惹人怜 杜翰林和华太师是儿女亲家,第三回书中唐寅曾向米田共说过华太师的大媳fù娶的是城 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 原来这位杜翰林官名颂尧,姑苏人氏,少年科甲,和华太师最为莫逆,数十年的旧jiāo始 终如一。杜翰林膝下无儿,只有两颗掌珠,大女儿雪芳嫁给华文为妻,二女儿月芳还没有许 字。只为雪芳嫁到华府,虽然是堂堂相国门庭,享不尽荣华富贵,无奈夫婿痴呆常闹笑话, 雪芳心中总不免有几分不快。亏得当时不曾提倡女权,“一与之齐,终身不移”的两句老话 还没有打破。雪芳嫁了大踱,分明是彩风随鸦,但是雪芳抱定“嫁犬随犬,嫁(又鸟)随(又鸟)”的主 义,只好诿诸命运,还有什么话说?这便是古代女界的苦处。要是近代fù女误嫁了痴儿,早 已提出很充分的离婚理由,还有“巧妻常伴拙夫眠”么?……杜翰林为着大女儿嫁了痴婿, 二女儿的亲事再也不能疏忽了。加着他又钟爱着月芳,论到月芳的姿色和才情,又处处胜过 雪芳,求亲者纷纷不绝。杜翰林苛于择婿,依旧不曾物色着一位如意郎君。……今天杜翰林 来到东亭镇,一者访访老友,二者看看女儿、女婿。华老听说良友到来,不胜欣喜。偶然触 机,便有“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的出联,唐寅对的“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 满月宫中”。要是读作破句,上七个字便是“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词意明显,说 破他的来意。可惜华老当时只道他用的是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却不曾理会到此。待到将来, 大受祝枝山的奚落,后书自有jiāo代。且说华老见唐寅才思敏捷,大为欣赏。靴声橐橐,待去 会客。不过走了几步又停止了,口唤着康宣过来。唐寅忙即上前。华老道:“康宣,你认得 社翰林么”?唐寅肚裹寻思:“杜翰林是我的诗友,怎么不认识?不过说了认识,华老便要 带着我去相见,那么秘密尽破,与我有很大关系。只得禀告道:“回太师爷话,杜翰林是玉 堂人物,小的是蓬门贱子,相隔云泥,索不相识。”华老道:“那便好极了!杜翰林也是嗜 才若命的人,你去见他,他一定也会特别赏识。你随我出去便是了。”这几句话真急死了唐 寅。初入相府,尚没有会见秋香,便受了这重大的打击。要是跟着华老出去,杜翰林见面以 后,便要说:“伯虎也在这里么?”那便拆破西洋镜了。要是不跟着华老出去,初入相府, 主人第一次呼唤便即违命,俗语说的“第一个pào仗便不响”,华老怎不恼怒?……总算他有 急智,忙屈着一膝向华老请罪。华老愕然,问他有什么罪,唐寅道:“小的得蒙太师爷收录, 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是杜翰林和小的同乡,见面以后,便不免问及小的姓名,回苏以后, 又不免告诉人家知晓。小的卖身投靠,出于无奈,意在不给故乡人知晓,免得玷辱了祖宗。 这是小的一片苦衷,请太师爷格外矜全。”华老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叫做‘羞恶之心, 人皆有之’。你不用跟我出去。”又回头吩咐华平道:“你把康宣顶了华安的名字,引他去 更换衣服,然后到里面去叩见太夫人、少天人。叩见以后,再到书房中去叩见小主人。小心 伺候便是了。”华老吩咐完毕,袍袖招展,纸扇轻摇,径到客厅上会见他的亲家杜颂尧翰林。 知己相逢异常快意,颂尧问及女婿,华老便遣家丁去唤大公子出来拜见丈人。颂尧道:“文 郎近来一定大有进步”。华老皱眉道;“不瞒知己说,两儿顽劣依然,要他们有些进益,难 若登天。不过前几年中,还没有辨清平仄吟诗作对屡屡失黏。自从延请王老夫子以后,平仄 大半明白了,只是思路窘迫,动不动便闹笑话”。颂尧点了点头道:“只要辨明了平仄,再 加些工夫,自然思路开辟,可以左右逢源。”才说到这里,只听得里面格格不吐的念着 “栖……栖皮许共钻”。原来便是大踱头一路行吟而来,他听得老丈人来了,丑人多作怪, 便思卖弄卖弄自己的才能,路行吟念着‘shè不失鹄”诗中的佳句“栖皮许共钻”。才走到 遮堂门口,已被华老吆喝道:“休得满口胡柴,且来拜见岳父!”大踱只得上前拜见丈人, 口称着“岳岳……岳”了多时,一个“父”字还没出口。杜翰林早把他挽起,连称:“贤婿 少礼,贤婿坐了谈话。”相府规矩华文怎有坐处?只好站在一旁。杜翰林和戆婿没话可谈, 除却问无恙外,便问他的诗文近来一定很有进境。大踱道,“先先生回回去了,留个题目, 叫做shè、shè……”shè了片晌才说出“shè不失鹄”。杜翰林道:“这是一个典制题,很难着笔, 贤婿定有佳句。”大踱道“不不有佳句,不告诉、诉你岳、岳”。 华老喝道:“休得狂言,须向岳父虚心请教!”大踱道:‘岳岳,这这题目实在难做。 ‘鹊、鹄’字的典故又是很少只只有一句“栖皮曰鹄”,我我便做了一句‘栖、栖皮许共 钻’”。杜翰林点头道:“果然平仄不错,只是率直一些,再加工夫,一定改观”。要是大 踱知趣一些。就此告退自回书房,便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偏是言多必败,他又格格不吐的 说道:“岳、岳,真、真好危险啊! 忘、忘却了十八,几、几乎做忘八”。杜翰林莫名其 妙,便道:“什么叫做忘却了十八,几乎做了忘八呢”?大限道“岳、岳,这、这‘栖’字 不是有个木字偏傍么?这、这木字偏傍不是‘十八’二字么?我我一时误笔‘忘、忘却了个 八’,写,写一句‘妻皮许共钻’,该、该死的阿二,说、说我贪,贪做忘八,把、把妻皮 公诸同好。”这几句说得杜翰林面都红了。华老痛骂儿子道:“踱头,狗嘴不出象牙,快快 滚进去”!大踱讨了没趣,退出客厅自言自语道:“这、这是阿二说的,不、不是我说的, 倒、倒是我去捱骂。” 踱头去后,华老一声长叹,杜翰林道:“老太师何用愁闷? 令郎文才虽然欠缺一些,但是天真烂漫,不失赤子之心。 庸人多厚福,将来未可限量,不比兄弟后顾茫茫。”说到这里便不由的微微叹息。华老 道:“我们莫谈儿女事,且谈谈吴中近闻唐、祝,文、周四才子近来可有什么趣事发生?” 杜翰林道:“伯虎有三四天不见面了,枝山常常相见,徵明和我踪迹很疏,文宾常住在杭州, 本月内曾到过苏州一次。他们四个人都是玩世不恭,尤其是唐解元,他的趣闻很多,去年上 已有客到桃花坞去访他,他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这位客人明知也是托词,上巳天气, 并不是洗澡的时候,于是怏怏而去。后来到了六月六日,伯虎忽去答拜这位客人,客便如法 泡制,也是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伯虎大笑,便索了一枝笔,向壁上题着四句道:‘君昔 访我我沐浴,我今访君君沐浴。我昔沐浴三月三,君今沐浴六月六’。老太师你想唐寅淘气 不淘气? 苏州俗语叫做‘六月六狗忽(左边加三点水)浴’,他便用这俗语故典。”华老大笑道: “唐伯虎玩世不恭,很有一种风趣,可惜老夫和他没有一面之缘,不比祝枝山常到这里来走 动。”杜翰林道:“老太师还是少和老祝往来的好,洞里赤练蛇其dú无比。”华老道:“他 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杜翰林道:“趣事是有的,不过他以为趣,人家太没趣了。提起这事, 又好气又好笑。有一天,兄弟吩咐家丁杜升到祝解元府中去送信。信中不过寄几首唱和的诗, 没有什么要事。无如杜升路途不熟,到处问信,说‘祝阿胡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杜翰林府 中的家丁奉命前来送信’。问信不打紧,却被枝山的小厮祝僮听得,回去告诉主人,说杜翰 林的家丁无礼,沿途问信直呼‘祝阿胡子’,枝山听了便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方法,待到杜升 上门投递书信,他拆看以后便道,‘你主人向我借一件古玩,可惜不在家中,已被虎邱云岩 寺的方丈和尚借去把玩。但是我和你主人的jiāo谊非比寻常,不能教你空手回去,你且随我到 虎邱山去走一遭,待我向方丈索还以后jiāo付你带回去呈上主人’。杜升道,‘这倒不妨,且 待大爷索还以后缓日到府领取’。枝山道:‘不是这般说,你主人急于要赏玩我的古玩,迟 延不得,屈你跑一趟罢’。杜升不知道信礼中说些什么,只道是真,便跟着枝山到虎邱去。” 华老道,“这倒是远道咧,从城中到虎邱总有十里的光景。”杜翰林道:“可不是呢!枝山 坐轿,杜升步行,轿又飞快,追随在后面跑这十里路,已跑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到了虎 邱,杜升休息了一会汗还没有乾枝山已捧出一个封裹完密的纸包,很郑重的jiāo付杜升,教他 压上肩头,约莫有二十斤的重量。而且再三嘱咐道,‘这是一件价值昂贵的古玩,万不能 放在地上着了潮湿便要有裂痕,辛苦贵管家,千万当心’。杜升那知是计? 从虎邱跑回城中又是十里路程,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我见了这包裹好生诧异,拆开看 时,里面方青石,上有一柬,写着四句俳体诗,叫做‘尊价太无礼,唤我祝胡子,罚他驮 青石,往返二十里’。原来为着‘胡子’二字捉弄杜升,累他筋骨疼痛,卧病三天才得下 床。”华老听了掀髯大笑。谈了片刻,中门管家婆传出消息,说大娘娘知道杜老太爷来了, 在内厅迎候。华老道:“亲翁,你去会会令嫒罢”。翰林离坐入内,自有家人引导。华老道: “再会再会,少顷和你弄盏传杯,畅谈心曲。”按下他们父女相逢。 且说华乎引着唐寅见了老总管,发下家丁衣服一套,无非是罗帽、直身、黑带、虾蟆头 靴。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唐寅照着青铜镜,不觉暗暗好笑:“活像一名俊仆, 谁也不知道我是解元的化身。”华平道:“相府中书僮分着平安吉庆四人,你便是顶着华安 的缺,从此以后我便唤你华安兄弟了。”唐寅道,“岂敢,我便唤你平哥。”华平笑道: “尊称谨壁,苹果是容易腐烂的东西。”唐寅道:“那使唤你广声华平哥哥……”唐寅是个 玲珑剔透的人,jiāo际工夫何等敏捷!华平又是索**朋友的,见新来兄弟是个漂亮少年,又有 才情,太师一见便叹赏不置,当然有意要和他结jiāo。便道:“新来晚到,不知坑缸井灶,你 尽管问着我便是了。”唐寅连连道谢,跟着华平到里面去拜见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拜见太 夫人不妨,拜见少夫人也不妨,所妨碍的便是二公子的夫人冯玉英,是他的表妹。只怕他一 见之后道破机关,那便如何是好?转念一想:“决计无妨,表妹是个爱面子的人,即使识破 我乔装假扮,不见得当着众人道破我的秘密。”他一路寻思已到了中门左右。中门的婆子是 一个无儿无女的孀fù,华平知道无儿无女的最喜人唤他一声“阿母”。南方人唤娘叫做“阿 母”,不过把“母’字唤做‘每”字。他含着笑脸上前尊一声“阿每”,又指着唐寅道: “这是新来的华安兄弟,奉着太师爷之命来到内堂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又指着管家婆向 唐寅介绍道:“这便是管家亲娘,你该唤他声老婆婆。”唐寅道:“他既是华平哥哥的阿每, 也是我的阿每。”便恭恭敬敬亲亲热热的上前唤一声“阿每”。管家婆上了年纪,心有所思, 便不免念念有词,他把唐寅端相了一会子。唐寅的脸蛋儿本是有目共赏,又加着满面春风, 唤这很柔媚的“阿每”两字,管家婆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儿子便好了。” 唐寅便也装腔做势的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阿每便好了。”管家婆忙道:“有了我 做你的阿每便怎样?”唐寅也问道:“有了我做你的儿子便怎样?”管家婆拭着真泪道: “有了你做我的儿子,我便不会看守中门。”唐寅拭着假泪道:“有了阿每做我的亲娘,我 也不会卖身投靠。”唐伯虎这种催泪术端的厉害,把管家婆的眼圈儿都催的红了,忙道: “阿每,你好端端起什么伤感?”华平道:“这也难怪他,他有一个几子,生的眉清目秀, 不幸三年前亡过了。 因此见了华安兄弟,要起伤感。”唐寅道:“阿每没有儿子,我也没有亲娘;阿每不妨 认我做乾儿,我也不妨认阿每做乾娘。”即刻便妥改换称呼了:“乾娘乾娘,待你乾儿子叩 见了太夫人,少夫人后,择个好日再到乾娘面前来行礼……”这几声“乾娘”的魔力非常伟 大,而且又是名副其实,方才的管家婆是个湿娘,淋淋漓漓的挂着许多鼻涕眼泪,经唐寅连 唤着“乾娘”,真个变做乾娘了,破涕为笑,面孔上立时乾净,鼻涕也没有了,眼泪也没有 了。华平在旁暗暗佩服这个新来兄弟,端的手腕敏捷,门槛精通,片言可以使人哭,片言可 以使人笑。……进了中门,里面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些仆fù丫环,见华平领了一个陌生书僮入门,当然引起 了人人的注意。唐寅不待华平指点,早已见人奉揖,周到非凡。自古道:“逢人便呼不蚀本, 舌头上面打个滚”。年长的便呼婆婆,婶婶,年轻的便呼姊姊,妹妹,众fù女们鉴别小伙子 的眼光个个不弱。孟子道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相府僮仆何止二三十人? 下一个精密的批评,有了这般白净,没有这般清秀;有了这般清秀,没有这般温文。昔人说 的“看煞卫阶”。到今朝真个成了事实。相府中仆fù丫环,谁也都要取出手帕拭抹拭抹眼睛, 争先恐后的来看这个新来兄弟。可惜华平不曾利用时机做一笔投机生意,要是利用众fù女欢 迎唐寅的心理,把唐寅引入一间屋子里面,外面挂着“入内观看每位百文”的广告,吾想那 些婆婆、妈妈、姊姊,妹妹一定把他们平日磕头请安赚下来的赏号钱都来买券入门,饱看这 个漂亮书僮。……仆fù丫环的宣传本领比什么人都厉害,任凭三分才貌,到了他们嘴里也会 说的完全无缺,何况唐寅本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得见一面便自夸眼福非凡,窃窃的私 议道:“这个新来兄弟端的人间独一,世上无双双莫怪太师爷见以后便把他夸奖不绝。” 也有这时不在中门以内,错过了欣赏机会的,后来听得人家宣传新来兄弟怎样漂亮,怎样温 和,便自恨眼福不佳,不能够先睹为快。尤其是管理小厨房的石榴丫环,他素xìng崇拜美少年, 志在得一个如意郎君,品貌双全的和他做一对儿。但是本身不过一名婢女,许配终身也不过 是个家僮之辈。家僮里面也有几个清秀人物,不过面貌好了品xìng不好,有些喜饮杯中物,动 不动便撒酒风。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酒鬼?”也有嗜赌成癖,辛苦得来的金钱都向赌 场中去报效。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赌鬼?”左也不配,右也不配,他的芳龄便在“不 配不配”的声中蹉跎过去。他进相府时恰jiāo一十八岁,太夫人为着他办事能干,很想指定一 个僮儿和他白首偕老。为着他择婿甚苛,却把太夫人的一片热心渐渐的冷了。秋月春花,等 闲虚度,现在二十四岁了。他抱定“年年十八岁”的主义,人家问他芳龄几何,他总说今年 一十八岁。他的一十八岁恰和唐寅的一十八岁同一虚假。不过唐寅实年二十四岁,说少六岁, 人家见了并不疑惑。石榴的一十八岁,华府中除却两个踱头以外,谁都不肯相信。今天唐寅 进中门参见女主人,恰值石榴到小厨房中去料理羹汤,所以没有会面。后来有人告诉他,石 榴异常懊恨,累他澈夜思量,辗转不能成寐。未见面先害相思,这是受了宣传的影响,以致 来日见了唐寅,发生着片面的恋爱。这是后话,按下慢提。且说华平领着唐寅直到紫薇堂的 庭心中,声称奉了太师爷之命,带领新来僮儿华安参见太夫人,那时太夫人恰在内堂,和丫 环们闲谈,所谈的便是今天老相国收买一名俊秀僮儿,会得出口成章,似乎有些怀疑,不信 僮儿中有这般人才。正待吩咐丫环出去传唤这个新来僮儿,忽听得华平已把他带领入内行那 叩见之礼。立命丫环着他进见,丫环打起软帘传唤新来兄弟,唐寅道:“来也……”这“来 也”两个字随风送入,何等清楚。 唐寅的身子未到里面,唐寅的声浪早已灌进了太夫人的耳朵。毕竟相国夫人,不比等闲 之辈。太夫人不由的暗唤一声:“奇啊!”奇在那里?奇在这“来也”两个字。发音清朗, 简直不易听得,既不是堕落少年的口吻,也不是村夫俗子的呼声。有了这般的音调,不该卖 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太夫人正在思潮上下,软帘动处, 新来的僮儿早已进了紫薇 堂。里面上下人等都觉得眼前一亮,唐寅为着秋香分上,免不得向着皇封太夫人行个全礼。 他虽然屈膝,他却有个譬解,秋香是太夫人的宠爱丫环,宛比女儿一般,我向太夫人屈膝, 宛比新女婿见丈母娘,当然也要行个跪拜之礼。因此抢步上前,尊一声:“太夫人在上! 新来家僮华安叩见。”说时双膝跪下。这时候,紫薇堂上寂静无声,几乎绣花针落地都 听得微细的声音。为什么这般静悄悄呢?原来大家都看得呆了。正是: 荀令熏香留坐席,何郎傅粉浣朝衣。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八 回 乱磕头俊婢戏书生 频屈膝解元拜表妹 紫薇堂上一主四婢都看得呆了,变做了静悄悄不闻声息。他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春 香,夏香、冬香三人,虽在虎邱山上见过唐寅,但是当时没有注意他的面貌,只为唐寅跪倒 拜佛时,三香也是跪倒拜佛。后来夏香把唐寅用力一推,这时唐寅依旧伏在蒲团上,不曾抬 起头来。所以三香只觉得新来兄弟的俊俏,却不知道便是虎邱山上相逢的少年。秋香和唐寅 曾打几个照面,怎有不认识之理? 一见唐寅上这紫薇堂,便不觉芳心怦怦,暗想:“这傻角真好大胆,从苏州追到东亭镇 还不算数,竟会卖身投靠,混入相府。他存的什么心?当然注意在阿侬身上。唉?傻角傻角, 你太痴心妄想了?‘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你卖身到相府,徒然眨落了你的 身分;你要在我的身上占着分毫便宜,今生休想!相府中两位公子尚且近我不得,稍有非礼 太夫人便要罚令踱头长跪,何况你是一个童儿呢?”……太夫人听得“来也”两个字,已觉 得这僮儿大有来历,软帘一动便注意到僮儿的面貌。他以为音调虽好,面貌上总不免有些破 绽,谁料又是一个骨秀神清的好相貌。如此人才竟会沦落到家奴队里,这正是一种意想不到 的事……其实呢,太夫人在虎邱山上烧香完毕,秋香扶他下轿的时候曾和唐寅彼此迎面而过, 不过在这时侯,太夫人目不旁视,没有注意到那人面长面短;便算曾见一面,现在唐寅已改 换了僮儿装束,太夫人也辨不出来人便是烧香所见的少年了。……唐寅跪伏在地,不听得太 夫人唤一声“罢了”,暗自思寻:“他和华鸿山真不愧是同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我见华鸿山, 华鸿山不肯便说‘罢了’;我见太夫人,太夫人也是这般。”从前zhuanzhi时代,国家zhuanzhi,家 族也zhuanzhi,主母和僮仆的名分如隔云泥,宛比皇后和臣僚的名分也是如隔云泥。主母不唤一 声“罢了”,做奴才只有伏地不起的分儿,万不能昂头起立。唐寅跪在地上,却有一种自得 其乐的方法,他注意到一主四婢的五封金莲。他私自忖量道:这居中一封风头鞋大都是太夫 人的金莲了,我不须注意及此。其他四名侍女分立左右,我入内时已经留意的了,右面靠着 太夫人的便是我的意中人秋香。我不能抬头饱看秋香的面。何妨低头细细赏鉴秋香的脚。太 夫人不唤一声“罢了”,倒是付给我一个赏鉴金莲的好机会。他肚里思量,他的视线早shè到 了秋香的罗裙下面,这三寸光景瘦蹙蹙的金莲,穿一双绿罗挑绣的弓鞋,比着其他三对金莲, 尤其超群出众。他竟陶醉在秋香裙下了。但愿太夫人一辈子不唤“罢了”,他便可以一辈子 欣赏莲钩。这不是编者形容过甚之词,实在缠足时代的金莲魔力有不可世之概。 自来有名人物,大抵崇拜金莲。但看杨铁崖,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学家,用着鞋杯饮酒, 流传至今,以为韵事。编者记得二十余年前的金莲魔力,比从前缠足时代已稍衰落了。但是 他的余力,尚且可以使当时豪俊拜倒石榴裙下。近代某文豪有《喝火令》两首咏其事云: 心比珠还慧,颜如玉不雕。砑罗裙下拜双翘,立 把刚肠傲骨英气一齐消。 眼借眸波洗,魂随耳堕摇,低鬟一笑过花梢。可 惜匆忙,可惜xìng情娇,可惜新诗无福写上紫弯绡。再觅 仙源路,刘郎鬓yù雕。苍苔隐约印双翘,拜倒下风偷 嗅香气未全消。 花底炉烟祝,灯前卦盒摇,茫无头绪问收梢。何 日重逢?何日许藏娇?何日腮边双泪亲手拭鲛 绡? 填这两首词的是前清光绪末年的一位吴中名士。其时提倡天足的呼声,已经一呼百应, 三寸金莲的立场已经岌岌动摇。但是一部分小脚的潜势力依旧存在,所以这位名士对于fù女 的裙下双钩不胜羡慕之至。第一首的意思:只须拜倒石榴裙下,向着两瓣秋莲诚皇诚恐顿首 稽首,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牺牲了。第二首的意思:但愿拜倒下风,偷嗅三寸金莲上透出 的一股香气,便是无上荣宠。当时文士努力捧那金莲一至于此,小脚的魔力大不大呢?当时 的小脚已在弩末时代,尚且可以颠倒一般斗方名士,何况明朝年间正是纤纤莲钩的极盛时代。 唐伯虎又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这当儿当然诧为生平的唯一奇遇了。偏是太夫人见了书僮 跪拜,又忘却了照例的“罢了”两个字,只是呆呆地想这书僮好生奇怪:“音调不似书僮, 面貌不似书僮,举止行动不似书僮。这抢步上前从容下拜的神气和华胄公子差不多。”想到 自己家中两个“读书唱山歌,拜佛翻筋斗”的儿子,正是不堪回首,太夫人暗暗的唤着“老 天,” 怎样这般的颠倒人生?窭门于弟有这般的俊物,相府儿郎却是一对踱头!……”太夫人 动了感想,益发忘却了“罢了” 两个字。秋香站立在旁,不禁暗暗好笑。笑这位太夫人呆呆不语,合该傻角的双膝倒霉 了。唐寅自思:“太夫人真个看呆了么?要实做那‘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两句俗语 么?”忽的唐寅的目标动了一动,目标是什么?不问可知,便是秋香裙下的窄窄金莲了。自 来缠足女郎不耐久立,要是卓立一处,动都不动,便成了西厢记上说的“脚心儿管教踏破 也”。秋姐姐为着久立的缘故,无意之中把鞋尖儿一上一下点拍也似的点了一点。但是唐寅 误会了,只道他脚尖儿将心事传,他把鞋尖点,敢是通知我磕头一下,当下向太夫人磕了 一个头。秋香见他良久伏地不动,怎么我的鞋尖一点,他便磕起头来呢?他敢是误把我的莲 钩当做了礼生么?这时节,秋香便有意了,暗暗的把鞋尖点了两点,唐寅捣蒜似的磕了两个 头;又点了三点,又磕了三个头;又点了五点,又磕了五个头。说一句笑话,秋香的鞋尖仿 佛和唐寅的头颅通着电流一般,鞋尖上发了电,唐寅的头颅不由的生了影响。秋香幼年时缠 就这一双窄窄金莲,不知吃了多少痛苦,“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是颠扑不破的老话, 却不料幼年时所吃的痛苦今日里在这傻角的头颅上翻本出赢钱,稳受了他的多少响头。秋香 一时高兴,索xìng干些投机营业,把两瓣金莲兔起鹘落的点个无休无歇。慌得唐寅磕头不迭, 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个脑袋。任凭拚命磕头依旧赶不上秋香的鞋尖点地。……太夫人毕竟 不是泥塑木雕,似这般的大磕其头他老人家也觉察了,忙道:“僮儿罢了。”唐寅方才谢过 太夫人站立一旁。 太夫人喃喃自语道:“这僮儿的规矩很好也。”这句话几乎引起唐寅的笑声。他想: “跪在地上时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传情达意,不知道规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说的规矩很好 却也有个根据,他是相国夫人,常听得华太师谈起朝堂仪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见群臣,群臣 伏地听训。有时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远的未免听不清楚,又不好动问皇帝讲些什么话, 只有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不曾听得明白,自会重行宣谕一次,使他了解。再者, 群臣伏地过久,或者生理上发生种种疼痛麻木等症,又不好在朝堂上失仪,只得连连碰头做 个表示。皇帝知道他跪地过久了,便可以传下谕旨,着令暂退。太夫人为着唐寅连连磕头, 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着朝觐仪式,向我碰头示意,这僮儿 真奇怪极了,难道在礼部堂上习过朝仪不成?唉,太夫人,你那里知道礼部堂上的导仪员, 便是秋香裙下的纤纤金莲。……唐寅起立以后,太夫人当然又要盘问他的出身来历。唐寅又 把成竹在胸的鬼话说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骗过了,便令华平引导华安去叩见两位少夫人。 华平引着唐寅先到东首的堂楼下面高声唤道:“那一位姐姐在楼上请代禀大娘娘知晓,有新 来书童华安求觅见。”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丫头闻声来到楼头,问一声:“华干哥哥,新来兄 弟在那里?唐寅探首到扶梯旁边,叫声:“姐姐,我便是新来的书僮华安”。秋桂把唐寅钉 了几眼,便道:“待我去禀报大娘娘,再唤新来兄弟上楼”。他走了几步,又回到楼头,手 扶着栏杆唤道:“新来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么吩咐?’秋桂道:“忘记jiāo代你一句 话,你须站在这里听候消息。”唐寅道:“我理会得”。秋桂又把唐寅钉了几眼才去禀报。 隔了一会子,来到楼头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爷在堂楼上会话,无暇接见僮仆。 新来兄弟不须叩头罢。”唐寅听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却叩这不相干的头,二者免却在 堂楼上遇见了老友杜颂尧太史,以致机关破露。华平又引着唐寅到西首堂楼上叩见二娘娘。 唐寅且走且问华平道:“向来新进童仆叩见两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见?”华平道:“十次有 九次不见。不过当奴才的总得跑这一趟,免得脱节。”唐寅暗自欢喜:“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愿二娘娘也是吩 咐免见,便不会破露机关,我和秋香总有相见的机会,待他面许终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苏, 在八美面前说得嘴响。” 谁料天下的事往往出于意想以外,二娘娘向来对于新来童仆叩见确乎十次有九次不见, 但是现在专候新来的童仆叩见,便是不来,他也得发遣丫环去传唤。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 二娘娘是苏州冯铸九通政的千金,闺名玉英,姿色不过七八分,文才却有十二分,他和唐寅 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艳史他都知晓。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机,秋香本来识 字不多,经着二娘娘随时指点,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来以后,曾到西楼去见二娘娘。 二娘娘问他途中的经过,一路可曾遇见什么新鲜奇怪的事?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见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又见他,讲给二娘娘知晓。 且说:“这桩新闻,我在他人面前都没有说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来取笑。二娘娘是不会 取笑我的,所以照实奉告,顺便还求二娘娘不要告诉他人……”秋香去后,二娘娘暗自忖量 道:“秋香所说的书呆模样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离了宁王府,便一心一意在 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见便罢,要是瞧见了,他一定 不肯轻轻放过……”隔了一会子,二娘娘的贴身丫环名唤素月的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太师爷 新买一名书僮,才貌都好,太师爷十分赏识。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 手好戏。”二娘娘是个有心人,便遣发素月到老总管处探听新来的僮仆姓甚名谁。素月去后 不多时,便由老总管处抄出一纸横单,上开新来书童康宣,苏州城外野猫弄人。二娘娘见了 暗唤一声:“怎么了?果然不出我料,这书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们相府中来了。 恰才听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现在投靠入府的书僮偏是姓康名宣。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苏人氏,他捏造住在野猫弄,明明以偷食的猫儿 自待。我也是姑苏人,不听得城外有什么野猫弄……”二娘娘为这分上,耽着满腔心事。他 知道秋香这婢女不是个寻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猫,只怕馋涎空滴,yù壑难填。再者, 相府门庭不是三瓦两舍的人家,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不但唐寅的颜面削尽,便是二娘娘本人 也觉得脸上无光。事在两难,声张也不是,缄默也不是。要是立时声张,这僮儿是唐寅改扮 的,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记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缄默不言,将来破露后,要受翁姑责 备,说他欺蒙尊长。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个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来僮仆 应该上楼叩见小主母,我从前总是引嫌不见。今天尽可任他上楼磕头,我便话里藏机,说破 他的来意。顺便还劝他回头是岸,早返家乡。他若听从我的言语,在这几天内回转姑苏,那 么我便可以脱卸我的干系,将来见了八位表嫂,他们也得感谢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见, 便叫素月在堂楼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领新来僮儿上堂楼叩见小主母,你不用禀报,只说我 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着他上楼便是了… …”可笑这“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的唐解元,还以为大娘娘传话免见,二娘娘一定也是 传话免见,还以为华平所说的十次有九次不见已成了永无改变的刻板文章。谁料走近西面堂 搂,华平尚没确开口,转是素月迎将前来道:“华平哥哥,可是送新来兄弟上楼叩见二娘 娘。”华平尚没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声:“姐姐,小弟便是新来的华安”。素月瞅 看着唐寅,还礼不迭道:“新来兄弟,难怪相爷看中了你。”华平才说道:“有烦素月姐姐 禀报一声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楼叩见?”素月道:“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 唐寅道:“拜烦姐姐上楼通知一声,说僮儿华安已来过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见新来书童,改 日再来请安罢。”说罢,转身便走,素月忙唤道:“新来兄弟不要走,还有话说。”唐寅且 走且说道:“姐姐的话小弟都已理会了,缓日再来请安罢”。素月见他脚底揩油似的,头部 不回的出去,连忙追在后面道:“华平哥哥,把新来兄弟拦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楼叩见呢!” 华平便把唐寅扯住了,连连埋怨道:“你怎么这般xìng急?素月姐姐的话还没有完咧!” 唐寅无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讪着说道:“我是老实人,你别和我开玩笑。方才已说 过二娘娘不见新来书童,怎么又要我登楼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这般的xìng急的 人,话尚没说完人已八丈远。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但是你却jiāo了好运,这一番出 于例外,准许你上楼叩见。你见过后,便可向帐房中领取一份赏号钱。”唐寅央告道:“小 弟是命苦的人,无福享受二娘娘的赏赐。拜烦姐姐通知一声,说华安来过便是了。”说毕待 要返身,已被华平一把拖住道:“新来兄弟,人人道你漂亮,这一回却不漂亮了,新来的僮 仆全仗叩见主人得些赏号钱,多见一位多得一分赏号钱。”唐寅道:“我不贪这份赏号钱。 华平哥哥,假如你欢喜金银,你便代我去叩见,这笔赏号钱凭你向帐房中去领取,和我无 干。”华平道:“好兄弟,越说越呆了,‘千里为官只要财’,何况是做个书童?假如我可 以代你叩见时,我早已上楼磕头去了,还待你说么?”华平既这么说,素月又催着上楼,唐 寅发极道:“华平哥哥,你不该骗我,你说新来僮仆,叩见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见,怎么这一 回却不然?”华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见,连次免见已有九回了,你恰轮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着胆跟随素月姐姐上楼,横竖你总不吃亏,我在外面候你。”说时华平脱身走 了。唐寅被素月强逼着登楼。“丑媳fù难免见公婆”,且把头上罗帽拉这一下,低低的压过 了眉毛,然后走上堂楼:“但愿月下老人有灵,起一个障跟法,使我表妹没有认出我的庐山 真面。”走上了楼头,素月恐怕新来兄弟要滑脚,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后隔着纱窗启禀 道:“娘娘,新来书僮上楼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间客座中坐定,唤一声:“着他进来!” 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对着麦妹屈膝我真不愿意。横竖我是为着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 磕头帐我都划在秋香项下。总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这当儿,硬着头皮走入里面。约莫估 量,上首坐着的就是二娘娘,他便远远的跪在下首,改变着一种不自然的声调,口称:“二 娘娘在上,新来僮儿华安叩见”。扑通扑通的在地板上碰了两个响头。准备起身下楼度这难 关,却被素月喝住道:“华安兄弟,你怎么规矩全无?奴才见主母,主母不唤你起立,你擅 敢起立。”搠霉头的唐寅经这一场,只得长跪不起。二娘娘见这情虚光景,确是他的表兄无 疑。 他越是躲闪,却越要叫他漏脸。便道:“华安抬起头来!” 唐寅暗想:“这头抬得的么?低着头是华安,抬着头便不是华安了。”忙禀报道:“童 仆见主母理当低首,怎敢抬头?”二娘娘道:“恕你无罪便是了。”唐寅没奈何,便把头儿 抬高了寸许。二娘娘道:“听你口音像是苏州人。”唐寅道:“小的虽住苏州,却在城外乡 间。”二娘娘道:“谁管你住在城内住在乡间,你爱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唐寅听得这口 气不对,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毕竟姓甚名谁?……”这“毕竟”两个字,语中有刺, 唐寅假作痴呆,说:“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强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华安, 人家的通病便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这几句话唐寅又不敢置辩,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这“露头藏尾”的四字批评下得何等 确切!“康宣”二字确是露着“唐寅的头,藏着“唐寅”的尾,只得央恳道:“小的病根总 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见这情形很是可怜,又问道,“华安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业不 好干?为什么来做奴才?” 唐寅道;“不瞒二娘娘说,小的连遭颠沛,父母双亡,没奈何才到相府中来投靠,幸蒙 太师爷收录,得庆再生。君子有chéng rén之美,小的没齿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说越可怜 了,这“chéng rén之美”四个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表兄表兄,到 了今日,也用得着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绘一幅人物立轴。 先送润笔,并不想占什么便宜,这时的表兄,全没有亲戚情分,坚执不绘,退还润资, 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为什么不肯chéng rén之美呢?”想到这里,便不肯就此发遣唐寅下 楼。尽着他直僵僵的跪着,又向他盘问道;“华安,你便是连遭颠沛,也该向亲戚。人家恳 求帮助,难道偌大的苏州没有你的亲戚么?”唐寅恨着表妹太作恶了,便没好气的答道: “苏州地方并无亲戚。”二娘娘道:“亲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 暗暗好笑道:“他竟当着面咒我呢!”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一步楼梯唤一声“侧柏隆 冬详”。素月道:“二公子上楼来了。”正是: 骏马每驮痴汉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九 回 冯玉英苦口进良言 周文宾乔妆赚名画 走路时随带着“侧柏隆冬详”的口头锣鼓,不问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场了。二娘娘听得 夫君到来,也只得离座相迎,可怜的唐寅依旧在楼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着窗问道:“相公, 凉秋天气,正好勤读。无端上楼,有何贵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师,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厉害。爹虽可怕,难得见面;师虽可怕,出了书房便不怕; 惟有妻是一件着ròu布衫,管得他服服贴贴。他听得二娘娘诘问他因何上楼,便不敢跨入里面, 搭讪着说道:“希(书)房里冷凄凄,无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 刁道:“老冲的丈人来了,老冲上东楼陪丈人去。希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来。”二娘娘道: “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么丈人,快快下楼去读书。岂不闻古人云‘一寸光yīn一寸金’?” 二刁正待返身下楼,眼光一瞥瞧见里面跪着一个书僮,忙道:“娘(又鸟)(子)堂楼上那里来的 东洋人?”二娘娘道:“有什么东洋人?二刁指着唐寅道:“这个矮人其(是)谁?”二娘 娘道:“这是新来的书僮,才上堂楼叩见。我还没有开发你便来了,累他长跪,你快下去 罢。”二刁道:“新鲜话巴戏,我怕我的家婆,用不着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 “胡说,快快下楼!”又是一片声的“侧柏隆冬详”,直向楼下去了。二娘娘回到里面坐定 道:“华安,你来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是不是呢?” 唐寅跪着不做声。虽不做声,却很佩服表妹的灵心慧口,“叶下洞庭,荷开水殿”这八个字 是很工细的对句,其实却是秋香二字的歇后话。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骆宾王诗云:“叶下 洞庭秋”,徐陵诗云:“荷开水殿香”。表妹说这隐语,明明防着丫环泄漏消息,看来表妹 心思周密,决不会打破我们的姻缘,不如求他从中周旋的好。便说:“回二娘娘的话,小的 投靠端的出于无奈。二娘娘既然如见肺肝,但求始终成全则个。”二娘娘道:“华安,你须 知晓,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还不失为识时豪杰。要 是不知进退,闹出笑话我们苏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尽了么?金玉良言你须记取。”唐寅饱 受了一顿训斥,只得谢了二娘娘下楼而去。素月送下楼来,笑问唐寅道:“华安兄弟,我们 娘娘教训你的什么话?”唐寅笑道:“姐姐又来了。二娘娘教训小弟,姐姐也在旁边,倒来 问我。”素月道:“有几句容易明白,还有几句咬文嚼字的话听在耳朵里,‘山东人吃麦冬, 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书房,休得贪懒惹人笑话。”素月听了, 并不疑惑。唐寅别了素月,仍由华平引导出那中门。管家婆已候了多时,笑说道:“干儿子, 辛苦了。”唐寅笑道:“靠着干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见了我都是奖励了一番。”管家婆 道:“阿弥陀佛!干儿子有暇常来谈谈。”唐寅答应而去,这时候,外面传唤华平去值席, 只为华老款待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饮酒,在座的儿女亲家以外,华文、华武都在那里陪 席。华平手指着回廊道:“华安兄弟,你依着这条回廊经过三个转折,这便是书房了。我不 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着华平的指导,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书房所在,毕竟与 众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苍松古柏间堆叠着玲珑假山,清水一池,小桥九曲,一阵风来,带 着金粟气息。原来小池的对岸种着几株岩桂。点缀秋香,益发令人起着艳想。他把院落中浏 览了一遍,从一个月洞门走出才是书房,划分前后两大间,都是雕栏缭绕,珠帘掩映,外面 的一间除却书卷桌椅以外,静悄悄不见一人。书舍扁额“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唐寅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笔墨。”其余屏条书画,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 品应有尽有,单单少了唐画。唐寅自思:怪不得老头儿要我的画件,原来物以希而见贵。这 里补壁的东西竟觅不到一幅六如画品,唉!华老华老,你不须着忙,只消把秋香嫁给我,那 时候凭你点景,我总从命。要屏条便是屏条,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两位公子的案头可 有什么作品。听说华老二子此窍不通,乘他们不在,看看他们的文字工夫。却见书案上书籍 乱叠,课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们书包底下各发现着歪诗一首。一首题目咏“香叔”, 是五言四句: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扑鼻,香叔上爷床。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约是个娈僮罢。末句‘香叔上爷床’,难道华老这般 年纪还恋着娈僮么?”又看一首,题目是咏“香”,看他的诗句。却是一首七绝: 去年今日此斋中,香与区区相映红, 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唐寅笑道:“这首诗益发荒唐了,这个‘香’字大概是说婢女,难道踱头也知道欣赏秋 香么?非也非也,他们所欣赏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头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 其为踱头了。”他又走到先生的书案旁边翻阅书本,都是些八股文章。就中有一册钞本,上 题“揣摩纯熟”四个字,唐寅要看这位先生揣摩的何种文章。揭开看时,第一页的题目叫做: 古之yù明明德于天下者三节。宏治十一年应天府乡试题。 再看作者姓名: 第一名解元唐寅,苏州府学附学生,习诗。 唐寅道:“奇怪奇怪,这位先生也知欣赏我的抡元文章么?但见他抄写得字字工整,一 笔不苟,还加着许多浓圈密点。后面有几行评语道: 至理名言络绎奔赴腕底,非绝顶聪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观止矣!作者抡元时年仅弱冠, 愧余七踏槐黄,未得一第。读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 焉。娄东王本立谨识。 唐寅点头道:“原来这里延聘的是一位太仓先生。但是‘王本立’三个字似乎不甚著名, 看他‘七踏槐黄,未得一第’两句,分明是个久困秋试的不第秀才。他对于这篇文章可谓五 体投地,甚至愿为执鞭都说了。唉,那里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书僮?他不曾真个替我执鞭 我却要准备着供他使唤。他那里来这福分?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不提唐寅独在书房中喃喃自语,且说华老陪着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开怀畅饮。两个儿 子叨陪末座,觉得百般的不自在。他们都是天吃星转世,假令华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盘狼 藉,不成了模样。华老预先吩咐不许他们多开口,也不许他们多吃东西。遇着他们chā嘴讲话 时,华老把眼睛一努,他们便不敢说了。遇着他们举起筷儿没好样的抢吃东西,华老把脸儿 一沉,他们的筷儿便即吓回去了。亏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夹给他们受用,华老又吩咐他 们谢赏。所以席上的说话,除却主宾畅谈以外,只听得大踱说:“谢……岳……”二刁说: “低谢低谢姻伯。”他们谢一声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华平、华庆两僮儿分站左右,专司上 菜筛酒,华老道:“亲翁,恰才所谈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颐;枝山有‘洞里赤练蛇’的诨名, 料想附近居民都要侧目而视,避他的dú焰了。”杜翰林道:“这倒不然,附近一带的乡评并 不把祝希哲说得其dú无比,只为他这‘赤练蛇’有三dú,也有三不dú。对于贪官污吏他便dú 了;对于循良有司他却不dú。对于土豪劣绅他便dú了;对于正直绅士他却不dú。对于刁奴悍 仆他便dú了;对于鳏寡孤独他却不dú。就是方才所说的杜升上当的事,枝山固然恶作剧,杜 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访问起‘祝阿胡子’来?咎由自取,这一方青石他驮得不冤枉。他 现在也知道枝山的厉害了,休说不敢沿路议论‘祝阿胡子。’便是在屋子里谈到枝山,他总 说一声‘祝大爷。’从前的无礼行为改好了许多,这便是枝山把他惩戒的功效。”华老道: “枝山的书件狂草居多,楷书便名贵了。”杜翰林道:“收藏唐、祝两家的书画的,惟有李 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华老道:“李典史是谁?”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唤一桂, 在苏州做典史,虽是微末小吏,却喜和唐、祝二人往来。知道唐寅好色,便陪着他到花街柳 巷中往来;知道枝山好赌,天天邀着枝山去赌博。枝山输了,他不向枝山要钱,任他拖欠。 他若输了,按照筹码一一付清,并不短少分文。他用了这两种手段,所以唐、祝两家的精品。 他收藏得最多。”华老道:“亲翁看见李典史有什么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画 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间,他奉着太守差委到吴淞江去监督挑浚工程,他带着家眷去赴差。 临走时却把一大箱书画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jiāo付兄弟钥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里他还不 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开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书画代为晒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托, 便把画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还没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 各件晒晾一次。顺便逐一展玩,真个琳满目,美不胜收。”大踱忽的chā嘴道:“岳什…… 令令郎满目?难难道里面藏的都是你的儿子?”华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许胡言 乱语,你岳父说的‘琳’是美玉的别名,你误会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问杜翰 林道:“亲翁的眼福不浅,请道其详。”杜翰林道:“其中有倪云林的《春林远岫》图,倪 云林的《隔江山色》小帧,这都是古画中的神品。至于枝山的楷书,他却搜罗着不少,有小 楷《黄庭经》,计共千三百余言。妙能于楷书之中,别具一种豪放奔逸之气,宛如杨贵妃著 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盘中跳舞。”二刁听了又忍俊不禁,唤一声:“姻伯,杨贵比(妃)生 得怎样的标机(致?)华老怒喝道:“谁要你打扯!这不是真的杨贵妃,不过把美人比他的 笔墨罢了。”杜翰林道:“单是《黄庭经》已很可贵,他又有枝山的小楷《北西厢》及《琵 琶记》书法极精。至于其他行草等件益发不可胜举了。”华老道:“唐子畏的佳作他收得有 多少种?”杜翰林道:“种类虽不多,但是很有价值。有一幅唐子畏《越城吟月图》系纸本, 水墨画,用烘锁法。自题一绝句,兄弟还记得,诗云: 柳沈雾气蒙蒙湿,月dàng湖光晃晃明。翠幕楼船红拂妓,越城桥下夜三更。”华老点头道: “好诗,还有其他呢?”杜翰林道:“其他如《云山烟树图》、《水墨松坡图》都是六如居 士得意之笔,尽被李典史所有,令人又羡又妒。”华老道:“可不是呢!老夫官居相国,比 着典史末秩,相隔云泥,谁料区区典史藏有六如佳品;堂堂相国竟徵求不到唐寅的画件。一 托吴县知县到桃花坞去相恳,二托小媳写信前去干求,都是无效。唐寅的架子端的太大了! 昨天我们隆昌当铺曾有乡民来当唐寅画扇一柄,当银二十两,又给他十两作为绝卖。老夫所 收的唐画这是第一件。虽然画笔很佳,不过零碎小品,算不得希奇。总须求得唐寅的屏条几 条,中堂几幅,才不忝辱了我们的门第。亲翁既和子畏相识,可否dai kao夫徵求他的名画?所 有润笔自当从丰酬送。”杜翰林道:“子畏的脾气异常怪僻,越是相需甚殷,他便相遇甚疏。 休说兄弟和他不过是诗友,求他画件未必如愿,便是唐、祝、文、周四人号称莫逆,遇着笔 墨上的事情,也不见得便肯挥翰。记得两年前有一桩趣事传播苏城,唐伯虎号称机警,也会 上这大当。”华老道:“上的什么当呢?”杜翰林道:“这一天,不记何月何日,大概是暮 春时节罢,周文宾恰在苏州,央恳唐寅绘一幅《待月西厢图》最好在三五天内绘就,以便带 往杭州去装裱。谁料犯了他四不绘中的第三条,毅然拒绝。周文宾心中未免有些怏怏不乐, 其时周文宾在苏州正待向一家姓崔的乞婚,这崔姓女子单名一个璧字,闺号素琼,在苏州素 有艳名。恰值唐寅遨游城南纲师园,忽见两名雏婢捧着一位娇艳如花的女郎,走入一间复室 里面。湘帘掩映,窥见云鬟,不禁神魂飘dàng,知道是大家闺秀,未敢搴帘闯入,只在外室坐 定。以为这是必由之路,美人走出时,定从他身旁经过。坐不多时,忽见里面走出一名雏婢, 向唐寅询问姓氏,唐寅便把自己姓名说了。雏婢听了裣衽致敬道:‘原来是唐大爷。’唐寅 也问:‘里面这位小姐是谁?’雏婢道:‘我们小姐,姓崔名璧。’正待讲下去,帘中娇声 唤那婢子进去。隔了不多时,雏婢又出来央告道:‘小姐知道大爷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解 元,意yù恳求绘一幅人物册页,不知大爷允许否?’唐寅起立道:‘小姐要唐寅画,自当惟 命是听。’雏婢道:‘小姐也喜欢绘事,一切画具笺纸,出外时总是随带的,以便明窗净几, 随意写生。既蒙大爷允许,便请拂纸挥毫。绘就以后,小姐还得亲自染翰,向大爷求教。’ 唐寅为着美人分上,竟打破他的规例,便在外室绘这手卷。一时想不出什么点景,便绘了一 幅《西厢待月图》。唐解元笔下很为敏捷,见方盈尺的册页只须半个时辰便已脱稿。雏婢接 了册页,正待收去画具,唐寅道:‘且慢,要请崔小姐出来对客挥毫,作为琼瑶之报’。雏 婢还没回答,早听得复室里面有一个男子笑将出来道:‘伯虎伯虎,你堕入我的毂中了,’ 这人是谁?便是假扮美人的周文宾。……”华老大笑道:“周解元倒也有趣,比着萧翼赚兰 亭,尤其诡谲有趣。”大踱轻轻的说道:“阿阿二,唐唐寅倒奇怪,男叫他绘,他他不绘; 女教他绘,他就肯。”二刁悄悄的答道:“老冲,你可听得么?老生活两次教他绘,他总不 肯绘,譬如老生活抄了周文宾的文章,也扮一个好娘娘,你遭他肯绘么?”大踱道:“一一 定肯的。”二刁摇头道:“不欠(见)得,不欠得。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过和中门上的管 家婆差不多。唐寅喜欢好娘娘,不欢喜老太婆。再者,老生活扮老太婆,一定要把胡须剃去。 剃去了胡须,依旧换不到画,就其(是)蚀本生意了。”大踱道:“偷偷(又鸟)弗着,蚀一把 米。”二刁道:“老冲不其(是)这般说,求画不成,蚀去一把胡须。”兄弟俩在先还是窃 窃私议,后来说得响了,杜翰林忍俊不禁,把含在口中的酒喷湿了自己衣襟。华老难以为情, 便令僮儿先替两位公子各盛了饭,叫他们吃罢以后回到书房中去自修。兄弟俩巴不得离开了 老子,吃饭揩面完毕,自回书房。两个踱头进了金粟山房,见里面有一个少年在那里徘徊瞻 眺,看他面目却不相识,大踱道:“阿阿二,里面什么人?”二刁摇头道:“不相识。”大 踱道:“看看来,是代馆……生。”二刁道:“不对不对,要是代馆天打(先生),应该其 (是)天打装束,为什么罗帽直身?”大踱道:“我我想,一定是生……死了,派派个奴才 来报丧。”二刁道:“不对不对,要其天打死了,派个奴才来报丧,该到帐房,不该到希 房。”唐寅见这两个踱头面目可憎,憨态如绘,在书房门外这般窃窃私议,索xìng戏他们一戏, 连忙微嗽一声,起着指头把鼻子一揩,洒一洒袖子,在书房中踱去踱来。两个踱头益发莫名 其土地堂,大踱道:“让让我来问他……问。”忙道:“朋朋友,你从何处来?”唐寅道: “我从来处来。”二刁道:“奇怪奇怪,他从兰溪来,其(是)个兰溪相好。”唐寅道: “不是兰溪人,我是苏州人。”大踱道:“你你来做什……事?”唐寅道:“特来相伴二 位。”大踱道:“可可是教我们子曰子曰。”唐寅道:“不是教二位子曰子曰,但是要我子 曰子曰,我也会子曰子曰。”二刁道:“可其(是)教我们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唐 寅道:“不是教二位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我也会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两个踱头犹豫不决,唐寅益发目中无人,大跨其方步。二刁毕 竟比着乃兄稍胜一筹,便去访问唐寅的姓名。唐寅道:“小可姓康名宣。”二刁恍然大悟: “原来老总管曾经通知,新来的书僮名唤康宣,已向里面去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去了。又想到 方才在堂楼上做矮人的,定是这个奴才,怪不得娘子要罚他长跪,原来他是一个刁奴。”想 到这里勃然大怒,喝一声:“可恶的希(书)僮!试试你二公子的瞎夫(黑虎)偷睛 (心)!”当下个兜心拳打去,慌得唐寅躲避不迭,正是: 刁嘴黄莺初学舌,尊拳黑虎试偷心。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十 回 假书童一戏呆公子 痴丫环初识美解元 二刁幼年所受的小说化是很深的,常听得童仆们演讲江湖上的好汉打架,动不动便是当 胸一拳,叫做“黑虎偷心”。二刁听在耳朵里,后来每逢打人总是道一句“试试二公子的瞎 夫偷睛”。唐寅何等鲫溜,轻轻一闪便躲到了旁边,倒累那二刁跌跌撞撞,几乎扑一个空, 栽倒在地。大踱道:“阿阿二动手,我我来动口。”原来大踱也有一种看家本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便是扑的 一口臭涎沫向人面部乱唾。他迎上几步骂道:“奴奴才,照照法宝?”扑的一口涎沫向着唐 寅面部唾来。唐寅又是轻轻一闪,躲到旁边去。恰巧二刁撞将过来,代人受唾,面部上唾个 正着,忙把衣袖拭面道:“老冲撤烂污。”唐寅忙道:“大公子不用唾人,二公子不用打人, 小人奉太师爷钧谕顶名华安,前来伺候公子,承值书房。”二刁道:“华安,你既然来做希 童,希房里的奇(事)务你会搬(干)不会搬?”唐寅道:“会干的,都会干。”二刁道: “可有什么不会搬?”唐寅道:“不会干的便不会干。”大踱道:“请请教什什……不会 干?”唐寅道:“一不会拎水,恐怕酸了我的手臂。若要拎水,二位公子须得助我一臂之 力。”大踱道:“你你不会……水,我我助一臂。”唐寅道:“多谢你大公子。我二不会扫 地,恐怕折了我的腰肢。若要扫地,两位公子扶着我扫地。”二刁道:“老冲,笑话奇谈, 只听说搀了nǎinǎi扫地,没听说搀了奴才扫地。”大踱道:“阿阿二,你你不搀,我……搀。” 唐寅道:“多谢大公子。我三不会叠被铺床,我在家中时每天都是旁的人替我铺叠的。”二 刁道:“这倒不妨,我们都住在楼上的,不住在希房,不用你叠被铺床。”大踱道:“华 华,……你的床不会,……我来。”唐寅道:“多谢大公子。”二刁道:“老冲,你专做滥 好人,华安拎喜(水),你助一臂。华安扫地,你去搀扶。华安不铺床,你去代他铺床。奴才 不服奇(事)主人,主人去服奇奴才。妻(岂)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阿阿二, 不……心急,他有不会,一一定也有会。”唐寅道:“我会的很多咧!一会弹琴,二会焚香, 三会对奕,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鸣凤求凰,七会绘几笔山水人物, 八会奏一套箫管笙簧,九会未卜先知猜人隐事,十会风流自命,窃玉偷香。”大踱听了吐了 吐舌头,便道:“你你本领大大的了……得,比比……生的本领还大。”大踱口中的“生” 便是指他的先生。二刁道:“实在大的了不得,不但比天打先生的本领大。而且比老生活的 本领更大。”二刁口中的“老生活”便是指他的老子。那时两个踱头一个要试验他的窃玉偷 香,一个要试验他的未卜先知。唐寅道:“窃玉偷香不是寥寥数语说得尽的,待我慢慢儿讲 给二位公子知晓。若说未卜先知,便是猜得出人家的心思,即如两位公子与我初次识面,我 一见之下便猜得二位公子心心挂念的事。”二刁道:“我不向(相)信,你来推推(猜猜) 我的心思。”唐寅道:“我猜二公子的心思,记挂着臭的对头,侄的对面。”二刁道:“臭 的对头,侄的反面,其(是)什么?”唐寅道:“臭的对头便是香,侄的反面便是叔。二公 子心心挂念的叫做香叔。”二刁奇怪道:“华安,你真个未卜先(又鸟)(知),我要唤你一声半 仙咧!”大踱道:“你你猜猜我……心。”唐寅道:“我猜大公子的心思叫做走进花粉店, 大嗅其鼻头。”大踱道:“我我不懂什……讲究。”唐寅道:“走进花粉店,到处都是香, 大嗅其鼻头,实在香啊香啊!大公子心心挂念的便是香啊香啊!”大踱道:“大大叔,佩佩 服!”二刁道:“你叫谁?”大踱道:“我我叫华,……叫他大叔。”唐寅暗暗欢喜道: “这两个痴公子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只须小试手段已把他弄的服服贴贴,一个唤我半仙, 一个唤我大叔。”在这当儿,华平忽来招呼道:“华安兄弟,天香堂上散席了,撤下的余肴 照例值席的弟兄们享受。但是奉着太师爷吩咐,新来的华安也叫他坐在一处吃。华安兄弟快 快去受用罢。”唐寅道:“二位公子,小人去去便来。”大踱道:“岂岂敢,大大叔请。” 二刁道:“半仙,怨送恕送。”大踱道:“亡亡弟不送,先兄来代送。大大叔请。”可笑这 痴公子华文竟送唐寅到书房门口,方才返身入内,华平且走且说道:“华安兄弟,你的神通 广大,管家婆为着你掉泪;两位痴公子见了你这般恭敬。”唐寅道:“两位公子倒也有趣, 大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啊香啊;二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叔香叔。你可知道香啊是谁?香叔又是 谁?”华平道:“除却秋香还有谁呢?”唐寅道:“他们呆头呆脑,也知道欢喜秋香么?” 华平道:“秋香是婢中之王,谁都欢喜他的。他是太夫人的心腹婢女,谁都不敢欺侮他。二 位公子虽是呆头呆脑,看女人的眼睛却不呆。有几回在狭路上遇见了秋香,上前去摸摸索索。 秋香何等乖巧,摔去了返身便走。回到内厅,哭诉太夫人知晓。太夫人罚令两个踱头在紫薇 堂上跪了大半天,以示惩戒。从此以后,遇见了秋香便有几分忌惮。”唐寅听着安慰了许多。 秋香这般守身如玉,当然是个无瑕的太璞。二刁诗中说的“香叔上爷床”大概写了别字,把 “牙床”写做了“爷床”……这时候,华吉、华庆都在天香堂的后轩等候新来兄弟入席,一 见了唐寅互相让坐。平安吉庆四童儿便在后轩开怀欢饮,努力大嚼。只为华老和杜太史的食 量都是很平常的,两个踱头食量虽洪,但是碍着老生活在座,不曾吃个爽快。所以撤下的余 肴依旧是很丰盛的。唐寅享受这余肴,比着二位公子所吃的整席受用多矣。 按下四个童儿饮酒的事。且说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猜测这新来的书童:“难道真个 从仙山上降下来不成?我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写上自己面孔,怎么他一见了我们的面孔, 便会知道我们的心思?”两个踱头中间毕竟二刁乖觉一些,忽的喊将起来道:“老冲,我们 上了奴才的当了,我本来有些疑惑,天下决不会有仙人,仙人一定其(是)假的。不错不错, 被我二公子推(猜)中了!老冲,我们做的希(诗)稿不其(是)摊在桌子上么?我的题目 其(是)咏相(香)叔,你的题目其(是)咏相(香)。 他在希房中偷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推着我们的心思了。”大踱道:“照照啊, 奴奴才可恶?”二刁道:“他的西洋镜都被我们拆穿了,待他进希房,老冲依旧放出你的法 宝。我二公子依旧请他吃一个瞎夫偷睛……”唐寅怎知书房里的情形?吃饭完毕,重入书房, 又是微咳一声,鼻子一揩,衣袖一拂,神气活现的踱进书房。以为两个踱头一定奉命维谨的 了。大踱道:“照照法宝。”这句话分明打了一个照会,唐寅有了准备,把头一偏,大踱的 一口浓涎吹落在雕栏上面。二刁道:“奴才进来。尝尝你二公子的瞎夫偷睛。说什么未卜先 (又鸟)(知)!”唐寅怎敢进去?隔着书房门说道:“二公子又要胡闹了,难道我的未卜先知是 假的么?”二刁道:“你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猜着了。你的未卜先(又鸟)其假的,不其 真的。”唐寅道:“诗稿上没有说的话我也会未卜先知。”二刁道:“那么你倒推推(猜猜) 这个香叔到底是谁?”大踱道:“我我的香到底是谁?”唐寅道:“这有何难?大公子记念 的香便是二公子记念的香叔。”二刁道:“算你推着了,你推推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大踱 道:“是个怎样人?”唐寅道:“若问名字,两字‘秋香。’若问品格,婢中之王。”大踱 道:“又又被你猜……了,大大叔。”二刁道:“你还替推两推,推得对唤你半仙;推得不 对,两下瞎夫偷睛。”唐寅道:“要猜什么?”二刁道:“你推我们和秋香可有什么话巴 戏?”唐寅道:“你要我推算,怎能摈我门外?”二刁道:“你进来便其(是)了。”唐寅 到了里面才说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你们爱秋香,秋香不爱你们。”大 踱道:“照照啊,大大叔,请你猜,怎怎香不爱我?”唐寅道:“你们问我怎能使我久立?” 二刁道:“请坐请坐。”唐寅坐定后才道:“撞见秋香,摸摸索索,这般手段未免太恶。宜 乎秋香急于退却告诉太君,风波发作。” 二刁把舌一伸道:“半仙真个半仙,我们备弄里 的其(事)体都被你推着了,你好象也在备弄里一般。秋香告诉了阿每,后来怎么样?”唐 寅道:“你们絮问不休,说得我口干了,喝杯茶再说。”二刁道:“老冲,你真其(是)个 踱头,半仙到来也不送一杯香茗。”大踱道:“我我倒……便了,大懒差差小小懒。”当下 送过了一杯香茗。唐寅正用得着,喝干以后才说道:“紫薇堂做矮人。兄弟俩,左右分。跪 在地,泪纷纷。兄八两,弟半斤。齐出丑,难为情。”二刁道:“都被你说着了,你编了三 其(字)经倒好听。”大踱道:“戒戒……之哉,宜宜……勉力。”自此以后,两个痴公子 对于唐寅竟是百般佩服。名曰书童,而实做其半仙与大叔。痴公子屡向唐寅询问窃玉偷香的 方法,唐寅道:“这不是片刻工夫学得会的,须得细细的视察两位公子的xìng质,才可以因材 施教。”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到了来日便是中秋前一日,大踱、二刁清早便入书房,未免 要茶要水。唐寅虽曾声明不会拎水,但是伺候茶水毕竟责无旁贷,忙提了一把紫铜吊壶到厨 房里去取水。他曾询过华平厨房在何处,便抄着备弄直到厨房里面。但已转错了一个湾,这 里面不是大厨房,竟是小厨房。唐寅见里面地方虽小,打扫的异常清洁,小小的灶头,光漆 光油的碗厨,他想:“错了,这是误进小厨房里了。”正待返身出外,不料石榴丫头正坐在 碗橱后面呆呆的发怔。为着一橱之隔,所以唐寅没有见他。石榴呆呆的想什么呢?便是想到: “昨天不巧,新来兄弟进中门,姐姐妹妹都会面,独有我却不曾。要想到书房门外去张望张 望,又是一时不得闲暇。天啊,不知那一天才可会见这冤家的面啊!……”猛听得一阵脚步 声,石榴探头看时,却见一个美貌书童手提着铜吊正待退出,石榴慌忙的唤道:“新来兄弟 请进来啊!”唐寅见是一名丫环,大约有花信以外的年纪,兀自打扮做少女一般,连忙放下 铜吊,口唤姐姐时,便是深深一揖。慌得石榴还礼不迭,携一条广漆长凳请唐寅坐了这端, 自己老实不客气的坐了那一端,中间相去大约三四寸光景。彼此通过了姓名,石榴在长凳上 挪过一些,便问:“华安兄弟,听你口音不是这里人。”唐寅道:“小弟是苏州人。”石榴 道:“巧极了,我也是苏州人。请问华安兄弟,住在苏州那一处。”唐寅道:“小弟住在苏 州城外野猫弄。”石榴道:“巧极了,我也住在苏州城外野猫弄。”说时又挪过了一些。唐 寅看他渐渐的和他接近了,要是秋香肯这般的殷勤迁就,那便ròu体上起着快感,正所谓求之 不得咧!石榴不过是个中人之姿,更兼这几年来所求不遂,郁郁寡欢,身子未免日形消瘦了。 消瘦也要看个部位,要是面部不瘦而瘦了腰部,便益发可以出落得楚楚可怜。李笠翁词中说 的“天意怜依,但瘦腰肢不瘦容,”未尝不合乎审美的观念。可惜石榴的瘦适得其反,可以 改窜几个字,却叫做“天不怜侬,未瘦腰肢早瘦容,”这一副削ròu脸,纵使含着笑意也觉得 秋气多而春风少,似乎有些不堪接近。石榴的身子渐向右挪,唐寅的身子也跟着渐向右挪, 总要使中间留上一些缓冲地步。石榴问道:“华安兄弟,你今年多少青春?”唐寅道:“一 十八岁。”石榴道:“巧极了,我也是一十八岁。”说时又右挪一些,唐寅暗思:“这丫环 左一句巧极了,右一句巧极了,索xìng凑个趣儿,迎合他的意思,叫他再唤几句巧极了。忙道: “请问姐姐是什么日子生的?”石榴道:“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唐寅道:“不信天下会 有这般巧事,小弟出世的日子也是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啊!”石榴听了,这一片热恋的心益 发兴奋了,身子又挪过了寸许。且挪说道:“新来兄弟,真个和你有缘,我们是坐着一只船 儿来了。”这句话却使唐寅猛吃一惊,他想:“石榴果然和我坐着一船来的么?记得米田共 的船中坐客和摇船的只有二人,石榴躲在那里?难道躲在舱底下不成?”他一壁想,一壁把 身子右挪,一条长凳空了左面的半条,重量便向右倾。唐寅挪到了尽头处,便无可再挪了, 石榴道:“我们有缘人真个坐着一船来的。”唐寅道:“没有坐着一船来啊!”石榴道: “华安兄弟,人人都道你绝顶聪明,无有不知,无有不晓,你怎么理会不出我的意思呢?我 和你既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那么投生的时候我和你一定结伴同行,我说坐着一船来的, 便是坐着投生的船啊!”唐寅笑道:“原来如此,哎呀!”……列位看官。唐寅说了一句 “原来如此,”为什么接着“哎呀”两个字?“哎呀”者惊讶之词也,一定遇着可惊的事才 有这般的呼声。看官们何妨掩卷猜这一下,也是个消遣方法,不必急急阅看下文。要是诸位 不喜猜这谜谜儿,我便来说破了罢。原来长凳的一端重量激增,“哎呀”之声未毕,并坐的 两个人早扑翻了一双。那条凳便直竖的竖将起来。唐寅赶紧扒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石 榴装腔做势的说道:“华安兄弟,快来扶我一下啊!”唐寅没奈何,只得扶了他起来。石榴 娇喘吁吁的说道:“我们两个人同时跌倒,是一个好口彩,这叫到(倒)成双啊!”唐寅笑 了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道:“石榴姐姐再会,小弟要到大厨房中取热水去了。”石榴抢去他的铜吊道:“不 用忙,你用热水我自有热水给你。大厨房中人多手杂,地方又很脏,不是你这般漂亮人物可 以去得的。”又笑了笑道:“方才这一jiāo筋斗要是在大厨房中栽倒了,身上的衣服非得完全 净过不可。”又取出了香罗手帕,把身上略略掸了几下,顺便也在唐寅身上掸了两掸,摆平 了板凳,又请唐寅坐了。唐寅道:“我们立谈罢,不坐了,小弟跌怕了。”石榴笑道:“你 别胆怯,我们各坐一端,不会跌的。”说时两人重又坐下。石榴道:“我的xìng子最爱同乡人, 你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现在又同入相府,同在一个锅子中吃饭,天老 爷生我两个人正是很有意思的。据我看来,将来同的地方很多咧?华安兄弟,你猜这么一 猜。”唐寅道:“小弟猜不出,姐姐说了罢。”石榴道:“羞人答答的,不要直说罢,横竖 你总是心照不宣的。华安兄弟,今天是八月十四日,离着我们的生日只有五天了,华安兄弟, 你预备斋一个星官么?”唐寅道:“姐姐又来了,飘泊异乡,做了低三下四之人,还有什么 星官可斋?”石榴道:“这倒不妨,横竖到了这天我总要斋星官的,添客不添菜,我顺便替 你斋了也好。”唐寅道:“破费姐姐,心有不安。”石榴笑道:“破费什么?只不过多备一 贴星官纸马罢了。你的星官是寿星,我的星官是王母,两贴星官纸马同供在一起,倒得很好 玩的。”唐寅点头道谢,心里思量:“横竖我的生辰是假的,由他胡闹便是了。”石榴又道: “苏州人总帮着苏州人,年纪轻轻在外面做童儿,举目无亲多少可怜!你要洗衣不要教外面 人去洗,外面洗的衣服乌糟糟不成模样,穿在身上岂不脏了你洁白的皮肤?你只jiāo付我石榴 便是了,包管你洗得一干二净,外加松子浆,穿上了身益发漂亮了。”说时又向右挪,慌的 唐寅站将起来道:“姐姐,跌了一jiāo还不怕么?”石榴笑道:“再来一个‘到老成双’也不 妨啊!”唐寅道:“姐姐休得取笑,时候不早了,两位公子已进了书房,正催着茶水,请姐 姐指导小弟大厨房在那儿。”石榴道:“谈几句也不妨,横竖他们都是踱头啊!”唐寅道: “他们虽是踱头,脾气却是很大。二公子的黑虎偷心尤其不堪领教。好姐姐,来日正长,小 弟要告辞了。”这一声“好姐姐”叫得石榴神魂飘dàng,知道小厨房里不是调情的所在,只要 他有心我有意,月下老人自然会把红丝系。便道:“华安兄弟,你去便去,但是不要忘了我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石榴。”唐寅道:“姐姐放心,决不忘怀。我要到大厨房去了,姐姐指 引我。”石榴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时把指头儿在墙边一个八角小窗上拨这一 拨,这扇小窗便拔入了墙缝中间。原来大小厨房只是一墙之隔,管理小厨房的石榴和太夫人 是很接近的,他有权可以命令大厨房里的厨役。石榴道:“大厨房里走一个人来。”接着一 声答应便来一个厨役,隔着窗洞问道:“石榴姐姐有何使唤?”石榴把铜吊授给他道:“快 去舀一吊热水来,不许太满,也不许太浅,只是八分光景。”厨役接了铜吊,无多时刻便在 窗洞里授了过来。石榴又把八角小窗拨上了,便道:“华安兄弟取水去罢。这一下便省了你 的许多脚步。”唐寅谢了石榴,提了这一吊热水才走得三五步,还没有出这小厨房,石榴忽 的又把唐寅唤住了,接去这把盛水的铜吊,正是: 纵无宿果三生证,应有灵犀一点通。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一回 小厨房送抱推襟 天香堂出乖露丑 唐寅正待走出小厨房,却被石榴唤住了,手中的铜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 么?”石榴道:“华安兄弟,我见了你替你可怜,又替我可怜,彼此都是好出身,做这低三 下四的人,端的可怜。”说时有些泪汪汪的模样,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这丫环因何伤感? 实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说道:“什么鸟叫什么声,什么人走什么路。恰才见你华 安兄弟走这儿步路,衣袖招展,步履从容,便知道你是个好出身。但是提了铜吊,不配这么 样走的,你不见铜吊里的水被你泼出了许多么?要是这么样的走到书房里,包管锕吊里滴水 全无。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厨房里只舀八分满的一吊水,便是防着你不容易拎着走,谁知 依旧泼翻了。泼去些热水还是小事,烫了你的脚便怎么样?华安兄弟,你可知道烫在你的脚 上,痛在我的心上。”这两句话把唐寅的肌肤上起了一种似痒非痒似冷非冷的感觉,正似 《红楼梦》中所说的“麻犯了满身(又鸟)皮疙瘩。”但是石榴那里知晓?两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脚 上看了一遍,忙道:“还好还好,没有泼到你脚上。好兄弟,我告诉你,记得六年前,我新 到相府中充当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惯这些粗笨事务,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 变做了岭南朋友,“广东广东”的晃个不止,一盆水总要打个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个 好出身,做惯小姐的来做婢女,当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这铜吊一般。唉!年纪轻轻 的人充当着书僮、婢女,何等可怜!”唐寅道:“彼时姐姐多少年纪?”石榴道:“也和你 一般,一十八岁啊!”唐寅道:“奇了奇了,方才我问问姊姊的芳龄,你说一十八岁,怎么 六年前的姐姐依旧一十八岁?”这句话分明截破了石榴的猪尿脬,他不好说我是年年十八岁, 六年前是十八岁,六年后依旧是十八岁。总算他有急智,忙道:“我只道华安兄弟问我现在 的年纪,若问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岁啊!”唐寅道:“姐姐还我铜吊,再要延迟热水要变做 温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铜吊里的水温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须……”唐寅道: “只须什么?”石榴道:“只须你爱我的心,不要和铜吊里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热水变做 温水;再隔片刻,温水变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见了你,这颗心似冷水一般。 温字且谈不到,何况热字?”他心里这么想,口里却那么说道:“姐姐放心,我这颗心始终 是热腾腾的,还我铜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责罚。”石榴道:“待我传授你拎水的方法,你且 看着,你要挥手只可挥那空手,那只拎水的手须得平平稳稳,万万不能动摇。要是这只手拎 得酸麻了,换过一只手倒不妨。你依旧摇动着空手,便不酸麻了。”他一边说,一边拎着铜 吊在小厨房里打了几个转,方才jiāo付与唐寅。送他到小厨房门口,兀自望着他的背影,心里 称赞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蓦然间被一个情敌遮断了情人的背影。情 敌是谁,便是备弄里的一只墙角。原来唐寅已转了弯,这只墙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碍品。 他恨恨的说道:“不做美的墙角,总有一天告禀了太夫人,把你这只墙角拆去,看你再会遮 断我的情人么!”唐寅拎了铜吊,回到书房去冲茶水,书房里的踱头只有华武一个。唐寅道: “大公子到那里去了?”二刁道:“老冲送胡调去了。”唐寅奇怪道:“谁是胡调?”二刁 道:“半仙,你也有不小(晓)得的么?这个故典出在希希(四书)里面。你推(猜)得出 么?”唐寅毕竟玲珑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 便问唐寅:“怎么一推便着?”由着唐寅说得嘴响,说这是《论语》上说的,“遇丈人,以 杖荷(艹条)”,所以说到“荷(艹条)”便知是指着丈人。这一下子益发把二刁佩服得五 体投地,便认定华安的才学比着先生还高。只为今年三月里杜太史来时,华文为着陪伴丈人, 托华武向先生请假半天,先生问华武道:“你的哥哥为什么请假?”华武也说:“老冲陪伴 胡调去了。”先生也问“谁是胡调?”二刁也说:“这故典出在希希里面”。却教先生去猜, 先生猜了多次没有猜中。待到华武说破了,方才明白。他虽是个踱头,却也辩得出学问的优 劣。就这一点上他便知华安的本领在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杜颂尧到了相府,和老友 西窗剪烛,只住了一宵,为着来日便是中秋,急于回去过节,便向华老辞别返苏。华老也知 道庆赏中秋是家庭一桩乐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强留。杜翰林临别时向华老再三声明,只 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yù邀请女婿伴同女儿到苏州去吃一杯寿酒。华老道:“亲 翁华诞,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当然,但是我们大郎生xìng痴呆,到了苏州大庭广众之间一定 闹出许多笑话。亲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觉得惭愧难堪。”杜翰林道:“女婿不来,女儿一 定要来的。”华老道:“这是当然的事。不但令爱要向堂上祝寿,便是到了华诞的正日,老 夫也该捧觞上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画呢!”于是双方约定过了中秋节, 杜翰林便须派船到来接取女儿归宁。华老也说:“到了八月廿三,无论如何老夫总得到苏一 行。”只为杜翰林的五旬正诞是八月廿四日。大踱听了,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华老不许他 去祝寿,只许媳fù归宁,这几夜孤眠况味,很难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华老也要到苏 州去祝寿,至少总有三四天耽阁,这几天内没有人管束,尽够他的快活。……杜翰林动身返 苏,大娘娘送到中门以外,华老送到大门前,华平领着大踱送到船边。杜翰林道:“贤婿, 后会有期,须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挣气。”大踱诺诺连声。送别归来,重到书房,不在话下。 过了一天,便是中秋佳节。唐寅屈指计算,到了相府业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见过秋香 一次,却不曾讲过一句话。以后人面杳然。秋香无事不出中门,唐寅不奉呼唤也不能闯入内 堂。今日里佳节团圆,撇却如花美眷,却在相府里孤眠独宿,这况味真教人难受。但是华老 那边却又兴致勃勃,准备庆赏中秋。日问召集僮仆都有犒赏,许多僮仆中间,他只属意于华 安一人。因此今岁中秋比往年顿添兴致。相府里的大香斗已从十三日起唤了巧匠扎就玲珑台 阁,一只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宫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只香斗扎的是蟾宫预织登 科记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节的天缘又好,红日恰恰西没,这一轮圆到十分的明 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开,芬芳四溢。对面一个大月洞门,从大月洞门出 去,一带花木假山,还豢养着珍禽异兽,这花园唤做“适园”。适园的东面有精舍数楹,唤 做“论文堂”。华老每逢春秋佳日,时时柬请同文,在论文堂上举行适园雅集。适园的西面, 从九曲桥过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jiāo代,便是华文、华武读书之地。中秋筵宴,天 香堂上的一席,是华老和两个儿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两个媳fù坐的。紫薇 堂上早已开宴,天香堂却没有入席。华老要待到浮云散尽的时候举杯邀月,才觉得增长精神。 开宴的迟早,和他人不生问题,却急煞了两个踱头,只因华老治家严肃。淡泊自甘,倘非良 辰佳节,不许有整尾的鱼、整块的ròu进门。弟兄俩虽然惫赖,却也无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 席可吃,就要穷凶极恶般争先抢食,没一毫贵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摆满 着极丰盛菜肴,却因碍着杜翰林在坐,不曾吃个爽快。今天是家宴,菜肴既然特别加多,礼 节上也可以脱略一些。并且华老的食量又不好,吃过几色菜便不吃了。记得去年中秋,华老 才喝得半壶酒,便已带些醉意离坐入内。这一席酒都是兄弟俩开怀欢饮,吃个杯盘狼藉,大 偿夙愿。他们既有成例可援,以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饮,实则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吃一个照单全收。可笑的大踱头先把裤带放松,好教脏腑中扩大范围预备几间菜的公司、酒 的栈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时候努力大便一次,肃清了里面的腐败分子,好教五脏殿里换一班 簇簇生新的人才。这一夜,天香堂上开宴比往年迟了一些,兄弟俩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 一些,红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会的消息。等了一会子,饥肠辘辘;又等了一会子, 饿火中烧。大踱要遗人去取些干点来充饥,二刁竭力反对。他反对的理由便是:“和蛔虫宣 战,蛔虫越是作祟,我们越要硬挺劲的挺将过去。情愿人做蛔虫的主,不要蛔虫做人的主。 况且这一顿佳肴迟早总须入肚。要是先把干点吃饱了,少停见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这一 席话说的大踱点头播脑,认为有采用的价值。每逢饥肠雷鸣时,他便拍着肚皮做那蛔虫的宣 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闹,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饱。”大踱肚里的呼声稍稍停顿, 二刁的肚肠中又呜呜的掌起号来,二刁也拍着肚皮说道:“蛔虫天打(先生)不要响,打一 套锣鼓给你听,侧柏隆冬详,侧柏隆冬详……”忽听得一阵步履声,从适园中向西而来,兄 弟俩迎出书房看时,原来是华安奉了太师爷之命来请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 救星到了。”二刁道:“侧柏隆冬详’,吃他一个精打光。”为着园中月明,唐寅便陪着公 子从适园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走且说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唤我们去其(是)专 诚吃酒不作别用,还其饮酒以外另有花头?”唐寅道:“据我看来,饮酒中间或者要出个题 目,试试两位的才学。二刁道:“那么,不好了。”大踱道:“不不好了,大大叔,救救 我。”二刁道:“半仙肯帮忙,我们搬(感)恩不尽。”唐寅道:“遇有可以帮忙之处总肯 帮忙的。”将近天香堂,大踱忽见粉墙上面有个头颅的影子摇动,头颅上面还chā着两朵金花, 不禁惊怪道:“chāchā金花,是是谁?”二刁道:“老冲,大谅小怪,其(是)一只鹿的影子 也不小(晓)得。”说话时,已过了月洞门,早望见天香堂上灯火齐明,肴核陈列,两个踱 头的眼光中先见了筵席,才见这位胡须飘飘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免不得趋步 上前拜见父亲。大踱一见,便闹了笑话,拜了父亲,恰才站起,只为他的裤带太解放了,这 条裤儿落篷也似的落到脚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险些儿阳货yù见老子。华 老见了摇了摇头儿。这时华文好比河工抢险似的,赶把裤腰抢在手中,胡乱束好了。华老道: “大郎坐在这壁,二郎坐在那壁,华安斟酒。”琥珀也似的陈年绍酒斟满了三杯,但是旧家 庭的规矩,家长没有举杯,幼辈不能抢饮,偏是华老捋着颔下长髯举眼看明月,看出了神, 一时忘却举杯。华老看月看出了神,两个踱头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见可yù,其心 不乱。”这时候踱他们对着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动,怎不引起了食yù?大踱自言自语道: “不不好,馋馋虫爬到喉喉……了。”二刁道:“老冲,馋虫爬到喉咙口还没要紧,我的馋 虫爬到舌头上来了。”华老怒道:“这么大的年纪专讲些口腹之yù,好不羞惭!”便闷闷的 干了一杯酒。华老的酒杯一举,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抢酒在手,一饮而尽。待到杯儿一空, 唐寅不待吩咐,滟滟的金波又筛满了三杯。华老略一举箸,两个踱头却变做了双qiāng将董平, 奋勇当先,在席面上猎取东西。这便让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满了南腿,腾起空筷又在那里夹 取熏鱼,大踱眼光不锐,手腕也不灵,象牙筷夹取白斩(又鸟),狮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夹住 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颤动,这块白斩(又鸟)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里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 “捉捉捉,中中途脱逃。”华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头!”吓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 寻这个中途脱逃的白斩(又鸟)。这时候,华平上了溜(又鸟)片,热气腾腾,直向两个踱头的鼻孔扑来, 华老偶然抬头,瞥见月洞门外月光如水,玲珑假山上面这头梅花驯鹿,在那里徘徊瞻眺。华 老忽的想起一个上联,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俩快快对来。又恐他们不明题旨,说: “上联‘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却是真的。你们对的下联也须有一正一反的 字句联合才行。”哎呀,出了这个上联急坏了两个踱头。一个是肚皮上有“火烛小心”的警 告,一个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贴。仓卒之间怎么对得出?只向着唐寅颠眉霎眼,拍 着速发救兵的无线电报。唐寅乘着华老举首望月的当儿,指头儿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写了“死” “活”两字,赶紧抹去了,幸不被华老瞧破。两个踱头有了“死”“活”两字,再凑三个字 便可jiāo卷了。大踱东张西望,见华安手执着酒壶,便道:“有有了,我我对‘死酒活人 筛’”。华老摇头道:“杂凑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对‘死菜活人烧’。”华老 皱眉道:“岂有此理!”回转头来,便道:“华安你来对一个。”唐寅道;“两位公子把 “死活”对“真假”很有思路,只须略换几个字,叫做‘死水活鱼游’。”华老大喜道: “这五个字对得很好!经你一换便是点铁成金,华平过来!”华平垂手上前便问:“太师爷 何事呼唤?”华老道:“你把这一次溜(又鸟)片撤下,赏给华安吃。”哎呀,这可不得了!热腾 腾的溜(又鸟)片上面已有了两个踱头的许多眼dú,谁料一些没有到嘴便宜了书僮。心中怎不冤苦? 幸而(又鸟)片撤去后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两个踱头以为失之东隅,总可收之桑榆。二刁运用他 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测度形势,只须华老略略动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笔,用劲把 力的在蹄胖上面签一个“十”字。谁料蹄胖上面“十”字没有写,华老口中却道出了一个 “十”字来,华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个上联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 稷’。大郎、二郎,快快对来。这是个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个‘思’字。你们所 对的也要三个字合成一个字。”大踱发极道:“不不好,这只生疮……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 动了。”原来大踱不识走油蹄膀,只当做生着天泡疮的蹄膀。二刁道:“老冲,今天不其 (是)赏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闻闻热气”。华老道:“休得胡说,快快对来!对得 好尽你们吃个爽快;对得不好,哼哼!”华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俩注shè,益发吓 得他们对答不出。又只好连拍无线电,向唐寅讨救兵。唐寅又觑个机会以指蘸酒,向大踱写 了一个“赏”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尚”。又觑个机会向二刁写了一个“贺” 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加”。两个踱头中二刁的对子先好了,便道:“我对 ‘八目加贺’”。华老道:“贺什么?”二刁想了想道:“‘贺来贺去贺希(书)僮’。” 华老道:“胡说!为什么贺起书僮来呢?”二刁道:“他有溜(又鸟)片吃,其(自)然要贺贺 他。”华老回顾华安道:“你替二公子删改一下。”唐寅道:“回太师爷话,二公子对的 ‘八目加贺’这一句很好,下一句略改数字,可以改做‘贺花贺月赏嫦娥’。”华老大喜, 又吩咐撤下走油蹄膀赏给华安吃。唐寅两次道谢,大踱、二刁两次失望。这时候,上了一次 馨香扑鼻的鲜鱼汤。华老又催促大郎快快对来。大踱道:“我我对‘八目尚赏”。华老道: “赏什么?”大踱道:“赏赏”。华老道:“快说!”大踱道:“‘赏(又鸟)赏ròu赏鱼汤’。” 华老叹了一口气,二刁道:“老冲,鲜鱼汤还没有赏给华安,你怎说‘赏(又鸟)赏ròu赏鱼汤?’” 大踱道:“早早晚要要赏给他,你你我总无分。”果然华老又唤华安删改大公子的对联。唐 寅道:“‘八目尚赏’这一句不要改,下一句即景生情,可以改做‘赏风赏月赏秋香’。” 华老又吩咐把鲜鱼汤赏给华安。唐寅正向华老谢赏,二刁忽的喊将起来道:“爹,不要上了 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只这几句话说的唐寅这颗心在方 寸中跳个不住。正是: 公子一言偏中的,美人三笑总相思。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二回 老相国刮目赏书童 太夫人平心论义子 华武虽然生xìng不慧,但是爱慕秋香的心并不亚于唐寅。听得“赏秋香”三个字怎不着急? 便不由的喊将起来,请华老不要把秋香赏给他。这时唐寅猛吃一惊,他想:“我的心事却被 呆公子一言道破了,我这番更名易姓。来做低三下四的人,想的什么?只想华老把秋香赏给 我。呆公子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警告华老休得上当。唉,不要把机关破露了罢!我借这对仗 一语双关,做个将来的佳兆。所以把‘赏秋香’三个字嵌入其中。华老已被我朦过了,呆公 子却朦不过。奇哉怪哉!”华老向二刁怒目相视,喝道:“你道些什么?”二刁道:“华安 存心不良,他要赏秋香,偏不要把秋香赏给他。”大踱也随声附和道:“香香啊,赏赏他不 得。”华老道:“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做赏?什么叫做秋香?”大踱道:“赏赏者赐也”。二 刁道:“秋香者阿每(又鸟)(之)婢女也。”华老又把象牙筷在桌上一拍道:“你们两个都是不 可雕的朽木,枉读了多年的书。连那‘赏秋香’三个字都不会解释!”唐寅暗笑:“他们没 有误解,怕是你老头子误解了罢。他们做了多年的朽木,这一会却没有做朽木。你老头子说 的不可雕的朽木,怕是夫子自道也罢。”华老连叹了几口气,很严重的教训儿子道:“大郎、 二郎听者,你们读了多年的书,只是读的死书。须知道书是死的,解释是活的,万不可拘泥 不化,执定这种解释,而不想变通的方法。即如这个‘赏’字,大郎说的‘赏者赐也’,固 然是一种解释,殊不知赏赐以外。还有欣赏的赏。昔人说的‘奇文共欣赏’,这个‘赏’字 便不作赏赐解,却是和赏风赏月的‘赏’一般意思。‘秋香’二字是指着满圆金粟而言,和 你母亲的侍婢毫不相关。华安对的‘赏风赏月赏秋香’,他是即景生情,指着满园金粟而言。 你们竟误会要把秋香侍婢赏给他。可谓不通之至了!”说罢又是几声长叹。大踱、二刁受了 这一顿训斥,当然俯首无语。但是到了来年,却被他们说得嘴响。那时华安已挈着秋香夜遁, 待到发觉以后,华老知道上了唐寅的大当,不免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两个儿子上前相劝, 便提起去年中秋的事,以为唐寅对的“赏秋香”三个字兄弟俩都知他存心不良,曾在老父前 提起警告,休得把秋香赏给他。彼时老父把兄弟俩一顿大骂,以为徒读死书不通之至。现在 不幸已应了兄弟俩警告的预言,究竟兄弟俩是不是读的死书?到要请教。华老听了又好气又 好笑,也只好俯首无语。这是后话,未来先说,表过不提。在这当儿,席面上又来了一次八 宝鸭,华老素来食量不佳,又加着胸怀不快,所以上了佳肴并不举箸。大踱、二刁却是一眼 不霎,监视着这只又肥又嫩又香的八宝鸭。华老道:“华安,你把方才的上联给我另对一个 下联。要是合着我的身分,我便把八宝鸭赏给你吃。”唐寅道了一句:“遵太师爷吩咐。” 二刁道:“老冲,我们真个来做活祖宗了,这一席酒其(是)祭祖宗的酒,不其赏中秋的酒。 这只八宝鸭又要飞去了。”大踱道:“祭祭祖宗还有纸锭化,现……现在锡锡箔没……张。” 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小人对的:‘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这个下联直把华太 师喜的拍手叫好。‘今天中秋佳节,华老曾经当天烧过一炉香,喃喃祷告道:“我华鸿山自 经告老回乡,赏食全俸,君恩浩大没齿不忘,身在江湖心在魏阙。但愿国泰民安,皇帝万岁 万岁万万岁。”华老既存着不忘君国的心,所以出的上联有“思国思民思社稷”的字样。唐 寅对一句“谢天谢地谢君王”既合着华老的身分,又猜透了华老的心思,怎不拍手叫好?立 命把这一次八宝鸭撤下去,赏给华安。唐寅又上前谢了太师爷。二刁道:“老冲,你看华安 道一声谢,便有一样好东西吃。他真个其(是)寸身言谢咧!”大踱道:“他他是寸身言谢, 我们只好十口心思。”二刁道:“思什么?”大踱道:“到到了来日,一一定害了相思症, 我我的相思害在生天泡疮蹄膀上面。”二刁道:“你害的其(是)蹄膀相思,我害的其八宝 鸭相思。”那时席上又来了两次菜,两个踱头知道没有他们的分儿,索xìng瞧都不瞧了。华老 道:“大郎、二郎,各把近来所作的诗稿念一首给我听,要是做的不错,所有席上的佳肴由 着你们吃个爽快。”两个踱头正害着吃食的相思,华老把食yù打动他们,他们又不自量力, 愿告奋勇了。二刁道:“我有一首近作,题目其(是)咏香……”华老道:“香什么?”二 刁本要说“香叔”,忽想“叔字”说不得,便道:“咏的其(是)香斗。”华老道:“香斗 为题,即景生情。你且把诗句背给我听。”二刁念道: 香斗香之斗,香乎斗亦香。而香其扑鼻,香斗上爷床。 华老道:“一派胡言!全无诗味。大郎你呢?”大踱道:“我我也是咏香斗。”华老道: “诗句呢?”大踱期期艾艾的念道: 去年今日此堂中,香与区区相映红。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华老道:“尤其放屁了!却不料今宵美景良辰被这两个踱头大杀风景。要没有个聪明书 童伴我无聊,端的今夜要被他们气死了。华安!”唐寅道:“有。”华老道:“你方才替二 公子删改的对仗有‘贺花贺月’四字。我便把花月为题,限你咏七律四首。咏得好,这全席 的菜都赏给了你罢。”唐寅道:“小人遵命,容想。”说到“容想”二字。便放下酒壶,在 天香堂上徘徊了两三次,照例做书童的不应有这般态度,但是华老教他做诗,便该把诗人相 待,不该把家童相待。诗人结习,大概信步索句,且行且吟,断没有手捧洒壶站立一旁可以 做出诗来的道理。所以华老见唐寅这般态度并不斥他无礼,转以为是诗人应有的态度。不禁 捋着长髯点头不已。二刁道:“老冲,你看奴才踱起方步来了。我们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 只其(是)挨骂,他放下酒壶去踱方步倒没有人骂他。”大踱道:“我我不要做公子了,我 我要做奴才,公公子倒灶,奴奴才吃饱。”华老道:“你们从今也该觉悟了,做了少年人, 第一要有才学,有了才学便是奴才有人抬举他,没有了才学枉做了公子,也只好天天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骂。 这叫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华老正在策励两个踱头儿郎,唐寅所咏的花月词 四首早已打成了腹稿,恭恭敬敬的上前禀告道:“回太师爷话,四首花月词,小人吟就了。” 华老道:“你且背给我听。”唐寅清清朗朗的背着他的得意之作道: 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艳似人临月镜,月明于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分花 入,携酒花前带月尝。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 花香月色两相宜,惜月怜花卧转迟。月落漫凭花送酒,花残还有月催诗。隔花窥月无多 影,带月看花别样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花发千枝月一轮,天将花月付吟身。权为月主兼花主,暂作花宾又月宾。月下花曾留我 酌,花前月不厌人贫。好花好月知多少,弄月吟花有几人。 高台明月满花枝,对月看花有所思。今年月圆花好处,去年花病月昏时。三杯酬月浇花 酒,几首评花品月诗。沈醉yù眠花月下,只愁花月笑人痴。 唐寅背一首,华老赞一首。四首背完,赞声不绝。便向着两个踱头发话道:“你们懂得 惭愧么?一个书童有这大么的才学,你们枉做了贵胄公子。只是胸中漆一般黑。”大踱不服 道:“爹,你你不是我的蛔蛔虫,你怎知道我腹中漆一……黑?”二刁道:“漆一般也不妨 的,天天到园子里去捉油火虫吃,肚皮里就会亮了。”华老越听越没趣,拂袖而起,吩咐把 这一席酒完全赏给华安吃。自有家丁掌着灯照他到中门里去了。紫微堂上的赏月筵席早已散 去,二位少夫人都已回了堂楼。太夫人为着老相公没有进来,坐在内堂守候,好几次遣丫环 到天香堂上探望太师爷,是不是在外面开怀欢饮,丫环回报太师爷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只 和两位公子呕气。惟有见了新来兄弟华安却是和颜悦色,上一次菜肴,太师爷总说赏给华安 吃。太夫人暗暗自思:“这也难怪他,两个儿子端的太不挣气了!”忽听得中门上传进消息, 太师爷来了。这时候华吉、华庆已把太师爷送进中门以内,自有仆fù丫环等掌灯迎接,华吉、 华庆重又折回,不在话下。太夫人离座叫唤老相公,却见华老面上大有不豫之色,太夫人问 一声:“老相公缘何不乐?”华老枉为相国,却说出一句可笑的话,指着太夫人的腹部说道: “都是你的肚皮不挣气。”编者写到这里,说一句公道话道:鸿山错了,这是合作的问题, 决不能抱怨着一方面。太夫人的不挣气,也是老相公的不挣气。……太夫人听着老相公说的 几句气话,毕竟相国夫人四德俱优,不比小家fù女没有涵养xìng,在这一句上便要和丈夫淘出 一场气来。当下待华老坐定以后,便吩咐丫环道:“你们快去预备醒酒汤,太师爷醉了。除 却秋香,都不要在这里侍立。”于是紫微堂上只剩着老夫fù、秋香三人。华老说了一句气话, 出口以后自知失言,便向太夫人说道:“我没有醉:但是方才一句话自知冒昧,请你不要介 意。”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说的气愤话,谁来介意?不过儿子的贤愚关于天赋,老相公气 愤也没有用,枉自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两个痴儿依旧是痴儿,有什么值得?”华老道: “这两个痴儿,只好由着他昏昏沉沉度这一辈子糊涂日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是见了儿 子的痴呆,益发见得书童的聪明绝世。”说时便把方才吟诗作对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轻轻的 说道:“我有一桩事要和夫人商量。”太夫人道:“请教。”华老向秋香看了一眼道:“你 也暂且回避罢。”秋香正待避走,太夫人道:“不用回避,你是我的知心婢女,又是守口如 瓶,甚么话都不肯搬嘴弄舌。”秋香应了一声,只得依着太夫人站立一旁,玉手搭住jiāo椅的 背,一寸芳心不由的砰砰地跳。……原来秋香误会了。误会什么?误会太师爷看中了书童, 要把自己终身许给他。他想:“太师爷不要上了书童的当罢,他是从苏州一路尾随到东亭镇 又卖身到相府。他的意思是专在我身上做工夫,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虽是个低三下四之 人,却也有几分气骨,我的终身怎肯许给这不知底细的浮薄少年?”他心要这么想,耳朵里 却注意着太师爷所说的话。华老道:“夫人,自从华安入门以后,我已存着这条心。”忽忽 三天,我的意思越发决定了,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擅专,总得夫人允许了才能定局。”秋香的 心越发跳得厉害了。太夫人很从容的问道:“老相公定下的什么计较?请道其详。”华老道: “这童儿端的超群出众,若不把他竭力抬举,只怕他高飞远走,不肯久居人下”。太夫人道: “老相公你要抬举他尽可抬举他。何用与妾身商议?”华老道:“寻常的抬举当然不用和夫 人商议,现在我要抬举这书童,不是寻常的抬举,非得请了夫人的示不可”。秋番听这话越 逼越近,图穷而匕首现便在这时了。不但心头怦怦地跳,而且面上烘烘地热。太夫人道: “老相公,倒也好笑,你说了半天还没有把你的意思说出。是不是‘将军yù以巧胜人,盘马 弯弓故不发’?”华老道:“我的意思一言可了,我意yù把华安承继膝下作螟蛉义子,请问 夫人意下如何?”秋香暗暗好笑道:“原来如此,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多疑了。”在这当儿, 他的心也不怦怦地跳了,他的面也不烘烘地热了。太夫人凝神片晌,才说道:“老相公的意 思,妾身也深以为然。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怎能取决于俄顷之间?华安入府前后不过三天, 在这三天中的华安,不但老相公见了赞不绝口,便是妾身也赏识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物。不 过《左传》上有一句话,叫做‘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华安的美处我们见了,华安的恶处我 们却没有见。也许他有美无恶,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但是在这三天以内谁也不敢下这断语。 要是仅把他当做书童,我们只须妈妈虎虎便是了。如今要把他做义子,却不能不谨慎一些。 华安在这时候并无破绽,万一做了我们的儿子,却是破绽百出,到那时木已成舟,懊悔嫌晚 了。就妾身的愚见,要把他继做螟蛉,也只可存在心中,却不可即时宣布。在这一年半载中, 我们只须精密观察,处处留意,果然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并无破绽授人口实,那时我们 实行这过继的办法也不为迟。老相公亦以妾身之言为然否?”华老连连点头,赞成太夫人的 缓进办法。紫薇堂上一席话,只有老夫fù和秋香三人知晓,按下不提。且说唐寅领受了华老 的厚赏一席盛筵,由着他一人独享。他不是巨毋霸的肚皮,怎能够“一口吸尽西江水”呢? 大踱道:“大大叔,老生活走了,你你这一席酒怎怎……吃得下?”唐寅道:“吃得下便吃, 吃不下便剩了。横竖是太师爷赏给我吃的。吃不吃由我支配。”二刁道:“半仙,八月里天 气叫做木犀蒸,天气其(是)很热的,过了一夜菜肴便馊了,台(罪)过台过。”唐寅笑道: “过了一夜不见得便馊,便是馊了也可以豢狗,也可以饫猫。”大踱道:“大大叔,你你譬 如给狗吃,请请……我罢,可可怜我,这这裤带依依旧要褪……脚背上。”二刁道:“半仙, 你譬其(如)拌猫饭,请我吃了罢。可怜我坐在席上做活祖宗,只有看的分儿,嗅的分儿, 旁的没有吃,只吃了两个汤团。。大踱道:“阿阿二,什什么汤团?我没有吃着啊”!二刁 道:“我吃的汤团不其(是)真的汤团,其老生活眨的一个个白眼。”唐寅看他们说的可怜, 横竖一个人吃不下,便做了个春风人情,许他们陪着同吃。二刁听得有配飨的分儿,便吩咐 把酒席搬到书房中去,开怀欢饮。只为天香堂上的风水不好,换一处地方便可以发发利市。 家人们一声答应,便把筵席搬入金粟山房。唐寅老实不客气,坐了居中一位。大踱、二刁便 在左右相陪,他们都是研究实利主义的,不争名分只争吃。名分是虚,吃是实的。古来伯夷、 叔齐为着争这“名分”二字,情愿槁饿而死,是多么不值得啊!苏州有两句俗语,“和流处, 吃得饱致致;清打清,饿断脊梁筋。”大踱、二刁便是抱的这般主义。金粟山房一席酒和天 香堂上大不相同,一不要吟诗二不要作对,由着两个呆公子吃个爽快。大踱道:“饱饱了。 上上达喉门,下下达肛门,腰腰都湾不……了。”二刁道:“我的喉咙口和锅一般,一块 (又鸟)汆在咽喉上面,取一把调羹来给我舀去了罢……”两个踱头醉饱以后,自有华吉、华庆扶 他入内。究竟菜肴太多了还有吃不尽的东西。唐寅把来请了华平、华吉、华庆,彼此可以结 结人缘。待到大家都吃罢了时候不早,这一颗明月早已高挂天心。唐寅叹了一口气:“佳节 已过,依旧见不得秋香。我在这里忆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内室可曾念我?”正在呆呆地想, 忽听得呜呜的一片箫声从秋风中飘来,不由的起了一种感想,想到:“去年中秋,我们三娘 娘九空在桃花庵中吹箫,吹得婉委动听,我和二娘娘罗秀英同倚栏杆,他把鞋尖、我把指尖 轻轻的在那里击节。秋风容易,又是团圆佳节,箫声依旧,只不知‘玉人何处教吹箫’?明 月依然,便想到宋人两句词,叫做‘月到旧时明处,与谁同倚栏干’?差不多替我唐寅写 照。”他起了这种感想,便不高兴徘徊风景了,便掌着灯回到卧室去歇宿。唐寅的卧室便在 金粟山房的里面一间,和王先生的卧榻相近。王先生没有到馆,这几天来是他一人歇宿。他 待要上床安卧,忽的枕边多着一包东西,是挑绣鸳鸯的一方手帕包着四匣宫饼,又有大石榴 两只,用红绿丝线络着,还打着两个同心结。一望而知为石榴赠他的东西了。正是: 抛来粒粒相思豆,绣出双双比翼禽。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三回 恋情人枉送鸳鸯帕 择佳婿虚张孔雀屏 害得单恋的石榴丫鬟忙里偷闲,溜到外面来探窥华安。窥探了几次,“咫尺间,天样 阔”,竟没有和华安说话的机会。天香堂上饮酒时,老太师上坐,华安执壶侍立。潭潭相府, 家法森严。要是他舒头探脑去吊华安的膀子,万一被老太师看见了,一顿家法板怎肯轻饶? 因此他几次要从遮堂门内探出头来,向华安投递照会,慑于老太师的权威,没奈何只得把恐 怖之心压住了冲动的情yù。今天团圆佳节,内堂仆fù丫环都有月饼吃,太夫人分赏四香,各 得宫饼四匣。其他只赏着小匣月饼,多者两匣,少者一匣。惟有掌管小厨房的石榴特别得着 重赏,和四香一律看待,也是四匣宫饼。他便想起了华安兄弟,他想:“我要华安兄弟的因 缘可能和宫饼一样圆,我和华安兄弟的下半世日子可能和宫饼一样甜。想到这里,便要讨一 个好口彩,把四匣宫饼借花献佛转赠与华安兄弟,这一样圆一祥甜的哑谜儿,华安是个聪明 人,一定猜出自己的心思。外面所包的鸳鸯手帕他已绣好了多年,预备赠给他所恋爱的人。 但是鸳鸯易绣恋人难觅,华府中俊仆虽多,都在石榴严格考试之下落了第,谁都不配接受这 方鸳鸯手帕。“可怜绣出鸳鸯帕,叠在空箱已六年”,直到昨天在小厨房遇见同年同月同日 同时生辰的华安兄弟,石榴平时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这日才能实现。这方鸳鸯手帕不赠给华 安兄弟赠给谁呢?自恨不识字不能够写一封情书,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姐虽然笔墨精通,旁的 书信可以托他代写,羞人答答的情书如何可以托他代写呢?“许多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好在他名唤石榴,有实物可以代表,他便买着两只大石榴做自己的代表,上面系了红绿线, 打了同心结。自古道,“礼轻情意重。”他想:“冤家的接受了我的一份礼合该想到我怜他 的心,管教他翻来覆去忆念我这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石榴……”其实石榴的推测适得其 反,他不把礼物赠给唐寅,唐寅孤眠独宿,度此可怜的中秋,不容易深入睡乡,真个要翻来 覆去想秋香,覆去翻来想家乡。自从得到了石榴的礼物,唐寅付之一笑,以为天下有这般一 厢情愿的痴心女子,真正令人好笑!他笑了一番,所有想秋香想家乡的心反而籍此排遣了, 暂把石榴所赠的东西放在一旁,所有大石榴上面经他辛辛苦苦所络的红绿线和同心结被唐寅 一一扯去,免得被人家瞧见了发生许多不好听的谣言。安放已毕,扶头便睡,不多时已入了 睡乡。当那唐寅鼻息连连的时侯,中门里面的石榴何尝归寝?只把身子紧靠着栏干,望着团 团的明月呆呆地发怔。一宵无话,到了来日,华老接到西席王本立的来信,据说在家发病, 一时碍难到馆。华老吩咐华安道:“师爷因病缺课,两位公子依旧入书房自修。你虽是个书 童,你的学问百倍公子。遇有疑难字面公子问你时,你须随时指点,休得袖手旁观。”两个 踱头听得先生因病不来仅有华安伴读,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对于“窃玉偷香”四个字又有大 大的一番研究了。不过大踱心中很有几分不快。这天,苏州隍城庙前杜太史府上已唤了一号 大船,遣着一名仆fù、一名丫环到东亭镇上接取姑nǎinǎi回去吃寿酒。仅接姑nǎinǎi而不接姑爷, 只为未得华老的许可,大踱只好向隅了。大娘娘拜别翁姑,又叮咛了丈夫几句话,叫他用功 勤读,不要分心。妾身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别数天便须回来。一切寒暖都须自珍。叮嘱完毕,便挈着婢女秋桂 归宁老父。 编者写到这里暂时按下华府的事,且把杜颂尧杜太史的家庭补叙一番。这位杜太史少年 科甲,供职词曹,曾经放过两任学道,得人称盛。明朝的学道便是清朝的的学政,所以学政 考试唤做道考。这便是沿袭明朝的旧称。杜太史中年以后便即告归林下,享受清闲之福。可 是美中不足仅有两位千金,并未生有子息。尤其美中不足,大女儿雪芳幼年订婚,却配了一 个踱头。为这分上,第二女儿月芳小姐的亲事再也不能轻易订婚。月芳小姐的才貌胜过他的 姊姊,又擅长着一笔丹青,曾经从过吴中老画师沈石田先生,所以一切笔法都是不凡。他的 笔法不凡,他的择婿志愿也是不凡。曾在老父前吐露衷曲,他理想中的夫婿须擅长诗、书、 画三绝,而又少年美貌、早得科名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他这个条件太厉害了。杜太史待 要依着月芳的要求,何处觅这如意郎君?待要不依月芳的要求,大女儿的终身已误了,“一 之为甚,其可再乎?”江南才子只有唐、祝、文、周四人,唐伯虎兼长三绝,但是他的妻房 太多了,堂堂太史的千金当然不肯降心相从。祝枝山年龄既长,貌又不佳,益发不合他的求 婚条件。唐、祝以外只有文徵明、周文宾年少未婚,且又兼长三绝。不过杜太史知道周文宾 虽是苏籍,久居浙省,要是月芳嫁了周文宾,当然也要住在杭州,那么杜太史两位千金都是 远嫁他方,岂不要感受寂寞?所以周文宾才貌虽好,也不能够适合他的东床之选。四才子中 只有文徵明一人最为合格。月芳心中对于文徵明的才学也是五体投地,所抱憾的不曾和文徵 明识面,未知他的才学可和他的面貌相称。列位看官,须知十六世纪的女郎都是深居闺中, 不肯抛头露面和少年男子接近。杜月芳和文徵明虽然同住一城,只是为着礼教上的关系彼此 都不曾见过一面。杜太史和祝枝山很有jiāo情,使央他做冰上人,到文姓那边去撮合。文徵明 早年丧父,家事都由母亲文太夫人执管。祝枝山上门撮合,当然要谒见这位文太夫人,把杜 太史愿结丝罗的话一一说了。文太夫人也知道杜姓小姐才貌双全,且又是翰苑千金,当然认 为满意。……且慢,文太夫人既然认为满意,那么这亲事便该成就了。为什么又有换空箱的 艳史传播社会呢?原来为着文徵明兼祧问题,亲事上便发生了挫折。文姓的人丁稀少,文徵 明既丧长兄,孑然一身,又须承继着伯父名下的宗祧。他以一身兼做两房的后人,在习惯上 可以一娶两妻,分承宗祧。文太夫人最重信实,情愿言明在先,不肯含糊过去。他向祝枝山 说:“杜府上的二小姐虽未识面,但是听得沈石田老先生说起这位女弟子确是四德兼全。我 们娶到这位媳fù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不过先夫病笃时曾有遗言:将来儿子娶妻须得一娶二fù, 分承宗祧。一是大房的媳fù,一是二房的媳fù。好教两房都有传宗接代的希望。”此事须得 预先声明。杜翰林如肯俯从其请,这头亲事便可克日告成。”祝枝山道:“老伯母的意思自 当一一代达,不过就愚见所及,只怕杜颂尧未必允从。他为着大小姐误配了踱头,这位二小 姐定要觅个十全十美的郎君,他眼光中的东床妙选便是令郎和周文宾二人,自从崔素琼小姐 被宁王抢去,周文宾失去了意中人,未免闷闷不乐。彼时祝某曾向文宾说道:‘老二老二, 天下多美女子,你何必执而不化?听说老杜的第二千金面貌不亚于崔素琼,又是老沈的得意 女弟子,一笔丹青名满吴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可以替你去执柯,你意下如何? 文宾听了非常惬意,便托祝某去撮合。见了老杜道达情由,老杜也很满意。不过定下两条约 法:一须守定一夫一fù白首偕老之义,不许再纳偏房;二须久住苏州,不得搬往杭垣居住。 这两条约法,第一条文宾满口允许,第二条却不能遵办。只为文宾虽然生长苏州,但是杭州 已成了笫二家乡,置着许多田产,他娶了娘子便须同往杭州居住。为这一层,这亲事便成了 画饼。现在祝某替令郎撮合,以为这亲事一说便成,令郎是久住苏州的,无须老杜定下什么 约法来。谁料老伯母又出了这么一个难题,该是祝某福薄,这现现成成的一顿谢媒酒又被老 伯母打脱了。”太夫人道:“祝贤侄取笑了,老身怎敢出什么难题。无奈先夫在日……”枝 山道:“老伯的遗嘱理当遵守,但是也有个变通办法,只须令郎娶了杜二小姐以后夫fù和谐, 如鱼如水,然后再向杜二小姐情商,为着宗祧关系须得纳一个偏房分承一房香火,以重遗嘱, 我想杜二小姐知书达礼,断然不会拒绝令郎请求的。”太夫人道:“祝贤侄的话本是入情入 理,不过老身对于先夫的遗嘱不忍丝毫违背,遗嘱上只说同时娶两房媳fù,没有说娶了正室 再纳偏房,所以祝贤侄的变通辨法老身不敢从命。”枝山笑道:“那么这一顿谢媒酒十有九 分吃不成了。老伯母买了砖头不买瓦,吃了馄饨不吃面,不肯变通,变做了拆供(吴谚是破 裂的意思)。”后来祝枝山回覆杜翰林,道达情由,杜翰林果然摇头不许,这头亲事又不成 了。他又去访文徵明,他说:“衡山,这次做大媒又失了风了,令堂老伯母一副金字招牌划 一不二的面孔,任凭我老祝说得口苦舌乾,他竟排了一个铁桶阵,一点水花都泼不进去。照 这么的媒运不通,我这座撮合山不要立时倾倒了么?实不相瞒,我老祝常年的入款,大半靠 着这笔执柯的柯仪。以前做媒从没有失过风,但看唐老大八美团圆,偷香窃玉是他擅长,登 门说合是我擅长,老祝在他身上赚了多少柯仪,现在呢?替周老二做媒,第一个pào仗不响; 替你做媒,第二个pào仗又不响。周老二那边曾有预约,将来订了他家的婚姻,一定挽我老祝 做那坐观其成的媒人,而且柯仪须得加倍致送,补损偿我这番的损失。你呢?”文徵明笑道: “(又鸟)鸣而起,孳孳为利者祝之徒也,既然文宾有了这成例,小弟当然照办。”枝山拍着六指 头的手道:“那么还没有吃亏,‘长线放远鹞’,这媒人总得作成我老祝,我可以挂得‘只 此一家并无分出’的招牌。”徵明道:“杜老先生怎么这般固执?三妻四妾是男子汉寻常的 事,况且小弟并非贪色之徒,多多益善实为着遗嘱难违。违了遗嘱非人子也。”枝山道: “你说不是贪色之徒,‘多多益善’这句话当着我说是不妨的,要是被子畏听得了,岂不要 说你‘当着和尚骂贼秃’么?其实呢,老杜限定要一夫一fù到老,固然是执一不化,尊堂限 定要同时娶两位媳fù也是不知变通,好好的亲事被他们你要这般我要那般成了一个僵局。衡 山,你不能不佩服唐子畏了,子畏的神通广大,你怎么比得上?子畏的婚姻都是想出种种方 法和那意中人觌面相逢,私定终身。当面锣对面鼓的一一讲妥了,然后挽出媒人登门说合, 自然一说便成。你没有和杜二小姐见面。仅仗我媒人撮合,又遇男女两家的家长都是拘泥的 人,这亲事便难成就了。不过杜二小姐这般花容月貌,绣口锦心,确是苏城数一数二的闺秀。 周老二和他无缘了,只为周老二娶了他要在杭州居住,他们父女两如何分撇得开?你的亲事 却不好算十分绝望,却还有挽回的办法。老杜不许女婿另纳偏房,这是无可通融的了。但是 杜二小姐的一寸芳心或者不像他老子这般顽固,你只要设法和杜二小姐会面以后,仿照唐子 畏的办法,也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订定终身,所有遗嘱上一娶两fù分承宗祧的话你可向杜二 小姐详述苦衷。只须杜二小姐允许了,然后挽出我老祝做媒,这头亲事便可以十拿九稳了。” 文徵明道:“老祝,你曾亲见过杜二小姐么?”枝山道:“曾在石田那边见过一回。这一天, 石田有病,他是石田的得意女门生,听说老师有病便去问疾。其实石田只不过小小感冒,为 着笔墨太忙碌了,借此可以展缓笔债。杜二小姐到了沈府,石田便请他到画室中去谈话。我 是著名的不速之客,几处老友的家中不待通报往往直闯而入。沈石田虽是我的前辈,但是彼 此所订的翰墨缘很深很深。石田的作品大半经我老祝题咏,他所绘的《神仙楼阁图》前无古 人后无来者,人家许为石田翁第一杰作。不过画是画的好了,经我老祝题了七律一首,益发 锦上添花。其中的警句想你也记得二、三联‘明蟾漾白玉汞,初日错落金芙蓉。一楼领略 足人杰,万象描写由化工。’这二十八字,竟把他的画笔捧得和天上神仙一般。”文徵明道: “老祝的谈话轶出范围了,我只问你可曾见过杜二小姐,谁和你说这不相干的诗句呢?”枝 山道:“谁说不相干,这是表明我和老沈的jiāo谊很深,所以直闯而入并不冒昧。我揭开画室 的门帘,恰恰这位女画家杜二小姐带着侍婢在里面和石田谈论画学。闻名已久的翰苑闺秀却 在这里相逢,经着石田翁的介绍,他竟花枝招展般的向我行了个万福礼,呖呖莺声似的唤我 一声‘枝山先生’,衡山,我早知石田画室中有杜月芳在内,便该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 徵明道:“什么东西?”枝山道:“向你借一副小白脸”。老祝生了这副小白脸便该唱一出 惊艳了,石田的画室便是佛殿,杜月芳便是莺莺小姐,侍婢便是红娘,老祝天然是一位张生 了。‘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文徵明道:“毕竟月芳小姐生得怎样的 貌美?”枝山道:“若问杜月芳怎样貌美,我又可惜没有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徵明道: “又是什么东西?”枝山道:“衡山,你的眼光是敏锐的,一见之下便会判别妍媸。老祝这 双看花眼太靠不住了,打了对折还须九扣,我又不好凑近这位女画师觑他一觑。虽然随带着 一个单照,却又不好意思取将出来,做那猎艳的宝镜,我只雾里看花,隐隐绰绰有一个女郎 在我面前走动罢了。杜月芳略说了几句话,便即挈着侍婢告辞而去。月芳去后,我向石田说: ‘我来做了惹厌人,把你的女弟子吓退了’。石田道:‘不相干,他已谈了好一回工夫,你 不来他也要去了。’我道:“他谈些什么?”石田道:‘他一来问疾,二来向我借取稿本, 预备携回摹仿’我道:‘借些什么稿本?’石田道,便是这幅《神仙楼阁图》他见了异常爱 慕他要携回去,费着数月工夫准备摹成副本。好在璇闺清闲,他又是心细如发的人,他的临 本一定不错,也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又许他待到《神仙楼阁图》临成以后我便描写 他的玉容人画。似他这般花容月貌,确是神仙中人,合该在神仙楼阁中居住’”。文徵明道: “石田先生把他这般称赞,料想这位小姐一定是神仙中人了。”枝山道:“老沈素xìng不肯谬 赞的,他说是神仙中人一定是神仙中人。周文宾要把神仙娶到杭州去,这是痴心妄想。你和 这位神仙或者可以联成眷属,只要你有缘会见了神仙,这头亲事便有几分希望了。要不然, 神仙眷属当面错过,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他会得和八美联姻,你却一美都不 美,未免辜负了风流才子……”。枝山这一席话分明是个激将之法,原来江南四大才子,虽 然都是风流绝世的名称,但是比较之下文衡山比着唐、祝、周三人觉得规矩一些。他对于唐 寅偷香窃玉行为素来不大赞成。这一回杜姓的亲事不成,他只心中淡然,经那祝枝山说得这 位月芳小姐是有才有貌的绝世佳人,衡山听了怎不动心?还加着枝山左一句‘子畏的神通广 大,你那里比得上?’右一句‘一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当时江南四大才子 都是目空一世,各不相下,枝山把唐子畏抬得太高,把文衡山压得太低,莫怪衡山不服了。 便道:“老祝,你怎的长子畏的志气,灭衡山的威风?窃玉偷香难道只有桃花坞唐姓一家, 别无分出?我也来游戏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订终身,要求他允许我一娶两fù分承宗祧,好 教唐子畏知晓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诗书画三绝不弱于他,便是我的艳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广大 风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诡计多端的,你可有门路介绍我和月 芳小姐相见?”枝山道:“锦囊中那怕没有妙计?你准备着金练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计牵将 出来。”衡山道:“只须妙计有效,我自不惜重酬。”枝山道:“怎样酬法”?衡山道: “两姓姻缘倘能够因此成就,我愿奉十倍柯仪替你上寿。”枝山大笑道:“只这几句话,我 的锦囊妙计便要被你的金练子牵将去了。”衡山附耳过来,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仙岛捉青鸾。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四回 沈画师游山坐小轿 文解元冒雨觅扁舟 天平山的鹤寿山房建筑在半山,地名“中白云”。风景清奇,林泉,幽胜,万笏朝天般 的奇石在近眼前,令人目不暇接。这所鹤寿山房向归道院掌管,里面豢养着两驯鹤,玄裳 缟衣,高视阔步,据说年龄都在五百岁以上,城中士女前来游山,总到鹤寿山房中休憩。附 近还有著名的钵盂泉,泉香且冽,道士烹泉饮客,风生七碗,扑去俗尘万斛。这一天杜颂尧 太史挈同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月芳小姐替这位沈石田老画师庆祝六旬正寿。要是在城市中晋觞上寿,未免过 于喧闹,不合这位石田先生闲云野鹤般的xìng情,因此借着鹤寿山房祝寿。一者讨个好口彩, 恭祝石田翁的年龄和寿鹤一般;二者这其间地方清静,布景天然,将来要由月芳小姐绘一幅 “鹤寿山房祝寿图”,庆祝沈老夫子的揽揆良辰,……石田翁是寿翁,杜颂尧是主人,另请 两位陪宾,一位是祝枝山,一位是唐伯虎。列位看官,这是补叙文章,在这当儿唐伯虎还没 有投靠相府更名华安,所以他也在被邀之列。一主三宾恰是四人,十六世纪时代,男女防闲 最为严密,沈石田和杜月芳虽系师生,却不能合席饮酒,不过在上寿的当儿“翠袖殷勤捧玉 盅”,向老师敬酒三杯罢了。待到十八世纪时稍为开通,袁子才广收女弟子,湖楼宴会时居 然钗鬟列席,然不免引起一时物议。赵瓯北控袁子才的呈词中说的“结jiāo要路公卿,虎将亦 称诗伯,引诱良家子女,蛾眉都拜门生”。可见男女的界限一时不易打破,闲话少叙,且说 其时正是孟夏天气,清和佳节,道士们知道城中杜翰林要在鹤寿山房中请客,早已打扫清净, 四无纤尘。做主人的当然先到,杜颂尧和月芳小姐乘舟而来,在码头停泊,坐着山轿登山。 除却杜升随行而外,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便是月芳的侍婢柳儿。所有菜肴都是舟人包办携 带上山,即在道院中落锅,鹤寿山房地方轩爽,划分内外两楹,月芳小姐挈着柳儿在里面的 一间休憩,杜颂尧坐在外面专候嘉宾莅止。第一位光降的便是祝枝山,随带着僮儿祝童前来 赴宴,一到了鹤寿山房,杜升直垂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唤一声“祝大爷”,枝山笑道:“贵 管家,何前倨而后恭也?虎邱山上一块青石你可是驮得怕了么?”杜颂尧听得枝山到来,出 外相迎道:“枝山,你怎么一人到来?子畏呢?”枝山道:“昨天和子畏约定同舟游山,来 赴盛约,谁料今天清早子畏遣着家丁前来通知,说主人感受风寒,不能赴宴,嘱托我代达歉 忱。”杜颂尧道:“子畏怎的感冒起来?今天偏不巧,少了一位嘉宾。”枝山笑道:“老先 生不用耽心,少了一位佳宾,祝某便可以放出兼人之量,大嚼而特嚼,管教吃个落花流水。” 杜颂尧听了抚掌大笑,迎到鹤寿山房中坐定。月芳款款上前唤了一声“枝山先生”,便到里 面去了。杜升送茶后又捧出精细果盘请客人点饥。谈了一会子,杜升又来禀报:“沈老爷坐 轿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坐的是家丁。”祝枝山笑道:“石田翁素来朴实,家无应门 五尺之童,今天也带着家丁,可谓‘吁嗟阔兮’。杜颂尧不暇理会,出去迎接。两乘山轿都 到道院门前停落,沈石田先行下轿,后面这个家丁随后也下了轿,杜翰林敬其主兼及其仆, 迎入里面,先和枝山相见,随后月芳小姐出来拜见老师,慌得石田还礼不迭。拜罢起身,彼 此坐定了。石田带来的家丁呆呆的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只向月芳小姐注视。枝山带来的祝 童捏着嘴暗暗好笑,杜翰林和月芳忙着和石田谈话,无暇兼营并顾。枝山忽的笑将起来道: “老沈你,何处觅来这一个书僮?聪明面孔笨肚肠,一进鹤寿山房呆呆的站在这里,宛比天 打木头人。”月芳小姐本没有注意到老师带来的家丁,经着枝山说了这调笑话,不由的溜动 秋波,向那小厮瞧了一下。恰逢那小厮的两条视线也向小姐抛来,说也奇怪,四目接触的时 候,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只为那小厮生的太俊秀了,不信朴朴实实的老师, 却有这个清清秀秀的家僮。……沈石田道:“枝山,休得取笑,我那里有什么书僮?这是借 取的荆州,为着游山的时候扶持需人。因向亲戚人家告假一名小厮,谁知是一粒算盘珠,拨 一拨动一动。”枝山笑道:“算盘珠还有动的时候,他只是一粒佛顶珠,呆呆的永不变动。” 杜翰林道:“枝山别说闲话,我们要坐席了。这一位寿翁请坐;这一位,枝山请坐;还空着 一位,本约着子畏,子畏因感冒不能到来……”正在定席的当儿,忽的道士匆匆忙忙前来禀 报道:“王老相国也来游山了。”杜翰林大喜道:“这正是天假之缘,王守溪老相国也来游 山了,我们替石田翁庆祝千春,正少着一位陪宾。老相国文章科第,名重东南,和我们又有 翰墨因缘,快去请来相见。”这一句不打紧,却吓坏了石田身旁的小厮,觑个机会便想滑脚。 列位看官,这位王守溪老相国确是明朝的一代名臣,单名一个鏊字,表字济之,别号守 溪。是吴县洞庭山人,他从解元出身,考中了成化十一年的会元,假使在殿试的时候再来一 个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可惜他中了第三名的探花,论到他的才学,大魁天下,绰绰有馀。 为什么试官不肯chéng rén之美,把他取在一甲第三名呢?原来其中另有一个作用,只为三元及第 是士林中最为荣宠的事。自从明太祖定鼎以来直到宪宗成化年间,将近百载,三元及第已有 两人,一是洪武二十四年的黄观,一是正统十年的商辂。比及王鏊应那殿试的时候,恰值商 辂商相国充当殿试读卷大臣,鼎甲的去取,全在商相国的掌握之中,他得了王鏊的试卷,本 要拔取他做状元,但是王鏊中了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和商相国的科名一般,很名贵的三元及 第同时有了两人,便不见得三元及第的可贵。因此商相国把一甲一名的试卷和一甲三名对调, 吴县王鏊原本一甲一名状元,改为一甲三名探花,馀姚谢迁原本一甲三名探花,改为一甲一 名状元。似这般上下其手,王鏊的三元及第便打落在商相国一点私心之下。所以东洞庭山有 两句民间歌谣,叫做“朝中若无商阁老,王鏊一定中状元。”这不是编书的响壁虚构,看官 们倘到东洞庭山去游历,只须访问山民,包管这两句歌谣自有人唱给你听。王守溪虽然飞黄 腾达身为贵官,但是怜才如命,却肯虚心折节下jiāo当世贤俊。所以他和杜翰林、沈画师都是 诗酒好友,他和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是忘年之jiāo,尤其和唐伯虎最为投契。老相 国退归林下时,游山玩水,时时和唐寅同行。这又不是编书的响壁虚造,可以说出一个很有 力的证据。诸位游玩虎邱山时,但看剑池旁边的石壁上面有少傅王鏊解元唐寅的题名至今石 刻还没有磨灭,王老相国下世以后赐谥文恪,备极荣哀,他的坟墓便在东洞庭山墓门以内镌 着一副唐寅所撰的对联叫做“天下文章第一,山间宰相无双。”这对联至今尚在。守溪和子 畏的jiāo谊便可想而知了。又听得王姓的子孙讲起正德改元,新天子即位,王鏊这时候正在林 下优游,朝廷器重他老成硕望,召他为相。派着钦差到东洞庭山去宣旨,王鏊感念君恩,择 日入都朝觐。唐寅便替他绘了一幅《出山图》。图中树石效李唐,人物仿公麟,而车中传神 不减长康。这是唐子畏得意之笔,和沈石田的《神仙楼阁图》同为画苑至宝,而且《出山图》 上有祝允明、徐祯卿、张梦晋、朱存理诸家的题咏尤为名贵,可惜经了兵燹,图卷失传。要 是此卷尚在人间,中国美术史上一定可以增辉万丈呢!列位看官,小说是假的,考据是真的。 以上所说的虽和本文没有什么大关系,然而却有来历,并不是唱书先生弹着弦索所唱的唐寅 故事可比。 闲话剪断,言归正传。且说王老相国既和唐、祝、文、周jiāo好,子畏以外他便器重着这 位少年英俊的文徵明文解元。他见了文衡山总是奖勉他做一位品学兼优的文人,他说:“伯 虎文才并世无二,可惜落拓了一些,虽然有托而逃,佯狂避世,但终不可为训。衡山,你是 个少年老成,且和伯虎jiāo好,件件般般都可效法伯虎,惟有窃玉偷香效法不得。”文徵明道: “老先生金玉之言晚生切记在心,永不忘怀。伯虎的锦绣才华晚生愿学未逮,伯虎的风流跌 宕晚生谨谢不敏。”老相国抚掌激赏道:“衡山,你果能自贱其非,将来一定是个非常人物。 可见老夫赏识贤俊,老眼未花。”从此以后老相国益发器重衡山,衡山也为着知己之感兢兢 自守,不敢在花柳场中涉足。会淘气的唐伯虎知道文衡山挂着一块道学招牌,偏要试他一试, 探得衡山有一天要游竹堂寺,须得打从妓院门前经过,他便在jì nǚ面前放些风声说:“这位 文解元面子上是很道学的,骨子里很不道学,你们只须骗得他进门,用一番笼络手段把他笼 络住了,管教他身入迷魂阵再也不想出门。他又是文太仆公的贤郎,家况很好,将来的缠头 金决计不吝挥霍,在你们也有说不尽的好处。”jì nǚ们都是抱着拜金主义的,况且文徵明面 貌又美,才学又佳,恩客的条件桩都备,便依从了唐寅的计画!遣人在门前守候。待到文徵 明从竹堂寺游罢回来,打从妓院门前经过,当时的院子门楣上并不挂着金字招牌,文徵明既 不向院子人家走动,当然不知这几家都是秦楼楚馆。明朝年间的解元头上的方巾便有个显明 的表帜,文徵明正在缓步归家,却见有一个小僮站在一家门首高唤着“文二爷这里来!”徵 明奇怪道:“这里是什么人家?我不认识。”小僮道:“这里面便是唐大爷的别墅,唐大爷 便在里面。”一壁说一壁牵着他的衣袖引他入内。徵明肚里寻思:“不听得子畏有什么别墅, 倒要探他一探。”谁料才到里面客堂中恰恰坐定,便听得一阵金铃扯动,接着又是一阵莺莺 燕燕的笑声,人尚没有出来,一阵阵的脂粉香便已迎风送到。外面徵明大大的奇怪:难道这 是子畏藏娇的金屋?接着琐琐碎碎的许多弓鞋声音,花蝴蝶般一大群扑到文徵明身边,锦屏 风般的把文徵明围在垓心。文徵明待要躲避,如何可以避得?有些拍着他的肩,有些勾着他 的颈,有些坐上他的膝盖,有些磕着瓜子仁塞到他的唇边,有些拎着香罗帕在他身上左右 拂,你一声“文二爷”,他一声“文公子”,我一声“文解元”,徵明才知道赚入了花柳场 中,挣扎着要走。但是彼众我寡,怎么可以脱身?徵明气极了,便恨恨的说道:“你们再要 纠缠不清,回去时我便要通知地方有司,一律驱逐出境!”亏得这几句,才解了重围。鸨母 上前赔罪道:“文二爷,我们本不敢冒昧把二爷赚入院子的。只为唐大爷向我们这么说,我 们才敢无礼。这是上了唐大爷的大当。”徵明道:“原来又是唐子畏弄的诡计,不干你们的 事,我自去和子畏理论。”当下离了院子,径往桃花坞质问唐寅。唐寅便道:“寻花问柳本 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妨碍呢?”徵明道:“我受了王老相国赏认之恩,声明在先,不作寻花 问柳的事。你这般恶作剧,未免有伤忠厚了。”彼此一笑并没有记恨,可是这件事传入王老 相国的耳中,益发把文徵明赞美不绝。学着黄石公的论调,道一句“孺子可教也。”这一椿 故事叫做唐解元设计赚衡山,出在一部笔记叫做《蕉窗杂录》的里面。编书的把来补叙出来, 便见得文徵明对于王鏊有种种知己之感。无论如何,总得爱惜羽毛,宝贵名誉,不使老相国 丢脸。谁料“一点水偏偏滴在油瓶里”,老相国早不游山迟不游山,偏偏杜翰林替沈石田做 寿,老相国竟在这里不期而遇,唐子畏早不感冒迟不感冒,偏偏杜翰林请他做陪宾,他竟不 能赴宴,以致虚座以待。杜翰林要请老相国前来到席,老相国一来,老相国便要丢脸了。他 所说的“孺子可教也”要变换着两句论调,叫做“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原来 沈石田带来的家僮便是文徵明乔装改扮。文徵明和杜翰林本非熟识,当然不会窥破行藏,在 座的陪宾又是枝山、伯虎二人,益发不会破露秘密。这便是上回书中祝枝山和文徵明附耳商 议的结果。这件事须得疏通了石田才能进行,石田在先不肯,经枝山再三商恳,说:“小文 暂作家僮,借此饱餐秀色,宴毕以后依旧跟你下船,又不会发生什么枝节,你老成全了他 罢。”经这一说,石田才允诺了。现在听得杜翰林要去邀请王老相国入席,不但徵明失色, 石田翁也耽着心事,频频向着他的假书僮歪歪嘴儿,是一种使他滑脚的暗示。文徵明饱餐秀 色,只餐个半饱,满意要等大家都入了席,杜二小姐上前敬酒的当见,再看一个十分饱满。 又听得枝山说起月芳小姐这番游山随带着画具前来,准备即席起稿,绘一幅《鹤寿山房祝寿 图》这又是一个大好机会,非但可以饱餐杜二小姐的外貌,并且可以饱看杜二小姐的内才。 祝枝山“又做师娘又做鬼”,徵明乔扮书僮是他的妙计,比及扮了书僮走入鹤寿山房。枝山 瞧见小文这般出神模样,却又和他打趣,说他是天打木头人,说他是佛顶珠,赚得月芳小姐 的转头来,两两的目光接触。非但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便是徵明当时也几乎 心醉在这秋波妙盼之下。道士们禀报一声:“王老相国游山。”杜翰林便忙着要去迎接。月 芳小姐惊鸿一瞥的避入内室,沈石田接二连三的歪歪嘴儿,祝枝山要算镇静,面部上也微带 着慌张之色。文徵明待要滑脚,舍不得月芳小姐;待要不滑脚,又只怕被王老相国瞧破庐山 真面。这时候万一的希望只希望老相国不入鹤寿山房,另到他处去游玩,那么这个大好机会 还不致于当面错过。正在这么想,已听得靴声橐橐和那老相国謦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声渐逼渐近。石田的嘴 唇益发挪动的厉害,枝山口中轻轻的念着两句老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这当儿, 不由文徵明不走了,一溜烟的出了鹤寿山房的门在那假山洞中暂避一下,待到杜翰林陪得王 守溪老相国穿过廊,他又一溜烟的出了道院的门。来时节他是坐的山轿,去时节行色匆匆, 不及坐山轿了,七高八低的走了许多山路。四月里天气yīn晴无定,忽见四围山峰上透出蓬蓬 的热气,如出笼的馒头一般,风送浮云把当空一轮红日掩蔽了,徵明暗思:“不好了,快要 下雨了,这里离着船埠还有三五里路,还是急急奔走的好。”脚乱步忙,急不择路。行到半 路,黄豆粗的雨点子,早已迎面打来,前不见村后不见镇,附近也没有竹篱茅舍,只好在一 棵大树下暂避则个,偏又一阵风来,吹得枝头摇摇摆摆,枝叶上的积水便似矢石般的投将下 来:可怜这位文解元水淋淋的变做了落汤(又鸟)。幸而湿云过处,红日重吐光芒。文徵明踏着滑 溜溜的山径觅路回船,中间又滑跌了两三jiāo,水渍未乾,泥痕又溅,才佩服枝山说的唐寅的 窃玉偷香,自己万万比他不上。唐寅屡次乔装改扮,混入闺房,总是成功的多失败的少。自 己初出茅庐,第一个pào仗便不响,弄得这般狼狈模样,自已也觉得好笑,好容易到了船埠, 拖泥带水的下船,一壁更换着乾燥的衣服,一壁呆想着方才的俊遇,正是: 拈来红豆相思子,爱煞青溪最小姑。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五回 传画学师生接席 诉衷情姊妹联床 冒雨下山的文徵明,这一番真正苦了他 。也回到船舱更换湿衣,亏得他的原有衣服都 在舱中,一经更换依旧是个文人装束 。舟子已得了文徵明的好处,优给他赏号钱,买嘱他 不许声张,所以这一回文徵明乔扮家僮,除却唐伯虎、祝枝山 、沈石田三人,谁都没有知 晓 。到了后来,要不是他在月芳小姐面前吐露情由,月芳小姐也不会晓得今日的潇洒书生 便是昔日祝枝山口中的佛顶珠和天打木头人 。他到了船中,天色早已开霁,“四月清和雨 乍晴,”绝好一项风景画,碧山如沐 ,红尘不飞 。想到鹤寿山房中的杜月芳小姐一定在筵 前对客挥毫,起这幅《鹤寿山房祝寿图》的草稿 。可惜书生没福,不能够眼见他玉指纤纤 拈彩管,罗巾艳艳拂花笺 。他又转念一想:今天的后遇,无福之中还算有福,王少传忽地 游山前来闯席,固然是一桩没趣的事 。然而还算侥幸,待到定席时才来,我已见过了月芳 小姐的花容玉貌 。虽不曾看个全饱,却已看个半饱 。假使他老人家比着老沈早一刻到鹤寿 山房,那么我望见了他的影子只好返身便跑,怎能够眼见月芳小姐在红氍毛上款款下拜盈盈 起立呢?“文徵明这时饿着肚皮 。在船中胡乱吃了些东西。咫尺蓬山没路通,闷坐在船中, 也只有自安自慰的法 。他想:”老祝定下的锦囊妙计,分着两步:第一步设法使那才子佳 人邂逅相遇;第二步设法使那才子佳人互通款曲 。现在第一步已实行了,继续进行的便是 第二步 。总有一天和月芳小姐秘密会面,说几句知心话,把我们分承面房宗祧的苦衷一 讲明了 。只须月芳小姐肯原谅,这头亲事依旧可以十拿九稳……“待到未刻初过,冉冉斜 阳渐有下山的光景,老画师沈石田先生已坐着山轿宴罢归来 。进了船舱使即开舟,石田向 文徵明说道:”衡山,你假扮家僮混入鹤寿山房,几乎闹出乱子 。祝枝山的锦囊中真没有 好计想出,你上了他的当也 。你去后杜颂尧问及我:“为什么贵管家不见了?”我只说: “他已先回船中去了,酥ι铰钏齑蚰就啡耍淖牌律蕉ァ?lt;br>‘把这几句话 瞒过了老杜 。他也些没有疑惑 。”徵明又把方才踉跄避雨中途倾跌的话述了一遍僮。石 田笑道:“衡山,你今天的事可谓不幸而幸,幸而不幸。”徵明道:“请问石老,怎教做不 幸而幸 。”石田道:“你要看我的女弟子对客挥毫,偏偏王少傅到来,吓得你置身无地, 这是你的不幸;幸而我连连向你示意,枝山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王少傅从迥廊里走来, 你却在假山洞里躲避,这重难关竟被你躲过了,这是你的不幸而幸 。”徵明道:“还有幸 而不幸又是怎样解释?”石田道:“你躲过了这重难关前面都是坦途了,只须在道院的门房 中略坐一时半刻依然可以看我的女弟子对客挥毫,可惜你忙着逃走,匆促下山,以致中途遇 雨连遭倾跌,这是你自讨苦吃,所以说你幸而不幸 。”徵明道:“王少傅在座,我怎可以 混入鹤寿山房看贵门生月芳小姐对客挥毫?”石田道:“你道王少博也来入席的么?非也非 也!王少傅已应了芝严长老的约,约他到无隐庵中去吃素斋,游过了鹤寿山房便须往游无隐 庵 。他在鹤寿山房只坐着一刻光景,谈谈诗赋文章 。他对于你的文学兀自赞不绝口,他 说:”衡山不但文学擅长,而且品行谨饬,简直是后进中难能可贵的人才 。’祝枝山chā嘴 道:“老先生目光如炬,赏识非虚 。衡山的年龄轻于伯虎,居然没有什么放浪行为 。‘王 少傅点头道:”衡山的可敬处便在这上面。枝山含讥带讽的说道:“目前的小文固然品学兼 优,但不知将来的小文可和现在一般?”王少傅听了有些佛然不悦,便道:“老夫品评人物 从来不曾有毫发之差,现在的衡山是这般,将来的衡山也是这般,一定可以捏得稳瓶的 。” 枝山方才无话 。却向我颠眉霎眼,分明笑这位老相国品评人物今日里却失了风,稳瓶儿管 教打碎也……“ 列位看官,这一段故事叫做“文解元初会杜月芳,”是那年四月里的事,发生在唐伯虎 扁舟追美之前,不过为着行文上便利起见,却写在唐伯虎扁舟追美之后,这是普通文字中一 种补叙笔法 。补叙已毕,便须接讲杜颂尧为着寿诞在即,派着仆fù丫环去接取大女儿雪芳 回来。苏州和东亭镇虽然不到百里之遥,但是十六世纪时代,既无火车又无轮船,至于航空 的飞机益发不消说起了 。雪芳在八月十六日动身,到了来日下午方才抵家 。杜颂尧的夫人 已于数年前亡过了,伴他寂寥的只有一位姨太太 。这一天雪芳归宁,姨太太偕同月芳都到 中门以外相迎 。姨太太是小户人家出身,免不了势利xìng质,见这位姑nǎinǎi是华相府的家媳, 何等声势,不见他嫁着呆婿的可怜,只见他门第高贵,和寻常人家不同,他见了雪芳竭力逢 迎,一叠连声的姑nǎinǎi长,姑nǎinǎi短 。姑nǎinǎi的房间已预备在堂楼上面,可以热闹一些 。 所有房中陈设三日前早已布置一新,姑nǎinǎi带来的侍婢秋桂便住在姑nǎinǎi的后房,以便姑nǎi nǎi可以随时呼唤 。姑nǎinǎi爱吃的东西已开单jiāo付厨房按日烹煮,务须格外道地 。隔了少顷, 杜颂尧已从外面到来,父女相见自有一番话说 。杜府中的男女仆役见这位姑nǎinǎi珠围翠绕, 打扮得雍容华贵,真不愧是相府人家的少nǎinǎi,你也说姑nǎinǎi好福分,我也说姑nǎinǎi福分好 。杜府冷静已久的空气中,充满着“姑nǎinǎi、姑nǎinǎi”的呼声,甚至月芳画室前面饲养着的 一只绿毛鹦哥在先只会得说几声“客人到也,”后来也学嘴学舌的左一声“姑nǎinǎi”右一声 “姑nǎinǎi,”其实这位姑nǎinǎi的胸中竟是苦不胜言,嫁个丈夫是呆子,一生希望断绝,以这 般的相府家姐倒不如嫁了一个穷书生,相怜相爱,还不失唱随之乐 。 ……父女谈话时,雪 芳也只好隐隐约约的说几句不好倾筐倒箧的尽情披露,这便是没有亲娘的苦处 。要是有了 亲娘,雪芳使可以把自己肚肠角落所有的抑★一古脑儿告诉亲娘 。现在娘亡父存,出阁的 女儿和老父总有几分疏远,总有几许难言的苦衷,只好在肚皮里做堆栈 。姨太太又是不关 痛痒的告诉他也没用 。惟有月芳是他胞妹,向来又是很和睦的,自己的苦衷除却告诉胞妹 知晓告诉谁来?月芳的卧室是平屋不是高楼,为着接近花园,地方清净,描写丹青时有许多 方便,所以不住高楼而住平屋 。他的闺房并列三间,中间是憩坐,左面一间是画室,右面 一间是卧室 。从画室出去便是一个很幽雅的庭院 。隔着一个月洞门便是花园,其间有疏疏 密密的修竹,弯弯曲曲的回廊,层层叠叠的假山,女画师的闺房当然也有几分画意 。雪芳 爱住楼上,嫌着楼下太冷静,因此姨太太替他在楼上预备卧室 。 月芳为着姊姊难得归宁, 暂时也住到姊姊房中去,和雪芳联床夜话,喁喁细语,一时怎讲得尽?雪芳把许多不便吐露 的苦衷在他妹子跟前尽情吐露 。雪芳道:“妹妹,你的终身大事自己要做一半的主,要是 不然,你姊姊便是个前车之鉴 。在幼年时,甚么都不知晓,事事都由爹娘作主 。到了现在, 嫁了这般一个夫婿,断送了我的终身 。一切气恼只好存入肚里 。”说时眼圈儿起了红晕 。 月芳道:“妹夫的天资虽然差了一些,但是庸庸多厚福,‘少年公子老对君,’后福未可限 量 。再者,愚纯的人用情专一,不比面貌俊秀的郎君,动辄三妻四妾,用情不专,有名无 实 。”雪芳叹了一口气道:“妹妹,提起你姊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是自家人,我告 诉你也不妨,假使你姊夫秉xìng愚钝,用情专一 。我便嫁了这么的呆婿也有一些可取之处 。” 月芳惊问道:“难道似姊夫这般的忠厚人还有外遇不成?”雪芳道:“外遇呢,现在还没有, 这是公公婆婆严加管束的功效 。不过见了平头整脸的女子,他时时要起着黏花惹草的心 。 婆婆身边的四香姿色都好,尤其是秋香,艳绝一时,可笑你这踱头姊夫件件般般都呆,惟有 欣赏美色的心却没有呆 。他不照照自己的嘴脸,却拦住了秋香硬要调情,被秋香告诉了婆 婆,婆婆大怒,把你姊夫唤进紫薇堂直蹶蹶的罚跪在堂上,他是跪惯的,钝皮老脸做矮人 。 他不以为奇,我是要面子的人 。清早上紫薇堂问候婆婆,却见自己丈夫这般丢脸,真叫我 置身无地 。”月芳道:“跪在娘前算不得丢脸,姊姊假作不知使是了 。”雪芳道:“他的 丢脸不止这一椿,我也说不尽许多,尤其是今年中秋夜的事,他不知羞我却替他羞煞!只为 公公新买一个书憧,吟诗作对件件都精,有了书憧的聪明,益发见得儿子的痴呆,公公在天 香堂上赏中秋,唤着两个踱头儿子陪饮,吟诗不会,作对也不会;问及书憧却是对答如流, 诗也做得好,对也对得工。公公便把一席盛筵都赏给了书僮。一对踱头不许染指 。这是多 么的可耻啊!秋香探得天香堂上的消息,上堂楼告诉我知晓,我气得两手如冰 。可笑你姊 夫和你姊夫的兄弟二踱头,‘一对搭拉酥,’竟向书僮哀求配飨 。后来秋桂第二次探得消 息,上楼禀报,他说这筵席已搬入书房,书僮上坐,兄弟俩左右陪饮,你姊夫吃得烂醉如泥 才上堂楼,酒气向人直冲,进了房间忽的呕吐起来 。妹妹,你知道我是素爱清洁的,叵耐 你姊夫太不识相,对着我开口便吐,所有吃的东西瀑布也似的喷将出来,把我的衣裙都沾污 了,赶紧更换不迭,我好生气闷 。人家度中秋总是快快活活的,惟有我杜雪芳装满着一肚 子的烦恼 。”月芳道:“姊姊,怪你不得,但是烦恼也没用,把身子忧★出病来,又要惹 得爹爹长吁短叹 。姊姊,你可知道爹爹的心境也不好,中秋节爹爹从东亭镇回来,到了晚 间照例在家中庆赏中秋,爹爹忽的瞧了姨娘一眼仰天长叹 。我问:”爹爹因何长叹?‘他 说:“我自从释褐以后,名登仕版,自问为官清正,不曾造孽,为什么派我膝下凄凉,做了 一个无儿的邓伯道?你姨娘进门多年,竟没有梦熊消息 。想后思前,越教人不快活 。”雪 芳道:“姨娘服侍爹爹可似从前一般殷勤?”月芳道:“侍奉上还不错,只是ròu麻一些。爹 说腰疼,他便槌背;爹说筋骨不舒服,他便来提黄板筋 。 毕竟他是整容匠的女儿,这几桩 都在行 。”雪芳道:“妹妹,你近来可有人上门替你撮合?”月芳笑了一笑,伏在桌子上 假装磕睡 。雪芳在他香肩上推了两下道:“妹妹,又来了,算什么?自家姊妹难得聚会, 谈谈心事,有什么话不好说?况且夜深人静,房里没有第三人,妹妹,我的说话都向你抖了 义袋底,你又何必瞒我?这几天我和你亲亲热热,过了爹爹的寿诞我又要回夫家去了 。妹 妹 。抬起头来,有话向你姊姊说,你姊姊不会取奖你的 。”月芳慢慢的把那晕着薄雾的嫩 脸蛋抬将起来,悄悄的说道:“今年春天,爹爹央托祝枝山到天库前文宅说亲,你是知道的 。”雪芳点头道:“春间爹爹写信给我,曾提起这句话 。但是过了半个月,爹爹又有信来, 说道这头亲事已作罢论了 。信中说话很简略,不曾说出作为罢论的原由 。秋节前,爹爹到 东亭镇来看我,在先预备把这椿事问问他老人家,但是见面以后要说的话太多了,我又忘记 把这椿事问问他。妹妹,听说文衡山解元也是苏州数一数二的才子 。公公常常道及他,说 他不在唐解元之下 。这番亲事不成,是文姓不愿意呢,还是爹爹不愿意?”月芳便把文太 夫人向祝枝山说的一番话讲给他姊姊知晓 。又说:“在这分上,爹爹便一口口回绝了媒人, 不愿意把我许给文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元 。”雪芳道:“这位文太夫人倒也爽直,把一切话预先声明 。但是 爹爹为着这一层,便不肯把你许给文解元,似乎固执一些,须知天下的男子那一个保得他将 来不娶三妻四妾? 尽有在求婚的时候指天誓日不起野心,到得成婚以后,不须三年五载, 早已纳了好几个偏房 。只须文解元是个多情种子,那怕一娶两妻,他也不会就薄待了你 。 妹妹,女孩儿家的亲事,早配不得,迟配不得,你姊姊所吃的亏便在配得太早了一些 。到 如今木已成舟,说也徒然 。妹妹今年一十九岁,正是标梅待吉的芳龄,那年周解元央媒求 亲,要把你娶往杭州长年居住,难怪爹爹不答应 。今春议配文解元,又起了这个挫折 。女 孩儿家的年龄一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定亲,这是一桩可虑的事 。年龄渐渐的大了,成了一个 老闺女,秋月春花,等闲辜负,到那时急于配亲也只好降格以就,不是许给老头儿做填房, 定是嫁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措大。妹妹,你曾见过文解元么?他的面貌可和他的才学相称? “月芳低着头道:”我没有和他会过面……“月芳没有和文徵明会过面么?哈哈,谁说呢? 编书早已把他俩拉拢在鹤寿山房里行过注目礼了 。可借文徵明知道杜月芳,杜月芳却没有 知道文徵明 。因此姊姊问他,他说没有会过面,雪芳又问道:”你既没有和文解元会过面, 可曾听得有人谈过他么?他的品行怎么样?“月芳道:”今年四月里,爹爹挈着我替沈石田 老师做寿,席设天平山鹤寿山房,正待坐席,忽的道士前来禀报道:“王老相国来了” 。 雪芳道:“可是致仕宰相王鏊王少傅么?”月芳道:“正是他 。”雪芳道:“王老相国和 我们公公也是好友,我们书房里‘金粟山房’四宇扁额便是王老相国的法书 。”月芳道: “王老相国是士林中的泰山北斗,他对于后生小子很喜奖勉,尤其是唐、祝、文、周中的文 衡山,他说文衡山的才学不让唐伯虎,文衡山的立品尤在唐伯虎之上 。”雪芳道:“说到 唐伯虎我又记起椿事来了 。公公常说唐伯虎的架子大的了不得,请他绘几幅中堂和屏条, 托吴县大令去说,他不肯绘;托他表妹写信去恳求,他依然一个不绘 。 妹妹,我记得唐伯 虎和爹爹很想熟,假如托爹爹向他央求,你看他肯绘不一肯绘?”月芳道“姊姊,我告诉你 一桩新闻,唐伯虎早已失踪了 。”雪芳惊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失踪呢?”月芳道: “他的失踪真教人不可测度,唐伯虎每次出门总是随带一名家僮同行,不是唐兴便是唐寿, 本月十二日唐伯虎更换衣服出门,临走时只说去去便来,不要唐兴唐寿相随 。谁料他一去 以后便成黄鹤不复返 。一连两三天没有回家,把家中八位娘娘急得甚么似的 。合该是唐兴、 唐寿倒霉,大娘娘抱怨他们不跟着大爷出门,以致大爷失踪,天天把他们责打,两个小厮愁 眉泪眼的到各处去访问主人,亲戚朋友家中都已一访遍,便是我们家中两个小厮也来了好 几遍 。”雪芳道:“这也奇怪,他到了那里去呢?”杜月芳笑道:“唐解元到了那里去, 我们怎会知晓?多分是又干他的窃玉偷香生涯去了 。”谈到这里,银灯必卜必卜的作响, bào出两朵并蒂的灯花 。雪芳笑道:“妹妹的喜信不远了,并蒂灯花使是个佳兆 。”月芳把 他姊姊推了一下道:“你说不取笑我,这不是取笑么?”说话时,谯楼上打更声起,连敲了 三下小锣 。雪芳道:“时候不早,三更了,我们早早安睡罢……”这几夜姊姊谈心都是这 般,每到更阑,银灯中总是bào出并蒂灯花 。 待到八月廿三日的一天,杜翰林宅中已是门庭若市,华鸿山太师这一天也来了,他住在 王守溪老相国的府中 。到了来朝也须登堂祝寿,杜翰林jiāo游很广,各处送来的寿礼都是诗 文书画居多,唐伯虎绘的一幅《海屋添筹囹》 。好在八月初旬便即送来,要是迟了几夭, 杜翰林的寿堂上面便少了这一幅名人画品 。其他的寿礼,有王鏊领衔的全堂寿屏,有沈石 田的玉堂富贵大中堂,有华鸿山的泥金寿联 。有祝允明的草书寿诗,有周文宾的楷书寿星 明词,有徐祯卿的乐府新声,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最难得的文徵明和杜颂尧向来未通jiāo 际,这一回他也送寿礼来了一轴四体分书的律诗四首,一轴无量寿佛囹,都是工秀绝lún,挂 在寿堂上顿增多少光彩 。杜翰林见了衡山的书画,又懊悔春间提起的亲事,不该毫无磋商 的把来回绝了 。杜翰林收到的寿礼都经过月芳小姐寓目,见了他人的书画,月芳赏玩了几 遍也就释手了 。惟有收到了文徵明的书画,月芳看了又看,只是不忍释手。 ……八月廿四日是杜翰林五旬正诞,太史第的门前轿马纷纷,比昨天尤其热闹 。这时 候盛行昆剧,庭院中搭着戏台,粉墨登场,博得人人注目 。杜翰林在外面酬应男宾,姨太 太和雪芳月芳在内堂酬应女宾,寿筵张处风光好,说不尽风萧象板、雁瑟驾笙 。月芳小姐 是喜静不喜闹的,待到午筵散后就央告着姨娘和雪芳姊姊,请他们陪着女宾去观剧,自己要 回卧室休息片刻再到外面来听戏 。雪芳笑道:“你是女画师,不惯在热闹场中走动的,你 去休息片刻也好 。”月芳含笑不语,挈着侍婢柳儿自回卧室,更换了衣服,又行过了女xìng 的方便,在银盆中洗过了手,重整罗裙,轻匀香粉,唤柳儿到外面去泡一壶香茗,自己轻移 莲步出了绣房,却走到对照一间的画室里面 。只为静养脑筋,预备取几件名书名画赏玩一 番,作为怡情悦xìng之助,他举着纤纤玉手,才把门帘揭起,忽见里面坐着一位儒巾儒服的白 面书生,眉清目秀,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月芳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画室里面会得 有人坐着,正做《西厢记》曲文中说的“吓得我倒躲倒躲 。”月芳正待退出,那书生已离 了座,向月芳深深一揖,口称:“小姐请恕冒味,小生文徵明奉揖了 。”月芳小姐听得 “文徵明”三个字,不由的停了莲步,莺声微啭的道了一句:“先生万福,”正是: 二分春好花争笑,百啭声柔鸟带羞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六回 祝枝山有心窥画室 杜月芳无意遇情人 列位看官,祝阿胡子的第二条锦囊妙计,今天又是实行的日子了 。要知道杜月芳的画 室里面陌陌生生的文解元怎会路入桃源,这件事当然要从祝阿胡子说起。 在杜颂尧做寿的 前五天,祝枝山往访杜翰林,便在花园中衔杯小饮偶然谈到华鸿山不惜重金要购唐寅的丹青, 好几回不得如愿,枝山笑道:“子畏的脾气我祝某深知其细,不为利诱,不为威逼,他不肯 画时无论如何不肯画 。只有逢到女色关头,他要央求我祝某做媒人,那时我唤他绘什么他 便绘什么,任凭我点景,任凭我限期,他总奉命惟谨 。可惜子畏失踪了,要不然,旁的人 求不到的画件我祝某总有法子可以求到的 。”杜翰林又谈起华鸿山自恨不如李典史,华鸿 山求不到的东西,李典史却是应有尽有 。祝枝山道:“听说老李的画箱寄在府上,这其中 一定琳琅满目 。”杜翰林道:“这只画箱现jiāo二小女收管,藏在他的画室中 。这妮子xìng喜 书画,时时取出临摹 。在这分上,倒被他得了许多进步 。可惜李典史不久要回来了,回来 以后这画箱便领取去 。”枝山道:“老李富于收藏,我也知道的,他收藏的东西大抵现时 人物的作品居多 。”杜翰林道:“古书古画也不少,有宋徽宗的画鹰立轴,有宋高宗的御 笔手卷,有倪云林的《狮子林图》、《春林远岫图》有宋景濂所书的《道德经》有危太素所 书的《雪赋》,都在这里面。” 这几句话引动了祝枝山的好古癖,嬲着杜翰林定要检出几种广广祝某的眼界 。 杜翰林 道:“今天不巧,二小女陪着他姊姊到封门游网师园去了,要不然便喊他检出几种请你赏鉴 赏鉴,末为不可 。”枝山道:“书画既藏在令爱的画室里面,只须引我到画室中去赏鉴一 番,免得取将出来反多周折 。”杜翰林沈吟了半响道:“实不相瞒,二小女的画室接近内 闰,这是来宾止步的地方,”枝山握着一把乱七八糟的胡须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你不要 误认了人罢,祝某生就这副嘴脸,早断绝了偷香窃玉的心,不比唐子畏一入了人家的内室总 有些不干不净,生出许多风流佳话 。况且老先生尽可放怀,令爱既不在府上,何来瓜田李 下之嫌?只是老先生瞧不起祝某,不肯把古人的精品饱我眼福罢了 。”只这几句话便说动 了杜翰林,忙道:“枝山,不用噜噜嗦嗦的发什么话,你要看我便引你去看就是了 。二小 女的画室要是从内堂走入,须经过几处卧室,很不方便;要是从花园中走入 ,只须穿过假 山,绕过回廊,从竹林中抄将进去便是画室 。你要赏鉴可以马上便去 ,趁着二小女没有回 来 。要不然他便要嗔怪我老子多事,只为这是来宾止步的地方啊!”于是杜翰林乘着酒兴 引导祝枝山到月芳画室中去参观书画 。参观不打紧,只是作成了祝枝山锦囊中的第二条妙 计,他回去以后便唤祝童到天库前去邀请文解元到来,说有要事商量,比及徵明到来以后, 枝山笑道:“我今天在老社那边饮酒,已被我探得桃源路径 。你只要依计而行,便可和杜 二小姐觌面谈心,申说一娶两fù分承宗祧的苦衷 。包管他一意怜才,满口应允 。这头业已 破裂的婚姻自有复归圆满的希望 。”于是把方才从花园中抄入月芳画室的途径说了一遍, 文徵明道:“我和杜颂尧太史素少往来,怎好进得他的花园 。”枝山道:“这到容易,现 在有一个好机会来了,本月二十四日是老杜五旬正诞 。王少传已做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启事, 替老杜徵诗徵文又徵书画,料想你那边也得到这一分 。”徵明道:“王老相国也送来一分, 又有一封亲笔书信叫我应做,我瞧着老相国分上,特地绘一幅《无量寿佛图》,又做着几首 贺诗,已付装池,不日便将送往太史第去 。”祝枝山把十二个指头拍得怪响,笑道:“这 便再好也没有了!你送了寿礼便该登堂祝寿,祝寿以后便该叨扰他的寿筵,筵散以后旁的宾 客忙着要看戏,你却悄悄的溜到花园里去,依着我指引你的途径便可以直达社二小姐的画室 。但有一句话告诉你听,据老杜说,这通入画室的两扇月洞门洞开的时候少,掩闭的时候多 。今天老杜引我进去时,月洞门却是紧紧的闭着,而且粉墙上还贴着‘来宾止步’,的字样, 我以为无法入内了,老杜不慌不忙握着门上的铜环,向左一扯,这左面一扇月洞门便推入墙 壁的夹缝中去 。里面便别有洞天了。他又说月洞门这般构造,外面人是不知道的 。往往不 向左扯,只向内推,这扇门便推不开了 。衡山,这是月洞门的机关,你进得月洞门,便可 以路入天台 。门墙上贴的‘来宾止步’字样你顺便扯去了,便被老杜撞见,他也无话可以 责备,你也有话可以遮饰 。”徵明道:“你的锦囊妙计固然不错,但是无端私闯闺阁不嫌 冒味么?”枝山笑道:“衡山,你常到王少传府上去走动,听了他的迂腐话,你也带了些迂 腐之气 。要是你怕冒味便没有因缘圆满的希望,况且你便撞见了老杜也可以说得嘴响:为 着游园,便穿假山;为穿假山,便绕回廊;为绕回廊,便入竹林;为入竹林,便进月洞门; 为进月洞门,便发现一所精雅绝lún的画室;为着走得乏了,才到里面去坐坐,你又不知是谁 的画室,谁也不能说你冒味。谁也不能强派你私闯闺阁 。况且你到了里面,又不想停眠整 宿,只须会过杜二小姐,说过了你的一番苦衷,得了杜二小组的原谅你便可以依着原路出圆。 在你的品行上也没有什么玷污 。你放胆去罢……” 文徵明领受了祝枝山的第二条锦囊妙计,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便往城隍庙前杜府祝寿 。 杜翰林好不欢喜,他为着宾朋络绎而来,山yīn道上应按不暇,那里想得到今天的徵明便是四 月里跟随沈石田到鹤寿山房的天打木头人?寿筵散后,众亲友等都坐在厅上看戏,文徵明趁 这当儿便悄悄的溜到花园里去,向日的花园中多少总有几个人在里面往来散步,今日里戏台 上锣鼓喧天,杜府中无论上下人等都在热闹场中观剧,花园里静悄悄不见一人,文徵明恰jiāo 着幸运。到了园中,无暇展览风景,依着祝枝山的锦囊妙计,径去穿那假山洞 。杜翰林花 园中的假山堆叠得异常曲折,穿过了一个洞迎面又是一个洞 。拢总不过方丈的面积,左索 右折,yù前故却,很有些邱壑精神。穿过了六十七个假山洞才是曲曲回廊,上面的扁额是 “隔凡”二字 。徵明自恩:“由此可以路入天台 。这‘隔凡’两个字。题得很的当啊!” 回廊绕毕,一带都是凤尾细竹,依然绝俗,浓绿侵衣,竹林中有一条花径,从这里穿将 过去,竹林尽处便是一个月洞门,上面果然有“来宾止步”的字条儿,徵明依着枝山的计划, 很不费力的揭去了 。只为这字条儿贴了多年,已脱了浆水 ,容易和墙壁分离的缘故,他把 字条儿扯了又扯,作片片碎顺风一放,蝴蝶般的飞去 。他又随手握着铜环,把门儿向左一 移,月洞门顿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开放 。里面一个小小的庭院其中花木扶疏,数棵杏树以外,又有几簇秋海 棠,正开得娇艳动人 。他未入天台,早已心族dàng漾,猛听得当头叹一句:“客人来也!” 徵明倒吃了一吓,抬头看时,原来是檐下挂着的绿毛鹦哥 。这其间,画静帘闲,别有天地 非人间,阶外卓立着几块英石峰,玲珑如玉琢一般 。峰下绿草离披,一条条宛如书带,揭 帘入室,四壁都是图书,如入琅缳福地一般 。当时玻璃窗还没有发明,窗隔上都糊着碧纱, 室以内的墙壁都糊着明光纸,洁净如镜 。楠木天然几两具,一置古炉古瓶 ,一置词稿画卷 。近窗安设着落霞色的彤木长案,上面罩着锦毯,一望而知是月芳小姐的画桌 。文徵明本 是美术专家,月芳小姐的画室又处处合于美术化,未见美人先已心醉 。案头置有未曾绘竣 的《神仙楼阁图》临本,又有一柄团扇,绘的是《荷塘消夏》,图上有“雪芳大姊拂暑”以 及“妹月芳涂鸦”字样 。他看了一遍 ,果然名师出高徒,大有石田老人的笔意 。似这般 的所在,他流连数日也不知厌倦 ,般般美不胜收,处处目不暇给 。他老实不客气,便坐在 画桌旁边,随意取了一本词稿,上题“两宜轩词草”,下署“月芳女史学填 。”笔意秀媚, 字如其人,揭开看时恰是《卜算子》三首 。题目很是新颖,一是《赚鸳鸯》,二是《调鹦 鹉》三是《劝子规》他便一首首的看来: 赚鸳鸯 美满饫烟波,放浪羞萍絮,双宿双飞戏向谁?触动闲愁绪 。一只唤伊来,一只驱他去 。 锁向筠笼到几时?直到春归住 。 调鹦鹉 试语滑稽儿,莫负凤流债 。长日何曾遇见伊,说甚哥哥打?薄幸尽教呼,密事休搬话 。 更有迷藏戏捉时,念念关心姐 。劝子规 开口不如归,想为伤春别 。不信东风去复来,真个情痴绝 。月听也消魂,花泪都殷血 。纵便东风唤得回,与汝何干涉? 这三首小令确是初学填词人的笔墨,但是行间字里仿佛有口脂香味拂拂而出。 可见佳 人吐属毕竟比众不同,把文徵明看得呆了 。正在回肠dàng气的当儿,隐隐听得弓鞋琐碎的步 声,是走到对照房间里去的 。他知道小姐回房了,使即放下词稿专候小姐到来,面陈自己 兼祧两房的一番苦衷 。只须小姐芳心可可,他便要离却画室,重到大厅上去听戏 。过了一 天,再托祝枝山登门说合,这头亲事便可以稳取荆州了 。他呆想了,一会子便听得小姐吩 咐柳儿到外面去泡一壶香茗来,他暗暗欢喜,认为这是面订终身的大好机会 。丫头不在房 里,只有小姐独坐香闺,他被那好色之心所冲动,便要闯入香闺向小姐深深一揖,自陈衷曲 。可是文徵明不比登徒好色之辈,究竟很有些骨气 。他要闯入小姐卧室只须一投足之劳, 便到了天台深处 。但是他终于不曾闯入,他能“发乎情止乎礼义”,悬崖勒马 。收得住这 浪漫的鞭缰 。王少传赏识的人究属不虚,他老人家捏的稳瓶儿,到底不曾打碎。…… 闲话少叙,且说月芳小姐寮帏入室,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画室里面会得来了这一位不速之 客 。正待唱一句西厢曲文:“吓得我倒躲倒躲 。”却不料那书生深深一揖,自陈便是文徵 明 。这是月芳小姐嵌在心坎中人物,不期的会得相逢,便轻轻的道了一句“先生万福,” 接着便问:“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这是内闺的画室 。”文徵明只说:“席散后在贵国中 随意闲行,忽的两只彩蝶翩翩飞舞,仿佛引导我一般,我随了彩蝶穿假山,绕回廊,不知不 觉的到了这里 。比及进了月湖门,一双彩蝶都不见了 。”月芳奇怪这:“月洞门没有关闭 么?”徵明道:“没有关闭 。要是关闭,小生我便要折回了 。”月芳道:“粉墙上有‘来 宾止步’的字样,先生看见么?”徵明道:“没有看见 。”月芳暗自思念:“我的画室里 。 外宾不易闯入;他竟跟着一对彩蝶不知不觉的来到里面,敢是我和他的因缘合该有分?”小 姐凝思不语,徵明却把小组端详了一遍,竟比初见时庞儿越整,云髻半偏,翠镯斜贴,穿一 件嫩碧罗衫,湘裙贴地,微露菱角也似的鞋尖 。俯着粉颈若有所思,思的什么?便是书生 的去留问题 。既不下逐客令,敢不敢贸然请他在画室中坐 。徵明又是一揖道:“小组倘以 为小生来得突兀,就此告别 。”这是文徵明以退为进之法,名曰告退实则求进 。小姐轻轻 的说道:“先生既到了这里,左右无人,坐着谈谈也不妨 。”徵明听着如奉了纶音一般, 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小姐也在一旁坐着,彼此静默了片响 。为什么要静默呢?十六世 纪的女郎讲不到社jiāo公开,见了一个陌生少年同坐在一间画室中,羞答答无话可说,徵明道: “小姐叫小生坐着谈谈,有何指教?”小姐正在怀疑这书生好像在那里见过一面,他既自称 文徵明,须得试试他的才学方知真假,琢在听得徵明问他有何指教,他把罗帕按着樱唇轻轻 的说道:“先生,我有一个上联在此,yù求下联,苦思不得,请先生指教 。”徵明道: “请教上联 。”月芳指着帘外英石峰边的几簇秋海棠道:“海棠称花里神仙,又称蜀客, 我的上联叫做: ‘花里神仙,无意偏逢蜀客 。’“ 徵明听了,暗暗赏他敏捷,这上联妙语双关,月芳小姐自比花里神仙,却把徵明比做蜀 客,在这里无意相逢 。徵明不愧四才子中之一,使也回答他一个妙语双关 。遥指着月洞门 外的竹林道:“小姐,竹有君子之称,又有湘妃之号,小生使把‘君子’对‘神仙’,‘湘 妃’对‘蜀客’这便是无独有偶的巧对,小生的下联叫做: ‘林中君子,有心来觅相妃 。’“ 只这一个对联对得月芳小姐芳心可可,听他的弦外余音,分明为着求亲而来。 他说 “君子”对“神仙”“湘妃”对“蜀客” 这一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态度早已显豁显露,倘非文徵明,那得有这般天才?在 这当儿,月芳小姐已认定来宾决计是文解元无疑了 。 列位看官,中国美术文中的对仗一门 。在世界文学史竟是惟一无二的作品,欧西各国 的文学非不蒸蒸日上,但是他们的文字构造无对仗的可能xìng,未免美中不足,看这对仗,虽 然字数寥寥无多,却是文学的试金石 。假在行的一试使穿,丝毫躲闪不得。从前苏小妹三 难新郎,旁的难题秦少游都可jiāo卷,惟有“闭门推出窗前月”七字上联几使新郎搁笔,若不 是苏东坡暗暗帮助,取了一块石子丢入池心 。秦少游便想不到“投石冲开水底天”的七字 下联 。今天杜月芳小试文郎才学也是从对仗入手,探探他的口凤,分明是有意闯入这里来 的 。月芳腼腼腆腆,不好问他既然有意于我,为什么不遣原媒前来说合?春间的婚姻虽然 破裂了,好在彼此都没有定亲,只要说得投机,破裂的婚姻依旧有拉拢的希望 。月芳心里 这么想,却教他如何出口呢?好在聪明人说话可以不用直接法而用间接法,他又指着案头所 放的一柄《荷塘消夏图》的团扇,便道:“先生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请你一并指教上联是 ‘因荷而得藕 。’“ 徵明暗暗的佩服道:“他的对仗处处都和我的私衷针锋相对,他知道我有意前来访他, 便出了这‘因荷而得藕’五字上联,不但双关,而且谐音,‘因荷而得藕’者‘因何而得偶’ 也 。分明问我用何方法而成佳偶,可见小姐属意于我久矣?我也该对一个双关而谐音的下 联答覆他的意思 。但是材料向何处去寻呢?”抬头看时,庭院里的杏树隐隐的在帘外扶疏 摇动,便道:“小姐说‘因荷而得藕’小生可以对一句 。 ‘有杏不须梅 。’“ 这五个字一经出口,却教月芳小姐玉容上烘烘的热,“有杏不须梅”者 。“有幸不须 媒”也 。文解元妙语双关,为着三生有幸,得在这里相逢,终身便可面托,何必媒人然后 订婚?所以道一句“有幸不须媒 。”小姐的脸上晕着朱霞,只把粉颈低垂下去,一才芳心 怦怦的跳个不住 。偶尔抬眸却又和文徵明的目光相触,慌得他又把粉颈低垂下去 。徵明自 思:“我请求小姐面订终身,时哉时哉,弗可失也!稍一磋跎,有人到来,那便yù求而不得 了 。”想定了主意,忙离坐向小姐深深一揖,慌得小姐还礼不迭 。徵明道:“小生这番得 到神仙境界,虽是天假之缘遣我到来,不过见了小姐便有一番苦衷,要向小姐申诉,伏乞小 姐怜我下情,慨然允诺 。小生不得之于尊翁而得之于小姐,海枯石烂长毋相忘 。”月芳站 着答道:“先生有话尽可相告,不用藏头露尾吞吐其词 。”徵明不慌不忙,先把父亲太仆 公临终时的遗言念了一道,又说:“为着尊重先人遗言,所以‘一娶两fù 。分承宗祧’八 个字不敢丝毫违背 。话虽如此,毕竟分个先后,不是处处平等一般看待 。倘蒙小姐原谅, 把终身托定了,小生便另去订定一位中等人家的女儿做二娘娘,择日同时结婚,总算不负了 先人遗嘱 。名曰一娶两fù,其实两fù既判先后,又别贤愚,待遇当然不同 。小生今天剖心 相告,要是小生有缘得和小姐谐成秦晋,说一句爽快的话,有了小姐这般天仙化身下嫁俗子, 小生再要另觅一位和小姐才貌相当的人同时结婚,只怕踏破铁鞋无从觅处 。依着小生的愚 见,得一已足,何用一娶两fù?不过背了先人的遗训不孝之罪,终身莫赎 。没奈何只好降 格以求,再娶一位平头整脸的二娘娘,有屈小姐和他同时拜堂,面子上似乎敌体,实际上并 不平等 。小姐是天边的一轮明月,和小姐同时拜堂的那一位只不过是傍着明月的一颗微星 罢了 。小姐小姐,请给小生一个满意的答复,以使回去央托枝山向尊翁重申前请 。”月芳 小姐沈吟了片响道:“假使那一位胜我十倍,不但面貌好,才学也好,那么这一轮天边的明 月便属他人,我不是成了一颗傍着明月的微星么?” 徵明笑道:“小姐言重了,小生可以信誓旦旦,向小姐郑重声明:无论世界上再也觅不 到和小姐才貌相当的人;便算有了而且才貌都胜过小姐十倍了,不过小生的心目中始终认定 着小姐是一轮天边的明月,其他的一位无论面貌美不美,才学佳不佳,小生始终算他是一颗 傍着明月的微星 。小姐小姐,你可以谅察小生的一片真心了 。小姐小姐,你允许了罢,你 若不允许,我便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小生只索跪求了……”列位看官,情场中有两大利 器,便是女子的泪,男子的跪。女子下了泪,甚么男子都软化了;男子下了跪,甚么女子也 都软化了 。这时节,文徵明yù跪未跪,杜月芳yù允未允,却听得有人连唤着:“二小姐! 二小姐!”徽明知有人来,不觉大惊,正是: 正喜斋中情侣至,不期窗外唤声来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七回 赠良玉才子订良缘 藏画箱闺人闯画室 文徵明听得有人到来,不免带些慌张模样,杜月芳道:“你不用慌,他是我的心腹婢女, 我唤他去泡茶的 。”便高声唤道:“柳儿这里来!”柳儿听得小姐呼唤,捧着茶盘,来入 画室,陡见了文解元,好生惊异 。月芳道:“这是天库前的文徵明文二爷,你便送上一杯 茶 。”柳儿放下茶盘,提起着雨过天青的茶壶,在海棠式的茶杯中酽酽的倒了两杯茶 。茶 香四溢,确是武彝嫩芽,其名叫做“铁观音茶”,当时的价值须得十八两纹银换那茶叶一两, 若照现在物价每两武彝“铁观音茶”须值大洋四十八元。这是月芳小姐替王鏊王老相国绘了 几幅屏条,王老相国便把门生孝敬他的“铁观音茶”分赠他四两,聊充润笔,小姐一向不舍 得用,今日里饮了几杯寿酒,要借着佳茗解醒,才唤柳儿取了茶壶到外面茶炉子上去泡取一 壶到来 。柳儿到了外面,戏台上正做着《西厢记》张生跳过粉墙,莺莺小姐乔坐衙,“美 香娘处分花木瓜,”他不由的停着脚踪儿看了一会子,才到茶炉子上去泡茶 。只这一迟延, 倒便宜着文徵明,可以和小姐剖白心事,乞取婚姻 。柳儿连倒了两杯茶,取出手帕把茶杯 的边儿抹这一抹,花枝招展般的送一杯香茗与文徵明,口称:“文二爷用茶 。”嘴里这么 说,俏眼睛把文解元上下打量了。一遍,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这位文二爷好像在什么 地方见过一面的 。 ” 文徵明肚里明白,那天改扮书僮到鹤寿山房,大概和柳儿会过一面 。但是急于解他的 迷惑,便道:“我也是寿堂上的贺客,难怪你见了我面熟 。”柳儿又送一杯茶与小姐,小 姐接受了,叫他到月洞门旁边去守望 。月芳道:“今天文二爷便是从这月洞门进来的,只 为‘来宾止步’的字条业已失去,外边人不知里面是我的画室,门儿开放,很容易闯入的 。 不要又有什么人闯入里面 。你到那边去守望,倘有人来,无论是男是女,你作速来通报 。” 柳儿笑道:“小姐你要外面人不进月洞门,这是很容易的,只须请文二爷从原路出去,掩上 了月洞门,又落了锁,除是张生跳墙谁也不会进来的 。”柳儿正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着张生跳墙的戏文,不 知不觉便道出一个张生跳墙来,羞得月芳红霞满面,带着嗔说道:“你休胡说,这位文二爷 难得见面,谈谈书画便要出去的,你只依着我的话到月洞门口去守候,休放第二个人闯入!” 柳儿明白月芳的用意:“明明把我遣开了好说些体己的话 。”便即离开了书室,自到月洞 门口去守候,暗暗好笑道:“外面做《西厢记》里面也做《西厢记》,文二爷是张解元,小 姐是崔莺莺,自己也变做红娘了 。”又笑道:“我这红娘是有名无实的,张生跳粉墙红娘 做的牵头;文二爷闯月洞门不是我做的牵头 。直待我泡茶进来方才知晓 。究竟谁是红娘 啊?……”红娘是谁?非但柳儿不知晓,月芳小姐也不知晓,知晓的只有编者和阅者 。这 牵头的红娘是男xìng不是女xìng,生就近视眼,六指头,满面络缌胡子,人称祝阿胡子祝枝山 。 闲话少说,且说柳儿去后 。文徵明饮过香茗,重申前请,便道:“小生心事已向小姐 剖白,小姐可怜见我一片至诚,从了小生的请求罢 。”月芳小姐道:“先生的话出于至诚 。 我是无不可无可的 。但是凡事须由老父作主,我便允许以后,要是老父不允,也属徒然 。” 徵明道:“小生只求小姐原谅苦衷,面允终身。 尊大人允不允,另有方法,无须顾虑 。” 月芳奇怪道:“老父是一家之主,他若允许再好也没有,他若不允万事全休 。先生怎说另 有方法无须顾虑?”徵明道:“小姐允许以后,小生依旧央托祝枝山做媒 。枝山神通广大, 曾做过大小七十二媒,媒无不成 。上次做媒失风,只为小生没有会见过小姐,没有把苦衷 告诉小姐知晓,没有得着小姐的允许,教他做媒的一无凭藉,全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撮合两姓 姻缘,无怪他要失风了 。他向我说过的,只须小姐面许终身以后,他便再去上门撮合,不 把因缘撮合成就他不姓祝 。小姐小姐,事之成否,仗你一言 。小生不顾膝下黄金,跪求你 一个允字 。”说罢双膝下跪,慌得小姐倒退了几步,忙道:“先生请起,被人家瞧见了不 成模样 。”徵明道:“有人瞧见也不过是小生名誉扫地,须知名誉是身外之物,小生不得 小姐的允许xìng命且不要,何况名誉?” 小姐急得没有了主意,暗想:“这书生倒狡狯,他的名誉扫地我的名誉不是陪着他扫地 么?为今之计也顾不得羞惭,不如允许了他,做个退兵之计 。况且他的面貌,他的学问, 正是我心许的人……”话虽如此,十六世纪羞人答答的女郎,教他亲口道出一个允字,怕不 容易罢 。不比“现在的男女青年,异xìng结jiāo不成问题,友谊的进一步便是乞婚,又有种种 言情小说做他们的乞婚讲义 。至于乞婚的方式,怎样下跪,怎样接吻,银幕上早已充分宣 传,所以这种乞婚教育早博得人人都知,个个尽晓 。摩登女郎词典里面早已删去了这句” 羞人答答“的落伍名词了 。且说杜月芳满意要说一句”我允许你了,“只是他的芳心允许 了,他的妙喉又不允许,话已到了喉咙边,又打了倒车 。这”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已随一 口香津咽了下去。他妙喉允许了;他的樱唇又不允许,话已出了喉咙口,只是嘤嘤的一下子 赶紧合着樱唇 。把”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压住在莲舌底下 。文徵明发极道:”小姐,再不 面许终身,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 。“ 那时小姐没法了,别转了头轻轻的说道:“我允许你了 。先生起来罢 。”徵明道: “小姐既面许了终身,卑人便是小姐的未婚夫,从未没有称未婚夫做先生的,卑人不得小姐 换个称呼,依旧一辈子跪在地上 。”小姐又是羞惭又是着急,暗想:“这书生真惫懒,他 竟得寸进寸了 。”心头换一个称呼是容易的,口头换一个称呼千难万难 。便道:“你要我 换什么称呼呢?我不知晓 。”徵明道:“小姐是才女,岂有不知晓之理?只是不屑把亲热 的称呼赠给卑人罢了 。”文徵明说一句:“罢了 。”小姐也暗暗唤一声:“罢了 。”文 徵明的“罢了”是激将之法 ,小姐的“罢了”是说既已付托了终身,何惜一个亲热的名称 罢了,索xìng遂了他的心愿罢 。想到这里,又轻轻唤一声“文郎请起!”说了这一句,忙把 罗帕遮了含羞的脸 。以为这书生的请求都遂了,他更无什么请求了,大概可以站起罢,渐 渐的回过头来,却不料文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着 。月芳道:“你可以站起来了 。” 徵明道:“既蒙小姐面订终身,又换了亲热的称呼,但是无徵不信,须得jiāo换一件信物 。卑人的信物已预备在此 。这是先父太仆公传下的白玉连环,请小姐赏收了 。小姐的信物 也请立时jiāo付 。”说时,探怀取出一副羊脂白玉的连环jiāo付小姐。但是右手献上玉连环, 左手伸着空掌 。向小姐讨取信物 。月芳接取玉连环芳心暗喜,这是团圆的佳兆,把玉环藏 过了 。但是自己jiāo付他些什么东西呢?又要口彩好,又和玉连环一般宝贵,这倒难了 。月 芳小姐确乎为难,文徵明的信物是有准备的,小姐的信物是没有准备的 。文徵明专为求婚 而来,预带着信物在身;小姐允许亲事出于仓卒之间,徵明向他索取信物,一时却把什么东 西jiāo付?确乎有些为难光景 。徵明伸着这只索取信物的手掌,不得信物誓不收回。又是一 迭连声的催促 。月芳被他催的心弦颤动,没做理会处,手抚着心窝正待揉这下子,偶然 触着一件东西,不觉芳心暗喜:“这件东西便可以做我的信物了,口彩既好,又和玉连环有 同样的宝贵 。”连忙探手入怀,在锦绦上解取下来 。原来是一颗黄金小印,上面铸着月芳 小印的篆文 。须得绘到十分得意的作品才把这印章铃在上面 。只是还没有铃过,现在把来 当做允亲的信物,口彩是很好的,可称“心蹶相印,”又称“二人同心,其利如金 。”而 且自己的芳名铸在上面,当然是一件很宝贵的信物了 。他把黄金小印jiāo付与文郎,又把文 郎赠他的玉连环系在方才黄金小印的锦绦上面,以为如是这般的jiāo换信物,文郎合该站起了 。但是凝眸看时,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在地上 。月芳轻轻的唤道:“文郎文郎,那么你可 以站起来了 。”徵明道:“卑人长跪了多时,两腿酸麻站立不起,小姐要卑人站起,请来 搀扶一下 。”月芳自思:“他竟得尺进尺了‘男女授受不亲,’怎好扶他起立? 便道:” 文郎请你尊重一些,自己站起罢 。“徵明道:”小姐知诗达礼,合该明白夫fù敌体之意 。 假如小辈向长辈下跪,做长辈的也该用手搀扶,何况卑人和小姐只是夫fù敌体,岂有卑人长 跪小姐不来搀扶之理?小姐小姐,你不来搀扶,卑人只索一辈子跪在地上罢 。“文徵明接 二连三的放刁,小姐怎不着急?:”月洞门没有掩蔽,‘来宾止步’的字条又失去了,花园 中难保没有来宾走动,要是有人闯入见这模样,成何体统?也罢 。便扶了他起来罢 。“转 念一想,又是不妙” 这书生得陇望蜀;扶了他起来,又有什么要求,我便怎么样呢?四手相挽我已是一时从 权,违了闺门之训 。要是他再要如何如何,非但丧失了他的品行,而且破坏了我的贞cāo, 这是如何使得呢?“徵明见小姐犹豫不决,又连连的央求不已 。月芳道:”文郎,我有话 表明,你须听取 。偶然从权援手这是可以的,不过援手以后你再也不能有什么请求 。须知 我们俩既已订定婚约,彼此休戚相夫,荣辱一体 。我该尊重你的品格,你也该爱惜我的名 誉 。你站起以后不必再在这里逗遛,快请回府央托枝山先生前来说合 。你若依得我便扶你 起来;你若不依,我要到里面招呼女宾去了 。“徵明道:”只须小姐肯扶卑人起立,卑人 不敢再有什么非分要求,遵照小姐吩咐,赶紧回家央求老祝即日登门说合 。“小姐才把纤 纤玉手挽着文郎起立 。挽了一手不算数挽了两手徵明方才慢慢的起立 。但是异xìng的美术家 彼此握手,真是难得的机会,这又有时代的关系,十六世纪是”男女授受不亲“时代,便是 未婚夫fù也都匿不相见,何况互相握手?所以徵明握了月芳的手当做非常幸运,不肯轻易释 放 。要是到了现在,异xìng握手司空见惯,不算甚么一回事了 。月芳轻轻的说道:” 。 “文郎;放了手罢 。”徵明凑头到小姐玉腕上各各嗅了一下方才释手 。毕竟是个高尚人物, “发乎情止乎礼义,”忙向小姐道歉:“请恕冒昧 。”月芳道:“文郎,这里不是留恋之 所,快请依着原路出去罢 。” 徵明只得辞别小姐出这画室 。但是脚不从心,才到英石峰下又停了脚步,这时月芳送 着徵明,站立在海棠花畔,轻轻的说道:“文郎,不须行行又止,今天贺客多,怕有男女来 宾闯入里面 。我们俩相见日多,何争片刻?快请出了这月洞门罢。 徵明正待返身出外,只须出了这月洞门便不会饱受意外的虚惊 。但是出了这月洞门, 也不会亭受意外的艳福 。这里和月洞门相离不过十余步光景,偏偏在那yù出未出的当儿柳 儿迈动着金莲,急匆匆的奔将进来道:“小姐小姐,姑nǎinǎi陪着亲戚人家的张太太、朱少nǎi nǎi、许三小姐、许四小姐都要到这里来了 。”月芳只吓得玉容失色,忙向徵明说道:“你 出去不得了,快快躲避一下子 。”徵明也吓得手足无措,便道:“小姐吩咐我躲在那 里?……”话没说完,隐隐听得雪芳的笑语已在竹林附近了 。檐下挂着的鹦鹉竟在架上连 唤着“姑nǎinǎi、”“姑nǎinǎi , ” 月芳央求柳儿道:“好丫环,你可有什么妙计?”柳儿道:“小姐不用慌张,你到外面 去迎接便是了 。”见了他们不要便领到画室里来,最好立在竹林里和他们讲几句话 。这位 文二爷jiāo给我柳儿便是了,我自会把他藏在很秘密的地方,不使他们瞧见便是了“ 。 月芳知道柳儿很有急智,便把徵明jiāo付与他,自己到外面去迎接他们一干人。 好在他们徘徊竹林之下,尚没有进这月洞门雪芳已瞧见了月芳,笑道:“妹妹,你可是 得了柳儿的通报来看我们的?”月芳道:“我便是来迎接诸位的 。”雪芳凑着月芳的耳朵 道:“这几位女宾嫌着那边太拥挤,要到我们园里来散步 。我便陪着他们进园游玩 。穿过 假山,绕过围廓,张太太忽的皱着眉儿,问我这里可有方便的所在?我想和他从原路折回, 再到内室 。又怕他缓不济急,才想着这月洞门里面是你的画室,画室的对照是你的卧室 。 便想引导张太太进月洞门 。你可陪他在卧室中行个方便,我也可以陪着朱家嫂嫂、许家两 位妹妹到画室中坐坐 。 不过月洞门常年关闭的日子多,有时里面还落了锁,我便先来探探, 却见柳儿正在月洞门口 。见了我迎上前来,问我可是要到里面去?我说是的,他说暂请停 步,待我去禀报了小姐出外迎接 。妹妹,你快去招接张太太到里面去行个方便,他有些急 不可耐了 。”月芳口中诺诺连声,裙下双翘,却是缓缓移动 。到了张太太面前,不肯便引 他进月洞门,转向他问长问短:“张伯母,台上的戏剧做得可好?张伯母,这园子里逼仄得 很,简直一览无余 。张伯母,你穿了假山,不觉得疲乏么?……“月芳为什么不肯便引他 到里面去行方便?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现在恰正相反,叫做”与人方便 自己不方便 。“他不知柳儿可会把文郎藏匿妥贴,怎肯便把张太太引入?转是张太太涨得 面都红了,腿都颤了,老实不客气的说道:”二小姐,我要到你房里去行个方便 。“雪芳 道:”妹妹,你快快领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行过了方便再和他谈天 。“月芳无可拖延 。 只得陪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 。雪芳也陪着朱少nǎinǎi、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到画室中坐 。柳儿 忙着送香茗,不在话下 。再说月芳小姐怀着鬼胎,他不知柳儿把文郎藏在什么地方,要是 柳儿一时糊涂,把文郎藏入了自己卧室,那便益发糟了 。当着许多人又不好去问柳儿,只 得冒着险引导张太太进房,张太太进了房,也不及赏鉴兰闺中的种种布置,开口便问方便的 所在,小姐指着床侧的一扇小门请他推进去便是了。……嘴里这般说,心头却跳得厉害,” 万一文郎便匿在这里,被他撞见了,那么我的丑名儿便在太湖中洗个三日三夜也洗濯不清 。 “他眼见张太太进了小门并无什么动静,心中略觉宽放,又听得溺器中琅琅的声响,知道张 太太已在那里行方便了 。隔了片刻,听后房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张太太坐在便桶上问 道:”二小姐,你可听得这里有响声么?“月芳哧得浑身发颤,非但玉容惨淡,樱唇也转了 白色 。亏得张太太坐在便桶上不曾目见小姐的慌张态度,要不然便要惹起他的疑惑了 。月 芳口头答道:”张伯母,我没有听得 。“心头却似开着碓米坊,一上一下,杵臼般的撞个 不休 。又听得张太太笑道:”我倒吃了一吓,原来是他。“这句话益发不妙了,已被张太 太发见了秘密了,他定和文郎熟识,所以说一句,”原来是他 。“这时的月芳恨少个地洞 可入,幸而呜的一声后房中窜出一头小狸奴,许多疑虑都化做杯弓蛇影,原来张太太所说的 他,是小狸奴不是文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月芳小姐 便回复了旧时的花容月貌,心头的自碓米坊也停止了工 作。张太太行过了方便,洗过了手,月芳陪着他到画室中去小坐 。忽的姨太太到来说道:” 李典史派着扛夫到这里来扛回画箱,你爹爹已醉了,只说由他们扛去。扛夫便在月洞门外, 可要唤他们进来把画箱扛抬出外,好在出了月洞门绕这西面回廊一路出园,免得抄竹林穿假 山,有许多不方便 。“月芳道:“他们的东西由他们扛去也好,书箱便在书室的后面 。” 柳儿忽的上前拦阻道:“李典史也太xìng急了,早不来取迟不采取,今天老爷做寿,却来扛取 这累赘的东西 。叫他们过一天来领取便是了 。”姨太太道:“你别说这写意话 ,李典史 已被巡按徐大人捉去了,他要解救这场祸事,才想到扛回这一箱书画,拣几幅名书名画孝敬 上司,便可以转危为安 。这是关系重大的事,耽误不得 。”月芳道:“既然这么说,便唤 他们把画箱扛去罢 。”无多时刻,姨太太已唤进两名扛夫,把画箱扛出画室 。画箱本已锁 着,钥匙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也检出jiāo给了来人 。一片声的杭育杭育,这画箱已扛出月洞 门而去 。月芳并不着惊 。着惊的是柳儿,为着画箱里藏的文二爷,扛夫们把他扛到李典史 家里,这事情真不妙也 。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八回 意外奇缘书生充画品 箱中人语淑女拜明神 李典史只是芝麻大的一个官儿,除却这一箱名书名画其他更无什么家私 。他和唐、祝 二解元都是熟友,倒被他赚得了许多精品 。更兼他的上代是收藏家,很有几件名贵书画传 到他手里 。他的妻房已故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千金,名唤寿姑,年方二九,尚没有定 亲 。他和杜翰林是个好友,他所藏的书画不肯给别人赏鉴,惟有杜翰林到来,他便一件件 的请他过目,很有几件东西是经过杜翰林题咏的 。有时和杜翰林杯酒谈心,杜翰林为着有 女无男时时发生感慨 。李典史倒是很达观的,酸眼迷离的说道:“老先生何用牢骚,有男 有女总是一般,只须生得好,男也好女也好;要是生得不好,男也不好,女也不好 。老先 生词林名宿,海内宗师,两位令媛又都是不栉书生,况又是林下清闲,享尽神仙之福 。你 老先生还要发牢骚,教我李一桂怎么样呢?只好一天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了 。”杜翰林 道:“一桂兄,你难道不觉得膝下凄凉么?”李典史道:“一些也不觉得,我有一位掌珠, 一箱书画,此愿足矣!尚有何求”?杜翰林笑道:“掌珠虽好,总有离你掌握之时 。”李 典史道:“老先生你又要看不破了,生了女儿当然是人家的,难道一辈子的噙在口里,握在 掌里?”杜翰林道:“名书名画虽好,只怕慢藏诲盗,”李典史道:“这句话却被你老先生 道着了,我收藏的东西所以不肯给他人过目,便是这一层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书 画虽不是壁玉,但是价值也差不多 。”杜翰林又笑道:“你不提防着我么?怎么一件件东 西都给我过目? ” 李典史道:“老先生文章道德是我生平第一佩服的人 。我收藏的东西除却老先生,谁 都不许过目……”后来李典史奉着上司檄委去监督开浚河道工程,一颗掌珠是随带出门的 。 一箱书画不便携带,只寄在杜翰林府上。杜翰林为著秘密收藏起见,只jiāo付与月芳安放在内 室 。他是个谨慎的人,轻易不肯向人谈起这椿事,除却在东亭镇曾经告诉了华鸿山,在花 园里陪着枝山闲谈曾经陪着他去参观书画。 但是这两次都在酒醉以后,比及清醒时杜翰林却是懊悔不迭 。李典史寄存画箱的时候 曾把钥匙一并jiāo付杜翰林,托他随时开视晒晾,免遭霉毁鼠伤 。杜翰林又把钥匙jiāo付与女 儿,月芳得了这钥匙欢喜不迭,每天检出一件书画默默赏玩,频频模仿。 这个钥匙简直可唤做“美术之钥” 。月芳小姐的书画进步,得力在这钥匙上的很多很 多 。只为毕竟是他人存放的东西,比着自己收藏的书画格外珍惜 。他每日开箱有定时,锁 箱有定时,这个钥匙便放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面 。不过在这半月以前,被柳儿发见了一个 破绽;原来画箱的后面被耗子咬破了饭碗口般的一个大洞。月芳猛吃一惊,咬破了书箱不打 紧,咬损了书画非同小可!忙令柳儿开了书箱检视,幸而书画没有受损,方才惊魂稍定 。 柳儿道:“这都是小姐平日不肯养猫,耗子没有忌惮,便闹的厉害了 。”月芳道:“檐前 挂着鹦哥,养了狸奴只怕鹦哥吃了亏” 。柳儿道:“狸奴伤了鹦哥,毕竟损失有限 。耗子 损了书画。却是无价之宝,况且又是人家暂寄的东西 。小姐,我有个计较在此,只须豢养 一头小狸奴,把那耗子吓跑便算了 。檐下挂的鹦哥儿是不怕小狸奴的 。”月芳依了柳儿的 计较才豢养着一头小狸奴 。上回书中张太太听得的响声,便是小狸奴在里面作耍,倒累月 芳受了一番虚惊 。至于文徵明怎会躲人书箱,这又是柳儿的主张 。他知道外面一干人转瞬 便要入内,书室里面既无法把他藏匿,小姐的卧房益发不能把他引入 。一时间情极计生, 还不如把他藏入画箱里面 。柳儿知道书箱后面有碗大一个出气洞,决不会把他闷死,况且 不过暂躲片刻,他们走了便可以放他出外,有什么妨碍呢?当下引着文徵明急匆匆的进这画 室,向小姐书桌抽屉里取了一个钥匙把书箱开了,忙道:“文二爷你帮着我搬东西,搬完了 便有一个万稳的藏身之所。”徵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yào,便帮着搬取画箱内的东西,一轴 长一轮短的搬满了一桌子这画箱才见了底,露出碗大的一个破洞 。柳儿道:“文二爷,有 屈体暂在里面躲一下子,好在有出气洞不妨碍的 。”徵明犹豫不决,未敢跨人。 忽听得院 落里一阵弓鞋响 。还杂着fù女的谈笑声,柳儿发急道:“文二爷,你再迟延便害我们小姐 的名声不好了 。”徵明为着小姐分上 。没奈何只得躲入画箱里面 。柳儿手快,便把箱盖 儿盖上了,又加上了锁把钥匙纳人抽屉 。这时候恰恰朱少nǎinǎi、许小姐、许三四小姐揭帘 人室 。柳儿不慌不忙送茶奉客,招待殷勤,只苦了这位文解元被他锁入箱中,暗无天日 。 谁料入箱容易出箱难,忽的李典史家中派着扛夫来把书箱扛回 。扛回画籍寻常事,只急坏 了两个人,一个画室里面的柳儿,一个画箱中间的文解总 。取回的元不舍得把书画归还原 主,但是别人家的东西早迟要月芳虽然,何况他们又遇着不幸的事,要仗着书画解救灾殃 。 要是把画箱搁住一天,李典史便多受一天的磨难 。月芳的心是很慈悲的,所以不听柳儿拦 阻的话,由着他们把很重很重的画箱扛出月洞门外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嬲着月芳去看戏, 姨太太也说:“我们都到了这里,诸位女宾没个主人招待了怕人家说话,还是到那边去罢 。”月芳也觉得在这里耽搁了多时,再不奉陪女宾们看戏未免要慢客了,忙陪着一干人从里 面转到寿堂 。临走的时候吩咐柳儿:“把月洞门掩闭,加上了锁,我们都去听戏了 。”说 时霎了霎眼,歪了歪嘴,暗暗的表示趁这当儿。可以把文二爷放出月洞门了 。……月芳陪 着众人听戏直到上灯时候方才暂回自己卧室,里面已点着灯火 。月芳坐定后柳儿送过香茗, 月芳轻轻的问道:“文二爷出去了么?”柳儿道:“出去了 。”月芳道:“没有被人瞧见 么?” 柳儿道:“没有 。”月芳道:“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沉吟了片晌道:“藏的 地方是很秘密的 。”月芳道:“究竟藏在那里?”柳儿道:“小姐不须盘问,过后自会知 晓的 。”月芳嗔道:“你这丫头太放刁,怎么吞吞吐吐?”柳儿正待说出真情,里面老妈 子又来催促道:“二小姐,快要摆席了,姨太太请你进去 。”月芳不便盘问柳儿,只得重 到里面陪着诸女宾夜宴 。他虽不知道文徵明躲藏何处,但是听得柳儿报告文二爷已出了月 洞门,胸头压着的一块石顿时落地,满以为度过这重难关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 这一夜,寿堂上异常热闹 。直到夜深才罢 。小组回到卧房 。又问柳儿:“方才你没 有告诉我文二爷毕竟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支吾着不肯直说 。月芳再三盘诘,柳儿道: “说便说了,但是小姐不能怪我 。只为我那里知道不先不后,李典史那边要来扛取这只画 箱回家 。”月芳奇怪道:“文二爷藏身的地方和画箱有什么关系?”柳儿道:“怎说没关 系?文二爷便藏躲在画箱里面 。”月芳道:“你休胡说!文二爷堂堂男子,画箱中那里是 藏身之所?况且里面放满着卷轴 。”柳儿道:“一切卷轴都已搬出,一时搬不及,文二爷 帮着我搬 。”月芳道:“丫头该死!把文二爷闷在里面岂无xìng命之忧?”柳几道;这倒不 妨事 。画箱中的出气洞足有饭碗般大,怎会闷死?况且只有片刻工夫 。后来有人来扛取画 箱,我那里料得到呢?赶紧拦阻,小姐又不听,当着许多人我又不好直言谈相 。“月芳 道:” 你这话是真的么?“柳儿道:”这是什么事,如何说谎?小姐不信可到画室中去察 探情形 。画箱中的长轴短轴满满的堆着一桌子 。“月芳便唤柳儿掌着灯,到画室中去查看, 果然没有说谎;画箱中的书画都堆在桌子上 。方才扛夫口呼” 杭育抗育“只扛着一位文解元去 。这时候一寸心头又是焦急又是愤恨,指着柳儿说 道:”你这丫头,害得我好苦也 。“这夜月芳耽着许多心事,只在闺房中长吁短叹,知道 到了来日苏州城厢内外一定传布新闻 。到了那些空闲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什么千金小姐 偷汉子,藏入画箱里面被人家扛了去 。似这般的宣传,自己颜面何在?除却一死更无别法 。 月芳一壁呜呜哭泣一壁喃喃自语,倒累着柳儿也淌着许多眼泪 。…… 按下杜姓主婢,且说文徵明被他们扛出花园,蜷伏在画箱中,依旧不敢出声。 他想:“我一出声 。定然引动了往来行人来看这新鲜活巴戏,我和小姐的名誉一齐扫 地 。罢了,我拚着闷死在箱中,万万出声不得 。”两个扛夫且扛且说,一个道:“这只画 箱怎么这般重?”又一个道:“不是扛的画箱竟是扛的棺材!” 徵明暗思道:“你们扛棺 材,我在这里做活死人 。”又走了一会子,他们竟把画箱停在路旁,休息一会子 。一个忽 的唤起祝大爷来,徵明自思:“原来老祝在这里经过,我和他是好友,只为着一箱之隔宛比 幽明异途 。他说些什么话?我倒要细听则个 。”但听得枝山说道:“你们俩扛些什么?扛 的满头都是汗 。”扛夫道:“李典史家中的小姐唤我们到杜府扛回这只画箱,谁料越扛越 重” 。枝山道:“我也在杜府吃寿酒,没有瞧见你们啊”!杠夫道:“这画箱不是从大门 扛出,是从花园里扛出的 。又不能入竹林、穿假山,只在走廊里远兜运转,比原路加上了 三倍 。要是扛着很轻的东西便多走些冤枉路也不妨,叵耐这画箱很沉重,不信里面装的书 画有这么的分量 。”枝山大笑道:“我猜里面装的不是书画 。” 徵明听得话中有因,暗暗着惊,益发静听下文 。扛夫道:“不是装的书画装的是什 么?”枝山拍手道:“看来里面装的新鲜活死人 。”徵明在箱中吐一吐舌尖,晴想:“枝 山真厉害!这句话却被他猜中也 。谁说他近视眼?他的眼光再要敏锐也没有,竟是透视眼, 瞧得出藏在箱里的人……”扛夫道:“祝大爷取笑了,听说杜府演着全本《西厢记》,祝大 爷不看戏却在路上闲行 。”枝山道:“这句话真个取笑了,我祝大爷只有三尺眼光,坐在 堂上看戏看得出些什么?只见几个花花绿绿的影儿在那里活动罢了,倒不如在街上走走,把 日间吃的东西都消化了再去扰他的夜宴 。”徵明自思:“你倒写意,吃了一顿又一顿,谁 知我在这里受苦……”枝山道:“我又要折回去了。”扛夫道:“祝大爷再会再会 。”隔 了一会子,扛夫道:“祝大爷你说回去,怎么又来了”?枝山道:“忘记问你们一句话,方 才你们去抬画箱时月洞门里可曾瞧见什么人,”扛夫道:“里面的人很多咧,有太太,有nǎi nǎi,有小姐,有丫环 。”枝山道:“我不是问他们,我问月洞门里面可有什么男子?”扛 夫道:“男子么?有的有的 。”这句活又惹起了文徵明的注意。他想:“敢是扛夫也有透 视眼,瞧得出藏在箱中的我……”枝山道:“你所见的男子是谁?”扛夫道:“一个是赵大, 一个是李二,”枝山道:“臭赋这是你们两个啊!”扛夫道:“月洞门里面是二小姐的闺房, 雄苍蝇也飞不进一人除却我们两个扛夫进去一回,还有什么男子呢?”枝山道:“这便奇 了!”扛夫道:“祝大爷骑什么?马呢驴呢?”枝山道:“臭贼,子细打嘴!见了我祝大爷 这般油嘴滑舌 。”徵明肚里明自:“老祝所问的男子明明指着小生 。他为着我进了月洞门 不见出来,所以在扛夫口中探问下落 。可惜我和他近在咫尺,宛比远隔关山……”隔了一 会子,扛夫道:“祝大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你怎么去了又回?”枝山道:“我又忘记问你们一句话,箱子里 装着的端的是什么东西?”扛夫道:“一箱子都是书画,”枝山道:“不是新鲜活死人么?” 扛夫道:“休得取笑” 。枝山道:“我只不信,或者是个新鲜活死人 。你们开给我看才知 虚实 。”徵明好生着急道:“老祝,你是熟读《史记》《范睢》传的 。果然疑到这一层了。 但是拆穿西洋镜,我的颜面何在?……”扛夫道:“祝大爷,弗要搂,人家的东西私开不得 。 ” 枝山大笑道:“我也知私开不得,不过有些疑心罢了 。”便即套着渔夫的论调道: “箱中人,箱中人,岂非衡山乎?”扛夫们都是粗人,只道技山有了醉意,笑道:“祝大爷 醉了,怎么书腐滕腾,念起文章来?”徵明知道:“老祝没有醉,比甚么人都醒,他意料定 箱中藏着的是我 。借着《吴越春秋》上的故事,故意咬文嚼字,瞒过了扛夫 。却给我一个 消息 。枝山枝山,你的料事如神,真个是孔明再世,伯温重生!……”枝山道:“你们说 我醉便算我辞了,再会再会!”隔了片晌,两个扛夫商议道:“他是洞里赤练蛇,少停再来, 没有好事做出 。我们快快上肩罢 。”说毕又扛着画箱一路“杭育抗育”的向前行走 。约 莫走了一两条巷,停着脚步蓬蓬的叩门,知道李典史家中已到了 。叩门多时才听得有一个 女郎出来应门,莺声呖呖中间带些悲惨声调,不问而知使是李典史的小姐了 。扛夫道: “怎么小姐出来开门?老妈子呢?”小姐道:“老妈子出外送饭没有回来,你们且把画箱扛 进我房间里去 。”扛夫答应着,又是“杭育杭育”的向里面扛去 。约莫走了两三进房屋才 把画箱放下,抽去了杠棒,两个人用手抬着,抬进一个房间,大概便是小姐的香闺 。徵明 肚里寻思:“不知是灾是福 。”待要叫喊,又想:“我且忍耐一下子,待到扛夫去后,小 姐回房开取这只画箱时再行呼唤不迟 。” 他在箱中静默了多时,才听得莲步声音,走到画箱边便停了。听得小姐喃喃自语道: “画箱画箱,我怎忍把你开动?爹爹常说的,我有了一颗掌珠,一箱书画我愿足矣!谁料今 日因画得祸,横遭诬陷 。”说时拍着箱盖道:“箱子里的东西,你真是个不祥之物啊!” 徵明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不敢出声,又听得小姐啜泣了一会子,自言自语道:“爹,你 要这许多书画做甚?你既知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便不该酒后失言,说什么唐伯虎的 画惟有你藏的最多,而且都是精品 。传入巡按御史的耳中,自然要向你乞求唐画,你既知 势力不敌,便该送他一轴,便没有这祸殃 。你又坚执不允,拚着身子受苦 。爹爹,这有什 么值得呢?” 说时又拍着箱盖说道:“画箱里的东西,爹爹的祸殃都害在你身上 。要不是为了救我 爹爹出险,我早把你付诸一炬了。”徵明暗暗吃惊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使 不得的 。” 又听得小姐说道:“我李寿姑这般命苦,拢总只有父女二人,老天尚不相怜 ,降下这 场祸殃 。我恰才去探监时恳求爹爹权时割爱,拣一幅唐画孝敬了上司,便可安然无恙,释 放回家 。可是爹爹坚执不允,说什么身可死唐画不可赠人 。我说爹爹,唐画虽好,总是身 外之物,究竟生命为重,唐画为轻 。爹爹说不是这般讲 ,‘自古皆有死’,不过或迟或早 罢了 。这几幅唐画我费着许多心思才得到手,情愿拚受灾殃一幅都不肯赠人 。要是破了例, 这位上司要我这一幅,那位上司又要我那一幅,我的祸殃依旧不能解免 。我说爹爹你太顾 虑了,自古道:”头痛医头 ,脚痛医脚‘ 。先把目前的灾殃解救了,待到将来再作计较 。 我再三相劝,爹爹只是摇头不许,最后他很坚决的说道:“寿姑,你要是真个把我的家藏唐 画轻易送人,你便是个不孝之女,……唉!爹爹,你太固执了,这只画箱虽已从杜翰林家中 取回,但是可要开箱取画献给巡按御史,教我委决不下 。”徵明在箱中着急道:“你再不 开箱我要闷死了”!正待出声呼唤,又听得外面叩门声响 。小姐道:“敢是老妈子回来了 。”说时又到外面去应门 。徵明趁这当儿,凑头在出气洞所在,透了几口气才觉沉闷好了 一些 。自思:“方才小姐一个人在房,这真是呼救的好机会,现在多了一个老妈子,我又 不便呼唤了。”少顷,又听得两人进房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一老一少,不问而知是小姐和 老妈子讲话了 。小姐道:“你劝了老爷一番,可曾挽回他的执xìng?”老妈子道:“老爷的 xìng子九牛都拉不转,他口口声音不肯把唐画送人,”小姐道:“我已遣人把画箱扛回 。但 是从了老爷,不能够把唐画送人,只好坐以待毙 。怎救得老爷出险?”老妈子道:“我看 小姐还是自己作主,听了老爷的话便要误事 。”小姐道:“也罢,老妈子,你再替我去探 望一回老爷,你说小姐说的,除却献画再无别法 。老爷愿献也要献,不愿献也要献 。小姐 情愿担当这不孝之名,情愿老爷出狱以后把小姐活活处死 。要是老爷坚执不允,小姐没法, 只得自杀了 。”老妈子道:“那么趁着时候尚早,我还去走一遭……” 隔了多时,小姐已送了老妈子出门,闩上了门回到闺房,却听得房中有人说道:“小姐 小姐,我怜念你一片孝心,替你想个方法。要救尊大人快来问我 。” 寿姑大惊,四面观看, 但闻其声不其人。十六世纪的女子迷信居多,只道是明神下降,跪倒地板上叩头不迭正是: 只道凤波平地起,谁知好事半天来 。 yù知后说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九回 因祸得福文徵明乞婚 带讽含讥李寿姑遇窘 文徵明听得小姐跪地祷求,口称:“明神在上,可怜我爹爹负屈含冤,身入黑狱,不见 天日之面。我李寿姑又是个没脚蟹,虽然派送李祥到松江去走门路,替爹爹辨清黑白,但是 ‘远水救不得近火’,只怕无济于事 。明神明神,你倘肯保佑我爹爹出险,我李寿姑死也 甘心……”徵明自思:“这位小姐分明是个孝女 ,可敬可敬!我无论如何总得替他出一把 力 。但是他误认我做明神倒也好笑,我也在黑狱中,我也是不见天日之面 。”当下又轻轻 的说道:“小姐,你莫误认我是明神,我是解元文徵明啊!”寿姑听得这声音是从画箱中出, 他知道画箱中间也有文徵明的书画,常听得人说,出神入化的书画也会通灵,也会作怪,他 益发惶恐起来。他想:“箱中书画,难道变化了精灵不成?”忙又向着画箱叩头道 。“书 画书画,你不要化了精灵吓人,我是个弱女子 。受不起许多恐吓的 。书画书画,我把你献 上按院,也叫做没法啊!要是我爹爹不遭祸殃,我们决不把家藏的名书名画轻易赠人 。书 画书画,你须原谅寿姑的一片苦衷,切莫通灵作怪 。在画箱中开口吓人 。”箱中的徵明说 道:“小姐,你又误断了,我一不是明神,二不是书画精灵。我确是江南解元文徵明,你开 了画箱放我出来,我自有话说 。”寿姑又惊又奇 。万万想不到画箱中会得有人躲着,又是 赫赫有名的江南解元文徵明。 他站定以后,把扛夫jiāo付他的钥匙,准备开锁启箱 。他的玉 腕不由的颤动起来,室中并无别人,箱里却有男子,开也不好,不开也不好 。待想开时, “怕是深山怪物幻化人声,前来赚我开箱,出来时要把我吞噬 。”待想不开,“又怕真是 文解元,真是我爹爹的救星,失去了良机将来追悔莫及 。”他辗转思量,只站在画箱前面 发怔,为着肌ròu颤动的缘故,手中的钥匙也在那里丁丁的响,里面的徵明又连连的催促道: “小姐小姐;快开快开 。”寿姑自己唤着名宇道:“寿姑寿姑,你怎么这般胆怯?为着救 我爹爹,探汤蹈火甘之如饴,何况躲在箱中的是人是魔尚未分明 。我不该退缩不前 。”想 到这里,便起了决心,胆量也大了,连忙开着锁,把锁钥放在一边,扳开了箱镶 。只不敢 把箱盖揭起,赶紧退后几步,退到房门口,预备见势不妙可以夺门而出 。徵明在箱中依旧 催促道:“小姐小姐,为什么不开呢?”寿姑答一声:“开已久矣 。”他口中这么说,秋 波却注shè着画箱,究竟是人是魔,在这片刻功夫便可以辨明黑自 。他听得画箱中一阵动摇 的声音,箱盖便渐渐的顶将起来,陡然间眼前一亮原来是一位戴着解元巾的白面书生从画箱 中跨将出来,抖擞着身上这件簇簇生新墨绣兰花的葱绿海青向着寿姑深深一揖,慌得寿姑还 礼不迭,把方才的恐怖心、疑虑心都消释在这深深一揖之下 。待到相见礼毕,两只小金莲 不由自己做主,反而迎上了数步,并不想夺门逃走 。他们都是月老祠谴绻司职掌的姻缘簿 中人物,自有一种不知不觉的魔力,并不是寿姑动了什么恋爱的心 。这一层值得编者替他 们表自的 。闲话少说 。言归正传 且说文徵明从画箱中跨出以后,陡见了寿姑小姐,也觉得眼前一亮 。但见他珑纤合度, 修短得中,盈盈不语的站在面前,浑似天仙化身 。其实呢,说一句公道话,寿始的姿色比 着杜月芳杜二小姐,究竟相形见绌 。但在徵明的眼光中看来 ,觉得和月芳不相上下 。一 者就是上文说的因缘簿上有了名字,当然情人眼里易出西施;二者徵明蜷伏在画箱里面一片 黑暗,什么都瞧不见,陡然间大放光明,眼前站着的又是个妙龄女郎,益发觉得光彩焕发, 姿态横生 。徵明一揖完毕,便道:“尊大人遭遇不幸,身陷囹圄,小姐救父情切,方才小 生在画箱中早已听个明白 。为今之计,自然要急于设法营救,尊大人既然舍不得把子畏的 画件赠给他人 ,但是小生家中很有几幅唐画精品,为着小姐分上,小生情愿就中选出一幅 献于巡按御史,只算是尊大人所献的,一面还去央求本地齿德俱优的大绅士替尊大人向按院 缓颊 。似这般的双管齐下,尊大人不日便可释放回家,岂不是好?”寿姑道:“文先生和 寿姑素昧平生,和家严也只是个泛泛之jiāo,这番仗义救人益发令人感激涕零 。但不知文先 生愿把什么画件赠给徐按院,再托着什么人替家严在按院台前辨白冤抑?”徵明道:“子畏 的画件不是件件都精,小生曾记着他绘的一幅《洛神图》却是出神人化,飘飘yù仙 。小生 还在上面用着工楷写一篇《洛神赋》。现在子畏失踪多天,他的画件比前益发名贵了 。小 生本不肯轻易赠人,只是方才听着小姐喃喃自语,受着小姐一片孝心所感动,所以情愿割爱, 把子畏的精品赠人 。至于替尊大人向徐按院缓颊的人 。要是寻常绅士,只怕人微言轻,小 生便想到王守溪王老相国是乡绅中的泰山北斗,又是徐按院的会试老师,他肯说一句话,徐 按院一定听从,比着旁的乡绅更易着力 。”寿姑听了不觉跪倒在地,叩谢文解元救命大恩, 慌得徵明答拜不迭,口称:“小生也得谢谢小姐的救命大恩。” 彼此拜罢起身,寿姑道:“文先生肯援救我爹爹出狱,理该拜谢 。但是寿姑不曾有恩 于文先生,怎说也要拜谢呢?”徵明道:“若不是小姐开那画箱,小生不是闷死也当饿死 。”寿姑陡然想到方才的事,自思:“我好糊涂 。忙着要问他怎样援救老父,却不曾问他 为什么躲入画箱 。”忙道:“文先生,你的来踪端的十分奇怪 。这是我们珍藏书画的箱子, 一向寄顿在杜翰林府上,方才遣役扛回,怎么不见书画却有先生在内?这事令人揣度不出 。 请先生坐了,细道其详 。” 文徵明便在房中坐定,寿姑也在一旁坐下,徵明道:“既蒙小姐垂询,怎敢隐匿?只可 教小姐一人知晓,万不能告诉他人辗转传布 。只为传布以后,非但坏了杜二小姐的名誉, 连小生也是品格扫地 。方才说的王老相国一向器重小生,为着小生的品学都没有缺 。要是 知道小生有了这般行为,使不免要和小生疏远了 。小生怎好上门央恳他替尊大人设法营 救?”寿姑道:“先生放心,无论怎么样我决不向他人讲的 。”徵明道:“小生把这事始 末倾箱倒筐的一一奉告,还得恳求小姐一桩事 。”寿姑道:“什么事?倒要请教 。”徵明 道:“请恕冒昧,动问小姐可曾许字过人家?”寿姑红着脸摇头示意 。徵明道:“小生援 救尊大人,是受了小姐一点孝心所感动的缘故,但是小生也有一点孝心,不知可能感动小姐 的一寸芳心?”寿姑听了好生纳闷,不知徵明要道出甚么话来,倒被这句话征住了 。徵明 道 。“小姐不须惊疑,且待小生把始末情由告诉了小姐以后,再求小姐金允。 ” 当下不慌不忙,便从初次说亲讲起,如何先人遗训一娶两fù,如何杜老不允亲事作罢, 如何枝山设计冒作家僮,如何忽来贵宾踉跄避面,如何中途遇雨连遭倾跌,如何再试锦囊登 堂祝寿,如何天台有路暂作刘郎,如何面托终身金印相赠。 如何为避女宾藏身箱内,如何巧值索箱物归原主 。他背述这过去历来,原原本本,一 字无遗。寿姑听罢猛然想到自己房里怎能有这书生并坐闲谈,不觉面上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烘的热,轻轻的说 道 。“先生,我们也犯了瓜田李下之嫌,这是寿姑的卧室,一向没有男宾闯入,方才事起 仓卒,我也乱了主意 。只为心无二用,忙着要请问先生怎样援救生父,又忙着要听先生躲 入箱中的缘由,不曾顾虑到我们都是年轻男女,怎好坐在房里谈话 。先生,我们到客堂中 去坐坐罢 。”徵明道:“小组香闺怎改乱闯?但是被那杠夫们扛入里面,小生也做不得主 。 我们既已坐谈了多时,何争一刻?方才小生说的小姐一点孝心可以感动小生 。但不知小生 一点孝心可曾感动了小姐。”寿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用意,不敢贸然回答 。徵明:” 小姐和小生要是只在客堂中相见,小生万不敢提起这句活来 。如今小姐和小生都已犯着瓜 田李下之嫌,而且鬼使神差,不由自己作主,其间定非偶然 。小姐既未许人,小生又守着 先人遗嘱,一娶两fù,分承宗祧,现在杜小姐的终身面许了,小姐的终身可能看着小生一点 孝心上面,便在此时一言为定……‘李寿姑待字闺中未得快婿,今天遇见了文解元,年少风 流,是一位江南著名才子,得婿如此,当有何求?当然表示着愿意 。不过今天充满着救父 出狱的心,谈不到儿女私情上面。但又不舍得错过这好机会,他想:“杜月芳是一位翰苑千 金,尚且面订婚约,何况我是区区典史之女?又仰仗着文解元做救星,更无拒绝他请求的道 理 。今日里鬼使神差,会得和文解元在房中谈话,即使人家不知道,却瞒不过自己的良心 。 我的终身不许给文解元许给谁呢?”他沈吟了半晌,便道:“文先生的一点孝心可以感动杜 二小姐,岂有不能感动寿姑?只要救得家父出狱,粉身碎骨都情愿的 。先生的话当然遵命, 但不知援救家父可有几分把握 。”徵明道:“足有十分 。小生还问小姐,待到尊大人出狱 以后,小生央托老祝为媒上门说合,可有几分把握?” 寿姑含羞说道:“也有十分 。”徵明道:“小姐这是要一言为定的啊!”寿姑道: “一言为定,更无游移 。”徵明使即起立,向寿姑深深一揖道:“小姐,事不宜迟,卑人 就此告别,赶把岳父大人援救出狱以后,再由枝山登门撮合亲事。 ” 寿姑听他老实不客气的自称“卑人,”又把父亲唤做“岳父大人,”益发羞惭满面,只 觅不到一个相当的称呼,唤他“文先生”呢,似乎太疏远了,唤他“文郎”呢,又一时难以 出口 。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儿,又听得外面一片叩门声,寿站着惊道:“敢是老妈子回来了? 没有这般快啊!” 又向徵明说道:“对不起,请你走了后门罢,被他撞见了,老年人喜管闲事,须不是耍 。”徵明道:“小姐先去问一声是不是老妈子再作计较……”那时寿姑在前,徵明在后从里 进走到外进,未曾开门,寿姑先问门外是谁,却听得门外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答道:“李 小姐,是我 。只为听得尊大人无辜被逮,特来探问情由 。”寿姑听得声音很熟,却一时想 不起是谁 。文徵明躲在小姐后面,早听出了来人口音,连忙退后几步,向寿姑招招手儿 。 寿站迎上便问怎的,徵明轻轻的说道:“来人便是祝枝山,你只开他进来,请他在堂上坐, 我躲在遮堂门后细听则个,他是我的好友,便被他撞见了也不妨,何况正要央求他做月老 呢!”说毕,便藏身在遮堂门后,枝山又敲着门道:“李小姐,怎么还没有开门?可知道立 客难当?”寿姑道:“门外可是祝大伯么?”枝山道:“岂敢岂敢!”寿姑便开放门户请枝 山入内,重又闩上了门,在客堂中各各坐定 。寿姑道:“祝大伯到来,茶都没有一盏,请 你原谅 。只为家父横遭冤抑,老家人李祥遣发出门请松江尤参政前来营救,老妈子又探监 去了,只有侄女一人在家中看守门户,以致茶点不周,十分慢客 。”枝山笑了一笑,把那 六指头的手摸着自己耳朵道:“不济事,不济事 。”寿姑惊问道:“什么不济事?敢是家 父凶多吉少?”枝山笑道:“尊大人的事容易昭雪,毕竟苏州人自有公评,徐按院不能一手 遮天,抹煞公论 。我说的不济事,是我耳朵不济事,方才在门外仿佛听得里面有窃窃私语 的声音,怎么进门以后只有小姐一人?”寿姑是一位素不说谎的女郎,听得枝山这般说,羞 的垂了粉颈待要掩饰,一时却无话掩饰 。枝山大笑道:“小姐切莫误会,我祝某并非不信 小姐的话 。小姐说府上只有一个人,决计只有一个人 。小姐的金口千真万确,只是祝某的 贱耳朵有些靠不住罢了 。”说时又拍着自己的耳朵道:“耳朵耳朵,你再要谎报军情,我 把你chā着耳箭游街示众……”寿姑听了这含讥带讽的话,只好付之一笑,便问:“祝大伯大 驾光临可有什么援救家父的方法?”枝山道:“我和尊大人本是多年老友,尊大人受了冤枉, 我祝某理当相助一臂之力 。但是有言在先,你既把我当做父执看待,又须和我商议援救的 方法,我问你的话你须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祝某是个忠厚长者,你休大掉qiāng花 。”遮堂门 后的文徵明听得“忠厚长者”四个字,几乎笑将出来。……寿姑道:“侄女怎敢说谎?倘蒙 下问,自当掬诚相告 。”枝山道:“府上遣发夫役向杜翰林那边扛回一具画箱,可是有的 么?”寿姑道:“有的 。”枝山道:“扛夫扛着画箱扛的满头是汗,足见里面分量很重, 这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 。”枝山道:“画箱上锁着大号铜锁 。箱子是红的,只为 年代久了朱红漆有些斑斑驳驳,这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枝山点头道:“果然没 有说谎 。”对的都是实策,第一道策问已毕,又是第二道策问来了:“画箱取回以后放在 那里?”寿姑道:“只为是重要东西,吩咐扛夫扛入侄女房里 。”枝山拍着腿笑道:“扛 入小组房中再好也没有 。 箱子里藏着宝贝,不放在小姐房里放在那里 。”门后的文徵明 皱了皱眉,暗道:“狗嘴不出象牙,老祝可恶,老祝可恶!……”枝山道:“小姐取回画箱, 可是要把画箱里的东西献与徐按院?”寿姑道:“侄女的意思便是这般。可惜家父执拗,情 愿受罪不愿献画 。”枝山道:“尊大人脱罪出狱易如反掌,本不要献什么画。”寿姑喜道: “祝大伯素号‘智囊’,请问有何妙计?”枝山笑道:“智囊智囊,早已乾瘪了,”寿姑道: “这话怎讲?”枝山道:“不瞒小姐说,我今天多饮了几杯酒,到了府上茶无一点,我的智 囊岂不要乾瘪了么?”寿姑道:“侄女早已告禀在先,茶无一盏,简慢了贵宾,祝大伯既觉 口渴,待侄女去煎茶可好?”枝山道:“何用小姐玉手煎茶?只须遣人到外面去泡一壶便好 了 。”寿姑道:“大伯又来了,侄女也告禀在先,这里止有侄女一人 。”枝山拍着自己的 头脑道:“我真健忘了!小姐不会说谎,这里只有小姐一人看守门户 。”寿姑道:“只有 侄女一人看守门户 。”枝山道:“可怜可怜,除却小姐以外,看门的狗都没有一只么?” 寿姑道:“是的 。”徵明暗暗的咬牙道:“老祝老祝,太无礼了!你竞把我当做狗 么?……”枝山道:“既这么说,不用喝茶了,兔得耽延了宝贵时刻 。我还要到杜府去叨 扰夜宴 。”寿姑道:“恰才祝大伯不用献画家父便可脱罪出狱,请问有何妙策?”技山道: “方法是有的,不过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须得爽爽快快,不用吞吞吐吐 。”寿姑道:“侄 女怎敢?”他嘴里这般说心头思量:“祝阿胡子是诡计多端的人,听他的口风好象已瞧出了 我们的破绽 。他问我的话,须得想了想才好回答,没的被他捉住了讹头,抵赖不得 。”枝 山道:“你这画箱已开过了么?”寿姑本待说“没有开过,”转念一想,倘说没有开过,他 不会相信的。老实说了罢,便道:“开过的了 。”枝山又道:“画箱里的书画般般都全 么?”寿姑本待说“般般都全,”转念一想,倘说“般般都全,他一定要取出几件给他看, 老实说了罢,便道:”谁知里面空无所有。只为匆忙的当儿扛来的却是具空箱 。“枝山 拍着十二个指道道:”小姐,你竟把我祝大伯当做三岁小孩一般,我方才不是问你的么?这 画箱可是分量很重,扛的扛夫们满头是汗?你说是的 。现在又说里面空无所有,试问一只 空箱怎会压的‘杭育杭育’的扛夫们满头是汗?“寿姑被他一诘窘的了不得,便道:”这个 这个 。“枝山道:”这个什么?“寿姑道:”那个那个 。“枝山道:”那个什么?“徵明 暗暗的骂道:”洞里赤练蛇,你可要逼死我的未婚妻……“寿姑这个那个的一会子,好容易 说出几句敷衍话来,他说:”祝大伯有所不知,侄女满拟是装的一箱书画,谁料装的不是书 画 。“枝山道:”不是书画装的是什么?是一头牛么?是一条狗么?是一只猪么?“徵明 咬了咬牙齿道:”老祝专讨嘴上便宜,总有一日失了风,看你嘴响不得……“又听得寿姑枝 梧其词的说道:”祝大伯,谁料画箱装着的只是一箱乱砖头 。“枝山道:”乱砖头呢? “寿姑道:”依旧在这空箱中 。“枝山假意儿发怒道:”社颂尧官居翰林,却是这般昧良, 人家寄顿在他家里的一箱书画,他竟偷换了这许多乱砖头 。小姐,你不要失望,快去检出 几块乱转头jiāo给我祝大伯,待我当面去诘问他 。趁着贺客盈堂,看他可有颜面对人。唉! 杜颂尧,杜颂尧,你大荒谬了!只听得狸猫换太子,没听得乱砖头换轴子。“寿姑道:”多 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待老父出狱以后再作计较 。“枝山道:”不去诘问他也好,只是请小 姐把箱中的乱砖头给我看看 。要是不然,我只要疑及小姐把我祝大伯当做三岁孩子看待 。 “枝山愈逼愈紧,直把这位李寿姑小姐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徵明心里老大不忍,便从 逼堂门后闯将出来道:”老祝,人家和你商量正事,你不该抛却本题,专和人家开玩笑 。 “枝山大笑道:”奇怪奇怪,乱砖头开起口来了!“这时候羞得这位李寿姑小姐把香罗帕儿 遮住了粉脸,半响做声不得 。徵明道:”小姐不须怀惭,老祝是我们自家人,况且又要仰 仗他媒 。“枝山笑道 。”一箭双雕,你的本领却不亚于唐子畏啊!“徵明道:”老祝,我 真佩服你,怎么料事如神,知道箱中藏着的是我文徵明呢?“枝山道:”你且坐了,待我慢 慢儿讲给你听 。我和你本有预约,你见过了杜二小姐订定终身以后,便须从月洞门原路出 来,仍到寿堂陪着我听戏,你是去了良久不见出来,我倒有些耽着心事 。只为这是我的第 二条锦囊妙计,你若失败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暗令祝僮到花园中四下寻觅 。 没有见你, 只见有三五位闺眷都到园里来穿假山走竹林,隐隐听得有两位女郎说起要进月洞门去看看月 芳姊姊 。又隔了一会子,进来两名肩着扛棒的扛夫直进花园中去,祝僮私问园丁老王扛夫 进园做什么,老王告诉他这是李小姐唤他们来扛回画箱的 。只为李典史被逮入狱,非得孝 敬上司几幅名人书画不能解救灾殃 。祝僮把探得的情形悄悄告我知晓 。我益发替你着急, 也到园中来探听消息 。那时恰值扛夫扛着画箱出来,似乎很沈重的,扛夫又喃喃的说道, 宛比扛着棺材。他们无意中说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我的心机:画箱这般沈重,敢是里面躲藏 着文徵明不成?我便追将出来,恰遇着扛夫们气喘吁吁把画箱放在路旁坐在桥栏上休息 。 我便有意无意的说几句打趣话……“才说到这里,又听得外面扣门声响,寿姑忙问道:”是 谁?“却听得有个少年男子声音道:”是我 。“文徵明又觉得慌张起来,待要躲避,却寻 不到藏身的所在正是: 未免有情实入幕,不知底事客敲门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回 祝枝山设计换空箱 徐鸣皋奉命求唐画 枝山大笑道:“衡山 。你敢是吓偏了心,听得人声便想躲避 。这只画箱现还空着,你 去躲一躲也不妨。”外面叩门的已听出了祝枝山的声音,便道:“大爷,你还在里面么?” 枝山喊道:“祝童,你不用来候我,你依旧到杜府去看戏使了。 待到夜间我自来赴宴。” 徵明道:“原来是祝童,我倒吃了一吓 。”枝山道。“这有什么惊吓呢?你现在坐在人家 客堂里,便有人来,你只大模大样的坐着便是了,不比方才……”外面又唤道:“大爷,家 奴有言面禀 。”枝山道:“惹厌,你只进来便是了 。”祝童道:“门儿闩上,家奴没法进 来 。”寿姑听着,便要去开门,枝山道:“小文,你该替小姐当当差了,人家脚小伶 仃……”徵明便道:“小姐不用去开卑人去开 。”这“卑人”两个字羞得小姐抬头不起, 便退到这堂门后暂躲片刻 。徵明拔去门闩放进祝童,祝童道:“原来文二爷也在这里,方 才累我寻了好一会子 。”徵明微笑不答 。祝童接了门闩把门闩上了,笑说道:“ 这是李老爷府上,我跟着大爷也来过好几回“ 。枝山坐在客堂上高唤道:”祝童,你 有什么话却来寻我“?祝童道:”大爷听禀,今天桃花坞唐大爷的家童唐寿又寻到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家里, 要请大爷访问他的主人 。大娘娘回覆他道大爷不在家,到城隍庙前杜府吃寿酒去了 。他又 寻到杜府来,寻不见大爷寻见了我,再三央托我,见了大爷要请大爷早日寻到他的主人。只 为唐家大娘娘说官人的踪迹祝家伯伯一定知道的 。“枝山道:”放屁!活见他的鬼来,他 自己没法羁麽他的丈夫。却来找我这绝不相干的祝允明。他的丈夫还是左手jiāo给我的,还是 右手jiāo给我的?“祝童道:”我也向唐寿兄弟这般说,他说除非祝大爷当面去见大娘娘,讲 明这个道理,要不然 。大娘娘总算我唐寿贪懒,回去又得捱受板子 。他又愁眉泪眼的向我 说道,他和唐兴两个捱受了好几顿板子,再不找出主人,这两条腿要打折了。他走路一跷一 拐,不由我见了动怜 。我便劝他先行回去,人家做寿这般愁眉泪眼是不行的。你的话我见 了主人替你代达便是了 。“枝山道:”算了罢,我们还有正事商议,你去便是了。“祝童 道:”还有一桩事须得告禀主人“枝山道:”有话决道,休得初一说一句,月半说一句 。 “祝童道:”大爷去后,忽的杜升来寻大爷和文二爷,我道大爷和文二爷都到外面散步去了 。杜升道为着主人的亲家华太师今天也来祝寿,席散以后要和两位谈谈书画 。我道待我到 外面去找找两位,要是找得见便请他们回到这里来可好?社升道:“华大师不日便要回东亭 镇的,祝童兄弟,你无论怎么样总得找到祝大爷和文二爷 。‘我为着大爷临去时秘密告诉 我的说要到因果巷李老爷家中去走一遭,因此我到这里来的 。”枝山道:“你去回复他, 说我稍缓便来 。”又回头向征明说道:“乱砖头,你去不去呢。”祝童听了一呆:“怎么 文二爷变做了乱砖头呢?”同时遮堂门后的寿姑小姐暗暗唤了一个“啐”。征明道:“祝童, 你说我醉了在假里睡,不及来见老太师 。过一天到东亭镇定到相府来请安 。”祝童答应而 去,又是文征明去关闭门户,重又回到客堂 。那时寿姑已出来,依旧分宾主坐定 。徵明忽 道:“不好不好,待我去追上祝童……”说罢匆匆开着门,自去追赶祝童 。隔了一会子, 方才回来 。闭上了门,重归旧座 。枝山问他道:“你去追祝童为些什么?”征明道:“险 些儿误了大事,一个人真个说谎不得,我素xìng不喜说谎 。方才托贵管家替我说谎,推说醉 了回家去睡了 。这两句话大有毛病,少顷便要拆穿西洋镜 。”枝山道:“什么毛病?”徵 明道:“方才已面许小姐,一面把子畏绘的洛神图呈献巡按御史,遂其yù望;一面我去拜谒 王守溪老相国,托他在巡按御史面前说一句话” 。枝山道:“ 王老相国一言重于九鼎,他 说一句话巡按怎敢违拗“?征明道:”可不是呢?我准备立即回家,先把珍藏唐画遣家奴送 呈小姐,以便今天就可以送入巡按衙门 。 王老相国日间在杜府吃寿酒,席散他即回去 。 我此刻便要去访他,营救之法愈早愈妙 。但是华太师暂住在王老相国府上,我恰才推托酒 醉,要是在王老相国府上撞见了华鸿山,便见得我是说谎 。要是过了今天才去央求王老相 国,已延迟了一宵,狱中人便多吃一宵的苦楚 。为这分上,我方才追上了祝童,教他向杜 升说,文二爷为着要事不能来赴夜宴 。华太师那边缓日到东亭镇自当上门请安 。似这般的 说法便是在王老相国府中撞见了华鸿山也没妨碍 。“寿姑听了很是感激,便道 ” 文先生 云天高谊,永永不忘 。“徵明笑道:”小姐,你也不妨唤我一声‘文郎’,我们都是自家 人了,岳父大人的冤狱做女婿的不去营救谁去营救呢?这‘云天高谊’四个字是用不着的 。 “枝山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姻?岳父大人叫得怪响 。“徵明道:”自从你传授了 我的锦囊妙计,在先只希望和月芳小姐订定婚姻,谁料天缘凑巧,履险如夷,不但月芳小姐 把终身相托,便是寿姑小姐也把因缘面许,真叫做喜中有喜,缘外得缘,其中许多情节说来 话长,待我一一讲给你听……“文徵明口中”说来话长“,编书的笔下写来话短 。上文已 经jiāo代的话何必复述一遍滥充篇幅?隔了一会子,文徵明早已原原本本把两番面许婚姻的经 过述了一遍 。枝山大笑道:”该是老祝的媒运亨通,这笔双料柯仪至少须得纹银一千两。 小文,你舍得么“ 。征明道:”只须婚姻成就,一切都可从命 。“枝山道:”老杜今天开 怀欢饮,很有些醉意,不便提起这件事 。待到来日宿醉已醒,我去见他,凭着三寸不烂之 舌包管这老头儿不再拒绝 。也得索他柯仪一千两才能遂我心愿 。“寿姑道:”请教祝大伯, 方才扛回的画箱只有空箱 。没有书画,我们还是向杜翰林声明一句,还是把空箱送回杜府 。 “枝山道:”小姐不用忙,到了来日,杜翰林得悉书画都在月芳画室里面,自会遣人到来 。 说他一时错误,但把空箱jiāo还,没有装入书画 。定要小姐把空箱jiāo出,以便装入书画,原 壁归赵 。“寿姑道:”这倒不错,只为箱盖里层黏着一纸藏书藏画的名单,杜翰林jiāo还我 书画定要把原箱取出以后,才好按着名单原壁归赵 。请教祝大伯,他们要画箱可要把空箱 jiāo出 。“枝山道:”小姐府上可有第二具画箱和这具差不多的?“寿姑道:”另有一具只 装些寻常书画,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枝山道:”那便用得着我的第三条锦囊妙计了。 明天杜升来取画箱,切莫把原箱支付,不妨另换一具空箱,也把原锁锁着,挂着一个钥匙, 箱盖的里层请小姐写一纸四言韵文黏在上面。“韵文中的意思便是说取回书画预备救父,开 出箱来有人而无书画 。闺房之中素别嫌疑,今忽来一箱中少年,瓜田李下有口难分。奉面 文生彬彬有礼,自陈入箱原由,乃知箱中少年即系翰苑娇客 。此事一经宣传杜李两姓同受 不白之冤 。据文生言,令爱终身已经面托,因申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之请,寿姑答称:但 使文生救父出险,情愿躬执箕帚,报此大恩。文生概然允诺,即日便往营救 。现在老父业 已脱险,婚姻已有成约,原箱留存以作订婚纪念云云 。寿姑听了,很有些踌躇态度。便 道:”祝大伯,可否代撰一稿?侄女才疏学浅,写出来恐怕惹人讥笑 。“ 枝山笑道:“你的文才我是知道的 。去年和尊公饮酒,尊公曾把你的韵文给我看。却 做得一在清利 。似这般的笔墨使够了,不必过求高深 。要是我给你捉刀,杜颂尧的目力何 等厉害!便要说我老祝在里面舞弄笔墨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赴宴 。小文也该早早回家, 把这《洛神图》遣人送来,以便小姐好去送呈巡按御史,你又要赶紧去访王老相国,把今岳 父谨慎当差并无过失的原由向老人家申说一遍,也不须王少傅亲访巡按,只须几句轻描淡写 的八行书够使令岳父即日出狱了……”于是祝文二人离座告辞 。 寿姑为着急于救父,不敢强留,便亲送到门前 。恰值老妈子第二度探监回来 ,文祝二 人去后,老妈子跟着小姐入内,说这番入监苦劝老爷,他才有些活动了 。他说:“书画是 他的xìng命,小姐也是他的xìng命,书画送去几幅还可设法补赏,小姐倘有差池,人死不可复活 。他盘算了多时,只许小姐拣一幅起码的唐画送往巡按衙门 。”寿姑道:“现在已有了救 星,便是方才出去的两位 。”老妈子道:“一位祝大爷,一位是谁?”寿姑道:“便是赫 赫有名的文二爷文解元 。”老妈子道:“他们可是一起来的?”寿姑道:“文二爷先来, 祝大爷后来”。老妈子道:“文二爷是初次到来,小姐和他不相识啊,谁去开他进来的?” 寿姑不好说是画箱中扛进来的,只得托辞道:“我听了陌生口音,本不敢开门应客。后来祝 大爷也到了,祝大爷说他便是文徵明,为着营救李老先生而来,我才请他入内,在客堂中商 量正事……”这句话是寿姑多jiāo代的,商量正事当然在客堂中的,断无在房间中和少年男子 商量正事之理 。但是小姐为着要避兔方才在房中谈话的嫌疑,所以郑重其事说一句在客堂 中商量正事 。可惜老妈子马马虎虎容易瞒过,要是稍具有侦探头脑,在这一句话中大有研 究的价值了 。没多一会子,文贵奉着主人之命送来一幅《洛神图》画轴,便是唐文合作的 精品 。寿姑打开看时,伯虎绘的《洛神图》绘的飘飘yù仙,衡山写的《洛神赋》写的笔笔 秀媚 。便重酬了文贵,教他回覆主人,多多道谢 。文贵道:“我们二爷说的,最好小姐亲 上辕门呈缴了画轴,以使李老爷可以早日出罪……”驻扎苏州的巡按御史徐鸣皋本是宁王宸 濠的亲戚,唐伯虎装癫作颠出了宁王府,宁王依旧不能忘情于他,密嘱徐鸣皋随时侦察唐寅 行止,并且注意唐寅的笔墨,倘有画苑精品,须得设法搜罗,送往宁王府中以供赏玩 。八 月十二日唐寅出游失踪,非但苏城士女当做奇闻,便是这位徐御史徐鸣皋也当做了一种很重 要的公事,立时备了八百里加紧文书,不分昼夜呈报江西宁王殿下知晓 。宁王得了呈文便 降下一道王爷令旨,八百里加紧驿递,仰巡按御史徐鸣皋当堂收拆,内开“唐寅既已失踪, 生死未卜。所有唐画,物以希而见珍。仰该御史赶紧物色唐寅得意之笔,在精不在多,一限 十日内选派专员赍送本邸 。毋违切切,特谕 。”徐鸣皋身任全省巡按御史,要搜罗几件唐 画,压力之下何求不得? 但是宁王指定在精不在多,所有寻常唐画料难塞责 。其他精品,大都收藏在很有势力 的人家,万难巧取豪夺 。为这分上,徐鸣皋很为焦急,十天限期易满,六如精品难求 。宁 王殿下知道了冲冠一怒,自己的乌纱也保不牢 。也是李典史李一桂该有一天牢狱之灾,他 珍藏的六如精品向来秘不告人,偏偏这一天多饮了几杯酒,在刘县丞面前夸下大口,说自己 搜罗的唐画没有一幅不是六如得意之笔 。刘县丞官职虽小,手段却住,巡按衙门中的司阍 他曾拜为义父,所有宪辕消息无论大小他都知道 。只为这种种消息都是他的义父讲给他听 的 。他知道徐巡按觅不到六如精品,这几天宪躬不快,很耽着许多心事 。如今李典史家中 富有六如精品 ,他视为献媚的良机,便上辕去报告 。徐巡按听说大喜,量这小小典史决不 敢违背上司的命令 。过了一天,便传李一桂入辕,徐巡按奖勉了几句便把王爷令旨给他观 看 。又说:“知道你富有六如精品,特向你乞取一两种送往宁王殿下那边,以供欣赏 。” 吓得李一桂竭力否认,说一介末秩怎会收藏唐画精品?纯系谣传,并非事实 。徐巡按又传 刘县丞面质,李一桂才知刘县丞卖友报密,便愤愤的指着刘县丞骂道:“我只道你是个良友, 和你杯酒言欢,谁料你狗屁不食,卖友求荣 。我李一桂官可丢,头可断……”说到这里, 已恼动了徐御史,拍案喝道:“你是多大的官儿,擅敢出言不逊,扰乱堂规?左右们,把这 不肖典史赶出去!”衙役们一声吆喝,把李一桂推推搡桑逐出辕门。过了一天,苏州府知府 奉着按院严札 ,说有人告发。“李一桂监督挑溶吴淞江工程,弊窦发生,怨声载道 。着苏 州府知府饬县拿捉李一桂到案,听候本按院示期亲审,以敬官邪而惩民望,札到即行,毋使 漏纲,切切特札 。”知府奉了按院严札怎敢迟延?立即札饬吴县知县,便在八月二十四日 早晨把李一桂捉拿到案 。这便是李一桂被祸的缘起 。徐御史和李一桂无怨无仇,不过借这 压力压出他的家藏名画 。只须献出唐画便可从轻发落;要是李一桂不识相,口含天宪的徐 御史要害死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官儿,真个易如反掌 。徐御史为这分上,传谕司阍倘有李一 桂的家属诣辕呈献画轴,须得立时通报 ,毋许留难 。待到上灯时分,徐御史坐在书院中专 候可有李姓献画消息,却是消息杳然 。他想:“瞧不出这微官末秩倒有这般坚执xìng子 。官 可丢,头可断,画不可献 。但是宁王令旨,志在必得 。李典史可以违拗本按院,本按院却 不可以违拗宁王殿下 。”想到这里,胸头异常纳闷,忽的外面传入一封书信,说是王鏊王 老相国遣人下书,专候覆音 。他为着是老师的书信,郑重展读 。只是寥寥数语,说“李典 史罪状未明,官声尚好,似宜立于省释,幸勿累及无辜 。如虑释放以后避匿无踪,则文解 元徵明情愿担保,随传随到,决不他往 。倘有疏虞,惟保人是问。 ” 另附文徵明解元保 状纸云云 。徐御史读罢来书,暗想:“多大的典史,却是神通广大,他竟请出这般的大 纱帽来说情 。王老相国是我的会试座师,他有信来我怎好拒绝?但是李一桂省释以后益发 没有呈献唐画的希望,宁王殿下那边怎样去消差呢?”徐御史正在踌躇的当儿,外面又传入 画轴一件,说是李一桂的女儿寿姑亲上辕门呈献唐寅画品 。徐御史大喜,打开画轴着时, 果然是六如精品,还加着衡山的法书,二美毕具尤其难能可贵 。他想自己的心愿已遂 。不 妨在老师分上卖个情面,把李一桂当夜释放了 。总算我从善如流,不违师命他想定了主意, 便即传请师爷写书答覆王老相国,一切遵命办理,李典史一桂即夜便可省释。他又吩咐麾下 旗牌官传谕李典史女儿寿姑,叫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放心归家,他的老子当夜便可脱罪。 他又传唤苏州府知 府到院面谕一番,略说“李典史一桂罪状未明,官声尚好,迅即饬县释放,幸勿累及无辜” 。知府诺诺连声,领谕出院 。回到本衙,又照样的传唤吴县知县到衙,又照样的面谕一番, 知县照样诺诺连声,领谕出衙 。回到自己衙门,立传狱吏把李一桂当夜释放出狱 。 待到归家已是半夜时分,李寿姑和老妈子倚灯守候,听得叩门声 。便把李一桂捧宝似 的捧到里面父女相逢悲喜jiāo集,李一桂开口第一句便问:“送的什么唐画入院?”寿姑答称: 并不曾呈献唐画,况且一切书画都在杜翰林府上,尚没取回 。李一桂道:“你休骗我,徐 按院不收到唐画精品怎肯放我出狱?”寿姑道:“这都是文徵明解元慷慨好义出力营救,唐 画是他替我们呈献的 。又请求王守溪少傅写了一封书才能够即夜出狱 。”李一桂好生奇怪, 自己和文衡山并无jiāo情,他竟这般出力营救,端的出人意外,待到老妈子归寝以后,父女两 灯前细话,寿始才把日间的经过一一告禀他老子知晓,李一桂方才恍然大悟 。他想:“自 己女儿嫁了文解元这般佳婿有什么不满意,虽然一娶两fù,好在不分嫡庶 。况且杜翰林的 女儿素有贤名,二女相处断然没有什么龃龉的 。”所以他得了寿姑的报告连连点头,表示 许可 。寿姑又报告祝枝山的第三条锦囊妙计:“叫我做一篇四言韵文,黏在画箱上面 。这 一篇韵文女儿已做就了,请爹爹过目 。”李一桂读了一遍 ,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 得。”寿姑不免怔了一怔,正是: 宰相一言离黑狱,因缘二字换空箱 。 yù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一回 有诗为证咏四字风怀 不速而来cāo两番月斧 李典史见了寿姑所撰的四言韵文,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和杜颂老是道义之jiāo, 你把杜月芳私订终身的事也做在韵文里面,不免令人难堪 。”寿姑道:“这是祝大伯定下 的锦囊妙计,倘不依着他做只怕亲事上便有妨碍 。”李典史道:“那么你把文徵明和杜月 芳会面的事一字休提,只从开启画箱遇见文徵明说起,好教杜颂老看了不至十分难堪 。” 寿始从了父命 。他的韵文本有五章,现在删去了二章,只有三章 。另行誉清粘在另一画箱 的里层,预备明日给杜姓的来人取去…… 。 到了来日,枝山来见李一桂,便道:“老友饱受虚惊了,昨天的事要没有乱砖头出力营 救怎会立时省释?”李一桂笑道:“谁是乱砖头?只知道救我出狱的是文徵明文解元 。” 枝山笑道:“乱砖头便是文解元,这是令爱替他上的徽号 。昨天我问令爱画箱中不装书画 装的什么?他说装的乱砖头……”这时候寿姑也来见祝大伯,报告这四言韵文删存三章,尚 有两章说的是杜月芳私订终身,家父以为碍着杜翰林面子,因此删去了 。“枝山道:”删 去了也不妨,这删存三章可否念给我听?“寿姑点了点头便琅琅的念道: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出彼绣闼,入我闺房,不见书画,乃见文郎 。吁嗟文郎,云何 潜藏?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中有人兮,韫椟而藏 。纳履瓜畔 。整冠道旁 。人言可畏,飞 短流长 。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中有一凤,其鸣锵锵 。虽则一凤,宜配双凰 。我闻在昔,女英 娥皇 。 祝枝山听完这三章诗称赏不已,虽则寥寥数语,已把许多情节包括在内,真不愧是才女 之笔!这真便宜了乱砖头 。寿姑见这阿胡子又来打趣,低着头自向里面去了 。少顷,杜宅 果然派人到来,口称:“昨天主人寿诞,事情繁纷,以致jiāo还画箱只jiāo得一具空箱,今天特 地遣人到府,把昨天的空箱带回,以便装入书画 ,原壁归赵 。再者,主人听得李老爷业已 脱险回府,明天特备午餐替李老爷压惊 。 ” 李一桂称谢不已,便把更换的空箱jiāo给来人带回 。这时祝枝山坐在书房里面听得来人 已去,他便笑向李典史说道:“第三条锦囊妙计业已施行,我便登门说亲去也……” 且说杜月芳小姐得知文解元躲在画箱里面被李典史家中派来的夫役扛去,月芳怎不着急? 自思这丑名儿总得传播苏城,荷叶包蟹怎么包得住呢?月芳呜呜哭泣想不出什么良法 。柳 儿闯下祸殃害了小姐,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只得劝慰月芳道:“小姐、你切莫悲伤;要是破 露,昨天早已破露了 。李宅住在因果巷,和这里相离不远,要是瞧破情由便得打发人来向 我们理论 。昨天扛去以后风平浪静,直到夜深还没有消息 。据柳儿看来,文二爷早已安然 回家,小姐何用着急?”月芳道:“文二爷锁在箱中怎会安然返家?” 柳儿道:“李宅取回画箱,岂有不开之理?听说李典史被诬入狱,只有李寿姑小姐一人 在家,这具画箱一定是小姐开的了,开箱以后不免惊怪 。但经文二爷说明原由,寿姑小姐 见了这般后秀人物岂有不起怜才之意?便悄悄的放他回家,且把这件事瞒起了 。所以外面 毫无风声 。”月芳摇头道:“只怕没有这般便宜罢。 再者,李宅急于取回画箱,为的是营救李典史出狱,把书画权充贿赂,现在箱中空无所 有,便救不成李典史了 。无论如何,李寿姑总得遣人到来声明只有空箱并无书画,为什么 也是默默无言呢?“柳儿道:”其中道理我柳儿也猜不出了。不过这件事若要破露,昨天便 要破露 。昨天不破露便不会破露了 。小姐何用着急? 待到来朝再说 。“月芳道:”到了 来朝可要告诉爹爹知晓,“柳儿道:”你便正大光明的告诉老爷,你说昨天匆忙,忘却把书 画归入原箱,以致他们只扛着空箱回去 。当时没有觉察,直到临睡时偶入画室,才见李宅 寄顿的书画都在画室里面。当时便要告禀老爷,只为老爷早已安寝,因此今天才来告禀…… “主婢俩商议多时方才归寝 。月芳为着有事在心,黎明即起 。梳洗完毕,上楼去见父亲 。 又见了姨娘,这时杜颂尧恰才起身,一见了女儿便道:”月儿你昨天忙碌了,今天又起得这 么早 。“月芳道:”为着一桩要事,昨夜临睡发觉,当时爹爹已入睡乡,不敢上楼惊扰 。 今天起个清早,特来告禀 。“颂尧忙问何事,月芳便依着柳儿昨夜的计划照样说了一遍 。 杜颂尧道:”这倒不妨事,昨夜我从王少傅那边得到个消息,徐按院已把李一桂释放了,据 说是文徵仲写的保状 。徵仲和李一桂不过泛泛之jiāo,却肯这般出力,真正难得啊!“月芳 听了如堕五里雾中 。他想:” 徵仲便是文解元的别号 。文解元昨天锁在箱中,怎会替李一桂写保状呢?“便道:” 爹爹,这文徵仲和文解元是一是二?“颂尧笑道:”徵明便是徵仲,徵仲便是衡山。他排行 第二,所以唤做徵仲 。“月芳听了不敢再问,只说!”画室中的书画可要遣人送去“杜颂 尧道:”书画离了画箱便没个归宿,况且画箱内层粘着书画的清单 。少顷我遣人到李宅索 取空箱,以便装入书画原壁归赵。“月芳点头称是 。杜颂尧道:”该是亲家华太师有这眼 福,他这番前来祝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家藏的书画 。他昨天听得这项书画已由李宅 取回,不觉连唤可惜。谁料他们只取得空箱回去,书画仍在我家 。好在李典史业已出险, 他的书画多留在这里几天也没妨碍 。我的意思明天要预备着筵宴,一者替李典史压惊,二 者替华太师饯行。当面央恳李典史把书画给华太师赏鉴了一番再行取回,料想他一定允许的 。“月劳点头称是,又说了一些闲话方才告辞下楼走过姊姊卧房,尚没开门,便不敢惊动他 。单是姨太太送月芳至楼头 。月芳说了一声”姨娘留步“便匆匆下楼而去。月芳回到自己 房里,悄悄的唤着柳儿,把方才的消息说了一遍 。如何文二爷锁在箱中会得和李典史担保, 猜不出是什么道理 。柳儿遣:”小姐,你放心罢,这件事永不会破露的了 。“月芳道;” 怎见得呢?“柳儿道:”昨天他们扛回画箱,扛夫去后寿姑小姐开箱见了文二爷,一时惊慌, 便要声张 。文二爷高拱手低作揖,再三央求切勿声张。寿姑小姐道:“若要我不声张,除 非把我爹爹当夜救出 。”文二爷答应不迭,因此离了李宅便去写保状,倒便宜了李典史, 当夜释放回家 。“月芳笑道:”到了你口中,使说的这般活灵活现。你又不曾亲眼看见, 我只不信 。“柳儿道:”现在不信,过后方知 。小姐小姐,我把文二爷纳入箱中并没有误 事咧!……“ 杜颂尧差去的夫役把空箱扛了回来,颂尧吩咐扛往二小姐的画室中安放,接着仆役来报: “护龙街祝大爷来了 。”颂尧便请到画室中分宾坐定,枝山连拱着手道:“老先生恭喜恭 喜 。”颂尧道:“枝山取笑了,贱辰已过,喜从何来?” 枝山道:“昨天恭喜是恭喜你做寿;今天恭喜是恭喜你得婿 。”颂尧道:“二小女依 旧待字闺中,雀屏妙选至今犹虚 。”枝山笑道:“今年春季说过的文解元,老先生究竟意 下如何?”颂尧道:“择婿如文徵仲尚有何求?所不足者须娶两fù耳 。”枝山道:“这是 遵守先人遗训,老先生理当成全其美 。”颂尧道:“要是一妻一妾,名分不同,老夫尚可 成全其美 。如今两房媳fù一般看待,而且又是同日结婚,这便如何使得?”枝山笑道: “一夫两fù,自古有之 。只须令爱情愿,老先生何用固执?”颂尧道:“便是小女心中也 不以此举为然 。”枝山斜着眼;贼态嘻嘻的说道:“只怕不见得罢 。”颂尧沉着脸道: “枝山错了,知女莫若父,小女的意思老夫岂有不知之理?”枝山道:“老先生,‘开着天 窗说亮话,’倘使令爱果真不以此举为然,晚生何必上门说合?上次已讨了没趣,‘一之为 甚,其可再乎?’只为令爱的意思完全和老先生相反,老先生说的‘知女莫若父,’照祝某 看来却是‘不知女莫若父 。’祝某两度登门说合,便是迎合令爱的意思,成就良好的姻缘 。”颂尧暗想祝枝山真奇怪:“他和月芳难得见面 。他怎会知道月芳的心思?完全是无稽 之谈!我不妨叫他取出证据 。看他怎么说?”便道:“枝山,你不能误听无稽之谈,凡事 总以证据为重 。这证据在那里呢?” 枝山道:“要是果有证据可以证明令爱的心思完全和你相反,请向老先生这亲事允许不 允许呢?”颂尧以为枝山说说罢了,断然不会有什么证据,何妨爽爽快快的向他说几句话, 便道:“枝山,我向你说句爽快话,要是小女的心思为父的不知晓而你却知晓,且可以提出 证据,证明小女的心思完全和我相反,那么老夫立时可以应许这头亲事 。”枝山道:“这 事须得密谈,请老先生屏退管家,祝某才好把证据jiāo出 。”颂尧便吩咐杜升回避了,忙问 证据在那里 。枝山不慌不忙,取出小小一纸印文,有月芳小印字样 。朱印烂然,篆文苍劲, 便道:“这是令爱心许徵明的证据 。”颂尧道:“枝山又来了,这一纸印文算什么证据? 小女是喜弄笔墨的,难保没有闺中笔墨流传么外被人家剪下了铃印,混充证据 。唉,这可 以算得证据么?”枝山笑道:“要是寻常铃印,怎好当做证据?这四字篆文是令爱佩挂在胸 的金章上印下的,令爱的画品上面铃的都是晶章、牙章,从来没有铃过金章 。实告老先生, 这金章已和文解元的玉连环jiāo换了 。你若不信,何妨去问问令爱 。只是有一句忠告之言, 才子佳人jiāo换赠品,是古今常有的事,老先生不须恼怒 。而且这件事除却我和衡山,外人 都不知晓 。老先生盘问令爱,也须秘密为妙 。晚生在这里坐候,请你快去问他声,以便 早日定婚 。”颂尧听了疑信参半,便道:“既这么说,我去问过小女,自见分晓 。”当下 别了枝山,便入内堂问及月芳,说在画室里面 。颂尧便到画室中看女儿,他知道月芳素xìng 稳重,和文徵明又不曾见过面,枝山说的jiāo换赠品料想决无其事,所以他毫不恼怒 。笑嘻 嘻的向着月芳讨取金章一看,谁料月芳俯着粉颈只不做声 。颂尧不觉诧异道:“难道金章 换了玉连环么?”月芳依旧一个不做声。颂尧便唤柳儿向他盘诘,问道:“你是跟随小姐不 离左右的,这几天内小姐可曾出游?”柳儿道:“小姐常在闺中,不曾出门 。除却这一天 陪着姑nǎinǎi到网师园游过一次,这是老爷知道的 。” 颂尧道:“小姐既没有出门,怎会和文徵明相遇?”柳儿道:“提起文二爷,这桩事很 奇怪。昨天午筵初散,小姐回房休息,吩咐柳儿到外面去冲茶,小姐自到画室中去赏玩书画, 谁料揭开门帘,里面坐着一位年少书生,向小姐深深作揖,自称便是文徵明 。” 颂尧道:“你往那里去呢?”柳儿道:“到外面茶炉子上去冲茶 。冲茶回来才见小姐 和文二爷在画室中讲话 。”颂尧怒道:“你倒赖得干净,小姐的画室虽通花园,但是外面 人走不进的,都是你这小贱人在那里做牵头 。”柳儿发极道:“老爷怎么见怪柳儿?月洞 门会得有人闯入,柳儿做梦也梦不到有这桩事 。老爷不信可问小姐,端的文二爷自己进来 的,还是柳儿牵引进来的?”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尧道:“月儿,有话快说 。做媒人的祝枝山在外面守着, 我还得去给他回音 。”月芳含羞道:“这是他自己闯入的,与柳儿无干 。”柳儿道:“老 爷听得怎?”颂尧沉吟道:“这倒奇了,我们的月洞门外面人往往不知机关,怎会闯入?” 柳儿见老爷的面色已和,便道:“柳儿有一句冒昧的话,未说以前先请老爷恕罪 。”颂尧 道:“只须说得有理,谁来罪你?”柳儿道:“老爷说的文二爷闯入月洞门是柳儿做的牵头, 这句话已经小姐证明完全不确 。据柳儿看来,做牵头的不是柳儿,却是老爷 。柳儿做牵头 没有这回事,老爷做牵头倒有一个大的证据 。”颂尧听着面色都变了,但是有言在先,不 好罪他,只问他证据何在 。柳儿道:“这一天,小姐陪着姑nǎinǎi游网师团,柳儿也跟着去 。 比及回来,看园的老王向我说这天老爷引着祝大爷穿假山人竹林,还把月洞门开放的方法告 诉了祝大爷,后来又把祝大爷引入里面,老爷,你可知道祝枝山是诡计多端的,他又和文二 爷要好,这番文二爷闯入月洞门,便是祝大爷做的牵头 。祝大爷会得知道月洞门开放的方 法,便是老爷做的牵头 。幸而文二爷是正人君子,不久便出 。要是不然,怕不弄出笑话 来……”柳儿这几句话如州剪,如哀家梨,可谓爽快无匹 。杜翰林万万想不到自己翰苑之 才,却被小丫头折服了,气都气不出,只好笑着说道:“错怪了你们,都是我的不是 。如 今祝枝山在外面候着,月儿,你既愿意,我只好顺着你的意了……“这”顺着你的意“五个 字,一字宛比一滴甘露灌入月芳心田中,顿使六瓣心花一时怒放 。 颂尧返身出外,且走且思:“祝枝山简直诡计多端的,那天强着我要引他参观女儿的画 室,原来是看脚地的 。他的媒人做得太巴结了!论理呢,衡山这般人才确是雀屏妙选,一 娶两fù分承宗祧,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我所不满意的不在衡山而在枝山,我这番有言在先, 婚姻是一定要允许的 。不过允便允了,要想出一个难题给他做,谁教他太可恶了?”颂尧 想定了主意仍到书房中和枝山秘密谈话。 枝山道:“老先生,祝某可是不说慌的 。”颂尧冷笑道:“承情承情,你简直是个忠 厚长者 。”枝山道:“‘忠厚长者’四个字只可移赠老先生,祝某望尘莫及。 现在按下闲谈,言归正传 。这亲事是老先生一口允许的了?“颂尧道:”一口允许的 了 。“枝山道:”一娶两fù,同日结婚,是更无异议的了 。“颂尧道:”这倒要讲个明白, 一娶两fù则可,同日结婚则不可。“枝山道:”老先生既然满口允许。如何可以翻悔?“颂 尧道:”枝山错矣,我应允的是一娶两fù,不是同日结婚 。凡事总有一个先来晚到,我们 订婚在先,便该先结婚;他家订婚在后,便该后结婚 。“枝山道:”要是同日订婚便怎么 样?“颂尧道:”那有这般的巧事?“ 枝山道:“偏有这般的巧事 。衡山在昨天和令爱而订婚约,又在昨天和李一桂的千金 寿姑小姐面订婚约 。”颂尧摇头道:“这件事太不近情理了,李一桂昨天被逮入狱,他的 女儿奔走呼号,怎有闲工夫和衡山面订婚约?”枝山道:“这便是令爱玉成其事 。”颂尧 听了茫然,便问:“这是什么话?”枝山道:“昨天李姓造着扛夫来扛取画箱,可是有的?” 颂尧道:“这是有的 。昨天一时匆忙把空箱jiāo他们扛去,直到今朝方才知晓 。现在已把空 箱索还了 。”枝山笑道:“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先生知道的是把空箱扛去, 祝某知道的扛去的不是空箱,是一只东床 。”颂尧忙问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 “若不是东床,怎么有令坦卧在里面?”颂尧惊道:“难道有文徵明躲在里面不成?” 枝山道:“岂敢岂敢!总算令爱玉成其事,好教小文可以早日一娶两fù 。他把小文藏 入箱内,由着扛夫们误扛回去,扛到寿姑小姐房中 。扛夫去后,李寿始开箱见人,又羞又 惊 。虽然小文是个正人君子,并无非礼行为 。不过犯了瓜田李下之嫌,只有互订婚姻才不 致贻人口实 。”颂尧摇头道:“这件事太突兀了,只怕是空中楼阁 。况且我们遣人去取回 画箱,李姓并无什么说话 。可见你所说的毫无实据 。” 枝山道:“老先生的用意我都知晓,以为取回空箱便没有实据了 。谁料昨天扛去的空 箱不是今天取回的空箱,昨天扛去的空箱,箱子后面有个鼠啃的洞;今天取回的空箱;箱子 后面已无破绽昨天扛去的空箱,箱盖的背后粘着一纸书画名单;今天取回的空箱,箱盖后面 粘着李寿姑所撰的四言诗 。你若不信,自去看来。 ” 颂尧惊问道:“这话真么?”枝山道:“千真万确,有李寿姑所撰的四言诗为凭。‘颂 尧恨恨的说道:”这妮子仗着我溺爱,太胡闹了!这话传布出去,我的颜面何在?不肖女, 不肖女,非得把你重重惩治不可!“说罢,拂袖而起 。才走得二三步,却被枝山一把拖住, 正是: 几番掉动苏张舌,两姓联成秦晋欢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二回 柳儿语妙折服杜翰林 石榴情多痴想唐才子 杜翰林一时恼怒,要到里面去责备女儿 。却被祝枝山一把拖住道:“老先生 一把年纪, 火气未脱 。这件事和令爱无干,只为他听得有许多女宾要到他画室中 , 他着了慌,才教 柳儿把文二爷藏躲了,自己却到外面去迎接女宾 。柳儿又格外巴 结了,却教小文钻入画箱 以内,暂躲一时半刻 。令爱既料不到柳儿要把小文藏入 画箱里面,柳儿藏了小文,也料不 到有人会把画箱扛到李寿姑房中去 。大概李一桂该有出狱希望,所以鬼使神差,会得把小 文撮弄到他家中去 。好在这件事李姓 也守秘密,外面人绝不知晓 。祝某今天上门说合, 也是秘密相商 。倘使老先生悻 悻然现于其面,府上婢仆众多,万一被他们传布出去,‘好 事不出门,恶事传千 里’ 。这虽算不得恶事,但是到了外面人口里,添枝添叶,加油加酱, ‘狗嘴里 不出象牙 。’不但小文和李寿姑名誉破坏,并且府上这位二小姐也难保被人家百 般诬蔑,百般挖苦 。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 。’请老先生三思 。”杜翰林听 了枝山 的话,一腔怒气都到爪哇国里去了,便道;“枝山请宽坐,待我去问过他 们再来答覆你的 话。” 说罢自到里面,见了女儿,便问:“方才取回的画箱可曾检视?是不是昨天 的原物?” 月芳道:“恰才检视,正要告禀爹爹知晓 。箱儿己不是原物了,昨天 扛去的有鼠伤,今天 取回的没有破洞 。”颂尧道:“你可曾开着看过?”月芳这 :“没有 。”颂尧道:“里 面还有题诗一首咧!你把箱盖打开,我来指给你看 。 ” 于是月芳开着画箱 。果然发现寿 姑的题诗三章 。父女俩读了一遍 。“明人不消细 说 。”都已心照不宣 。颂尧指着“出 彼绣闼,入我闺房 。不见书画,乃见文郎” 这四句道:“昨天有没有这桩事?”月芳红着 脸 。把头略点一下,颂尧又指着“ 我闻在昔,女英、娥皇”这两句道:“你愿不愿呢?” 月芳又把头略点一下 。颂 尧微叹道:“既然如此,只好如此了 。月儿,要是索回了原箱, 这件事便无痕迹 。 祝阿胡子面前我们尽可抵赖 。他一定指不出什么证据 。叵耐这条洞里 赤练蛇已 预料到这一层 。换了一只空箱前来搪塞,这叫做‘棋高一着,缚手缚脚 。’” 柳儿枉算玲珑,只可惜少读了几年书 。但见老爷和小姐指着箱盖里面黏着的字条窃 窃私议, 端的不知甚么一回事 。连忙捱身过来低低的问道:“这纸条上写些什么 ? ” 这一问便提 起了颂尧的怒火,把手中的纸扇向丫头的额角上打了一下 。咬着牙说道:“你自肚里明白, 还来问我做什么?亏得昨天的箱儿有个破洞,要不然闷死 了人,累我们吃官司,你这小贱 人简直胆大妄为!”柳儿碰了钉子退后几步,一 壁挪着额角一壁喃喃的说道:“老爷打人 打的不明不白 。柳儿果有过犯,便是活 活处死死也无怨 。若说昨天的事,柳儿只是有功 无过 。”颂尧道:“好个利口的 贱人,你倒讲给我听 。怎样的有功无过?”柳儿道: “我有一肚皮的道理,讲给 老爷知晓 。但不知老爷要我公讲要我私讲?” 颂尧道:“公讲怎么样?”柳儿道:“便是齐集了全府上下人等,再由柳儿 讲给大众 知晓,横竖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口里 。”颂尧皱眉道:“贱人倒会放刁, 这般事怎能讲给大 众知晓?”柳儿道:“既这么说,‘偷来的锣鼓响不得,’只 好私讲了 。私讲使是在这里 向着老爷、小姐轻轻的说 。但有一层须得先行禀明, 老爷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总须待我 讲毕以后,任凭责罪都是甘心,只求老爷不 要打断我的说话 。”颂尧道:“我不打断你的 说话,快说快说!”柳儿才放下这 只揉额的手来,左手撑着柳腰,右手指指点点演讲他的 一团理xìng 。他道:“老爷 , 是不是看了昨天的全本《西厢记》学了崔老夫人的口吻,左 一声贱人,右一声贱 人,也来串这出《拷红》戏剧?其实文二爷和张生不同,他不过乞求 小姐面许终 身,一言为定,别无他想 。并不似张生这般存着野心,定要玷污了莺莺小姐清 白 方才快意 。小姐和莺莺益发不同,既没有传书贻简,也没有酬韵听琴 。便是画室 中和 文二爷会面,也是文二爷自己闯入 。讲到我柳儿,尤其不是红娘了 。红娘是 做牵头的, 柳儿不做牵头,便不是红娘 。讲到谁做牵头,老爷自肚里明白 。老爷 要打柳儿,还不如 打自己,这一下扇骨算是柳儿dai kao爷捱打 。柳儿叫文二爷躲入 画箱里面,是柳儿预先知晓 这具画箱有饭碗般的大洞才叫文二爷躲这一时半刻, 要不有这一个大洞,休说柳儿不敢, 便是文二爷也不肯 。况且张太太、朱少nǎinǎi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转眼便要进来,除却躲入 画箱再没别个方法可以掩过众人耳 目 。要是躲入小姐房里,益发犯着嫌疑,况且张太太要 到小姐房中去解手,撞破 机关小姐颜面何在?要是躲在画室里面,朱少nǎinǎi、许三小姐、 许四小姐又都到 画室里来游玩,人多眼多,猫都不能藏一只,何况文二爷堂堂七尺之躯? 老爷, 要不是柳儿有急智,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掩过众人耳目 。柳儿自信有功,老爷却把 柳儿责打 。主人责打奴婢便是打错了也只得忍受,不过人分贵贱,气是一般的 。 柳儿别 着这口冤气不敢和老爷理论,只好讲给大众听听,也不管‘偷来的锣鼓响 不得’了 。”说 罢,口角儿一动,鼻头儿一扇,两颗眼泪便滴溜溜的滚将下来 。 列位看官,这眼泪的使用法,其中大有研究;要是柳儿捱打一记便即泪如雨 下,这眼 泪便失却了固有的价值 。他知道主人的怒火正高,这时便哭宛似火上烧 油,论不定一记一 记又一记,打个无休无歇 。所以他退后几步,面不变色 。直到 这时,瞧见主人怒容已消, 分明词屈理穷了,他才说这要挟的话,准备讲给大众 听听 。明知主人要面子,决不肯把这 事闹翻了,他又把两颗眼泪做后盾,表示他 的万分冤屈 。可笑那曾读万卷书的杜翰林竟被 目不识丁的丫头征服了,立时表示 歉意道:“柳儿,你的说话很有道理,是我打错了 。” 又向月芳说道:“你劝劝 他,千万声张不得 。他今天吃了亏,我自有补偿他 。”说罢, 便转身向外 。见了枝山当然没有异议,这亲事便应允了 。枝山趁这当儿婪索柯仪,方才奏 凯而回, 不在话下 。柳儿捱了一下扇骨子不过受些轻微痛苦 。但是借此要挟,将来小姐 出 阁时他要做赠嫁的丫环 。这个yù望还不奢,杜翰林也便答应了 。但是做了赠嫁以 后不 到半年文徵明便把他收做偏房 。原来李寿姑饮水思源,要没有柳儿把文郎藏 入画箱,怎会 救得老子xìng命 。促成两姓姻缘?因此和杜月芳商议妥贴,教文郎把柳儿收作偏房。这是后 话,未来先表。 再说过了一天,杜翰林办着筵席,邀请华太师李典史到来饮酒,又请祝枝山 做了陪客, 所有李典史的书画均经华太师赏鉴,见所未见,很为欣赏华太师道: “老夫此番到来,本 想见见吴门诸位才子,枝山是素识的,衡山索未识面,昨天 却在王少傅府上不期而遇 。唐、 祝、文、周四才子老夫已认识了两人,除却周文 宾远在杭州无缘相见,老夫满意要和唐解 元会会面,即使唐解元‘高尚其事,不 事王侯,’老夫也得亲自去访他 。可借,可惜,老 夫来迟了数天,他已失踪了 。 ” 祝枝山道:“老太师,讲起了唐子畏,真是害人不浅, 他一走后家中便闹起饥荒 来了 。”华太师奇怪道:“听说子畏的家况还好,怎么数天失踪 家中便闹饥荒? ” 枝山笑道:“他们家里不是闹的米荒,却是闹的人荒 。他们一夫八fù, 虽然yīn盛 阳衰,但是子畏的内媚工夫甚么人都比不上 。他以一身周旋于八美人之间,居然 八面俱到 。这八位美人虽然不能饱足他们的情yù,但还不至于闹饥荒 。这真叫做‘八口之 家,可以无饥矣?”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华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毕竟名位俱高,忍住 不笑,微微的摇着 头道:“枝山,你引的《孟子》却作这般解释,未免’侮圣人 之言‘了 。”枝山笑道; “这有什么妨碍呢?’男女构精,万物化主,‘不是圣 人之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yù存 焉,‘不是圣人之言么?”杜颂尧道:“算了 , 算了,你不用掉书袋了,这几天唐兴、唐 寿可曾到府上来索人?”枝山道:“这 几天来,两个小厮川流不息的来索人,祝姓的门限 几乎被他们踏破了 。我被他们 闹的头昏眼暗,只得吩咐家僮回报他们,主人不在家,以便 耳根清净 。谁料大娘 娘陆昭容派着丫环来见内人,定要探听于畏的藏身所在。”又向华太 师说道:“ 老太师,你想唐寅的女人惫赖不惫赖?子畏走了,闹人荒竟闹到我们家里来了 。 晚生虽和唐寅要好,但是没有和唐寅合穿着裤儿,他走到那里去我怎么会知道呢 ? 叵耐陆 昭容蛮不讲理,他遣丫环向我内人絮聒。以为子畏的行藏晚生一定知道的 , 也许晚生有意 把子畏藏匿了,和他们开玩笑 。内人身怀六甲,禁不起这许多缠绕 。 但是没法禁止他们 不来,唉!子畏害人,真个受累无穷!”李一桂和枝山说惯 笑话,便道:“枝山,你号称 智囊,也有受窘的日子么?”杜颂尧是忠厚长者, 只为曾受枝山的窘迫,趁这机会也来说 几句讥刺话道:“枝山,我看你还是紧闭 洞府,不要理他……”这洞府的“洞”字分明犯 着枝山的忌讳,但是枝山仅装不 知 。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老太师,你想可笑不可笑, 唐子畏昂藏七尺之躯, 晚生把他藏在那里?除非把他藏在画箱里面 。但是闷死了又要吃人 命官司 。”才 说到这里,台子底下的照会来了,枝山和一桂是相对坐的,和颂尧是斜签坐 的, 不期然而然的台下伸来两只鞋脚,一桂的脚踢着枝山的右脚尖,颂尧的脚踢着枝 山的 左脚尖,只为他是近视限,向他牵嘴示意便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没奈 何只得在台下 投递照会,报告足下知晓 。须至照会者,华太师怎知其中道理?笑 道:“枝山专会说趣话, 你把他藏在画箱里做甚?”枝山拍手道:“唐寅虽然生 得俊俏,我又没有女儿我又不想他 做女婿,我要把他藏在画箱里做甚?”台下又 是接二连三的投递照会 。枝山以为吓得他们 够了,便也不为已甚,和华鸿山谈到 另一问题上去了 。李一桂、杜颂尧二人抹一抹额上的 汗点,方才安心饮酒。原来 华太师只知道杜颂尧新把女儿许配文徵明,却不知道内幕有这 一出换空箱的趣剧 。 枝山含讥带讽,华太师以为说些寻常俏皮话,并不放在心上 。席散 以后,华鸿 山急于回去,东亭镇上早已派了两号大船前来迎接 。一号是接取大师爷回府的, 船中自有几名仆役伺候;一号是接取大娘娘回家的,船中也有几名老妈子伺候 。 只为公公 和媳fù分别嫌疑,虽然同路回去,却不能同船居住 。内堂姨太太、月芳 二小姐约着许三小 姐、许四小姐也替雪芳饯行。雪芳知道妹妹已许配了文徵明, 而且最短时间便须成婚,心 中又喜又悲,喜的喜妹妹得嫁才子,珠联壁合,可谓 美满姻缘;悲的悲自己嫁了个痴婿, “巧妻常伴拙夫眠”不知伴到何时才休!想 到这里,总觉得闷闷不乐 。不识相的姨太太依 然百般献媚:姑nǎinǎi怎样福分大, 姑少爷是宰相儿郎,将来一定也是一位贤相,雪芳肚里 气闷,怎说是贤相?只怕 是一条腌鳌罢了 。苏州人打话:“三文钱买条咸臭鳌,越看越不 是” 。许三小姐 道:“华姊夫为什么不到苏州来拜寿?”雪芳藏着难言之隐,不好说踱头 见不得 人,一见了人便闹笑话,只好默然不语 。姨太太代答道:“这位姑少爷在相府中 用功勤读,怎肯抛荒了书本来到这里?”许四小姐道:“文姊夫是苏州才子,华 姊夫是不 是无锡才子?” 姨太太道:“怎说不是才子?他是赫赫有名的无锡才子咧?”雪芳听了好生气闷,他想: “自己夫婿不是有名的才子,却是有名的馋嘴 。若不是有名馋嘴, 八月中秋夜也不会去吃 奴才的东西。吃的撑腰塞肚,大吐不休,”许三小姐道: “文姊夫是苏州解元,华姊夫不 是会元,定是状元 。” 姨太大道:“要是姑少爷早下乡场,稳稳高中了解元,不过太师爷不放他早 下乡场, 一定要等他有了状元之才才去下场 。那么今年中解元,明年中会元、状 元,稳稳可以三元 及第 。”雪芳听了又好生气闷,想到自己夫婿,休说三元及第 , 考个秀才都不行。姨娘 说的话他算替我挣面子 。我听了比骂我、打我还得难受 。 想到这里,不禁发动了旧疾, 一阵胸头烦闷,口中“唷唷”作声 。姨太太知道雪 芳有肝胃气病的,忙把他扶到杨妃榻上 替他揉了一会胸,又怕他筋骨不舒服,便 捏着两个空心拳头,咭咭聒聒在他背上的了一下, 又执着他的纤手,拉动他的指 头儿,拉的骨节作响;又捏了捏他的黄板筋 。雪芳不禁“噗 嗤”的笑将出来,姨 太太捞了一把额上的汗,洒向地上道:“好了好了,好姑nǎinǎi,我的 胆子几乎被 你吓破了 。亏得我疗治的快,你的气色便立时复原了……”其实雪芳并没有什 么 大毛病,只不过胸头烦闷罢了 。姨太太替他捶背、拉指头、捏黄板筋,他便想到 那夜 和月妹妹联床谈话 。月妹妹说起姨娘惯替爹爹捏黄板筋,不愧是整容匠的女 儿,现在姨娘 真个演这拿手好戏 。想起前言,不禁“噗嗤”一笑,只这一阵笑风 吹散了胸中烦闷之云, 姨太太重又捧着他入席,便拣些闲话谈谈,再不敢提起什 么姑少爷长姑少爷短 。内堂席散, 船上人已来催促下船 。杜颂尧、李一桂、祝枝 山恭送华太师入船,姨太太、月芳二小姐、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恭送雪芳下船 。 这一番送别情形不须细表。看官记取 。杜翰林八月 二十四日做寿,祝枝山八月二 十五日上门说合,华太师和大娘娘八月二十六日下船,待到 八月二十七日才到东 亭镇,舍舟登岸,坐着轿儿回归相府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 。 且说唐伯虎自从八月十三日进了相府 。除却在紫微堂上见过一回秋香,忽忽半月不曾 再见 。原来秋香已猜透了痴生的来意,他为着我投靠相府屈作书童,他 一定不怀着好意 。 但是潭潭相府不比三瓦两会的人家容易见面,秋香既存着戒心 , 轻易不敢向书房左近走动, 所以半月之久唐寅竟无缘和秋香两度相逢 。秋香没有 会面,石榴却很容易相见 。他自从 八月中秋赠给唐寅宫饼以后 。到了八月十九日 石榴生日,向例只请姊妹们吃面,他为着自 己生日便是华安兄弟生日,倒累他破 费了许多钱,相府中当差的弟兄每人都有一碗面吃 。 大家吃了他的面都说:“石 榴妹子,谢谢你长寿面 。”石榴道:“不要谢我,去谢华安兄 弟 。这是他的长寿 面啊!只为他的生日便是我的生日 。”众人听了都羡慕华安的人缘好, 不费分文 , 有人替他下长寿面 。过了一天,唐寅到大厨房去取热水,石榴开著小厨房的 六角窗,手支香腮专在那里盼望情郎 。一见了唐寅便把一大包的寿桃、寿糕送给唐寅 , 说:“是昨天齐星官所用的,特地送给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好兄弟 。你每 天当点心 吃,取个好口彩,管教你长生不老,到老成双 。”唐寅心里不愿意,面 子上只好含笑接受, 称谢不迭 。这一大包寿桃、寿糕他对皮都没有拆,连同中秋 节所赠的宫饼,一古脑儿都赠 给门口这个叫来表叔王俊受用 。王俊欢喜不迭,以 为:“这表侄虽假,情义却真,不枉我 把他汲引入府 。这少年真有良心啊!”且 说单恋的女子石榴,每天到了小厨房,不忙着斋 饪,只忙着在六角窗边等候情郎 。 有时唐寅来迟了一些,他便唱着“一等也不来,二等也 不来”的侉侉调 。比及 瞧见了情郎,总唤:“华安兄弟,到小厨房中去坐坐!”拉着一条 广漆长凳双双 的坐着,有的没的总得谈了许多话才放他走 。唐寅暗地里叫苦连天,似这般 的纠 缠不休如何了局?又不能绝迹不向厨房中行走 。到了厨房又没法躲过石榴的眼 。 且 说太夫人赏识石榴不下四香,为着他的烹任工夫无出其右,苏州人打话 。叫做 “额角上放 着扁担”,不愧“头挑”二字 。只是这几天来石榴手煮的羹汤大为减 色,不是淡而无味, 定是咸的炙嘴 。太夫人向二娘娘说道:“这几天小厨房中弄 的菜肴反而不如大厨房,石榴 的烹任本领却到那里去了?”二娘娘道“婆婆,媳 fù也在那里奇怪 。自从中秋以后,小厨 房中的菜肴一天不如一天了,四香中的春 香有些忍俊不禁 。”便遣:“太夫人你要石榴烧 出以前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 已不在铲刀上了 。”太夫人忙问何故 。正是: 窗前盼望情何切,厨下羹汤味失调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三回 搬唇舌太君训婢 收骨头华老还家 春香向着华太夫人说道:“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一般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 已不在铲刀上了 。”说这话时把嘴一披,大有鄙夷不屑的模样 。二娘娘肚里明白,春香在 那里吃醋了,分明是我的表兄害人 。太夫人忙问道:“春香。 你就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那里?“春香笑着不答 。夏香代答道:”心不在铲刀 上,心却在六角窗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头醋,该有二醋 。 “太夫人又问夏香道:”这话怎讲?“夏香道:”听得烧火老妈子说,向来石榴最擅长的菜 肴是十八铲刀的生炒ròu丝,他手执着铲刀精神使贯注在铲刀上面,任凭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 现也休想赚转他的头来 。所以他的拿手好戏十八铲刀生炒ròu丝又嫩又鲜,甚么人都追他不 上 。难料这几天来他手执着铲刀。眼看着六角窗,手里炒一下眼里看一下,看个不停炒个 不休 。休说十八铲刀,简直炒了八十铲刀还没有停止 。要不是烧火老妈子提醒他,不知他 炒到何时才休。“太夫人向着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告诉你,他的心不在铲刀上,我的 牙齿都吃了苦 。以前的生炒ròu丝大厨房里炒的总嫌着太老,惟有石榴炒的最为可口。 昨天 吃了石榴炒的ròu丝,怎说是ròu丝?简直是钢丝铁丝,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二娘娘 道:”婆婆高年人,自然咀嚼不动,即如媳fù的牙劲儿要算好的了,核桃都会咬得粉碎,惟 有昨天石榴炒的ròu丝咬了良久,休想咬动分毫 。“太夫人道:”夏香你可知道石榴眼看着 六角窗做什么?“夏香笑着不答,冬香代答道:”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却在六角窗上 。也 不在六角窗上,却在广漆凳板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二醋,该 有三醋,“惟有秋香不搀一语,端的是个端庄伶俐的丫环 。太夫人发嗔道:”你们说些不 明不白的话,可是有意弄什么哑谜儿给我猜?“冬香道:”太夫人听禀,现在的石榴不比从 前的石榴了,他见了新来的华安兄弟,他的一颗心怎肯再放在铲刀上面?他眼巴巴的盼望着 六角窗外,只为窗外便是大厨房,华安兄弟进大厨房一定要从六角窗外经过 。他一见了华 安兄弟便丢去了铲刀,招呼他进来讲话,抽一条广漆长凳,两个人并坐了,有的没的和华安 兄弟纠缠 。华安兄弟是个老实人,羞的抬头不起,转是石榴的面皮比着石榴皮还老 。“老 太夫人摇了摇头儿道:”这丫头怎么一朝变了志,以前要把他指配家童,这个也不要,那个 也不要 。现在见了华安却又这般轻贱起来?“夏香道;”石榴不但变了志,而且缩短了年 纪,谁都知晓他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他只说是十八岁,只说是和华安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 时生的 。记得中秋夜太师爷庆赏佳节,华安兄弟侍立在天香堂上,累着他躲在遮堂门后, 背包蜒蚰般的探出头来,全不管人家ròu麻 。这几天,太师爷上苏州去,他益发肆无忌惮了, 梭子般的在书房门口出出进进,别的不忙,忙的去看华安兄弟 。可惜他爱上了华安兄弟, 华安兄弟却看不中他。“春香道:”管他们呢,看中了他不干我们事,看不中他也不干我们 事 。转是他和华安兄弟调情调的火一般热,甚么都不管了 。这几天风乾日燥,要是闹出火 烛来非同小可,“大夫人道:”春香这话怎讲?“春香道:”也是烧火老妈子说起,那天华 安兄弟到大厨房,又被石榴在六角窗边望见了,先是乾咳一声嗽。随后便连唤着四同兄弟 。 太夫人道:“四同是谁?我们相府里没有这小厮啊!”春香道:“这是石榴口中的华安兄弟, 他以为自己的年月日时和华安兄弟般般都同,因此唤他声四同兄弟 。其实都是谎话,月 日时且不要管他,论到年龄 。第个便是不同,石榴说是十八岁,除yù瞎子谁都不信。华 安兄弟十八岁才是货真价实的十八岁 。”二娘娘坐在旁边几乎失笑,暗想:“我也不止十 八岁了,何况我的表兄呢?春香说的货真价实,货也不真价也不实 。”太夫人又问道: “他喊着四同兄弟,后来怎么样?”春香道:“华安兄弟虽是个书量,他的为人都是端端在 正老老实实的。”太夫人连连点头道:“不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啊,太师爷赏识的人怎会差池?华安这书童确 是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 。” 二娘娘听到起里,留心秋香面色,却见他别转了头 。在那里披嘴 。她便暗暗自思: “婆婆的眼光远不及秋香,端端正正只会偷情,老老实实惟知好色 。”太夫人又问道: “后来华安怎么样呢?”春香道:“华安兄弟只回叫他的声‘石榴姐姐’却不肯进这小厨房。 谁知他丢下铲刀,双手乱招,招得华安兄弟不好意思,也只得进来了 。他早把广漆板凳拖 在一旁,两人又是厮坐着,快刀切不断他的谈话 。听得烧火老妈子说,石榴说十句华安兄 弟不过回答他一句 。说也奇怪,石榴见了姊妹们冷冰冰不大开口,惟有见了华安兄弟,他 这一张嘴宛比惠山上面石龙的嘴一般 。石龙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水来,石榴的嘴连连不绝 的喷出话来 。谁料轰轰烈烈一道火光,焰焰的向上直冒起来 。”太夫人急问道:“火在那 里?”春香道:“只为石榴和华安兄弟谈话谈个不休,老妈子在灶下烧火烧个不休;半锅的 油在锅子里沸个不休,沸的过了度,半锅的油变做了一锅的火,便轰轰烈烈的直冒起来 。 几乎烧去了大小厨房 。慌的石榴乱了主意,舀着一大勺的冷水待向锅子里浇去,亏得没有 浇;要是浇了,油便四散,这火烛便闹得成了 。幸而救命王菩萨降临,有人冒着火焰赶把 镬盖向上一罩,火光立灭,那便没有事了 。”太夫人念着佛号道:“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 。 春香,你说把镬盖压灭火焰的是谁呢? ” 春香道:“并无他人,便是华安兄弟 。亏得他有主意,消灭了这场火灾 。他向石榴告 辞,并且向他略进良言,说以后起油锅莫贪讲话,贪了讲话忘了油锅,冒出火来非同小可 。”太大人又乱点着头道:“华安的忠告真不错啊!他的说话简直是金子一般的说话 。” 春香道:“谁料石榴听了回答华安兄弟几句没脑子的话 。他说:”四同兄弟,我和你难得 见面 。千金一刻,甚么事都不要管他。这几间厨房是相府里的落脚房屋,便是真个烧掉了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事 。‘“太夫人听到这里,不禁怒气冲冲,便转唤石榴到来,把他一场 痛骂 。石榴哭着声辩道:” 丫环和华安彼此都是苏州人,为着同乡分上,所以亲近一些。什么四同兄弟,什么油锅 起火,几乎烧去厨房,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那天起油锅,丫环吩咐老妈子打着小小 的草把,烧着缓缓的火,叵耐老妈子自作主张,不听人说话,依旧炎炎地烧着大草把,以致 锅中起火 。丫环赶把镬盖紧紧关住,便即熄灭 。丫环把老妈子训斥了一顿,他便怀恨在心, 造出许多谣言 。这时候,小厨房中只有丫环和老妈子二人,华安兄弟并不在旁,怎说这镬 盖是华安兄弟盖上的?况且华安兄弟是好人家出身,他做书童,一切都是外行,第一次提铜 吊便泼个满地,他又不曾做过厨子,锅中起火他怎会赶紧关上镬盖?老妈子的谣言这便是一 个漏洞。 丫环承蒙太夫人抬举,管理小厨房多年,锅中火起也经过了两三次,都是关上镬盖便即 无事,断不会舍却镬盖去浇冷水的道理 。老妈子的谣言这又是一个漏洞……“这位华太夫 人是个‘棉花耳朵风车心’他听了石榴的声辩棉花耳朵益发软化了,这颗风车般的心又在活 动 。他想:”休听了一面之词,冤枉了石榴 。石榴声的话句句有理,看来都是老妈子的不 是罢。“想到这里,便安慰着石榴道:”你不用哭,也许老妈子怀恨在心,造你的谣言 。 “二娘娘暗想:”不妙,照着婆婆这般口吻,差不多要向丫头道歉了 。“便道:”婆婆这 些事且别管他 。不过,中秋以后的莱肴确乎一天不如一天 。石榴这几天来,大概有些心不 在焉罢 。老妈子会得造谣,我们的舌头却不会造谣 。从前烧的菜肴怎么样,现在烧的菜肴 怎么样,我们的舌头都可以做得证人 。“太夫人指着石榴道:”你不要强辩了,这几天来, 你烧的好菜肴啊?淡的时候淡如水,咸的时候咸如卤 。硬的时候硬如铁,多谢你炒出一盆 钢丝来,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 。要是没有旁的事分你的心思,你怎会这般七颠八倒 的?“石榴听了,才不敢强辩,只说:”从今天起,丫环一心一意的管理小厨房,管教烧出 的菜肴件件合宜 。般般可口 。“太夫人道:”你肯从此改过也就罢了,这也是你的运气, 太师爷到苏州祝寿去后,至今还没回来,要是太师爷知道这事,一定把你逐出相府,不肯轻 饶 。只为华安这小厮太师爷当到宝贝看待,面貌好,才情好,年龄又轻 。太师爷常向我说, 这般的好小子只须不走到歪路上去,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你怎么去引诱他呢?亏得华 安端端正正老老实实,才没有闹出笑话 。石榴你须知道,你和他同乡,万事总须照顾他一 些,似这般的同坐在一条板凳,说许多ròu麻活儿,你不是照顾他,竟是害他了 。“石榴拭 着泪说道:”丫环和他亲亲热热,止不过是照顾同乡人,并没有什么邪心,也不敢引他到歪 路上去 。“春夏冬三香听到这里,都在旁边披嘴 。太夫人道:”没有邪心更好,你以后要 留心着,年青的男女总要避些瓜田李下之嫌,万万不可过于亲热,讨人家说话 。石榴,你 须知道,‘人大心大’,你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甚么事都知晓,你以后再不要说这些ròu麻 话儿 。他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除却吟诗作对,旁的心窍儿都没有开通 。太师爷尝识他 便赏识在这分上 。 “ 二娘娘听了觉得阵ròu麻,他想:“石榴说ròu麻话我没有听得,婆婆说ròu麻话我都历历 在耳 。表兄是个偷香圣手,窃玉惯家,家里拥着八美,一切艳福都被他享受够了,还要说 他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心窍儿没有开通 。端的ròu麻煞人?” 他一壁想一壁看那四香的面色 。春夏冬三香都在点头,大概赞成太夫人的话。惟有秋香别转了头,又在那里被嘴 。二娘 娘肚里明白,秋香和他同样的不中听,觉得句句说话都是ròu麻煞人 。……蓦的中门上传进 消息,说太师爷和大娘娘的官舫都进了港,离水墙门不远了 。于是一干人等都忙着去迎接 太师爷,迎接大娘娘,这一场吃醋官司不了而了……中门上得了消息,当然各处都得了消息, 就中单讲金粟山房中的两个踱头知道华鸿山回来了,都心头别的一跳 。二刁道:“老冲, 我们过了好几天的有趣日子,老生活回来了又要收钵(骨)头了 。”大踱道:“阿阿二, 还还好,一面收骨头 。一面松松腿 。”二刁道:“老冲,你真叫做一则以细(喜),一则 以忌(惧)了 。听得老生活回来收钵头,你便一则以忌;听得嫂嫂从娘家回来,今夜便可 松腿,你便一则以细了 。”大踱念着自己得意的诗句,改换着一个字道:“妻皮许我钻啊, 妻妻皮……钻啊 。”唐寅听了怎不发笑? 便催着两位公子快去迎接太师爷,大踱一壁走一 壁念着:“钻啊,钻啊,”二刁打着口头锣鼓,“侧柏隆冬祥”的一路城将出去 。这时候 。 华鸿山才进墙门,许多家奴雁行般的站立两旁迎接主人 。两位公子上前见过了父亲,二刁 乖巧一些,“早已停止了口头锣鼓 。大踱念的得意之句,一唱三叹,尚有余音,依旧是:” 钻钻啊,钻钻啊,“钻个不休 。华太师嗔怪道:”大郎钻什么?“大踱目瞪口呆,无言回 答 。唐寅便替他解围,屈着一膝禀告道:”大公子在书房中读《论语》,研究这‘钻之弥 坚’一句书,正自得神 。听得太师爷回来,大公子的心还放在这一句书上 。所以,钻啊钻 啊‘,钻个不绝 。“华太师听了,反嗔作喜道:”大郎,你合该在’钻之弥坚‘上用些功 夫了,我告诉你听,你的二姨已许配了文徵明,不日便要出嫁了 。他是个江南才子,文学 和唐寅差不多 。立品却高于唐寅几倍,你和他做了连襟,一朝见面你这般不学无术岂不要 被他笑死?“华太师一壁说一壁靴声桑桑,径到里面去了 。家丁们接过太师爷,又接大娘 娘,一番忙碌,无须细表。 单说唐寅回到书房,心头异常沉闷,文徵明和杜二小姐说亲不成,他是知晓的 。天平 山乔扮家童,为着躲避王少傅的眼光 。文徵明中途遇雨 。连遭倾跌,他也是知晓的 。后 来他还取笑着小文,笑的他偷学伯虎,变做画虎不成反类狗 。小文当时只有承认自己的偷 看本领不佳,别无话说,现在听得这婚姻已成就了,多分小文另换了方法,和杜二小姐早已 面订终身,才能够舫因缘成就,不日结婚 。小文的偷香本领真不弱啊,试想:“杜二小姐 深闺丽质,小文竟有本领和小姐会面。我枉在相府中住了十余天,竟不能够和一个婢女会面。 太没用了?这几天来 ,我觉得索然乏昧。打算着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现在知道小文的婚姻 已告成功,我益发回去不得,要是回去,内无以对陆昭容,外无以对文徵明 。我只有磨细 着肚肠,在这里守候罢了 。”列位看官,只为文徵明的因缘成就,益发坚固了唐寅守候的 心 。“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以为总有一天和秋香见面相逢,悄悄的向他乞婚, 得了他的千金一诺,那么“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见了陆阳容说得嘴响,见了文徵明 也不会示弱于他了……忽忽光yīn,又是三五天,金桂都谢丛菊将开,早又是凉秋九月了 。 唐寅虽说见不得秋香,但是小厨房中的石榴却不来和他纠缠,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 。大踱、 二刁虽然照常上书房,但都是愁容满面,短叹长吁 。大踱道:”不不好了,我我们的,快 快活日子……完了 。“二刁道:”老冲,我想世界上生病的人不计其数,疾病身亡的也其 (是)不计其数,为什么人家的病都会死,他的病不会死?他竟好了 。“大踱道:”阎阎 罗王,太太不行,这这般惹惹厌人活活在世做……么?“二刁道:”老冲,我不要怪阎罗, 怪他’救了田(又鸟)饿了蛇‘他其(是)活了,我和你却死了 。“唐寅便问二位公子说的是谁, 二刁道:”天打病好了,有信给老生活,在这几天内他要教希(书)了 。“大踱道:” 生……要来了,生……来,我们的晦气星,要钻钻钻,钻了半晌钻不出来 。“二刁笑道:” 老冲,又要钻了,可其(是)晦气星要钻到妻皮里面去 。“大踱道;”放放屁,我说晦气 星要钻钻钻钻屁眼里去。“唐寅听了便耽着心事,他和这两个踱头做伴,简直把他们玩诸股 掌之上,一切言语行动都没有拘束 。如今来了这位西席先生,听说又是个迂夫子,规行矩 步,动不动便是’诗云‘’子曰‘,我和他相聚在一处又须服侍他,这便磨弄煞人咧?”转 念一想:“也许这位先生和我有缘,但看他对于我这几篇解元文章浓圈密点,佩服的五体投 地,他既欣赏我的笔墨,他的xìng情大概也和我相近的罢 。”想到这里,心头又放宽了不少, 在这当儿,远远听得一声痰嗽,大踱、二刁都慌了手脚,大踱道:不不好,生来了 。“二 刁道:”说着曹cāo,曹cāo就到 。说着天打,天打就来 。老冲,和你迎接去 。’侧柏隆冬 详‘ 。“大踱道;”钻钻啊,钻钻啊?“二刁道:”老冲,钻什么?你的妻皮已钻过了? “大踱道:”钻钻啊,晦晦气星,钻钻钻钻眼里去 。“两个呆公子出外迎师,照例做书僮 的便该跟随在后面,待到两公子见过了师长,便即上前跪接师爷 。但是唐伯虎自惜身分, 自己是个名解元,先生是个迂秀才,解元拜秀才太不成话了!况且先生又是个崇拜解元文章 的人,第八回书中,唐寅翻着先生的抄本文章,他把自己的抡元文章都抄在里面,还加着几 行评语,说什么”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要是今天出去跪接师爷, 那么秀才没有替解元执鞭,解元反而要向秀才磕头,断断没有此理!好在书房划分内外两间, 他便躲入内书房,在门缝里偷窥动静,再作计较。他才把身子藏好,但听得一阵步履声,两 个呆公子早已随着王本立老夫子走人书房 。唐寅在门缝中瞧了一眼摇摇头儿,觉得这位先 生面貌陈腐,衣巾质朴 。还加着鹅行鸭步,酸气可掬 。料想:”不是个漂亮朋友,我和他 住在一房,却是苦了我也 。“正是: 绝顶聪明偏作仆,可憎面目竟称师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四回 重科名门墙粘捷报 闹意见书馆记深仇 这位太仓老夫子王本立先生,别字道生,和华鸿山幼年同学,感情很好 。当时家塾里 面,所有同学少年,差不多在十人以外,若论好学不倦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所以全塾学生 的功课也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工力悉敌 。塾师道:“王华两生可称一时瑜亮,将来都是国 家大器 。生徒们须得看做榜样才是好呢?”本立在十二岁上早考取了一名秀才,幼童入学, 唤起才名 。其时华鸿山年龄稍长,还是一个童生,家塾先生的眼光随着科举上下便道: “王华二生一般都是可畏后生 。不过稍有区别,王本立是龙华鸿山是虎,一旦风云际会, 预料本立的功名还在鸿山之上咧!”自经塾师品评以后王龙、华虎传播四方 。但是过了两 年,鸿山也考中了头名秀才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泮元 。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并无寸进 。科举时代的人 物,考得功名一定要遣发报子,到师友亲族人家鸣锣报喜 。那时一棒锣声敲到先生的家塾 门外,墙上高贴着朱红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考取锡庠第一名泮元”字样 。这 报单便贴在王本立的旧报单旁边,相映之下,王本立的报单已黯黯地不生光彩了 。自有生 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虎的本领并不弱于王龙,先生,你道如何?”塾师点头道:“王本 立是龙华鸿山也是龙明年乡场这两条龙总须破壁而去 。”待到来年乡试,华鸿山中式举人, 王本立依旧是个秀才 。那时一棒锣声又敲到先生的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鹅黄报单,有 “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中式南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字样,这报单便贴在去年的泮元报 单旁边,那泮元报单兀自颜色鲜明 。不比王本立的报单已破碎的和枯叶一般了 。又有生徒 们向塾师询问道:“华龙的本领端的胜过了王龙,先生,你道如何?”先生点头道:“华鸿 山是一条龙,王本立只是一只虎 。一般都有风云际会的希望,不过王虎比着华龙略差一些 儿罢了 。” 又到了来年,华鸿山连捷进士,钦点翰英 。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那时一捧锣声。 又敲到先生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泥金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 。会试中式第一十八 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字样。 这报单便贴在去年举人报单旁边,真叫做三报连捷 。朱红、鹅黄、泥金三色报单骈肩 的贴着。再看王本立的破碎报单,早经顽童们扯个一乾一净,不留痕迹。 又有生徒们向塾 师询问道:“华龙和王虎相去太远了 。一个是太史公 。一个是穷措大 。先生,你道如 何?”塾师点了点头道:“我说华鸿山是龙确是一条嘘气成云的神龙,我说王本立是虎,谁 料他画虎不成反而类狗?因此相差得太远了 。” 这个消息传出去,华龙、王狗传播四方,华鸿山本来是虎,一变而为龙;王本立本来是 龙,一降而为虎,再降而为狗 。科举时代的世态炎凉都跟着一纸金榜为转移,榜上有名的, “黄狗出角变麒麟”,榜上无名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人情世故大抵如斯 。这位塾师 既跳不出炎凉环境 。当然有这般高下不定、褒贬无常的品评了 。后来华鸿山官运亨通,隆 隆日上 。王本立呢,“苏秦仍是旧苏泰,”一领青衿到老没有长进 。可惜这时塾师已去世 了,要是活在世上,再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本立贬之又贬 。不但华龙、王狗相差很 远,一定要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狗贬做王鳅、王鳖、王虫、王以一路的贬将下去贬个不 休呢! 闲话少叙,且说华鸿山盼子成名很为恳切,连延着几位西宾,两个儿子读了多年的书, 依旧是一块不可雕琢的顽石 。鸿山才想到幼年同学的王本立秀才学问优长,又教了三十馀 年的书,经验上更是丰富,便即写信到太仓,意yù延聘这位老夫子到相府中充当教读,谁料 王本立为着两个儿子都已成立了,家中供养,甘旨不缺,情愿休养在家,不愿再作冯fù,便 把这层意思回覆了鸿山 。他越是不肯就,鸿山越要他就,磋商了多次,书来信去,还没有 具体的办法,直到华鸿山亲赴太仓登门奉请,王本立却不过老友的情,才接受了他的聘金 。 到馆以来忽忽三年,只为他是主人翁的总角之jiāo,华文,华武稍有失礼,他便要告知鸿山家 法处治,还得在先生面前叩头赔罪 。所以两个踱头对于这位王本立先生略存几分忌惮 ,不 比旁的先生,猫鼠同眠,毫无一些畏惧之心 。华文、华武接过先生以后,一个唤着“生”, 一个唤着“天打”,虽是踱头,倒也会几句客套 。大踱道:“生,你你好了,没没有呜呼 哀哉,伏伏惟……飨 。”二刁道:“天打好了,其(如)果天打再不来,我们学生的就要 心表三年了 。“大踱道:”不不错,如如果生再不到馆,我我们学子要要相向而哭,皆 皆……声 。“王本立皱了皱眉头道:”半月不见顽钝依然,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踏着八 宇步摇摇摆摆直入金粟山房。万不料有人在门缝中偷窥 。王本立进了书房,第一桩要事使 是要向至圣先师神位前行礼,他把秀才巾一整,把一柄折扇双手捧着算做捧笏当胸,跪将下 去,尊一声”至圣先师高高在上,弟子王本立诚惶诚恐,顿首稽首,伏惟先圣德参天地,道 冠古今……“以下还有喃喃呐呐许多话,只为愈说愈轻,躲在后房的唐伯虎听不清楚 。但 是见这迂阔模样,几乎惹得他失声大笑 。王本立跪拜完毕,然后在师坐中坐定,先把书房 中浏览一下,但见一一布置整洁,不染纤尘,不禁暗暗纳罕 。 再向座右的书架中看时,见 chā架书籍整齐画一,有套的归套,有板的夹板,书根上的记号也有”元亨利贞“分四卷的, 也有”礼乐shè御书数“分六卷的,也有”金石丝竹鲍土草木“分八卷的一按照次序,绝不 紊乱 。最奇怪的一幢幢堆叠的书籍,经、史、子集分作四幢堆叠,可见承值书房的是个内 行断不是寻常书僮所能了解 。他一壁看一壁口称着”奇啊!奇啊!“两个踱头窃窃私议, 二刁道:”老冲,你听见么?‘骑啊骑呀’骑什么?“大踱道:”阿阿二,尧舜骑病猪 。 “ 二刁道:“天打不其(是)尧舜 。”大踱道:“生要骑骑马 。”二刁道:“照照啊, 天打天,(先生先)屁股尖,骑在马上颠来颇,要吃豆腐其(自)家煎 。” 王本立向着两人眨了一个白眼,他们便不罗唣了 。王本立道:“我问你们,谁在这里 承值书房?”大踱道:“他叫大叔 。”二刁道:“他叫半仙 。”王本立道:“胡说!究竟 是那一个?”大踱道:“生不要吓,这这个人本领大大的了不得,一会弹弹琴,二会焚焚 香。”王本立道:“这有什么希罕?焚香扫地乃书僮分内之事 。”二刁道:“他不但会焚 香,他的本领正多咧!三会对弈,喜(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馀 音绕梁,”王本立摇头道:“料想是个无知小子,大言欺人 。”大踱道:“他他还有本领 咧!七七会绘几笔丹青,八八会奏一套笙笙篁。”二刁道:“还有两会,我来告诉天打罢, 九会皮(米)卜夭(先)知,十会窃玉偷香 。”王本立发嗔道:这是谁向你们说的?二刁 道:“ 这是新来的希(书)僮华安向我们说的。“王本立道:”尊大人为什么用这大胆狂 徒承值书房 。“大踱道:”老老生活说的,他他的本领胜胜你十倍“ 。二习道:”老生活 说的,新来希(书)僮华安可惜没有去下场,要其(是)去下场,一定和老生活这般的中了 秀才便中举人,中了举人便中进士,中了进士便点翰林,决不会和天打这般的到老只其(是) 一个穷秀才 。本其(是)王龙变了王虎,本其王虎变了王狗 。“王本立听了这几句戳心的 话,他一生肮脏正是牢骚的了不得,怎禁得饱受生徒们的嘲笑?明知鸿山老友断不会说这轻 薄的话,大概这新来的华安小厮定是个浮滑之徒,这许多话一定是两个踱头听着小厮的教唆, 沾染了他的油嘴滑舌,前来唐突先生 。当下把脸一沈道:”你们休得胡说!这书憧到那里 去了?我倒要见见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贵管家 。“大踱便向内书房喊道:”大大叔快快出 来,生要见见你三三头六六臂!“二刁道:”半仙,快来见见打“ 。唐寅在里面答声:” 来也!“人没有出房清朗的声音早已直达外面宛 比登场的名角一般 。王本立听了益发惹气, 手将着颔下长须,只向内书房注目 。”呀“的一声门儿开放,走出一个清秀书僮,王本立 虽然冬烘头脑毕竟也看得出这僮儿一表非凡,要是没有听得两位高徒的吹牛论调,王本立对 于唐寅当然要起着怜才之意,决不会故意挫辱,以致给下不解之仇 。叵耐这时候王本立已 存了一个成见,料定这僮儿是个油滑之徒 。一个人有了成见,便可以轻移他的视觉,他觉 得这僮儿虽然清秀,但是清而带浮秀而带滑,一副轻佻之状早已无形流露,所以面目虽然端 正,仍不允做那低三下四之人 。唐寅既然露面,对于这位冬烘先生免不得要行个拜见之礼 。 但是解元向秀才屈膝他究竟不愿,不比拜倒在秋香的莲钩前面 。便是终日长跪,也觉荣幸 非常 。酸秀才的价值怎及得美人的裙下双钩?要是向他屈膝,岂非终身莫大之辱?他便想 出一个取巧之法,走到先生座前,拖长着声调,口称:“师爷在上,僮儿华安……”一味的 拖长着,只不说出“磕头”两个宇 。只须王本立道一句”管家少礼 。“他便答一句”遵师 爷吩咐 。“膝便不屈,头也不碰了 。巨耐王本立的成见太深,他和这个人没有成见时,一 样也是谦让不遑,所以他在相府中教授三年从不曾受过书僮拜见之礼 。书僮待要下拜,他 总是道一句”管家少礼“,惟有今天听得两个踱头替僮儿拼命吹牛竞说先生都不及他,”难 道这书僮封了王爵不成?名分现在,我今天偏要受他的磕头大礼!挫挫他的气焰 。“唐寅 只管引长着这口气,不把”磕头“两个字说出 。王本立只管将着长须向他呆看,明在那里 斗法:”看是你强过了我,还是我强过了你?!“ 唉,这时侯正当十六世纪的开端,封建时代的气味何等浓厚!师爷和僮仆虽然一样吃着 东家的饭,但是名分所在如隔云泥,无论唐寅怎样不愿意,无论解元不该向秀才下跪,但是 受了罗帽直身的束缚,没奈何也只得下跪了 。比及头儿着地,王本立才说一句:“管家少 礼” 。唐寅赶紧起立站在一傍面上大有悻悻之意。 王本立瞧在眼中暗想:“小人不宜有才,小人有才便不免露出骄矜态度 。” 当下喃喃的念着《论语》道:“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唐 寅接着说道:“如无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更不足观也已 。”王本立怔了一怔, 便问:“管家道的是谁?”唐寅也问:“师爷说的是谁?”王本立道:“我所说的是小有才 情仗势欺人的狂徒 。”唐寅道:“小人所说的是毫无才情 。庞然自大的匹夫 。”王本立 听了心中好生气闷转念一想:“且别管他,我是西宾,他是奴才 。我不和他谈学问,只把 他呼来喝去便是了 。”唐寅站在旁边暗自思量:“你要和我咬文嚼字,这便是班门弄斧 。 我不好当面骂你便借着文宇,骂得你抬头不起,也好一雪我的屈膝之辱 。”谁料王本立不 说什么,只道一句:“倒碗茶来 。”唐寅没奈何只得忍着气替他倒茶 。王本立道:“我多 天没有到馆了,你把我的被褥在园子里这一晾晾再者,这柄紫铜便壶你须洗的乾乾净净休得 留着旧杂之污,这是你的职务,须得牢牢记着 。”唐寅没奈何只得答应一个“是” 宇 。 王本立手托着茶杯向着两位高徒说道:“我们研究八股的人须得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愚师 有病带累你们抛荒了学业,虽然失之东隅,还可收之桑榆 。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见免 而顾犬,未为迟也 。贤契们快快用功勤读啊!”二刁道:“天打天(先)读儿遍给我们听 。”大踱头:“生读了学学子再再读……章 。”王本立喝乾了一杯茶便道:“收去杯于”, 唐寅没奈何只得收去了茶杯站在书房门口,听他读些什么文章 。王本立乾咳了几声嗽,打 扫打扫喉咙,任凭打扫,总带些乾燥声调,但见他摇动着冬烘脑袋,且摇且读道: 大贤即见知圣道者既乏其人,决闻知圣道者必乏其人 。盖圣道有见知者于前 ,始有闻 知者于后也 。见者且无矣,孰从而闻之? 唐寅自思:“他读的便是我的抡元文章 。这是弘治十一年解元闱墨的第三篇 ,破承题, 题目叫做《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我且听他读下去者 。”王本立续读道: 孟子自任之意若曰:“圣人之道,见而知道困难,闻而知者亦不易,由孔子至于今但百 有馀岁耳,邹鲁之相去也地甚近,我之去孔子也时又远,然而当今之世,求其禀明睿之奇资, 口传心授,亲见知乎孔子之道,如禹皋在尧舜之世者,则既无其人矣,屈指斯民,何如其寥 落耶!负刚健之峻德,耳提面命,亲见知乎孔子之德,如伊尴在成汤之时者,亦既无其人矣, 横览斯世,何如其寂寞耶! 王本立读了半篇,又道:“倒杯茶来” 。唐寅又只得献上一杯茶。喝罢了茶 ,又道: “收去了杯子 。”唐寅又只得收去了杯子 。大踱道:“生啊,为为什么不读……去?”王 本立道:“这是一篇名隽的文章 。要似江瑶柱般的慢慢咀嚼,怎能一口气囫囵吞下?”二 刁道:“这篇文章其(是)谁做的?”王本立竖着大拇指道:“他是江南才子一榜解元唐寅 唐伯虎啊!”二刁道:“唐伯虎其(是)学生子的内表兄,他不但做得好文章,而且画得一 笔好画 。”王本立点头道:“绝顶聪明的人,本来无所不能,二贤契,你须得把他的文章 读个烂熟,快去抄出一分罢 。”说时,把所读的抄本文章授给二刁,教他另抄一分 。二刁 道:“天打,你批在后面:”余虽为基(之)执鞭,所欣慕焉 。这其(是)什么解释? “王本立道:”唐伯虎的才情算得国士无双,我是十分佩服的,可惜没有和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会面,要是会 面以后,他坐马我执鞭,也都情愿 。“大踱道:”跌跌……斗啊!“王本立道:”为什么 要跌肋斗?“大踱道:”马马跑的快,生生走的慢,一jiāo……斗 ,呜呜……哀哉,岂 岂……痛哉!“王本立道:”胡说,这是一句比喻的说,如何信以为真?“二刁道:”天打, 学生子有有一句比喻的话,假使唐寅大解,大打替他倒马桶,唐寅小解,天打替他倒夜壶 。 试问天打肯不肯呢?“王本立把戒尺一碰道:”又要胡说了,不用多讲,快快去抄啊!“唐 寅上前道:”师爷息怒,二公子也是一句比喻的话 。如何信以为真?“王本立暗想:”这 童儿倒历害,他竟借我拳头撞我的嘴了 。“但是一时无言回答,不过瞅了他一跟又回头教 训这两位高徒道:”二位资契,愚师和你们小别数日,有几句忠告之言,你们紧紧记着 , 凡人须得取法圣贤不可走入油滑一途 。书经云 。‘学于古训乃有获’,孔子云:‘信而好 古’,只须件件般般效法古人才是少年人一条正当的道路 。“唐寅悄悄的向二刁说道:” 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你别上他的当 。古人便是死人 。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便是教你效法死人 。“二刁道:”天打,你不该应叫学生子上当,古人就其(是)喜(死)人,你叫我学古人 便其(是)叫我学喜(死)儿“王本立道:”休得胡言!我叫你们学古人,便是叫你们学那 书籍里面的模范人物,少年读书应该把这颗心放在书本上 。“唐寅又悄悄的向大踱说了几 句话,大踱便向先生辩难道:”生啊 。个人的心,本本来在什么地方?“王本立拍着 胸道:”心便在腔子里,‘大踱道:“生啊,学学子没有得罪你,为为什么要要致我……命 ?”王本立道:”我没有致你死命“,大踱道:”还还说没有?腔腔子里的心要在挖出来, 放放在书本上,不不是致我……命么?“二刁道:”天打天打,你的心挖给我们看看,天打 天打,请你天(先)做个榜样 。“王本立连连摇头,正待说出一番话来,却闻得靴声囊囊 自远而至,华平先来报告道:”太师爷到!“慌得王本立离座相迎正是: 此窍不通双弟子,有怀yù白一先生 。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五回 客中动秋感妙语双关 园内逗娇声伊人宛在 华鸿山知道老友到馆,不胜欣喜。来到书房探望老夫子,相见之下分宾坐定。呆公子见 过父亲,唐寅送过香茗,不须细表。华老便问起:“先生的贵恙可曾全愈。”又说:“为什 么急于到馆?在府上休养数日尽可不妨。”王本立道:“承蒙东翁盛情,不以旷课相责。兄 弟病了十余天,已觉得万分歉仄,蹉跎着两位公子黄金般的光yīn。现在顽体已愈,要是再不 到馆如何对得住东翁呢?东翁,这日子真过得飞一般快,兄弟回去时不过金粟初绽,此番再 来时,已是黄菊丛开了。料想这半个月内,衔杯酬月,对菊吟诗,东翁应有许多雅兴。”华 老叹道:“讲到兴致呢,一年不如一年了。‘月逾望日团圆少,人到残年感慨多。’这是年 龄的关系,丝毫勉强不得。不过今年买到一名僮儿差强人意,无论吟诗作对,般般对答如 流。”说诗笑指着唐寅道,“便是这个僮儿啊,他的天才很好,可惜才丰命薄,沦落在僮仆 之中。老夫子,你尽可试他一试,便知他的才思敏捷咧!”王本立早已横梗了成见,提起书 僮,心生厌恶,但是东翁一团高兴,又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淡淡的答道:“东翁的眼光一 定不错的。东翁试过便是了,何用兄弟再来复试?”华老道;“不经试验,总算是鸿山言过 其实。老夫子试试何妨?”王本立没奈何,只得唤一声:“管家!”唐寅道:“师爷有何吩 咐?”王本立道:“现在是秋深了,旅客感秋,这是常有的事。我的上联叫做‘千里关河萦 客梦。”唐寅不假思索的对道:“小人对的‘万家砧杵动秋声。”华老道:“老夫子,此对 何如?又浑成,又典丽,又敏捷。”王本立口头诺诺,心头却气他不过,准备再来一个比较 难一些,好教他当场出丑。想了一会子,便道:“管家,我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这是引用 《秋声赋》上‘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的典故,叫做‘空际有声都在树,’唐寅对道:“小人 对的是‘枕边无客不思秋。”华老道:“老夫子,他便是用你旅客感秋的意思。好一句‘枕 边无客不思秋’……”其实唐寅对的下联暗暗中都有寄托,第一句“秋声,”第二句“思 秋,”都是为着秋香而发。蓦然间一阵风来,卷着女子们笑语声音。第十一回书中业经jiāo代, 金粟山房便在适园的西面,园里面常有丫环奉着太夫人、少夫人之命,前来采取花朵,莺莺 燕燕的声音,唐寅时时听得的,但是毫不动心。 只为唐寅侦察了好几次,园中采取花朵的婢女无非是太夫人身边的春夏冬三香,以及大 娘娘身边的秋桂,二娘娘身边的素月,惟有秋香竟是绝迹不来。秋香为什么不来呢? 一者怕这两位呆公子撞见了,不免上前调戏;二者书房里有了这个从苏州虎邱一路跟踪 而来的魇子充当书僮,“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是深居简出的妙。所以太夫人打发他 到园中摘取花朵,他总是托词不去。叵耐太夫人对于秋香有特殊的好感,同是采一朵花,旁 的丫环摘取的不是色素不佳,定是形态不好。惟有秋香摘取的色素形态般般惬意。一者是太 夫人的心理作用,二者秋香的灵心妙腕都充满着美术化。秋香摘取的花朵确乎有些比众不同。 观在重阳将近,chā瓶中的花朵惟有菊花,菊花的种类很多,非得灵心妙腕的秋香选取几种 (左禾又农)纤合度的菊花,断难满足太夫人的心愿。所以今天采菊,春夏冬三香虽然都告 奋勇,但是太夫人定要秋香加入里面,何花宜采,何花不宜采,须得听着秋香的指挥才能胜 任愉快。秋香这一回不便违背太夫人的盛意,好在四人同去,人多胆壮,便是撞见了踱头和 魇子,料想无妨。况且又遇见了一个好机会,他听得华老向太夫人说:“要到书房中候候先 生。”他想:“太师爷到书房中谈话,我们却到花园中去采花,花园和书房虽然相距很近, 但是有了太师爷在里面,管教两个踱头,一个魇子都受了无形束缚,万万不敢闻入花园中来。 便是闯了进来,一有什么不规则的举动,只须唤一声太师爷,管教他们吓的面如土色,逃走 不迭咧?”他觑定了机会,怎肯错误? 所以华老才到书房,四香已在花园中采花。秋香是采花专使,三香都要听他的发号施令。 九曲桥边的麂跟篱中,种满着形形色色的菊花,春夏冬三香何尝研究过菊谱?不过秋姐姐对 于老圃秋容曾经下过一番深切的研究,菊花的名目如数家珍。只为自己是秋香,菊花也是秋 香,以秋感秋,以香感香。他到菊圃旁边,仿佛菊花便是他,他便是菊花。春香道:“秋香 妹妹,这白色细瓣,蓬蓬松松似芦花模样的叫做什么?”秋香道:‘姊姊,这便唤做万卷书 啊!这朵花足有万瓣,一瓣比一卷,所以叫做万卷书。”冬香道:“秋香姊姊,你何妨采取 朵,簪在胸前?”秋香道:“簪在胸前做什么?”冬香道:“这便表示你胸藏万卷啊?” 夏香道:“秋香妹妹,这花朵垂垂。色作谈紫的叫做什么?”秋香道:“这便唤做倚栏娇啊! 你看他娇小玲珑,抬头不起,仿佛倚着栏杆,卖弄娇姿,所以菊谱中唤做倚栏娇。”说时, 春香恰恰在九曲桥旁俯首看那金鱼。夏香指着他向秋香说道:“你看你看,这便是倚栏娇 啊?”这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王本立在书房中测验华安本领;四香正在菊圃中互相调笑。一阵 风来,卷着“秋香姊姊”“秋香妹妹”的呼声,直送到唐寅耳朵中去,顿使他的心弦连连的 颤动,他想:“秋香便在园中了,要不是华老在书房中。我便要迎将上去,和他谈谈说说。 可恨王本立还要出什么对子,错误我这千金一刻的光yīn,以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咫尺间, 天样阔,’我便怎么是好?可惜我没有孙行者的神通,要是有了他的神通,只须拔一根毫毛 吹一口气,站在这里和老学究做伴,敷衍他吟诗作对,却把我的真身遁入园中和秋姐姐细谈 肺腑……”唐寅的野心勃勃,不过在肚里计算。惟有两个呆公子听得“秋香姊姊”的呼声, 便不安静起来。二习道:“老冲,你可听得?香叔在花园里面。”大踱道:“香啊,香啊, 我我要见见他。”二习道:“我推托小解,借欺(此)尿遁。”大踱道:“我我……大解,坑 坑遁。”毕竟都是踱头,心里的念头早在口头宣露了。华老呵斥道:“你们俩动都不许动! 但看书僮有这般才学,你们俩号称公子,怎不自愧?”,大踱、二刁只好彼此扮一个鬼脸, 怎敢离座!王本立为着难不倒这个书僮,益发不服气了。又搜索了一会子的枯肠,便道: “管家,又有个上联在此,叫做‘人来老圃疏篱外,’你且对来。”唐寅默然不语,只为 他这颗心已跟随着笑声而去,所以王本立出的上联他竟充耳不闻。但是王本立误会了,他想: “华安斗筲之才,容易掂破。第三个对仗他竟假作不闻。希图藏拙。要是方才不曾冲撞我, 我便不为已甚,由着他藏拙便是了。现在却不能放松他,一经放松他,益发瞧我不起了。” 便催着说道:“管家听得么?‘人来老圃疏篱外,’快快对来!”唐寅方才听明白了,很不 经意的对道:“秋在浓香冷艳中。”华老,点头道:“这七个字确是即景生情。东篱之下秋 色正佳,真叫做‘秋在浓香冷艳中。’老夫子,你道如何?”王本立怎敢说声不好,只得随 声附和。其实华老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下的菊花, 却不知唐寅对的“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中的俊婢,况且“秋香”两字明明点破, 只是华老当时没有觉察罢了。华老坐了一会子起身告辞,那时园子里的笑声兀自联续不休。 唐寅暗自徼幸:“只须华老离了书房,我便可以一溜烟跑入园中,和那三笑留情的秋香 相会。好在春香、夏香、冬香都和我感情很好,便是四香同在园中也没有妨碍。两个呆公子 也和唐寅存着同样的心思,一个悄悄说道:“阿阿二,老老生活要走了,我我和你看看…… 香去。”一个轻轻答道:“老冲,你判(看)老生活的靴脚,要跨出希(书)房门槛了,一出了 门槛,我和你判(看)香叔去。”华老离坐,王本立当然相送,已送到书房门口了,忽的王本 立想起着一桩事,便道:“东翁且请暂坐,这半个月中兄弟病榻无事,借着笔墨消遣,因此 作了病榻杂咏三十首,巴人下里之吟,不值方家一笑。为著东翁是兄弟的总角之jiāo,所以随 带在身,恭求东翁指政。”华老听说,只得回转身来。便道:“老夫子的大作,鸿山合该拜 读。”说时重又坐定。这一坐不打紧,直把唐寅恨得牙痒痒的,不恨华老,只恨这不识相的 穷措大:“为什么早不做诗迟不做诗,偏偏在病假之中做这混帐的病榻杂咏?为什么早不送 给华老过目迟不送给华老过目,偏偏在华老临去之时,强着他读你这放屁的病榻杂咏?唉! 王本立,王本立,你和我做尽对头,教我怎不咬牙切齿的恨……又是一阵风来,隐隐听得丫 环们的声音道:“秋香妹妹,这一朵花可采么……”秋香姊姊,你来看这里的金鱼啊!有些 是琥珀眼,有些是朱砂眼,有些是首尾红,有些是鹤顶红,活泼泼地多么有趣啊!……”唐 寅听入耳朵里,这颗心益发摇摇不定,明明和秋香有见面的机会,都害在这病榻杂咏之下。 两个呆公子学问远不及唐寅,好色的天xìng却不在唐寅之下,一个轻轻的说道:“阿阿二,生 今朝做做尽对头,”一个悄悄的答道:“老冲,天打的断命希(诗)真正害人不浅”那时王本 立探怀取出一本薄薄的诗稿上写“病榻杂咏绝句三十首,”另一行写道:“鸿山老太师诲 政,”双手捧到华老面前,口称:“指政,指政。”华老接在手里道:“拜读,拜读。”其 实这三十首绝句不过八百四十字,华老看书又是双行并下,异常迅速的,只须片刻工夫便可 一览无余。但是不能,为什么不能呢?只为草草读过,便要引起著作人的不快,以为“我的 著作你竟览无余,分明自恃才高,瞧不起我的作品。”所以吾人涉足社会,逢着托读人家 的著作,也是一件苛政。分明狗屁不通,也只得虚与委蛇,想出几句口与心违的话称扬一下。 不是说“大著情文并茂,”定是说“尊作惨淡经营,”那么著作人见了当然非常得意。旧式 文人的结习,最欢喜的是人家头儿作圈,这般结习是在私塾中养成的,私塾中的学生每逢作 课完毕,把诗文jiāo到先生的书桌上,究竟做的好不好,自己茫无把握,但把先生的头脑做标 准。要是先生横摇着头儿,这诗文便不待批改,已知做的很不兴了;要是先生把头儿不绝的 打圈,这便是欣赏自己作品的表示,不由的心花怒放,得意非凡。编书的少年时有一位同学, 他的诗文简直狗屁不通,但是很欢喜献给同学们欣赏。要是人家读的头儿不绝的打圈,他这 欢喜非同小可,便把自己带来的毛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薰青豆左一把右一把的敬客,只为这位同学是乡间 人,乡间煮的豆荚,薰的青豆异常甘而香、鲜而糯,他每逢上城来读书,总带看一大包的薰 青豆、一网篮的毛豆荚,他随带的小吃这么丰富,他一个人当然享用不尽,同学们向他乞取, 他又是很吝啬的,俗语说的好,“求出来的雨点是不大的”。他不过随意拈几粒青豆、抓几 把毛豆便算款客。区区东西怎够人家的大嚼?惟有逢到人家欣赏他的作品,他便打破了自己 的吝啬心,不惜工本的把毛豆荚、薰青豆做酬报,所以人家欣赏他的作品,无非抱着“饕餮 主义”而来。每逢他才从乡间上城,他的房间里的读者总是络绎不绝,吟哦之声好似千百个 苍蝇在里面嗡嗡作响。只为这时侯所有纸包和网篮里的东西正在丰富时代待到十天八天以后, 薰青豆和毛豆荚渐告消乏,房间里的读者便成了硕果晨星寥落可数。再过了几天,纸包和网 篮里都是空空如也,他的房间里的读者也成了杳杳如也。冥冥如也。便是勉强拉着人家读他 的诗文,人家也是很勉强的读了几行,摇摇头儿便走了,再休想人家把头儿打圈,再休想人 家嗡嗡的学那苍蝇叫。现在华鸿山读那三十首病榻杂咏当然不是为著哺啜面来,便是王本立 的诗笔也有一读的价值,和那狗屁不通的有个分别。但是诗人的笔法和自己的环境大有关系, 华鸿山是飞黄腾达的人,足迹半中国,jiāo游遍四海,又经过了许多名山大川,所以他的作品 处处表示他阔大韵胸襟,浩瀚的气息,王本立的诗笔少年时还好,后来好多次的秋闱报罢, 失意归来,他的诗笔便渐渐沾染着寒酸化,更兼足迹不曾出过本省的范围,所往来的无非是 些一知半解的村夫子。所以他的作品说的好叫做‘郊寒岛瘦,”说的不好便是叹老嗟贫。” 华老看了几行。暗想:“老夫子的诗笔越做越寒酸了。”但是恐怕先生面上不好看每读一首 诗总是曼声吟哦,而且把那头儿不住的打转。唐寅暗暗的瞧在跟里,华老越是头儿打转,先 生越是面有喜色,华老读了又读,先生喜不胜喜,一会子微微的笑,一会子叠着腿儿索索的 抖个不住,喜的这位先生几乎‘骨头没有四两重。”恨的这位唐解元险些儿把一口银牙咬个 粉碎。呆公子又悄悄的商议起来,一个道:“阿阿二,你称看,老老生活的头颈好好象铜丝 扦扦……一般。”一个道:“老冲,‘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趁着老生活摇头摆尾,我们 把个脚底给他看。”一个道:“到到那里去?”一个道:“去看香叔。”呆公子在先俏俏商 量,后来大踱听得“香叔” 二字,一时忘形,失声呼唤道:“香香啊,香香啊!”华老回转头来,又是怒目而视。 二习道:“老冲啊,不要走罢,老生活请我们吃汤团了。”费了良久功夫,华老才把这本诗 稿读毕jiāo还先生,又恭维了他几句。 唐寅这时早已希望断绝,只为华老的吟声没有停止,花园里的笑声早已寂然,多分秋香 采了花朵已回到中门里面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待到华老去后,唐寅忙向花园中去探望,只 有秋芳(指菊花),投有球香。人生难逢的机会。 却断送在王本立的诗稿里面。当下一声长叹,没精打采的回到书房。却听得王本立依旧 在那里教训生徒道:“二位贤契,我所说的都是良言,休得误会我的宗旨,你们不学古人也 得学学尊大人,他是我的同学,他在少年时何等认真!‘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偿了他的 志愿,少年科甲,隆隆日上,官居极品,名满神州。可见读书认真是不会吃亏的。你们不学 古人怎么不学尊大人呢?”唐寅蓄意要和先生作梗,又到二刁旁边轻轻的撺掇了几句话,二 刁便道:“天打,你说读希(书)认真其(是)不会吃亏的,我问天打,你做学生子的时候读希 认真不认真?”王本立道:“自然认真。”二刁道:“天打啊,你又给学生子上当了,读希 认真其不会吃亏的,天打吃亏便吃在读希认真上面。四十年前其(是)一个秀才四十年后也其 一个秀才。你为什么不去少年科甲、隆隆日上?你为什么不去官居极品、名满神州?”王本 立冷不防华武会得这般辩驳,几乎哑口无言。停顿了半晌,才道:“贤契,这事又当别沦。 尊大人文章也好,福分也好。若论愚师,有了文章,没有福分,以致七踏槐黄来博一第。你 们都是宰相公子,当然要效法尊大人,却不要效法我这潦倒名场的愚师。”说到这里起了身 世之感,仰天一声长叹。唐寅忙又走到大踱身边,撺掇了几句话,大踱喊将起来道:“生啊! 你你的话不对啊!”王本立道:“为什么不对呢?”大踱道:“你你是生,我我是学子,学 学子不学你生,去去学谁?你你教了我们的书,又又要教我们休得学你,这这句话就不对 了。”王本立又被生徒驳倒了,眼见唐寅跑来跑去知道都是他在搬唇弄舌,便指着chā瓶中的 花朵自言自语道:“花啊花啊,早落早开,早开早落。” 唐寅知道先生语中有刺,分明说我年龄不永,和一现的昙花相似。在这当儿,书房里挂 着的叫哥哥,忽听得唧唧唧叫个不休,唐寅对着虫儿自言自语道:“虫啊虫啊,先生先死, 先死先生。”王本立明知唐寅骂人,却又不好反面,只为他指着秋虫而说,到了夜间,晚饭 已毕,先生归寝。唐寅的卧榻便在先生卧榻旁边,睡到三更半夜,李本立忽的连喊着:“管 家,管家:”竞把唐寅的好梦惊醒,正是: 九月初逢金菊节,三更忽起绣球风。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六回 中宵煮水洗濯绣球风 重九制粞欢迎菊花印 这夜,唐寅可jiāo着厄运了。王本立是有皮肤病的,他的肾囊上面生着许多顽癣,有癣 必有虫,时时作痒。日间还好维持,到了夜间睡在被窝里,肾囊上得到相当的温度,许多癣 虫便在皮肤里蠕蠕活动,待到痒得不可开jiāo,两只手同时爬搔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个指头。 其实呢,多生指头也是没用的,休说王本立只有十个指头,便是借重祝枝山祝阿胡子加二放 码的十二个手指,也不能解除当时的奇痒。这个毛病叫做绣球风。绣球是像形,痒的时候搔 下斑斑点点的癣皮宛比绣球花片一般,癣皮搔尽了奇痒仍不肯止,甚至搔出血来白绣球变做 了红绣球。从来癣疥之疾往往忽视,然而一经沾染,受累无穷。一时救急的方法惟有用着烫 水,连连的的绣球上烫这几下,烫水着肤,肌ròu上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快感,不知不觉的自 己会得道出“适意”两个字来。要是不信,澡堂里面便是个试验场。凡是患着皮肤病的都到 焦池旁边用着烫水不绝的烫那痒处,一壁烫一壁喃喃呐呐的念着:“适意、适意。”据说痒 处经水烫,可以在十二小时内维持肌肤上的治安。但是过了规定时间,癣虫又要渐渐蠢动 了。这一夜,王本立一忽醒来,他的绣球风又在作祟了。痒的时候,分明千百条蛆虫在里面 乱攻乱窜,他便一叠连声的唤着:“管家起来!”唐寅在睡梦中恍惚遇见了秋香,见他在东 篱下采取菊花。正待上前作揖,却不料被那冬烘头脑的王本立先生大声疾呼,把那好梦惊醒 了。他又挫一挫银牙,暗想;“这老学究真是我的七世之仇,日间为着他不得和秋香会面, 待到夜间在梦里相逢,他又把我唤醒。王本立,王本立,你为什么不肯chéng rén之美呢?”王本 立奇痒难熬,又是连唤着:“管家起来,管家起来。”唐寅没好气的说道:“师爷,三更半 夜唤我想来救甚?”王本立道:“管家,我有些奇痒难熬。”唐寅暗想:“不妙,这真是梦 想不到的事,半夜三更奇痒难熬,看来这老忘八不怀着好意罢?”便忍着气问道:“痒在那 里?”王本立吞吞吐吐的说道:“不好说的。”唐寅道:“说说何妨?”王本立道:“管家 不瞒你说,我痒在下部。”唐寅暗骂一声老贼,忍着气问道:“痒在下部唤我做甚?”王本 立道:“管家我唤你非为别事,解这奇痒须得借重你这管家。”唐寅听了怎不恼怒?轰的起 身,披着衣,剔着银灯,恨恨的说道:“师爷我只道你是黉门秀才,相府西宾,你原来枉读 孔圣之书,不达周公之礼,肆无忌惮,说出一篇无礼的话来!我虽是低三下四之人,却听不 惯这般寡廉鲜耻的话。明天禀明太师爷,我这书童不干了。”这几句轰雷掣电的活,气的王 本立浑身发抖,他也是披衣起坐。颤着声浪说道:“你这小厮,怎敢把我恶骂?我是恪守孔 门四戒的,‘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勿动。’我有什么不端之处被你捉住了 把柄,你敢这般横逆相戒?你要禀明东家,我也要禀明东家。从来做西宾的没有受着小厮的 气,我明天便辞馆,我也不干了!”唐寅道:“你说没有把柄给我捉住么?你半夜三更唤我 起来,说什么奇痒难熬,痒在下部。解这奇痒须得借重管家。这些荒谬之言可是做秀才做西 宾的应该说的,” 王本立道:“这些说话光明正大可以‘质诸天地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我三 年前就馆早向东翁声明在先,我是有个痒在下部的毛病,每逢三更半夜奇痒难熬,须得借重 贵管家夜半忙碌,东翁满口应允。便挑拨一名书童睡在我房里,担当着这夜半侯候的职务。 三年以来,夜夜如是。”唐寅听到这里,暗暗自思:“我莫非误会了罢?要是他有狸亵不堪 的意思,便不会铁铮铮的这般嘴硬。”当下按一按火xìng,问道:“师爷,‘鼓不打不响,话 不说不明,’你这般吞吞吐吐很容易引起误会,毕竟下部奇痒的病是什么病?借重书童是怎 样的借重?”王本立道:“管家我和你住在一房,始终瞒你不过,我告诉你罢,我的痒病叫 做绣球风,夜间睡的热了往往奇痒难熬,须得借重贵管家到大厨房中去提一铜吊热水。我把 热水洗过以后痒才停止,睡也睡的稳了。”唐寅恍然大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师爷 息怒,师爷息怒,这是小人误会了。”王本立道:“你误会了什么。”唐寅道:“不要说了 罢,师爷要热水,只怕夜分已深厨房中已熄了火。”王本立道:“这到不妨,是常年的老例, 我到馆后,厨房中的炭炉上面为我留着一吊热水,你去取来便是了。”唐寅没奈何,只得提 着灯笼到厨房中去取水。夜分已深,备弄里黑魃魃的好不怕人。到了大厨房,果然炭炉子上 还留着余火,上面放着一铜吊热水,唐寅一手拎水一手提灯笼穿过备弄回到书房,忍气吞声 伺候王本立洗涤绣球风。王本立架子十足要管家端着脚盆到床边伺候,比及热水烫着绣球风, 便似澡堂中焦池的朋友一般,连连不绝的唤着“适意适意,”王本立腹有诗书,一壁唤“适 意”,一壁还要咬文嚼字的说道:“熊掌吾所yù也,烫水亦吾所yù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 掌而取烫水者也……”这儿句话虽然迂谬可笑,却是出于实情,常听得生有顽癣的朋友说起, 身上有了顽癣是说不出的苦,也是说不出的快活。痒的时候爬搔没用,是说不出的苦;烫水 着肤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舒服,一直舒服到骨髓里面去,是说不出的快活。二十世纪的青年喜 谈ròu感,其实满足ròu感上的yù望,除却在焦他旁边用热水烫皮肤的朋友更无别个。张生说的: “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又说:“蘸着些儿麻上来。”这几句是形容xìngjiāo上的快 感,其实热水烫顽癣的快感胜过xìngjiāo十倍。这真叫做“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咧!“这真 叫做蘸着些儿麻上来”咧!假使有人生了顽癣痒的不可开jiāo的时候,任凭有十二分艳丽的女 郎立在澡堂门口,叫他不要进澡堂,且到旅馆里去开房间,享受xìngjiāo上的快活,但是到这时 候烫水为重,xìngjiāo为轻,他一定牺牲着xìngjiāo,急匆匆的要到澡堂里面去。又如澡堂门前摆着 一席山珍海味的盛筵,遇着生有顽癣要进澡堂的人,把他拉住了,教他畅饮几杯。待到酒阑 席散再去洗澡不迟。但是到这时候,洗澡为重,哺啜为轻,他一定牺牲着盛筵,急匆匆的要 到焦池旁边去过瘾。所以王本立先生说的“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烫水者也,”确是一 种经验之谈。王本立借重烫水征服了癣虫,累着唐寅脚乱手忙。伺候他洗涤完毕,又须倾去 了脚盆中的龌龊水,才能闭门归寝。王本立烫过了绣球风,浑身舒服,不久便是鼾声连连。 唐寅回到床上待要继缕他末完的残梦,无奈梦是没有练续xìng的,方才梦到花园里面待向秋香 姐姐兜头一揖,要是梦有连续xìng,后梦紧接着前梦,便可以一步步渐入佳境。谁知上床以后 翻来覆去,只是睡不沉熟,比及恍惚入梦,后梦并不急接前梦。 却是另起炉灶,梦见王本立老夫子洗罢了绣球风,却教唐寅把脚盆中的残汤喝个干净。 唐寅不肯,却教两个踱头把他按着颈项用力向脚盆中揿,待要挣扎无法挣扎,看着自己的嘴 离着脚盆中的污水,其间不能以寸了。猛听得先生床上又在大声疾呼,连连的“管家起来, 管家起来,”叫个不住。原来天色已向曙了,王本立恐怕书童贪懒,叫他早早起身洒扫书房。 幸而有了这一喊,唐寅才没有喝那脚盆中的污水,这是应该感激他的。喝醒好梦是他,喝醒 恶梦也是他,真叫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 编者写了书房中的话,便不能写那中门以内的事。话分先后书却平行。却说昨天四香采 了菊花回到中堂里面,紫薇堂上见过太夫人。这回采取的花朵博得太夫人赞不绝口,他说 毕竟秋香采取的花朵比众不同。当下拣了几枝chā在胆瓶中,余下的花朵分作两起送给两房媳 fù。大媳fù住在东楼,派着春香去送花;二媳fù住在西楼,派着秋香去送花。太夫人知道秋 香和二娘娘的感情最好,所以这趟差使非得秋香一走不可。秋香知道二公子还没有放学,自 己上西楼送花终可放胆前行,毫无危险。他才走到堂楼下面,已被二娘娘的丫环素月看见了, 赶紧上前和秋香姐姐握手。毕竟秋香人缘好,无分上下都是和他很莫逆的,况且他在丫环里 面是个头儿脑儿顶儿尖儿,所以素月眼光中的秋香姐姐宛似下级军官眼光中的总司令,倘得 接近一些便觉非常荣幸。当下笑盈盈的说道:“秋香姐姐,久不上我们的西楼了。今天甚么 风吹来?贵人忽踏贱地。”秋香微嗔道:“素月妹妹,你怎么唤起贵人来?我和你是一般的, 称是低三,我是下四。彼此都沦落在青衣队里,有什么贵贱可分呢?”素月道:“秋香姐姐, 我怎可和你比呢?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云,我是泥。我非但不敢比你,而且不敢比三香, 不敢比石榴,我只好和东楼上的秋桂姐姐相比。 虽说都是青衣队里的人,你是队长居第一等,三香是队副居第二等,石榴不如三香,又 下一级,居第三等。我和秋桂不如石榴,又下一级,居第四等。其他粗使丫环更不如我们, 又下一级,居第五等。秋香笑道:“你倒是一个熟读缙绅录的,可惜缙绅录里没有我们婢女 的名字。素月妹妹,休谈闲话,二娘娘可在楼上?我奉了太夫人之命上西楼送花来的。”素 月道:“二娘娘在楼上看书,秋香姐姐便请上楼;”素月倍着秋香同上扶梯,二娘娘已听得 秋香声音,放下手头这本《白香山集》走到楼头笑说道:“秋香,你多天没有上楼了。”秋 香见过了二娘娘,口称:“这几天事忙,没有上楼向二娘娘请安。今日里奉了太夫人之命, 在园中采取时鲜的花朵;太夫人捉出两份,一份送给大娘娘,一份送给二娘娘。”说时,把 手中花朵授给二娘娘。这是相府中的规矩,二娘娘恭恭敬敬的接授了花朵,口称:“做媳fù 的没有什么孝敬婆婆。婆婆惦念小辈,常有东西赏赐媳fù。秋香,你见了太夫人说我受了赏 赐又感又愧。”秋香道:“二娘娘太客气了,区区花朵值得什么?”二娘娘推着秋香,请他 先入中间,秋香道:“婢不僭主,二娘娘请。”二娘娘道:“你是奉命而来的,理该先请。” 推了一会子,毕竟骈着肩进那楼中间。二娘娘把花朵chā入胆瓶中,才与秋香并坐闲话。 小丫环送上香茗。站在旁边伺候。二娘娘道:“你不须在这里伺候,你跟着素月楼下去 罢。”小丫头答应一声,便跟着素月下楼。秋香肚里寻思:“二娘娘为什么遣开了婢女?看 这模样好像要和我说什么体己话儿。”正在这么想,二娘娘早已挪一挪椅子,凑近了秋香轻 轻的说道:“秋香我正想和你谈谈,只恨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楼上静悄悄只有你我两人, 你是很秘密的,我也是守口如瓶。”秋香道:“二娘娘有何吩咐?”二娘娘道:“上月十三 日,你跟着婆婆烧香回来,你不是向我说的么?虎邱山上撞见一个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 到了东亭镇上又见他。我在先听了不大注意,后来听得公公买进一名家童,吟诗作对件件皆 能,我老大疑惑,这书童敢是书呆的变相罢?秋香,你看投靠入府的华安是不是跟踪而来的 书呆?在我面前不妨直说。我是不肯取笑你的……”秋香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他在二娘娘面 前尽可直言,但是已失了直言的机会。假使唐寅初入相府的时候秋香便去报告二娘娘。说这 书童便是跟踪而来的书呆,才算是当言则言,不曾错过了时机;现在唐寅投靠以后,忽忽已 是二十多天,秋香才向二娘娘直说这书童便是书呆,假使二娘娘驳他一驳,说你既知道这书 童便是书呆,为什么不早早告禀太夫人,立时把他驱逐出府呢?那便变做无言回答了。为这 分上,便不敢直言谈相。只得摸棱两可的说道:“二娘娘听禀华安初入相府时,人人喧传他 的面貌好,才学好,我也和二娘娘一般的疑惑,这书童敢是跟踪而来的书呆罢?后来华安进 中门叩见太夫人,我便很注意的估量一下,似乎有些不大像罢。也许他更了衣服,换了形式, 我一时瞧他不出。只为我是素来眼钝的啊!再者我要指定他是书呆的变相,须得有了真凭实 据,他才心服。虎邱遇见书呆不但我一人,他们三香也都看见的。人多眼多,他们的眼光都 比我敏锐,真个书童便是书呆,他们早沸沸扬扬闹将出来了,敢怕不是罢。”说到这里又笑 了一笑道:“便是也难说,只为我指不出他的真凭实据,便不能咬钉嚼铁般的说他就是书呆。 况且他又是太师爷宠用的人,我怎敢混说呢。”二娘娘暗暗佩服秋香,佩服他出言不落边际, 他既不肯直言说破,却把这关系都卸在三香身上。当下便向秋香说道:“但愿他不是跟踪而 来的书呆,那才好呢!要是书呆卖身投靠混入相府,那便存着歹心恶意,迟早不免弄出事来。 公公虽然宠用他,将来不免上他的当,敢怕后悔莫及罢。这是我的顾虑,你道是不是呢?” 秋香点头道:“我也忧虑到这一层,但是仔细想来,天下没有这般的书呆,上等人不做,来 做低三下四之人,有什么值得呢?”二娘娘道:“怎说天下没有这般的书童?我的表兄唐解 元便是这一类的人物,倒也不可不防。”秋香道:“好在华安不是唐解元。”二娘娘笑道: “你怎知他不是唐解元呢?”秋香道:“二娘娘取笑了,要是唐解元,第一天上西楼磕头便 要被二娘娘窥破机关了,他还能够存身么?”二娘娘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唐解元便算好 色,也不敢到这里来尝试……”一主一婢说的都是违心的谈,二娘娘为着秋香不说真说,所 以也不敢把真话说出。又闲谈了会子,秋香起身告辞。二娘娘道:“难得上楼,坐坐伺 妨?”秋香道:“重阳近了,太夫人要吩咐我开写新米团的名单咧!”二娘娘不敢强留,亲 自送至楼头,秋香下楼以后;素月又送了他一程,送出了庭院方才分别。他回到紫薇堂向太 夫人覆命,却见太夫人正忙着吩咐粗使丫环把今年的上好新米搬入中门预备牵磨成粉制办重 阳团子。这是华相府里的规矩,每逢重阳佳节,合府上下人等都吃新米团。一年一度,点缀 时光,看得异常郑重。平日一切点膳都由大小厨房承办,惟有重阳新米团全由内制,不经大 小厨房的手。 什么叫做内制?便是中门以内的上下人等制办。上自太夫人,下至粗使丫环,分任其事, 各有专责,绝对不许男子加入。重阳前数天,早已预备这张分任其事的名单,须经秋香开写。 大概划分三部:一磨粉部,二造馅部,三制团部。职掌磨粉部的都是些粗使丫环,却教中门 上的管家婆做监督。职掌造馅部的又分咸馅、甜馅,甜馅由大娘娘监督,着丫环赶办;咸馅 由二娘娘监督,着丫环制造。最重要的是制团部,太夫人做总监督,两房媳fù做副监督,春 香,夏香、秋香、冬香四丫环各把蔷薇花露盥手以后开始制团。而且所制的团上面各印着木 质的钤记,春香制的上加梅花钤记,夏香制的上加荷花钤记,秋香制的上加菊花钤记,冬香 制的上加芙蓉钤记,太夫人率同两房媳fù也各做四枚团子,太夫人制的加上一个寿字,大娘 娘制的上加一个“雪芳”的“雪”字,二娘娘制的上加一个“玉英”的“玉”字。 按着向例,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手制的团子供在祖宗堂中奉献祖宗,四香各制的团子到 了重阳日分给合宅男女上下人等享用,四名丫环每人各制二百枚。秋香真不愧是婢女中间的 头儿脑儿顶儿尖儿,经他手制的新米团端的比众不同,皮子捏的匀,馅儿放的多,形式既美 观,滋味又好吃。所以大家目光中看见了菊花钤记的新米团都是异常欢迎,每逢分派团子时, 须经着两位少夫人的手,公公、婆婆吃的,自己夫fù吃的,书房中师爷吃的,当然都分着菊 花钤记的团子。还有里面的四香丫头,外面的帐房师爷,以及总管老家人,大概都有秋香手 制的团子吃。其他众人便要看着他们的幸运了。但是人家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不过赞他一 声做的调匀好吃罢了,惟有两位呆公子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一副极形司掬,还夹着许多不干 不净的话。妯娌俩瞧在眼里听在耳中。好不惹气,二娘娘会向大娘娘说:“今年的新米团只 许先生吃那菊花钤记的,他们兄弟俩都没有这份儿,免得又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大娘娘是 忠厚人,想不出主意,对于二娘娘的话总是满口赞成。外面两个踱头怎会知晓?未到重阳先 在盼望秋香手制的菊花钤记新米团子,口中嘈嘈不休:“老冲,过了两天有香叔的团记<子) 吃了……”“阿阿二,香做的团,菊花为记,真好,好吃煞……”唐寅闻悉情由,便向两位 公子打听道:“我也有秋香的团子吃么?”二刁道:“半仙,你一定有的吃。重阳日大家都 有团记吃,你吃的一盆,运气好,便其(是)香叔做的。就算不其(是)香叔做的,天打的一盆 一定其(是)香叔做的。天打每年吃团记,希(四)个只吃两个,攒下的两个便其(是)你吃。” 唐寅听了暗暗喜欢。专候着重阳到来。好吃秋香手制的新米团儿。正是: 好事多磨偏独宿,秋风容易又重阳。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七回 唐子畏戏弄王本立 华鸿山邀请宋悦峰 呆公子盼望的重阳今天到了。每岁重阳先生例有放假,今年则不然。王本立在家养病旷 课多天,这番到馆补课,不肯再放例假。两个呆公子一早起身依旧上书房读书。当假不假, 百般的不起劲,读书声和蚊虫的哼声相似。这一天,先生起得略迟一些,呆公子来得略早一 些。 华文放宽着裤带,华武磨砺着牙齿,眼巴巴盼望着里面送出菊花为记的新米团来,团子 里有秋香的手泽,定要大嚼特嚼,吃个爽快。当下吩咐华平向中门上去通信,说师爷没有起 身,两位公子在书房里闹起饥荒来了,快把公子名下的新米团先行送出,点点饥肠。华平正 待动身,唐寅凑着他的耳朵说道:“华平哥哥,拜烦你向中门上通信,里面送出新来团,把 我的一份顺便也送了出来,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华平答应自去。隔了一会子,听得 书房门外有个丫环声唤道:“华安哥哥在里面么?”唐寅应声去看时,却是四香中间的冬香, 手提着一只金漆食盒来送新米团子。 唐寅含笑上前道:“冬香妹妹,难得光临。可是来送米团子给公子吃的?”冬香道: “华安哥哥一猜就着。食盒里面三盆新米团子,装在绿盆里面是公子吃的,装在白盆里面是 你吃的。听说师爷还没有起身,师爷起身时快到中门上传个信息。还有师爷吃的一盆随后送 来。”唐寅见冬香说话时,说的异常迅速,他有一个毛病,说的起劲时不知不觉的有唾花飞 舞出来。于是暗自思量:“幸而三盆团子放在食盒里面,要是托在盘中,多少总要沾染些唾 沫。”唐寅心里这么想,口头那么说道:“冬香妹妹,暂停片刻,待我送与公子后再把空盒 送还。”当下接受了食盒,送进书房。两个公子好不起劲,个道:“吃吃,香香……团。” 一个道:“香叔做的团记格外的香。”待到食盒的盖儿揭开,六条视线同时的shè到盆子里去。 三个人都是异常失望,两只绿盆装的团子都是荷花为记,一只白盆装的团子又是关蓉花为记。 三个人痴想的菊花符号一个也没有。二刁喃喃的说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我们的团记 都弄错了。半仙,快快拿去掉换。”大踱也随声附和道:“大大叔,换换……去。”冬香在 门外探进头来说道:“这是不能掉换的,三盆团子都是二娘娘支配的。”二刁很有几分惧内 癖,听说出于二娘娘的支配,便不敢说“妻有此理了。”唐寅把三盆团子都取了出来,两盆 送给公子,一盆放在旁边,提着空盒便去jiāo回冬香。 冬香道:“华安哥哥,这几天为什么不到小厨房中去坐坐? 石榴很记挂你咧!”说罢,吃吃的好笑。唐寅道:“师爷到馆后我忙个不了,怎有工夫 到小厨房中闲坐?”冬香道:“我告诉你,这几天来,石榴的嘴儿高高的跷起,可以挂着油 瓶。背着人时时抹泪,不知为着什么。”唐寅道:“他的心事我那里会得知道?我又不是他 肚里的蛔虫。”冬香道:“广漆板橙上只有一个人坐,叫他怎不掉泪呢?”说时,扑嗤一笑, 两朵唾花随着笑声喷出,险些儿溅到唐寅面上。冬香去后,唐寅回到里面。两个呆公子饥不 择食,盆子里的新,米团早已吃了个净光王佛。唐寅看了看自己的新米团,不禁摇了摇头儿, 他想:“这团子偏是冬香做的,他动不动便是唾花四溅,他做这团子不知溅了多少唾花,叫 我怎好下咽?”两个呆公子见唐寅放着不吃,大踱道:“你你不吃,我我来吃。”二刁道: “半仙客趣(气),二公子福趣(气):”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寅便把这盆团子让渡与两位公子,横坚还有一盆菊 花为记的新米团子,是送给王本立吃的。王本立只吃两枚。还有两枚自己可可稳稳到嘴。…… 待到王本立起身,唐寅送过脸水以后便忙着到中门上去见干娘,道:“师爷起身了,新米团 快快送去。”管家婆难得看见这个叫来的干儿子。又是有的没的和唐寅儿搭。唐寅道:“缓 一天再来和干娘闲谈。今天师爷腹饥了,拜托干娘快到里面去通知一声。”其实呢,师爷腹 饥是假,唐寅嘴馋是真。唐寅通了消息转身而去,没多一会子,春香又来叫唤华安哥哥。唐 寅忙不迭的去接受食盒,给先生抽了一双筷,倒了一杯茶,又把食盒的盖子开了,眼光shè处, 心花都开。原来谈青磁盆内装着四枚又匀又净、又光又滑、又圆又白的新米闭,每枚上面又 印着胭脂色的菊花记号,未曾到嘴,早已甜香四溢。秋香妙手制造的团子多看几眼尚且宽胸 开怀,何况吃在肚里呢? 他把新米团放在王本立面前,说一声:“师爷请用点心。”这时,王本立正托着一杯茶 眼看着窗外,忽的窗外呜呜作响,刮来一阵西风,把两扇窗儿砰的吹转。王本立猛吃一惊, 手儿一颤茶杯里的茶起着微微的浪把衣襟都打湿了一小块,说一声:“好大风也。”嘴里便 嘤嘤嗡嗡起来。唐寅把窗儿拽上了,窗外的铁马兀自叮叮咚咚的响。两个呆公子一壁读书。 一壁讲话,大跋道:“不不偏之谓中,不不易之谓庸。阿阿二啊,好好一阵大风。”二刁道: “基基为基基(知之为知之),不基为不基。老冲啊,好一阵西风吹团记(子)。”大踱道: “人人焉(广叟)哉!人人焉(广叟)度哉!阿阿二啊,团团子吹到那里来?”二刁道: “得其所哉! 得其所哉!老冲啊,团记吹到我们嘴里来。”原来盆子里面的四个团又已引起了两个跋 头的食yù,很想借重风力吹入他们的嘴里。 这位王本立先生的诗兴正浓,放下茶杯,想做一首藏风诗,诗中不见风字,却句句说的 是风。他的做诗计画,须得口占绝句一首,做句诗吃一个团子,待到绝句做完,盆中的团 子也吃完。……王本立吃新米团已吃了多年,向例只吃两枚。今天却要打破纪录,一者病体 新愈,正在旺食;二者今天起得迟了,觉得腹中空虚;三者一团一句诗,一盆团子恰合一首 绝句的支配。他又嗡嗡嘤嘤的一会子,便念出第一句诗道:“忽地红尘透九霄。”便把牙箸 夹着团子慢慢的纳入嘴里,一壁咀嚼一壁思索第二句诗。待到第一枚团子吃完,第二句诗又 来了。他曼声吟道:“遥知江海浪滔滔。”第二枚团子又到嘴里,待到咀嚼完毕,第三句诗 却不来了。只得复吟着第一句道:“忽地红尘透九霄。” 夹取第三枚团子纳入嘴里,咀嚼完毕,又复吟着第二句道:“遥知江海浪滔滔。”又取 末一个团子入口。四枚菊花为记的新米团都被先生吃完了,唐寅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识相的 王本立兀自把那不成篇章的两句诗颠来倒去的念个不休,然而再也念不出第三句诗来。唐寅 忽的曼声高吟道:“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苏州土白“卵”字读作“rǔ”字。 王本立听入耳中异常不雅,立时怒容满面的说道:“管家,你做什么?”唐寅道:“师爷吟 诗只吟两句,小人也来继续两句。”王本立道:“你吟的什么诗?”唐寅道:“师爷吟的什 么诗?”王本立道:“我吟的是藏风诗:‘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唐寅道: “小人吟的也是藏风诗:‘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王本立喝同道;“你藏的 是什么风?”唐寅道:“师爷藏的是什么风?王本立道:“我藏的是西风。”唐寅道“小人 藏的是绣球风……” 大凡有隐疾的人最恨被人家当面说破。王本立恼羞成怒,手拍着书案连连的唤道:“唷 唷暗!气死我也!”忽听得外面一声痰嗽,华平揭着门帘道:“大师爷到!……” 原来这一天,华老来约先生暂停半天功课,到花园中去庆赏重阳。才走近书房便听得老 友在里面发怒,只道是两个儿子又挺撞了先生,急于进来问讯。比及宾主相见,各各坐定, 华老道:“‘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可是小儿无礼,得罪了先生?”王本立道:“此事和令 郎无关。只不过方才刮起了一阵西风,兄弟时兴起。预备吟一首藏风诗。”华老道:“这 是雅人深致啊!吟的什么诗句?”王本立道:“预备口占一绝,才吟为两句。”华老道: “请教请教”王本立道:“兄弟吟的是:‘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华老道: “好极好极!确是藏风佳句。为什么不吟下去?”王本立道:“正待吟下去,叵耐管家无礼, 续了两句险些儿把兄弟气死。”华老怒喝道:“华安,他怎敢这般无礼!师爷吟诗,谁要你 续?”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师爷吟诗一首只吟得两句,小人一时斗胆便续了两句。”华 老道:“你续的是什么?”唐寅道:“小人续的是:‘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 华老点了点头道:“这两句藏风诗倒也平稳,不过押韵押“抛”字不如押“敲”字,‘翠竹 敲窗,夜半惊梦。’换了一个子变好了。”唐寅屈着一膝道:谢太帅爷点铁成金”。 王本立寻思:“东翁太偏袒了,并不申斥家住,反而和他斟酌诗句。”心中好生气闷: “又听他念的诗句,确乎平稳,不曾讥笑着我。难道我听错了不成?方才华安吟的‘声声催 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分明讥笑我夜半催他起身烧汤洗濯绣球风。他现在辩白时, 说是吟的‘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声音似乎相近,意思却截然不同,这是他 的巧辩,把来蒙蔽主人。我须得当面说破他。” 便道:“东翁休听管家一面之词,他方才续下的不是这两句,要是这两句兄弟又何必烦 恼呢?”华老道:“老夫子,这小厮方才续下的是怎样的两句?”王本立守着道学家风,绝 口不谈生殖器,以为谈了生殖器以及生殖器上附带的东西,便是亵渎了这张嘴,他怎好向着 东家直言谈相?说“贵管家饥笑我弄卵脬。”这“卵脬”两个字他以为只可存之于心,不好 出之于口。华老问的紧,他只吞吞吐吐的这个那个,华老又问:“这个什么?那个什么?” 那才实逼至此,无可躲藏了,便把左右手指搭着眼镜似的两个圈儿,向华老表示道:“管家 说的便是这两个圆的东西。”华老益发莫明其妙。唐寅道:“启禀太师爷,今天吃新米团, 这两个圆的东西师爷已吃在肚里了。”王本立脸涨了通红,连唤着“岂有此理!”华老见先 生很有难言之隐,不便多问,知道总是书僮恃才傲物,得罪了师爷。他虽然宠用华安,但是 为着西宾的面子关系,便呵斥着书僮道:“师爷吟诗,谁要你接续?师爷是我的老友,得罪 了师爷便是得罪了我。快向师爷赔罪,要不然,哼哼!”说到“哼哼”两字,双眼一睁,便 有唤取家法板伺候的意思。唐寅何等玲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把王本立戏弄得够了, 看着他年龄分上,便向他赔一个罪,平平他的气也是好的。连忙抢步上前,向王本立说道: “师爷息怒,小人一时无礼,接续师爷的诗句,伏望师爷看了家主人的分上,饶恕小人这一 遭罢。”说时,屈膝服礼。王本立挣得面子,只好道一声:“管家请起,算了罢。”只这 “算了罢”三个字,一场团子风潮方才告一段落。 华老才表明来意:“今日重阳佳节,请先生放学半天,便在爱菊轩中衔杯赏菊。”王本 立却不过主人的美意,也便允许了。 这一天,爱菊轩中庆赏重阳,座右五花八门叠着菊花山。华老初意要唤两个儿子作陪, 后来一想,今天为着书僮,先生已呕了一场气,再不要两个踱头出言无忌,又惹起了先生的 烦恼。因此不用儿子作陪,却遣人到隆昌典当中邀请当铺经理宋悦峰前来作陪。一主二宾, 开怀欢饮。 宋悦峰和王本立向来认识,情意相投。王本立每逢放学,总到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手谈 为乐。他们俩年龄相仿,又都是规行矩步古色古香的老先生,斜阳光中,两个老头儿总是手 拈棋子相对无言。他们的着棋程度好在不相上下,凡是下棋的人最难得天天对奕。手段相当。 所以王本立和宋悦峰的友谊不同泛泛之jiāo。自从王本立病假多天,宋悦峰少了一个棋友,好 生不乐。后来王本立假满到馆,宋悦峰每到傍晚,总派着小郎到华相府邀请王老夫子去下棋。 华老知道宋悦峰是王本立唯一的好友,因此今天便邀请宋悦峰来做陪客。宋悦峰听得东家邀 请赴宴,岂有不来之理? 入席后,彼此谈笑自由,王本立早把方才所受的闷气付诸九霄云外。旁边斟酒的只有华 平,这也是华老体贴入微,防着先生见了华安生气。所以不要华安值席,只唤华平侍筵。席 散以后,华老陪着王本立、宋悦峰同赴东篱,各采一朵菊花簪在衣襟上面。他们不须出外登 高,只在假山上面盘桓了片胸,总算应了登高的节景。下了假山,华老忽打一个呵欠,宋悦 峰知道东家的习惯,每逢饭后总须到内室酣睡片时,这一个呵欠便是梦神发来的请帖。便道: “东翁今天辛苦了,进去歇歇罢。我和老夫子还得到当铺子里去寻橘中之乐咧!”华老道: “既然如此,各请自便。”于是华老自去午睡,王宋两人同到隆昌当铺中去对奕。隆昌和华 府墙门相距不过三五家门面,这是王本立熟游之路,向来只下一局棋;今日下午无事,连下 了两局,彼此胜一局,各胜了二三子,算得旗鼓相当。奕罢收棋,品茗闲淡。宋悦峰道: “九月十五日恰是兄弟五十九岁贱辰,并无什么举动,只约几位好友水酒一叙。到了那时, 老夫子务请赏光。”王本立连连拱手道:“理当道贺。”口头订约以后,王本立方才回到馆 中。一切细事,不须絮谈。 忽忽光yīn,已是九月十五日,王本立只为重阳日已经旷课半天,今天不便再行旷课。待 到将近午刻,便想出一个束缚生徒的方法,当下出了两个四书题,吩咐他们各作制艺一篇。 制艺便是八股文的代名词。出给大踱的题目叫做“妻子好合”;出给二刁的题目叫做“色斯 举矣”。临行时吩咐他们道:“愚师今天要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宋悦峰先生的寿酒,这两个题 目限定今天jiāo卷,你们誉清后放在书桌抽屉里,到了来朝,愚师替你们删改便是了。”吟咐 完毕,自去拜寿。两个题目共只八个字,却把大踱、二刁束缚的寸步难行。大踱道:“妻妻 子,好好合。”二刁道:“色希记(斯举)矣。”大踱道:“生啊,你你出这难题是是要绝子 绝孙的啊!”二刁道:“天打天打,你出了这个刁钻古怪的题目,其(是)要天诛地灭的啊!” 唐寅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大踱道:“阿阿二,今今朝先兄亡弟,一一齐要要断命。妻妻子, 好合,妻妻子,好合。”二刁道:“老冲啊,天打去开心吃酒,我们其(是)苦不胜言。色希 记矣,色希记矣。”唐寅笑道:“二位公子做这文字,一些也不准。”两个踱头忙问:“为 什么一些也不难?”唐寅道:“这两个题目,你们都已做过了,只须抄抄旧作便可敷衍jiāo 卷。”两个踱头益发茫然。 都说没有做过。唐寅道:“这是二位公子的得意之笔,怎么忘怀了?记得我初值书房时 便听得两位公子说起,先生出的诗题,一个是‘shè不失鹄’,一个是‘兰亭雅集’。大公子 赋得‘shè不失鹄’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栖皮许共钻’,却把‘栖皮’的‘栖’字误写了‘妻’ 字,可是有的?”大踱道:“有有的,我的诗句,栖栖皮共钻。”唐寅道:“只须把这句抄 入卷格中便是‘妻子好合’题中的妙文。大踱道:“大大叔,妻妻皮……共钻,不不切‘妻 妻子好合’”。唐寅道:“再要贴切也没有,‘妻子好合’便是自己的妻子好和他人合用。 这句‘妻皮许共钻。’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大踱听了大喜,便把“妻皮许共钻” 五字写入卷格里面。二刁道:“半仙,我的佳句其(是)什么?”唐寅道:“二公子赋得‘兰 亭雅集。”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昂首入山yīn’,一时写颠倒了,却把‘山yīn’写作了‘yīn 山’,可是有的?”二刁道:“有的有的,我的佳句‘昂首入yīn山。”唐寅道:“只须把这 句抄入卷格中,便是‘色斯举矣’题中的妙文。”二刁道:“半仙休得骗我,‘色希记矣’ 的题目用不着‘昂首入yīn山。’”唐寅道:“怎说用不着,简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 之。’‘色斯举矣’便是见了美色此物昂然的意思。二公子这句‘昂首入yīn山’,‘昂着’ 二字,形容这个‘举’字,‘yīn山’二字形容那个也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二 刁听了拍手叫好。也把“昂首入yīn山”五字写入卷格中。于是书房之中一片咿唔的声音,一 个道:“妻妻子好合,妻妻皮许共钻。”一个道:“色希记矣,昂首入yīn山。”咿唔了多时, 除了。“妻皮许共钻”,“昂首入yīn山”以外,再不能想出只字。 时候不早,已过了午刻,便吟咐华安快去搬取饭肴,吃饱了再作计画。唐寅进了大厨房, 托取饭盘打从六角窗边经过,瞧见石榴消瘦了许多,只和他点了点头儿,并不入内儿搭;石 榴也为着受了太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的训斥,不敢把华安招入小厨房在广漆板凳上谈谈心事。唐寅跨出太厨 房,打从备弄里经过,才到墙角转湾的所在,隐隐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他便停止了脚步, 把身子躲入墙角,露出半面,偷窥来者是谁。不窥犹可,一窥时神魂飘dàng,“蓦然见五百年 风流孽冤”,正是: 恰如jiāo甫逢神女,好比陈思见洛妃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八回 留情索狭路诉相思 恋主轩隔墙动食指 唐寅的五百年风流孽冤是谁?呵呵!不须说了,当然是秋香无疑了。今天九月十五日, 太夫人定下规例,每逢朔望,总是清早起身,口念白衣观世音经三百遍,每念一遍.在檀香 牌上记一个朱红点子。待到三百遍念完了,便把这块香牌jiāo付老总管,送往庵堂中去焚化。 这趟差使总是作成秋香的,面前的丫环虽多,太夫人的心理中只信着秋香的一双手是干净的。 捧着香牌jiāo付老总管,惟有秋香去得。要是换着他人,只怕亵渎了这块香牌,以致功德付于 流水 今天秋香奉了太夫人之命,把香牌jiāo付于老总管。jiāo付的时候,不把香牌jiāo付在老总 管的手里,只放入老总管上庙烧香的香篮中间。这是太夫人吩咐的,jiāo付老总管的手里,还 怕他的一双手不洁净。放入香篮里面,那便再要洁净也没有了。秋香jiāo付完毕,别了老总管, 便穿着备弄回到里面去了。他最怕撞见呆公子,好在这时候呆公子正在书房中吃饭;他又怕 撞见华安,好在这时候华安正在伺候着呆公子吃饭。……谁料竟出乎他的所料之外,今天书 房中开饭偏比着往日迟了一些。秋香往里面去,正逢着唐寅到外面来,要是这条备弄是一直 笼统的,可以望得见里面,那么秋香瞧见了唐寅的影儿早已躲避不迭了。 偏偏又是这只墙角做了障碍物,偏偏又是唐寅先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早有了预备,便 把脚步停止了,露出半面偷窥一下。这真是“好事从天降”,一月来渴想的秋香不料今日里 邂逅相逢。他窥了一下,赶把头儿缩到里面。他瞧见了秋香,秋香却没有瞧见他。唐寅细听 着弓鞋声,约莫在三五步左右,暗想:“好了好了,再不放些声音,不免把他吓个一跳。吓 了他,使我心疼。”当下便轻轻的咳了一声嗽,投递一个照会,秋香听得嗽声,连忙停止着 莲步,俏眼睛向前看时,墙角那边转出个手捧着饭盘的童儿,分明便是虎邱山上跟踪到此 的书呆。待要躲避已来不及。 唐寅趋步上前,唤一声:“秋香姐姐小生三生有幸,又在这里相逢。小生饭盘在手,不 能奉揖,伏乞恕罪!”秋香听了几乎失笑。他在紫薇堂上听惯小说的,只听得小将甲胄在身 不能下拜,没听得小生饭盘在手不能奉揖。他忍住了笑,假作不认识的,便道,“你是那个? 休得遮住了我的去路。”唐寅道:“姐姐,你真个不认识小生么?决无此理,决无此理!小 生蒙你三笑留情,十分错爱。你是小生心目中的勾魂使者,小生也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今日里难得相逢,合该说几句知心合意的话。为什么假作不相识呢?”秋香听了,暗想: “这书呆太无理了!他把我当做勾魂使者,这是他的痴想,和我不涉。怎么强派着他是我的 如意郎君呢?我的心目中几曾有他来?也罢,待我把他吓退了罢。”于是柳眉略竖,杏眼微 睁,向着唐寅啐了一声,说:“你在这里做童儿,怎么不知相府家法?你再不走,我便要禀 报主人,把你责打家法板,决不轻恕!”唐寅笑道:“小生为着姐姐死也甘心,几下家法板 受而无怨。 只是今天要讨取姐姐的千金一诺。”秋香见吓不退他,备弄中又没有他人走来,料想: “午饭时候众人都在吃饭,我若和他相持,他竟放下饭盘,动手动脚起来,反而不妙,何妨 信口敷衍敷衍?到备弄中有人走来,这个围不解自解了。”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的问道: “你究竟是谁? 须说出真名确姓。”唐寅道:“小生怎敢说谎?小生便是苏州桃花坞唐寅唐伯虎啊!” 秋香听了,怎肯相信?只为唐寅的名望太大了,我们隆昌当铺中时时有人冒着唐伯虎的书画 上柜当钱,却被朝奉先生一眼瞧破,丢下柜来。料想:“面前的唐寅唐伯虎也是西贝的。不 过当面说破他只怕他恼羞成怒,我依旧和他信口敷衍便是了。”便道:“你既是江南才子唐 伯虎,到此做甚?好好的一榜解元为什么解元不做做奴才?”唐寅道:“姐姐又来了,这些 话何须问我?只须问姐姐自身便是了。”秋香道:“你的事情怎么问起我来?”唐寅道: “我做奴才是姐姐牵我进来的。”秋香道:“我又无绳索,怎能牵你进来?”唐寅道;“你 的三笑留情,便是三条绳索。第一次佛殿相遇,要是你不曾一笑留情,我便由着你下船回去, 断不会扁舟追美。这一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一条留情索。后来扁舟追到中途,要是你不曾二笑 留情,我也准备半途折回了。这二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二条留情索。后来到了东亭镇,要是你 不曾三笑留情,我只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断不会卖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这三笑便把 我套上了第三条留情索。好姐姐,解绳全仗套绳人。今日里邂逅相逢,无论刀锯在前,鼎镬 在后,也得冒着万险乞求姐姐的千金诺,姐姐,把终身许托了我罢。姐姐,我和你立下誓 约来。姐姐,我和你jiāo换着信物。”唐寅唤一声“姐姐,”凑近一步,秋香听得一声“姐 姐”,退后一步。但是唐寅步宽,秋香步窄,两个人渐渐的要凑近一处了。若不是这只饭盘 做保障,佛云“不可说,不可说”了。秋香看那书呆形色紧张,大有放下饭盘,前来偎傍的 模样,他便情极计生,轻轻的唤了一声:“解元爷,你要我面订终身,立下誓愿,jiāo换信物, 这是件件可以依从的。自揣青衣陋质,得侍锦绣才子,于愿已足,怎肯错过因缘?”唐寅大 喜道:“姐姐,待我放下了饭盘和你。”说到这里,手都颤了,盘内羹汤无风起浪,早已泼 出了许多。秋香道,“解元爷,这里不是订盟的地方,被人撞见须不是耍,我引导你到一个 秘密所在,你跟着我走,快来快来。”唐寅道:“多谢姐姐。”便让着秋香先行,唐寅托着 饭盘在后相随,转湾抹角走了数十步路,秋香道:“这里便是秘密所在。”顺手把旁边一间 柴房上的跌钮去了,便道:“解元爷,放下饭盘,你看这里可好?”唐寅道:“这个地方闲 人不到好极了!”说时,便在柴房左近的一张石凳上放下饭盘道:“姐姐请。”秋香道: “解元爷请。”自古道:“夫为妻纲,”合该男先女后,唐寅见秋香出口成章,益发神迷心 醉,便不再谦,首先跨入。忽的秋香很仓皇的说道:“解元爷,那边有人来了,快在柴堆后 面躲这一躲!”唐伯虎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竟上了秋香的大当。当他躲入柴堆后面,便听 得柴门“呀”的一声已被秋香拽上了。接着便是搭上铁钮的声音。唐寅在先以为这是秋香掩 入耳目之计,后来良久没有动静,不觉生疑。走到门旁,轻轻的唤一声:“秋香姐姐。”不 见回答,用力扳这扇门时,休想扳动分毫。不禁暗唤声“苦也!妙人儿偏会恶作剧,把我 赚到这里,闭在柴房里面。待要叫唤,又是声张不得。没来由受这拘禁之苦,不知拘禁到何 时才休。秋香秋香,你太忍心啊!我要求你的千金一诺,并没有存着歹心恶意,只须你允把 终身相托,立下誓愿,赠我信物,那么我立刻可以离却相府,回转姑苏,央请祝枝山上门说 合,择日成亲。若要消魂真个须待宴尔新婚,这是我的一片苦心。你如何这般的不肯原谅啊? 你以为走进柴房里面,防着我有什么无礼行为?秋香秋香,你太轻视我唐寅咧!我不比《西 厢记》中的张生,初次见了莺莺的面便想汤他一汤,待到酬简的那一宵,一上场话都没有说 一句,便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做出这般急色儿的态度。 秋香秋香,须知‘情yù’二字判然不同,张生是yù胜于情的人,唐寅是情胜于yù的人。 可惜你没有进这柴房,你要是进了柴房,才见我唐寅‘发乎情止乎礼义’。除却情语缠绵以 外,断然没有什么无礼行为的。我要销魂真个,我不会把你娶到姑苏去销魂么?我家中自有 鸳鸯枕、翡翠衾、合欢牙床,佳期吉日和你如是云云,岂不是好?那有草草不工,便在柴房 中苟合的事?秋香秋香,你太过虑了……”唐寅这一番自言自语确是真情,并非欺人之谈。 可惜编那部《三笑因缘》弹词的把他编得太坏了。《三笑因缘》中说秋香把唐寅引诱到柴房 门口,叫他先进里面去打柴铺;唐寅听了秋香的话,便到里面柴堆上,把许多柴草以上就下、 以高就低打成柴铺,又把一束柴做了枕头。这般的描写不但亵渎了唐寅,而且亵渎了秋香。 他把才子佳人说得和咸ròu庄上的无耻男女一般。金圣叹批评《续西厢记》云:“何苦写至此? 真为恶札,可恨恨也!想彼方复以为快,真另有一具肺肝也。”我见了《三笑因缘》中唐寅 打柴铺段文字,唐突了才子佳人,也和金圣叹一般的痛恨。 闲话剪断,且说离着柴房十余步外,一墙之隔有小小间房屋上面三字扁额叫做“恋主 轩”,还有上下对联叫做‘续貂有尾,类虎无文”。这是今年正月里帐房师爷何雨农写春联 写的起劲,趁着砚有余墨便写这一额一联,粘在狗棚门外。狗棚中豢养着四名狗才,一黄一 花一白一黑,都是肥头胖耳,如狼如虎。虽然色彩不同,却也互相和睦,实行那“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的宗旨,不比那些同室cāo戈的人,明明谊属同胞,反而寻仇不已,火并不休。这 一天,.四名狗才都在狗棚里午睡,黄狗、花狗、白狗好梦未醒,都是圈作蒲团,一般模样, 惟有黑狗恰恰睁开狗眼打了一个狗哈欠,伸了一个狗懒腰依旧坐在一旁,专候其他的三名狗 才醒来,以便结伴出门,猎取食物。只为狗的生活是很简单的,除却眠食以外,惟有一种定 期的xìngjiāo,这便是狗与人的不同所在。人呢,宛比银行中的活期存款,时时要去支动的;狗 呢,宛比银行中的定期存款,须在规定时间才能支动。支动的时候,拆息当然要长一些。不 过未到规定的时候,银行和存户是不发生关系的。狗棚里的四条狗,三雄一雌,恰似三家存 户、一家银行。这时候未到规定时间,所以狗肚皮里的念头只有眠食二字,并不想支什么款。 黑狗的鼻子宛似无线电机,柴房左右的一盘饭菜虽有十余步的距离,早已感应了黑狗的嗅觉, 这便见得狗的厉害了。他不肯瞒却同侪,独吞这分利益,他一定要利益均沾,当下“汪汪” 的几声把三名狗才都唤醒了。不须他报告情由,三名狗才连把鼻子嗅了嗅也就知道了,不是 一目了然,竟是一嗅了然。便结着队儿同出狗棚。十数步外的石凳上,安放着一盘上等饭菜, 宛似路祭一般。四名狗才当然不会客气,把那四样荤菜照单全收了,吃罢莱肴又吃紫铜锅子 里的白米饭。先把锅盖撞开了,黑狗、黄狗吃了一会子,余下的只有半锅了,白狗探首入内, 却被铜锅的提柄套住了狗头,在先不觉得,待到吃罢举起狗头,却把铜锅连带的举了起来。 白狗吃了一吓,把这狗头扰摔起来,铜锅敲着空碗,一阵乒乓乒乓。盘中的碗都成了碎片, 狗也知道闹出乱子来了,摔去了铜锅。四名狗才置身事外,又到别处去了。关在柴房里的唐 寅听得碗盏乒乓之声,怎不着急?料想盘中的饭菜都入了狗肚。狗肚饱了,人肚却饿了,自 己捱饿犹可,书房里面的两个天吃星不知闹得怎么样了。正在惶急的时候,忽听得一片声的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唐寅知道这是小厨房里烧火老妈子的声音, 他和石榴是面和心不和的,我不妨假扮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赚他开门。约莫老妈子走近了, 便隔着板扉做着俏声,轻轻的唤道:“老妈妈,请你行个方便,把铁钮去了。”老妈子停着 脚步,很奇怪的说道,“谁啊?逼紧着嗓子唤我老妈妈。”唐寅道:“我是新来的小丫头, 被石榴姐姐关我在柴房里,饭都没有吃得。”老妈子咬牙逼卜的说道:“石榴这贱人,简直 不是人,年老的受他欺,年轻的又受他欺,只有新来的华安是他的心肝宝贝。”唐寅道: “你是好人,替我去了铁钮罢。 老妈子道:“小妹妹,石榴为什么关你在柴房里?”唐寅道,“他和华安哥哥鬼鬼祟祟, 被我告诉了管家婆,他才恨我,把我关紧在柴房里面。”老妈子道:“小妹妹,你也为着华 安的事吃他的苦么?唉!石榴不是个人,华安也不是个人。”唐寅道:“老妈妈月慢骂他, 去了铁钮,和你讲气情。”老妈子道:“小妹妹,我也有一肚子的气讲给你听咧!咦,铁钮 去了,小妹妹,你为什么不出来啊?”唐寅道,“老妈妈,你是好人。好人好到了底,送佛 送到了西天,方才石榴拖我进柴房时,我有一只钱半重的金簪掉落在转角地力,不知可曾被 人拾去?老妈妈,请你到转角上去替我寻一寻,你是慈悲人,行了好心有好报。”大凡fù女 们上了年纪往往沾受念佛化,受受了念佛化,最欢迎的是人家称他好人,称他慈悲人。老妈 子忙不迭的说道:“小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不要紧,我替你去寻便是了。唉!石榴石榴,你作你的恶,我 修我的福。”一壁说一壁向转角处寻觅金簪去了。 唐寅听得他走远了,轻轻的开了柴房门,悄悄的捱将出来。见那石凳上菜肴狼籍,磁片 四溅,他皱了皱眉儿,单取空盘,盛着紫铜锅,把盖儿盖上了,仔细思量:“呆公子没有饭 吃是不行的,不如到小厨房中去央告石榴想个方法。”他便托着有饭无肴的盘儿直到小厨房。 恰值石榴饭罢,在小厨房中洗涤碗蛮。石榴见唐寅不邀自至,喜出望外,便问他甚风吹来。 唐寅放下饭盘,便向石榴央告道;“好姐姐,请你看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分上,成全小弟 则个。”石榴道:“好兄弟,为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分上,我受了多少冤枉!都是那个口念 弥陀的烧火老妈子不好,在里面搬唇弄舌,捏造谣言。那一天,我偶然唤你一声‘四同兄 弟’,那老虔婆听在耳朵里,便到里面去讲。 说我见了你总是一叠连声的唤着‘四同兄弟’,又说我见了你,油锅里冒出火来我也不 管了,险些儿把大小厨房一齐烧去。唉!灶家菩萨在上,那有这桩事?吃素人大半不是好人, ‘若问黑心人,吃素道中寻。’那老虔婆便是这个样子。现在那老虔婆不在这里,好兄弟, 你请坐了。我有一肚子的气讲给你听。”唐寅暗暗好笑,这也有一肚子的气,那也有一肚子 的气,我今天上了秋香的当,也有一肚子的气,只是不能向他说。石榴见唐寅不肯坐下,他 便先坐了,拍着广漆板凳,说:“好兄弟,和你一块儿坐。 那搬唇弄舌的老虔婆不在这里,你怕谁来?”唐寅道;“好姐姐,有一桩要事央告你, 请你成全了我罢。”石榴道:“有要事,坐着讲。趁着没有旁人,大着胆说,我是没有不肯 成全你的。只要你一辈子不做忘恩负义之人便好了。” 说时,低着头,手弄着裙带儿,假作娇羞模样。唐寅知道石榴误会了,便直捷痛快的说 道:“央告好姐姐,非为别事,只因方才搬取饭菜,从备弄里经过,一时内急,便放下饭盘 到院子里去小解,谁料小解回来,所有菜肴都被犬儿吃去,把碗盏都打破了。待向大厨房里 去添补一份,犹恐他们不肯,好姐姐,你是惦念着我的。”石榴道:“原来如此。现在时候 不早了,大厨房已锁了门,饭司务都上街白相去了。好兄弟,怎么今天书房里开饭比往日迟 了许多?”唐寅道:“今天两位公子做文章,因此耽搁了时刻。 好姐姐,瞧我分上,给我添补上份。”石榴道:“且慢,你吃了午饭没有?”唐寅道: “姐姐又来了,公子还没有进餐,我怎有饭吃?”石榴道,“好兄弟,年纪轻轻,怎能捱饿? 我这里还有菜肴,不过今天是十五日,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都是朔望吃斋的,小厨房里备的 是素菜。你先吃饱了肚皮再替你想法。”说时,早从碧纱橱里取出两色素菜、一色麻菇汤, 盛了一大碗的饭,便道;“好兄弟,你胡乱充饥罢。”唐寅这时正用得着,谢了石榴,便在 小厨房里吃起饭来。石榴很殷勤的敬菜,两色素(又鸟)、索火腿,石溜接二连三的夹上他碗头, 一色麻菇汤石榴左一调羹右一调羹的替他浇汤。唐寅久不吃素菜,这素(又鸟)和素火腿吃来别有 风味。饭罢,石榴又把自己用的面巾、面盆请好兄弟洗脸。唐寅暗想:不好,自己吃饱了, 两个踱头闹饥荒不知闹得怎么样了?忙道:“好姐姐,快给我一份素菜,一铜锅白米饭,好 搬往书房里面。”石榴笑道:“好兄弟,不瞒你说,中顿的饭莱已完了。夜顿的饭菜还没有 烧。”唐寅搓手道,“完了完了,两位公子没有饭吃,怎肯干休?”石榴道:“理他们呢! 这一对踱头镇日价呆头呆脑,甚么都不知晓。”唐寅道,“他们呆头呆脑,肚皮却不呆的, 无端饿了一顿,见了我怎不恼怒?”石榴道,“好兄弟,你把饭盘寄在这里,空着手去伺候 他们。他们问起饭菜,你说两位公子已吃过了午膳,怎么还要饭吃?好在他他蒙蒙懂懂,糊 糊涂涂,或者骗得过去也未可知。”唐寅没奈何,只得别了石榴,回到书房中去伺候两位公 子。他闯了祸,总有几分情虚,到了书房门口不敢便入,立在门帘外面探听动静。但听得二 刁在里面带哭带唱道:“半仙呀,你喜(死)得好苦呀!唤你搬饭,你到这时还没来,你可其 (是)烫煞在汤灌里啊?你可其(是)烧煞在灶堂里啊?”唐寅听了,益发不好意思进去。正是: 只为书童知好色,拚教公子闹饥荒。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二十九回 假公济私劝先生尽责 将功赎罪代公子捉刀 自从唐寅搬饭一去不来,金粟山房的华文、华武饿的叫苦连天。华文道:“今今天,死 的够了,又又要做…… 章,又又没……饭吃。”华武道,“苦啊,苦啊!文章其(是)要做得好的,祝其(是)不 许吃的。妈妈说的,‘又要马儿走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华文道:“饿饿饿,妻子 好合,妻妻皮许共钻。”华武道:“侧拍隆冬详,饿的软洋洋。色希记矣,昂首入yīn山。” 两个踱头嚷了一会子的饿,其时书房里只有兄弟二人,家丁们都去吃饭了,嚷饿也没有人听 得。其实呢,两个踱头倘要果腹,也很容易的,只须亲自向厨房中吩咐一声,便可补上一桌 饭菜来。 偌大的厨房,难道添不出一桌饭菜来么?无奈呆公子怀着鬼胎,疑及自己做不出文章老 生活知道了,便吩咐华安休将饭食搬入书房,饿他们一顿。……这般科罚,已有先例。两年 前,兄弟俩做不出文章,曾被华老罚他们饿过一顿。后来亏得太夫人向华太师说情道:“他 们做不出文章,饿死也没用。兄弟俩本来是枯肠,没有饭吃,肚肠益发干枯了。老相公,你 要他们做出好文字,却不给他们吃饭,不是应了两句俗语‘又要马儿走的好,又要马儿不吃 草’么?”华老听着笑将出来,‘才许他们吃饭。兄弟俩饥肠辘辘的当儿,想到两年前的故 事,便疑及是老生活的主见。 料想华安断然没有这般的大胆,他们又防着老生活动怒,所以不敢大呼小喊,着令厨房 里另开一桌饭莱来。只有捱着饿的念着“妻子好合”“色斯举矣”。看看日光已斜,当时没 有钟表,只取个日规测那晷影,已在午末未初,料想这顿午饭已落了空。于是私自商量,躲 在书房里是没用的,传唤厨房另行开饭也没有这胆量,只好离开了书房,到各处去做巡食御 史。要是僮仆人等还没有吃罢午饭,便是残肴也只好胡乱吃这一顿。好在呆公子是没有阶级 主义的,只须有的吃,一切身分、体面都不管了。列位但看今年中秋筵宴,唐寅上坐,呆公 子只在左右相陪。便知他们打倒虚荣,只求实利,已不止这一回了。可怜这两位巡食御史枉 自向各处巡查一遍,依旧是画饼充饥在先,走到老总管那边,却见老总管正躺在藤床上午睡, 鼾声正浓,知道他每天吃饱了午饭总是这般的。这里又没有生发,退了出去。往帐房那里去 巡查,相距数十步,便听得‘吉列刮辣’的算盘声响,宛似冻雨洒窗一般。二刁轻轻的说道: “老冲,不要去罢。”大踱道:“为为什么不去?”二刁道:“你不听见算盘声响么?我们 去也徒然。其(如)果听见碗盏声,我们便有希望了。”大踱暗想不错。待要回转身躯,忽听 得承值帐房的华庆喊道:“师爷,饭要冷咧!用过了午饭再结帐罢。”又听得帐房先生何雨 农回答道:“帐上一笔三千七百八十六文还没有个着落,非得查了出来不可。饭冷了不打紧, 横竖锅中盛着热饭,可以临时更换的。”呆公子听了大喜,大踱念一句:“救救命王菩萨。” 二刁念一句,“大其(慈)大悲救苦救难观希(世)音。” 他们怎肯错过这好机会?一个道:“妻妻皮……共钻,妻妻子好合。”个道:“昂首 入yīn山,色希记矣。”一壁吟哦着壁闯入帐房。那帐房经理何雨农连同两位助理先生,都 停止了盘珠声响,招呼这两位公子,且问来意。大踱道:“我们来做巡食御史。”何雨农笑 道:“只听得官制中有巡城御史,没听得有巡食御史。”大踱道:“巡巡城御史,巡巡城的; 巡巡食御史,巡巡食的。”一位助理先生道:“二位公子不在书房中读书,到这里巡什么 食?”二刁比较乖巧一些,便道:“帐房天打,有所不基(知),这巡食御史是老生活派我们 做的。只为这几天来,棋(厨)房里的饭菜一天不其(是)一天了。他们再要希(势)利也没有, 上房的,上房的菜其(是)好的,希(书)房里的菜便走了码子。帐房里的菜益发走了码子。老 生活的意思,不论上房,希房、帐房,每天开的饭菜都要一般的,不许有一些参差。”何雨 农很感激的说道:“东翁待朋友们都是这般仁至义尽,所以我们充当帐席的应该实事求是, 不负东翁的委任。帐房规矩,每逢半月结帐一次,这半月中短少了三千七百八十六文,还没 有轧算清楚。东翁的银钱丝毫为重,我们非得轧算清楚不敢吃饭。这便是对于东翁稍尽一些 责任。若说帐房中的饭菜,和以前却不相上下。请公子们上覆老太师便是了。”二刁道: “不其(是)这般说,老生活派我做巡食御史,须得每只菜肴尝这一尝。尝了菜还要尝饭。其 (如)果菜也好,饭也好,其(自)然没有话说。其果菜也不好,饭也不好,大棋房里的饭希(司) 务的饭碗一定不保。”大踱道:“老老生活,差差遣我们来的,这这叫做奉奉旨尝菜。”何 雨农听了异常相信,以为两个呆公子都是很忠厚的,忠厚人决不说谎,东翁吩咐他们来巡查 饭食,一定确有其事的。谁料二刁在里面大掉抢花,为着骗了一碗饭吃,忠厚人也变做不忠 厚了。可见在饭碗压迫之下,容易失掉人格。呆的尚且这般,不呆的。更不必说了。何雨农 指着厢房中摆着的一桌饭菜道:“两位公子要去巡察饭食,便在这边。”二刁道;“何天打, 两住管理天打,你们都不须招呼,各尽各的责任。你们的责任其(是)要轧清这笔帐,我们的 责任其(是)要尝尝这桌莱。你们尽了你们的责任,对得起东家;我们尽了我们的责任,对得 起老生活。”何雨农道:“二公子言之有理,我们轧帐要紧,恕不奉陪。”二刁暗想:“谁 要你们奉陪? 你们陪在旁边,便不好大尝而特尝了。”兄弟俩到了厢房里,便不客气,坐着便吃。何 雨农和两位助理的帐席,算盘打的“吉列括辣”价响,却把呆公子的饕餮之声都掩过了。好 好的一桌饭莱,经了这两位巡食御史巡察以后,只落得菜剩空碗,饭剩空锅,都被他们中饱 了。可见得有了什么稽查巡察的名目,便开了一条中饱的门径,便宜了许:多假公济私的人, 博得私囊饱满,和大踱,二刁巡食以后的肚皮一般。侍立旁边的华庆见势不妙,待要声张呆 公子都向他摇手不迭。他终于不敢声张,由着呆公子大嚼而特嚼。大踱放了放裤带,二刁抹 了抹嘴,脸水都不用了。兄弟俩巡食完毕,走出厢房外面的算盘声还没有停止。二刁道: “何天打,这笔帐轧清了没有?”何雨农道,“轧出了一千有余,还有一千数百文没有轧 出。”二刁道,“那么你们的责任还投有尽。”何雨农道,“公子们的责任可曾尽么?“二 刁道,“我们的责任都尽了,我们对得起老生活了。何天打,帐房里的银钱希(丝)毫为重, 轧不清这笔帐,你们便对不起东家的啊!”何雨农笑道:“二公子金玉之言理当遵依,这一 笔帐无论如何总要轧清的。要是轧不清,充当帐友的理该认陪。”二刁道:“那么你们轧你 们的帐罢,我要到老生活那边覆命去了。”何雨农道:“二公子,你尝了这饭菜,其味如 何?”二刁道:“(又鸟)(滋)味好不好,我不能向你说,要向老生活说的。这其(是)我们的责任。 再会再会,你们不要送,帐房银钱希毫为重,你们尽你们的责任去罢。侧拍隆冬祥。”二刁 敲动着口头锣鼓,开步便走。大踱跟在后面,一壁念着:“钻钻啊!吃吃饱了饭,钻钻啊!” 二刁回头嘱咐道:“老冲,休被他们听见了,拆穿西洋镜,难为情……”这几句话,呆公子 毕竟露出马脚来了。何雨农听了好生疑惑,停止着算盘,赶向厢房中看时,四荤一素却吃得 空空如也,比狗舔还得干净。原来假公济私的人,往往枵腹而来,果腹而去。何雨农今天吃 尽了亏,真叫做聪明人上了呆子的当。这三位帐房先生自认晦气,各各破着悭囊,到外面去 唤碗大面暂时点饥。他们以为吃了呆公子的亏,谁知呆公子又吃了唐寅的亏,唐寅又吃了 秋香的亏。由甲及乙,由乙及丙,吃的是连环亏。秋香把唐寅关闭在柴房里,分明要饿他一 顿。谁知唐寅没有饿,饿了大踱、二刁。大踱、二刁没有饿,饿了帐房中三位先生。古谚说 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今谚说的“带累乡怜吃薄粥”,便是这个样子。 呆公子回到书房,依旧不见华安到来。兄弟俩又疑惑不定,要是华老罚令他们不许吃饭, 尽可差遣华安前来通知一声:“快快作文,jiāo了卷便有饭吃。”为什么打这一下闷棍,索xìng 把华安也扣住了,不许他到书房中来承值?看来事有可疑,恐怕华安出了毛病罢。大踱道: “大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叔,再再不到来,一一定呜……哀哉了。”二刁带哭带唱道:“半仙呀,你喜(死)得 好苦呀?”唐寅听了不好意思便入书房,悄立了一会子,听得大踱口中说:“妻妻子好合。” 二刁口中说:“色希记矣。”料想他们又在伏案作文。便蹑着脚步走进书房,站在一旁不做 声。二刁偶然抬头。见了唐寅,怦的一跳,便道,“半仙,你究竟其(是)人其鬼,” 大跨道:“大大叔,你是人,不不妨障;你你是鬼,我我逃走。”唐寅道:“二位公子, 休出此言,华安好端端的在这里伺候公子,怎说是鬼?”二刁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 唤你搬饭,饿我们一顿。你基(知)罪么?”唐寅笑道:“二公子忘怀了,中缮已经用过,怎 说饿你们一顿?” 大踱遭:“不不错啊!我我们的肚皮都吃饱了。”二刁道:“老冲,你又要和调了,吃 饱肚皮,不其(是)他搬给我们吃的,其我们做了巡食御史,其(自)己去寻来吃的。”大踱道: “照照啊!吃吃饱肚皮,不不和你华安相干。”二刁道;“妻有此理?你搬的饭呢?你去了 大半天,为什么空手回来?”唐寅知道瞒不过呆公子了,便道:“不瞒二位公子说,方才华 安搬了一桌饭菜,打从备弄里经过,谁料雄纠纠气昂昂来了四位……”二刁道:“喜(四)位 其(是)谁?”唐寅道:“便是公子们的好友,一见了碗中莱肴,不问情由抢来便吃。被他们 吃个干净。”二刁道:“我没有这般的朋友,看来其(是)老冲的朋友罢。”大踱道,“我我 也没有这这般朋友。”唐寅道:“那便奇了,分明都是公子们的朋友。”二刁道:“半仙, 你说给我们听,喜(四)位朋友怎样打捞?唐寅道:“公子听着: 第位朋友本姓黄,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黄, 既不是黄面佛也不是黄鼠狼。看来生过一场黄疽 病,吃过几斤生大黄。盘中一碗四喜ròu。被他吃 得精打光。” 大踱道:“我我想着了,这这黄头黄脚的一一定是当今正德皇帝。听听得他要下江南, 莫莫非先到我们家里?”二刁道:“老冲,你真正其(是)个踱头,说出这般踱头踱脑的话。 我推(猜)一定不其(是)正德皇帝,要其(是)正德皇帝,他有龙肝象ròu吃,为什么来抢喜(四) 喜ròu? 半仙啊,第一位朋友我们推不出,还有第二位朋友怎生打扮?”唐寅道:“第二位也是 很奇怪的: 第二位朋友本姓白,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白。既不是白蛇精水漫金山,也不是白日鼠来吃 白食。他头上好像弹过棉花,他身上又像遇着大 雪。盘中一碗三鲜汤,被他喝得没一滴。” 大踱道:“大大叔,他他的帽上可可有‘一见生财’?”二刁道:“老冲,又要瞎三话 四了,青天白日那有白无常出现?第二位推不出,第三位怎么样?”唐寅道;“那便益发奇 怪了: 第三位朋友本姓花,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花。既不是花和尚大闹山岗,也不是花蝴蝶前来 采花。这位朋友花头多,逢人匣要掉qiāng花,盘中 一碗狮子头的大ròu圆,被他一个ròu圆一口侉。” 二刁道:“身上都其(是)花,我们没有这般的朋友。”大踱道:“看看来是妈的朋友, 穿穿得花花绿绿。”二刁道:“妈的朋友都其(是)标标致致的,樱桃小口,吃虾仁都是一粒 一吃,怎会一个ròu圆一口侉?不对不对,第三位推不出,快说第四位。”唐寅道:“提起了 第四位,好不怕人: 第四位朋友本姓黑,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黑。既不是黑炭团尉迟恭转世,也不是黑旋风李 逵作贼。这个朋友良心黑,逢人便要黑吃黑,盘 中一个大铜锅,被他一撞便打瘪。” 大踱道:“不不好,只只怕是强强盗山上黑黑面大王。”二刁道:“老冲,又要搠霉头。 不其(是)说鬼便其(是)说强盗。”大踱道:“大大叔,你可曾请教他们的姓名?”唐寅道: “请教过的,第一位姓汪,单名一个‘寒来暑往’的往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往 往往。第第二位呢’T唐寅道:第二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银烛辉煌’的煌字。”大踱道: “原原来汪汪汪,煌煌煌。第第三位呢?”唐寅道:“第三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捕获叛 亡’的获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获获获。第四位呢?”唐寅道:“第四位也是姓 汪,单名一个‘布shè僚丸’的丸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丸丸丸。汪汪汪,这这四 位。都都不认识。”唐寅道,“大公子你把这四位朋友的姓名合在一起了读,管教你知道四 位是谁。大踱道:“汪汪汪,往往往;汪汪汪,煌煌煌;汪汪汪,获获获;丸丸丸。”二刁 道:“老冲你上了他的当咧,他叫你扮狗叫,你便叫个不止”大踱道:“大大叔,可可恶, 你你把四只狗算算我们的朋友。”二刁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今天二公子一定请你吃 一个瞎夫偷精(黑虎偷心)!”说时,捏一捏拳头,吹一口气,向唐寅当胸打来。唐寅早已闪 在华文背后,把华文推向前去做挡箭牌,道声:“大公子救救小人!”这一下黑虎偷心却 打在华文胳膊上。华文道,“阿阿二,打打痛了我。”唐寅又是一溜烟的跑往对面,大踱便 祭起他的随身法宝,唾一口浓浓的涎沫,直向唐寅的面部扑来。唐寅又把华武一拉道:“二 公子救救小人!”这涎沫又是二刁接受去了。这时候两个踱头齐怒气冲天,一个提着戒 尺,一个拉着门闩,非得把书僮痛打一顿不可。唐寅道:“二位公子且请息怒,小人可以带 罪立功,将功抵罪。”二刁道:“你要带罪立功,立的其(是)什么功?”唐寅道:“替二位 公子代做文章。 每位一篇,这便是带罪立功,将功抵罪。”两个踱头听了喜出望外,一个放下戒尺,一 个丢却门闩。一个道:“大大叔,救救命王菩萨。”一个道:“半仙,大奇(慈)大悲观希(世) 音菩萨。”唐寅见他们都软化了,便道,“代做文章,这是区区的拿手好戏,一篇《妻子好 合》一篇《色斯举矣》,包在区区身上,待到来日下午,准把这两篇草稿jiāo付与两位公子。” 大踱道:“不不行,明明天jiāo付与我,远远水救救不得,近近火。”二刁道,“一定要今天 与做好。 其(如)果明天做好,便叫做“急惊风碰着你慢郎中’。” 唐寅道,“文人作文须有个坐位,便是殿廷考试,当着皇帝老子的面也得席地而坐,在 矮桌上作文。这里金粟山房,只有你们师徒三人的坐位,没有我华安的坐位,叫我如何落笔? 须得放学以后,待我坐在自己房里慢慢动笔。 所以今天不能jiāo卷。”大踱拍着先生坐的椅子道:“大大叔,不不用客气,请请坐。” 二刁道:“天打吃寿酒去了,你便代做天打也好。”唐寅道,“有人看见,要起物议。”大 踱道:“我我来关起书房门,任任凭何人,不不许闯入。” 二刁道:“半仙请坐,请你做代馆天打。”唐寅更不推辞,便大马金刀般的坐在这张太 师椅上,“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左一声磨墨,右一声倒茶,把呆公子差遣的答应不 迭。呆公子为着要唐寅代做文章,“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磨墨的磨墨,倒茶的 倒茶。唐寅喝过了一杯茶,落笔飕飕,毫不思索地写了两篇文字。一篇《妻子好奋》,是整 散兼行的,后面的两股风华掩映,正不愧是才子文章。一篇《色斯举矣》,是短比相接,先 后十二比,都是清刚隽上,描写虚神。华文、华武虽然不懂得什么文章的好歹,但是读的时 候音节锵锵,也知是出色当行的文字,不禁喜形于色,对于唐寅感谢不休。唐寅道;“二位 公子休得快活,明日师爷见了一定不信,吩咐你们讲给他听,这便如何?’呆公子起了恐慌, 便叫唐寅讲给他们知晓。待到讲解清楚,呆公子又是欣喜yù狂。唐寅道:“二位公子且慢快 活,要是师爷不信,吩咐你们读给他听,这便如何?” 呆公子又起了恐慌,便拚命的把这篇文字读了又读。唐寅自去开了书房门,作文已毕, 依旧承值书房。自有往来的僮仆,听得里面书声朗朗,大家都异常奇怪。只为呆公于进了书 房,总是读书时少,游戏时多,’这般的伏案攻书,目不旁瞬,要算破题儿第一遭。且说这 天晚间,大娘娘、二娘娘伴着婆婆吃过晚饭,闲谈了片时,自回闺房歇宿。大娘娘带着秋桂 回到东楼。照着向例,大踱早已上楼,惟有今夜却不见大踱上楼,正在奇怪,便倚着银灯等, 侯丈夫上楼。等候了多时,还没动静,便遣秋桂下楼探听消息。秋桂正待下楼,却听得楼下 喃喃呐呐,分明是大爷的声音,又似念经,又似读书。秋桂道:“大爷走仔细者,我在这里 照你啊!”大踱不应,一壁上楼一壁喃喃呐呐,待到走上了楼,秋桂又道:“大爷怎么这时 候方才上楼?”大踱不应,一壁站立着一壁喃喃呐呐。秋桂道:“大娘娘候你多时了,快快 进去罢。”大踱动都不动,依旧喃喃呐呐。秋桂有些恐慌起来,照照大爷的面色,见他直瞪 了两目,似痴似颠,慌的转身便走,三脚两步的走进房间道:“大踱娘不好了,大爷中了邪 咧!两目直瞪,人事不知,嘴里只是喃喃呐呐,说些粗俗不堪的话。”大娘鬼听说大惊,正 是: 只道大爷逢鬼祟,谁知夫婿读文章。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回 冯玉英冷笑破机关 王本立求荣钻圈套 大娘娘正倚银灯,预备卸除晚妆,却不料秋桂急匆匆的跑来报告道:“大娘娘,不好了, 大爷中了邪咧!口中喃喃呐呐说些都是不好听的话。”大娘娘听说大惊,忙问:“大爷说些 什么?”秋桂道:“不好听的。他说的出,我学不出。不要说了罢?”大娘娘道;“在我面 前,但说何妨?”秋桂道:“他一壁上楼梯,一壁喃喃呐呐,我起先听不清楚,后来被我听 出了两句。哙!大娘娘,这是粗俗不堪的,可要我说给你听”?大娘娘道;“休得噜嗦!快 快说来!”秋桂道:“大爷念的两句叫做‘师姑剥缝,配夫无卵’。他立在楼梯横头,瞪着 眼,仰着头,颠来倒去的念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你想粗俗不粗俗?” 大娘娘道:“真个说这两句么?”秋桂道:“阿呀,大娘娘,这些难于出口的话,丫头怎好 捏造,不瞒大娘娘说,丫头生了耳朵,第一次听得这般不堪的话,端的少有,端的诧异,累 得我面红心跳,只好脚下明白了……”秋桂说这几句话纯粹苏白,这个‘卵’字的声音,略 如‘鸾’字。编者不把土白写出,为的是阅我书者,东西南北的人都有,写了苏白恐怕别处 人看不懂。但是不写苏白也恐失真,只得再把秋桂的话照着苏白翻释一遍,他说的是:“阿 呀!大娘娘骨屑口软搭搭葛说话,丫头捺哼可以捏造介? 不瞒奈大娘娘说,丫头生子耳朵,头一转听见葛高握搭弗起葛说话,真正少有出见,真 正生出诧异。害得我面孔通通红,心里勃勃跳,只好脚底下明白哉!”秋桂的口吻是这般的, 诸君用着“言文封照”的方法,便可以略见苏白的一斑。其他举一反三,译了这一段,以下 不再译了。大娘听了半信半疑,吩咐秋桂掌着灯自到楼头去看夫婿。出了内房有套房,出了 套房有楼中间。大娘娘走到楼中间,秋桂便道:“大娘娘你听,可不是丫头说谎,大爷喃喃 呐呐,不是念的‘师师姑剥缝,配配夫无鸾’?阿呀,粗俗不堪! 我不要听了,羞人答答的。”说时,装腔做势,一手掌灯一手掩着自己的耳朵。大娘娘 有了先入之言,在先也觉得丈夫口中所念的和秋桂所说的差不多;再听一遍,便觉得有些不 对;又听一遍,便被他听将出来了,丈夫所念的是八股文章的警句,叫做“此歌卜凤,彼赋 和鸾”。只为大娘娘是翰苑千金,他的听觉毕竟和秋桂不同。丈夫是在念八股文章,何尝说 什么粗俗不堪的话?可见秋桂说的大爷中邪完全无凭。便“啐”了一声道:“蠢丫头,大爷 读文章都不懂?却咒他中邪,真正该死!”大踱听得大娘娘的声音,便走入楼中间,一壁走 一壁在念:“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大娘娘道:“你读着谁的文章?”大踱道:“我 我读自自己文章。”大娘娘道:“是什么题目?”大踱道:“妻妻子好合。生生出的题目, 我我做的文章。”大娘娘虽不会做八股文章,但是八股的优劣却也分别得出,他想:“‘此 歌卜风,彼赋和鸾’八个字,分明在‘妻子好合’的题前发挥,丈夫那有这般的才思?大概 不是他做的么?”便道“我不信你做得出这般文字。”大踱道:“你你不信,我我从破承, 背背到落下,一一起背给你听。”大踱便把读熟的全篇文字背给大娘娘听。虽然期期艾艾, 但是章法很好,词句很圆。 踱头的笔下,那有这般的工夫?大娘娘道:“你休骗我,这是读熟的刻文,只怕你但能 了了于口,不能了了于心。”大踱道:“呸!你你‘欺苦我太监不生卵’。”大娘娘道: “胡说”!秋桂笑道:“大爷,这句话和方才念的‘配夫无卵’一般意思,是不是又在读文 章!”大娘娘不采他,又问道:“你讲得明白,我才相信你不是抄袭家。”大踱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若若 做抄袭家,便便是灰孙子。我我来讲讲给你听。”当下把背出的文章又细细的讲了一遍,不 但把文字讲的透澈,而且章法句法一一都能了解。大娘娘听罢,忙唤秋桂去取红毡到来。 秋桂莫名其妙,取着红毡忙问大娘娘铺在那里。大娘娘道:“便铺在中间。”又吩咐秋 桂推开了纱窗。那时一轮明月正照得楼头如水,大娘娘跪跪在月光之下,口称:“月光菩萨, 这痴呆的夫婿竟会开通心窍,做出妙文,多分是公公为官清正,婆婆信神奉佛,我杜雪芳待 人忠厚,不做刁钻促狭的事。所以上苍保佑,得有今天的日子。月光菩萨在上,杜雪芳万分 感激,在这里顿首稽首了。”说罢连叩了几个响头。大踱暗暗好笑:“那里是上苍保佑,只 是大叔保佑罢了!”秋桂暗暗诧异:“大爷会做了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 会得欢喜到这般地步!看来做文章不是繁难的事,只须会得说几句粗俗不堪的话罢了。”夫 fù俩到了房里,闭门以后,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上床以后,大踱分作两头睡,依 旧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并不嗔怪他,只有心头安慰:“似这般的努力用功,巴图上进, 料想考取功名易如拾芥。将来不输于妹夫文解元,可以cāo诸左券的了。”想到这里,很自在 的睡着了。比及一忽醒来,只听得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倒起了怜惜之心, 想到:“丈夫过于用功,也非所宜,‘yù速则不达’,万一身子磨坏了非同小可。”想到这 里,便把指尖在他脚底搔了一下,这是督促他早早安睡的意思。大踱误会了意思,便道: “做做什么?今今夜,不不能”。大娘娘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他念了几遍,不知 不觉的也睡着了。…… 这是东楼上面的趣闻。一枝笔难说两处事,同时西楼上面也有一段趣闻。二刁上楼,时 候也不早了。二娘娘据着素月的报告说:“今天的二爷改了模样。从前上楼总打着口头锣鼓, 一叠连声的侧柏隆冬祥;今天锣也没有,鼓也没有,只少个小木鱼便成了修行朋友。”二娘 娘诧异道:“二爷修什么行?”素月道:“二爷一壁念佛一壁上那楼梯,到了楼头也不进房, 只倚在栏干上念佛不停。”二娘娘道:“他念的是什么佛?”素月道:“我也听不明白,只 听得他念什么‘解百劫真菩萨。解百劫,真菩萨’。我不知道出在什么经典上。”二娘娘道: “你别大惊小怪,待我潜步出去听这一听。”二娘娘轻移莲步,悄悄的来到楼中间,侧耳听 时,丈夫果然在楼头念念有词。初听时,宛似“解百劫,真菩萨”。听到第二遍,却是“计 不计,征乎萨”,二娘娘毕竟是才女,而且知道丈夫的口音不准,他念的“计不计,征乎 萨”。便是“举不举,征乎色。”他又想了一想,知道这两句是“色斯举矣”题目中应有的 文章。便道:“你读文章该到里面来读,倚在楼梯栏干上做什么?”二刁不比大踱,是有惧 内辟的,只得来到里面。二娘娘道:“你读的一篇可是‘色斯举矣’的题目?”二刁把舌一 伸道;“娘(又鸟)(子)你宛比其(是)仙人,这篇题目真个叫做‘色希记矣’。题目其(是)天打出 的,文章其(是)我做的。娘(又鸟)子其(如)果不信,我可以讲给你听。希希(试试)看,我会得背, 又会得讲。”二娘娘不比大娘娘,心思胜着他一层,文学也胜着他一层。他想:“胸中茅塞 的丈夫怎会做得出这般清真雅正的文章?虽然只背得六个字,但是已得了扼题之诀。料想以 下的文字决计不错的。”便道:“你试背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背了一遍。二娘娘道: “你试讲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讲了一遍。列位看官,这八股文章也含有时间xìng的, 一个时代有个时代的作风。二娘娘是个内家,他在闺中时,冯通政也曾教他做过八股文章。 可惜当时女子不准应试,要是不然,稳稳可以考取一名女秀才。他听完了这篇文章,便知道 是“弘治”,“正德”这两个时代的作风。而且个人有一个人的笔仗,这般笔仗一望而知 是表兄唐伯虎的笔仗。 好好,他竟在书房中做抢替了,可惜做的太好一些,料想瞒不过书房中王先生的法眼。 二娘娘心里这般想,嘴里却说:“看不出你倒会做文章了,可贺可贺!”二刁听得二娘娘称 赞他,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不觉喜出望外,“骨头没有四两重”了,笑嘻嘻的说道:“娘(又鸟), 你常常骂我笨希(死)虫的。现在不其(是)笨希(死)虫,其聪明虫了。”二娘娘笑了一笑,不 说甚么,待到回房归寝,二刁不比大踱,一壁念着“计不计征乎萨”,一壁还得卖弄本领。 他道:“计不计,征乎萨。娘(又鸟),你常常说‘彩风随鸦’。现在我不其(是)鸦,也其(是)凤 了。‘计不计,征乎萨,娘(又鸟),你常常说‘巧妻常伴拙夫眠’。现在我不其拙也真功了。” 二娘娘几声冷笑道:“哼哼,哼哼!”二刁竟贼人心虚,一哼而眼瞪,二哼而口钝,三哼四 哼而双肩齐耸。二娘娘:“你教华安代做文章,还在我面前逞能,羞也不羞?”二刁道, “没有这桩事,华安其不会做文章的。”二娘娘道:“你想骗过王本立先生么?这便叫做鼻 头上挂鳓鱼,休想休想(嗅鲞)。他做了三十年教读先生,难道瞧不出这篇文章有人捉刀么? 我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fù人家,但是这篇文章还瞒不过我。难道先生的眼光不如我这琐 琐钗裙?我劝你休得弄巧成拙,被先生告诉了公公,又要罚做矮人。有何值得?”二刁道: “娘(又鸟),我在zhēn rén面前不说鬼话。这篇文章其(是):华安做的,被你一推(猜)就着,道破机 关,但其天打的眼光远不及你娘(又鸟)。我骗不过娘(又鸟),一定骗得过天打,但请娘(又鸟)不要声张便 其(是)了,娘(又鸟)一声张,老生活基(知)晓了,便要罚我做矮人。老生活叫我做矮人,我其(是) 不愿的。” 二娘娘道:“谓叫你做矮人你便情愿。”二刁道:“娘(又鸟)叫我做矮人,我其情愿的。今 夜我便在床上做矮人好不好?”二娘娘也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二刁又是“计不计, 征乎萨”的念了几遍,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大概东楼上大踱游那华胥国时,西楼.上二刁 也到了黑甜乡…… 这一天,王本立在隆昌当铺中扰了宋悦峰的午宴,还扰了他的夜宴。待到来朝,献公子 进书房时,先生尚没有到馆。唐寅又叮嘱了大踱、二刁许多话。这也是王本立合该倒霉,王 本立教导呆公子,任凭引经据典,他们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唐寅教道献公子,任凭花 言巧语,他们总是一学便会。阅者诸君,如其不信,但看王本立病后到馆,问及书童,大踱, 二刁背诵那书童一会什么,二会什么,直背到九会、十会,没有一句背错。可见大踱、二刁 的记诵之学,确有一长可取,只须因势利道也可以培植一些学问。将来华文、华武居然从科 举进身,得官京秩,更可证明他们的胸中茅草确有拔而去之的可能xìng了。 剪住闲谈,话归正传。王本立进了书房,坐定后便开抽屉。未看文字先皱眉头,这不是 文章做的不好,实在王本立在华相府中坐了三年的馆,吃了开眉酒,看了皱眉卷。 华老款待西宾,致敬尽礼。每逢饮酒,肴核很丰。在这当儿,便是王本立开眉的时候。 待到呆公子逢期作课,三年以来所jiāo的卷子没有一次差强人意,一经看过,总是眉头紧皱。 后来成了习惯,往往未看文章先皱眉头。不过在先略略的皱着,看了几行便大皱而特皱了, 惟有今天成了例外,未看以前眉头是皱的,既看以后,眉头却不皱了。非但不皱反而眉飞色 舞,笑逐颜开,唤一声:“二位贤契,这两篇文章可是你们自出心裁?”大踱道:“自自出 心裁,并并无抢替。”二刁道:“天打啊,学生子做出这篇文章,非同小可,挖尽了许多心 思,便其(是)肚肠阁落的念头,也都挖了出来。”王本立道,“难得你们刻意为文,今天的 文章果然不同往昔了。但是愚师有些半疑半信,你们的思路都是很枯窘的,为什么这两篇文 章却是左右逢源,滔滔不竭?”大踱道:“思路枯窘,不不是一一世枯窘的。”二刁道: “天打啊,我们为什么要请你来教书?为的其(是)希(思)路枯窘,经了你教授三年,一旦豁 然贯通,希路便不枯窘了。所以会得做出这篇文章。”自古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二刁归功先生,含有拍马xìng质,王本立看了多年的文章,难道看不出是捉刀文章?无奈二刁 受了唐寅的指导,教他见了先生从拍马入手,果然灵验异常,把王本立拍的乱了主意。他素 来自诩是个名教育家,大凡经他改笔的生徒都是不到三年便已斐然可观。惟有华文,华武做 了三年文章,王本立悉心删改,完全没用。他在踱头面前时时道及,表示他没有耽误弟子, 却是弟子辜负了先生。现在听得二刁这般说,经他教授三年,一旦豁然贯通,他听了怎不欢 喜?暗想:这话恐怕是真的罢。生公说法,顽公尚可点头,何况他们都是血ròu之躯?经我三 年春风化雨,岂有不能成就的道理?所以十分之中有六七分相信。又吩咐他们背诵原作,一 字无讹,那便有七八分相信了。又吩咐他们讲解原文,也是一字无讹,那便有八九分相信。 所欠的一分便是自己培植的效验,为什么有这般神效?上一期他们的课卷尚且胡言乱语,毫 无是处,怎么一朝一夕便会化臭腐为神奇?那春风化雨的效力,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了。 为这分上,便细细的盘问这两位高足这几天来文思泉涌,可有什么预兆? ……这个问题早在唐寅预料之中,所有的答案已教导这两位呆公子怎样措词,管教老学 究入其彀中而不自觉。大踱道:“旁旁的异兆,一一些也没有。不不过,昨天在书房中,做 做不出文章,隐隐几而卧,得得其一梦。”王本立忙问道:“大贤契梦见了什么?’大踱道: “梦梦见一位,仙风道骨的先生,他他自称郭道人,手手执,一一大把笔,青青黄,黑黑赤 白,五五色完备。他他拣取一枝,授授给与我,他他向我道,‘这这枝笔,是是从文通那边, 索索取回来,送送给了你罢’。学学子一忽醒来,忽忽然满肚皮都是文章,提提笔便会作 文。”王本立忽的站立起来,把手一拱道:“原来郭璞仙师指示异兆,可喜啊,可喜,可敬 啊,可敬!”大踱道:“生啊,你你和谁讲话?”王本立坐定以后,正色说道:“大贤契, 你梦见的郭道人,便是郭璞先师。南朝有位江文通先生,每逢作文,也是文思枯窘,后来梦 见郭璞,赠他一枝五色笔,他便文藻日新,名重一世。到了晚年,他又梦见郭璞向他索还这 技笔,他后此提笔作文,再也没有佳句了。大贤契,你该拜谢这位郭璞仙师,他把受给江郎 的笔又传授与你,无怪你的文章和江文通不相上下。大贤契有了这异梦,二贤契呢?”二刁 道:“天打啊,我在希(书)房中搜索肚肠,费了多少念头,这篇文章依旧做不好。一其(时) 困倦,也其伏案而卧。梦见一只乌龟,满身金光,扒在天打的椅上。学生子心中奇怪,好好 的天打怎么变了一只乌龟呢?这只乌龟忽的开口道,‘我不其你的天打,我其从一位刘的嘴 里呕出来的,特地投奔到你的肚里来,快快张开了嘴,待我钻入你肚里’。说也奇怪,我不 基(知)不觉的张开了嘴,这只乌龟便跳入我嘴里来。 我吃了一吓,就欺(此)梦醒,提笔作文便做得出文字了。” 王本立又是离坐致敬道:“神龟神龟,你托示异梦,使那钝根人顿生智慧。可喜啊,可 喜!可敬啊,可敬!”二刁道:“这只乌龟,看来其(是)天打的朋友。”王本立坐着说道: “二贤契,我来讲给你听。五代时,有一位刘赞先生,他的文字是很迟钝的。后来祷告上苍, 乞取智慧。忽得一梦,把只金龟吞入腹里。从此大有文思,官居学士。一天,又得一梦, 梦见自己张口吐出所吞的金龟,这神龟落地后便入水而去,后来刘赞先生不久便死了。二贤 契梦见的神龟,便是刘赞先生吐出的金龟。你有了这佳梦,你便和刘赞先生一般的大有文思, 将来还有官居学士的希望。尊大人做过大学士,你将来也是一位学士。所以我说可喜啊,可 喜!可敬啊,可敬!……”冬烘头脑的王本立竟被呆公子骗信了。他想:“两位高足怪不得 文思大进,原来都有来历的”。于是一分怀疑都没有了。自己坐了三年的馆,到今天才收成 效。这两篇文章须得送呈老友赏鉴一番。他定了主见,便袖着两篇文章离却金粟山房,履声 橐橐,径向二梧书院去访问他的友友华鸿山华太师。唐寅见了暗暗着急道:“不好了,这老 学究的饭碗不保了”。正是: 痴人说梦无非幻,学究衡文那足凭!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一回 大排筵宴老相国酬师 小试文章呆公子出丑 戏弄学究,都是唐寅的妙计。为什么忽又着惊起来,却恐怕王本立的饭碗打碎呢。列位 看官,须知唐寅戏弄学究,无非为着王本立架子太大,意在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不比yīn险 之辈设计报仇,必使得那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唐解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存着逢场作戏之心,以为这两 篇文字可以瞒过王本立,那便够了。他存着不为已甚之心,却不曾料及这件事扩大起来,和 王本立的饭碗大有关系。但见他听了两位高足捏造的梦话,以为确有此事。有了痴人说梦, 便有痴人听梦。痴人说梦是假痴,痴人听梦是真痴。王本立袖了这两篇文字,自言自浯道: “这是天大的喜事,待我到二梧书院去告诉老友知晓。”说罢,鹅行鸭步的出书房去了。依 着唐寅的本心最好把王本立唤将回来,叫他切莫向二梧书院去贺喜这是小小顽意儿,你怎么 信以为真,你若信以为真,这件事便要扩大了,你的饭碗便要断送在这贺喜上面。唐寅心里 这么想,但是怎好向王本立说破真情? 道破了真情,自己要担当戏弄师爷的干系,没的“扳砖头压痛自己的脚”。为着要保全 自己起见,明知二梧书院是去不得的,却不敢向王本立投递觉书,只好置身事外,由着他去 搠霉头罢!先生去后,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商议,二刁道:“老冲,你看天打去见老生活 了,老生活见了我们的文章,你看他相信不相信?”大踱道;“一一定相信老老生活曾经说 的:‘你你们兄弟俩,做做得出好文章,我我就吩咐厨房,办办着上等佳肴,赏赏赐你们, 开开怀欢饮,不不醉无休。’看看来,这这顿筵席,一一定可以到嘴。我我这个食指,今今 天动的厉害,左左传上说,‘子公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我我把‘子公’ 两字勾勾了转来,叫叫做‘公子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阿阿二,你你道如 何?”二刁道:“老冲啊,你想吃异味,异味一定有的。我来推推(猜猜)看,老生活请你吃 异味,一味其(是)笋乾鸭掌汤,一味其笋乾烧蹄膀。”大踱道:“呸!这这好算上上等佳肴 么?笋笋乾,我我不要吃的,又又老,又又硬鸭鸭掌汤,蹄蹄膀,都都是平常菜肴,希希什 么罕?我我不欢喜吃。”二刁道:“你欢喜吃,要请你吃,你不欢喜吃,也要请你吃。吃了 笋乾鸭掌汤,又吃笋乾烧蹄膀,管教你吃得手掌通红,吃得屁股也其(是)通红。”大跋道, “放放其黄狗之屁,只只有吃吃得面孔通红,没没有吃吃得手掌通红,吃吃得屁股通红。” 二刁道:“老冲啊,你真正其(是)个踱头看不出风云气色。你想这两篇文章,只有骗骗这个 酸秀才,旁的人你想骗得相信?我的娘(又鸟)见于都不信何况老生活的两只贼眼乌(又鸟)(珠)何等厉 害!被他瞧破机关,只有捱打的分儿。笋乾鸭掌汤,便是戒尺打手掌;笋乾烧蹄膀,便是毛 竹打屁股。看来你既不免,我也难逃……”两个踱头一齐怀着鬼胎,都去请教唐寅:“先生 此去,可能骗信东翁?” 唐寅道:二位公子不用担惊,太师爷相信不相信,只等先生回来便知分晓。是祸是福, 尚难预料,担惊也是徒然的”。两个踱头没奈何,只得呆呆的等候先生回来,隔了一会子, 听得先生的步调,踏在地上腾腾有声。二刁道:“老冲啊,你听天打(先生)踏步的声音异常 有劲料,想老生活一定相信的了,所以他走路这般起劲。”大踱道:“难难说,也也许他讨 讨了没趣,在在那里,跳跳脚踏地。”待到先生进了书房,面有喜色,两个踱头都吃了安心 丸,料想没有什么问题了。先生坐定后,自言自语道:“难得啊,难得,古人云:‘明德之 后,必有达者。’老太师官居极品,功在苍生,宜乎两位公子有这豁然贯通的一日啊!”二 刁道:“天打,你见了老生活,老生活相信不相信?”王本立笑吟吟的说道:“二贤契,你 自经豁然贯通以后,一切气质都要随之而变,老生活的称呼从此不许再说。现在的二贤契, 不比以前的贤契了。读书明理之人,对于自己父亲须得有一个恭敬名称。《易经》上说‘家 人有严君焉’,你该唤一声‘家严’,或者唤声“家君”才是道理。”二刁道:“他其(如) 果相信,我唤他‘家严’或者‘家君’;其果不相信,我只唤他老生活。”王本立道:“好 教二位贤契得知,愚师见过了尊大人,便把二位的佳作请他过目。他看了一遍,当然不肯便 信。愚师竭力保举,且把二位的梦兆说了一遍,尊大人以手加额,感谢上苍。立时吩咐厨房, 备着丰盛筵席,今天午刻在论文堂上开怀欢饮。”大踱道:“阿阿二输输了。老老生活请我 吃酒,被被我,一一猜便看。”王本立摇头道:“大贤契你也该变换称呼,尊一声‘家严’ 或者‘家君’,老生活二字不登大雅之堂。‘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做得出这般文章, 便不该有那般称呼。 《春秋》责备贤者,须得听纳愚师的苦口良言,才是道理。” 大踱道:“吃吃了他的丰盛筵席,我我自然,叫叫‘家严’或或者‘家君’。现现在, 丰丰盛筵席还没有到嘴,我我只叫他老生活。”二刁道:“老冲啊,你可记得中秋节的一顿 酒,吃得异常没趣。酒也没有吃,菜也没有吃,只吃了老生活的两个汤团。看来今天的筵席 也和上月的节酒一般,老生活又要戏戏(试试)我们的本领,那么完了。”王本立笑道:“你 们今非昔比,那怕考试?尊大人也不过叫你们背这一段,讲这几行罢了。”大踱道:“如如 果叫我背,我我是拿手戏,‘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二刁道:“其(如)果叫我讲,我 其(是)稳取荆州,‘计不计,徵乎萨(举不举徵乎色)。’这六个忌(字)已能笼罩全题。……” 这一天,厨房中赶办嘉肴,忙个不了。毕鸿山见了这两篇文章,当然不信,但是王本立竭力 保举,说:“这两位公子确乎豁然贯通,并非捏造谣言,欺我老友。”华老为着老夫子分上, 不能抱着冷淡态度,这两席丰盛菜肴,一席酬师,一席奖励儿子。顺便还得面试儿子的文章。 也不希望儿子的笔墨真个和这两篇文章相仿,但须虚字清通,别字减少,略略看得上眼。便 须增加先生的修奉,也不枉他这三年来春风化雨的功效。待到筵宴办好,华老亲自肃请先生, 说:“老夫子辛苦多年,小儿得有今日的功效,略致水酒以表鸿山寸心。”王本立满口谦逊 道:“这是上苍之报德,老太师之洪福。本立何功之有焉?”一宾一主,挽手同行,先到论 文堂上去闲谈,用过香茗,然后入席。华老吩咐华庆到书房中去传请两位公子出来,好与师 爷把盏,谢过培植之恩。然后在下面的一席恭陪饮酒。华庆奉着主命,径到金粟山房传请两 位公子把盏谢师,入席陪饮。大踱道:“老老生活是个势利人,儿儿子不会做文章,只只请 儿子吃汤团;儿儿子会做文章,便便来奉承儿子,请请吃丰盛筵席。”二刁道:‘老冲啊, 我们开笔以来,足有三五年了,从来没有扰过老生活的吃局。今天的吃局,叫zuoji(猪)八戒 吃人参果,第一遭。”唐寅笑道:“二位公子,休得起劲,今天的一席酒,祸福难料,说来 说去,都是师爷太高兴了。”二刁道:“半仙,你跟我去,要其(是)老生活掂我们的斤量, 请你们帮忙帮忙。”唐寅道:“二位公子先请,小人随后便来。”大踱道:“不不能放生的 啊!”唐寅道:“大公子但请放心,小人决不失约。”华文、华武来到论文堂上,见过先生 和老子,却见居中一席坐着一宾一主,旁边一席空着两只坐位,不问而知便是兄弟俩开怀欢 饮的所在。华老道:“大郎、二郎,为父唤你前来,并无别事,只为恰才见了你们的近作, 一跃万丈,进益很多,为父早有宣言,你们做得出好文章,赏给你们一桌酒筵。今天饮酒, 便是实践前言。不过饮水思源,都是先生循循善诱的功效。你们各向先生敬酒三怀。” 两个踱头听了,胸怀顿宽。今天专诚饮酒,不作别用,西洋镜断无拆穿之理,所以很高 兴的各敬先生三杯酒。先生酒落欢肠,都是一饮而尽。王本立道:“二位贤契,你们斐然成 章,虽出于愚师教导之功,但也是二位贤契肯用心思,才能够有这一日。将来青出于兰而胜 于兰,前程未可限量。 你们敬了愚师三杯酒,愚师也得还敬你们三杯。”华老道:“老夫子太谦了,赐酒则可, 敬酒则不可。”又回顾两个踱头道:“你们自斟自酌,向着先生立饮三杯,饮罢再向先生谢 赏。”呆公于酒量很宽,对着先生,一竖一杯,连竖了三杯。一个道:“谢谢……生。”一 个道:“谢谢天打。”谢赏已毕,正待回到自己席上,兄弟对酌,吃一个落花流水,但听得 华老传唤道:“华安,华广。”两人各道了一个“有”字,上前听候差唤。华老吩咐华安搬 一张椅子一只茶几,摆在靠窗东面。又吩咐华庆照样的搬取一椅一几摆在靠窗西面。 这时节,惹起了三个人的注意。便是上坐的王本立先生,以及立在筵前的华文、华武。 王本立口既不语,肚里沉吟:“这靠柱安置的茶几做什么用呢?”不禁满腹搜寻,经传中可 有这般的礼节?忽然点头播脑,若有所得。他想《论语》上说:“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 坫。”这反坫是设在两楹之问的,每逢主宾献酬礼毕,便把爵杯安放在反坫上面,算是一种 隆重的礼节。华老吩咐设立的茶几敢是古代的反坫罢? 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对。反坫之礼是为两君之好而设的,华老身居相国,和古代的 诸侯差不多。只是自己不过一名老秀才没有诸侯的身分怎好僭越呢?再者,反坫是设在两楹 之间的,不是靠着东西一柱而设立的。况且又多着两张椅子,这种礼节,‘威仪三百,礼仪 三千’上都没有的。又不好动问东翁,只有放在肚里纳闷……”王本立正在纳闷,两个踱头 却在窃窃私议,一个道:“阿阿二,这这两张茶几,和和两张椅子,做做什么?”一个道: “老冲,你没有见过希(世)面,这般排场都不懂,妻有此现!妻有此理!”大踱道:“实实 在,不不懂。”二刁道:“这叫做将坛啊!我和你都要登坛拜将。”大踱道:“难难道厨房 里造反?老老生活,叫叫我们登坛拜将。”二刁道:“老冲又要缠夹了,我老二不做缠夹二 先生,你老大倒到缠夹大先生。妻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我我缠夹什么”?二刁 道:“这不其(是)打仗的将坛,这其(是)吃酒的将坛。老生活基(知)道我们喜吃酒,喜摆庄, 便吩咐希(书)童替我们摆起将坛。 东面的将坛其(是)你大老官做坛基(主),西面的将坛其我二老官做坛基。摆起将坛,合 府上下人等都要来打将坛,打得胜便可抢做坛基。”大踱道:“丫丫头们,可可要来打将 坛?”二刁道;“其(自)然要来的。”大踱道:“香香,可可要来打将坛?”二刁道:“香 叔其然要来的。他来打将坛我二老官便让他做坛基夫人。”大踱道:“不不对,如如果摆将 坛,为为什么要要端正着文房四宝,”这一句提醒了华武? 果然看见华安、华庆在那茶几上面铺设文房四宝。这时节的呆公子吓得面面相觑,知道 这一席酒又吃不成的了。华老忽又唤着:“大郎、二郎。”连唤了三声,二刁方才听得,便 道:“老冲啊,老生活又在那里叫魂了。伸头也其(是)一刀,缩头也其一刀,快快上前去 罢。”待到两个踱头走到筵前,华老和颜悦色的说道:“大郎、二郎,为父的知道你们各得 异梦,文思大进。大郎呢梦得采毫,二郎呢梦吞金龟。可见你们都是很有来历的人,一个是 江郎再世,一个是刘郎重生。”大踱道:“先先严,你你要拍儿子的马屁了。” 二刁道:“天(先)君,你把倪(又鸟)(儿子)赞得这般好,只怕三文钱的白糖,一赞便完。” 华老怒道:“谁叫你们这般称呼的?一个唤‘先严,’一个唤‘先君,’分明把为父的咒诅。 可谓荒谬绝lún!”二刁道:“这其(是)天打吩咐的,天打说。你们会做好文章了,以后 提起父亲不能再说老生活了,要说天(先)严,或者天(先)君。”王本立忙说道:“二贤契误 听了,愚吩咐你们改称家严、家君,没有吩咐你们职称先严、先君。须知称到先严、先君是 在椿萌雕零以后。 现在尊大人福体康宁,精神充足,你们做小辈的向人提起父亲,便该以家严,家君相 称。”大踱道:“家家字,称称呼活人,先先字,称称呼死人。在在这分上辨别。”王本立 点头道:“那么便不错了,大贤契的悟xìng确乎胜于昔日了。”二刁道;“不对不对,其(如) 果活的称‘家’喜(死)的称‘天’(先),为什么我们叫你天打呢?你又不曾死,这个天忌 (先字)其(是)不其称呼喜(死)人?”大踱道:“照照啊,你你是活人,为为什么,不不称你, 家家生,却却称你,先先生?”华老听着这两位公郎说些不尴不尬半明半昧的话,益发知道 这两篇文字决非自出心裁。便喝止着他们,不许胡言乱语。继续吩咐道:“你们的文字虽好, 但是目见是实,耳闻是虚,今日里面的文章,仍照着原题另做一篇文字,却不许与原文稍有 雷同。你们做得好,除却开怀欢饮以外,还有花红奖赏;做得不好,便见得你们存心欺诈, 抄了陈文。哄骗先生,还当了得?一顿家法板决不饶恕!”说到这里,双眼一睁,两个踱头 慌得手足无措。大踱道:“皇皇帝,不不差饿兵,儿儿子,空空着肚皮,不不会做文章。” 二刁道:“我们的许多心思,都做在这两篇文章里面了。再做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不打紧,只其(是)没有许 多好意思。” 华老道:“不能全篇,便做半篇也不妨。为父的不过看看你们的笔路,和方才的两篇文 字是否派数相同罢了。也不要你们做得和两篇工力悉敌,只求大段不错,其他稍有减色是不 妨的。”呆公子怎敢答应?倘要另做一篇同样题目的文章,休说半篇做不成,便是叫他做一 个破承题,也是搏沙不能成饭。大踱道:“爹你你要叫儿子作文,可可惜,这这枝五色笔, 不不在这里。恰恰才在书房里,打打盹,梦梦见,这这位郭先生,把把五色笔讨还。现现在, 要要做文章,千千难,万万难。”二刁道:“爹爹有所不基(知),倪(又鸟)(儿子)在希房里,也 其(是)得其一梦,梦见一阵恶心,把所吞的金龟吐了出来。现在要做文章,也其千难万难 了。”华老怒道:“休得胡说,快去做来!”大踱道:“明明天,jiāojiāo卷,可可好?且且待 今夜梦里,郭郭先生,再再把彩笔送来。那那时,一一挥而就,岂岂不是好?”二刁道: “要看好文章,今天没有。明天一定有的,待到今夜梦中,再把金龟吞入肚里,过了一宵, 明天又可以文思泉涌了。”华老见这一对踱头百般推诿,使唤华安、华庆扯着公子到那边去 作文。若再迟延,取家法板伺候。王本立见这情形,好生没趣,便道:“二位贤契,休得违 抗严命,快去作文。尊大人说的,稍有减色是不妨的。你们放胆便是了。”可怜的华文、华 武,一个坐在西楹,提起着这枝笔,休想可以做出只字,没奈何只好向华安乞怜。大踱道: “大大叔,磨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忙走到东楹,替华文磨墨。大踱道:“大大 叔,快快替我做这半篇……”话尚没有说先,二刁又喊道;“半仙磨墨。”唐寅道;“小人 来了。”又走到西楹替华武磨墨。二刁道:“半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大踱道: “大大叔,快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大踱道:“大大叔,趁趁着,老老生 活……”二刁道:“半仙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二刁道:“半仙救我一救, 没弃(齿)不忘。”华老见这情形,大启疑窦,唤过华安,叫他在旁斟酒,却教华庆替公子磨 墨。那便要了呆公子的命也。一个念着“妻妻子好合”,一个念着“色希记矣” 题目不换,换的是文章。华文只记得有一句“妻皮许共钻”;华武只记得有一句“昂首 入yīn山”。这是唐寅和他开玩笑,算不得文章。但是紧急的当儿,拉在篮里,便是菜。便把 来写入卷格里面。华老又是接二连三的催促,大踱、二刁没奈何只好信笔怕涂了。大踱的佳 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妻子好合 妻可公用,皮可共钻也。夫妻之好在乎皮爷(系 耶字之误下同),皮之好在乎钻爷,妻子不可以人钻, 合而用之可也。故曰妻子好合也。今天有妻必有皮, 有皮必有钻,左右皆曰钻,未可也。诸大夫皆曰钻, 未可也。国人皆曰钻,然后chā之,见可钻焉。然后钻 之。故曰妻皮许共钻之。 二刁的佳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色斯举矣 见乎色而举乎物,昂首可入yīn山者也。夫不见乎 色,不举乎物。既见乎色,即举乎物。举之哉,举之 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按狗字系驹字之误)!且人 有大首,又有小首,大首不举,不能见泰山者也。小 首不举,不能入yīn山者也。小首昂昂yīn山汤汤,举之 哉,举之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 王本立正替他们捏着一把汗,却见他们居然动笔作文了。 远远望去,虽然没多几行,料想已做到起讲了,只须大致楚楚便不会当场丢脸。谁料呆 公子jiāo上卷子,华老看了几行,面色立变。连唤着“狗屁狗屁!”正是: 枉把羊毫作工具,竟将狗屁算文章。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二回 即席挥毫气走老学究 书房伴读抬举小奚童 大踱,二刁的文章,要是不通,倒也罢了。偏偏这几行文字,又在似通非通之间,却把 题旨完全误会了。“妻子好合”当做妻子好与人合用;“色斯举矣”,把这个“举” 字又误会到小首昂昂上面。华老见了怎不气恼?他想:“本朝太祖高皇帝,以匹夫而为 天子。洪武三年起始,开科取士,对于文体注重清真雅正,力戒晦涩险怪。列朝以来,奉行 弗失,八股文章系替代圣贤立言,何等郑重!要是这般的误解题旨,把圣经贤传上的说话, 都在猥亵上面着想,这便是非圣无法。幸而去窗下作文,不至于闹出事来。要是入场考试, 也有这般荒谬之谈,一经考官检举,立召祸殃。只须奏上当今皇上,说华鸿山之子文章荒谬, 非圣无法,到了那时,非但儿子受罪,连自己也担当不是……” 华老想到这一层,便暗暗的嗔怪着先生太糊涂了。自己优待西宾不曾失礼,为什么经了 三年教授之功,儿子作文时连题旨都弄不清楚呢?他心头这么想,口头却连唤着:“气死我 也,气死我也!”不识相的王本立只道:“他们文章上陡见减色,以致东翁不欢。”便向东 翁拱一拱手道:“东翁且免烦恼,文章本有一日之短长,昨天做了得意文章,今大再做断不 会一般的当行出色。况且二位公子慑于积威,今天在筵前作文,不免心慌意乱,不能纵笔所 至,指挥如意。过了一天,再由兄弟换两个题目,重把他们试验一下。只须他们从容下笔, 料想不会十分减色罢。”华老一声冷笑道:“今高徒的大作,匪夷所思。面试一次已把鸿山 气个半死。要是再把他们试验一下,鸿山便不免活活的气死了。老夫子,你还没有看见令高 徒的大作呢!”说时,把两篇狗屁文章授给王本立过目。不看犹可,一看时满纸胡柴,端的 削尽了自己的面子,很惭愧的说道:“东翁,这般荒谬文章,简直人间少有!和那两篇原作 相去霄壤。这一定是qiāng替无疑了。qiāng替的人,大约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东翁不妨向令郎问 个水落石出……”原来王本立的意思,这两篇文章大约是两位少夫人代作的。夫虽痴顽,妻 却聪敏。一个是杜翰林的千金杜雪芳,一个是冯通政的令嫒冯玉英。听说都是个扫眉才子, 不栉书生。大概见丈夫搜索枯肠,无以jiāo卷,便做了丈夫的捉刀人。还怕我不信,便捏造了 梦话,好教我不疑。王本立料定是闺人捉刀,所以说一句“抢替的人是和令郎很有关系的 人。”华老忙问道:“老夫子,你说很有关系的人,端的是谁?”王本立道:“据兄弟的眼 光,这两篇文章,宛比时花美人,大有脂粉气息,或者捉刀的人便在闺房以内罢。”华老对 于王本立的眼光,已失了信仰心。连摇着头道:“老夫子,只怕不见得罢。”又吆喝着儿子 道:“你们这两个孽畜,昨天出的题目究竟是谁人代作的?从实说来!若有半句支吾,把你 们活活处死……”封建制度下的家庭,做老子的有无上权力,古人说:“父要子亡,不得不 亡。”华老说到处死,便吩咐华平,华吉都执着家法板,在旁伺候。两个踱头都慌了手脚, 只得从实供招,说是华安代笔。华老便唤华安跪在前面,喝道:“公子逢期作文,是他们分 内之事,与你何干?谁要你卖弄才情,哄骗师爷?究竟是何道理?从实供来!”唐寅跪着声 诉道:“太师爷听禀,向例每逢文期,师爷出了题目,二位公子往往经了两三天才来jiāo卷。 惟有昨天,师爷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寿酒,临走时出了这两个题目,限定当天jiāo卷,须放在抽 屉里面,不得迟延。”华老道:“这是师爷恐怕生徒贪懒,限定当天jiāo卷。与你这小厮何 干?”唐寅道:“这本不干小人的事,但是昨天的题目很为棘手。二位公子平日做惯浅易的 题目,一旦要他们当日jiāo卷,而且做这不易下笔的题目,这位师爷未免强人所难了……”王 本立又是一气,书童竟在批评师爷的不是了。唐寅又道:“二位公子得了这两个难题,便担 着许多心事。师爷去赴宴,二位公子在书房中,忽的发愤起来,都说今天做不出文章,决不 进餐。待到午餐,小人搬取饭菜到书房中,力请加餐,谁料二位公子都是斩钉截铁的不纳勺 饮,不进粒米。小人暗暗担惊,饿坏了公子,须不是耍。但愿公子文思泉涌,早早完卷,便 可以照常饭食了。谁料看看红日西斜,二位公子面前依旧是一张白纸。大公子尤其执xìng,时 时捏着拳头,桩着自己的脑袋,埋怨着自己的头脑太钝。小人又上前相劝,请大公子镇定一 些,打昏了自己的头脑益发做不出好文字了。大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二公子忽 又烦恼起来,敞开着胸襟把拳头打着自己的心头,埋怨着自己的心思不灵。小人又上前相劝, 请二公子镇定一些,打伤了心胸非同小可。作文事小,保身事大。以其小者,害其大者,奚 可哉?”华老是喜欢书童掉文的,听到引用这两句成语,便连连的把头儿打圈。王本立好不 气闷,坐着的师爷竟不及跪着的书童有面子。唐寅又道,“二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 些。大公子又桩着头脑,小人劝止了大公子。二公子又打着胸口,如是这般,不知劝了多少 次。师爷出的题目难了一些,却累小人出了儿身的极汗。看看天色已晚,掌灯开饭,二位公 子又是斩钉截铁,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并且向小人说,今夜不jiāo卷决不上楼。小人恐怕太 夫人、少夫人不见公子入内,未免担惊受吓,便告禀着二位公子,倘不以小人为不才,情愿 替主作文,免得忘寝废餐,摧残身子。二位公子听了大喜,才叫小人代为起稿。小人明知书 房功课不干小人的事,但出于小人一片爱主之心,免得公子寝食俱废,损坏身子。《论语》 云:‘父母惟其疾之忧。’小主人有了疾病,要带累老主人、老主母心中不安的。为这分上, 小人一时斗胆,竟代做了两篇文章。这是小人狂妄,不干二位公子的事。伏乞太师爷饶恕了 小主人,要责罚小主人不如责罚小人。小人既然代主作文,小人也愿代主受罚……” 华老听了这一篇委婉曲折的话,怒容立霁,便斥退了两个踱头。又恕着华安无罪,着他 起立。回头向王本立说道:‘老夫子说的时花美人般的文章,竟不出于闺人,而出于书童, 岂非咄咄怪事!”王本立今天搠尽霉头,这句话又说错了。但是他心中总气不过这书童。便 向华老说道:“东翁不信令郎会做文章,只为口说无凭,须叫他们在筵前面试。但是贵管家 承认代做文章,也是口说无凭,却不会在筵前面试。何轻视令郎而重视贵管家也?”华老道: “老夫子驳的很是,不经面试,料想老夫子未必深信其事。”又唤着华安道:“师爷不信你 会得作文,要在筵前面试真伪,你感么?”唐寅道:“禀太师爷,‘真金不怕火来烧’,师 爷要面试小人,但请命题便是了。”王本立颤巍巍的说道:“管家好大口气,你既会代倩文 章,便着你照了原题再做两篇,不许有一语雷同,不许搁笔沉吟。须得振笔疾书,文不加点, 一挥而就,你敢么?……”说到末句,咬咬床齿,怒容可掬。他以为条件太苛了,料想这书 童不敢轻于承认。谁想华安只道一句:“遵师爷吩咐!”又向华老启禀道:“师爷面试小人 作文,可否赐一个座头以便提笔作文?” 华老道:“赐你坐在东楹旁边便是了。” 于是唐寅便去坐在方才大踱所坐的椅子上。好在磨浓的墨。还没有干。唐寅铺纸在几, 振笔疾书。华老兀自敬着先生吃酒,王本立怎喝得下杯中之物?眼见那书童笔下稻滔不竭, 但不知写的什么。最好也是满纸荒唐,和方才踱头所做的文章一般,那么做西宾的也好稍留 一些面子。 ……待到酒过数巡,唐寅所做的两篇文章都已完卷,恭恭敬敬的捧到主人面前。华老道: “这是师爷考试你的文才真伪,把卷子呈上师爷阅看。”唐寅又把文章送到王本立手里,王 本立打足精神,须在两篇文章中寻瘢索玷,出出这一口恶气。但是看了一遍,看不出一些瘢 玷。看了两遍,却看出了许多精采,这正是正德年间出色当行的时文,怎么区区书童有这本 领?竟是出乎意想以外。华老见先生沉吟不语,便道:“老夫子,你看这两篇文章做得如 何?”王本立很局促的说道:“做得很好,和前两篇如出一手。”华老大笑道:“那么不是 闺人手笔了。”于是向王本立讨着两篇文章看了一遍,点头播脑觉得异常满意。便问书童道: “华安,你既有这么的举业工夫,考取功名易如拾芥。你为什么不去应试呢?”唐寅道; “禀太师爷,考取功名非同小可,一要祖上积德,二要自己福泽,三要文章出色。小人虽然 会得做几篇文章,但有自知之明,祖上既无积德,本身又无福泽,勉强下场至多不过博取一 名秀才。若说举人、进士,今生休想!小人不贪这区区秀才,所以不曾下场。”华老道: “考取了秀才,自有举人、进士的希望。便算无望,做一世的秀才也胜于做一世的奴才。你 也该知晓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唐寅道:“回太师爷话,有了太师爷的福命,秀才乃宰相之 根苗,没有太师爷的福命,秀才竟奴才之不如。小人在相府中充当奴才虽然无功,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也无过。 要是考取了秀才,倒弄得不尴不尬,奴才是不屑做的了,旁的职业又不能胜任,只好拥着一 片青毡,到老做那教读生涯。果然循循善诱,倒也罢了。小人眼看那些教读先生,往往哄骗 东家,贻误子弟,滥竽数载,虚掷韶光。 小人以为地狱之设,正为此辈。小人今生命苦,自愿修修来生。所以不做秀才,愿做奴 才。免得将来堕入地狱,为牛为马,万劫不复……”这许多话,分明指着和尚骂贼秃。王本 立万分惭愧,只好自称不胜酒力,逃席而去。回到书房,收拾收拾东西,自称要到隆昌当铺 去访宋悦峰,却教华文、华武坐在书房中温习功课。两个踱头巴不得先生他往,脱去了羁绊。 二刁道:“天打又和宋老老着棋去了。”大踱道:“不不要他的面皮,当当场出丑,还还要 去着棋。”唐寅为着呆公子没有进餐,便到厨房中去搬取饮菜,伺候公子吃饭。饭罢,自己 也进了中餐。恰恰收拾完毕,华平到来,说:“奉太师爷之命,前来相请二位公子,去到河 埠送师爷动身。呆公子听了愕然,以为先生到隆昌当铺中和宋老老下棋,何用门人相送?旋 经华平说明原因方才明白,原来王本立到了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会面以后,把自己的经过 述了一遍,又说:“自己无颜再入相府,决计辞职回家。好在本人并不靠着教书生活,回去 闭门课孙比着寄人篱下舒服万倍。”宋悦峰再三相劝,王本立斩钉截铁,异常坚决。一方面 遣人雇定船只,一方面写了辞贴,便央托宋悦峰去见华老,说自己无颜辞别东翁,即刻便须 下船。所有书房中书箱行李业经收拾完毕,打发管家搬下船里便是了。宋悦峰到了华府中, 恰值华鸿山午睡初醒,便把王本立辞馆的话一一传述与东翁知晓。华老回想到幼年同学分上, 觉得就此由他辞馆回去未免心中抱歉,便亲到隆昌当铺中去挽留老友。谁知王本立已下了小 船,华老又亲到河滨向老友再三挽留。王本立生xìng耿介,打定了主见休想摇动分毫。华老见 无法絷维,也只得废然而返,便安排着十两程仪,以及本年修俸送往船中。又令华平领着两 位公子到河滨送别。所有先生的书箱行李,另遣家丁搬下船舱。毕竟华鸿山出身翰林,读书 明理,对于西宾不肯失礼。不比近来那那些胸中漆黑的守财奴,甚么叫做尊师完全不晓。只 把先生当做雇佣xìng质看待,所以稍有学问的先生们,避之若浼。只有那些奴颜婢膝不学无术 的教书匠,才肯就他们的豢养。好在守财奴的子弟大半无志读书,除却嫖经、赌经以外甚么 都不理会。读了多年的书,会得认识麻雀牌上的东南西北,会得在菜馆中开菜单,填局票, 已算是博学多才了。闲文剪断,言归正传。 王本立辞职回去心中未免愤愤不平,但是到了来年,知道华安便是唐寅的化身,他便自 己好笑起来道:“我去年虽然辞馆,但已沾受了便宜。一榜解元向我磕头,我的福分真不浅 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华老见先生已去了,便传唤唐寅入内,站立一旁。华老道:“王师爷业已辞职回去,挽 留不得。相府要另延西宾,一时未得其人。况且仕宦人家尊师重道,向有七辞八聘之例。现 在八月已过,只好来岁延聘了。不过二位公子的功课万难长期抛荒。想一个权宜之计,把你 升为书房伴读,免你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脚穿虾蜞头靴,只和帐房中的帐友一般打扮。免 你搬饭、提水,揩抬、扫地等一切贱役,你只陪着公子讲书,旁的事都不用理会,自有华庆 代你cāo劳。你若伴读有功,除却按月给你津贴以外,还有许多好处给你,现在不便说明。到 了那时,自会知晓,你只努力便是了。唐寅暗想:“旁的好处我不要,所要的只有秋香,我 也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当下拜谢了主人提拔之恩。华老又传唤两个踱头入内, 说明了吩咐书童升任伴读的意思,教他们一切要听华安的指导。要是不依,准由华安随时禀 明,加等科罚。两个踱头都是欢迎华安做先生的,一个说:“若若得,大大叔,做做生,儿 儿子的学问,一一定,容容易长进。”一个说:“倪(又鸟)(儿子)文章做的不好,不其(是)倪(又鸟) 不好,其天打不好。现在换了半仙做天打,倪(又鸟)其(自)然要听他的指导。”华老听了顿觉安 慰,又吩咐厨房,把日间的一席菜肴留作夜餐,赏给伴读华安享用。唐寅又谢了赏赐。二梧 书院里的说话,自有丫环传入中门以内。那时候,太夫人已得着丫环的禀报,一切情形尽都 了了。待到华老袖了四篇文章来见皇封,老夫fù坐定以后,谈论这桩事。四香丫环当然在左 右侍立,太夫人看过这四篇文章,便道:“老相公,可惜这般锦绣文章出于书童腕下。要是 两个孩儿提笔作文得了他一些气息,文章便有可观了。”华老道:“我吩咐华安伴读,便是 这个意思。王老先生上了些年纪,精神上够不到了。华安正在青年,两个儿子又很喜和他作 伴,我想教他伴读一二年,或者比着延聘西宾,事半功倍。我所虑的,华安有了这般才情, 蛟龙非池中之物。要是等不到一二年他便走了,这便怎么样呢?”太夫人道:“老相公,一 个人没有了家室,便觉飘飘dàngdàng,到处可以为家。你要笼络华安,不许他高飞远走,惟有给 他一房妻子。他有了妻室,自然常在这里伴读,不愿他往了。”华老点头:“夫人言之有理。 不过寻常脂粉,只怕笼络不住。要给他妻子,须得使他十分满意,那便可以永久笼络,常在 这里伴读。”华老手拈着长髯,且说且看那两旁侍立的四香。春香、夏香、冬香都是面有喜 色,恨不得自告奋勇。道一句若要笼络华安,非得我们不可。只有秋香俯着粉颈,闷闷不乐, 只怕华老把他许给华安,那便中了魇子的yīn谋。他想:“魇子跟踪到东亭镇,卖身入府,为 的什么事。便是为着我秋香。 要是把我许配魇子。那么魇子的心愿已遂。怎肯留在府中呢?若要魇子永在这里伴读, 还是休把我许配于他,使他yù去不得,这倒是个长久之计……”太夫人见丈夫替那四名丫环 相面,已猜出了丈夫的心思。便道:“老相公,你要笼络华安,给一个美貌婢女与他,未为 不可……”春夏冬三香的视线都注视在太夫人的嘴上,一齐起着许多希冀之心。惟有秋香的 态度十分冷淡。又道:“但要向老相公声明在先,我的四香不在此例……”春夏冬三香听了 都很失望。秋香的面上盈盈堆上笑意。……华老道:“除却四香,只怕看不上华安的眼夫人, 你为着儿子分上,割爱一下罢……”春夏冬三香的粉脸顿生笑意。秋香的眉尖又堆上了几分 愁痕。……太夫人道:“三香都可割爱,惟有秋香割爱不得。秋香忙到太夫人面前跪谢道: “多谢太夫人,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起居。”太夫人道:“你放心便了,无论如何,我总舍 不得离你。”秋香磕了一个头,盈盈起立。忽的中门上传来消息,说苏州杜翰林的二小姐十 月初三日出阁,特地遣人到来邀吃喜酒。正是: 佳人咏絮来名阀,吉士标梅应小春。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三回 写喜联老祝开心 送贺礼小厮滑脚 时光正是迅速,十月小春,为期不远。苏州文徵明文解元宴尔新婚便在指顾之间。杜翰 林遣人到来,接取女婿女儿吃喜酒。华老为着先生业已辞馆,华安开始伴读,功课重要,未 便抛荒。只许大媳fù归家吃喜酒,不许华文跟着同去。至于华老本人,当然也要赴苏贺喜。 不过时候还早,先令大媳fù动身归宁,自己随后到来。自从唐寅在书房伴读以后,大踱、二 刁的学问便增长了许多。兄弟俩虽然鲁钝,却非绝对不通文墨。这几年来进步很少,一者限 于质地,二者也是王本立的教授法太觉呆板,不知变通。 所以兄弟俩都得不到先生的好处。唐寅的教授法。毕竟比众不同,他又久与踱头相处, 踱头的病根他都知晓。他所施的教育,都是对症发yào,其效如神。从来塾师教授弟子和医者 治病一个样子,治得其诀,便是重症也有霍然病起的日子。治不得其诀,便是轻症也成了重 症。王本立教授生徒,以前确有效验,只为他所教的生徒大都是中人以上的资质,一经研究 数年,当然便改观了。这如医者门下的病人,不过轻微感冒,不吃yào也会好,吃了yào当然容 易健全了。照着王老夫子的教授成绩,恰似专治轻微感冒的医生,遇着重大症候不免束手无 策。偏偏华老的两位公郎又是害着重大的症候,王本立教授三年,两个踱头的病根他完全不 知晓。所有删改的文章完全yào不对症,并非文章改的不好,也非文章改的不认真。只为改的 太好,改的太认真了,那两个其笨如牛的生徒读了先生的改笔,简直莫名其妙。但见自己的 原作被先生涂抹得一字不留,而先生的改笔处处都是浓圈密点,在这分上,两个踱头又是不 服气。一样都是《洪武正韵》里面的字,为什么学生用了,字字都错;先生用了,句句尽好? 看来有些欺心罢!有些不公平罢!他们存了不信任先生的心。那么先生的改笔越是改的太好、 太认真,他们的作课越是毫无进步。到了后来,索xìng各行其是,学生做学生的荒谬文章,先 生改先生的认真笔墨。学生作文时存了决心,横竖都要抹去的.谁高兴用什么心?先生改文 时有了成见,改一次文章宛似吃一回狗屁。所以见了生徒的窗课,便把眉毛紧紧的皱起。 在这分上,益发灰了生徒进取的心。编书的又有一比:先生皱眉,恰似医生摇头。医生 临诊的时候,要是手按着脉息,便把头儿摇这几摇,病人见了一定起着误会,自知这症候已 经绝望,心理上受了打击,那么不是绝症也要变做绝症了。王本立连连皱眉,贻误生徒,实 非浅鲜。惟有唐寅指导这两个踱头,全用着因势利导的方法,使他们不以读书为苦,而以读 书为乐。每逢删改诗文,绝对不肯皱眉,绝对不肯一笔抹去不留片字。无论满纸荆榛,他总 要寻出几茎可以培植的根苗,加以相当的灌溉。在这分上,呆子的进境当然比较迅速,所有 唐寅的改笔都给华老过目。往往改得没多几个字,顽铁便变成了精金。一天出的题目是《花 影》两个字,作五言诗一首。大踱的原作道: 花影日头温,花影水脚冷。其花比其人,同此冷 温境。 要是这首诗落在王老夫子手里,又要把眉尖皱在一起,提着这枝淋漓的笔,一根长杠子 直杠到底,二十个字休想留得半个。唐寅见了这首诗,在先也有些莫名其妙。息心静气的又 看了一遍,不觉头儿几点,猜出大踱的用意来了。 谁说大踱一窍不通?他这二十个字根有些寄托:“花影日头温”他说晒在日光中的花影 是温的。“花影水脚冷,”他说水缸脚边的花影是冷的。“其花比其人,”他说将花比人。 “同此冷温境,”他说人有炎凉,花亦有炎凉。唐寅猜透了大踱的作意,便不须一笔抹去。 只略换七个字,便成了首好诗。他的改笔道: 日上花影温,月来花影冷。将花比世人,同此炎 凉境。 一天出的题目是《雨后看云》,作七绝一首。二刁的原作道: 今朝隔壁雨霏霏,坐在新晴一钓几。太上老君何 事急?白云归去马如飞。 这首诗要是落在王老夫子手里便要连骂其狗屁不通。二十八个字仿佛是二十八个狗屁。 要把粗杠子打倒狗屁,断不肯容那残余的狗屁在里面作梗。唐寅看了这四句,惟有第一句难 解。转念一想,却猜出了二刁的转湾心思。他说的“今朝隔壁”,便是“昨夜”的代名词。 他本待说“昨夜雨霏霏,”只为少了两个字,便把“昨夜”二字代为.“今朝隔壁” 四字。猜出了他的转湾心思,删改时便容易着笔了。只略换了八个字,又成了一首好诗。 唐寅的改笔道: 山中隔夕雨霏霏,今日新晴坐钓矾。天上不知何 事急?白云如马逐空飞。 似这般的对症发yào,自然一天有一天的进步。大踱道:“从从前,做做诗,是是很苦的, 越越做,越越没趣。现现在,做做诗,是是很好顽的,越越做,越越高兴。”二刁道:“天 打来了三年,教得我们头昏眼暗。半仙来了两个月,教得我们心花怒放……”呆公子这几句 话一些不呆。 果然唐寅的两月指导胜过了王本立三年教授。编书的描写唐解元风流佳话,不肯把他说 的太坏。他为着一名婢女,便肯卖身投靠,在相府中逗遛半年,把华鸿山的两个儿子玩诸股 掌之上,多少总有些轻薄罪过。但是平均计算,毕竟功多过少。唐寅的过失不过游戏结婚, 带些欺诈xìng质。 其实华老并不吃亏,去了一个丫头,造就了两个儿子。经着唐寅几个月的指导虽然不曾 医好他们的呆xìng,但是他们的文窍却就此开通了。以后延请西宾便易着力。后来呆公子得取 功名,华文官居内阁中书,华武官居礼部主事,这是谁的功呢?这便是唐寅教导之功。这是 什么的代价呢? 这便是牺牲一名婢女的代价。可笑东亭镇上华姓子孙,对于这桩事讳莫如深,而且严加 取缔,不许唱弹词的在附近一带弹唱《三笑因缘》。似乎唱了《三笑因缘》,便是出了华姓 上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的丑。宛如苏州申时行的后裔不许唱书人在苏州弹唱《玉蜻蜓》一般。其实唱了《玉蜻 蜒》确乎有关申姓祖先的名誉;唱了《三笑因缘》,并不损伤华姓上代的名誉。其中虽有两 个踱头,似乎惹人发笑,他们认为不名誉的大约在这一点上。实则赋xìng愚笨本于天禀,和名 誉二字无关。况且华文,华武读书也有成功的希望,赋xìng愚笨的并非终于愚笨。结果又说到 华老居官清正,所以痴儿也会改变了xìng质。似这般的竭力抬举华氏,这部《三笑因缘》更无 严加取缔的必要了。…… 到了十月初一日,华老又到苏州庆贺亲家杜翰林嫁女之喜。其时苏州城里,最热闹的惟 有天库前文解元的府第。 三天以内已是挂灯结彩,文姓的大厅唤做玉兰堂,是苏州有名的厅堂。苏州城中的仕宦 人家,大抵以厅堂越大为越有面子。苏州六城门,号称两只半大厅,文姓的玉兰堂便是两只 半大厅之一。堂高数仞,榱题数尺,画栋雕梁,上面都点缀着纱帽翅。所以玉兰堂又称纱帽 头厅堂。十月初三日一娶双妻,一位是城隍庙前杜颂尧杜翰林的千金月芳小姐,一位是因果 巷李一桂李典史的令嫒寿姑小姐。江浙一带的文人学士送来的贺诗、贺词。不计其数,洞房 之中张挂都满,惟有祝枝山不送片纸只字。到了结婚前数天,文徵明笑向祝枝山说道:“老 祝,你又是大媒,又是老友,你的贺联为什么不早早送来?”枝山道:“我已预备着两副新 房联,一副挂在新夫人杜月芳的妆台前面,一副挂在新夫人李寿姑的妆台前面。两副对句只 做成一副,还有一副须待临时再做,以便即景生情,还有好材料可以采入。好在对联是现成 裱就的,临时挥洒,不费什么吹灰之力。不过有言在先,我老祝的对联比众不同,须得占着 一个最好的地位,你在两处妆台前面须得留出挂我老祝贺联的地位。 如果把我的贺联挂在门背后,以及马桶脚边,我是不依的。”徵明听了只得诺诺连声。 到了十月初三日,早起便有微雪,祝枝山清晨便去贺喜。祝童捧着两副空联到了文宅,枝山 便吩咐祝童磨墨伺候。但见他落笔飕飕,无多时刻,早把两副贺联写就了。挂在杜月芳小姐 房中的一副道: 雪降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 梅开岭上,小阳初入二三分。 挂在李寿姑小姐房中的一副道: 月在那厢听壁脚, 魂消真个抱砖头。 祝枝山不待墨干,便令祝童分挂在两处新房里面。文徵明见了,觉得老祝的两副对联未 免谑而近虐。第二副“月在那厢听壁脚”,分明说月芳便住在隔房,徵明和寿姑定情的当儿, 防着月芳潜听消息。“魂消真个抱砖头”,取笑寿姑那天把徵明当做乱砖头,观在却要抱着 砖头而眠了。这句哑谜儿,旁人见了都莫名其妙。徵明的意思,这一副还可张挂,惟有第一 副措词太不雅驯,挂在房里任凭什么人都要拍手大笑。便是新夫人杜月芳见也也觉难以为情, 定要嗔怪丈夫不该把这yín词儿挂在房里惹人耻笑。徵明见了枝山,便把这一番意思央告老祝, 求他另换一副对联,休使自己为难。枝山手捋着须子哈哈大笑道:“衡山,你枉为一榜解元, 连这些很浅近的文理都弄不明白。你以为这一副对联太不雅驯‘yín词污了龙蛇字’么?那么, 你自己不怀着好意,叫做yín者见之谓之yín,雅者见之谓之雅。”徵明道:“你休强辩,雅在 那把?这五六出、二三分亏你这支笔写得出来?”枝山正式说道:“衡山,你听我说,我为 着你是王少传的得意门生,规行矩步,很有几分道学气。所以我写这副对联规规矩矩的撰成 上下联二十二字。比着小雅,大雅还得雅过十倍,可以播于管弦,可以刊于金石,可以馨香 俎豆,告之天帝,可以钟鼓玉帛荐之圣贤。可以张挂于明lún之堂,可以实贴于大雄之殿。” 徵明摇手道,“好了好了,这般ròu麻颂词亏你说得出!我却听不进。究竟雅在那里?请你老 实告我!”枝山道:“天下怎有不老实的祝枝山哉?你听我说,凡是新房中的贺联,都带些 游戏xìng质,惟有老祝这副对联只不过描写时令,对于你们的宴尔新婚字不提,上联‘雪降 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只为今天下过一场雪,到了夜间难免大雪纷飞。春前的雪原是很 好的。‘雪飞六出,预兆年丰。’不过老祝的眼光是靠不住的,究竟五出六出,那里看得明 白?所以道一句‘今夜不知五六出’,这明明是指着瑞雪而言,你却误会在云情雨意上面, 这是你自己存着邪念。‘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这不是yín者见之谓之yín么?”徵明道: “凭你强辩,这下联雅在那里?”枝山道,“下联只切着十月初三。 十月先开岭上梅;小阳者,小阳春也。初入二三分,便指着初二三而言。你又想到歪里 去了,把这个‘阳’字和‘入’都当做不规矩的字眼。这又不是yín者见之谓之yín么?” 祝枝山两番强辩说的文徵明无可驳话,只得由着祝童挂在房里。 这一天贺客纷纷,凡是文坛好友词苑名人,大都前来贺喜。只是美中不足少却唐伯虎、 周文宾两人。唐伯虎在华府伴读,当然不能前来贺喜。周文宾为什么不来呢?只为他连做了 两次情场失意的人。第一次失败在崔素琼小姐上,因缘本有成就的希望,叵耐崔小姐被宁王 抢去。近来传得消息,崔小姐已在江西宁王府中郁郁而亡了。第二次失败在杜月芳小姐上, 曾托祝枝山向杜翰林乞婚,件件般般都合着杜翰林的意,只为不肯远嫁,因缘就此打销了。 现在文徵明娶得杜月芳,又与李寿姑同日结婚,人家一箭双雕,自己两番失意,要是到 苏州去吃喜酒,未免触动了自己的心事。所以他只送了几幅贺诗、几色贺礼,派着家丁周德 送到文府,向文太太,文二爷叩贺大喜,推说主人身子不大舒服,未能前来道贺,万分歉仄。 恰被祝枝山听得,笑向周德说道:“你们二爷不到这里来贺喜,我是知道的,无非‘见人吃 饭喉咙痒’罢了。但是你回去告禀主人,羡人吃饭不如赶紧淘米。听得王兵部家的小姐和你 们二爷正在说亲,只须早早撮合成就,那么‘大家有饭吃’了。” 周德正待回答,忽的唐兴前来送礼,碰见了祝枝山,便道:“祝大爷,你倒写意,在这 里做大媒,吃了人家湿的,袋了人家干的。我们大爷至今音信渺茫,累得我和唐寿二人三天 一比、五天一比,把两条狗腿都要打断。没奈何向你祝大爷探问消息。你又不但着干系,总 说些写意的话。 大娘娘说,越是说写意话的越是可疑。大娘娘料定我们大爷的纵迹,旁的朋友或者不知 晓,惟有你祝大爷一定知晓的。今天吩咐小人来送礼,‘一事两勾当,’顺便向祝大爷讨取 主人。”枝山大笑道:“这倒算得奇闻,只听得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没听得说 ‘送礼寻夫郎,一事两勾当。’究竟你们大娘娘可会把小唐亲手jiāo付与我?小唐走了却向我 要人。”唐兴道:“我们大娘娘说的,今天无论怎样,要向你祝大爷讨取主人。须知唐、祝、 文、周四人,一般都是好朋友,你只知向文二爷献殷勤,把杜李两姓的因缘都撮合成就。你 不该把我们的主人藏起,累得我们八位娘娘镇日价借求签问卜,短叹长呼。”枝山听到这里, 指着周德哈哈大笑道;“我才说你们二爷‘见人吃饭喉咙痒’,谁知这位唐大娘娘也是‘见 人吃饭喉咙痒’。他既然爱吃这碗饭,便该把这只饭桶紧紧看住,不让他跑掉了才是道理。 我祝枝山又不是替他看守饭桶的,他们闹饥荒却要着令我祝某jiāo出饭桶。”说时,恰巧祝童 走来。枝山一时起劲,接着说道:“我祝某家中怎有饭桶?只有这个粥桶(祝童谐音)罢了。” 说罢,引得许多人哄堂大笑。在这大笑声中,却不见了唐兴。众人不在意,惟有祝童却担着 心事,他深知唐大娘娘是不易惹的。曾经有言在先:“人惧怕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 怕洞里赤练蛇。他再不jiāo出我丈夫,我便要打他的七寸三分(俗语有打蛇须打七寸里之)!” 这些说话都是唐兴私地里告诉他的,他正替着主人捏一把汗。现在听得主人把唐大娘娘 任意取笑,又气走了唐兴,这便是惹祸招殃。唐兴回去报告以后,唐大娘娘倘然起着问罪之 师,这便如何是好?主母又怀着身孕,受了惊慌须不是要。祝童这小厮年龄不满十六岁。他 这一片爱主之忱,便是人家多年老仆也没有他这般的义胆忠肝。他本来跟着主人在文府帮忙, 有得喜酒吃,又有钱赚。现在他都不要了,他赶紧回到护龙街镇守洞门,防着有人来拨草寻 蛇。…… 且说桃花坞中八位娘娘久不见丈夫回来,个个柳眉打结,人人秋水含愁,尤其是大娘娘 陆昭容,他知道丈夫此去为着“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唐诗,定要实行其事,访到一位超群 出众的九娘娘,做我们九级浮图的塔尖塔顶。他想:“八月十二日这一天,大爷一去不回, 直到如今将近四月。唐兴,唐寿这两名小厮太没用了!大爷出门时一不跟随,二不阻止,三 不报告我知晓。我把他们责打并不冤枉。但是祸的根由都起于祝阿胡子的酒令,说什么‘再 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才引起了大爷访寻九美的意思。我想大爷的行踪祝阿胡 子一定知晓。便是不知晓,我只在他身上要人。他被逼不过,自然会得寻出大爷来。” 这天,他打发唐兴到天库前文府送礼,他知道祝阿胡子是大媒,一定在玉兰堂上吃上等 筵席,赚特别柯仪。因此叮嘱着唐兴,“你见了祝大爷不要怕他是洞里赤练蛇,你只着他jiāo 出主人。他若欺侮你,自有我大娘娘替你们出头。” 唐兴去后,他正伴着七位娘娘同坐内厅,等候消息。隔了良久才见唐兴垂头丧气回来, 行过了奴才见主母的礼,垂着手站在一旁。大娘娘道,“礼送去了么?”唐兴道:“送去 了。”大娘娘道:“见过祝大爷么?”唐兴恨恨的说道:“见过了这洞里赤练蛇祝阿胡子。” 大娘娘奇怪道:“你怎么这般称呼?”唐兴道:“讲到他是大爷的好友,小人便该唤他一声 祝大爷。但是小人不值得唤他祝大爷,只唤他洞里赤练蛇,只唤他祝阿胡子。他既是大爷的 好友,便不该把大爷藏匿起来,又把我们大娘娘以及七位娘娘当嘲笑说些龌龊不堪的话,惹 得玉兰堂上的许多宾客一齐拍手大笑。小人气昏了,便回来报告八位娘娘知晓。”这几句挑 拨的话说的陆昭容柳眉直登,杏眼圆睁。正是: 一时偶试丰干舌,片刻能兴娘子军。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四回 唐兴小试丰千舌 陆氏大起娘子军 陆昭容柳眉怒竖,杏眼圆睁,喝问唐兴道:“祝阿胡子道些什么?”唐兴道:“祝阿胡 子的混话,小人不敢告禀。” 陆昭容道:“但说无妨”。唐兴道:“小人见了祝阿胡子,传着大娘娘之命,央求他寻 访主人。谁知他一阵大笑。”陆昭容道:“他笑什么?”唐兴道:“他唤着大娘娘的名字, 说‘陆昭容陆昭容,什么时候把丈夫jiāo给我祝某的?还是左手jiāo给我,还是右手jiāo给我?你 们主人走失了,陆昭容要在我身上jiāo出小唐;万一我也走失了,难道我家大娘也要在陆昭容 身上jiāo出老祝么?’”陆昭容怒道:“这是什么话?合该打嘴!”唐兴道,“大娘娘息怒。 小人不敢告禀了,祝阿胡子说的混帐话,怎么要打小人的嘴?”陆昭容道:“不干你的事, 我要打祝阿胡子的嘴,你只照实禀告便是了。”唐兴道:“祝阿胡子愈说愈混帐了,他立在 玉兰堂上,老和尚讲经般的讲给众人知晓。四周立着许多人,大半是我们大爷的朋友,祝阿 胡子迷觑着眼睛,六指头捋着颌下的马桶豁洗,嚼蛆般的嚼道:列位朋友,可知道陆昭容为 什么今天要在我老祝身上jiāo出入来?这叫做‘见人吃饭喉咙痒’。老祝替小文撮合因缘,今 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陆昭容瞧见人家女儿有饭吃,他便想起这只饭桶来,从前有了这只饭桶, 八房妻子都不觉得饥饿;现在饭桶跑了,八个堂客一齐闹起饥荒来了。”陆昭容大怒道: “什么堂客?打嘴打嘴!”陆昭容一唤打嘴,七位娘娘随声附和。唐兴连连声辩道:“大娘 娘,这是祝阿胡子放的屁,不是小人放的屁,打嘴要打祝阿胡子的嘴。”陆昭容强遏着怒火, 便道:“不干你的事,快快讲下去……”一方有一方的风气,苏州fù女最恨人家唤他一声 “堂客”,以为这两个字含有轻亵的意思。其实顾义思义,这“堂客”二字何等堂皇冠冕? 分明尊他一声“堂上客”,为什么苏州fù女心理中都不愿人家这般抬举,这其间料想总有个 理由,不过没人研究罢了。陆昭容听得“堂客”之称。把老祝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跑到玉 兰堂扯下他的马桶豁洗。所以催着唐兴快快讲下去。唐兴这小厮何等乖巧,他要移祸江东, 使陆昭容专和祝阿胡子为难,免得逢期责打家僮。祝阿胡子一方面受了压迫,唐兴一方面便 可以渐渐放松。为这分上,他不惜加盐加酱,装头装尾,继续向大娘娘告禀道:“祝阿胡子 又是指手画脚的说:桃花坞中的八个堂客太没用了,他们要吃饱肚皮,便该把这只饭桶看住 了不许他逃掉。再不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饭桶上面生一根绳索。 一有了束缚,饭桶便想跑掉也跑不掉,不该让这饭桶自由行动。饭桶失掉了,‘怪树弗 着,便怪丫叉。’竟要在我老祝身上jiāo出饭桶。你们想想这般的堂客惫赖不惫赖呢?我老祝 家中怎有饭桶?只有一个粥桶。不过粥桶是没用的,‘薄粥稀稀,浆硬肚皮。’便把粥桶jiāo 付他们,只怕他们依旧半饥不饱……”哗喇一声,陆昭容把手头这只茶杯摔个粉碎,赶紧离 着座位把小金莲蹋地几下,骂一声“混帐的祝阿胡子!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你把我 们八姊妹当众嘲笑,百般欺侮,此仇不报枉生人世!人人怕他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 怕他洞里赤炼蛇。今天须得亲自去上文徵明的门,揪住祝阿胡子的马桶豁洗,把他揪到玉兰 堂上,当着众人责问他为什么欺侮朋友之妻。除非他当众赔罪才可平我胸头之气。”八娘娘 春桃本是陆昭容的侍婢,自从升作偏房,方才自称小妹。他和陆昭容是一鼻孔出气的,便道: “大娘娘去,小妹也跟着去。遇着紧要时,也可助着一臂之力。”唐兴见这桩事闹得成了, 便来启禀娘娘:“可要到‘木拳头’打行中去唤人。”原来明朝年间,有许多游手好闲的人 物组织打行,专替人家做那打架的工具。此风始于正德年间,扩大于万历,盛行于崇祯。大 抵政治愈加不良,打行的势力愈大。这不是编小说的任意捏造,《白雪草堂坚觚集》中已有 打行的名目,而且分为三等,头等打手都是镖局朋友,二等打手都是行业身家子弟,三等打 手都是光棍青皮一流人物。三种打行门前。都有商标,头等商标挂一个铁拳头,二等商标挂 一个铜拳头,三等商标挂一个木拳头。祝枝山手无缚(又鸟)之力,不比练习拳棒的势恶土豪,若 要打倒他们,非得请教铁拳头、铜拳头不可。至于打倒祝枝山,只须在木拳头的三等打行中 唤人早已绰绰有余了。……陆昭容还没回答,春桃在旁撺掇道:“拿捉这骚胡子,非得打行 中唤人不可!我们究竟小脚伶仃,被他逃走了须不是耍。”三娘娘九空究竟是个佛门子弟, 上前相劝道:“老祝口头造孽,将来要下拔舌地狱,大娘娘休去睬他。要是打他一顿,反面 把他的罪恶打去了。”二娘娘罗秀英道:“老祝这般胡言乱语,非得惩戒他一番不可!但是 我们和文徵明并无仇恨,他家干喜事,我们前去寻仇,道理上讲不过去。”四娘娘谢天香道: “我们不过凭着唐兴一面之词,究竟老祝是不是这般说法,还不能断定。”唐兴听了发极道: “四娘娘不用怀疑,小人若有半句虚诬,舌头上生着碗大一个疔疮。”陆昭容道:“我不是 听信唐兴一面之词,只为他的说话和老祝的说话恰是相合。”又向罗秀英道:二娘你记得么? 今年八月初十日,我们大爷在丹桂轩中宴会宾朋,周文宾做令官,行的是‘再来一个’令, 挨到老祝,他便把我们八姊妹做材料,他说: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再来 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 他自己称赞着这个‘口’字和‘饥’字下得真好啊!换一句话说,八姊妹的口中都吃饱 了。那时我和你立在遮堂门后,我说:‘二娘听见么?狗嘴里不出象牙。总有一天恼动了我, 拔去他的狗须。’他现在向唐兴说,有了这只饭桶,八房妻子便不觉得饥饿,分明又是‘八 口之家可以无饥矣’的混张酒令。所以唐兴告禀的话,一定千真万确。我们不把祝阿胡子扭 住,他一定不肯替我们寻访丈夫。”七娘娘蒋月琴说:“我们不如打到祝家去。听说祝大娘 娘怀孕在身,他是有名的云里观音,和老祝很是亲爱。我们只须到祝家去和祝大娘娘说话, 把他包围起来,教他jiāo出老祝才许他自由。那么老祝得了信息一定回来救他的娘子,我们才 可以把他揪住了,向他理论。”六娘娘李传红道:“包围祝大娘娘,用不着到木拳头打行中 去唤打手,只带着几名粗使丫环前去便够了。”五娘娘马凤鸣道:“我们粗使丫环人数不多, 小妹的愚见不妨到洗衣作场中去唤几名洗衣女佣来,他们都是江北一带的人,粗脚大手,声 势较壮。每人须得随带一根捣衣棒槌,好把dú蛇窠打个落花流水。”三娘娘九空道,“阿弥 陀佛,打伤了人便怎么样?”二娘娘罗秀英道:“我们可以预先吩咐的,只许打物不许打 人。”八姊妹定策以后,才吩咐唐寿去招集洗衣女佣,拢总来了二十余名江北nǎinǎi。大娘娘 只挑选了一十二名,都是雌风凛凛女气腾腾,一例都是提着捣衣棒槌。吩咐他们随轿而去, 路上须守秘密,有人盘问只许说洗衣,不许走漏风声说去捣毁dú蛇窠。”“拉块拉块”的江 北nǎinǎi见说要到护龙街祝府去寻仇,洞里赤练蛇的声名是大家惧怕的,都说:“我的乖乖, 动都动不得,洞里赤练蛇是不好惹的啊!”大娘娘拍着胸膛道:“你们不须害怕,打出事来 有我陆昭容一人承当。”十二名江北nǎinǎi才没话说。大娘娘向春桃说:“只须我一人出头, 八娘无须跟去。甚么洞里赤练蛇,我只算他一条蚯蚓。”于是唤齐轿夫,大娘娘乘轿而去。 这时候,微雪已晴,唐寿在前面引路,十二名江北nǎinǎi在后面押队,所有粗细丫环不带 一人,只仗着十二名棍棒手已够使用。出了唐府门墙,过了骆驼桥,从北市转弯,一直向南 而来。道路上的行人怎不奇怪!唐兴、唐寿两小厮附近人家都认识的,轿中端坐的少fù大家 都知道是唐解元的夫人,但不知八位里面是那一位夫人。轿子后面的江北nǎinǎi,两个一档, 一共六档,每人拎着一根捣衣棒槌。这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自有好事的向棍棒手探听消息。 江北nǎinǎi道:“我们也不晓得干什么,是大娘娘叫我们跟去的。 你们要知道详细,自去问大娘娘。”这般含糊的答案,益发令人疑惑不定。自有神经过 敏的在人丛中捏造谣言,说今天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江北nǎinǎi,手提捣衣棒,烦演一出棒 打薄情郎。有人问道:“薄情郎是谁?”造谣的道:“不言可喻便是唐伯虎了。唐伯虎八月 十二日失踪,大娘娘派人四处寻觅,直到今朝才知分晓,原来他看中了干将坊巷的院子里阿 姐赛杨妃。这四五十天他只躲在赛杨妃房中,不想回家。大娘娘得知消息,才唤齐了十二名 江北fù人,今天要闯入院子里去烦演一出棒打薄情郎。快快跟上去看看!”也有和赛杨妃认 识的,拚命抢向前去,气吁吁的跑向干将坊,到院子里去通信。说:“不好了,唐大娘娘来 寻唐大爷,领了百十名棍棒手,浩浩dàngdàng打将来也。”恰巧赛杨妃房中藏着一个糖果店小开, 听得报告,只道他的娘子前来寻仇,吓得魄不附体,忙向后园逃墙逃走。匆促的当儿,跌伤 了一条腿,这便打祝声中的一个波及者。祝枝山的住宅只在护龙街的北段,离着干将坊巷尚 远,祝僮这时候正在门前嘹望,但见唐兴、唐寿二人挺胸凸肚的望南而来,后面便是一乘蓝 缎轿子,暗唤:“不好,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唐大娘娘前来问罪了。”赶紧吩咐司阍跷脚阿 祥:“唐大娘娘到来,你须恭恭敬敬请他到里面去。他是来寻仇的,留意留意。”又赶到内 堂见了主母道:“方才小人告禀的,主人得罪了唐大娘娘,他一定来报仇。现在他已来了, 主母来去迎接他。祝枝山夫人云里观音赵氏只得整理衣裙,带着丫环出去迎接陆昭容。这时 陆昭容的轿子已进了祝府大门,跷脚阿祥怎敢怠慢?伺候陆昭容出轿,便在轿厅上屈膝道: “门役阿祥叩见唐大娘娘,愿大娘娘称心如意,福禄绵绵。”陆昭容本是怒容满面,见门役 这般低首下心,倒也发不出威。只道一声:“罢了,你们主人在里面么?”阿祥谢了起立, 正待回答,祝憧早从里面出来,见着陆昭容扑的跪地,陆昭容便问是谁,祝僮道:“小的便 是祝僮”。 陆昭容误会了“粥桶”喝一声:“该死的小厮,甚么饭桶粥桶,一派胡言!今日里先把 你这粥桶打破了再和你主人讲话。”一十二名江北nǎinǎi一声吆喝,个个竖起肤膊,把捣衣棒 槌高高的举着。唐兴上前禀告道:“大娘娘,这不干祝僮兄弟的事,他的祝僮二字是姓祝的 书僮,不是盛粥的木桶方才饭桶、粥桶的话,是他主人说的,不过借着他的名字,唐突我们 的大娘娘。他是一个好小子,大娘娘休得打他。” 陆昭容便喝止了江北nǎinǎi,十二根捣衣棒槌一齐倒垂下来。祝僮谢了大娘娘,才敢起立。 陆昭容道:“快快唤你主人出来,我有话说。”祝僮正待回答,忽听得里面正门开放,祝大 娘娘已挈带着丫环出来迎接唐大娘娘。陆昭容和赵氏曾经见过好几次,赵氏年龄大于陆昭容, 相见时总是姊妹称呼。赵氏道:“不知妹妹光降,接待来迟,伏乞恕罪。”陆昭容瞧见赵氏 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多,腹部隆隆的高起,知道他身怀六甲,勉强出来迎接,不禁起了怜惜的 心。便道:“愚妹此来,只和枝山伯伯讲一句话。何劳姊姊出迎?”赵氏道:“今天拙夫到 天库前文府吃喜酒去了。妹妹有话向愚姊说知,也是一般的。请到里面奉茶细谈。”说时, 很谦恭的招待陆昭容入内。自古道:“人有见面之情”。陆昭容和赵氏本无恶感,又见他殷 勤出迎,并无失礼,便板不起自己的面皮来,只得和他携手同入。一十二名江北nǎinǎi随后跟 着,和唐大娘娘寸步不离。祝僮便把正门闩上了。大门外有许多瞧热闹的见里面的正门已闭, 瞧不出做什么把戏,男男女女,捱捱挤挤,都在那里喁喁唧唧的谈谈说说。他们为什么不拥 到大门里面来呢?祝枝山的府上他们怎敢轻入?都说:“不好不好,唐大娘娘前来捣毁dú蛇 窠了。我们休得闯入,万一祝大爷板起面皮,把我们扯住了,也算是打手,那便分诉不清 了。”有的说:“我们只在大门口窥望窥望,不踏进这是非门便是了。”有的说:“唐大娘 娘来打dú蛇窠,分明自不量力,试看和祝大爷争论的无论是谁,结果总是吃了亏。”有的说: “唐大娘娘一定吃亏的。你看祝大爷用的是苦ròu计。阿祥向唐大娘娘下跪,祝僮也向唐大娘 娘棒下跪,这其间莫非有计。唐大娘娘,你要留心才好啊!” 有的说:“我看这十二根棒槌都举了起来,‘老虎不吃人,形状吓煞人’。”有的说: “真正新鲜话巴戏,不是八锤大闹诸仙镇,竟是十二棒大打祝家庄了。”有的说:“奇怪奇 怪,这十二根棒槌扬了一扬,便又倒垂下来,唐大娘娘真是个银样蜡qiāng头。”直待祝大娘娘 把陆昭容迎入里面,正门闭上了,众人望不见里面才停止了议讥。只是聚着不散,要看可有 什么乱子闹将出来。 讲到里面赵氏招待陆昭容,算得致敬尽礼。带来的人都有犒赏,唐兴、唐寿每人得赏银 一两,十二名江北nǎinǎi每人得赏银五钱。大娘娘早吩咐着丫环秤着银子,分做一十四个红纸 包封,按人分派。唐兴、唐寿初进门时挺胸凸肚,很有些剑拔驽张的模样,每人得了一个红 纸包封,挺起的肚皮也就缩回来了。十二名江北nǎinǎi都是垛起着横ròu脸,专候大娘娘一声命 令,便须舞动捣衣棒烦演一出全武行。却不料每人都有这一份赏赐,他们的眼光中,几曾见 过这雪白的纹银?平日洗衣服只赚着三文件,五文一件的工钱,今天的赏赐破题儿第一遭。 这五钱银子很有烙铁一般的功效。为什么似烙铁呢?只为银钱到手,烙平了他们脸上垛起的 横ròu,一个个都向祝大娘娘谢赏,有些提着捣衣棒上前万福,有些挟着捣衣棒面向着祝大娘 娘,把屁股撅了几撅。……列位看官,赵氏这八两纹银化的不冤,后来陆昭容喝令众人捣毁 祝宅时,唐兴、唐寿只捣毁些外面的动用东西,并不曾打入内宅,并不曾把上房捣个稀烂, 这便是每人一两纹银的功效。十二名江北nǎinǎi得了这纸包里的好处,捣衣棒下留情。少顷动 手的当儿,祝家的损失不大,便是五钱银子买来的保障。赵氏陪着陆昭容坐在内堂,一味软 化,并无片言抵抗。陆昭容说:“枝山伯伯不该在大庭广众之间出言侮辱。”赵氏听了,离 座万福道:“这是拙夫的不是。愚姊代为负荆,请妹妹宽恕。”陆昭容说:“丈夫失踪以来, 枝山伯伯枉为好友,毫不着急。料想丈夫的踪迹他一定知晓。”赵氏道:“知晓不知晓,愚 姊未敢妄断。但是拙夫既和子畏叔叔十分jiāo好,便算不知晓他的行踪,也得代为访问,访出 子畏叔叔的藏身所在。才不愧是个莫逆之jiāo。”陆昭容道:“姊妹这般说,只怕枝山伯伯不 是这般说。愚妹今天须得面见枝山伯伯,专觅拙夫下落,他肯负着全责;愚妹才可放心。” 赵氏道:“他是文解元的大媒,今天文解元结婚,他无暇回来。待到回来时愚姊可以转达尊 意,管教他立即允许。”陆昭容暗想:“祝阿胡子不出场,这一出跌打戏是做不成的。不妨 激他一激。”便道:“枝山伯伯既然无暇回来,愚妹可以到文府去见他。”说时,离座便想 动身。赵氏知道是去不得的,忙道:“妹妹暂请宽坐,既要面见拙夫,可以吩咐祝僮去催他 回来的。”陆昭容道:“要去快去。”赵氏便唤着祝僮,悄悄的嘱咐道:“看来大爷不回来, 唐大娘娘是不肯干休的。你见了大爷,说是我说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 亏’。见了唐大娘娘,他说什么总是顺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休得和他争执,以致闹出事来。”祝僮诺诺连 声,奉命而去。这时已是晌午光景,把解元的玉兰堂上大排筵席,乐工们奏着细乐正待和来 宾定席。来宾中的第一席,当然是大媒老爷祝枝山毫不客气的坐着首席。才饮得一杯酒,祝 僮急匆匆的来唤主人道:“大爷不好了,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棍棒手前来寻仇,小人险被 他们乱棒打死。亏得唐兴添了好话,才能够棒下留人。”祝枝山听了漠然不动,只管喝他的 酒。祝僮道:“大娘娘,大爷不回去是不行的。请大爷速速回去。”祝枝山道:“干搁这婆 娘在家里,睬都不要去睬他。他等得不耐烦,自会回去的。”祝僮道:“大爷不回去,唐大 娘娘曾有宣言,要率领十二名棍棒手来到这里寻仇。”那时同席的人都劝着祝枝山回去一趟, 要是唐大娘娘真个赶来寻仇,衡山面上却不好看,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祝枝山没奈何,只 得离席而去。口中喃喃的说道:“他要紧吃饭,却累得我不能吃酒。 唐寅这饭桶,你害得我好苦啊!”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五回 赵星海贿买山间古木 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 祝僮随着主人,从城隍庙前回到护龙街。其间距离本是很近的,祝僮道:“大爷,你祸 端都从饭桶而起。少顷见了唐大娘娘,万万说不得‘饭桶’二字。主母吩咐的,‘好男不与 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枝山笑道:“不用他顾虑,我自会看事行事,斗的便宜, 便和他斗这一斗;让的便宜,便和他让这一让。”主仆二人一路行来,祝宅墙门外许多瞧热 闹的人望见了枝山,纷纷向四下里散开。这是他先声夺人,众人都预存着戒心,以为祝枝山 是不易惹的。万一他板起面皮,说“你们成群结队,堵住我的大门,意yù何为?”那么众人 便要讨没趣了。直待枝山进了大门,众人又都不约而同的挤在墙门外,打听里面的战报。陆 昭容见了祝枝山,打定着先礼后兵的主意,很恭敬的唤了一声“枝山伯伯”。彼此坐定以后, 枝山先问陆昭容何事光降。昭容便把来意说明,无非要借重枝山访出丈夫行踪,以便家庭团 聚的意思。枝山笑道:“嫂嫂说的都是实话,子畏是一家之主,怎能任他失踪?‘家无主, 扫帚颠倒竖’。难怪嫂嫂要万分着急。”昭容道:“枝山伯伯既这么说,瞧着好友分上,便 该代为着力,怎么推三阻四,延迟至今依旧没个下落?”枝山笑道:“若说好友,唐、祝、 文、周的jiāo谊都是一般的。区区以外,还有衡山和文宾,嫂嫂单来问我,难道子畏好友只有 区区一人?”昭容道:“周家叔叔远在杭州,文家叔叔除是和拙夫衔杯饮酒接席作文以外, 什么花街柳巷他都绝迹不至。只有枝山伯伯和拙夫常年作伴,同行同止,所以拙夫的行踪他 人或者不知晓,枝山伯伯没有不知晓的。”枝山道:“嫂嫂你太看重区区了,子畏又不是小 孩子,不认识路程,要区区带着同行。脚生在他的肚皮下,南北东西由着他行走,区区怎会 知晓?”昭容一声冷笑道:“枝山伯伯休说客气话,你便是拙夫的表率,昔日不费一钱便得 美妻。你曾向拙夫面前夸下海口,自称是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又传授拙夫二十 字口诀:‘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拙夫对于你这位前辈先 生算得步亦步趋亦趋了。拙夫的行踪你怎会不知晓呢?”又向祝大娘娘笑道:“前辈师母, 你道如何?”云里观音听了,面上便哄着红云。枝山暗思:“这堂客倒可恶,竟来揭我的痛 疮。他会得揭,难道我不会得揭?……”且住,陆昭容说的几句话,怎说是揭那老祝的痛疮? 阅着诸君还没有知晓其中的底细,编者不肯使诸君纳闷,祝枝山昔年一段风流佳话倒有补叙 的必要。为这分上,权把打祝的正文搁这一下。 且说苏州附郭的乡镇,木渎为大。木渎本名香溪,是当年吴宫西子采莲往来的所在。兰 桡过处,溪水生香,地灵人杰,代生美人。这时候,木渎镇上恰有四位观音,叫做月下观音、 水边观音、林中观音、云里观音。三位观音都有夫婿,单单这位云里观音,小姑居处,依旧 无郎。只为他是镇上富翁赵星海的女儿,星海只有这一颗明珠,择婿很苛,自不待言。雀屏 之选,迟迟未果。芳龄已jiāo二十,说来的亲事千锤难配一秤。秋月春花,等闲虚度。云里观 音心中未免闷闷不乐,每值无聊的当儿,便挈着婢女到灵岩山上去消遣愁怀。一天,正值暮 春时节,云里观音偶在响□廊边经过,见粉墙上题着七律一首,词成珠玉,笔走龙蛇,诗云: 东风吹骨软于绵,病沈愁潘意惘然。 较绿量红新活计,传杯美盏旧因缘。 山间待月蟾妃觉,花下嬉春蝶梦颠。 响□廊空人不在,芒鞋踏破柳枝烟。 长洲祝允明漫题 云里观音是崇拜才子的,他知道祝允明是吴郡解元,文名藉甚。这首诗又是情文并茂, 尽足吟哦。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要把这五十六字读个烂熟,以便回去默写在‘题壁录存’的 小册子里面。谁料他在那里读题壁诗,数十步外有一个三旬左右的书生一手拈着颌下短胡, 一手拈着单照,在那里偷窥美人。待那云里观音掉转娇躯,恰和祝枝山打个照面。祝枝山自 知面貌不足动人,惟有借着科名和才学,或者可以博得那美人的青睐,赶紧上前深深一揖, 口称“祝某何福修来,胡诌几句下里巴人之曲,得邀小姐香口吟哦,檀唇讽咏。”云里观音 怎敢答礼,挈着婢女匿入树林深处,待到枝山去后才敢出来。芳心自忖怎么名重一时的祝允 明,生的这般不漂亮?分明是锺馗的令弟,周仓的老哥。谁料经这一见,祝阿胡子便大转其 念头。他知道这是本镇赵富翁的女儿,不见得肯嫁与他一介寒士。况且自已面貌不佳,年龄 太大,又是断弦以后再续弦。在这几点上,便无姻缘成就之理。但是他自恃足智多谋,无 论如何非得把云里观音娶作继室不可。他先用正兵,后用奇兵。什么叫做正兵?便是央着媒 人去登赵姓的门,堂堂正正的提议这头亲事。果然不出祝阿胡子所料,在这预料的几点上被 赵星海把亲事否决了。祝枝山并不颓丧,明知央媒说合是无用的,要把婚姻成就非得出奇制 胜不可。不说祝阿胡子在暗地里运用机谋,且说赵星海是个暴发人家,面团团做富家翁,防 着他人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他便附属风雅,好和文人学士往还。祝枝山虽然shè不中 他家的雀屏,但是赵星海钦佩他的文才,也时时和他往来。又知道他足智多谋,遇有疑难之 事也常常去登门领教。赵星海偶然动了研究古琴的兴趣,延着琴师教道,在家中习琴。琴师 道:“习琴容易取材难。良好的琴材,如古人焦尾桐这般的材料千年难得。要是有了良材制 成良琴,再经良师传授以后,那便可以独有千古了。”赵星海听了意兴勃勃,便央告琴师四 处物色良材。忽忽数月,良材难得,心中不胜怅惘。忽然琴师来报告道:“星翁大喜,今天 无意之中经过灵岩山畔,见一名樵夫在古墓上伐木,一经着斧,便发着一种很清越的声音。 我听了大惊,便吩咐樵夫停止伐木。原来是一棵百年以外的古桐。这真是绝好的琴材。大抵 琴材须有四善:一曰轻,二曰松,三曰脆,四曰滑。这棵古桐具此四善。我便划了尺寸,向 樵夫买取一段琴材,付他一两纹银。他已非常欢喜向人家借了锯子,把这一段全树菁华的琴 材锯取下来,jiāo我带回。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良材,便该雇用良匠, 择着吉期,制造名琴。将来琴谱上面星翁这一面四善琴一定可以传诸千古,和焦尾琴先后比 美,同垂不朽。”赵星海听了大喜,便择着吉日,待要雇用良匠动手制琴。谁料‘鞋子没有 做,先落个样儿。’一时喧传赵星海私伐乡贤墓木,制造yín靡乐器,闹得满城风雨。据说灵 岩山下的古墓,是北宋时一位王参政的坟墓。以前荒烟蔓草,凭吊无人,坟上的树木被那樵 子们斩伐殆尽。苏州的绅士熟视无睹。谁都不来问讯。便是好古之士,表章坟墓,也表章不 到王参政的坟上。只为王参政立朝的时候阿附权jiān,毫无气节,所以他的坟墓不载于苏州府 志。这一回,为着赵星海制造古琴,绅士们捉住了他的错误,便即小题大做起来。明明是jiān 党的坟墓,众人偏说是乡贤的坟墓;明明是风雅的古琴,众人偏说是yín靡的乐器。为着这个 问题,明lún堂上已开了好几次大会,众口一词,都说何物伧奴,擅敢斩伐乡贤墓木制造房中 乐器,以便洞房春暖,奏那靡靡之音。似这般的胆大妄为,激动公愤,非得公禀抚按两院彻 底查究不可。这个消息传到木渎镇上,把那个有财无势的赵星海吓得魂不附体。明朝时候的 绅权何等重大!抚按两院的衙门可以出出入入,这件事要真便真,要假便假。有人在里面调 停,半天乌云便可以吹散净尽;没人在里面调停,一经公禀两院,罪名非轻。斩伐乡贤墓木 是一罪,制造yín靡乐器是二罪,把乡贤墓上的古木充做yín靡乐器的材料罪上加罪,非流即徒。 一旦捉将官里去,养尊处优的富翁怎生捱受得这般痛苦?想到这里,赵星海夫fù以及女儿云 里观音,都是放声大哭。却不料雇的用小厮阿福见这情形,却是拍手大笑。赵星海大怒道: “阿福,我待你不薄,眼见我们出了不幸事情,你却幸灾乐祸,是何道理?”阿福道:“我 笑你们放着一条很好的门路不出走,却躲在家里痛哭,今日哭,明日哭,难道可以把晦气星 哭退了么?”赵星海奇怪道:“阿福,你敢是有什么妙计不成?”阿福道:“为着有了妙计, 所以拍手大笑。要是没有妙计,只好跟着你们号啕大哭。”赵星海道:“你把妙计说给我 听。”阿福道:“放着足智多谋的祝大爷在苏州,老爷不去打干打干?只须他肯出力。尽教 ‘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着无事。”赵星海叹道:“事急求人,不知他答应不答应?目今是 炎凉世界,但看我们家里宾常满,这几天风声不好大家都是‘野(又鸟)躲着头’的一般,不来和 我jiāo接,恐怕吃官司连累了他人。要是祝祓山也是这般,这便如何?”阿福道:“我在苏州 深知祝大爷的脾气,人家有了急难,他是很肯帮助的。也不必要人家好处。遇着贫困的人家, 他出了力,还肯帮助人家的银钱。不过似老爷这般的身家,要他从中帮助,是不好教他自出 力的。”赵星海道:“只求他救我出险,我是不吝重酬的。”阿福道:“祝大爷还有一个脾 气,你若是和他有过嫌隙,他便怀恨在心,无论怎么样总不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爷很爱 朋友,决不会和祝大爷有什么嫌隙的。只须上城打干打干,他为着友谊分上,那有不出力的 道理?”赵星海忽然想起一桩事,向着赵娘子说道:“枝山上回遣人向我求亲,我曾经拒绝 的。在这分上,怕和我生了分儿。”赵娘子道:“早知有这场祸殃,我们便该答应这件亲事。 有了这足智多谋的女婿,我们也不会吃人家的亏了。”阿福道:“只须老爷肯把小姐配给祝 大爷,这桩事十拿九稳。老爷不宜耽搁,快快上城去见了祝大爷。他肯替老爷帮忙再好也没 有;要是推推托托,不肯答应,你便把小姐许配与他。他为着丈人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 理?”赵星海听了沉吟不语。赵娘子问道:“相公为什么犹豫不决?”赵星海道:“我想女 儿花一般的年纪,许配与一个双眼迷觑的祝阿胡子,虽然他文才不错。早年便中了一名解元, 可是面貌太不行了。我把女儿许配与他,误了女儿的终身,岂不一辈子的怨着父母?”忽的 赵星海面前跪倒了一位云里观音,呜呜咽咽的说道:“爹爹休要顾惜女儿,只要救得爹爹的 目前祸殃,便把女儿许配不识字的伧父也都情愿。何况他是吴中才子,不过面貌上差着一 些?”赵星海挂着眼泪忙把女儿扶起道:“好女儿,你救了为父的,将来永远记着你的好处, 决不会亏待于你……” 于是赵星海雇船上城,当夜便到护龙街访问祝枝山,央求他出面调停。枝山连连摇头道: “动都动不得,这桩事已激起了公愤。揭禀抚按两院,事在必行。似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祝某 人微言轻,如何可以出面调停?”赵星海见他推诿,只得面许亲事,把女儿年庚八字授给枝 山。年庚到手,他便改变着论调了,他说:“岳父大人不用着忙,这区区小事都在小婿身上, 管教他们不能兴风作浪。”赵星海道:“请问贤婿,这件事怎样调停?”枝山道:“岳父请 在小婿家中暂住三天,待到风平浪静,然后回府。小婿自有方法,使他们无可指摘。”赵星 海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yào,只得暂在祝宅居住。待到来日,又是明lún堂开会集议的日子,祝 枝山也去赴会,却教赵星海住在他家中守候消息。 待到枝山回来,笑嘻嘻的说道:“岳父大人没事了,只须把这段截下来的琴材jiāo付小婿, 饬匠督造着至圣先师的神位,送往府学供奉,便可以了此一重公案。”赵星海莫明其妙,便 问:“这是什么缘故?”祝枝山道:“好教岳父得知,他们想和岳父为难,把小事化为大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说什么斩伐乡贤墓木,私造yín霏乐器。小婿到了明lún堂,向众宣布说:‘你们都误会了,赵 先生是祝某的岳父,言规行矩,望重一乡。今年春祭文庙,家岳上城观礼,眼见大成殿上的 孔子牌位金漆剥落、字样模糊。家岳以为神位失修,不足以仰观瞻,便立下誓愿,要在各乡 物色良材,恭造先圣神位,送往大成殿更换。物色多时,才选定王参政墓上的乔木,截取一 段恭造神位。王参政在宋朝政绩平常,而大成至圣先师却是万世师表。斩伐古人废墓上的乔 木,督造大成先师的神位,家岳这般举功磊落光明,毫无可议。诸位遇事生风,借端启事, 要想捏造事实,公禀两院。但是控告不实,理当反坐。到了那时,休要懊悔嫌迟。’只这一 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公禀两院的事就此作为罢论,反问祝某请求原谅,要在赵先生面 前代为道歉。实在少不更事,愚昧无知,‘大人不捉小人之过’,请他老人家大度宽容,休 存芥蒂。”枝山报告完毕。赵星海好不欢喜,后来回到本宅,果把琴材jiāo付枝山,督造先师 神位,送往大成殿中供奉,一场风波和平结束。待到枝山择日迎娶的时候,赵星海置办妆奁 十二分的丰盛。这是他预先允许女儿的,为着他解救了老父的灾难,所以备着重奁,算是报 酬之道。祝枝山娶了美fù,得了重奁,更兼云里观音又是四德兼优的,似这般的艳福,岂不 惹人歆羡?但是他的yīn谋不久便即暴露。原来那个琴师,以及赵宅雇用的小厮阿福,都和祝 枝山串同一气,便是明lún室上集议的绅士,也是老祝在里面挑拨出来的。总而言之,他为着 要娶这位云里观音,便运用这种种机谋。先使琴师怂恿他造琴,复令绅士反对他伐木,又遣 阿福指引他乞救。赵星海是个不学无术的田舍翁,当然容易上当了。后来在阿福口中道破机 关,赵星海到了这时,才知道上了祝枝山的大当,但已懊悔嫌迟,只好付之一笑。……这件 事叫做“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传遍吴中,人人艳羡不置,尤其艳羡的便是唐伯虎。这时 候,唐伯虎正在十五六岁年纪,初开情窦,尚无恋人。眼看祝枝山不费一钱得着这个大大的 便宜,怎不表示钦佩?祝枝山便在伯虎面前夸下大口,自称:“是个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 前辈先生,‘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这是我的二十字口诀。 孺子听者,你若娶妻,万万不可用着常法契媒说合,授权他人须得出奇制胜,运用自己的心 思,和我计赚云里观音一个样子。孺子听者,老祝便是你的广大风流教主。须得步亦步,趋 亦趋,接受我的衣钵,才是道理。”枝山说这时,伯虎还没有娶妻。后来娶了陆昭容,便把 老祝的话讲给陆昭容知晓,以博娇妻一笑。当时不生问题。到了今日,昭容便借这一番话, 揭一揭老祝的痛疮。云里观音听出他话里有因,也不禁红云满面,替着他丈夫怀惭。祝枝山 暗暗好笑:“我有痛疮,你难道没有痛疮?”便道:“嫂嫂,你太客气了,子畏的偷香窃玉 出于天才,何用老祝做他的教师?他的花样真是百出不穷。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在人家闺 房中混出混进也不知有多少次!他虽有八房美妻,然而,偷食猫儿心不改,一定又在外面粘 花惹草,未脱狂奴故态。”昭容道:“便是粘花惹草,也该早早回来。自从八月十二日失踪 以后,直到今天十月初三日,已是五十多天,难道‘此间乐,不思归’,一辈子不想回来 么?”枝山道:“这也难说,他可以脱身回来早已回来了,我想他一定又是改扮了女妆,混 充闺房中婢女,躲在人家高楼上,和那高楼上的小姐鬼鬼祟祟,私订终身。他便想回家,高 楼上的小姐也不放他回去。只为子畏的面首容易惹人怜爱,不比老祝这副面貌,不讨人家的 欢喜……”云里观音知道丈夫要闯祸了,他说的高楼上小姐明明指着当时的陆昭容。他是近 视眼,瞧不出昭容的玉容变色。云里观音旁观者清,早见昭容面上大有悻悻的怒意,赶紧要 想扯住丈夫的说话,早已不及。但见昭容轻舒皓腕,把老祝的颔下胡须紧紧的拉着,喝一声: “祝老胡子,你敢指桑骂槐,把我百般嘲笑!你在玉兰堂上当着许多人出言轻薄,欺侮朋友 之妻;又把这里把我调笑,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人人怕你洞里赤炼蛇,我陆昭容不怕你的洞 里赤炼蛇。你不把我丈夫jiāo出,这一撮蛇须定要拔个干尽,才泄我胸头之恨。”说时,向着 棍棒手使了一个眼色,十二名江北nǎinǎi掮起着捣衣棒槌,立时活动起来。正是: 漫说无人探虎穴,居然有女打蛇窠。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六回 换对联新娘子生嗔 落船坞大和尚争座 任凭祝枝山心计工巧,今日里也吃了眼前亏。陆昭容扯住他的颔下胡须,竟使老祝不敢 倔强,只说:“嫂嫂放手,有话好说。”唐兴、唐寿两小厮手痒了多时,瞧见大娘娘使了一 个眼色,分明是女将军下的动员令,便率领着十二名江北nǎinǎi,乒乒乓乓的一阵乱打,先从 外面打将起来。江北nǎinǎi有武器,两名小厮没有武器,各取着一根门闩在手,声势汹汹,似 乎要把dú蛇窠捣个粉碎。其实他们都吃了yào,红纸包里的雪白纹银毕竟是个好东西,大厅上 打得沸沸扬扬,其实只拣粗笨的家伙。棍棒jiāo下,几扇半新不旧的窗子打的东倒西歪;几 盏瘪嘴瘪脸的羊角灯打的落花流水;十二把太师椅原本有了残疾,打的断肢零体,不成样子; 十六扇自染屏门原本有了裂痕,打的七翘八裂有了破洞。至于居中的一幅沈石田五岳朝天图, 两旁的王守溪王阁老的对联,江北nǎinǎi不省得价值名贵,待要扯毁,都是唐兴、唐寿临时禁 止,才没有扯碎。天然几上的香橼盆子是铜质的,摔在地上不会受什么重大损伤。还有一个 古窑的霁红大花瓶,只把来轻轻放倒在地上不使他有丝毫碎痕。两旁的栏杆活该捱打,十二 根捣衣棒在上面打得怪响。这一片喝打声音达于户外,赢得大门外瞧热闹的益发聚着不散。 有些拍手称快,有的却替唐大娘娘担惊,‘打蛇不死总是害’,现在称快,久后总得吃了祝 阿胡子的亏。再说里面陆昭容依旧紧握着老祝的胡须,不肯便放。那时急坏了云里观音,凸 起着肚皮前来解劝。枝山道:“娘子,你且闪开,损了你的胎须不是耍,扯掉我的胡须没关 紧要。要是扯个净尽,倒便宜了我,省得人家称祝阿胡子。”祝僮扑的跪在地上,且哭且向 陆昭容连连磕头。陆昭容道:“哭也没用,磕头也没用,只要你主人jiāo还我的丈夫,立时便 可放手。要是不然,我便把他扯往门外,请往来行人下一个公平的判断。”这几句话,把祝 枝山吓个一跳。暗想:“陆昭容竟是这么一个泼辣货,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单在这里闹, 外边人知道的还少;扯往门外,便要引着满街满巷的人说长道短,这不但扯掉了胡须,还把 自己的面皮一齐扯掉。”只得再三央告道:“嫂嫂放了手,可以从长计议。”昭容道:“没 有多说,jiāo还我丈夫便放手。要不然,扯往门前,当众评评曲直。”枝山道:“要是子畏真 个被我藏起的,我可以立刻jiāo还嫂嫂。实在子畏的踪迹连我也不知晓。”昭容道:“你知道 踪迹要jiāo还我丈夫,你不知道踪迹也要jiāo还我的丈夫。”枝山道:“嫂嫂又来了,不知道踪 迹如何可以jiāo还尊夫?”昭容道:“你不会四处访问么?”枝山道:“嫂嫂扭住我胡须,教 我寸步难进,如何可以访问尊夫?”昭容道:“只要你肯替我访问丈夫,我自然放你。”枝 山道:“我情愿出门访问子畏。”昭容道:“何日出门?”枝山道:“大约不出半个月。” 昭容道:“相距太久,不放你!”枝山道:“不出十天。”昭容道:“相距太远,不放你!” 枝山又是七天、五天、三天的缩短期限,昭容兀自不满意,依旧紧握着不放。枝山“唷唷” 连声,须根好生疼痛。云里观音向昭容乞饶道:“妹妹,你定下一个日子罢,他若不去,我 逼着他去。”祝僮磕着响头道:“大娘娘饶了我们主人罢,扯掉了须子,出门不好看。”昭 容自想今天扯着顺风旗,但是扯的太足了也不好,正好借此落篷。便向云里观音说道:“既 然姊姊这么说,我便叫他今天部置部置,明日便须出门代我寻觅夫君。寻得到,许他回转苏 州;寻不到,不许他回转苏州。”枝山满口子的应允道:“一准如此。明日出门,你可以放 我了。”昭容道:“立下誓愿来。”枝山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明日出门,往寻伯虎。 有渝此盟,鬼神降祸,爰立誓言,出于肺腑……”毕竟是出口成章的才子,随口宣誓,居然 叶韵。昭容笑了一笑,方才松手。在这当儿飘飘扬扬落下数十茎断须来,祝阿胡子的胡子早 已打了一个八折九扣。昭容占了上风,便到外面喝止了大厅上的打手,一声吩咐,十二名江 北nǎinǎi都说一声“晓得了”依旧倒垂了捣衣棒伺候唐大娘娘回府。唐兴吩咐提轿伺侯,临走 时还说一声:“枝山伯伯,誓言为重。明日不出门,休怪上门质问。”枝山道:“一定出门 的,不过打毁的东西怎样说法?”昭容道:“只须jiāo还了拙夫,所有损失照数奉赔。”云里 观音很恭敬的送客,送上了轿。依旧是两名小厮前拥,十二名江北nǎinǎi后护,仿佛鞭敲金钉 响,人唱凯歌还,很得意的回到桃花坞去了。 昭容去后,枝山吩咐祝僮把打坏的东西一一记帐,预备后日索赔地步。还有未曾打坏的, 也都开列在内。到了他日,不怕唐寅不照样赔偿。日间的一顿谢媒酒不及吃了,便在家中胡 乱吃过午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晚间的一顿谢媒酒,怎肯绕让?枝山依旧坐着轿子 到文宅去做大媒老爷。 再说玉兰堂上少了一位高踞首席的大媒老爷,听说是唐大娘娘兴师问罪,要在他身上jiāo 出唐寅,许多来宾都替着老祝担惊。尤其担惊的便是新郎文徵明,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 大媒老爷临时缺席,是一桩没趣的事。赶紧打发家人。到护龙街去打听消息,好在路近,一 批又一批的报子报将进来,第一批报告:“祝解元宅中打的落花流水。唐大娘娘好不厉害, 要把dú蛇窠踹成平地。”第二批报告:“祝解元的胡须已设唐大娘娘紧紧拉住,声言要把dú 蛇须拔个净尽。”第三批报告:“亏得祝大娘娘率领着全家婢仆伏地跪求,唐大娘娘看着祝 大娘娘面上,定下限期,勒令祝大爷代他访问丈夫。祝大爷一一承认,唐大娘娘方才放下拉 住的胡须才一松手,胡须纷纷落地,可怜祝大爷的一部络腮胡子打了一个倒二折,稀零怪冷 不成了样子。唐大娘娘还说把二成蛇须记在帐上,看你的后效。要是三天内不jiāo出丈夫来, 这二成蛇须也要拔去。五天内不jiāo出丈夫,便要剥你的蛇皮。七天内不jiāo出丈夫,便要割掉 你的蛇ròu。”在座诸人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这是谈虎色变,人人同此心理。其实探子口 中的军情,都是言过其实。究属情形如何,瞒得过玉兰堂上的贺客,瞒不过《唐祝文周传》 的读者。待到祝枝山坐轿到来,众人便注意他的颔下胡须原来损失还不大,并不是倒二折, 十成之中不过损失了一二成。枝山下轿以后,大家都围着他纷纷慰问:枝山依旧嘻皮笑脸, 仿佛没有这么一回事。徐祯卿笑道:“枝山,我有一句《诗经》奉赠。”枝山道:“请教请 教。”徐祯卿道:“《诗经》上说‘狼跋其胡’,(狼拔其胡)这四字可以奉赠。”枝山大 笑道:“承情承情,竟以‘郎’字相称,郎拔去了胡须,便宜了你好姊姊。”徐祯卿道了一 个“啐”道:“待要取笑他,反被枝山占了便宜。”沈石田见了枝山也说:“枝山枝山,你 少了数十茎胡须,便觉得改了模样。要似老夫一般的长须飘拂,才觉相称呢!”说时,捋着 颔下长须,故意卖弄。枝山道:“石老,胡须以少为贵,以多为贱。这是有书为证的。”石 田道:“请教请教。”枝山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君子多胡哉?不多也。”又指着石田的长 髯道:“小人哉,繁须也。”这是引用《论语》换几个谐音的字。说的石田没话可答,只好 付之一笑。少顷,迎娶新娘到来,徵明居中,杜月芳、李寿姑分立左右,参天拜地,谒过尊 嫜,见过大媒和亲族。这一种热闹情形不须细表。宾朋们大闹新房,有了大好资料,这“五 六出、二三分”高挂着滑稽广告,放在众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杜二小姐避在后房,自有 伴娘人等拥护着。但听得闹房的人七张八嘴的说这俏皮话。闹杜二小姐的房间时,月芳听了 这夹七夹八的话,明知道“狗嘴不出象牙”,但是什么五六出、二三分,中间牵涉着祝枝山, 简直莫名其妙。待到来朝,见了这副滑稽新房联,才知是祝阿胡子的恶作剧,未免惹起娇嗔。 不怨枝山怨文郎,以为祝阿胡子素来不说好话,姑置不论。但是做对联的权在他,挂对联的 权在你不该高高的挂在镜台面前,惹人家取笑。徵明连连作揖,声明苦衷。立把这副对联取 下,换上了一副杜二小姐才没话说。便催着丈夫去进李寿姑的房间:“休得把你的恩人冷落 了。”徵明到李寿姑房里,寿姑离座相迎,鹣鹣鲽鲽般的并坐在一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徵明笑道:“昨夜把 你冷落了,可恨我么?”寿姑笑道:“不恨你冷落我,只恨你不该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人。” 徵明奇怪道:“好妹妹,错怪我了。我何曾泄漏着秘密?”寿姑道:“到了今天才知不和你 相干。但是昨夜我躲在后房,听得闹房的说什么砖头长砖头短,我好生奇怪。这句乱砖头的 笑话,只有你我和祝阿胡子三个人知道。怎么闹房的人人都知晓呢?祝阿胡子赚了我们的柯 仪,不见得拆这污烂,敢是你一时起劲,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人家罢。想到这里,便恨着你 出言不慎,走漏了风声。将来以讹传讹,难保没有好事的。把这一桩奇闻编入弹词里面,而 且把你编的和恶少一般,把我和月姐编的和yín娃一般,那便永远洗刷不清了。我为着这桩事, 昏闷了半夜。待到今日起身,瞧见了这副乱砖头的对联,才知道不干你事,又是老祝在里面 掉弄笔头。但是挂在这里总有些触目,不如把来调换了罢。”徵明道:“不待好妹妹说,我 也要把这副对联调在马桶脚边了。昨天老祝强迫我张挂,不容我不挂。今天老祝出门去了。” 寿姑道:“他到那里去呢?”徵明道:“‘强中还有强中手’,他遇见了陆昭容,也只得屈 服了。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唐大娘娘作恶。”当下便把昨天打祝的情形述了一遍。寿 姑道:“祝大伯的做人,确乎有几分义侠心肠。所欠缺的只是口头不肯让人,不占了便宜不 肯罢休。但知言者得意,不管听者难堪。即如我们的亲事,亏得祝大伯定下锦囊,才有这换 空箱的奇缘。但是那天他捉住‘乱砖头’三字讹头,几何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还 不够,又做在对子上面嘲人。便算打趣,也觉过火。教人家只记他的仇,不记他的恩。祝大 伯吃亏之处便在这些地方。”徵明笑道:“这副打趣的对还不算过火,你月姊房里的这副新 房联才是过火呢!你月姊见了异常懊恼我没奈何只得俯首认过。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 不是’。谁料到了这里,又见你懊恼。都是老祝闯下的祸殃。倒累我东也认罪,西也服礼。” 寿姑道:“月姊房中的新房对怎么说的?”徵明道: “他那有好话说出?不用提起罢。”徵明越是不肯说,寿姑越是要他说。徵明没奈何, 把伴娘丫环遣开了,凑在寿姑耳朵上,把那五六出、二三分的联语述了一遍。寿姑道了一个 “啐”字,粉脸上便晕起着两朵红云。…… 编书的可详则详,可略则略。新婚燕尔的事,是人人必经的阶级。何用细细描写?我记 得有一部旧小说,谈到结婚以后,便简括的说道:“这是人生的俗套,无须描写。”编者写 到这里,也只好说一句“俗套恕叙”了。看官们以我为简略,我却有个答复,叫做简则有之, 略则未也。如其不信,只须在“俗套”二字上研究研究。一个“俗”字,一个“套”字,便 可以包括净尽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新婚状况。便yù标新立异,总逃不以“俗套”两字 的窠臼。况且《唐祝文周传》所载结婚的事,不止一起,将来有周文宾和王秀英的结婚,又 有唐伯虎和秋香的结婚,言情小说最宜写到“恰好”两个字。一入了俗套的窠臼,那便脏了 这枝笔,一辈子洗濯不尽了。……话说天下事苦乐不均,一方面倚翠偎红,一方面背乡离井。 祝枝山受着陆昭容的逼促,待到来日,只好离家动身。旁的没有什么不放心,所不放心的祝 大娘娘已有了三五个月的身孕,抛他在家未免有些内顾之忧。祝大娘娘不愧是个贤德fù人, 力劝着丈夫顾全信义:“无论如何总得把子畏叔叔的踪迹访个明白,回来时才有个jiāo代。若 怕妾身在家无人照顾,可以接取母亲到来作伴,你也可以放心了。”枝山无可如何,只好硬 着头皮,随带祝僮挑着一肩行李,飘然上道。 这天,正是十月初四日,枝山和祝僮商议道:“我们上道没有一定的方向,害人的小唐, 不知他走的是那一条路。祝僮,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寻他。”祝僮暗想:“我们大爷是不好缠 的,假如我出了主见依旧寻不到唐大爷,那末左一声‘祝僮该死’,右一声‘祝僮该死’, 我的头上又要饱尝他的暴栗了。”枝山见祝僮不做声,又问他道:“你总得说一个方向,我 们才好上道。”祝僮道:“大爷到那里小人跟到那里。若问东西南北,该走那一条道路,小 人并不是未卜先知……”说话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接嘴道:“要知南北与西东,须问区区一 法通。大事每字七文,小事每字三文。君子问灾不问福,所费无多。请坐谈谈。”原来主仆 俩离了家门,已走到关帝庙门前,正有一个测字先生挂着一法通的招牌,在道旁兜揽生意。 枝山正虑着没走一头处,何妨借此触机,定一个行路南针。便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祝僮也歇 下了担子,站立一旁。测字的教枝山拈取一个字卷,打开看时,是个“秋”字,写在水牌上。 便道:“所问何事?”枝山道:“待要去访寻一位朋友,不知他停留在什么地方。”测字的 道:“这是要取双卷的,请再拈一个字卷来。”枝山又拈了一个字卷,授给测字的。打开看 时,是个“香”字,又写在水牌上。分明是“秋香”二字,枝山拈的字卷真正巧极了!可惜 测字的是个笨伯,眼前有了好材料不会使用。便辜负了这“秋香”二字。他道:“‘秋’字 是‘禾’字旁,‘香’字是‘禾’字头。贵友停留的所在,不在嘉禾的旁边,定在嘉禾的上 头。若要寻访,还是到嘉兴去走一趟。‘秋’字的右半是个‘火’字,你要火速去访问。 ‘香’字差了一些便是个‘杳’字,你若错误了一时半刻,便要踪迹杳然没处寻访了。”枝 山寻思:“我本要到杭州周文宾那边去寻访消息,既然测字的这么说,我便先到嘉兴去碰碰 机会也是好的。况且我的诗友沈达卿正在嘉兴城内居住,到了那边,好在沈达卿府上暂住几 天,或者访得到小唐也未可知。”枝山付了测字钱,打定主见到嘉兴城去走一趟。那时jiāo通 不便,由苏州运河到嘉兴,无非搭着航船而行。在途非一日路程,逢码头又须停顿,以便客 人上下。这一天,正在盛泽码头停顿的时候,枝山知道上货落货有一会子的担搁,便带着祝 僮到镇上去吃些东西。比及下船时,却见自己的坐位被一个和尚占去了大半。这和尚是恰才 下船的,乘着枝山不在船上,把枝山的铺盖挤过一边,却宽宽舒舒摆着自己的被褥。枝山道: “大和尚,这是我放铺盖的所在,被你占了去,教我如何伸脚?”和尚笑道:“先生怕被人 占了地位去,便不该离船他往。趁航船不比雇船,谁落了船坞,谁都不肯让谁。要是先生不 他往,这便是先生落的船坞,小僧不敢强占。先生既已他往,这便是小僧落的船坞,小僧怎 肯相让?”说罢,便老实不客气的躺了下来。这叫做“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枝山倘在苏 州谁都要让他三分。现在没奈何,只得忍着气缩在一隅。那和尚和一个乡下老者闲谈,渐渐 谈到航船中的经验,那和尚忽的大声说道:“航船中有了祝枝山,便是同船的倒霉。”枝山 听了愕然,正是: 飞短流长三寸舌,招殃惹祸一光头。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七回 张冠李戴移祸江东 旧事重提高歌湖畔 祝僮听得有人在舟中讥评他的主人,努着目,握着拳,“初生犊儿不怕虎”,待要和那 贼秃去理论,枝山凑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由着他们混话,你不许轻举妄动,我主人自 有道理。”祝僮听了才不敢开口。这时候,夜色深沉,舱中黑,伸手不见五指头。只有 船艄上挂着一碗灯笼,同船的乡下老者听那和尚谈及祝枝山,便道:“大和尚,那个祝枝山 可是苏州解元浑名洞里赤练蛇的祝枝山?”那和尚道:“便是这狗头。航船上有了他,谁都 要吃他的亏。”老者道:“怎样吃亏呢?”那和尚道:“祝枝山的为人刁钻促狭,四字俱全。 有一天,他在航船中偶然放了一个哑屁,哑屁比响屁臭过数倍。可恶的洞里赤练蛇专喜教人 上当。趁着屁才出门臭气没有散布的当儿,他忽然很惊惶的说道:“布毛臭布毛臭,有谁烧 着了衣服?船中不比他处,大众须得留心火烛。”众人听着,连把鼻子嗅个不住,嗅不出布 毛臭,转是嗅着了屁臭。正在诧异,那狗头呵呵大笑道:‘今天祝某放的一个哑屁,毫无糟 塌,都被诸位嗅到鼻子里去了。’众人听着,才知道上了他的大当。”老者道:“照这么说, 便该激动了众怒,向他理论。”那和尚道:“谁敢呢?洞里赤练蛇的声名太大了,谁都惧怕 他三分。嗅了他的哑屁,只好自认倒霉,不敢言而敢怒。”同船的都说,这个人恶极无量, 将来一定没有好报。那和尚道:“只为他恶极无量,所以有这洞里赤练蛇的浑名。他做的事, 总是这般损人不利己。人家遇见了他,动不功便要被他呵一口dú气。”枝山暗想:“这和尚 倒可恶,航船上放了哑屁,赚那同舟的嗅个净尽,这是一个老笑活,并不是祝某的事。好在 他没有认识我,由着他嚼蛆。再图报复……”那和尚又说道:“祝枝山虽然历害,但是究竟 吃了唐寅的亏……这句话却引起了枝山的注意,他想:“我今夜蜷伏在航船里,分明吃着唐 寅的亏,那贼秃这般说,难道认识我么?……” 同舟的问道:“他怎样吃了唐寅的亏?”那和尚道:“祝枝山面貌很丑,他的娘子却是 苏州有名的美人,浑名唤做云里观音。唐寅见了祝枝山,定要认认这位美貌的嫂嫂。祝枝山 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唐寅的年龄既轻,面貌又美。自己和他立 在一起,一个是骚胡子,一个是小白脸。除是不生眼睛的,谁都爱上了唐寅。为这分上,他 无论如何总不肯教云里观音和唐寅相见。只怕相见以后这位观音娘娘不肯安居在dú蛇窠里, 迟早总要跟着唐寅逃走……”枝山咬了咬牙齿。自忖:“这贼秃竟诬蔑我的贤内助,我总得 给他吃些苦痛……”同舟的道:“后来唐寅可曾见过云里观音?”那贼秃道:“这便显出唐 寅的本领来了。他向枝山说:‘你不教我认认嫂嫂,我偏要认。’枝山回答:‘你偏要认, 我偏不许你认’!唐寅道:‘不出五天,我一定会得认识他。’枝山道:‘一派胡言谁来信 你?’唐寅说:‘到了这时,我自然还你证据。’枝山听说,便存了戒心。回家去叮嘱云里 观音,教他在这五天以内休下闺楼,休和陌生人会面。云里观音很肯听丈夫的话,丈夫这么 说,他便一一听从。忽忽五天已过,枝山便去质问唐寅:‘毕竟见过你嫂嫂没有?’唐寅笑 道:‘早已见过了’,枝山道:‘你既见过你嫂嫂,可知道面长面短?’唐寅大笑道:‘非 但知道他面长面短,并且知道他臀瘦臀肥’。说时,做了个手势道:‘嫂嫂的屁股有这么 大。’枝山道:‘这是一派胡言!毫无凭据。’唐寅道:‘谁说没有凭据?我早在嫂嫂的屁 股上绘了一个大黑圈。你若不信,回去验看,这便是大大的凭据。’枝山半信半疑的回到家 中,逼着云里观音宽下小衣,云里观音不肯,他便用强扯去了小衣,果然有个大黑圈印上肥 臀,并不是唐寅捏造谣言。为这分上,枝山和他娘子翻了脸,几乎要把云里观音送官究治。 说他和唐寅有了暖昧,云里观音哭道:‘我和唐寅未谋一面,怎么可以含血喷人?’幸亏丫 环伶俐,把主母的马桶细细察验,被他验出了破绽。原来这马桶圆周上面刷抹着一圈乌煤, 云里观音上过马桶,自然肥臀上留着这一圈黑痕。枝山便根究这乌煤是谁拭上的。据那小丫 环说:‘这几天内,后门口时时有一个卖冬菜的小子前来兜揽生意,他的蒜苗冬菜肯抓给人 家尝尝,不索钱文。今天早晨,老妈子在后门口洗马桶,他便探问那一个马桶是大娘娘的。 老妈子不应告诉了他,大约这乌煤圈儿一定是那个卖冬菜的小子刷上的。’枝山又问道: ‘这小子怎生模样?’小丫头道:‘面貌很清秀,不象低三下四的人。看他伸出手来是个六 指头。’枝山便向娘子安慰道:‘不干你的事,这是唐寅恶作剧……’同舟的听了,大半哈 哈大笑。惟有祝枝山和祝僮笑不出。祝枝山暗想:“这又是一个老笑话,怎么装头装尾,装 在我祝某身上?况且唐寅不是六指头,我祝某却是六指头,那贼秃竟把我祝某的枝指装在唐 寅手上。手指都弄不清楚,倒要演讲唐祝风流趣话!一篇澜言,毫无根据,只可骗骗夜航船 中的乡愚罢了……”笑声甫毕,鼾声便作。昔人咏的“梦魂摇曳橹声中,”便是夜航船中一 幅写真。祝枝山睡惯锦衾绣枕的,今夜却挤在航船角落里,只好坐以待旦,休想纳头便睡。 旁边那个造谣的贼秃,嚼了一会子的蛆,停着嘴不过片晌,早已深入黑甜乡里。祝枝山愈想 愈恨,不恨贼秃造自己的谣,只恨贼秃造云里观音的谣。看来这贼秃也是个好色之徒,他讲 到女人的屁股,益发有声有色,不免唾沫四飞,很有几点飞到我的面上。似这般的佛门败类, 不去惩治他惩治谁呢? 待到来日黎明时分,航船已到了嘉兴,在码头上关缆停泊。只为时候太早,满船的搭客 除却祝枝山都在睡梦之中。所以大家不曾上岸。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光透入船舱,早见那贼秃睡的和死猪一般, 僧帽僧衣丢在旁边。枝山见了,早已胸有成竹,隔了片刻,有一个小家碧玉蹲身在河滩洗那 篮中的山yào,枝山悄悄的戴着僧帽披着僧衣,扒到船头上,松下裤儿向着那女郎小遗。那女 郎骂了一声“贼秃,”俯着头儿正眼都不瞧一瞧。枝山道:“小娘子,你洗好了篮里的山呼, 小僧也有一根毛呼山烦你玉手洗这一洗。”女郎又骂了一声“杀千刀,”拎着篮儿返身便向 岸上跑。枝山重又悄悄的回到船舱,把僧帽套在贼秃头上,僧衣披在棉被上面。自己若无所 事,抱着膝儿假做打盹。那女郎是有名的馄饨西施,父母都是湖北人,在嘉兴城外开一爿馄 饨店。他受了贼秃的羞辱,回去告诉老娘。湖广fù女都不好惹的,那老娘手提着赶面杖,雌 纠纠的赶到航船码头,便问女儿:“那一个贼秃教你洗净毛山呼?”女郎向舱里一张,见那 拥衾而卧的正是那个头戴僧帽的贼秃,便指指点点的说道:“就是他。”老娘道:“就是他 么?他有多大胆量,敢来调戏老娘的女儿!”一壁说一壁迈动了鲇鱼脚,三脚两步早已赶到 了船中。那时船中的搭客有醒的有睡着的,祝枝山明明是醒的却假装着深入睡乡,那贼秃明 明深入睡乡,娘女俩却指定他是醒的。那湖北老娘何等泼辣!口喝一声:“该死的贼秃!” 手中舞动着赶面杖,挑去他的僧帽,接着便是雨点般的当头棒喝。真个应了一句:“把法聪 的头儿当磬敲。”倒霉的贼秃被他在睡梦中打醒,究不知何事被打,真叫做“丈二长的和尚 摸不着头脑。”船舱中一时人声沸扬,都问那湖北老娘,为什么来寻和尚的仇。湖北老娘带 骂带诉,把方才女儿上河滩,贼秃不怀好意,捧出狗jiba要教他洗这毛山yào。“我女儿是黄 花闺女,几曾见过这般的下流相!千刀剐的贼秃,万刀剐的yín僧!”他骂个不休,依旧打个 不歇,打得那贼秃喊起撞天的冤屈。这时祝枝山假装着好梦初醒,便来动问情由。众人把和 尚发魇老娘寻仇的话述了一遍。枝山道:“你们不要认错了人,是不是这个和尚?”湖北老 娘道:“船里没有第二个贼秃,不是他是谁?”枝山又问那女郎道:“你是目击的,是不是 他?休要冤屈了好人。”那女郎道:“一定是他,把他烧成了灰我也认识的。”枝山道: “无论是他不是他既已饱受了一顿赶(又鸟)杖。你们这口气也出了,饶了他罢!”湖北老娘的怒 焰渐浙地平了,那贼秃哭丧着脸,向众诉苦,自己没有这么一回事,好好的睡着,怎会去调 戏人家的女郎? 湖北老娘见他抵赖,猛又出其不备,一手捏馄饨般的扯住了和尚的耳朵,一手又把赶面 杖乱打光头。且打且骂道:“船里没有第二个贼秃,弄这狗jiba的除却你还有谁来?” 众人都埋怨着和尚:“你不识相了,这位胡子先生已把这桩事劝开了,你偏不依。打了 一顿不算数,还要他添上些浇头。”也有心直口快的在旁边发言道:“我们都在睡梦中,虽 然没有眼见你去调戏女人,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寻别人的仇,却专寻你和尚的仇呢?和尚和尚, 你也不象个佛门子弟。昨夜讲什么祝大娘娘的屁股讲得津津有味,这些话岂是你和尚讲的?” 湖北老娘又连打和尚道:“狗和尚,你听见么?你不弄狗jiba,便去讲人家堂客的屁股。什 么粥大娘娘,饭大娘娘,干你甚事?要你胡言乱语,说坏人家的堂客……”湖北人口中的堂 客和苏州人口中的堂客绝对不同。湖北人抬举人家的闺眷,尊一声“堂客,”苏州人侮辱人 家的闺眷,骂一声“堂客。”祝僮在旁见了,喜得拍手。他想:“天有眼睛,贼秃说坏了我 们大娘娘,却有湖北老娘前来出气。这几下赶面杖好象替我们大娘娘打的。”但是祝枝山又 上前相劝道:“老婶婶,看我分上,饶了那贼秃罢!‘吃了一次亏,学了一次乖。’料想他 也不敢再弄那狗jiba了。”湖北老娘打的手疼,正没个下场,便道:“瞧你先生的金面,饶 恕他一遭。要是他再不改过,恼动我老娘xìng起,提起切面刀把他的狗jiba切个粉碎,喂给猪 罗吃!”说罢,倒提着赶面杖上岸去了。他女儿在河滩上候着,娘女俩说说笑笑,奏凯而回。 船中的搭客纷纷上岸,那和尚感激着祝枝山从中排解,上前申谢,并且请教着尊姓大名。枝 山大笑道:“实不相瞒,我便是你昨夜谈起的祝枝山。你所谈的两件事都是从前的老笑话, 怎么张冠李戴,一切都附会到祝枝山的名下?你说我可恶可恶在那里?今天没有我可恶的祝 枝山,只怕你光头上面早已开着大红染坊了。那和尚听了。好生惭愧,连连道歉而去。从此 以后,和尚便不敢再说祝枝山的坏话。有人讲起祝枝山怎样刁钻促狭,和尚反而替祝枝山申 辩,说:“祝枝山何尝刁钻促狭?他的为人再要忠厚也没有,人家得罪了他,他不记恨,反 而以德报怨,替人家排难解纷。这般好人,天下少有……” 祝僮挑了一肩行李,跟着主人上岸,进东门往访沈达卿。枝山在路上笑问祝僮道:“你 见了那贼秃捱打,快活不快活?”祝僮道:“这叫做天有眼睛,昨夜胡言乱语,今朝受这眼 前报,小人见了宛比‘哑吧拾黄金,说不出的快活。’枝山道:“你看我对付那贼秃好不 好?”祝僮道:“这是大爷太忠厚了,不记他的恨,反而替他说情。要是换了小人,落得踏 踏沉船,好教他多捱几下赶面杖。”枝山笑道:“你说我忠厚,这是你太忠厚了。那贼秃何 尝调戏人家的女郎?这是我移祸江东之计。”当下便把方才所演的一幕趣剧讲给祝僮知晓。 祝僮听了,笑的直不起腰来。枝山催着他走,他只管揉着肚子,且笑且说道:“大爷略等一 等,笑的肚子都疼了。枝山没奈何,只得站立在道旁等侯他笑毕上道。谁料他笑毕以后,重 又好笑,好容易停止笑声,才把担子挑上肩。忽又歇下,捧着肚子笑个不住。他想到:“自 己主人拆了烂污,却教光头吃亏。非但光头吃亏,而且要把切面刀切他的狗jiba喂给猪罗 吃。”祝僮毕竟不脱孩子气,想到这里,再也捺不住这嘻天哈地的笑声。枝山怒道:“你可 是吃了笑yào不成?这有什么好笑呢?”祝僮道:“小人不笑了。”才说不笑,又是笑声大纵。 道旁的人见这小厮发疯似的笑个不住,都停了脚步来瞧热闹。忽的人丛中有个老者唤道: “祝希翁,你在这里么?”枝山上前看时,却是嘉兴诗人刘芍洲,便道:“不期而遇,巧极 巧极!我是恰才到来的。”刘芍洲道:“希翁远道而来,去访谁人?”枝山道:“我想去候 候沈达卿,他住在东门,离这里不远了。”刘芍洲道:“你的消息真灵,你可是前来吃他的 喜酒?”枝山诧异道:“他有什么喜事?我不知道。我此来为着寻访失踪的唐寅,顺便候侯 我的达卿老友。却不知道他家中有喜事。可是他的千金出嫁么?但是不对。他的千金年龄还 小咧!”刘芍洲道:“那么‘走着不如撞着’,和你一同吃喜酒去,今天是他纳宠的吉期。” 枝山道:“原来有这凑巧的事,可惜我没有预备着礼物。”刘芍洲道:“这很容易,前面便 是笺纸店,买一顶裱好的立轴,随意洒些墨汁便够了。好在你是宜书宜画的。”于是祝枝山、 刘芍洲先行,祝僮挑着行李相随。到了笺纸店,祝僮在门前守候,枝山上柜买了立轴,向店 家借着笔墨,一壁磨墨一壁问着刘芍洲道:“芍兄,你可知道达卿的宠姬叫什么名字?”刘 芍洲道:“他是附近的小家碧玉,芳名唤做芙蓉。”枝山略不思索,提笔便写了一首贺诗道: 此夕春光簇地新,芙蓉一朵属夫君。 妍华照眼娇于画,喜气蒸人暖似醺。 琼树枝边窥夜月,温柔乡里接朝云。 祝郎早晚同心事,为问东阳闻不闻? 达卿先生纳宠之喜 希哲祝允明拜稿 枝山的草书写的龙蛇飞舞,笺纸店中的伙友窃窃私议,都猜是祝派的书法。后来看他落 “希哲祝允明”五字,店伙们个个大喜。果然是一位江南才子大书家。这是千载难逢的好 机会,好在笺纸店兼卖扇面,趁着砚有余墨,都请他挥洒扇面。枝山道:“‘尽蜡烛念经,’ 写完了砚上的墨,无论如何决不再写的。”当时手不停挥,又写了扇面四页。问明了别篆, 一一落了上下。店伙们大喜,除却立轴奉送以外,又送了他一匣空白扇面、十副空白对联。 枝山把来jiāo付祝僮,然后和刘芍洲同往沈宅贺喜。沈达卿看见老友到来,异常欢迎。枝山笑 道:“到处都有喜酒吃,吃了衡山的喜酒,又到这里来吃老哥的喜酒。”达卿便问枝山从何 处得知消息,枝山道:“实不相瞒,此番专为访寻唐寅而来,只因唐寅在八月中失踪,直到 今日没有下落。这位陆氏娘娘无理可讲,上门寻仇,强迫我jiāo还他丈夫。我图着耳根清净, 便应允他出门寻访。但是东南西北,将从何处访起?因此到贵处访问。要是访问无着,那么 上杭州央告周文宾,一同着力寻访,或者有些眉目。”沈达卿道:“子畏兄这里没有到过, 也不听见有人说起他。但是希哲兄难得光临,‘既来之,则安之’。便请下榻舍间,过了一 天再和你四处去访问,或者探出消息也未可知。”枝山吩咐祝僮献上礼物说这是急就章,在 笺纸店中写的。沈达卿揭开立轴读了一遍,异常满意。指着第二句“芙蓉一朵属夫君”道: “这是灵均《九歌》的故典。用来巧合,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枝山道:“你试猜这一 猜,我怎么知道尊宠唤做芙蓉?”这时刘芍洲在旁,一副贼态嘻嘻的面孔引起沈达卿的疑惑, 便指着他说道:“一定是老刘多嘴。”彼此拍手一阵大笑。沈达卿便把这幅立轴张挂在新屋 里面,亲友们见了赞不绝口。待到吉时已届,沈达卿夫fù居中坐着,外面抬进一乘小轿,便 在檐前停下。老妈子上前捧出这一朵芙蓉,参拜了主人主母,又分见满堂宾朋。祝枝山老实 不客气,取着单照在手,把这朵芙蓉照了一照,果然纤合度,是一朵含笑之花。这一天, 沈宅热闹不须细表,昼夜肆筵设席,不但祝枝山开怀欢饮,便是祝僮也jiāo着好运,拍着自己 的腿喃喃道谢,念两句“走得着,谢双脚。” 忽忽光yīn,枝山在沈宅过了三天,对于唐寅的消息,依旧渺茫无凭。沈达卿款客殷勤, 这一天陪着枝山,唤了小舟去逛鸳鸯湖,顺便登临烟雨楼眺望全湖风景。这烟雨楼是城南的 名胜所在,创始于吴越广陵王钱元,建筑在鸳鸯湖的中心。后来屡经兴葺,至今不废,这 烟雨楼的声名益发洋溢四方。枝山和达卿都随带着僮仆,中流打浆,兴致甚高。船到烟雨楼 下,便即停泊。主仆四人拾级登楼,拣着临窗的座位,泡茶坐定。枝山道:“我的目光不济 事,又得借重此君了。”取出单照,眺赏那全湖风景。正在洋洋得意的当儿,忽听得岸旁停 泊的小船里面有人高唱着吴歌。枝山离乡背井,听了苏州的棹歌,当然引起了注意。 听得那人唱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来去忙。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来 弗久长,夏天荷花香得热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热正风凉。园里种了许许多多红杏、 碧桃、牡丹、芍yào、珠兰、茉莉都无用,秋香只有桂花香。 桂花桂花开在月宫里,月里嫦娥赏秋香。秋香不独仙人爱,小郎君千思万想想秋香。 枝山听罢了吴歌,放下单照,忽的连连称异道:“奇怪奇怪,在这唱歌人口中,或者探 得出唐寅的消息也未可知。”沈达卿听了愕然,连忙吩咐小厮沈福去唤那小船上唱歌的人前 来问话。正是: 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chā柳柳成荫。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八回 楼上闻歌徒呼负负 筵前把盏下拜盈盈 沈达卿为着祝枝山连呼奇怪,说在唱歌人口中可以探出唐寅消息,忙令小厮沈福去唤唱 歌人上楼问话。沈福去后,达卿道:“希哲兄,舟人唱歌,这是寻常的事,你怎么知道可以 探出唐寅消息?”枝山道:“实不相瞒,我在出门的当儿,还没有定着方向。借著大关帝庙 前摆测字滩的‘一法通’论字触机拾起两个字卷,却是‘秋香’两字,‘一法通’从禾字上 着想,指引我到嘉禾来访问,方才那个唱歌人唱的山歌,左一声秋香,右一声秋香,分明是 唱的秋香歌,和我拾起的‘秋香’字卷不谋而合。可见唐寅踪迹便在‘秋香’二字之中……” 沈达卿听了疑信参半。片晌,沈福上楼禀告道:“小人下楼,到河埠去探问,见我们船旁停 泊着一只小船唱歌的便是小船上的摇船人,他和小人说话却是一口苏白。他问小人何事盘问, 小人说:“楼上的客人听了你唱歌唱的很好,叫你上楼去。’他说:‘唱歌唱的好,不干楼 上客人的事。唤我上楼去何干?’小人说:‘唤你上楼去唱一支听听。’他冷笑了几声,向 着小人夸口道:‘我的唱歌高兴便唱,不高兴便不唱。若要唤我上楼唱给客人听,有个卖唱 规矩。’说时伸起着大拇指道:‘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要听我唱歌,也须一两 银子一只。’小人看那人是有疯颠病的,祝大爷不要去唤他罢。”枝山道:“这唱歌人倒可 恶,‘情愿戤墙头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戤着他便是七十八十。’但是他不肯唱,我越要他唱,便依着他一 两银子唱一只,贵官家快去唤他上楼。”沈福听了,重又下楼。达卿道:“唤几名jì nǚ上楼, 也不消一两银子唱一只。希哲兄,休要上他的当。”枝山道:“我对于这桩事已有几分把握, 小唐一定听过他的唱歌。他说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除却小唐还有谁呢?我要访出小唐的踪 迹,他几两银子值得什么?”说话时,沈福已引着那唱歌的人上楼。却是一个三旬左右年纪 的乡下人,见了枝山,目光灼灼。枝山不曾问他,他倒问着枝山道:“你可是苏州护龙街祝 枝山祝大爷?”枝山笑道:“你休问我究竟是不是,你自己去决一决罢。”唱歌人道:“件 件般般都象祝大爷,惟有一件不象。”枝山道:“是那一件?”唱歌人道:“祝大爷的络腮 胡子还要浓一些。只有这一件不象。”枝山道:“臭贼!真好眼力。不瞒你说,三五天以前 我在路上走过,迎面吹来一阵yīn风,吹的毛发悚然,便落下了这数十茎胡须。你说我的胡须 淡了一些,淡者稀之谓也。你的眼力真不错。”唱歌人道:“照这么说,你果真是祝大爷 了?”枝山道:“货真价实。怎有假冒?”唱歌人道:“你果真是祝大爷,再好也没有。我 有一件东西藏在船里,待我去取给你看。”枝山忙问什么东西,唱歌人道:“取了上来祝大 爷自会知晓。”枝山道:“那么快去取来。”唱歌人诺诺连声,返身便即下楼。枝山笑问沈 达卿说道:“真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唐寅一定坐过他的船,他唱的 山歌也许是唐寅编的。便不是他编的,也经过他改动。只为唱的是吴歌,里面又没有吴歌常 用的土白,在这分上,便知道经了唐寅的一番润色。”达卿道:“希哲兄,你可谓料事如神, 智珠在握。但是唱歌人急于下楼去取东西,端的取什么东西,你能预料么?”枝山道:“这 也不难预料,一定是唐寅滑脚的时候留下一封书信,吩咐他见了姓祝的当面投递,所以他很 注意的问我可是祝大爷。”达卿道:“话虽如此,其中还有可疑。他既有子畏的留书,为什 么不送到你府上?况且你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你,又知道你的府上是在护龙街,为什么舍近 就远,不在苏州投递,而在嘉兴投递?要是你不到嘉兴,或者到了嘉兴而不到烟雨楼上来凭 眺,那么子畏的留书便永无投递的机会了。”枝山陡吃一惊道:“不好,‘智者千虑,必有 一失。’他敢是滑脚了么?”便唤祝僮下楼去看,如遇见了那人,拉他上楼,休放他脱身。 祝僮去后,达卿恐怕祝僮年轻拉他不住,也唤沈福帮助祝僮去拉那人上楼。两人去了一 会子,都是没精打采的上楼,沈福道:“小人下楼去看,船埠上只停泊着我们的船,旁边这 只小舟早已解缆去了。”祝僮道:“单是解缆去了倒还可恕,最可恨的,他说些混话,真叫 人越想越气!”说时,鼓着两腮,把嘴唇高高的跷起。枝山道:“他放些什么屁?”祝僮道: “小人不敢说。”枝山道:“但说何妨?”祝僮道:“小人下楼后,忙到船埠,不见了那只 小舟。把手搭凉棚向前看时,早见数丈以外那人摇着空船而去。小人高声唤他转船,那人一 壁摇橹一壁唤着大爷的绰号,说大爷要螫人的。还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大爷你想 那瘟乡下人诧异不诧异?”枝山道:“这瘟乡下人倒还可恕,惟有替我题这绰号的,死后可 定要下拔舌地狱。替我出了这个恶名。那些没知识的瘟乡下人,自然听了我的大名真个见了 dú蛇一般,便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我懊恼方才不该承认自己便是祝枝山,我不承认 是祝枝山。他也许不想滑脚,子畏的消息便可探个明白。现在糟了,好好的有了机会却是失 之jiāo臂。真教人越想越是懊恼!”达卿问那沈福道:“你可曾打听这乡下人叫什么名字?” 沈福道:“小人问过自己船上管船的,据说他是苏州人,到了嘉兴没多时,并非是船上雇定 的船伙,他吃的是跳船头的饭。专做临时的雇工,今天在张家船上做伙,明天又跳到李家船 上作工。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但知道他叫做米田共。据说是一个坐船的相公替他取 的。”枝山笑道:“这个相公不问而知便是唐寅这宝货了。米田共便是切开的粪,可笑那瘟 乡下人担当了这个臭名儿,兀自冥然罔觉。达卿道:“世上这辈人正多咧!名声越臭越是冥 然罔觉。”枝山道这是我命该如此。假使一到嘉兴便知唐寅消息,那便太容易了。所以会得 发生这般挫折,教我多受几天的累。唉!唐、祝、文、周一般都是好友,为什么只教我一人 受累?衡山在新婚燕尔之中,夫fù情深,当然想不到朋友了。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教他抛却 两位娇妻,跟着我寻访唐寅。但是周文宾安居杭州,闲着无事,我明天便想到杭州去,教周 文宾帮我的忙。免得我孤掌难鸣……”主宾俩在烟雨楼上又坐了一会子,看看斜阳yù下,方 才兴尽归舟。沈福、祝僮坐在后艄头,很注意的寻觅方才的米田共,但是烟水茫茫,瞑色四 合,许多归舫中再也觅不到高唱棹歌的舟子。待到离舟登岸早已灯火万家,枝山又在达卿家 中耽阁了一宵。待到来日,枝山便yù赴杭,达卿再三挽留,枝山难却盛情,只得多住一天。 这一天,达卿办了筵宴替枝山饯行,又约了刘芍洲等一辈诗友作陪。酒到半酣,里面传出消 息,姨太太出来把盏,枝山笑道:“达卿兄,这算什么?祝某何德何能,却教尊宠前来把 盏?”达卿道:“这不是兄弟的意思,出于小妾的至诚。他略通文墨,又素慕江南四大才子 的才名,他见了你的贺诗,时时吟哦不已,口称才子才子。听得你明日便将赴杭,所以特来 拜见,还得敬酒三杯,祝你一帆顺风,直达杭郡。”说话时,早听得环丁冬,由远而近, 人未出堂,一阵香风已做了美人的先锋队。一名婢女挟着红毯,一名婢女捧着这朵新承雨露 的芙蓉花来到筵前,在红氍上,见这一位名闻四海的祝枝山祝解元。慌得枝山还礼不迭, 拜一时没有机会取出单照来把他照这一下。待到盈盈拜罢,又是“翠袖殷勤捧玉钟,”连敬 了枝山三杯酒,道一声:“祝大爷一路顺风。”慌得枝山饮酒不迭,也无机会取出单照来把 他照这一下。待到敬酒完毕,翩然入内,枝山取出单照,只照见了关蓉的背影。但听得座上 的陪宾都称赞芙蓉的姿色不凡,“比那初见时庞儿愈整。”枝山叹道:“我老祝不知前世造 了什么孽,罚我今生两眼迷觑,见了绝色佳人,只如雾里看花一般。这回到了杭州,定要在 吴淞山脚下眼目司堂中多烧几次香,多许几回愿。今生无望矣!到了来生,须得眼光敏锐, 无论走到何处,常有绝色佳人在我眼皮上供餐,也不虚度了人生一世。”在座的听了,抚掌 大笑。枝山又央恳沈达卿:“留心这鸳鸯湖中高唱吴歌的舟子可否在他身上探出唐寅的消息? 我在杭州大约有一二个月的勾留。你得了消息,便寄信到杭州清和坊周公馆中,给我知晓。 拜托拜托。”达卿道:“好在那舟子有名有姓,总有法子把他找到了盘问消息,除是他回了 苏州,那便没有法想。他依旧在鸳鸯湖里跳船头,迟早总可以把他找到的。希哲兄,你只放 心便了。”酒乾席散,一切不须细表。到了来日,枝山吃了航船的苦,便叫祝僮去唤着一叶 扁舟,径向杭郡进发。他打定了主意:“这番到了杭州,那怕周老二不替我开发船钱,落得 舒舒服服坐我宽敞的船;犯不上蜷伏在航船的一隅,听那贼秃一般的人替我上寿。”枝山带 着祝僮下船,沈达卿殷勤相送直到河滨;又吩咐沈福送下一瓶美酒,四道佳肴。说这是姨太 太孝敬祝大爷的,只为费了祝大爷的心,赠这一轴写作俱佳的贺诗。枝山受了,称谢不绝。 主宾分别以后,沈达卿带着沈福自回家中,按下不表。 且说舟中的祝枝山,巧应了沈姨太太的预祝。开船以后,果然顺风相送舟中无事。握着 酒杯,享受那沈姨太太手制的佳肴。笑问祝僮说道:“同是一个堂客,陆昭容枉算是翰林千 金,知诗达礼;那天这副泼辣手段,简直可以和那手执赶面杖的湖北老妪拜得姊妹。沈家的 芙蓉是个小家碧玉出身,倒知道尊贤重士,倾倒才人。我大爷jiāo的是竹节运,享一次福受一 次磨折。在玉兰堂上做大媒,何等舒服!偏是陆昭容打上大门,扯掉了我的胡须。这是第一 次磨折。陆昭容去后,我重到玉兰堂开怀欢饮,何等舒服!可惜过了一天,便须背乡离井, 又在航船中缩做一团。这是第二次磨折。到了嘉兴,碰见达卿纳宠,扰了他的喜酒,又遇见 这位尊贤重士倾倒才人的姨太太,临行时送我佳肴美酒,又遇着顺风相送,何等舒服!但是 我大爷的厄运未,到了前途,不知有没有第三次磨折。”祝僮道:“大爷休说这般话,这 是你脱运jiāo运的日子。管教你到了杭州,便寻见了唐大爷,同还苏州。所有家中损失,着落 在唐大爷身上,一一照赔,还得向大爷道歉。枝山道:“单是唐寅道歉,难平我胸头之气。 祝僮道:“唐大娘娘少不得也向你大爷道歉。”枝山道:“这数十茎胡须,岂是轻轻一声道 歉便能了事?”祝僮道:“依你大爷的意思便怎么样?”枝山道:“若要我大爷平却胸头之 气,除非陆昭容也和芙蓉一般,跪倒筵前,在红氍上盈盈几拜,又向我敬酒三杯,我便和 他解释前嫌,付之一笑。”主仆俩舟中谈谈说说,不嫌寂寞。为着顺风相送,下午便到杭州。 枝山笑道:“沈达卿和我的jiāo情虽好,毕竟有几分客气。这番到了周老二的府上,便和自己 家中一般,寻得到小唐,我便和小唐同回苏州;寻不到小唐,我便在周老二的府上过年。” 停船以后,自有舟子挑着行李,枝山随带祝僮同往清和坊周公馆访问周文宾解元。尚书门第 毕竟不凡,枝山主仆进了大门,门役老冯见是主人的老友来了,很殷勤的上前相迎;舟子所 挑的铺盖行李,自有家丁接受进去;应给的船钱,帐房中照例开发。周公馆中枝山已来过好 多次,每次来时总住在紫藤书屋。周德已把枝山的行李铺设在紫藤书屋里面。枝山要拜见周 老太太,周德道:“老太太小病新愈,在房中避风,不能见客。”枝山道:“二爷呢?”周 德道:“二爷在里面略有小事,请祝大爷暂坐片刻,自会出来见客。”枝山笑道:“老二的 脾气越发大了,远客临门还迟迟不来迎接。好在是熟友,要不然,便要题风而去,加上你一 个慢客的罪名。”周德听了,匿笑而去。枝山以为略坐一会子,文宾便该出来了。谁料良久 良久,总不见文宾出来。枝山又问周德,周德回说:“二爷出门访客去了,访客回来后自会 和祝大爷相见。”枝山道:“老二可恶,阁起着家里的客,倒去出门访客。”谁知候到掌灯 时候,还不见文宾出来。开出的客菜两荤两素,又没有酒,只是家常便饭。枝山气的胡子乱 喷,似这般慢客,简直少有。待要不吃,枵腹难熬,只得胡乱吃了两碗,剩下的给祝僮吃。 待到周德进来收拾碗盏,预备面汤,枝山又问:“二爷可曾回来?”周德道:“二爷酒醉回 来,进房安睡去了。须待来朝和祝大爷相见。”枝山叹了一口气,没秋没采,只有主仆俩面 面相觑。枝山道:“想不到周老二会得这般变心,我又不曾得罪他,他不该把我冷淡,真是 jiāo不完的竹节运!昨天华堂开宴,何等舒服!今夜客舍无聊,不胜寂寞。这又是第三次磨折 了。”这一夜,枝山翻来覆去,一时睡不安稳,不由的起了归家之念。但是归家以后,陆昭 容又来纠缠,那便为难了。要是不回家,饱受周文宾的冷淡,也有些不合算。又想到:“文 宾和我的jiāo谊何等莫逆!既不曾破口相骂,又不曾在笔墨上打过官司,我远道来访他,他把 我这般冷淡,其中莫非有计,我何妨将计就计?赚他出来相见?”想定主见,坦然入梦。 待到来朝,祝僮起身。枝山唤到床前附耳授计,祝僮诺诺连声,依计行事。没多一会子, 周德进来收拾房间,不见枝山起身,以为路上辛苦了,一个晏朝也是常有的事。谁料祝僮 紧皱着双眉,好象担着心事一般,周德道:“祝僮兄弟,你有什么不快活?”祝僮叹了一口 气,只是不做声。周德见了莫名其妙。隔了一会子,周德来送脸水,又不见枝山起身,便问 祝僮道:“祝大爷还没有醒么?可是路上辛苦了?”祝僮哭丧着脸,向外面歪歪嘴儿。周德 会意,便到外面去,向祝僮招招手儿,祝僮跟踪出外道:“阿德哥,昨夜我们大爷住在这里, 忽的发起肝胃病来,面色惨白,额上汗珠直流,一颗颗黄豆般大,病的在床上打滚,我见了 慌做一团,手足无措。”周德道:“你为什么不来喊我?老太太那边藏有南伽香,端治肝胃 气,灵验如神。”祝僮道:“我本来要唤你的,却被大爷喝住,他说‘祝僮啊,你可知道我 的病痛从何而起?都只为周二爷薄待老友,把我干阁在这里,见既不来见我,赶也不来赶我; 两荤两素,有饭无酒,便是款待你祝僮也嫌太薄,何况我是远来的宾朋?我在路上受了些风 寒,又加上了这一场闷气,所以我的病便发的历害了。非但不见好,敢怕还有生命之忧。我 决不要周姓替我延医赎yào,肝胃痛虽然厉害,熬过一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便好了。待到明天,病好要回家,病 不好也要回家。再在这里耽阁一天,我的xìng命难保。你是我的知心僮仆,快不要声张,替我 揉揉胸口,使那一股气不致冲上胸来,那才好呢!’我听了大爷这般吩咐,便不敢声张,只 是替大爷揉胸,揉了良久,似乎好了一些。忽的又是一阵痛,慌的我不敢停手,不瞒阿德哥 说,揉了大半夜,我的两条胳膊到现在还是酸痛异常。大爷的病看来不会就好,扶病回乡, 路远迢迢的,我担不起这个干系。要是不回乡,他又和府上赌着气,气上加气,益发危险。 唉!阿德哥,我们大爷出门的当儿,大娘娘千叮万嘱,叫我小心侍奉大爷随时寒暖。”才说 到这里,房中的祝枝山忽的唤起祝僮来。接着又是“唷唷”连声,祝僮道:“不好了,大爷 又痛将起来了。”祝僮回到房中,假意儿替祝枝山揉胸。枝山假作呻吟,假意儿说道:“祝 僮,你可曾向他们说什么?”祝僮道:“没有说什么。”枝山道:“那么还好,我痛死也不 愿他们知晓。”隔了良久,忽听得有个少年喊将进来道:“老祝,你怎么这般顶真?我不过 和你开开玩笑罢了。算我不是,我专为负荆而来的。说话的便是周文宾周解元。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海国捉苍龙。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三十九回 诗咏滑稽聊资雅谑 图题送别遽得多金 周文宾进了房间,祝枝山的呻吟声越发厉害了。祝僮不住手的揉胸,且揉且问道:“大 爷怎么样了?”枝山且喘且答道:“祝僮,……不好,……快去唤船,……死要死在家里。” 文宾忙得床前,凄惨着声调问道:“老祝,怎么一病如此?都是小弟不好,小弟在这里赔罪 了。”枝山只做不闻,依旧呻吟着。祝僮禀道:“二爷不要见怪,这是我们大爷叮嘱小人的。 不愿和二爷会面,只求早早离却杭州。他说,早离杭州一刻,他的病便早好一刻。”文宾听 了,益发慌张起来,便道:“祝僮,快去劝劝你大爷,这是和他开开玩笑,只为他在文二爷 面前太卖力了。同是杜二小姐的亲事,我央他撮合撮合不成,他便丢在脑后;文二爷央他撮 合,撮合不成,他便定下妙计,教他拥有双美,成就了一箭双雕的艳福。为这分上,我故意 的戏他一戏,并非真个给他翻面。”枝山一骨碌爬将起来道:“老二老二,你在这里自写供 状了。我也是故意的戏你一戏,并不是真个害什么肝胃气痛。”说罢,祝周二人相视而笑。 枝山道;“‘乖乖乖,蜒蚰吃百脚。’你在我面前弄把戏,真叫做班门弄斧,只须我略施恐 吓,你便自己献出四川地理图了。”文宾笑道:“老祝,你休夸下海口,你的装病早已被我 猜破。本意将计就计,再戏你一戏,只为你是宾,我是主,‘君子不为已甚者’,我方才向 你道歉,这是我的让步,并不是真个被你瞒过了,你休误会。”枝山拍手道:“老二,拉什 么面子?明明被我瞒过了,还要说这好听话,这不是‘打水鲔鱼强擘嘴’么?你说早已猜破, 只是口说无凭,还我一个证据来。”文宾道:“没有证据你不相信,我自然还你一个证据。 方才周德进来报告,说你气出病来。我听了老大疑惑,你是一个度量宽宏的人,听说你在苏 州被陆昭容拉去一半胡子,你若无其事的依旧到文宅玉兰堂去吃喜酒。你既不恼陆昭容,决 不会恼我周文宾。我虽然冷淡了你,比着陆昭容率领娘子军,打得dú蛇窠里落花流水,好得 多咧! 你当时不会气破肚皮,你的肚皮可谓无所不容的了,难道为着不曾替你接风,少吃 了几杯酒,便会气得肝胃疼痛?这是大大的一个破绽。周德进来报告时,我恰在写字,趁着 砚有馀墨,我便提写了一首游戏诗纳入衣袖中,然后出来看你。你若不信,自去看来。”说 时,从衣袖中摸出一首墨迹未干的游戏诗,授给枝山观看。诗云: 奇哉奇哉枝指翁,翁之器量本宽容, 肚皮可纳百艨艟,面皮不怕老逆风。 dú蛇窠中来了母大虫,拉去半边胡须面不红,依然赴宴高坐画堂中, 翁既不恼唐大娘娘陆昭容,何独恼我文质彬彬周相公? 不过未备接风酒一盅,奚为半夜三更气破胸?吁嗟乎! 奇哉怪哉枝指翁,莫非一主一仆相勾通,预把yīn谋诡计授祝僮? 枝山看罢,把这首诗摺叠好了,纳入怀中。笑道:“老二,你倒调皮,预写这一首诗算 你有先见之明,但是猜便被你猜破了,你诗中有‘莫非’两字,莫非者,疑而不决之词也。 你虽调皮,你还不能决定我的病是完全西贝的,方是你进房来见了我的病状,你便慌张得什 么似的,可见你依然入我彀中。这一首诗你不过预备做个解嘲的东西,假使我的病是假,你 便取出这首诗,以你不出你之所料;假使我的病是真,你这首诗再也不肯取出来给我看了。 这是狗肚皮里的念头,休想瞒得过我。你要是真个料事如神,你一到里面便要‘拆穿我的西 洋镜’了,还肯向我道歉么?”这几句话说得文宾也笑了。周德伺候枝山盥洗已毕,送过了 茶点,文宾陪着他在紫藤书屋中闲谈。枝山道:“且慢,还没有拜见老伯母呢?老二,请你 引我入内谒见令堂老皇封。”文宾道:“家母病后还未出房,待过几天再行相见便了。”枝 山道:“那么托你代请金安,并乞他老人家珍重玉体。”文宾听了欠身道谢。原来祝周相见 以后,往往忽庄忽谐,说正经话时彼此是很客气的;说滑稽话时彼此又是互相取笑,毫无忌 讳。枝山道:“你的耳朵这么长,陆昭容上门胡闹的事你都知晓。”文宾道:“这是周德回 来讲起的。 他说这桩事是你自取其咎,当着许多人说陆昭容‘见人吃饭喉咙痒’,被人家传作奇闻, 面子上如何下得过去?老祝,你便宜是便宜在嘴上,你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你当着许多人说 我周文宾‘见人吃饭喉咙痒’。我知道了只有付之一笑;陆氏嫂嫂是翰苑千金,他几曾听过 这般的话来?这一把胡须拉得不冤。”枝山道:“这母大虫已凶得厉害,你还要说这回护的 话,分明是为虎添翼了。其实呢,他来寻仇,并不为着这一句戏言,他要在祝某身上jiāo还他 的丈夫。我自然不答应,他便闹将起来了。”文宾道:“这也不能怪他,你想唐、祝、文、 周四人,何等莫逆?子畏兄失踪以后,陆氏嫂嫂自然要在好友中访问下落,古语云:‘不见 羊儿何处去,须在群羊队中寻。’子畏兄是在苏州失踪的,苏州好友只有你和衡山二人。衡 山是个青年道学家,只和子畏兄有文墨的因缘,至于花街柳巷他是绝迹不去的。其中胡调的 只有你老祝一人,况且子畏兄失踪不止这一回,每次失踪总有女色关系,而且总有你老祝在 里面撮合。苏州人有两句童谣,叫做‘不见伯虎,须问祝胡’。陆氏嫂嫂要在你老祝身上jiāo 还他的丈夫,并没有错啊!”枝山道:“好好,说来话去,总是陆昭容不错。亏得你不住在 苏州,要是住在苏州,敢怕你也很高兴的提着捣衣棒槌来和我为难咧!”文宾道:“三个人 抬不过一个理字。”若是陆氏嫂嫂错,我该代你不平;若是你错,我该代陆氏嫂嫂不平。这 桩事完全是你老祝错的,子畏兄失踪,你怎会不知晓?便是不知晓,你也该早早寻访,为什 么贪图文家这笔柯仪,专替文衡山十分卖力,把那好友唐寅置之度外,反而在玉兰堂上把陆 氏嫂嫂百般取笑?这番扭去半边胡须,还算是陆氏嫂嫂忠厚。要是我做了陆氏嫂嫂,管教拔 得你一毛不留!”枝山笑道:“老二,你本来有些娘娘腔的,所以人人唤你一声周美人。物 以类聚,女人家总帮着女人家,难怪你要说我的不是。闲话少说,我这番专为寻访唐寅而来, 苏州寻不着。寻到了杭州。你既然帮着陆昭容,一定会得替他着力。我便要在你身上jiāo还我 这唐寅。”文宾道:“子畏兄是在苏州失踪的,要是他在杭州失踪,我一定可以把他找回来 的。”枝山道:“你不jiāo还我唐寅,我可以在陆昭容那边放一把野火,说子畏到过杭州,专 在花天酒地,和周文宾往来。子畏行踪文宾一定知晓。再加些枝叶,说得有声有色,好教陆 昭容怒火冲天,率领着娘子军到这里来寻仇。你虽没有半边胡须给他拉住,但是拉不着胡须 便拉耳朵。你的半边耳朵,我很替你担忧咧!”文宾道:“陆氏嫂嫂不是小孩子,怎会听信 你的无稽之谈?况且我和陆氏嫂嫂素无芥蒂,他怎肯向我寻恨?”枝山冷笑道:“你休写意, 我自有方法教陆昭容恨你。你的把柄已落在我手里,你怕不怕?”文宾摇头道:“一些不怕, 我那有把柄落在你手里?”枝山道:“我回去见了陆昭容,只说你勾引着唐寅去嫖院,却被 院子里的姑娘把唐寅迷住了,不放他回苏。你又恐吓着唐寅,说他家里有雌老虎当权,穷凶 极恶,万难相处,与其回去受那雌老虎的荼dú,不如在杭州温柔乡中消遣一生。唐寅信了你 的话,因此情愿终老他乡,不想回去。”文宾道:“这都是信口造谣,毫无凭据。陆氏嫂嫂 是何等精细的人,岂有被你无根之言摇动的道理?”枝山大笑道:“你明明骂他雌老虎,还 想抵赖么?”文宾道:“冤哉枉也!那有此话?”枝山道:“方才这首游戏诗便是一个铁证。 诗中不是说‘dú蛇窠里来了母大虫’么?你骂我dú蛇窠,我是随随便便不和你生什么芥蒂; 你骂他母大虫,他怎肯和你干休?陆昭容是个心高气傲的fù人,喜谀不喜毁。你如给他戴上 什么‘四德俱备’‘知诗达礼’的高帽儿,任凭戴上十七八顶,他只有拜领嘉惠,断无原珍 奉璧的道理。惟有讥笑他是雌老虎,那便犯了他的大忌,管教恨如切齿,一定不肯干休。我 告诉你一桩趣闻:上年徐祯卿嫁妹,送往桃花坞唐宅的请帖,把红签上的唐伯虎写成了‘唐 怕虎’,这些签条都是帐房先生所书的,鲁鱼亥豕,写锖几个字不足为奇。要是换了我,便 马马虎虎的过去了。谁料陆昭容看了‘怕虎’二字,不算他们笔误,只算他们有意取笑, ‘怕虎’二字,明明嘲笑唐寅是怕雌老虎的。陆昭容和祯卿夫人是时常往来的,他便带了这 副请帖。坐轿拜访徐夫人,见面以后便请教他这‘怕虎’二字作何解释,徐夫人连连道歉, 说是帐席粗心,偶尔笔误。陆昭容大不谓然,以为不误在旁的字,只误在一个‘伯’字,又 不把‘伯’字误作‘拍’字‘柏’字,却把‘伯’字误作‘怕’字,明明是要把“怕虎’二 字凑在一起,在笔端上肆行轻薄,这等轻薄之徒充当帐席,迟早总要误事,还不如早早把他 驱逐出门,免得将来惹祸招殃。这倒为难了徐夫人,百般赔罪总不能消释陆昭容的一腔怒意, 非得眼见他把帐席驱逐出门不可。后来无可如何,唤着那误书别字的帐席先生来到面前,向 着陆昭容磕头服礼,又另换了一副请柬,双手奉上,那才一天风云化为乌有。这件趣闻是苏 州地方人人知晓的,却不是我凭空捏造。你想那帐席先生偶尔疏忽,并非真个讥笑他,尚且 触犯了他的虎威,险些儿饭碗不保;你这首游戏诗上,明明指定他是母大虫,况且以下,还 有‘陆昭容’的字样;又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在他面前竭力挑拨,他岂有不来寻仇之理?” 周文宾听了,才知道祝枝山把诗稿摺好了纳入怀中,他原来要行这钳制之法,懊悔着自己不 该舞弄笔头,把‘母大虫’三字形之笔墨。他要捉弄枝山,谁料反受了枝山的捉弄,足见 “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当下笑着说道:“老祝,你何必使用这许 多机谋?本来唐、祝、文、周亲如骨ròu,子畏兄虽然不在杭州失踪,但是各处遍寻无着,我 周文宾当然也得出一番力。老祝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必急于回苏,去受陆昭 容的逼迫。”枝山道:“实不相瞒,寻不到小唐,我准备在府上过了年再作计较。家中已接 到了丈母娘,得免内顾之忧。”文宾拍手道:“好好,老祝肯在这里过年,再好也没有。杭 州岁尾年头的风俗和苏州毕竟不同,你安心住在这里,无论寻得到子畏寻不到子畏,你过了 灯节,看了元宵灯去不迟。”当下吩咐备着接风筵宴,约了几位文坛好友,和枝山开怀欢饮。 忽忽住了数天,文宾每日派着家丁,四处探访唐寅下落。石沉大海,消息茫然。枝山得过且 过,暂在杭州清和坊住下。苏州方面,家信常通,云里观音也劝着丈夫暂缓归来,寻不到唐 家叔叔,便在杭州度岁也不妨;有书即长,无书即短。枝山自从十月中旬到了杭州,在清和 坊无事可做,日日和周文宾饮酒赋诗,消磨岁月。祝周二人都带些滑稽xìng质,往往互相调笑, 有许多趣事流传。枝山是喜赌的,自到杭州,连日小赢,赢的钱钞都归祝僮经管。谁料一天 竟是大败,每日赢来的钱钞完全输去都不够,又贴了许多ròu里钱。文宾笑道:“老祝,你以 后赢了钱须得自已经管,jiāo付祝僮是不利的。祝僮者,竹也。你看钱里的钱,零碎的丢 进去,大批的倒出来,你今天便是这个样子。‘打了千日斋饭,怎禁得这一顿腊八粥?’” 枝山听了文宾的话,以后赢来的钱便不敢jiāo付祝僮掌管。一天傍晚,文宾陪着枝山在河滨散 步,暮鸦声中小本经纪的都准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收摊回去。豁喇喇倒着钱,待要盘一盘本日的帐,文宾道: “老祝,我有一个对子在此,请你对一对,出联五个字,叫做: 倒竹呕钱。 枝山知道是讥讽自己,竹呕钱者,祝呕钱也。分明讥讽他把赢来的钱完全呕出。这个对 不算难,难在一语双关。便道:“老二,你倒可恶,‘明明道着下官,’你休得意,天下事 有物必有偶。”正在这么说,河滨一支归航待要转湾,把舟尾的舵儿移动有声。枝山道: “来了,我对: 舵移舟放屁。” 文宾皱着眉道:“‘六月债,还的快。’你竟骂我放屁,可恶可恶!”原来“舟”字是 “周”字的谐音。舟放屁者,周放屁也。杭州太守何晋贤羡慕祝枝山的文名,取出一幅《柳 送别图》,托周文宾介绍,请枝山题长歌一首。枝山的润例,每题长歌一首,纹银三百两。 何太守只送了一百两纹银,枝山揭开画幅,见岸旁泊着一舟,正待解缆,船舱中坐一书生, 岸上四围杨柳、几个鸣禽,河滨立一美人,有依依惜别的情形。枝山提笔在手,只写着四句 歌谣,叫做: 东边一棵大柳树,西边一棵大柳树, 南边一棵大柳树,北边一棵大柳树。 题罢四句,便遣人送还太守。大守见了,怎不失望?这四句歌谣fù人小子都会胡诌的, 况且又没有题款,不衫不履,非驴非马,岂非涂坏这幅名画?便又央托周文宾向枝山jiāo涉。 枝山笑道:“我题的诗句不过三分之一,只为他只送得白银一百两,要是找送二百两,我自 会写完这首诗,管教杭州太守见了十分满意。”文宾又去回覆了太守,太守笑道:“二百两 纹银倒是小事,只怕写上了这四句歌谣,以下无论如何接续不好了。他有本领,请他到衙齐 里来挥毫,我的二百两纹银预备在此。只须他接得自然,化堆垛为烟云,我不但如数奉酬, 还得办着筵宴请他开怀欢饮。要是接得不好,非但二百金没他的分,并且已送的百金也得向 他追还,以便赔赏我画幅的损失。”文宾听了,很替枝山寒心。以为有了这四句俚歌,无论 如何总接不好,却又不敢拒绝太守的要求,只得回去通知枝山。枝山大喜道:“好极好极, 非但二百金稳取荆州,而且还有一顿酒吃。”立时坐轿去到本府衙门,拜谒这位何晋贤太守。 相见之下,自有一番寒喧。何太守便请他到花厅上去挥毫,仆人们早把画幅摊放在案上,砚 磨得墨浓,二百两纹银白皑皑的堆放在旁。枝山提笔在手,濡一濡墨汁,略不思索,便接写 在四句下面道: 任凭你南北东西,千丝万缕,总系不得郎舟住。 这边啼鹧鸪,那边唤杜字,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一声声不如归去。 枝山题诗已毕,写了年月日,又写了“长洲枝指生祝允明”八字,喜得这位何太守拍案 叫好。只须加了这几句,开端四句“大柳树”便不觉其呆板了。才子之笔,果然比众不同。 有了这一首绝好的题画诗,还加著枝山的一笔狂草,足值纹银三百两,并不算得贵。除却找 送二百两纹银外,还办着筵宴款待枝山,开怀欢饮,订一重文字因缘。 ……祝枝山在太守衙中题画,唐伯虎也在太师府中题画。祝枝山题画除却笔资以外,还 叨扰着何太守的盛筵。唐寅题画既没有笔资,而且险些儿捱着太夫人的一顿板子。编者用两 句“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的套语,便可抛却杭州,补述东亭镇上华相府中的假书僮真解元 唐寅唐伯虎了。自从十月初旬,华鸿山二度往吴门去吃杜二小姐的喜酒。喜事过后,王少传 冯通政便约着华鸿山遨游东西洞庭,到处流连诗酒。忽忽已是半月有馀,惟有大媳fù杜月芳 先回东亭镇,伺候婆婆起居,不在话下。两位呆公子巴不得老生活迟几天回来,便可以多松 几天骨头。唐寅在书房中伴读,他的地位不上不下,成了一个卡人。若说他是上等人呢,他 和僮仆们称兄道弟,丫环们称姊道妹,明明是个下等人。若说是下等人呢,他又高据师位, 陪伴着公子读书,一切洒扫职役另有书僮执掌,他只研究些文墨,旁的事毫不关心,明明是 个上等人。不上不下,唤做卡人。华平、华吉、华庆都和他取笑,华平称他一声“卡兄弟”, 华吉、华庆称他一声“卡哥哥。”里面的春香、夏香、冬香口里不言,心窝里存了逐鹿中原 的心,不知将来谁有这福分。他们三个人都有自知之明,都知道不如秋香远甚。要是秋香也 在里面逐鹿,那么三个人只好退避三舍,争也徒然。现在秋香早有声明,太夫人也经许可, 情场角逐中退出了这位百胜将军。那么他们三人工力悉敌,当然要试一试“瑶光夺婿”的手 段。好在华老没有回府,三香的行动比较自由。金粟山房中,三香不时去探望,向唐寅暗送 秋波。谁知唐寅好色而不yín,他看中了秋香,旁的丫环都看不上他的眼,不过和他们敷衍一 会子罢了。这天,唐寅在书房中郁郁寡欢,书案上摊着一张素纸,准备写几幅窗心,以遣寂 寞。两个呆公子读书也读的倦了,大踱和二刁彼此取笑。大踱说不过二刁,便扯着一张字纸, 捏做一团,在砚池中染黑了,和核桃般大小,向二刁道一句:“照照法宝!”便向二刁的面 部上掷来,二刁把头一偏,这个黑纸团恰恰落在唐寅所摊的素纸上面,淋淋漓漓的沾染了一 大块。只因这一番沾染,便惹起了一场风浪。正是: 因缘未遂鸳鸯梦,风浪偏生雕鸽图。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0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回 点墨全无嘲笑呆公子 薄言往激怒老皇封 大踱抛掷纸团,抛上了唐寅案头的素笺,赶紧摘去,已墨污了一大块,有浓有淡,淋淋 漓漓的不成个样子。二刁道:“老冲,好一张双料贡笺,被你弄污了。”大踱道:“不不妨, 误误笔,可可成苍蝇;误误墨,也也可成老鹰……”原来这时的呆公子胸中已灌输了相当之 文学。这误笔成蝇的故典是唐寅讲给他听的,他今天触景生情,也会运用这故典。唐寅听着, 点了点头儿,看这墨迹的形势,很可改造一只飞禽。他是深明六法的,对着这墨迹凝神了一 会子,觉得有几条墨痕很挺拔的,宛似雕翎。《埤雅》上说:“雕一名鹫,其翮可用为箭 羽。”不如绘了一只皂雕罢。想定主意,飕飕落笔。果然把这大墨迹改成了一只健翮凌空的 皂雕。呆公子见了拍手称美。又见旁边还有一个小墨迹,大踱道:“大大叔,索索xìng,再再 来一个。”二刁道:“半仙绘了一只大鸟、再绘一只小鸟。”唐寅趁着高兴,又绘了一支鸽 子。一雕一鸽,都有冲霄之状。大踱、二刁越看越起劲了,便要唐寅添绘人物。唐寅绘这一 雕一鸽的当儿,并没有什么讥笑之心,比及绘好以后,忽然想到事有凑巧:“这一对踱头恰 是一鸽一雕,华文格格不吐是个鸽,华武刁嘴欠舌是个雕。他教我添绘人物,我便绘了他们 兄弟俩罢。但是真绘其人,似觉欠妥。我便绘这快活神仙和合之像,却把他们的面目绘做和 合的面目,岂不是好?”想定主意,立把和合二仙绘得栩栩yù活。这种游戏画,现在各报馆 中颇觉风行,其名叫做chā图,开此端者实始于唐伯虎之雕鸽图。所以唐伯虎不但是词苑名家, 也是chā图祖师。呆公子问绘的是谁,唐寅告诉他们:“一是寒山,一是拾得。绘在一起,叫 做和合二仙。”大踱道:“这这个拾得的面孔,好好像二老官。”二刁道:“那个寒山的面 孔,好像老冲。”兄弟俩益发起劲了,又要唐寅题些诗词在上面。唐寅暗想横竖无事,开开 玩笑也好。便在上面写了四个字。写的格式如左: 雕 鸽 图 容 这四个字是横写的,下面题着八句诗,每句一行,格式如左: 寒山与拾得, 胸无半点墨。 一鸽复一雕, 此意谁能识? 问君何所长? 不知与不识。 秋去又冬来, 香风动颜色。 “雕鸽图容”四个字,分明是两位呆公子的写真图。还加着八句诗,借着寒山拾得,讥 讽呆公子不识、不知,胸无点墨。收处两句是唐寅自诉相思,不见秋香颜色。题完以后,呆 公子愈看愈爱,大踱向唐寅索取,二刁也向唐寅索取。一张图如何分给两人?况且又含着讥 讽之意,呆公子虽然莫名其妙,要是被他们的巧妻见了,看破机关,不免闯下一场大祸。唐 寅因此不肯把这幅图赠给呆公子,许他们每人另绘一幅。呆公子听了,“说着风,便扯篷。” 立逼着唐寅提笔就绘。论到唐寅的本领,挥洒几幅图,不算甚么一回事,偏是一时内急起来, 赶紧要去大解,叮瞩二位公子:“暂缓片刻作图,待我大解以后再来握笔。”说罢,急匆匆 进内书房,自去解手不提。也是唐寅合该有事,“一滴水恰恰落在油瓶里,”春香早不进书 房,迟不进书房,偏在唐寅解手的当儿进书房来送点心,恰见华文、华武同看着一张图,春 香忙问是谁画的。华文道:“大大叔画的。”华武道:“画的其是和合二仙,一个活像大老 半,一个活像我二老半。”春香赞不绝口道:“画的真好,画的真像,华安兄弟本领大!件 件皆会,般般都能。无怪相爷说他有翰林之学,太夫人说他有状元之才。现在太夫人正和二 娘娘在紫薇堂上闲谈,他们都喜看图的。大公子、二公子请用点心,待我去献给太夫人过目。 这一盆点心是华安兄弟的,他到那里去了?放在这里,待他到来请他用点心。说罢,正待返 身入内,唐寅在内书房听得清楚。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倘在平时早已赶将出来拦住春香,非 得抢回图幅不放他入内。但是现在正当尴尬的时侯,行将跳海的黄老老初出洞门,尚没有跃 入波心,只好坐在马桶上高喊着:“春香姊妹,快不要把图幅携入内堂!这是见不得太夫人 的。”春香道:“华安兄弟快不要客气,包在我身上,太夫人见了一定欢喜非凡的。”说罢, 早已返身走了。春香为什么这般起劲?只为春香眼光中的唐寅,已当做他们三个人的未来夫 婿。夫婿的才学愈多,自己的面子愈好。唐寅说的见不得太夫人,为着这幅游戏画不免惹祸 招殃。春香误会了,只道唐寅是个谦谦君子,不愿买弄才情。越是唐寅不愿卖弄才情,春香 越是要替他卖弄才情,但求太夫人称赞他的华安兄弟。春香面孔上立时便飞了金,急匆匆到 了里面,见过太夫人,献宝似的献上了这幅画图,尊一声:“太夫人,这幅画绘的多么好啊! 是华安兄弟绘的,只怕唐伯虎也绘不过他。”二娘娘听了暗暗好笑,唐寅便是他,他便是唐 寅;可笑这春香只知道华安,不知道唐寅。太夫人见了和合二仙,便道:“阿弥陀佛,原来 是寒山、拾得二菩萨,听说他们是文殊普贤菩萨的化身。”说时,仔细看了看面孔,便道: “二贤哉你来赏鉴赏鉴这幅画,好不奇怪!寒山貌以大郎,拾得貌似二郎。”二娘娘凑头过 去,看这面孔果然绘得很像,又读了上面的题咏,不禁咬咬银牙,唤一声:“岂有此理!” 太夫人道:“二贤哉因何动怒?”二娘娘站起说道:“启禀婆婆,华安这小厮简直是个忘恩 负义之徒,轻薄刁嚣之辈,公公、婆婆青眼相看,教他在书房中伴读,有何亏待于他?不该 借着图画毁谤小主。甚么胸无点墨,甚至不识不知,这些话岂是奴才说的?况且上面绘的飞 禽,尤其胆大妄为!一鸽一雕都有用意,鸽者格格不吐,雕者刁嘴欠舌。明明欺着小主人忠 厚,才敢舞弄他的笔头轻薄。”说时,把小小金莲跺了一下,表示他的心头愤恨。那时四香 听了,个个奇怪。秋香眼快,早已把题咏看个明白。暗想这一番魇子合该倒灶了,鬼使神差, 教他闯下这场祸来。这一顿板子万万躲避不得。三香不但奇怪,且都失色。尤其是春香,默 默的把已死的爹娘咒个不住,咒他们坠入十八层地狱,咒他们永远不得转世为人。为什么咒 及已死的爹娘呢?怨他们不教女儿读书识字,要是自己读过书,识过字,无论如何不肯把这 幅惹祸招殃的图画携入中门,教华安兄弟担当戏弄小主的罪名。……太夫人眼目昏花,看不 清题画的小字,自有秋香帮着他看。看过了“雕鸽图容”四字,又把下面一首诗念给太夫人 听。太夫人不禁大怒道:“可恶的奴才,竟敢恩将仇报!老相公怜他孤苦,提拔他伴读书房。 谁料他仗着自己略有才情,竟敢把小主这般戏弄。我不把他重重责打,怎泄我胸头之怒!春 香,快去唤这奴才进来见我。”春香奉命而去,心如刀割。暗想:“我不该多事,害了华安 兄弟。要是太夫人真个把他责打,我只好伏地跪求,拚着磕破了头皮,他老人家是很慈悲的, 惟有这苦ròu计救得华安兄弟。”他一路走一路寻思,竟向书房中去唤这惹祸招殃的华安兄弟。 再说唐寅大解已毕,洗手出房,连连的唤着这便怎么好?“唉!春香害了我也。”大踱、二 刁唤他吃点心,他也不吃,只是唉声叹气。忽听得春香惨着声儿进书房传唤华安兄弟,唐寅 道:“事发了,姊姊害得我好苦也。”春香道:“华安兄弟,都是我不好,累你吃惊。但是 你不用惊慌,太夫人传唤你进去,你会得声辩尽管声辩,他老人家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只须 你辩得有理,‘一丈水,退八尺’,包你无事。要是太夫人真个要责打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有你姐姐代你哀 求,拚把头皮磕破总不使你华安兄弟吃亏。”两个踱头莫名其妙,都问春香为什么妈妈发怒。 春香怎有工夫告诉他们?只连连的安慰那心爱的华安兄弟。唐寅道:“姐姐暂待片晌,容小 弟想一个声辩的方法。”当下在金粟山房中打了一个转,忽的擦着鼻子,微咳一声,连唤着: “好了好了,已有了声辩的方法!太夫人使要责打我也打不成了。”春香莫名其妙,便领着 唐寅直达中门。管家婆已知道书僮闯下了祸殃,太夫人在里面发怒,很替乾儿子捏一把汗, 叫他见了太夫人须得服罪,休要触怒了老皇封。唐寅点头称是。进了中门,又遇见了石榴, 愁眉泪眼的问道:“华安兄弟怎么好?你也忒煞胆大了!”唐寅道:“姐姐不用惊慌,小弟 自会声辩。”春香把唐寅领到紫薇堂的庭中,叫他暂时小立。自己揭帘入门,禀告老皇封说: “华安兄弟进来请罪了,伏乞太夫人大度宽容,饶恕他这一遭。”太夫人道:“不干你事! 唤这狗才进来见我。”春香唤道:“华安兄弟,太夫人传你进见。”唐寅应了一声,揭帘入 内,伏地请罪。太夫人喝道:“想你这狗才孤苦零丁,身无依靠,若没有相爷爱你才华,一 力提拔,你早已身死他乡,做那飘零之鬼了。相爷教你伴读书房,有何亏待于你?你敢目无 相爷,戏弄两位公子,绘就这雕鸽图容,你可知罪么?”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这 四个字,并无讥笑之意。只为绘完了这幅图画,便想题一首七言绝句,恐怕手腕不慎碰坏字 样,所以题诗时先写每句的第一字。诗尚没有写全,小人入内更衣,却不料春香姐姐到书房 中送点心,他见了我这幅画,便即携入内堂。小人止住他,他又不依。这是未曾题毕的诗句, 只有颂扬,并无讥刺。太夫人啊!小人投靠相府,身受太师爷、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粉身 碎骨且难图报,怎有丧心病狂戏弄小主人之理?”春香也帮着说道:“丫头取这画幅时,华 安兄弟不在外书房,却在内书房,高声呼唤说画幅上的题诗未完,休得携入内堂。都是丫头 不好,急于献给皇封观看,以致太夫人误会了。”太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知道华 安这小厮不该这般昧良。”二娘娘暗想:“婆婆太没主意,受他巧言所骗。唉!表兄表兄, 你太藐视一切了,放着我在旁边,决不使你蒙混过去。”便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 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追问这小厮。”便喝道:“华安!”唐寅借此抬头应了一 个“有”字,眼角上瞧见秋香站在太夫人旁边,抿着嘴匿笑不已。唐寅自忖:“秋香秋香, 你不该幸灾乐祸啊!”太夫人道:“你说‘雕鸽图容’四字是颂扬不是讥笑,你且把这一首 七言绝句念给我听。果然颂扬得体,还可轻恕;要是支离牵合,一顿板子决不轻饶!”唐寅 道:“太夫人听禀,这首七言绝句每句只写得一个字,要是写全,便成了这么样的四句诗: 雕翎箭下建奇功, 鸽足传书战略通。 图绘汾阳床满笏, 容成彭祖一般同。” 太夫人道:“这首诗颂扬些什么?”唐寅道:“这是出于小人一片恋主之忱,颂扬两位 公子将来智勇兼全,福寿无量。‘雕翎箭下建奇功’,大有薛仁贵三箭平天山的勋绩,这叫 做勇;‘鸽足传书战略通’,借着鸽足传书,运用奇策,这叫做智;‘图绘汾阳床满笏’, 郭汾阳家中平笏满床,这叫做福;‘容成彭祖一般同’,容成子和彭祖都是古来长生不老的 仙人,这叫做寿。智勇福寿,分道在四句七言之中,语诚吉祥,伏乞太夫人详察。”太夫人 咏:“难为你了。我原说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却会想出这些吉祥句子颂扬两位公子。” 太夫人说这话时,旁立的三香都是面有笑意。二娘暗想:“不妙,婆婆这般说法,非但无罚 而且有赏了。”又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盘问这 狗才。”又喝道:“华安!”唐寅又借此抬头应了一个“有”字,眼见秋香仍在匿笑,三香 面有愁容。太夫人问道:“这‘雕鸽图容’四字算是被你掩饰过了,以下的八句诗呢,难道 也是颂扬两位公子的么?”唐寅道:“启禀太夫人,这不是八句诗,一共有十六句诗,小人 写的时候预备每行写两句,逢奇数的句子写在上排,便是第一句、第三句、第五句、第七句、 第九句、第十一句、第十三句、第十五句,逢偶数的句子写在下排,便是第二句、第四句、 第六句、第八句、第十句、第十二句、第十四句、第十六句。太夫人所见的句子是上排奇数 的句,又并非全诗。小人的全诗也含着颂扬之意。”太夫人道:“原来并非全诗,我又错怪 你了,累你久跪在这里……”二娘娘见婆婆这般说,差不多要唤他起立向他道歉了,便又在 婆婆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我怎肯受他的蒙蔽?”便又喝问道: “你快把上下排的句子一起念出,念的颂扬得体还可饶恕;要是念的支离牵合,准备精皮肤 一顿打。”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的是一首五言古风,四句一转韵,共转四韵,都 含着颂扬之意。若把上下排一起读出,便是这么一首古风: 寒山与拾得,人称和合仙。 胸无半点墨,而吟诗百篇。 这是前四句,押的一先韵。一是说二位公子宛比和合二仙,不知者以为胸无点墨;知之 者以为公子具有天才,一旦贯诵,自能吟诗百篇。”太夫人道:“这四句做的不错,以下怎 么说?”唐寅道:“以下转了二箫韵,叫做: 一鸽与一雕,奋翮入云霄。 此意谁能识?鹏搏万里遥。 这四句颂扬两位公子直上青云,鹏搏万里的意思。自来念书人只希望有这一天,这便是 小人的善颂善祷啊!”太夫人点头道:“果然是善颂善祷,但愿依着你的话便好了。以下四 句怎么样?”唐寅道:“以下又转了七阳韵,叫做: 问渠何所长?努力读文章。 不知与不识,桂折一枝香。 这四句是勉励公子的话,若要有这飞黄腾达的日子,全在努力用功。待到功夫深了,不 知不识,纯任自然。桂折一枝,定能名登秋榜。”太夫人道:“谢天谢地!若得中了一名举 人,总算读书有成了。结尾四句说些什么呢?”唐寅道: 结尾四句又转了十灰韵,叫做: 秋去又冬来,春归放早梅。 香风动颜色,他日占花魁。 这四句是颂扬两位公子高中乡魁以后,将来入京会试,可以先后大魁天下。宋朝王旦咏 梅诗云:‘而今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诗中已安排着状元宰相,后来果应其言。 小人说的‘他日占花魁’,便是预祝两位公子都有王旦状元的福分。”列位看官“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唐寅接二连三的拍着马屁,拍的太夫人笑容满面,嘻开了嘴,隔了片晌,说一 句:“华安是个好小子,不用跪了。”唐寅正待起立,二娘娘道:“华安,且慢!我还有话 问你。”唐寅口头应了一个“是”字,心头又恨又惊。恨的是什么?表妹太促狭了,几次在 婆婆耳边挑拨还不算数,又来亲自问我。惊的是什么?只为太夫人是好人,容易封付;表妹 心思又灵,口才又好,若要驳倒他,很非易易……二娘娘道:“华安,你仗着小有才情,百 般强辩,以为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但是有一个绝大的漏洞不曾补去。你说‘雕鸽图容’ 是七绝的每句第一个字,这算被你辩过了;你说这八句诗是上排的奇数句子,既是奇数句子, 有了上句没有下句,决不会一气贯串,又都押着入声韵,现在诗中意思又是显豁呈露,除却 末二句你另有用意,其他六句都是骂着两位公子。‘一雕一鸽’、‘无知无识’,证据显然, 你赖到那里去?……”这几句轰雷掣电的问话,唐寅一时口钝,正在“这个”“那个”满口 支吾,二娘娘道:“婆婆,这小厮不给他吃些痛苦,他益发目无长上了。”太夫人道:“二 贤哉言之有理,春香去取家法板来!”春香应了一声,只是口应身不动。太夫人又遣春香、 夏香、冬香,也都是口应身不动,惟有秋香自告奋勇道:“太夫人要责打刁奴,待小婢去取 家法板来。”正是: 枉具口才蒙主母,且将家法责刁奴。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一回 结人缘婢女求情 描佛相书生赎罪 胸有成竹的唐伯虎,自从在金粟山房中打了一个转,对付这位活菩萨一般的华太夫人。 当然可以cāo纵自如。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死的说成活的,白的说成黑的。即使太夫人有雷霆 闪电之威,唐寅也可以说得他变成了霁月光风之度。所以会在春香面前夸下海口,说已有声 辩的方法,太夫人便要打他也打不成了。谁料“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冯玉英偏偏放刁,今日里和唐寅做尽了对头。太夫人再三要宽恕华安,二娘娘再三挑拨, 非得把他拖翻了重打一顿家法板不可。唐寅生平有三怕:在家庭时怕大娘娘陆昭容;在jiāo际 场中怕老友祝枝山;在亲戚人家怕表妹冯玉英。为什么怕陆昭容?怕他阃威森严,有他做了 娘子军的总司令,其他七位娘娘都和他攻守同盟,站在一条战线上。唐寅要享受那闺房之乐, 必须博着陆昭容的欢心。一经陆昭容认可,其他七位娘娘都肯门户开放,任凭唐寅倚翠偎红, 左拥右抱。要是不然,陆昭容表示否决“啐”了一声,其他七位娘娘同时表示否决,连“啐” 了七啐,任凭唐伯虎是个偷香窃玉的惯家,无如他们都抱着闭关自治的孟罗主义。到了这时, 便要七叩香闺七不开了。他为什么怕祝枝山?怕他诡计多端。唐寅无论如何,总跳不出祝枝 山的掌心,宛比孙行者在如来佛的掌中翻筋斗一般。他为什么怕冯玉英?怕他的辩才无碍, 在闺中时有赛道韫的名称。冯玉英的面貌虽然差了一些,可是他的才思敏捷,简直谢道韫第 二。可以遮着青绫步障,替小郎解围。有好几次唐寅往访他的姑丈冯铸九通政,冯通政留他 吃饭,席间讨论今古、品评诗文,只有唐寅的议论最多,冯通政有两位公子也是谈风很健的, 惟和唐寅舌战,十有九次要吃着败仗。他们在那紧要的当儿,便向着妹妹乞请救兵。好在表 兄弟谈话,冯玉英隔着画帘听的异常清楚,冯公子看看要败将下来,只须喊一声:“妹妹快 来”。冯玉英便揭起帘子,答一声“小妹来也”。便款款入座。和唐寅继续辩论。论坛上面 来了一支生力军,加着他在画帘以内,所有唐寅的议论历历在耳,他都牢牢的记着。自古道: “言多必败”又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唐寅的议论,中间难保没有一二破绽。冯玉英 揭帘入座,专在他表兄的破绽上面大施攻击;唐寅抵敌不住,便渐渐的败仗下来。为这分上, 唐寅便不敢常到冯通政府上去走动。便是偶去走动,也不敢逞着一时之兴大放厥辞。他所怕 的只怕画帘动处来了这一位不栉书生,和他清辩滔滔,驳的他无话可答。按下闲文,且说紫 薇堂上二娘娘亲自盘问情由,果然被他捉住了破绽。胸有成竹的唐伯虎到了这时也会舌头上 发生阻力。说时迟那时快,秋香已双手捧着家法板听候太夫人发落。太夫人只是颤巍巍的喝 着:“大胆的奴才!”唐寅只是哀告着:“太夫人饶恕小人这一遭!”二娘娘只是撺掇着婆 婆“把小厮痛打一顿”。秋香只是“启禀老皇封,家法板在这里。责打刁奴,须把他多打儿 下。”春、夏、冬三香只是面面相觑,替那跪倒在地的书僮捏一把汗。还有管理小厨房的石 榴,在帘外探听消息,见紫薇堂上的空气越发紧张了,几次要闯入帘内,替他同年同月同日 同时的四同兄弟向太夫人面前讨情。但是上回吃过一次亏,为着烧火婆子搬唇弄舌,说他卖 弄风情,和华安纠缠不休;落在春、夏、冬三香耳朵里,向太夫人面前挑拨,自己险些儿捱 打板子。为这分上,不得不自避嫌疑,几次要闯入帘内乞情,待要动脚却又止住了,不敢造 次。太夫人从来没有责打过僮仆,待要打他,似乎不忍。待要不打他,二媳fù的面子似乎下 不过去。秋香又连连禀告道:“太夫人,家法板在这里。责打刁奴,着谁动手?”太夫人没 了主意,便道:“秋香,休来问我,你们这四个人谁高兴打他便结实的打他几下!”秋香把 板子授给春香。慌的春香忙向后退,不来接受。授给夏香、冬香,也是倒躲不迭。秋香又禀 告道:“太夫人,他们都不肯动手。待小婢来动手罢。请问皇封,把刁奴责打多少?”太夫 人摇了摇头道:“秋香,不用问我。你高兴打他几下便打他几下。但你自己留意,休得太高 兴了,打破他的皮ròu不算什么,闪了你的手可不是耍。”跪在地上的唐寅,在先听得要把家 法板责打,未免着急,所以口中不住求饶。现在听得秋香充当打手,而且太夫人这般吩咐, “明明叫他动手时须得款款轻轻,不要伤及我的皮肤,俗语说的好,‘打情骂俏’,我何妨 捱打这一顿板子。打一下情一下,打个不止情个不止。况且又不会损伤皮肤,这般艳遇求之 不得,譬如串一出跪池的戏,怕什么呢?”想到这里,口头便不乞饶,面上转有自得之色。 二娘娘看在眼里,已猜透了表兄的心思,索xìng吓他一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看他怎么样?便向太夫人说道: “婆婆,责打刁奴,何须使女们动手?他们的腕力有限,只怕略打几下,刁奴不曾吃苦他们 的手腕早已疼痛不休。婆婆只须传唤老总管入内,把这刁奴带往外面,选两名精壮仆人着力 责打,总须教他大大的吃过一番痛苦,他才不敢目无长上,毁谤幼主。要是不然,只怕他过 了几日故态复萌。”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老相公不在这里,仆役人等比着以前放 肆了许多,若与整齐严肃,非得把这刁奴痛打不可!秋香,你传我吩咐,到中门上派遣粗便 丫环,去唤老总管到来见我。”唐寅这一吓非同小可,便向着太夫人叩头不迭,没口子的乞 恩宽宥。秋香放下家法板,才出紫薇堂,却被石榴拦住了,再三央恳,请他暂缓去传唤老总 管,静听太夫人的后命。秋香道:“石榴姐姐,休要拦我。这是太夫人之命,我们奉下差唤, 怎敢逗留?”石榴挂着泪道:“我也晓得是太夫人之命,秋香姐姐,瞧我分上,暂请停步。 待过一时半刻。再去传唤总管伯伯也不为迟。”秋香被他扯住了衣袖,不好意思便去传唤老 总管。暗想:“不料这魇子神通广大,外面有人替他乞情,里面也难免有人替他乞情。菩萨 心肠的太夫人恐怕打他不成罢……”果然不出秋香所料,跪倒在紫薇堂上华太夫人面前的除 却唐寅,还添着春、夏、冬三香,太夫人奇怪道:“你们做什么?我打刁奴不干你们的事。” 冬香道:“太夫人听禀,华安哥哥有千般不好,总有一般好,他究竟在书房里面伴读有功。 请太夫人将功抵罪,饶恕他这一遭罢。”太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们做奴婢的只帮着做奴婢 的,只知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全不想做主人的有了这般刁奴不加惩戒,将来如何压服众 人?”夏香又乞情道:“小婢的意思和冬香妹妹不同,小婢替华安兄弟乞情,便是替两位公 子乞情。自从王师爷辞官还乡,两位公子的功课全仗着华安兄弟从中指导。要是太夫人把华 安兄弟打的挣扎不起,岂不要误了两位公子的书房功课?请太夫人瞧着公子们分上,饶恕他 这一遭罢。” 太夫人沉吟了片晌道:“你的说话虽有几分道理,但是华安挣扎不起,不见得除了他便 没个书房伴读的人。”春香又跟着乞情道:“小婢的意思又和夏香妹妹不同,夏香替华安兄 弟乞情,是为着公子们分上。小婢替华安兄弟乞情,是为着太师爷分上。只为太师爷上了年 纪,心境又不好,须眉容易苍白,动不动便是长吁短叹。自从华安兄弟在书房伴读以后,太 师爷的面庞便时时含着笑容,饮食上也加增一些。小婢常听得太师爷和太夫人说起,两位公 子的文字比从前进境了许多。可见华安在书房中伴读,其功非浅。又记得太师爷动身赴苏的 前一天,又向太夫人说起,这一回到苏州去吃杜二小姐的喜酒,顺便还得约着老友遨游山水, 有一月或半月的勾留。从前出门忙着要回家,只为不放心两位公子,防他们荒废功课。现在 不要紧了,有了书僮伴读,两位公子读书时陡添了许多趣味,书房中亦坐得住了,不似从前 这般托词赖学。太师爷为这分上,便可放心出门,随意的游山玩水。所以太师爷临走时说: ‘有了书僮伴读,我无内顾之忧,这一回不须忙着回家了。’要是太夫人传唤总管伯伯,把 华安兄弟带到外面一顿痛打,做奴才的戏弄幼主这是该打的,真叫做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小婢不用怜惜他。小婢所担惊的。华安兄弟万一卧床不起,书房中没人伴读,两位公子怎肯 用功?太师爷游罢回府,见了公子们笫一便要盘问功课,万一公子们的功课比从前差了一些, 便要引起太师爷的愁怀。太师爷闷闷不乐,太夫人也得耽着心事。小婢所着惊的便是这一 层。”太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道:“春香言之有理。”又向二娘娘说道:“二贤哉,这便如 何?万一老相公为这分上闷闷不乐,老身怎能担得起这个重任?”二娘娘暗想:“不妙,春 香的口才端的不弱。解铃全仗系铃人,表兄也跪的够了,还是我来做了一个人情罢。”便即 站了起来,向婆婆启禀道:“媳fù也来替华安向婆婆乞恩。婆婆要责打刁奴,情真罪当,谁 都不能说婆婆的不是。不过媳fù想来,华安虽则卖弄才情,有心讥主,然而究属年幼无知, 一时失检。他既以丹青得罪,何妨以丹青赎罪?”婆婆曾向媳fù说起,要绘一幅观音大士的 佛像,只恨当时绘图名手除却唐寅,竟觅不出第二个相当的人。唐寅虽是媳fù的表兄,可惜 这个人忘恩负义,全没有亲戚之情。唐寅幼年穷困,我爹爹曾经竭力帮助才能够用功勤读, 高中秋元。叵耐他自恃才高,便是至亲好友求他作画也不肯立时允应。记得公公要绘几幅画, 教媳fù写信去做介绍,媳fù自忖唐寅是我的嫡亲表兄,幼年时又经着我爹爹的培植,论理总 该回想前恩,不当拒绝。谁料他竟拒绝了,教媳fù面上难堪。现在瞧那小厮绘的几笔画并不 在唐寅之下,他既会得绘和合二仙,他岂不会绘观音大士?绘得好免他受责,将来媳fù回到 苏州见了表兄,也好向表兄夸张,说我们家里的小厮也有你一般的作画天才,好教他惭愧yù 死。”太夫人道:“华安绘得不好便怎么样?”二娘娘道:“绘的不好,两罪俱罚。这一顿 重板子万万饶他不得!” 太夫人点头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春香、夏香、冬香你们都不用跪了。”三香谢了太 夫人,同时起立。太夫人又问唐寅道:“华安,你听得么?少夫人念你无知初犯,饶你这一 遭。着你敬绘一幅观音大士慈容,将功赎罪,你情愿么?” 唐寅道:“小人情愿”。 太夫人道:“你既情愿,便不用跪了。” 唐寅磕头道:“多谢太夫人不打之恩。” 太夫人道:“还有少夫人呢。” 唐寅没奈何,也只得磕一个十二分不愿的头,嘴里含含糊糊的道一句:“多谢少夫人不 打之恩。”方才爬将起来。只为跪的太久,站立后两腿上疼痛不休。太夫人着令春香去招呼 秋香回来,说不用传唤老总管了。好在秋香被石榴拦住在外面,本来没有传唤老总管,隔了 一会子便即入内。太夫人吩咐秋香在东轩预备画具,好教华安在里面敬写慈容。唐寅站立一 旁,时时抬起眼皮向着二娘娘看。二娘娘何等伶俐乖巧!瞧得出表兄的眉梢眼角含有怨怒之 意,二娘娘微生悔意:“今天捉弄表兄似乎过火,莫怪他怨我怒我……”不多一会子,秋香 已把所有画具布置得一一就绪,而且博山炉内已氤氤氲氲的焚起旃檀,专等绘像的前去敬写 慈容。唐寅道:“启禀太夫人,小人绘写慈容须得凝神冥想,专心一志。请太夫人派遣一位 姐姐帮同小人焚香、磨墨、摊纸。”太夫人向着四香说道:“你们谁愿去替华安焚香、磨墨、 摊纸?”只这一句问话,春、夏、冬三香都告着奋勇,春香道:“焚香小婢去。”夏香道: “磨墨小婢情愿的。”冬香道:“摊纸小婢理会得。”只有秋香默不发声。 然而唐寅的眼光只向秋香注shè,分明要秋香担任这个差使。但是不敢在太夫人面前指名 要求。又被二娘娘看出他的意思,暗想:“这个好人且待我来做罢。做了这好人也可消释他 几分怨恨之心。”于是启禀婆婆道:“华安既要凝神冥想,专心一志,画室里面伺候的人不 宜太多。媳fù以为这个差使惟有秋香去得,他是心细如发的,而且素xìng洁净。”太夫人道: “不错啊!秋香是爱洁净的,我每逢朔望总差遣他捧着香牌,jiāo付老总管去焚化的。面前的 丫环虽多,谁也比不上秋香的清洁。春香、夏香、冬香,你们都不用去,单遣秋香去罢。” 秋香听了很不情愿,但是上命难违,没奈何只得跟着唐寅到东轩去,伺候他绘写慈容。唐寅 这一喜非同小可,他想:“冯玉英毕竟是我的嫡亲表妹,胳膊不曾向外弯,自家人总帮着自 家人。方才把我百般捉弄,不过和我开开玩笑罢了。他保举秋香替焚香、磨墨、摊纸,才见 他的真心。表妹待我毕竟不错,我错怪他了……”东轩便是紫薇堂的旁落,里面设有画桌, 几净窗明,一尘不染。 唐寅到了里面更不客气,便在红木jiāo椅中坐下。秋香站在画桌旁边,轻展皓腕,先把墨 床上的名墨在古砚中磨个不停。外面太夫人和二娘娘坐着闲话,唐寅趁着他们闲谈的机会, 正好向秋香吐露衷曲。这时候,东轩里面坐的只有唐寅,站的只有秋香。唐寅眼见秋香伸出 嫩藕般的手腕,运动春葱般的指尖,拈着一锭宣和龙香剂的古墨,在一方端州绿石砚上着意 细磨。窗外画帘波摇,室中香烟篆袅,最难得的有这妙人儿伴他寂寞。唐寅轻唤一声:“秋 香姐姐”。秋香只是苹着柳叶眉,晕着芙蓉颊俯着蝤蛴领,一言不发,只是磨他手头的墨。 唐寅道:“秋香姐姐,偏劳你了。”秋香不做声。唐寅道:“秋香姐姐,那天备弄相逢,你 下得好辣手啊!要不是区区设计脱险,岂不要饿死在柴堆里面?”秋香依旧不做声。这时候。 一阵香风直扑唐寅鼻观,也不是麝兰香,也不是俞麋香,也不是旃檀香。唐寅摩擦着鼻尖道: “奇哉怪哉,这是什么香啊?若说麝兰香,是从姐姐衣袖中出的;若说俞麋香,是从姐姐十 指中出的;若说旃檀香,是从姐姐背后铜炉中出的。似这般异香满室,毕竟是什么香啊?” 秋香依旧不做声。唐寅要赚他回头,便指着秋香背后的博山古炉道:“原来如此,铜炉中结 出异样的篆烟,怪不得异香满室。”秋香要算乖巧,这时候却上当了。为着唐寅说这话时, 一幅正经面孔,不像戏谑之词,便回过头去看那博山炉内结的什么篆烟。唐寅利用时机,蓦 向秋香玉腕上偷吻一下道:“异香满室。原来香在这里啊!”秋香微微的“啐”了一声道: “你这人不怕罪过?”这是秋香进了东轩以后的开口第一声。……太夫人和二娘娘闲谈的当 儿,隐隐听得东轩中有说话的声音,他也防着书僮有什么不老实之处唐突他的爱婢,便即吩 咐冬香去听这小厮说的什么。冬香到东轩左近打了一个转,便拣着好听的话向太夫人禀告道: “小婢瞧见华安哥哥正在提笔敬写佛容,忽的异香满室,氤氲不散,他嗅了嗅笔尖,自言自 语道:‘异香满室,原来香在这里!”太夫人听着便从座上抬身,合掌诵了几声佛号,重又 坐下道:“原来我佛有灵,香从笔尖上出。二贤哉你可知什么道理?”二娘娘道:“媳fù愚 昧,想不出是何道理。”太夫人道:“这有什么难知?只为观音大士的佛容要从华安的笔尖 上呈露,所以未绘法相先逗异香。观音大士实在是广大灵感的啊!”说时,向空气中嗅了几 嗅道:“说也希奇,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二贤哉,你可曾闻得么?”二娘娘暗暗好笑,只 得随声附和道:“婆婆,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媳fù也曾闻得……”唐寅见秋香已开了金口, 便道:“秋香姐姐,苦海无边,求你慈航普渡。只须运动你的莲花妙舌,把你的清净身托付 与我,那么回头是岸。区区便须返转家乡,央托老友到来,圆满这场功德。秋香姐姐,须知 我既入灵山,不能空手回去。无论如何你总得赠我一些信物。好姐姐,请你大发慈悲 罢!……” 太夫人听得东轩中又在喃喃讲话,他的听觉虽然打了折扣,但是唐寅乞婚的话并不十分 轻微。太夫人侧着耳朵,总有几句入耳。二娘娘暗想:“表兄太放肆了!”正替着唐寅捏一 把汗,忽的太夫人道一句“好小子!”这三个字究竟是赞他还是骂他?倒把二娘娘怔了一怔。 正是: 未向观音描法相,且邀龙女话私情。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二回 善才龙女肖我肖卿 犬子(又鸟)雏侮人侮己 太夫人道的“好小子”三个字,毕竟是褒词还是贬词?二娘娘莫名其妙。要是褒词,便 须接着一句“端的可爱”;要是贬词,便须接一句“端的可恶”。现在太夫人只说这三个字, 没有下文。其时唐寅又正在和秋香乞婚,二娘娘和春、夏、冬、香三香都已听个明白。太夫 人便算耳钝,总有几句入耳。二娘娘很替他表兄捏一把汗,暗想:“这一番闯下祸来一定捱 打板子,他便怨不得我了。”谁料隔了半晌,太夫人才徐徐的道一句:“端的可爱。”二娘 娘笑问道:“婆婆说什么端的可爱”?太夫人道:“华安这小子端的可爱。他在敬写佛容, 又在背诵佛经。不知他背的什么经,什么慈航普渡,什么清净身,什么回头是岸,都是佛经 上很熟的句子。看不出这小子,佛的故典他都知晓。”这时候,春、夏、冬三香都是抿着嘴 笑。二娘娘也几乎笑将出来:“表兄在那里调情,婆婆只道他是念经,念的是什么,不是发 魇经,定是脱空经……”东轩里面的唐寅明明说的都是情话,太夫人怎么误会他念经呢?原 来唐寅说话时用的是yīn阳调,什么叫做yīn阳调?说话时字分轻重,便是调分yīn阳。譬如时下 唱小书的唱那开篇时,上四个字偏于阳面,发音稍重;下三个字偏于yīn面,落音较轻。这便 叫做yīn阳调。唐寅说话的腔调也是这般,不过轻重的字音并无规定,不似唱书人这般的发音 重落音轻罢了。譬如他说的“秋香姐姐苦海无边,求你慈航普渡,”他把“秋香姐姐”和 “求你”等字音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稍轻,又把“苦海无边”“慈航普渡”等字音说的较重。紫薇堂和东轩 虽近,也有丈许的距离,在那听觉敏锐的二娘娘和春、夏、冬三香,对于唐寅的yīn阳调自能 句句入耳;在那听觉呆钝的太夫人,对于唐寅的yīn阳调只有阳面的字音听得清楚,至于yīn面 的字音便一字没有入耳。所以唐寅明明在调情,在发魇,太夫人的耳朵中只听得他说“苦海 无边……”“慈航普渡……莲花妙舌……清净身……”“回头是岸……”“圆满功德……灵 山………”“慈悲……”好像都是赞扬观世音菩萨的经卷。太夫人听了怎不满怀欢喜,赞美 “这好小子端的可爱?”他以为华安虔诚写像,断然不会发生什么不老实的事,他可放下这 条心了。他便打了一个呵欠,向二娘娘道:“你去歇歇罢,我也要到里面载载去了。”“载 载去”是一句吴语,便是躺一下子的意思。当下春、夏、冬三香伴着太夫人到里面去休息。 二娘娘也离却紫薇堂回到自己西楼下面,靠在杨妃榻上,回想方才的事,忍不住吃吃的 笑。……且说唐寅向秋香乞婚,秋香不语,索xìng墨都不磨了。他要使太夫人听出魇子说这不 规则的话,立时勃然大怒,打他一顿板子,好教他不敢故态复萌,自己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所以秋香停止磨墨,不使磨墨的声音乱了魇子的说话,好教太夫人句句入耳。不料唐寅再耍 乖巧也没有,他的声调忽而高,忽而低。高的可以公开,低的不堪入耳。秋香发嗔道:“你 可以堂堂皇皇的说话,怎么不尴不尬,忽高忽低?”唐寅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便叫做 ‘yīn阳怪气’啊!”这“yīn阳怪气”四个字,现在已成为一句土白,若论“yīn阳怪气”的发 明家,合该首推唐寅唐伯虎了。闲话少叙,且说秋香磨罢了墨,在笔匣中取出几枝画笔,又 在笔洗中注满了清水,所有画纸早已摊在画桌上面,道一句:“快快绘罢。”唐寅道:“你 教谁绘?”秋香道:“我教你绘。”唐寅道:“怎么没个称呼?我是不绘的。”秋香道: “我教华安哥哥快快儿绘。”唐寅轻轻的说道:“我不是华安,我是唐寅唐伯虎啊!你唤我 一声华安哥哥不如唤我一声唐郎。”秋香掩着嘴道:“什么螳螂螳螂是要螫人的。”说罢, 远远的立开了。立的所在便在门口,还是一脚进一脚出的所在。唐寅拍着身旁的椅子道: “姐姐不耐久立,在这里坐了罢。”秋香道:“不必,这里也是坐处。”便在栏杆旁边的短 槛上坐了。唐寅道:“姐姐为什么这般怕我?”秋香低声道:“又是螳螂,又是老虎,不螫 人也要吃人,怎说不怕?”唐寅笑了一笑,便即提笔吮毫,开始他的描容工作。秋香坐在短 栏上,芳心思潮,陡起思潮。在先,他认定这追舟而来卖身投靠的,定是吴中的浮薄少年, 所以九月间备弄相逢,唐寅自道姓名籍贯。秋香认定他是假冒的,一百二十个不信。现在却 有些相信起来了。一者,这幅雕鸽图容虽然游戏笔墨,却是笔笔生动,一望而知为名家笔墨。 这是秋香亲见的。二者,“雕鸽图容”四字题额,以及这一首讥讽诗,亏他辩的好,才能化 讥讽为颂扬。不是才子,怎会语妙天下?这也是秋香亲见的。三者,二娘娘在上月曾经微露 其词,说什么他的表兄唐伯虎也是这般的,当时听了没有注意,现在看来二娘娘一定话出有 因。四者,二娘娘方才向太夫人解围,罚华安敬写观音。为什么要牵连着唐寅?为什么要牵 连着庸寅忘恩负义,不给表妹的面子不替太师爷作画?这明明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二娘 娘为着这桩事怀恨在心,所以今天屡屡挑拨皇封,要把华安责打。并非真个要责打他,不过 公报私仇,借此开开顽笑罢了。五者,方才华安屡次向二娘娘怒目而视,若不是有表兄表妹 的关系,他怎敢向少主母这般无礼?秋香俯首沈吟:“眼前的华安决不是冒名唐寅。以上所 据的五种理由,都是铁据。” 想到这里,暗怪着“二娘娘不是好人恐怕表兄和他结下了深仇,却保举我去磨墨,借此 解怨释嫌。……”唐寅落笔飕飕,约莫一个时辰早已绘就了壮严法相的观音大士端坐莲台, 东西站立着善才龙女,栩栩yù活。这幅白描的水墨观音,亏他的妙笔绘出。绘到这里,唐寅 喊一声:“姐姐来啊!”秋香移步上前,便问:“唤我做甚?”唐寅道:“姐姐你瞧图上容 貌像的是谁?”秋香妙眸一览,不由的暗唤一声:“佩服煞人,原来观音的慈容很像太夫人, 善才像他,龙女像我。却不料三寸长的一枝长锋羊毫握在他的手里,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效 用。”便轻轻的赞了一声:“绘得好啊!”唐寅道:“姐姐你也佩服我了。你且按着纸,待 我题上几个字。”秋香把镇纸押上了画纸,免得玉手按纸又被他揩了油去。唐寅醮着浓墨在 画幅上横题八个字道:“我为秋香,屈居童仆。”秋香猛吃一惊,不由的连唤“可惜。”唐 寅道:“姐姐不用慌,这是一首《西江月》啊!”当下略不思索,每字续成一句,确乎成了 一首《西江月》毫无穿凿的痕迹。词云: 我闻西方大士, 为人了却凡心。 秋来明月照蓬门, 香满禅房幽径。 屈指灵山会后, 居然紫竹成林。 童男童女拜观音, 仆仆何嫌荣顿? 江南不才子敬绘, 并调《西江月》。 唐寅为什么自称“江南不才子”呢?这又是他小弄狡狯,他把那“不”字的结构写的松 懈一些,粗看是个“不”字,细看是“一个”两字,他分明自称“江南一个才子。”字里藏 机,依旧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表示。唐寅题字才毕,太夫人休息了一会子,重坐紫薇堂上。 二娘娘又侍坐一旁。太夫人便遣冬香去问华安,这一幅观音慈容可曾绘好没有。冬香正待去 问,却是秋香捧着画幅前来,禀告太夫人,说观音菩萨的慈容已经绘好了。太夫人肃然起立, 先教婢女们铺了香案,然后把这幅观音图用别针别在画轴上。太夫人拜过以后,二娘娘也拜 了。四名使女都拜了,然后瞻仰金容,欢喜赞叹,不须说得。太夫人把唐寅嘉奖了一番。到 了来日,遣人传唤裱褙匠把这幅画像装潢成轴,将来张挂在慈航宝阁上面,每逢朔望总到阁 上去礼拜观音。直待他日机关破露以后,太夫人才看出不才的不字分明是“一个”两字。这 是后话,表过不提。 忽忽光yīn,小春将尽,华鸿山还在吴门勾留,唐寅依旧在书房中伴读。一天,忽的司阍 王锦传进名贴,说是新任无锡县何戡何老爷来拜会相爷。相爷不在府中,便来拜会二位公子。 大踱道:“你你说两位公子,也不在家。”王锦道:“小人已向何老爷说过,二位公子都在 书房中读书。何老爷才说相爷不在府上,便来拜会两位公子。”二刁道:“老冲,伸头一刀, 缩头也其(是)一刀,我们便见见这个何戡何知县。不见得何戡把我生吞活剥,吃在肚里。” 王锦道:“小人便去开放正门,说二位公子出接。”呆公子便问唐寅:“我们见了知县,怎 样称呼”!唐寅道:“地方官是民之父母,该唤他一声‘老父台’或者‘老父母’。呆公子 便叫唐寅陪着他们出迎,以便随时指点。当下大踱口中念着“老父母”,二刁口中又是“侧 柏隆冬祥”,打起口头锣鼓,一路出外相迎。才到轿厅,恰逢何戡何知县下轿,呆公子上前 作揖,一个格格不吐的唤着“老老父母”,一个刁着嘴把“老父台”唤做“老婆蛋”。何戡 连称不敢。同赴客厅,呆公子照例请他一坐。何知县又是连称不敢。大踱道:“老老父母, 你客气,我福气”。说罢,客人没有坐,两个呆公子反而坐在上首,何知县只好在下首相陪。 僮仆们见了暗暗好笑。送过香茗以后,呆公子呆看着来宾,十八句客套一句都没有,何知县 便问大踱道:“令尊老太师公出,是往何处遨游?”大踱道:“老夫父母,这这句话,要要 问我们厨子的。”何戡拈着短须道:“这倒奇极了,怎么要问起贵厨房来?”大踱睁圆着双 耳道:“你问何处熬油,老生活不曾熬油,只有我们厨子会得熬油。”何戡笑道:“大公子 取笑了,我说的遨游是游玩的意思。”又问二刁道:“二公子青春多少?”二刁道:“老婆 蛋,我其(是)老实人,不会说谎话。你问我称称多少,今年立夏秤过,足足九十六斤半。” 何戡大笑道:“二公子误会了,青春多少便是年庚多少。”二刁道:“老婆蛋,问我年纪, 要问我们豢养的四条狗,黄狗、白狗、黑狗、花狗都有,老婆旦,只须到狗窠里去借问一声 便基(知)端的。”何戡奇怪道:“这是什么道理?”二刁道:“老婆蛋有所不基(知)我 们二娘娘为着我读了多年的书没有长进,说我年纪活到狗身上去哉。”何戡道:“二公子又 来取笑了,将人比狗,断无此理。”二刁发极道:“老婆蛋,你若不信,同你到西楼上问我 们二娘娘去。老婆蛋啊,我们的二娘娘实在凶恶,简直其(是)个雌老夫(虎)啊!我要向 老婆蛋告他一状,把他捉将半(官)里去,吃他老夫ròu,你肯不肯?”何戡道:“听说尊夫 人是冯通政千金,知诗达礼,二公子休得妄言。”二刁道:“老婆蛋,你不信,同你到关帝 庙赌咒去。老婆蛋啊,若说二娘娘,简直妻(岂)有此理!他把丈夫比狗,我向他说:‘二 娘娘啊,我其(是)堂堂丈夫,何堪作狗?’他说:‘你道何堪作狗,我偏要你作 狗!’……”这几句犯了何戡何知县的讳了。他唤做何戡,和“何堪”谐音,二刁不知不觉 的说了两句“何堪作狗,”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何戡误会了二刁把他挖苦,不禁叹了一口 气,轻轻的说道:“龙生犬子,凤产(又鸟)雏。”呆公子但见何知县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说些 什么。唐寅何等乖觉,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便从公子背后转将出来,向前数步,口称:“请 教何老爷,这‘犬’字和‘狗’字有何区别?”何戡听了陡然一呆,冷不防呆公子背后有人 向他挑眼,细看唐寅模样,不上不下,打扮似帐友,口吻似书僮,一时觅不得一个相当称呼, 只问了一声:“贵……是谁?”“贵”字以下的字样,含糊过去,既不好说“贵帐席”,又 不好说“贵管家”。唐寅道:“小人原本书僮,现充伴读,每逢两位公子接见贵客,诚恐小 主礼貌不周,小人便随时在后,做个相礼之人。从前春秋时代便有这个礼制,主人见客一定 有个相礼之人。但看公子重耳见秦穆公,公子重耳赋了《河水》之诗,秦穆公便答他一首 《六月》之诗。方才两位公子并没赋诗,何老爷却喃喃的念着似诗非诗的‘龙生犬子,凤产 (又鸟)雏,’分明把两位公子当做犬子、(又鸟)雏看待。何老爷既说‘将人比狗,断无此理,’现在 却又将人比犬,究竟狗与犬是一般的还是两般的呢?”一经唐寅挑眼以后,呆公子也都明白 了,原来知县念念有词,是嘲骂他们zuoji做犬。大踱道:“老老父母,你你不该。”二刁道: “老婆蛋,你也和我的娘(又鸟)(子)一般,他把我比狗,你也把我比犬,犬者狗也。骂我狗者 老婆也,骂我犬者老婆蛋也。”唐寅又站在何戡面前,定要何戡道出狗和犬究竟是一是二。 何戡红着两颊,只得勉强答应道:“贵伴读有所不知,狗和犬似乎一般,实则两类。《说文》 上有个考据道:“狗有悬蹄者谓之犬。’可见犬与狗并非一种”。唐寅道:“犬的形态既和 狗不同,但不知犬的声音和狗的声音是一般的呢,还是两般的呢?”何戡道:“犬的声音叫 做狺狺,《楚词》上说的:‘猛犬狺狺而迎犬。’便是证据。”唐寅道:“狗的声音呢?” 经这一问,何戡上当了。便道:“狗的声音,街头巷尾都可听得。无非汪汪汪罢了……”何 知县口中道出“汪汪汪”三个字,恰似那天大踱听唐寅演说备弄中四位朋友,便问朋友姓甚 名谁,唐寅说是姓汪名煌,大踱上当,便即“汪汪汪”“煌煌煌”大扮其狗叫。……二刁听 了何戡口中的“汪汪汪”,便想起那天大踱口中的“汪汪汪”,不禁拍掌大笑道:“老冲, 你看老婆蛋也和你一般,扮起狗叫来了。”大踱道:“扮扮得好像啊!老老父母,再再叫几 声。”旁边站立的知县随役、相府仆从,一个个都是手掩着嘴,几乎哄堂大笑。何戡很觉惭 愧,才知上了书僮的大当。一时坐立不安,只好起座告辞。临行时向呆公子说道:“令尊老 太师回府,相烦贵公子转禀钧座,缓日再行到府请训。”大踱道:“请请训,倒倒不必,老 老父母,狗狗叫专家,再再叫几声。”二刁道:“老老婆蛋临时上轿,不妨再做几声狗叫。” 何知县“唷唷”连声,乱摇着手儿,很匆忙的作别上轿。呆公子送过知县,重回书室,和唐 寅谈起方才的何知县。大踱道:“这这知县,弯弯了舌头,他他说的话,听听不清。”二刁 道:“瘟半(官)的舌头,要用烙铁烙这一下,我们才能听得出他的说话。”唐寅道:“他 是北方人,公子们是南方人,为着方音不通,所以有这误会。他说“遨游’,大公子误会 ‘熬油’;他说‘青春’,二公子误会‘秤秤’。这是很寻常的事,他不该轻蔑公子们,说 什么‘龙生犬子,凤产(又鸟)雏。’论理呢,他是父母官,我们须得敬重他几分。但是他说这轻 薄话,已失了父母官的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统。孟子云:‘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恰才他向我们叫这几声 狗叫,这是他自取其咎……”说到这里,只听得外面一片喧声道:“太师爷回来了。”“相 爷回来了!”书房中打断谈话,呆公子忙着去接父亲。唐寅忙着去接主人。原来华鸿山吃过 杜二小姐的喜酒,约着王少傅沈石田画师遨游五湖,探胜东西洞庭山。游踪所至,都有题咏。 为着十月将尽,天气渐寒,才和老友作别。言明来春再到苏州作平原十日之饮。华鸿山坐了 自己的官舫,今日才归故里。父子相见以后,一开口便问功课。问了呆公子,又问唐寅。唐 寅便把呆公子的按日功课禀告华老知晓,华老听了很是安慰。又问可有什么贵宾到过这里, 唐寅便把一月内到过的贵宾一一报告了。最后说到新任无锡县何戡老爷:“今天早晨曾来拜 谒太师爷,由两位公子出去迎接。”华老捋着长髯道:“何戡来做地方官了,他是老夫做学 道时考取的门生。当时很有人攻击他出身寒微,只为他的老子是做长随的,亏得老夫一力提 拔,才有今日之下。他见了两位公子说些什么?”唐寅道:“小人不敢告禀。”华老道: “有什么不敢说?但说何妨?老夫不来罪你。”唐寅道:“太师爷虽然不会罪及小人,但是 征尘甫卸,路上未免受了许多辛苦,不便听这令人呕气的话。且待过了一天,再把何老爷说 的荒谬之言告禀太师爷知晓。”华老见唐寅不敢说,便问二子:“何戡说些什么?”大踱道: “他他把你比龙。”华老点头道:“这不算荒谬啊!我在少年时和你先生齐名,本有‘华龙 王虎’之称。他又说些什么?”二刁道:“他把妈妈比做凤。”华老道:“这是他尊重你妈 妈,不算荒谬。”二刁道:“常听得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贼养儿子掘壁洞。’爹爹妈 妈既然其(是)龙凤,我们兄弟俩也该其(是)龙凤了,谁料我们竟变了种。何戡说的‘龙 龙生犬子,凤产(又鸟)雏,’儿子听了气个半喜(死)。”华老愤愤道:“何戡小子,怎敢无 礼?”过了一天,华老吟了一首诗,遣人送往县署,含有问罪的意思,诗云: 龙生犬子凤生(又鸟),此语何来亦太奇。 为问琴堂贤太令,可曾自念出身低? 后来何戡接到了这首诗,好生惶恐,亲自登堂向华老叩头陪罪,方才无事。一言表过, 不再絮聒。时光过得好快,冬至一过便近除夕。可怜的唐寅,只好在华相府中过年了。唐寅 在相府中过年没有什么书可说。祝枝山在周府中过年便发生多少趣事。著者这枝笔是跟着热 闹地方描写的,东亭镇既然无事可记,又要抛却东亭话武林了。正是: 腊鼓声中添趣事,春灯风里出奇闻。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三回 老讼师小破悭囊 贤主仆广行善举 祝枝山到了杭州,忽忽已是四五十天。他向周文宾说要在杭州度岁,不过偶尔戏谑之词, 现在竟成了事实。唐寅踪迹依旧杳然,周文宾虽然帮同寻访,遣人在城厢内外物色一周,结 果仍似落井银瓶,绝无消息。嘉兴沈达卿曾许祝枝山代为访问,只须鸳鸯湖上访得舟子,唐 寅的踪迹不难知晓,有了唐寅踪迹,祝枝山出门访唐总算有了一个段落,便可在年内归乡和 云里观音欢然度岁。无奈沈达卿信来,说起:“鸳鸯湖中觅不到这个高唱秋香歌的舟子。据 那船帮中人说起,米田共有事回苏州去了,将来是否再到嘉兴,尚难预料。不过到了来岁新 年,鸳鸯湖上的游艇一定比前热闹,水面生涯利市三倍。待到那时,米田共或者来赶生意, 重跳船头也未可知。这桩事一时xìng急不得,只好静待时机,再图方法”云云。祝枝山得了书 信,一声长叹:“今年只好在客边度岁了。”幸而家中竹报时通,云里观音来书也劝他在杭 州度岁。横竖家中有岳母赵老太太照顾,即使临盆有日,也不愁没人照顾。所以枝山在杭州 得过且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嘉兴笺纸店中赠他的空白扇面足够他客中消遣遇着无 事时,挥洒几页便面,取到市上,便值兼金。祝僮气吁吁的跟着主人,从苏州跟到嘉兴,从 嘉兴跟到杭州,他不求什么,只求主人赏给他几页便面,便够着他岁尾年头娱乐吃喝的一切 用度。他趁着主人高兴时,便向主人乞得两页便面,先取一页到书画茶会上去销售,换得十 二两纹银。祝僮欢天喜地的在杭州度岁,居然赶制了几件新衣,准备jiāo了新岁在杭州出一番 风头。然而急景凋年,总有一种岁月催人的表示;“骨冬冬”敲动腊鼓,“呜都都”吹起招 军,枝山听了未免有几分不快。又加着残冬将尽,飘飘沥沥的降下一场大雪,待到雪止天霁 早已逼近岁除。枝山闷了好几天,带着祝僮遨游湖上,欣赏那断桥残雪。出了涌金门,行不 上半里路,便听得哭声隐隐。枝山道:“祝僮,你听得这哭声,是真哭还是假哭?”祝僮道: “大爷,你问书画真假小人不省得,你问哭声真假,小人一猜便着。这哭声一定是真哭。” 枝山道:“你讲给我听,真哭和假哭有什么分别?”祝僮道:“宁波人哭老公,香山女人哭 妙根的爷,苏州女人借孝堂哭自身。这都是假哭,一句句都按着板眼。”枝山道:“难道会 得假哭的都是fù人女子么?”祝僮道:“街上的乞丐也是假哭的多,唱一句哭一句,分明也 按着板眼。他们的哭声只在喉咙口哼出一个按板眼的‘按’字罢了。‘娘娘、太太按,’ ‘老爷、少爷按,’‘明中去了暗中来按’,旁人听了以为在哭,其实并不在哭,只在唱那 卑田院中的行乐歌罢了。”枝山笑道:“祝僮,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说出话来却和老江湖一 般。但是你怎么知道方才的哭声是真哭不是假哭?”祝僮道:“真哭和假哭很易分别。真哭 是一时按捺不住,除却放声大哭更无别法,所以哭的声音是很急促的,既无板眼可按,’也 无音节可分。假哭便不然了,他要借着哭声引起旁人的怜悯,所以在哭字上面很用过一番功 夫,忽而高忽而低,忽而急忽而慢,小人便有一比。记得上月跟着大爷去逛吴山上的城隍庙, 庙场上唱着《莲花落》,唱歌的唱一句歌便和一声《莲花落》,小人说这唱歌声和假哭的腔 调一般。只须把《莲花落》三字换上一个‘按’字,这便不叫做歌而叫做哭了。后来游罢城 隍庙正待下山忽的降了一阵急雨,沥的树叶子上一阵很急促的声响,既无板眼可按,又无音 节可寻,小人说这雨声便和满怀苦恼放声大哭的一般。”枝山大喜道:“这一比更比得确切 了。”主仆们且行且谈的当儿,哭声渐渐的近了,果然是真哭不是假哭。哭了良久,早有些 声嘶泪竭的模样。周围拥着许多人,异口同声,都说苦恼。枝山和祝童从人众中拥将进去, 但见池旁立着一个苦工模样的人,倚在一棵枯树上哭个不休。身边滚倒着一只饭萝,米粒狼 藉。不问而知便是这苦工跌翻的了。旁边看热闹的只有口头连声的苦恼,却不见手头有什么 布施。单是空言苦恼,越发使那倚树哭泣的人泪落如绳,连绵不绝。枝山向众人探听根由, 方知道这痛哭的唤做张小二,住在城里,靠着泥刷匠做生活。这几天下了大雪,泥刷匠的生 涯就此停顿。要是有积蓄的便不去做工也能维持生活,叵耐张小二是个穷小子,家有七十多 岁的老母靠着他度日,今天炊烟将绝,便提着空饭萝到城外亲戚人家去借米。好容易借得糙 米三升,正待回家烧饭供给娘儿俩充饥,谁料大雪以后,填平世上崎岖的路,池旁有一块洼 地被白雪蒙藏着,张小二当做平地一脚踏下,谁料脚踏着空空地,向前一溜,跌了一个仰面 朝天。跌一jiāo不打紧,扒了起来便没事了,最伤心的便是三升糙米跟他一同跌下,这一只饭 萝却不肯仰面朝天,所有三升糙米小半埋在雪里,大半滚在池中,据那张小二说娘儿俩已饿 了一天,自己年纪轻还可支撑,娘的年纪老了,若再捱饿断难活命。”众人又是一叠声的赞 叹孝子。但是空口赞美叹不饱张小二的饿肚皮,就中有一位黑须老者看他戴着儒巾,像是一 位秀才先生,他把张小二呆看一下,便道:“你打翻的米已无法拾起来;人倚在树上哭也哭 不饱你的肚皮。人皆有恻隐之心,君子有chéng rén之美。”说到这里把周围的人看了一遍,自言 自语道:“这也难怪诸位,岁底匆匆,谁也有些债务,便要救人也是有心无力。”又捋着自 己的短髭道:“区区也和诸位一般,自顾不暇,势难从井救人。但是眼见这苦小子倚在树上 痛哭,于心何忍?古人说得好,‘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 之也。’区区不敏,很想效法古人。虽然力不从心,但是遇到用钱的时候,也该慷慨解囊, 做一个当仁不让的人物。”祝枝山频频点头:“可见得‘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 必有芳草。’黑须先生倒是一个慷慨人物。要是他不慷慨,我也得慷慨了。”那老者道了一 番悲天悯人的话,便唤着张小二道:“苦小子,你徼幸遇见了我,快快伸手过来,待我帮助 你一下。”张小二向老者磕了一个头,扒将起来,伸着手待他布施。那老者便从衣衲里摸出 一个小荷包,打开荷包,chā入两个指尖拈出两枚制钱,放在中指尖上试一试轻重。一个恰到 好处,一个似乎重了一些,依旧纳入小荷包里,另行取出一个轻质的制钱,一共两文钱,很 郑重的jiāo付张小二道:“苦小子,这两文钱是我节衣缩食省将下来的,你取了去,可以买一 个烧饼暂时充饥。然后再向亲戚人家去告借几升米,回去烧饭给娘吃。但是你须留心,不要 再跌了筋斗,辜负我一番相救的美意。”说罢,‘合罕’一声,挥着袖子转身便走了。黑须 先生离开了场子,众人便窃窃私议起来,有的说道:“他是著名的铁锈蟹,外面看他衣服俭 朴,实则财产很富,杭州城中可以算得三等富翁。”有的说道:“他搭足了架子,说什么慷 慨解囊,原来“抱篮大的水花,捞起来只是一只糠虾。’破费了两文钱,也在那里混充什么 慷慨解囊的大善士!”有的说道:“早知布施两文钱也算慷慨解囊,这般的大善士谁也会 做。”便有人挖着腰包,你也布施三文,我也布施五文,大概凑拢来也可以籴米半升,煮一 锅薄粥胡乱允饥。枝山打听旁人,这黑须先生是谁,有人瞧了他一眼,便道:“听你先生的 口音好像苏州人。要是杭州人,谁也都知这位先生的大名。他是城中的响档讼师徐子建秀才, 他靠着刀笔营生起家立业,人人唤他‘两头蛇。’积下造孽钱,居然有了许多良田美屋,面 团团做富家翁。他自知帮人打官司,颠倒黑白,笔底下造孽不少,近来也会行起善事来。有 时买一升螺蛳抛入池子里放生,有时摸出一两文鹅眼小钱舍给道旁乞丐。但是遇有帮讼的生 意,无论大小他总不肯放手。杭州人有两句俗语,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徐子建笔头上 作恶。”枝山点了点头儿:“原来是杭州城里的恶霸,总有一天和他斗一斗法,看是谁胜谁 负……”枝山在肚里打量的当儿,跟他出游的祝僮忽的拾起空饭萝,身边摸出七八钱重的一 块碎银向着饭萝里一丢,授给张小二道:“你把这块银子取去,向米铺子里买三斗米,余下 的还可买些蔬菜,够你们娘儿俩度岁之用。到了来年,再作主张。”祝僮这番豪举,不但张 小二惊喜jiāo集,便是旁边瞧热闹的也都异口同声,赞叹不绝。张小二待要叩头拜谢,却被祝 僮扯住了,叫他:“不要闹这虚文,须知你的老娘眼巴巴望着你负米还家呢!”张小二又问 祝僮的姓名,枝山笑道:“你不用问他的姓名,他是我的书童,我是他的主人。主人不曾布 施,他倒抢先布施了。你如果感激他只须听他的话,早早回去便够了。”张小二取了银子揣 入怀中,感激涕零的道谢而去。瞧热闹的人也都散了。枝山忽的问祝僮道:“我赏给你的扇 面两页,你卖去了一页,还有一页可在身边?”祝僮道:“这是好东西,小人总是随带在身 的。”枝山道:“你给了张小二银子,也不过够他岁尾年头的用度,要是到了来年又降下一 场雪来,他依旧不得出门做生活,坐吃山空,娘儿俩依旧不免捱饿。自古道:‘杀人须见血, 救人须救彻。’你何妨把这页扇面一并赠给他?’指点他去上书画茶会换取十余两纹银,那 便可以救济他半年食用,便是目前没有生活做也不妨了。待到回去时,我可以再写一页扇面 给你,你横竖不吃亏。快去追唤他回来,把身边的一页扇面一并赠他。”祝僮大喜道:“大 爷肯发婆心,小人马上前去追他。”枝山指着旁边的小茶寮道:“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 来。”祝僮放开脚步便去追寻这个方才跌雪的张小二。且说张小二得了一块碎银,欢喜不迭, 提着空饭萝一路自言自语道:“城中赫赫有名的徐相公倒不如路上一个不知姓名的书童。这 一块银子救了我们娘儿俩的xìng命,将来总得建立了长生禄位,朝朝礼拜,夜夜祷告,保佑那 恩人不做书童,也做相公。”张小二正在欢喜之中,忽又发生疑虑,他想:“这书童和我非 亲非友,怎么肯行这大好事,一出手便是七八钱银子?况且他的主人也在场,怎么主人不布 施,做书童的反而抢先布施?敢是他和我开开顽笑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才想到这里,便听得背后叫唤道; “张小二快快停步!还有话说。”回头看时,正是方才舍银的小厮。张小二倒抽了一口气, 知道小厮追来讨还这块银子。分明是“雀见砻糠空欢喜。”便把怀里的银子握在手中,准备 jiāo还那小厮。却不料祝僮赶到并不向他讨还银子,反而赠送他一个扇面。张小二道:“恩人, 这倒不消了,大冷天气不是纸扇轻摇的日子。况且我做泥刷匠的,便到夏天也不过摇摇芭蕉 扇儿,恩人的扇面请收回了罢。”祝僮道:“这页扇面是我们大爷送给你的。你别小觑了, 这页扇面,到处可以换钱。你要是到书画茶会上去兜售,不用你多开口,十五六两的银子一 定可以到手的。你省吃省用,足够你一年半载的开销,快快把来藏好了。这也是你的运气, 才遇见我们这位救人救彻的大爷。我要伺候大爷去游玩,和你再会罢。”说完这话,返身便 走。张小二今天jiāo了好运,进城以后有了这块碎银买米买柴买蔬菜。“有钱不消周时办”, 娘儿俩笑逐颜开,感谢恩人不置。到了来日,张小二带着扇面去上书画茶会,果然换得十六 两纹银。贫人得了十六两的银子也是小小的发一注横财。又去买了些鱼ròu,欢欢喜喜的准备 过年。按下慢表。 且说祝僮送去了扇面,回到小茶寮报告主人。那天,主仆俩雇着小舟在西湖中游玩。雪 后游湖,另有一番风景。只可惜逼近年关,人人都有些俗务牵挂。便是周文宾号称潇洒清闲, 在这几天也无暇陪着祝枝山游玩。扁舟里面只有一主一仆,内湖外湖遍游一周。看来看去, 湖上翱翔的,除却这一叶扁舟,更无第二只游艇。这天游罢回去,周文宾陪着枝山吃过晚饭 后,便忙着要到里面去送灶,枝山身在客边,无灶可送,只有早早归寝。但是声声bào竹惊破 了他的梦魂,推枕起坐。横竖睡不沈熟,便弹弹烛花倚檠书扇,又写了两页便面。到了来日, 一并赏与祝僮。祝僮欢天喜地的说道:“行了好心有好报,要不是昨天舍给张小二几钱银子, 怎能够多得一页价值十六两纹银的扇面?”忽忽光yīn,已到岁除。这月是小建,小除夕便是 大除夕,周文宾要在里面吃那合家欢,祝枝山独在青藤书屋中吃那十二盆一暖锅两耳朵的年 夜饭。横竖无事,便不用祝僮伺候,自斟自酌,消遣那客中的除夕。祝僮自去和那周姓的家 丁们开怀欢饮。枝山是喜吃慢酒的,自从傍晚衔杯,直须到戊尽亥初方才饮罢。吃过了一碗 饭,洗面完毕,只听得周文宾指挥着仆人道:“快到外面去贴‘无事对’。”枝山很是希奇, 这“无事对”的风俗是苏州没有的。苏州人贴春联岁尾也可贴,年头也可贴,并不规定在除 夕,也不叫做“无事对”。自古道:“入国问禁,入境问俗。”他便出去调查一下子。但见 周文宾站在花厅上,带着周永、周昌两名童仆,一个手中托着四条砂笺,一个提着灯龙, 又拿着浆糊和刷帚。枝山笑道:“老二,你怎么忘记着书写春联?这是四条没字的砂笺 啊!”文宾道:“越是没字越好。杭州风俗,除夕都贴‘无字对’,取其一年无事的意思。 我在今夜沿着旧俗,大门和侧门都贴‘无字对’一副,以便一年无事,安享荣华。’枝山笑 道:“这般风俗简直不通。贴了‘无字对’便会一年无事,那么贴了大字对一年到头都要发 生大事了?”文宾道:“杭州人确是这般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枝山大笑道:“不 通不通,当铺门前的‘当’字,冶坊门前的‘冶坊’字样,都有八仙桌这般大,难道当铺和 冶坊天天发生大事不成?”文宾道:“这是相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其实无甚深意。据我看来, 写字亦可,不写字亦可。杭州人但求没事,不知道有祸事又有喜事。祸事不可有,喜事不可 不有。怎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呢?”枝山点头道:“那么对了。”祝僮磨墨,趁着酒后 兴高,先来发落这四条砂笺。周文宾本是苏人,侨寓杭郡,对于杭俗并不坚持,听说枝山 肯写对,当然异常欢迎。便即点着守岁烛,照着枝山写字。这四条砂笺,两条大的是大门 联,两条小的是侧门联。枝山在砚台上蘸浓了笔尖,不假思索,只有片刻功夫便写就了两副 门联,大门联道: 四壁山峰,淡淡浓浓图画。 一天星斗,圈圈点点文章。 侧门联道: 堤畔莺花桥畔月。 竹边歌吹柳边舟。 周文宾赞不绝口:“这两副对联,很合我们杭州别墅中的风景。”便即吩咐周永、周昌 等候墨迹干了把来贴在门上。又向枝山拱拱手道:“老祝再会,我要到里面封井去了。” 原来除夕封井也是杭州风俗之一。备着井泉童子的神马放在竹节里面,把来盖在井阑上, 又把糕果茶酒设在神马前面,主人向着井阑行礼,叫做封井。潇洒风流的周文宾本不耐烦做 这些迷信习惯的事,叵耐他的父兄都在京华供职,只有老太太、大娘娘以及两个侄儿在杭州 居住,母嫂都是女流,侄儿年龄太小,一切除夕祭拜的事除却文宾谁来做主?老太太又是杭 州人,一切岁尾年头的习惯,一件件要照着杭州规矩奉行,一件都贪懒不得。文宾没奈何, 只得依着母命忙个不了,无暇和老友闲谈。枝山见周德在旁,便道:“杭州贴无字对的风俗, 家家都是一般的么?” 周德道:“家家都是一般的,无论大门小户都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在这时候可 曾贴齐了没有?”周德道:“早已贴齐了。jiāo了子时就是元旦,便不能贴了,要在子时以前 一律贴好的。”枝山大笑道:“杭州人但求没事,我偏要教他有事。祝僮,你捧着墨壶,带 些大小笔,随我出去。”又向周德说道:“管家高兴也可以跟我们去顽顽。”周德道:“小 人去点灯龙,跟着祝大爷去顽顽。”要是周文宾在旁,便要立止枝山休到外面去生事。其时 周文宾正忙着封井,无人阻当。于是周德前行,祝僮后随,枝山乘着酒兴便到外面去写无字 对联。稍稍弄笔便惹出了一场是非。 正是: 三寸柔毫能召祸,一时高兴易招殃。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四回 三桩祈祷张木匠过年 两副门联徐秀才扫兴 除夕风俗,街衢上的行人彻夜灯笼不息,忙着讨帐还帐。周德提灯笼却照着祝枝山去惹 祸招殃。三个人出了周府的门,周德高提着灯笼,照着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无事联”都 已一律贴齐。要是捱家沿户的写将过去,除非千手观音,同时挥洒着千枝柔毫才行。祝枝山 只有一双手,一双手中只有一只右手可以握管,无论下笔如飞也写不尽千门万户的联语。只 好随着他的兴致,高兴写那家便写那家。大约一条巷里至多也不过写着三家两家。走到一家 门口,他有些技痒了,便问周德:“这家是什么人家?”周德道:“这是积善人家,常行好 事,是杭州有名的善人。”枝山便提笔在手,蘸一蘸祝童手中托着磨浓着墨汁的墨壶,凑一 凑周德手中高举着灯笼的灯光,下笔飕飕,写着普通吉语。叫做: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乐有余。 又走了数步,但见一家门首挂着白石浴堂的灯笼,枝山笑道:“这里也可以赠他一联。” 便问周德道:“这家浴堂生意好不好?”周德道:“生意平平。开浴堂的老板和小人熟识的, 他向小人说,只须每夜盘帐时有八吊制钱便够支持,而且开销以外还可盈余。”枝山道: “他要多少浴客进门夜间便可盘八吊钱呢?”周德道:“洗澡的价钱不一,上等浴堂每客制 钱二十文;中等浴室每客制钱十文;下等浴室每客制钱五文。通扯浴客有一千人进门,夜间 盘帐便可以有八吊钱进帐。”枝山道:“那么联语便有了。”捉笔写道: 日进千张卵, 宵盘八吊钱。 这十个字周德看了也都明白。“卵”字是男子xìng具的代名词,这是江浙一带地方,人人 知晓的。两个书童见了都是笑不可仰,尤其是祝童,笑了一回又是一回,笑得手中的墨壶几 乎泼翻在地。枝山道:“你又吃了笑yào么?可记得在嘉兴城中笑个不休,惹得路上行人停着 脚步向你呆看?” 祝童道:“苏州人唤那话儿叫做北鸟。‘北鸟’两个字又读作‘八吊’。大爷写的‘八 吊钱’,妙语双关,再好也没有。” 枝山频频点头道:“祝童,你识字无多,居然也会得品评文字。”又行了一程路,却见 茅屋三间东倒西歪,板扉上也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这家做什么的!”周德道:“这是 唱小热昏的,在城隍庙中说新闻,南腔北调,倒是很滑稽的。枝山道:“对联有了。”提笔 写道: 三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又走了一程,一家大门很是阔绰,枝山道:“那家总是仕宦门庭,做的是什么官?”周 德把嘴一披道:“做什么官,只是一个长随出身,和我一样的,不过他手头积得了许多钱, 居然起造大屋,和衣冠中人常常往来。”枝山道:“原来是长随出身,那么我来调笑他一下。 提笔写道: 家居绿水青山畔, 人在春风和气中。 枝山笑向祝童道:“你是会得批评文字的,这副对联写得切不切呢?”祝童道:“大爷 不是说要调笑他么?照这十四个字不是调笑他,却是赞美他。便把来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也觉 相称。”枝山道:“你这批评便不到家了。要是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便是赞美他,现在贴在 那家的门上,便是调笑了。你不见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一个是‘家’一个是‘人’么?明明 调笑他做家人,你怎么不省得呢?”又行了一程,打从一条小弄里经过,都是一门两闼的小 户人家,黑的都已闭户睡觉,门缝里又不见灯光。惟有一家门缝中还瞧得见烛影红摇, 知道在里面齐利市。一个老婆子高声唤道:“小二,为娘的年纪已迈,不能拜神了,你替我 多磕几个头儿,在神前虔心祝颂。”小二答道:“儿子理会得……”里面这么说,外面逛夜 的三个人都已停了脚步。祝童凑着主人的耳朵说道:“里面斋神的便是那天涌金门外倚在树 上痛苦的张小二。”枝山摇了摇手儿,禁止祝童讲话。……张小二的老娘道:“你怎样祝颂 的?”张小二道:“儿子祝诵三件事:一愿娘的身体渐渐强健;二愿涌金门外遇见的两位恩 公年年如意;三愿儿子的泥刷匠生活天天不绝。”老娘道:“祝诵的三件事果然不错。但是 前后弄颠倒了。”张小二道:“依着娘的意思该怎样祝?”老娘道:“你说一愿两位恩公年 年如意;二愿自己生活天天不绝;三愿老娘身体渐渐强健。”张小二道:“为什么要把娘的 身体放在最后的一愿?”老娘道:“你没有恩公相救,怎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年关?祝颂恩公 该是第一愿。你单仗着人家相救,是世没出息的,还是自己奋力,巴望到了来年生意兴隆, 不要在家中坐食,该是第二愿。娘的年往大了,活在世上徒然耗费些饭食,有什么用?恨不 得早早闭目。但是你在手头拮据的时候老娘便死,又怕你担当不起。所以但愿目前身子健旺, 待到你的手头活动了,那时闭目才不会累你吃苦,该是第三愿。”张小二道:“娘的年纪虽 老,但是儿子没有孝敬过你一天,捱饥受饿,只是累你吃苦。儿子第一巴望的便是老娘身子 健全,儿子总是报过你十年八年的恩,才不枉你老娘把我抚养chéng rén。所以儿子祝告神明,把 这桩事当做第一愿。既是老娘这么说,便依了老娘的吩咐,第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第二 愿娘的身体岁岁平安;第三愿儿的生活天天不绝。”说罢,接着“扑通”“扑通”的磕着响 头。外面的祝枝山暗暗嗟欢,便写着门对道: 国泰民安,年年如意。 母慈子孝,事事称心。 又走了一程,经过一处小户人家,里面哭声呜呜,象是夫fù口角。祝枝山又停着脚步, 侧耳静听。女的呜呜的哭,男的劝道:“算了罢,今天是除夕,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况且我 出了远门,今天方才赶到,待要和你吃一桌合家欢。怎么饭也没有酒也没有,左一把鼻涕右 一把眼泪?难道鼻涕、眼泪可以当做接风筵席不成?”女的且哭且骂道:“你这千刀剐万刀 割的,今年出门到镇江,足足十二个月,只寄得三两四钱的家用,老娘写信向你要钱,你的 回信总是一味唐塞,说什么远道寄银不便,待到岁底回来一并面jiāo。现在你回来了,钱在那 里呢?拢总只有一副被褥,一个衣包,打开看时,两身千补百衲的短衫裤,一身七穿八洞的 棉袄棉裤,三钱光景的碎银,四百十六文制钱,其他一些也没有。问你可有什么家用带回? 你说只有此数,天杀的啊!巴巴的望你回来,‘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这几个老钱,养 一只猫儿都养不活,你有什么面皮回来吃合家欢啊!”男的道:“阿大,你见了爹爹也不叫 一声,和你一年不见了,你又长了许多。快快过来,替你爹爹一下背,你爹爹又要香香你 的面孔。”女的喝道:“阿大,休要理他,不许替他捶背,也不许给他香面孔!有钱是你的 爹,没钱只是一只老忘八。”男的道:“你不许我吃合家欢,又不许儿子亲近我,冷清清坐 在这里也乏味。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和你到房里这个那个去罢!”女的啐了一口道: “不要你的面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8 章 ,饭都没得吃还想这个那个。”男的叹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活在世 上也乏味了,给我一把刀,待我自刎了罢。”女的道:“你休吓我,你要自刎你自去取刀。” 男的道:“刀上死不成,待我绳上死了罢。”女的道:“你要死你自去寻绳。”男的道: “待我解下一条裤带罢。裤带在这里,托你替我穿在梁上,挽一个圈儿。”女的道:“挽个 圈儿倒不妨,但是你自要觅死,怨不得我。”男的道:“谁来怨你?这条裤带付与你罢。” 女的道:“取来……”枝山听到这里,乱摇着头儿,暗想道:“这fù人太狠心了,如果那丈 夫真的上吊,我们便该打门进去救他一命。”才想到这里,忽听得女的失声惊呼:“这一串 都是金戒……”“指”字没有说出,已被男的喝止了,连连埋怨道:“沿街浅屋,休得大声 呼叫!”女的又低声问道:“怎么裤带上面系这一串好东西?”男的道:“财不露白,远道 归来只得用这方法,使歹人不疑我囊橐扩盈。”女的道:“哥哥,方才和你开开顽笑,并不 当真。哥哥,你吃了合家欢去这个那个呢,还是这个那个以后去吃合家欢?”那孩子也是很 欢喜的喊道:“爹爹,你香了我的面孔以后才教我捶你的背呢,还是捶你的背后才来香我的 面孔呢?”外面站立的祝枝山又多了笔下材料,提笔写着双行的长联: 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 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 周德道:“祝大爷,灯中蜡烛快要点完了。”枝山道:“不妨,且到巷口小杂货店中买 一条蜡烛换上了。”于是踅到巷口,换了灯笼里的蜡烛。行行重行行,便见一家黑漆墙门, 髹的闪闪有光,门上贴的洒金珊瑚笺。旁边还有两扇侧门,也贴着略短一些的砂笺。枝山 道:“美哉轮欤!美哉奂欤!这是那一家呢?”周德轻轻的说道:“这是徐子建的住宅。徐 子建仗他是个秀才,专替人家包打官司,浑名两头蛇。他这枝刀笔实在厉害,是杭州城中的 响档讼师,‘无风要起三尺浪’。祝大爷,你放过了这一家罢。”枝山道:“原来便是徐子 建的住宅,我来送他两副对联。”先写着大门对联道: 明日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写了大门联,走过几步又写侧门对联道: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这是粗俗对联,周德见了也明白。忙道:“祝大爷,你真惹祸招殃,‘太岁头上去动土’ 了。徐子建不是好惹的,明日开门,见了这些不祥之词,怎肯和你干休?快快抹去了罢。” 祝童道:“对联上又没有落我们大爷的款,他便见了也不知是我们大爷写的。”枝山笑道: “祝童这句话倒提醒了我,不如落一个款,好教他认识我祝某。”便在旁边落着“长洲祝允 明”五字款。又回到大门前,也是照样的落了一个款。周德摇了摇头儿,明知到了来朝定有 一场口舌。但是事不干己,尽可袖手旁观。又知道祝枝山绰号洞里赤练蛇,徐子建浑名两头 蛇,看他们彼此“蛇绞蛇,”毕竟谁胜谁负。祝枝山写过了徐子建的门对,一路行去及写了 几家,不须一一细叙。壶中墨尽,他的兴致也有些阑珊了,便回到清和坊周公馆里去歇宿。 一宵无事。来日便是大年初一,杭郡风俗,岁首迎神开门,一阵开门的霸王鞭,点的劈劈拍 拍地响。众人见那每条巷里的无字联总有几副变了有字联,个个称奇道怪。那时道路上便有 兜喜神方的男女们,三三五五,往来行走,遇见了有字对联,总是停着脚步读那联上的字句。 都说杭州的风气变换了,往年总求无事,今年偏要有事,不知是闹出什么事来。有些神经过 敏的,便疑及倭寇可要侵扰海疆。江西的宁王听说有造反的消息,不知道可要闹到杭州来, 一时jiāo头接耳,窃窃私议。社会上多了一种研究的材料。徐子建元旦起身,换了衣冠拜过天 地以后,又去拜那代图。这便是祖宗的遗影,杭州人唤做代图。外面高升鞭pào,童仆们准备 开门。 徐子建拜罢代图,吩咐家人道:“元旦有三忌:忌乞火,忌汲水,忌扫地。这三桩关系 一年休咎,牢记牢记。”家人们应声如雷的当儿,冷不防开门小厮来兴,气嘘嘘地进来报告 道:“相公不好了!”徐子建怒骂道:“狗才,今天是什么日子?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叫化 子口中也要哼一声‘一年四季赚元宝,’怎么小事重报,开口便说这不祥之词?”来兴道: “不是小的说这不祥之词,是人家在相公的门联上写这不祥之词。昨夜贴的无字对,今朝变 做了有字对。相公不信,自去看来。”徐子建半信半疑,踱着方步负着双手出了大门,先看 上联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便摇了摇头儿道:“没趣没趣,‘百年难遇岁朝春’, 今朝元旦恰是立春。不料触这大大的霉头。”又看下联道:“终年倒运,少有余财。”便吐 了一口涎沫道:“放屁放屁!”又看到落款“长州祝允明,”不禁呵呵大笑道:“原来是 他!”来兴指着侧门道:“这里的对联也写着字。”徐子建又去看了一遍,便道:“祝枝山, 祝枝山,你枉算是吴中才子,一榜解元,你也会着这一下臭棋的啊!”来兴道:“那个祝枝 山,可是在府太爷衙门中题诗赚得三百两纹银的祝枝山?”徐子建道:“便是这个祝枝山。 那有第二个?他能欺侮杭州太守,却不能欺侮我徐子建。来兴,你把门儿掮下,放平在地, 含着清水,向门联细细地喷。略待一会子,浆糊便脱了粘xìng,才好把门联囫囫囵囵地揭将下 来,这便是个绝大证据。祝枝山,祝枝山,我不把你吃瘪我便不是徐子建!”说罢,自回里 面。来兴奉着主命,要把墙门掮下,一个人怎有这般气力?便叫老妈子帮他掮下。无多时刻, 两扇墙门。一扇侧门,都已放倒在地。路上行人见了又都诧异起来。自有不识相的连唉奇怪 道:“大年初一掮下了板门,敢是死了人,把来当做尸床。但是怎么一起死了三个人?”又 有人说道:“臭嘴老鸦,少说几句罢,这是两头蛇徐子建的住宅,被他听见了可要不是。” 臭嘴老鸦猛吃一惊,回头望了一望,脚下明白,急急的走了。来兴忙着在门联上喷水,有人 问他做什么,来兴道:“苏州祝枝山大除夕写无字对,我们的门联也被他写了字。相公吩咐 把门联揭了下来,好和祝枝山理论。”众人听了才明白大街小巷中贴的无字对总有一二家变 做了有字对,原来是祝枝山弄的顽意儿。祝枝山的字是有名的,要是写的句子好,也如法揭 将下来装表成轴。题的句子不好,便把祝枝山骂个不休。尤其是那个大除夕还乡的经商人, 到了来朝见了这副对联,商人文学有限,见了“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这两句是明白 的,昨夜浑家见了他的裤带中套有一串金戒指,甚么事都肯干了。这真叫做柴米夫妻咧!但 是上联写的“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甚么叫做“饮食男女”他有些不明不白,向着隔 壁的家塾先生请求解释。先生笑道:“这个典故出于《礼记》叫做‘饮食男女,入之大yù存 焉。’大约你回来时,尊嫂见你囊内无钱,既不许你吃年夜饭,又不许你行周公之礼。”经 商人听了,知道那夜夫fù谈话都被祝阿胡子听了去,益觉恨恨不休,准备撞见了他把他的胡 子连根拔去。……元旦这一天,徐子建为着讨取吉利起见,并无举动。到了初二日,便约齐 了几位酸朋醋友商议对付的方法。众秀才看了这侮辱对联,都抱定着地方主义,说:“祝枝 山是苏州人,他在苏州撒野不干我们的事。现在他要撒到杭州来了,若不把他吃瘪,足见得 我们杭州无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于是一致主张和他到明lún堂上讲理去。明lún堂 仿佛是秀才公所。三十六行,行行有公所,凡要讲理都要开公所。秀才们讲理只要开那学宫 中的明lún堂。当下印着传单,遍发杭州内外的秀才们,约定正月初四日上午在杭州府学明lún 堂上和祝枝山评理。 周文宾得了消息来见老祝,埋怨他多事:“自古道:‘众怒难犯。’你怎么写这两副侮 辱徐子建的对联?秀才们动了公愤,只怕你抵挡不住。”枝山大笑道:“老二放心,看祝某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明lún堂舌战群儒。从前诸葛亮舌战群儒还觉得不大简捷,舌战一人须得 准备着一种说话。祝某舌战群儒,只消三言两语管教众秀才人人失色,个个低头。老二不信, 何妨陪我上明lún堂,看是他们的理长还是我的理长?”文宾听了疑信参半。外面已送进众秀 才的公信,约期和祝枝山在明lún堂上相见。枝山写了回信,jiāo付来人,应允他们准期相见, 这便是批准了战书。到了规定的日子,唇qiāng舌剑便须开始工作。杭州的府学规模很大,“明 lún堂”三字匾额足有栲栳般大,屏门上镌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fù有别,长幼有序, 朋友有信。”等种种经训。东西楹联都是《论语》《孟子》上的成句,上联“尧舜之道,孝 弟而已矣。”下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四围匾额层层,凡是忠臣孝子名儒贤相,明 lún堂上都有匾额。其他状元、榜眼、探花会元、解元等特殊科名,也都制了匾额悬在明lún堂 上。自从明太祖洪武四年开科以后,杭州的文风蒸蒸日上,悬状元匾额的有成化二十年甲辰 科一甲一名进士钱塘李;悬探花匾额的有洪武十八年乙丑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花纶,天顺 四年庚辰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郑环;悬会元匾额的有正德二年戊辰科仁和邵锐。周文宾是寄 居在杭州的,所以明lún堂上没有匾额。正月初四日的上半天,明lún堂上衣冠大会,众斯文先 先后后来了五六十人。祝枚山所写的两副对联用别针别在门上,徐子建向着众秀才说明原由。 众秀才腐气腾腾,怒气冲冲,恨不得把祝枝山生吞活剥,一口吃下,以泄胸头之恨。他们等 候了良久,却不见祝枝山到来。徐子建道:“他若不到场,便是自知理屈,我们尽可以具着 公禀,到有司衙门告他一状。” 众秀才道:“若要具禀,我们一齐签名。须得把他驱逐出境才可大快人心。”正是: 群儿漫撼蚍蜉树,此老能翻鹦鹉洲。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五回 何秀才批六言妙判 祝解元诵四句诗经 明lún堂上的众秀才七张八嘴,都是酸气冲天,忙了府学中的门斗。在附近茶坊借得许多 桌椅,排列得密密层层,徐子建索xìng吝啬,今天为着要战胜祝枝山,唤了全副茶担,招待三 学秀才,好在舌战的结果总是输家担任着一切费用,便是铺张一些也没妨碍,他以为稳稳的 着落在祝枝山身上,自己依旧可以不拔一毛。他所着急的祝技山临时悔约,那么今天的一切 费用不免要破着自己的悭囊。所以提议着祝枝山若不到场,定要告他一状,办他一个押解出 境的罪名。众秀才连声附和,都愿在状纸上具名,驱逐这条赤练蛇归洞。……在场的秀才大 抵寒士居多,寒士生涯无非教读,张秀才和李秀才谈谈教书的状况,张秀才道:“敝东家吝 啬无比,开学日也没有酒吃,只是以茶代酒,还要咬文嚼字,说什么‘寒夜客来茶当酒’。 为这分上,我千方百计想骗他一壶酒吃。一天,机会来了,我讲《论语》给生徒听,讲到 ‘子畏于匡’,生徒问道:‘匡人为什么要围住孔子。’我说:‘只为孔子貌似阳货,匡人 当他是阳货,所以把他围住了。’生徒又问道:‘孔子貌似阳货,阳货的面貌又似谁呢?’ 我没好气的答道:‘阳货的面貌便像他家的酒壶。’过了一天,东家便来向我请教道:‘昨 天小儿问阳货面貌似谁,老夫子说阳货貌似你家的酒壶。请问老夫子曾在何处见过阳货的 面?’我道:‘没有见过,’东家冷笑道:‘既然没有见过,怎说貌似我家的酒壶?’我也 冷笑道:‘府上之酒壶我也几曾见过来?’东家听得言中有因,没奈何只得请我吃了一壶 酒。”李秀才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的敝东也是一钱如命的人,他请我讲《四书》给学生 听,修金以外许我按节馈送一(又鸟),我听了很快活,每逢讲书异常卖力。谁知到了端节竟落了 空,只请我吃了一个(又鸟)蛋;到了中秋又落了空,只请我吃了一碗新剥(又鸟)豆ròu。中秋以后,我 便信口开河的乱讲,并不按照着朱注。讲到‘季康子’,便说‘季康子,三字是刊误的,合 该改称‘李麻子’。讲到‘王日叟,’使说‘王日叟’三字是刊误的,合该改称‘王四嫂’。 到了来日东家便来请问道:‘怎么《四书》里面有李麻子,又有王四嫂?’我说:东家许我 有(又鸟),届时无(又鸟),我只好讲些无(又鸟)之谈了。’东家知我讽刺他,便即驳问道:‘老夫子,这 无稽之谈的稽字不是(又鸟)鸭的(又鸟)。’我便答覆道:‘东翁,这按节馈送的一(又鸟),不是一个(又鸟)蛋 的(又鸟),也不是一碗(又鸟)豆ròu的(又鸟)。’东翁自知理屈,到了去年岁底送我一(又鸟),却是一只克享遐 龄的老婆(又鸟),宰割以后放在锅子里煮,枉费了许多柴火依旧坚硬异常。我夹了一筷纳入口中, 苦了我的牙齿,嚼的牙床骨都疼痛,依旧嚼他不烂。我愤愤的做了一首五言诗寄给东翁诗云: 昨拜家禽赐,人人笑且欢,柴烧三担尽,水煮一锅干。 ròu似新鞋底,皮如旧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9 章 鞍。齿牙三十六,个个不平安。” 李秀才背完这首诗,众人拍手称妙。赵秀才道:“岁底大雪,宛比天公大吐其浓痰。幸 而过了一天,红日高升,雪便融化了。兄弟是个儒医偶有吟咏,三句总不离本行。诗云: 阵阵大风寒,天公大吐痰。明朝红日出,便是化痰丸。” 众人大笑道:“比得确切!”钱秀才道:“我姓了钱,有人要我吟诗非钱不行。我的卖 诗润格是每字一文钱。有人赠给我百文钱,我便赠他一首古风;有人赠我五十六文钱,我便 赠他一首七律;有人赠我二十八文钱,我便赠他一首七绝。计字酬钱,划一不二。一天,有 一个尼僧赠我十八文,我便送他一首一十八字诗道: 美貌一尼僧,何人伴锦衾?红菱初出水,角先生。 又有一个jì nǚ赠我十七文,我便赠他一首十七字诗道: 美貌一佳人,风流体态新。调脂还弄粉,欢音。 又有一个和尚赠我十六文,我便赠他一首十六字诗道: 和尚剃光头,上下都光净。睡到五更时,挺。 又有一个寡fù赠我十三文,我便赠他一首十三字诗道: 有寡鹄兮孤,伊何人兮杞梁妻。” 钱秀才讲的起劲时,来了一位孙秀才。这是钱塘县学生员中的孙秃子孙秀才,年纪不满 四十岁,头上早已牛山濯濯,他便丢给一文钱在钱秀才的怀中道:“钱世兄,我赠你一文钱, 你也送我一首一字诗。须得确切不移,才见你的本领。”钱秀才随口道了一个“脚”字。孙 秀才道:“这是什么解?”钱秀才道:“你忘记了《论语》上的朱注吗?‘有皮无毛叫做革 郭(革郭是一个字),’把这‘革郭(革郭是一个字)’字形容你这秃子可谓确切不移。” 众人听了一阵大笑。喧笑中间又来了一位朱秀才,他一向在城内坐馆,今岁另有高就,却又 不肯抛却旧馆,要物色一人去代庖,正向众秀才商议的当儿,忽的又来了一位何秀才,他久 在外面充当幕友,刀笔上是很有研究的。徐子建约他到场,分明在舌战场中又添了一员健将。 何秀才听得众秀才商议什么代庖,便坐着笑道:“兄弟从天台回来,那边的风俗是很健讼的。 兄弟代敝东批判案牍,曾有一件延请代庖的笑话,讲给诸位仁兄知晓,也可博得一笑。”众 秀才道:“愿道其详。”何秀才道:“天台的风俗不但男子健讼,fù女也是健讼。敝东的衙 门里忽的来了一纸状词,是个乡下fù人具名,为着丈夫不行房事而来告状。状纸简明,是六 言韵文的格式,道的是: 结婚已经三月,丈夫未亲枕席。非贪床笫私情,诚恐宗祧断绝。 敝东见了这离奇状纸,本待置之不理。兄弟说这是不能不理的,他为着宗祧关系而来告 状,合该批示查覆。敝东便把这件官司责成兄弟管理,兄弟也用着六言韵文的格式批示道: 结婚既已三月,因何不亲枕席?其间有无别情?着仰原媒查悉。 过了几天,原媒为着查覆的事,也有状纸投入,道的是: 该夫结婚三月,闻说未亲枕席。其间纵有别情,原媒不能知悉。 兄弟见原媒不肯负责,说这推诿的话,只得严词责问本夫道: 该氏嫁尔为妻,三月不知ròu食。尔既身为丈犬,因何有名无实? 又过了几天,本夫投状申辩说的是: 小的娶妻以来,只为农功紧急。若贪枕席恩情,不免衣食断绝。 兄弟见了申辩,觉得情有可原。待到秋收以后,兄弟又严词催促本夫道: 昔日农功紧急,今日农功已华。罚尔一夜三回,以补从前之缺。 兄弟这般批示以后,以为对于该fù总算竭力帮忙仁至义尽的了。谁料过了几天,该fù又 递呈词道: 蒙判一夜三回,小fù实为感激。倘再赏加两次,万代公侯不绝。 兄弟看了状词,又好笑又好气,该fù忒煞贪心了,便即批示道: 尔夫一夜三回,已觉筋疲力竭。若要再加两次,须请代庖效力。 今天听得诸位仁兄说起什么代庖代庖,兄弟便想起这桩笑话了。不过讲完了笑话,要向 诸位仁兄告一个罪,同是代庖,彼所代者生育之庖也;此所代者教育之庖也。名同而实异, 兄弟把来并在一起,罪过罪过。”众秀才听了这笑话,又是哄堂大笑。忽的有人指着外面道: “这不是周解元么?同来的一个胡子是谁?怕是祝枝山罢。”于是笑声顿止,大家要有一种 示威举动。趁着祝枝山在甬道上走,没有踏在庭阶的当儿,众秀才便七张八嘴起来:“…… 何物骚胡子,敢在人家门前放屁……”“在人家门前放其黄犬之屁者,祝阿胡子也……“祝 枝山乎,汝其大放厥屁者乎……” 众秀才连呼“放屁放屁。”以为先声夺人,好教祝枝山闻而失色。谁料祝枝山面不变色, 若无所事,停着脚步向周文宾说道:“老二,我们走错了路也?”文宾道:“这里明明就是 明lún堂,并没有走错啊!枝山道:“为什么这里的明lún堂和苏州的明lún堂大不相同?苏州的 明lún堂一片承平雅颂之声,这里的明lún堂一片大放厥屁之声。”明lún堂上的众秀才吐了吐舌 尖,只几句话便见得祝枝山的厉害。当下不敢罗唣,只有呆看他上堂。徐子建是个老jiān巨猾, 抱定着先礼后兵的宗旨假扮做和颜悦色的摸样下阶相迎。枝山道:“且待堂上的屁放完了, 登堂相见未为迟也。”子建笑道:“祝先生取笑了。快请登堂,我们三学同人恭候已久了。” 于是祝、周、徐三人同上庭阶。枝山道:“踏上明lún堂,礼教为先。《诗经》上说的,‘相 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列位仁兄,祝允明有礼了。”说时,举着双手, 在众秀才面前团团一拱。众秀才只得纷纷回礼,一声声的“祝先生请了。”祝解元请了。 “祝孝廉请了……”只为祝技山背了四句《相鼠》之诗,众秀才便不好有什么无理行为。他 们原定的计划,一俟祝枝山上了明lún堂,便要把他围在垓心,不是指指搠搠,定是拉拉扯扯, 遇着有相当的机会,打他几下冷拳也是好的。现在为了这四句“相鼠”之诗,便禁住了他们 的无礼行为,大家坐定以后,徐子建首先开口道:“久仰枝山先生是江南解元,吴中才子。 得蒙光临沆郡,荣幸非常。除夕枉驾敝巷,有失迎迓。承赐门联,生辉蓬荜,但是……”以 下的说话还没有出口,枝山已抢着说道:“子建兄谬赞了。素仰子建兄的大名,如雷贯耳, 屡yù登堂拜谒,只为素昧乎生,未敢造次。除夕道经贵府,适见无字对联,一时技痒,便写 了两副善颂善祷的对联,好教子建兄新年纳福,献岁呈祥。”子建冷冷的说道:“承蒙承蒙, 这般善颂善祷,古今罕有。兄弟和枝山先生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不该写这咒诅之词,教兄 弟大触霉头。枝山先生的赠联兄弟已揭取下来,用别针钉在这里,以供众览。枝山先生把兄 弟这般dú骂恶咒,试问新年纳福,福从何来?献岁呈祥,祥在那里?众秀才都读着这两副对 联,纷纷批评:“……‘明日逢春’,这句话还不错。接一句‘好不晦气’,吁!是何言欤。 殆所谓幸灾而乐祸者欤……”‘终年倒运’。这一句骂的太dú了!还加着一句‘少有余财’, 这叫做dú上加dú……”“侧门的联语也是不说好话。‘此地安能居住?’似乎子建先生的宅 子是住不得的,徐姓已住过三代了,难道会得变换风水?真正岂有此理! 下联这一语尤其出乎情理之外了,‘其人好不伤悲’,这‘其人’两个字自然指着房主 人而言,以下紧接‘好不伤悲’四字,刻薄极了,幸人之灾而乐人之祸,可乎哉?可乎 哉……”祝枝山忽的仰着头儿,看着屋梁,长叹一声,忽又垂倒了头,呵呵大笑。众秀才见 了莫名其妙,便问:“枝山先生,你为什么仰而长叹?”祝枝山道:“杭州文风是很好的, 祝某虽然目光不济,瞧不清扁额上的姓名,但是这几位高掇巍科的杭州先达,祝某都能一一 举其姓名。自从太祖高皇帝洪武四年辛亥开科,直到当今天子正德三年戊辰科止,先后百数 十年间杭州考中状元者一名,考中探花者一名,考中会元者一名,似这般的文风,理该敬佩 的。可惜今日杭州的文风一落千丈了,教祝某怎不仰而长叹?”众秀才又问道:“你为什么 俯而大笑?”枝山道:“出过状元、探花、会元的杭州,科名佳话盛极时,论理呢,杭州 城中的三学生员没有一个不通的了。去年除夕祝某写的两副对要算意义浅显的了,读给卖菜 佣、挑粪汉听。他们也不会误会了意思。诸位仁兄都是黉门弟子,庠序生员,又兼生在人文 荟萃的杭州地方,为什么见了这两副意义浅显的门联,兀自看不明白,发生了许多误会?还 披着一领青衿,自称是三学生员,俯视一切。祝某因此呵呵大笑。不过子细思量,诸位的文 学决不会这般幼稚,也许和祝某开开顽笑。岂有卖菜佣、挑粪汉都听得懂的东西,饱学秀才 反而看不明白的道理?……”众秀才听了这似嘲似讽忽离忽即的话,立时又罗唣起来。徐子 建起立说道:“三学同窗好友,暂清镇静,不须喧闹。自古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 又道:‘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嘴里’。枝山先生赠给兄弟的门联,人人都说是dú骂恶咒,枝 山先生却以为善颂善祷,今天当着三学同窗,便清枝山先生宣讲这善颂善祷的意思。果然讲 的入情入理,这便是徐某输了,对于枝山先生理当认罪道歉。要是讲的不合情理,这便是枝 山先生输了,也该听凭三学同人公同议罚。”枝山忙把六指头的手拍的怪响道:“这般办法, 祝某认为大公无私的办法。不过怎样判罚,须得预先当着大众布告。无论输的是谁,都要照 着这布告的方法处罚。”徐子建高声呼唤道:“三学同窗好友,清你们公共议定一个怎样处 罚的方法。”于是众人论调不同,也有主张理屈的在明lún上拜四方的,也有主张在石牌楼下 做三声狗叫的,也有主张chā着扫帚在甬道上学那犬马跑路的。那时众口纷纭,莫衷一是。众 秀才里面还是那个曾充幕友的何秀才有些主张,他说:“这般处罚不过取快一时,在实际上 是毫无益处的。”众秀才都说:“依着何仁兄的主张,应当怎样办法?”何秀才不慌不忙, 套着六言韵文的论调,说出一个办法道:要定谁输谁赢,须看今朝舌辩。如果理屈词穷,罚 修大成宫殿。 何秀才提出这个办法,全体一致赞成。祝枝山道:“办法是有了,但是罚款的数目须得 当众议定。一俟议定以后,分毫不许增损方是道理。子建兄以为何如?”子建点头道:“果 然要预定一个数目,以便彼此遵守。”说时,便暗暗的估定一个数目。他想:“祝枝州到了 杭州,吃的用的都是周解元的,不见得有什么银钱带来。但是杭州太守府他题了一幅画,送 他润笔白银三百两,他还没有用去,不如趁这机会一古脑儿的呕他出来。”于是高声提议道: “枝山先生提议预定罚金的数目,徐某以为若要修葺大成殿,至少须得白银三百两。便把此 数作为罚金,诸位仁兄以为何如?”大众一片声的说道:“好极好极!”周文宾陪着祝枝山 坐在一起,笑向枝山说道:“老祝听得么?不多不少,恰是白银三百两。 你留心着‘筒倒竹呕钱’。”枝山摇头道:“老二,又要‘舵移舟放屁’了……”这是 他们取笑的隐语。读者诸君看过前回书中祝周湖滨对句的一段笑话,当然明白他们的寓意。 但是明lún堂上的秀才们听这斗机锋的话,简直莫名其土地堂了。徐子建道:“一切都已议定 了,舌战开始。”便是此时,祝枝山道:“且慢且慢,评定曲直,须得有一公正人在场,才 无流弊。但看三家村里集一个三百文制钱的小会,尚且要清一位司证先生,何况一出一入关 系白银三百两?倘没有公正人在场,这是不行的。”众秀才听了也赞成这个办法。但是今天 明lún堂上在座的人谁可以做公正人呢?于是有人推举着周文宾,说:“周解元是原籍苏州, 而寄居于杭州的,既不是我们三学同窗,有他做公正人便可以一秉至公,决定谁胜谁负。” 周文宾暗想:“不妙了,这木梢搭上了我的肩架,倒不是生意经。今天的舌战宛似《左传》 上说的‘内蛇与外蛇斗于郑东门之内’。内蛇是两头蛇,外蛇是洞里赤练蛇。我帮了内蛇, 老祝便是衔恨我卖友;我帮了外蛇,徐子建又要衔恨我胳膊向外弯了。”在这当儿,周文宾 连忙起立宣言道:“兄弟今天到场,只可追陪末座,万不能做两造的公正人。我和徐子建兄 有乡邻之谊,又和祝枝山兄有朋友之情,无论帮助谁,总脱不了嫌疑。不是说我偏袒了乡邻, 定是说我爱护着朋友。这‘公正人’三字文宾万万不敢接受……”周文宾把公正人的名义拒 绝以后,大众又喧扰起来:“周解元不做公正人,谁做公正人呢?”徐子建毕竟乖巧,他便 起来说道:“我们在明lún堂上讲理,合该请本学教谕汪老师来做公正人。这位汪老师既不是 苏州人,又不是杭州人,当然没有偏袒之心,况且年高德劭,身居师儒的地位,他派着谁错 谁都不敢强辩。有他做了公正人,可谓人地相宣……”徐子建道了一句“人地相宜”,众秀 才都是应声虫似的一齐喝起“人地相宜”的口号来。子建又问:“枝山先生意下如何?”枝 山道:“你们都说人地相宜,我也不能说人地不宜了。要请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0 章 请,以便早决雌雄。”徐子建 道:“兄弟便去请汪老师到场,诸位少待。”周文宾又暗替枝山着急:“秀才们和人家讲理, 便请本学老师做公正人,无论何如,老师总帮着自己门生。这一回的舌战老祝总要吃亏的 了……”府学教谕的衙门便在学宫里面,教谕本是冷官,这位汪老师尤其是毫无官气。不脱 书生本色,他的大堂上的楹联道:百无一事堪言教,十有九分不像官。 把“教官”二字嵌在句尾,却和祝枝山在除夕写的“家人”对遥遥相对。徐子建上了大 堂,恰值汪老师从里面出来,不期而遇,颊面相逢。原来汪老师知道今天上午三学秀才在明 lún堂上和苏州祝允明解元讲理,他防着人多口杂,闯出事来,和自己的面子有碍。正待率领 着门斗前去弹压,恰值徐子建跑来请老师做公正人。汪老师道:“老夫身任本学教谕,学宫 中有事理当到场监察。便是徐贤契不来邀请老夫也得到明lún堂上去监察一下。”徐子建听说 大喜,便陪着汪老师出了学署,来到明lún堂上做公正人正是: 公是公非分黑白,理长理短判输赢。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六回 变读法片语服群儒 走样子只身逢二憾 汪老师跨上了明lún堂。三学生员同时起立,祝、周二解元也来上前相见,口称老师,自 称晚生。汪老师道:“二位解元公,难得有这机会一堂相会。周解元曾经会过几次,祝解元 还是初次识荆,久慕你才如鸾凤,笔走龙蛇。今日相逢异常荣幸。只是可惜了……”枝山道: “晚生何德何能敢邀老师夸狭?既没有什么可奖,也没有什么可惜,老师又是可是夸奖又惜, 晚生愚昧,倒要请教。”汪老师道:“老夫素重公道,今天讲的也是一句公道话。虽然和足 下初次相逢,不该说这逆耳之谈,但是骨鲠在喉,总得一吐为快。须知恃才傲物,非君子之 所为。足下不该在敝门生徐子建门上写这患咒恶骂的事。”枝山道:“且慢,老师今天到明 lún堂上,还是做公正人,还是做太监老公公?”汪老师笑道;“祝解元取笑了。老夫来到这 里。自然来做公正人,做什么太监老公公呢?”枝山道:“若做公正入,老师且慢责备晚生。 请坐在公正的坐位,静听两造曲直,然后秉着公正的态度,发着公正的言论是贵门生错的, 立时罚他jiāo出纹银三百两,存在老师署中,克日开工动土,修理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成殿。若 是祝某错的,祝某的财产万万比不上贵门生徐子建兄的家私万贯,但是这三百两纹银,有太 守公送我的的一注润笔还没有用去,也可以立时jiāo出,决不拖欠分毫。这是公正人应有的职 权,可惜老师上了明lún堂,不问情由便帮着老门生把晚上一顿排揎,这不像公正人了,像了 一位太监贵公公。凡是皇老子训责百官,每每差遣太监老公公传旨申诉,这便可以不问情由, 一上了堂。便把那官老一顿排揎,老师既不是太监老公公,秀才们又不是皇帝儿子,老师你 是公正人,快请坐在公正人的座位中,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开始辩论了。”汪老师听罢,默然 不语便坐在居中的一张椅子上,暗暗佩服这名不虚传的祝允明,休说文才可以考中解元,便 是辩才也可以考中秋榜的第一人。祝枝山道:“那么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徐子建兄开始辩论了。 子建兄请了,你方才说我把你dú咒恶骂,请把dú咒恶骂的原由向贵老师申说一遍。”徐子建 指着屏门上张挂的对联,算是真凭实据,又把方才的解释重说了一遍:“这不是dú咒恶骂怎 样才是dú咒恶骂呢?”汪老师听了子建的话,又把这两副门联细细的看了一遍,起立说道, “祝解元,证据现在,以这般的措词怎说不是患咒恶骂?” 枝山道:“老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才听了一面之词,还没有到批评曲直的时候。 请你在公正人座位中暂坐片刻,听晚生申说理由。”汪老师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默然不语的 坐在公正人座位中。枝山又团团的一拱手道:“诸位仁兄,我不是说这两副对都是善颂善祷 的话么?徐子建兄只说我把他dú咒恶骂,他自己在dú咒恶骂,我何尝把他dú咒恶骂?”徐子 建不服道,“怎说我自己咒骂着自己?” 枝山道:“明明是吉祥句子,被子建兄读了破句,那便不佳了。”子建道:“这是很粗 浅的句子,又不是周诰殷盘,怎会读了破句?”枝山道:“子建兄,告罪在先,你别生气我 说的一桩笑话并不是说你。从前有一位善读破句的学究,死到冥间,冥王为着他误人子弟, 罚他投生作猪。学究央求着投做南方的猪,冥王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南方猪强于北方猪。只 为学究把中庸上的‘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读了破句,才有这笑话。子建兄的大才,和 那学究不同,但是祝某所书的对联却被你读了破句,以致善颂善祷的话变做了dú咒恶骂。” 子建道:“请问枝山先生,怎样读法才不是破句?”枝山道:“这是很容易的,上一联是五 三读法,上句五,下句三。下一联是三三读法,上一句是三,下一句也是三。要是子建兄还 不明白,我来圈给你看。”说时,从自己笔袋中取出一枝水笔,拔去铜笔套,在门联上圈断 句句,只这轻轻几圈,便变换了语气。大门联是上五下三读法: 今岁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馀财。 侧门联是上三下三读法: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枝山把水笔收拾好了,照着圈断的句子朗诵一遍,便问:“诸位仁兄,这两副对联句子 是不是善颂善祷啊?”列位看官,祝枝山的魔力真大,只这轻轻几圈,非但变换语气,而且 把众人的眼光也都变换了。明lún堂上的秀才们,本是徐子建请来助威的,在这时候忘却了自 己的立场,反而和着祝枝山的调,说什么“确是吉祥句子啊!”“确是善颂善祷啊!”枝山 又向汪老师说道:“老师,这是你可以发出公正批评的时候了。晚生写的两副门联,晚生自 认是善颂善祷,今天在场的诸位贵门生也都说是善颂善祷,请问老师,凭着你的公正眼光看 来是不是善颂善祷?”汪老师没有什么说了,点了点头道:“自然也是善颂善祷。”枝山道 “那么子建兄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取出,这修筑大成殿的款项万万吝惜不得,你看杭州府 学失修到这般地步,便没有今朝舌战的事,凡是杭郡秀才也该量力捐助。子建兄,尊价在那 里?快快唤他回去取银罢。可笑一钱如命的徐子建平日用去一文两文的钱,尚须量量轻重厚 薄,今天罚去三百两,宛比割却他心头的ròu,当着许多人又不能抵赖前言,只得打发来兴回 去取银。便在来兴耳畔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他想:“舌战是输定的了,但是多少总要给 那阿胡子吃些苦头,才可以发泄我胸头之恨……”祝枝山占了上风,不肯便回,一定要眼见 徐子建jiāo出三百两纹银才肯出这座学宫。等了好一会子,来兴掮着款项jiāo付主人。有现银, 有银票。徐子建点了一遍,忍痛jiāo付汪老师,忒楞楞两手发颤。枝山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那时舌战场中人影散乱,明lún堂上须臾不见一人,汪老师回衙门去了,徐子建唉声叹气自回 家里去了。众秀才在那岁首都有他们的私事,有些拜年去了,有些吃年酒去了,有些逛西湖 去了,有些闯赌场去了。周文宾出了学宫,过了下马碑,那边有周府候着的轿儿等候。主人 上轿,文宾向枝山拱了拱手道:“老祝,本要和你同行的,只为尚有几处亲友人家须得前去 贺喜,再会再会!夜间和你开怀欢饮。” 枝山道:“今天已累你坐了良久,不安之至!你去拜年,我慢慢儿回到府上去吃饭。” 彼此作别以后,文宾道了一声得罪,身坐轿中。轿夫们上肩以后,如飞而去。祝枝山安步当 车,慢慢儿回去。这一天,为着岁首天晴,放着祝僮去逛城隍山,所以枝山身边并无一人跟 随。约摸走了两条巷,忽的来了两个男子,把枝山拦住去路,枝山近视眼瞧不清两人模样。 但见一个好像商人模样,一个穿了短衣像个下流人物。枝山道:“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为什 么拦住我的去路?”那个商人笑道:“祝阿胡子,你不用假模假样,既和我们素不相识,我 和浑家说的秘密话你为什么要来窃听,而且承你的情,还要替我们写上门联?你这枝笔太健 了。” 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太会管闲事了,东倒西歪的屋由着我住,南腔北调的 歌由着我唱,谁要你写在门上,把我的‘无事联’写做了有字联?”枝山向着两下里看,原 来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冷巷,暗想:“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妨把他们骗到热闹地方? 只须往来人多,他们便不敢肆行非礼了。”当下撮着笑脸说道:“原来便是你们两位。祝某 总算和你们有缘,才会得写上你们的门联。实向你们说,人家捧了润笔要祝某写对联,往往 搁着一年半载还没有下笔。府上的门联,真个要教祝某书写,祝某是预定规例,劣纸不书。 那夜祝某多喝了几杯酒,乘着酒兴到处题联,也是缘法凑巧,不要你们破费笔资,各赠你们 一副门联”。那个商人笑道:“我们也是缘法凑巧,得和你在这条冷巷里相逢。承你送了门 联,我们还没有向你道谢。祝枝山,免得人家唤你祝阿胡子,我来把你嘴上的尊毛拔去了 罢。”枝山道:“且慢且慢,我的好意你们完全不曾知晓。待我讲给你们听,管教你们感恩 不尽。”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免开尊口,胡子嘴里说不出好话。 ‘三间东倒西歪屋,’不错不错,我的屋子果然东倒西歪,走了样子。唉,祝枝山,屋 要走样,人也要走样。今天缘法凑巧,我也要把你走一走样子。”说时磨拳擦掌待行无礼。 枝山知道江湖上的切口,把人打的鼻青嘴肿叫做‘走样’他心头着急,面上转不着急,退后 几步呵呵大笑。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笑什么?”枝山道:“我笑你们上了徐子建的当, 转瞬便要捉将官里去,一顿板子打得皮破ròu烂。你们要走我的样是走不成的。我祝枝山未卜 先知,已请府太爷派着干练的差人暗暗保护,只须你们略一动手,自有铁练子套着你们的颈 项,请你们吃了笋烧ròu,还得把你们枷号在清和坊周宦门前。扛着这没有台脚的桌面,天天 在那里吃独桌。请问你们走样不走样?”只这几句话倒把两人说的说的忑不定。只为他们确 是徐子建遣着来兴撺掇出来,吩咐他们伏在冷巷里,专候祝枝山走过打他一个鼻青嘴肿,走 走他的样儿。徐子建自有特别酬劳,决不食言。 现在被祝枝山一言道破,他们便露出慌张的模样。两人里面毕竟还是那个商人乖觉,瞧 了一瞧四下无人,便知道祝枝山诡计多端,无非虚言恐吓。当下笑着说道:“枝山先生,你 别认真。我们和你开开玩笑罢了。须知殴辱斯文是有罪的。”枝山捋着胡须道:“那么便对 了,你们既然畏罪,我也不来罪你。”那商人道:“枝山先生,你方才说替我们写了门对便 是缘法凑巧,请问缘在那里?法在那里?”枝山道:“这是大大大的缘法,包管你们今年便 jiāo着好运。但是说来话长,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有许多发财秘诀传授你们,随我到茶楼上 去泡一壶清茶,管教你们得了秘诀,不出三个月便可以面团团做富家翁。”那个穿短衣的 听了动容,便想跟着枝山去上茶楼。那商人已看出了破绽,便道:“且慢上当,我们跟上了 茶楼便是自投罗网,给他拿住了可不是耍,他要把我们骗出这条巷,便见得他说的暗暗有人 保护,都是虚言。这是一个好机会,错过了这机会便不能走他的样子。”那穿短衣的说道: “祝阿胡子,凭你说的天花乱坠,你要逃走再也休想!”那商人道:“我来捋他的毛。”那 穿短衣的道:“我来浪他的点子!”枝山到这地步,便知道三寸不烂之舌已失了效力。但是 要想逃走,也须有个下场势。便反着身子道:“你们不信有人保护,我去唤他们出来,你们 却不许逃……”这句话真正敏妙。开了后世许多不肖官吏的方便之门。明明自己要逃,却不 许老百姓逃,借着禁止老百姓逃,他便可以逃之杳杳了。祝枝山一壁唤着保护的人快快到来, 一壁脚下明白去寻旁边可有什么横弄以便脱身而去。两人明知枝山是假的,姑且当他是真, 跟在他后面,看他怎样的脱逃。只须他脚步一乱,便可以追上前去一把揪住。请他吃一顿杜 园生活。好在祝枝山走的是方步,他们容易追上的。枝山一路的唤着:“保护的人在那里?” 渐渐的走近一条弄堂。侧首望时,隐隐见前面有一群人来,暗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便折入弄堂正待拔脚奔跑,后面追随的两个人同时一声冷笑:“……祝阿胡子跑到那里去? 跑向天堂,追到你凌霄宝殿,跑向地府,追到你十八层地狱……洞里赤练蛇逃到那里去?你 入了yīn沟洞,也会拖着你的尾巴,拔你出洞……”祝枝山在苏州遇见了陆昭容后,今天又是 第二次受窘。自知危险已达了极点,但是口中依旧高呼着:“保护的人快快来啊!”两人向 前望去,来的是四五个挑着砖瓦纸巾的匠人,何尝是本府太爷派来的差役?他们益发胆大了, 紧走几步,把祝枝山一把扭住。却不料迎面的匠人放下了肩挑的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1 章 西,赶快跑来道:“快快 放手,休得损伤了我的恩人?”那穿短衣的道:“张小二做什么?”张小二道:“朱大哥, 你做什么?那天我向你讲起的恩人便是这位大爷。若没有他们主仆二人,我们母子俩怎会活 命?快快放了他!似这般的好人你要把他难为,罪过罪过!”那时二人却放了手,祝枝山整 着衣襟便道“张小二,难得你来解围。你的老母怎么样了?去年这柄扇儿卖了多少钱?”张 小二把去年的事述了一遍。又说:“恩人不但救了我们母子俩的xìng命,而且去年除夕又在我 们门上写了吉祥句子,我在元旦开门得了这个好兆头,大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日没有 断过生意,老娘身子也是一天好似一天了。后来知道恩人便是苏州祝大爷。”枝山道:“你 怎知道我姓祝?”张小二道:“那扇面上有你老大爷的姓名。我是不识字的,大年初二日书 画茶会上派人来问我‘你这柄祝草的扇面是那里来的?’我说是一位大爷见我可怜赠给我的, 叫我上茶会换钱的。我不知是捉草的扇面,是捉柴的扇面。他说:‘你缠误了,我说的祝草, 是祝枝山的草书。你那天遇见的大爷便是苏州祝枝山。你门上的字联,也是祝枝山写的,他 这般看重你,赠你扇面,又赠你一副很吉祥的对联。但是徐子建要算杭州数一数二绅衿,却 被枝山瞧不起,写两副dú咒恶骂的对联,把徐子建气个半死。祝枝山重你的孝行,才肯赠你 这一副吉祥对联。祝字是值重价的,我本想向你收买了,装成短联卖给人家。 但是杭州的人家虽多,够得上挂这副对联的实在少数。况且他是旌扬你的孝行,要是被 我收买了,又埋没了他的好意。我这次来和你商量,祝枝山既然看重你的孝养爷娘,你去求 他写些东西,他一定答应的。他住在清和坊周公馆中,听说有多日的耽阁,你有工夫可以上 门去谢谢他,顺便还可以求他写点东西。’我听了他一番说话,才知道恩人的姓名。连日仗 着大爷的福,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朝总是富贵不断头。我曾忙里偷闲,连日到周公馆 里来访问大爷。看门的吆吆喝喝,不肯替我通报。今天我们一行人吃了早饭正待去上工,却 不料遇见了大爷,请问大爷,为什么被他们拖拖扯扯?咦,他们却到那里去了?”原来方才 的两个人并非真个要和祝枝山为难,只因受了来兴一时的怂恿,才来戏弄祝阿胡子。现在听 得张小二这般说,便知道:“祝阿胡子很有几分义侠心肠,还胜于杭州的徐子建,我们为什 么帮着小人打君子呢?再者,万一祝枝山扳起面皮,叫张小二一千人把我们扯住了,定我们 一个侮辱斯文的罪名,他没有走样,我们真个要走样了”。他们两个人都是这么想,因此脚 底抹了油,下这三十六着中的第一着。枝山见他们都已经走了,付之一笑,也不再去追究了。 便把张小二奖励了一番,约他明日上午到周公馆中相见。到了来日,枝山吩咐门役:“倘有 匠人张小二到来访我,不必拦阻,我和他有话说。”所以那天张小二上门得和枝山相见。枝 山又赠了他扇面一页,说是奖励他的孝行,自从祝枝山援救张小二,征服徐子建,他在杭州 很有相当的荣誉,不须细表。忽忽时光,已近元宵佳节。杭州的灯市名闻四海。只为临安是 南宋的故都,每逢灯节各处都搭着绣棚,架着整山,看灯的红男绿女盛极时。昔人有诗为 证: 争说杭州似汴京,翠筠环处结山棚。不须好事重装点,身在武林灯市行。 灯节的前三日,各处的糊着绢灯,挂着灯谜,这又是祝枝山心爱的东西,每到晚饭以后, 总拖着周文宾去猜谜,一天,尤公馆门前粘着一首艳词道: 记当初,剔银灯重把眉儿扫,那其间似漆投胶, 可怜自落烟花套,这磨折多应奴命招。全躯恐难保, 香肌越消耗。看看捱过今年,捱不过明年了。 寄语儿曹,好把芳魄纸上描。 请打一物,即以打中之物为赠。 尤公馆门前的灯谜不止这一条,但是这一条灯谜的吸引力比其他的灯谜胜过百倍。春灯 光中,大家都注shè着这条灯谜,目不旁瞬。其中有入高喊道:“我猜的是贵公馆中的尤大小 姐,对不对呢?如其猜中了,快唤尤大小姐出来做赠品。”众人听了拍掌大笑。正是: 侧艳词中魔力大,春灯影畔笑谈多。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七回 打灯谜童仆胜秀才 借服饰大娘规小叔 猜谜的人是个穷秀才,三旬年纪还没有娶得娘子。平日痴心妄想,可有彩楼上的千金小 姐把彩球抛中了他,那才可以享尽人间艳福。他挤入人丛里看灯谜,偏偏赏识了这一条。以 为其中语意是个怀春女子口吻,料想这谜底定是猜着一个女人,猜中了定有美貌佳人跟着他 走。他瞧见公馆的门条是“尤公馆”三字,他便狂呼道:“我猜的便是贵公馆里的尤大小姐, 快叫尤大小姐跟我回去成亲!”喊的时候睡沫四溅极态横生,博得人人拍掌大笑。笑声完毕, 里面的谜主人冷冷的说道:“先生错了,这里面只有尤大少爷,没有尤大小姐。况且谜条上 写的是请打一物,没有说请打人。”穷秀才强辩道:“盈天下皆物也,男有阳物,女有yīn 物。怎说不是物呢?”谜主人道:“那么你猜女人便是了。怎说是尤大小姐呢?”穷秀才道; “美貌女人,唤做尤物。 所以我猜这一物便是尤大小姐。”这几句话又引动着许多人拍手大笑,都说:“想入非 非,想入非非。”祝枝山目力不济,有时周文宾看了告诉他,有时祝僮看了告诉他。枝山在 祝僮耳边说了几句话,祝僮便在“想入非非”声中挤入人丛喊道:“我来猜啊!我来猜啊!” 猜谜的都是方巾飘飘的儒生,忽的挤入了一个罗帽直身打扮的书童,大众都吆喝道:“滚滚 滚!你是乌鸦,怎么挤入了凤凰淘?”祝僮不去睬他,高喊道:“谜主人,这条谜儿请打一 物,即以猜中之物为赠,不是墨么?”谜主人很起劲的答道:“是墨,是墨!你的心思很好 啊!”便揭下谜条,取出一绽四两重的精制名墨授给祝僮。那个猜尤物的穷秀才讨取了这纸 谜条,又细细的研究了一下,便道:“不错不错,句句都是说墨,并不是说人。 我猜错了。”那时谜主人又在空隙处粘上一纸谜条,众人见了又是拍手大笑,但见上面 写的: 郎要脱裤,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 请打一成语,赠荷包两个。 祝僮得了一些甜头,怎肯走开?他想第一个谜儿是大爷教我的,不算希奇。这个谜儿 须得试试我的真才实学。旁的灯谜谜面都是很深的,他看了没做理会处。这一个谜面却是两 句俗语,见了谁都知晓,而且谜底是一句成语,并不是四书五经,也许可以猜中的。他骚头 摸耳一会子,要算他心思灵敏,他方才挤入人丛,听得众人在说“想入非非”,“想入非 非,”他想:“这个灯谜取是猜这一句罢?” 便又高声大呼道:“谜主人,这条郎要脱裤的谜儿可是打一句‘想入非非?’谜主人大 喜道:“又被你猜中了!”便又揭下谜条,取出一双不曾绣花的白绫荷包做了谜赠。祝僮笑 嘻嘻的向众人说道:“你们凤凰都不会开口,倒是被我乌鸦猜中了两条。”就中有一位秀才 先生向着祝僮拱手请教道:“请问足下,怎么这条谜儿猜做‘想入非非’?”祝僮笑道, “相公,看你是个喝过墨水的人,连这‘想入非非’都不知晓,‘郎要脱裤’不是要想入 么?”那秀才点头播脑的说道:“‘郎要脱裤,’确是想入。下下一句‘姐儿俩都是白虎白 虎,’为什么打这非非两字呢?”祝僮道:“相公又来了,你读了满肚子的书,难道这个字 都不认识么?请问相公,你们对于女人家下面的东西叫做什么?”那秀才道:“这个字读的 声音是很不雅的,是卑鄙的鄙字,作平声读。”祝僮道:“怎样写法?”那秀才道:“这个 字是《洪武正韵》所不载的,通俗的写法是写了一个‘毛’字,又写一个‘非’字,便是这 个字。” 祝僮笑道:“那么容易明白了,有毛的便是相公口中所说的那个字;无毛的便是‘非’ 字。‘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不是‘非非’是什么?”一经祝僮说破,众人益发笑声如沸。 那个三十岁没有做亲的穷秀才,他没有领略过裙下风味,却呆呆的立在灯光下面咀嚼这“非 非”两字,自称奇怪奇怪,怎么白虎白虎便是‘非非’呢?这真叫做难题太远了!”祝僮得 了些彩头,喜孜孜的挤出人丛来见主人,把一锭墨授给枝山道:“这是大爷猜中的谜赠。” 又把一双白绫荷包放在手中卖弄道:“可惜这两只荷包不曾绣花,又没有须头。”枝山道: “祝僮,你在这分上却不聪敏了,他们的谜赠都和谜条有关系。你猜得出白虎白虎,他们给 你两只荷包也是白虎白虎。假使荷包上面有了须头,便不是白虎白虎了。”这几句话又引得 文宾和祝僮都是大笑。祝僮的笑又和前两回差不多,蹲着身子半晌直不起腰来。自此以后, 枝山出去猜谜,祝僮总是同去。凡是打俗语打用物的灯谜,倒被他猜中了好几条。枝山很得 意的说道:“从前郑康成有诗婢,现在我祝枝山有谜僮,可谓无独有偶。”祝僮笑道:“大 爷,这个名儿很难听,谜僮谜僮,被人家弄错了便要叫做煤筒竹管。”枝山道:“叫做煤筒 竹管也不妨,你本来是谜僮祝管,不过音同字异罢了。”枝山连猜了两夜的灯谜,到了正月 十五日,杭州城中益发热闹非凡,所有衙署公馆都是张挂灯彩,点缀升平。周公馆的门前, 在那三天以前早已搭着灯棚,招雇名匠,把连枝的竹竿缚成洞门,挂着许多灯彩。 但是杭州绅官人家的灯彩要推麒麟街王兵部府中最为优胜。明朝的兵部尚书称做本兵, 职权很是重要,节制全国兵马,遇有大征伐大cāo练,都归兵部主政。六部之中惟有兵部的实 权最大。王兵部官名朝锦,仁和人氏,在朝伴驾,京邸中只带着两名姬妾侍奉左右,夫人子 女却住在杭城麒麟街府第中,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巨绅。王兵部的公子王天豹,少年纨挎,仗 势胡行,杭州地方都唤他一声“王老虎。” 王天豹生有一个好胜的脾气,元宵挂灯不惜工本的斗巧争妍,鳌山灯棚色色精工。今年 他又格外起劲,在他后园外面的广场上施放特别焰火,这个消息传将出去,益发使那杭城男 女有举国若狂之势。上元这一天,未到晚间,街上的行人早已穿梭般的往来,一队队锣鼓喧 天,掉龙灯的也有,掉狮子灯的也有,都到大户人家去弄这顽意儿。以为一经掉弄便可风调 雨顺人口太平。所以一听得锣鼓之声,大户人家早开直着墙门劈劈拍拍的放着霸王鞭,迎取 他们进来,在大厅上掉弄。龙灯天矫如生,狮子灯张牙舞爪。 周公馆中已到过了好几次,老太太是爱讨利市的,每来一起总有很丰的赏号钱,还有那 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们。花灯以外又有舞队也有舞“耍和尚”的,舞的是个小孩子,带着一个 假头颅,怪模怪样在人前乱晃,杭州人唤做“大头和尚”。又有男子改装,扮什么打花鼓的, 扭头扭脑,装腔做势,意在讨人好笑。但是男子扮的旦角总有些不大自然,还加着须根新剃, 青稀稀的在花粉中透露,一望而知为西贝婆娘,博得两傍观众捧腹大笑。周文宾逢着佳节, 又有良友和他闲谈饮酒,怎肯辜负这很热闹的元宵?他约着祝枝山,拚着大半夜不睡,要到 大街小巷逛个淋漓尽致。枝山道:“你可要带着书僮出门?’文宾道:“带着僮仆反而有许 多不便,不如不带的好。”枝山道;“那么我也不带谜僮祝管了。”文宾笑道:“煤筒竹管 带去何用?又不要沿途打火烧茶煮饭。”枝山道:“不是打火用的煤筒竹管,便是我们那个 会猜灯谜的谜僮祝管。”文宾拍手道:“妙极妙极,贵管家也有浑名了!”枝山道:“淡到 浑名,我们唐、祝、文、周人人都有,伯虎的浑名人称笑面无常,只为他‘面孔笑嘻嘻,不 是好东西。’衡山的浑名人称yīn司里秀才,只为他这一副冷静态度完全脱离了火气。这两个 浑名起得还不错。我的浑名唤做洞里赤练蛇,不知那个促狭的人替我起这恶dú的浑名,此人 将来定堕拔舌地狱。你的浑名起的最香艳,人人叫你周美人。宋朝有个周美成,是个填词名 家,和你的浑名倒也相仿。论到风流蕴藉,你和周美成不相上下;论到面貌,正不知谁妍谁 丑。老二老二,只怕你虚有其名罢。你要是改扮了女妆,也不过和方才灯会中乔妆打花鼓的 旦角一般,自以为娇模娇样,谁料处处露出马脚来。我祝某虽是个近视眼,也能一望而知是 个西贝婆娘。”文宾笑道:“老祝,你不能把我比做打花鼓的旦角,方才的旦角是个市井无 赖,草草改装,希图博人一笑,趁些银钱罢了。须知男子改装女子,非有切实的研究切实的 训练不可。我不扮女装便罢,要是扮了女装,甚么人都不能窥破我的庐山真面。唐子畏总算 眼光敏锐的了,他在网师园中毕竟也吃了我的亏。我要他绘一副《西厢待月圆》,他不肯绘; 我便扮做了女郎,带着两名侍女,只算是和他在网师园中邂后相逢,我授计与侍女,假托着 崔素琼小姐游园,他果然相信不疑,很情愿的替我绘了一幅《西厢待月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2 章 。待到道破原由, 他已中了我的妙计,懊悔不迭。这件事须不是我夸口,传遍苏城,便是你也知……”说到这 里,忽又一声长叹,便想到昔日求婚未成的崔素琼,竟被宁王抢去,香消玉殒,好不可怜。 枝山道:“老二又来了,美景良辰怎么长吁短叹?旁的事不要去论他,我们只谈这乔装的事。 你在苏州乔装过一回,果然骗过了小唐。但是骗过了小唐不足为奇,小唐是个色中饿鬼,他 一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早巳眼花缭乱,任凭乔装的露出破绽,他也不会觉察。你骗过小唐, 这叫做‘捉眼花’,毫不烦难,便是我老祝也会哄他一哄,只须剪去这一部络腮胡子,浓涂 些花粉,改装着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夹紧着屁眼,‘奴家奴家’的扭到小唐面前,他嗅着我 的花粉香也会失魂落魄,把我当做娇娘看待,摸把手儿,亲个嘴儿,ròu麻的叫我几声‘好姐 姐’咧!”这几句话,不但引得周文宾呵呵大笑,旁边侍饮的小厮也笑了。枝山又道:“老 二,你单是骗过小唐不算你的本领。”文宾道:“待要怎样才算我的本领?”枝山道:“你 骗过了我老祝,才见你的本领。”这时文宾已有了三分酒意,很高兴的说道:“骟过你老视 怎费我吹灰之力?你本来只有三尺眼光。”枝山道:“你休得口出大言,便请你改装起来试 这一试。”文宾道:“若要改装,须赌个输赢。”枝山道:“怎样赌法?”文宾道:“我便 抄袭你明lún堂上赌赛的方法。我改装以后,要是没有被你瞧破,你便输了。杭州太守送给你 的白银三百两原封不动的移转在我的名下,要是被你看出破绽,我便输了,我也备着三百两 纹银,替你老祝上寿。可好不好?枝山大喜,他想:“明lún堂上赌赛已胜过徐秀才,难道周 公馆里赌赛胜不得周解元么?”笑嘻嘻的伸出六个指头的手,要和周文宾拍个手掌子叫做 “一掌为定,永无翻悔。”当下收去酒肴,匆匆席散。席散以后,文宾便忙着去看他的嫂嫂, 告借女妆。他为什么要去向嫂嫂告借女妆呢?只为第一次教他改扮女装的便是他的嫂嫂。编 书的顺便补叙那周姓的家庭。周文宾的父亲唤做周上达是吴门的少年翰林,被那杭州的富翁 张员外看中了他,把女儿嫁给他。还有一部分的财产做妆奁,良田数十亩,华屋数百间,都 归着周姓执管,便是现在清和坊的住宅也是当年的奁赠。为这分上杭州便成了周姓的第二故 乡,坟墓祠堂都在苏州,田园产业都在杭州。 这位张氏夫人生有两子一女,女名琼珠,十三岁上便已夭亡,张氏夫人思念不置。这时 长子文庠已随着他父亲在京师供职,大娘娘留居杭城侍奉婆婆,眼儿着婆婆丧却掌珠,心中 闷闷不乐,他便出个主张,说小叔的年纪比小姑少一岁,而且容貌美秀和琼珠在世时相仿。 若要婆婆破涕为笑,何妨把小叔扮作小姑?教婆婆儿了放下愁眉。他待到文宾从书房中放学 入内,把小叔打扮的花枝招展般的,简实是一位娇娇滴滴的女孩儿家,所差的只是没有里足 罢了。周太太乍见之下,真个认做是亡女重生。后来看出了庐山真面,便把文宾拥在怀里, 心儿肚儿的叫了一阵。从此以后,文宾逢到放学之后总是打扮着女妆到内堂去引他老母开颜。 他描摹着他姊姊的音容,不但身材、背影般般酷肖,便是开出口来有一种柔媚的样子,偶然 微笑,粉颊上便起着两个酒涡儿。人家单看他上半截谁都说是琼珠小姐,谁也不信是文宾公 子。亲戚人家知晓了说这位公子哥儿简直是和美人无异。从此以后,“周美人”三个字便喧 传远近,人人都晓,这便是“周美人”得名的来源。自从十三岁开始乔装,足足有三年的悠 久。后来被他父亲周上达见了,说:“这般男不男女不女打扮,扑朔迷离,成什么模样!” 文宾才不再弄这顽意儿,只不过在苏州时,为着要唐寅绘这一幅《西厢待月图》,曾向亲戚 家中借着女装和侍婢,在城南网师园中戏过一回唐寅。毕竟他对于乔装曾有三年的研究与练 习,一经改装以后便是偷香窃玉的惯家也没有瞧出他的破绽,倒被他骗了一幅画去。他有了 这已往的成绩,他要骗过祝阿胡子端的易如反掌。他并不是真个要赢这三百两银子,只为着 祝阿胡子到了杭州以后,倒被他出足了风头,胜过了杭州太守,打倒了两头蛇,他的风头太 健了,不如戏弄他一回,挫挫他的气焰。唐寅虽然好色,对于女色面上还有精细的选择,寻 常脂粉休想可以引动他。祝枝山的眼光固然不济,他的好色的心却比着唐寅还热。方才说的 只须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嗅着一阵花粉香便已心花撩乱,这叫做“想起自己比他人,”不 是说的唐寅,却是“夫子自道也”,句句说着他自己。他想:“这件事还得和我嫂嫂商量。 但是嫂嫂住在堂楼上,从前幼时,嫂嫂的堂楼任意上下,没甚要紧,现在年龄大了,为着嫌 疑有关,除却贺年贺节轻易不上嫂嫂堂楼。”他想:“今天好在元宵佳节,借着请嫂嫂庆赏 花灯为名,便可借此上楼。”他到了堂楼之下,却见灯光里面锦葵正在细搓那元宵圆子,便 即招呼:“二爷,说今天甚风吹送你到这里来?”文宾道:“大娘娘可在楼上? 今天元宵佳节,我要请他庆赏花灯。”锦葵道:“大娘娘本要下楼的,为着官官有些伤 风咳嗽,他在楼上陪伴官官,所以没有下楼。”文宾道:“我要上楼去候候嫂嫂,看看官官, 你替我通报一声。”锦葵道:“自家人还要通报么?二爷只管上楼便了。你不记得从前打扮 女妆时,大娘娘替你涂脂,我替你抹粉么?”文宾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不用通报, 现在不能不通报了。从前的我是小孩,现在的我是大人。”锦葵把嘴一披道:“大人大人, 大在那里?我还比你叨长一岁咧!你是大人,我是大大人了。”周大娘娘听得楼下有谈笑的 声音,便到搂头扶着栏杆问道:“锦葵,你和谁讲话?”锦葵道:“娘娘,二爷在这里说要 候候嫂嫂,看看官官,叫我上楼通报,我说自己人何用通报?二爷一定要我通报。”大娘娘 道:“既是小叔到来,便请上楼。”文宾巴不得嫂嫂叫他上楼,于是匆匆上楼。见过了嫂嫂, 便在堂楼的中间坐定。大娘娘忙叫桂芳送茶,笑问:“叔叔登楼有何要事。”文宾道:“一 来候候嫂嫂。”大娘娘笑道:“多谢小叔,今天已经会过面了,何须客套!”文宾道:“二 来听得侄儿身子欠安,特来探望。”大娘娘道:“多谢小叔,小儿略有些咳嗽,观在已睡着 了。”文宾道:“三来……”说到这里,便停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出口大娘娘道:“三来什 么?”文宾道:“三来便是这个。”大娘娘道:“这个什么?”文宾道:“便是那个。”说 对,脸蛋儿有些红了。大娘娘发嗅道:“小叔你究竟为着什么事,这个那个,不明不白?要 是你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也不用说了,便请下搂罢。小叔,你是熟读圣贤之书的,须知道 ‘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弗动。”文宾暗想:“再不明言,嫂嫂便要生疑 了。”忙道:“嫂嫂,实不相瞒,方才在花厅上和祝枝山对酌,枝山不信我扮了女妆可以掩 人耳目,坚要我男扮女妆,试试他的眼光,我已应允了。不过缺少衣饰,因此不揣冒昧登楼 奉恳嫂嫂借给我全身衣妆,以及一应首饰。我和枝山赌着三百两的输赢,嫂嫂你一定要成全 我的啊!”大娘娘正色说道:“小叔你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见解?男扮女妆,攸关风化,这是 使不得的。”文宾道:“嫂嫂,你怎么忘怀了?三年以前你不是还替我打扮女妆么?”大娘 娘道:“此一时,彼一时,怎好和三年以前相比?彼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打扮女妆只在中门 以内行走,以便博得婆婆开颜。现在你已chéng rén了,况且名登蕊榜,和唐、祝、文三人一般都 是解元,怎好打扮女妆到外面去行走?博人家说你是轻薄之子,和唐寅差不多。 唐寅是没有父母的,在外面的放dàng行为没有人去管束他,你是椿萱强健,都望你蒸蒸日 上,和你哥哥一般要是有什么轻薄之名传播远近,婆婆知道了要生烦恼,公公知晓了便要大 发雷霆。唉小叔,公公的义方之教你是知晓的,他老人家一动怒你是吃不消的啊!愚嫂说的 都是苦口yào石之言,你莫把忠言当做逆耳之谈才是道理。”文宾没奈何,只得道了一个“是” 字,告辞下楼。待到了楼下,却见锦葵依旧在灯光下搓那元宵圆子,不过方才从外面进来, 见他的正面;观在从里面出去,却见他的背面。本宾放轻着脚步悄悄的走到锦葵后面,举起 一只右手在他肩上一拍,倒把锦葵一吓,回转头去见是二爷,却是满怀欢喜,忙问:“二爷 做什么?”文宾轻轻的说道:“锦葵,你跟我到外面去,我要向你借些东西。你要成全我的 啊!”锦葵听到“成全”两个字,不禁胸头卜卜的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八回 俏丫环多情怜俊仆 假村姑有意骗亲娘 锦葵是大娘娘的赠嫁丫头,初来时还是一个黄毛女孩,甚么都不知晓。现在人大心大, 甚么都知晓了。那时做主母的有无上的权力,主母不把他指配家僮,他只好一辈子的独宿孤 眠。他的年纪既大着文宾一岁,他的生理上的要求。当然也比着文宾来得迫切一些。从来说 的好,“女子多感”,惟其女子多感,所以到了标梅迨吉的时候,自然界的形形色色都可以 引起女子的感情。但看会得做诗的闺秀都把这感情寄托在诗章里面。见了黄莺作对,要吟一 首诗;见了紫燕成双,也要吟一首诗。其实黄莺、紫燕和他有什么相关?不过借此兴感,写 几句“人不如鸟”的供状罢了。锦葵是不识字的,但会兴感,不会做诗。他的感想没有寄托 之处,只放在肚肠里盘旋。他偶然听着猫在屋上叫春,见着(又鸟)在场上踏雄,这都不和他相干 的,但是他自己也不能做主,往往揣摹着猫的叫春,(又鸟)的踏雄,累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 几夜不得安睡。他可以算得富于情感的了。昨夜临睡时,他床前点的一盏灯忽然bào出并蒂灯 花,为这分上,他已有半夜不曾入睡。今天起身,替大娘娘送面水,忽的裙带自松,落篷也 似的褪了下来,惹那小丫头桂芳取笑道:“锦葵姐姐,裙带自解,早晚要吃你的喜酒了。” 锦葵假意儿板着面皮,骂一句:“小鬼丫头,嚼你的蛆!”其实他的心头有无上的快活,暗 暗的说道:“依你的金口才是好咧!却不料傍晚时候,周文宾忽的到来,说要上楼见嫂嫂。 他见了小主人这般唇红齿白,体态翩翩,便回想到昔年替他抹粉的时候如在目前。可惜他为 着年龄关系,辨别嫌疑,难得上那堂楼。今天到来,锦葵说的是自家人不用通报,分明要他 常来走动的意思。现在小主人上楼去了,锦葵在楼下搓着圆子,心中却在默默地揣摹着小主 人风流蕴藉的模样。他想:“昨夜bào这并蒂灯花, 今天裙带自解,敢是应在二爷身上。” 转念一想:又暗暗的自己埋怨着自己:“不该起这非分的念头,二爷的亲事还没有成就,近 来说起的王兵部府中的小姐,忽的又搁起了,断无正室未娶先娶偏房的道理。自己便有喜兆, 大概不会应花二爷身上。只不过大娘娘禀明了太太,或者把我许给一名家丁罢了。家了里面 周德是个酒鬼,又是个色鬼,吃饱了黄汤,见有女人到来最喜摸摸索索,讨着手上的便宜。 这般的人我瞧不起他。周永、周昌虽然老实一些,不过周昌说话时有些舌音不清;周永在夏 天最喜跷起着臭脚扳那脚垢。这两个小子我也看不中他。倒是祝大爷带来的祝僮兄弟又聪明 又诚实,面貌也很漂亮,不比他的主人是个络腮胡子。那夜他跟着主人打灯谜,他得着两只 白绫荷包,私下送一只与我,我也送给他一个香囊,看他倒有些钟情于我。他来的时候衣服 不大整齐,近来却打捞一新,听说是祝大爷为着他能干,赏给他两页扇面,他把扇面换了银 两,因此全身行头换的格外鲜明,越见他的面貌漂亮。这个喜兆大概应在祝僮兄弟身上 罢……”自古道,“心无二用”,他辘轳般的动着他的念头,手掌里的三粒圆子搓了又搓, 不知搓到何时才休。周文宾下楼,他也没有觉察,直待文宾的右手搭上他的肩头,他才觉得 背后有人在先,以为是桂芳和他厮缠,比及回转头来却不料是他方才思潮涌现中的二爷。听 得二爷向他借什么东西,又央求他成全其事,他陡然呆了。万万想不到二爷会得真个有情于 他!他丢掉了圆子,搓了搓掌中的粉屑禁不起心房的颤动,声音也发颤了。他说:“二爷且 慢,待我洗净了搓粉的手再跟二爷去。”文宾轻轻的说道:“不用洗手,快快跟着我去!” 又指了指楼上道:“休被上面的人知晓了,须不是要。”这几句话益发说的锦葵春心dàng漾: “二爷这般鬼鬼祟祟,一定是偷偷摸摸的事了。嫁了二爷,总胜着嫁与祝僮。”便喃喃自语 道:“旁的不要紧,倒是这两只粘着粉屑的手不洗去是罪过的。”嘴里这般说,身子已跟着 二爷去了。比及离却了堂楼,才走到迥廊里面,文宾便定了脚步,笑着向锦葵道:“你知道 我的意思么?”锦葵红晕着面皮道:“二爷的意思明人不消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3 章 说,我怎会不知晓?”文宾摇 头道:“只怕未必罢。”锦葵微嗔道:“二爷又来了,我毕竟比你大着一岁,你会知晓的我 怎会不知晓?”文宾笑道:“那么你误会了,我向你告借的是借一套女装。 因为我和祝枝 山赌着东道,有三百两纹银的输赢。他瞧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赢;他瞧不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输。 方才上楼向嫂嫂借衣裙,被嫂嫂责备了一场,讨了没趣下楼。没奈何只得和你商量,你把衣 裙等东西借给我用一用,还得替我挽个髻儿,抹些脂粉。我在书房中候你,快快上楼去。瞒 着娘娘,把所有的东西悄悄的打个包儿,送到书房中来。 待我骗过了祝枝山,赢得他三百两纹银,我还了你的衣饰,又有三十两纹银赠给你,好 教你将来出嫁时候做一份妆奁。”锦葵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便道:“二爷为着这区区小事, 何用这般鬼鬼祟祟请你在书房里守候?我去取来便是了。”于是文宾自回书室。锦葵到了里 面,把圆子jiāo给桂芳去搓,洗净了手到自己房里去收拾了一包衣饰。但是缺少了一双鞋子。 二爷是大脚,自己的绣鞋是穿不上的。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管家婆今年六十岁,是他所认的干娘。他曾替干娘绣了一双蝴蝶面 的寿鞋,干娘的脚寸和二爷差不多,不如把来孝敬了二爷,随后另做一双送给干娘罢。锦葵 又把鞋子纳入衣包里面,乘着大娘娘在房中陪伴官官,他便悄悄的下楼而去,直入书房。文 宾掩上了书房门,便叫锦葵替他涂脂抹粉,打扮起来。果然衣履衫裤般般配身,又替他去了 解元巾放下发帚挽了一个抛家髻,戴了元缎包头,耳朵不曾穿环,幸有两鬓掩护,两旁还chā 着蜡梅花球。一经打扮完毕,锦葵把卸下的男子衣服,靴袜都替二爷收抬好了,藏在书房里 面。又请二爷试走一回,这是文宾很有经验的,便即扭扭捏捏的在书房中打了一个转,果然 不曾露出半些破绽。文宾道:“锦葵偏劳你了,我赢了东道决计重谢你纹银三十两,做你出 嫁的妆奁。”锦葵忽的叹了一口气道:“多谢二爷好意,只怕丫环没有这一天。“文宾道: “你又来了,男婚女嫁都是人生无可避免的事。怎说你没有这一天?”锦葵道:“二爷听禀, 好在书房里没有他人,丫头有几句心腹话要禀报二爷知晓。”文宾道:“有话快说。”锦葵 把手帕遮着嘴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要是不说,二爷不知晓;要是说了,羞人答答 的,怎好启齿?”文宾道:“我不取笑你,但说无妨。”锦葵道:“听得老太太说,要把我 配给周德,我不愿意,一来周德年龄大了,做他的续弦谁高兴呢?二来周德大不规矩,时常 吃酒偷婆娘,我实在瞧他不起。”文宾道:“除却周德,还了周永周昌呢?”锦葵道:“这 是一对搭拉苏,一个大舌头,缠嘴弗清;一个扳脚丫,臭气熏天,便是一世无夫也不愿嫁这 般的男子。”文宾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谁呢?”锦葵道:“二爷,你猜这么一 猜。” 文宾道:“不要藏头露尾,快快说罢!”锦葵道:“这个人是住在紫藤书屋的。”文宾 笑道:“你难道看中了祝大爷么?只怕祝大娘娘不答应,看中了也是枉然。”锦葵道:“二 爷枉算聪明人,在这分上却不聪明了。祝枝山宛比活钟馗,我便一百年没有丈夫也不愿嫁 他。”文宾奇怪道:“你难道看中了他的小厮祝僮么?”锦葵假作羞惭,只微微的点着头儿。 文宾道:“你看中了祝僮,祝僮可看中了你么?”锦葵便在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擎在手里道: “二爷请看,这是谁的东西?”文宾见这一只白绫荷包,分明是那夜祝僮所得的谜赠。他竟 在私地里赠与锦葵,可见他和锦葵有情了。便道:“只须祝僮真个爱上了你,这件事便好办 了。你不用忧虑,自有我二爷替你们竭力拉拢。”锦葵谢了文宾自回里面,暗暗的思量: “我和祝僮兄弟的姻缘大概有些把握了。二爷肯替我竭力拉拢,大娘娘一定应许的。可见昨 夜bào出的并蒂灯花,今朝裙带自解,这预兆真个灵验。”他在备弄里且思且走,冷不防有人 和他撞个满怀。却是老太太身旁的金菊丫环,锦葵道:“金菊,你怎么撞我一撞?”金菊笑 道:“分明你撞了我,倒说我撞了你,岂不可笑?我见你走来,停着脚步和你点头,你毫不 理会,竟向我撞来。亏得我手里没有东西,要不然便要被你撞倒在地上。你毕竟为着甚事, 这般失魂落魄?”锦葵啐了一声道:“正月半不说好活,什么失魂落魄?被老太太知晓了又 要骂你臭嘴丫头咧!你到外面去做什么?”金菊道:“老太太知道二爷要看灯,教我去通知 二爷,看了灯早早回来,不要尽着深夜在街上行走,受了风寒须不是要。”锦葵道:“你要 去看二爷,快走一步,稍迟了他便要和祝大爷出门看灯去了。”两个人擦肩走过,锦葵暗暗 好笑:“你要去看二爷,只怕觌面不相识,恰才的二爷是雄的,现在的二爷是雌的了。”不 表锦葵回到堂楼上去,且说金菊一路从备弄里面走将出去,隐隐的灯光之下有一个女郎袅袅 娉娉在备弄中行走,觉得不大相识,便哙了一声道:“你是谁啊?”周文宾打扮完毕,正在 备弄里面徘徊,看有什么丫环走过,试试他们的眼光。他听得金菊声唤,便停了脚步,打着 偏袖,且待金菊走近,他逼着喉咙道:“金菊姐姐,你竟不认识我了?”金菊奇怪道:“怎 么姐姐认识我,我不认识姐姐?”文宾道:“贵人事忙,难怪你不认识我。”金菊把文宾上 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道,“姊姊好像后门头邻居豆腐店里的豆腐西施许大姑娘。”文宾将 错就错的答应道:“姐姐好眼力,我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呀!” 金菊道:“许大姑娘,你两年前下乡去做了养媳,一直没有见过面,你现在生长得益发 标致了。许大姑娘,你到来有什么贵干?可是来望望我们的老太太?”文宾又是将错就错的 说道:“我正要望望老太太去。老太太在那里?请姐姐引导我去相见。”金菊道:“你在这 里暂立一立,我要到书房中看二爷,略说几句话便来引你去见老太太。”文宾道:“你不须 到书房中去了,恰才我进门时遇见你们二爷和一个络腮胡子的朋友一同出门去。你们二爷这 般面貌漂亮,他的朋友却是那么面目可憎。”金菊笑道:“你别小觑这个阿胡子,‘看他不 像样,倒是一个雕花匠。’你道他是谁? 他便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文宾笑道:“我不管他是粥大爷、饭大爷,我也不管他是 雕花匠臭皮匠,我总觉得似你二爷这般漂亮少年不该jiāo给那般的邋塌胡子。闲话少说,金菊 姐姐,你便引着我去见老太太罢。”金菊道:“许大姑娘随我来,瞧不出你这般的乡下人也 会看中了我们的二爷。许大姑娘,你在乡间做养熄是很可怜的,嫁一个村夫俗子埋没了你的 花容月貌。你既看中了我们的二爷,尽可以求求我们的老太太,把你收纳在府做我们二爷的 小夫人。”文宾道:“金菊姐姐休得取笑,我是从小就有婆家的。”金菊道:“你横竖是个 养媳,又没有姘亲,只须给些银钱和那乡下男子,和他活切头。”文宾道:“你打什么切口? 我不明白。”金菊道,“活切头便是叫你和他活离。待到活离以后,你便可以到这里做姨太 太,免得你见了我们的二爷,时时在念左一声漂亮,右一声漂亮。”文宾道:“要做姨太太, 只有你金菊姐姐是个近水楼台,我许大那有这般福气?乡下男子虽然丑鄙,我只知道‘嫁(又鸟) 随(又鸟),嫁狗随狗。’许大姑娘,瞧你不出,你会说什么近水楼台、远水楼台,你倒是孔夫子 的搭裢,两头都是书咧!”说话时,已到了内厅里面,点得灯烛辉煌。文宾知道娘的眼光很 钝,站的略远一些便可把他瞒过,只须说话的声音注意一些便是了。这时周老太太正在看那 四盏巧匠扎成的走马灯,点着烛蜡,灯上的人物不住的团团打转,本来看的有些眼目昏花, 金菊上前道:“老太太,后门头的邻居许大姑娘来了,说两年不见老太大的面,要来望望你 这位老寿星了。”老太太道:“可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金菊道:“便是人人说的豆腐 西施。两年不见,益发标致了。不是豆腐西施,竟是豆腐天仙了。”老太太道:“许大姑娘 在那里?请他进来谈谈。文宾扭扭捏捏的上前,向他母亲福了两福,口称:“老太太在上, 许大在这里请安了。”说时,待要跪下,老太太忙教丫环扶住了。老太太说:“乡邻无大小。 不须行什么礼。请坐请坐。”文宾等候老太太坐定了,才在下面的椅子上坐定。老太太雾里 看花,觉得许大姑娘的模样儿很好,老太太问他:“一向可好?”他说:“靠着你老寿星福 yīn,总算安宁。”老太太问:他为什么长久不来走动,他说:“一来乡间事忙;二来无事搅 扰你老人家留茶留饭,于心不安。”老太太问他今天怎么可以到来,他说:“为着今天是灯 节,上城来望望爹娘。吃过晚饭,爹娘叫许大去看灯,许大以为路上太觉挤轧,还不如到周 公馆里去候候这位寿星老太太,顺便还得见见大娘娘。”老太太见他彬彬有礼,益发起劲了, 抱定‘乡邻无大小’的宗旨:便叫小丫环捧出果盘和点心,款待这位许大姑娘。文宾道: “大娘娘为什么不见呢?”老太太道:“只为小官官有些伤风咳嗽,他吃过晚饭上堂楼陪伴 小孩去了。”文宾道:“老太爷在京谅必康健。”老太太道:“身子倒好,官运不很佳,本 是礼部尚书,为着失察处分,降补侍郎。好在他是宦情很淡的,倒也不在心上。”文宾道: “这有什么妨碍呢?过了几天使要高升的。大爷呢?”老太太道:“他的官运很好,去年到 今连升了两级。”文宾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是老太爷老太太积善之报。”老 太太奇怪道:“许大姑娘,你出言吐语这般通文,竟不像是乡下姑娘了!” 文宾暗想不妙,快要露出马脚来了。忙道:“许大懂得什么?这是乡下一位教书先生口 头常说的话。许大听的熟了,才学着他这般说。不知说的得当不得当。”老太太点头道: “说的非常得当!许大姑娘,你毕竟是个聪明人,所以通文的话一学便会。”文宾道:“见 笑之至!真叫做,‘班门弄斧’咧!”老太太道:“又是一句通文的话。”又回头向丫头们 说道:“你们听着,许大姑娘常住在乡间,说几句话很有文理。你们枉住在城市,说的话总 是粗俗不堪。”文宾暗想:“这又是一个漏洞,以后说话倒要注意一些。”他又和老太太敷 衍了一会子,方才起座告辞。老太太道:“许大姑娘难得到来,多坐一回也不妨。”文宾道: “恐怕双亲久待,缓日再行到府请安。”老太太道:“简慢了许大姑娘。”文宾道,“叨扰 了老太太,不安之至!”说时向老太太福了两福。老太太定要相送,文宾坚请留步。送到滴 水檐前,老太大还要相送。文宾方才回复了原有的声调道:“母亲留步,孩儿去了!”便大 踏步的向外去了。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顽皮小子哄骗老娘。旁边丫环笑的花枝招展,尤 其是引他入内的金菊,想到方才在备弄里所说的话,当着二爷讲二爷,还要叫乔装的二爷去 做二爷的小夫人,这真是笑话奇谈咧!他越想越发好笑了,老太太骂道:“金菊这贱人,你 难道不生眼睛的么?连二爷都瞧不出,反而唤他许大姑娘,前来哄骗主母。”金菊道:“老 太太且休责备丫头,自家亲生儿子同他坐在一起,讲了许多话,还不能看出破绽,何况我们 丫头呢?”老太太道:“好贱人,反说得干干净净,将茶杯果盘收了,随我上楼去罢!”不 表老太太上楼,且说周文宾骗过了的太太,心中好不快活,暗想:“这个东道一定是我赢的 了,老母都瞧不破,丫环也瞧不破,何况这近视眼的老祝呢!但是老祝心计很工,我若打从 里面出来,他多少总有些怀疑,不如出后门进前门他见外面来的女人,便不会疑及是我了。” 文宾定了主意,便到后门跟首呼唤周福开门。周福听得二爷呼唤,忙从门房中走出,却不见 有二爷,只见一个标致姑娘,周福道:“大姑娘,你曾看见我们二爷在那里唤我?” 文宾笑道:“我便是你的二爷。”周福道:“二爷倒会白相,扮了女人家到那里去?” 文宾便把赌东道的事略说了一遍,又叫他:“不要声张,给祝大爷及祝僮知晓了便不能赢这 东道。”周福唯唯从命,便开了后门,放着二爷出去,重又闭上了。文宾从后门转到前门, 也有半条巷的路程,被那路上的急色儿见了,跟在后面,偏偏的评头晶足胡闹不休。正是: 兔走谁能分牝牡,鸟飞更不辨雌雄。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九回 月下添娇倾倒浪子 灯前含媚戏弄家奴 正月半杭城看灯,比着七月半八月半的遨游西湖,尤其热闹百倍。看灯是一种名目罢了, 真个为着看灯而来的十无一二。成群结队的人都说着看灯看灯,就中分别xìng质而论,单纯看 灯而不看人的可谓绝无仅有;既看灯又看人这是占着大多数,大凡老实的人看灯为主看人为 宾,不老实的人看人为主,看灯为宾。尤其不老实的人,不看灯只看人,而且只看人群里面 的少年女子。尽有遨游了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4 章 半夜回到家中,人家问他的灯景,他茫然无以回答;人家问他看 灯的女人,他便滔滔汨汨,讲一个不厌不倦,张家的女儿怎么样,李家的媳fù怎么样,他的 肚里都有一篇细帐。这一类的人,都是那些轻薄少年,他们不向灯多处走,只在大街小巷做 那巡街御史,遇见了平头整脸的女人,便要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他们尤其欢迎的是没有伴 侣的妙龄女郎,够他们的任意调笑。周文宾出了后门,转到前门,须得经过一条小弄,恰被 那些巡街御史远远望见。小弄中虽没有灯彩,但是月光如画,分外清澈。周文宾本有美人之 称,还加着在月光之下款款行来,益发如同仙女下凡。那些巡街御史跑了许多路,所遇见的 女人都是四五分姿色以下,觉得没有安慰着他们眼睛上的要求,这一个女郎简直是十分的姿 色了。说也希奇,没有司令官唤那“立停”、“稍息”等口号,他们的尊足自会同时停止着 动作,站班也似的站在弄堂两旁。从前的猎艳和现在的猎艳不同,现在的猎艳先看面,后看 臀;从前的猎艳先看面,后看脚。只为从前是小脚时代,fù女们的美丽大半在面上,小半在 裙下。 那些轻薄少年瞧见了文宾大半的美丽还没有瞧见文宾小半的美丽。文宾见他们站立弄堂 口候着自己到来,他益发装腔做势,走一个风摆柳的姿态。少年们肚里思量:“这雌儿裙下 金莲一定是靠得住的,要是莲船盈尺,决不会有这般袅袅婷婷的模样。”文宾愈走愈近,少 年们的口中不由的都唤起“啧啧啧”起来。比及文宾走出了弄堂口向右转弯,他们又不由的 都唤着“可惜可惜”在先的“啧啧啧”,为着周文宾的面貌愈看愈好,后来的“可惜可惜” 被他们看出了裙下的两只大脚穿着乡下姑娘所穿的蝴蝶鞋,不禁老大的失望,异口同声的唤 着:“可惜,可惜!……唉,可惜!这是一个半截杨妃,……唉,可惜!这是一个倚在楼窗 上的好娘娘倚在楼窗上是个娇模娇样,走下了楼梯,这美人儿便要走样。”他们跟在后面, 既然没有步步莲花可以欣赏,却又抄到前面,要一步一回头的把那西贝女郎看个不休。文宾 又逼紧着喉咙,娇声唤道:“列位对不起,让我一条路。”众人七张八嘴的问他到那里去, 还是看灯,还是寻人,文宾道:“奴家也要看灯,也要寻人。”有人问他寻的是谁?他说是 哥哥。你的哥哥叫什么?他说:“奴家哥哥叫做倪天相。”到那里去寻你的哥哥?他说: “到清和坊周府去寻。”寻你的哥哥做什么?他说:“寻着了哥哥,叫他领着奴家去看灯。” 寻不着你的哥哥便怎样?他说:“寻不着奴家哥哥,奴家也要去看灯。只是不认识路程。” 许多少年争先恐后的都来招揽这件差使,都说:“倪大姑娘,我来做你的伴可好?”文宾笑 道:“有你们前后拥护,我是热闹场中行走也觉胆大。只为人丛里面有许多浮头浪子不怀着 好意,动手动脚,奴家是曾经吃过亏的。奴这一回到周公馆中寻哥哥,便是叫他做奴家的保 镳。”有一个少年道:“你不用去寻访什么哥哥了,倪大姑娘,我们都可以做你的保镳的。” 又有一个道:“我们做了保镳,管教你在人丛中出出入入,没有一个敢碰你的一根汗毛。” 又有一个道:“要看灯,快快便去。今夜的灯,麒麟街王兵部府中第一,后面的空场上还有 异样的焰火。”文宾道:“多承你们的好意,奴家一准请你们伴着同去。不过我到了这里, 总得到清和坊周公馆中去访访奴家的哥哥,以便通知他一声,不用伴着奴家去看灯了,奴家 另有可靠的同伴陪着奴家同去。”众人道:“那边便是周公馆了,你进去后说过几句话便即 出来,我们在这里候你。”文宾道:“谢谢你们。不过少停出来,我不走前门了,只因为奴 家的哥哥是在他们厨房中帮忙的,奴家见了哥哥,说过几句话便要从后门出来。你们肯伴奴 家的,只在后门口守候便是了。” 许多少年都似得了将军令,看他进了周府墙门以后,便即抄到后街,站在周公馆的后门 口,呆呆的守候这雌儿出来。谁知上了文宾的当,周公馆的后门今夜不会再开了。后街是冷 静的地方,为着守候这个西贝雌儿,反而错误了他们巡街御史的职务。有几个神经敏捷的知 道雌儿此时不出,不会出来了,便不高兴在这里“守株待兔”,十停之中走了二三停。时间 愈久。走的人愈多。走剩两个人,一个是色界饿鬼,一个是情场魇子。他们以为:“倪大姑 娘决不是说谎的人。要是他不出来看灯,约着我们做甚?有了这般好机会不宜轻易错过,他 们要去由着他们走。本来寻芳猎艳只宜人少,不宜人多,多分是他们没福,我们有缘。”又 等了一会了,消息沉沉,倚在后门上窃听也不听有得什么动静。色界饿鬼道:“我站的腿也 酸了,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心灰意懒,我要去了。”情场魇子道:“我盼的眼睛要破 了,一盼也不来,二盼也不来,休得痴汉等老婆罢,我也要走了。”他们都说要走,他们都 不肯走。只怕一个走了,一个在这里独享艳福。又等了一会了,实在没有希望了,他们方才 离开了周府后门,同出了小弄,走到弄堂口。色界饿鬼说要向西去,情场魇子说要望东行。 两个人分道而行变做了“伯劳东去燕西飞。”色界饿鬼自想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从西 面的弄堂抄到后街,依旧可以站在周府的后门口。要是和倪大姑娘三生有幸。在这里遇见了 他,那个大大的艳福归我一个享受。岂不是好?”他想定了主意,便折入另一条弄堂,月光 之下隐隐见周府后门口有一只衣角飘起,多分是倪大姑娘站在后门口守侯了。他便放轻着脚 步悄悄的走将过去,伸头一看,老大失望。不是倪大姑娘,却是情场魇子。原来好色之心, 人皆有之,他想利用时机,情场魇子也想利用时机,早在东面的一条弄堂抄到后街。色界饿 鬼没有到,情场魇子早已先到了。两人相见之下,彼此一笑,依旧在那周府后门站那义务的 岗位,一直站到上半夜方才败兴而回。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周文宾进了自己墙门,这时灯彩辉煌,大门开放着,看门的老冯正在门房里打盹。 只为他是不胜洒力的,多喝了几杯元宵节酒,便坐在门房里一磕一铳的拜佛,文宾不去惊动 他,径到里面,恰和周德觌面相逢,周德的为人早在锦葵口中说过,他是好酒又好色的,今 天元宵又有酒吃,又有女人看,倒变做了左右为难。顾了饮酒,吃的醉醺醺,便不能上街去 看女人;顾了看女人,便不能吃得烂醉,他便定下一个限止,喝酒只喝得八分,乘著酒兴便 可赶到热闹丛中,假做看灯,在钗裙队里挤出挤进,也好使皮肤上起些快感。童仆中间的酒 量周德最大,童仆中间的yù念也是周德最热。众兄弟都已离席而去,他的酒兴兀自不衰。没 有人和他猜拳,他便和酒壶猜拳。但见矗起的一只酒壶嘴,他便算酒壶伸起着一个指头,他 说酒壶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倾入酒壶。他又说是自己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倒入自己嘴里。如 是这般的自斟自酌,他已有了九分的酒意。总算他一灵不昧,忽的自己警告着自己道:“快 不要喝了,嘴上占了便宜,眼睛上要吃亏了。”经了这番警告以后,他便收拾着残肴,揩过 了面正待出墙门去看灯看女人,却不料走到轿厅,恰和乔装改的周文宾打个照面,周德自想: “该是我的色星高照,未出大门便有雌儿送给我看,这真是天大的幸福!”他贼态嘻嘻的眯 着两只色眼,凑上前来问道:“大姑娘,你是谁啊?来看那个?”文宾只觉得一阵酒气扑人, 便倒退了一步。周德又凑上了一步,嘻开着嘴,专候文宾答覆。文宾暗想:“这狗才不怀好 意。端的可恶,不妨戏他一戏。”便笑吟吟的说道:“德叔,你多饮了几杯酒,连奴家都不 认识了?”周德听了这“德叔”二字,宛比吃了一服柔骨丹,全身骨骼都是牛皮胶般的软化 起来,把醉眼抹了几抹道:“大姑娘又似面热,又似陌生,你究竟是谁啊?”文宾扭了几扭 道:“德叔,贵人多忙,奴家是常常到府上来走动的。只有这两年不曾来,只为奴家到乡间 做养息去了。奴家到今天才上城,特地到府上来看一个人,奴家是住在后街的,和府上的后 门却是近邻。奴家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奴家究竟是谁?德叔啊,只怕你‘哑子吃馄饨,肚里 有数’了。”周德大喜道:“原来你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啊!你长久不到府来了,你模 样儿长得益发美丽了。曾记得那一年,我到你店中吃豆腐浆,你这时还不满十岁,我抱你在 膝上香香你的面孔;你把两只小手勾着我的头颈。许大姑娘,你可说得啊?”文宾笑道: “小时候的事,我还有些记得。”周德道:“年岁过的飞一般的快,你竟和我差不多长了, 我来和你比这一比,究竟谁长谁短。”文宾道:“怎样比法?”周德道:“不比头,不比脚, 只和你中间比起,你道怎么样。”文宾道:“德叔又不说好话了,我且问你,二爷可在里 面?”周德道:“你问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我是特地来访二爷的。”周德道:“你访 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承蒙你们二爷相爱,约着奴家到府上来看灯、饮酒。奴家本想早 来,为着遇见了小姊妹,谈谈说说,错误了时刻,来的迟了。料想二爷一定在书房中等候, 奴家要到书房中看二爷去了。”周德暗想:“这雌儿原来和二爷有花头的,今宵不要放过他 的门,先要和我周德有了花头才许他和二爷有花头。”心里这么想,口里撒着满天的谎道: “许大姑娘,你迟来了一步,二爷已出门去了。”文宾假作失望的模样道:“他约了奴家, 怎么又放了奴家的生?”周德道:“二爷爱上的人,不止你许大姑娘一个,他在书房中饮罢 了酒,摩擦着鼻头踱来踱去,约摸三五十回,我是知道二爷一定“等人心焦”,只是不好问 他等的是谁。但是他等到最后的一回跳着双脚骂道:“这骚货不来,难道我不会去访旁的雌 儿么?”“杀猪的死了,不吃带毛的猪!”他骂毕以后,便唤着僮儿,点起灯笼伴着二爷出 门去了。”文宾假作恨恨的模样道:“‘一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家来看二爷,却撞了一个 空。”说罢,正待回身,周德道:“许大姑娘不要走,且到你德叔房中来坐坐。”文宾暗想: “这奴才极形可掬,我便到他房中坐坐,看他怎么样?”便道:“奴家走的腿也酸了,正想 歇息片刻,但是不好打扰你德叔。”周德道:“好说好说,待我德叔来带你进去。”当下色 胆如天的周德把文宾引入自己房中。文宾道:“你虽然是奴家的叔叔,但是一男一女坐在这 里,被人家瞧见了怪难为情的。奴家要回去了。”周德道:“有什么难为情?今天是元宵佳 节,弟兄们都到后园看放流星花pào去了。这里不会有人进来,他若不放心,我便关上了门, 落下了闩,周德一壁说,一壁已把房门闩下了。忙把灯儿挑了挑,教文宾坐下,自己捱在旁 边坐了,笑嘻嘻的问道:“二爷约你看灯、饮酒,还有什么玩意儿?”文宾道:“看灯、饮 酒以外,不过赏赏月儿,二爷向奴家说,今夜天上团圆,人间也要团圆,你是一定要和我团 圆的。”周德涎着脸问着:“怎样叫做团圆呢?”文宾道:“和你们二爷相亲相爱。”“单 是和二爷相亲相爱,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偎相傍。” “单是和二爷相偎相傍,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搂相 抱。”周德听到这里,馋涎都流了下来,笑道:“单是和二爷相搂相抱,便算团圆么?”文 宾假扮着娇嗔道:“德叔,你明人不消细说,似这般的推车撞壁算什么?”周德拍着文宾的 肩道:“许大姑娘,你上了二爷的当了。”文宾假扮做着惊的模样道:“上的什么当呢。” 周德道:“许大姑娘,我的话说便向你说了,但是你不能讲给二爷听的。”文宾道:“德叔 放心,奴家的嘴比着瓶嘴还紧,你只告诉奴家,你们二爷怎样的靠不住。”周德道:“这是 看着你的面子才肯告诉你,换了旁的人我是不肯说的。你道我们的二爷是个绅宦公子么?唉, 说穿不得!叫到‘描金箱子白铜锁。外面好看里面空。”文宾道:“奴家爱上你的二爷,并 非贪着他的财产,他便挣些空场面,奴家也不去管他。奴家所爱的,爱他是个翩翩少年。” 周德笑道:“我说你上当便在这分上,现在有一句很关切的话告诉你听,但是先要问你,你 毕竟和我扪二爷可曾同过衾枕?”文宾道:“奴家还是黄花闺女,二爷约着奴家到来,准备 今天同床共枕。人月团圆。”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天大的运气。遇见了我德叔,我是看 你从小到大的,又曾在我膝上坐过,决不把你搀入鬼庙中去。我们二爷外面一貌堂堂,里面 一身dú疮,你幸亏没有和他同枕共床,要是沾染了他的dú疮?管教烂去你的鼻梁。我们二爷 年纪不小了,为什么没有人家闺秀肯嫁他?便是为着他有了这花柳症。从前在苏州,向杜翰 林家求亲,亲事不成,现在又向麒麟街王兵部家求亲,亲事也不成,这便是个真凭实据。” 文宾道:“德叔,你毕竟是个好人,亏得你指点,奴家从此便不敢和你们二爷亲近了。要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5 章 不然,烂去了鼻子算谁的帐?”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可感激我么?”文宾道:“十二分 的感激你。”周德道:“空说感激是没用的,怎样的报答我?”文宾道:“奴家烧一碗四喜 ròu给你吃,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碗四喜ròu可以酬报的。”文宾道:“奴家 做一双棉鞋给你穿,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双棉鞋可以酬报的。”文宾道: “奴家替你做一身棉袄、棉裤,那么总可以酬报了。”“许大姑娘,这也不是一身棉袄、棉 裤可以酬报的。”文宾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德叔,你自己说了罢。”周德道:“我 一不要吃你的四喜ròu,二不要着你的棉鞋;三不要穿你的棉袄、棉裤。许大姑娘,我只 要……”话没有说完,早已淌了许多涎沫。文宾道:“德叔又来了,要什么只管直说。”周 德道:“许大姑娘,你德叔不要什么,只要像你方才所说的人月团圆,同床共枕。许大姑娘, 快快来呀!”说时,便要上前搂抱。文宾道:“被你们二爷知道了,须不是耍。”周德道: “二爷知晓有什么要紧?他见了你德叔惧怕三分。只为他的把柄都被你德叔捉住,只须向着 众人宣扬,说他是有花柳病的,他便不能在杭州做人。不是你德叔夸口,二爷在我手掌之中, 把他搓得圆,捏得扁……”话没说完,文宾早起了锥钻拳头,在周德头上秃秃两下,骂一声: “狗才!你擅敢无中生有,毁谤主人!”周德听得这声音和二爷一般,不似方才逼紧着喉咙 连唤奴家奴家,”不禁惊慌起来,便问:“你是谁?”文宾道:“我便是在你手掌之中的周 文宾啊!秃秃。”周德忙做着矮人,跪在地上赔罪。文宾道:“我是被你搓得圆、捏着扁 的。”周德自打巴掌一下道:“小人该死!”文宾道:“我是生有花柳病的?”周德道: “小人放屁。”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我是被你捉住把柄的?”周德道:“小人喷蛆。” 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狗才!你以后再敢如此么?”周德道:“再也不敢了。要是依旧 不改,听凭二爷处死无怨。”文宾道:“那么饶你这一遭。此后如此,两罪俱罚。”周德谢 了二爷,方才起立,便问:“二爷为什么这般打扮?”文宾便把和祝枝山赌东道的事说了一 遍,吩咐周德开了房门,不许声张。周德道:“小的怎敢声张?要是被人知晓,小的面上无 光。”文宾道:“那么便好了。”文宾出了周德的房门,又是扭扭捏捏的扭到紫藤书屋去戏 弄老祝。正是: 戏弄家奴今闭幕,揶揄老友又开场。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五十回 拍吟肩公子灌迷汤 写便面解元中妙计 紫藤书屋中的祝枝山,守候着乔妆改扮的周文宾出来,好赢他三百两纹银。也拖着一张 椅子,专向着两扇屏门而坐。只为凡是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从这两扇屏门中走出来的。紫藤书 屋中,常有婢女出来,在庭心里折取梅花,他想:“今夜却要十分注意,防着周老二也扮着 婢女折梅,前来戏我一戏,输去三百两还是小事,老祝被他吃瘪这损失非同小可。”祝僮毕 竟小孩子脾气,向主人说明了放他上街坊去观看花灯。枝山允许他出门,所以紫藤书屋中只 剩着枝山一人。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不济,面前便燃烧着一枝红烛,时时夹去灯煤,以便光明 如昼。 忽闻呀的一声,屏门开了,一个婆子从里面出来,到庭心里折取蜡梅,打从枝山旁边经 过,笑说道:“祝大爷,今夜倒不去看灯?”枝山不即答应,把烛煤弹去了,掌着烛扦,把 婆子上下照了一遍。婆子笑道:“照什么?”枝山道:“照照你可是老二变相?”婆子只当 他醉了,便不去睬他,自去折取蜡梅,折取后回到里面把屏门掩上。枝山自言自语道:“老 二诡计多端,总是细心一些的好。方才的老妈子,我明知不是老二改妆的,但是我总得照他 一下,照见了他的满面皱纹,我才放心,这便不是老二的变相。”又等了一回子,还没有什 么动静,他想:“难道老二在里面睡着了么?” 正在想时,呀的一声屏门开了,隐隐约约出来的是个丫环模样,枝山忙道:“来人暂请 停步。”那丫头道:“祝大爷做什么?”枝山道:“你不用问我,我自有道理。”那丫头便 站定了,嘴里只是吃吃的笑,枝山手忙脚乱,又要弹烛煤,又要取出单照,又要掌着烛杆, 他便离座来试验这真假丫环。烛光之下,照见那丫环是个小大块头;面貌是丰腴的,并不象 周老二。便道:“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是锦葵呀,来看祝僮兄弟的。祝僮兄弟那里 去了?”枝山恍然道:“不错不错,你是锦葵呀!你看祝僮,祝僮上街坊看花灯去了。”原 来枝山常听得祝僮谈及大娘娘身边有个锦葵阿姐最为和气。只为是个小大块头,人家叫他一 声”赛杨妃”。现在那个丫头定是锦葵无疑了。当下锦葵听说祝僮出门去了,便想回到里面。 枝山道:“锦葵,我问你一句话,你从里面出来,可曾看见你们二爷在里面做什么?”锦葵 笑了一笑,暗想:“祝阿胡子枉号智囊,这一番管教他失败在我锦葵丫头的手下。”原来锦 葵到紫藤书屋中来,自有他的用意。这用意有二层:一者瞧瞧他的情人祝僮今夜可曾出去看 灯?二者他知道二爷是从后门出去的,少顷一定从前门进来。二爷赢了东道,他有三十两的 分儿。他这番到书屋中来探这一探,要是祝阿胡子问及二爷,我便给他上一个当,好教他少 顷见了乔妆改扮的二爷进来,不会看破二爷的真相。当下笑了一笑道:“祝大爷,你问我们 二爷做甚?”枝山道:“我要和他谈谈。”锦葵摇了摇头道:“二爷不出来了,要谈明天再 谈。”枝山道:“二爷为什么不出来呢?”锦葵道:“二爷进来的时候,已有四五分酒意, 他见里面的筵席未散,便坐了下来,和老太太、大娘娘吃酒,二爷的拳风是不行的,他偏要 和老太太、大娘娘猜拳,却不料连输了四五大杯。他又好胜,不肯慢慢儿喝下去,总是一饮 而尽。饮了三大杯,他的喉咙里竟放起鞭pào来了。幸而他别转了头,没有吐到席面上去。老 太太着了慌,教他饮了一碗醒酒汤,吩咐他归房安睡。无论如何,今夜不许他起身。他到了 房里便即睡着了。祝大爷要和他谈谈,今夜不及了,明天谈罢。”锦葵说完以后,匆匆入内。 临走时,口中还说着:“祝大爷费你的心,见了祝僮兄弟,说我来看过他的。”锦葵去后, 枝山自言自语道:“老二不出来的了,他不出来。他的东道便输了。我可以向他说:‘你为 什么不出来?你分明是怕我窥破你真相,这三百两快快拿来。’那么他便没话回答了。”又 想到:“方才那个锦葵丫头,虽然肥了一些。模样儿很不弱。我做了大爷,倒不及手下的谜 僮祝管,听那锦葵口音,左一声祝僮兄弟,右一声祝僮兄弟,很像有情于他。看来倒是一双 佳偶……” 忽的外面一阵步履声,接着又是一阵花粉香,直扑到书屋里来,那便引起了枝山的注意。 花粉香做先锋队,来的一定是女客。时候不早,外面还有什么女人来呢?但听得莺声呖呖般 的唤道:“二爷二爷,你可在里面?”枝山忙问来的是谁,文宾便趁势走入里面,见了枝山 做出失望的样子,道一句:“二爷那里去了?”枝山手执单照,照见来的是一个美貌裙钗, 便道:“里面请坐。”文宾道:“老伯伯,二爷可在这里?”枝山道:“休管大爷、二爷, 坐坐何妨?”文宾道:“二爷不在这里,我便要去了。老伯伯你见了二爷,你说后街豆腐店 里的许大姑娘来到这里看他的。说时,便要转身。枝山道:“既来之,则安之……”列位看 官,祝枝山毕竟狡狯,他虽然知道周文宾已经烂醉如泥,今夜不出来的了。但是这女人是否 他扮的,倒也不可不妨,先来试验他一下,他故意道出这两句通文的话。要是真个豆腐店中 的女郎听了这两句,一定莫名其妙;要是周老二假扮的女郎,听了这两句一定回过头来,道 一句:“二爷不在这里,奴家不再耽搁了。”唉,周文宾的乔妆计划几乎失败在这“既来之, 则安之”两句之下。他已准备回过头来,准备要说:“二爷不在这里,奴家不再停留了。” 但是猛想到:“方才在内堂哄骗母亲,母亲说许大姑娘怎么会说这通文的话?他想我现在扮 了乡下大姑娘,他背着书句,由着他背,我只算莫名其妙便是了。”他打定了主意,头也不 回。祝枝山才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乡下大姑娘,把方才的疑虑都打消了。他正觉客馆凄清, 有了这美人儿走来,空气中也含着一种暖意。他怎肯放这乡下大姑娘出去?便道:“大姑娘, 来来来!且在这里坐坐,也许二爷会得出来。文宾便答转身躯向枝山打量了一下,问道: “老伯伯姓什么?”枝山道:“姓祝”。文宾笑了笑道:“祝伯伯唤我做甚?”枝山道: “唤你进去暂坐片刻,也许二爷会得出来。”文宾便不客气,跟着枝山入内,在旁边一张椅 子上坐下。枝山道:“请问大姑娘芳龄多少?”文宾假作呆了一呆,隔了片晌,才说道: “祝伯伯,我们豆腐店里只有划方豆腐干,没有什么方菱圆菱。”枝山笑道:“大姑娘,你 缠错了,我问的芳龄多少,便是问你年纪多少。”文宾笑道:“原来芳龄便是年纪。奴家的 芳龄一十七岁了,请问祝伯伯芳龄多少?”这句话引得祝枝山发笑。便道:“你问我么?虚 度三十九岁了。”文宾假作娇嗔道;“祝伯伯这般瞎话四,奴家已告诉你芳龄一十七岁,你 怎么说许大三十九岁了?”这句话又引得祝山大笑,也想这许大端的笨不可言,他把“虚度” 二字当做“许大”二字。他这个人简实是“聪敏面孔笨肚肠”,看来不配和他通文的。便道: “大姑娘,你又缠错了,我说的虚度三十九岁,是说我的年纪三十九岁。”文宾笑道:“原 来祝伯伯也叫做许大?你既然姓许,怎么又姓祝呢?”祝山拍手大笑道:“姑娘,你专会呕 人发笑,我不和你通文了。你简直胸无点墨。”文宾瞧了瞧枝山的手指道:“怎么祝伯伯也 是六指头?”枝山惊问道:“你又见过谁是六指头来?”文宾道:“奴家听得周二爷有个好 朋友,写得一笔好字,便是江南第二才子祝枝山,也是六指头。祝伯伯,你可认识他?”枝 山听得唤他江南第二才子,不禁心花怒放,他斜着眼睛,捋着颔下的胡子,笑嘻嘻说道: “大姑娘,实不相瞒,江南第二才子祝枝山,便是老夫。”文宾又假作诧异的模样道:“祝 伯伯,你说谎了,江南笫二才子不是老虎,却是洞里赤练蛇。”枝山道:“呸!你“当着和 尚骂贼秃”了,我便是祝枝山,人家唤我洞里赤练蛇,这个人一定要入十八层地狱。”文宾 听着,便即起立,捧着胸膛,向枝山福了两福道:“祝大爷休得见气,奴家有眼无珠,不知 道你便是江南第二才子。祝大爷,奴家这番到来,虽然是看周二爷,其实要看你祝大爷。” 枝山道:“你来看我做甚?”文宾道:“祝大爷的书法四远驰名,张小二得了你祝大爷写的 扇子,一换便是十多两银子,母子俩便可安安稳稳的过年。杭州人谁不称赞祝大爷的义气? 谁不称赞祝大爷的一笔好字?不识好歹的苏州人,替祝大爷起这恶dú的绰号。祝大爷说这个 人一定要入十八层地狱,奴家却说这个人一定要入三十六层地狱。祝大爷是菩萨肚肠,活佛 的心,怎说是洞里赤练蛇呢?”枝山听了好不快活,自思生平知己半在巾帼。在嘉兴时,为 着一首诗受那芙蓉姨太太百般优待;在杭州时,又为着一柄扇子,受那许大姑娘的抬举。便 道:“大姑娘,你真是祝某的知己。你今夜到来看我,可是要我赠你一柄扇子?”文宾又起 身福了两福道:“祝大爷竟是未卜先知,奴家来看周二爷,便是央托周二爷向祝大爷说,送 给奴家一页扇面,好教奴家在兄弟面前说的嘴响。”枝山道:“这话怎么讲?”文宾道: “只为祝大爷赠给张小二扇面的事,是奴家兄弟许二告诉奴家的。许二说,祝大爷的字怎么 值钱?我们豆腐店里做了一朝,不及祝大爷笔头上一转笔毛。奴家问许二:‘你说的祝大爷 住在那里?’他说住在隔壁周府,奴家说:‘既然住在隔壁周府,你姊姊也会向他讨取一页 扇面。’许二说:‘你休夸口,祝大爷的字岂肯轻易下笔?奴家便和许二赌个输赢,今夜奴 家讨得祝大爷所写的扇面,许二做三声狗叫,讨不得祝大爷的扇面;奴家做三声狗叫,好大 爷,亲大爷,菩萨肚肠的大爷,活佛心的大爷,你成全了奴家罢!”枝山被文宾连灌着迷汤, 益发神魂颠倒,便道:“你们也赌着东道么?奇哉怪哉!”文宾道:“难道祝大爷也和谁赌 着东道来?”枝山道:“没有,大姑娘,我告诉你,祝某的字本来不肯轻易下笔的,今夜瞧 着你大姑娘的分上,便破例替你写一页扇面。好在我过嘉兴时,有人送我多页扇面,即刻便 可一挥。可惜没有人替我磨墨,我的僮儿又上街看灯去了。”文宾道:“奴家替你磨墨可 好?”枝山道:“再好也没有。从前贵妃捧砚,今夜佳人磨墨。我祝某的艳福真不浅啊!” 文宾暗暗好笑,这胡子快要上当了。便由着他咬文嚼字,不去睬他。只弹了弹烛花,把案上 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6 章 台加了几滴水,执了一锭仿古名墨,轻圆流利的磨将起来。枝山正取着扇面,预备挥洒, 陡见那大姑娘磨墨的姿势分明是个惯亲笔砚的人。他既是豆腐店里的女子,磨豆腐是在行的, 磨墨是不在行的。现在瞧见他磨的这般轻圆流利,不禁涌起了疑云。捋着胡须笑道:“老二, 你扮的好像啊!”文宾听了狂吃一惊:被他一言道破,怕不要功败垂成。好在他知识枝山的 脾气,并非真个看出了破绽。不过冒我一冒,看我可有什么惶失措?当下很镇定的说道: “祝大爷说些什么?奴家不明白。”枝山笑道:“老二,你道我‘浑浊不分鲢与鲤’,你可 知道我“水清方见两般鱼”?文宾放着手中的墨,忙道:“祝大爷,奴家害怕,要走了。” 枝山道:“为什么要走呢?”文宾道:“祝大爷可是有疯癫病的?好好的和你讲话,你忽然 着了邪魔似的,老二长,老二短。口中喃喃呐呐,说这不明不白的话,好不怕人。”说罢, 返身便走。慌得枝山把他拖住,便道:“大姑娘休得害怕,这是我一种习惯,叫做“胎里毛 病”,心中想着什么,一个不注意,口中便要说将出来,并不是疯癫。大姑娘,依旧请你替 我磨墨,你磨墨的样子确是在行,一些水也不会泼出砚外。”文宾肚里明白,原来在这分上, 几乎露出马脚来。便笑着说道:“祝大爷,你说奴家磨墨磨的好,这便是吃了不识字的苦。” 枝山诧异道:“怎么磨墨在行,倒是吃了不识字的苦?大姑娘你弄错了。”文宾一壁磨墨, 一壁说道:“祝大爷,奴家告诉你,我们开的虽是一家小小豆腐店,但是也有往来的帐目, 豆腐店请不起司帐先生,只好每天央托对门教书的王先生写帐。王先生写帐时,派着我在旁 磨墨,溅出了一点水,他便掷着笔大发脾气。为这分上,我不会写字,我却会磨墨。遇着王 先生替别家写对时,也要我磨墨。我磨墨在行,都是吃着不识字的苦。”枝山笑道:“原来 如此。墨已磨浓了,待我来写罢。但是只落单款,不落双款。”文宾道:“什么单款双款? 奴家不明白。”枝山道:“单写我的名字叫做单款,连你的名字一同写上,这便叫做双款。” 文宾道:“奴家不要单款,却要双款。”枝山道:“据我看来,还是落了单款的好,单款的 扇面拿上茶会便可换得十多两银子。要是落了双款,价值便短了。”文宾道:“祝大爷,写 的扇面,便是奴家的宝贝,休说十多两银子,一千两也不卖,祝大爷,奴家一定要请你落这 双款的。”枝山道:“要写双款便要请问你的名字。”文宾道:“早已告诉祝大爷了,奴家 便是许大,许大便是奴家。”枝山道:“这个名字不好听,怎好写上扇面?”文宾道:“祝 大爷休得欺瞒奴家不识字,奴家一离母胎便叫许大。叫了十七年,没有人说我不好听。便是 不好听,你也要替奴家写上扇面。”枝山道:“写便写了,只是许大的下面写些什么称呼呢? 也罢,不要称呼了,但写许大两字罢。”文宾拍着枝山的肩头道:“祝大爷,奴家不要。 ‘阿猫阿狗有称呼’,你但写许大,不写称呼,你便瞧奴家不起了。奴家不要。”枝山一连 声的应道:“写写写……”列位看官,这是一种心理作用。文宾没有乔妆时,也曾手拍枝山 的肩,枝山的肌肤上并不起着什么快感。现在这一拍却不然了,枝山觉得纤手着肩有一种又 酸又甜又酥又麻的感觉,直入他的骨髓。除却满口答应,还有甚么话说?文宾道:“你写的 什么称呼?”枝山道:“写上许大姑娘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枝山道:“写上许 大小姐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写上许大女士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 枝山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我写什么?”文宾道:“奴家说了,只怕你不肯写。” 枝山道:“只要你说的出,我便写的出。”文宾道:“你要写上‘许大好妹妹’五个字。” 枝山道:“‘好妹妹’的称呼,只好口头称呼,怎好写上扇面?”文宾另起着一双手,拍着 枝山那一双肩道:“祝大爷,你不写称呼,奴不要。”说这话时声音十分甜媚,枝山的身体 几乎瘫化做一堆,除却满口应允以外,还有什么话说?文宾又弹了弹烛花。枝山已蘸得笔饱, 正待写字,忽然向文宾说道:“大姑娘,请你抹一抹桌子,这里有些灰尘。”文宾不知是计, 便取了抹巾,低着头抹桌子。抹到枝山身旁,枝山乘他不备,凑过头去嗅了嗅他的粉颊,文 宾假作娇嗔,把抹布一丢道:“祝大爷这般不老实,扇子不曾写却来占奴家的便宜。”枝山 听得话中有因,便道:“大姑娘,不写扇子便不能占你的便宜,要是写了扇子便怎样?”文 宾笑了一笑,低头不语。枝山凑头过去:“怎么样?”一壁问一壁嗅着鼻子,觉得阵阵粉花 香直透心坎。文宾道:“你替奴家写了扇……”说到这里,扑嗤的笑了。枝山见了益发消魂, 又凑过头问道:“怎么样?”文宾道:“祝大爷不要这般,又是酒气直冲,又是毛篓篓刺痛 奴家的面颊。奴家又回去了。”枝山道:“不要回去。你只告诉我,替你写了扇子,你便怎 么样?”文宾道:“祝大爷,这叫做‘明人不消细说’了”。枝山听得这一句话,分明是批 准了战书,立即告着奋勇,提笔在手,写了这一页扇面,又写着:“许大好妹妹芳鉴,吴门 祝允明书。”特别讨好,还加着两方圆章,双手捧上,送给这位西贝的好妹妹。文宾接取在 手,在烛焰旁边烘干了墨迹,摺叠好了,纳入怀中,便向枝山福了两福。谢了他的盛意,便 要告辞。却被枝山一把拖住道:“好妹妹,你允许我的话怎么样了?”文宾道:“奴家没有 允许你啊!”枝山道:“好妹妹,你说写了扇子以后便……”文宾道:“便什么?”枝山道: “你说‘明人不消细说’”文宾道:“那么奴家早已向你说明了,你是聪敏人,难道不省 得?”枝山道:“‘明人不消细说’便是这个那个。”文宾道:“这个那个是什么?”枝山 道:“这个那个便是‘明人不消细说’了。”文宾道:“祝大爷,你不是个好人,不肯老老 实实的说。欺我乡下姑娘。”枝山笑道:“好妹妹,你逼我说。我便直说了。这个那个便是 和你同床共枕。”文宾回复着自己的声调说:“老祝无礼!你这东道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 拿来。我说的‘明人不消细说’,便是要赢你的东道,得你的三百两纹银。我怕你图赖,这 一页扇面便是你瞧不出我改妆的证据。老祝,你佩服我么?”枝山听了,不慌不忙,说出一 番话来。正是: 三生修订鸳鸯谱,片语安排锦绣窝。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不知有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牧鸯丶)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20992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