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唐墟》正文 第一章 惊变 大唐天祐四年,岁在丁卯,暮春。 这一年风也不调,雨也不顺,内无白龟献瑞的祥兆,外无八方来朝的盛况,反倒是天灾频仍,不断。年前陇西道一场突如其来的白灾,连日暴雪冻毙人口牛马以十万计;蜀中又遭逢了百年不遇的地震,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虽说这些地方各有藩帅统属,赋税租庸一分一厘都到不了京城,可一旦遭灾,地方父母官们仍是眉飞色舞地向京城递奏本六百里加急要赈灾钱粮。 只是此时的小皇帝李柷自己也要仰人鼻息。自从三年前被梁王朱全忠拥立为皇帝,他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就连迁都这样的大事梁王都是知会一声就办了,小皇帝何曾做过半分主张。从长安迁到洛阳,说是王气东移,长安旧城已不足以承载李唐气运;而洛阳如朝日东升,气象蒸腾,武后临朝时就曾定名为“神都”,实乃一等一的中兴福地。小皇帝腹诽不已,“王气东移”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钦天监一干老夫子都没看出来,偏偏你一个武夫出身的异姓藩王看出来了?你怎么不直接说王气移到了你的封地汴梁了?迁完都就有一帮文臣称颂梁王有定鼎之功,当加九锡之礼。梁王一番谦让之后也就半推半就了,气得古板方正的的侍讲师傅吐血不止,卧床数月。 当下日常用度都要靠梁王拨付小皇帝,虽也痛惜民生多艰,可又哪里动得了户部的库银?最终小皇帝听从侍讲师傅的谏言,决计下罪己诏以示爱民之意,谁知正当大朝会上白发苍苍的侍讲师傅声泪俱下代天子宣读罪己诏时,当空一道白虹大摇大摆地贯日而过,心力交瘁的老师傅再也经受不住上天的连番示警,倒在白玉阶上就此撒手人寰。 好不容易熬过了除夕,希图着新年新气象,满朝文武起了个大早到太庙参加天祐四年的元日祭礼,却发现梁王千岁贵体违和,只遣一名亲卫来告了病假。小皇帝忙不迭地派太医与内侍前去催请,请梁王务必以苍生为念,抱病来主持这一年一度的元日大祭,内侍去了好几拨,却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得。就在小皇帝急得团团乱转之际,御史大夫薛贻矩自告奋勇前往王府,不多时梁王车驾便赶到了太庙。 虽见众人神色有异,祭礼的吉时也误了,小皇帝也顾不得许多,总算仪程大致不缺,能将就对付完这一关就成。 祭礼后小皇帝不免好奇薛大夫是如何妙手回春让梁王药不到而病除,便召薛大夫询问。薛大夫言道自己在梁王府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道梁王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小皇帝顿时脸色煞白。 薛大夫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了一通天人交感、五德始终,一个宗旨就是李唐享国三百年,如今神器移位,民不归心,宜效行舜、禹之事,择贤者禅代。 小皇帝瞠目半晌,问道梁王当时如何说? 薛大夫称道梁王千岁恭逊谦冲,自然不会生此不臣之心,怒斥了自己一通之后,为表赤心,这才抱病来主持祭礼。而自己深知罪孽深重,即便皇帝不宣召,也是要来请罪的。 小皇帝默然良久,自然不便真的治薛大夫的罪,挥袖回宫,竟似有几分轻松。 之后的几个月,“梁王代唐”的议论便毫无顾忌地从台下翻到了台上,成了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一些心思活络、胆大心细的京官和藩帅也明里暗里上笺劝进。如果说几年前百姓还只能偷偷摸摸地讨论几位大藩帅里谁最有天子气象,那么在天祐四年,酒馆里的争论就只剩下一个焦点:梁王究竟何时走出那最后一步? 自然,天下间不愿意梁王走出那一步的,也是大有人在。而且,雄踞河东的晋王李克用肯定是最不愿意的。 李克用出身沙陀,祖上三代皆效力于李唐王朝。因一目微眇,年轻时便被戏称为“独眼龙”。只是随着沙陀铁骑纵横黄河上下,敢叫这个外号的人已经没几个还活着的了。十几年前,晋王兵锋所指,梁王犹得退避三舍。只是某一年上,晋王麾下头号猛将十三太保李存孝忽然率部叛出河东,又旋即被晋王所执,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至于李存孝为何而反,反后又为何甘心束手就擒,晋王又为何发狠用上了那绝迹已久的五马分尸之刑,就成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天下只知由此河东兵势受挫,逐渐被梁王占了上风。可即便如此,晋王仍是梁王不得不头疼的天字第一号对手。 而此刻,这位令梁王头疼不已的晋王爷,自己也正坐在王府书房里犯头疼。 一刻钟前,一骑快马由晋阳城南驰道赶来,用王府独有的金批令箭叫开了刚刚关闭的城门,又不歇脚的径直冲向王府。巡街甲士看到马上骑手高举的令箭,也是纷纷让路。骑手堪堪在王府门前下马喊出“洛阳急报”便昏厥过去。王府管事忙而不乱地驱散一干下人,打开骑手手中金批令箭中的暗槽,取出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 晋王眼前的书案上便摊开放着那张纸条,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温已逼宫”。 朱温,梁王朱全忠原名。这位出身草莽的梁王,年轻时曾投身黄巢军中,后见黄巢势颓,归降朝廷,调转刀口杀向昔日袍泽,深得当时皇帝欢心,故赐名全忠。说起来这“全忠”二字也已叫了多年,只是在晋王眼中,他仍是当年的两姓家奴朱温。 书案旁站着一位面白无须的老者,此时见李克用又要习惯性地去揉那只本就形同虚设的右眼,于是轻轻叫了一声:“王爷。” 李克用抬到一半的手顿了一下,顺势指了指桌上的纸条,问道:“七兄,你怎么看?” 老者微一躬身,道:“以朱贼的野心,早晚会有这一天,意料中事。看这纸条上的暗记,当是谍子房埋在洛阳的大掌事亲手传出,自然也不会有误。计算甲等驿马脚力,逼宫之事当出在昨夜子时之前。若无意外,今日一整天,只怕朱贼正忙着颁定国诏书。”说到这里,老者望向李克用,“说不定明后日王爷就能接到这位朱皇帝的敕旨了。” 李克用重重一拍书案:“娘贼!狗屁的朱皇帝!我看他谁敢给朱三儿来传旨!”觉着把“朱三儿”和“传旨”联系起来似乎太抬举那位两姓家奴,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拿什么代替“传旨”二字,李克用一张黑脸憋得泛紫,重重地又拍了一记书案。 无须老者接着又道:“我河东与朱贼的宣武镇争雄,已二十年矣。朱贼素知王爷是效忠大唐的,此番既悍然逼宫,想来已经做好了应对我河东的准备。宣武军在战场上从来就不敢说能压得过河东,那暗处的手段,只怕会更多” 李克用接口道:“河东宣武对峙多年,互派死士刺客,何曾少了?” 老者轻轻点了点头,道:“今后就会更多了” 就在此时,一个阴柔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张监军果然是晋王的智囊,名不虚传。” 李克用霍然起身,老者却不动声色,二人一起望向房门。晋王的书房在一处小院落中,为防机密外泄,侍卫都在院外当值。此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门口,开口说话时反倒未惊动侍卫。 房门无声自开,一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静静地站在门外,黑巾包头,却未蒙面。 李克用沉声道:“未惊动一人就来到我书房外,阁下倒是好身手。” 被称作张监军的老者接口道:“故意现身之后再动手,暗杀改明杀,阁下更是好胆色。” 李克用道:“就是有些欺我河东无人了。” 黑衣人冷笑道:“王爷和监军大人到酒楼里讲古记,倒是一对好搭子。” 张监军忽道:“阁下出自天行苑?” 黑衣人眼中闪过异色:“虽然我不会刻意隐瞒,但我很好奇张监军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也是你们谍子房的神通?” 张监军摇摇头:“河东谍子房要是有这份能耐,恐怕阁下也进不了晋阳城。”却没解释自己是怎么看出黑衣人的来历。 黑衣人道:“张监军倒也不用妄自菲薄。王府内卫法度森严,若非适才外面送进来的那份东西让侍卫稍稍分神,我只怕此刻还到不了这里。” 李克用和张承业闻言对视一眼,又同时看了看书案上的纸条。 黑衣人面露讥笑,道:“怎么,晋王是想着明日怎么整饬吗?怕是没机会了。” 一边说,一边缓缓扬起双手。 李克用凝神看去,只见黑衣人双手皆并指如刀,手上皮肤急剧变色,瞬息间已呈银白色,闪出点点寒芒。两手在身前并拢,形如尖锥。 “破甲锥,果然是天行苑的绝招,只是还没练到极致处。若是手掌颜色由银白转为金黄,恐怕本王就要落荒而逃了。”李克用悠然道。 黑衣人狞笑一声:“此刻就要你无处可逃。” “逃”字出口之时,黑衣人已躬身前冲,随着一声爆响,门前青石铺就的台阶硬是被蓄足气势的黑衣人踏出一个小坑,可见这一冲之势非同小可,几乎眨眼之间便跃到李克用身前书案上,闪着寒芒的双手真如尖锥一般照准李克用咽喉便刺。 李克用身形高大,黑衣人本就矮小,躬身站在书案上之时,也未高出李克用多少。场面看似颇为滑稽,其中却是大为凶险。李克用不闪不避,双掌交叠直直迎击。两人掌指交接,竟隐有金铁交鸣之声,黑衣人手锥被阻,李克用退了一步。黑衣人一击不中,收回手锥,横身跃起,双足连环踢出。李克用竖起左臂格挡,右手握拳成凤眼击出。黑衣人应变神速,借李克用格挡之势将身子向后荡开,本欲与李克用拉开距离再战,不想李克用应变同样不慢,一脚将书案踢得翘起,阻断了黑衣人退路。黑衣人后背撞上书案,身形迟滞了一瞬,李克用双拳齐出,击在黑衣人胸前,只听“嘭”、“咔嚓”数声,黑衣人身形跌落,口吐鲜血,想来已是胸骨尽断。 此刻院外侍卫也早发觉不妥,悄悄围在门外,只是侍卫统领素来知道晋王的脾性,未闻李克用下令,张监军也一脸的不紧张,便不敢贸然冲进来。 李克用上前一步,蹲下身躯看着眼中尽是不甘的黑衣人,道:“此刻是谁无处可逃了?” 黑衣人用力咳出几口血,喘息着道:“原来原来晋王深藏不露,早已是是上上品的高手是我是我不自量力了” 李克用看了看适才硬扛一记手锥的左手,已有鲜血流出,对着黑衣人晃了晃,道:“你也不用难过,毕竟这多年来,能让本王受伤流血的刺客不多。” 黑衣人仰脸望向李克用,惨笑道:“那真要多谢晋王谬赞了。” 一旁的张监军突然叫道:“小心!” 只见黑衣人口中一点寒光激射而出,直奔李克用面门。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李克用虽得张监军出声示警提早向旁边侧脸,仍是未能有把握躲开这记暗算。黑衣人脸上甚至已经开始欣慰发笑。 间不容发之际,只听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响,一股有如实质的掌风掠过,那根出其不意射出的毒针竟也失了准头,贴着李克用的鼻尖飞过,深深地钉在墙里。 李克用扭头望去,只见张监军双手呈前推状,正缓缓收势。黑衣人脸上的欣慰之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死灰:“又又一个想不到张承业一个残缺之人,竟能修出这等至阳至刚的掌力” 李克用听到“残缺”二字,顿时目露凶光,未等黑衣人说完,抓起半边脑袋重重往地上一丢,脑浆迸裂,死的彻彻底底。 张承业正待出言阻止,却不及李克用手快,只得轻叹一声,眼中尽是惋惜之色。 李克用起身道:“七兄,我知道你想留着活口慢慢审,可这小子出言也太不逊” 张承业道:“王爷,就算他不说,老奴也是残缺之人。” 李克用道:“什么残缺,张承业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缺什么了?本王瞧你比天底下千千万万伪君子、假丈夫,比朝堂上那些只会向朱贼摇尾乞怜的公卿大臣们更称得上真汉子!”又转向门外的侍卫道:“你们说呢?” 门外数十名侍卫齐声大喊:“监军大人真汉子!” 张承业冲门外摆了摆手,眼中似有泪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章 行路难 张承业,大唐河东监军使。 做皇帝的,没有几个能对武将真正放心,于是监军一职应运而生。最让皇帝放心的人,自然是自家家奴,于是宦官出任监军也就顺理成章。监军一职,初设置时还遮遮掩掩叫什么“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后来索性化繁为简,裸就叫监军,看你一帮武夫能怎样?由此,被“监”的将帅与监军多半是水火不容。 但晋王李克用和张承业例外。 许多年前,晋王还不是晋王的时候,就与张承业相识。那时还是先帝在位,命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讨伐不听朝廷诏命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其实朝中宰相们的意思也还是驱虎吞狼。张承业就是在那个时候依照惯例前往李克用军中担任监军。到了军中之后,张承业发现这位素来无法无天名声在外的强镇藩帅,其实远没有朝中清流大臣们骂得那样不堪,相反,其毫不作伪的性子还颇得人心。并无多少其他心思的张承业也就实心实意为李克用“宣慰处置”了,时不时出点谋划点策,每每一语中的,切中肯綮。彼时李克用麾下虽然猛将云集,但一来沙陀人本就粗鄙无文,二来中原士子自视清高没几个愿意到河东屈就,帐下并无人长于谋划。在消除了对这位宦官最初的抵触之后,李克用对张承业的才识谋略惊为天人,引为谋主。后来更是以兄事之,因张承业在家中排行第七,李克用称其为“七兄”。 再后来梁王朱全忠挟天子以令诸侯,想着怎么着也得拿出点政绩来让天下耳目一新,于是盯上了专权败政祸国殃民的宦官,信笔写了一道圣旨,让各镇节度使杀尽辖地宦官。藩帅们自然是拍手叫好,忙不迭地对前一日还耀武扬威的监军大人们举起了屠刀。李克用本就器重张承业,加之对朝廷诸多不满,派监军是朝廷派的,现在杀监军也是你朝廷让杀,放屁都没个准谱!老子偏不杀。当然,李克用也没梗着脖子和朝廷硬扛,只是找了个死囚砍下脑袋应付差事,张监军大人在河东该干嘛还是干嘛,除了少了一个监军使的名号,其他一点不耽误。又过了几年,风声淡了,李克用大摇大摆地上了一道折子,奏请重新任命本该死了好几年的内监张承业为河东监军使。中书省接到折子哭笑不得,偷偷请示了梁王千岁。朱全忠正忙着攻城略地,哪有这心思和李克用斗气,丢下一句“留中不发”就不再管了。中书省的老爷们只得就当没看见这封奏折。不料几个月后,趁着梁王攻打平卢节度使王师范的空档,李克用专门派大太保李嗣源到内侍省讨要张监军的俸禄,理由也很充足,人是朝廷派的,不能让人家只干活不吃饭。内侍省的老太监面对这硕果仅存的监军名号欲哭无泪,要说这点钱粮内侍省是出得起的,可事不是这个事啊。真要给了,别说梁王,就是那帮成天无所事事的朝臣指摘起来也够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官司从内侍省打到兵部,最终在职方司给张承业重新补了名,李嗣源也就不再提讨俸禄的事,带着兵部急就章赶制的监军堪合扬长而去。梁王留在京里一帮心腹谁也没敢出手把这位大太保留下。官面文章说是不能因一时之气让梁王腹背受敌,其实是面对河东镇继李存孝之后的武道第一人李嗣源,外加五百最精锐的横冲都精骑,谁有几个脑袋敢做这个出头鸟? 从那以后,张承业就决心死后把自己埋在晋阳。 此时出手帮晋王挡下了刺客的致命一击,张承业并未有多少轻松。静静地看着侍卫们将刺客尸体抬出院外,忽然轻声道:“不对!” 李克用疑惑地看着他。 张承业道:“天行苑虽然崛起于最近十几年,底蕴不如江湖上那几家猎手团深厚,可从谍子房所获的线索看,天行苑行事周密,可谓算无遗策,被他们盯上的,几乎无人幸免。就算没料到王爷修炼《潜龙经》大成,而我也轻易不露身手,可就派这么个人来,似乎真是小看河东了。” 李克用点头道:“还真是。此人虽出手刁钻狠辣,但究其真实修为,不过堪堪上品中境。我在修习《潜龙经》之前,应付他倒还吃力,现在嘛“ 张承业忽然肃容道:“《潜龙经》所载内功心法过于霸道,王爷早年战伤太多,身体早有隐患。老奴建议王爷修习《潜龙经》是为助王爷洗筋伐髓,祛除淤阻,王爷切不可轻易用以对敌。日后修习时也应注意不可勇猛精进,否则恐有不测之祸,到时候老奴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李克用不在乎地一挥手:“好好好,七兄提醒多次了,本王记在心里就是了。“ 张承业目光再度看向门外:“练杀谷有个鬼门道,叫做什么阴阳判。凡是刺杀重要目标,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就会派两人一同前往。两人中需得一人武功过人,另一人则擅长轻功和隐匿之术。真正动手时,第一人现身出手,另一人隐匿待机。得手便罢,而若猎物扎手,第一人则作饵,引出猎物的应对之策和后手,第二人潜在暗处尽数记下,回去再详加筹划,再来时无不手到擒来。“ 李克用沉吟道:“阴阳判七哥的意思,如今天行苑也学会练杀谷这一套了?“ 张承业道:“请王爷派人仔细勘察王府内外,看有无人离去的痕迹。如果有,那便是老奴不幸言中,方才出手的这人,是阳判,也就是那个饵。而阴判躲在暗处,对王府的布置和王爷如今的修为,已是了如指掌。“ 李克用沉下脸,将侍卫统领高金涵唤入书房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高金涵气喘吁吁跑来:“禀报王爷,丁字营巡街卫队来报,方才看到一道人影从王府西墙翻出,巡卫上前追赶,但那人委实太快,巡卫们连是男是女都未看清,队正自知失职,已自缚在王府外请罪。“ 李克用道:“罢了,王府上下三百亲卫都没看住,倒要一个巡卫队正请罪。你让那小子也不用寻死觅活,该干嘛干嘛去。“ 高金涵听得“王府上下三百亲卫都没看住“之语,顿时冷汗浸透了内衣,慌忙跪下重重的叩头在地,道:”是末将失职,请王爷责罚!“ 李克用本是无心之语,其实对高金涵并无不满,不料他自己对号入座,一时间倒也不好转圜,于是看了张承业一眼。 张承业会意,温声道:“王爷不必苛责高统领,今日来的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寻常军士遇上了也是白白送命。高统领,回头你去找谍子房的何统领,多借几个老谍子来,方应付得下。“一边说,一边去扶高金涵。 高金涵直起身,额前已是乌青一片,隐隐有鲜血渗出,偷眼看着李克用,却不敢站起。 李克用“嗯“了一声,抬手虚招了一下,高金涵听得这一声”嗯“音调向上且短促,方敢起身。 张承业冲高金涵使了个眼色,高金涵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可还有吩咐?“ 李克用没好气地道:“没了。赶紧去裹伤。“ 高金涵如蒙大赦,忙拱手退下。 待高金涵退出小院,李克用无奈道:“做王爷这些年,样样都好,就是这帮人动不动就自称罪该万死,着实烦心。本王就算真恨急了他,也就一死而已,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张承业道:“王爷积威深重,做臣下的自当恪守本分,这是好事。如老奴这般僭越,若放在朝堂上,早不知被清流口诛笔伐多少回了。再者,为君为王者口含天宪,一语定生死。王爷也自当慎重。” 李克用斜乜了张承业一眼,道:“还是弯弯绕绕。” 张承业躬身一笑。 沉吟片刻,张承业又道:“王爷,若天行苑刺客再来,恐怕比刚才这人要棘手得多。寻常侍卫再多,恐也难护得周全。眼下老奴的功夫也被对方得知,他们当有应对之策。王爷身边,是时候再添个高手了。” 李克用道:“让高金涵再到孟尝馆再调几名好手过来就是了——你这位河东万花筒,这次又要给本王变出个什么惊喜?“ 张承业道:“晋王还记不记得我在长安城外收养过一个孩子?“ 李克用奇道:“记得。好像比亚子小一两岁。怎的,这孩子眼下可堪大用?“ 张承业道:“老奴悉心调教了十几年,至于堪不堪大用,那得王爷见过了才算。“ 李克用“嘿“了一声:”又来了,不爽利!“ 亥时初刻,张承业的马车才驶出王府前的车马广场。因为宵禁,偌大的晋阳城除西坊仍热闹如白昼,其余街巷皆不见人影。马车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偶有巡街甲士遇到,看见车厢外悬挂着监军府描金白灯笼,也都知趣的退让在路旁。 张承业一脸疲惫,在车厢里闭目养神。看似松懈,实则默默地将刚过去的两个多时辰里与晋王的种种谋划在脑中重现再度推演,反复查究有误漏洞。毕竟接下来要应对的是窃据朝廷正统的朱皇帝,容不得半点马虎。 马蹄哒哒走得不急不缓,不多时便回到了监军府。张承业素来低调,不似其他军镇监军非要良田美宅。李克用哪里肯委屈了张承业,先是拨给他一栋据说是李家远枝宗室住过的大宅,又迁离四邻,几番扩建。张承业一开始坚辞不受,只是随着事务冗杂,手下办事的人也多了起来,所需所费者也甚多,原来的宅子确实不敷使用,只得任由晋王安排,眼下就成了这条街上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只是宅子占地虽广,门户却不起眼,既无镇门石兽,也无飞檐高阶,门若不是门首挂着一块“河东监军府“的匾额,真就与民间富商无异了。 张承业下了马车,吩咐一声“叫肖二郎到我书房来。“便匆匆走进大门。 不多时,一名身着淡青文士长衫的年轻人出现在张承业书房外,也不敲门,就那么大大咧咧推门而入。 张承业目光落在年轻人的长衫上,道:“二郎,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被称作“二郎“的年轻人一本正经道:”回阿翁的话,二郎打算弃武从文了。昨儿在酒楼遇到刺史府的文学从事柳大人,给他看了我的几篇旧作,说是文理兼优,气脉悠长,更难得的是“ 张承业打断道:“说人话。“ 二郎顿时换了副苦巴巴的嘴脸:“阿翁半夜唤我,肯定又没好事,我穿文士衣衫,是想提醒阿翁,这回派我去个不用打打杀杀的地方。“ 张承业道:“这回我给你在王府谋了个差事。“ 二郎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游历江湖、军营历练就好。“ 张承业定定地望着二郎,二郎有些发毛,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阿翁,这件衣服有什么不妥吗?“ 张承业道:“只怕以后你很难有机会弃武从文了。“ 二郎疑惑地看着张承业。 张承业接着说道:“今日接到洛阳谍子房密保,朱温已经逼宫篡位。你可以理解为,今日,大唐亡了。“ 二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张承业又道:“朱温一直视晋王为眼中钉,此番谋逆,定会加紧对我河东的渗透。就在刚才,王爷刚刚亲手打杀一名刺客。“接着,简单描述了刺客的武功路数和来历。 二郎道:“这么说来,阿翁为我谋的差事,是进王府保护上品上境的王爷?“ 张承业点点头。 二郎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真来了刺客,要谁保护谁。况且王府上的孟尝馆,还养着那么多江湖前辈。” 张承业道:“你于武学一途极有天赋,武道十六品,你年纪轻轻就摸到了上三品的门槛,而且在江湖、在兵营都厮杀过,在谍子房也历练过。虽说现在的境界只是中品巅峰,但对上寻常初入上品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而且“ 张承业目光灼灼地盯着二郎:“我知道其实早在两年前你就可以破境的。” 二郎赧颜一笑:“就知道瞒不过阿翁。” 张承业不以为意地道:“两年前你到大梁游历,回来时被宣武镇缉捕司盯上,一人对上二十多名中品高手,转战数百里,杀尽缉捕使得脱。虽然身受重伤,可武道体悟大有进境,本该借势破境,但你直到伤势养好都没那么做,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心境出了波动,是不愿,而非不能。” “你在大梁太白楼结识了王镕,他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相谈甚欢,结成了忘年的酒友。这些,你回来之后都禀报过。只是你没说,你心境的波动也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你回来后半真半假地说要弃武从文,虽说也学人家做了几首诗,可所读的书大多是黄老之作,我便知道跟脚了。” “王镕虽然也是世袭的藩帅出身,才智过人,但对治国治军毫无兴趣,平日只以黄老之说自娱,诗才也是不错。当年之所以先附晋王,后降朱温,也不过是厌倦纷争,想寻个安生窝子。” 二郎道:“正是。本来初遇王镕时,我想到他当年降而复叛的行径,就想着即便不能在梁王眼皮子底下杀了他,至少也偷偷教训他一顿。哪知一顿酒喝下来,我倒是有点同情他了。空空世界万千愁,大家都在都无非是挣扎求生而已。他大醉之际反复念叨那的那句‘纵是了然云外客,每瞻瓶几泪还流’让我断了收拾他的念头。后来我就在想,在这乱世之中,武夫纵然练到那传说中的十六品之外,真就能解民倒悬吗?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不是真的要绝圣弃智,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要是所有人都不读书,不习武,不强出头做那兼济天下的圣人,这个世道是不是会好一点?” 张承业以手点指二郎,无奈地笑道:“你这孩子,在歧路上走得比我预料的还要远。没想到啊,早知道你小时候就不让读那么多书。庄子如是说,不过是激愤之语。窃钩者诛,自然是盗贼;窃国者诸侯,自然有人捧臭脚称颂为圣人,时势造之而已。譬如时下的朱温,既已窃国,马屁文章必然满天飞。若是任由他寿终正寝,江山传于朱姓子孙,那么百年千年后的史书所载,他朱温就是解民倒悬的圣人。正因为有这样的‘圣人’,我辈才应该挺身而出,书生读书执笔,是为了和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武夫习武持剑,是为了和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道理讲通了,这个世道才会变好。你明白了吗?” 二郎默然半晌,忽然一拱手:“肖俞受教了。” 张承业听他郑重其事,口称己名,自是真心受教。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点到即止就好。当下语气一转,轻松地说:“为了贺你明日上任,我送你一件小玩意儿。”说着从案下拿出一只檀木长匣放在桌上。“前几日姑苏天泉坊莫家的少东家来投拜帖,送上这么个东西,我想你应该能用着顺手。” 肖俞以手抚过长匣,见匣身浑然天成,乃是整块檀木雕成,木质极细密,入手微温。口中赞叹:“古有买椟还珠之讽,可眼下不看匣内所盛之物,光是这匣子就价值不菲了。天泉坊虽是卖兵器的,这少东家倒是个雅人。”轻轻打开匣盖,只见匣内软缎铺就,中有凹槽,端端正正放着一柄仪刀。刀柄处别出心裁加了环首,刀身修长,绿鲨鱼皮为鞘,黄铜护手,光华灿然。肖俞不解道:“怎么是柄仪刀,我是要真刀真枪与人厮杀,又不是给晋王做站殿将军。”一边说一边拿起仪刀,却觉入手不似寻常仪刀那帮轻巧,心下就有几分了然。轻按崩簧抽刀出鞘,果然刀背比常见的仪刀厚了三分,锋刃更宽,有几分边军横刀的凶悍之气。 肖俞笑道:“弄把刀都要扮猪吃老虎,看来天泉号对您这老狐狸的脾性摸得很准啊。” 张承业不以为忤,道:“我都这般岁数了,也不适合舞刀弄枪,想来想去还是适合你这小狐狸。” 肖俞随手挽了几个刀花,只觉轻重、长短趁手之极,一片刀光寒意森森,端的是神兵利器。便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天泉号的东西,名不虚传。就是不知道这位少东家千里迢迢来撞您这位监军大人的木钟,所求何事啊?” 张承业道:“商家言利,无非就是想来河东分一杯羹。如今战事频仍,军中兵器耗费极大,军中官坊和晋阳的几家兵刃坊,早已是不堪重负。我也正想着吸纳新血。不过当时我也没给这位少东家好脸色,只不疼不痒打发了几句。想必过几日他还会再来。” 肖俞道:“阿翁是想压价。” 张承业笑道:“正是。如今河东钱粮短缺,我也只得在商言商了。不过这位少东家倒真是位妙人儿。别人来撞木钟,要么夤夜叩门,金银开道;要么寻些字画珍玩,遮遮掩掩地说请我鉴赏。可这位莫家大公子光天化日夹着个长匣在门外大声吟诵诗仙太白的《行路难》。我问他难在何处,他说空有良材,不知帝王家门朝哪开,求我指点迷津。” 肖俞道:“这手法倒是别开生面。阿翁是怎么打发的?” 张承业道:“我说找王府有何难,让人从府上寻了一副天祐元年的《晋阳坊市通衢图》,让他自己找去。” 肖俞闻言莞尔。 张承业顺口说到“天祐元年”,又想到自昨夜起“天祐”年号只怕也要湮灭于世,胸口便是一痛。 肖俞察言观色,知道张承业心中所忧,只得转移话题道:“此刀不凡,可有名号?” 张承业沉吟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你若合心意,此刀便叫行路难。” 肖俞道:“此名甚好啊。”持刀跃出门外,施展出一套在边军学来的刀法,刀法本身无甚精妙之处,不过肖俞使起来大开大合,气势雄浑,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刀光里肖俞的声音传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股难明的气息渐渐从刀光中弥散开来,蓬勃跃动,如朝日东升,而肖俞招式间的杀伐气息也越加浓厚。 张承业一脸欣慰:“这小子,终于舍得破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章 大索 肖俞第一天到王府当值就误了卯。 一般来说,属馆到衙门里当值,卯时初刻就该点名,谓之点卯。可肖俞破境之后,张承业怕他气息不稳,让他打坐调息了整整四个时辰,吃完早点到了王府,已经过了辰时,晋王已经坐到政事堂开始处理公务了。 李克用视事,向来如啃胡瓜般脆快。前些年有位新上任的郡守大人首次来王府奏事,从《论语》讲起,云山雾绕说了半天,晋王才听明白是要为该郡辖内一位五世同堂的百岁人瑞求个矜表。晋王当时就大怒,说人瑞该矜表矜表,这个官儿实在是啰嗦,若在军前非误事不可,该降职三等。最后还是张承业说情,说晋王治下出了人瑞是美事,如此责备下属便是冲了喜,反为不美,罚俸半年小惩大诫也就是了,李克用这才作罢。自此王府属官更加不敢多扯繁文缛节,奏事务求简短。其实晋王也只是裁断个“准”与“不准”,真正把事情做到细处的,还得是张承业等人。 肖俞在廊下只等了片刻,小内侍就出来唤肖俞进去。 由于肖俞的上品境界是两年前就夯实了底子,以李克用的老辣眼力愣是没看出来肖俞昨夜才刚刚破境。李克用一见之下大喜,连连说英雄出少年,以肖俞的进境,堪称十年来河东最年轻的上品高手。一边还埋怨张承业不早点让肖俞来为国效力。张承业微微一笑,并未刻意说破昨夜破境之事。 肖俞心知晋王说“最年轻的高手”前面加上的“十年来”的含义着什么。 十年前再往前很多年,河东有一人,十六岁跻身武道上品,二十岁出头就站在武道巅峰,曾率领十八骑为先锋奔袭黄巢占领下的长安城,攻而克之;一人出阵,吓得宣武军数千骑兵调转马头落荒而逃。再后来 肖俞努力不去接着想那些陈年旧事,静静地听张承业和高金涵给自己安排差事。 高金涵昨夜磕的那个头着实用力过猛了些,一晚上的冷敷热敷没挡住额上肿起的大包。头盔是戴不下了,拿纱布胡乱裹了几圈,乍一看倒像年画里寿星佬的脑门。肖俞看得心里想笑,脸上却控制得很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温良恭顺的模样。 突然高金涵道:“昨夜全城大索,缉拿漏网的刺客,这会儿不知进展如何了,不如待会儿我陪肖副尉到街面上巡检一番?” 肖俞在王府补了个正六品下振威副尉的散官衔,故而高金涵称之为“肖副尉”。只是高金涵话是对肖俞说的,眼神却看向张承业。 张承业心下了然,这帮刀头舔血过来的汉子,最是瞧不上凭借门荫混吃混喝的宦门子弟。肖俞过去游历江湖的那点事,也没到处说,高金涵自是不知。虽然晋王金口玉言笃定肖俞已是上品高手的境界,可多少世家子弟瞅着境界挺高,一和人拼命立马就手软,没见过血就是不行。此刻见肖俞一个文质彬彬的小白脸,到王府没片刻就混了个六品官身,难免替自己手下那帮兄弟不值,就存了抻练抻练肖俞的意思,倒也算不上坏心眼。只是顾忌监军大人的颜面,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嘛。 张承业移开目光,假装没看到高金涵征询的眼神。 肖俞也不傻,心想以后还得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啊,要是这就怂了,以后还怎么混啊?没犹豫就答应了。 高金涵倒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子答应得这么痛快,都没问问张承业的意思。也不知道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当下俩人带了一帮侍卫走出王府,高金涵道:“兄弟,哥哥我是个粗人,这精细活着实做不来,只好拉你来垫背。我实话实说,昨晚我派了手底下三百名兄弟带着城卫营把大半个晋阳城都搜遍了,一点头绪没有。不知兄弟有什么好想法?” 肖俞反问道:“高统领所指的大半个晋阳城,是不是除了城里各位大人和将军的府邸之外,都搜遍了?” 高金涵一怔,道:“是啊。”心里嘀咕道,难道这个愣头青要起个高调带头去搜一搜那些大人的宅子?那可有热闹看了。 肖俞倒不会冒冒然做这个出头鸟,之所以有此一问只是想提醒高金涵别灯下黑。另外出了这样的刺客,光靠大头兵去搜多半是没什么用的,把晋阳城拆了也未必能搜出个所以然,倒是每次大索总少不了一些意外收获,抓一批小偷小摸地痞流氓。要是带队的官爷性子操切些,信手砍几颗脑袋搪塞上峰也不是不可能。与其跟着他们大海捞针,倒不如还是从王府这边入手碰碰运气。便道:“我倒想看看昨夜刺客最早被发现的地方,再见一见那位最先发现刺客的队正。” 高金涵若有所思,唤来一人吩咐去把昨夜那名队正叫来,同时陪着肖俞王王府西墙外大街走去。 昨夜那位倒霉的队正姓孙,也算是百战老卒了,三十岁之后自觉精力不济,应变没有以前灵敏了,再上战场怕要吃大亏,于是自请调入晋阳城卫。没成想遇到这么个活神仙一样的刺客,连个正脸都没看到,就这么扬长而去。说好听点是猝不及防,说难听了就是刺客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当然,真打起来谁溜还不一定。纵敌逃窜在战场上那可是大罪,除非战至一人不剩,否则幸存的也要砍头。昨夜自缚请罪看似英勇,其实也是迫不得已。虽说晋王没有追究的意思,可回营之后营官还是打了自己二十军棍。打完了军棍,孙队正被营官撵回家面壁思过。孙队正可就欲哭无泪了。过,不用深思,明摆着就是自己学艺不精。要是有那上三品高手的能耐,自己早就腾空而起截住刺客大战三百回合了。这不是没有嘛。再说了武功那是面壁思过能思出来的?当我是达摩祖师呢?抱怨归抱怨,孙队正倒不记恨营官,知道营官也是一番回护之意——你没见高统领脑袋上那个大包,这样的大人物都吃了瓜落,你一个小小的队正还想像没事人似的?咋也得申饬一番吧。要是留在营里,遇到几个嘴上不积德的,光挤兑也能把自己羞死。 自怨自艾的孙队正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借酒浇愁,忽听得院外一阵砸门声,不由地心里一紧——咋的,还是要治罪啊? 战战兢兢开了门,见只来了一人,多少松了口气。听明白来意,孙队正羞愤之余意识到这也许是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于是赶紧披上衣甲一瘸一拐跟着来到了王府外。 王府西南墙外隔着五丈宽的草地就是阳曲大街,过了街是百业坊,城里的五行八作基本都在这里。过来百业坊就是西坊。别的坊市往往根据坊内营生取名,唯独西坊因为在城的最西边,故名西坊。因为西坊的营生有些不好取名。全城最好的青楼都在这一片,总不能取名叫伎坊吧? 孙队正因为刚挨了军棍不能骑马,跑也跑不快,急得陪同的侍卫一脑门汗,恨不得背着他跑。好不容易到了西墙外,侍卫便气哼哼地丢下孙队正不管了。孙队正期期艾艾来到高金涵身旁,正准备行礼,高金涵摆手道:“闲话少说吧。这位是肖副尉,你将昨晚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肖副尉,不要有一点遗漏。” 孙队正看清高金涵额前的大包,似乎比昨晚更肿了几分,赶紧低下头以免憋不住笑,转向不知何方神圣的“肖副尉”拱手道:“小人昨夜酉时三刻寻街到此,忽然听到一阵风声,抬头一看” 肖俞截口道:“你走在什么位置听到的风声,那人从什么位置跃出墙外,跃出来之后落在什么位置,你可记得?” 孙队正想了想,走到路中间某处,道:“小人走到这里听到风声,那人是从”又向前疾走了二十几步:“从这里飞过。”情不自禁用了个“飞”字,想想不妥,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至于落在哪应该是百业坊某处,天太黑,又有坊墙挡着,没看清。” 肖俞道:“你的意思是,从你看到那个人影,他一直没落地,横掠过十几丈宽的草地和大街,直入百业坊?” 孙队正点了点头。 “那人离地多高?“ “大约四五丈高。“ 肖俞转向高金涵:“高统领,墙内可发现刺客脚印之类?“ 高金涵闻弦歌而知雅意,道:“离墙最近的可疑脚印,六丈远,在石栏上。石栏高四尺。墙上没有脚印。“ 肖俞点头道:“就是说,刺客这一跃,至少二十丈远。“ 高金涵道:“正是。”心中却想,这刺客已无疑是位轻功绝顶之人,一跃是十几丈还是二十几丈又有什么分别? 肖俞对孙队正道:“稍后我从墙里跃出,你看看高度和速度比那刺客差多少。” 高金涵一时未解其意,只得静静看着。也不见肖俞如何作势,身子已飘然而起横掠过草地,落在墙内。 高金涵见肖俞不经意露了这么一手轻功,不由得有些惊异。 墙内正有一队侍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生怕刺客再杀个回马枪。忽然见外面大摇大摆跳进来一人,均想这刺客委实嚣张,还真就光天化日杀回来了。发一声喊,纷纷抽刀出鞘就要围上来。好在肖俞早有准备,刚落地时就大喊了一声:“高统领,快告诉这帮兄弟我不是歹人。” 高金涵本也想来个飘然而起,无奈一来不以轻功见长,二来一身甲胄拖累着,只得作罢,向墙边快跑几步,扯着嗓子喊到:“我是高金涵,里面这位是肖副尉,来查刺客的,你们别乱动。” 一脸的无奈加恼火,刚才提起来的一点敬佩顿时减了三分。 众侍卫对高金涵的声音不陌生,赶紧收刀入鞘。肖俞在侍卫的带领下来到那处石栏前,后退几步,忽地发力助跑,同时体内气机极速流转,运劲于足间,跃上石栏轻轻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墙外,倏忽间落在对面坊墙后。 高金涵看得目瞪口呆,这小白脸轻功真是不错。却不知肖俞自习武以来,最是惜命,在轻功上下的功夫是最深的。为的就是打不过时溜之乎也。 肖俞跃回街中,问孙队正:“差多少?” 孙队正又咽了口唾沫:“高度相仿佛,没他快。” 肖俞嗯了一声,又跃回墙里,这次助跑距离更长,一跃而出,问孙队正时,仍是说“不如他快”。肖俞也不恼,如是往复三四次,孙队正均摇头道:“不如他快。” 高金涵骂道:“快快快,比你在娘们身上还快吗?你他娘的是被刺客吓傻了吧,肖副尉这都赶上那什么白马过缝了,那刺客比肖副尉还快,不成神仙了吗?” 肖俞听了暗自一笑,自然不会无聊到去纠正高金涵的语病。 孙队正认真的想了想,哭丧着脸道:“大人,确实慢了两三分啊。” 高金涵见孙队正还敢回嘴,眼睛一瞪,作势要踢,肖俞急忙拦住,道:“队正大哥说得应该是事情,刺客的轻身功夫的确远高于我。我这几趟跃出,都是踏在石栏外侧借力而出,而刺客的落点则是石栏立柱的顶端正中,足印极轻,显然只是换了口气,并未如何借力。这就比我高明许多。而且” 高金涵急道:“而且怎的呃?” 肖俞道:“虽说足尖点地,痕迹极小,但里面那处足迹也太小了点,至少,太窄了点。” 高金涵接过话茬:“是个娘们?” 肖俞点点头:“八分可能。” 高金涵有些半信半疑。 肖俞又问孙队正:“昨夜你虽没看清对方正脸,但身材高矮总该看见吧?” 孙队正道:“经您这一说,昨夜那人好像真是挺瘦小。”见高金涵又要瞪眼,忙笃定道:“是挺瘦小,当时我队里的兄弟也都看见了。” 肖俞道:“高统领,烦请选几位身手灵便的,检查一下百业坊三百丈以内的房顶。” 高金涵叫过数人,吩咐了一下。然后引着肖俞绕过坊门走进百业坊。 时间尚早,坊市内的作坊门店虽已大都开门,却没有多少主顾上门。天没亮时就被挨家挨户搜了一遍,兵士门如狼似虎,很是打坏了些坛坛罐罐,一些值钱的小物件不翼而飞也是意料之中。店主们都惊魂未定,又见一行衣甲鲜明的军爷们闯入,更加不敢出门,肖俞一行人倒也落得清静。 片刻后,陆续有人来报,又发现三处足印,均在房顶。落地甚轻,显然在附近未做停留。肖俞问高金涵:“那刺客有没有可能趁业逃出晋阳呢?” 高金涵道:“不可能。先不说晋阳的城墙比王府高得多,城头上整夜都有巡哨,断不会让人无声无息出了城。” 肖俞半是自语半是说与高金涵:“那我们就先认定此人是在城内躲藏,那么必有内应,或者有个落脚处。刺客要逃走时,自然会下意识走一条最近的路。”肖俞遥遥看向西城:“西城有什么样的地方,适合窝藏这样一位奇女子呢?” 高金涵眼睛一亮,挥手喊道:“兄弟们,去西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章 西坊 西坊在城西。 城池的布局,自有一定之规。尤其州府之上的大城,规矩森严,丝毫马虎不得。白乐天诗云:百千家似围棋盘,十二街如种菜畦,说得就是井井有条的长安城。 一般来说,一城之中最尊贵的居所,便是坐北朝南,次者辐集在周边各坊,此所谓“北贵”;有钱的商贾也想多沾点旺气,依次向南,城南便多是占地开阔的富家大宅,此所谓“南富”;城西多是安置杂工百业,城东则泥沙俱下。久而久之,便有了“东贫、西贱、南富、北贵”的说法。这一说法虽未载入《将作经》,却出奇地为前隋以来大多数筑城者暗自尊奉。其中最一致之处,几乎每座大城都会有一处名曰“西坊”,几乎每一处的西坊,都汇集着这座城中最豪华的青楼,最别致的茶馆,最美艳的花魁,和最风雅的清倌。 约定成俗也好,心照不宣也罢,每座城池都有一处西坊,每个男人心中,也有一处西坊。 作为河东首府,晋阳的西坊自然也有些气象不同,首先这成片的高楼就蔚为壮观。每当西坊有事,官爷军爷们出力最勤。这些地方不管楼名斋号取得多么清新雅致,其实屁股上都不干净。东边一个刚进院子的雏儿投了井,兴许就牵出西边一个拐带人口的窝子。虽说打开门做生意都有几位拿得出手的靠山,但总不能一有事就叉着腰瞪着眼大喊“这是王刺史的产业”、“我们东家是何将军”吧。因此遇到上门执行公务的军爷,老鸨子给封的红包总是格外的鼓,也不在乎被大头兵借机揩几把油。 昨夜全城大索,因为事关晋王千岁,红包也就没了效用,眼皮子最活的老鸨龟奴们更不敢抬出那些在晋王手底下混饭吃的所谓靠山,毕竟晋王是他们靠山的靠山,只得任由军爷们蜂拥而入。 军爷们口中“拿刺客”喊得震天响,其实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趟差事虽说红包可能会打点折扣,但却能直入姑娘们的香闺啊。妈妈的,那些红姑娘们成日价眼睛长在钱袋里,什么张员外王大人来了看那一个个的浪成什么样,军爷从门口过你瞅都懒得瞅一眼,什么东西!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豆包也是干粮! 大半个晚上西坊是鸡飞狗跳,到处是光屁股姑娘的尖叫和狼狈恩客的怒斥,只不过怒斥马上就变成了哀嚎。军爷们过足了眼瘾,好像还看到从房里拖出来的一丝不挂的恩客里,有几位平日里道貌岸然说话行事一丝不苟的官儿老爷,心想着这下回去又有一片牛好吹了。 别处都是搜检完毕就回去复命,唯独西坊的军爷不但搜得仔细,搜完也不急着回营,都原地等候上峰命令,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 高金涵一行人出现在坊内,肖俞正在左右张望,一名带队的营官眼尖,赶忙跑过来接驾:“禀报统领大人,下官自昨夜子正率队来到西坊,搜检完毕,未发现可疑人等,不敢擅离,请大人示下。” 高金涵哪里不知营官的那点花花肠子,骂道:“平日倒不见你这兔崽子这般用心,这是舍不得走吧。说说,自你们来后,可有人离开?” 营官道:“整个西坊被我们围得水泄不通,耗子都别想溜掉一只。”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有那么几个来喝花酒的,都是城里顶尖儿门第里的公子,家世清白小人不敢硬来,已知会各自家里来人具保领走了” 高金涵道:“清白,你说清白便清白了?要是真放跑了刺客,你吃罪得起?你收了那些人多少好处,敢这么徇私?” 营官吓得一哆嗦,心想别处搜完就回营了,也没见谁放跑了刺客,自家不过在这里多耍耍威风,怎么就扣上这么大个帽子?赶紧分辩道:“离开的及那几人,下官都已将姓名年甲住处登记在册,派人一路监送,不会有差池。”犹豫了一下,向高金涵走近一步,道:“那几人确实意图贿赂下官,现有证物在此。”说着从衣甲下掏出一沓飞钱。恭恭敬敬呈上来。 高金涵哼了一声,抬头向空中望去,手却精准无比地一把抓过飞钱,顺势倒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道:“本将有可靠线索,刺客极有可能藏匿在此处,你这便安排手下人,再仔细搜查” 肖俞在旁边轻轻插嘴道:“房顶。” 高金涵语声不停:“安排营中轻身功夫好的,仔细检查房顶墙头有无可疑脚印,留神别胡踩一气,掩盖了痕迹。” 肖俞在一旁微微点头,心想高统领倒是粗中有细。 营官得令,立马转身召集兵士。须臾间,数十名自问身手不错的兵士翻墙的翻墙,上房的上房,一时间兔起鹘落,煞是热闹。楼里莺莺燕燕又是一顿惊叫。 肖俞双手负后,缓步前行,眼睛微眯,看似悠闲,实则细细“观察”两边。过去在中品境界时,肖俞已是五感格外灵敏。自昨夜破境后,耳目竟似可随着神念乘风而去一般,三十丈内飞花落叶、虫蚁爬行,只要肖俞愿意,都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即便闭上眼,似乎也能感觉到。两侧楼内的动静自然不在话下,尽在心中。 没多时,就听到有兵士兴奋地大叫:“有发现,有发现。” 肖俞循声望去,只见一人在名曰“听琴馆”的楼前蹦跳着挥手。肖俞身形一飘,落在那名兵士身前。兵士吓了一跳,指着楼里的方向说道:“后墙” 话音未落,肖俞已穿堂而过。在院内兵士指引下看到墙上那处脚印,只见是两个大半脚印,看轮廓已确系女子无误,足尖斜向院内,应是在此处略作停顿,直入听琴馆内某处。 高金涵紧随而至,在墙根下仰着脸问道:“是此处吗?” 肖俞点点头:“这里有两个脚印,显然是刺客在此停顿了一下。回到自己的藏身之所,为安全起见,少不得停步四下张望一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她。” 高金涵得了准信,扭头冲身后的营官一使眼色,营官一拱手,大呼小叫地出去安排人手。片刻间听琴馆里里外外站满了兵士,个个抽刀出鞘如临大敌。老鸨子被营官揪着发髻拖进院里,重重往地上一搡,狐假虎威道:“说,把刺客藏在哪儿了?” 老鸨子疼得龇牙咧嘴,不住地念叨“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好容易止住疼,一把抱住高金涵的大腿道:“高大人呐,您可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规规矩矩的买卖啊” 高金涵一脚踢开,神色略见尴尬:“胡说八道!本官怎么就知道你这里什么样了。” 老鸨子赶紧爬回来,却不敢再抱高金涵的大腿,半瘫半跪在地上,道:“民妇在晋阳城呆了大半辈子了,向来老实守法,连茶围的价格都比别处公道,怎么会有胆子窝藏刺客啊,大人明鉴!” 肖俞上前一步,声音和蔼地道:“这位妈妈不要惊慌,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那便是无罪。“ 老鸨子回过神来,将信将疑地打量了肖俞一眼,已知道虽然高金涵官位远在肖俞之上,但今日这局面还是这位公子哥儿在话事。于是抽抽搭搭地回道:“大人请问。“ 肖俞问道:“你这院子里,挂牌的姑娘共有多少?“ 老鸨子一怔,怯怯的看向高金涵,高金涵也是一头雾水,却对老鸨子瞪眼道:“问你什么便答什么。“ 老鸨子道:“共、共有四十六位。“ 肖俞道:“也算大买卖了啊——昨夜酉时,这些姑娘们,以及伺候的丫鬟婆子,可都在院子里?“ 老鸨子道:“恰好申时民妇与她们训话,姑娘们都在的。有六人来了月事,训话后便回房歇息。三人初更时分便给点了出局,至今未归,想来是被拦在了坊外。其余人都在,只是丫鬟婆子没顾得过来。“ 肖俞又道:“能记住三十七人都在,妈妈倒是眼神够用。“ 老鸨子道:“大人说笑了。因昨夜捧场的客人多,人手不够摆布,故此记得。“ 肖俞忽然提高了声音道:“这么说来,有嫌疑的,便是那六位‘来了月事’的姑娘了。“ 高金涵心道,这就定案,也太武断了点。我老高也算是杀人不眨眼了,怎么这小子草菅起人命来比我还厉害?忽觉“草菅人命”四字用在此处甚是得宜,不由得一阵沾沾自喜。 肖俞转过身来,拍着高金涵的肩膀道:“高统领,此时已有眉目,烦请高统领手下兄弟去请那几位姑娘,咱也别回王府了,就在这找个雅静的阁子问问话。” 高金涵皱眉道:“肖兄弟”忽觉肖俞手上用力,在自己肩头重重拍了一下,又向自己点点头。忙转了口风:“哥哥这就给你安排。”对老鸨子道:“还没听到肖副尉的话吗?” 一旁早有几名兵士拖起老鸨子走回楼内,老鸨子哭哭啼啼,直怪自己时乖命蹇。 人群散了,肖俞悄悄对高金涵耳语了几声,也随后进了楼。 踱步走上二楼,来到老鸨子精心挑选的凤尾阁,只见六名花容惨淡的艳丽女子跪在窗边,一个个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老鸨子跪得远远地,生怕一不小心给自己坐实窝藏刺客的罪名。 肖俞呲牙一笑,随手拽过圆桌旁的一把胡椅,倒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椅背,扫视着六名女子,却良久不做声。 蓦地有一人实在憋不住,先是小声抽泣,随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旁边几人也不再苦苦支撑,纷纷大哭出声,边哭边喊冤枉,七嘴八舌地说道自己整夜不曾出屋,丫鬟小厮都可以作证,如有半分虚言甘愿天打五雷轰,如是这般发誓毒咒,阁子里顿时如开了锅一般喧嚷。 一名队正上前一步,喊道:“都不许哭,听大人问话。”看看哭声仍是不止,又道:“谁再哭,先砍谁的脑袋!” 哭声立止。 肖俞冲这位控局有方的小队正一挑大拇指,队正受宠若惊,施了一礼退后一步,心想这就算是和上官大人混了个脸熟了吧。愈发站的直了。 肖俞对几位女子说道:“知道你不会轻易认,我也不着急,时间有的是。想必你还巴望着城外的同党进来接应,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晋阳城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进走的吗?也不看看晋王爷手下这些精兵强将,那容得你们撒野。” 一旁的老鸨子奓着胆子说道:“我说,女儿们啊,妈妈平日待你们都不薄,院子里的姐妹也都甚是相得,就别做这连累他人的缺德事了啊,是谁做的,早早认了,这位大人兴许还能开开恩” 肖俞道:“可不是!本来是一个人的事,要是要咬死了不招,本官砍一颗脑袋也是砍,砍六颗脑袋也是砍,大不了不要口供了便是,在王爷那里一样是功劳!” 老鸨子顿足道:“姑奶奶哎,是谁做的就赶紧出声吧!” 忽然一名女子迟疑道:“大人,昨夜昨夜我屋里的丫鬟到廊下倒水,看到青羽在那里鬼鬼祟祟” 话音未落,另一名女子尖叫道:“绿徵,你不要血口喷人。妈妈,青羽的的确确是一晚上未曾出房门半步!” 其他几名女子有样学样,霎时都想起别人平素里的可疑之处,便在这时一一攀咬起来。 方才出声建功的小队正见状又要上前,肖俞却一摆手,道:“无妨,我们且听听姑娘们平日里都有哪些消遣。” 闹腾了一盏茶时间,阁子外脚步声响起。肖俞回头望去,见是高金涵快步而入,冲肖俞微一点头。 肖俞起身道:“好啦好啦,都歇了吧。本官自然知道你们都是无辜的。” 六名女子齐齐住口,一脸茫然地看着肖俞。 肖俞对老鸨子道:“咱们书接上文啊,照你方才在院中所说,那三十七位姑娘,虽然都有客人,却并非时时在你眼皮子底下。客人们有的大厅喝酒,有的在琴房听曲儿,自然也有的是搂着姑娘进了闺房。进房之后做些什么,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您说是吧?“ 老鸨子心道,进房之后的事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可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那点事吗?这公子哥儿看着斯斯文文,原来也不是好人。 却见肖俞直直望着楼下,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您说是吧?“ 阁子内的兵士连同老鸨子面面相觑时,楼下已经响起一阵喧哗,几个嗓门大的兵士大声嚷嚷着“哪里跑“,紧接着”哎呦“”哗啦“之声不绝。 肖俞垫步拧身飞掠到楼下,只见一道人影已经在前厅破窗而出。高金涵也纵身跃下,冲大厅里的兵士喊道:“追啊,都别他妈傻站着!” 肖俞追到窗前,却不急着掠出。忽听外面“嗖嗖”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几名兵士受伤的惨叫。忽然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闷哼传入肖俞耳内,肖俞抿嘴一笑,也纵身掠出窗外。 大街正中,站着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身着浅蓝衣裙,容貌甚是俏丽。只是发髻凌乱,腿上插着一枝短弩,身前地上血迹斑斑。前后五丈之处、两侧楼顶,俱是城卫营的连弩手。数十柄十字弩弩箭在弦,寒光熠熠地指向这名女子。 女子扭头看向肖俞,冷笑道:“好手段。我竟没发觉你们把连弩营带来了,还悄无声息布置好了。” 肖俞一脸无辜,道:“大姐,连弩营可不是我带来的。瞧,”一指刚从大门跑出来的高金涵:“是这位将军方才紧急调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大姐将来要报仇,可别找我。” 高金涵笑道:“这仇我是接下了,可功劳那可是肖兄弟你的。方才要不是你在院中悄悄嘱咐我去调连弩营,以这娘们的轻功,这会儿恐怕早就跑远了。” 女子道:“这么说,你是早就心中有数,刚才假装审那几人,是障眼法喽?” 肖俞嘿嘿一笑,抱拳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而已,顺便拖延一下时间。小小伎俩,见笑,见笑。虽说借口月事外出行刺也说得通,可这理由很容易被有心人识破,我觉着你应该有更高明的手法。比如,假装接客,房门一关之后,弄晕恩客,跳窗而出,我猜的可对?又或者,你那位所谓恩客,便是昨夜死在王府那人?反正听琴馆人来人往,客人突然消失不会有人注意到。” 女子未置可否,反问道:“那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肖俞老老实实道:“其实我并没有发现你。“看着女子微微错愕的眼神,肖俞继续道:”你很沉得住气,只在我刚到这里时随着众人看了我一眼。虽然你浑身上下没有杀气,但高手的凝神一望,自与他人不同。我自幼惜命,对气机一类的东西,最是敏感,那时我便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视。细细分辨之下,楼里虽然嘈杂,但总有一线悠长的呼吸,也是与他人不同。可惜你从那之后再也不看我一眼,大厅里被看管住的姑娘主顾那么多,要是一个个搜检,混乱之下更不容易确认,我只好暗中留意。可你始终没露出更多破绽。这份儿定力,着实令人佩服。最后只得在暗渡陈仓之余,再来个敲山震虎,直到你暴起伤人,我才确定是你。“ 女子点点头,拱手道:“栽在公子手中,倒也不冤。可愿将尊姓大名赐告,小女子好走得心安。“ 肖俞正色道:“我怕周围还有你的同党,恕难相告。“ 女子不怒反笑:“好,好,好,倒是个真性情的小哥儿。姐姐我若不是身当此局中,倒真想自荐枕席了。可惜,可惜“ 语声渐低,嘴角沁出鲜血,身形委顿,倒在尘埃。 一名兵士快步上前检视一番,对高金涵和肖俞道:“回大人,刺客服了毒,已然身亡。“ 肖俞轻叹一声,望向天边:“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章 余波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许多,城卫营的营官指挥兵丁解除了西坊的戒严,对听琴馆的包围倒是更加严密。高金涵吩咐将老鸨龟奴上下一干人等统统送去晋阳县衙,让县官挨个审通透了才能放人,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和刺客来历有关的东西。至于街上那具尸体,高金涵眼皮都没翻一下,就让“丢到山里喂野狼”。 肖俞提议到那名叫水黛的刺客姑娘房里看看,高金涵思量一下欣然应允。两人来到三楼一处安静的套间,正是丫鬟们指认的水黛香闺。屋内陈设并无出奇之处,顶多就是别的姑娘屋里多了些雅致的摆件。肖俞笑道:“这位水姑娘还真是风雅人,想来平素里应酬的也多是些风流自喜的文人墨客。” 高金涵啐了一口,道:“风雅顶个毬,扒光了丢到床上,一样的嗷嗷叫唤!” 肖俞见他不解风情,便也不多说,注意力集中到那一件件玩物上。 信步走到梳妆台前,只见胭脂盒下压着一张薛涛笺,似有字迹。肖俞轻轻拈起,只见上写着半阙小令,道是:“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笔法已得二王神韵,只是笔力清雅柔媚,应是女子所写,想来便是那水黛姑娘的手笔。旁边写着两个稍大的字“天下”,笔锋又是另外一番气象,当是男子所写。肖俞心道,只怕这便是某位士子春风一度后诗词唱和所留。只是闺房戏乐之间,写下“天下”二字是何用意?难道那位士子承诺得了天下后便回来街水黛姑娘上岸?当自己是黄巢了? 肖俞百思未得其解,但喜小令意境悠远,比自己照猫画虎的附会之作强出不知多少,一时见猎心喜,悄悄收入袖中。 很快翻检完毕,未见任何违碍之物,肖俞也只得再度佩服这位水姑娘行事当真滴水不漏。若非昨夜的刺客露了一手天行苑的绝技,这次连刺客从何而来都不知道。 回到王府,高金涵扯着嗓子把肖俞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从戏台上听来的什么“神机妙算”、“胸有成竹”一股脑儿全用上了,饶是肖俞这般脸皮也有些微红。张承业一脸的风轻云淡,只说小儿辈初出茅庐,以后还得多仰仗高统领指点。高金涵虽是粗人,也不敢当得从张承业嘴里说出“指点”二字,连忙说“不敢不敢”。 然后大半日无事。晋阳县衙审那数十人,急切间也审不出个子午卯酉;李克用带着肖俞到校场看了一遍演武,也没出什么岔子。这趟出门也算是肖俞在河东官场正是亮个相,王府里里外外都悄悄记住了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孔,只盼着下次当街偶遇时殷殷切切地打上一个招呼,在这位新晋红人还不是很红的时候结下那么一两分香火情。 校场之上晋王召见了不少军中将校,都是当当打之年的精壮汉子。肖俞很识趣地没有凑近听晋王说了些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双手抱怀不远不近地站着,很是做好了一名护卫的本份。其实不用去听,肖俞也能想到晋王今日会和这些心腹说什么。自然是告知朱全忠逼宫篡位,以后又有不少恶仗要打。只怕还少不得一番封官许愿。 晋王车驾再度回到王府暮色已降,当夜肖俞就宿卫在王府。 李克用就寝后,肖俞回到临时收拾出来的下处,只见昨夜新得的那柄横刀已连同刀匣一起放在了床头。因今日是第一天当值,肖俞没敢贸然带刀入王府。这当是张承业知会晋王后特意送进来的。 肖俞心头一暖,捧起刀匣仔细观看,只见刀匣面上已刻出“行路难”三字,笔力苍劲,转折间圆润自如,看不出是拿什么工具刻的。肖俞轻轻抚摸,方悟是张承业以指做刀,在坚硬逾铁的檀木上刻下三字,不由地咧嘴一笑,言不由衷道:“老家伙,暴殄天物。” 檀木的清香本有宁静安神之效,树龄越长,效用越显。肖俞昨夜已知这匣子是五百年以上的檀木树芯所凿,若终日配之则妙用无穷,为免得再度暴殄天物,肖俞盘坐于床边,横匣于膝,开始静静地运功吐纳,不久之后便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武道一途,肖俞走得算是极为顺畅。他七岁开始习武,这在许多武学世家看来,已经是错过了孩童根骨筑基的最好时机,但肖俞后来的进境似乎并未受影响。武道十六品,分下境界五品,中境界八品,上境界三品。肖俞仅在下境界打混了五年,十二岁上便跻身中品,让不知多少自幼习武的世家子弟羞愧不已。自十四岁时张承业便为肖俞定下了每年改头换面外出游历至少半年的规矩,有意让他在生死搏杀中快速提升境界。肖俞也是争气,几乎一年一重境界,十九岁时就站到了中品巅峰。初入江湖,肖俞扮过马帮的小跟班,榷场的学徒,镖局的趟子手。十五岁之后,张承业便让肖俞混入河东军中,步卒、骑卒、长弓手、斥候做了个遍,再后来便把他丢到谍子房历练了一年。肖俞每次回来都会与张承业假装与张承业怄上几天气,然后把这趟出门吃过哪些苦受过哪些罪念叨一便,顺便显摆一下自己是怎么绝处逢生,又是怎么在生死一线之间心生领悟,迅速破境。只是走了一趟大梁,心境起了写微妙的波动,以至于迁延两年后才破境入上品。当然,两年的延迟并非全是坏事,正如佛家所说勘破识障见众生,肖俞的上品境界自是与他人不同,否则李克用何须对他青眼有加。 对武夫境界的划分,始于初唐。高祖李渊起兵之时,四方豪杰赢粮影从。李渊其时虽尚未称帝,却慷慨地很,文武散官的帽子发了一批又一批。二公子李世民谏道,千金买马骨自然要得,只是也得物有所值。品评文人的道德文章相对容易,可要品评武夫,难道非要一个个打过才知道厉害?于是有了为武夫划定品级的想法。最初是由当时的武道第一人同时也是开国元勋的军神李靖根据自己习武的体悟,效法魏晋以来的九品官人法为天下武夫定阶,上中下三等境界各三品。下境界锻筋骨,中境界储元气,上境界炼心神。其后又经过许多武道宗师增补损益,在高宗永徽年间臻于完善,以“武道十六品”的勘定沿袭至今。那时的活神仙袁守诚却私下说“武道十六品”利弊参半。好处自不必多说,习武者脚踏实地步步进阶,有个奔头也不至于误入歧途;弊端则在于为天下习武者划定了框框,纵有惊才绝艳之辈,恐也难跳出十六品的桎梏。只是凡是也无绝对,李靖本人晚年时从心所欲,已超然于十六品之上;玄宗时猛将南霁云、德宗时名将李愬都是十六品之外的人物,还有十几年前河东武道第一人,晋王殿下第十三位太保李存孝,若非那场变故,如今只怕也是有望跳出十六品外。至于闲云野鹤的高人隐士,即便境界凌驾于这十六品之上,等闲也不会说与世人。 肖俞初习武时,连筋骨强健都算不上。张承业亲自传他一套十段锦,本意是让他先通经达络,谁知数月下来,肖俞起手坐马、回身急步已颇具实战之力。张承业唯恐他稚童心性不知轻重,反伤自身,便教他静坐吐纳之法。也是数月过后,一套入门的吐纳功法便被肖俞尽数掌握。张承业只好认定肖俞是个武学奇材,在他八岁时,便偷偷传以李唐宗室中佼佼者才能修习的《腾龙诀》。《腾龙诀》乃是初唐宗室名将李孝恭所创,按照当时军神李靖的说法,这套功法,足以支撑修炼者直入上品巅峰。足见张承业对肖俞期望之高。 天色大亮,肖俞行功已毕,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经过一晚调息,肖俞自觉进益不小。中品境界储元气,说的是一点一滴修练出来的内力集于丹田,如财主聚粮,粮仓越是殷实,用时才不心慌。上品炼心神,则是锤炼识海,以神化意。心意到处,天地元气都能为我所用。筋骨健壮,则以力伤人;丹田充盈,则以气伤人;心随意动,则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肖俞虽是初入上品,竟是已隐隐能以呼吸引动周身数丈之内的气流,也不知是因为乍入新境才这般勇猛精进,还是这檀木刀匣当真效用不凡。肖俞不禁对那十六品之外的境界有些神往,那岂不是真能呼风唤雨? 肖俞取出那柄形似仪刀的窄长横刀佩于腰间,伸了个懒腰,忽然嗅到一丝不同于檀香的淡淡幽香。旋即想到是昨日藏在袖中的那张薛涛笺,于是轻轻取出,又看了一遍,仍是赞不绝口。心想这女子虽是刺客,才情确是真不错,只是不知这留字的男子是何等样人。 反复默诵几遍,肖俞又想到水黛昨日的死状,忽然面色一凝,喃喃道:“不对!”一溜烟跑到侍卫所去找高金涵。 高金涵起得比肖俞早,仅穿着中衣正在侍卫所院中练功,一柄厚背横刀使得虎虎生风,旁边站着几个不当值的侍卫应景地拍手叫好。从眼角乜见肖俞进院,高金涵也不答话,高高跃起,当头一刀向肖俞劈下。隔着数尺肖俞便觉出凛然生风,战阵之间打磨出来的功夫当真非同小可。 只是此时肖俞无心与这位虎将切磋,轻提一口气倒纵上墙,居高临下对高金涵道:“我觉得昨天那女子可能没死。” 本待跃上墙继续缠斗的高金涵一怔,收刀反手握于臂后。看到肖俞腰间所配之刀,正要调侃几句,但见肖俞面色端凝,便也正色问道:“肖兄弟,这话怎么说?” 肖俞道:“只是一个猜测。我想看看她的尸体。” 高金涵道:“昨日已经丢到山里喂狼了,这会儿恐怕不剩什么了吧。” 肖俞道:“丢在何处,找人带我去。“ 高金涵挠挠头,昨日那乱哄哄的场面,着实没注意是谁拖走了尸体。便对围观的侍卫道:“你们谁昨天在西坊,可看到是谁处置了那娘们的尸体?“ 一名侍卫道:“好像是城卫营的兄弟。“ 王府侍卫与城卫营结伴办差,自然是城卫营巴结侍卫,像处置尸体这类力气活儿,只能是城卫营的大头兵去做。 经过昨日一场抓捕,高金涵已是对肖俞佩服有加。此时肖俞既然有了疑虑,高金涵自然没有二话,对那名侍卫道:“你马上去城卫营,问问是尸体丢在哪儿了。“ 肖俞道:“不必往返折腾,我这就随这位兄弟一起去城卫营,也好节省点时间。待会王爷起了,有劳高统领帮我告个罪。“ 高金涵道:“放心,哥哥理会得,你快去快回。“ 到了城卫营说明来意,营官只恐是手下兵丁应付差事被上官揪住了小辫子,寻到昨日拖尸体那几人就是一顿打骂。肖俞少不得温言劝解,随后带着几名忐忑不安的兵士匆匆赶往城外。 出城行了数里,还未到荒僻之所,几名兵丁便停下了脚步。肖俞见这里距离最近的崛围山还有甚远,显然高大统领的将令“丢到山里“被他们打了折扣。这种事也是防不胜防,肖俞并未难为他们。兵丁们也假装并不心虚,四下张望了一下,引着肖俞向一带灌木茂密处走去。远远看到有蓝色衣裙在灌木丛中,几名兵丁暗自松了一口气,均想只要尸首还在,咱哥儿几个的脑袋就不至于搬家。 肖俞快走几步,到尸体近前,只见尸体上半身已是衣衫破烂血肉模糊,几乎不可辨认,看情形是被猛兽撕咬过的。后面几名兵丁甚是差异,一人小声说:“这还没到山里,当真有狼啊?“另一名持重些的兵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心道:”能不能不提‘没到山里‘这茬儿?“ 肖俞松了口气,正要引兵士们回城,忽又想起一事,俯身扯起尸体左腿,呲啦一声撕开裤腿。兵士们面面相觑,虽然知道光天化日下这位大人不至于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可还是由衷地赞叹道好重的口味。 肖俞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扯开右边裤腿观看,然后沉着脸站起身,道:“尸体被掉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章 敕旨 回到王府,肖俞直奔侍卫所去找高金涵,却见张承业也在。想来是张承业早上入王府听到了信儿,便过来等肖俞。 肖俞略显惭愧:“阿翁,到底是让刺客跑了。” 适才检视尸体,双腿均无弩伤,而水黛明明是被劲弩射中腿部才无法逃出,尸体自然已经不是水黛。 诈死脱身! 高金涵虽然信服肖俞,但仍是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为什么不能是这娘们的相好心念旧情,悄悄替她收了尸?” 肖俞道:“若是那样,便没必要处心积虑再找一具尸体来顶包——找来的应该是个活人,现杀的——更没必要在身上脸上划得无法辨认。这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高金涵问道:“他们猜到你会再去验尸?” 肖俞道:“也许是。也许这只是他们预先设计好的退路。不管怎样,这次天行苑是下了功夫了,肯定还会再来。” 高金涵又好奇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想到有蹊跷的?” 肖俞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昨日她‘死’时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决意自戕之人该有的眼神。只是当时未曾深思。” 高金涵更加好奇:“决意自戕的人,该是什么样的眼神?你怎么连这都有研究?” 肖俞这次却并未回答,只是故弄玄虚地说了一句:“以后高统领杀人时,盯着对方的眼睛,就会有所得了。” 肖俞又道:“阿翁,我想去县衙看看还有什么线索。刺客这次从我眼前逃脱,我定要再把揪出来。” 张承业情知肖俞本不是这般争强好胜的性子,这次和刺客水黛较上了劲,多半是不想自己这位举荐之人失了面子,心下甚是欣慰,便道:“去吧。王爷那边我去说一声,你且安心查访。”又对高金涵道:“咱们这位护卫新上任便要擅离职守,统领大人莫要怪罪。王爷这边我自会寸步不离,高统领放心。” 高金涵笑道:“监军大人说这话便是骂我了,那娘们诈死时,我也在边上,要说查访,也得是先着落在我头上。肖兄弟这是帮我顶缸呐。” 正说话间,忽然侍卫来报,晋阳县令杨善才已将昨日的审讯节略送来了。三人均说这位杨大人倒是知冷知暖。 谁料看完节略,高金涵便开始拍案骂娘。原来杨县令昨日审到掌灯时分,也只审出那水黛姑娘本是出身凤翔道富商之家,家中原本姓岳,资财颇丰。也正是因财惹祸,岐王李茂贞的养子李继鹏谋夺起家产,随便给扣上个“暗通盗匪”的罪名,一夜之间抄家灭族,年轻女眷都卖入教坊。水黛便是在那时委身风尘,几年后辗转来到听琴馆。其余再无任何有用信息。 身世悲惨,家破人亡,在张承业三人看来,这份堪称歌妓范本的履历在水黛姑娘此刻身份曝光之后,有些过于滴水不漏。凤翔道岳姓富商被抄家自当是实,这位倒霉富商膝下有一女属实,这位女儿被卖入教坊也应该没有问题,唯一有问题的是,这位水黛姑娘十有和那位富商之女不是同一人。至于如何分辨真假,人家都家破人亡了,上哪去找人证? 杨县令不知是真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假装颟顸,居然建议派员到凤翔寻访。接下来杨县令又灵光一现,让老鸨子写下一年来光顾过水黛的主顾姓名,说是这些人里也许藏有刺客接头之人。想法倒是与肖俞昨日对另一名刺客身份的猜想有些不谋而合,只是老鸨子也忒实在,密密麻麻地交代出一大堆人名,杨县令细细一看,竟有多个人名似曾相识,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缙绅或官员,随便哪位都不是小小一名县令动得了的。杨县令只好移文送到高金涵这里,说是发现了重大线索,不敢擅专,请统领大人示下。 听高金涵骂完,张承业笑道:“倒也难为这位杨县令了。前生不善,今生知县;恶贯满盈,附郭府城。县令不好做啊,何况还是在河东首府,晋王脚下。按说缉拿刺客的事,该交给缉捕司发落,高统领把这帮人丢给了杨善才这书呆子,这不是难为人家吗?” 高金涵与缉捕使臣郭崇韬有些不睦,昨日在“刺客伏法”的情形之下,自然不愿缉捕司锦上添花,所以随口扯上了晋阳县衙。谁知峰回路转,又起了波折,此时再去找缉捕司,老脸也挂不住。 张承业知道高金涵的小心思,点到即止,也没让大统领难堪。又对肖俞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侍卫所。 高金涵憋着一口闷气,非要和肖俞一起去晋阳县衙,肖俞也乐得拉这张大旗作虎皮。 晋阳城作为河东第一雄城,占地广阔,自春秋开始建城,迄今已一千五百年,新城连旧城,东城接西城,有“里三城、外三城”之说,城周三十余里。因城大事多,又分置晋阳、太原两县,晋阳县治所在西城,太原县治所在东城。城内除了晋王府、并州刺史府,还有数不清将军校尉府邸,都是跟着王爷、老王爷出兵放马百战余生,个个出门恨不得横着走。县令虽说是地方父母官,可面对这样的“子民”,做父母的实在欲哭无泪,故而张承业难得地调侃了一句“恶贯满盈,附郭府城”。 此刻西城的杨父母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候王府回信儿,谁知等来的却是凶神恶煞的高统领亲自上门。 高金涵直入公堂,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那唯一一把交椅上,气哼哼地道:“老杨,我是看得起你,这么天大一份功劳白白送给你。可你到好,审了一天,就拿这么几张破纸来糊弄我。是不是县令当腻了,想到军中历练历练啊?” 杨善才吓得脖子一缩。藩镇武将向来瞧不上文官,文官每每犯错被“发往军前效力”,那是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啊。双腿一软,就要给高金涵下跪,所幸读书多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风骨在关键时刻扶了自家一把,只是躬身道:“统领大人明鉴,那刺客着实狡猾,潜伏听琴馆多年不露破绽,掩饰得甚好,委实审不出更多东西。若是上了大刑,只怕那些人胡编乱造,到时候更难辨真假。” 高金涵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知县,就只会动刑?难道不会点别的手段?” 杨善才暗自叫苦,心想我小小县衙里这点手段对付对付地痞流氓还凑合,真要是查这等隐秘之事,那不是难为人吗?只好再度服软:“下官愚钝,下官愚钝。” 肖俞在一边开口了:“高统领,其实策克在听琴馆还有同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下从旁人口中也审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我看大部分人可以放回去了,免得外头物议沸腾。” 杨善才如闻天音,感激地望了肖俞一眼。 肖俞又道:“老鸨子和平日里伺候水黛的丫鬟婆子留下,我还要借贵县的地方再问几句话。” 杨善才自然点头如啄米,却不敢出声应和。高金涵瞪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按肖副尉说的去办!” 杨善才赶忙小跑到堂下去叫县丞县尉做安排。这边高金涵狐疑地问肖俞:“肖兄弟,你就这么确定其余人与案无涉?” 肖俞道:“天行苑向来独来独往,不会轻易与外围之人发生太深的关系。其实不光天行苑,只要是有点名堂的猎手团,都是诡秘异常。对外人,利用则可,交心则万万不会。其实留下丫鬟婆子,也只是存了万一之想,看看会不会有机灵人发现点蛛丝马迹。” 高金涵道:“嗨,说了半天,还得靠运气。” 肖俞苦笑道:“我向来运气尚可,希望这次一如既往。” 一个时辰后,二人联袂走出县衙。老鸨丫鬟也都在片刻之前被放了出去,一干人走时对肖俞千恩万谢,老鸨子更是盛情邀请肖俞闲来躲到听琴馆坐坐,缠头费用一分不要。肖俞哭笑不得,倒是高金涵毫不客气地替肖俞答应下来。 方才肖俞一番审讯,听得高金涵昏昏欲睡。同样的问题反复盘问,听到前后只言片语的差池就打断重问。还总问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什么水黛姑娘接待一般早上何时起床,晚上没有的主顾的时候几点入睡,睡眠时易不易惊醒,平时除了说关中官话,有没有偶尔流出别地方言等等。记载高金涵几乎开始打鼾的时候,肖俞忽然笑眯眯地说没事了,大家回去吧。高金涵便彻底昏了头。 走在路上,高金涵问道:“肖兄弟,你究竟问出什么了,哥哥我在边上也是一句没落,可怎么就不得要领?” 肖俞看了他一眼:“高统领真是‘一句没落’吗?” 高金涵老脸一红,刚才连番瞌睡,确实不是一句没落,二是落下很多句。再问时,肖俞却卖上了关子,只是向高金涵借了十名侍卫,然后让他静候佳音。高金涵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耐性,便不再问。 回到王府时,见府前车马广场上熙熙攘攘,站满了高头大马和牵马小厮,离府门最近处停了几辆马车,看徽号应该是城里那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勋贵都到了。高金涵嘀咕道:“咋的,这就要和宣武镇举国开战啊?”满眼是掩饰不了的兴奋之色。 肖俞沉吟道:“眼下国战倒未必,怕是有别的事情。” 高金涵道:“还有什么事比对付朱老贼重要?” 肖俞翻了个白眼道:“问问不就知道了。” 高金涵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二太保李嗣昭,忙上前行了个礼,问道:“敢问二爷,这等阵仗,是不是王爷要打大梁了?” 李嗣昭奇道:“你会不知?” 高金涵道:“末将今晨外出,不在王府。” 李嗣昭“哦”了一声,道:“半个时辰前,谍子房来报,朱全忠昨日已僭称皇帝,分封天下。重新给王爷封了个晋王爵位,敕旨已经发出,估计明日就到晋阳。” 高金涵一愣,道:“王爷的爵位是大唐皇帝封的,用得着要他朱老贼再封一道?” 肖俞道:“大唐的官儿,老贼重新封一遍,只要接了这道敕旨,便自承不再是李家臣子,而是要跟他姓朱了。” 高金涵骂道:“老贼想得倒美,他咋不跟我姓高?” 李嗣昭看了肖俞一眼,肖俞施礼道:“新补振威副尉肖俞,见过昭帅。” 因李嗣昭深得李克用信任,已官至昭义军节度使,为一方藩帅,故而肖俞称其为“昭帅”。 高金涵在一旁补充道:“是监军大人门下弟子,昨日进来的,暂充王爷的亲卫。” 李嗣昭又“哦”了一声,冲肖俞点点头,道了声:“好。”便对高金涵道:“老贼下了这道敕旨,王爷自不会接。只是怎么给他退回去,这事需要议一议。我们进去吧。” 肖俞知道,“议”的自然不能是简简单单“退回敕旨”的事。那还不简单,直接把敕使撵回去便是,一刀砍了也行。朱全忠当然会恼羞成怒,接下来几处要紧关隘便要更加吃紧。这么看来,虽不是国战,也相差不远了。 这等军国大事,肖俞自然没有掺合的份儿。见过张承业后,便老老实实在议事堂外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一站,双手抱刀,继续做好护卫的本份职事。高金涵也规规矩矩地在院中一边溜达一边盯着侍卫们以防有人懈怠。 今日所议之事不是寻常政务,没有那低声下去的执事官儿,最不济也是四品以上的武将。河东武将向来不拘小节,堂内拍案声、骂娘声、摔打声,肖俞是声声入耳。 肖俞边听边偷笑,虽说对河东武将的粗豪他是不陌生,但今日乃是集大成者,不由他不心生感概。这些粗汉子平日也是小摩擦不断,为争个粮饷军械马匹,拔刀相向者也是有的。可一到对外之时,那是出奇的同仇敌忾。性子暴燥些的,当场便要写下军令状,要引一队精骑连夜奔袭洛阳不取回老贼狗头誓不回军。只是牛还没吹完,就被资格更老的将军一脚踹得没了脾气。 忽然仪门外又出现一人,也无需通报,就那么脚步轻快地径直向议事堂走来。肖俞心知来的必然不是一般将佐,否则晋王召集议事来迟了哪敢这么从容。高金涵眼尖,早已远远地迎上去,深深施了一礼,大声道:“末将高金涵,见过世子殿下!殿下一路辛苦。” 肖俞也已认出来者是谁,将行路难重新佩在腰间,上前也施了一礼。 来人身材高大,年纪甚轻,目光炯炯,双眉斜飞入鬓,带出三分傲气。走过高金涵身边时笑着说了一句“高统领免礼”,见肖俞脸生,便未答话,但想到能出现在这院子里,当不是闲杂人等,于是微仅可察地点了点头,与肖俞擦肩而过。 肖俞直起腰,望着这位年轻人的背影,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晋王的长子,李克用口中比肖俞年长一两岁的李亚子,接到有人行刺父王的密报后星夜从潞州前线返回晋阳的晋王世子,李存勖。 高金涵凑了过来,道:“世子殿下是天潢贵胄,傲气是有点,可为人是很好的。” 肖俞知道高金涵是好意,便报以感激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早就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章 缉捕司 厅内议事还在继续,李存勖进去之后,似乎又激烈了几分。 就在此时,先前肖俞从高金涵手中借去的十名侍卫之一快步走来,分别向高金涵和肖俞施礼,而后说道:“按照肖副尉吩咐,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家胭脂水粉铺子,就在永兴坊。但今天未开门。我们打听到老板的住处,过去一查访,家中无人。邻居说,昨天下午老板匆匆回来,说是要出趟远门,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就走了。” 肖俞以手抚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看向高金涵。 高金涵道:“要走便走,我不拦你。反正王爷也没看到你回来。” 肖俞咧嘴一笑,道:“多谢高兄!”拉着那名侍卫一溜小跑出了王府。 侍卫带着肖俞来到南市永兴坊的一条小街,这里距西坊听琴馆隔了足足三四里地。侍卫远远指着一见并不起眼的胭脂小铺对肖俞道:“肖副尉您看,就在那边。斜对面酒楼上有三名兄弟假装喝酒,暗中盯着呢。” 肖俞心念急转。 早上在县衙问话时,水黛的丫鬟想起一件不起眼的事,数月前某日帮水黛收拾房间时,看到一盒品质并不上佳的胭脂,盒子是打开的,胭脂并未使用。问了一声自己姑娘,姑娘说是外出闲逛时顺手买的,但见不合心意,便没有使用,并嘱咐丫鬟拿去丢掉。丫鬟当时只是奇怪,因为姑娘从不在外面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向来都是西坊最大的那几家商号上门供姑娘们选购。肖俞当时便问丫鬟可还记得胭脂盒上是有没有商家字号,丫鬟本就识字不多,又过去了数月,只想起盒子上似乎有个“月”字,这还是笔画简单才认识的。肖俞便让侍卫们满晋阳城去找带“月”字的胭脂水粉铺子。可巧,字号里带“月”字且经营胭脂水粉的,就这么一家。肖俞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自己的运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这里距西坊并不算近,水黛在这里买一盒胭脂就显得更加可疑,多半是掩人耳目传递什么消息。 店铺老板昨天下午就匆匆离去,极有可能是接应受伤行动不便的水黛,甚至那具李代桃僵的尸体便是这位老板的手笔。这家铺子已经在城里开了五年多,显然是天行苑放的一条长线。自己原本判断接应水黛的人会藏在西坊,没想到西坊只是水黛自己的落脚之处,而接应之人则藏在另一处,天行苑的布局当真是谨慎之极。自己昨天能那么容易逼出水黛,说到底还是运气不错啊。 肖俞最终放弃了到店里查探的念头,这里毕竟只是一处掩护,以天行苑的谨慎,断不会在此留有破绽。当下便让侍卫带路到了老板住处。 这位老板明面的上的身家也很清白,早年从范阳逃难来,妻儿都死在乱军之中,在晋阳落脚后,因为有点手艺在身,便开了家胭脂水粉铺子,一直老实本分,虽是鳏居,却连青楼都没去过一次,与邻居相处得也好。总之,是个最不像刺客的人。肖俞心中暗道,以后这倒是辨识天行苑暗桩的法门——谁最不像,谁就是! 肖俞见四下无人,纵身一跃进了小院。正房门已上锁,这自然也难不住肖俞,去囊中取出一根极细的鹿筋,挽个结,三两下便捅开了门锁。 房内陈设简单,向阳的窗下摆着一张大桌案,上面堆满了制作胭脂香粉的原料。呼吸间香气扑鼻。 肖俞正要举步上前,忽然心生警兆,深吸一口气,飞身跃出门外。紧接着,一柄乌黑的短剑如毒蛇般从梁上飞掠而下,来势比肖俞仓促间的退势还快了三分。肖俞足尖点地,身形折向一旁,短剑如附骨之蛆,随之转向。肖俞又转了几次,剑尖总是不离身前,相去不过一尺,肖俞已经能感受到剑身凛冽的寒气。用剑之人眼神更是冰冷如狼,直如要择人而噬。肖俞心知并非对方预判了自己的方位,实乃对手修习的一门偏门剑术,气机牵引之下,等于是自己把短剑往身上引。躲是没法再躲了,肖俞低喝一声,行路难已铿然出鞘。 一刀寒光十九州。 行路难斜斜上挑,以刀背磕向短剑。 对手应变神速,并不与肖俞硬碰硬,短剑一缩,左手前伸,射出一点寒芒。张承业早先便对肖俞说过刺杀李克用的刺客濒死时的一击,因此肖俞早就防着暗器。见寒芒袭来,将刀身立在身前,“叮”地一声,隔开了飞针。 肖俞欺身上前,就势一刀劈下。 这一刀出手,其实也是有些勉强。自对方现身,肖俞一直是被动挨打,在小小院落内几次转折身形,看似步法精妙,实则气息消耗极大。勉强转守为攻,便是要挣得一口换气的时机。 对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脚步诡异地一侧身,瞬间移到一旁,再跨半步,已到了肖俞侧后,短剑再度刺出,直取肖俞右胁。 肖俞见回刀格挡已是不及,只得往前跨出一步,指望着迅速拉开距离。对方短剑再度跟上,又成了方才甩之不脱的局面。肖俞一咬牙,团身就地一滚,往旁边滚出数尺,堪堪摆脱对方剑势的笼罩。也不着急起身,单膝跪地,双手握刀,举在耳旁,警惕地看着对方,同时又深吸一口气,体内气机开始快速流转。 那人两度出剑未曾建功,似乎又有些意外,低低哼了一声,短剑前指,蓄势又要上前。 此时院外等候的侍卫已听到打斗声,招呼上暗中观察的几名兄弟撞破院门冲了进来,见二人对峙,忙各自抽刀围住杀手。 那杀手并不惊慌,多了几名身手平平的侍卫,不过是多了一些小小干扰,他仍是有信心将这几人击杀在这僻静小院。冰冷的眼神扫视半圈,杀手缓缓挪步,调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下一击便要闪电出手,先将这几个碍事的一并打发了。 肖俞沉声道:“几位兄弟退开些,这人剑太快。” 几名侍卫虽心下一凛,知道眼前这点子扎手,但王府侍卫何曾有临敌退缩的道理,就算血溅当场,也不能让上官帮自己保命。只是各自调整了一下位置,临时组成一个小小阵形,并未后退半步。 肖俞心中一叹,道:“去一人找高统领!”见离门最近的一人拱手离开,便身形前倾,刀法施展开来,使出一套地趟刀。这是他外出游历时拜入江南刀法世家韩家学来的一套外门刀法,缠头抡斩翻,裹脑撩点摔,刀势与滚摔之势浑然一体,颇有出其不意攻敌必救的效用。 杀手轻轻跃起,以足尖迎向刀身,每一脚踢出,均能点在横刀身侧。出脚力道十足,震得肖俞虎口隐隐发麻。 肖俞再退,身形暴起,虚空连砍数刀,闪出一片刀光,随着刀身横扫,一阵凌烈的锋芒破空而出,袭向杀手周身。这次用的却是代北大豪“破风十八刀”刘万山的成名绝技。 杀手短剑在身前连连点出,无形剑气与刀锋相撞,爆出一阵阵低鸣。 肖俞再度变招,使出偷学自蜀中刀皇柳南风的“乱披风”刀法,扫、劈、斩、突一气呵成,直如狂风席卷,瞬间笼罩住杀手身形。 几名侍卫见是个便宜,互相递个眼色,也不发喊,各自挺刀前刺。 杀手未料到肖俞所学这般驳杂,关键时刻几名侍卫又见缝插针地恰到好处,若是陷入缠斗,对自己的是大大不利。方才的自信开始动摇,便要急攻一阵,逼退众人再抽身退走。 肖俞何等精细之人,见杀手出招便敏锐地感知其心中所想。心道这人身法诡异,硬留是留不住的,不如示之以弱。可对方招式也是着实狠辣,自己尽力应付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又如何能拿捏得好这中间的分寸。 这电光火石间的踟蹰也被杀手捕捉,他虽然不知肖俞为何忽然招式变缓,但得势从不饶人,短剑突刺,势如破竹,从肖俞招式的空隙中奔如。 肖俞心一横,身子只稍微侧开,让过要害之处,行路难划了半个弧,斜斜刺向杀手小腹,竟是用上了两败俱伤的打法。 杀手自然不愿在这危机重重晋阳城与肖俞以伤换伤,间不容发之际,横身便要躲开。肖俞一股气势未衰,和身扑上,仍是要和对方拼命。杀手短剑脱手,直射肖俞面门,竟是将兵器当了暗器。 肖俞举刀一撩,磕开短剑,前进之势未稍减减退,短剑擦着脑袋飞过,划断一缕头发。 杀手反足踢开一名侍卫,借力腾身而起,下一刻已身在房顶,肖俞纵身赶上。 杀手轻身功夫犹在肖俞之上,几个起落已拉开了距离。肖俞知道光凭脚力是赶不上的,眼见出了小街到了闹市,便边追边喊:“抓刺客,抓刺客,王府悬赏抓刺客啦。” 一时间街市上的路人纷纷驻足张望,零星经过的巡城卫队也大声呼喝,向杀手投掷兵器。这点小小阻碍自然伤不到杀手,但足以产生瞬息迟滞。肖俞见状,越发大声喊了起来。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小贼那里逃!”随即一股雄浑无匹的气息向着杀手迎了上来。 杀手面色大变,正待转向,前方已有几只劲弩射来,竟是转身不得。只得高高跃起躲避弩箭。 随即肖俞见被杀手躲过的弩箭直奔自己而来,暗骂来了一声,伸手抄起名副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一枝弩箭,见杀手身在半空,不由大喜,算准了杀手的下坠之势,口中“嘿”地一声,以袖箭手法掷出短弩,去势竟不比弩箭来时慢多少。 杀手虽听到身后劲风传来,但苦于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又要防备身前未见其人已闻其声的强敌,反应不免慢了三分,躲闪不及,闷哼一声,已被射中后臀。落在房顶是已是站立不稳,正待跳下地面,肖俞已经赶上,重重一脚踏在短弩露在外面的尾部,这一来痛上加痛,趴伏倒下。肖俞怕他口中也有毒囊,随即俯下身去捏住杀手下颌,“咔吧”一声,扭脱了臼。又防他自断心脉,出手如电,封住他周身几处大穴,杀手当即瘫软不起。 肖俞松了口气,一脚死死踩住杀手后腰,起身向前往去,只见数道人影疾掠而来,当先一人气机浑厚,想来便是方才那出声之人,身后数人各执弩机,肖俞刚才借用的短弩自然便是发射自这几人之手。 肖俞见来人穿着缉捕司的公服,领先者头戴乌金交脚幞头,身着紫袍,腰悬金鱼符,那里不知来者何人,忙叉手施礼道:“振威副尉肖俞,见过郭帅,多谢郭帅援手之德。” 来者正是河东缉捕司的掌门人,缉捕使臣郭崇韬,晋王麾下赫赫有名的缉盗高手。 郭崇韬站在一丈之外,冷冷道:“肖俞?这名字生得很。” 肖俞道:“在下新补副尉之职才数日。”没好意思说“才第二天”。 郭崇韬道:“我瞧你身手还行,可愿意到我缉捕司效力?” 肖俞心中暗道,哪有这么直截了当挖人的,也不问问小爷我是谁的人。面上却恭恭敬敬:“郭帅抬爱了,只是在下眼下在王府效力” 郭崇韬微一皱眉,似是有些懊恼自己问得孟浪了。也是难怪,一般振威副尉之类职衔都是散官,并无具体职司。郭崇韬只当肖俞是哪位名家子弟,被城卫营或刺史府临时请来缉拿刺客。见他身手不凡,故而起了招纳之心。哪知道这是张承业精心培养出来的苗子。 郭崇韬指了指肖俞脚下的杀手,道:“这人数日前在定州杀了我手下几名兄弟,被缉捕司一路追踪到烈石山,丢了踪迹。谁知竟偷偷进了城。方才也不是助你,捉拿此人本就是我缉捕司分内之事。” 肖俞心中一沉,心道,你这喊了一嗓子,射了几枝弩箭,便要来抢功劳啊?你一堂堂三品大员和我一个六品小官抢什么抢,要不要脸!但情知此时自己说什么前因后果都是无用,即便真是自己独力大战三百回合拿下了这杀手,郭崇韬一开口也变成了是自己配合缉捕司拿人。 幸好此时另一道声音从街上传来:“哟,这不是郭使臣吗,什么时候配合我侍卫所办差成了您的分内事了,高某可是担不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快意。 肖俞嘴角微微抿起,心道还好高金涵来得及时,要不自己今日就只好空手而归了。 郭崇韬居高临下望着街心叉腰大笑的高金涵,声音不带丝毫波动:“高统领,此人是缉捕司追踪多日的要犯。” 高金涵笑容一收,正要开口,忽然觉着自己仰着脖子和郭崇韬说话气势上有些吃亏,便助跑几步也跃上房顶,指着肖俞道:“郭使臣贵人事忙,有所不知。肖兄弟是新补的王爷亲卫,监军举荐的。而他脚下这人,和前日行刺晋王的刺客乃是同党,我们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正待收网,有些细节,就不便和郭使臣细说了。” 郭崇韬听到“王爷亲卫”、“监军举荐”等语,心中已知不妥,再听到是事关这两日传的沸沸扬扬的王府行刺案,虽然不满高金涵将此事进展捂得严严实实不肯和缉捕司通报案情,但此时插手确有抢功之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道:“既然这样,肖副尉请自便。“然后又深深看了肖俞一眼:”果然英雄出少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带着几名缉捕官转身离去,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章 审讯 押着杀手回王府的路上,高金涵嘴就一直没合拢。 擒住杀手固然是大功一件,成功挤兑郭崇韬更是意外之喜。和郭崇韬芥蒂多年,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互相看不惯行事做派,也就只能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别一别苗头,难得像今天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落了一把郭崇韬的面子。高金涵拍着肖俞的肩膀道:“肖兄弟啊,今天你可是出了大风头了,素来油盐不进的郭崇韬,最后也不得不‘请你自便‘,哥哥我敢说,不出三日,你就是晋阳官场上一等一的红人。“ 肖俞苦笑道:“高统领就别取笑我了,郭使臣最后退走,还不是看您老的面子。怎么最后都拿我顶缸,是看我长得很好说话吗?“ 高金涵道:“年轻人嘛,多顶一顶缸是有好处的,顶多了,腰板才结实。“ 肖俞很敷衍地一拱手:“多谢指教。“ 心中却想,今日之后,和高金涵的关系自然更厚一分,只是平白无故得罪了郭崇韬,着实有些冤枉。郭崇韬自己虽未直接打过交道,但听张承业所说,这是一位“尽心谋国短于谋身“的纯臣,自己还一度很是敬仰这位郭帅的为人。虽说官场新人快速站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自己毕竟志不在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庙堂更是身不由己啊。肖俞使劲握了握腰间横刀,真他娘的是行路难啊! 回到王府,门前车马已经散去大半,看来议事已毕,仅留下寥寥几人举行个“小朝会“。 肖俞高金涵二人走侧门将杀手押进侍卫所的刑房,一帮侍卫手法娴熟地先挑断了杀手的手筋脚筋,再拿熟牛筋将杀手绑在木架上。 杀手倒也是条硬骨头,身遭大刑仍是一声不吭, 肖俞让侍卫先检查了杀手口内,真发现了后槽牙里藏了一颗毒囊。取出后,肖俞给杀手安回下颌,道:“废话我也不多说,想留个全尸,就痛快点。“ 杀手看都不看肖俞一眼,犹在闭目养神。 肖俞又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找到那出住宅的?是水黛猜到的吗?“ 杀手这次睁眼看了肖俞一眼,旋即又闭上了眼。 肖俞点头道:“明白了,你是想说‘水黛是谁‘。想必水黛这名字只是个幌子,在天行苑内你们不这么称呼她。听说你们一入天行苑,也都会给自己取个代号,男子以日月为号,女子以草木为名——这倒是和青楼一个规矩。那位水黛姑娘实际叫什么我先不去猜,你老兄剑法这么犀利,总该有个威风八面的名号吧?奎木狼?井木犴?还是什么?“ 杀手艰难地别过脸去,似乎不但不愿意和肖俞说话,连听都不愿意听。 肖俞嘿嘿一笑:“可惜,你能闭眼不看、闭口不言,可做不到闭耳不听。要是真不想听我说,那就你来说。“ 杀手仍是闭着眼,却开了口,嗓音粗哑:“既然知道我是天行苑的人,就该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也别白费力气,“ 高金涵眼睛一瞪就去拿鞭子,肖俞却是微露喜色,悄悄摆手止住高金涵,继续对杀手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天行苑应该没人会怕死。只是,你怕不怕这么活着呢?” 肖俞故意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杀手。高金涵数次想说话,都被肖俞拿眼神制止。 良久,杀手睁开眼,生涩地说:“你想怎样?” 肖俞面无表情道:“先关你几天,然后放出风去,说你供出了水黛他们的落脚处。然后找个驿馆把你好吃好喝养起来,看看天行苑的人会不会来找你叙旧。” 杀手嘴角牵动,算是冲肖俞冷笑了一下。 肖俞做恍然状:“天行苑的好汉智勇双全,想必不会被我这么拙劣的离间计蒙蔽,只是人心险恶呐,万一你们孙苑主宁可信其有” 杀手冰冷如死人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知道的倒不少。” 其实河东谍子房数年前就盯上了天行苑,只是对方行事实在诡秘狠辣,只言片语的情报都要拿人命去换。对这天行苑的领头之人,当年舍了五名死士,才不过得了一条“似是孙儒后人,性猜忌,擅用人之短”的情报。 孙儒,在二十年前那是可令小儿止啼的名字。也曾是兵势强盛的一方节度使,每战必焚城屠城,后来更杀老弱以供军食,几乎与当下几位有王号的藩帅都打过恶仗,最终死于淮南老吴王杨行密之手。败亡之后,余部四散。若天行苑与这位活阎王的关系一旦坐实,只怕立刻会成为天下公敌。 肖俞心道五名谍子房兄弟的性命,此刻终显功效。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假如我再放出一点风去,说你老兄熬刑不过,喊出了‘孙苑主救命’之类的话,你猜又会如何?我知道你还是不怕死,可你留在孙苑主手上的那人” 杀手再度闭上眼睛,只是表情已不再如方才那般平静。 肖俞声音变冷:“我言尽于此,阁下自己好好想想吧。”拉着高金涵走出了刑房。 走出甚远,高金涵低声问道:“难道这些杀手出任务,还要留下家人为质?就算如此,你又怎么知道这内幕?” 肖俞道:“其实,我只知道他们苑主好像姓孙,代号也应不差,别的就是我蒙的了。” 高金涵奇道:“这怎么还能蒙?” 肖俞道:“杀手我见的多了,失手被擒的也不少,要么磕头求饶,要么闭目等死,刚烈些的就当场自戕” 高金涵“啊”了一声:“所以你发觉昨日那娘们眼神不对!” 肖俞点点头,继续道:“这人本来也是闭目等死的模样,我便故意东拉西扯使其懈怠。他忽然开口意图激怒我,一心求死,这便是破绽。” 高金涵问道:“这怎么会是破绽?” 肖俞道:“当然是破绽。以眼下的情形,无论他招与不招,都是死路一条。区别只在早晚而已。他若真是心如磐石,又怎么会计较这点早晚?” 高金涵咂咂嘴,若有所思。 肖俞又道:“所以我就想,他一定是怕无意中被我们从言语中发现线索。但既然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又不会主动交待,我们即便有发现,也有限得很,可他还是担心,这就说明一旦在他身上泄密,就会有别的人遭殃。” 高金涵一拍大腿道:“还得是他亲近之人。而且他们那位头目应该是一贯行事狠辣,宁错杀不错放,他只有干净利落地死了,他关心的人才能活着。” 肖俞摸了摸下巴,使劲挤出一个奸诈的笑容。 高金涵叹道:“这么拖泥带水,还当个屁的刺客!” 肖俞道:“也许这正是那天行苑主的驭人之道。” 高金涵回头望望刑房,道:“那你现在晾着他,又是什么名堂?” 肖俞又故弄玄虚:“他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到我此刻心中所想。如无意外,他会主动找我们。” 高金涵想了想,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聪明人,至少不是像那名杀手那样的聪明人,实在想不出肖俞此刻心中所想。 肖俞提议道:“忙了大半天,咱们坐会吧,让兄弟们弄壶酒?” 高金涵见他胸有成竹,随他坐在院中石桌旁,吩咐侍卫去拿酒。片刻后侍卫送上两只精致的小酒埕,肖俞拿起一个,拔开木塞,轻轻一嗅,笑道:“高兄日子过得舒坦,这可是五年以上的杏花村。” 高金涵酒逢知己,喜道:“肖兄弟识货啊”正待说说这杏花村的妙处,忽然一名侍卫疾奔而来,禀报道:“高统领,肖副尉,那人说要和你们做笔交易。” 肖俞霍地起身,旋即轻轻坐下,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小口,对高金涵道:“如何?” 高金涵笑骂:“德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章 交易 回到刑房,高金涵和肖俞不约而同拿起了架子,也不主动和杀手说话,各自双臂抱怀冷冷地看着杀手。 杀手苦涩地一笑:“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用使这些无谓的假招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是你口中的水黛料想到你也许会挖出胭脂铺的老板,但没让我去设伏,说是怕我折在里面。我自然不服,没想到” 肖俞接口道:“我也没想到水姑娘这么看得起在下。” 杀手漠然道:“只是我不会说出她眼下的藏身之处。” 肖俞点头道:“理解。”然后静静地等着下文。 杀手又道:“我有更值钱的消息。天行苑在各镇都设有分舵,尤其在当年围攻过老帅的几镇,布局已久。“ 杀手口中的“老帅”,自然是当年的以人肉做军粮的孙儒。肖俞心道,传闻天行苑主乃孙儒后人,看来确有跟脚。 肖俞道:“忻州距晋阳不远不近,你们挺会挑地方。” 杀手道:“我是总舵的甲字红鞋,与河东分舵并无统属关系,本不知道他们的底细。月前到幽州出了一趟红差,刚得手,总舵传信要我来河东做后手,河东分舵的一名暗线去接应我,那废物走到定州便给缉捕司盯上。” 肖俞道:“你是那时杀了郭大人手下几名兄弟?” 杀手道:“正是。那废物却死在缉捕司手上。临死前给我一件信物,托我交给他们舵主。红鞋与分舵超出任务范畴横向私联,本是违例之举,但那废物的儿子也在河东分舵效力,放心不下,愿以暗藏的家产换取舵主照拂一二。由是我便知道了河东分舵的落脚处和联络切口。“ 肖俞好奇地问:“要是你没失手被擒,会不会帮他传这个信?” 杀手古怪地笑了笑:“假如只是一句口信,我心情好的话或许会顺便带到。” 肖俞点头道:“是了,他既然告诉了你家产的暗藏之处,这口信自然不传也罢。” 杀手道:“小哥儿倒是我的知己。“ 高金涵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什么钱都敢吞,你倒不嫌硌牙。“ 肖俞笑道:“看来咱们高大统领和你道不同啊。“ 杀手喘了口气:“无妨,无妨。交易而已,不求交心。我把河东分舵送给你们,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那娘们,就看你们的手段了。是河东分舵的人先失了风被缉捕司盯上,总舵不会疑心到我,我死后仍是天行榜上的英烈,我妻儿会被妥善安置。至于我,只求速死。“ 肖俞看看高金涵:“大统领,这买卖干得过吗?“ 高金涵哈哈一笑:“成交!“ 片刻后,高金涵兴冲冲地拉着肖俞去向李克用禀报。此时“小朝会“已毕,李克用、李存勖、张承业三人已到了书房,李存勖说些潞州前线的事务。 高金涵进屋便行了个大礼,道:“启禀王爷,天行苑刺客在河东的窝子已经被我们扒出来了,如何去拔钉子,请王爷示下。“ 李克用有些意外:“娘贼!你小子办事有长进啊,快说说怎么回事。“ 高金涵老脸一红,道:“末将不敢贪功,是肖副尉发现了重要线索,亲手生擒刺客一名,方才又审出天行苑河东分舵原来十年前就在忻州扎根,连传讯之法都问出来了。“ 肖俞忙道:“回禀王爷,全是高统领调度有方,不然刺客早就远走高飞了,小子只是略尽绵力。“ 李克用更是意外:“哈哈,七兄还真是为我河东培养了棵好苗子啊。来来来,亚子,你还没见过肖俞吧?“ 李存勖道:“在前堂见过了。“ 肖俞忙又施了一礼。 李存勖方才正讲在兴头上,忽然被二人打断本有些不悦,但听高金涵说两天时间二人便挖出这么一伙刺客,也有些刮目相看。尤其看肖俞似乎比自己还年轻些,不由地起了招揽之心,态度自然也不似先前倨傲,微笑着对肖俞点点头。 李存勖又道:“此次行刺之事,凶险异常。方才父王仓促间也未说得详尽,不如就由肖副尉详细说说如何?“ 肖俞道心道前夜刺客初来是我还在监军府喝酒作诗呢,谁知道当时怎么回事。好在高金涵及时解围:“世子殿下,肖兄弟嘴笨,还是俺老高来说吧。“ 见李克用、张承业均未出声,李存勖也默许,高金涵卖弄开讲古先生的口才,从刺客现身、张承业出手“救驾“,到肖俞敲山震虎诈出水黛,再到发现尸体被掉包,直至最后略施小计攻破杀手心理防线,讲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中间肖俞与那杀手的生死一战,高金涵虽未赶上,此时也煞有介事讲得如亲眼所见一般。肖俞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与这生平不解藏人善的高统领共事,真是不知道是福是祸。 李克用张承业二人已大致知道首尾,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窗外。在场几人,仅李存勖听得格外入神,除听到听琴馆红姑娘水黛竟然是天行苑的暗桩子时眉锋一挑外,并未有何动作。 高金涵口说手比口沫横飞讲了足足一刻钟才停下,看了看桌上的茶壶,讪讪地没好意思出声。李存勖笑道:“高统领辛苦了。“亲手倒了一杯茶递到高金涵手上,高金涵忙道声谢一饮而尽,双手握着空杯不舍得放下。 李克用笑骂:“出息!杯子赏你了。“ 高金涵喜不自胜,将空杯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倒不是武夫高金涵故意在晋王父子面前做这等受宠若惊之态,若是单单面对李克用,晋王爷不拘小节,平日里对自己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名是君臣,其实早已有三分父子之情。而李存勖则不然。这位世子殿下是天生的将才,十三岁就随父祖上战场,十六岁独领一军后东征西讨,鲜有败绩,早已是河东年轻一辈武将心中的人中龙凤,年轻武将莫不以能与世子并肩作战过为荣。只是世子殿下自幼心高气傲,而且傲的别具一格。别的贵胄子弟的狂傲写在脸上,而咱们这位世子的傲气是在骨子里。虽然平日里并不盛气凌人,但亲手为别人斟茶这种事,只怕他的几位亲叔叔都没享受过。高金涵顿时觉得自己算是光宗耀祖了。 李存勖向李克用道:“父王,今日您既已派嗣昭兄长接替儿臣前往潞州,儿臣自当在别处为父王分忧。这天行苑的小蟊贼,不如交给儿臣处置。“ 若是别人说出这话,便是裸的抢功劳。而李存勖说出,自然不一样。 李克用与张承业对视一眼,道:“也好。亚子你战阵经得多,以后像这等暗地里的事情,也少不得要沾一沾。” 李存勖道:“多谢父王。儿臣想带高统领和肖副尉一起赶往忻州,不知您意下如何?” 张承业正要说话,李克用已开口:“有何不可。七兄,待会儿你去谍子房再拨几个人过来宿卫。王府也不是竹篱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再说了,那几个刺客不都死的死伤的伤吗?要是实在不放心,这几日你就在王府宿卫。”说到后来,已是有几分无赖相。 张承业无奈一笑,道:“谨遵王爷钧旨。” 高金涵试探着道:“王爷,世子,要不,我们今日便去忻州?” 李存勖道:“晋阳到忻州,骑快马也要大半日,现在天色已晚,到那边也得后半夜。夤夜进城,恐惊动那帮贼子。”又笑道:“再说,你们不都答应了那杀手,假装是‘无意中’发现了忻州的分舵吗?要是大张旗鼓,岂不连累你和肖副尉失信于一个死人了?” 高金涵连连点头称是,肖俞陪着一笑,心道:“世子殿下果然思虑周全,只是,只是,太周全了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章 夜访 次日清晨,十几骑不显山不露水地出了晋阳城。 天下大乱之时,江湖好客游历天下,也喜欢结伴纵马而行,城门官并未如何上心,自然也未发觉其中为首者竟是世子李存勖。 李存勖行事之谨慎,令肖俞再度表示佩服。为防止晋阳城还有天行苑的暗桩发现他们的动向,一行人都做寻常江湖人打扮,也未大张旗鼓,只是从侍卫中选了八名身手好的军头,张承业又从谍子房拨出四名精明强干的老谍子随行。 李克用交给李存勖一枚虎符,可随意调动忻州驻军。但在李存勖看来,忻州军能不用就不用,至于忻州地方官,则更加不能轻易惊动。天行苑在河东经营十年,谁知道渗透成什么样子了?哪怕只是一名小小捕快通风报信,都足以让这次行动无功而返。 四名谍子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在河东谍子房效力已在二十年以上,手上沾的人命都是不少,却偏偏一个个长得老实木讷如乡农,身上半点杀气也无。其中一人与肖俞相识,但除了见面时礼节性地笑了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肖俞曾与这名老谍子结伴办差数月,可也只是知道他自称叫刘三,别的一概不知。 出城十里之后,众人开始策马狂奔。一路无话,仅在途中歇马进食的空当简单商议一下到忻州后如何行事。午后申时,风尘仆仆地李存勖等人分批进了忻州城。 入城后,李存勖并不急着去那杀手提供的天行苑分舵窝子查探,而是找了当地最好的一家客栈先住下。片刻后,其余几波人也都“巧合”地住进了同一家客栈。 在小二进房间送茶水的功夫,老谍子刘三便打听清楚了名为茂源邸店实为天行苑分舵的目标处日常有多少人、房屋几进、护院几何,更打听到这家邸店生意着实火爆,郡守府都经常通过他们采办货物。看来世子殿下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刘三自称要采买一批蜀锦,亲身前往蜀中,耐不得数千里之遥;不去吧,又苦于找不到靠得住的经纪,小二道那有何难,找茂源号就对了,邸店日日宾客盈门,什么买卖都做,客官您随时上门都行。 另有一名谍子悄悄来到钟鼓楼下,在墙根用用炭笔歪歪扭扭画下一匹背生双翅的飞马,便扬长而去。这正是天行苑各个分舵互通声气的手法。长期潜伏在当地的暗桩称为住客,外地来此办差的称为行客。行客唤住客,便是以此种方法接头。住客需得日日留心约定之处有无标记。见标记后当夜三更便得来此会面。当日不至,行客会多等一日;次日还不至,行客便得上报总舵,由总舵派员查察究竟。 另外两人则假装闲逛,到了茂源号所在地府前街走了一圈,远远看去果然是“宾客盈门”,一车车货物进进出出,一派生意兴隆好气象。二人施施然走进邸店,也是自称要采办蜀锦,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目,一名中等管事出来殷勤招呼了片刻,二人便借口告辞。走时已对邸店大致格局有了谱,出门后又留意了一下周围路径,这都是谍子房入门功课,自然不在话下。 客栈中,李存勖听了几名谍子的禀报,心中计较了片刻,洒然一笑道:“看来这些贼人尚无察觉,咱们也不必如临大敌。皇帝尚且不差饿兵,咱们先祭了五脏庙,再饱饱地睡上一觉。三更时分,去会一会这群不知死的鬼。”看看众人,又道:“今晚要办正事,不可饮酒。等回了晋阳,本世子请兄弟们到西坊一醉方休。” 高金涵率先喊了声好,随即想到世子殿下故意少说了一句话,那得是在成功剿灭天行苑分舵之后,回到晋阳才有“西坊一醉方休”,要不然的话,就算世子殿下请酒,谁他娘的有脸喝? 二更刚过,高金涵、肖俞、刘三便聚在了李存勖房中。 桌上摊着一张草草画就的图,正几名谍子凭记忆画出的茂源号房舍及周边街市地形,居然不离十。 李存勖心中早有定计,让高金涵带着八名侍卫与四名谍子到邸店前后埋伏,听到里面有喧闹声便杀出。自己和肖俞换上黑衣,冒充那接头的行客,到钟鼓楼下守株待兔。 天行苑河东分舵倒也是尽忠职守,三更未到,便有一人到钟鼓楼便等候。李存勖二人到后,切口对得严丝合缝。对方虽然见是二人同来曾有犹疑,肖俞道身边这位是总舵甲字红鞋,受命到晋阳刺杀李克用,如今身受重伤,急需一处隐秘之地养伤。李存勖见缝插针微怒轻哼了一声,显然总舵甲字红鞋在天行苑内也是恶名昭彰,一个小小分舵管事不敢怠慢,忙引二人回了茂源号。 肖俞说道红鞋大人待伤势好转还要回晋阳,上峰下了死命令必须带着李克用的脑袋回去。现在需要征召你们分舵身手拔尖的随行,快快叫你们舵主出来说话。 管事的虽然知道哪怕总舵头号红鞋也是没有权利调动分舵人手,但自己人微言轻,更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二位,立时就有杀身之祸。尤其是见肖俞有意无意在摩挲手中横刀的挡手,忙让二位稍等,颠颠地跑去请舵主。 舵主竟然不是明面上的邸店掌柜,而是掌柜手下一名大查柜。肖俞暗想这帮人行事也够小心了,只是再小心也没用,谁让你们出了内鬼?而且还是那么大一只。 大查柜匆匆赶来,虽二人似乎有些年轻得过分,但天行苑中年轻高手并不鲜见,也不疑有他。再度问过二人来意,大查柜苦着脸开始哭穷:“老弟有所不知,河东分舵这些年来之所以隐藏得好,便是懂得低调行事,在河东缉捕司的眼皮子底下,哪里敢豢养许多武林高手?眼下仅有的三名上品高手,除我之外,还有两人也都是当年总舵派下来打江山的。其余徒众,也就七八名中品剑客还可堪一用。下品武夫都是摆在明面上的邸店护卫,并非自己人。” 肖俞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位身材臃肿、脚步虚浮的大查柜居然也是一位上品高手,看来之前自己带有三分戏谑之意总结的“看谁最不像,谁就是”用来甄别天行苑真是屡试不爽, 李存勖冷然道:“总舵养你们这些年,就是为了事到临头听你们抱屈吗?” 大查柜闻言,逐渐收敛了苦相,道:“周某武艺平平,自然比不得老弟年少英雄。这十年来,也确实没做下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少主明鉴万里,自然知道周某的本事不仅仅是抱屈。” 肖俞心中一动。这位大查柜口中的“少主”,如无意外便是那天行苑主。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天行苑主是孙儒后人,被称为“少主”,难道天行苑竟是以当年孙儒旧部为班底组建的?而且听这位大查柜所言,似乎还涉及天行苑旧人与新人的争端?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意外之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一章 一点点 李存勖也大致了解天行苑的来龙去脉,自然如肖俞一样意识到周舵主的语病,便学肖俞先前一般摩挲着横刀,佯装怒道:“少主,少主!口口声声都是少主,难道在你周舵主眼里,天行苑是靠老帅余荫走到今天的吗?” 自古以来,大到一国之君,小到一家之主,当家之人对这些父辈臣属都有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尤其像天行苑主这样的当世枭雄,虽然早年间不可避免地要依赖乃父余荫,靠着父亲旧部扶持。但如今已是令天下闻名丧胆的猎手团首领,难道当真就爱听这帮老家伙在“主”字前面加个“少”字? 但在肖俞听来,却另有一番含义。李存勖此刻难保不是戏假情真,毕竟世子殿下便是这天下位列前三甲的少主。李存勖十三岁便在战场成名,这十几年总听别人称赞“虎父无犬子”,想必多少也有些腻味了。便不由得心中暗暗一笑。 周舵主没想到面前这年轻人文心周纳,竟揪着字眼和自己做文章,当然也没真的怕了他,便道:“周某对少主,自来忠心耿耿。不敢说是侍奉两代人的情分,但多少有点犬马之劳。若是少主发话,周某这把老骨头丢出去,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可若是有人意气用事,乱了天行苑的规矩,姓周的也不怕到苑主那里说道说道!”言下之意,竟是误以为李存勖二人办差不力,又不敢如实回去复命,情急之下违例动用当地分舵人手意图一雪前耻。要是侥幸成功,一点违例的小过失也就会轻轻揭过,至于分舵会死多少人甚至会不会由此暴露,便不是红鞋大人要操心的了。 肖俞冷冷一笑:“到苑主那里说道?你当我们来此,是背着苑主来的?” 周舵主一怔,道:“你们若是带来了天行令,姓周的自当任凭驱策。” 肖俞面色一沉,道:“既如此,不得不早早把话说开。就你一人,还不配让我们宣读苑主诏令。你去将这里执事以上人手都叫来,我们自然有话说。” 周舵主阴着脸看了二人许久,李存勖夷然不惧,双目含威瞪视过去,周舵主重重一甩袖,摔门而去。看来确是去召集人了。至于是召集来配合二位上峰行事,还是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要看接下来二人能拿出什么干货了。 本来以肖俞所想,周舵主潜伏十年,阅历过人,应该不会被轻易唬住。只是一来天行苑切口从未外泄,周舵主自然想不到会有一位甲等红鞋漏了风;二来总舵派人刺杀李克用确有其事,河东分舵还接应过先前那名杀手,周舵主没见过那人,先入为主地认为眼前的李存勖便是那杀手;三来天行苑内新旧之争由来已久,周舵主这样的“从龙老臣“近年来被排挤得厉害,加之李存勖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便误入了歧途。 见房中暂时没有外人,李存勖低声道:“把人都叫来?肖二郎自信对付得了?“ 肖俞面无表情道:“大统领不是跟您讲过吗,我轻功好。“ 李存勖笑道:“若是我陷入重围,你好意思跑吗?“ 肖俞道:“生死攸关,不是分辨好不好意思的时候。“略作停顿,又道:”但我觉得,我们不至于支撑不到外面的人进来。“ 李存勖微笑点头,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房门外脚步声起,七八人走进房中。李存勖睁开眼,扫视了一下。众人应是在来是就听周舵主说清了事情经过,看二人的眼神就有些不善。 李存勖看向周舵主:“人都到齐了?“ 周舵主道:“核心之人基本到齐了。两名副舵主,四名执事。另外还有一名执事日前死在河东缉捕司手中,老弟你是知道的。“ 李存勖笑道:“自然知道。“ 周舵主见李存勖提到分舵损失人手的时候居然笑得这般开心,不禁微怒道:“你这是何意?“ 李存勖笑容更盛,上前一步道:“你连这都看不出?“ “你“字出口,横刀已闪电般出鞘,房中众人只觉眼前一道白光,刀锋已掠过周舵主脖颈。饶是周舵主已有所防备,却不料李存勖出手就是杀着。猝然急退,也只是勉强躲过致命伤,左侧脖颈已被划破,虽未伤及动脉,可也有鲜血渗出。李存勖一击未得手,身形飘然后退,肖俞一侧身,与李存勖形成掎角之势,冷冷看着众人。 周舵主捂着伤口,恨恨道:“难道你们以为就凭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就能挑得了整个河东分舵?还是苑主真觉得姓周的已经老得提不起刀了?“ 李存勖面露讥讽之色:“老家伙,你提不提起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真的是老糊涂了。“ 周舵主一愣,终于醒悟:“你们不是总舵的人?!“ 李存勖道:“现在才察觉?不觉得晚了点吗?“ 不待周舵主下令,天行苑众人已将李存勖、肖俞围在垓心。只是方才来时没想着要拼命,未带兵器,一个个只能徒手对敌。李存勖二人摆出战场之上常见的背靠背犄角阵,双手握刀,刀尖指地,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不求主动出击,谁敢上前便是迎面一个犀利的捅刺。论人数自然是天行苑占优,论气势的话,李存勖二人却是丝毫不落下风。几个照面下来,天行苑已有数人带伤。 两名副舵主按捺不住,低吼一声,分别跃起身形,各自出脚居高临下踢向二人,指望着将二人分开,就好各个击破。不想肖俞与李存勖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竟似配合多年的沙场袍泽一般,瞬间移开数尺,撞开两名执事,犄角阵竟未被击破。 此时院中呼喝之声传来,是众侍卫和谍子听到打斗声,都冲进了院来。虽然事前肖俞已经交代说会尽量将天行苑核心之人引出,以免伤及无辜,但侍卫和谍子进院之后,邸店寻常护院与天行苑徒众都抽刀上前,也就难免泥沙俱下,伤及无辜自然是有的,杀几名无辜也是难免。 李存勖放下心来,狞笑一声,道:“肖二郎,咱们一人一个副舵主,比比看谁先得手,如何。“ 肖俞道:“有何不可。“ 二人身形倏然分开,各自掠向一位副舵主。 两位副舵主沦为赌具,自然恼火,又都是跻身上品多年的高手,自有一份尊严,不容轻侮。虽然限于资质,都只是上品初境,但自觉只要有兵器在手,对付这两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不会太吃力。 当下两位副舵主纵身跃出房外,倒不是怕了李存勖,而是到院中各自捡起死伤徒众的兵器,四人两两捉对厮杀。 肖俞所对的副舵主显然也是用刀高手,虽然仓促间捡起的长刀只是市面上常见的粗制家伙,论质地论锋利都与肖俞手中的行路难不可同日而语,但颇懂得扬长避短,着力避免与肖俞硬碰硬,走的是小巧绵软的路子,直攻肖俞下三路。 肖俞并不与他见招拆招,以双手刀力劈华山之势,一刀一刀劈下,刀刀不离对方头顶。副舵主没想到这年轻人看似斯文,动起手来却是这般不要命,只得连连后退。肖俞气势愈盛,催动内力源源不断地集于刀身,忽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开!“一刀迅捷无比地当头劈下。副舵主眼看避无可避,只得举刀上迎,指望着迟滞一下刀势,自己还能再退几步。孰料两刀相交之时,竟没有丝毫阻涩,行路难劈断那柄寻常长刀,就如掠过布帛般轻而易举,随即从副舵主面门切下,划破胸腹,来了个开膛破肚。副舵主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便倒地身亡。 肖俞自己也微觉意外,行路难威势若此,实在是无法无天啊,只是场面血腥了些。肖俞不动声色地转身看向天行苑其他人,免得自己脸色不好露了怯。身后李存勖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二郎,刀不错,可惜啊,你还是比本世子慢了那么一点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二章 剿杀 肖俞循声望去,只见李存勖将刀背倒扛在肩上,身边躺着另一位副舵主的无头尸身。旁边几名天行苑的执事不远不近地围着,既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和李存勖大眼瞪小眼。 肖俞一笑,拍了个无伤大雅的马屁:“世子殿下的功夫,在下自然望尘莫及。“ 周舵主此时已止住了血,不知从哪取来一杆造型古拙的长枪,立在院中冲着李存勖问道:“既然自称本世子,看来你就是李存勖了。“ 李存勖扬起横刀遥遥指向周舵主,道:“在河东地面,看到本世子还不下跪,看来你真是活到头了。“ 周舵主仰天大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河东李亚子!姓周的在你们河东这鬼地方憋屈了十年,今日总算能大声说话一回,纵是身死,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知道,今晚究竟是谁活到头了!“ 肖俞想到方才周舵主口口声声称天行苑主为“少主“,现在又叫李存勖做”李亚子“,称得上是是处处倚老卖老。李存勖年少之时,昭宗皇帝赞为日后国家的栋梁之才,直言”此子可亚其父“,时人赞其”亚子“,李克用也顺水推舟以”亚子“作为李存勖的小名。可这小名儿皇帝叫得,晋王叫得,别人能随随便便叫吗?这老儿当真是活到头了。 又见李存勖平举的刀身上有几点血迹缓缓滴落,想来便是那无头尸身的颈中血。便忍不住又瞄了一眼手中的行路难,虽然方才把个大活人开膛破肚,却是刀身光洁,一丝血迹也无,果然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 此刻院中打斗声渐渐熄去,一来高金涵和刘三率领的侍卫谍子着实战力不弱,二来邸店中不属天行苑的人手听到是晋王世子亲临,哪里还有胆子负隅顽抗,一个个赶紧抛下兵器跪地求饶,只剩下少数天行苑徒众兀自砍杀不休。 高金涵腾出空来,抱着自己那柄特制的厚背砍刀,对着周舵主高声喊道:“好你个老东西,敢这么和世子殿下说话,来,和你高爷爷比划比划!” 李存勖目不斜视地盯着周舵主,话却是说给高金涵听:“怎地,高统领怕我不是这老儿的对手?” 高金涵一缩脖子,道:“世子殿下说笑了,这老家伙哪里是您手下三合之敌。” 李存勖冷笑一声,横刀仍向前平指,举步向周舵主走去。 初时脚步并不甚快,但每一步迈出都比前一步快上几分,短短数丈的距离,几乎是一闪而过,在小小院中带起一缕劲风。所谓内行看门道,肖俞在一旁看得清楚,李存勖脚下其实暗藏玄机,应该是修炼过道门北宗的扶摇身法,动如鲲鹏展翅,在行走间暗暗蓄势,待与敌人短兵相接时,蓄势已足,出手的一瞬,便是羊角飓风! 周舵主自然不敢怠慢,左足后撤一步,身形微蹲,手中长枪挺起,一声低吼,枪头如流星般迎向李存勖的刀尖。 “铮”地一声轻响,似有火花闪过。 刀枪相抵,竟是势均力敌。李存勖来势虽快,却在瞬间止住身形,再也难进一步;周舵主看似以逸待劳,占了点便宜,其实是有苦自知,刀枪相抵之时,他已隐隐感到一股寒意从枪身上传来。眨眼间的功夫,寒意由淡转浓,由双手迅速蔓延至双臂、肩头。周舵主暗道不好,这河东世子怕是修炼了某种阴寒之极的功法,借着短兵相接的机会,以寒气伤人。正如兵法中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直取敌军要害。此时收枪回撤,势必为李存勖所乘;有心硬撑,强行以深厚内力化解寒气,就不知眼前这年轻和自己谁的气息更悠长。若是李存勖先气息不济,大不了收刀寻机再出手;若是周舵主先一口气跟不上,就会立时饮恨当场。 见周舵主面色踌躇,李存勖气势更盛,握刀的右手力道又紧了三分,左掌立起,重重地拍在刀柄的环首之上,正如铁钉上砸下一柄大锤,“波”地一声,周舵主再也撑持不住,枪身一抖,便抵不住李存勖的刀尖,李存勖刀锋沿着枪身向前掠去。 周舵主只得向后急退。这在院中其他人眼中看来,自然是李存勖一招逼退了周舵主,天行苑众人愈加胆寒。 但周舵主退而不败,长枪仍遥遥指向李存勖。 按武夫境界,周舵主也只比另外两名副舵主高出一线,并未有境界上的差距。李存勖对战一名副舵主,胜得并不吃力,对周舵主也就不如何上心。见他后退,大踏步就直追过去。 不料周舵主枪法一变,身前幻出道道枪影,风声呼呼,分不清哪个是虚哪个是实。李存勖只得再次止住脚步,凝神观望。 周舵主枪势一紧,霎那间刺出数十枪,枪枪招呼向李存勖的要害。李存勖见招拆招,一枪不落地尽数挡下。刀枪交击之时,枪身沉重,使刀者本就吃亏,加之周舵主本就膂力过人,长枪照比一般习武之人要重出许多,而李存勖的刀只是军中上品,并非特制,这几十下交击,刀身已是布满裂痕。 李存勖将刀举在眼前,借着灯火之光看了看刀身,摇了摇头。肖俞在一旁出声道:“世子殿下”将行路难倒提在手,就要掷过去。 李存勖冲肖俞摆了摆手,道:“不用。” 深吸一口气,纵身向周舵主扑去,长刀横砍,竟然还是要和周舵主硬碰。 周舵主心中冷笑一声,这位李亚子不过耳耳,匹夫之勇!枪身一竖,就要格开横刀。心中已经想好下一招以枪做棒顺势抡下,便可有八分把握可砸在这位骄傲的世子肩头。 不想刀枪再次相交时,李存勖将刀一侧,并未砍在枪杆,而是以刀身拍上。同时催动劲力,啪地一声,本就布满裂痕的横刀被震成碎片。 对手兵器被毁,周舵主本应一喜,但多年征战带来的本能忽然没来由地提示了他,危险就在眼前,虽然说不清李存勖会有什么后手,周舵主还是决定先暂避锋芒。 但李存勖没给他机会。 李存勖松手丢开只剩下刀柄的横刀,乘碎片尚未落地之际,双掌齐出,顿时身前劲风飒然,碎片为掌风裹挟,瞬间成为无数细小的暗器,向周舵主激射而去。高金涵在一旁看的分明,李存勖这一手刚猛掌力与那晚张承业出手击飞天行苑刺客的暗器救下李克用的手法如出一辙,看来监军大人与世子殿下半个师徒的名分是坐实了。 短短不足二尺的距离,即便是寻常武夫射出的暗器也是不易躲避,何况是李存勖暴雨梨花般的突袭。周舵主面门、脖颈、胸前被刺入十几片碎片,碎片去势急劲,刺入后已深不可见。脖颈间的几片更是划破了刚才李存勖第一刀偷袭未曾得手的动脉,鲜血四溅。李存勖劈手夺过长枪,后退一步,调转枪头,一招潜龙出渊,刺过周舵主咽喉。枪势不停,带着刚刚气绝的周舵主后退数步,钉在了院墙上。 李存勖回望几名天行苑执事,还未出声,已有两人纵身而起,只不过不是扑过来报仇,而是跃上房顶要溜之大吉。 刘三与肖俞早觑得较清,分别出手将这二人拦下。以肖俞和刘三的身手,拦下两名中品境界还是被吓破了胆的武夫,自然毫无意外,只不过想跑的是活人,拦下的却是死人。 另两名执事见状哪里还敢有别的心思,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一边求饶一边帮世子殿下招安仍在反抗的徒众。 李存勖正要布置善后之事,忽然听到邸店外人喊马嘶,还隐隐有衣甲撞击之声。忽一人在院外大喊:“大胆的山贼,居然敢潜入忻州城杀人越货,还不快快出来束手就擒!” 高金涵眼睛一瞪,正要报上身份,李存勖忽然制止了他,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道:“先不急答话,正好趁机摸摸底,看这里的郡守大人是姓李还是姓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三章 灭口 隋唐两代,府城的叫法便在“州”与“郡”之间改来改去,府城主官的官号也随之在“刺史”和“郡守”之间改来改去。自肃宗皇帝以来,府城主官官称其实该是刺史,但长年以来,即便官场众人在口头上也懒得区分,叫郡守也好,叫刺史也罢,人还是那个人,管的事也大致都是那些事。 历朝历代都有地方官轮换制度,可唐末乱世,天子政令不出都门,节度使也只管得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地方官轮换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县令还好说,多少能轮的开,可刺史就没有多大的腾挪空间了,因此一州刺史只要不得升迁,在一处干上十年八年都是常事。就如眼下的忻州刺史贺元景,在这把交椅上已经坐了整整七年。 茂源邸店中的打斗开始不久,就有巡城兵士发现。只不过远远观察后,带队的伍长觉得这场面不是自己手底下这几个大头兵能料理的,于是派人飞报城卫营和刺史府。 彼时虽三更已过,贺刺史却恰好还未入睡。贺刺史虽说年近五旬,可在床笫之间着实是宝刀未老,此刻正在新纳不久的第五房小妾锦榻上酣战不休。跟随他多年的心腹管家在接到报告后,心急如焚,掂量了一下轻重缓急,咬咬牙跺跺脚,来到姨太太房外闭着眼大喊“茂源号出事了”。 贺刺史吓得一个哆嗦,顿时一泄如注,还差点落下不举的病根。待听清是茂源号出事,顾不上出言责怪,赶紧起身披衣,留下意兴阑珊的五姨太在那里自怨自艾。 走廊下贺刺史边穿衣服边听管家禀报“贼情”,心里可就打开了小算盘。茂源邸店多年来没少往刺史府后宅拉东西东西,就连方才那可人儿的五姨太都是茂源号的东主出钱从洛阳赎出来的一位小花魁。于情于理,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茂源号吃亏。可据眼下情形看,夜袭者似乎来头也不小,要是寻常山贼或者江湖恩怨也就罢了,拼着多搭上一些衙差和兵丁,也能勉强护住茂源号周全。可自己不是不知道茂源号私底下有不少事鬼鬼祟祟,和自己也不交实底,自己看在他们伺候还算殷勤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万一要是这伙人不知死活惹上了缉捕司,甚至是那传说中的谍子房,事情可就难办了。 好在贺刺史从来就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衣服穿好,主意也打定了。不管来者何人,先给扣上一顶“山贼入城、杀人越货”的帽子,能当场尽数格杀固然好,那就算来的真是缉捕司的人,事后也是自己怎么说怎么是;如若不能,至少也不能让这伙人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随即点齐州衙官差,也不知会别驾和司马,便急匆匆赶往茂源号。 来到茂源邸店外便看到城卫营统领韩通带着一拨人也刚刚赶到,贺刺史不由地一阵牙疼。这要是待会茂源号这帮人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自己少不得还得出点血封韩通的口。而贺刺史对茂源号的照顾,在忻州城官场并不是秘密。见贺刺史这么上心,韩通便有些幸灾乐祸。虽说刺史大人品级高过自己,但唐末以来,武官对文官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轻视”来形容,所以韩通领对贪财又怕死的贺刺史也并无敬畏。这次赶上贺刺史家后院起火,自己是作壁上观还是火中取栗,倒要随机应变了。 顾不上寒暄客套,贺刺史忙使手下皂隶冲着院里喊话,先把“山贼”罪名坐实。 韩通在一旁斜眼看着,道:“贺刺史人还没到,就知道是山贼入城?断案够神速的啊。可真要是让这么一大伙山贼无声无息地进了城,我城卫营的兄弟们不得掉脑袋?” 贺元景皱皱眉,道:“韩统领言重了,这伙山贼狡诈异常,兴许是多日之中分批入城,长期潜伏也未可知。城卫营的兄弟维护一城治安,素来辛苦,本官一向记挂在心。州府本已备好钱粮要去营中劳军,只是近日公务繁忙,竟耽搁了。明日我便遣人送过去,不知韩统领是否方便?” 韩通笑道:“刺史大人抬爱,韩某哪里敢不方便。” 贺元景眉头稍稍舒展:“那眼下这情形” 韩通道:“好说。”手一挥,一帮顶盔贯甲的兵士嗷嗷叫着冲进了邸店。 邸店里肖俞和刘三已用最快的速度问清邸店在忻州城有哪几座靠山,至于了刺史府和天行苑分舵的真正关系,两名幸存的执事也不敢瞎说。与贺刺史打交道,向来都是“大查柜”周舵主出面,连明面上的邸店东主都很少能进刺史府。贺刺史究竟是看在那些珍玩财物的面子上才会对茂源号青眼有加,还是早就上了天行苑的贼船,就只有两个当事人心知肚明了。 高金涵不禁有些懊恼周舵主死得早了,旋即想到说这话有责怪世子孟浪杀人的嫌疑,缩着脖子偷瞄了一眼李存勖,见世子殿下面色如常,似乎并未注意到他,暗暗松了口气。 听到兵丁冲入院中的声响,李存勖对高金涵道:“高统领,我们回避一下。”转身进了正堂,高金涵忙举步跟上。 肖俞心知李存勖是怕当地的官儿认出他们,下面的戏码就不好演了。便默契地迎上冲入院中的兵丁,沉声喝道:“你们主事之人是哪位,请出来说话。”众兵丁见他气定神闲,倒也不敢马上动手,面面相觑之后,韩通和贺元景施施然走进院中。 肖俞见贺元景虽未穿刺史公服,但一领常服质地上佳,行走间也自有几分气度,年纪相貌都与先前所知的忻州刺史对得上,哪里还不知来者何人,便道:“刺史大人。茂源邸店是个大贼窝,我们是来替天行道的,大人何故反诬在下是山贼?” 贺元景先扫视一周,见满地死伤,周大查柜更是死状凄惨,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墙上,看来自己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文人出身的贺刺史强忍着腹内的翻腾,又惊又怒道:“你这小贼,还敢胡说,杀了这许多人,你们注定难逃王法!” 肖俞道:“大人容禀,我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这些人,其实都是” 话未说完,贺元景拿手一指:“韩统领,杀光这群匪类!”贺元景虽不知肖俞底细,但看情形十有不是江湖恩怨,于是铁了心要杀人灭口了。 韩通狞笑一声,抽出了腰间横刀。身后众兵士见状,倏然散开,将院中众人尽数围住。 两位执事欲哭无泪,刚刚投诚,怎么又要被围杀一遍,墙头草也不好做啊。 肖俞面露冷笑,也缓缓举起了手中横刀,喃喃道:“难道今日竟要对自家人动手?” 剑拔弩张之际,屋内高金涵一声暴喝:“韩通,你动一下试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四章 杀与放 听到声音,韩通愕然止步。他自然没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这么教训自己,但声音耳熟是一定的。正四下张望,却见一人大踏步从正堂走出。 这下没错了,即便院里火把并不如何明亮,韩通还是一眼认出来正是晋王府侍卫统领高金涵! 莫非今晚对茂源号的剿杀是王府下的令?那么茂源号果真有鬼?高金涵都亲自出马了,茂源号这场祸事必然不小。那为什么没事先知会忻州驻军?难道王府已然对忻州军失去信任了?霎那间,韩通脑中闪过无数疑问,冷汗顺着脖子就流了下来。同时暗恨贺元景这个糊涂蛋好死不死偏要维护茂源号,还拉着自己上了贼船。贺元景的祖宗十八代片刻间已被韩通问候了个遍。 总算韩通还保持一丝清明,短暂的慌乱之后,忙向高金涵施了一礼,朗声道:“韩通见过高统领。不知是高统领在此公干,方才多有得罪,请高统领宽宥。” 高金涵道:“你的罪,可轮不到本将来宽宥。” 韩通一愣,见高金涵身后又有一人缓步走出,长身玉立,气度飒然,眼角含威,冷冷地看着院中众人。 这一来不止韩通,贺元景也看清了,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打颤:“参见世子殿下。” 随两人同来的衙差和兵丁见自己主子都跪下了,忙有样学样,跪地不起。 李存勖拾级而下,语声冷得几可结冰:“好啊,我晋王府的俸禄,竟养出这么一群狼子野心的狗东西。什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是想也不敢想了,眼下竟杀人灭口杀到本世子头上来了。” 韩通闻言,忙分辩道:“世世子殿下殿下明鉴,末将只是配合刺史府配合刺史府办差,怎知怎知” 李存勖望向贺元景:“既然韩统领不知内情,那么贺刺史你呢?” 贺元景早已哆嗦成一团,牙齿格格打架,只会反复说:“世世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存勖抬手指向跪倒在地的兵丁和衙差,道:“还有你们,有上官一句话,就可以是非不分了吗?” 肖俞心中暗道:“这位世子殿下也真是吹毛求疵,一帮吃粮当兵的,您还指望他们强项抗命吗?” 李存勖走到贺元景身畔,抬起一只脚踏在贺元景肩头,道:“这就是你治下的忻州城?你对本世子就没有点解释?” 贺元景勉强抬起头,望着李存勖:“世子殿下,下官委实不知茂源号胆大包天,得罪了世子” 李存勖一脚蹬出,贺元景向后迎面朝天倒地。李存勖恶狠狠道:“得罪我?你倒是会给自己脱罪。”李存勖扬声道:“茂源号实为江湖杀手设在河东的暗桩,日前竟然丧心病狂谋刺晋王。如今杀手业已全部伏诛,本世子又查得忻州刺史贺元景多年来一直勾结杀手,意图不轨,其罪当诛。” 贺元景尽管已经让想象力插上翅膀尽情翱翔了,可仍是没想到茂源号背后憋着这么大一个晴天霹雳,脆弱的小身板儿再也支撑不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李存勖轻蔑地笑了笑,向高金涵使了个眼色。 高金涵咧嘴一笑,在夜色中格外瘆人。抽刀在手,走到贺元景身边,自言自语道:“真昏过去了?这次便宜你。”一刀划过,贺元景的脑袋骨碌到一旁,鲜血喷了一地。 韩通已是面无人色,不知道世子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发落自己。 李存勖看向韩通,道:“我记得你是天祐元年从河东骑军中退出,调到忻州任城卫。” 韩通嗫嚅着道:“回世子,确是如此。” 李存勖道:“当年你舍命救过二兄嗣昭,身被四处刀伤,几乎性命不保。” 韩通顿时双目通红,道:“过去的事,不值一提。” 李存勖道:“你觉着不值一提,嗣昭兄长可念念不忘呢。你离开骑军这三年,兄长可没少提及你,觉着你做个城卫统领,屈才了。虽然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但我觉得还不至于让一个直性汉子干出这等求财卖主之事。” 韩通眼泪涌出,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李存勖道:“贺元景的事,我相信你没掺合太深,但这次帮他出头,他没少许你好处吧?” 韩通叩头如鸡啄米道:“确如世子殿下所言,是韩通一时猪油蒙了心” 李存勖摇头道:“不是一时的事。忻州远离前线,也许你真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早就丢了河东铁骑的精气神。”顿了顿,李存勖长叹一口气,道:“这个统领你就不要再当了,明日去潞州军前报到,重新从骑卒做起,看看血还能不能再热起来。” 韩通闻言,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多谢世子殿下!”他自然知道李嗣昭已经到潞州前线主持军务,世子殿下将自己发配到潞州,看来并未下死手整治自己,小命是无忧了。 李存勖料理完二人,看着一院子的狼藉之状,忽然又笑了:“今晚你还是忻州城卫统领,这里的善后之事,你来做。对了,跟你借几个人,帮我护送伤号回晋阳,还有几个人要押送。” 韩通随即大声应诺。 一场厮杀,李存勖带来的人手,侍卫战死两人,重伤三人;谍子战死一人,重伤一人。 刘三来到阵亡的谍子身边,单膝跪下默然片刻,探手从死者颈中掏住一枚用丝线栓着的小铁牌,轻轻摘下。肖俞心知刘三要按照谍子房惯例留牌焚尸,忍不住上前劝道:“刘三哥,咱们当下并非身在敌境,可以护送这位兄弟的尸身回晋阳。” 刘三面无表情地道:“回晋阳又怎样?他无亲无故,四时三节也不会有人给他祭上一碗冷饭。”凝神望着手中的铁牌,继续道:“只有这枚小牌子,会有人记得。” 肖俞情知多说无益,只得由他。谍子房惯例,处理同袍尸身,只能由幸存者动手,肖俞也不便插手,静静地看了片刻,见李存勖和高金涵都已会正堂坐下,便也走了进去。 还未落座,李存勖就先开口了:“二郎是不是想说,也许贺元景真的只是贪图茂源号的钱财,其实并未与天行苑勾结,我这么杀了他,武断了些?” 肖俞笑道:“世子这么做,自然有道理。” 李存勖道:“所以,你心里其实还是有想法的。” 肖俞道:“我的想法是,世子指哪,我就打哪。” 李存勖道:“干脆地说吧,其实一开始我是给过贺元景机会的。但当他打断你说话,下令杀人灭口的时候,无论知不知道茂源号的真面目,他都死定了。至于韩通,我并非厚此薄彼,因他是武将便放他一马。他只是一把刀,握在谁手中,都能杀人。” 肖俞点点头。的确,无论贺元景杀人灭口的动机是为了掩盖自己勾结天行苑,还是仅仅为掩盖自己收受贿赂包庇茂源号,都是死罪。 李存勖注视着肖俞,语声凝重:“二郎,朱温已然称帝,大唐倾颓,这个时候,我们更不能妇人之仁。” 肖俞默然起身,向李存勖施了一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五章 泡馍 韩通带着城卫营善后,一面派人挨家挨户去抄检平素和茂源号关系密切的商号、官员。李存勖等人也没闲着,让让把两名天行苑执事押到正堂,又是一通讯问。二位执事既已纳了投名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争着抢着把自己知道的内情和盘托出。 这二人在天行苑总舵,其实算不得核心人员,连苑主都没见过。但天行苑出自孙儒旧部,这二人是知晓的。苑主孙敬轩,乃是孙儒独子,时年不过三十余岁。早年得父亲旧部扶持,草创猎手团,本意是杀几个当年围攻孙儒的藩帅,报仇雪恨而已。只是急切间无法得手,只好暗中招兵买马,徐徐图之,中间也接过不少杀人越货的买卖。孙敬轩随着年纪见长,心思幽微,又胸怀大志,逐渐将一个松散的猎手团打造成当世前几名的暗杀组织。老一辈的孙儒旧部欣慰之余,也对这位少主的一些做法生出了些许微词。老将们初衷是为孙儒报仇,对杨行密等老藩帅恨之入骨;但孙敬轩常说打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只要出得起价钱,谁的买卖都接,竟是一副父仇都忘记了的样子。就如此次接了朱全忠的花红来刺杀李克用,不少老将就颇不以为然。当年和姓朱的打的仗哪里少了?过去偶而有人仗着资格老、情谊深,委婉地提醒,孙敬轩总说“心中有数”。后进的少壮派对苑主的态度自然是支持的,渐渐就有了新老之争,只是眼下孙敬轩年富力强,威势正隆,还没有人敢拿到桌面上说这话。 十年前,天行苑落子在河东,这是他们的第四处分舵。类似分舵在天下竟先后建了十三处,主要任务是结交地方豪强、打探消息、积蓄人手钱粮,倒不以行刺为主。要出手时,大多数互情况下是由总舵派出专职杀手,也就是甲乙丙三等红鞋。当然,也会有一些武艺高强的暗桩,肩负特殊使命,由总舵直接指挥,潜藏在各处,个中内幕就不是两个小小执事知道的了。 李存勖着重追问了水黛的下落,二人均表示不知。只是隐约听说有这么一人,是总舵直属的暗桩,曾和周舵主有过几次密信往来。最近一次收到消息是昨日,据说在晋阳失了手,请周舵主近期小心,以免被缉捕司盯上。谁知世子殿下神通广大,第二日就带人杀来了。 肖俞心中暗叹,马屁拍错方向了,真正神通广大的是你家肖二郎啊! 李存勖倒也没掠人之美,道:“今日你们能见到本世子,肖副尉功不可没,日后你们想在河东安身立命,少不得要肖副尉照顾。你们多亲近亲近。” 两名执事自然对着肖俞又是一顿打躬作揖。 此时天色将明,后知后觉的忻州别驾终于得到消息,带着司马、户曹、学槽一行人等来滚带爬赶来请罪,至于“六曹”中其余几曹,都因与茂源号过从甚密而被城卫营捉拿下了狱。李存勖已从二位天行苑执事口中得知这位忻州别驾被刺史排挤得厉害,茂源号也就没烧他的冷灶,在这场不大不小的旋涡中,倒是个难得的清白之人。李存勖顺水推舟,让老别驾暂代刺史之职,贴出安民告示,清查不法官吏,肃清贺元景余党,并吩咐高金涵和刘三去刺史府给新鲜出炉的代理刺史撑腰壮胆。老别驾在这个位置上待的比贺刺史更久,骤然一步跨过这道门槛,成为实打实的一方重臣,顿时喜不自胜,自是对世子殿下感恩戴德,办差格外麻利。 看看大事已了,李存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肖俞道:“二郎,随本世子出去吃个早点,可好?” 肖俞见方才李存勖给高金涵二人派了个无可无不可的“撑腰壮胆”的差事,便知这位世子殿下是在找机会和自己说悄悄话。此刻哪里会不识趣,便道:“忙了半夜,我也饿了,正好。” 二人走出邸店,附近的街市已被城卫营团团围住,自然没有早点摊子敢支出来,只好多走了两条街,看到一家小小的泡馍店已经开门。清晨微凉的清风送来浓浓的香气,肖俞顿觉精神一振。 进了店门,香气更盛。肖俞叫了两碗羊肉泡馍,便和李存勖在店门外一张桌子边坐下来。 店老板虽不知前一晚茂源号的变故,但看到二人气度不凡,肖俞手中的横刀更是扎眼,招呼便格外殷勤,汤底也不由自主多放了几片肉。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汤端上了桌,每人配了一大块硬面锅盔,还有一小碟晶莹剔透的糖蒜。熬成奶白色的羊汤香气扑鼻,上面撒着一层新鲜嫩绿的青蒜,让人食指大动。 李存勖双手扶碗,俯身深嗅一下,满脸陶醉之色,道:“好香。果然是美食在陋巷。” 肖俞抿了一口汤,道:“嗯,确实不错,熬得有火候。”一边说,一边拿起锅盔开始掰小瓣儿。 李存勖忽然道:“贺元景治下的忻州城,倒也是民生粗安。至少,市井小民吃得到肉,而且还不太贵。” 肖俞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世子惋惜这人了?” 李存勖正色道:“我说过,他下令杀人灭口的时候,就已经是死罪了。功是功,过是过,不和混为一谈。再者说,身为一方守牧,维护一方民生,本就是分内之事,也谈不上是多大功劳。只不过这些年我大唐的官吏,能做好分内事的人也是越来越少,否则,朱温又如何能轻而易举篡夺神器。” 肖俞收敛了笑容,道:“朱贼若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兴许还能多逍遥几年。如今悍然篡位,天下不服,必然不得善终,还得祸延子孙。” 李存勖道:“即便天下不服,他也篡了。天下人庸庸碌碌者多,不服也只在心里,伤不得老贼一根汗毛。老贼善不善终,子孙延不延祸,那都是后话,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先杀一杀老贼的气焰。” 肖俞道:“世子有何计较?” 李存勖卖了个关子:“此事回晋阳再议。” 肖俞也没追问,又道:“据说贺元景在晋阳颇有些关系,世子回去是否得费些口舌?” 李存勖一摆手:“哪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否则也不会窝在忻州这个中等州郡七年不得升腾。早些年他倒是和四太保李存信过从甚密,但这几年李存信自己都托病不出,又如何管得了这些小喽啰。” 李克用座下曾有十三位太保,李存勖排行第三。仅李存勖是亲子,其余人均是义子,实际年龄都比李存勖大许多,故而李存勖大都以兄称之。这两日肖俞便听到过李存勖称李嗣源为大兄,称李嗣昭为二兄,礼数不缺。偏偏对同样年长许多的四太保李存信直呼其名,且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肖俞自是知晓这与多年前那起莫名其妙的河东第一武将谋逆案有关,但有些事情,李存勖说得,肖俞说不得,也没法接话,只得一边掰锅盔一边静静地听着。 索性李存勖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多,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锋:“相传羊肉泡馍是太宗皇帝行军时,无意中发现的乡间美食,因为做法方便,又能快速充饥,一度成为大唐军粮。二郎,你觉得这说法靠谱吗?” 肖俞苦笑道:“世子何必明知故问,锅盔做军粮是史有明载的,是因为携带方便,不易变质。但这泡馍嘛行军紧要时,不得见炊烟,拿山泉泡馍倒还差不多。” 李存勖笑:“正是。但咱们自幼吃的泡馍,几乎每一家都会拿太宗皇帝军粮说事,这又是什么道理?” 肖俞心想这就说到正题了,也就不绕圈子,道:“天子的旗号,自然管用。” 李存勖叹道:“就是这个理。贩夫走卒都懂得的道理,父王当年却偏偏听不进去。”说到这里,声音已低不可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六章 趁热 当年昭宗皇帝在位时,为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所逼。李茂贞仗着兵势强盛,凤翔又紧靠长安,数次兵临长安城下,耀武扬威。昭宗皇帝一度想到晋阳避难,张承业也是在那时正式到河东担任监军。 只是李克用早年与朝廷斗了几场气,对皇帝低劣的制衡之术甚是不满。之前好几次出兵帮着朝廷打凤翔军,都是刚有小胜朝廷就勒令回军,每次打败李茂贞,朝廷反而给李茂贞加官进爵。说到底,还不是不愿意河东一家独大?现在好了,狼养得膘肥体壮,没人替你打狼了,你要到老子的地盘来避难?老子不伺候! 于是李克用态度就不太积极。 昭宗皇帝也不傻,见此情形,终究没敢到晋阳来自讨没趣。 数年后朱全忠打败李茂贞,昭宗皇帝也就成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朱全忠借势先封自己做了天下兵马副元帅,再给自己进爵梁王,又要了一个“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称号,招兵买马,声势大盛。后知后觉的李克用悔之晚矣,据说在府中很是摔了几件并不太值钱的瓷器。虽然河东诸将嘴上都挺硬,说咱们打天下靠的是铁骑长枪,不玩那些下三滥的路子,可终究心底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泛酸。 说到底,这与是否忠于大唐无关,就是一次严重的战略失误,沙陀出身的李克用,在这一点上还是输给了草莽朱全忠。 肖俞作为小小的六品副尉,自然没有资格对晋王当年的做法指手画脚,而李存勖背后指摘父亲过失,似乎也有违孝道。尤其是他与肖俞相识才短短两日,难道堂堂世子殿下就不怕交浅言深? 肖俞打定主意不接话茬,眼看着手中的锅盔已经掰得碎得不能再碎,便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在碗里搅拌。 李存勖笑道:“别装啦。这是这会儿天上打个雷,你是不是还得假装把筷子掉到地上啊?” 肖俞嘿嘿一笑,埋头吃泡馍。 李存勖继续道:“二郎,你是河东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有些事,你能明白,高金涵他们就不见得能明白。如今大唐国运危殆,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监军大人抚养你十几年,教你一身本事,想来不是要让你做一辈子王府亲卫的。” 肖俞面色如常,只是吃泡馍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存勖手中的锅盔也掰的差不多了,便慢慢搅动肉汤:“自我年幼时,便对这天下有个向往。我所想的天下,没有朋党争锋乱政,没有宦官擅权误国,没有藩镇武将横行,天子政令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夹起一块羊肉举在眼前,继续说道:“无需依靠一两个能员干吏,老百姓家家户户都吃得上肉。开元盛世也不过如此吧?” 肖俞面色如常,吃泡馍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心中也是开了锅。诚如李存勖所言,朋党、宦官、藩镇,正是为祸大唐的三害。后世史笔如刀,真要是到了给大唐盖棺定论的时候,少不得要写上一笔“唐亡于朋党、亡于宦官、亡于藩镇”。李存勖有心革除积弊,自然是好事,只是晋王府本就是天下前三甲的藩镇,而河东重臣张承业便是宦官。李存勖此语,究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 李存勖也将那块肉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待吞咽下肚,缓缓道:“父王与朱温争雄二十年,在战场上胜多败少,兵势却总被老贼压过一头。为父王分忧,是我分内之事。剿除叛逆,匡复大唐,二郎可愿全力助我?“目光炯炯地看着肖俞。他自然知道肖俞心中所虑,却未做解释。这种事,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尤其像肖俞这样的人,仅靠言语就打动不了的。想要他心悦诚服,自己这个做世子的以后得多拿出点诚意才行。 肖俞神情肃然,将糖蒜王李存勖那边推了推:“殿下,吃泡馍要趁热,就着糖蒜,风味更佳。” 听到肖俞称自己为“殿下”而不再是略显生分“世子”二字,李存勖欣慰一笑,抱起碗稀里呼噜吃了起来。 不多时李存勖一碗泡馍已经见底,反倒是肖俞还在细嚼慢咽。李存勖道:“二郎这般吃饭,在军前可什么都抢不到啊。” 肖俞笑道:“在军中时,我也吃得快。” 李存勖奇道:“你从过军?” 肖俞道:“在汾州做过步卒,邢州做过骑卒和斥候。还在梁军中厮混了半年多,只不过怕和咱们河东军真刀真枪遇上了,就装病躲到了辎重营。当然,这几次从军,都是改名换姓去的。” 李存勖道:“那军务司马就不甄别你的身份?” 肖俞道:“甄别自然是要甄别的,但我用的身份都是真的,年纪相貌都相近,只不过真正的那人被藏在了监军府。”中唐以来,顶替他人纳服兵役早已不是新鲜事,不少地方甚至明码标价招揽无业游民代替官宦士绅子弟上战场。不少将门子弟有些出息的,也会改头换面到军中搏个前程,故而肖俞大大方方说出来,也不会有麻烦。 李存勖笑道:“看来咱们河东版籍制还是漏洞百出啊。”然后上下打量了肖俞几眼,道:“真没看出来,你藏得够深的。我见你和那老谍子也熟识,难道你在谍子房也厮混过?” 肖俞点点头,道:“阿翁说,战场之外的争斗,要比明刀明枪厮杀惨烈得多,以后要想好好活命,就得先把谍子房混明白。” 李存勖突然露出促狭的笑容:“你称呼监军大人为阿翁,这辈分着实低了点,不如给本世子做假子,以后在河东官场上必然每人敢欺负你。” 假子即义子,隋唐以来,达官贵人收假子已成风俗。唐初重臣张亮私蓄假子五百人,成了他要造反的铁证。义子在年龄上并不一定要比义父小太多,做义父的只要身份足够尊贵编好。就如晋王座下的十几位义子,其中数人仅比晋王小几岁而已。甚至白发老翁认刚及冠的少年做义父,也不鲜见。李存勖如此说,倒也不是很过分的玩笑。 肖俞不动声色地将刚才推给李存勖的糖蒜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也不答话,继续吃泡馍。 三两口扒拉完剩下的泡馍,肖俞喊了声结账,在桌上留下几枚大钱,随李存勖返回茂源号。 走在路上,李存勖又恢复了世子殿下应有的崖岸高标,神情淡漠地缓缓前行。 只是走到半道时,世子殿下忽然问了肖俞一个有点掉价的问题:“监军为什么不收你做义子呢?” 肖俞一时语塞,这个问题倒是从没想过。只知道自己懂事以来,张承业便让自己称呼他为“阿翁”,自己便也觉着天经地义。今日李存勖一问,倒真有些不好回答。虽说中唐以来义子杀义父的事情比比皆是,这点虚头巴脑的关系说到底是靠不住的,但也挡不住大人物们玩了命的收义子,宦官收义子更是清理之中——他也没处去弄亲子啊。若说监军大人不随波逐流,摒弃陋俗,似乎也不用在这点小事上故意彰显与众不同;若说监军大人相信和自己的情分,不必以义父子关系加以束缚,好像也牵强了些。 李存勖又道:“听你刚才所说,监军对你可谓尽心栽培,亲子也不过如此。可又不肯要个名分,哪怕收做徒弟也是人之常情啊。难道” 肖俞神色一动,问道:“难道什么?” 李存勖一本正经道:“难道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李唐皇室遗孤,监军大人不敢做你的义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七章 箱子 听完李存勖对自己身世煞有介事的猜测,肖俞强忍着给世子殿下一个满脸花的冲动,没好气地道:“对,我是昭宗皇帝当年微服出巡的时候与民间女子留下的沧海遗珠,现在要去洛阳夺回皇位,殿下可愿全力助我?”说完也顾不得尊卑,扬长而去。 李存勖在后面双手交握,大声道:“二郎这个立意甚好,回头我帮你编个戏本子,拿到梨园去演,保准轰动晋阳!”又低声自语道:“真要是有这么一颗遗珠落到我河东,该多好” 见肖俞没有丝毫慢下来的意思,只得纡尊降贵,快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二人回到邸店,城卫营的兵士已经把邸店翻了个底儿朝天,客房都没放过,住宿的客商都被赶到天井,一个个敢怒不敢言,任由如狼似虎的兵士在自家行李货物中随意搜检。 肖俞停住了脚步,道:“这些人也是倒霉,和谁做生意不好,偏偏要来茂源号凑热闹。” 李存勖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二郎爱替别人操心的毛病得改一改。” 肖俞道:“没办法,天生操心的命,要不能这么瘦吗?” 李存勖目光扫视人群,忽然道:“哎,也许二郎这回操心操对了。” 肖俞循着李存勖的目光看去,只见花坛边倒扣着一口木箱,箱子里的物品被扔了一地,而箱底居然以朱漆画着一只飞马!若非箱子被人踢倒,还真不易看到。 飞马笔画简单,但意态恣肆,望之似有要破壁而出的气势。 天马行空! 昨夜刘三手下的谍子在钟鼓楼下画来引蛇出洞的,便是这样的图案,只是急就章画出,远没有箱底飞马这般神韵。 肖俞假装漫不经心信步上前,俯身从箱子外散落的一个个精致纸包中捡起一个,放在鼻端嗅了嗅:“嗯,好茶,虽说是去年的陈茶,可香气依旧清新——这是谁家的货物?” 众客商面面相觑,片刻后,一名中年人畏畏缩缩上前道:“回大人的话,这茶叶,是小人的。” 肖俞看着中年人略带书卷气的面孔,心底打了好几个转,吃不准这个一点也不像江湖中人的生意人到底能不能对得上天行苑“谁最不像谁就是”的路子,有心继续试探,便道:“你这茶闻起来不错,是哪里来的?” 中年人道:“回大人,小人从淮南来,这是同安州有名的龙眠茶,只有龙眠山大关古洞崖出产,长于云雾间隙,冲泡之后,有兰花香气,滋味,滋味甚是醇厚。”说道自家货品,中年人似乎胆气便壮了几分,畏惧之色稍退,言辞间听得出是读过几年书的。 肖俞点头道:“我说呢,隔着几层绵纸,这香味儿还直往我鼻子里钻。” 中年人一时福至心灵,作揖道:“既然大人喜欢,您带几包回去尝尝,就当是小人一番孝心” 肖俞“嗯”了一声,道:“几包?”语调似有不悦。 中年人顿时一哆嗦:“此茶采摘不易,产量颇低,小人这趟出来,只带了这一箱,若大人不嫌弃,小人尽数给你送到府上。” 肖俞心道,我府上在晋阳,远倒是不太远,几百里地,你能给我送啊?嘴上却说:“这还差不多。”向身后的兵丁努努嘴:“装上。” 几名兵丁赶忙凑过来把散落一地的茶叶装回箱中,在兵士即将把木箱扶正的时候,肖俞一低头,假装诧异道:“你这箱子倒也别致,怎地在箱底上画了一匹马?是你们淮南习俗吗?” 中年人苦笑道:“小人也正奇怪。本来这箱子也没有什么出奇,就是自家专门做来装茶叶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木,没有一点潮气。为免茶香受损,也断不会随便往上画什么东西,更不要说用朱漆画了。只是昨日进店卸货时,才看到下头不知谁画了一匹马。身边的伙计都说不知,想来是哪位朋友与我恶作剧了。” 肖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中年人,见他虽是还不敢与自己对视,但神态还算自然,不像是在撒谎。 那么这天马,当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肖俞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昨日进店?你是昨日才来到忻州的?” 中年人道:“正是。小人的商号昨日才到忻州。” “来忻州之前,到过哪里?去晋阳没有?” “小人取道邢州、阳泉,直接到了忻州,因为和茂源号做过几次生意,在忻州人头也算熟。在晋阳没有关系,不敢乱闯。” 肖俞点点头,不再理会中年人,让兵士将木箱抬入正堂。 李存勖跟着肖俞也进了正堂,问道:“二郎有何发现?” 肖俞道:“我们首先可以确定,在天行苑的贼窝出现这么一匹飞马,绝不是巧合。” 李存勖点点头。 肖俞又道:“其次,这个货主千里迢迢从淮南来到河东却不去晋阳,看他的路程,可以说是过晋阳而不入,多少是有些可疑的。” 李存勖道:“但若真是天行苑中人,应该不会留下这么个明晃晃的破绽给你来抓。所以他既有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天行苑的信鸽。画飞马那人应该是在路上偶遇这只商队,许以重利,或者用了其他手段诱使商队先来忻州,借由商队向茂源号传个信。” 肖俞道:“我留意到被茂源号收购的货物,都会在箱底写上某年月日购自何人,所以只要货物成色好,茂源号的人就会看到箱底飞马。他说昨日才进店,当晚我们就来了,这只箱子底部还没写上字,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性,信还没传出去!” 两人一起看向地上的一箱茶叶。 一炷香时间过后,两人坐在桌边大眼瞪小眼,地上、桌上全是茶叶和碎纸。 “可惜了一箱好茶。”肖俞喃喃道。 李存勖笑道:“不可惜,扫起来还能泡。左右第一泡都是要倒掉的,实在不行第二泡也倒掉,二郎你从第三泡开始喝。”最后故意将“泡”读作平声。 肖俞撇撇嘴,未理会这个恶趣味的玩笑。 李存勖忽道:“二郎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商队的货物有几时箱,为什么那人偏偏选中在茶叶箱底作画?是随意为之吗?” 肖俞口中念念有词:“茶叶?茶?龙眠茶?龙眠茶,产自同安”抬头看向李存勖:“也许这个箱子就是一个口信,那人只是报个平安?” 李存勖道:“若仅是借同安地名报个平安,这哑谜未免也太难猜,毕竟同安改称舒州已有多年,只有上了岁数的人才会沿用这个旧称。万一看到飞马的人不识地理,岂不是白费一番折腾?” 肖俞道:“除非,这地方,天行苑众人都很熟悉。” “总舵?”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肖俞加快了语速:“假如传信的人就是水黛,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水黛诈死逃走,接应她的胭脂铺老板应该就是河东分舵的人,传信给河东分舵示警,顺便告知自己已返回总舵,都是应当的。那两名执事说昨日周舵主曾收到过水黛传信,我想以水黛的谨慎,应该不会只传一道讯息,而会做好两发一至甚至三发一至的准备,这茶叶便是她的一招后手。只是没想到,便宜我们了。”顿了一顿,又道:“可惜的是,我们走了两个方向“ 李存勖扭头望向门外,语声竟有些惆怅:“追不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八章 救美 李存勖和肖俞走出茂源号,神情都有些沮丧。 这趟来忻州,虽说把天行苑河东分舵连根拔起,但毕竟还是没抓到水黛,称得上是美中不足。从眼下的情形看,即便知道了水黛的去向,可相差至少两天的路程,即便是胁生双翅都追不上了。 尤其是肖俞,水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诈死脱身,他虽然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但这口气毕竟不是能轻易咽下的。至少,他也想当面问问这位水姑娘,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瞒过了那么多人。是药物,还是某种秘术?肖俞对此很是好奇。 李存勖忽然道:“天行苑会把总舵设在淮南,这位苑主艺高人胆大啊。” 肖俞点点头。的确,当年素有“屠帅”之称的孙儒率一支孤军搅动中原,虽说和多家藩帅都有过节,但要说仇口最深的,还得数当年的淮南节度使、老吴王杨行密。杨行密与孙儒的最后一战,双方都拼到了精疲力尽,杨行密几乎要丢弃多年经营的地盘退走,最终还是咬住牙根多挺了一口气,就是那关键的一口气,耗尽了孙儒的手上最后一点兵力。屠帅被生擒活捉后枭首示众,余部和后人自然视杨行密为最大的仇人。而天行苑竟然把总舵设在淮南,看来是早就有卧薪尝胆的志气了。 肖俞不禁想起前两年的杨行密之死,有这么一个宿敌躺在卧榻之侧,这位老吴王,真的是病死的吗? 李存勖沉默片刻,忽然道:“二郎,随我去州衙看看。” 州衙那边有新官上任的代理刺史,还有高金涵和刘三保驾,本用不着世子殿下压阵,肖俞心知李存勖是要去找几个倒霉鬼出出气,也就没多言,跟随李存勖向州衙走去。 李存勖二人走过一条街,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喧闹吵嚷,夹杂着女子和孩童的喊叫。转过街角,路已被人群堵死,人群中有人吵闹。 李存勖和肖俞对视一眼,本以为是街坊邻居吵架,引来一众人围观。本待绕道,忽听得人群中一女子喊道:“我们韩家也是朝廷敕封的命官,就算有罪,自有国家律法,哪里轮到你们来折辱!” 二人顿时好奇心起,停住了脚步。人群中兀自吵闹不休,透过人墙,肖俞看到当街数名州府衙差持着铁尺围着一名女子和一名男童,女子一手持剑指向衙差,一手护着身后的男童,正与一帮彪形大汉对峙。 肖俞拉住一名闲汉一问,才知前面是忻州长史韩广的宅子。忻州是个中等州分,按唐制应设长史而不应设别驾。而忻州别驾、长史、司马一应俱全,本应是上州的配置。但这已经是老黄历了。唐末以来,武夫麾下有个千把人就敢向朝廷要将军的封号,节度使们为拉拢人心,给自己手底下的地方官悄悄升格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要不然,那么多门生故旧往哪里安置?但官老爷多了,事权却有限,只能见一面分一半,刺史大人的权没人敢分,底下人互相之间争得不亦乐乎。新代理的刺史的冯别驾原先虽名义上是刺史副手,但过去一直不为贺刺史所喜,斗不过刺史,但欺负欺负其他属官还是不在话下。“六曹”属官只得在两名上官中选个位置站队。但凭良心说,若说韩长史是原刺史贺元景的人,也着实冤枉。韩长史是个老实人,本欲两边都不得罪,却发现两边都不得罪的后果就是两边都得罪,无奈之下便一屁股坐在了贺刺史那边。原因也很简单,谁让人家是正牌刺史呢?虽说这屁股坐得并不实在,也算不得贺刺史心腹,但今日冯代刺史清理贺元景余党,也没落下韩长史。 场中被衙差围住的便是韩长史的一双子女。持剑女子是十七岁的长女韩漪,男童是不到十岁的幼子,小名叫宝儿。一大早韩长史被一帮如狼似虎的兵丁“带走问话”,这倒也罢了,可留下看守的一帮衙差非但明目张胆地在宅子里翻检,还对女眷动手动脚。性情刚烈的长女韩漪便和衙差翻了脸,从院中一直闹到街上。 韩漪虽是女子,却自幼喜好舞刀弄剑。河东本就民风彪悍,巾帼自来不让须眉,要不哪有“河东狮吼”的千古佳话?家人对此也不以为意,但也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正是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女儿成了韩家的顶门杠子。 了解完来龙去脉,肖俞悄悄叹了口气。官场倾轧历来与江湖争斗不同,江湖武夫好歹还有个“祸不及妻儿”的口号,就算有些斩草除根的勾当,那也得悄悄地干。但在官场上,祸及妻儿甚至子孙那是一定的。尤其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一家之主一旦被攻击倒下,家人最轻的下场也是“男子发配军前,女子充官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而被李存勖称为“妇人之仁”的肖俞也不便以“钦差”身份出面干涉。 倒是李存勖轻轻咳嗽一声,分开人群,对众衙差道:“我看了半天,人家姑娘说得在理,国家自有法度,诸君都是吃朝廷俸禄的,得留点体面。” 众衙差对视一下,都有些吃不准这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家伙是什么来头,为首的衙差掂量了一下,开口试探道:“我们是奉晋王府的钧旨办差,朋友要是没有正经事,就请离开。”这对衙差来说,算是很难得的和蔼了。要不是还算有点眼力,看出李存勖似乎不太好惹,早就破口大骂了。 李存勖皱眉道:“王府钧旨?这倒是稀奇,王爷下令让你们欺负妇孺?” 另一名脾气暴躁的衙差忍耐不住,开口骂道:“便欺负了,你能把爷爷咋的?长了一张兔儿爷的脸,也来充好汉?充个毬!” 李存勖冷眼瞧去,见那名骂人的衙差脚步移动,竟似乎要过来给自己点颜色看看。这一来正中下怀,也往前迎了一步。为首衙差看出不妙,正待出言喝止,李存勖右手出掌如风,已经结结实实在骂人的衙差脸上左右开弓打了四记耳光。那衙差惨叫一声,血水混着大牙吐了一地。 其余衙差见状,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反倒置姐弟二人不顾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齐刷刷退后数步,围成一个更大的圈子。 为首的衙差冷笑一声:“朋友身手不错,但今天这事儿,要是不能给咱们兄弟一个交代,我怕你走不出忻州城。” 李存勖双手背后,傲然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走不出忻州。” 肖俞看得心中一阵无语。论身份,你堂堂晋王世子,欺负一群州府衙差;论身手,你好歹也是上品高手,欺负一帮下品武夫。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怎么看,这位世子殿下都像是来撒火的。不过这样一来,世子殿下舒展了筋骨,待会心情没那么郁闷了,忻州的官场或许会晃得轻一点。 他自然是没兴趣上前为世子殿下助拳。看到受惊吓不轻的韩宝儿躲在姐姐身后撇着小嘴要哭,便走上前去温言安慰道:“小弟弟莫怕,那位大哥哥马上就把坏人打跑,待会哥哥带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韩宝儿已经颇为懂事,知道陌生人说话不能随意搭腔,便扯了扯姐姐的衣服。韩漪只当肖俞是好心的路人,收起长剑对肖俞作了个揖,道:“多谢公子,只是眼下这是非之地,公子还是不要沾惹其中了。” 肖俞朝李存勖一努嘴,道:“瞧,我们这位爷已经沾惹了,我想抽身也抽不得啊。” 韩漪方知李存勖和肖俞乃是一路的,就是不知两人管这个闲事有何居心。她可不信当今这世道还有一心锄强扶弱的英雄侠士,但又不便无端质疑人家的好意,只得勉强笑了笑,以示感激。 那边李存勖一眼瞥见,心道本世子在这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到头来英雄救美的功劳是你肖二郎的,还是你小子会做人啊。再看向这帮衙差到时候,眼神可就愈加不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十九章 说事儿 为首的衙差左手探到后腰,摘下铁链轻轻一抖,动手之前不忘先丢过一顶大帽子来:“昨夜王府已查明原刺史贺元景勾结匪类,图谋不轨,这二人意图救走贺党余孽,显然也是匪类,兄弟们,与我拿下!” 语声未落,手中铁链已疾然出手。 这一出手,场中的李存勖与旁观的肖俞都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记铁链,不但去势如电,劲力十足,且刚柔并济,更隐含后手,显然不是下品武夫能有的手笔。以这样的身手,如果从军,博个校尉的前程是问题不大的。肖俞看走了眼,惭愧之余不禁好奇为什么这人原因在州衙做一名小小的衙差头目。 不过即便是中品高手,对上李存勖也是不值一提,也就多了一声“咦”。李存勖抬起右手屈指一弹,铁链如灵蛇受惊一般遽然回缩。那衙差顿觉手上一股巨力传来,竟似乎再也握不住铁链。手臂一抖,铁链竟向自己胸口撞来。避无可避之下,只得强提一口气硬生生接下“自己”一击。好在多年打熬的筋骨还算结实,气息也够稳健,这一下退后数步,嘴角渗出血丝,并未出太大的丑。 其他衙差立刻噤若寒蝉。大哥的身手怎样他们是心知肚明,平日里狐假虎威,在忻州大街小巷横着走竖着走爱怎么走怎么走,靠的就是这么一根定海神针。可这次神针刚出手就被掰折,接下来就不好办了。尤其见对方气定神闲轻描淡写的样子,一个个恨不得立马跪地求饶。 为首衙差咽下口中鲜血,稳了稳心神,知道遇上了硬点子,方才自己真是说大话了。不过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当下态度客气了许多,拱手道:“朋友,今日我们兄弟奉命办差,有礼数不到的地方,还请海涵。如今王府的大人就在城中,督办的就是这件大案,朋友如果与此事无关,还请不要引火烧身。”言语之间不卑不亢,仍旧抬出晋王府的大旗好让这两人知难而退。 李存勖本来憋着一口气想好好收拾收拾这几个有眼无珠的家伙,不料为首者一击受挫便知趣地收手,一群小喽啰更是乖得像村塾里的蒙童,顿时大感无趣。以世子殿下的身份,总不能冲上去追着几个小衙差打吧?这要是传扬出去,他李存勖和其他纨绔子弟还有什么两样? 李存勖没有理睬为首的衙差,转向肖俞道:“二郎,送这位姑娘回家。你在门口守着,谁敢再去骚扰,直接砍了。” 肖俞微微点头。 就在大家猜测这位口气比天大的公子哥儿是何身份时,一名城卫营的队正带着数名兵士分开人群挤进来,干净利落地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而后赶紧招呼那帮看直了眼的衙差拜见世子殿下。 这名队正昨夜随韩通到过茂源号,故而离老远便认出了世子殿下。方才正带队弹压街面,忽见一伙衙差居然瞎了狗眼要和世子动手,顿时吃惊不小,这要是惹恼了晋王府,几个小小衙差人头落地都是小事,大半个忻州城不都得跟着吃瓜落?于是赶紧壮着胆子过来解围。 等十几号人全数跪下,看热闹的人群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仗义执言的公子哥儿竟然是晋王世子! 要说皇帝出巡、王爷出巡,百姓跪拜那是应当的。而世子殿下出街,似乎没有百姓跪迎的礼数。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乱,一个个也都悄悄弓下了身子。 韩漪则是表情复杂,既没弓身,更没下跪。 若说这公子哥儿出手帮她解围,自然是该感谢。但早上那帮如狼似虎的兵丁绑走父亲的时候,可是口口声声“奉了世子殿下谕令行事”。当下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难道自己倒要感谢他抓了父亲却饶过自己? 李存勖见被人叫破身份,颇觉无趣,也就没了和衙差兵丁置气的闲心,冷哼一声,背着双手径直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肖俞自然是凛遵殿下所命,客客气气地请韩漪姐弟俩回宅子。韩漪对李存勖怨怼中多少还有些畏惧,但对肖俞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只当是世子殿下身边的篾片相公,便低声嘀咕了一句“猫哭耗子”,便扯着韩宝儿进了家门。倒是韩宝儿进门的时候又好奇地回头多看了肖俞几眼,马上就被姐姐拽了回去。 肖俞只得摇摇头,暗道一声好心也许真的没好报。见跪了一地的众人起身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便好心道:“大家都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吧。”又向一众闲汉做了个罗圈揖,道:“各位街坊都散了吧,没有热闹好看了,散了吧,散了吧。”众人仍在议论纷纷,肖俞向队正使了个眼色,兵丁们各擎刀鞘指向人群,瞪着眼睛吓唬了几句,人群顿时作鸟兽散。队正又和肖俞客气了几句,便带着手下兵士继续巡街去了。 肖俞回头见韩漪进院后大门紧闭,知道院子里一时半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走到衙差头目身畔,轻轻拱了拱手:“老哥请了,贵姓?” 衙差慌忙回礼:“大人,不要折煞小人,小人贱姓鲁。” 肖俞心中暗笑,虽说衙差只是不入流品的胥吏,可自己这个六品武散官又哪里是什么大人了? 鲁衙差想到自己得罪了世子,虽然殿下方才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可要收拾自己这样的小角色,哪里需要世子殿下开金口?眼前这年轻人虽说神情和蔼,但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都兴“谈笑杀人”吗?想到这一层,心里更加惴惴。 不想肖俞温声问道:“鲁兄功夫不错,为何窝在这小小忻州城做一名捕役?未免大材小用了。” 鲁衙差万没想到肖俞问出这么个问题,呆了一呆,略带苦涩地道:“大人说笑了,小人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入得了大人法眼。” 肖俞道:“鲁兄不用自谦,我敢说,在这忻州城,明面上的武夫,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只不过,今天这事儿” 鲁衙差心道来了,更加小心地说:“小人一时糊涂,冲撞了世子,纵有天大的罪过,姓鲁的一人扛了,请大人千万莫要责怪我这几个兄弟。” 肖俞故意笑问:“你一人扛下?”眼珠一转,望向方才出声喝骂的衙差。 那人在听到李存勖身份的时候就已经双腿筛糠,此时见肖俞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口地喊饶命。 鲁衙差艰难地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回头对肖俞道:“我这兄弟性子莽撞,有口无心” 肖俞截口道:“骂了便是骂了,男子汉大丈夫,难道敢说不敢认?” 骂人的衙差顿时吓得连饶命都不敢喊了。 肖俞也不为己甚,轻轻转移了话题:“世子的事儿咱们先搁一边。”鲁衙差又是一怔,心说这位爷好大的口气,世子殿下的事儿敢说“先搁一边”,那他又是什么来路?难道是哪位节度使大人的公子? 肖俞接着说道:“咱们说说你们在韩长史府上的事儿。刺史府下的令,没说抄家吧?”见鲁衙差点头,又道:“也没说韩长史革职吧?”鲁衙差又点头。肖俞颜色一正:“那你们便是私闯官员宅邸,不但公然盗抢,还骚扰官眷,按唐律,该杀几次头?” 其实朱全忠既已篡位,“唐律”还能不能叫“唐律”就已经很值得商榷了。但一来朱皇帝的敕旨未必送得到忻州,二来鲁衙差想必也没心思更没胆子和肖俞计较字眼,仅是“该杀几次头”了了几个字便已让他汗湿重衫。 其实鲁衙差还算有三分自爱,并没想做那么下三滥的勾当,只是手下兄弟见有便宜可占,哪里还耐得住?做大哥的也不好管束太严,便听之任之。韩漪发作之后仗剑与他们当街对峙,其实以鲁衙差的功夫,拿下韩漪毫不费力,但也是由于自家理亏在前,也就没好意思再对一个女子以力压人。只是没想到竟给世子殿下迎头撞上,真真是太岁星当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章 认错儿 鲁衙差被肖俞一番揉捏,方寸大乱。本来以他的江湖阅历,不应被肖俞轻易拿住。怎奈人家主子官大好多级,那是真正的压死人不偿命。也不知接下来是该继续大包大揽把黑锅扛下,还是像兄弟们一样开口求饶。 肖俞轻轻一笑,也不再为难鲁衙差,道:“好在没酿成大祸,你们去向韩家小娘子认个错儿,诚心点,兴许还落个从轻发落。” 鲁衙差顿时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有缓。只是望向韩宅紧闭的大门,现下是万万不敢破门而入了,只得为难地看向肖俞。 肖俞道:“你们还想再进去?不怕那位韩女侠再把你们打出来?就在这儿,喊一百声‘韩女侠,我们错了’!” 鲁衙差一怔,心想今日兄弟们的脸面就要一点不剩全丢在这了。不过和小命相比,脸面倒是可有可无了。向其他衙差挥挥手,一帮人齐刷刷立在门前,扯开嗓子便开始喊话。 一开始七零八落各喊各的,肖俞有些听不下去,打断了让重新喊,虽然大都嗓音粗砺,但齐声喊出,倒也颇具声势。一时间已经散去的闲汉又被吸引回来,只是不敢靠近,远远地站在街边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肖俞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数数儿,约莫一盏茶时分,喊声已毕,院里悄然无声,想来韩女侠是不屑回应,肖俞也不在意。向鲁衙差招了招手,鲁衙差赶忙上前聆训。 肖俞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有些好笑,也就多少端出点上官的架子,道:“待会你们去去刑房,每人领五十板子——你是做大哥的,多担待点,领八十吧,也算是驭下不严应有之罪。往后这欺负妇孺的事儿,还是不要做了。即便不会次次遇上世子殿下,可终究损阴德,你可明白?” 鲁衙差见肖俞手中大棒虽然高高举起,最后却是轻轻放下,不由得大是感激,忙没口子地道谢。 老话说恶人操贱业,尤其是衙差捕役,因其琐碎、枯燥,还有风险,故而虽然也是公门中人,但无论在官老爷眼里还是百姓心中,都是不折不扣“贱业”,清清白白的读书人自然不屑去做,有点身份的乡老士绅也不会高兴自家子弟去做衙差。但反过来说,恶人也自需恶人磨,因此这个行当里,多的是闲汉游民。身为胥吏,平日里大恶不犯,小恶不断,所以百姓常说“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肖俞虽然深知其害,却也知道公门里的有些事不得不如此,管不了,也无法管。 既然遇上了,小惩大诫一番也就是了,难不成真因为骚扰待罪官员的眷属就把这些人全数砍头? 至于冲撞了李存勖,肖俞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毕竟世子殿下也是爱惜羽毛的,万不至于如其他藩王世子那般小题大做。但这种事历来是可大可小,只怕地方官儿胡乱揣摩上意,回头打着世子殿下的旗号收拾这帮衙差,到时候就不是打板子这么简单了,反为不美。倒不如肖俞现在就葫芦提把案子断了,也是两全其美的回护之意。 鲁衙差心思透亮,自然明白其中关节。虽然不知道为何肖俞萍水相逢就肯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方便,但七尺男儿恩仇必报,说什么也得记下这份心意。便低声对肖俞道:“小人鲁川,以后大人在忻州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自当尽力。” 肖俞其实并没有什么示惠以图后报的意思。但眼前这汉子既然一片赤诚,自己也没有必要拒绝。然后他又提起了刚才话头:“方才我说鲁老哥在忻州做衙差是大材小用,是真心话。你也不是胆小怕死的人,为何不去从军呢?” 鲁川苦笑道:“小人倒是从过军——却是在宣武镇。” 原来鲁川年轻时也远慕大唐游侠风采,习武小成之后便与友人结伴外出游历,在大梁刚好赶上朱全忠与黄巢余部交战,一腔血勇之下便投入宣武军中,很快积功做到持戟长。因性子火爆,与上峰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将顶头的校尉打成重伤,做了逃兵。只是回到家乡忻州后,便被地方官儿视为“朱贼旧部”,不但再想投军已是无门,在公门也是多年不得升迁。几番折腾,鲁川已是心灰意冷,眼看着已是不惑之年,也就没了年轻时的心气儿。觉着在忻州城做个小小班头,带着一班兄弟吃吃喝喝也挺好。 肖俞听完,不由哑然失笑。都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一点不假。以前真不知道忻州城的官儿这么忠君爱国。要是都如他们这般胶柱鼓瑟,晋王如何招降纳叛?便对他说道:“要是眼下有了投军的门路,老哥会动心吗?” 鲁川再度愣住,向肖俞拱手道:“大人若愿成全,小人感激不尽。” 肖俞摆摆手,道:“有家眷需要安置吗?” 鲁川咧嘴一笑:“光棍儿一条。年轻时倒是有过几个相好,后来都是因为娘家嫌弃我从过贼,都吹了。” 肖俞道:“那正好。城卫营的韩通领,这几日便要到潞州军前效力,你要是领完板子还能下床,就和他结个伴,一起去潞州吧。当然,那里战事正吃紧,风险大,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 其实这最后一句话形同废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鲁川得有多厚的脸皮才能说不想去? 鲁川道:“有风险,才有军功,大人看起我,我没二话。”渐渐地豪气生出,也不再自称“小人”了。 肖俞道:“既如此,你们先去领罚吧,这边有我看着,没你们什么事儿了。对了,我叫肖俞,是王府的一名侍卫,不是什么大人,但说话也许管点用。你去找韩通的时候,也不用再拉世子的大旗,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应该能带上你。” 鲁川心想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是王府侍卫,出了晋阳,那还不是见官大一级?再说了,能和世子殿下这般亲厚,世子殿下方才呼为“二郎”而不称名,这会是一般侍卫?仗势欺人固然不好,可您这故作谦逊也让咱们不好接话啊。只得唯唯称是,然后招呼一班兄弟回刺史府领罚了。 众衙差见二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最后大哥说“回去自领五十大板”的时候竟然喜形于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的失心疯了。不过看情形小命应该是保住了,也就不再多问,默默跟着鲁川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一章 开玩笑 清场之后,肖俞踱步到对面茶楼借了把椅子,扛到韩长史家门前坐下,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李存勖固然如黄鹤一去再没回来,城卫营和州衙官差也不敢再靠近,看了一早上热闹的闲人见尘埃落定,也都各自散去。一时间肖俞坐的有些无聊,不由得有些后悔没留下几个衙差陪自己聊天解闷。 忽然身后大门吱呀一声,肖俞回头一看,韩宅的门开了个小缝,韩宝儿的脑袋探了出来,见门外只有肖俞一人,便走了出来。 肖俞以询问的眼神看着韩宝儿,韩宝儿似乎积攒了一下勇气,走到肖俞身前,说道:“大哥哥,我在门里看了你好久,你不像是坏人。” 肖俞笑眯眯地道:“大哥哥本来就不是坏人。” 韩宝儿歪着小脑袋问道:“那为什么我姐姐说你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肖俞顿时语塞,这个话题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解释起来着实吃力,便只得含糊地说:“你姐姐应该是对我们有些误会。” 韩宝儿又问:“那我爹是你抓走的吗?” 肖俞道:“我都没见过你爹,又怎么会抓他呢?”其实说这话就有些不地道了,他是没见过韩长史不假,可韩长史被抓,终究和他肖副尉是有些曲曲折折的关系的。只是和小孩子也没法解释,只好再次含混过去。 韩宝儿点点头,道:“我信你。”肖俞顿觉有些惭愧。 韩宝儿又问道:“刚才和官差打架的那个大哥哥,武功一定很厉害吧?” 肖俞道:“那是自然。” 韩宝儿再问:“那你呢?” 肖俞笑了笑,恬不知耻地说:“我啊?自然也是很厉害的。” 韩宝儿顿时兴奋起来:“我就知道!刚才那么多官差都听你的,乖乖走了,一定是打不过你!”犹豫了一下,有些期期艾艾地问:“那,大哥哥能教我武功吗?” 肖俞俯下身去,屈指在韩宝儿瓷娃娃般的小脸儿上刮了一下,问道:“小小年纪,为什么要学人家打架?” 韩宝儿道:“我姐姐从小就练武,家里人都是赞成的。我爹常说世道不好,须得习武防身。只是我姐姐没遇到好师傅,练的都是假把式——这也是我爹说的。早上我姐和那些人打起来的时候,浑身发抖,后来她说是气得,其实我知道,主要还是害怕” 突然大门咣当一声被人拽开,韩漪沉着脸快步走下台阶,一声没吭,揪起韩宝儿的小耳朵就往回走。 韩宝儿一边喊疼,一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肖俞。肖俞张了张口,终究没出声。长姐如母,人家做姐姐的教训弟弟,肖俞一个外人怎好说三道四。何况还是一个刚刚被定性为“猫哭耗子”的坏人。 大门再次紧闭,韩漪的数落声和韩宝儿的辩解声从门后传出,逐渐远不可闻。其实以肖俞当下的境界,功聚双耳之下还是能捕捉到二人说话内容的,只是他还没无聊到这等底地步。 又过了片刻,午时将近,高金涵带着一名侍卫匆匆赶来,见肖俞还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由得一笑,道:“肖兄弟,世子唤你回客栈。” 肖俞赶紧起身把椅子还给茶楼,随高金涵离开。 路上肖俞问起州府的情形,高金涵大致讲了一遍。 新官上任的冯代刺史是个很知道轻重的人,虽然奉命清查贺元景余党,但抓去的那些人只是锁拿待勘,并未借着世子殿下的东风罗织罪名构陷同僚。对贺元景的私产,只是查封并未沾手,贺家眷属包括昨夜陪了贺刺史半宿的五姨太都是秋毫无犯。 李存勖刚到府衙时似乎面色不豫,但听完冯代刺史禀报后满意了些,还吩咐将贺府“来路不明的资产”充入官库,既然贺元景已死,名下私产自然统统成了说不清来路的赃银,只剩下充公一途。冯代刺史还很贴心地问道是就地入库,还是解入晋阳军府。李存勖不置可否,冯大人自然心领神会,吩咐户曹赶紧装车不得有误。 至于人事,李存勖并未指手画脚。此次忻州之行,李存勖本就没打算大动干戈,贺元景的死,也只是自作孽不可活。其余官员,只要不是民愤太大,敲打敲打也就是了,没必要弄得人心惶惶。李存勖告诫冯代刺史对待旧人“不可操切”,冯大人领了宝训,越咂摸越觉得有滋味儿,对世子殿下感佩不已。 最后李存勖让刘三暂时留在忻州,一来组织当地潜伏谍子暗查茂源号有无漏网之鱼,二来继续盯着淮南来的那名茶商,虽然之前猜测他只是无意间做了天行苑的信鸽,但按惯例得放个长线,看看能不能再他身上发现其他端倪。 讲完了正事,高金涵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问道:“肖兄弟,韩家那女娃儿,果真生的国色天香?” 肖俞奇道:“大统领何意?” 高金涵“嗨”了一声,道:“还装,年轻人就是脸皮儿薄。你不是一眼就相中那女娃儿了吗?” 肖俞这才反应过来高金涵说的是方才给自己摔过两次脸子的韩漪,而自己似乎都没顾得上仔细端详对方的长相,只记得是个秀气中透着英气的女子,五官似乎蛮看得过。便反问道:“谁说我相中人家姑娘了?” 高金涵道:“世子殿下啊,方才世子说你老兄看到韩家女娃儿后脚都挪不动了,非要赖在那儿不走给人家看门。刚才不是你坐在人家门口当门神?” 肖俞没成想堂堂世子殿下居然嘴上这么不积德,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高金涵自顾自地又说:“哥哥我再给你透个信儿,省得你瞎担心,你那便宜老丈人,据说官声人缘都不错,虽然过去和贺元景走得近了些,那也是公务多于私谊,勘问下来,最多是个任事不勇的过失,罚俸一两年也就是了,官儿不会丢” 听到“便宜老丈人”时,肖俞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了几忍,还是出声打断了高金涵,道:“大统领,咱们这是出来办差的,我哪有心思想别的。我与韩家那位女侠什么瓜葛都没有,殿下只是一时玩笑,你可莫要当真。” 高金涵眨眨眼,奇道:“玩笑?世子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你不要开玩笑。” 肖俞真有些佩服李存勖了,明明就是一肚子沟沟坎坎,这么多年偏能在人前塑造了那么一个云丘之上的形象。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肖俞看着高金涵的眼睛,道:“高大统领,高兄,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高金涵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道:“我还是觉着你在开玩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二章 义子 回到客栈,高金涵和肖俞神色如常地上了楼,老板和小二任谁也想不到这几位客人昨晚做下那么大一桩事,更想不到堂堂晋王世子会下榻在这里。李存勖也没告诉忻州城的官儿们自己住在哪里,更严禁他们过来请安。 进了李存勖的房间,高金涵和肖俞见礼后分别落座,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韩漪的事儿。要是在王府,两人万万不敢随意坐下。即便世子殿下不在意,也会有人丢过一堆“尊卑不分”的帽子来。出而门在外,也就没那么多礼数。 李存勖简洁地说道:“此间大事已了,我们再多待半日,若刘三和他的手下没有新发现,我们明早就回晋阳。我和二郎先行,高统领护送受伤的兄弟缓缓而行,韩通会派人随行关照,天黑之前返回晋阳即可。” 高、肖二人自然没有意见。 李存勖又道:“昨夜战死的兄弟,要好生抚恤,回去后我会求父王给他们追赠个散官衔,家人多少能得点实惠。” 高金涵忙躬身拱手,替死去的兄弟谢过世子殿下的恩典。 看看无事,众人结伴下楼吃了个午饭。众侍卫坐了一桌,李存勖与高金涵、肖俞坐一桌。中间说些河东官场与江湖的见闻,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到了天行苑。 肖俞道:“眼下可以确认,天行苑是当年‘屠帅’孙儒旧部扶持其后人拉起来的一支隐秘队伍,至于这位主事之人,根据过去谍子房只言片语的情报,好像是叫做孙敬轩,听起来倒像是真名。而且他们将总舵设在当年最大的仇人杨行密的地盘,可见野心不小,也许并不仅仅满足于做个江湖暗势力。” 李存勖点头道:“正是。从天行苑在各镇的布局,就知道这位孙苑主还是没有丢掉他那死鬼老爹的遗愿,还是想着有朝一日号令天下。但我感兴趣的是,朱温知不知道天行苑的老底子。” 肖俞道:“当年攻杀孙儒,朱老贼也没少出力。要是明知天行苑的来路,还聘请天行苑的人来河东行刺,有点与虎谋皮的意思啊。” 李存勖若有所思:“咱们的谍子房既然能挖出蛛丝马迹,没理由宣武镇那边一点不知情。难道宣武的外廷监忽然变了瞎子哑巴?” 肖俞道:“此等隐秘事,想必外廷监一直没抓到过硬的证据。贸贸然上报,万一有误,以老贼治军之严苛,不知多少颗脑袋要落地。难道他们是为了明哲保身?” 李存勖摇摇头:“只怕还有其他内情。” 肖俞又道:“这几年执掌外廷监的是老贼的义子朱友文,难道这位兄台起了二心?” 李存勖道:“究竟怎样,我们现在也只能猜测。如果真如二郎所说,那倒真是好消息。老贼的几个亲儿子都不成器,就这个义子文韬武略俱是上佳之选,老贼期望颇高。现在我反过来说,宣武的外廷监是真的没探听到天行苑的底细,朱友文也确实对老贼忠心不二,那么假如我们通过别的渠道把这个情报递到大梁,老贼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 高金涵一拍桌子,道:“妙,这就是戏台上常说的反间计吧?” 李存勖白了他一眼,道:“反间计哪有这么大声喊出来的?” 高金涵一缩脖子,老老实实喝酒。 李存勖继续道:“其实就算老贼有了猜疑,也不会马上有什么动作,毕竟多年的父子情,不至于说翻脸就翻脸。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总得要一口一口慢慢啃。还好,我们这第一口啃得有理有据。” 高金涵放下酒杯,道:“老贼向来多疑,还会在意什么父子情?再说还是义子。” 李存勖道:“方今天下,这几位王爷不都在靠义子打天下吗?” 肖俞和高金涵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打定主意不去接李存勖的话茬。一个继续喝酒,一个拿起筷子夹菜,配合得浑然天成。 李存勖所说,是事实,但也着实诛心。唐末乱世中,中原这几位藩帅出身的王爷,各自都收了不少悍将做义子。一来笼络人心,二来也便于驾驭。朱温麾下朱友文自不必说,前些年还有个朱友恭,事事充当马前卒,四年前闯入禁宫弑杀先帝昭宗皇帝,就是这位朱友恭亲自动的手。老吴王杨行密去世后,淮南已然是大权旁落,如今实际掌权的是杨行密昔日的老兄弟徐温,徐温有六个亲子,却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养子徐知诰年轻有为,替徐温拉拢了不少淮南士子人心。 至于河东,更不用多说,晋王座下十几位义子,个个能征惯战,军功累累。李存勖虽有世子身份,威望日隆,在河东年轻一辈的武人心中已是领头羊一样的人物,但年纪轻,资历浅,面对那些跟随李克用出生入死几十年的义兄,心里能一点不泛酸?假如,只是说假如,明天晋王嘎嘣一下没了,李存勖真就能稳稳当当坐上那把金交椅?几十年来,义子承袭义父的江山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见高、肖二人不欲在这个敏感话题上多聊,李存勖洒然一笑,饮下一杯酒,问肖俞道:“二郎,我知道监军大人初衷是想让你在王府保护父王。身为人子,我本不应和父王抢人,但天行苑你比较熟,假如回晋阳后父王同意我继续追查天行苑,我想你过来帮我。” 这个话头比之早上豪情万丈的邀请,要合理许多,故而李存勖当着高金涵也不怕说出来。 肖俞道:“以攻为守,把天行苑连锅端了,王爷就安全多了,只要王爷和殿下有令,我是没意见。” 见肖俞在话里耍了个小滑头,表态等于没表态,李存勖抿嘴一笑。 高金涵道:“世子要继续追查天行苑,若是用得上老高,尽管开口,老高万死不辞。” 肖俞道:“回晋阳后,王府势必要加强防卫,只怕大统领是没法儿再跟世子出远门了。” 李存勖点头道:“正是。这缉捕之事,毕竟也不在大统领份内。到时我会从缉捕司和谍子房再要几个人,大统领把王府守好,便是大功一件。“ 高金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夜两名刺客无声无息地潜入王府,怎么看,他这位侍卫统领都不像大功一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三章 探马 当天下午,刘三没来客栈,想必是暂时还没有新的发现。 高金涵出去了一趟,到城卫营找韩通安排明日回晋阳的事宜,恰巧遇上刚刚被打得两腿开花强撑着来求见韩统领的衙差鲁川。韩通自来与鲁川也是脸熟,只是身份悬殊,谈不上有交情。眼下见鲁川虽然还是原来那个鲁川,但是世子身边红人推荐的,态度自然不一样,待问清楚鲁川的武功境界,更是一口一个鲁兄弟叫得格外亲热,约定待城卫营中事务交接完毕,两人结伴前往潞州军营。 肖俞练功甚勤,午饭后便回房打坐,运行内息。他的主修功法《腾龙诀》顾名思义,以气息升腾、川流不止为上佳,据说练到高深处,行功之际,身畔云蒸霞蔚,会隐隐显出腾龙之象。当前肖俞自然无力营造那等异象,只是在全神贯注之下,能引动身边数丈的天地元气。而且还只是引动,并未做到为己所用。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上品三境,分别为初境洞玄,中境入微,上境大观。肖俞当前初入洞玄境,刚刚做到跳出自身小天地,领悟身体与天地间那一线玄之又玄的关系,就如一个在县城中小有成就的商贾,带着财货来到州城,贸易刚刚开始,便发现自家本钱还是太小,只能做做街坊生意,与那“外物、外生、外天下”的洞玄圆满境界还差得甚远,更不用说以心通联天地,化境入微的中境和博采天地气象,洋洋乎大观的上境。 但越是如此,肖俞越是欣喜。自打开始习武,张承业便不止一次赞叹他的天资,寻常武者越境过坎的种种艰辛,在肖俞身上从未得见,他的进境,似乎只在“愿意”或“不愿”之间。尤其在开始修习内功后,肖俞觉察到每当快要接近瓶颈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福至心灵,勇猛精进势如破竹。眼前天地广阔,犹如遍地黄金任君拾捡,肖俞岂能不喜?幼年时懵懵懂懂,以为习武自当如此。随着年纪和阅历渐长,肖俞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之处。习武者根骨绝佳的,往往出自世家,一代代血脉积淀而得,而肖俞自问应该不再此列。虽然唐末乱世,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但肖俞被张承业收养时已经六岁,多少有些记忆。自家家境不过小康而已,父亲似乎还是个读书人。对自己的习武天赋,肖俞也只能归因于自己的确运气很好。 此番运行《腾龙诀》,是他步入上品后第三次入静,心境又有不同。初时需要刻意放出神念去感知身周的气流,慢慢地就分辨出原本混沌一团的气流,绽放出不同的光色,争先恐后向自己身前涌来。有的带着黄土地厚重的气息,有的带着云中河轻灵的雾霭,有的带着烈火灼烧的炽热,有的带着山风吹过高岗的疾劲。而肖俞就像一个贪心的财主,守在自家宝库门旁,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每一件都爱不释手。 地,水,火,风。 这是构筑天地最本源的四种元气,也是上境武者之所以被称为“上境”的根本。 肖俞心知自己摸到了“洞玄”二字的精髓。寻常人看脚下知道是地,看河里知道是水,看炉灶知道有火,看旗动知道有风。殊不知地水火风无处不在,天地间有之,灵台间有之,方寸间有之,若成就大观境界,则呼吸间有之。洞悉了这点玄机,才算是真正的“洞玄”。可即便是“这点玄机”,许多武者也是在跻身上品数年之后才咂摸出一点滋味。若是与肖俞一比,都要感慨自己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肖俞双手在身前虚抚,似乎确有奇珍异宝供自己赏玩一般,实则是在感知何种气息与自己更亲厚些。正如武夫都要寻一把趁手兵器一样,地水火风这天地四气也不可能任谁拿起来就能用得顺手,须得以自身体质、功法为根基,寻一门最易驾驭的气息,方能事半功倍。 只是肖俞沉吟半晌,似乎也没分出个远近亲疏。肖俞一时有些疑惑,当年那位初创《腾龙诀》的大唐开国郡王李孝恭,可是言之凿凿,修炼这门功法,借风助力最合宜。但肖俞神念之中,地、火、水三者也并不排斥,反而有并驾齐驱的苗头。肖俞只迟疑了片刻,便不再犹豫地尽力吸纳风元气,重新进入了坐照的沉静姿态,小小客房中天地元气顿时开始搅动不休。反正有先贤引路,至少不会走火入魔。况且自己自幼轻功就格外好,虽然自嘲说是因为惜命才在轻功上多下功夫,但若没有天生对风元气的亲和,光靠惜命那是远远不够的。 片刻之后,隔壁的临窗远眺李存勖也觉察到了些许动静,细细揣摩后,微微一笑:“这个肖二郎,天资这般好,还这般用功,当真是不给别人活路。”关上窗,坐到床边也开始运功。 两人进入坐照之境,都不为外物所滞,晚饭自然也就可有可无。天色将黑,高金涵只好独自下楼吃饭,随行侍卫碍于尊卑,不敢凑来落座,高金涵也怕万一待会世子和肖俞下楼,也就没特意招呼侍卫过来作陪。虽说世子殿下不在多少自在些,可一人喝闷酒也确实无聊,高金涵草草扒拉了两碗饭,酒也没喝多少,便回房睡下了。 这一觉酣畅之极,直睡到天色大亮,高金涵才被肖俞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唤醒。 肖俞简单交代了一下李存勖的吩咐,要高金涵一路小心,不必着急赶路,务必照顾好伤号,然后便下楼牵马与李存勖先行离去。 出城向南四十里,便是系舟山。李存勖与肖俞行经系舟山下,李存勖忽然勒住马缰,道:“相传禹王之水之时,曾在此山山顶系住木舟。真不知当年洪水滔天,是何等景象。”竟有神往之色。 肖俞道:“不管水面上何等景象,水下一定是遍地沉尸。” 李存勖点头道:“这话煞风景,但也是大实话。” 肖俞笑道:“我只随口一说,殿下切莫在意。想这山高数百丈,若峰顶可系舟,这么大的洪水,得下多少日雨才能有?多半是后人仰慕禹王治水之德,附会出来的。不过半山腰有禹王洞,当年禹王居此治水,多半是真。” 李存勖举马鞭遥指山腰,道:“这里山势雄伟,林茂气爽,端的是个好去处。可惜现下没有这份儿闲心,不然定要与二郎携酒登高。”言毕,轻抖缰绳,正要继续赶路,忽然听到前面马蹄声得得,从听到山后蹄声到看到马来,仅仅几个呼吸。一人一骑飞快地从二人身边掠过。骑手身形稳健,显然是个练家子。 二人对视一眼,均留下了心。 这条官道向南,最近的城池是阳曲县城,骑马也得小半日,百里之内,没有什么像样的镇甸,但看马上骑士与健马姿态,都不像长途跋涉过。而如此神骏的一匹马,便不像乡间能养出来的。若说骑手昨夜借住在某个村庄,或者压根就是本地人,也都说得过去,但在李存勖和肖俞看来,那都仅仅是“可能”。而他们更相信另一句话,事出反常即为妖。 李存勖似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探马?” 肖俞点点头:“很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四章 吾往矣 李存勖与肖俞都不是雏儿,探哨该有怎样的神态与眼神,二人极为熟悉。虽说有些探哨出马之时,会加以伪装,但在行家眼里,处处都是破绽。方才过去的那名骑手,腰板端正,眼神锐利,神情彪悍,在与李存勖、肖俞擦身而过时,刻意地保持目不斜视,其实早就远远将二人打量了个通透。这种姿态常见于两种人:军中精卒和江湖悍匪。 这里也算是河东腹地,若是河东兵卒,不该如此警惕。那么这人的来路就有些费思量了。不是敌方潜入的细作,便是胆大包天的盗匪。 李存勖望向身后,道:“我们且放慢脚程,看他会不会折返。” 若是折返,必定是向前方某处通风报信去。 肖俞点点头,二人便信马由缰,缓缓而行。 果然,片刻后,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二人勒马让在道旁,却见折返的已不是刚才那人。 李存勖笑道:“有趣,看来盯上我们的是一大帮人。” 肖俞皱眉道:“会是天行苑吗?” 李存勖道:“我猜不会——行事风格不像。眼前这拨人都光明正大地派出探马了,应该不会是江湖暗势力。也许前面不远就会有一排弓弩手在等着我们。” 肖俞道:“要不要等一等高统领他们?”本来肖俞是想建议即刻返回忻州的,但一想以李存勖的心性必然不会同意,于是委婉提出了折衷的建议。 李存勖仍是摇头,脸上竟隐有兴奋之色,轻抚着马鞍旁挂着的横刀,道:“无妨。”一夹马腹,速度骤然提了起来。肖俞只得跟上。 悬念并未保持很久,七八里之后,两人便停住了马。前方的官道正中,倒没有成排的弓弩手,也没有披甲大军,只有一名灰衣老者负手而立。如果两人装没心眼子直接策马冲过,倒不知这位一身高人风范的老者会不会手忙脚乱。只是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弄得两边都难看。 一人对着两骑,对视了很久。 肖俞开口打破了沉默:“前辈有何见教?” 老者道:“没有见教,只想看看两个小娃儿身手怎样。” 肖俞道:“身手好怎样,身手不好又怎样?” 老者道:“身手好,你们继续赶路,我不拦着;身手不好,我送你们一程,只不过就得改走黄泉路。” 好大的口气。 李存勖哼了一声,道:“或许是我们送您老人家走那黄泉路呢?” 老者也不恼:“现在的小娃儿说话都这么目无尊长了吗?李鸦儿教的好儿子!” 李存勖眉锋一挑,几乎立时就要发作。李克用出身沙陀,自来不拘小节,绰号别号一大堆。除了那个现在已经没有几人敢叫的“独眼龙”之外,知名度最高的绰号便是这“李鸦儿”,盖因早年麾下骑兵着黑衣,中原藩帅都称之为“鸦兵”。李克用也就得了这么个绰号。这老者当着世子殿下的面称呼晋王千岁的绰号,身为人子岂能忍下这口气?横刀已经缓缓出鞘。 肖俞也将横刀擎在手中,道:“前辈既然辱及我家王爷,那今日势难善了。晚辈不才,请前辈赐教几招。” 自古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肖俞自不能让世子殿下打这个头阵。 老者也不多话,伸出一只手向肖俞招了招:“小子,来吧。” 肖俞潜运内力,忽然一声清啸,在马背借力跃起数丈,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下时头下脚上,双手握刀,竟是以身做刀柄,向老者斜刺下去。 老者单手一振,手臂笔直伸出,霎时间,肖俞眼前产生一个错觉,似乎老者的手臂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剑锋从老者肩头射出,剑气迫人,好像只要撞上,自己手中的行路难就要化作碎片。只是身在当空,无处借力,变招已是来不及。 剑气袭来,堪堪与刀尖相遇,肖俞心中一动,手腕以一个自己都未曾事先预料的玄妙角度抖了一抖,刀尖上凝聚出一丝风元气,敲击在剑气上,有如敲击实物,肖俞趁机借力,身形转折,落在官道上。虽然避免了硬碰硬的境地,但老者的劲气着实可怖,肖俞落地后站立不稳,连退了十余步才止住身形。 肖俞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暗叫世子殿下这下真的托大了,眼前这老者堪称自己出道遇到的最强对手,想要全身而退,只怕不易了。 李存勖忽然道:“前辈剑气如此凌厉,难道来自幽州万剑谷?”不知不觉,口气已没有先前那般倨傲。 老者道:“你小子还算有点眼力,老夫正是杨师载!” 肖俞顿时一惊。 杨师载,万剑谷谷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道高人,成名三十年,历经大小百余战,鲜有败绩,一身武学修为深不可测,早已是上上品大观境界。江湖上历来有好事者每隔个年就要弄个武宗排行榜,杨师载在最近三次排名中,就没掉出过前十。至于其执掌的万剑谷,更是在江湖上数得着的宗门,仅上品高手便有二十余名。 更要命的是,杨师载有位亲兄长,乃是新近登基的朱皇帝近臣,潞州行营招讨使,在潞州前线与李存勖对峙了一年有余的老将杨师厚! 肖俞心念急转,都说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这还真是不以年纪大小而异。杨师厚在战场上手段尽出,没能从李存勖这位后生晚辈手中讨到好处,自然有些恼羞成怒。既然阳的不行,那就来阴的,请出自家兄弟来暗地里行刺。只是这样一来倒显得李存勖比晋王千岁还值钱了——毕竟,那日天行苑派出行刺李克用的高手可远远没到杨师载这个高度。既然是这位老杀神出手了,那么自己被一招迫退,似乎也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儿。 而李存勖反倒像是松了口气:“前辈不是特意来杀我的吧?” 杨师载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李存勖说“特意来杀我”,而杨师载说“特意来找你”,一字之差,意味深长。 李存勖下马,神情严肃地问:“敢问前辈有何指教?”重复了方才肖俞的话,但语气真诚得多。 杨师载道:“我大哥铁了心要跟朱温走到底,这是他挑的路,做兄弟的不能说就是错,所以他找我来对付你,我没拒绝。” 肖俞听到杨师载如晋王府一般称呼“朱温”,而不叫“梁王”或“朱全忠”,显然也对这个两姓家奴不存好感,心下便是一松。 杨师载继续道:“其实皇帝姓什么,老子不关心。除了有朝一日登顶武道,老子在意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我颍州杨氏的繁盛,一件是万剑谷的传承。我大哥把杨氏一门交给了朱温,但老子觉着不托底,所以借这个机会,来找个两头下注的机缘。” 李存勖道:“那前辈直接去晋阳找我父王,不更省事?” 杨师载哈哈一笑:“恩怨太多,理不顺。” 李存勖默然。 杨师载又道:“你也不要以为今天准能逃过一劫。能不能活,还得看你。” 肖俞揉了揉鼻子,准备再度出手。 杨师载向肖俞一瞪眼:“怎么,你还有些不服?” 肖俞苦笑一声,悄悄收敛起外放的气息。 杨师载道:“李鸦儿老了,朱三儿也老了,河东和宣武谁家能得天下,最终得着落在你们身上。将来能得天下的,必须得是杀伐决断的强人,老子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够不够格。但真要老子和你们两个洞玄初境的娃儿动手,没得辱没了老子的名头。往前十里,有个石岭关,那里有二百银枪效节军在等你。你要是闯不过去,万事皆休。闯过去了,老子从此和你结下一份善缘,如何?” 听完杨师载出的题目,李存勖很认真地反问道:“我好奇的是,前辈是怎么把这二百人带进河东的。” 诚然,如今正值两军交战,边防最严。杨师载这样的大高手自然无处去不得,但要想把一支二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拉到河东腹地,李存勖实在无法想像父王手下的将官颟顸到何种程度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杨师载仿佛答非所问:“今日之后,无论你这娃儿是生是死,河东地面上最难缠的几股山贼马匪,就要消失不见了。” 李存勖松了一口气:“我说呢,这几年匪患一直难治,本以为是地方官儿敷衍塞责,原来是杨帅在未雨绸缪。”心下却想,早听父王说起境内有几股山贼似乎和宣武眉来眼去,本以为是吃不住河东军的剿杀,想要投奔梁军,谁知竟是杨师厚早早布下的暗子,不由地对这位名副其实的“老”对手又多了几分敬意,自然,杀意也更深几分。 杨师载该说的都已说完,也就不再和李存勖啰嗦,转向肖俞说道:“你这娃儿功夫不错,应变也好,若非功法独特,便是天资不凡,要是哪天不练刀改练剑了,不妨来万剑谷转转。” 说罢,整个人如传说中的名剑出匣,倏然腾空而去。 李存勖看着高人已杳如黄鹤的方向,说道:“二郎,这位杨大宗师,很看好你呢。” 肖俞嬉笑道:“这还不是沾了殿下的光儿?” 李存勖也笑了笑:“现下咱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忻州啊?” 见李存勖明知故问,肖俞便道:“要是怂了,往后殿下还怎么在河东这片儿混?” 两人对视一笑,翻身上马。 大唐男儿,横刀在手胆气豪。 虽千万人,吾往矣。何况只不过区区二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五章 救驾 银枪效节军,潞州招讨使杨师厚私蓄的牙兵。 安史之乱后,藩帅蓄养私兵早已不稀奇,但养到杨师厚这个程度的,极少。银枪效节军常设约七八千人,人人以长枪为兵,不但给赐优厚,个个骁勇,而且枪材难得,战力惊人。又背靠万剑谷这课大树,常有谷中外门弟子进入军中历练或任职,故而若纯以战力而论,实在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私兵。 十里官道,片刻即至。 石岭关并非什么险要关隘,只是两座山岭之间的一处小小峡谷。谷前有座村庄,废弃已久。谷内人迹稀少,暂时藏下二百人马倒是不难。 李存勖二人离了官道,策马缓缓而行。在谷外丝毫不闻人声马嘶,若非二人嗅觉极灵,远远闻到马膻味儿飘来,真要以为方才杨师载那老儿是故意吓唬他俩了。 二人对视一眼,就冲这份战前的静默,绝对是一支不容小觑的人马。 可即便如此,二百银枪效节军,还是吓不倒河东世子。 肖俞嘴上说舍命陪世子,但心里同样是跃跃欲试。 二人齐齐下马,在谷外寻了棵树将马拴住。以两骑对二百骑,对冲无疑是取死之道。战场上虽常有小股精骑冲阵之举,但从未有过两人冲击严阵以待的骑阵。即使骄傲如李存勖,也干不出那等壮举。眼下二人下马步战,以灵巧的身法来保持最大机动性,无疑是可取之法。 两人各自抽出横刀,双手握住,缓步走向谷内。 很快,谷中杀声震天! 大半个时辰后,两个血葫芦似的人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出了谷,上马离去。 行出数里,李存勖终于回过一口气,对肖俞道:“肖二郎,今日才知道,你上了战场是真他娘的不要命!” 肖俞强忍着身上数处枪伤带来的剧痛,笑道:“我也不知为何,平日里我也算是脾气不坏,可一旦与人对敌,总是不愿留手。不过我这点子能耐,和殿下一比,还是没法看。” 李存勖咧嘴笑笑:“那是!这二百人,死在我手上的至少八十吧?” 肖俞点点头。 虽然在重围之中没有那个闲心去数谁杀了几人,但李存勖手刃的的确不止八十。肖俞亲手杀了五六十,其余的都是重伤无力再战。 这番厮杀动静不小,剩余的几十名重伤号,只怕也逃不脱随后赶来的地方守军的追捕。 二百银枪效节军,虽俱未披甲,但人人胯下高头大马,人手一支丈二长枪,列队前冲,声势自然不小。虽然谷中不算开阔,但也足以让骑兵展开一次冲锋。二百人分为四队,交替上前,两人仅撑过两轮便开始身上带伤。两人一开始专门寻找伍长、标长模样的人砍杀,但见砍杀数人后,对方阵形丝毫不乱,便知道“蛇无头不行”之类言语不适用与这支精骑,于是不再挑肥拣瘦,施展开身法,谁冲在最前便先砍谁。银枪效节军结阵严整,配合默契,一杆杆银枪如飞鸟投林,神出鬼没,中间夹杂着数名上品边缘的高手忽施辣手,当真是险象环生,二人很是为对方拦下了几次致命的突刺。 若说最初李存勖刻意交好肖俞,更多地是看在自幼被张承业收养和肖俞自身心智武功俱佳,而肖俞对李存勖的观感也多是停留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少东家这个层面,那么此战之后,二人便真正有了些惺惺相惜。 李存勖又道:“也不知那杨师载有没有躲在暗处看这一战,会不会后悔拿二百精锐来与本世子结什么见鬼的善缘。” 肖俞笑道:“以这老儿的心肠,只怕不会后悔,兴许会对殿下更加青眼有加。”忽然想起一事,猛咳了几声,忧心忡忡地望向李存勖:“方才杨老儿开口闭口‘得天下’,殿下可莫要被他蛊惑。” 李存勖习惯性地往身前一摸,才想起自己那柄临时佩上的横刀早已被砍断,眼下马鞍旁只剩空刀鞘,当下缩回手,认真地对肖俞说道:“我的志向是打天下,而不是坐天下。”然后又往身后往往:“二郎,咱们得加紧赶路了,否则待会高金涵他们赶上来,看到本世子这副模样,有些不雅。” 肖俞一笑,二人夹紧马腹,绝尘而去。 赶回晋阳时,日头已西坠。守城兵士见两个血淋淋的家伙直愣愣往城门里闯,自然恶狠狠上前拦住。李存勖尚未出声,肖俞已拿出王府腰牌,兵丁吓了一跳,赶紧放行。 到了王府,李存勖先换了件衣服,嘱咐肖俞也先更衣,然后去见李克用,禀报忻州之行的经过。 李克用见二人身上带伤,自然先问伤势,李存勖草草说了一遍杨师载拦路之事,李克用听完面露喜色,同时又有些如释重负,肖俞便想看来杨老头儿说的“恩怨太多,理不清”话里有话啊。 再听李存勖说起清剿了天行苑河东分舵,李克用连连点头称好。 最后李存勖说起给忻州刺史贺元景扣了个大帽子当场杀掉,李克用眼睛都没眨一下,便道:“暗通天行苑是死罪,杀人灭口也是死罪,左右都是死罪,扣哪顶帽子有什么打紧。亚子你要杀便杀,为父信得过你。” 肖俞心中便又是一阵腹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听完忻州之行,李克用少不得对二人一番慰勉。之后说起朱全忠称帝后,果然向几处军镇颁了敕封的旨意,给李克用的这道仍是封晋王,还加了个什么太师的虚衔。李克用也没惯他毛病,打探得敕使已快到河东地界,便派八太保李存璋前去“接旨”,拦住敕使先打了五十军棍,随行之人每人割下一只耳朵,又给撵回洛阳复命了去。 李存勖哼了一声:“便宜那软骨头了!” 李克用摆手道:“跳梁小丑而已,没必要如此上心。亚子,父王这里另有件差事,你去办最合适。” 李存勖看着李克用,道:“父王请吩咐。” 李克用道:“如今陛下被朱温囚禁,还封了个什么济阴王,据说不日就要遣到封地。我与监军商议,陛下若在洛阳,防卫森严,咱们没法儿营救,可要是到了济阴,可就不能再看着陛下受苦了。” 李存勖道:“父王的意思,是要儿臣去暗中救驾?” 李克用道:“正是。本来呢,此行凶险,而且最初留你在晋阳也是为了辅助为父处理军务,监军反对由你前往。但若是别人去,恐无法取信于陛下,我觉着只能由你去。” 李存勖道:“自当如此。”心中却是轻轻一叹,看来追剿天行苑的事要往后押一押了。 李克用随后让李存勖和肖俞下去休息,并唤医官给二人诊伤。好在二人所受的俱是皮外伤,未伤筋骨,更未伤内腑,包扎妥当后,医官嘱咐将养些时日也就无碍了。 但李存勖耐不住性子,在王府待了两日,第三日便找李克用请命要出发。李克用拗不过儿子,只得同意,并让他带上五名早已精心挑选的江湖好手随行。李存勖得寸进尺,又点名要肖俞跟随,李克用大手一挥,也没意见。张承业闻讯也只得苦笑。 大唐天祐四年,春夏之交。这是晋王府的又一道政令——沿用天祐年号,直至李唐后人重夺江山。 一行七人,扮作客商,悄悄出了晋阳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六章 商议 济水之南称济阴。 济阴是中原重镇,扼菏、济之要,据淮、徐、宁、卫、燕、赵之脊,大唐武德年间改名曹州。可大概是离孔圣人府邸近了些,济阴百姓久慕圣贤遗风,总觉着“曹州”这个名字不如“济阴”来得风雅,就执拗地一直自称济阴人。除了刺史官牒,别处几乎只见“济阴”而不见“曹州”字样。 李存勖所扮的年轻客商,乃是汾阳酿酒世家玉露堂的少东家,姓冯名盛,拉着自家酒坊精制的几车干酿出来碰碰运气。 随行的五名江湖人,都是这些年晋王府搜罗来的高手。 李克用自微时,便有些藏污纳垢的爱好。江湖上作奸犯科的宵小之辈,往往收在麾下充作马前卒,有些凶名的好汉,便养为清客。至于名门正派的高手,只要瞧得上这位“番帅”出身的藩帅,李克用更是来者不拒。是以如今的河东缉捕司、谍子房、各镇军前都是人才济济。 眼前这五人,有三人是同门师兄弟,当年朔方金刀门的三名弃徒。三人自幼一起学艺,天资都不错,但所拜的师父并非嫡传,因而未被门中重视。其中年纪最小的唐鲁言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对掌门千金日久生情,惹得门中几位长辈大是不快。师父人微言轻,没法儿替徒儿出头,只得劝徒弟踏实些,不要让人笑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奈少年人血气方刚,终于一日冒犯了掌门千金,虽然只是动了动手脚,但也足以令掌门震怒,重责一番后给逐出了师门。师父帮着说了几句好话,给带累着罚了三个月的禁足思过。两位师兄气不过,跟着一起离开了金刀门。这三人在江湖上游历数年,武功进境反而比在师门之中还要顺畅,先后都到了洞玄境,后来投在大太保李嗣源军中,被奉为上宾。再之后行军途径朔方,本来作为弃徒是没有脸面“衣锦还乡”的,但听说自己兄弟走后,师父便一病不起,又被门中长老冷嘲热讽,多番排挤,不久后便郁郁而终。兄弟三人愧疚之余,迁怒于金刀门,未回禀李嗣源,便私自带着一队弩手杀上金刀门,一场恶战下来,“金刀门”三个字从此在江湖除名,除了当年那位掌门千金远嫁蜀中,活下来的就仅剩几名低阶弟子。李嗣源得知后自然大怒,当即将这三位难兄难弟打入大牢,一时却也没舍得杀掉。李克用听说后,说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快意恩仇”,便将一桩血案轻轻揭过。李嗣源顺水推舟,把这兄弟三人送到了王府中专门蓄养能人异士的孟尝馆。 另外两人,则是一对夫妻,是当年在山东道凶名赫赫的雌雄大盗,男的叫钱无义,女的随夫姓叫钱二娘。夫妇二人富商也抢,王杠也劫,做下无数大案,终于惹怒了当年的天平军节度使朱瑾,被追杀得紧了,改头换面逃到河东,还没站稳脚跟,就被缉捕司盯上。先是钱无义被捉,随后钱二娘为救夫君到晋阳自首。李克用见伉俪情深,也就不再计较他们过去犯的事儿——左右也不是在河东犯的——也都养在府中。 自然,若晋王只是只会招降纳叛,也换不来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的真正中心。这位出身西陲的藩帅,对待江湖人不过两个字:打与拉。拉要拉的真情实意,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武功秘籍,只要晋王府拿得出,从来就没有吝啬的时候,让人恨不得为晋王去死;打就打得体无完肤,种种非人的折磨,让人恨不得真的马上就死。 所以,这五人既感念晋王恩德,又打心底畏惧晋王的威势。 一路行来,一应警戒之事全由五名随扈包办,李存勖乐得做个甩手掌柜。肖俞每日装一皮袋杏花村干酿黄酒,时不时拎起来抿几口,倒也逍遥自在。 不几日到了济阴,一行人寻个客栈住下。依着李存勖,还是得住最豪华那家,但钱无义奓着胆子反驳了一下,说是客商出门没那么高调的,还是不显山不露水为好,李存勖立刻从善如流。 济阴城中本有河东布下的暗子,唐鲁言出去一趟把暗子唤醒,约莫探问了一下城中情形。废帝李柷比他们早两日被送到济阴,如今安置在氏叔琮的旧邸。周边如今驻扎下三百梁军,可谓守卫森严。 说起这氏叔琮,也是梁王死忠。当年闯宫弑杀先帝,带队的是朱友恭,操刀的便是这氏叔琮。只不过后来梁王为塞天下之谤,先后将这两名“大功之臣”逼死。如今废帝住在昔日的杀父仇人宅邸,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营救计划,其实不复杂。钱二娘是易容高手,众人只要能潜入宅邸,将废帝带出,留下一人易容做废帝模样,数日后再悄然离去,就算大功告成。当然,若是半途被人发现,也就只得硬碰硬了。 氏叔琮死后,宅邸曾废置多年,院内房舍结构并不隐秘。至于废帝的居所,稍加留意,也是不难找到。因此只要有几名轻功高手趁夜潜入,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可难就难在,如何避过外围的守军。 李存勖、肖俞、唐鲁言等换了好几拨人靠近氏叔琮旧宅,总是在百丈之外就被兵士拦住,莫说靠近,就连远远望上几眼也是犯禁之举。三百名兵士分作三班,每班百人,看守一座并不阔大的宅子,只要不是主官昏聩到底,就是想出纰漏也难。 踩了两天盘子,未发现巡卫的疏漏,众人都是有些怏怏。 入城第三日,性子最为火爆的唐鲁言建议,干脆杀入府去,抢了人便走,反正区区几百名士兵定然拦不住七名上品高手。 唐鲁言的大师兄魏爽、二师兄沈毅几乎同时开口喝止。 老成持重的魏爽向李存勖告了一声罪,训斥小师弟道:“世子殿下千金之躯,岂能任由你这莽夫胡来。” 唐鲁言只好闭嘴不言。 魏爽字斟句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钱二娘精于易容,钱兄的手法也有些火候。咱们不妨由此入手。这两日我看到守卫虽严,但也不是全然无人出入” 李存勖道:“你是说,易容顶替送水送菜的杂役?” 魏爽道:“这些杂役都是宅子里的人,保不齐便是宣武外廷监的鹰爪,轻易动不得。但我这两日见倒夜香的粪车,是外面来的” 钱二娘面色就有些古怪:“魏大哥的意思,咱们先去会会这位夜香夫?”若要易容,必先熟悉被复制的脸孔。若是要她去细细观摩一名夜香夫的面部,甚至还要捏着鼻子上手触摸,这位昔日作风凌厉的女侠杀多少人都不会眨眼,但此时却有些浑身不自在。 魏爽苦笑道:“倒夜香那人出入时,二娘未曾得见。其实,不是夜香夫,而是夜香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不走 自来稍有规模的城池,都会有夜香夫或夜香妇这样的执杂役者,出入豪门大宅都不会有人注意,即便有人注意,也不会凑近了仔细翻检。 只是眼下情形,魏爽提议借粪遁进入氏叔琮宅邸,若要冒充男子,这哥们几个兴许还要抽个签决定谁去干这趟名副其实的脏活儿,但此刻要冒充的是名女子,便只有钱二娘出马了。钱女侠柳眉倒竖,立时就要发作。钱无义干咳了一声,道:“二娘,大局为重。” 钱二娘不满地横了自家男人一眼,总算看在世子殿下的面子,未曾出声。 魏爽继续道:“其实就算二娘进了宅子,最好的局面也不过是和里面那人接上头,也不能无声无息把人带出来。所以我想,粪车里还得藏一人,以作替换之用。” 钱二娘顿时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老娘好歹还是个拉粪车的,接下来就不知道那位仁兄要与大粪做伴了。 几人面面相觑,忽然发现钱无义身材最是瘦小,想来藏身粪车最为稳妥,于是目光齐刷刷看向钱无义。 钱二娘刚刚抿起的嘴立时又撇了下去。原来算计了一圈儿,都是老娘两口子吃亏,你们哥儿几个陪世子殿下在一边看热闹,你魏老大出得好主意! 钱无义尴尬地笑了笑,只得重复道:“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唐鲁言几人不禁颇为意外。他们与钱无义虽然同在孟尝馆多年,此次却是首次结伴出行。过去听说钱无义夫妇横行山东道时,张扬恣肆,心狠手辣,没想到如今钱二娘还剩几分昔日风采,而钱无义却浑然变了个人。武功身手兴许还在,往日的豪气则一点没留。想来在河东没少吃苦头。 见众人均无异议,李存勖让魏爽反复推敲了一下细节,便分头行事去了。 第二天清晨,粪车如期出现在氏家大宅外。只是此时拉车的,已然是易容改扮后的钱二娘了,而本应空空的粪箱里,也多了个擅长缩骨之法的钱无义。 巡卫的兵丁果然未加查问,离着数尺之外便对钱二娘挥挥手示意赶紧过去。 魏爽沈毅二人寻了个不起眼的早点摊子远远坐下盯着,约莫一刻钟后,粪车出了宅门,缓缓远去。看来一切如预计的那般顺利,魏爽松了一口气,悄然回了客栈。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已恢复本来面目的钱二娘也回到客栈,禀报进宅之后发生的事。 宅内不见守卫,想来朱全忠对外面的三百兵丁很是放心,也就“不惊扰贵人”了。进入大宅之后,钱二娘在无人之处将钱无义放出粪箱。钱无义自己在宅子里寻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先躲起来,待晚上出来行事。 李存勖见暂时没出什么纰漏,便和肖俞在城内逛起来,看似漫无目的,其实是在观察一旦得手之后,从哪条路撤出更安全更快捷。 次日清晨,钱二娘再度拉着粪车进了氏家大宅。 本来按照计划,今日出来时,粪箱里就该藏着废帝李柷。而钱无义则顶着一张急就章做出的人皮面具冒充小皇帝在这里住上几日。至于面具成色,只能是大概相似。反正小皇帝深居简出,仆役们也不会贴身伺候,更不会细看。 但钱二娘再度出现时,脚步不似往日从容,远远望风的魏爽便知情形不妙,但外面巡卫的兵丁并未骤然集结,也为“喊声一起,伏兵四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匆匆会客栈报信。 片刻后钱二娘从客栈后院翻窗而入,竟然连夜香妇的衣服都未换下。同来的居然还有钱无义,虽然粪箱里临时做了夹层,但衣服和头发上还是淋上了不少粪水,也是没顾上清洗,便急匆匆来见李存勖。 见到李存勖,钱二娘只简单说了一句话。 “小皇帝不肯走!” 众人均是大出意外。 按照李存勖所想,久在朱温淫威之下的小皇帝,一朝被废,性命之忧就在眼前,能有人来救他出火坑,那还不立时一蹦三尺高,又怎会不肯走?当下便有些疑心。 见李存勖起疑,钱无义赶紧跪下发誓赌咒,说实实在在是小皇帝脑筋错了弦忠奸不分,并非钱无义编瞎话来搪塞世子殿下。 钱二娘也跟着跪下求世子殿下明察,只是作为妻子,再怎么说钱无义办事牢靠也是分量不足。其余数人不敢多嘴,一时间气氛就有些凝重。 李存勖沉吟良久,问道:“陛下除了说不肯走,还说什么了?” 钱无义回忆道:“他还说,愧对祖先,愧对百姓,就在这儿自生自灭便了。” 李存勖冷笑道:“这几句话,倒不像是你能编出来的。” 钱无义连连叩头:“在下绝无一字虚言!” 李存勖又自语道:“这便棘手了,总不能打晕了扛回去” 肖俞忽然道:“不如,我去见见他。” 李存勖断然道:“不可,太危险!”话音未落,意识到显然有厚此薄彼之嫌。钱无义在里面待了一日一夜,不见世子殿下担心,而肖俞请命前往,世子就说有危险。虽说肖二郎是王爷身边的人,可世子殿下这心也太偏了些。于是又往回遮了遮:“钱二娘已经进去两次,未必没留下破绽,二郎你再去,被人发觉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况且,你也不会易容。” 肖俞道:“钱大哥已经见过皇帝,再有嫂夫人相助,做出一张面具想必不难。”见钱氏夫妇连连点头,又道:“此刻氏家大宅还没什么动静,想必还未发觉咱们的行动,我再进去也不至于打草惊蛇。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在那里守株待兔,我打不过,难道还逃不出来吗?若真被人发现,反倒简单了,就像唐三哥所言,大伙儿杀将进去,把人抢出来。” 李存勖未答话,但看脸色,似乎有些同意肖俞所言。 肖俞趁热打铁:“阿翁和我说过不少先帝的事儿,也多次提到过咱们这位小皇帝,由我去劝他,兴许他能听进去。” 李存勖思索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第三日清晨,钱二娘再度拉着粪车进了氏家大宅。 肖俞比钱无义高了半个头,骨架也略大,又不似钱无义习练缩骨法多年,原本的夹层自然是装不下的,只得临时再改装一下。肖俞又趁机向钱无义请教缩骨法精髓,钱无义只好倾囊相告。肖俞一学即会,缩到夹层里没留下多少空隙,倒让钱氏夫妇惊叹不已。 如前日一般顺利,肖俞在无人处出了粪箱,按照钱无义的指点摸到他藏身之处,先美美地睡了一觉。待夜色降临,肖俞悄悄上了房顶,仍旧按钱无义所说,找准方向,向废帝住处掠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八章 “族兄” 到了废帝居住的院落,肖俞伏在房檐上,正在静听四下的动静,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怎么还没走?咦,不是你。” 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声音极低,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肖俞耳中。 肖俞一个激灵,险些就要显露身形。待确认房中之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之后,便飘然落地,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登,一榻而已。 一名瘦弱少年静静地立在房中,看着肖俞。 见肖俞神色戒备,少年平静地道:“入夜之后,他们都各自回房休息了,没人愿意守着我。” 肖俞此刻也已确认,数十丈之内确实没有其他人,便松了一口气,闪身进入房内,反手掩上房门。 少年又道:“前夜那人没告诉你吗,我不走。” 肖俞迟疑地问道:“你就是皇上?” 少年道:“我是李柷。” 看着李柷神情淡漠,自称己名而不自认皇帝,肖俞期期艾艾地道:“那我是不是不用大礼参拜了?先说明啊,我对大唐是忠心的。” 李柷嘴角动了动,算是对肖俞这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有个回应,然后又说道:“忠也好,奸也罢,大唐终究是亡了。如今我已是一个废人,不值得你们再用心。” 肖俞认真地看着李柷那张刚刚褪去稚气的脸,心想这才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怎么就这般心死如灰。自己十六岁的时候,那正经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一比之下,看来做皇帝真没什么好。 李柷见肖俞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我脸上有花?”虽是问句,却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你看什么看,再看我可不耐烦了。 肖俞道:“方才你能发现我躲在房顶,还能分辨出我的气息与前夜那人不同,想必你修习皇室秘传的内功心法已有小成。” 李柷奇道:“内功?”声音总算有些波动。旋即恍然道:“我自幼只是读书,不曾习武。但周师傅常教我善养浩然正气,也悄悄传我些吐纳之法。时间久了,耳聪目明而已。” 李柷口中的周师傅便是年前大朝会上白虹贯日时吐血身亡的侍讲师傅周承德。此时李柷提起,声音又多了几分黯然。 肖俞点头道:“这就是了。你虽然没学过拳脚功夫,但内力已经颇有根基。李家人,本就多出武道天才。”语气中似有几分傲然。 李柷疑惑地看着肖俞。 肖俞上前一步,握住李柷的手腕,潜运内劲,《腾龙诀》的气息悄然释放出几分。 李柷下意识想挣脱,自然而然手上用力。一挣不得脱,再度加力,平日里纳藏的气息聚集在手臂上,竟与肖俞的劲气隐隐应和,两股劲气间有一股说不清的亲近意味。 李柷一呆,手上力气缓缓散去。 肖俞笑道:“同根同源,是不是?你那周师傅教你的吐纳之法,应该是养气为主的《卧龙诀》。” 李柷怔怔地看着他:“你也是?” 肖俞未置可否,笑容更加和煦。 李柷心中已有了答案,眼圈瞬间通红。 李唐王室秘传功法,大都是为李家血脉量身打造。《腾龙诀》劲健,《卧龙诀》温醇,两者本就是互补的功法。李柷虽不明白其中关窍,但方才的亲和感确是真实无误。 他自记事以来,身边便没有亲近之人。先是一群阴阳怪气的阉人总对自家指手划脚,不让皇子公主“私下往来”,后来便是凶神恶煞的大兵。自己的叔叔、堂兄弟们,先后都莫名其妙失了踪。渐渐懂事,才明白都给朱全忠暗中害死了。四年前,父皇和母妃也都死在朱全忠义子手上,自己还没当上皇帝,就尝遍了“孤家寡人”的滋味儿。此刻骤然看到同宗之人,怎能不令这个仅仅是表面坚强的少年真情流露。 肖俞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是晋王遣我们来救你出去。只要你好好活着,大唐就不会亡!” 李柷死死咬着嘴唇,积郁已久的苦闷、委屈、惊惶、恐惧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化作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正当肖俞犹豫要不要再开口时,李柷上前拥住肖俞,低声哽咽道:“族兄”再也说不出话。 肖俞一边轻拍李柷肩头,一边暗想:“同宗便一定是族兄吗?万一是皇叔呢?” 适才以《腾龙诀》引动李柷内息,乃是肖俞发觉李柷也习练内功后的一时急智。过去常听张承业讲述皇室内情,加之自己也修炼了《腾龙诀》,肖俞对李唐皇家子弟修习的功法自然不陌生,也知道如何引动内息和鸣。有那么一瞬间李存勖曾调侃过的“难道你的真是身份其实是李唐皇室遗孤”闪过,于是肖俞便想外人来就李柷,李柷心存疑虑是正常的。可要是以实打实的“自己人”身份出现,想必小皇帝会放心许多。只是没想到李柷积郁多年,心底早已不堪重负。又想到以后自己的小小伎俩早晚会被拆穿,到时候“欺君之罪”倒不妨,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身世比自己还悲苦的少年。 良久,李柷止住悲声,重新站好,对肖俞说道:“族兄” 肖俞摆手道:“陛下,你这么叫我,实在别扭。我现在的名字是肖俞,要不你就叫我肖二郎吧。” 李柷脸上疑惑之色一闪而过,而后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肖俞既然行走江湖,用个化名也不稀奇,便道:“二郎哥” 肖俞又道:“叫二郎就好。” 小皇帝两次被打断说话,也不着恼,继续道:“我跟你走,我也不当皇帝了,将来大唐复兴,你来做皇帝,好不好?” 肖俞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吭哧道:“其实我是远枝这个以后再说,我先救你出去。” 李柷兴奋地点点头。 肖俞简单地将计划说与李柷。钱二娘进来收马桶的路线,距离李柷的住处最近的也有十余丈,但这自然难不住肖俞。只要在天色未明之际将李柷带到方才自己的藏身之处藏好,钱二娘自然能把小皇帝接出去。只是不知道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皇帝骤然躲进粪箱,吃不吃得消。 李柷显然没意识到粪箱里是何天地,以为最多也就向肖俞此刻一般,身上带些臭气,自己也不是不能忍。肖俞心中默默祷祝,希望小皇帝不要吐得太厉害。 反倒是李柷听到肖俞要与自己对调,继续在这里住上几日,大是反对。理由和李存勖昨日所说一样:“太危险!”肖俞不由地有些感动,反复和李柷讲自己若不留下迷惑看守,一行人谁也逃不出梁军的追捕。又说自己武功盖世,轻功了得,没了负累便能轻松离开。 最后小皇帝将信将疑,但也只好听肖俞安排。 肖俞比李柷高了大半个头,肖俞不禁暗想顶包这差事其实还是最适合钱无义啊。但好在李柷的冠服都是宽袍大袖,这点体面朱全忠还是留给李柷了,无意中让肖俞捡了个便宜。带上面具,换完衣服,只要坐着不起身,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 最后肖俞又交代李柷出去之后千万莫要对晋王世子说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自己是化名游历天下,不想徒增麻烦。看着肖俞真挚的眼神,李柷顿时有了一种与这位族兄共同保守秘密的自豪感,重重点了点头。 肖俞终于松下一口气,对小皇帝说:“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先睡一会吧。” 小皇帝再度重重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二十九章 暴露 宅子里无人巡夜,所以凌晨送小皇帝出去,很是顺利。 卯时有仆役送来早餐,肖俞也不答话,假装低头发呆。仆役不以为意,反正这几日都是这番光景,只要不自残,不绝食,他也懒得管,故而看都没多看几眼。 肖俞草草吃完一顿缺油少盐、寡淡无味的早餐,又默默掐算时间,辰时过了大半,宅子内外没什么动静,想来钱二娘已经接上小皇帝,平安离去。 想到小皇帝窝在在粪箱里的情形,肖俞不由偷偷一乐。 接下来的时间就无聊得很了。本想趁着清闲练练功,又怕仆役里混杂着高手觉察出异样,便只得安心养精蓄锐,预备着两三日后便溜之乎也。 不料当夜就出了岔子。 肖俞吃完晚饭,正要上床休息,忽觉一阵若有若无的杀气悄然袭来。 这种感觉很玄妙,绝非对方有意释放出气势惊吓他,而是肖俞多年刀头舔血换来的一丝灵觉,外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异禀。 暴露了!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 肖俞没有心存任何侥幸念头,也没有余裕去考虑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迅速甩掉李柷的宽大袍服,露出自己利落的短衣。窜到窗前,将窗扇打开一半,却没有跳窗而出,而是闪回身跃上了房梁。 刚刚在梁上屏住呼吸,就听到“嘭”地一声,两扇房门被击得粉碎,一道灰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来者见屋内无人,倒也没太过惊讶,举步走进房中,看到窗户半开,冷笑一声,却没有上前查看。转着鹰隼一般的眼睛,瞬间便将小小居室打量了个通透。 肖俞骤然心生警兆,再次跃起,哗啦一声便冲破了房顶。 几乎同时,灰色人影向方才肖俞藏身之处凌空击出一拳,成人合抱粗的梁木断为数节,半个房顶塌了下去。 肖俞本已冲出那间居室,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拳干刚猛无俦的劲力。当下不敢回头,找准一个方向,身体全力向前冲去。 灰色人影一拳击出之时,身形已经拔地而起,在肖俞开始全力逃命的同时,他也已出现在塌了半边的房顶。看到肖俞急速远去的背影,这人冷笑一声,纵身便追,身法迅捷,比肖俞还快了三分。 肖俞几个起落就要掠出氏家大宅,却看到前面街上火把通明,一队队巡卫士兵正严阵以待,一个个要么是长枪挺立,要么是箭已上弦。而身后劲风凛然,显然那人在快速接近,不由心中叫苦。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肖俞心一横,暗叫一声拼了,寻一处结实的屋脊站住身形,脚下接连蹬出,数十片屋瓦便化作暗器飞向灰色人影。 那人浑若未见,追击的速度也未受到丝毫影响,瓦片在近身之时,先后被他的身体撞得粉碎。肖俞敏锐地发觉瓦片甫一撞到他身上,发出的竟然是类似落到地面的清脆铿锵之声。若非横练功夫练到极处,决然没有这般威势。 逃是逃不掉了,打,估计也打不过,肖俞索性喊了一声“来者何人”,巴望着能让这人攻势稍缓,好让自己想个脱身之策。 灰色身影倒也不着急动手,掠到肖俞身前一丈之处站定,冷冷地看着肖俞。 肖俞这才看清来人的长相,一张僵尸般的脸,脸上疤痕交错,眼神中有中令人心悸的锐利,就像一条饥饿的毒蛇盯着猎物。 肖俞蓦地想起一人,顿时胃里开始泛酸水,迟疑着问道:“阁下可是宣武缉捕司掌刑,苍鹰董延年?” 那人毫无感情地开口道:“如今是大梁都缉捕司。” 肖俞苦笑了一下。梁王既已称帝,手底下的阿猫阿狗自然也都得水涨船高,官升三级。宣武缉捕司升格为大梁王朝的都缉捕司,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而这董延年,则是宣武缉捕司的第三号人物,专司缉捕司刑杀之责的掌刑大人。虽然只是三号人物,却比顶头上司缉捕使臣郭言更威名远播。原因也很简单,董延年原本就是成名已久的上品入微境高手,身如铁石,心更如铁石,对人对己都是狠辣无情。虽然多年未跻身大观境,看似武学修为止步不前,却着实修炼了数门让大观高手也要退避三舍的杀人技巧。因此便有人说董延年不求那个大观的虚名,只务战而胜之的“实”。而他在宣武缉捕司这些年,确凿无疑死在他手上的大观高手,至少有三人,而且都是在一对一公平决斗的情形下。而“苍鹰”这个绰号则代表的他修为的两绝——筋骨横练坚实如鹰,轻功了得矫健如鹰。 惹上这么一尊凶神,要想脱身确实有点难啊。 肖俞一边盘算,一边没话找话问道:“阁下是怎么发现我的?” 董延年眼睛一眯,似乎露出些嘲讽之色:“你是想拖延时间等你的同党来接应,还是要打别的主意?都不重要了,你的同党这会儿应该死得差不多了,你很快就可以去和他们做伴了。也不妨让你做个明白鬼。你们倒也谨慎,顶替了一个看似局外人的夜香妇,只是不凑巧,这人是外廷监的钉子。” 肖俞心下了然,钱二娘这回并未滥杀无辜,也是怕杀人后会太早露出马脚,便只是将夜香妇囚禁在家。计划中应是在离开之时放出夜香妇,威逼利诱一番,谅她一个无依无靠又没什么见识的小妇人,也不敢去报官。即便鼓足勇气将事情说出去,也只说得出自己被莫名其妙地关了几日。待这边开始查访明白,李柷也早就远走高飞了。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大梁外廷监行事的周密程度,竟然专门安排了一人给废帝倒马桶!那妇人一俟钱二娘等人离开,自然第一时间去找上峰禀报。之所以晚上才来抓自己,中间的大半日自然是在悄悄部署,务求不让一人漏网。 想到这里,肖俞反倒镇静下来。李存勖那边情形究竟如何,已不是肖俞能操心的。眼下只有先从董延年手下将小命保住,才能考虑其他的。 肖俞收敛了心神,平静地望向董延年,竟然还拱了拱手:“多谢相告。” 董延年倒是没想到肖俞身处绝境还能这般从容,嘿嘿一笑,声如夜枭啼鸣:“好小子,有点胆色,就冲这,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肖俞默默运起腾龙诀,对董延年道:“那更要多谢了。出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章 逃亡 董延年但凡对敌,从来都是不吝惜牛刀杀鸡。比如眼下虽然看出肖俞只是洞玄境,比自己差着一个境界,但仍是未掉以轻心。方才告知他们计划中的纰漏,大半是借以打击肖俞的斗志。没想到肖俞只是短暂失神,马上就恢复冷静,不由得对肖俞又高看了一眼。自然,下手就更加不会容情。 灰色的身影似乎原地一闪,肖俞甚至来不及去寻找董延年的移动轨迹,只能凭借过人的灵觉去感知致命的威胁从哪个方向袭来。 前方?不对,是头顶?还是不对 在拳劲及身前的最后一瞬,肖俞终于做出判断,横左肘于胸前做格挡。只觉董延年一拳击来,小臂骨痛如折。 肖俞忍住剧痛,右手成鹰爪,疾探而出,抓向董延年小腹。 董延年哼了一声,并未理会肖俞的右手,反而拳头上加力,将肖俞撞飞出去。 肖俞倒飞出去之前,右手总算击中了董延年,但如击金铁,非但未能伤敌,反倒震得手指隐隐发麻。 两人本是屋脊对峙,肖俞这一退,两人便先后落在地上。 肖俞就地一滚,摸到地上一只硕大花盆,想也未想,举起花盆向董延年掷出。董延年轻描淡写地一抬手,一尺多高的花盆应声而碎,花泥散落一地。肖俞已借着花盆的遮挡,欺近董延年身前。待董延年打破花盆,肖俞就像从花盆中钻出一般,并指如刀,直插董延年双眼。 横练功夫过人的武夫,身上必有罩门。一般如下阴、腋下、双目、口鼻,便是功力所不能及之处。 董延年反应着实不慢,刁住肖俞手腕,施展开小擒拿手法沿着手臂就要向上抓肖俞肩头。肖俞心知这一下要是抓实了,自己的小命差不多就交代了。运劲于足底,向后奋力一挣,虽然勉强挣脱,右臂衣袖却被抓得稀烂,小臂上显出几道血槽。 董延年没想到肖俞居然能挣脱,似有微怒,踏步上前,眨眼间攻出数十拳,拳拳不离肖俞要害。 肖俞且退且挡,不断有未挡下的拳劲落在肩头、肋下等处。好在后退之势卸去不少劲力,不至于当场吐血。 退了数丈之远,肖俞发觉已经退至大门边,在往外便是虎视眈眈的巡卫,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董延年一轮急攻未奏效,似乎脸上有些挂不住,攻势愈加急骤。他这一轮急攻,看上去只是速度快些,力道刚猛些。但其实肖俞已察觉到董延年的拳风刚中带柔,一丝丝绵密的劲力已在身周布下罗网,有如无形的气罩,愈来愈是厚重,只消再过片刻,便会迟滞肖俞的身法。 肖俞只得退势更急,忽地董延年一拳击向面门,肖俞双掌齐出,竟是要硬碰硬接下这一拳。 董延年心中暗喜,只要这一拳击实,肖俞至少也得是吐血倒地。 肖俞当然不能真的硬抗,而是屈臂一推,竟然借力飞身到了院外。 街上巡卫看得“清清楚楚”,掌刑大人奋起神威,一拳便将这大胆的贼子击得如破风筝般飞出,只是碍于军纪,不便开口叫好。 只是这小贼飞出得远了点,竟直直落向阵中。 若是自家将军将这小贼打到在地,兵士们自然是一拥而上五花大绑;而掌刑大人据说脾气不怎么好,兄弟们贸贸然上手,会不会画蛇添足?兵士们心中这般想,都下意识地向两旁闪开,一时间阵形就有些不严整。 肖俞赌的就是这一线生机。 落地之后,肖俞故意“哎呦”一声,倒向身后的一名持弓的兵士。那兵士下意识去抓肖俞,原本双手张弓,改成一手握住弓箭,一手探出。 肖俞身体后仰,堪堪就要倒地之时,出手如电,格开兵士伸出的手,一掌将这名兵士击退。同时劈手夺过弓箭,仓促间只是将弓拉到八成满,嗖地一箭,射向刚刚从大门内跃出的董延年。 弓是黄杨大弓,箭是雕翎狼牙箭,董延年再托大,也不会对如此近距离射来的一支重箭视若无睹,只得挥手格开。如此一来,步伐不免慢了半分。 肖俞趁机从身后兵士箭壶中再抽出数支重箭,连珠射出。过去在河东边军中苦练的连珠箭此刻终于派上用场,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董延年连续挥手挡开箭矢,再上前时,肖俞已然腾身而起,接连踢倒数名兵士,跃入街对面的坊墙之后。 从肖俞被董延年“一拳击飞”,到趁乱逃走,不过短短数次呼吸的时间。 原本严阵以待的兵士面面相觑,原本这么多人在门外只是以防万一,没谁真想着能有机会给掌刑大人帮忙。谁料这小子滑不留手。掉到人堆里还能跑掉。董延年更是火往上撞。 不过尽管肖俞耍了个小聪明暂时摆脱了董延年,但这位多年来未曾追丢过猎物的掌刑大人自然不会让肖俞轻易逃掉。看准肖俞掠出的方向,董延年一纵身,也紧紧跟上。 肖俞方才一鼓作气,趁乱摆脱董延年,霎那之间爆发的速度和力量几乎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别的不说,仅借董延年拳劲飘出,看似轻松,其实分寸极难拿捏,拳掌交接既不能早也不能迟,发力的时机更是稍纵即逝,稍有不慎,被董延年一拳击实了,自己就立时要饮恨当场。 这几下交锋,肖俞心神耗费极大,体内气息鼓胀有如一张弓拉满处于绷断的边缘。只是他心知董延年不会任由自己离开,还远不到能松一口的时候,故而不敢停步,也无暇再去想事前规划好的逃跑路线,只捡隐蔽处狂奔而去。 肖俞心知此时城门必然已经关闭,虽是济阴城墙不高,自己有信心越过,可一旦遇上巡城的兵士,只消阻滞片时,就会给董延年闻声追上。可要是在城里躲猫猫,片刻之后就会全城大索,自己万万没把握能熬到天亮。 奔出约莫数百丈远,忽然一阵淡淡水汽飘来。肖俞这才看清一条小河横在前面不远处。 济阴城建在济水之阴,故而得名。城里有牡丹泽,与济水相通。眼前这条小河,便连接着济水与牡丹泽。 肖俞暗叫一声天不亡我,狂奔数步,合身扑入水中。 暮春之夜,河水冰凉。 肖俞屏住呼吸,收敛了全身气息,如一片浮木般顺着水流缓缓漂开去。 董延年紧跟着来到河边,四下寂静,只有潺潺的水声。他闭目感应了一下,忽然双手抬起,似乎托举起一件重物,旋即反手向身前的小河重重压下。一股刚猛中带着阴柔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数十丈长的河段,本在静静流淌的河水竟似乎停滞了一下,水声也有那么一霎消失不见。 藏身河底肖俞顿觉身周的流水凝实,自己有如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若非身在水底,这一下必然要喷血数尺。 以入微境界能频频斩杀大观高手,果真有他娘的两把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一章 狼狈 董延年负手立在岸边,神念放出,笼罩了数百丈河面。 方才他吃不准肖俞跳河之后是顺溜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故而不惜内力用上了一招泰山压顶。本想着肖俞即便不被震死,至少重伤之下无法继续在水底潜伏,就要乖乖浮出水面束手就擒。 谁知过了片刻,神念所及之处,还是除了水声别无动静。 此时远处人声嘈杂,却是几名缉捕司的属下带着一干兵丁也追了过来。 董延年一声令下,兵士们迅速散开,沿着河岸开始巡查,而几名缉捕司的属下则脱去外袍,下水搜寻。 而此时的肖俞随波逐流漂出数里远,已经接近了城墙下的水门。 董延年的一记重击,自然令他吃了不小的苦头,内息几乎难以为继,差一点就要跃出水面自投罗网。只是生死一线之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对水元气又有了格外的亲和,在河水凝实的那一刻,自己虽然无力对抗董延年的泰山压顶,但随着身体的微微摆动,紧贴着自己皮肤的一层河水却隐隐有了些松动,便似拿烧红的铁棍插入冰块之中,从外面看冰块还是浑然一体,而里面刚好给自己留下些许活动空间。 更可喜的是,肖俞居然莫名其妙在水底换了一口气! 过去游历江南时,听江边弄潮儿吹牛,常说水性好到极致的人可以在江底睡觉。肖俞那是自是嗤之以鼻,人毕竟不是鱼,一口气憋得再久,总归要到水面上换气,怎么能在水底睡觉?说这话的人虽然笃信无疑,但无奈自家还没到那等境界,没法演示给肖俞看,肖俞自然觉着是胡吹大气。 这口气,又与胎息之法不同。内功练到上品境界,对道家胎息发自然不会陌生。打坐之时,意系住息,在丹田中,宛转悠扬,聚而不散,则内脏之气与外来之气,交结于丹田,如身在胞胎,是为胎息。而肖俞此时呼吸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来之气! 原本已无以为继的内息,恰似干涸的河床注入一股清流,转眼间便活泛起来。肖俞也顾不上探究原因,身形再度随着水流开始摆动,不多时便接近了城墙。 河水在城墙下稍显湍急,因为筑城之故,这里的河床收窄。为防有人经由水底潜入,水面下立了粗如儿臂的栅栏,缝隙极小,成人决难通过。肖俞探手一摸,竟然都是实心铁杆,便断了硬撞的念头。好在水下并无铃铛之类示警之物,肖俞便决定在河底挖个洞钻过去。 铁栏杆入泥甚深,肖俞向下掘了一尺之后仍未能绕过栅栏。 肖俞发了狠,十指运劲,如钢耙般钻入泥地,直掘入三尺多深,方才绕过栅栏。此时内息又有所不继,肖俞忙意守丹田,希冀再找回方才莫名其妙换口气的状态,哪知也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想要再度复制却不可再得。只好强忍着极度的不适,草草在栅栏下挖出一个径宽尺余的泥洞,再用上新学到手的缩骨之法,几下扭动便钻了出去。 过了铁栅栏,肖俞并未急着远遁。他估摸着还在城墙之下,不虞被人发现,便悄悄浮出水面,只露出口鼻,贪婪地大口呼吸了几下,果然无人发觉。而后又缓缓潜入水底,继续顺流向下游飘去。待气息不继,便再度浮上来换气。如此往复数次,已离城十几里远。 接近济水之时,水流再度变急。 肖俞心知济水水深流急,以自己眼下的体力,要是进了济水,只怕没被董延年追上就先给水龙王捉了去。便顺着河底走上河床,先在河边水草丛中静听片刻,耳力所及全是水声虫鸣,方放心上岸。 在水里浸泡了多时,在给城外野风一吹,肖俞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本来已经自诩寒暑不侵的洞玄境小高手,此刻内外交困之下,狼狈得与寻常人无异。 济水对岸数十里,是濮阳县。肖俞知道河东谍子房在濮阳有个据点,若是今夜能赶到那里,自己就算安全了一半。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否真的甩掉了董延年。要是自己去了濮阳,而董延年随后跟来,自己岂不是以邻为壑? 思索再三,肖俞决定还是先不能去濮阳,转而向北,顺着官道奔更近的鄄城而去。想来济阴守军即便出城搜索,也是先搜村落与小道,万不会想到这个小蟊贼重伤之余还敢大摇大摆地走官道。 肖俞边走便暗暗运功蒸干衣衫,又拢了拢发髻,不多时,除了脸色苍白些,已看不出异样。 约莫行出二三十里,身后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肖俞心里暗暗叫苦,难道大梁缉捕司这般神通广大,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忙伏身到官道旁的草丛中,屏住呼吸,暗暗观察。 片刻后数十骑顶盔贯甲的兵士飞驰而过,显然都是梁军中的精锐骑卒。也吃不准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反正在梁军的地盘上,举目皆敌。肖俞大气不敢出,直到骑队远去再也听不到声音,才敢露出头。 而此刻的济阴城,早就因李柷的消失和肖俞的逃脱而乱成了一锅粥。 全城大索自不必说,守城巡卫与州衙捕役挨家挨户砸门,缉捕司与外廷监的高手神出鬼没哪里都看上一眼。而董延年的几名直属手下也终于发现了城墙水门下的异样,董延年才知道这个机变百出的年轻人也许早就不在城中。 董延年当然不会因肖俞的不再城中就停止大索。反正济阴城安生太久了,难免藏污纳垢,趁这个机会荡涤一下,也不是坏事。他也没知会别人,独自一人出了城,沿着河流追了下去。 肖俞是在他手上跑掉的,绝不能假手他人擒回!这是大梁都缉捕司掌刑大人应有的尊严。况且,丢了人犯这样的过失,一旦被顶头上司郭言拿住小辫子,只怕有自己的一阵难受。一想起那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的大梁都缉捕使臣,饶是董延年自问纯就武学修为而言单手就能打赢他,可仍然抑制不住发自心底的忌惮。 董延年的追踪之法,在中原各镇都是响当当的。眼观,耳听,鼻闻,甚至闭目感知,只要他愿意,似乎一草一木都会为他通风报信。很快地,董延年找到了肖俞的上岸之处,甚至在肖俞犹豫是去濮阳还是鄄城时短暂停步思考的地方也站了片刻,最终重重踏上官道,施展身形大步鄄城方向飞掠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二章 密林 董延年全力施为之下,去势当真是奔马难及。呼呼的夜风在耳畔响起,董延年竟有了几分惬意。心下盘算着待会追上那小贼,是干净利落的一掌击毙,还是找个偏僻之处好好折磨上几日再送他上路方能一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肖俞有伤在身,不敢快走,再加上走走停停,被董延年追上只是早晚而已。 在躲避那一支骑队而伏身草丛后,肖俞并没急着起身。 一股强烈的不安,再度袭上心头。 这种感觉和自己在氏家大宅董延年接近时一模一样。肖俞知道,董延年必定已经发觉了自己的逃跑路线,并快速追了上来。 对素有苍鹰之称的董延年来说,这几十里路片刻即至,自己就算躲在道旁树丛中,也逃不过董延年的神念搜索。何况眼下身处之地,是一马平川,连个正经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肖俞运足目力,看到大概十几里外阴影重重,似乎有一带小丘密林,就怕自己还没跑到那里,就被董延年拿下了。 唯今之计,只有兵行险着了。 肖俞翻身仰卧,望着满天星斗,咬咬牙,忽然运指如风,点了胸前几处大穴。这是张承业传下的一门保命秘术,乃是以特殊手法暂时压制住伤势,并大幅激发血气潜能,在生死攸关之际,能助他逃出生天。只是代价也不小,就如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都是透支体力、精血强行提振的状态,事后少不得萎靡数月。之前数次游历,屡屡遭遇生死搏杀,肖俞都没有用过。但眼前这一关,再不动用这门救命秘术,恐怕还真就过不去了。 几个呼吸之后,肖俞脸上苍白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正常的殷红。 肖俞弹起身形,向着方才过去的那队骑军追去。 这支骑军本是驻守汴梁的宣武元戎精骑,这趟出“京”,是前往天雄军公干。毕竟朱皇帝初登大宝,底下的小兄弟们也需要处处宣慰,故而这些时日中原各处官道敕使四出。若是文官外出宣旨,耐不得舟车劳顿,必定是晓行夜宿;而武将外出,尤其是圣旨之外还怀揣皇帝军令的武将,自然日夜兼程,只在歇马的时候捎带着歇歇人。 这条官道是乃山东、河北道上一条主路,向北直通幽州。肖俞遇到这么一伙人,并不奇怪。 方才因为不知底细,肖俞明智地选择躲在一边。而此刻形势所逼,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肖俞也得招惹一下了。总比直接面对董延年要好一些。 肖俞身法施展开,也自不慢,追了七八里,便远远看见了那队骑军。 肖俞知道,骑军全力奔驰时,因甲胄在身,扭头都不很方便,所以除非有专门的斥候,否则很难发觉身后的情形。加之马蹄声震响,只要自己足够轻灵,接近到数尺之内都不会被发现。 马队之中,脚力总有参差。肖俞望见有数骑落后于众人,心下暗喜,再跟片刻,见有一人落后了数丈,当即一个箭步蹿出,轻轻地落在那名骑士身后。待他察觉马背上还有人,正待回身,肖俞自他脖颈后伸过手去,一拳擂在这名倒霉骑士的面门,骑士闷哼一声,瘫软下来,生死不知。 肖俞一手撑住骑士身体,一手勒住马缰,又重重夹了几下马腹。 这马也着实神骏,骤然间多了一百多斤负重,但被肖俞催动之下,速度竟并未稍减。 再行数里,到了方才看到小山丘下。官道旁还有一处岔道。 肖俞不动声色地放慢马速,待与大队拉开距离,便偷偷停住。军伍之中,常有骑兵急行军几十里之后,下马清点人数才发觉有人掉队,而途中除非有心观察,否则很容易出现疏漏。即便倒数第二人发觉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最后一人,多半也会以为方才的最后一人下马解手,少时便会追上来,一时半刻也不会发现异常。所以肖俞才敢壮着胆子“偷”了一人一马。 待大队远去,肖俞拨马上了岔道。 此时董延年带来的危险气息已经越来越近。 肖俞将那名倒霉骑士身上的佩刀、连弩、弩壶一起摘下,人扔在道旁草丛,策马狂奔而去。 片刻后董延年追到岔道口,几乎没犹豫,便向着肖俞的方向追去。 他其实并未看到草丛中那名骑军,也无需去看——这是猎手的直觉,猎物就是往这个方向去了,不会错! 而作为猎物的肖俞也知道,董延年不会追错方向。他夺马而走,主要是看上了宣武元戎静骑的装备。手上多点武器,胆气多少能壮上一些。同时,董延年追一个骑马的肖俞总归是要多耗费一些体力的。 肖俞心中默默数数。刚数到二百,脑后劲风飒然,董延年已经激射到马前,回身站定,如猫戏耗子般看着肖俞。他适才并未直接在肖俞背后出手,便是要看看肖俞此刻会不会慌乱——看着敌人的斗志一点点被自己消磨殆尽,乃是掌刑大人的一大雅好。 肖俞也不答话,抬手射出一串弩箭。 董延年尽数格挡开,大步跨出,一拳向肖俞击来。 肖俞一提马缰,战马嘶鸣一声,抬起双蹄,重重向董延年踏下。董延年双手齐出,握住战马双腿,口中嘿然有声,双臂一展,将战马生生撕做两片。马血、内脏飞溅一地,董延年飘然后退,身上竟是一丝血迹也无。 而肖俞原本端坐马背,一股巨力自身下袭来,赶忙向后跃出。若是慢上一息,那生裂骏马的力量便要波及己身。一旦被捎带上,虽说自己洞玄境的体魄比骏马要强横不少,但重创仍是难免。 肖俞落地之后,就地一滚,扑进了道旁的密林。一边跑还一边喊:“董掌刑好大方,这可是宣武骑军的战马,说杀就杀了,这在军前可是大罪!” 董延年阴沉着脸,弹身追进了密林。 堂堂都缉捕司掌刑大人,杀一匹战马自然不会真有人找他治罪。但那帮军中粗汉颇有些不明事理的,看马比看人亲,就算嘴上不说,可自己此举也会惹人不快。方才只顾立威震慑,倒忘了这一层。这小贼嘴上如此轻浮,当真该死! 谁知刚一进入林中,便失去了肖俞的踪迹。 董延年也不着慌,闭目静听四下的声息。他知道肖俞跑不远,多半是在某处树梢或树后等着伺机偷袭自己。只要他在三十丈之内,即便不呼吸,只要有心跳之声,便逃不出掌刑大人的谛听之术。 奇怪的是,这一刻,那小贼一丝声息也无,竟似连心跳声都没发出。 董延年睁开眼,缓步前行。 走出十几丈,忽然头顶上机括轻响,数支弩箭势若闪电,奔着董延年顶门射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三章 脱身 对肖俞的偷袭,董延年是有心理准备的,因此弩箭虽然来势急劲,董延年倒也没手足无措。伸臂屈指,指尖对上箭矢,尽数给弹了回去。 好在肖俞出手的同时,便已远远跃开,否则恐怕要被反弹而回的箭矢射中。 不过这一来便显露了身形,董延年飞身而起,扯过身边的一节树枝,向肖俞后心掷去。 肖俞人在半空,躲闪不得,被树枝结结实实击中后背,顿时身形一个踉跄,直坠落地。 董延年正待上前,肖俞回身又是一记连射。董延年一停步,肖俞飞快地贴着地面蹿出,瞬间又不见了踪影。 董延年只得耐着性子继续搜寻。 如此躲躲藏藏,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微微放亮。 在这一个时辰里,肖俞现身五次,每次都是一闪即逝,射出几支弩箭后便消失在林中。自然,每次董延年的回击也都不落空,要么是掌力拳风,要么是树枝石块,总归会在肖俞身上留下点记号。其中一次,董延年清晰地看到自己掷回的弩箭插上了肖俞后肩。但肖俞数度出手,董延年仅是应对一次比一次局促,实际却是毫发无伤。 只是追踪这许久还未拿下对手,董延年不禁也有一丝焦躁。 肖俞第六次现身时,仅仅射出两支弩箭。随后弩机上轻轻一声机括空撞之声被董延年捕捉到。 这小子箭矢已尽! 大梁元戎骑军,满装之时,配备三十支弩箭。适才董延年便暗中留心,算上这次,肖俞的确已经射出三十箭。 董延年狞笑一声,望着肖俞再度消失的方向阴沉地说道:“小子,下一次,我看你拿什么出手!难不成要拿刀做暗器?” 不想肖俞自树丛后闪身而出,一边慢慢走向董延年,一边抽出背了一个多时辰的梁军制式横刀,轻轻摩挲着,强笑道:“用刀杀人,自然是亲手握刀时更畅快。这样的利器拿来做暗器,岂不可惜。” 董延年失笑道:“看在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说大话的份上,待会儿本座会用你手上那把刀砍下你的脑袋,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般畅快。” 肖俞忽然说道:“董大人,既然我已经是将死之人,您能不能听我一句肺腑之言。” 董延年一怔,道:“你又有什么花样?“ 肖俞很认真地说:“求您以后尽量不要笑,尤其不要在晚上笑。实在想笑,千万莫要被人看到。“顿了一顿,看着董延年略显不解的脸色,肖俞接着说道:”太难看!“ “看“字出口,肖俞手中的横刀如匹练般飞出,竟然真的拿横刀做了暗器。只是这暗器着实体形太大,不如叫”明器“更合适。 董延年脸色一边,道:“找死!“双掌在身前一错,将眨眼间已到面门的横刀震成三段。再看肖俞,已向斜刺里蹿出,眼看着又要钻入树丛。 只是这次两人距离实在太近,董延年抬脚踢上刚刚落地的断刀刀柄,断刀急速飞出,稳稳地插在肖俞胁间。肖俞一口鲜血喷出,身形横着飞出,落在一丛灌木中,却是再也无力爬起了。 董延年随即赶上,扯住肖俞双脚,如甩麻袋一般重重就地掼了四五下,眼见着肖俞口鼻之中鲜血狂喷,这才住了手,狞声道:“小子,你倒是接着跑啊,你不是手脚灵便吗,怎么不跑了?“伤痕累累的脸上满是嗜血之色,夹杂着些许兴奋,当真如肖俞所说,煞是难看。 肖俞躺在地上喘息良久,口中念念有词。 董延年问道:“小子,你想说什么?“ 肖俞费力地吐出几个名字:“李存勖鄄城大太保“ 董延年顿时警觉起来。 敢胆大包天来救废帝,还能神通广大到救人得手,董延年用头发丝想也知道肖俞这帮人必定是晋王府派来的。但来的都有哪些人,救人之后如何撤退,晋王府还有没有什么后招,这些一概不知。 此时肖俞被打得有些神志不清,会不会发昏谵语中露出点线索? 心中存了此想,董延年不由得靠近了肖俞几分。 旋即,董延年又后退几步:“小子,又在装疯卖傻吧?等我凑近了,不加提防,你嘴里再飞出个毒针什么的,本座见得多了。“ 肖俞眼神恢复清明,瞥了董延年一眼,苦笑道:“这下这下真的完了一点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了“说着又咳出几口鲜血。 董延年悄然运劲,横练功夫瞬间笼罩住全身,这才放心地走到肖俞身边。自忖肖俞即便能射出什么暗器,只要自己挡住面门,其他部位只当是挠痒痒。 不过董延年倒也没太过靠近肖俞,而是在他腰畔蹲下,伸手按在肖俞丹田之上,说道:“小子你要是真能说出点值钱的东西,本座可以给你个痛快。否则的话“手上微一用力,肖俞顿时疼得浑身抽搐。董延年接着说道:”我便击破你的气海,让你在生不如死!“ 肖俞艰难地抬起左手,指向东方。 虽然还未到日出时分,但东方已既白,鱼鳞般的云霞缀在天边,入眼蔚为大观。 董延年顺着肖俞所指,远远望去,正不解其意,忽然发觉肖俞右手也动了动,紧接着自己胯下一阵剧痛。 到了上品境界的高手,即便白刃加身,其临危一击的威势也是不容小觑。董延年虽然被肖俞暗算得手,但随即一掌击出,肖俞滚出一丈多远,身上肋骨又断了几根。 董延年跌坐在地,生平第一次如此凄惨地叫出声来。 两腿之间,露出一截弩箭尾羽。 董延年横练功夫修习三十余年,为保持一口纯阳之气,连女色都不曾近。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口鼻之外,生死罩门便是下体。本来与人过招之时,处处小心,等闲也伤不到此处。只是肖俞本就奄奄一息,董延年只防着他嘴里藏有暗器,却万万没想到袖中还笼了一支弩箭,更没想到他抬手都已经费劲,居然还能一击得手。常人下体被伤,也会痛得无暇他顾。而对横练之身来说,创伤比常人只会更甚。这一箭不但痛彻肺腑,只怕几十年的横练苦功也要大打折扣。董延年看向肖俞的眼神,满是怨毒之色也就不奇怪了。 可方才明明数到这小贼已射出三十支弩箭,最后一次现身的时候手上已是空弩,这多出的一支箭,又是哪里变出来的? 肖俞借一掌之力,滚出董延年的动作范围,以手撑地,慢慢站起来。脸色虽然还是很难看,气息却比刚才强了不少。显然在连番重击之下,肖俞虽然受伤不轻,但远没有表现得那么严重。这自然是肖俞提前施展下的秘术的效用了。 肖俞似乎要为董掌刑解惑,侧身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后面有一处伤口犹在冒血,本来插在那里的箭矢却已不见,道:“那是方才董掌刑回赠的一支弩箭,现在再度奉还。那箭上还有我的血,现下咱们哥儿俩算是血浓于水了。“ 说到“血浓于水“,再看看董延年中箭的位置,肖俞忽然有些后悔。本想嘴上讨点便宜,却把自己说恶心了。 董延年却没有肖俞这般心情,抖着双腿站直了身形,一声低吼便要扑过来。 肖俞飞身退了数尺,一抬手道:“董大人,你也看得出我现在还有一战之力,而您这伤势可是耽误不得,后半生想怎么过,您一言可决。“ 董延年身形凝住,进也不是,退又不甘心,盯着肖俞恨声道:“小子,敢不敢留下姓名?” 肖俞笑了笑,轻轻摇头。 开玩笑,当初水黛问他名字,肖俞都没敢说,何况是这尊煞神。自己可从来没有硬充英雄好汉的习惯。 肖俞壮着胆子缓缓后退几步,见董延年没有反应,又快退几步,看看还是没有动静,放下心来,闪身投入树丛,开始疾步狂奔。 良久,当肖俞翻过下一座山头,先前那片密林中传出了一声野狼般的愤怒嚎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四章 仙子芳名? 一轮红日渐渐爬升,朝霞映红天地。袅袅的雾气从半山腰升起,渲染地这一带山林有如仙境。 肖俞奔行在仙境中,步子越来越是迟缓。他心知肚明,这是秘术的效用在散去。接下来便是体力耗尽,行走都是难事了。何况自己内伤外伤一大堆,虽然暂时从董延年手底下脱身,但还远远谈不上安全。 只是这里的山不算高,林也不算深,想要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将息,倒也不容易。趁着神智还算清明,肖俞离开山道,专捡树丛茂密之处钻去。至于山上有没有什么毒蛇猛兽,就顾不得了。只要不遇上梁军的追捕,就是白日撞鬼也无妨。 来到一处溪水边,肖俞再也撑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待运功调息,忽然听到一声“咦”,声音不大,却着实吓了肖俞一跳。肖俞抬眼一望,小溪对面站着一个总角的童子。童子扭头向身后喊了一声,似乎后面还有人。肖俞见总算不是追捕之人,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松下来,便瘫倒在地。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肖俞似乎听到那童子在喊:“夫子,这人被我吓死了!” 肖俞心中好笑,只是再也无力发声。 不知过了多久,肖俞才悠悠醒转。 刚睁开眼,肖俞便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却发现四肢瘫软无力,竟然动弹不得。还好脖颈尚未失去知觉,还能扭头张望,勉强看到自己是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张薄被,并未被五花大绑起来。再向四下里看,见是一间雅洁的木屋,屋门半开,隐隐有药香自门外飘入。 肖俞见一时安全无虞,便试探着喊道:“有人吗?有人没有?” 喊了几声,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别喊了,知道你醒了!”听声音,是位年轻女子。 一袭白衣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因为背光,肖俞一时没看清这女子长相。“好些了?”虽然是关切,但语气中殊无关切之意。 肖俞自然不能计较什么,艰难地抬起头道:“是姑娘救了在下?多谢救命之恩” 另一个不忿的声音从女子身后传出:“你这人不识好歹,明明是我救了你,怎地看到大姑娘就要乱认恩人?”一个总角小童气哼哼地从女子身旁走进屋中,手上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肖俞顿时想起这便是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名小童,想来是他发现自己昏倒后,叫来家中长辈就下了自己。于是歉然一笑道:“小弟弟,很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多谢小弟弟救命之恩。” 小童神色稍缓,但还是重重把药碗撂在床头竹几之上,道:“叫谁小弟弟呢?” 肖俞只好改口:“多谢小英雄救命之恩。” 小童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你真觉得我是小英雄?” 肖俞本想重重点头,无奈力不从心,便改用眨眼睛来加重语气:“那是自然!扶危济困,救死扶伤,正是英雄所为。” 小童雀跃不已,回身对门口白衣女子说道:“师姐,听到没,以后都要教我小英雄。” 女子轻轻哼了一声,道:“多大的人了,别人说什么都当真。夫子今日布置的功课是不是还没完成?赶紧去看书!”又小声说了一句:“油嘴滑舌!”这后面一句,自然是对肖俞说的了。 肖俞见这女子似乎对自己并无好感,有些莫名其妙,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尴尬地笑笑,重新躺好。 小童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出去,在门外大声道:“师姐,那碗散瘀汤是夫子精心熬制的,你趁热给人家服下。” 女子回了回身,似乎想把小童叫回,终究没有开口,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床边,拿起药碗。 肖俞这才看清女子的长相,顿觉眼前一花。 肖俞自年少时游历江湖,什么世家名媛、江湖侠女甚至青楼花魁都见过不少,对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也自问早就习以为常。但是,眼前这名女子,却大不相同。 白,晶莹剔透的白,隐隐有光华内蕴。肖俞知道这也许不是天生丽质能解释的,也许女子修炼了某种神妙的内功,以至形诸于外。然后的五官出奇地精致,眉如远山含黛,眼如秋水横波,口鼻小巧,皓齿朱唇,用“眉目如画”四字来形容,肖俞都觉得辱没了这姑娘。 分明是仙子下凡啊! 肖俞讪讪地说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没好气地道:“让你服药便服药,哪来的这许多废话。” 肖俞笑道:“受人恩果千年记,肖某不愿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女子道:“刚说你油嘴滑舌,这便又顺杆往上爬,可见没冤枉你。” 肖俞道:“那我便不说话。”嘴巴微微张开,等这女子喂他服药。 女子似乎对肖俞嫌弃到都不愿意坐在他旁边,只是弯下腰,将药碗送到肖俞嘴边。 肖俞脑袋动了动,却抬不起头。 女子犹豫了一下,将肖俞脑后的枕头轻轻抽出,折叠了一下,又塞了回去。 衣袖从肖俞脸旁拂过,一股淡淡兰香。 肖俞欠着脑袋,三两口喝完汤药,也不知是药效果然惊人,还是仙子喂药浸染了三分仙气,反正精神一振,胸腹间的闷恶减轻不少,似乎手脚都有了些气力。 见女子端着空碗要走,肖俞忙到:“姑娘” 见女子回望脸色不善,肖俞忙道:“我只是想问,我昏迷了几天?” 女子简短地说道:“三日。”说毕,扭头就走,没给肖俞再问话的机会。 肖俞顿时一呆。 三日,居然昏迷了这么久。怪不得浑身无力,就算不受伤,饿上三日也不好受啊。只是这么久过去,李存勖他们有没有安然脱身? 肖俞一时思绪纷乱。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肖俞忙回神望去,一名麻衣老者带着先前那小童自门外走了进来。 老者须发皆白,却丝毫不见龙钟之态,腰板挺直,脸色红润,显见是保养即为得法。 小童进门就喊道:“哎,夫子来看你了。” 正牌救命恩人在此,肖俞忙向老者点头致意,口中说道:“晚辈肖俞,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请恕晚辈行动不便,礼数不周。” 老者笑道:“小娃儿礼数忒多,命都只剩下半条了,还这般文绉绉。” 肖俞赧然一笑,道:“前辈见笑了。” 老者坐到床边,搭住肖俞手腕,片刻后,欣然道:“小娃儿底子不错,内伤已经好了大半。” 肖俞感激地说道:“全仗前辈大恩。” 老者一摆手,不以为意:“生死有命,你小子命不该绝,就算老夫不恰巧路过,老天也不会收了你去。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娃儿当真命硬得很,又是箭伤,又是骨折,加上这么重的内伤,内息都已逆行,居然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了,不简单。” 肖俞以内视之法检查了一下伤情,发现果如老者所说,实在是自己习武以来所遭遇的最重的伤势,能活下来,当真侥幸。便道:“哪里是命硬,侥幸而已。” 老者摇头道:“造化不高,哪有侥幸可言?”顿了顿,又道:“这几日我见山下官军来来往往,不会是找你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五章 龙门 老者问得直接,肖俞也答得爽快:“兴许是。我还有几名同伴,走失了,不知道是否也凑巧和我走同一条路。”他知道这老者定然对自己没有恶意,否则此刻自己早就身处大梁缉捕司的牢中了。遮遮掩掩没的招人厌弃,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老者问道:“看来,济阴城里的事,是你们做的了。” 肖俞不由得有些奇怪,这老者看上去一派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象,怎地对这些争端了如指掌。李柷被救走,虽说已经过去了三四天,但朱全忠这边自然耻于宣扬,寻常百姓只知道局势骤然紧张起来,究竟为什么,却大抵是一头雾水;而李存勖他们就算顺利逃回河东,消息也不会这么快传回来。 看来这老家伙不简单啊。 肖俞不得不多了几分警惕。 老者似乎发觉了肖俞微妙的心理变化,微笑道:“小娃儿不必紧张,天下事,老夫多少都能知道些,但未必件件都管。就像你们到济阴是救人也好,杀人也罢,都不是我这老朽之人能管得了的。” 这便是明白无误地告诉肖俞,老子知道你们是去济阴“救驾”去了。 肖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前辈风骨巍然,晚辈敬服。只是没请教前辈高姓?” 老者捋须道:“老夫姓程,与李翼圣算是旧识了。” 肖俞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李翼圣”是何方神圣?老者既然提到,想必是自己该认识的,而且很有分量才对,为什么自己毫无印象? 思绪急速转动,肖俞蓦地一惊:“您是” 李克用,字翼圣。 称呼是一门大学问,对于同一人,不同的关系有不同的称呼。就如李克用,寻常下属自然称呼王爷,硕果仅存的几名老将还是叫大帅不肯改口,敌人则呼之为李鸦儿。但关系到能互相称字的,当世已然寥寥无几,甚至没有几人知道沙陀武将李克用还有这么一个风雅的表字。也就是肖俞常伴张承业左右,这才偶尔听说过,也未曾上心,还得颇费一番思量才想到。 而眼前这自称姓程的老者,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 二十年前的大唐吏部尚书,平灭黄巢之后便辞官归隐的传奇人物程敬思。 在张承业之前,李克用连节度使还没做上的时候,军中曾有一位监军,便是程敬思。在监军之职普遍由皇帝家奴宦官担任的年代,这可算是天大的异数了,也足以说明当年朝廷对李克用既倚重又忌惮的心理,更说明皇帝对程敬思的信任。程敬思世代簪缨、门第高华,其远祖便是大唐开国功臣,那位赫赫有名的卢国公,因而在朝中颇有些超然的地位。当年年纪尚轻的李克用初次进京面圣,对“伴君如伴虎”的古训还没有切身的认识,在边关又无法无天惯了,因一次可大可小的君前失仪招来一众皇亲国戚的群嘲,一时血勇,失手摔死一人,僖宗皇帝震怒,就要将他斩首。是程敬思舍命求情,这才改斩为贬,流放西陲。后来的晋王千岁每次提及程敬思必以“恩官”称呼之。 肖俞想明白程敬思的来历,便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程敬思轻轻按住,道:“我故意叫晋王的表字,你能一下子想到,足见是晋王心腹之人。你且安心在此养伤,老夫再不济,左右能保你周全便是了。” 肖俞再次感谢后,又道:“听闻多年前程老前辈挂冠而去,逍遥于江湖,这次小子侥幸得以一睹真容。不知前辈是恰巧仙居于此,还是?” 一旁的小童插嘴道:“我们夫子在华山隐居,这次只是路过鄄城。这山中的居所,是夫子家旧时的产业。你说你是不是吉星高照,才遇上我们夫子的?” 肖俞笑道:“那是自然。” 程敬思溺爱地白了童子一眼,道:“说话没大没小,夫子没教过你叫人吗?” 童子闻言假装苦着脸,冲肖俞叫了声:“大哥哥。” 肖俞回了一句:“小英雄。” 肖俞转向程敬思,道:“晋王这些年对程老前辈挂念得很,不知老前辈是否有闲余,到河东走走?” 程敬思笑道:“老夫虽然辞官不做,但红尘滚滚,俗务不断,一年半载怕是没有这份闲暇了。” 肖俞暗道,看你老人家眼下的光景,可真没看出在忙什么俗务。面上却自当恭谨如常。 童子又插嘴道:“我们岳渎书院有训言,不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救你是一片仁心,可不是贪图你们的富贵。” 肖俞再度吃了一惊:“前辈辞官后,竟然是去了岳渎书院?” 程敬思微微点头。 华山之下,大河之滨,有雄关曰潼关。潼关上接五岳之一的华山,下临四渎之一的黄河,关上有一飞石,相传有仙人镌刻“岳渎相望”四字,古来便是兵家兵争之地。 五胡乱华之际,汉家衣冠南渡,其不能远离本土迁至他乡者,则大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而士子便自发地聚集起来,组建书院,为往圣继绝学。这类书院不同于后来只读圣贤之书的学堂,而是既读书,也习武,医巫百工无所不包。其中名气最大者,便是隐于华山中的岳渎书院。 当时的北方在汉人士子眼中便是“万丈风潮人,腥膻满地血如糜”,自恃汉家正统的士子们自然不愿与“胡人”建立的王朝为伍,故而多数书院立下了“不与官府打交道”训言。 只是世易时移,原本胡汉杂处之地,也渐渐融合为一,加之后来隋唐两代恢复了汉人皇统,不少隐世书院也就失去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意义。但也有少数大儒在长久的隐世生涯中悟出另外一个道理——读书人在朝固然能兼济天下,而在野更能扶助百姓。如岳渎书院等,索性再不出世,潜心教导门下弟子读书习武。书院择徒甚严,又有多位文武宗师坐镇,每有学成出山的子弟,要么是一方文宗,要么是乡间豪帅。只是都恪守院训,无一人出仕为官。 唐初之时,官府还多方征召,只是无人响应。后来太宗皇帝时科举取士成为定制,书院中自然无人应考,官府也就不便自掌脸皮,非要请书院子弟来做官了。可即便如此,“岳渎书院”四字,仍是隐然有着能左右中原人心的力量。以至于一些了解内情的世家大族中,子弟通过了科考不视之为大喜,而若是有子弟被岳渎书院收入门下,则被视为实打实的跃过了龙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六章 小秘密 肖俞静静地看着程敬思,思绪万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年程敬思在有望出任宰相的节骨眼,忽然辞官远遁江湖,连代代承袭的国公爵位都拱手让与自家兄弟,成为一段众说纷纭的秘闻。虽说嗣后朝廷并未怪罪程家,但一个世家,少了这样一位擎天玉柱一般的人物,影响力终究打了折扣。 谁知这位老先生竟悄然加入了岳渎书院,从庙堂之高,闪身进入江湖之远。难道老先生人过中年,忽然发现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乐趣大过做官? 肖俞没好意思问。 程敬思自然也不会主动说。 肖俞忽然想到一事,忙问道:“敢问前辈,方才那位姑娘和这位小英雄是?” 程敬思道:“那丫头没给你好脸色吧?”见肖俞尴尬地点头,程敬思接着说道:“他是我一位老友的外孙女,叫展眉。我那老友,你应该听说过,蜀中柳氏的当家人。” 肖俞“哦”了一声,心道怪不得看上去身负神妙内功。蜀中柳家传承数百年,虽然比不得那些动辄五百年起步的世族豪阀,但也是底蕴深厚、人才辈出的门庭了,家传的学问与武道都颇有独到之处。柳家子弟文武兼修,在大唐各地官府和江湖都小有名气。只是听说柳家族长与朱全忠手下头号宠臣,河南尹张全义交情莫逆,柳家不少子弟投身到了汴梁。这女子虽说不会出仕,又身在岳渎书院,但难免受家中风气影响,觉得河东都是些粗鄙无文的乱臣贼子。 程敬思看着那总角的小童,不自觉地微笑道:“至于这位捣蛋鬼,是我们书院的混世魔王,叫琉璃盏儿。” 肖俞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琉璃盏儿,轻易碰不得,一碰就碎,自然是说这小童难缠至极了。 小童嘟着嘴,不满地看着自家夫子。 程敬思又道:“书院里没人敢惹他,也就老夫的话他还听得进去几句,没法子,出门只好带上这么个拖油瓶。” 琉璃盏儿哼了一声,歪着小脑袋跑了出去。 程敬思道:“看,生气了不是。娃儿你且好生休息,我出去哄哄。”边说便起身去了。 肖俞心道,你这老夫子当着外人这般揭短,琉璃盏儿饶是好心性也难保不生气,哪有这么做夫子的,也不怕学生都跑了。 听得脚步声远去,肖俞便闭上眼睛,默运腾龙诀,开始滋养受损严重的脏腑经络。 转眼日落又日升,次日清晨,肖俞睁开眼睛,便觉得浑身轻快了不少。 尝试着动动手脚,发觉已经可以自如地伸展,肖俞便起身下了床,信步走到屋外。 门外山风并不凛冽,吹在面上很是清爽。肖俞这才看到木屋建在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向阳山坳,位置颇为隐蔽,又有些藏风聚气的妙处,仰头望去,看到程敬思负手立于山顶,向西北远望。本色的麻衣被山风一吹,飘飘然真有神仙气概。肖俞对这位程老夫子不免又高看了几分。 肖俞慢慢走到程敬思身旁。虽说伤势已无大碍,但毕竟多日来一粒米未曾下肚,几十丈的山道走下来,肖俞便有些气喘。 程敬思头也不转,仿佛知道来者是谁,说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万里长河,养育了中原万万千千的百姓。” 肖俞顺着程敬思的目光望去,约莫十几里开外,一条大河正汹涌奔流。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清明之后,伏日之前,正是桃花汛涨水之时,虽然隔了甚远,但仍隐隐有滔滔之声传来。 肖俞道:“黄河固然活人无数,可多年来的决堤泛滥,也是莫大的灾祸。” 程敬思点点头:“天下四渎,黄河最是难治。盖因河中所携泥沙甚多,别处堤坝两丈厚足以,到这里,三丈都难挡。古人说圣人出,则黄河水清,老夫活了一辈子,眼看着黄河一天比一天浑浊,难道这世道,会接着坏下去?” 肖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程敬思道:“老夫当年离开朝堂,便是想去寻个治理黄河的法子,彰其利而抑其害。只是蹉跎十几年,也没有什么建树。琉璃盏儿年纪虽小,但天性亲水,我把他带在身边,一点儿私心,就是想着自己死后,事儿还能有人接着做下去。” 肖俞奇道:“前辈既有如此宏愿,当年在朝堂之中,岂非更容易办下来?” 程敬思摇摇头:“庙堂之上,衮衮诸公,会做人有的是,可能做事的,太少了。” 肖俞哑然。 程敬思又道:“此前十几年,朱温虽说穷兵黩武,但在宣武这几镇,有张全义全力襄助,民政上倒能称善。兴修了几处水利,以泄黄河之淤堵,虽说于大局无补,可终究让数州百姓得了实惠。” 肖俞自然不了解这些事情,只好点头称是。 程敬思继续道:“只是朱温称帝后,战事必然更频,只怕也就没了心思去管什么黄河红河。打起仗来,即便没有水患,百姓也得不了安生。” 肖俞心中微惊,暗想,你老夫子不会是要以天下苍生为筹码,劝说晋王归降朱温吧?这可是万万没希望的。 程敬思显然没意识到肖俞想得那么远,仍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几年我走遍黄河下游各处州府,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肖俞很配合地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 程敬思原本淡然的脸上渐显忧色:“河底淤泥年年沉积,平原之上,河底几乎与地齐平。换言之,自汴梁以下,整条黄河几乎是悬空的,就靠两岸年年加固的河堤来约束这越来越不安分的大河。而且,人堆出来的河堤,终究不如老天爷那般严整。如今汴梁以下数百里河岸都是北高南低,长此以往,只怕黄河还会改道。” 肖俞这次是发自真心地“啊”了一声,满脸的不可置信。 程敬思苦笑一声:“我其实很希望是自己错了,但是多番考证之下,种种迹象都表明,我还没老糊涂。长则百年,短则二三十年,黄河必有一场前所未见的大决堤,甚至改道。” 肖俞也苦笑了一下。老爷子,您这哪是小秘密啊,说出去,半个天下都会震动。就是不知道晋王梁王岐王们知道了之后,是会更加玩了命的抢钱抢粮抢地盘,还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这天字第一号的民生大事? 仅仅一瞬,肖俞就有了答案——也许,大概,八成,是前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七章 三绝剑客 程敬思斜眼瞧着肖俞,道:“怎么,你也忧心了?” 肖俞问道:“若前辈将这个发现告知两岸百姓,会不会减少一些生灵涂炭?” 程敬思笑容古怪:“告知百姓?然后呢?多数人是不信的,会当我是个老疯子;若是信了,更糟,再来一次衣冠南渡?大河两岸重归荒野?世家大族尽可迁走,只是百姓奈何?” 肖俞想了想,无奈了叹了口气。 程敬思又恢复了最初的云淡风轻:“其实,黄河改道,未必不合于天地自然之法。大河也是有灵性的,这一处河道不堪使用了,便换一处。仅史籍所载的黄河改道,便有四五次之多。就像习武之人,受伤之后内息不畅,便换一处经络行气,若强行冲关,就会走火入魔。道理是相通的。” 肖俞第一次听到这种譬喻,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可又有些别扭。便问道:“以前辈的高瞻远瞩,想必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程敬思摇摇头:“若是在我大唐繁盛之时,借旧隋时的通济渠,引黄河之水南下入淮水,经由武宁、海州入海,可保几百年平安。只是眼下嘛” 肖俞点点头,这等改天换日的大动作,少说也得动用十万民夫,非得太平盛世不可为。 程敬思转过身看着肖俞,语气有些凝重:“老夫粗通阴阳,看得出你是有气运在身的,只是功力所限,不好妄言你将来的造化。只希望今日这一番话,你能记在心上,将来若是能兼济天下了,莫忘了黄河两岸的百姓。” 肖俞顿时满脸通红。 过去张承业偶尔会拿肖俞的长相开玩笑:“眉长而秀,目切而清,鼻如悬胆身须贵,耳廓分明有堕珠”,乃是个大富大贵之相。只是性子过于柔仁,在这乱世之中不太好出头,算是生不逢时。眼下程敬思说得这般直白,肖俞倒有些不好答话。总不能横打鼻梁说“前辈放心,将来我一定如何如何”,而要是直截了当地说“没那么一天”,未免打了老前辈的脸。思量半晌,也只能说上一句“晚辈自当尽力”。 程敬思拍拍肖俞的肩膀,问道:“几天没吃东西了,大清早又陪我这老头子吹了半天风,早就饿了吧?” 肖俞也不客气,重重点了点头。 程敬思道:“展眉那丫头厨艺倒还过得去,这会儿早饭该是做好了,咱们下去看看。” 也不知程敬思如何掐算的时间,二人刚走回木屋,展眉便摆好了碗筷。 四样精致的小菜,一碟水晶萝卜,一碟清拌瓠瓜,一碟麻油藿菜,一碟蟹黄冬笋,主食是贵妃红酥皮,还有一钵热腾腾的长生粥。清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程敬思说展眉厨艺还过得去,看来是倒是谦抑了。 肖俞不禁暗自感慨,不愧是钟鸣鼎食的世代公侯,虽说隐身江湖十几年,可在吃上的讲究劲儿到底比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要强的多。别的不说,这瓠瓜眼下并非时令,像洛阳、汴梁这样的大城之中,也仅有豪富之家以暖室育之。眼前这小小一碟,少说也得花费个数百钱。 程敬思上了岁数,讲究个食不言,展眉看到肖俞上桌,照旧冷着脸,肖俞自然也不好没话找话。因此一顿饭下来,就听琉璃盏儿一人滔滔不绝。一会儿说到华山雄奇冠绝天下,一会儿说书院中的师哥师姐们个个佩服自己的学问,都称自己为小夫子,一会又说到自己习武更有天赋,将来的武道成就可以直追传说的中三绝剑客被展眉横了一眼,这才吐吐舌头埋头吃饭。 肖俞心里一动,想到岳渎书院文武兼修,程敬思看起来在书院地位超然,想必不只是靠道德文章折服一众学子。何况这一老、一小、一女子结伴行走江湖,必然得是自保有余。自己从昏迷中醒来已将近一日,此刻才反应过来,当真是给董延年打傻了。 程敬思三人吃饭不慢,片刻后都放下了碗筷。肖俞胃口本就不错,加之这几日着实饿得狠了,双手翻飞,箸勺不停,桌上饭菜大半被他下了肚。 琉璃盏儿看着光溜溜的碗碟,冲着肖俞一伸大拇指,道:“好汉,比咱们书院的张大壮还能吃。” 程敬思莞尔一笑:“年轻人多吃些是福,总比老夫这把年纪有心无力要好。” 听到“有心无力”四字,肖俞没由来地偷偷一笑,显然自己是想歪了。饱暖思,古人说得有理啊。 坐在对面的展眉见肖俞偷笑,以为他也有些不好意思,看向肖俞的眼神倒没有先前那么冷淡了。 吃完饭,琉璃盏儿抢着去收拾碗筷。 肖俞装模作样要帮忙,被展眉拦在身前:“回床上躺着去吧。”也不知是真顾及待客之道,还是嫌肖俞碍手碍脚。 肖俞只好讪讪地出了屋。 好容易能下床,肖俞还是宁愿四处走走,程敬思自然陪着。肖俞趁机旁敲侧击打听些老头儿隐身江湖这些年的秘闻,顺便问问老头儿的武学修为到了何种境界。 一问之下,肖俞倒抽一口凉气,程敬思的武道境界,竟然也是上品大观。怪不得昨日敢对自己说“保你周全”,有这样一尊大神,就算是董延年追来也不怕啊。 但程敬思颇为自谦,说读书人以儒家浩然正气入武道,极重修己身,讲究个诚心正意,看上去如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气象博大,威仪凛然,但也正因为过于修己,不重破敌,故而临敌之际,除非境界远超对手,否则以命相搏的话多半不占上风。 肖俞虽然深以为然,但一顶顶高帽子还是毫不吝惜地给程敬思送上。程敬思也不是酸腐冬烘,自然听得出肖俞言过其实,一笑而过,并不往心里去。 不知不觉肖俞提到方才琉璃盏儿说的“三绝剑客”,悠然神往道:“江湖传闻,这位三绝剑客不但剑法卓绝,更是文采斐然,书画双绝,只是晚辈生得晚,一向没机会与这位前辈碰面,不知是何等风采。” 程敬思笑道:“想碰面倒也不难,他就住在泰山三绝宫,离这儿不远,小娃儿要是觉着自己功夫还成,大可以去投拜帖。” 肖俞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干笑几声,没接茬。 开玩笑,谁都知道三绝剑客这些年潜心武道,不问世事,但总有好事之人去打扰,有些人是以晚辈自居,求前辈在剑术上指教一二,有些人是心比天高,非要和老剑客切磋切磋的。为求个耳根清净,三绝剑客立下个规矩,想见自己的,不管你是来求教还是砸场子,先和座下五名弟子较量完再说。 而这五名弟子,也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宗师级人物。 一开始还是有些人不知深浅,贸然前往,在三绝宫外残肢断足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之后,渐渐地也就没人敢再去自讨苦吃了。所以肖俞只是感慨自己“生得晚”,没赶上三绝剑客行走江湖的那些年,却万万不敢上门找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八章 症结 看到肖俞无语,程敬思似乎颇为开心。随后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习武的仰慕三绝剑客,倒是常事。只是当着展眉儿的面,莫要提及。” 肖俞想起方才吃饭时琉璃盏儿说到“三绝剑客”时,展眉横了他一眼,当时以为是展眉不耐小童聒噪。现在看来,倒是别有隐情。 “这是为何?”肖俞小心地问道。 程敬思叹了口气:“三绝剑客,本名叫做展星河,算是展眉的祖父。” 肖俞一惊,随即一愣:“祖父便是祖父,怎么叫‘算是’展眉的祖父?” 程敬思道:“这便是展眉不愿听到她祖父名号的原因了。展星河成名极早,弱冠之年,书法、画功和剑法均已驰名天下,引得不知多少大家闺秀、江湖侠女芳心暗许。可他性子冷淡,二十多岁了,还不谈婚论嫁。家中长辈着急,便替他做主娶回一位还算门当户对的姑娘。展星河无可无不可,新婚三日后便外出游历,数年不归家。这姑娘也不知是命好还是命歹,在夫君离家后不久便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展家老人自然喜出望外,可展星河仍是不以为意,孩子出生都没回家看一眼。” 听到这里,肖俞小声嘀咕道:“够绝情啊。” “生下的孩子便是展眉的父亲。孩子长到三岁,其母郁郁而终。” 肖俞又嘀咕道:“夫君数年不归,也难怪这新娘子郁郁。” “那几年,展星河在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头,渐渐地开始有了‘三绝剑客’的名号。一些仇家真刀真枪敌不过他,便到展家庄园寻事。展家虽然也是一方豪强,但也耐不得月月有人打上门。为防万一,就将庄上妇孺送到了蜀中柳家。这两家本就是世代交好,展眉的父亲便在那里与展眉的母亲相识。按说两大世家亲上加亲,展星河这个做公爹的怎么都该有所表示吧,可人家偏偏还是置若罔闻,连小两口的大婚之礼都没现身。展眉的父亲现在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这辈子就见过自家亲爹两次,还都是在幼年之时。展星河自己扬名天下,门子弟子也不少,却净给家人招灾惹祸,你说,展眉这个做孙女的,能对祖父有什么好印象?” 肖俞点点头:“换做是我,也会如此。” 程敬思又道:“所以啊,展眉儿其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肖俞便道:“柳家应该对她还不错吧?”这话问出,肖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倒像是慈父关心嫁出去的女儿一般。 程敬思也奇怪地看了肖俞一眼,但还是回答道:“自然是不错的,柳南阳那老儿,膝下七个儿子,就一个女儿,便是展眉的母亲。展眉自幼便被视作掌上明珠。只是柳家人多嘴杂,小人自然也难防,未免有些不好听的传入展眉耳中。这丫头心思太细,万事总爱上心,是否真的畅快,我这做夫子的也说不好啊。” 肖俞深以为然。世家大族里,哪怕是亲兄弟、亲叔侄,都少不了勾心斗角,机关算尽。展眉木秀于林,风自然必摧之。虽说有个剑道天下第一的祖父,却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便有些龌蹉的传言,说展眉的父亲来历不明,所以那位三绝剑客不以亲子待之。展眉的父亲性子平和,听到这些传闻也不深究——即便想深究,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风言风语,到哪里去找青萍之末? 肖俞忽地想起一事:“那蜀中刀皇” 程敬思道:“是展眉的二舅。怎么,你们见过?” 肖俞赶紧摇头。 数年之前,肖俞用了假名到蜀中游历,混迹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江湖帮派中。正好这个帮派开罪了柳家,被刀皇柳若风单人匹马杀来,差点灭门。肖俞作为一名入门不久的底层帮众,自然不被人注意,躲在角落里偷偷观摩柳若风的乱披风刀法,居然极有心得,也算偷师学艺了。眼下既然遇上了本家,肖俞便打定主意不在展眉面前轻易显露刀法。 见肖俞不愿多说,程敬思也不再多问。换了个话题,问道:“此刻你对那位三绝剑客,还那般敬仰吗?” 肖俞抿了抿嘴,陷入沉思。 其实肖俞隐隐能猜到些展星河的心思。剑客最看重的,便是剑心通明。心境若是蒙尘,多少年的苦修都换不回。老剑客多年不归家,该是刻意回避世俗之乐,保持剑道心境上的纯粹。只是这样一来,做人未免无趣了些。看似人在驱使剑,实则是让剑左右了人。“晚辈听说,三绝剑客的‘三绝’,除了书绝、画绝、剑绝,其实还有一解。从前听到这个说法时,未曾听得详尽。不知前辈是否知晓?” 程敬思迟疑了一下:“那是展星河昔日仇家编排出来恶心他的,已经好多年每人敢提了。说是展老儿一生绝情、绝义,儿子又不类乃父,只怕会绝后。” 如此“三绝”! 肖俞苦笑道:“要是要晚辈拿这等代价换来个天下第一,还真不好取舍。” 一老一少,在林中站了许久。 空中一声清脆的鹰唳,肖俞抬眼望去,一只青黑色鹞鹰从云中如箭般坠落。程敬思右臂一抬,鹞鹰轻巧地落下。 肖俞见那鹞鹰体形不大,不过半尺来高,但极有气势,毛羽锃亮,眼神锐利,显然是鹰中良种。 程敬思笑道:“安稳日子怕是没喽。云影来报信,说是有大队官兵正往这边赶来,咱们可要风紧扯呼了。” 原来这鹞鹰还有名字,叫“云影”。 肖俞心道昨天不是说定能护我周全吗,怎地官军一来,就要扯呼了?再一转念,人家程老夫子只是说“周全”,可没说要为了肖俞就跟梁军玩命啊。扯呼不也是周全了吗?看来是自己先前想的有些美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混来混去要居然混到靠老人女子保护,也着实惨了点。 程敬思叫上展眉和琉璃盏儿,四人便从后山信步走下,悠闲如踏青游人。 梁军到这里搜山是漫无目的广撒网,自然无法面面俱到。一行人无惊无险地溜达到山下,一名官军都没遇上。 肖俞担心自己拖累程敬思,便主动提出就此别过。程敬思挽留不得,只得仍由肖俞自去。分别前,程敬思给肖俞留下一瓶药丸,说是对伤势的恢复有些益处。肖俞从琉璃盏儿艳羡的眼神中马上判断出这药不是凡品,本不愿再无功受禄,怎奈拗不过程敬思,便接受了老者的一番好意。 挥手作别后,肖俞撒开大步向河东方向奔去,身上残余的伤势已不妨碍赶路。只是行走间,总觉得气息有些不顺。停下来调息,却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忽然看到道旁一袭白衣走过,肖俞心头狂跳了几下,赶上前去假装漫不经心地一回头,眼前的白衣女子自然不是展眉,于是气息不顺的感觉便莫名地加重了几分。 肖俞心中苦笑,远远望着程敬思三人离去的方向,对自己的症结好像有些了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三十九章 异象 天空中有雨丝飘落,很快由疏转密,织成一张绵绵的雨幕,一如肖俞此时心中绵密的忧伤。 虽然下起了雨,肖俞并未加紧赶路。 虽然已不是初春时分沾衣不湿的杏花雨,但一时也无淋成落汤鸡之虞。肖俞边走边呼吸着雨水激出的草木清香,莫名地有些惬意。 片刻后,雨丝开始斜飞。 肖俞心中一动,觉得不止雨点斜飞,似乎天地元气都有些异常。肖俞凝神向四周看去,落地的水珠,地上被溅起的泥土,雨中摇曳的野草,头顶的树叶似乎都在向着一个方向律动。 西南方向! 肖俞举目远眺,自然只看得到一片旷野。可他知道,在几百里的雨幕之外,有一座大城,那是东都洛阳! 与此同时,数千里方圆的中原大地,异象横生。 刚刚与肖俞作别,走出几十里远的程敬思,皱眉捻须,面沉似水。 河东晋王府,李克用与张承业满脸忧色远望东南,空中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白色流光在急速向东南方向飘飞。 凤翔,岐王李茂贞破天荒地撵跑了每日例行歌舞的西域胡姬,站在汉白玉砌就的广场上,对着铺天盖地向东飞去的百鸟跳脚大骂。 淮南,金交椅还坐得不甚稳的徐温,望着城外有如沸腾的江水,喟然长叹。 西南,矫诏占据蜀中,一度成为占地最广节度使的蜀王王建,目瞪口呆地任由金杯掉落在地,而他眼前书案上,当年从长安偷偷带出的一方印玺,迅速褪去光泽,成了一块乌沉沉的顽石。 而在东都洛阳,似乎还无人意识到大半个天下的风起云涌。 洛阳城中,有座通天浮屠。 通天浮屠,又名天堂,乃是女皇武曌临朝之时所建。明面上,是女皇为感应四时、与天沟通的御用礼佛圣地,高百余丈,上接天日,故名“天堂”。而实际上,洛阳乃中原地脉所聚,女皇在中州之地建这么一座高塔,大半的用意在于镇压李家气运。而少半幽微的心机,则为汇聚九州气数,为己所用。 只是天堂建成后没上几年,便给莽夫薛怀义一把火烧做白地。后来虽然重建,但再建成已是多年之后。其镇压与聚气的功效到底如何,女皇至死也未亲眼得见。 只是当下,原本空置百年的天堂,忽然多了些人气。 浮屠最高处,环廊之上,四名面容古板的中年人各据一处方位,双目微阖,手掐古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四人做一样的打扮,都是高冠博带,衣带飘飘。本来该有几分仙人气象,但与四张活死人一般的脸孔相映衬,只显得有些鬼气森森。 四人中间,本该是空无一物之处,竟然有一条合抱粗的光柱在渐渐聚拢成型,浑然要成为这通天浮屠的立柱。 若有识货的在场,看到四人衣冠上浅浅的符文,必定会暗自心惊,说上一句“这帮人怎地重出江湖了。” 这四人,便是数百年来江湖上最为诡秘的阴阳术师。 对寻常人来说,阴阳术师的起源已不可考,只知道是一群沟通阴阳的神秘人物,能观星宿、相人面,还会测方位、知灾异,道行深一些的能画符念咒、施行幻术,甚至有未卜先知、逆天改命的大能。再无法无天一点的,便是操纵天地元气,强行汇聚或者打散人间气数,扰乱天道轮回,影响王朝兴衰。 阴阳术师与僧、道还有大不同之处,便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心无敬畏,只追求那至高无上的玄妙力量。故而历代帝王,对阴阳术师的态度可谓一言难尽。既希望这些奇人能为己所用,保自己江山万万年,又怕这些人忽然倒戈相向,自家子孙立时就要死尽死绝。大体上来说,还是一刀砍了来得干净些。 所以多年以来,阴阳术师无论在江湖上还是在庙堂中,都成了一个符号般的群体,顶多在应景的时候拿出来开开玩笑。可谁又能想到,在这改朝换代的当口儿,四名看似修为不低的阴阳术师,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旧时皇都! 而事实上,这四人,是朱全忠除了麾下四十万士卒之外,敢于悍然篡位的大倚仗。 他们能逆天改命,能扰乱天道轮回! 李唐传承近三百年,虽说子孙不肖,可百足之虫,终究死而不僵。朱全忠钢刀再快,也砍不尽天下头颅。怎么才能让天下人彻底厌弃李唐?靠一个连宫女太监都管不了的小皇帝犯下几百条罪状,惹来上天震怒?明显不靠谱。所以当这一支隐世百年的阴阳术师流派传人找上门来时,自然一拍即合。 环廊中的四人,乃是自幼一起学艺的师兄弟,修炼的便是这窃取气数、偷天换日的法门。 前十年里,朱全忠征战中原,兵势强盛,在阴阳术师的眼中,他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聚宝之体。这样的大腿,此时不来抱,难道真要等他一统天下了再来吗?那还怎么做从龙之臣? 所以,这兄弟四人实在是卖力气得紧。 时下正是谷雨节气,万木葱茏,生机勃发,便是为新君汇聚气数,改天换日的良辰吉时! 李克用等人虽然不知朱全忠是怎么鼓捣出的这等天地异象,但对这异象背后的含义都是心知肚明,故而愤懑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均想到朱全忠若是聚气成功,只怕天下真的再无敌手了。 通天浮屠中,光柱已经有如实质。四名阴阳术师死人般的脸上,竟也隐隐浮现出笑意。只要今日这条光柱立住,大梁江山就算是坐稳了,而李唐天下,便彻底成了明日黄花。这也算是报了师门被追杀隐匿百年的大仇了,更会有朱皇帝许诺下的天下好处,也难怪四位高人心境波动了。 数百里之外,肖俞闭目沉思,逐渐进入了冥想状态。 雨丝还在飘落,但落在肖俞身上的却越来越少,慢慢的,肖俞身周似乎形成了一层无形的气罩,雨滴打在上面,便轻轻弹开。 肖俞体内气机急速流转,幼年习武之时屡次突破瓶颈的感觉再度袭来,只是肖俞清楚这次决不是破境。自己刚跻身洞玄境才一个月,断无这么快再上台阶的理由。之所以会有那种感觉,应该与数百里之外的洛阳有关。 雨势转急,肖俞不自觉地抬起右手,伸向洛阳方向。丹田之中,一股隐晦的力量忽然变得清晰无比。这正是多年来助自己屡屡破境攀升的那股力量。 天地元气在肖俞的右手汇聚,肖俞改掌为抓,用力一探。只见右手周围的斜飞雨点忽然停住,竟似真的被肖俞抓住一般。 先是雨点停住,紧接着地上的草叶也停止了律动,随后是遍地泥浆、满山木叶,都在一刹那变得安安静静。 肖俞呼吸越来越急促,白净的脸上红晕扩散,而静止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终于,肖俞双目暴睁,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给我留下!” 声震百里! 有如平地刮起一阵飓风,草木皆惊。飓风过后,细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微风继续不紧不慢地吹,只是都不再向洛阳方向汇聚了。 洛阳通天浮屠内,四名阴阳术师同时面色一变,手上法诀虽然勉强维持着不曾走形,但身前的光柱已黯淡了几分。 而此时的肖俞瘫坐在泥地里,大口喘息着,一脸茫然。 几十里外的程敬思欣然一笑,对身边的展眉和琉璃盏儿眨眨眼:“我就说这小娃儿身负大气运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章 功亏一篑 君临天下的朱皇帝,此时正在洛阳宫贞观殿中静候佳音。 本来,依着朱全忠的性子,是不愿意住进洛阳宫的。一来这是这老旧的宫室里里外外透着亡国气象,二来朱全忠总觉着这里还是李家的地盘,不如汴梁住着踏实。可在一转念,洛阳宫主殿名曰贞观殿,自己住进来沾沾太宗皇帝的仙气儿也是好的。朱皇帝住进来之后,倒也没立时破旧立新,至少宫里的嫔妃彩女们,朱全忠一个都没遣散,尽数收入私房。 眼下已经有天子之实的朱全忠,却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一来未到黄道吉日,二来也隐隐惧怕上天示警。而若是由四位阴阳术师重启通天浮屠内的聚灵大阵,自己一身汇集九州四海之气数,口含天宪,诏令四方,如李克用、李茂贞之流,又有谁敢不服?还想再封还敕旨?做梦! 四位世外高人做法聚拢天下气运的时候,朱全忠难得地冠冕整齐,正襟危坐。为了这一日,朱全忠不但向四位高人许下重诺,还遍访天下,秘密弄来十几位命格特异的童子,作为启动聚灵大阵的引子。此外大阵消耗的珍珠云母、精金美玉,倒都是小节了。 就这么天时地利人和,却迟迟不见功效! 终于意识到事情也许不那么如意的朱全忠,轻轻“哼”了一声,四下里伺候的内侍如闻惊雷,一个个躬身控背,大气也不敢出。 能入殿随侍的,都是些眼皮子活泛的人精儿,自然晓得皇帝陛下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哼”背后,也许不知多少人头要落地。 片刻后,一名小内官脸色惨白地跑来禀报,四位国师求见。 对这几名阴阳术师,朱全忠虽然并未实封官职,但已经以“国师”称呼了。 四人进了殿,齐刷刷跪倒,再也不敢做高人姿态。 朱全忠倒也没疾言厉色,而是温和地问道:“不顺利?” 四人之中最年长的荒丘子一拱手,道:“回禀陛下,臣等施法之时,确实引动了四方灵气,只是后来,似乎另有同道之人出手干预,先是东北震位气数未曾凝实,其后正南、东南先后出现了灵气外泄。此刻我大梁气数虽已化气为实,但暂时还不能离开通天浮屠” 朱全忠点点头:“就是说,出手干涉的那人,或者说,那些人,道行犹在几位国师之上?” 荒丘子眼神闪烁,道:“臣等不敢妄自菲薄,但在聚灵一道,敢说师门传承,天下无出其右。只是聚灵一事,变数太大,成事极难,而败事极易。即便只是寻常道家人,只要粗通堪舆之法,也能出手干涉。这次是臣等大意了,不敢求陛下饶恕,但请陛下宽延数日,臣等再启聚灵阵,必能成功!” 朱全忠远远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通天浮屠,曼声问道:“还需几日?” 荒丘子道一咬牙,道:“七日,足矣!” 朱全忠不置可否,向四人挥了挥手。 荒丘子冲四名师弟使了个眼色,四人悄然退下。 退到殿外,四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明明朱全忠只是寻常武夫,可这四位自幼吞霞食露、炼气凝神的世外高人,每每见到朱全忠,却总会有种压抑之感。荒丘子百思之下,只能解释为皇帝陛下杀人盈野,身上煞气过重的原因。 四人为了重开聚灵大阵,可谓殚精竭虑,虽然也预料到会有人从中作梗,但自恃修为精深,又占据中原形胜,并不放在心上,只等着一举成功,天下扬名。谁知东北方向先杀出一个煞星,出手狠辣果决,生生剜去震位一大块灵气自家兄弟几人竟是反应不及;紧接着江南、淮南又有术士趁火打劫,这才导致功亏一篑,好容易凝聚成型的灵气光柱几乎溃散。瞧朱皇帝的情形,要是这笔买卖搞砸了,自家宗门就是想再度蹿身草泽避世隐居也不可得,接下来便是只许成功了。 朱全忠保持着一个姿势,仍在静望远处的高塔。 说起来,朱皇帝的长相可比李克用有威仪的多,鼻直口阔,方面大耳,只是眉毛散淡,双目细长,稍微破了点相。这便是李柷的师傅周承德生前多次暗地里诟病的“操莽遗容”了。只是没想到老师傅一语成谶,朱全忠当真行了操莽之事。 方才进来奏报的小内官偷眼观瞧,兴许是皇帝威仪使然,一时忘记移开视线,朱全忠一眼瞥见,低声喝道:“窥视朕躬,居心不良。”叫过两名殿前武士,吩咐道:“拖出去,鞭死。” ------------- 鄄城外,肖俞独坐道旁,已有半个时辰。 雨过天晴,但仍是满地泥泞,肖俞浑然不觉。 适才的天地异象,肖俞隐隐能猜到端倪;而自己身体的异象,却大费思量。 那股沛然莫名的力量,决计不会是自己修练出来的。他想到自己多年来修习内功心法时出乎意料的顺遂,看来多半也是那股力量在顺水推舟。 可那究竟从何而来? 故老相传,有些高僧圆寂前,会寻个转世之身,将一生佛法修为灌注到后身,待到数年之后,转世之人一旦开悟,便可直接承袭前世的智慧。难道自己也会是哪位武道前辈的转世之身? 肖俞被这个荒唐的念头弄得哭笑不得。 若是今日自己“开悟”,还会不会保留下这一世的记忆?那之后的肖俞还算不算是肖俞? 且不论咱们凡夫俗子转世托生这事靠不靠谱,就看自己二十一岁了还没有一点开悟的迹象,谁要是真选自己做后身,那也是眼光不佳了。 肖俞用力摇摇头,似乎要把这个过于天马行空的念头远远抛开。 肖俞又想到了曾在典籍中看到的一门极为偏门的练功路径——种道。乃是主修之人选资质上佳的幼童为炉鼎,种下与自身相通的灵气,待幼童他日修炼有成,主修之人再通过特殊法门,将炉鼎的修为甚至精力体魄都据为己有。那么谁会这么做呢?似乎张承业是最有可能的人。肖俞甚至闪过一个龌蹉异常的念头——张承业身体有残缺,难道是想以种道之法重生造化?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肖俞还狠狠地赏了自己一个嘴巴。阿翁对自己视如己出,多年的养育和教导,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这般恶意揣摩的? 其实真正让他骇然的是,这股力量似乎能操纵天地元气。肖俞知道,以自己眼下的真是修为,不过是堪堪感知、汲取天地元气,而上上品的大观境,也只是“博采”天地元气。想要做到“操纵”,似乎已经超越了武道极限,那该是另外一方天地了。刚才的异象,自己虽然半梦半醒,但也记得自己一声“给我留下”,方圆百里的天地元气瞬间乖乖落地,不再向洛阳聚拢。他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前辈高人,闲来无事在自己体内种下这么一道逆天的气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一章 重逢 思量半晌,肖俞没有理出头绪。此地终究不是安全所在,肖俞决定先将满腹疑惑放下,待日后慢慢思量。同时也决定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当作心里最大的秘密,连张承业都暂时不告诉。毕竟,说出来也太骇人听闻了。肖俞久在张承业身边,自然知道操纵天地元气是阴阳术师的看家本领,这在哪朝哪代都是一个微妙的禁忌话题,自己可不想无缘无故和那帮人扯上关系。 此刻体内不仅那股惊天气机再度隐身,就连自己这两天好容易恢复的的内息也在方才的一抓一喝中挥霍殆尽。此刻肖俞内力全无,遇上几名寻常梁军士兵,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当下也不敢再走大道,改捡山间小路前行。只是雨后山间泥泞不堪,肖俞走得颇是吃力。好在雨后梁军搜山也不甚卖力,肖俞一路行来,并未遇到危险。 行了半日光景,肖俞来到黄河渡口,不出意外,这里已是重兵把守。自己一无身份文牒,二无官凭路引,想在这里直接渡船过河无异于自投罗网。好在肖俞还有些小手段傍身,不怕溜不出去。先在渡口附近寻了个野店打尖,与一帮同样在店里歇脚的客商三言两语便混到了一桌,几杯酒下肚,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名和自己年龄、身量相仿的伙计身上摸出一份文牒,而后找个理由匆匆告辞,到渡口搭船去也。至于丢了文牒的伙计,肖俞倒也没特别担心,只要商队本身没有问题,遇上查验身份的兵士,也不会挨个校对。即便这伙计倒霉被抽中,有商队作保,说文牒丢失,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过了黄河,肖俞在对岸渡口雇了辆驴车做脚力,向濮阳行去。眼下既然已暂时摆脱了追兵,肖俞便决计还是先去濮阳找谍子房分舵先安身再说。毕竟以他自己的状态,想要独自穿过几百里梁军防区顺利返回河东,有点困难。 赶车老汉很是健谈,与肖俞聊得挺投缘。老汉的口音南腔北调,肖俞一时也听不出是哪里人。老汉自称是打江南流落至此,已经在濮阳安身三十年,也不会别的手艺,年轻是在码头扛活,上了岁数就赶驴拉脚,靠一辆车、一头驴,养活了四个儿女。如今儿女都已经成家,老伴儿也去世了,自己称得上是孤家寡人一个,闲来无事便出门挣几个酒钱。外面打仗归打仗,可打翻了天,老汉还得喝酒不是? 当问及肖俞从哪来到哪去,肖俞自然肚里早早存好了不知多少套说辞,随随便便就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来龙去脉。一老一少于路说些河南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距濮阳城却还有四五十里。 老汉道:“看情形,关城门之前是到不了濮阳了,小哥不如就在左近镇上先住一宿?” 肖俞笑笑:“看来只能如此了。老丈既然常走这条路,自然知道哪家店便宜些?”显然肖俞认为老汉是借机为相熟的客栈拉主顾。 不料老汉四下张望一番,见前后都无人,便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寻常巷陌。” 肖俞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接过下半句,忽然想到这是谍子房一月一更换的切口,这赶车老汉如何得知? 老汉看到肖俞的反应,便知他心中所想,便又道:“阁下便是肖副尉了?” 肖俞见老汉不但知晓谍子房的切口,还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显然对河东情形甚是了解。但警惕之心未曾稍减,装傻道:“老丈说什么?” 老汉憨厚地笑了笑:“世子殿下此刻便在镇上,肖副尉不必多心,待会见到世子殿下便知分晓。” 肖俞后背往车栏上一靠,揉着鼻子思索了一下,含混地说道:“老丈带路便了。”也未承认自己的身份。 假如这老汉真有恶意,在这一片旷野中,自己也无处可逃,倒不如跟去看看老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汉“得儿”一声,小毛驴轻快地拐上一条岔道,一炷香的功夫,便驶进了一片不大的镇子。 驴车在街口一处客栈外放缓了速度,直接赶进了客栈的院门。老汉引着肖俞进了后堂,只见两人在堂内一坐一立,端坐的那人面如冠玉,双眉斜飞,不是李存勖又是谁? 肖俞见状,忙上前见礼。 李存勖霍地起身,大步走到肖俞身前,双手抓住肖俞的肩膀用力一摇:“二郎,你唬掉了我的真魂!” 肖俞心中一暖,惭愧地道:“东躲西藏了好几日,教殿下忧心了。” 李存勖道:“二郎说得哪里话,回来就好。可曾受伤?” 肖俞笑了笑:“眼下就是废人一个,且得将养呢。” 李存勖道:“不打紧,不打紧,此处甚是稳便,咱们宽心住上几日,将息好了,咱们再回晋阳。” 肖俞回头望向赶车的老汉,道:“那么这位老丈真是咱们河东谍子了?” 老汉再度“憨厚”地笑笑:“河东谍子房濮阳分舵副掌事,杜礼。” 肖俞想到路上自己胡诌的一通身世来历,不禁有些好笑。 这时桌边另一人也起身走了过来,向肖俞拱了拱手:“在下濮阳分舵掌事,元青云。” 肖俞忙还礼。谍子房中人,向来位卑权重。而这两位分舵掌事,仅明面上的品轶就比自己高一等,之所以对自己这般客气,只能是看在李存勖的面子上。自己也得知道点好歹。何况肖俞以往也没少和谍子房打交道,向来都是以礼相待的。 元青云道:“世子殿下这次派出了濮阳分舵几乎全部的人手,沿黄河上下游几百里各处渡口查访,为的就是接应肖副尉。还好天与其便,杜兄弟把守的这一处,等了四天,终于把肖副尉等来了。” 元青云这几句话甚是老道。李存勖为接应肖俞,迟迟未退回河东,其实不用多说,肖俞自然承李存勖的这份儿情。可这话还是要说的,但势必不能由李存勖自己说出来,否则便有施恩示惠的嫌疑,便只能借旁人的口说与肖俞听。这个人便只能是元青山了。元青山一面帮世子殿下笼络了人心,一面又与肖俞这位新晋的王府红人结下一份善缘,顺带着还让世子殿下看到濮阳分舵的忠心与能力,当真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寒暄之后,肖俞问及李柷和钱无义等人的下落,李存勖道:“那日一番厮杀,魏爽和钱无义战死,其余人各有伤损。小皇帝倒是没受伤,就是吓得不轻。我已经谍子房派人先护送他们回晋阳了。有事先设定的路线,想来不会再出岔子。” 肖俞闻言,想到这些日子众人相处还算欢洽,不想短短数日,有人阴阳相隔,便有些黯然。 李存勖又细细说起来,魏爽其实是主动求死。当初换人救人的法子既然是他设计的,出了纰漏,他自然有一份罪责。当日那夜香妇带着大梁外廷监的人找到李存勖等人时,魏爽就知道自己即便活着回到河东,也是难逃一死。不如当下轰轰烈烈拼杀一场,死在战阵之中,也能给自己两位师弟减轻点干系。于是一向最是老成持重的魏爽,那日杀敌最是勇猛,最后还主动留下断后,将逃生的机会留给了别人。 至于钱无义,这位前半生被评价无义之人,最后竟是为了给李柷挡箭而惨死。钱二娘接出李柷后,对这位空有皇帝虚名而其实身世可怜的少年很是喜爱,说是看到李柷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幼弟。后来大梁官军中弓箭手包围攒射之时,李柷无处躲藏,钱二娘一时靠近不得,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当家的,挡一挡”,钱无义就挡在了李柷身前,梁军弓箭甚是犀利,钱无义要为两人挡箭,力战之余一口气息没跟上,兵器挥舞得缓了一线,便立时给射成了刺猬。钱无义死前笑着说了一句“就当是给自家小舅子挡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二章 布置 李存勖问及肖俞这几日的情形,肖俞大概地讲了一遍,当说到程敬思之时,李存勖眼睛一亮:“要是能将这位老先生请回河东,父王必定开心得很。” 肖俞道:“我也是做这般想,只是老前辈闲云野鹤,心中所想只为将来治河大业后继有人,不愿意再到红尘中受累。” 李存勖嘿嘿一笑:“二郎吃亏就吃亏在太老实。这老先生要真是不耐红尘之苦,又怎么会记挂着黄河几时改道?我看呐,这位程老爷子只是对大唐心灰意冷,对朱温又没什么好感,不得已而避世。其实啊,心还未冷。其实以前我也有些想法,只是未得其便。将来我河东若是有程家鼎力辅佐,便是如虎添翼啊。” 肖俞点头道:“程家的爵位是大唐封,当年太宗皇帝颁下八个字,道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如今大唐既然没了,程家的富贵八成也不保。就算程敬思老前辈继续隐世不出,咱们把程家其他人请到河东,也是一桩美事。” 李存勖道:“正是这个道理。” 随后两人又聊了些闲话,李存勖便让肖俞早些去休息,元青云引着肖俞到了一处静室,安顿好之后才告辞。 肖俞在宽大整洁的床上躺下,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些放松,也顾不得运功调息,很快就昏昏睡去。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肖俞出了房门,早有云青云特意交代过的伙计过来询问肖大人休息得可好,想吃点什么。 肖俞随口要了几样点心,然后信步走院中,使了一套十段锦,感觉筋骨经络轻松了不少,只是内息还未恢复多少。知道这时急不得,便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伙计见缝插针地送来洗脸水和毛巾,待肖俞洗漱毕,方才肖俞“钦点”的几样点心早已呈上,弄得肖俞很是受宠若惊。 肖俞问及李存勖的去向,伙计也不清楚,只说世子大人一大早便和元掌事出了门,大概是进城去了。肖俞也不多问,吃完点心,便回房调息去了。 不知是否和昨日的大发神威有关,肖俞此番调息觉得出奇地顺利,原来好了大半的内伤彻底痊愈,再度滋养出的内息,也要比过去凝实得多,“看”着丹田一点点充实起来,肖俞心情大好。虽然仍有被人做了炉鼎的疑虑,但眼前的进境可是实打实的,至于以后的事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午后,李存勖回来了, 肖俞耳目灵便,李存勖在前堂说话时,肖俞便迎了出去,说自己恢复得不错,随时可以启程回晋阳。 李存勖自然不信,毕竟昨晚肖俞才说“废人一个”,过了一夜,哪里就恢复好了?只当肖俞是忧心此处还在大梁治下,怕不安全。便开玩笑说这里要是除了问题,就要元青云拿脑袋来抵。两人僵持半晌,最后各退了一步,肖俞再多休养一日,明日便离开。 肖俞又问及李存勖早上的去向。本来作为下属,肖俞自是不应随意打听世子殿下的行踪。当然,李存勖愿意说就另当别论了。 果然,李存勖不无得意地说道:“此番到济阴,虽然把人救了出来,可也折损了人手,憋了一肚子气。临走了,得留下点念想。” 原来李存勖到濮阳城中,安排谍子房收拢人手,于三日后袭杀朱全忠敕封的濮阳刺史,放火烧官仓、驿站,动静越大越好。此举倒也不是纯然泄愤。濮阳是大梁的重要的粮库,潞州前线的梁军的粮草有三成出自濮阳,若官仓尽毁,李存勖便是私愤与公务兼顾了。 -------- 洛阳城中,荒丘子等四人再度来到通天浮屠地下十余丈之处,布置阵眼。 当年女皇初建通天浮屠,塔基打到地下二十余丈,一来是务求塔身坚实,二来便于汲取地力。自然的,这聚灵大阵的阵眼也设在了地下深井之中。 荒丘子面色沉静,指挥三位师弟在重新施画符咒,放置精金。小师弟云何子忍不住问道:“大师兄,我们再度行法的话,您可有把握对付昨日震位那人?” 荒丘子摇摇头:“并无十足把握。” 云何子道:“那您对陛下说七日为限,不是有些冒险?” 荒丘子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昨日若是不能给陛下一个交代,恐怕咱们几个都走不出宫城。左右还有几日,为兄会再尝试一下能否找出那人的蛛丝马迹。只要知道是谁出手,事情便好办了。” 昨日肖俞出手之后,荒丘子等人忙于维持大阵,一时也没顾上探究外力究竟从何而来。事后细细观摩光柱欠缺之处,才发现东北、西南、正南方均有人出手干涉,其中东北震位也就是肖俞这里截留的天地元气最多。 荒丘子集合四人之力,助自己神游物外,数次呼吸间便笼罩了河北、山东诸道,却没能发现其他阴阳术师的踪影。以他们兄弟的修为,但凡是天地元气的异动,断断不会躲过他们的耳目。因此荒丘子认定,出手之人修为不在他们之下,所以能够事了拂衣去,不被自己察觉。至于那方那两人,趁火打劫而已,倒真不用放在心上。却不知肖俞一次出手之后,委顿半晌,半分元气都调动不得,仅靠神游之法,又如何发现端倪? 所以荒丘子做了最坏的打算。出手那人,想必也不是真心与朱全忠为难,非要留住大唐气运,否则自己兄弟几人此时也不能安安稳稳地继续摆设聚灵阵。多半是见自家抢先与新君接上了头,心有不忿,出手震慑是想分一杯羹。 分一杯羹倒不是不可以,既然修习了阴阳之道,自然能屈能伸。只要不影响自家宗门在朱皇帝心里的位置,万事都可商量。荒丘子昨夜里再度神游,已然在洛阳以北各处地脉节点布下灵记,自己会在日之内假装激发一次聚灵阵,只要那人一有动作,自己立时就能知晓。到时候是打是谈,就要看对方的手段高低了。 荒丘子将自己心中的谋划与三位师弟详说了一遍,三人纷纷点头,觉得眼下也只有这个打草惊蛇的法子可以一试了。 少顷,见阵眼布置妥当,四人回到塔顶环廊。荒丘子从怀中取出一枚黝黑的箭镞,珍而重之地擦拭了几遍,口中默念了几道口诀,将箭镞往空中一送。箭镞有如活物一般,盘旋几周,隐入塔刹中消失不见。这枚箭镞名曰“破军”,乃是荒丘子师门传承百年的宝器,与人争斗时,以气御之,无论你是大观境高手,还是顶尖的阴阳术师,抑或千军万马,只要在施术之人神念笼罩之下,破军一出,当者披靡。 云何子见师兄把这师门重宝也给用上了,忙问道:“师兄,真有必要吗?” 荒丘子苦笑一声:“我倒希望用不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三章 夜宿 李存勖与肖俞出了濮阳,两人两骑,施施然向西北方向行去。 元青云本欲派谍子房的几名好手一路护送,但被李存勖谢绝。见世子殿下执意不肯,元青云只得口头答应。本想暗地里再派了几个长于潜行的老谍子暗中护驾。要不然,万一世子殿下在路上有个好歹,自己这条小命可不够晋王千岁撒气的。谁知李存勖也早就想到,心高气傲的世子殿下提前扔下狠话,要是被发现谍子房暗中护送,元大掌事这官儿也就做到头了。元青云只得作罢。 一路上遇到过几小拨梁军的游骑,两人无心生事,都是远远避开,行了几百里,倒也太平无事。 直到二更时分,坐下马匹实在疲累得紧了,两人在远离官道的一处小山坳中寻了个小庙,布施了几百钱,借宿一夜。 自大唐武宗灭佛以来,各处佛寺、尼庵被裁撤不少,留下来的,也大多被削了庙产。这处小庙看上去甚是古旧,应该是在那次灭佛之举中未被地方官儿注意而侥幸留存,仅有一位老僧带着两个小沙弥守着,香火也远远称不上鼎盛,勉强度日而已。李存勖二人布施的香火钱,两个小沙弥看后很是开心。大唐对僧人度牒控管甚严,也不知两个小沙弥有没有度牒在身。但而老僧倒是还有些出家人本色,只说了一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任由两人住下了。 庙上甚是清苦,客舍中除了一铺炕和几套简单的寝具,别无他物。 肖俞抖了抖被褥,一股淡淡的霉味飘散开,便笑道:“看来,今夜要委屈殿下了。” 李存勖道:“好歹不透风,不漏雨,比军中强出甚多。” 肖俞一挑大拇指:“殿下也是吃过苦的人啊。” 李存勖哼了一声:“比你想象的还苦。” 两人分别铺开床铺,脱了靴子,轻轻拍打双腿。骑了一天的马,即便两人都是洞玄境的体魄,也有些酸胀。李存勖便道:“庙里也不说给预备点热水烫烫脚,咱们的香火钱花得亏了。” 肖俞道:“出家人自己都不一定烫脚呢,还能给咱们预备?再说了,住客栈那才叫‘花钱’,住庙里叫布施,多少随心。您一个大子儿不给,老和尚也不至于把您轰出去。” 李存勖笑道:“那本世子现在后悔布施了,可能把钱要回来?” 肖俞道:“殿下见过出恭之后还能坐回去的吗?” 李存勖瞪了肖俞一眼:“二郎,着实龌蹉了。” 肖俞嬉笑道:“我已经尽力文雅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忽然门外脚步声传来。肖俞警惕地问道:“谁?” 小沙弥的声音传来:“二位檀越,师傅特地让我们烧了热水送过来。” 肖俞望向李存勖,小声说:“殿下,钱还往回要吗?” 李存勖道:“那得先看看水热不热。” ---------- 二人洗漱毕,正待休息,寂静的夜色中,一阵马蹄声传来,在庙门外止住。 李存勖道:“会是追兵吗?” 肖俞摇摇头:“只有两匹马,追兵不会这么少。” 李存勖道:“可听上去蹄声很急啊,要仅仅是找地方投宿,不应该赶得这么急。” 肖俞道:“也许人家马好呢?” 李存勖撇撇嘴:“马好,咱们便骑走。本世子正好嫌弃元青山给的这两匹马脚力不够。” 又待了片刻,听到小院中语声阵阵,小沙弥果真又引着两人走进了旁边客舍。听声音这次来的是一名老者,一名年轻女子。 李存勖自语道:“今夜这小庙挺热闹啊。” 肖俞接口道:“希望相安无事吧。” 终究还是没能相安无事。 约莫一刻钟后,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与呼喝声袭来,肖俞侧耳倾听,似乎有人在说“就是这里了”、“跑不了了”,却稍稍放下了心。听这话风,不像是军伍之人,想必不是大量追兵,那就是冲着隔壁那二人来了。只要自己做好这个穗缩头乌龟,想来是无事的。 紧接着庙门被一脚踹开,十几条壮汉涌了进来。一名小沙弥似乎上前理论了几句,被人一巴掌打翻在地。肖俞心道,这帮人怎么地如此霸道。冤有头,债有主,干嘛拿小沙弥出气?心下便有三分反感。 间壁两间客舍先后打开,想来是那老者与女子已出了门。 为首的壮汉大声喝道:“黎老头,咱们兄弟跟在你屁股后面吃了几百里的灰,现下也该给个交代了吧?“ 那老者慢悠悠开了口:“老汉昏聩,真是不知陈大当家为什么不在蒙山上纳福,却巴巴地跟了老汉几百里?更不知大当家要的交代是什么。“ 院中众人一阵鼓噪,还有些性急的直接就大骂“老不死的给脸不要脸“。陈大当家倒没发作,止住兄弟们的骂声,道:”黎老头,你得了云龙剑派的内功心法,可别以为江湖上的兄弟都不知情,更别想着能独吞。好事都是见一面分一半,今日你要是识相,将心法抄写一份交出来,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黎老头呵呵笑道:“先不说这云龙剑派的内功心法是长是短,是方是圆,老汉见都没见过。即便真有此物,那也是人家云龙剑派的,哪里轮得到老汉来决定归谁所有?“言下之意便是,你姓陈的自然更无权置喙。 那年轻女子道:“黎师伯,咱们也不必与这等恶徒多费口舌,今日之事势难善了,不如杀出去!“ 陈大当家声音变得戏谑:“这位小娘子便是云龙派鹿掌门的千金吧?啧啧,倒真是如花似玉,可惜啊“ 年轻女子道:“可惜什么?“语气似乎有些惶急。 陈大当家接着道:“可惜,年纪轻轻,便没了爹。“ 年轻女子叫道:“恶贼,你再说一遍?“ 陈大当家哈哈大笑:“兄弟们,鹿大小姐耳音沉,没听清大哥说什么。你们给重复一遍。“ 十几人乱哄哄地喊道:“鹿大小姐可惜了,年纪轻轻便没了爹!“ “锵“地一声清响,似乎女子抽出了兵器。 肖俞一边听,一边微微叹息。 又是一桩老套的江湖仇杀。这女子所在的宗门,十有是被仇家打上了门,还吃了大亏,不然掌门的千金不至于流落他乡,还被人趁夜追杀。那陈大当家故意拿言语刺激,自然是扰乱她心神。果然这女子沉不住气,一言不合就要上前与一众壮汉拼命。只是这云龙剑派,肖俞也素有耳闻,在江北也算是一方豪强,怎地轻易便被人端了老窝? 衣袂轻响,黎老头闪身来到女子身旁,按住女子衣袖,道:“大侄女,别被这帮人乱了心神。你爹剑术超群,又有那么多忠心的弟子随侍,哪里是他们想杀便杀得了的?“ 年轻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听着,我爹要是有个好歹,我鹿燕儿要你们蒙山十八寨一起偿命!“ 陈大当家假意“哎呦“一声,道:”鹿女侠大发雌威,真是吓死我了。兄弟们,你们怕不怕?“ 身后众人附和道:“怕,怕死了。“又有人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鹿燕儿又要发作,被黎老头紧紧扯住。 陈大当家继续道:“可惜鹿女侠身手过人,脑子却不灵光,自家爹爹留下的上乘内功心法,就要白白便宜了外人。黎老剑客就不同了,剑法精通,做人也精明,这是要财色兼收啊。呦呦呦,你瞧老剑客的手,还按在人家小娘子胳膊上不放,哈哈哈“ 黎老头缩回手,上前一步,沉声道:“陈大当家,咱们也不用言语上占便宜,云龙剑派的内功心法何等金贵,不在老汉身上,我这大侄女儿也不知晓。诸位委实是追错了方向。若是大当家执意不信,老汉也只有不自量力,领教一下大当家的开山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四章 信你一次 听到两人真要开打,肖俞有些心痒。虽然谈不上好武成痴,但肖俞向来是遇到高手过招总要观摩一下的。 他起身来到窗前,轻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窗轴年久干涩,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好在院中剑拔弩张,谁也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肖俞趴在窗缝向外瞧去,忽然旁边又发出“吱呀”一声,肖俞斜眼一瞄,只见李存勖也趴在另一扇窗前窥视。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院中黎老头与那陈大当家已在一步步走近,陈大当家带来的兄弟们识趣地散开在墙边,让出好大一片空地。 两人相距数尺之时,都立住了脚。似乎平地有风席卷而起,两人的衣角都轻轻摆动。肖俞点点头,蓄势之时引动天地元气,看来二人均已到了上品洞玄境界。 黎老头拱手道:“请了。”右手在腰间一抚,抽出一柄极细极薄的软剑,疾速抖动,如蛇信般向陈大当家面门刺去。 陈大当家微微侧身,长臂舒展,一掌毫无花巧地拍向黎老头前胸。黎老头左手立起,硬挡下这一掌,身形一晃,原本右手软剑准备好的后招便失了准头。两人同时退了一步,虎视眈眈看着对方。 交手一招,旨在试探。黎老头经验老道,剑法飘忽,陈大当家正值当打之年,掌力刚猛。两人境界上并无太大差距,便只能在缠斗中寻机破敌。 两人对视片刻,各自低喝一声,欺身上前,眨眼间掌剑交加,各自攻出数十招。剑风掌力四下溢出,院中几棵小树枝干摇动,树叶簌簌而落。看到一干壮汉眼花缭乱,没口子地给自己大哥助威叫好。而鹿燕儿内行看门道,瞧得出陈大当家掌力虽然刚猛,却正应了“刚不可久”的古训,只要黎老头不疏神为其所乘,最多再过五十招,陈大当家的攻势便要放缓。那时黎老头的成名绝技“二月春风”绵绵施展开来,便要活活累死这汉子。 果然,又拆了三十余招,陈大当家掌力便悄然转弱。黎老头却剑势加紧,剑意如丝,不绝如缕,渐渐占了上风。只要剑势完全成型,陈大当家便要饮恨当场。 蓦地,陈大当家大叫一声,退了两步,黎老头不解其意,正待趁势追击,只见陈大当家双目赤红,右手五指并拢,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直刺向黎老头。虽是徒手,这一击却是剑意森森。黎老头绵绵的剑意遇上这一记剑指,就像蛛网遇上狂风暴雨般,顿时变得不堪一击。 肖俞看在眼里,泛起一阵熟悉感。扭头望向李存勖,见李存勖正好也向这边望来。两人同时张口,无声地说出三个字。肖俞说的是“杨师载”,而李存勖说的是“万剑谷”。 陈大当家这一招,浑然便是那日忻州城外官道上,剑道大宗师杨师载一击迫退肖俞所使的招式。难道这名被鹿燕儿称为“蒙山十八寨”中人的汉子,竟然也是万剑谷门下?肖俞心念急转,万剑谷既然能帮杨师厚的银枪效节军潜入河东假扮马贼,那么来到蒙山落草为寇也就不稀奇了。只是蒙山一带早就归了梁王朱全忠统辖,那么万剑谷在这里落子又是何意? 正思索间,院中已分出了胜负。陈大当家一击建功,黎老头猝不及防之下,被击破了原本逐渐凝实的剑势。陈大当家变招神速,剑指变为看家绝活开山掌,结结实实地一掌击在黎老头当胸。只听“咔嚓”一声,黎老头胸骨断了一片,鲜血喷出,气息紊乱,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鹿燕儿叫了一声“黎师伯”,上前扶住黎老头。黎老头轻轻推开鹿燕儿,惨笑一声,道:“燕儿,师伯先前对你爹打下包票,说要拼死护你周全,现在看来,是老头儿夸口啦。”扭头望向兀自喘息不已的陈大当家,又道:“老汉眼拙,不知道大当家原来是万剑谷门下高徒。失敬,失敬。” 陈大当家咧嘴一笑:“不敢。在下新近才拜在万剑谷门下,恩师便是杨家老祖宗膝下第七子,霸剑杨彦君。半路出家学剑,还好没辱没师门。” 肖俞心中翻起巨浪。 听院中两拨人的对话,肖俞不难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云龙剑派被人打上门,还兴许是被灭了门,仇家之一便是蒙山十八寨。肖俞本来还疑惑以云龙剑派的底子,怎么会被人轻易欺负到头上。眼下看起来,蒙山十八寨背后居然有万剑谷在撑腰。再听这陈当家所说“新近才拜在万剑谷门下”之言,竟似乎是为了对付云龙剑派,刻意抱上了万剑谷这棵大树。又或者,是万剑谷觊觎云龙剑派的东西,又不便直接出手,于是拉拢了蒙山十八寨 再联想到杨师载在晋梁中间两边下注,看来这老儿所谋不小啊,只怕不仅仅像他自己所说只在意颍州杨氏的繁盛和万剑谷的传承,而是江湖庙堂两手都要抓。只是这老儿自己黄土都埋到下巴颏了,这么折腾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黎老头咳嗽了几声,对陈大当家说道:“大当家所要的,不过是一本秘籍。这丫头年纪轻,他爹怕她守不住家业,便托我保管《云龙剑典》。” 陈大当家冷笑道:“哼,现在知道说实话了。” 黎老头叹息道:“形势比人强。老汉也不想有负老友所托,只是万剑谷既然插手此事,老汉纵有三头六臂,也是于大局无补。” 鹿燕儿似乎听明白了黎老头的意思,又叫了一声:“黎师伯!”只是这一声不同于方才的关切,而是充满了愤怒与不解。 黎老头摆摆手,好像不敢再看鹿燕儿:“大当家,老汉为保险起见,将《云龙剑典》藏在了别处。这便带大当家去寻剑典。” 鹿燕儿再度举剑在手,指向陈大当家,道:“我看谁敢去!” 陈大当家哈哈大笑:“小妞儿,你这两下子花拳绣腿,想吓唬谁?不如跟哥哥我回山上做个压寨夫人,总好过这般东躲西藏!” 鹿燕儿羞恼不已,挺剑便要向前拼命。 黎老头一把抓住鹿燕儿,扯动了伤势,又咳出几口血,道:“大侄女,留得青山在” 鹿燕儿一把甩开,冷言道:“谁是你大侄女?”想到老人一路上的照顾,又有些不忍,心下甚是矛盾。 陈大当家道:“黎老头,废话少说,先告诉我,秘籍藏在何处。待我去寻了来验明真伪,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黎老头道:“那地方甚是隐秘,只有我一人知晓。大当家要是信得过老汉,就让老汉一同前往。至于好处,老汉也不敢奢望。我本就愧对老友,再日日看到老友之女,更是无脸见人。只求大当家将我这大侄女放了,老汉自当随大当家差遣。” 陈大当家眼珠儿一转,道:“黎老头,你该不是企图瞒天过海,骗得大爷我放过这小妞儿,你好接着跟我拼命?” 鹿燕儿闻言,又望向黎老头,眼中全是期盼之色。 黎老头无奈道:“大当家,老汉行走江湖几十年,功夫虽说不到家,可虚言骗人的事儿,却也没做过。‘沂蒙隐叟’四个字,口碑一向还行。” 陈大当家沉吟了一下,道:“好,我便信你一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五章 又救美 黎老头与陈大当家三言两语便达成了协议,只是谁都未曾问过鹿燕儿的意见。 鹿燕儿尖声叫道:“黎师伯,我爹这么信任你,你怎能” 黎老头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挥手,鹿燕儿连退数步,后背撞上廊柱,再也说不出话来。 黎老头回过头来,对陈大当家笑了笑,向院门外一伸手:“大当家请。” 陈大当家对一众兄弟使了个眼色,众人乱纷纷向门外奔去。 不多时,院外一阵嘶鸣声,十几人纵马远去,院中仅留下鹿燕儿软软地瘫坐在地,一脸悲愤。 李存勖与肖俞情知还有下文,便仍趴在窗边静静窥视。 果然,片刻后,三名汉子去而复返,面带邪笑,向鹿燕儿围了上来。 鹿燕儿一惊之下,重新站起身来,警惕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其中一人道:“做什么?自然是带你回山寨啊。” 鹿燕儿怒道:“方才你们大当家可说”到这里停了停,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放过我”这种没出息的话。 壮汉道:“那黎老头说话闪闪烁烁,谁知道他心里有什么花花肠子?万一到时候黎老头拿不出秘籍,你又跑了,大当家岂不是两头落空?” 另一人道:“咱们大当家可怜你一人孤苦伶仃,流落江湖,要赏你一口饭吃,还不知足?惹恼了咱们大当家,当心把你手脚打断了,卖到最下等的窑子去。” 鹿燕儿道:“废话少说,向留下你家姑奶奶,得看你们手底下有没有真功夫!” 言毕,挺剑便刺。 三名壮汉均是中品武夫,不但拳脚功夫颇看得过,身法也灵便,又都是在江湖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悍匪。鹿燕儿剑法虽也得了师门真传,但内力浅薄,在三人看来,只是些花巧架子,丝毫不足为惧。 李存勖悄悄凑到肖俞身旁,低声道:“二郎,今日这事,你管不管?” 肖俞奇道:“殿下,您是主子,管还是不管,可不是我说了算啊。” 李存勖道:“你不是一向爱英雄救美吗?” 肖俞道:“我何时英雄救美了?” 李存勖道:“你忘了在忻州那次?” 肖俞气结,声音也微微提高了些,道:“那次还不是殿下你先出的手?” 院中缠斗的众人,倒也算警觉,居然听到了肖俞说话,其中一名汉子止住攻势,向这边厢房靠了过来,道:“蒙山十八寨在此有些事务,里面是哪条道上的朋友,若与此事无关,就请歇下,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李存勖抬手推开窗扇,道:“少爷我哪条道都不是,就看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有些瞧不过眼,要来说道说道。” 壮汉见屋内只有两人,看长相也都不是孔武有力的模样,胆子顿时壮了三分,阴阴笑道:“哟,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斤两。” 李存勖道:“本少爷的斤两,恐怕你们这三只小虾米还不配掂量。” 那壮汉喝了一声:“那你爷爷倒真要试试了!”纵身向李存勖扑来。 肖俞在一旁微微叹气,算是服了这位世子殿下惹是生非的性子。上次在忻州,欺负一帮仅仅是粗通拳脚的衙差,便也是这般故意言语相激,而后重手教训。被打的人事后还不能叫屈——且不说是被世子殿下打了,就冲是自己先动手这一条,到哪儿打官司都赢不了。 那壮汉一步跨得甚远,眼看着便要扑进屋内,一拳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脸上砸个血花四溅。近在咫尺之时,那张令人生厌的小白脸却倏地消失不见了。 壮汉心道不好,双手扳住窗框,硬生生止住了身形。 李存勖从窗户旁又闪出身来,侧身一脚踹在壮汉小腹。这一脚出其不意,那汉子“哎呦”一声,倒飞出两丈远,七窍流血,却一时不得便死,双手捂住小腹,疼得满地打滚。 院中另外两人停住对鹿燕儿的围攻,看着在地上打滚那人,一时打不定主意是上前找回场子,还是赶紧逃之夭夭。 肖俞来到李存勖身后,低声道:“殿下,不是才和万剑谷结下一份善缘吗,这就要给杨师载的徒孙儿添点儿堵?” 李存勖道:“一码归一码。江湖仇杀我也见得多了,就是看不惯欺负弱质女流。他杨师载既然治下无方,本世子便替他立立规矩。”向院中两人勾了勾手,道:“别瘆着了,一起上吧。” 肖俞抿着嘴儿对李存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而后打开房门,准备出去教训一下两名壮汉。 院中两人对视一眼,发一声喊,却同时纵身向墙外跃去。 李存勖正要飞身追出,一旁的肖俞动作明显快了三分,身如离弦之箭,瞬息间便横掠过小院,来到两名壮汉身后,轻舒长臂,拎住两人后领,用力向后一掷。只听“嘭嘭”两声,两人先后落地,摔得半晌爬不起来。 李存勖举步走出,对兀自在地上哀嚎的三人道:“今日也教你们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儿。”转向鹿燕儿:“鹿女侠是吧?此刻贼人就在脚下,尽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鹿燕儿向李存勖拱手道:“鹿燕儿多承公子大恩,没齿难忘。只是这般班龌龊小人既已得了教训,燕儿也不愿乘人之危。还请公子赐告高姓大名,燕儿来日必有后报。” 李存勖自然不能报上真实身份,便道:“我姓李,在家排行老大。” 鹿燕儿微微躬身道:“原来是李大郎。” 李存勖一指肖俞:“这是我的伴读,肖二郎。” 鹿燕儿上前又是一礼,心道,这公子哥儿武功如此高强,身边的伴读也是不遑多让,看来必定是哪个世家大族出来游历江湖的子弟。 肖俞还了一礼,道:“鹿姑娘,那帮匪人待会只怕要杀回来,此处并不安全,为万全计,咱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鹿燕儿道:“那些人不是跟黎黎那个人去取秘籍了吗,又怎会这么快杀回来?”虽然对黎老头甚是不满,却终究没有恶语相向。 李存勖摇头道:“你当那老者当真会将你云龙派的秘籍卖与蒙山群盗?” 鹿燕儿道:“难道不是?那他们作甚去了?” 肖俞道:“我听得那老者自称沂蒙隐叟,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前辈向来行得正,走的直,性情耿直淡泊,应该不会为了保命就出卖老友。” 李存勖接口道:“他随蒙山群盗离开之时,神情决然,哪像个贪生怕死之人?” 鹿燕儿脸色一变,道:“难道黎师伯心知力敌他们不过,便引得那姓陈的离开此地,好让我借机脱身?那黎师伯岂不是自陷险境?” 李存勖道:“怕是如此了。” 鹿燕儿脸色再度变了数次,忽然银牙一咬,向李存勖二人纳头便拜。 李存勖飘然躲开,道:“怎地,姑娘是希望我们去就那老者?” 鹿燕儿低声道:“只要公子答应救下黎师伯,小女子当牛做马,为奴为婢,誓死报答公子大恩。” 李存勖笑道:“方才帮你一把,你只说‘必有后报’,现下为了就一位师伯,倒是原意‘当牛做马,为奴为婢’。鹿姑娘就这般看轻自己?” 鹿燕儿道:“黎师伯本是逍遥世外之人,如今无端被我云龙剑派卷入漩涡,这是我鹿家欠他的。” 李存勖点点头:“原来如今的江湖,也不全都是尔虞我诈。也罢,今日既然开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头,咱们总不能虎头蛇尾,是吧,二郎?” 肖俞无所谓地一笑:“跟在公子身边,总少不了英雄救美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六章 吹牛 陈大当家与黎老头领着蒙山群盗在林间小道奔出十几里,黎老头忽然勒马站定。 陈大当家狐疑地看了过去,道:“黎老头,又要耍什么花样?” 黎老头道:“老汉哪里敢耍花样,只是想请教一下,大当家手下少了三位兄弟,是做什么去了?” 陈大当家冷笑道:“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黎老头道:“老汉眼睛花了不假,可至少还识数。” 陈大当家索性大方承认:“我怕鹿姑娘一人在庙里害怕,特意留下几名兄弟照应着。怎么,你有意见?” 黎老头道:“本来老汉在陈大当家面前扯了谎,还有些愧疚。不过现在看来,陈大当家也不是信人,咱们两下里算是打平了。” 陈大当家变色道:“这么说起来,你当真是在调虎离山?” 黎老头一改先前的淡然,轻蔑地道:“就你这恶徒,还好意思自称是虎?” 陈大当家怒极反笑:“好好好,既然你自寻死路,可就怪不得我了!待会儿结果了你,我再回那小庙之中,定要那鹿家小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黎老头道:“我那大侄女好歹学剑多年,纵然斗不过你手下的悍匪,脱身想必不难。我这个做师伯的,也只有这点能耐了。” 陈大当家道:“那我倒要留你一口气,让你看看你这贤侄女是怎么在我胯下求饶的!” 黎老头面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一股比先前强出甚多的气息,从他略显佝偻的身躯急剧地扩散开去。 ----------- 小庙中,李存勖一脚一个,结果了地上的三名壮汉的性命,便和肖俞、鹿燕儿急急离开了客舍,牵马出了庙门,循着群盗离去的方向赶了下去。 临走时,肖俞一眼瞥见眼泪汪汪趴在门后偷看的小沙弥,心道这师徒三人才是真正的遭了无妄之灾,便掏出钱袋扔向小沙弥,叫道:“这点香火钱就算是向佛祖赔罪了。” 李存勖取笑道:“二郎诚心得很呐,就是不知道佛祖有没有这么大的灵感,能知晓你一片赤诚。” 肖俞道:“但求心安。” 鹿燕儿看着这主仆不像主仆,兄弟不像兄弟的一对组合,一脸的不解。 三人一路疾奔,却还是晚了一步。 待赶到黎老头勒马之处时,一场打斗刚刚结束。十几名盗匪死伤过半,满地鲜血,在淡淡的月色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黎老头被一柄长刀钉在一棵树上,刀锋自右胸穿过,伤口处犹有血迹滴落。陈大当家在空地上闭目坐定,胸口剧烈起伏,似乎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身旁有几名受伤较轻的盗匪各擎兵器护持着。 鹿燕儿远远看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飞身下马,来到黎老头身前跪下,死死抱住黎老头双腿放声大哭。 陈大当家睁开双目,扫视了一周,有些摸不准李存勖与肖俞的来路,便道:“朋友,这是万剑谷与云龙剑派的恩怨,你若不是云龙派门下,还请不要插手。”此时陈大当家也是强弩之末,生怕蒙山十八寨镇不住这俩人,便早早地抬出万剑谷的名号。 李存勖摇摇头:“我不管你是谁家的恩怨,方才我答应了这位姑娘要从你手上救个人,现在人被你杀了,少爷我吹出去的牛圆不上了,你说该怎么办?” 陈大当家虽然不知道鹿燕儿怎么在片刻间找出这么两位帮手,但已经看出这两位气息凝厚不在自己之下,似乎并不好惹,而且“万剑谷”三个字居然没有丝毫效用。便挤出了一丝笑容:“这小娘出什么价码请二位,在下出双倍。” 李存勖笑道:“鹿女侠说回头跟我回家做压寨夫人,怎么,你府上有两名姐妹也这般貌美?还是你自己要出马?不过少爷我不好男风,况且就阁下这副尊荣,少爷我实在没胃口啊。” 鹿燕儿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没有留意到李存勖的言语轻薄,否则即便李存勖有大恩在前,她也少不得怒目相视。 陈大当家又笑道:“朋友,若要美貌女子,也简单得很,回头我到江南精心挑选几个,亲自送到府上。” 李存勖道:“像鹿女侠这般英姿飒爽的,你到哪里去找第二位?” 陈大当家一时语塞,寻思再三,道:“朋友,今日之事你若是不插手,我统辖的蒙山十八寨今年半数收成都是你的。”蒙山十八寨,共有十八座山头,各有寨主当家,陈大当家总领其事,但也不是一手遮天。能够许下“半数收成”的重诺,可算是十分忌惮眼前的这位公子哥儿了。 没成想李存勖又是一声嗤笑:“本少爷若是平了蒙山,你寨中多年积蓄都是我的囊中物,我还会稀罕你半年的收成?” 肖俞翻了个白眼,心想世子殿下真是疯了,不过萍水相逢,帮鹿燕儿解个围而已,这便要平灭山东道上凶名赫赫的蒙山十八寨。就算人家真得罪世子殿下得罪得狠了,可眼下蒙山还在大梁皇帝朱全忠治下,你晋王世子有多大能耐,能带兵杀上蒙山?少爷吹的这个牛才是真正的圆不上了啊。 陈大当家神色一连数变,终于不再与李存勖周旋,发狠道:“难道阁下真要与万剑谷为敌?” 李存勖轻轻嗤笑:“我还真不信了,万剑谷会为了你这么个刚入门两天半的弟子,来与我为难。”特意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大当家暗暗叫苦,眼前这人不但知道自己拜入万剑谷时日尚浅,而且看样子确实有和万剑谷叫板的底气,今日想要脱身只怕有点难了。但狠话已然放出,若是立时再服软,以后也没法在蒙山混了,只得强打精神站起身形,从身边兄弟手中接过一柄横刀,沉声喝道:“上!” 众人发一声喊,抡刀的抡刀,挥拳的挥拳,将李存勖、肖俞二人围在垓心。陈大当家刀法也颇为精到,横抹竖劈,转折变幻,刀刀不离李存勖要害。 肖俞在董延年手底下受的内伤已然好了八分,对付几名中品境界的盗匪,自然不吃力,几下闪转腾挪,已经夺过一柄横刀,唰唰唰几刀攻出,每一刀都伴随着一名盗匪惨叫,各自挂彩倒下。 陈大当家见肖俞干净利落便解决掉了自己手下的兄弟,愈加心惊,刀法不免有些散乱。李存勖觑准空档,抢入陈大当家身前。陈大当家刀在外围,急切间反倒无法回收伤敌。李存勖双掌齐出,沾衣发力,掌心劲气吐出,狠狠击在陈大当家胸膈之间。陈大当家口中鲜血狂喷,身体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三丈多远,落地后四肢抽搐,显见得是活不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七章 无声有声 李存勖与肖俞来到鹿燕儿身边,这丫头犹在恸哭不止。 肖俞探手贴在黎老头颈间,似乎还有微弱的脉息。暗运内力,掌心贴在黎老头心口,一股热流透过,黎老头喉间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暗淡无光的眼睛缓缓睁开。 鹿燕儿面露喜色,喊了一声:“黎师伯,你醒了!”忙站起身来,用手背去擦老人嘴角的鲜血。 黎老头嘴角一扯,算是笑了笑。鹿燕儿手足无措,似乎想拔出黎老头身上的长刀,又不敢下手,只得又向肖俞望去,见肖俞摇头,鹿燕儿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黎老头低声道:“大侄女儿,别费心思了,这次师伯真是不成了” 鹿燕儿声音带着哭腔:“不会的,师伯您还有救!” 黎老头艰难地摇摇头:“那姓陈的恶贼手底下很硬,老汉心脉尽碎就算就算没有这一刀,也是活不了了” 鹿燕儿只是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黎老头眼睛转向四周,见蒙山群盗或死或伤,而两名年纪相仿、气度悠然的年轻男子站在左近,心下有些明了,对鹿燕儿说道:“师伯没法子再护着你了江湖、江湖险恶,以后万事小心”黎老头老于世故,自然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李存勖二人摆明是来帮忙的,又不好说得太露骨,只得含混地提示鹿燕儿。 鹿燕儿哽咽着点点头。 黎老头用眼神示意鹿燕儿靠近些,肖俞见状,扯了扯李存勖的衣袖,二人退开了些,以示无意偷听黎老头与鹿燕儿交谈。想来接下啦黎老头要交代给鹿燕儿的便是相关云龙剑派的密事,肖俞自然不愿落得瓜田李下的嫌疑。虽说以他的耳力,数十丈内想听什么都不会漏过,但姿态总是要摆一摆的。 二人退开后没片时,鹿燕儿忽然又哭声大作。肖俞回头一看,黎老头垂首闭目,已溘然长逝。 李存勖走上前去,轻抚鹿燕儿双肩温言安慰。鹿燕儿自幼长在武林世家,虽然也舞刀弄枪,但父亲疼爱异常,极少出家门,并无多少江湖经验。此时所面临的,实在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困境。宗门被人攻破,父亲与一众师兄弟生死未明,黎师伯又为救自己而死,心下一时愧疚,一时难过,一时又彷徨无助,也顾不得男女大妨,就如在汪洋大海溺水中忽然看到一艘大船,半推半就靠在李存勖肩上痛哭起来。 肖俞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世子殿下轻描淡写,顺水推舟,看来今日有把握抱得美人归了。看样子也是精于此道的大行家,自己当真是拍马难及。在忻州那次,若不是世子殿下憋着一股火要找人撒气,那韩家大小姐只怕也会被世子拿下了。 世子殿下既然有正事要做,粗活自然便是肖俞的了。 肖俞将黎老头身上的长刀轻轻抽出,尸身平放在地上。从蒙山盗匪身上扯下一幅衣襟,仔细地擦拭了血迹,又将老者衣服、发髻整理好。此时鹿燕儿已止住悲声,来到黎老头尸身旁,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肖俞便道:“鹿姑娘,咱们在附近寻块向阳的高地,将老前辈安葬了吧?” 鹿燕儿道:“黎师伯因我而死,鹿燕儿本该把师伯的身后事办得风光些。只是眼下” 肖俞道:“老前辈求仁得仁,乃是我辈中人的楷模,小节上大可不必在意。何况鹿姑娘也是身处险境,于心无愧便好。实在不行,待日后风波平息,再将老前辈遗骸迎回云龙剑派,也无不可。” 鹿燕儿只好点点头。 肖俞便就近找了片土坡,用夺来的横刀掘出一个深坑,将老人轻轻放入坑底。鹿燕儿将土推入坑中,看着老人一点点被土掩盖,不由得再度悲从中来。 肖俞砍断一棵大树,剖开树干削出一块墓碑,刻上“沂蒙隐叟之墓”六个大字,立在了坟前。本想再留个落款,写上“侄女鹿燕儿谨立”,也算成全鹿燕儿一番孝心。但又想到蒙山群盗定然还会有追兵赶来,或许会因此泄漏了鹿燕儿的行踪,只得作罢。 肖俞在坟前静静站立片刻,心下甚是感慨。李存勖对鹿燕儿说“原来如今的江湖,也不全都是尔虞我诈”,其实肖俞原本何尝不是做此想?自出道以来,肖俞见得更多的是裸的仇杀与阴狠的算计,至于年少时所憧憬的江湖豪情与侠义风采,则见得太少。自己所处的这片江湖,似乎和当年游侠义气走天下的盛唐江湖有些不同。而坟冢内躺着的这位老者,又重新让肖俞看到了“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江湖古风,看到了习武之人该有的筋骨。 肖俞庄重地向老者坟茔深鞠一躬,敬这位逝去的老人,敬那片侠肝义胆的江湖。 李存勖战到鹿燕儿身旁,道:“鹿姑娘若是一时没有去处,不妨先随我们回河东。家父在晋王手下做事,无论是蒙山十八寨还是万剑谷,一时都不至于到河东找麻烦。” 鹿燕儿眼波流动,有些犹豫不决。 看这二人行事,自然都是世家子弟的气度,李存勖说不怕蒙山与万剑谷找麻烦,想来也是不胡吹大气。与这二人同行,至少一时安全是无忧的。但一来只是萍水相逢,二来自己又与父亲失散,若是就这么跟着两个不知底细的男子去了河东,就算他们没有歹意,可自己将来多少有些不好做人。 肖俞劝道:“鹿姑娘无须多虑,你该当看出我们二人并非歹人。此地距离蒙山说近不近,说远可也不远,黎老前辈拼死救下你,你更应当不辜负前辈心意,速速离开险地。至于宗门其余人,可以等姑娘安顿下来之后,咱们多派人手寻找,岂不是事半功倍?” 鹿燕儿听了,心中已经愿意大半,只是女儿家面皮薄,一时不好开口应承。 李存勖看在眼中,便牵过马来,将缰绳递到鹿燕儿手中,道:“去河东甚远,咱们快些启程吧。” 三人翻身上马,向河东方向驰去。 肖俞暗中又向李存勖伸了伸大拇指,心想跟在殿下身边当真是受用无穷,今日又学了一招,女子此时无声,那往往就是心中有声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八章 闯关 三人趁着月色纵马奔出百里,东方已然既白。李存勖见鹿燕儿不耐久奔,便主动停下歇马。 肖俞估摸着已经到了林州境内,再往前便是潞州了。时下晋军梁军主力都在潞州对峙,若是沿着这条路再走下去,势必要与大队梁军相遇。于是委婉地提示李存勖要不要绕道北上。 李存勖确实不以为意,见天色微明,指点着远处的太行山麓,和鹿燕儿讲些典故。 鹿燕儿顺着李存勖马鞭所指放眼望去,见大片的农田干涸荒芜,与家乡大不相同,便问道:“此地百姓都不事稼穑吗?怎么这许多农田都荒了?” 李存勖这才看到目之所及,果然农田中均空无一物。此时已是初夏,按说不管种下什么作物,都该郁郁葱葱了才是。自己刚才只顾指点河山,却没留心眼前农田里的景象。不过他对中原各州的山川地理倒是熟谙,接口解释道:“林州山多,地势又高,周边虽有漳水、淇水环绕,却引不进水来。加之此地少雨,十年里倒有三四年是大旱。若在太平年月,地方官儿犹能征发民夫修渠自救。但这几年嘛,天灾不断,战事频仍,也就只能任由田园荒芜了。” 鹿燕儿叹道:“那些王爷们打来打去,老百姓可遭了无妄之灾。” 李存勖看了鹿燕儿一眼。鹿燕儿想起李存勖便是河东将门子弟,自己这么说无疑是把他也骂了进来。俏脸一红,道:“燕儿无心之语,李公子莫怪。” 李存勖却笑道:“姑娘说的是实情。天下兴亡,终归都是王侯将相的把戏。宫阙万间,百姓皆苦。不过我河东与朱温那老贼倒不是私人恩怨,而是要争一个是非曲直。当今天下之乱,可不是靠仁义道德便能了解的。”心中却想,这丫头当真善良得紧,自家大祸还没解,倒有闲心为一方百姓叫苦。心下不由得对鹿燕儿又多了几分好感。 鹿燕儿颔首道:“公子不见怪便好。” 李存勖又对肖俞道:“绕道而行,虽然能避免与梁军正面冲突,但在路上耽搁得久了,鹿姑娘被万剑谷发现的风险就大了几分。咱们还是找只走下去,左右距咱们的潞州大营也不远了,即便有事,也能接应得到。” 肖俞只好点头。 鹿燕儿见李存勖轻描淡写,似乎调动晋军的边军主力接应自己三人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显然先前说的“父亲在晋王手下做事”犹是谦虚了些,只怕是位大将军或节度使的子弟。再想到他自称姓李,不免往晋王帐下几位年长的太保头上联想去。虽然打死也不敢想眼前这位就是晋王世子本尊,但一颗心也顿时火热起来。虽然鹿燕儿不是攀龙附凤的势利小人,但宗门突遭大变的这段时日,让她迅速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拳头硬才能活得好。自己若是真能交好眼前这位公子哥儿,不但复仇有望,甚至将来云龙剑派的再度兴盛,也是指日可期。只是,自己孤身逃亡,身无长物,唯一能让外人心动的《云龙剑典》也不在手上,拿什么能让这位李公子感兴趣呢? 就在鹿燕儿胡思乱想之际,李存勖已招呼上马启程。 一轮红日在身后缓缓升起,山川轮廓鲜明起来。鹿燕儿沉郁的心情略好了些,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这位李公子开口,哪怕真要自己为奴为婢,自己也认了。 林州山多路窄,三人无法并肩驱驰,只能衔尾而进,速度不免打了折扣。肖俞远远在前引路,警惕地观望是否有梁军出没。李存勖也认真起来,不时回身观察有无异状。鹿燕儿是江湖新手,只知懵懵懂懂夹在两人之间前行。 行经太行峡谷之时,李存勖与肖俞都慎重得很,肖俞先行入谷探查。只见山高林密,谷深崖险,却偏偏没有一兵一卒把守。三人通过之后,李存勖不免又贬损一通,说杨师厚用兵也不过如此。太行峡谷距潞州不过百里,算得上是前线梁军的真正意义上的后背。虽说实在大梁辖内,但如此险地无人把守,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大。 过了太行峡谷便是壶关,这里离潞州不过咫尺之遥,终于远远可见大队梁军来往穿梭。 三人大摇大摆纵马前行,一路竟然无人阻拦盘问。只是行至壶关之下,因要出关,便有把守的兵士上前查验。 晋梁梁军在潞州对峙多年,潞州城也是几易其手。开战以来,梁军一度场面上占优,故而汴梁城中常有将门子弟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来军前捞取军功,守关将士早已见怪不怪,见到李存勖三人,便又认为哪家的衙内由来军中“历练”。虽然带女子来军前的稀罕些,也只当是公子哥儿的荒唐把戏。只要验明身份无误,便可放过关去。 可李存勖三人哪里有大梁的身份文牒,见有人阻拦,李存勖二话不说,夹马便闯。鹿燕儿、肖俞随后也都闯入关城。 守关的营官听到喧哗,急忙出来弹压,拦在道上喝道:“阁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擅闯关城,可是大罪!就不怕军法从事吗?”言语之间还是有些忌惮。 李存勖哈哈大笑道:“少爷是河东斥候,你家的军法,还管不到少爷头上!” 营官瞠目结舌,这光天化日之下,平白冒出三名晋军的斥候,要是在自己手底下逃脱了,那自己这身官衣可就穿到头了。急忙招呼守关军士上前前后围堵。 李存勖一踢马腹,身前最近的几名兵士顿时被冲开。鹿燕儿紧跟着李存勖向前冲去。 肖俞眼尖,见一名队正模样的梁军疾步赶往关城上的烽燧,知道那人是要去点燃烽火。若是烽火一起,百里之内的梁军片刻之间就会知道这里有了敌情,万一大军合围,脱身便有些麻烦。当下跃离马背,向烽燧掠去,竟然比那队正还早一步到了烽火台下。那队正正要去台下取火把,忽然空中黑影一闪,一人落在自己身前,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见一只黑乎乎的大脚在眼前迅速地由小变大,结结实实地封住自己的面门,随即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肖俞摇了摇头,低声道:“真不经打。“回身上了烽火台,双足连出,将火油、柴草、狼粪等一应点火传讯之物踢下台去。转身一看李存勖二人,已经纵马奔出百丈。肖俞心里嘀咕了一句”见色忘义“,忙又纵身掠下,回到马背上。几名梁军举枪来刺,肖俞信手夺过一支长枪,居高临下一记横扫千军,周围的梁军被击飞一片,肖俞策马狂追李存勖而去。 守关的军士以步卒居多,李存勖三人来势迅猛,守军一时来不及结阵,加之没有高手坐镇,被李存勖和肖俞轻易冲破围堵,闯出了关城。待到弓弩手集结完毕,便只能看到三人远去的背影,一轮齐射也远远落在了三人身后。 守关的营官带着几十名骑兵追出去,刚出关城便发现只有自己冲锋在前,原来手下骑兵都看到肖俞出手伤人的场面,知道闯关的是一流高手,自己即便追上了也讨不得好,便有些出工不出力的心思。营官自然心内雪亮,暴跳如雷,赶紧回到关内吩咐军士重新把烽燧上点火之物拾捡上来,好容易点燃了烽火,李存勖三人自然早已不见了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四十九章 冲阵 李存勖三人冲过关城,奔出七八里远,肖俞回头一望,壶关上的狼烟已经袅袅升起。他情知顶过再过一刻钟,便会有大队梁军向这边集结。便向李存勖喊道:“公子,我们得快些儿了,壶关狼烟一起,梁军主力很快就过来了。“ 李存勖道:“正是。“转头对鹿燕儿说道:”接下来不可再顾惜马力,只管狂奔便是。“ 三人同时重重踢了几下马腹,速度骤然提升。 又奔出十几里,旷野中闷雷声响起,大片烟尘渐渐逼近,梁军精锐骑兵到了。 眼看着距离晋军的潞州大营只有十几里路了,李存勖倒也不如何惊慌,鹿燕儿本来已经花容失色,但见李存勖与肖俞都是面色如常,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眼下潞州是在晋军的占领之下,而梁军在沿黄河筑起南北两城,号“夹寨”,与晋军遥遥相对。夹寨便在潞州官道之南,肖俞向南边望去,只见一条散兵线出现在旷野中。几个呼吸间,数百骑兵已经逼近了官道。 三人若是继续前行,势必会被侧面涌来的骑兵吞噬。于是李存勖主动勒住了马,转向南面。 看清对面军阵,肖俞反倒轻轻松了口气。看样子梁军仓促之间集结起来的只是骑军前锋,而主力一时之间还杀不到此处。且阵中清一色俱是枪兵,并无弓箭手。只要穿透这几百人的阵形,还是大有希望顺利脱身的。自然,透阵之时,须得分神照拂鹿燕儿。否则万一鹿燕儿折损在阵中,就算自己和李存勖无恙,今日也算是白白冒险了。肖俞勒马与李存勖并肩而立,递给他一支刚才在壶关夺来的长枪。至于鹿燕儿,也早早地拔剑在手,严阵以待。 李存勖右手一扬,一支响箭冲破云霄,发出刺耳的啸鸣。肖俞心中一喜,知道这是河东军中的特制响箭,是河东巧匠精心制作,其啸声尖锐高亢,轻易仿冒不来。军中以此传递紧要消息,甚是便捷。李存勖大摇大摆闯壶关,原来是有所凭恃,害得自己白白担心半晌。 前方梁军在一箭之地外止步,显然是要待阵形齐整之后向这三人发起冲锋。 李存勖与肖俞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夹了夹马腹,主动向梁军冲了过去。三人呈倒品字之势,将鹿燕儿护在中间。只要对面的梁军没有上品高手,一次冲锋想必是伤不到鹿燕儿。 对面的梁军两翼先动,阵形呈半月状向前推移,缓缓加速。显然是要在短兵相接之后迅速完成合围,将三人困住。 李存勖三人速度越来越快,在两军交接的一刹那,两支长枪如两条蛟龙出海,将正当面的两名梁军骑兵当胸刺透。长枪去势不衰,又分别扎透后面的一名骑兵。鹿燕儿反应也极快,拨马让过失去主人失控奔出的梁军战马,紧紧跟在李存勖身后。旁边有梁军见是个便宜,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回身一枪刺向鹿燕儿。 鹿燕儿没有军阵交战的经验,虽然见长枪沉重,比自己的兵器重出许多,但仍是下意识地挥剑去挡,“叮”地一声,佩戴了多年的长剑被生生震断,虎口隐隐发麻。见枪尖仍旧向自己刺来,鹿燕儿闪身让过,双手握住枪杆,两人竟然就此僵住。这也就是遇上了寻常骑兵,鹿燕儿犹有一拼之力。若是遇上梁军精锐,方才一枪鹿燕儿便要吃大亏。 李存勖听到身后动静,并未调转马头,夺过刚刚被自己刺死的骑兵手中的长枪,反手一掷,那名与鹿燕儿僵持的骑兵被撞飞马下。鹿燕儿急忙纵马跟上。 李存勖大笑道:“鹿女侠,军阵之上,和江湖厮杀不一样吧。” 鹿燕儿小脸通红,一则是初上战场紧张难免,二则觉着自己又成了累赘有些惭愧。见李存勖举重若轻,身陷敌阵犹在谈笑自如,悄悄地又多了几分仰慕。 再度打马前冲,李存勖与肖俞分别又刺死几名骑兵,便已穿透了敌阵。身后马蹄声隆隆,显然第一轮冲过去的骑兵绕了个圈子已经兜了回来,即将发起第二次冲锋。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带着鹿燕儿向西南方向斜插过去。反正身后梁军没有弓箭,只要拉开点距离,拖延上片刻,晋军援军便赶到了。 晋军来得比二人想象得还要快些。 身后的梁军还未追上三人,肖俞已经看到西面的“晋”字军旗。一队晋军斥候风驰电掣般纵马奔来,遥见梁军已经进入自己硬弓射程,纷纷张弓搭箭,一轮齐射之后,梁军顿时停止了追击。 随后又有大队晋军涌来,在斥候兵两侧撒开阵线,与梁军形成对峙之势。 肖俞忙上前喊道:“我们自晋阳来,哪位将军在此地,请出来答话。” 晋军骑兵中一人喊道:“咦,是肖副尉!” 肖俞听得声音耳熟,循声望去,见一名校尉拨马走出,居然是在忻州有一面之缘的韩通。 肖俞大喜,有熟人在,免去了不少口舌麻烦。 韩通看向肖俞身后两人,那女子自然不认识,看清李存勖面貌时顿时一惊,正待下马参拜,肖俞举手止住,低声道:“世子不欲在此地泄漏身份。” 韩通点点头,心想确是如此,梁军要是知道世子殿下孤身外出,还不得倾巢出动?却不知肖俞只是想着既然李存勖未对鹿燕儿自揭身份,倒不好由旁人叫破。 韩通吩咐身后骑兵让出一条空隙,放肖俞三人过去。而后打马上前十几步,对着对面的梁军大喊道:“喂,无胆的鼠辈,你爷爷韩通在此,可敢过来比划比划?” 对面寂然无声。 晋梁两军对峙期间,常有小队游骑或斥候迎面遇上,少不得打上一场,也只不过是百十人二百人的规模。而像今日这般两方各出了数百人,则就有些牵一发而动全身了。双方校尉都心知肚明,身后的援军随时可至。一旦真的打起来,最终投入战场的人数就不是自己能预计的了。虽说每一边都恨不得早日灭尽对方,但谁也叫不准自家主帅的心思。未奉军令擅自出战,也是不小的罪过;万一损了军威,更要人头落地。 韩通仗着和主帅李嗣昭是旧识,还敢在阵前叫嚣几句。而对面梁军的校尉,则谨慎地连答话都免了。尤其见晋军人数在几方之上,还配有弓箭手,若真打起来,吃亏是一定的。不如在此拖住对方,静待上峰来处置。 韩通得了便宜,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又喊道:“既然你们今天认了怂,爷爷权且让你们多活几日。这便不奉陪了。兄弟们,撤了!” 身后骑兵轰然应诺,各自对梁军污言秽语一番,喜气洋洋地收兵回营。梁军校尉气得脸色铁青,有心上前追击,但晋军虽退而阵型不乱,追上去也讨不到便宜,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退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章 天下 在回营的路上,韩通因先得了肖俞授意,并未对李存勖大礼参拜,只是抱拳致意。 李存勖过去在潞州主持军务,所以骑卒中有人觉得这公子哥儿面熟的很,但自家主官不发话,别人也不敢多嘴。 肖俞问起韩通与鲁川的近况,这二人到潞州后,李嗣昭见七拐八弯地与世子殿下有些关系,本打算将两人留在中军。但两人都是抱着戴罪立功的心思来的前线,哪好意思在中军躲清闲。一个非要去前锋营,一个非要做斥候。李嗣昭便遂了他们的心愿。韩通也是福星高照,到前锋营做骑卒没几日,真好赶上梁军夹寨北寨换防,李嗣昭觑准时机狠狠偷袭了一把,韩通在那场战役甚是抢眼,连斩梁军十余名骑兵,其中还有一名校尉。李嗣昭大喜,就地给韩通连升了三级。正好韩通所在的前锋第三营校尉因功升迁,便让韩通代理了本营的校尉。而那鲁川,在斥候营也是混的风生水起,身手本就远高于同袍,又接连活捉了梁军七八名探子,已经升做了伍长。 韩通还记着李存勖在忻州时要他重新“从骑卒做起”,生怕李存勖此刻见自己统领一营人马而误以为李嗣昭循了私情,因此也顾不得低调,将自己立功升官的经过讲得格外详细。身边的骑卒也都有眼力见儿,交口称赞自家校尉有勇有谋,边鼓敲的山响。 肖俞自然听得出韩通的弦外之音,见李存勖面色如常,便也对韩通恭维了几句,道:“树挪死,人挪活,韩校尉到潞州不久,就立下大功,相信封个将军也是指日可待,不枉世子殿下和昭帅一番栽培。”韩通连忙道“不敢当”。 一旁的鹿燕儿听韩通称肖俞为“肖副尉”,她对大唐管制本就一知半解,五品的昭武副尉、六品的振威副尉、七品的翊麾副尉都是是副尉。虽然弄不清楚肖俞是多大的副尉,但看到统领数百人的韩大校尉对肖俞客客气气,想来肖俞官职不低。那么这位李大郎的身份不是更加了不得了?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那么这位有副尉做伴读的李大郎,能是哪家的公子呢?鹿燕儿一颗心嘭嘭狂跳起来,恨不得立时揪住李存勖问上一句“令尊到底是何人”。 临近潞州,肖俞便对韩通说道:“我们着急赶回晋阳,这边不进城了。烦请韩校尉代为向昭帅致意。”他这话自然是替李存勖说的,否则肖俞小小一名副尉,哪里轮得到他向李嗣昭这么一位节度使致意? 韩通道:“既然肖副尉有要务在身,在下也不敢强留。也请肖副尉代向殿下请安。”话是对肖俞说的,眼睛却偷看李存勖。见李存勖表情恬淡,知道世子殿下对自己恶感大大消退,不由得大是欣慰。 离开潞州,鹿燕儿终于忍耐不住,拐弯抹角地问道:“李公子,先前你只说了自己排行,还未赐告大名” 李存勖“哦”了一声,道:“是我疏忽了。”一指肖俞,说了名字,然后指指自己,自嘲道:“我爹着实望子成龙心切,给我取名叫做李天下。” 鹿燕儿微微一怔,心想这名字委实大了些,难怪先前李公子没报上姓名。李存勖说完,已经打马前行,鹿燕儿倒是不好再追问其他。 而肖俞听在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旱地惊雷。 天下!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是天行苑刺客出现之后,自己查出潜藏在晋阳西坊的水黛之后,在水黛房中看到的半阙小令。落款便是“天下”! 后来肖俞也曾想天下也许会是个人名或者自封的别号,还暗笑谁会这么大气魄自称叫“天下”。可万万没想到,眼前就有一位! 肖俞又细细想了一遍这些日子里自己偶然所见李存勖的手迹,似乎真是和那日在水黛房中看到的薛涛笺上“天下”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都是笔锋硬朗、棱角分明的字迹。 难道真是同一人? 若李存勖真与水黛是旧识,那他知不知道水黛的身份?李存勖事前知不知道天行苑要行刺李克用?甚至更可怕的是,他有没有参与其中? 肖俞再想到李存勖在“得知”水黛身份后的种种若无其事的表现,冷汗涔涔而下,竟忘记了催马前行。 李存勖发觉肖俞掉了队,便回头高呼:“二郎,快些。照你这个走法,咱们明日可到不了晋阳。” 肖俞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赶紧跟上。 李存勖见肖俞脸色有异,便问了一句。 肖俞只说方才斗脱了力,引动了内伤,调息一下便无妨了。李存勖不免又关切几句。只是这时的李存勖在肖俞看来,面目已有些陌生了。 攒行了半日,天色已晚,左右到晋阳也是两日路程,三人在武乡驿馆宿下。在河东辖内虽然不用刻意隐藏身份,但为避免麻烦,李存勖还是没抛头露面,只让肖俞以振威副尉的身份在驿馆要了三间客房。 故老相传,这里便是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的封地。只是彼时武乡县在曹魏治下,诸葛亮这位武乡侯,也只能遥领封地而已。也有考证说诸葛亮的“武乡侯”封的是其家乡山东琅琊郡的武乡。但李存勖自幼长在河东,自然认定这里便是孔明封地,便又感慨了几句“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若在以往,肖俞定会接下“出师未捷身先死”,调侃李存勖语出不祥了。但今日明显是没了那个心情,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到了驿馆安顿好,晚饭也没吃,便借口需要疗伤,躲进了房间。 这一宿肖俞既未调息,也未睡着,满腹心事地在床上翻了一夜的烧饼。他甚至想直接去敲李存勖的房门,问他是不是水黛房里的那个“天下”。可万一真是呢?万一李存勖和水黛真是同谋,肖俞该如何自处?他不敢再往下想。 没想到,次日一早,李存勖先来找肖俞了。 “二郎昨日魂不守舍,只怕不是内伤复发这么简单吧?”李存勖悠闲地负手立在房间门口,名副其实地“开门见山”问道。 肖俞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殿下,您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早就认识天行苑的水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一章 释疑 李存勖踱进房中,顺手掩上了门。 肖俞后退了一步,缓缓蓄力。忽然气馁地想起李存勖进入洞玄境界比自己早得多,又久历沙场,身经百战,真要是生死相搏,自己多半不是对手,顿时有些心虚。 李存勖走到桌边坐下,拿起茶壶晃了晃,只有半壶隔夜的凉茶,便皱眉放回茶盘,望向肖俞,笑道:“就知道你内伤无碍,十有是心病。不瞒你说,昨夜本世子也是一宿没睡,就在想肖二郎是被哪路狐仙勾去了魂儿。后来终于给我想到,你的异样,是在我告诉完鹿燕儿杜撰的名字之后出现的。可‘天下’这个名字哪里得罪你了?我又是好一番想啊,想得脑袋都有些疼了,好不容易灵光一现,想到过去光顾听琴馆的时候,也用过这个化名,还给那里的红姑娘水黛留下了墨宝。想来二郎在搜检听琴馆的时候,有所收获。看来以后啊,这风流雅士的癖好,还是少沾染为好。” 肖俞道:“如此说来,殿下承认早就认识水黛?” 李存勖失笑道:“承认?我为什么不承认?只是这么说,到好像审犯人一般,晋阳宫银安殿上坐着的那位,倒更像是你爹。” 肖俞微怒道:“殿下莫非是逼我动手?” 李存勖笑容一敛,正色道:“我是早就认识水黛。只不过,我认识的是西坊的红姑娘水黛,而不是天行苑的刺客。” 肖俞面色稍霁,“这么说来,殿下与水黛相识,只是巧合?天行苑行刺王爷,世子事前并不知情?” 李存勖道:“对啊,我到听琴馆,不过是一场风月,我只知道水黛是听琴馆的台柱子,她也只当我是寻常世家公子。水黛这个名字固然是假,我告诉她的也不是真名。顶天了说,戏假情真而已,我确实怜惜她的才学与性情,但若我早知道她是天行苑的暗桩,自然第一个要拿下她,哪里会容得这帮宵小之辈在王府兴风作浪。我与二郎虽然相识不久,但自问坦坦荡荡,是君子之交。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你肖二郎心中,我李存勖竟是这般不堪之人!” 肖俞见李存勖理直气壮,倒真似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心下先有三分惭愧。只是马上又想起一事,接着问道:“那当初我们搜检听琴馆,殿下怎么若无其事?” 李存勖双手一摊,做无赖状:“你也没问我啊。” 见肖俞语塞,李存勖又道:“你家世子殿下一向风评甚好,去逛青楼也只能遮遮掩掩,真名都不敢用,生怕回府被父王责罚。你说,我能主动跳出来说这水黛不像坏人吗?”顿了顿,李存勖声音转低沉:“更何况,河东老将之中,不服我的人甚多,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我若是和这桩泼天大案扯上干系,就算父王对我并无一丝疑心,可我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肖俞深知李存勖所说是事实,只是心里仍然像吃了苍蝇般不舒服,便道:“那殿下就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吗?有朝一日天行苑被击破,水黛就擒,此事一样会大白于天下,那时殿下不是更狼狈?” 李存勖道:“我怕落人口实,只是眼下对那些老将有所顾忌。至于将来,本世子拳头再硬些,纵然全天下都知道我认识水黛,又如何?” 肖俞道:“即便如此,殿下也应该私下向王爷陈明,以免将来出现误会” 李存勖截口道:“你怎知我没向父王禀报?” 肖俞长出了一口气:“如此甚好。” 李存勖笑容诡异:“早就说二郎太老实。我说向父王禀报过,反正你也不可能去找父王求证,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肖俞顿感被愚弄,追问道:“那王爷究竟知不知道?” 李存勖翘起二郎腿:“要不,回晋阳之后,你去问问父王?” 肖俞狠狠地道:“总会有机会的!” 话锋一转,又问道:“既然王爷家教甚严,那上次去忻州时,殿下许诺击破天行苑河东分舵之后,请兄弟们去西坊一醉方休,看来也是让大家望梅止渴了?” 李存勖道:“那倒不至于。犒赏下属,是本世子为数不多能够光明正大逛青楼的借口之一。” 肖俞只好翻个白眼。 李存勖问道:“肖二郎心结可解了?” 肖俞老老实实道:“只解了八分。” ----------- 一刻钟后,只解了八分心结的肖俞与李存勖来到驿馆饭堂,各自吃下三大碗热腾腾的臊子面,通体舒泰,觉得心结已经解到了九分。 这时鹿燕儿洗漱完毕也来到饭堂,见两人都吃完了饭,自己又落了后,不禁又是俏脸一红。李存勖见鹿燕儿虽然看似泼辣,实则极易害羞,动不动就脸红,大是赏心悦目。招呼鹿燕儿过来一同用早餐,鹿燕儿吃得极少,喝了半碗小米粥,吃了小半张饼就说吃饱了。李存勖道:“女孩子惜福养身是好事,可鹿姑娘吃得太少,恐伤脾胃。” 鹿燕儿低头道:“委实是吃不下了。” 李存勖也不多说,向肖俞递个眼色,肖俞向驿夫多要了些锅盔干粮带着,以备鹿女侠路上喊饿。三人到马厩牵了马,继续向晋阳行去。 一路无话,傍晚时分,三人终于回到晋阳。 进了城,李存勖并未急着回王府,而是先领着鹿燕儿到一处僻静的宅子安顿下来。小院不大,三进而已,但胜在雅致幽静,院中有四名丫鬟婆子常年打扫,还有个年老的门房,那其实是谍子房的外围人手。肖俞知道这是孟尝馆的产业,在寸土寸金的晋阳城,这所宅子怎么地也得是中品以上的高手才能分到。以鹿燕儿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剑术,李存勖也算是假公济私了。 李存勖对门房老头交代了一番,不外乎不许泄漏自己身份云云,而后便和肖俞回了王府。 在回王府的路上,李存勖看着欲言又止的肖俞,道:“二郎,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对鹿燕儿表明身份?” 肖俞一笑:“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好奇。若殿下不方便说,也就罢了。” 李存勖又问了个问题:“我把她带回晋阳,二郎是不是以为我看上这小娘子了?” 肖俞一怔:“难道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二章 云龙剑典 李存勖洒然一笑,道:“这位鹿女侠,是有几分姿色,只是若仅止于此,出手救下也就罢了,还不值得我带她回晋阳安顿下来。” 肖俞问道:“那殿下看中了她什么?” 李存勖道:“云龙剑派虽说也是一方豪强,但和万剑谷一比,未免就小巫见大巫了。这次蒙山群盗攻打云龙剑派,背后居然有万剑谷的影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肖俞道:“是很奇怪。但先前那蒙山姓陈的不是说,看上了云龙派的剑典了吗?也许万剑谷想要汇集天下剑谱,坐实这天下第一剑派的名头,而云龙派不从,惨遭横祸,也是有的。” 李存勖摇摇头:“我不这么看。若是蒙山群盗相中了云龙派的剑谱,大张旗鼓来抢,倒还说得过去。但万剑谷嘛,杨师载那老儿如此高傲,我是在没法子相信他会为了一本剑谱去和小小的云龙派为难。若真是万剑谷光明正大地找上云龙剑派,你觉得鹿老儿有胆子说个‘不’字吗?” 肖俞揉了揉鼻子,若有所思。 李存勖又道:“所以,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摆不上台面的秘密。蒙山群盗追着鹿燕儿和沂蒙隐叟不放,自然是以为这个秘密在她们身上。” 肖俞已经想通关节,接过了话茬:“沂蒙隐叟终究是外人,和鹿掌门关系再好,姓鹿的最信任的还是自己女儿,所以殿下认定只要拿住鹿燕儿,就能找出那个秘密。” 李存勖点了点头。 肖俞又问道:“那殿下以为,鹿燕儿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大的干系,还是在和我们装傻?” 李存勖笑道:“这可难住本世子了。本世子与漂亮女子,向来只谈风月不谈情,哪里知道她心里怎生想的?倒是二郎你心思细腻,不如代本世子去套套话?” 肖俞翻了个白眼:“在下虽然不及殿下这般是花丛老手,但自问眼睛不瞎,那鹿姑娘分明是对殿下有意,我去岂不是自讨没趣?” 李存勖皱上了眉:“这可不好办,本世子可不想落个负心薄幸的名头啊” 肖俞懒得再听女人缘极佳的世子殿下得了便宜卖乖的抱怨,轻提缰绳,马儿得得远去。 ---------- 幽州,万剑谷。 万剑谷出自燕山余脉,本是一处占地十几里的山谷。但自从数百年前一位剑道宗师在此处开宗立派,慢慢的数百里方圆都成了万剑谷的禁地。 山谷中央,是连绵数里的房舍,便是万剑谷弟子起居、习武的处所。谷后有湖,名曰葬剑湖。历年来上门挑战的剑客落败之后,便会按照约定解下佩剑沉于湖底,是为“葬剑”,以示对万剑谷心服口服。久而久之,湖底已经沉睡了不知多少柄绝世好剑。神兵利器自有灵性,久沉湖底不见天日,怨气积郁,湖水也是剑气逼人。莫说湖中鱼虾不生,就连鸟雀都不敢从湖面上飞过,寻常人靠近葬剑湖,便会觉得寒气入骨,莫名地心生惧意,在十几丈外便要转身而逃。 而湖边,偏偏有人结庐而居。 这人自然就是万剑谷的老祖宗杨师载。 杨师载修为深湛,早已不畏剑气侵袭。更重要的是,杨师载修习的无上剑道,需要汲取湖中剑气作为辅助,砥砺剑心,蓄养剑意。常在湖边静思、打坐,有事半功倍的功效。 此时杨师载在草庐中盘膝静坐,身前立着一人,身材魁梧,面色黧黑,背上一柄重剑,光看剑鞘便比常人手掌还要宽上些许。缚剑的绳索甚粗,想来剑身也是极其沉重。这人虽身材与杨师载相差甚多,但长相倒有几分神似,正是死在李存勖手下的蒙山陈大当家前一阵儿新拜的便宜师傅,霸剑杨彦君。 “父亲,蒙山传来消息,陈鸾那废物遇上了硬茬子,剑典没得手,把自己的姓名赔了进去,还折了不少人手。”杨彦君提到这位新弟子,不但没有半分惋惜,反倒有些嗤之以鼻。 杨师载似乎也并不在意陈大当家的死活,而对他死的经过倒有些兴趣,问道:“死在谁手上?那黎老头儿,只怕还杀不了他。” “据说是两个小白脸半路杀出,救走了鹿家那丫头。而陈鸾和黎老头打了一场,虽然当场击毙姓黎的,但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被外人捡了便宜。” 杨师载枯瘦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语调平缓地说道:“那你说的这两个小白脸,是碰巧遇上了,还是有心为之,现在有线索了吗?” 杨彦君微微躬身:“暂时还没。” 杨师载道:“多派些人手去查。光靠那群山贼,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子午卯酉。你去找你四哥,调几名得力的弟子去山东道。” 杨彦君应了一声,却没挪地方。 杨师载看了小儿子一眼,问道:“还有事?” 杨彦君字斟句酌地说道:“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当初你让孩儿收下陈鸾做弟子,还暗助蒙山群盗攻打云龙派,只说是为了云龙剑典。想那云龙派,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秘籍值得咱们万剑谷大费周章,他们何至于落到眼下星飞云散、名存实亡的地步?何况都到了这般田地,那剑典也没现身。现在又对一个孤女穷追不舍。孩儿斗胆,想问一句,父亲所谋者为何?” 杨师载冷冷一笑:“是谁教你来说这一大片话的?” 杨彦君咽了口唾沫,道:“是孩儿自己想到的。” 杨师载一挥衣袖:“哼,我是你爹,还不知道你的性子。收陈鸾做徒弟,你固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不至于要和你爹掰扯道理。至于秘籍现不现身,你更是不关心。这回又是你大哥哄你来的吧?” 杨彦君脸一热,好在本就肤色黧黑,看不出红色,不敢说话,身子却躬得更低。 杨师载站起身,拿手点指杨彦君,道:“也罢,今日为父要是不和你说个明白,你这死心眼也不肯走。但你要记住,不许外传,顶多能告诉你大哥。其实以你大哥的脑子,怕是早就猜到七八分了,这才挑唆你来试探。” 杨彦君低声道:“还请父亲赐告。” 杨师载道:“云龙剑典确实存在,只不过,记载的不是什么剑法武功,而是前代阴阳术师的炼气法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三章 仙光 阴阳术师,起源已经很难考稽。世人只知这是一群神秘之极的世外高人。至于他们如何起居,怎样修行,则是一概不知。甚至,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阴阳术师,也是一个谜。 由于几百年来朝廷的打压,阴阳术师势必不能大开山门广招徒众。根据那些流传于午夜闲话中的传闻掌故,偶有传说谁家谁家的孩子被老神仙看中,莫名其妙就消失了,那便十有是被阴阳术师掳去做了徒弟。而更多的术士,则是血亲承袭,故而这个圈子更加封闭,在外人看来,也就愈加神秘了。 杨师载竟然如此笃定地说道,云龙剑典其实是阴阳术师的炼气法诀,着实有些惊世骇俗。 杨彦君愣了片刻,道:“阴阳鬼神只说,过于虚无缥缈,父亲” 杨师载皱眉道:“你是想说,为父年老昏聩了?” 杨彦君赶紧双膝跪地,道:“孩儿不敢。” 杨师载单手一招,道:“起来说话。你如今也是独掌一脉的宗师身份,这么的不成体统。” 杨彦君依言起身,神情仍是有些惶恐。 杨师载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的郁结。“为父在你这个年纪,对鬼神之说也是敬而远之。那时想着以武道求得长生,做个人上之人,也算不枉此生。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开始相信,世上也许真有神仙。” 杨彦君怔怔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时我刚四十岁,在中原闯下偌大名头,成为三绝剑客之后又一个剑仙之流的人物,便觉得天下尽可去得。又听说极北苦寒之地风物迥异于中土,我便动了心思,要去走走看看。“ “我一路向北,也不知走了多少时日,渐渐地草木凋零,到最后冰封万里,寸草不生。我行至一片冰海,前面再无去路。到处都是千年不化的坚冰,狂风呼啸,雪深过腰,奇寒入骨。若是真有佛家所说的冰山地狱,我想应该就是那里了。而且“ 杨师载顿了顿,声音仍有些微微发颤。杨彦君心知那必定是父亲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往事,否则,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父亲不会出现哪怕这么一丁点儿的失态。 “而且,那是一处亘古长夜的所在。“ 杨彦君迷惑不解地看着父亲。 杨师载继续道:“就是亘古长夜。我虽然记不得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但至少半个月以上。那段日子,我没见过一次日升日落,一直是黑夜。“ 杨彦君失声道:“怎会如此?“ 杨师载道:“我也很想知道。但当时,则是一门心思赶紧离开那鬼地方。我便向南而行,说起来好笑,回程之时,虽然体力几乎消耗殆尽,但跑起来却一点不比去时慢。这人啊,到了保命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多了得。“ 杨彦君却没心思接过父亲的这个玩笑,而是追问道:“后来呢?“ 杨师载道:“后来,便是最神异之处了。在我决意回程的第三日,忽然觉得身后一片光芒,我以为是终于日出了,回身一看,却是却是“杨师载重复了好几遍”却是“,才找到合适的词汇继续说下去,“却是漫天的仙光,七彩斑斓,光华流动,远远望去,空中似有仙人驾车往来穿梭。仙光笼罩足有千里之广,美不胜收” 杨彦君脸色有些难看,在他想来,必定是当时父亲饥寒交迫之下,神智混乱,出现了幻觉。 谁知杨师载又道:“短暂的迷离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当即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又运起本门的清心诀来安神,过去半晌,睁眼再看时,仙光仍未散去。为父可以清楚地告诉你,那不是幻觉。” “那次远观仙光,对我的心境大有触动,剑道修为更上了一层楼,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自那时起,我便笃信世上是有神仙的。过去孜孜以求的以武道证长生,不过是坐井观天。为父眼下的大观境界,即便修到大圆满时,也不过再活一甲子。就算到了武道十六品之外的大自在境界,多说也就二三百年的寿元。而若是真能成就神仙境界,又岂止是几百年光景?为父这些年,遍访名山,终于确定阴阳术师便是离神仙最近的一群人。终有一日,为父要借他们之手,洞开仙门,看看神仙境界究竟是何模样。” 杨彦君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几十年来父亲心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大秘密。 杨师载难得地一笑:“前几日的天地异象,想必你也察觉了。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便是朱温招揽的几位阴阳术师在强行为他凝聚天下灵气,镇压李唐气数。夺了李家天下也就罢了,还要强夺天下人的气运为己所用,足见此人何等的丧心病狂了。好在中途有人出手干预,最终朱温没能得逞。他请到的几位高人,多年前和为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们便说看好朱温有逐鹿天下的气象,嘿嘿,不知什么眼神。就是从他们口中,为父探得一些信息,再和其他消息相互佐证,终于可以认定,云龙派鹿家,是三百年前东海小瀛洲揽鳌轩的传人。当年揽鳌轩阴阳术师甫一入世,便出手不凡,助当时尚不得势的大隋晋王杨广轻取太子之位,而后顺利登基。只是没想到养出一位不世出的残暴之君,虽然阴阳术师都不太在意百姓死活,但杨广太过倒行逆施,触动了天罚,连带着揽鳌轩都被天道所不容。那一代的揽鳌轩主鹿仲元羞愤之下,遣散徒众,独自乘舟出海,不知所踪。” 杨彦君神色一动:“父亲所说的鹿仲元,难道就是现在云龙派鹿家的先祖?” 杨师载道:“正是。云龙派创派于二百多年前,时间上与揽鳌轩的遣散相去不远。那鹿仲元自号云龙散人,剑道修为据说也不低。这样一来,他的后人以剑术开宗立派,成为武道宗门,还以云龙为号,便合情合理了。二百多年来,鹿家人虽然不是代代都做云龙派掌门,但一直是云龙派的中流砥柱,相信这里面也有乃祖余荫庇佑。为父曾派人潜入云龙派打探,得知他们除了明面上流传的剑法,还有一套镇派秘籍《云龙剑典》,古奥深涩,多年来一直无人能看懂,偏偏历代掌门都是奉若至宝。我想若不是先祖遗留之物,他们会这么着紧?也正因为是讲的炼气之道,寻常武夫自然就摸不到门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四章 高金涵的谋略 讲完云龙剑派的来历,杨师载问道:“如此,这剑典值不值得咱们花点心思?” 杨彦君悻悻然道:“孩儿还是以为,有些犯不上。”其实杨彦君想说的是,杨师载对与云龙剑派来历的推测,看似合情合理,但终究没有真凭实据,仅靠一些巧合与线索,便推定云龙剑典是炼气法诀,还不惜放下身段巧取豪夺,到头来一无所获倒不怕,怕只怕云龙剑典到手后却发现与炼气之法无关,那万剑谷就沦为笑柄了。 杨师载无奈地笑笑:“为父没对你们说,就是知道你们兄弟大多不赞成,徒费口舌而已。也罢,就当是为父圆一个梦,你们就不要瞎操心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算是杨师载这个严父少之又少的温言软语了,杨彦君只得唯唯称是。 但杨彦君又想起一事,不解地问道:“父亲就算要笼络蒙山群盗给咱们做马前卒,给些外门典籍也就是了,为何还要孩儿亲自收那陈鸾做弟子?这人根骨平庸,心性又差,没的辱没了万剑谷的名头。” 杨师载摇头道:“老七啊,你的心思都花在了剑道上,不晓得那些绿林之人,最重脸面。其实莫说给些典籍,就算只是花些金银,也不愁蒙山群盗不出力,但他们是出四五分力,还是出分力,这中间的差别,可就要好好咂摸了。至少,你要是不收下这个便宜徒弟,他也不会为咱们万剑谷死战到底。混江湖犹如打天下,说到底求的也是四海归心。任你功夫再高,若是参不透人心,也休想走得长远。” 杨彦君想了想,无奈地笑了笑。 ------- 李存勖与肖俞回了晋王府,自然早有一帮侍卫仆役飞也似向府内通传。 高金涵的嗓门大得出奇,肖俞刚迈进二门,便听到高大统领在大呼小叫。 刚看清人影,高金涵便飞快地掠到李存勖身前,单膝跪下。看得肖俞咋舌不已,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高大统领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么上乘的轻功。 高金涵带着哭腔道:“殿下回来便好,老高前些日子见钱家娘子他们回来,格格身上带伤,殿下舍身为他们断后,便日日睡不好觉,生怕殿下有个闪失” 又转向肖俞道:“那帮人说肖兄弟深陷敌窟,多半是凶多吉少,我老高第一个就不信。这不,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哭腔转为大笑,李存勖与肖俞面面相觑,生怕高大统领得了失心疯。 进了内堂,李克用正与几名河东耆老名宿议事。肖俞本打算请个安就悄悄退出,毕竟军国大事还不是他能够想听就听的。但李克用向肖俞摆了摆脑袋,那意思是你小子从根儿上说还是本王的亲卫。虽说放你出去野了几日,但既然活着回来了,就得老老实实还做好亲卫的本分。肖俞便温驯地走到了李克用身后垂首侍立。 忽然李克用身前一名中年人指着肖俞道:“王兄身后这小子,就是他连累得我亚子侄儿险些陷在山东?” 李存勖道:“老叔言重了,当时二郎做替身换出陛下,我不过是接应了一下,也是理所当为。” 肖俞望向出声的中年人,只见他身材魁梧,虽是坐着,也比旁人高出半头,眉眼与李克用有三分神似,加之李存勖称之为“老叔”,肖俞自然知道这便是李克用的幼弟李克宁。李克宁随兄长东征西讨几十年,战功赫赫,官封蕃汉都知兵马使、检校太保,还遥领了个振武节度使,称得上是河东实打实的二号人物。 被这样一位大人物当众指责,肖俞也只好搬出唾面自干的觉悟,静静听着了。 虽有李存勖出言解围,李克宁还是自顾自地说道:“王兄,江湖上多的是沽名钓誉之辈,要说真刀真枪过招儿,还得是咱们沙陀健儿。咱们军中人才济济,要是身边缺人了,只消和兄弟知会一声,大把的沙陀儿郎都在等着为晋王上刀山下火海。可不要再轻易相信什么年轻高手的鬼话了。” 这便是连张承业的脸一块儿打了。 肖俞心下雪亮,知道李克宁和张承业有些不对付,自己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才被这位河东二当家盯上。在河东地面,敢这么明晃晃打张承业脸的,只怕也只有李克宁了。 肖俞飞快地乜了一眼张承业,监军大人悠然托着一只茶碗,在轻轻吹着,似乎李克宁说的话一句都没听到,端的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气象。 李克用摆摆手:“年轻人嘛,总得多历练历练。咱们在这般岁数的时候,恐怕还不如他们。罢了,咱们接着议正事。”将话题轻轻揭过。 梁王称帝后,虽说天下不服者甚多,但传檄而定的地方也着实不少,一时间河东压力遽增。幽州的刘仁恭父子本来在晋梁之间首鼠两端,但今日梁帝一道敕旨下到幽州,刘仁恭立马在与河东交界的义武、成德一线布了重兵。岐王李茂贞虽说也不认朱皇帝,但乐得见李克用腹背受敌,早早地派出了几名得力的义子带兵缓缓东进,等着做黄雀。就连草原上刚刚养成点气候的契丹人,都在和梁帝眉来眼去,似乎想抄一下河东的后路,挣几件过冬的棉衣。 李克用手下虽然悍将如云,但当此四战之地,一时间也有些捉襟见肘。今日所议的其中一件大事,便是要给缉捕使臣郭崇韬挪挪地方,放到军中独领一军,去收拾收拾那帮不安分的契丹人。郭崇韬素有将略,只是为人清高,一直隐隐被不少沙陀悍将压制没有机会冒头。此时正当用人之际,李克用将他拎出,多少也有些临危受命的意思,别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肖俞这才明白为什么高金涵今日会此次失态——郭崇韬已然自领一军,若是打几场胜仗,侥幸不死,几年时间内升做一镇节度使都是有可能的。原本旗鼓相当的两人,眼看着就要分出高下,高大统领一想到以后见了郭崇韬兴许还得行礼,心里便像吃了苍蝇那般难受。晋王曾私下和张承业说过,高金涵忠心有余,谋略不足,自然不会轻易给他外放的机会。而高金涵自然不愿在侍卫统领的位置上干到老死,又不能明着和晋王说,那就只好暗地里向世子殿下送秋波了。想到这里,肖俞居然有些幸灾乐祸。谁说大统领谋略不足,被逼急了眼,花花肠子也不少。就是不知道眼高于顶的世子殿下,解不解风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五章 “大礼议” 除了议定选拔一些中坚力量充实到边军,今日还有个重要的题目,那就是如何安置小皇帝李柷。 本来依着李克用和张承业先前所想,是将晋阳唐室行宫清理出来供李柷居住,一来李家子孙祝祷行宫里名正言顺,二来行宫远在城外,李克用就不用每日进宫请安了,各得其便。反正李柷年纪尚幼,对国家大事也没有什么主见,就在行宫里“垂拱而治”就挺好。将来天下平定了,再还政与于陛下。张承业所说的和所想的自然一样,而李克用究竟有几分心甘情愿,就很值得商榷了。毕竟当年和小皇帝的父亲、祖父都闹过不小的别扭,现如今接他出来只不过是尽人臣本分,至于说俯首帖耳嘛,对不住得很,咱老李没那习惯。 而河东诸将听说将小皇帝接了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人自然是不情不愿。眼睁睁看着王爷在两代老皇帝手底下受尽腌臜气,好容易在河东这地界站稳脚跟,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过了十几年,怎么又巴巴地迎来一位皇帝?难不成王爷年岁大了,有些昏聩了? 河东老将里,老一辈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看肖俞不顺眼的李克宁,而中年一辈里,最有分量的李嗣源、李嗣昭都领兵在外,一干将官便怂恿八太保李存璋以及虽无太保名分而信任丝毫不再众家太保之下的河东神机军师周德威来做这个出头鸟,看看能不能劝说李克用将天子“礼送出境”。只是这几人在内堂坐定之后,谈了一轮正事,谁也没主动提起小皇帝的事。 倒是张承业先打破了僵局。 “王爷,陛下已经在驿馆住了多日。王爷看何时迁入行宫为宜?” 李克用道:“行宫倒是能住人了,只是年久失修,潮湿得紧。小皇帝只要不嫌弃,明日便可住进去。” 张承业点点头,心想那倒不妨事,小皇帝这几年没少吃苦,宫室陈旧潮湿些想来也是能忍的。再者一说,不是还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先贤训导在前嘛,当次国家危亡之际,做皇帝的岂能只顾一人安逸?便道:“老奴稍后便去安排陛下一应衣食住行之事,务必让陛下晓得王爷的苦心。” 李克用“嗯”了一声。 李克宁斟酌着语气发了话:“王兄当真要将小皇帝留在晋阳?” 李存璋与周德威对视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二人虽然“众望所归”,代表军中诸将来试探晋王的口风,但毕竟不愿意主动触李克用的霉头。果然是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有二当家冲锋在前,咱们做晚辈的在后面摇旗呐喊就是了。事成了不会被晋王埋怨,事不成也不至于被众将指摘。 李克用皱眉道:“宁弟认为不妥?” 李克宁道:“倒不是不妥,只是小弟有些意见,说出来供王兄参考。咱们沙陀子弟都是些粗莽人,为国家尽忠自然是本份,可若是终日有个皇帝在头顶上管束着,动辄得咎,不消几年锐气也给磨没了,也怕冲撞了朝廷。再说那朱温挟持天子多年,已然是骂名满天下,王兄虽心底坦荡,但落在市井小民眼中,此举仍是与朱温无异啊” 说到“动辄得咎”四字,李克用脸上肌肉抽动,显然是有些触动。早些年率兵入长安勤王护驾,虽有赫赫战功,却因张扬霸道、不识礼数,没少被皇帝穿小鞋,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先帝出奔长安,李克用不愿接纳的原因。 李存勖轻声插言道:“老叔,今时不同往日,咱们是皇帝的救命恩人,未来都是再造大唐江山的功臣,只有咱们和皇帝伸手要官爵、钱粮、封地,哪有皇帝给咱们脸色的份儿。至于市井议论,咱们也不用计较。燕雀笑鸿鹄,是他们浅陋而已。只要最后剿灭朱温,光复大唐,难道还怕几个无聊小人的议论吗?” 李克宁脸一红,似乎听出李存勖所说的“浅陋”也有讥讽自己之意,只是当着这么多人,自己不便强行对号入座。便又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小皇帝长大之后,是感念咱们的好处,还是记恨咱们擅权?自古忠臣不好做,死在皇帝刀下的忠臣可一直没断绝过。” 李存勖道:“那帮腐儒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咱们沙陀汉子没着许多臭讲究。皇帝和咱们讲理,咱们便和皇帝讲理;皇帝若和咱们翻脸,咱们也和皇帝翻脸便了。沙陀大好头颅,可不是谁想砍就能砍的。” 肖俞暗想,李存勖这一支沙陀部族,在三代以前便已全数内迁,为李唐皇室东征西讨几十年,沾染了中原文华之气,到李存勖这一代身上已经看不出“胡人”的影子,李存勖留在水黛闺房的小令,便是打死肖俞也做不出来。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仍是不得不“我沙陀如何如何”,跟着一帮名副其实的“老”粗大放厥词,真是难为世子殿下。 李存勖忽然又笑道:“汉家儒生倒是有趣,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又说‘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怕陷君父于不慈不义。道理都让他们说尽了,咱们也不知该听谁的。” 轻飘飘一句玩笑,众人哄笑几声,便将这场“大礼议”揭了过去。李克宁似乎有些不甘心,只是若再强行开口,便是和世子殿下明晃晃地过不去了。虽说方才叫“亚子侄儿”很是亲热,不怕这大侄儿真和自己撂脸子,但自家大哥一向护短。自己冲撞了大哥犹可,但若真和大侄儿闹僵了,大哥少不得给自己一顿责罚,今日只能先行作罢了。 大事已了,李克用伸了个懒腰,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忽然李存勖看到外面廊下一人在团团乱转,正是谍子房内房掌事于海通。李柷被接回晋阳后,暂住的驿馆内外护卫之事便是由他负责。此时于海通出现在王府,必定是李柷出了事。李存勖心中一动,凑到于海通身旁,低声问道:“老于,出什么事了?” 于海通满脸都是与自己几十年谍子生涯不相符的焦急神色,拉着李存勖的衣袖向无人处走了几步,用仅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殿下,那主儿快不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六章 诊病 于海通负责李柷的起居安全,他口中的“那主儿”,不是李柷又能是谁? 李存勖眼角急剧地跳动了几下,沉声道:“谁不行了,你再说一遍?” 于海通被李存勖的语气吓了一跳,有些畏缩地说道:“就是前几日从山东道接回来的那位主子,昨夜突然昏迷,请了七八位医官瞧过,都看不出什么什么毛病儿。今日连太医署的赵医丞都请来了,只说是看着像中毒,却看不出是什么毒。这会儿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眼看着就不行了。小人不敢怠慢,赶紧来王府禀报,刚好赶上王爷和几位大人在议事” 李存勖双眼冒火,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昨夜昏迷,现在才来禀报,还敢说没怠慢?”边说边往外走,“你这颗狗头权且寄在你脖子上,那人若真没救了,你全家赔上都不够偿命!” 于海通虽是谍子房内房掌事,但营救李柷的事情极其机密,谍子房也只有大掌事和参与行动的数人知道内情,而于海通的职司是护卫安防,他其实不知道李柷的真实身份。只知道王府从外面接来一人,身份贵重,需得小心伺候,妥善保护。哪成想是个让自己“全家赔上都不够偿命”的祸害,于海通顿时欲哭无泪。 李存勖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回头在人群中找到肖俞,以目示意,肖俞会意,只得向李克用告个罪,急急跟了出来。 李存勖简短地说了李柷的情形,肖俞也是大吃一惊。在济阴见了短短一面,他对这位少年天子其实印象很好,还有几分说不清的亲切。而更要命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回来的小皇帝,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晋阳,一旦消息传出,李克用立刻就要成为千夫所指的天下公敌。朱全忠对小皇帝未尝没有杀心,还要顾忌天下物议,只能装模作样将小皇帝安置在济阴。到头来皇帝死在了李克用的地盘,这盆脏水谁洗的清? 李存勖见于海通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顿时一阵烦躁,道:“你再去太医署,把太医令、医丞、医博士,带鼻子能喘气儿的全都给我叫到驿馆来,给你一刻钟,不得有误!” 于海通短短地发了个呆,似乎在咂摸“带鼻子能喘气儿的”拢共有多少人,李存勖一脚踢在他腰胯上,于海通踉跄着退了几步,连忙施礼离开。远远的有王府下人看到这一幕,不知道平日里稳如泰山的世子殿下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都吓得躬身俯首,大气也不敢出。 李存勖与肖俞快马加鞭来到驿馆,只见谍子房的人手已如临大敌,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李存勖暗骂了一句“马后炮顶个屁用”,急步进了驿馆。驿丞见世子殿下面色不豫,正要凑上来拍个马屁,刚走上近前就被世子殿下赏了一击耳光,赶忙捂着肿起半天高的脸跪在地上不住喊饶命。 李存勖自然没心思和驿丞费口舌,问明了李柷的住所,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 到了李柷房中,见小皇帝果然昏睡在床,已经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眼圈四周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李存勖粗通医道,忙握起李柷的手腕探摸脉息,只觉得脉象沉细,脉气鼓动无力,已经有了油尽灯枯的征兆。 肖俞叫过一名驿卒,问道:“这人来驿馆后,吃过什么,喝过什么,见过哪些人?” 驿卒苦着脸回答道:“于大人吩咐过,这位小爷的一日三餐都是谍子房的大师傅管着,用的是小灶,米面菜蔬也是谍子房送来,送来前还要试吃,饭菜里断断不敢下毒的。至于见人,这些日子驿馆里生人一律不许靠近,就供着这么一位爷,除了咱们这些下人,谁也没进过院子” 李存勖打断了驿卒的回话,叫进来一名谍子,丢过去一枚令牌,道:“你去孟尝馆,将钱二娘、唐鲁言和沈毅叫到这里来,假说我有话问他们。等等,你倒了孟尝馆,先去找当值的掌房——不许声张——让掌房安排几名好手暗中跟着你,要是钱二娘她们稍有异动,即刻拿下。记住,只许拿下,不许击毙。懂了吗?” 那名谍子甚是伶俐,一面收起令牌,一面将李存勖的意思简捷地复述了一遍,见李存勖点头,便麻利地施了个礼,迅速离去。 肖俞望着那名谍子离去的背影,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李存勖听:“能是他们三人的纰漏吗?” 李存勖道:“非常之时,只能严谨些了。我也希望不是。” 肖俞心知李存勖已经很是克制了,只是让孟尝馆高手暗中盯着,免了真冤枉了好人让下属寒心。若是依着李克用的脾气,只怕会立时吩咐先将那三人锁拿下狱听候勘问。 没片刻,于海通带着太医院一班他认为“长鼻子能喘气儿”的医士匆匆赶来,肖俞草草一扫,竟是连十几岁的学徒都没放过。饶是情形紧迫,肖俞心里也有些哭笑不得,忙拦在门口,只让太医令带着几名看上去老成持重的医丞、医博士进来。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令谢兴普颤巍巍向李存勖行了礼,也没多说废话,便坐到床边开始瞧病。先是仔细端详了片刻,翻了翻李柷的眼皮,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又轻捻胡须闭目诊脉,看得李存勖心焦不已。 好容易诊完脉,谢兴普望向人群中的一名医丞,正是先前被于海通请来过一次的赵医丞。 赵医丞上前一步,道:“学生先前初步有个判断,应当是中了某种不知名的奇毒。” 谢兴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起身对李存勖道:“赵医丞所言不差,的确是中毒之象。而且,这毒绝非新近中下,而是在体内潜伏了数年,只是这一两日才爆发。至于所中何毒,老朽只能大致推测是一种能损耗心脉、淤阻经络的慢性毒药,似乎出与南疆‘钩吻’、‘牵机’之类的毒物药性接近,但又隐秘许多,在发作之前,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则霸道异常。” 李存勖听谢兴普长篇大论说了一通,却似对这毒没有办法,半是气馁半是恼火地说:“谢医令既然知晓毒物大致来历,纵然不能尽数祛除,难道控制一下也做不到吗?” 谢兴普就事论事道:“毒药的调配,手法、火候因人而异,若是老朽配的药,自然敢说可解。但眼下这毒么,老朽只敢说尽力一试。还请殿下恕罪。” 李存勖眉峰一挑,当时就要发作,肖俞见谢兴普这位老夫子丝毫没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觉悟,便上前圆场道:“殿下自然知道这毒性异常诡异,要不也不会劳动谢夫子。还请您老务必费心,先拟出个能解燃眉之急的方子。” 谢兴普虽然不认识肖俞,但见这年轻人说话中听,便点头道:“医者父母心,老朽自然不会藏拙。” 肖俞忙称谢不已,拉着李存勖出了房间,让一干老夫子围着李柷细细斟酌。 到了院中,李存勖吐了一口闷气,举首望天,似乎怒气仍未消散。 肖俞道:“谢夫子是出了名儿的迂腐端方,眼里只有病人,没有贵人,殿下应该是知道的。” 李存勖道:“人命关天,他倒一点儿都不急,还跟我在这儿讲道理,真真气煞人了。” 肖俞道:“您没听老夫子说医者父母心吗,自然会倾力诊治,只是咱们在一边妨碍着,老夫子施展不开吧。” 李存勖瞪眼道:“那他就不会先说几句吉人天相之类的宽一宽本世子的心?” 肖俞无奈道:“那万一失了手,不就是欺君之罪了?“忽然发觉“欺君”二字用的大大不妥,忙假咳几声遮掩过去,但李存勖显然听在了耳中,脸色不自然地看了肖俞一眼,又继续举首望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七章 行针 就在两人尴尬的时候,可巧钱二娘、沈毅、唐鲁言三人已经赶到了驿馆,打破了两人微妙的僵局。 方才已经由谢兴普口中得知李柷中的毒与这三人应该没有关系,但人既然已经来了,李存勖也就顺势详细问了问李柷在路上的起居情况,再次确认没有纰漏,就挥手让三人退下了。 肖俞见三人伤势还都没好利索,钱二娘额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想来伤势痊愈后也会留下疤痕,可说是破相无疑;沈毅、唐鲁言一个走路一瘸一拐,一个左臂袖管空空荡荡,显然是落下了终身残疾。再想到魏爽、钱无义战死,而自己若不是有丹田深处那道诡异的气息扶助,只怕早已死在了山东,还连累李存勖险些深陷敌境。这么惨烈的一场营救,若是救回来一位等死的小皇帝,还要顺带着给晋王扣上一口大大的黑锅,胸中愤懑之气油然而生,直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到洛阳,给朱温老贼左右开弓十八个大嘴巴子。 李存勖的声音缓缓传入肖俞耳中:“二郎,你说,老贼把小皇帝放到远离汴梁的地方,是不是就等着有人去救啊?” 其实这个念头,方才在来的路上已经闪过。 朱全忠自然是想除掉小皇帝一了百了的,手上已经沾了一位皇帝鲜血的梁帝,多杀一个皇帝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话说回来,弑君这种买卖,能不亲自动手最好不亲自动手,即使亲自动手,也要尽量隐秘。比如暗中下药就很稳妥,还得是慢药,吃上个一年半载才见效。又或许是一边下毒一边喂解药,仔细地控制着药力,指望着小皇帝有朝一日“无疾而终”。如果天假其便,有人要做忠臣,将小皇帝救走,小皇帝离了解药,不上十天半月便一命呜呼了,与梁帝一点关系也无,还能顺手打别人一耙,岂不更是妙哉? 想清楚这一层,肖俞便越发的郁闷。 他与李存勖对视了一眼,道:“朱温怎么想的,咱们不用管。眼下咱们要做的,是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小皇帝的命。” 李存勖双眉紧锁,点头道:“哪怕只能保个一年半载,咱们便有腾挪的余地了。” 肖俞心道,看来世子殿下还是把小皇帝看作工具多一些,完全没有忠君爱国的觉悟啊。只是再一想到河东宿将们对朝廷的态度,也就不奇怪了。至少世子殿下还是很关心这个工具的。 又过了片刻,屋中一帮老夫子犹犹豫豫走了出来,谢兴普将手中一张桑皮纸看了又看,郑重其事地交到了李存勖手中,道:“殿下,这是老朽刚拟的一个解毒方子,可以先暂时压制住毒性,请您过目。” 肖俞看到其他医官的脸色,便知这个方子不仅仅是谢兴普一人拟定,其余医官也必定提了意见。而谢兴普之所以只说是自己拟的,倒不是抢功,而是委实没有把握,万一真失了手,那所有耳朵罪责便老头子一人担了。心里对这名端方的老夫子便有些敬佩。 李存勖匆匆扫了一眼,见大多是些清热解表的常见草药,便皱眉道:“有几分把握?” 谢兴普道:“这个方子,治标不治本,仅能勉强维持,其实祛不得毒。但再辅以金针之法,可使那位公子醒来,到时候老朽详细问问他这几年的饮食,或许还能多谢头绪。” 李存勖眼睛一亮,道:“那还不快去抓药!”叫过一名谍子,让即刻去王府内库将所需药材集齐,一面又催促谢兴普赶快给李柷施针。 里里外外忙乎一通,解毒的汤药就在廊下开始煎熬。李存勖不敢假手他人,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院中亲自监视熬药。谢兴普回到房中给李柷施针,肖俞在一旁护法,为确保万无一失,只让谢兴普的一名弟子从旁协助,将其余人统统轰到了院外。 这一套金针之术着实繁琐精深,不但扎针的位置要准,深浅、角度、力道都是大有讲究,以肖俞的眼力,竟然也只能勉强跟得上谢兴普的行针轨迹,真难为这老爷子,走路都是颤颤巍巍,施针之时手却一点都不抖。 待最后一根针从李柷脑门上拔下,谢兴普长出一口气,大口喘息这瘫坐在床边,弟子忙帮老师擦汗、捶肩。肖俞这才看到谢兴普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双手也剧烈地颤抖起来,看来消耗了不少体力精力。 肖俞伸手扶在谢兴普后心,一股精纯温和的劲气悄然过度到谢兴普体内。 谢兴普精神微微一振,脸上的红晕散去,喘息也平复了不少,感激地看了肖俞一眼,道:“多谢小哥儿了。唉,老了,手法不行了。这套针,也有些年头没用了” 肖俞吓了一跳,心道您老年老力衰我能理解,可手艺别生疏啊,万一哪块儿差上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要坏大事啊。只是嘴上当然没敢说出来。 谢兴普又道:“躺着的这小哥,似乎内力有些根基,而且修炼的路子极正,是以脏腑经络都较常人更坚实些,足以抵御一部分毒性,有针法为辅,汤药引路,如果上天庇佑,明日天亮之前,应该能够醒转。” 肖俞听到这里,才稍微有些放心。 院中李存勖已经催了煎药的医官十几遍,问药何时煎好,医官只能每次都哆哆嗦嗦地回道“需煎够两个时辰,才能发挥药力”,李存勖心焦不已,倒好像此刻架在泥炉上的不是药壶,而是他世子殿下的屁股。 好容易煎够两个时辰,已是月上中天。驿馆内外谍子、驿卒、医官谁也不敢提“天色已晚,该回家了”,连哈欠都不敢打,一个个木头桩子似的怔怔立着。谢兴普毕竟岁数大了,靠在桌边偷偷打了几个盹儿,肖俞见了,便又给老夫子渡了几次气,这才挺了下来。 熬药的医官将汤药倒在陶碗中,拿小扇子扇凉了些,肖俞将李柷上半身扶起,轻轻掰开牙关,医官拿小勺一口一口将药喂了下去。李柷已经全无意识,自然也不会吞咽,汤药顺着嘴角流下不少。 李存勖看了轻“嗯”一声,医官手抖起来,几乎拿不住药碗。 肖俞接过药碗,细细地将剩下的汤药尽数喂下,小心地将李柷放平,见眼圈周围的青黑之色褪去不少,心下大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八章 难缠的道人 见谢兴普的方子好歹有了些效果,李存勖便让其余医官离去,只留谢兴普在驿馆暂住一宿,以便随时处置病情。 肖俞让李存勖也先歇下,自己留在李柷房中看护即可。李存勖想想左右今晚不会有事,又信得过肖俞,便自行找了间客舍住下。 众人散去,肖俞独自坐在李柷床边,陷入沉思。 方才等候煎药的时候,自己几次给谢兴普渡气,这老夫子着实老辣,居然立时发觉自己的内力与李柷同出一源。谢兴普不欲多事,也没有追问肖俞与李柷的“关系”,只是说了一句“既然内力同源,不妨试试渡气助他抗毒”。助李柷疗毒,肖俞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这毒着实诡异霸道,自己这点功力能有几分效用,肖俞有些吃不准,而且肖俞也隐隐有些担心会不会有反噬之虞。 思量再三,肖俞终于打定主意,一手按住李柷丹田,一手按住李柷心脉,引动腾龙诀,与李柷体内的气息开始呼应。 由于李柷在昏迷之中,自是不能向上次那般马上引起和鸣,但肖俞心思灵动,也很快将李柷奇经八脉巡游通透,就如在干涸的小溪中注入一汪清泉,随后汩汩泉水便流淌起来。 肖俞发现此时李柷不但眼圈周围的青黑之色几乎消失不见,脸色也开始好转,精神一振,手上劲力缓缓加强了三分。 ----------- 洛阳,通天浮屠。 荒丘子等人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只待今夜佯装出手一次,将上次搅局那人引出。若能一举击毙自然是好,就算不能,也要务求那人不再捣乱。为求一击即中,荒丘子特意将聚气的时间改在了午夜,阴气凝实,最是利于师门重宝“破军”发挥威力。 随着荒丘子一声令下,三名师弟及十几名辅弼之人同时开始掐诀,通天浮屠中的光柱再次显露出来。 只是这一次,元气波动尚未扩散到洛阳城外,便被人打散了。 荒丘子脸色大变,知道洛阳城来了高人。 师兄弟四人同时停止行法,飞身跃出通天浮屠,立在塔顶,各据一方,凝神四望。 通天浮屠外便是朱雀大街,街心立着一名道士,手持拂尘,背插长剑,正与荒丘子等人遥遥对视。 荒丘子等人在塔顶,居高临下看那道人,居然丝毫没有俯瞰的感觉,反倒都觉得道人十分高大。 荒丘子决定先礼后兵:“在下荒丘子,敢问道友尊号?夤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道人一挥拂尘,道:“无名之人,闲来无事,看看是谁在毁我天下根基。” 这便是直接撕破脸了,根本没打算和荒丘子四人虚与委蛇。 荒丘子道:“我等为新帝聚气,成就万世一统,何谈毁天下根基?” 道人冷笑道:“新帝?跳梁小丑,两姓家奴,也敢篡夺神器,真当天下人都不长眼吗?” 荒丘子道:“李唐氏衰,天下唯有德有能着居之。道友本是方外之人,何苦来红尘中趟这浑水。” 道人笑声更加不屑:“好一个有德有能,那朱三儿可算是占全了!” 荒丘子微微色变,心想这道人张狂至极,今夜少不得要拼上一场了。 身后的云何子也低声道:“师兄,动手吧。” 荒丘子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倒负在身后的双手变幻出不同的手印,塔顶的箭镞“破军”也在开始轻轻颤动。 也不见那道人如何动作,身形就消失在了街心。紧接着塔身一阵摇动,地下十几丈处的阵眼已经被轰破大半。 荒丘子暗骂一声,四人同时提气跃下高塔,而破军箭发出一阵低鸣,冲出塔顶,在半空中打了个盘旋,向塔下射去。去势甚是急劲,在荒丘子等人落到塔身一半的时候,就超了过去。 四人身在半空,手上动作可一点没闲着,见箭镞远去,又各自射出一道无形劲气加持在箭镞尾部。 箭镞在塔门外划了道弧线,速度丝毫不见放缓,便钻进了阵眼之中,随后便传出一阵轰鸣。 荒丘子四人先后落地。这百丈的高塔,虽然落地时四人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高人风姿,但仓促间提气下落,中途还给破军加持劲气,四人一时间都有些后气不继,落地后先缓了一缓,没急着进入塔内。 静听片刻,塔内除了方才那声轰鸣,再无声息。 荒丘子正待举步上前,那道人竟飞身掠出。 荒丘子疾退数丈,拦在道人身前。 道人衣衫已然残破不堪,露出胸前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血已经被止住,但伤口仍是触目惊心,隐隐可以看到肋骨与内脏。 荒丘子见破军一击建功,心下稍安。但也知道这道人不是前日出手干预的那神秘人物,今日这一击,势必损耗了破军的威能。若是那神秘人物随后杀来,己方可就少了些胜算,便又有些恼怒。 道人虽然被破军穿胸而过,但显然已经动用秘法控制住了伤势,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倒也没露出颓势。见荒丘子虎视眈眈,便道:“一起上吧,就是不知道你们兄弟能剩下几人看到明日的太阳。” 荒丘子道:“道友这话就有些虚张声势了。破军箭一击,难道没伤及你的心脉?” 道人笑了笑:“我本无心之人,谁能让我伤心?”竟是大有禅机。 荒丘子没有心思和道人打机锋,举手一弹,星星点点的火光自指尖射出。火光幽蓝,瞬息间扩展为一张火网,将道人兜头网住。道人拂尘挥动,甩出一道道光线,结成一个闪亮的罩子,将火网隔在外面。 荒丘子冷笑一声:“作茧自缚。”三名师弟各自念动法诀,一道道凌厉的劲气急速向道人射去。 道人索性盘膝坐下,拂尘上下翻飞,光罩越结越厚,将四人的攻击稳稳地挡在外面。 荒丘子见久攻不下,收了火网,一声呼哨,远处足声橐橐,数百名梁军弩手为了过来。 道人戏谑的声音从光照中传出:“阴阳流的传人涨能耐了,斗法斗不过,会找帮手了,哈哈,哈哈哈” 荒丘子沉着脸,向三名师弟一挥手。三人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各自收功退开。 阴阳流中人,斗法败了是常事,早晚有机会找回场子。广邀师友助拳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毕竟也都是凭本事说话。可眼下混到要靠世俗官军出手相助,传扬出去可就有些不好听了。故而朱全忠前几日派弩手埋伏在附近时,荒丘子是有些不愿意的。但领队前来的将军还捎来梁帝的一句话,说是“怕再让砧板上的肉飞了”,荒丘子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那暗中出手的神秘人物自然是梁帝砧板上的肉,而自家兄弟几人,在首次聚气失手之后,不也离砧板不远了吗? 倒是没想到,那神秘人物尚未出现,就冒出这么一个难缠的道人,为免两败俱伤,只能请出这支奇兵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五十九章 飞剑 三百名训练有素的弩手迈着整齐的步伐快速推进,在距离道人大约二十丈远的地方止住了脚步。随即两翼前突,将道人包围在半月形的弩真之中。 荒丘子见这群大头兵并没有把自己师兄弟四人排除在外的意思,便向三位师兄递了个眼色,四人风轻云淡地退到了塔下,约莫这弩箭就算射到这里,也没什么力道了。实在不行,还可以躲进通天浮屠。 弩针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举!” “哗啦”一声,数百支乌沉沉的弩机齐刷刷地指向地上的光罩。 “备!”又是一声号令。 “嘣——”机括被打开。 “射!”最后一声断喝。 弩箭如飞蝗般射出,道人支撑起来的光罩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刺球。没有一支弩箭偏离方向,荒丘子等人对视一眼,均感自己方才小心得过分了。 光罩似乎黯淡下去,道人缓缓起身,踉跄了一下,旋即双臂一振,光罩散去,原本插在光罩上的弩箭纷纷倒飞回去,站在前排的弩手弩手躲闪不及,被射中一片。好在甲胄甚是坚实,多是只是轻伤。 弩阵变换了一下阵形,后排的弩手举步上前,又是一轮攒射。 道人左手向前一指,背后的长剑铿然出鞘,在身前悬停不动,随即向左右两边各延伸出四柄一模一样的长剑形状。九柄剑往来穿梭,将第二轮攒射的弩箭尽数挡下。 待弩箭落地,道人手上不知掐了个什么诀法,九道剑影倏然归一,仍是一柄长剑悬停在身前。 荒丘子等人看得咋舌不已,仅这一手分光竹影化虚为实的手段,他们就做不到。看来道人方才并未说大话,真是有本事让自家兄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自家师兄弟四人苦修多年,本以为天下无处不可去,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坐井观天了。 只是那道人显然也不轻松,剑影重归于一之后,抚着胸口似乎咳嗽了几声。 荒丘子心思急速转动,想着此刻出手,是不是能趁他病要他病,解决了这个祸害。 这边荒丘子还未打定主意,那道人已经大踏步向前奔去,长剑在身前开路,二十丈的距离转眼即过,挡在街心的数十名弩手在这一剑之威下,被撞得倒飞出去,摔出七八丈远,一个个骨断筋折,惨呼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是这些弩手命大还是道人手下留情,竟无一人当场毙命。 两翼的弩手掉转阵形,向着道人后背又是一轮攒射。只是道人去势甚急,弩箭尚未追上,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荒丘子沉吟了一下,忽然展开身形追了上去。三名师弟吃了一惊,赶忙施展身法紧紧跟上。只是自家师兄轻身功夫着实了得,几个呼吸间也不见了踪影。 荒丘子在夜色中仅凭道人依稀残留的气机痕迹搜寻,一路追到城门边。 夜半时分,自然无法大摇大摆地出城,道人已经无声无息地上了城墙,荒丘子远远望去,道人似乎正和守城的兵士对峙。 荒丘子纵身掠上城头,见兵士各持刀枪,却并不出击,大是奇怪,便喝道:“这道人是陛下钦点的要犯,为何还不拿下?” 荒丘子虽然被朱全忠奉为上宾,可一帮大头兵哪里认识他?一名队正语气生硬地道:“这位道长是活神仙,救过洛阳城内外不知多少百姓的性命,今日不过无心犯了夜禁,劝他回去也就是了,哪里就成钦犯了?你这人鬼鬼祟祟,又是什么来路?有什么企图?” 荒丘子这才知道道人原来竟在本地道观修习,而且看起来声誉甚佳,故而本地守城的兵士都成了信众。而方才通天浮屠下的三百弩手,想来当是朱全忠自汴梁带来的野战之军,这才敢悍然对道人出手。 荒丘子想通了来龙去脉,对队正说道:“我是陛下请来的客卿,现正奉命捉拿钦犯。你若不信也不打紧,躲在一旁别掺合也就是了。”依着他往日的性子,哪里会对一名碍手碍脚的小小队正如此容忍。现在不过是打狗看主人,不愿意再让朱皇帝添堵罢了。 那队正却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拿刀尖一指荒丘子,道:“老家伙口气不小,你若是陛下请来的客卿,那老子就是大唐的皇帝了。你” 话说到一半,被道人打断。 “小兄弟,他说的是实情。” 队正一愣,再开口时便有些结巴:“老老神仙,这可可玩笑不得” 道人温声道:“我并未玩笑。眼前这人确实是你们的陛下请来的。只不过在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老道我看不过眼,出手给他捣蛋,没想到嘿嘿” 队正脸色顿时变了数变。想到自己方才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冷汗便顺着后背流了下来。 道人又说道:“放心,只要你这些兄弟不说,我担保没有外人能知晓你今晚说了些什么。”边说便看向荒丘子,道:“道友,你说是吧?” 荒丘子冷笑一声:“你要怎么封住我的口?” 道人轻松地说道:“死人还用我封口吗?” 队正听得有些傻眼,不晓得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先是巴巴地成了朝廷钦犯,眼下又对人喊打喊杀,这世道真是看不懂了。 荒丘子本来见道人出手虽然凌厉却是只伤人不杀人,只道他修炼的功夫恐怕伤了天和,况且似乎已是强弩之末,这才追上来看看能不能套不便宜。谁知道人转眼间便要为了一个小小队正就杀自己灭口,看起来还不像在说笑,不禁有些后悔没有等三名师弟一起追来。但心底终归有些底气,洛阳城就这么大,此处一旦有斗法的气息外泄,三名师弟片刻间就会察觉到。到时候以四对一,还是有胜算的。 荒丘子一边想,一边提聚功力,十指指尖再度闪烁点火星。 道人不动神色,背上的长剑慢慢地腾空而起,在两人之间来回游弋。 队正看了更是目瞪口呆,乖乖了不得,真是真遇上了神仙打架,搞不好咱们凡人便要遭殃。当即招呼兄弟们贴着墙垛悄悄退出十几步。 道人目光一凝,飞剑倏地激射到荒丘子身后。荒丘子心中冷笑,自己虽不是剑修,但对御剑之法并不陌生。这一招回风剑,企图背后偷袭,小儿科了。他微微侧身,左手在身后洒出一片火光,飞剑果然来袭,被挡在火光之外。 虽然提防身后飞剑,荒丘子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眼前的道人,见他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荒丘子正要出言讥讽,忽见道人微张的口中光华一闪,荒丘子暗叫一声“不好”,已然是来不及了。 道人口中光华吐出,化为一道剑光,眨眼间便飞到荒丘子身前。荒丘子抬起右手格挡,剑光丝毫没有阻滞地穿过荒丘子的右手,径直没入胸前。 荒丘子一点声息未能发出,直挺挺向后倒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章 俗家姓李 一个照面结果了荒丘子,道人却没有丝毫欣喜之色。 这一招出手,大有取巧之嫌,而且为了把握那稍纵即逝的时机,对心力着实损耗不小。何况,两人气息一露,荒丘子的三名师弟随时会赶来。 道人招手收回一大一小两只飞剑,向早已呆若木鸡的队正笑了笑,道:“再有人来,可要小心说话。”言毕,身形飘然下了城墙,向城外黝黑的密林掠去。 道人一口气行出二十里,向北过了洛水,到了邙山脚下一处道观。立于道观门前,负手看着门额上“无心观”三个古意森然的大字,轻轻叹了口气:“唉,留不得了。” 道观内一个洪亮的声音随即响起:“早知如此,你又何必非去趟这趟浑水?” 声音由于而近,说前半句时似乎人还在房中,说到后半句时,人已经到了门后。 大门咣当一声被拽开,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立在门洞里,满脸虬髯,目露凶光,虽然头皮刮得乌青,身上穿着直缀,却怎么看也不像个吃斋念佛的衲子,倒和杀人越货的响马像了个十足十。 道人平静的笑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老道虽然出了家,但立身处世,也得求个心安。朱三儿想做皇帝也就罢了,镇压李家气运我也忍了,居然还要强聚天地灵气为己用,这还让天下百姓怎么活?” 僧人瓮声瓮气地道:“你倒是问心无愧了,害得我还得跟你做逃犯。” 道人反问道:“怎么,要是没有今晚这一出,你便打算在洛阳城外终老吗?” 僧人道:“前半生太苦,只想下半辈子安安稳稳。” 道人慢慢走进道观,僧人身形宽大,在门洞里只留下身侧两道小缝,道人居然也毫不费力地闪身而过:“这话别人说我都信,唯独你说出来我不信。昔日杀人如麻的当朝大将军,如今真放下屠刀了?” 僧人微怒道:“哪里来的大将军?贫僧法号戒杀!” 道人失笑道:“当初求相国寺的智光长老为你剃度,终究在法号上失了算计。依着你的性子,单单一个‘戒杀’是约管不住啊,怎么地也得戒嗔、戒酒、戒色才好。不如今日你就改了法号,换做‘四戒’,可好?” 僧人道:“莫要扯淡,贫僧只戒杀,其余一概不戒!”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内堂。道人取下神龛中的三清坐像,又从神龛下暗格里摸出一本泛黄的经书,扯下半块帷布简单打了个包裹,见那僧人只是定定地跟在身后,便问道:“咱们这就要逃难了,你没有些体己之物要带上?” 僧人答非所问道:“老道士,你伤的不轻啊” 道人不以为意:“小伤,将养几日就无妨了。” 僧人又问:“是龙涎山的手段?”见道人点头,僧人急急问道:“龙涎山那四名首座弟子都出山了?”道人又点头。 僧人脸色连变:“那四人还好说,他们的师父隐峰先生,据说是上一代阴阳术师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你招惹了他们,以后麻烦可就不断了。” 道人将包裹负在肩上,昂首道:“来便是了。只要老道还有一口气在,必定与他们周旋到底。” 僧人面色一黯:“你这又是何苦。” 道人迈步向外走去:“没奈何。谁让老道俗家姓李?” ---------- 晋阳,驿馆。 肖俞真气在李柷体内流转,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饶是肖俞根基扎实,此时脑门上也见了汗珠。 终于,李柷原本细不可闻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胸腹之间也有了起伏。 肖俞见状缓缓收了手。李柷的生机已被彻底激活,最终醒转不是难事。若一味地施加外力,恐怕过犹不及。 果然,没过片刻,李柷艰难地睁开了眼。 从深度的昏迷中醒来,李柷一时有些发懵。看到是肖俞守在床边,很快地便认出了这位“族兄”,勉强向他一笑,却说不出话来。 肖俞温声道:“知道你无力说话,也动弹不得,等着,我这便去请医官过来。”走到门前,忽然止住了脚步,回身对李柷道:“还记不记得在济阴时,我叮嘱你的事?” 李柷疑惑地看着肖俞,想了一想,用力地眨眨眼,表示不会将肖俞“也”是“李唐宗室”的事情说出去,肖俞转回身向房门做了个鬼脸,心情畅快地打开了门。 谁知一开门,几乎和李存勖撞个满怀。 肖俞吓了一跳,道:“殿下,你这是” 李存勖急匆匆地道:“睡不着,过来看看。可醒了?”举目向床上看去,低声叫道:“好极!好极!二郎,快去叫谢兴普!” 肖俞道:“正要去。” 言罢便向谢兴普的房间小跑而去。 谢兴普年老睡浅,早被这边的声音吵醒,知道十有是李柷醒了,正披衣坐起,肖俞便半搀半架地将老夫子请了来。 给李柷号完脉,谢兴普也面露欣慰之色:“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厚,毒性已然控制住了。只是眼下虚弱得很,殿下可着人做些温补的膳食,要稀软之物,先让小哥儿硬实硬实。” 肖俞听了,一溜烟跑到廊下去吩咐,自有谍子盯着驿卒去厨下忙活。 李存勖便对肖俞道:“二郎守了半夜,够辛苦了,去歇着吧。这边我安排别人守着。” 肖俞也觉得有些精神不济,只道是给李柷渡气有些损耗大了,便依言去旁边找了间空房舍,准备调息一下。 静坐片刻后,肖俞只觉胸中烦闷难耐,与以往历次调息补气大不相同,唯恐是练功出了岔子,当下不敢久坐,来到院中慢慢走动,夜风拂面,甚至惬意,烦闷之感渐渐散去。一抬头,见天色幽蓝,月光皎洁,忽然心有所感,脚尖一点,轻飘飘上了房顶,面朝南方,盘膝坐定。 这次不但烦闷之感尽去,内息运转也是前所未有的顺畅。肖俞将气息外放,再度引动身周的天地元气,却见月光洒在衣衫之上,竟一点点凝若实质,衣角上闪烁着点点银光,如水银般流转不喜。 肖俞以手抚过衣角,银光沾在手上,拖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流光。他试着将手一挥,流光如烟火般散开,随即消失在乳色的月光中。 虽然不知道凝聚月华意味着什么,但肖俞知道肯定不是坏事,至少目前自己的气息在一点点增强。看来自己修炼的腾龙诀与李柷的卧龙诀交叠合鸣,颇有龙虎相济的功效。 想到此处,肖俞心情大好,莫名地生出一腔豪气,自丹田深处迸发出一声长啸,声振屋瓦。 李存勖听到动静,飞身上了房顶,见是肖俞在作怪,不由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见肖俞气息暴涨,却也见怪不怪,叮嘱他赶紧休息,之后便回了房间。 肖俞独自坐在房顶,脸上半是兴奋,半是惶恐。 兴奋的是,伴随着那一声长啸,自己的境界已经提升到实打实的洞玄境巅峰,不敢说何时破境,但至少打得过李存勖是没问题了。而惶恐的是,丹田深处那股难明的气息,方才清晰无比地被自己捕捉到了。 那股疑似屡次助自己突破习武瓶颈,在前几日那场天地异象中代替自己出手的神秘力量,源自丹田中一方虚影。那个虚影,在刚刚闪出实体,竟然像是一方印玺。 寻常人血肉之躯,稍有异物便会疼痛难忍。会是什么样的通天手段,能将印玺藏在人的丹田之中,这么多年不被发现? 肖俞想不通,也不敢深想。 他试探着在胸腹之间来回按压,没有丝毫异样。 “见鬼了。”他只能这么讪讪地咕哝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一章 乾坤玺 距晋阳八百里远的洛阳城外,邙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港汊中,一艘小船正顺流而下。 船舱中,法号戒杀的大和尚和俗家姓李的老道一躺一坐,都在闭目养神。 东下六十里,这条小河便会汇入黄河。一僧一道顺风顺水,天亮之前就能够离开洛阳地面,远走高飞,寻个清静地方继续清修。 只是正北方向忽然有些异动,李道人霍然睁开双眼,撩开船帘向北方望去,一脸的激动之色。 戒杀和尚也睁开了眼,只不过是一脸的不耐烦:“无心老道,你又要抽什么风?” 姓李名无心的老道哈哈大笑:“是它,是它,不会有错的,哈哈,哈哈” 戒杀和尚打断道:“是谁?谁不会错?” 李无心好容易止住笑,放下船帘,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兴奋,对戒杀和尚说道:“乾坤玺,是乾坤玺!它醒了,不会错的!” 戒杀和尚腾地一下坐起来,小小船身跟着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你能确定?”一脸横肉的脸上也满是热切之色。 李无心矜持起来:“老道好歹是太宗皇帝嫡传血脉,岂会连乾坤玺都感知错了?”顿了一下,语气恢复了平静:“那日龙涎山四人在通天浮屠强聚灵气,我本打算当时就动手,可被一个神秘人抢了先。” 戒杀和尚道:“是啊,还是在几百里之外出的手,道行着实在你之上。” 李无心道:“那时我便隐隐感觉出出手之人,身上有乾坤玺的味道。只是事发仓促,无暇去细细分辨。但这次老道时时留意,想来是不会错了。坤玺气机勃发,看来是已有苏醒的迹象。” 一方印玺,即便有些灵性,但李无心用“苏醒”来描述,戒杀和尚竟然丝毫不觉得别扭,自然是那物灵性非比寻常。 李无心再度探出头去,望着北方:“原打算顺流东下的,现在看起来,要费些手脚了。船进了黄河,咱们往西北去,寻一寻这乾坤玺的下落,可好?” 戒杀和尚立刻点头。 时下正值黄河汛期,水流虽不及盛夏雨季那般湍急,但这样一艘小船溯流而上,而是危险重重。李无心重伤在身,操舟之事自然是戒杀和尚来做。而他这般干脆地答应了下来,自然是格外看重乾坤玺之故。 ------------------- 不知不觉,天色依然大亮。 晋阳,驿馆。 肖俞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调息,暴涨的气息得以平息,但是想要彻底稳固境界,还不能急在一时。李存勖仔细打量了肖俞一下,这才发现肖俞并非先前所想的只是练功有了进境,而是几乎横跨一个大境界,这才有些啧啧称奇。 肖俞有苦自己知,只得微笑着含混应对。 李柷在凌晨时分服下半碗茯苓续断粥,精神开始健旺起来,谢兴普详细询问了他近几年的饮食起居情况,确定了之前对李柷所中之毒的猜想,他长期食用一种能使体力衰竭、经脉闭塞的诡异毒药,同时也在少量服用解药,以至于毒性一时未能发现。李柷一阵后怕,对李存勖和肖俞自然是感激不已。 只是谢兴普对如何解毒还是没有头绪,只说这种毒药配方并未流传于世,需得找到毒药原物,或者药方,加以破解,才能彻底解决眼下的死局。 李存勖将谢兴普拉到门外,低声问了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假如没有解药,以夫子的医术,最多能保他多久的性命?” 谢兴普沉吟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月。” 李存勖面色阴沉,回到房中对肖俞说道:“二郎,看样子,咱们得走一趟洛阳了。” 肖俞闻弦歌而知雅意:“殿下要亲自去寻解药?” 李存勖点点头:“这事交给别人,我终究不放心,还是得咱们一起去稳妥些。” 肖俞道:“去找解药自然应该,只是,给朱温炮制毒药这人,也许是在汴梁。”汴梁是朱温早先的封地,经营多年,许多心腹之人也留在汴梁。故而肖俞由此猜测。 李存勖道:“洛阳与汴梁,都是要去的。能制出这等毒药,自然不是无名之辈,咱们细细打听,想必不难找出来。” 二人商议一定,回王府禀报了李克用,李克用闻听李柷险些儿一命归西,也是吃惊不小,见李存勖要亲自出马去寻解药,思索一番之后也答应了,只是叮嘱李存勖好好乔装一番。 好在孟尝馆有数名易容高手,这几人平日无事就潜心制作人皮面具,手中存货着实不少。李存勖吩咐孟尝馆拿来十几副人皮面具,自己和肖俞各挑选了几张,以备随时改头换面。因去的是大梁腹地,怕厮杀难免,肖俞特地回了一趟监军府邸,将行路难带在身边。 临行之前,李存勖将谍子房大掌事叫到王府,声色俱厉地安排了李柷住处的防护事宜,说“等本世子回来,小皇帝掉一两肉,便从你身上活活割下一斤肉”,吓得叱咤河东十几年的老谍子大气不敢出,唯唯称是。 这趟出门,李存勖并未多带人手,毕竟做的是暗地里的勾当,人多了也未必有用。从孟尝馆调了一名精于丹汞之道的方士,和一名擅长潜行窃物的神偷儿,一行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晋阳城,顺着汾水乘船南下。只消大半日后便可转入黄河,顺利的话,不到两日便可赶到洛阳。 方士名叫戴天伦,本是岭南一带颇有名气的郎中,只是性情浮浪,为头的爱与有妇之夫勾勾搭搭,借着行医的便利,也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妇女的清白。偏偏还自恃有些格调,从不用强。但所行之事终究不为世人所容,形迹败露后,几乎小命不保,还害得数名良家妇女无颜见人,投环自尽。在岭南混不下去了,戴郎中摇身一变,到了中原以方士之名招摇撞骗。好在机变百出,自能唬得住百姓,加之医术是货真价实的,救死扶伤的义举也没少做,渐渐地也混出了名堂。孟尝馆本意是将他作为奇人异士诚信招揽的,哪知暗中一查,发现这姓戴的底子臭不可闻,称得上是有才无德,便派人出来做局,引戴郎中入彀中,着实教训了一番,戴天伦只得乖乖委身与孟尝馆。 至于那神偷儿,经历简单得多,本来是号称踏遍大江南北千里无痕的,偏有一日不长眼偷到了河东监军张承业府上,被张监军轻松拿下,绑在院中七日七夜,只给水喝,粒米未进,能耐再大也得苦苦求饶。尤其在见识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肖俞的轻功之后,神偷侯永健便觉得过去自己有点夜郎自大了。当时的肖俞轻功自然不及侯永健,但侯神偷也清楚地知道那是限于年纪和火候,自己在十五岁的时候远远没有这等功夫。由此老老实实听命于张承业,到孟尝馆做了一名客卿。这次出行,少不得借重他妙手空空的绝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二章 相遇 黄河之水天上来。 晋阳比洛阳地势高出甚多,黄河在这一段流势甚急。好在李存勖座船上的水手均是在黄河上打混十几年的老手,故而船行得极为稳当。 李存勖负手立于船头,东风猎猎,衣袂飘飘,加之李存勖本就身材修长、相貌英武,乍一看当真是气度不凡。若是河岸有踏青的小娘子,只怕会纷纷往船上投掷水果了。 戴天伦坐在船舱里,看得有些眼红,低声对侯永健说道:“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老朽年轻之时,也算是自命风流了,可与咱们世子殿下一比,狗屁不是啊!若当年能有世子殿下三分风采,啧啧,此生无憾了” 侯永健嬉笑道:“怎地,戴夫子是嫌那些年祸害的良家女子还少了?“ 戴天伦道:“会不会说话?什么叫祸害?那叫两情相悦!“ 侯永健道:“是是是,两情相悦,您老和谁都挺相悦的。“ 戴天伦横了侯永健一眼:“不解风情的莽汉,跟你说也是白费口水。可惜啊,如今是老咯,有心无力” 侯永健毫不客气地拆了台:“即便你有心有力,难道就敢犯王爷的军法?” 戴天伦似乎也是想起了李克用收拾江湖人士的手段,脖子缩了缩,闭口不再多言。 肖俞见他们斗嘴有趣,没有插言。待两人都不说话了,肖俞举步来到李存勖身侧,低声道:“殿下此次亲身到汴梁,身边就带这么几个人,王爷当真放心得下?” 的确,戴天伦精通的是炼药,武道只是稀松;侯永健虽说轻功了得,但也只是自己保命的手段,真打起来,都是没多大用处的。 李存勖道:“自我十五岁起,就拒绝了父王在我身边安排的所有死士与暗桩。半什么事,有多大风险,需要多少人手,我都是心中有数。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里要这么多人保护?” 肖俞道:“可毕竟这回不同于去济阴那次,要更加凶险。” 李存勖道:“白龙鱼服,鱼虾可欺。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懂的。但你我二人联手,就宣武镇那些虾兵蟹将,又有谁留得下我们?” 肖俞暗想,别人不说,再遇上董延年,只怕就要糟糕。只是这等泄气话不好说出口就是了。 李存勖被引起了兴头,又笑道:“十六岁那年,我随老叔出兵河内,父王在我亲军之中安排了一名谍子房的高手,被我发现后撵了回去,从那之后,父王再也不派人暗中保护了。” 肖俞好奇道:“既然有王命在身,那谍子怎么会轻易被你打发走?” 李存勖道:“自然不会是轻易打发。说起来那人也是条汉子,我几次三番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走。后来我也恼了,断了他一手一足,让其他亲兵抬回了晋阳。” 肖俞蓦地想起一人,那是在监军府中深居简出的一个孤单身影。那人早年也是意气风发,如自己一般屡次外出游历,暗中立下不少功劳。只是如今早已成了个废人,不读书,不习武,连借酒消愁都不屑为之,只是天天闲看日出日落 李存勖正说得高兴,忽见肖俞脸色有些黯然,便问道:“二郎可是觉得我有些草菅人命了?” 肖俞下意识地点点头,道:“殿下可知为什么阿翁管我叫二郎?” 李存勖挠挠头:“还真不晓得。” 肖俞道:“在我之前,阿翁还收养过一名孤儿,年长我十岁。那便是监军府上的大郎。” 李存勖“哦”了一声。 肖俞继续道:“虽然我们都没有什么名分,但私底下,我自小都管他叫义兄。七年前,义兄像往常一般外出游历,走了数日,便被人抬着送了回来,断了一手一足,从此成了废人” 李存勖“啊”了一声,道:“难道他就是那名谍子?” 肖俞道:“想必就是了。那时我缠着义兄和阿翁问,谁是凶手,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习武大成,能够为义兄出口气。只是他们谁也不说现在看来,是有顾忌,没法子说。” 李存勖一脸歉然,道:“二郎,当年怪我年少气盛,一心与父王闹别扭,却让无辜之人遭了池鱼之殃。这趟回去,我便会去监军府上,探望一下你义兄。” 肖俞表情复杂地看着李存勖。 李存勖后退一步,道:“二郎,你不会要我也自断一手一足谢罪吧?” 肖俞抬高了声音:“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义兄最好的七年都已经白白荒废了!不对,他这辈子都可能废掉了!” 李存勖有些尴尬,不再接口。 良久,肖俞叹了口气:“义兄当年是职责所在,而殿下是不愿一直躲在王爷羽翼下,似乎都没错。这道理也是无法可讲。只是义兄如今已是心死之人,经年累月不愿见人,只怕殿下会吃闭门羹。” 李存勖忙道:“那也无妨,就算隔着门说几句话,好歹是我一番心意。” 肖俞苦笑道:“就是不知道,阿翁会不会怪我多嘴。” 李存勖道:“监军若是责怪你,只管往我头上推。” 肖俞低低答应一声,坐回了船舱之中。 一个问题悄悄浮上了肖俞心头:虽然看起来李存勖待自己颇为亲厚,但自己此时所做的事,与当年的义兄其实并无二致。区别只是当年的李存勖年少气盛,而如今稳重了些。若是自己早十年出生,与义兄易地而处,那么断了手足成为废人的,不就是肖二郎了? 王侯之家,将门子弟,与寒门子弟终究是不同的。就像方才,若是寻常仇家被肖俞遇上,早就一刀砍将过去。但既然害义兄伤残的是世子殿下,这口气就似乎只能忍下了。况且,严格说来,让义兄不能后退的那道王命,其实是李克用爱子心切的画蛇添足之举,难道要连晋王千岁一起砍了吗? 船行了将近一日,在第二日凌晨接近了潞州地界。因晋梁两军在此处对峙,双方都在河面上设了水关哨卡。李存勖并未表露身份,与肖俞都提前带上了人皮面具。座船也就没敢在夜间贸贸然叩关。老老实实等天亮了,让操舟的水手报上事先安排好的行商文牒,又搭了些酒钱,这才顺利放行。船行到梁军哨卡,自然要更麻烦一些,好在文牒是从长安发出的,与晋阳并无关联,被盘查一番之后,多给兵老爷付了些酒钱,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就在李存勖的大船顺流而下的时候,一艘轻便的小船,正在黄河的汹涌激流中逆流而上。 小船的舱中,盘坐着一名老道。 船尾操舟的,是一名满脸横肉的僧人。 那僧人显然膂力不弱,且是熟知水性,船桨轻轻点划,小船如树叶般轻巧地避开了所有暗礁与漩涡,前行的速度竟丝毫不下与李存勖的大船。 接近中午时分,一大一小两艘船,终于在河心相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三章 摸骨 李存勖首先发现了下游那艘小船的不对劲。 逆流之中,船行得如此之稳,如此快速,本就十分惹人注意。何况这艘小船在数百丈之外便微微调整了航道,挡在了自己的座船前方。 只要自己的座船不减速、不变向,片刻之间,小船便会被卷入河低。 李存勖来了兴趣,并未吩咐水手减速。他倒要看看小船上的人有多达能耐,难道能将自己的大船撞翻不成? 小船里,老道李无心仍旧盘坐,眼睛炯炯有神。显然,他再一次隐隐感知到了乾坤玺的气息,才让戒杀和尚故意将小船挡在大船前方。 两船相距二十丈的时候,小船止住前行之势,改为顺流漂浮。在戒杀和尚精巧的控制下,和大船前行的速度一般无二。 李存勖皱了皱眉,看出小船上两人似乎都不太好打发。 李无心长身而起,对着李存勖说道:“贫道法号无心,今日河心相逢,也算有缘,要是不嫌冒昧,贫道想到施主船上坐坐,讨一杯清茶,不知可否?” 河面上风声甚急,两船相距也不近,老道的语声清晰地传入李存勖耳中,又不像一般武夫那样可以用内力送出声音以至于耳膜嗡嗡作响,而是就像在李存勖身侧说话一般。 李存勖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如就让老道过来。至少气势上不能输了。于是向李无心拱手道:“仙长由此雅兴,在下幸何如之。请吧。” 身子微微一侧,以示让出门户请老道上船。 李无心哈哈一笑,举步前行,足尖点在河面,如闲庭信步一般,转眼间走到了大船前。戒杀和尚在后面喃喃道:“老道士有这等手段,还坐什么船。白白赚我给他做船夫!” 李无心在大船下轻轻提了一口气,身如树叶一般飘起,无声无息落在了李存勖身旁。“施主请了。敢问尊姓?” 李存勖回礼道:“仙长请了,在下姓李。” 李无心挑了挑眉毛:“巧了,与老道俗家同宗。五百年前正是一家。” 李存勖道:“那可真是有缘。”心中却想,五百年前我祖上还在草原上放羊,我这个做子孙的都不知道他们那时姓什么,谁和你的一家。面上却礼数十足,请老道到舱内坐定,并叫肖俞过来陪坐。 李无心在李存勖、肖俞二人脸上看来看去,一时有些吃不准谁才是自己要找的人,索性打定主意在船上多耗些时间,慢慢咂摸。 肖俞给李无心倒了一杯茶,道:“这是西北苦荞茶,与江南茶叶风味不太相同,不知道长能否喝的惯。” 李无心一口抿下,眼珠子转了转,道:“苦荞,倒是名副其实,味道是苦,但细品有麦香,益气提神,口感上佳。不知施主可愿割爱赠与老道少许?” 李存勖笑道:“值什么。船上刚好有些存货,待会儿给仙长取一包便是。” 李无心谢过了,又道:“老道叨扰二位施主,又厚颜索要礼物。怎奈出家人身无长物,倒不好回礼。” 李存勖道:“仙长客气了。您能来在下船上坐上片刻,是在下的福缘,莫说区区一包苦荞,便是将船搬空了,也无需说‘回礼’二字。” 李无心道:“哎,老道虽然出家,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老道若是白吃白拿,施主当面不说,背后也要说道家子弟脸皮太厚。老道身上也就一点观风望气的本领还拿得出手,这便替二位施主相一相面,卜一卜吉凶,可好?” 李存勖心想,这唠叨也不知什么来路,上赶着非要给人相面。相便相,反正你家世子爷带着面具,看你能相出个什么名堂来。便点头应允了。 李无心先将手放在李存勖头上,摸了摸骨。肖俞在一旁暗中戒备,生怕老道手上暗中发力,将李存勖的脑袋当作西瓜捏爆。还好老道并无异状,摸完骨,又仔细端详了李存勖片刻,道:“施主的骨相,贵不可言,至于面相嘛,不消多说,骨贵则主上上大吉。且双目英华内敛,神光充足,将来天高海阔,风鹏待举,造化着实不低。只是” 李存勖很配合地向前俯身,问道:“只是怎样?” 老道并没有卖关子:“只是人之命数,半由天定,半由自为。施主命格虽好,可也要厚积福缘。否则,天大的造化到头来也是他人的功业,切记,切记。” 又转向肖俞,如法炮制一番,这次却微微有些动容。嗣后却不像对李存勖说那么多,只是漫无边际地说了些“心慈面善,久后必有福报”之类套话,肖俞也没真往心里去。 坐了小半个时辰,李无心抱着一包苦荞茶心满意足地回到小船上,向戒杀和尚低语了几句,小船如箭一般调转方向,向下游疾行,比来时更要快上许多,很宽就消失在了茫茫水天之间。 李存勖远远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问肖俞道:“二郎,可看出这老道是什么来路?” 肖俞也是一头雾水,,道:“只能看出的确是高人,而且似乎对我们没有恶意。” 李存勖托着腮沉思道:“他非要给我二人看相,却又是为何?听这道人所说,似乎已经看出我们并不是以真面目示人,却又并不说破,这又是为何?” 肖俞迟疑着说道:“这个,也许他已经靠摸骨之法确定了殿下的身份,自然不用说破咱们人皮面具的事儿。” 李存勖盯着肖俞:“当真这么神奇?” 肖俞道:“江湖上神异的手段有的是,只是咱们见得少罢了。但摸骨看相,古已有之,若这老道有真才实学,大致摸出殿下的身份也不稀奇。只是他不说明来意,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有些让人心中没底。” 李存勖道:“对啊。方才我便有心将他留下,又恐节外生枝耽误了正事。这道人已经看不出深浅,那操舟的僧人,看起来功夫也不在你我之下。下面的行程,咱们可要加倍小心了。唉,怎么每次出门,总莫名其妙遇上几个招惹不起的高手!”想起半日前才对肖俞夸下海口“你我二人联手,便如何如何”,苦笑不已。 肖俞点点头,心想,多遇到几个没有恶意的高手倒是好事,省的世子殿下你成日里眼高于顶,真要是撞了铁板,岂不是要连累我肖二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四章 身祭 老道李无心再度盘坐在小船的船舱之中,陷入沉思。 戒杀和尚一边摇桨一边问道:“你上去许久,怎地两手空空下来了?难不成先前感应有误,乾坤玺其实并不在那船上?” 李无心笑着摇摇头:“非也。乾坤玺我已经‘看’到了,所托得人,所托得人啊。” 戒杀和尚奇道:“莫非真有应命之主在那船上?” 李无心道:“应命之主不敢说,但乾坤玺所栖身之人,宅心仁厚,中正平和,正应了乾坤玺的博大气象。难得啊,乾坤玺失踪几十年,终究找了个好归宿。” 戒杀和尚道:“故老相传,得乾坤玺者可定天下,你就这么放心此等重器就放在别人身上?” 李无心瞪眼道:“有什么不放心?我老道又不要做皇帝,只是闲来操操心,怕祖传的物件儿被人糟践了。既然眼下看没有被糟践,我也就乐得甩手。” 戒杀和尚又问道:“你说的这人,便是站在船头装模作样那小子吗?看起来傲气的很,可不像什么中正平和的样子。” 李无心道:“自然不是他。但老道以摸骨之法识之,那人身上虽无李唐皇家血脉,却有宗室命格,他又自称姓李,想来是岐王李茂贞或晋王李克用的子侄。就冲这份傲气,多半是晋王世子了。如今晋梁大军隔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这位世子爷却轻装乘船南下,看来是有大谋划啊。” 戒杀和尚咧嘴一笑:“管他甚谋划,只要能给朱温捣乱,我便敬他是条好汉。” 李无心叹道:“晋王梁王,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我所说的那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很大,虽然戴了人皮面具,但眼神清澈,看得出心地纯良。乾坤玺落在他身上,老道放心得很。况且”说到这里,李无心微微沉吟了一下。 戒杀和尚急道:“又卖关子!况且什么?” 李无心捋了一把雪白的胡须,将脑袋摆了摆,得意地说道:“这可是正经八百的李家血脉!” 李无心所说的“李家血脉”,指的自然是大唐皇室血脉,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这一支代代相传的族裔。若是肖俞在一旁听到,定会目瞪口呆。 而戒杀和尚则是一脸热切:“如此说来,我大唐还是中兴有望啊。” --------------- 洛阳宫。 荒丘子的三名师弟站在玉阶之下,时不时暗中偷看一眼梁帝朱全忠,都不敢贸然出声。 朱全忠开了口,声音仍旧波澜不惊:“大国师死于非命,朕痛心得很。昨日已经命有司追查凶手,为国师报仇。” 云何子等三人同时躬身,谢过皇帝陛下恩德。 朱全忠话锋一转:“只是先前大国师的遗愿,少不得偏劳三位。不知对这聚气之法,三位可有把握?” 大师兄死于非命,先前在皇帝陛下面前夸下的海口自然落了空。只是这等振兴门户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三人也不愿白白放过,云何子暗中一咬牙,拱手道:“启奏陛下,我们兄弟三人虽然限于资质,修为不及大师兄精深,但只要有足够的灵玉填充阵眼,我等仍有一拼之力。” 朱全忠脸上冷笑一闪而逝:“阵眼?不巧的很,那晚不是被人毁去了吗?你能修复吗?” 云何子道:“能倒是能,只是需要花点时间。” 朱全忠道:“朕如今富有四海,却唯独这时间宝贵的很,可经不得你们这么随意挥霍。” 云何子道:“通天浮屠根基深厚,阵眼远非人力能够轻易毁去。时下虽然阵眼虽受损,但未伤及根本,陛下与我十日,阵眼自能恢复如初。” 身旁的两名师兄弟不约而同地皱上了眉,似乎相出言打断,但在朱全忠的注视下,到底谁也没开口。 出了宫门,师兄弟中最为沉默寡言的玄幽子道:“师弟,你夸口十天的时间修复阵眼,可是决意要走那最后一步?” 云何子道:“难道师兄有其他手段?” 玄幽子道:“师弟何必明知故问,为兄要是有法子,早就说出来了。只是师弟可曾想过,你这么做是否值得?” 云何子远远望向直入云端的通天浮屠,脸上满是憧憬之色:“咱们龙涎山避世数百年,每一代祖师的遗训之中,都会让后世子弟牢牢记住往日荣光,有朝一日能够再现于世。大师兄为此而死,难道我就吝惜自己的一条小命吗?” 玄幽子顿足道:“大师兄已然不在,咱们兄弟三人更要处处小心,免得断了师门香火。你倒好,自己求死,还不知道这求死之法管不管用。师兄说句难听的,即便把你的命搭在阵眼中,要是还修复不了,又该如何?” 云何子眼神诡异地看着玄幽子:“那就看二位师兄的了。”说完,一甩衣袖,大步向通天浮屠走去。 玄幽子一把没扯住云何子,看了一眼身边始终没有发话的二师兄丹霞子,道:“二师兄怎么不劝劝他?” 丹霞子双手笼罩袖中,高深莫测地仰头望天,良久,长出了一口气:“昨日小师弟在阵眼之中坐了两个时辰,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他性子执拗,认准了的事情,大师兄也劝不服。咱们又能怎样?” 玄幽子道:“那便任由小师弟白白搭上性命?” 丹霞子道:“怎么能说是白白搭上性命?身祭之法,你我虽然都未修成,但其中神妙之处咱们都是知道的。而且小师弟是有灵体的,只要他愿意,这事儿,便有八分把握。” 玄幽子又道:“可是” 丹霞子摆手道:“没有可是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发也得发。让小师弟去做,是舍了他一人;不让他去做,咱们兄弟便没有一人能生离洛阳。你,还不明白吗?” 玄幽子面色一连数变,终究还是无奈地承认二师兄说得大有道理。只是念及同窗学艺数十载,到头来竟然落得要踩着小师弟的尸骨去保命搏前程,难免心中凄然。都说大道无情,难道就是这般无情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五章 老乌龟 又一个清晨时分,李存勖与肖俞的座船转入洛水,雄城洛阳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李存勖远望着直入天际的通天浮屠,眼中闪烁着南明的光彩。 肖俞悠然道:“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神都虽好,如今已是他国之都,殿下难道不伤怀?” 李存勖道:“朱温敢定都洛阳?他就不怕屈死在他手下的李唐宗室冤魂夜夜来找他索命?” 肖俞道:“他若怕冤魂索命,当初就会少杀些人。” 李存勖道:“人其实很奇怪,杀人的时候,往往胆子大得很,以为满天神佛都睡着了,看不见他。可日后想起来,难免心头惴惴,生怕哪家神仙缺了香火,怪罪到自己头上。二郎不见,越是伤天害理的人,老来越是喜欢吃斋念佛。吃斋念佛的时候反倒恨不得各路神仙都看得到听得到了。你说,多让鬼神们为难?” 肖俞笑道:“殿下横扫千军,刀下也不知饮了多少鲜血,将来老了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李存勖看了肖俞一眼:“我老了?就不是殿下了,得是千岁了。” 肖俞一滞,只得摆出一副“你说得好有道理”的表情:“这倒是大实话。” 座船经由水门进了洛阳,除了因船大缴纳了一笔不菲的城门税外,没有丝毫波折。李存勖道:“朱温别的事情不行,用人倒还有眼光。河南尹张全义是个干臣,把洛阳打理得井井有条。”随后低声自语:“朱全忠,张全义,好一对儿忠义双全的难兄难弟。” 大梁河南尹张全义,原名张居言,与梁帝朱全忠出身相似,经历相似。本也是农家出身,也曾在黄巢军中,后来降了唐廷,被封做节度使,赐名张全义。张全义虽然也是久经沙场,但军阵之事终究非其所长,屡屡被“友军”欺凌,幸得朱全忠出手相助,于是将朱全忠视为恩主。朱全忠任命张全义治理洛阳之初,多年战乱后的洛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张全义颇有理民之干,招抚流散逃亡的民众,劝耕农桑,短短数年之后,洛阳城人心归附,市井重归繁华,都城坊曲,渐复旧制。 朱全忠对这位名字很像自己同门师兄弟的下属很是器重,早在数年之前,还是梁王的朱全忠便借由小皇帝李柷的手,给张全义封了个东平郡王爵位。自那以后,张全义自然更加以朱全忠马首是瞻。 肖俞放眼望去,洛水水面上千帆竞渡,两岸街市辐辏云集,似乎一点没因为改朝换代而显得萧条。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忿然。便道:“江山易主,市井依旧繁华。这些凡夫俗子,竟这般没心没肺?小杜夫子诗里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看来是真的了。” 李存勖哑然失笑:“看不出二郎竟然这般迂腐。难不成国亡了,就让百姓个个都饿死在首阳山?那天下百姓也太无辜了。就算是圣人,也没说过百姓就得跟着皇帝一起去死吧?顶多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其实一家一姓的兴衰,说到底与百姓何干?人家不过想着自家锅里的三升米与婆姨头上的簪花,这便足够了。” 肖俞有些无言以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感慨也是有些莫名其妙,便不再答话。 座船在延庆坊转入分渠,水面上船多难行,只能一点点往前蹭,生怕一不小心把旁边的小船卷到水底,招来麻烦。小半日光景,好容易过了四五座坊市,在南市码头靠了岸,靠岸时又缴了一笔码头税,这才上了岸。 肖俞便低声道:“朱温将洛阳交给张全义真是所托得人,这张大人招财童子转世吧,进城没半日,正事没干,咱们先帮衬了他几千钱。” 李存勖道:“花的是本世子的钱,我都没心疼,你就别操心了。哼,早晚连本带利全要回来。不过话说回来,张全义这个老乌龟,的确是搂钱的好手。” 肖俞抿嘴一笑。李存勖说张全义是“老乌龟”,倒并非信口开河。 朱全忠私德颇为不检,尤好有妇之夫,每每征战之后大把的罪妇收入帐中自不必说,平日里什么部将的妻女、臣属的家眷,只要梁王看上眼,当夜就得乖乖送到府上。虽然对张全义信任有加,却也没有这位老兄弟格外网开一面。数年前行经张全义别庄,小住了数日,将张全义的女儿、儿媳连同老妻一起叫道了内院随侍。张全义的几个儿子愤懑不已,当时便要替天行道,为国除贼,却被父亲张全义死死劝住,反复说梁王对咱们全家有过救命之恩,这才有了往后的平安富贵,做人不可忘本。事后朱全忠听说了张全义家几个儿子出师未捷先被老父扼杀的壮举,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动怒,只是说了一句“全义纯臣”。由此,张全义得了个“软壳乌龟”的雅号,风靡大江南北。只是大梁之外人嗤之以鼻,但朱全忠麾下部将臣属只要谈及此事,没有一个不挑大拇指,一是称颂梁王与张全义君臣相知,实乃千古典范,二是艳羡到底还是老张独得梁王千岁圣心,府上的女眷都被王爷宠幸过,这份隆恩,啧啧 李存勖带着肖俞等人七拐八弯,来到道德坊的一座客栈住下。这里距离南市码头不过一盏茶的脚程,向北隔着洛水又与洛阳宫遥遥相对,算是一等一的上佳位置。李存勖来之前,便有谍子房洛阳分舵大掌事庞均扩安排下了住处。庞均扩是谍子房的老人手了,办事一向稳重牢靠。朱温逼宫的当夜,冒死传出“温已逼宫”消息的便是这位大掌事。李存勖对他的安排自然是格外放心。 住进客栈,肖俞由于事前便知这里安置了河东的人手,便处处留心观察,却一无所获。无论是客栈的酒客、跑堂,还是街面上临近的商铺、行人,一点端倪都看不出。肖俞只得感叹老谍子手段就是不一般,自己过去那点阅历,到了这种大场面就立时捉襟见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六章 月影兰 薄暮时分,华灯初上。 李存勖与肖俞换上寻常富商常穿的缮丝圆领袍,不紧不慢来到了温柔坊。 洛阳不同于其他城池之处,在于它的“西坊”不在城西,而在老城在正中,而且被取了个再直白不过的名字,叫做“温柔坊”。温柔坊四十一座青楼,每座楼里的姑娘都是色艺双绝,艳名远播,拉到寻常州县,都得是花魁娘子。所以自然也少不了五陵年少争缠头,肥马轻裘,一掷千金的故事每日都在这里上演。 街道两旁,偎红倚翠,花花绿绿的姑娘对着路人或搔首弄姿,或直接开口招呼。有些狂蜂浪蝶乘机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即便不去光顾,占点便宜也是好的,而见惯了大世面的姑娘们自然不会在意。也有些面皮薄的,目不斜视,反倒招来一阵阵低声嘲笑——你要当真是柳下惠,大晚上的不在家攻读圣贤书,巴巴跑到温柔坊作甚来了? 李存勖与肖俞走在一阵阵香风袖雨中,虽然谈不上目不斜视,但也是未做停留,直奔位于坊市正中的温柔乡。 温柔乡,张全义接手洛阳之后第一家重新开业的青楼。过去在繁花似锦的温柔坊,只能算是中平,名称也是寻常的偎红倚翠。而在张全义到洛阳招抚流民之后,一位不知何处而来的大老板出手盘下此处,豪气干云地更名做温柔乡,迅速成为中原一带首屈一指的真正温柔乡。 谍子房洛阳分舵大掌事庞均扩事先为李存勖联络了一位据说曾在旧唐宫尚药局供事的老郎中。这位郎中交游甚是广阔,与洛阳、汴梁两处的药行过从甚密,或许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老郎中没什么大爱好,只是临老入花丛,终日流连在温柔坊,多年积蓄都孝敬了各楼的“妈妈”。今日听说贵客来访,便狮子大开口将会面地点定在了温柔乡。 李存勖进了大门,向袒胸露乳穿花蝴蝶一般迎上来的老鸨子丢出一块银饼,道:“我们等一位客人,先给我们安排一间雅室。姑娘我们随后再看。” 老鸨子一愣,暗暗用力摩挲了一下银饼子,觉得成色不错,脸上笑意更浓,忙道:“大爷说怎样便怎样,且随奴家来,二楼有的是单间,随您挑选。不知大爷要等一位什么样的客,待会奴家好引路。” 李存勖沉思了一下,道:“他是本地人,是位郎中,姓柳” 老鸨子拿团扇捂住半边脸,低声笑道:“哎呦,就是街面上那位柳郎中吧?奴家识得。算起来”掐着手指嘀咕几声,道:“过去还常来咱们温柔乡呢,这二年不见来了。” 肖俞暗笑,囊中羞涩,可不就不来了嘛。要是多几位像咱们这样的冤大头,就又能常来了。 到了二楼,李存勖选了一间推开窗便可看到楼下的阁子,老鸨子让小厮赶紧沏上一壶明前的虎跑,见二人没有什么吩咐,便知趣地退下。 退到门口,老鸨子忽然拿团扇一拍自己已经不再挺拔的胸脯,道:“两位爷,看奴家这记性,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晚是咱们温柔乡新晋的红姑娘月影兰评花榜的日子,二位爷要是有兴致,待会下楼给丫头捧捧场,奴家这就感激不尽了。” 李存勖挥手一笑,老鸨子便花枝招展地离开了。 有人的地方,自然有纷争,青楼尤甚。文人有文榜,武夫有武榜,花魁娘子自然也得有花榜。洛阳温柔坊的花榜,评的是红姑娘的品、韵、才、色,四件事俱是上品,才称得上花魁娘子。被评的姑娘除了容貌、身段、举止上佳之外,还要考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并且光有看客喊好还远远不够,得有恩客砸下真金白银,为花魁点宫灯,灯满半座楼,才有资格称得上入了温柔坊的花榜。 肖俞对此颇有耳闻,便笑道:“评花榜,这个场可不好捧。” 李存勖也道:“早知有今日这一出,来时便多带些盘缠了。” 肖俞揶揄道:“盘缠变作缠头,公子就不怕回去老爷责罚?” 李存勖撇嘴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两人品品茶,说些闲话,不知不觉过去两刻钟,柳郎中还未现身。 温柔坊从无更鼓,二人也不知几更几点,但终归柳郎中迟到了是一定的。李存勖低声道:“军前失期,可是要掉脑袋的。这老儿如此惫懒,待会看他若是没有真才实学,看我怎么教训他。” 世子殿下正在暗暗发狠,忽然楼下一阵喧哗,灯光暗了下来。李存勖和肖俞不约而同扭头向楼下望去,只见迷离的灯光下,原本空无一物的阑干后,燃起了四只粗如儿臂的红烛,映照得大红地毯与纱帘越发的香艳妖冶。 琵琶声骤然而起,一名女子怀抱琵琶,轻纱遮面,穿一袭淡蓝色长裙,出现在连廊尽头,想来便是老鸨子口中的新晋红姑娘月影兰了。老鸨子摇着团扇上前,本想向满座客人客套几句,旋即被一帮性急的汉子嘘下了台。身后的女子缓缓走到场中,向四面蹲身致意。 李存勖与肖俞对视一眼,同时调转了座椅。 月影兰在场中坐定,轻拨琵琶,慢启樱唇,先唱了一曲《长干行君家何处住》,音色柔媚,哀婉幽怨,满座之人无不拍手叫好。 肖俞道:“这小娘鬼得很,借《长干行》自述身世坎坷,要靠各路君子扶助,这帮老爷哪个不想借此机会出出风头,一亲美人芳泽。这便多了三分赢面。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小娘似曾相识”看向李存勖时,李存勖望着楼下正在出神,肖俞便不再出声。 月影兰起身裣衽为礼,谢了几句,道:“容奴家再为诸位奉上一曲《如梦令》。” 肖俞揉了揉鼻子,听到月影兰的语声,心中另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楼下歌吟之声又起,唱的是离愁别绪,伊人长相忆:“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肖俞一扭头见李存勖还在出神,便大为僭越地伸手拍了拍李存勖的肩膀,道:“天下兄,这便是您那位红颜知己,水黛姑娘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七章 洛阳酒徒 被肖俞一拍,李存勖蓦地回过神来,重重一握拳,就要起身。 肖俞死死按住,低声道:“公子,你要干嘛?” 李存勖道:“放着刺客在眼前,难道不去抓?” 肖俞道:“在这儿抓刺客?这里可是梁王地盘,咱们才是细作好不好?”见李存勖马上松开了拳头,忽又恍然道:“原来公子诳我,我就说嘛,您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李存勖被揭破小心思,也不恼,道:“我若不这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郎又要疑心我与天行苑有染了。” 肖俞眼珠一转:“公子这次着急忙慌又带我出来,是不是怕我在老爷跟前说漏了嘴啊?” 李存勖道:“随你怎么去说,本公子反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这水黛怎么又混迹到洛阳的青楼了,倒是要好好查访查访。” 肖俞沉吟着说道:“这至少说明,天行苑与姓朱的只是合作关系,并非归附。天行苑貌似对姓朱的也有些企图,否则水黛决无必要在他眼皮子底下遮遮掩掩。” 李存勖道:“如此说来,这两家的合作,倒像是姓朱的在与虎谋皮了?” 肖俞又道:“上次我们便说到朱友文执掌的外廷监怎么似乎对天行苑的底细毫不知情,现在看来,不但是不知底细,就连现状怕也没摸清,或者说,是故作不知。难道朱友文真对他那义父起了异心?” 李存勖托着下巴,沉思不语。 此时楼下爆出一阵喝彩声,灯光亮了几分,肖俞一抬头,只见左手边一带环廊上有两盏宫灯高高挂起,显然已经有人拔了头筹。 李存勖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长安来的李大郎是在这里吧?” 李存勖向肖俞点点头,示意正主儿来了。之前庞均扩与柳郎中接洽,对李存勖的姓氏并未刻意隐瞒。李唐三百年,天下姓李的何止万千,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一个姓氏。即便是在来自长安,也不会给人带来太多联想。所以庞均扩便半真半假地为李存勖打造了一个“长安李大郎”的身份。自然,这个身份也是经得起推敲的。 肖俞扬声道:“是柳郎中吧?快请进。” 门分左右,一人摇摇晃晃走了进来。隔着几尺远,肖俞便闻到酒气冲天。定睛一看,是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双颊酡红,醉眼迷离,身上长袍质地还算华贵,只是穿了多年,角裾都磨损了,胸前还有一块酒渍。 李存勖与肖俞面面相觑,均是没想到会等来这么一位活祖宗。 肖俞起身道:“柳郎中请了。在下姓肖,是李大郎的伴当。” 老者抿嘴一笑:“老朽姓柳,至于郎中嘛,多年不做了。老朽家中排行第三,叫我柳三郎就好。” 肖俞依言改口道:“柳三郎请坐。” 柳三郎还了礼,似乎才看到旁边还大马金刀坐着一。李存勖双手据案,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柳三郎虽然醉眼朦胧,却也看得出李存勖才是主事之人,便又向李存勖拱拱手:“这便是长安来的李大郎吧?适才在楼下正赶上评花榜,一是见猎心喜多看了几眼,耽搁了功夫,贵客莫怪。”虽是致歉,语言间却殊无歉意。 李存勖示以宽怀的一笑。 柳三郎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提鼻子闻了闻,问道:“二位不喝酒吗?” 肖俞会意,向门外喊了一声,小厮颠颠跑进来,肖俞吩咐道:“取几壶好酒来。” 小厮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柳三郎道:“且慢!”小厮回过头,却没有理会柳三郎,而是看向肖俞。肖俞抬手指向柳三郎,道:“听这位爷吩咐。” 柳三郎得意地看了小厮一眼,道:“不许拿那些兑了水的烧刀子糊弄咱爷们——先来两壶八年陈的郎官清,你们温柔乡的珍珠八品马马虎虎,来一份佐酒。”然后冲肖俞道:“二位怕是初来乍到,不晓得这里的深浅,老朽斗胆安排了。” 肖俞笑了笑,对柳三郎的喧宾夺主并未反感。反倒是听到“八年陈的郎官清”时,眼睛一亮。便对柳三郎道:“看阁下点的酒,就知道也是精于此道。” 柳三郎也是精神一振,大起知己之感:“郎官清原本是长安的世家风味,最近几十年才流入寻常百姓家。在洛阳,识得此酒的人可是不多。” 肖俞道:“阁下好健忘,刚说完我们自长安来。” 柳三郎以手加额,道:“说的是!臭记性,该罚!”说着低头就要拿杯子“自罚三杯”,这才发现酒还未上来,桌上只有三只茶杯。讪讪一笑,放下茶杯继续说道:“其实这酒嘛,并非全是越陈越好。就如这郎官清,窖藏八年,风味最佳,入口绵柔,回甘无穷啊。” 肖俞道:“其实在八年之上,四十年陈的郎官清风味更佳,且老酒陈置多年,状若稀蜜,醇厚无比。在下有幸尝过几次,每回都是大醉一日一夜,那滋味儿,才叫妙得很呐。” 柳三郎原本的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说话也不利索了:“四、四十年陈?老朽自命洛阳酒徒,可惜福缘浅,四十年的郎官清,见都没见过啊。” 肖俞道:“长安城的世家大族,谁家里没有几坛子存酒?现如今自然是不好找了,不过老字号的酒楼,想必还是有存货的。阁下哪日闲了,到长安走走,在下做个东道,尝尝那四十年陈的郎官清便是了。” 柳三郎的眼睛又乐成了一条缝:“如此,老朽先谢过了。”眼珠儿滴溜溜转了几圈,似乎在想自己年老力衰,囊中又有些羞涩,怎么才能找机会去趟长安呢? 心里有了那四十年陈的郎官清做念想,柳三郎对李存勖的事也有些上心了。思索了片刻,收起醉态道:“李大郎托人找我,只说要找洛阳药行里拿得出手的行家,却没说要什么。我本以为二位是要找个牙计。但看二位这模样,也不像药商,自然用不着老朽居中跑牙行。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效力之处。” 李存勖与肖俞对视一眼,却并不着急说正事,道:“阁下既然好饮几杯,在下又怎好坏了阁下雅兴。且先喝个尽兴,俗务稍后再谈。” 柳三郎轻轻一拍桌子:“妙人,李大郎是个妙人。” 说话间,小厮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捧着一个硕大的托盘。将托盘中物事一一拿出,先是两只邢窑白瓷仙鹤壶,自然装的是八年陈的郎官清。然后是八个五瓣葵口秘色浅瓷碟,装的是四色果品、四色蜜饯,果品是去了皮的龙眼、山竹、荔枝、葡萄,蜜饯是盐津话梅、陈皮杏脯、桂花莲子、阿胶糯枣。颗颗匀实,光泽莹润,犹如珍珠一般,想必就是柳三郎说的“珍珠八品”了。 肖俞见柳三郎随口点的佐酒之物便俱是“非时之食”,足见温柔乡何等豪气。也足见柳三郎确是将眼前二人当做了大金主。 柳三郎抱起一只酒壶深吸了一口气,道:“在下就不客气了。”虽然猴急,却并未仰脖子就灌,而是晃了晃脑袋,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八章 “花魁,呵呵。” 不多时,柳三郎身前的一壶郎官清已经见底。 肖俞将另一壶拿起,晃了晃,递向柳三郎。 柳三郎摇摇头:“今日够量了,再喝怕要误事。现在可以说说正事了吧?” 李存勖沉吟一下,忽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敢问阁下,可知楼下这红姑娘是什么来路?” 柳三郎透过窗户向楼下看了一眼,月影兰此时献歌已毕,正在做旧唐时最为风靡的胡旋舞,裙袂飘飞,香风四溢。柳三郎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道:“李大郎看上这小娘了?这回老朽得多嘴几句——讨个大,我叫你一声小兄弟,老哥哥是过来人,千金买一笑的事情,要量力而为。想要一亲芳泽,机会有的是,何必非得在评花榜的日子出风头?不划算啊。” 李存勖道:“正是要放个长线,这才先打听一下底细。” 柳三郎点点头:“这月影兰嘛,据说从外地到此还不到一月。倒也风雅,刚来挂牌的那几日,在楼下张了个榜,写的是‘诗文候教’,直当自己是鱼玄机了。后来有几位风流才子请她打茶围,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说是诸子百家无所不晓,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竟是薛涛一流的人物,这便声名鹊起,再加上此女风姿不俗,这才短短一月之内,便有了评花榜的资格。” 肖俞心中暗想,此女应该是从河东离开后,回淮南老巢略作停留,便来了洛阳,看来到洛阳仍是肩负重任。想必对风月场熟悉得很,这才重操旧业。但这回在洛阳明显比在晋阳声势要大得多,一月之内便要逐花魁之名,难道是在故意招惹洛阳某位大人物的耳目? 又聊了几句,见柳三郎对月影兰实在所知不多,李存勖便不再多问,话锋一转,扯到了正题。 “听说柳老哥和先前梁王府秘药监的人,很是熟识?” 柳三郎微微一惊,醉意收起了三分,反问道:“老弟这是何意?” 李存勖道:“我有个朋友,算是道上的人物,和外廷监的人起了点误会,双方打了一架,互有死伤。我那朋友被对方下了毒,如今命悬一线,家中到处求医问药,总是不见好转。没奈何,这才央我来洛阳寻个门路,看能不能打听到救命的法子。” 柳三郎捻着胡须道:“自古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解毒,找下毒之人不是更方便吗?” 李存勖佯装苦笑道:“下毒那人,已死在我朋友手上。” 柳三郎嘬了嘬牙花子:“那可结了私仇啦。” 李存勖道:“正是啊。所以咱们也不敢直接去求外廷监。否则,我那朋友也有些家私,万金买一命还是值得的。可眼下嘛,就只能找旁的门路了。我想着,外廷监虽说自己有能人,但所用药物,大多还是秘药监出去的,想必能有些线索。” 柳三郎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犹豫半晌,试探着问道:“你那朋友,眼下是什么症状?” 李存勖心中暗喜,有这一问,就说明此事有戏。至少柳三郎没有一口回绝,心里还是愿意帮这个忙的。赶紧将李柷中毒后的症状细细说了一遍。 柳三郎皱眉道:“倒像是慢药你那朋友什么时候中的毒?” 李存勖忙道:“有好几个月了。一开始并无大碍,只是手脚乏力,以为休养一段时日就好。谁知近来情势忽然恶化,眼看着就救不回来了。” 柳三郎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在尚药局时,看过一本古本药书,细数了西域南疆重重稀奇古怪的药物。其中南疆以蛊入药之法,最为诡异难解。若是生蛊,以外力牵引便可拔毒。但那本古籍所载,都是奇花异草辅以死蛊炼制毒药之法。我那是好奇心重,便细读了几遍,只是后来觉得过于歹毒了,有伤天和,便将那古籍置之高阁,其中记载的法门也是从未用过。” 李存勖道:“柳老哥的意思,我那朋友中的是蛊毒?” 柳三郎道:“有些类似。以蛊入药的法门,变化多端,一言难尽。你们要找解药,怕是真得去找秘药监那几个老夫子了。找他们的徒子徒孙都不一定好使。” 李存勖问道:“您说的老夫子,是” 柳三郎道:“便是秘药监三位副监——监正大人倒是不用找,他不懂药。”说到这里,莞尔一笑。 李存勖自然明白监正一定是朱全忠的心腹之人,懂不懂药不重要,关键是忠心就好。 肖俞忽然插了一句:“这三位副监,柳老哥都是相识的了?” 柳三郎道:“实不相瞒,年少时都曾在一处求学,只是后来么,道不同,也就渐行渐远了。” 李存勖试探了一句:“柳老哥风骨出尘,想必是不愿意同流合污?” 柳三郎嘿嘿一笑,道:“泾水清,渭水浊,最终不都是百川归海?说那些有什么意思。” 李存勖“嗯”了一声,拿起酒壶给柳三郎满上一杯,道:“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柳三郎也不客气,举杯一饮而尽,又道:“以我的浅见识,你那朋友中的毒,主药应该是生自南疆雨林中的羞天草,若无对症的解药,毒性是万万压服不住的,所以你们接下来的动作,可要快些了。” 肖俞虽知李柷的毒性已经暂时控制住了,但一听柳三郎所言,心中仍不免暗暗着急。 李存勖又给柳三郎倒了一杯酒:“老哥给指条道,如何才能快些?” 柳三郎忽然打了个哈欠:“夜已深,脑子也有些不清醒了。不如明早再想办法?” 李存勖微微一笑:“那可要委屈老哥了,今夜权且在温柔乡宿下。楼下那花魁娘子么,咱们下手晚,怕也无从染指,小弟这便让她们给安排几位还过得去的姑娘服侍老哥。” 柳三郎见李存勖如此上道,倒有些不好意思,干笑着连声道:“费心,费心了。” 肖俞招呼一声,外面的小厮快步下楼去找龟奴安排。 李存勖起身凭栏再度向外望去,只见大厅里早已是光华一片,四面环廊已有三面挂满了宫灯,还有几位锦衣华服的中年人仍举着手中的锦盒大声吵嚷,要为月影兰再添几盏灯。 李存勖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低声道:“花魁?呵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六十九章 给手下送礼 不多时,龟奴领着几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进了雅室。 显然,今日有月影兰评花榜,吸引了大多数恩客的注意,即便不全是捧场的,也要凑上去看个热闹,因此其他姑娘的生意就冷清了下来。除了几桌闭门谈事的叫了陪酒的倌人,其他姑娘大半是闲下的。眼见有买卖上门,一个个都精神焕发,冲着李存勖频送秋波。 李存勖向柳三郎做了个“请”的手势,柳三郎倒也不贪心,点了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腿上。两位姑娘似乎都是认识柳三郎的,看来也都是温柔乡的老人儿了,没口子地“柳郎中多日不来,奴家想念得紧”,柳三郎权当是真话听,酸唧唧地道:“老朽倒是想常来坐坐,可你们温柔乡的妈妈眼神能杀人啊。”一边说一边上下其手,看得出是久旱逢甘霖了。 李存勖也随意叫了一人。看向肖俞时,肖俞却只顾低头喝酒。李存勖凑过去耳语道:“二郎,不要告诉我你还是雏儿。” 肖俞低声道:“花酒是喝过几次,可从来没过过夜。” 李存勖失笑道:“这么说起来,今夜你挑了哪位姑娘,她还得给你封个红包啊?” 肖俞道:“公子莫要取笑,我就不挑了。今夜我还是给你守门吧。” 李存勖又笑了:“怎么,本公子青楼鏖战,外面还立着一尊门神保驾,传出去很好听么?” 肖俞便道:“那给我开间客房,我自己去睡总行吧?” 李存勖口中啧啧有声:“看不出来啊,府上家教挺严。只是到了这里,可就由不得你了。”不容肖俞分说,向对面风情最盛的姑娘一挥手,那姑娘会意,娇笑一声,带着一股香风便扑到了肖俞怀中。 肖俞急中生智,一把握住李存勖的手,道:“公子,难道真的这般狠心?” 李存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你这是何意” 肖俞“眼波流转”,微嗔道:“公子自家寻欢作乐也就罢了,人家可是要为公子守身如玉的。” 怀中的姑娘方才见二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便有些疑惑。此刻见肖俞这般作态,心下已是有了几分明了,纤纤玉指在肖俞大腿间划过,笑道:“哟,这位爷是吃素的啊?” 肖俞捉起姑娘的小手,道:“妹妹这小手,柔若无骨,光洁可人,不知道是怎生保养的?”然后自己伸开五指,对着灯光道端详一番:“唉,人比人得死啊,实在是羡慕不来。” 姑娘掩口一笑,正要说话,李存勖已经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道:“那个既然我这兄弟今日不开荤,烦请几位姑娘回去吧。”未选中的姑娘倒无妨,依言退下。只是已坐到李存勖和肖俞身上的二人顿时有些失落。李存勖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饼放在桌上,道:“这是谢礼,二位姑娘请收下。”两人这才重新崭露笑脸,各自笼了一块银饼在袖中,喜滋滋地去了。 对面坐在柳三郎腿上的两位姑娘更是眼前一亮。虽然平日里豪客见得多了,但略坐一坐便打赏一块银饼的买卖可并不多见。顿时对柳三郎愈加殷勤起来。柳三郎虽然是一脸落魄相,可今夜有金主护驾,自然身份大不相同,姑娘们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肖俞实在看不得白发红颜相互调笑的旖旎风光,便叫龟奴赶紧引着柳三郎去了姑娘的香闺,一老二少走出好远仍有欢声传来。好容易耳根清静了,又要了两壶郎官清,二人慢慢对饮。 李存勖举杯看了半晌,道:“二郎,我喝酒向来不拘好坏,只看贵贱。于好酒也不知究竟好在哪里。方才你说八年之上,四十年的郎官清最为醇厚,却是何故?难道五十年六十年陈的酒,竟也比不过四十年陈的?” 肖俞道:“一般而言,烧酒确是越陈越好。但也要看产地和那一年的水质、酿酒所选的粮食如何。郎官清是长安的酒,用的是曲江的水,蛤蟆陵的糯米。出了长安,哪里也酿不出那个味道。即便把长安的酿酒师傅和家什全搬来,也是没用。至于年份,八年的郎官清,因其陈化恰到好处,自有一股独特风味,那是十几年陈酒也比不了的。说到四十年的嘛四十年前,是懿宗咸通八年,那一年关中大熟,所产的糯米质地最佳。雨量丰沛,水里杂质最少。因此,那一年酿的郎官清,称得上是绝品。可惜啊,丰年不再,那一年的郎官清也是喝一坛少一坛了。” 李存勖又饮下一杯,细细品味:“小小一杯酒,内有大乾坤啊。咦,咸通八年嗣源大兄好像就是那一年生人。” 肖俞“哦”了一声,不知李存勖突然提起李嗣源是何意。 李存勖自语道:“十月里大兄生辰,到时候送上一车四十年陈的郎官清,想必大兄能笑纳。” 肖俞压低了声音:“怎地,堂堂世子殿下,要挖空心思给手下将官送礼?还怕人家不收?” 李存勖也小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那些位兄长都是父王的手下,哪个是我手下?不说了,喝酒!”一仰脖,又是一杯酒下肚。 刚说完“不说了”,放下杯子又继续说:“尤其这位大兄啊,人倒是和气得很,就是有些油盐不进。这些年我变着法儿给他递和气,什么名马宝刀送了不少,可都媚眼儿飞给瞎子看,人家一概不收,还反过来劝我要爱惜民力,节俭为本。你说,上哪儿说理去?” 肖俞想起张承业常挂在嘴边的“李横冲长安讨薪俸”的旧事,这位当年的横冲将军奉晋王之命,为了给张承业出口气、正个名,便带五百横冲都精骑闯长安,在梁军重兵把守的长安城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神往之心大起。也怕李存勖因此加深心结,便开解道:“大爷性子简朴,想来是用不上这些身外之物吧。” 李存勖一瞪眼:“他简朴,我就是败家子儿了?” 肖俞被倒打一耙,索性不再多话,举杯道:“喝酒,喝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章 温柔乡是英雄冢 李存勖与肖俞都是有些酒量的,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觉喝到三更时分,两壶酒又见了底。肖俞叫小厮再来两壶,小厮见二人非但不叫姑娘陪酒,连下酒菜都不多点几道,先前柳三郎点的珍珠八品此刻也已所剩无几,便旁敲侧击地出言提醒。李存勖恼了,道:“大爷就爱喝寡酒,少说废话!”因李存勖打赏姑娘出手阔绰,小厮也不敢出言讥讽,老老实实下楼取酒。 楼下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月影兰所获宫灯最终挂满了三面环廊,第四面差了一半,这也算是不俗的表现了,今夜之后,新晋花魁娘子月影兰的名号就要红遍洛阳了。这里面自然有天行苑的功劳,否则,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青楼女子,就算色艺双绝,又哪能在短短一月之间引来这许多富商豪客点宫灯?肖俞嘀咕道:“看来这年头,无论做什么都得背后有人才好啊。” 李存勖斜眼看着肖俞:“二郎眼红了?听说江南有象姑馆,专门蓄养清秀少年男子供人狎玩。二郎皮囊不错,若是有心下海,我倒是能助你一臂之力——做你背后那人。不过事先说好,也是只喝酒不过夜的。哈哈,哈哈。”说到开心处,笑得有些止不住了。 肖俞没有接茬,看着楼下像是自语又像是说与李存勖听:“也不知今夜哪位老爷,能宿在花魁娘子的香闺?” 风月场自有风月场的规矩,人家恩客为什么白白为你豪掷千金?为的就是在你荣登花榜的第一晚拔个头筹,日后说起来,脸上便格外有光。莫说今夜的头号金主,就是那些出手稍微次一等的,只要是今夜点了灯,月影兰便是欠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早晚都要还的。若是今夜的大金主是天行苑安排的,那倒能省却一份麻烦了。 肖俞没头没脑说这句话,自然是诚心恶心一下李存勖这位旧恩客。 李存勖无动于衷,道:“今夜她陪谁,我倒是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她搞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想做什么。” 这也是肖俞方才心头所想,只是此行是为了给李柷找解药,不欲节外生枝罢了。但李存勖提起,肖俞也就顺势接下话头:“我猜想,天行苑下一步在洛阳会有大动作,这女子急不可待要争花魁名头,自然是招引一些狂蜂浪蝶,姓朱的手底下那些数得上的人物,有谁是好色之名在外的,就是他们的猎物了。” 李存勖忽然笑道:“要是好色之名,还有谁及的上姓朱的本人?只是以他眼下的身份,怕是不会亲自到这种地方来了。” 肖俞听了,也是一笑。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他们敢如此高调,自然是不怕大梁外廷监查到他们头上,那么我们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朱友文出问题了。” 李存勖搓了搓手,笑容满面:“毕竟不是亲生的啊。” 肖俞看着李存勖小人得志的做派,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楼下响起老鸨子谢客的声音,随后似乎又有一位在温柔坊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出来一锤定音,为月影兰的花魁身份落笔画押,宣告温柔坊再添一位花魁,以后温柔乡生意长红,高朋满座。 接下来月影兰上台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两名丫头台下早已等的不耐烦的一位“贾老爷”随月影兰上了楼,那自然便是今晚最大的恩主了。老鸨子在后面“恭祝二位新人琴瑟和鸣,鱼水尽欢”,一众闲人轰然叫好。 李存勖忽然拿胳膊肘撞了肖俞一下,道:“二郎,有没有兴趣去听听他们的私房话?” 肖俞点头道:“正有此意。”起身走到门前,外面的小厮听到脚步,赶紧过来听候吩咐。肖俞道:“我们公子不耐酒力,要小憩一会,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有事我会再叫你。” 小厮忙道:“可要小的给您安排个客房?” 肖俞想了想,道:“不必。我们公子在这里胡床略歇息一下就好。”咣当一声关上门,回身又把临着大厅的窗户关上。 两人轻轻打开后窗,飞身上了房顶,各自功聚双耳,听声辨位,找到那帮人簇拥着的“两位新人”的房间。恰好是在顶楼,二人纵掠过去,趴在屋瓦上,静听声息。 屋里下人们也不敢多待,将一应所用之物安置好了,便悄悄退下,屋内只剩下月影兰和那为贾老爷。 月影兰的声音响起:“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过几日你回了总舵,可先行禀过考功司,给你记上一笔。”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小的哪有出力,都是月娘子调度得当,小人不过是照计而行,不敢贪功。” 李存勖和肖俞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想这大金主果然是天行苑安排的,当真是安排周密,务必要让月影兰登上花榜。 月影兰又随口夸赞了那男子几句,随后道:“天色不早了,我要歇息了,你自便吧。” 那男子答应一声,肖俞听得房中响起桌椅挪动之声。贾老爷豪掷千金买下新晋花魁的头一晚,自然不能就这么拂袖而去,只能在房中硬挺一夜。想必是贾老爷在外间春凳上对付一宿,月影兰则是要上床安歇了。不禁有些为这位贾老爷不值。真金白银没少花,最后竟是花钱买罪受。贾老爷真的是“假”老爷啊。 又等了片刻,房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再没了别的动静,想来今夜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李存勖和肖俞轻轻起身,回了方才饮酒的雅室。 阴差阳错赶上月影兰这出好戏,李存勖觉得这趟洛阳没白来。回头必须得让谍子房好好查访一番。两人兴致上来,又要了两壶酒,这次点了几道时令小菜,说些江湖往事,交换些练功心得,一直喝到了东方既白。 青楼里的人俱是晚睡晚起,卯牌时分,连丫鬟小厮都不见一个。李存勖与肖俞耐着性子多等了半个时辰,见有早起洒扫的小厮经过,便让他去催请昨夜以一敌二的柳三郎。小厮见两个大男人对坐喝了一夜酒,脸上写满了戏谑又不敢多说,憋着笑跑去找柳郎中的客房。 好容易把柳郎中等来,这老家伙当真是宝刀未老,一夜鏖战之后精神丝毫未见萎顿,反而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与昨夜所见那个形容萎缩的老酒鬼竟似判若两人。 李存勖上前拱手笑道:“老哥,昨夜可还满意?” 柳郎中哈哈一笑:“满意,满意得很呐。只可惜上了些岁数,多少是有些力不从心了。温柔乡是英雄冢,长使英雄泪满襟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一章 节外生枝 柳三郎伸了个懒腰,见李存勖与肖俞二人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便道:“二位兄弟,昨夜可是贪欢过度了?听老哥一句劝,年纪轻时怎么都好,但以后也要节制些,细水长流才是王道嘛。” 肖俞憋着笑点头称是,而后叫了三份早点。温柔乡里一日三餐都甚是讲究,上来的各色点心小菜都精巧得很,肖俞一边吃一边想起不久前在鄄城外养伤时尝到的展眉的手艺,这位对自己没有一点好脸色的姑娘如今不知跟程敬思老夫子游历到了何处。一时间思绪纷飞。 三人吃完,不等李存勖再问,柳三郎主动说道:“昨夜大郎提起的事,如果信得过老哥,这事交给我去办。” 李存勖问道:“老哥怎样入手?” 柳三郎道:“秘药监的三位副监,其中一人过去与我过从甚密。如今虽说见面少了,可书信往来还是没断。我若以探讨药理学问的名义上门,想来不会吃闭门羹。到时候探问一下贵友所中的毒,相信也不会惹人注意。” 李存勖面露喜色:“如此,可要偏劳柳老哥了。” 柳三郎皱皱眉:“只是嘛老友久未相见,贸然登门,空着双手总归不好看。” 李存勖笑道:“这是自然。”从怀中摸出两颗五两重的金锞子,摆在柳三郎面前的桌上。 柳三郎眼睛一亮,他自然知道市面上金贵钱贱,这小小两枚金锞子,足够他喝好几个月酒了。正要伸手去抓,李存勖“哎”了一声,抬手挡住了柳三郎。 柳三郎不解地看着李存勖,李存勖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哥,咱们固然是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但这事儿嘛,终究是人命关天,万万不可出了差池。” 柳三郎横打鼻梁道:“我自然省得,老弟放心!” 李存勖道:“那便好。”重又把两枚金锞子握在手中,看似漫不经心地搓了一下,再拍到桌上,已然成了一颗小小金球。 柳三郎一怔,以为李存勖拿假货戏耍他。下意识地伸手捏住金球,入手坚硬,甚是沉重,确是黄金无疑。忽然想到这是李存勖在示威,额角不由地渗出一丝冷汗,连忙道:“老弟大郎放心,放心。一定办妥。” 李存勖忽然又笑逐颜开,道:“柳老哥不必紧张,我也是关心则乱,并无他意。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老哥请便吧。” 柳三郎宿醉已醒,头脑大是清楚,再想到昨夜李存勖刻意交好,自己也不知招惹了一位什么样的过路神仙。心下忐忑不已,只是眼下酒也喝了,金子也收了,温柔乡也睡了,偏偏还都是自己狮子大开口要的。势成骑虎,由不得他再多说什么。不敢久待,匆匆离去。 肖俞看着柳三郎的背影,问道:“公子不怕他跑了?” 李存勖道:“庞均扩既然敢约他来见我,自然在他身边布置了眼线,不怕他飞上天去。他若老老实实为咱们办事便好,要是敢起一点其他心思,就等着去洛水喂鱼吧。” 肖俞又道:“我看这位郎中胆子甚小,去和那什么秘药监的头头脑脑打交道,不会出纰漏吧?” 李存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那有什么好怕的。此路不通,再寻别的路呗。” 肖俞无声一笑。 说来实在巧得很,两人下楼会账,正好遇上月影兰送昨夜的“大恩主”贾老爷出门,看来确实是做戏做全套,扮好一位知情识趣的花魁娘子。贾老爷也配合得紧,一脸的恋恋不舍,“心肝宝贝儿”地叫着,一双肥手几乎像长在月影兰身上,二人在门口腻乎半天才上车离去。 肖俞远远看着暗笑不已,也不知贾老爷这一夜在和衣卧春凳上有没有睡得着。 月影兰回身正要上楼,忽然一眼看到了正向外走的李存勖与肖俞二人,脚步顿了一下。 肖俞一皱眉,双手已经握起,忽又自家二人都带着精工巧手的人皮面具,仍由月影兰火眼金睛,也看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便有缓缓放松。 月影兰迟疑片刻,竟径直向李存勖二人走来。 其时温柔乡的大堂没有几个人,月影兰的动作自然很是惹眼,大堂里丫鬟小厮和几个正待会账的客人十几双眼睛顿时都落在了月影兰身上。等看到新晋花魁娘子是走向两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客人时,人人均心下大奇。尤其是几个知道这两人昨夜关起门来喝了一夜酒的小厮,便开始眉飞色舞地和身边之人交头接耳起来。 月影兰袅袅婷婷走在李存勖身前,施了个万福,道:“公子请了。妾身月影兰,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李存勖逼出一副沙哑嗓音,用流利的长安口音说道:“好说,在下姓李,从长安来,昨夜得以一观花魁娘子风采,幸何如之啊。” 月影兰眉目间似乎流露出失望之色,仔细打量了李存勖一下,眼波流转,又看了肖俞几眼,肖俞也大大方方地拱手客气了几句,报上了一个假身份。 月影兰没有什么发现,只好虚应故事地请两位客人以后常来,李存勖自然满口应允。二人离开后,月影兰又向着门外凝望片刻,这才回身上楼。大堂里其他人自然是议论纷纷。 走出半里地,转入一条小巷子,李存勖问道:“二郎,你看那花魁娘子的反应,像是能认出我们吗?” 肖俞道:“她与我只见过一面,想必是认不出。可公子您嘛虽说改头换面还乔装了口音,但好歹是相好一场,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小动作或者气味儿啊什么的被人家牢牢记住,这回就成了记号了。” 李存勖低低一笑:“记号自然是有,只是穿着衣服,她也瞧不见啊。” 肖俞道:“眼下我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咱们在洛阳固然见不得光,她也好不到哪去。咱们认出了她,不也没声张吗?她就算从您身上嗅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想必也是不愿意节外生枝。” 李存勖托着下巴,道:“二郎这番话说得有理,是我想多了。” 肖俞道:“到底是做贼心虚。” 李存勖斜眼看了肖俞一下,道:“偷香窃玉的贼么?”忽然放慢了脚步,说道:“二郎,有些时候咱们不愿节外生枝,可总有麻烦找上门来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二章 一炷香 二人停住脚步,小巷前后两头各涌入十几名汉子,一个个拧眉瞪眼,一看便知不是善类。 肖俞很客气地向身前的一帮人拱了拱手,道:“朋友,可是有什么见教?” 为首一人上前一步,拿鼻孔看着肖俞,问道:“他娘的少跟老子来这套文绉绉的,老子就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 肖俞看了一眼这人,身材瘦高,长着一张马脸,一对招风耳,脸上没有四两肉,偏偏鼻子大得出奇。一双三角眼,全是猥琐之色。这副尊容足可称得上是“虽无过犯,面目可憎”,但仍是依足礼数说道:“咱们初来乍到,不晓得洛阳地面的规矩,要是不小心冲撞了阁下,还请见告。咱们改日登门赔罪如何?” 那人“呸”了一声,一口浓痰吐到肖俞脚下:“改日?你们还想有改日?” 李存勖在一旁开了腔:“这位好汉,是不是先报个名号啊,也好让咱们兄弟吓上一跳。要不这么干巴巴地说话,声势可不太足。” 那人眼睛一瞪,小小的三角眼居然也瞪出了些威势:“告诉你们,老子刘三金,你去西市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不知道刘三爷的。” 后面一名小兄弟很有眼色地接了一句:“咱们刘三哥是西城‘铁拳’铁霸王最信得过的兄弟,铁爷可是洛阳漕帮副帮主‘冲天炮锤’孙爷的内弟!” 饶是肖俞心思灵动,也着实怔了一下,才捋明白这几位“爷”的关系,感情眼前这位刘三金,是洛阳一条小小的地头蛇,只不过这条小蛇背后,还盘踞着中蛇、大蛇。就是不知道何故找上自己。是昨夜在温柔乡李存勖出手阔绰钱财露白被盯上,还是这伙市井好汉专一欺负脸生的外乡人? 李存勖皮里阳秋地笑道:“哎呦,真是失敬得紧。只是不知道诸位好汉算不算漕帮中人?我看不像,漕帮向来号令严明,帮众都有统一服饰。不知各位好汉是什么帮的?天龙帮?雷霆帮?总得有个响当当的字号吧?” 刘三金没听出李存勖的讥讽之意,脑袋一昂,气势汹汹地道:“就让你们死个明白,咱们是洛阳仅次于漕帮的大帮会,霸王会!” 肖俞一个没忍住,不小心笑出了声,忙道:“失礼了,失礼了,在下实在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不知道我们二人哪里得罪了王八、啊不对,霸王会?还请赐教。” 刘三金似是很恼火肖俞的冥顽不灵,又上前半步,几乎贴上肖俞的脸。肖俞耐不得他口中臭气,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刘三金见状以为是自己气势上压倒了肖俞,大为得意,决心乘胜追击:“你们方才是不是和花魁月娘子说话了?”声色俱厉,肖俞几乎以为自己犯下了多大罪过。 等到听清“和花魁月娘子说话了”,便有些明了:“敢问,这位新晋花魁,是您口中那位铁爷的相好?” 刘三金道:“既然知道,却还敢撩拨花魁娘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肖俞道:“若是各位好汉方才也在温柔乡,自然能看到是花魁娘子主动过来攀谈,可不是咱们上赶着的。” 刘三金犹如被人踩了尾巴,尖声道:“上赶着?你说谁上赶着?” 原来昨夜月影兰评花榜,那位“铁爷”也是砸重金点宫灯的恩客之一。只是到后来财力有些不济,被有备而来的“贾老爷”占了上风。其实就算没有天行苑事先安排的贾老爷,洛阳城里想拔头筹的豪客大有人在,一时也未必轮得到这位铁霸王。铁霸王愿赌服输,只能眼睁睁看着花魁娘子与别人“琴瑟和谐”去了,但心里实在是觉得失了颜面。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刘三金虽是市井混混,可这份忠敬之心实在一点不下于古之忠臣,便带着一帮手下守在温柔乡外,看看都有谁敢亲近月影兰。那“贾老爷”乘车离去,刘三金其实也暗中派了人手跟踪,就想找机会收拾一把这个仗着有俩臭钱儿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是肖俞知道了他的安排,只怕会替他派出的兄弟捏一把汗。跟踪天行苑的暗桩,这不是嫌自己命长么? 刘三金自然不知道其中内情,这时听到肖俞说“上赶着”,恼羞成怒,挥拳便打。 肖俞哪里会被一个市井混混打中,一抬手,架住了刘三金的拳头。刘三金武艺稀松,反应却着实不弱,一拳无功,已经知道眼前是个硬茬子,身子跃起,虚晃一脚,就要退回到身后的人群中,到时候大伙儿一拥而上,不怕撂不到这两个外乡人。 肖俞出手神速,一把抓住刘三金抬起的左腿,向身后一抡,刘三金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龇牙咧嘴爬不起来。 前后二三十人见大哥吃了亏,发一声喊,乱纷纷冲上来乱打乱踢。 李存勖和肖俞两位洞玄境高手,对付一帮下品境界的武夫,说出去实在是有些欺负人。好在顾忌着是在朱全忠的地盘上,不好随意杀人,李存勖出手也有分寸得多。二人拳打脚踢,指戳肘撞,片刻间二三十人已经没有一人站着,小小的巷子地面上全是打滚的壮汉。 肖俞抖了抖衣袖,正要举步离去,李存勖低声道:“二郎,稍等一会儿。” 走到刘三金身前,李存勖居高临下,道:“方才你说你还有大哥,做兄弟的吃了亏,大哥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去找人,就在前面街上找间茶楼等你。记住,就一炷香。要是来晚了,我可就不给你找场子的机会了。” 刘三金恨声道:“好,你有种,有种别走”忽然想到人家并没有要走,反而是主动要求留下来,一时也不好再往下说。 李存勖倒背双手向巷子外走去:“少逞口舌之利,抓紧时间啊。” 肖俞跟在李存勖身侧,走出十几步,开口问道:“公子可是对这人口中的漕帮孙副帮主来了兴致?” 李存勖抿嘴一笑:“知我者,二郎也。区区一个王八帮,自然不值得我跟他们怄气。不过既然这铁王八的漕帮副帮主的小舅子,倒是可以聊一聊。” 巷口就有一间茶楼,洛阳闲人不少,这才是辰巳之交,茶楼里便坐了不少茶客。李存勖踱步进去,恰好一楼大厅正中央的位置空着,便走过去面朝大门坐下,肖俞在左手边坐定。 门外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好汉缩头缩脑向里面观望,显然是刘三金怕李存勖”逃走”而特意留下望风的。 李存勖远远向他们伸出一根手指,朗声道:“就一炷香时间,来晚了,大爷可就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三章 欺生? 也不知是洛阳城原本就不大,还是霸王会委实反应迅速,总之,并没有用上一炷香的时间,刘三金的大哥就出现在李存勖眼前。 肖俞双手拄在桌上托着腮,看着门外这人,只见身高九尺,肤色黝黑,一部虬髯有如钢针一般。身上穿着一件偏衫,有意无意将领口拉得很低,露出一丛黑魆魆的胸毛。挽起的胳膊上肌肉虬结,隐有金铁光泽,显然是练就了横练一类的霸道外门功夫。 只是肖俞见识过大梁缉捕司掌刑董延年的横练功夫之后,再看眼前这类筋骨外露的功夫,就有些不入眼了。苍鹰董延年已经将外门功夫练到返璞归真,脸色、肤色与常人无异,偏偏就能浑身都扛得住刀砍斧剁。而眼前这人,虽然霸气外露,不怒自威,可实际修为只是在中品巅峰徘徊,甚至内息都没达到圆转如意的境界。多半是见刀剑砍来,提前将真气凝聚在一处,方能做到“刀枪不入”。若是平时,挺多比常人耐打一些罢了。 大汉站在门外,略有些踌躇。 其实刘三金带人在温柔乡外蹲守,事前他是不知情的。但话说回来,时候知道自家小兄弟这般贴心,也是会大加赞赏。只是没想到刘三金运道这般不佳,抬脚就踢上了铁板,招惹了两位据说能“一拳击倒我们一名兄弟”的凶神恶煞。作为一帮之主,铁霸王的眼界虽说并不如何开阔,但对手下兄弟的斤两还是清楚的,一个个都是好勇斗狠之辈,能被人轻轻松松以少胜多,那么自己这个做大哥的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大汉一拱手,瓮声瓮气道:“在下姓铁,在霸王会的帮主,敢问二位,就是从长安来的朋友么?” 肖俞抿嘴一笑,心说霸王会还是无愧于地头蛇称号的,这片刻之间,就将自己二人捏造的身份来历打探清楚了。其实市井好汉最大的能耐便是打探消息,若是连这点无需可以隐瞒的消息都探听不到,肖俞倒反而会奇怪了。兴许柳三郎此刻也会被霸王会盯上了。不过肖俞倒不担心从柳三郎口出泄露出去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毕竟这老家伙也有同谋之嫌,不会轻易说出李存勖所求之事的。至于怎么糊弄霸王会的好汉,这老油条自然有的是招。 铁霸王虽是在门外发声,但大厅里无一人会弄错他是在对谁说话。 李存勖不慌不忙地咂了一口香茶,道:“你就是那个王八会不对,霸王会的铁霸、王吧?” 肖俞没忍住,轻笑出声。李存勖故意断错句,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他可不相信铁霸王会有足够的涵养忍下这口气。 果不其然,铁霸王“噔噔噔”几步走到李存勖桌前,沉声问道:“小子,是特意来找茬的吧?谁让你们来的?” 肖俞看了一眼,原本黧黑的脸已经涨成了紫檀色,他有些怀念行路难的紫檀刀匣了。 李存勖好整以暇地将茶杯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铁霸王:“特意找茬?你还不配。” “咣当”一声,铁霸王双拳擂在茶桌上,茶壶茶杯跳起半尺多高。铁霸王喝道:“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未落,茶桌已被扔到半空。铁霸王一手掀起茶桌,一手去抓李存勖。 李存勖抬手一拳迎上,“波”地一声清响,李存勖连人带椅子向后滑出一尺多,而铁霸王连退十几步,重又回到门外。方才抓出的那只手无力地下垂,指骨已然存存断裂。要不是后退时百忙中看了一眼脚下,及时避开了门槛,只怕就要绊倒摔个屁股墩,那才是真正出了大丑。 只是一招之下,就被对方破了自己的横练功夫,铁霸王心下巨震,知道对手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棘手。只是势成骑虎,既然已经出了手,再服软示弱就没法混下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喝了一声“给老子上”,霎那间街面上涌出四五十不知死活的泼皮地棍,各持兵器冲进了茶楼,将李存勖和肖俞围在垓心。小小的茶楼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些胆小的茶客赶紧顺着墙根溜走。茶楼老板自然顾不上去讨要茶钱,跑到铁霸王身旁打躬作揖,求铁大爷到移尊步到大街上再修理这两个倒霉鬼,千万不要殃及池鱼。 铁霸王用另外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将茶楼老板扇晕在地,狞笑着叫道:“小子,敢在洛阳这一亩三分地耍横,果真是有几下子。不过你也别忘了,好汉架不住人多,我们这么多兄弟在这里,看你能横到几时!” 肖俞狠狠皱了一下眉头。眼前这几十人自然不在话下,没有上品高手,霸王会再叫来百十人也是枉然。只是和一帮市井泼皮打群架,终究有失体统,也平白耽误了时间。他看了一眼躲在人群外的铁霸王,身形一闪,一众泼皮只觉眼前一花,包围圈里已经少了一人。 随后身后传来“哎呦”一声,众泼皮循声望去,只见自家帮主已经跪倒在地,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原来肖俞纵身掠出,来到铁霸王身前,一记膝撞重重击在铁霸王胯部,眨眼之间铁霸王便成了泥菩萨。这还是肖俞上次偷袭董延年得手后留下的习惯,看到横练高手,不用废话,直接攻下三路,保证一击必杀。尤其是这种未到上品境界的,一旦罩门被破,不但当时就被制服,事后恐怕这门功夫也就废了。 肖俞揪住铁霸王的发髻,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干嘛非得喊打喊杀的?” 铁霸王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喽啰里面一人看起来老成些,叫道:“好汉且住,咱们大哥是漕帮孙副帮主的内弟,打坏了,你麻烦不小。” 肖俞忽然想到做弟弟的已经是这副尊容,姐姐又会是怎样的花容月貌?不禁有些为那位未曾谋面的孙副帮主的眼光担忧。口里却说道:“我不管他是谁,万事抬不出个理字,方才我们兄弟二人走在路上,你们冲出来一群人就挑衅;现下我们好端端的喝茶,你们又来掀桌子,我倒要问问,我们兄弟二人是怎么招惹你们了?洛阳也算是首善之地,洛阳人就这般欺生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四章 趟浑水 茶楼外忽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这位兄弟失之偏颇了,有朋自远方来,洛阳父老哪有欺生之理?” 肖俞一回头,见一名中年儒生施施然踱步进来,一袭青色长衫,头戴长脚罗幞头,软脚垂于一侧肩头,面白无须,神情甚是潇洒。初夏时节并不很热,这人手上还握着一柄纸扇,更添三分风流。 肖俞知道李存勖有心将事情闹大,便毫不客气地道:“哟,来了个管闲事的。你又是何人?” 那人微一躬身,施了个无可挑剔的叉手礼:“在下姓骆,草字希夷,现在漕帮跑跑腿,做些杂务。这位铁兄弟,是我们孙帮主的眷属,大约行事孟浪了些,可人着实是爱交朋友的。今日的事,我看就是一场误会。在下正好带了几坛子好酒,不如二位兄台赏个脸,咱们换个地方聊聊如何?” 肖俞知道,越是说自己“跑跑腿、做些杂务”的人,往往身份地位越是不会低。眼前这人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身份,还特意将纸扇打开,轻轻扇了几下。肖俞便知这位骆希夷定然是漕帮中白纸扇的角色。李存勖本意就是要打草惊蛇,眼下已经看到蛇尾巴了,再加一把火,就能将大蛇惊出了。 原来孙副帮主昨夜便听说了自家内弟在温柔乡点宫灯落了下风,本来不以为意,无奈夫人大发雌威,直说自家兄弟落了没脸,做姐夫的也跟着脸上无光,要孙副帮主去找回场子,给那帮青楼女子点颜色看看。可孙副帮主久在江湖,自然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这种场子只能拿真金白银去找,哪有事后恃强行凶的?就算拳头够硬,也丢不起那个人。这个道理小舅子都懂,否则昨夜就大打出手了。孙夫人好歹消了火,又怕兄弟在家生闷气气坏了身子,便要做姐夫的去好生劝慰。孙副帮主抹不开脸,便在今日一早就知会手底下足智多谋又能说会道的白纸扇骆希夷前来“宣慰”。 骆希夷还没到霸王会,铁霸王就出来给帮中兄弟出头了。骆希夷在路上听说之后,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两个外乡人敢在洛阳城中对帮会中人动手,定然是有所凭恃。铁霸王虽说向来在洛阳城中横着走,可那多半是借了姐夫的光儿。真要是跟外面来的硬茬子杠上,怕是要吃亏。便打定主意要来劝架,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这位舅老爷还是吃了亏,不过还好,看样子小命应该是保得住的。 肖俞松开铁霸王,眯眼看着骆希夷,道:“没误会,一点没误会。这位铁帮主是来为兄弟出头的,他兄弟又是为铁帮主出头才招惹上我们的。他们兄弟情深,我们就是大恶人了。这笔帐,清楚得很。” 骆希夷偷眼看了铁霸王几眼,一时吃不准他是哪里受伤。只看到一只手软软垂下,想必是硬碰硬的情况下没碰过人家,虽说有些惊讶对方的硬功,但也心知手上的伤再怎么严重也不至于让这个一向好面子的汉子跪地不起。又不好直接开口问,便又对肖俞说道:“不管怎样吧,铁帮主算是得了教训,以后行事定当稳重的多了。只是当务之急,是不是先送铁帮主去瞧瞧伤势啊?” 肖俞无所谓地一笑,道:“请便。” 骆希夷向傻站在一旁的霸王会帮众摆摆手,一群人忙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铁霸王抬了出去。 人群散去,骆希夷这才看清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的李存勖,便又施了一礼,道:“这位兄弟请了。” 李存勖翘起二郎腿,问道:“你是漕帮中人?“ 骆希夷自矜地笑了笑,道:“正是。” 李存勖又问:“他们说有位姓孙的副帮主,是那傻大个儿的姐夫,你认识吗?” 骆希夷苦笑了一下:“正是鄙帮副帮主,在下如何不认得。” 李存勖道:“漕帮家大业大,家教却不严,堂堂副帮主的小舅子,在外面仗势欺人,传出去,漕帮声誉受损啊。” 骆希夷道:“正是,正是。好在遇到二位行侠仗义的英雄,代我们帮主出手教训了一下铁兄弟,这事儿说起来,还要多谢二位。” 肖俞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见过口蜜腹剑的,可实在没见过这么笑里藏刀的货色。什么“行侠仗义”,什么“代我们帮主出手”,字字诛心。就算对方是个黄口小儿,也自有自家长辈教训,哪里用得着两个外人强出头?分明还是说李存勖和肖俞出手太重,折了漕帮的面子。 李存勖故作不知,道:“好说。姓铁的感情是在洛阳横着走惯了,任谁都只能被他打,不能还手。可偏偏我们兄弟俩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谁敢在我跟前龇牙咧嘴,对不起,先打完再说。既然你是替他来善后来了,那你先说个章程,今日这事,该如何了解。” 骆希夷将纸扇在手中轻轻掂了掂,佯装思考了一下,道:“要说咱们孙帮主,那是通情达理得紧,若今日之事当真是铁兄弟有错在先,那二位朋友不说,咱们孙帮主也会向二位陪个不是。只是嘛,孙夫人自幼姐弟情深,关心则乱,少不得有些怨怼。因此,在下唐突,还是想请二位到漕帮坐坐,也算是给夫人一个交代。” 肖俞插口道:“你这口口声声左一个孙帮主,右一个孙夫人,姓孙的不是你们漕帮副帮主吗?怎么,难道漕帮没有正帮主?” 骆希夷道:“咱们老帮主德高望重,近年来少理俗务,一应日常琐事,大半都是孙帮主在打理。” 肖俞心念如电,骆希夷说得客气,但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他话里话外夹杂着“大权旁落”四个字。想来他口中的老帮主年岁大了,精力衰退,门下子弟传人又没有个得力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副手一点点大权独揽,只手遮天,就连原本该是帮主智囊的白纸扇,现下都成了副帮主的私人。看来李存勖临时起意来趟漕帮这汪浑水,倒真是恰逢其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五章 来张桌子 李存勖慢悠悠说了一句:“坐坐?不知道是坐锦榻啊,还是坐钉板呐?” 骆希夷笑道:“李兄弟玩笑了。我们漕帮又不是衙门,哪里来的钉板给人坐?” 李存勖道:“一点没开玩笑。漕帮御下甚严,触动帮规的,轻则蟒鞭伺候,重则钉板加身,这些小道消息,倒也不难打听。” 骆希夷脸色变了变。漕帮中打杀个把人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传扬出去终究与威名有损。外人一向只说漕帮号令严明,从来每人敢当面说漕帮滥用私刑。可眼前这位李大郎,似乎是故意在触漕帮的逆鳞啊。 骆希夷又打开了折扇,轻轻扇了两下,道:“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本来几句话就能化解,阁下难道真要任由误会加深吗?” 李存勖道:“我这兄弟都说了,没误会。你们那位铁王八恃强行凶,结果没打过我们。出来行走江湖,今日打人明日被打,本就稀松平常。你若是后面还有人,尽管去招呼,大爷在这里接着就是了。大可不必东拉西扯白费口舌。” 骆希夷道:“既然这样,在下先行告辞。稍后我们孙帮主也许会过来和阁下聊聊。阁下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还请稍待片刻。” 李存勖撇撇嘴:“那就要看心情了。” 骆希夷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向二人一抱拳,转身离去。 肖俞看了一眼骆希夷的背影,由衷地说道:“明知道这人没安好心,但还是对他生不出恶意。这风度,不服不行。” 李存勖“呸”了一声,道:“李猫儿一般的人物,见得多了。也就是在洛阳不好随便杀人,要不早就一掌毙了,哪里还会留着他那张破嘴搬弄是非。” 初唐之时,李义府貌状温恭,笑中有刀,时人谓之‘李猫’,今日李存勖以李义府比之骆希夷,评价虽然不算正面,但也算是极看得起骆希夷了。 评价完了,李存勖左右看了一下,大厅中空空荡荡,就自己孤零零坐在一张椅子上,多少有些滑稽,便使劲一拍扶手,喊道:“老板,来张桌子!你们洛阳人就这么待客啊?” —————————————— 骆希夷走出茶楼,施展身法赶回漕帮总舵。方才在茶楼里他表现出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没想到轻功颇为不弱。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骆希夷竟连路人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轻轻巧巧穿过数条街巷。 总舵后院,孙夫人已然听说自己兄弟被人破了横练功夫,击伤了罩门,顾不上和孙副帮主闹脾气,赶忙去霸王会探视。 孙副帮主情知这么一来,自己无法置身世外。两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悍然出手打废了自家小舅子,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就是一场斗殴,若是夫人执意为内弟出气,漕帮有的是法子让两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可若是往大了说,谁知道那两人是不是有备而来?听手下人回报,两人身手不弱,搞不好会是上品高手,他们背后有谁的影子?是大梁缉捕司,还是江南漕帮又来寻衅?生性谨慎的孙副帮主,向来谋定而后动。眼下资料太少,他须得等心腹白纸扇骆希夷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骆希夷并未让孙副帮主等太久。事实上,这位白纸扇从未让自家恩主久等过。 听他简单地叙述完茶楼里的情形,孙副帮主觉得事情比自己想象的似乎要更复杂一些。 “总之,属下觉得,这两人确然是对我漕帮有些图谋,但又不像是有备而来,反倒是临时起意的可能性大些。至于铁大郎撞到他们手上,十有是无妄之灾。”骆希夷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初步看法。 孙副帮主道:“你的意思是,这两人只是因为意外和铁哥儿起了冲突,后来听说他是我内弟,才对他下了那么重的手,为的是引我出现?” 骆希夷点点头:“恐怕事情就是这样了。” “那依你所见,会不是南漕的人?” 骆希夷摇摇头:“这两人的功夫,都是上品。南漕除非有了十足的把握吃掉咱们,否则那帮铁算盘不会舍得花这大价钱请这么两位高手来。” 孙副帮主点点头,陷入沉思。 自前隋凿通运河以来,千里通波。虽说水殿龙舟事害民不浅,但其后数百年间,两岸民生其实赖运河甚多。南方的茶叶、丝绸、瓷器,北方的牛羊、皮货,都在运河之上来往穿梭。除官运外,民间的运力也是不容小觑,因获利甚丰,渐渐地航运生意便被少数大商家把持。安史之乱前,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世家大族的影子,寻常贩夫走卒如何有力量与之抗衡?久而久之,就有些在河上讨生活的汉子的聚在一起抱团取暖,那便是漕帮的雏形。初时漕帮并无今日的威势,沿河各个大城都会有类似的行会,互不统属,各自为战。再后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多的行会兼并人少的行会,依托着运河的流向形成了三个漕帮——总舵在杭州的江南漕帮,总舵在洛阳的洛阳漕帮以及总舵在涿州的北河漕帮。这三家都自称漕帮,世人只好分别呼之以“南漕”、“洛漕”与“北漕”。 自唐末以来,北方战事频仍,商路不通,民生凋敝,连带着北漕的声势也是一落千丈,不少地盘被洛漕抢去。洛漕几任帮主不断鲸吞蚕食,终于在二十年前将北漕的旗号摘了去,淮河以北的漕运生意尽归了一家。但出人意料的事,虽然洛漕吃掉了北漕,但由于剩下的两家漕帮对峙之势仍是一南一北,江南的固然称作“南漕”,北边这个居然仍被世人称作“北漕”,原来的“洛漕”之称反而渐渐被人淡忘。洛阳漕帮费尽心思打下半壁江山,没成想在名号上为人做了嫁衣。不过好在不是正式称呼,漕帮人出门在外亮出字号时,都是自称“漕帮某某”,任谁也不会自称“北漕某某”,因此这个称呼也就约定俗成叫了下来。 眼下南漕虽然看上去占的地盘远不及北漕广阔,但淮南、江南富庶繁华,近年来刀兵也少,因此漕运买卖甚是兴旺,人手和声势不弱于洛阳漕帮。 南北两家漕帮势均力敌,都想吞下对方一家独大,也都没有十足把握。故而这些年明面上相安无事,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孙帮主也会在第一时间怀疑是不是南漕的人欺负上了门。 既然目光如炬的白纸扇否定了对方来自南漕,那么孙副帮主可就要细细思量一下,还有谁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兴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六章 鸡同鸭讲 茶楼里,老板让哆哆嗦嗦的伙计给李存勖摆好桌子,重新泡上一壶好茶,然后逃也似的躲到了后堂。 肖俞再次坐到李存勖身侧,问道:“待会儿若是那傻大个的姐夫真来了,公子可想好了说辞?” 李存勖反问道:“那傻大个伤得如何?” 肖俞道:“估计后半生与那花魁彻底无缘了。至于他那身横练功夫嘛,若是调理得宜,应该还能剩下三四分。” 李存勖比了个大拇指:“嗯,恰到好处。伤得轻了,他姐夫不见得会出头;若伤了性命,未免不好转圜。眼下倒是刚刚好。二郎,假如我对那孙副帮主说,能助他吞下南漕,他是不是就不会计较他内弟断子绝孙这点小事了?” 肖俞笑道:“我对这孙副帮主的心性不太了解,不敢乱说。” 李存勖道:“任他多好的心性,有这么一块大馅饼掉下来,能不乐颠颠的接着?莫说是他内弟断子绝孙,就是让他自己绝后,他都八成肯干。” 肖俞有着不置可否,李存勖看了,便道:“二郎可敢与我打个赌,看那孙帮主会不会拒绝我的‘好意’。谁输了,今晚到温柔乡做一回东,如何?” 肖俞干笑一声,还是不接茬。 不知不觉一壶茶已经见了底,漕帮还是没有来人。 李存勖微有些失望,嘀咕道:“这姓孙的难道真是个软蛋?”起身付了茶资,便与肖俞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李存勖停住脚步向后面喊了一声:“老板,茶资我是照付了,可打坏东西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是不赔的。” 茶楼老板苦着脸连连作揖,道:“无妨、无妨。”心想着只要二位煞神赶紧走人就是天大的恩德了,不要茶钱都行,哪里还敢提赔偿。 回到道德坊,还没到客栈,肖俞便看出有些不对劲。街面上行人稀少,一个个神色紧张,脚步匆匆。这与昨日熙熙攘攘的街市大不相同。他与李存勖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下都留了意。倒不是自作多情,实在是两人树大招风,若客栈里真有了变故,十有是冲着他们来的。最坏的结果就是二人真实身份暴露,大梁官兵在这里暗中设了伏。不过既然没敢大摇大摆地拦截,就说明来的人里暂时没有绝顶高手,至少还是逃的掉的。若只是寻常江湖人物来找麻烦,就更加不用放在心上了。 走近客栈,远远望见门外两侧各站立着五六名彪形大汉,一色的黑衣劲装,青布包头,衣袖小臂上绣着银色水波状花纹。 肖俞松了口气,看来是只是漕帮找上门了。漕帮这伙人还真是用了心思,李存勖在茶楼里等他们,他们却迂回抄了李存勖的后路,也算是懂点兵法。只是这点小聪明,放在自幼长在军伍的李存勖眼里,实在是不够看。 二人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客栈,门外的大汉并未阻拦,想来是知道这俩人是正主儿,放进去自然有人发落。 进了大门,只见地上捆着七八人,个个鼻青脸肿,正是随李存勖南下操舟的水手。众人本是住在同一家客栈,谁知方便了漕帮,轻轻松松给一锅端,成了杀给猴子看的小公鸡。 李存勖心中暗笑,环视一周,朗声问道:“不知是北漕的哪位大佬大驾光临,怎么净和底下人过不去,这样的心胸,可不像是堂堂漕帮该有的啊。” 这话里的刺就很扎眼了。无论南漕北漕,都以漕帮正宗自居。外人私下里怎么称呼都好,但没有谁敢当着漕帮高层的面说“你们南漕”、“你们北漕”如何如何。李存勖特意用上“北漕”的称呼,还说人家心胸不够,嘲讽的意味已经明显得无法再明显了。 二楼环廊上一阵骚动,一群人簇拥着孙副帮主现了身,七嘴八舌喝骂起来。 孙副帮主在总舵还未思量出头绪,孙夫人已经怒气冲冲回了府。自家兄弟的伤势已然确定,对方出手着实阴损,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忍。孙副帮主一听铁霸王的伤情,便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无法置身事外,无论对方什么来头,都得去碰上一碰了。否则以后外面都说漕帮当家人是个怂包软蛋,自家妻弟都被人打得断了后,自己还在做缩头乌龟,那还怎么统领一帮? 孙副帮主当机立断,召集手下四梁八柱十二金刚凡是在洛阳的统统火速聚集,也亏的漕帮素来令行禁止,帮众如臂使指,李存勖他们一壶茶没喝完,这边漕帮大部队已经杀到了客栈,还捎带手把李存勖带来的水手暴揍了一顿,稍稍出了点恶气。 只是漕帮虽说人多势众,但顶尖高手实在拿不出手,算上孙副帮主本人,帮内只有三位洞玄境武夫。至于入微、大观境界,抱歉的很,漕帮立帮二百多年,就没出过那样的稀罕人物。故而孙副帮主精心挑选了二楼环廊作为落脚之处。一来现身时居高临下,气势上便胜了三分;二来合情合理地和对方拉开点距离,多少安全些。孙副帮主运筹帷幄,在这些细节上向来是不肯马虎的。 听得手下兄弟骂得差不多了,孙副帮主右手一立,喝骂声立刻止息。孙副帮主沉声道:“二位朋友无故打伤我妻弟,难道是欺我漕帮无人吗?” 李存勖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伸脚搭在桌上,自然而然就成了斜斜仰面朝上的姿势。若是站立着答话,则免不了扯着脖子呈仰望之态,心高气傲的世子殿下如何肯干?他这么一坐,不但省去仰脖的麻烦,更增添几分不屑。懒洋洋说道:“这么说起来,你便是他们口中的北漕副帮主了?” 孙副帮主又问道:“既然敢在洛阳出手伤我漕帮的亲眷,是不是有人指使?是何人指使?” 肖俞不耐烦地咂咂嘴。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咄咄逼人,句句都是发问,又都不愿回答对方的问话,生怕一不小心在言语上落了下风。所谓鸡同鸭讲,说的就是眼下这局面吧?再多说两句,双方立马就要动手。虽说对付漕帮这些人肖俞倒是不惧,但要引的大蛇既然已经出了洞,实在没必要再打一架。肖俞便高举双手叫道:“好了好了,两位先别问了,先听我说好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七章 抵押 李存勖有些愕然地看了肖俞一眼。他知道有自己在场的情况下,肖俞很少抢着说话。这次既然“僭越”了,大概真的有话要说。 肖俞瞪大眼睛先看看李存勖,又看了看楼上的孙副帮主,道:“是我们打了那姓铁的傻大个儿,至于谁是谁非,也不用计较得那么清楚。出来混江湖,都是帮亲不帮理,咱们也不指望你孙大帮主多通情达理。现下呢,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公子合计着要和孙帮主做笔买卖,看看能不能抵上那姓铁的被打的损失。公子是这话吧?” 李存勖眯上眼,轻轻点点头。 孙副帮主怒极反笑:“好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小子。且不说你们下手狠毒,几乎要了我妻弟的性命。就说我漕帮这般家业,还差你们这仨瓜俩枣?” 肖俞道:“孙帮主有所不知,咱们做的,可是真正的大买卖。” 孙副帮主已然没有耐心再和肖俞多费口舌,手一挥,四面环廊涌出数十人,发一声喊,各持兵器作势就要跃下。 肖俞心里一笑,看来孙大帮主的谱摆得着实不小,煞费苦心在二楼埋伏下几十人,为的就是现身时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吧?足下微微用力,身形已经飘在半空。 孙副帮主见势不妙,赶紧退了一步,几名护卫立刻补上空档,对上了高高跃起的肖俞。 岂知肖俞如鸟雀般在空中居然还能转向,也不知他是如何借力,就见眼前一花,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再看到肖俞的时候,已经掠过旁边几名漕帮弟子的脑袋,落到了孙副帮主身旁。 环廊并不宽敞,孙副帮主站立之处本就有十几人挤在一起。肖俞落地后,二楼一阵骚动,更显得拥挤不堪。 孙副帮主本就一直在防备,见肖俞这么轻易地便来到了自己身旁,心中暗暗抱怨手底下实在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他自己身手也自不弱,五年前已经到了上品洞玄境界。虽说当年勉强破境之后再无寸进,但自忖应付个一两招是没问题的。谁知肖俞出手实在是快得惊人,孙副帮主只出了半招,就被肖俞单掌封住了攻势,正待变招之时,肖俞右臂已经搭上了他的脖颈,如老友重逢般勾肩搭背,大声叫道:“谁敢乱动?” 孙副帮主也是识时务的,紧接着就喊了一声:“都别乱动。”几名身手灵便、反应敏捷的弟子手中的兵器几乎要招呼到肖俞身上,此时几柄距离肖俞堪堪只有半尺的短刀很听话地停在了半道。 孙副帮主又强自笑道:“这位兄弟轻功挺俊呐,不知师出何门啊?” 肖俞道:“惭愧地紧,没有正经师父,全是自己瞎练的。因为自幼惜命,所以不得不在轻功上多花点精力。” 肖俞说得倒也不是虚言,他自幼年开始习武之时,大半是靠张承业给的典籍和自己的参悟,确实没有师门。张承业虽说没少指点,但终究是没有师徒名分。而孙副帮主听了,稍稍放下心来。江湖中人,最是尊师重道。无论多么不肖的子弟,被人问及师门的时候,十有都会如实相告。即便为了隐藏身份不好明言,也会说一句“不便相告”或者捏造一个不太辱没师门的名号,而决计不会像肖俞这样说“没有正经师父”。这话若是传到师门,就算他说这话时事出有因,也是少不得一番重罚。既然眼前这人没有师门,再怎么厉害也是有限,兴许还更好拉拢。 霎那之间孙副帮主脑子里已经转过不知多少个念头,试探着对肖俞说道:“方才兄弟说有笔生意要做,不知是你们二位直接就能做主啊,还是身后有别人坐庄?” 肖俞向楼下一指:“喏,坐庄那人就在楼下。” 孙副帮主下意识地李存勖哪里看了一眼,有些不相信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能开出一个足以让自己不计较妻弟被废之仇的条件。但嘴上确不敢直说,只是随口答道:“既然这样,也不是不能谈。” 肖俞道:“那就好!”向楼下喊道:“公子,孙帮主答应和你谈了。” 随后对孙副帮主道:“还请孙帮主下令,让漕帮弟子先到楼下稍等,正好二楼僻静,咱们就在这里谈,如何?” 孙副帮主自然没有异议,连声催促帮众下楼。有几人还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不肯下楼,被孙副帮主喝骂几声,也都乖乖离去了。 李存勖见二楼已经没有了闲杂人等,腰一挺,直接从椅子上腾身而起落在二楼。孙副帮主心里再次哀叹一声,看来这人的功夫也没差多少,单打独斗的话自己一样是没指望。洛阳漕帮在册的帮众弟子足有八千,称得上是人多势众,但从来就没有过太顶尖的高手。能跻身上品境界的,每一代也不过二三人而已。自己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攀上洞玄境,其后多年一直止步不前,而眼前这两人年纪轻轻都有了远胜自己的修为,当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李存勖随手推开旁边的一扇房门,先走了进去检视一番确认没有异常,而后扬声道:“孙帮主请进吧。” 肖俞松开胳膊,对孙副帮主微一躬身,示意请进。 孙副帮主整了整衣袍,干咳一声,瞬间便恢复了一帮之主的威仪,迈着四方步走了进去。肖俞在外面轻轻关上门,双手抱怀环廊上来回踱步,看似心不在焉地环视着楼下的漕帮弟子。漕帮众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本来肖俞可以轻而易举听到房中二人的交谈,但偷听世子殿下与人“谈生意”自然有些犯忌讳,何况自己本来就知道二人要谈什么,肖俞也就没把注意力放在房中,而是默默捕捉楼下漕帮弟子的窃窃私语。 小半个时辰过后,房门“呀”地一声被打开,李存勖与孙副帮主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孙副帮主率先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李存勖抱拳道:“李兄弟请留步,今日愚兄来得孟浪,回头定要下帖子请二位兄弟到我那里,咱们一醉方休。” 李存勖也客气得很:“孙帮主说哪里话,是我二人失礼在先。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客套了一番,气势不再像半个时辰前那般咄咄逼人,反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也不知先前剑拔弩张的两伙人是谁了。 送走了孙副帮主,肖俞低声道:“果然啊,有了那么大一块馅饼,妻弟绝不绝后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李存勖哂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顿了一下,流露出一些尴尬神色,继续道:“二郎,这姓孙的着实谨慎,方才为了让他安心,我将你抵押给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八章 杨行密的传家宝 肖俞顺口应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了一声:“你说什么?” 李存勖笑得很诚恳,诚恳中带着三分狡狯:“我说,为了让姓孙的安心,我把你抵押给他一阵子。” 肖俞忙问道:“怎么个抵押法?” 李存勖道:“我说要助他吞下南漕,他身边缺高手,怕到时候南漕与他鱼死网破,我说这好办啊,我家二郎兄弟身手好,为人又机警,正好借给他用一阵子。遇到他们那帮废物解决不了的对手,你就随随便便出一两次手。平日里正好也帮我盯着姓孙的,免得我一走他就三心二意。” 肖俞有些后悔方才没偷听李存勖和孙副帮主的谈话,要是早些听到,兴许还能打断两人的交易。只是现在孙副帮主早已去得远了,再叫回来说自己反悔了,未免于理不合。怔了片刻,又问道:“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是吧?” 李存勖道:“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总不能让本公子食言而肥吧。” 肖俞无奈地一笑:“看起来我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那孙大帮主开除什么价码来请我这个高级打手啊?” 李存勖以手加额:“糟了,一时忘记给你讨个职司了,姓孙的也没说。” 肖俞深吸一口气:“好吧,这些细枝末节,还是我去和孙帮主说吧。” 李存勖道:“还是不要说了,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不得了的身份,你要是开口向姓孙的要这要那,恐怕会穿帮。” 肖俞疑惑地看着李存勖。 李存勖有些心虚:“我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是眼下淮南实际掌权人徐温最得力的养子,徐知诰。” 肖俞有些眼冒金星,明显是跟不上李存勖的思路了。 李存勖拉着肖俞回了房间,坐下细细讲述了自己和孙副帮主的“生意”。若是直接挑明自己就是晋王世子李存勖,那么就算是有天大的馅饼,漕帮也不敢接下,反而会干脆利落地把李存勖当成馅饼献给梁帝。故而李存勖另辟蹊径,诈称自己其实是名义上的淮南节度使、小吴王杨渥的兄弟杨隆演,而肖俞则是权臣徐温的养子徐知诰。二人结伴游历天下,为的是广交天下豪杰,光大杨家淮南基业。淮南辖地之中,北漕、南漕的生意都有,相比之下,淮南的当家人更愿意和豪爽坦荡的北漕打交道,而对斤斤计较的南漕始终看不上眼。而南漕扎根在杭州多年,和吴越王钱镠积攒下了一份香火情,也算得上是有点背景,轻易不好摆弄。朱全忠称帝后,因为记恨老吴王杨行密过去对自己阳奉阴违,便大笔一挥将淮南节度使的头衔给了钱镠,还给钱镠封了个“吴越王”的爵位来恶心淮南君臣。是可忍,孰不可忍?眼下淮南自然是无力对梁帝正面冲突,但暗地里给钱镠点颜色看看还是做得到的。于是“杨隆演”和“徐知诰”这对难兄难弟,就想到了打掉南漕,断了吴越王府的一条财路,也为将来淮南势力东扩、甚至兼并吴越埋个伏笔。 至于孙大帮主,到时候一统南北漕帮,千里运河只剩下一家旗号,还捎带手和淮南道炙手可热的两位大人物拉上关系,哪里还会计较小舅子绝不绝后这点小事? 听李存勖讲完,肖俞想到一个问题:“公子的想法也算得上合理,只是你拿什么取信于姓孙的呢?总不至于你说自己姓杨,那厮就信了吧?堂堂一帮之主,不至于这么缺心眼吧?” 李存勖高深莫测地笑了,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绿沉沉的玉璧:“你来看,这是何物。” 肖俞接过玉璧,只觉入手微凉,玉质沉细,如琉璃一般莹润,就算不是行家也看得出这是一块质地极佳的美玉。细细看去,玉璧正面是山川祥云,背面则是一个古篆“杨”字。 李存勖解释道:“这是南疆产的翠玉,水头足,品相佳,当地人称之为‘冰种’,质地坚硬如铁,雕琢起来甚是艰难,故而在中原之地少见的很。老吴王早年得了一块仔料,不惜重金请高手匠人制玉,毁了大半玉料,才刻成四块玉璧,被当成了老杨家的传家宝。这事儿许多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我拿出此物,姓孙的立马就信了大半。” 肖俞把玩着玉璧,问道:“那公子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 李存勖得意地说道:“难道你忘了,杨行密当年对我父王可是仰慕得紧呐。” 肖俞想了想,不由得哑然失笑。 当年杨行密初得淮南淮南之地,正值李克用带着沙陀铁骑横行大河上下,所向披靡。杨行密对晋王的赫赫军威甚是仰慕,就想见识一下这位番将出身的藩王究竟长得个怎生威武摸样。只是一来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不能擅离汛地,二来心底也有些“王不见王”的顾忌。后来心血来潮,竟派了一名高明的画师北上晋阳,要找机会给李克用画上一副肖像,拿回淮南瞻仰一番。 画师行事不周密,人刚到晋阳就被当作细作抓进了王府。李克用命人好生查究,最后只能哭笑不得地相信这位画师真的是不远千里来给自己画像的。一向性子暴躁的晋王难得地赏脸,居然成全了这位画师,坐了小半个时辰,让画师细细描摹。 只是李克用一目微眇,落到纸面上着实有些不雅观。可若是不照实画吧,又怎么能叫画像?两难之中,画师画了个晋王张弓射箭的场面,这样一来既为尊者讳,又不算刻意谄佞,还将李克用的威武神态刻画入木三分。晋王“龙心大悦”,当真拿了一副弓箭让画师带到淮南赠与杨行密,就说是画像上晋王拿的那副。杨行密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得了画像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轻轻巧巧便与中原首屈一指的强藩结下了善缘,以后出门说话底气也足了些。于是杨行密又精心挑选了几件回礼,派人送到晋阳。其中就有这块传家宝。李克用自然知道这块玉璧的分量,李存勖性喜游历,李克用早早地便把这块玉璧赐给了李存勖,为的就是对景儿的时候拿出来唬唬人,关键时刻也许能救命。哪知李存勖从这块玉璧上敷演出那么一大片故事,还真唬住了孙大帮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七十九章 八分解药 午后,柳三郎来找李存勖,却没上楼,在楼下找了个靠门的桌子坐下,让小二去请“长安来的李大郎”。 其时李存勖与肖俞刚刚商定好如何与漕帮周旋。见柳三郎这么快便来了,自然喜出望外,赶紧下楼。 甫一照面,就见柳三郎面沉似水,低声喝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肖俞左右看了一眼,中午饭口已过,一楼大堂仅剩下稀稀拉拉几桌酒客,无人注意柳三郎。便嬉笑道:“早上不是和老哥说了么” “少他妈扯那个淡!”柳三郎猝然爆出一句粗话,肖俞与李存勖有些面面相觑,没想到这老家伙脾气还挺暴躁。柳三郎继续道:“什么为朋友找解药,什么得罪了外廷监,都是鬼话!我与那秘药监的副监打听了,你说的那种药物,是他们的不传之秘!叫做七夜勾魂,炮制甚是繁难,莫说区区一个江湖人物,就是对付一般二般的藩帅,也用不上这等奇毒。我那老友说了,自从这味药被配置出来,仅从秘药监流出去过三副。一副被送到晋阳,一副被送到凤翔,还有一副,原本在洛阳宫内廷监。你们倒是说说,你们的那位朋友,是哪位大人物?” 柳三郎面色通红,却不敢大声喊出来,拼命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狰狞。 李存勖苦笑一声,坐在了柳三郎对面,先给柳三郎倒了杯凉茶,而后说道:“没想到这毒药这么名贵,咱们倒是失算了。先前小弟所言多有不尽不实之处,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柳老哥海涵。” 柳三郎看也没看李存勖推过来的茶杯,继续道:“海涵你大爷!要不是老子和那副监早年有些交情,要是他禀报外廷监,老子就脑袋不保了。” 李存勖道:“让老哥受了惊吓,小弟自有一份心意奉上。只是这解药” 柳三郎眼睛一瞪:“什么?还惦记着解药?你们就不怕打草惊了蛇,大祸就在须臾?” 李存勖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中毒那人是什么身份,我既然应了这桩事,总要办得有始有终才行。” 柳三郎“哼”了一声:“别说我现下压根儿就没见着解药的影子,就算解药已经在我手上了,可给了你,那就是跟梁王过不去。你们不要命也就是了,何必再拉上我。” 李存勖道:“没法子,解药,我们是要定了。不怕实话说与你,我们兄弟俩,是做好了拿命换解药的准备。至于老哥你,我们自会想法设法护你周全。最不济,我也能保证,要是咱们三个被梁军堵住跑不了了,我们俩会死在你前边。” 柳三郎神色变了变,上下打量了李存勖一眼:“看不出来,你倒是讲点义气。” 李存勖道:“老哥昨夜就该看出来的,我们兄弟二人都是厚道人。自然的,老哥你也不用提前防着一手。就算你不是在这大堂之中而是在暗室无人之处挑明此事,咱们兄弟也万万不会伤你分毫的。” 柳三郎被说破那点小心思,老脸一红,道:“江湖险恶,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李存勖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似乎下定了决心,语声笃定地说道:“不瞒老哥,我要救的那人,你已经猜到了。现在那人毒性已然被控制住,但随时有可能再次发作,一旦再发作,便是神仙难救。老哥你好歹吃了大唐几十年俸禄,如今虽然时移世易,但世道人心总不会变得那么快。我也不说什么天下苍生如何如何的空话,就要老哥你一个答复,救这人,你帮还是不帮?” 肖俞在一旁紧张起来,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柳郎中,只要他稍稍露出意思异样,肖俞立时就会出手将他打晕。 柳郎中反而笑了:“好,好,好!英雄出少年啊,看来我虽然泡在酒缸里多年,可眼力还在。那莫老头儿——就是我那做副监的老友——还说人心隔肚皮,生怕你们会杀人灭口,又怕你们见势不妙溜之乎也。还是我多信你们几分,坚持来见你们一面,看看这解药到底给得给不得。还好,老夫赌赢了。” 肖俞如释重负,李存勖则毫无意外之色:“如此,便多谢了。” 柳三郎话锋一转:“只是嘛,那位莫副监手里的解药,只有八分。” 李存勖“哦”了一声,静待柳三郎的解释。 柳三郎继续道:“梁王向来用人要疑,疑人也用,掌管这类奇门毒药和解药的重任,也不能由一人把持。七夜勾魂的方子上,有九道工序,莫老头只知晓前面七道。再加上他炼药多年积攒的对草药年份和炼制火候的把握,制出的解药也最多有八分功效。你们须得心中有数。” 肖俞插嘴道:“可有法子找到后面两道工序?” 柳三郎白了他一眼:“也简单!将另外两名副监抓来细细拷打,总能问出来。” 肖俞顿时语塞。 柳三郎像是自语,又像是说与李存勖和肖俞听:“这莫老头啊,糊涂了一辈子。年轻时总自诩两耳不闻天下事,只要能有一间药炉给他安心炼药,他才不管天下谁做皇帝。不过还好,到老了,总算做了件不那么糊涂的事儿。” 肖俞道:“老哥说的这位莫副监,可是愿意出手为我们炼制解药?” 柳三郎点点头:“他答应出力。只是有几味主药着实难寻。秘药监的小库房虽然有库存,但太扎眼,动不得。还需你们来想办法。” 李存勖接口道:“这个自然。老哥直管说便是。” 柳三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纸条,在桌上轻轻摊开。 李存勖和肖俞眼中均流露出“这老小子还真是有备而来”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凝神看了片刻。两人都有几乎过目不忘的脑力,自然轻易记下那几位主药的名字。柳三郎低声问:“记下啦?”见二人点头,便将纸条塞入口中嚼碎咽下。 李存勖见柳三郎行事谨慎,全然不似昨夜那猥琐疏狂之态,心下已然知晓这人多年来郁郁不得志,其实是自污以求自保。心中便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定要把柳三郎弄到晋阳去。这老小子看起来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而要是能搂草打兔子,把他那位在秘药监供事的老友一起拐走,就更是美事一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章 有人唱反调 柳三郎走后,肖俞带上行路难,大摇大摆地去了漕帮总舵。既然被抵押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肖俞也只有开开心心去上任——虽然不知道孙副帮主会给他安排个什么职司。 而李存勖则假装闲逛,甩掉漕帮暗中留下的探哨,和谍子房的庞均扩大掌事又接了个头。有一副七夜勾魂被送到了晋阳,目标不问可知只能是李克用。要命的是怀揣这副毒药的人也不知在晋阳潜伏了多久,这事儿需得晋阳谍子房好好查查。庞均扩听了这个消息,也是惊出一脑袋冷汗,赶紧派出飞骑直奔晋阳去传讯。 肖俞来到漕帮总舵门前,将刀扛在肩上,懒洋洋地让看门的帮众去通报,就说“有位徐公子要见孙帮主”,帮众一头雾水,吃不准肖俞什么来路。要是寻常人物敢这么放肆,早就一顿老拳打得他爹娘都认不出。可肖俞一副高手做派,肩上的仪刀看起来也不是凡品,一名弟子赶紧进去通传。 没片时,中门大开,孙副帮主带着一群心腹人踩着小碎步迎了出来,看得守门弟子咋舌不已,庆幸方才对肖俞没有恶语相向。其实孙副帮主心里也是在犯嘀咕,怎么刚回来不到半日,这位“徐公子”就赶过来了?莫非这么快就有事要安排? 方才李存勖与肖俞的计较是,孙副帮主虽然已经掌握了漕帮日常一应事务,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将脑袋顶上那个“副”字去掉,就说明他还没能在漕帮一手遮天。至少老帮主一日在世,就会有人仍在暗地里与孙副帮主离心离德。虽说名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真要是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手下人出十分力还是出五分力,结果是大不相同的。古语说攘外需先安内,有必要让肖俞这个外来者去当一回出头鸟,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头头脑脑。 一番虚礼之后,孙副帮主引着肖俞进了大门。肖俞故意大声说道:“咱们要南下抢邗沟的事儿,帮里兄弟可都知晓了?” 运河南段,江南称作江南河,江北到淮河这一段,称作邗沟。北漕要南下抢地盘,第一站需得是邗沟,故而肖俞会有此问。 孙副帮主一怔,心道这事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事关未来数年漕帮大势走向,人心未必整齐,不得先慢慢地和心腹之人渗透开去,才好拿出来放在桌面上吗?眼下八字还没有一撇,先嚷嚷开去,这是做大事的路子吗?这位徐公子难道是个棒槌? 暗地里腹诽不已,孙副帮主脸上却客气地很:“适才处置了几件要紧事务,还没来得及和大伙儿通气。” 肖俞道:“也好,正好我来了,这事儿便由我起头吧。烦请孙帮主将各堂口管事的召集一下,咱们商议商议。” 随行几名头目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脸皮厚的出奇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货。 孙副帮主脸上抽搐了一下,道:“帮主弟子各有执事,一时哪里召集的齐全?还是改日吧。” 肖俞道:“无妨,今日有多少人在,便召集多少人。由他们出去转述也是一样的。” 孙副帮主深深吸了一口气。若说对肖俞的做派没有疑心,那是胡扯。别说是传闻中那位声动淮南十三州的徐家千里驹徐知诰,就是寻常世家子弟,但凡有些资质的也不会这么轻狂毛躁。但对李存勖拿出的杨氏玉壁,他也是深信不疑。思量片刻,这位老江湖似乎捕捉到了肖俞的用意——这是在帮自己立威来了。只是今日要是依仗肖俞打压了帮里那些阳奉阴违的旧人,以后可就不好在从“淮南杨氏”的贼船上下来了。天人交战仅仅持续了片刻,孙副帮主的心思就被“一统运漕”的壮志占满了,至于以后嘛,哪个有底蕴的帮会不是在官府荫庇下过活?就算如今,漕帮看似风光无限,不也是暗地里打点着河南尹张全义吗?不过是换个门庭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这个关节想通了,孙副帮主再无犹豫,点点头,默许了肖俞的提议。 约莫过了两刻钟,漕帮议事堂便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头目。肖俞再次惊叹于漕帮的效率。即便是在晋军之中,聚兵鼓响起一百下之后,在晋阳的大小将佐集合,也并没有比漕帮快多少。 漕帮等级森严,帮主、副帮主之下,除总舵长老、白纸扇、红棍这些“清贵”职司外,便是舵主、堂主、山主等大小头目。能入议事堂的,都是堂主以上的头目。这些人被匆忙召集而来,自然在路上没少打听内情。听说副帮主忽然决意南下与南漕正面争雄,一个个面色复杂。窃喜者有,担忧者有,踌躇满志者有,却没有一人能想到漕帮的这番变故,始于今日早晨李存勖的灵光一闪。 孙副帮主也不啰嗦,三言两语便把自己与李存勖的谋划修改成自己苦心孤诣的“南下方略”讲给了众人,顺便介绍了一下“徐公子”,以后就是漕帮的客卿,地位仅在三位年高德劭、隐居不出的长老之下,连一向得宠的白纸扇骆希夷见了徐客卿都要见礼。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对肖俞的身份好一顿猜测。 有几位老成持重的舵主斟酌着词句说出了心底的担忧,毕竟南漕也是财雄势大,与吴越王府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比前些年已然衰微的老北漕。如今贸然南下出手,会不会打蛇不成反被咬?孙副帮主得了“杨隆演”的承诺,心底很是笃定。其实以他的江湖阅历,自然知道嘴上说的最是靠不住。李存勖即便嘴里长出牡丹花,也不会这么轻易取得他的信任。而孙副帮主之所以信了,一来是那块玉璧的功劳,觉得这人身份应该没毛病;二来吴越与淮南的情势,孙副帮主是知晓的,淮南君臣假手漕帮搞点小动作,一点不奇怪;三来“徐知诰”这个活生生的质物就在身边,如此年轻便是上品高手,这种人物会特意来戏耍漕帮?所谓富贵险中求,一向谨慎的孙副帮主决意也豪放一回,给“徐客卿”编了一个低调而强大的师门背景,说自己与徐客卿一见如故,邀请对方加入漕帮,漕帮如虎添翼,对付南漕那些惜命的财主便是轻而易举。那几位舵主本就是就事论事,没有其他心思,见帮主心中有底,便都不再多话。 眼看着这场议事就要顺风顺水地结束,不但肖俞大感出乎意料,就连孙副帮主都有些意外。几乎算是事关漕帮兴衰的一桩大事,自己这么草草定局,居然没有人出来唱反调,怎么可能?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孙副帮主求仁得仁,唱反调的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一章 助纣为虐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议事堂外传来。 “姓孙的,平日里你独断专行,我也就忍了,可如今事关我帮存亡,岂容你这么肆意胡为?”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四字刻意提高了音量,震得屋瓦嗡嗡作响。 孙副帮主的几名心腹霍然起身,如临大敌地站到了他身旁。孙副帮主很有大将风范地轻轻摆手,示意那几人退开。外面这人虽然来意不善,但还不至于一见面就大打出手。 肖俞双手环抱在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外。一条壮汉疾步走了进来,身形竟不比铁霸王矮多少。着一身玄色劲装,手中倒提着一柄横刀。 来议事堂议事,无论揣着怎样的心思,可还真没有人敢带兵器来。可见这大汉是铁了心要和孙副帮主叫板了。 孙副帮主眼中闪过一丝杀机,随后便是一脸的春风和煦:“原来是祝兄弟,方才叫人去请你你不来,这会儿可是有话要说?来来来,先坐,坐下慢慢说。” 大汉“呸”了一声,道:“谁和你坐下慢慢说,你这腌臜地方,我祝言同多待片刻都会恶心。”举刀一指孙副帮主:“我就问你一句话,听说你要南下和南漕抢地盘,是真的吗?” 孙副帮主道:“这是帮里兄弟们共同的意思,方才大家已经议过了。振兴漕帮,光大基业,难道祝兄弟觉得不妥?” 祝言同道:“真要是振兴漕帮的善举,我自然没有二话。可眼下南漕正是兴旺的时候,咱们虽说吞下了旧北漕,声势压过了南漕,可这些年中原兵祸不断,伤了咱们不知多少兄弟,折损了多少买卖。你要在这个时候南下,是嫌命长么?姓孙的,你有没有脑子?” 孙副帮主屈起两根手指轻轻瞧着桌子,道:“哦?南漕兴旺?祝兄弟这么说,可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南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来散布这些妖言?” 此话一出,孙副帮主的几名心腹纷纷出言附和,七嘴八舌,几乎立时就要给祝言同定案。 祝言同怒极,抽刀出鞘,一刀劈在桌案上,一巴掌厚的桌板应声分开两片,众人顿时止住了语声。坐在桌子另外一头的孙副帮主岿然不动,颇有些大将风范,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桌板,笑道:“怎么,祝兄弟这是要犯上吗?” 祝言同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各位兄弟只要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眼下不是南下的好时机。至于犯上,你姓孙的这些年明里暗里给我师父下绊子,你才是漕帮头一号犯上作乱的贼子!” 听到这里,肖俞已然明了。这祝言同便是漕帮老帮主的弟子了,在孙副帮主掌权这些年里,自然是被投闲置散了。想必今日里听说孙副帮主仓促定下南下之策,按捺不住,便匆匆赶来想要说上几句实话。只是这大汉未免过于耿直,情急之下居然说出“各位兄弟只要眼睛不瞎”这样的话来,在座的舵主、堂主们即便有人和他所想的一样,只怕也不会出言相帮了。 孙副帮主故作疑惑道:“曲帮主年岁大了,身子骨又不好,如今在龙门颐养天年,无论是衣食供给,还是人手护卫,我都是一点不敢怠慢。帮主的高徒——也就是祝兄弟你的几位同门,如今也都在帮里有一份清要的地位。你说我给帮主下绊子,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曲帮主是你师傅,更是我大哥。说我给自家大哥下绊子,就是说我孙某人狼心狗肺了?”说道最后,已然声色俱厉起来。 几名心腹互相使个眼色,就要上前拿住祝言同。 孙副帮主用眼神止住手下,却有意无意地瞟了肖俞几眼。 肖俞心中暗叹,这便是要自己出头了。这是配合肖俞立威,更是对肖俞的试探,试探肖俞有几分真心帮姓孙的拿定漕帮大权,也试探肖俞真是身手究竟怎样。并且肖俞知道,虽然孙副帮主答应上了李存勖的贼船,但以后类似的试探还是不会少。甚至肖俞可以笃定,孙副帮主方才甫一见到自己时说的“处置几件要紧事务”,其中最要紧的就是派人打探自己和李存勖的底细。这和他相不相信“杨隆演”的身份无关,仅仅是出于老江湖的本能。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但凡有一处不在自己的掌握中,他便会寝食难安。就算李存勖直言自己就是李存勖,他也会派人沿着李存勖来的路线追根溯源一番。 当然,肖俞也不怕他追根溯源。他和李存勖最初编造的身份,就是亦真亦假,长安城中自然是有那么一位李大郎常年外出,但又故意留下了几处非行家不能发现的破绽,破绽的指向更是扑朔迷离,只让人感觉这人不好惹。孙副帮主先入为主,只能相信那是淮南王弟杨隆演游戏人间的一个化身。 这些都是后话,眼前要紧的,是把唱反调的祝言同打发掉。 说实在的,肖俞对这位大汉并无恶感,倒有些不忍心下重手了。不过箭在弦上,由不得他心慈手软。 从方才祝言同的出手一刀,肖俞看出他已然到了中品巅峰境界,与上品只是一步之遥。若是能沉下心来积蓄功力,机缘一到,破境便是水到渠成。但今日自己出手之后,这大汉即便还能破境,只怕也要晚上数年了。 肖俞上前几步,对祝言同:“在下姓徐,是咱们漕帮新聘的客卿。方才你对帮主出言不逊,我劝你还是向帮主道歉。否则的话,我很难做。“ 祝言同轻蔑地看了肖俞一眼:“助纣为虐,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老子哪句话冤枉他了?还道歉?道你妈的歉!”一声未了,横刀已势如闪电般当头劈下,比刚才劈桌案的那一刀来势不知迅猛了多少。 肖俞双手负后,一个原地铁板桥,身形后仰,横刀在身前落下。祝言同变招疾迅,一招“斜月式”撩向肖俞前胸。肖俞见上撩之势已不及方才下劈那般沉勇,有心震慑众人,腾出右手伸到胸前,两指一错,夹住了刀脊。 祝言同往回一夺,只觉横刀就如在对方手上生根了一般,竟是纹丝不动。心下大急,双足跃起,直踹肖俞小腹。 肖俞看似轻描淡写地右手向外一送,双指松开,祝言同连人带刀一起飞出四五丈远,在院中翻了好几个跟头,这才勉强站起身来。双眼通红,死死盯住肖俞。 肖俞缓步走到门口,道:“怎么,还是不服?” 祝言同已知决计不是这年轻人的对手,但一腔血勇,仍鼓起余力抡刀横扫而来。肖俞提气躬身,让过刀锋,旋即举足踏在祝言同胸前,这汉子横刀撒手,鲜血喷出,身形倒飞撞在院墙上,口中犹在喃喃自语:“助纣为虐、助纣为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二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肖俞没有再多看祝言同一眼,默不作声回身走到孙副帮主身后。自始至终,左手握着行路难负在身后一动未动。本来几名小头目对于肖俞能带刀入议事堂有些不满,但看到他两招便打废了在漕帮年轻一辈中武力名列前茅的祝言同,连第二只手都没用上,这才明白带不带刀对眼前这人来说实在没什么所谓。这人杵在这里,便是一柄利刃。 孙副帮主向门外努努嘴,早有几名低阶弟子过去七手八脚将祝言同架出院子。至于架出去之后如何,自然是让他自生自灭了。孙大帮主固然海量汪涵,但祝言同如此不识时务,孙副帮主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找人给他疗伤。 肖俞对付一个比自己足足低了一个大境界的莽汉,自然毫不费力。但方才那么轻描淡写,也是刻意为之,好让漕帮众人摸不清自己的底细,平添几分敬畏。伸手一夹,抬脚一踏,都是充分调动了眼力、心思和气机的成果。 议事厅中,桌案已经被劈开两半,这么继续议事自然显得不雅观。好在方才已经几乎形成了决议,孙副帮主又问了一遍“大家可有异议”,见无人接口,便宣布各自散去。 这次议事并未刻意保密,片刻之间,“北漕南下”的风声传遍了大半个洛阳城,城里大大小小的帮会闻风而动,均想着在不久后的这场大动荡中自家能捞到些什么好处。城外一匹匹快马、一艘艘快船飞驰而去,将这个必然会震动大半座江湖的消息传遍各大州府的帮会门派。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存勖,此时则优哉游哉地临窗观河景,身旁坐着刚刚从漕帮回来的肖俞。 听肖俞讲完漕帮发生之事,李存勖想了想,问道:“二郎觉不觉得,这祝言同来得有些突兀?” 肖俞道:“一个直性汉子,做事没有章法,一时义愤要和姓孙的掰扯掰扯,也不奇怪。” 李存勖摇摇头:“若真如你所说,他心无城府,性子耿直,姓孙的排挤他们师徒这么多年,他怎会一直隐忍不发?可若他一直在韬光养晦,那今日为何又这么沉不住气?须知北漕南下,虽说风险不小,但一旦事成,好处几乎无法想像,身为漕帮弟子,就算有些担心,可也不至于豁出性命去唱这个反调吧?” 肖俞道:“那我晚间去探探这姓孙的?” 李存勖斜了肖俞一眼:“你是觉着出手重了,过意不去,又怕那家伙无人照管,特意去帮人疗伤吧?” 肖俞被说破心思,还好带着人皮面具,脸红也看不出来,讪讪地道:“众目睽睽之下,出手轻了总归说不过去。只是没想到,这汉子看起来精壮,竟这么不抗打。” 李存勖倏然正色道:“二郎,自前几日你莫名其妙境界大涨以来,你一直没正儿八经何人交手,怕是不晓得自己眼下境界高低吧?” 肖俞道:“大致是有谱的,但调动起手来,力道却是不好拿捏。” 李存勖贼贼地一笑:“要不,咱俩比划一下?” 肖俞连连摆手:“不了,我怕打坏了你,回去不好和老爷交待。” —————————————— 夜色朦胧,肖俞悄悄潜入安业坊的一处小宅子。白天他便旁敲侧击地打探到了祝言同的住处,趁着夜色一路找来,倒也没费多少功夫。 这处宅子占地不小,但院中已有破落之象,初更时分,一丝灯火也无,整个院子死气沉沉,显然除了卧床养伤的祝言同,并无一名丫鬟仆人。祝言同虽说挂着个副舵主的虚名,但这虚名也着实虚得太厉害,不但没有外出捞油水的机会,就连月例银子也时常被克扣。除了几名难兄难弟偶尔过来喝喝酒,再无其他人登门。帮中的下人自然不会被派到这里,祝言同自己也懒得花钱雇人,连狗都没有养一条,故而宅院越发地冷清。这么一来,肖俞倒是方便了不少。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正房门前,听到里面祝言同正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轻轻推开房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祝言同顿时警觉,喝问道:“谁?”旋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肖俞见已被发现,也就不再藏头露尾,索性大大方方地燃起火折子,找到室内的牛油蜡烛点燃。祝言同看清肖俞的脸,微微一惊:“怎么,你是来斩草除根的吗?” 肖俞笑道:“我要是想要你的命,白天那一脚就不会留情。” 祝言同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肖俞落在自己胸前的那一脚顶多用了三分力,要不然自己哪有命回来。 “那你来来作甚?” “不要的你命,自然是要救你。”肖俞走到祝言同床边,探手摸了摸祝言同前胸,见胸椎骨并无异样,又伸出两指搭在祝言同手腕上。“嗯,不错,比我想象的要经打。能自己坐起来吗?”见祝言同挣扎着要起身,肖俞接着说道:“得了,别硬撑了,我扶你吧。”轻轻托起祝言同后背,运指如飞,连点他背上几处大穴,祝言同闷哼一声,吐出几口暗红色的淤血,顿觉舒畅了几分。 肖俞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彤彤的药丸,送到祝言同嘴边。 祝言同犹豫了一下,想到肖俞如果真要自己的命,大可不必这次大费周章,心一横,将药丸吞下肚去。肖俞将瓷瓶放在祝言同枕旁,道:“这是补气活血的良药,你一日服两颗,对内伤大有裨益。胸前肋骨也许有轻微骨折,但没有大碍,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祝言同沉声问道:“你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到底有什么目的?” 肖俞道道:“没什么目的,白天是各为其主,不得不出手。其实私底下你老哥为人不错,我是愿意交你这么个朋友的。” 祝言同再度警惕起来:“哼,想诱我背叛师门?做梦去吧。” 肖俞哭笑不得:“就你这师门,还剩几人?有什么值得我引诱的?我就是敬你老哥是条汉子,不忍心看你受这份活罪,这才拉你一把。” 祝言同忽然想起一事:“以你的身手,不像是孙趋庭能支使得动的。你说各为其主,你主子另有其人吧?姓孙的突然要南下吞并南漕,也是你们给的胆气吧?” 肖俞这才知道孙副帮主居然有这个高博雅致的名字,就是不知道孙大帮主幼年趋而过庭的时候领到什么教诲了。也对祝言同的反应有点意外,看来这汉子倒也有几分头脑。便道:“我主子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对姓孙的也没有,你们漕帮内斗,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也与我无关。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收拾南漕。我不知道眼下漕帮还有多少人是暗地里心向着你师父的,也无意过问,但要是你们两派的嫌隙耽搁了我的事,那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见祝言同神情复杂,肖俞便确定今日议事厅上那些对孙副帮主毕恭毕敬的舵主堂主们中间,必然有些人是心口不一的。甚至祝言同今日看似莽撞的举动,也是有人暗中授意的。再想想孙副帮主的意气风发,不禁有些好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三章 动动嘴与跑断腿 祝言同虽然打定主意不回答肖俞任何敏感的问题,但这汉子终究不是城府很深的角色,肖俞察言观色,已经对他们这边的情形了解了不少。他今日之所以敢明刀明枪地和孙趋庭叫板,确实是有人指使。漕帮中对孙副帮主口服而心不服的,也是有那么几位的。说不好是对老帮主忠心,还是另有打算,总之这次见孙副帮主要大展宏图,便有些不是滋味,便撺掇祝言同闹上一闹,如果能稍稍阻滞孙趋庭固然最好,就算挡不住孙趋庭的脚步,至少也能看看他手里面藏了什么底牌。 果然,祝言同做仗码之鸣,“徐客卿”这支套马杆就立刻出手了。 不过在肖俞看来,这种试探其实毫无意义。即便祝言同不跳出来,孙趋庭也会找机会让自己露一手。毕竟一名洞玄境的打手在身边,不用白不用啊。 肖俞又试探着问道:“你今日闹这么一场,你师父知道吗?” 一提到自己的师父,祝言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警惕,干脆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打理肖俞。 肖俞见他对老帮主忠心可嘉,不由得心底赞叹了一下。反正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已经知道了,也就不再难为这直性汉子,又道:“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方才我说的话,你记得转告你身后那些人便是。至于你的伤,原本我是有些抱歉的,但方才给你诊脉时发觉,你练功过于操切,内息根基有些不稳。就算给你侥幸破境跻身上品,这辈子恐怕也就在洞玄初境徘徊,难有大的作为了。今日受的伤,也许会使你的进境延缓个年,但反过来说,你又多了年的时间筑牢根基,所以嘛,是福是祸就难说得很了。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祝言同倏地睁开眼,床边已空无一人。要不是枕下放着一瓶药丸,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 肖俞回到客栈,见李存勖房中挤满了人,便也过去凑了个热闹。 谍子房洛阳大掌事庞均扩带着几名看起来是心腹的老谍子正在李存勖这里回事,随李存勖南下洛阳的方士戴天伦、神偷侯永健原本为了避人耳目,被安置在了另外一家客栈,此时也来到了李存勖房中。 肖俞见李存勖面色有些凝重,小心地问道:“公子,可是解药的事有岔头?” 李存勖道:“柳三郎列出的那几味主药,谍子房寻了半日,在洛阳市面上竟是一丝不见,就连鬼市上的人都打听了,都说没货。方才戴天伦看了,说这几味药都是南疆所产,中原本就稀少。想来秘药监怕外人误打误撞配出解药,索性连这几味药材都禁绝了。” 肖俞揉了揉鼻子:“这伙人办事周密得紧呐” 见李存勖白了自己一眼,肖俞苦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绝没有夸他们的意思。”转向戴天伦,问道:“戴夫子出身南疆,自当对这几味药材有所了解。咱们要怎么到哪里能寻得到?” 戴天伦双手笼在袖中,无精打采地说:“公子方才给我说的这四味药,我只见过龙黛草、金玉灵,在岭南的药行里,稍微用心打听,不难寻到。只是另外两味,连云花与青芽根,产自烟瘴终年不散的深山,能采到的极少,我只听说过,并未见过。” 肖俞看了侯永健一眼,道:“公子将候大倌儿召来,看来是准备去动一动秘药监的小库房了?” 李存勖道:“秘药监如果被盗,肯定会很快惊动朱温。他们只要查对丢失的药材,必然猜得出我们是要配制解药,到时候全城大索,咱们怕是就留不得了。” 肖俞心知他是不甘心放手漕帮,便道:“漕帮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要不就让他们去试试能不能寻到这几味药材?” 李存勖摇摇头:“漕帮人头太杂,况且对姓孙的我本就不太放心,这事儿我可不敢交给他。万一漕帮中有人也是识货的,姓孙的立马就会知道咱们的真实身份。这个险,冒不得。” 肖俞盘算了一下,要是真的被迫走到最后一步,去秘药监盗药,即便柳三郎的老友莫副监仍能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助他们炼药,到时候能不能在外廷监和缉捕司找上门来之前炼制好,都很成问题。若是提前将柳三郎、莫副监一起劫持到晋阳之后再开始炼药,又怕老家伙闹脾气,不好好炼药,到时候仍然鸡飞蛋打。 肖俞斟酌着说道:“依我之见,眼下咱们似乎只剩下两条路了。一是盗出药材,同时直接将莫副监弄到晋阳,许给他高官厚禄,让他尽心为咱们办事。” 庞均扩道:“这事儿恐怕难办。姓莫的亲族几百口人都在洛阳,他要是去了晋阳,家中老小可就一个都剩不下了。咱们眼下也没有那能耐将他举族迁走。” 肖俞点点头:“嗯,那么就剩下最后一条路了,去会一会秘药监监正,我就不信他手里没有现成的解药。得手之后,公子你带人先撤,我换张脸继续留在漕帮。” 李存勖摇头道:“咱们与漕帮的接触,并未刻意掩饰。有心人一旦查到这间客栈,你再多换几张脸,也躲不过他们的盘查。何况万一他们宁错杀不错放,漕帮还是藏不住你。所以,咱们是解药要拿,还要神不知鬼不觉。” 肖俞叹了口气,心道:“做大哥的动动嘴,做小弟的跑断腿。世子殿下想法是不错,可真要想做到,屋内这些人可要费一番思量了。” 侯永健忽然道:“若是直接偷解药,我倒是有法子让他事后一时发现不了被偷。” 李存勖眼睛一亮,道:“说说看。” 侯永健道:“无非是偷梁换柱罢了。咱们事先准备好模样、味道一模一样的药物,我寻到解药之后,将真解药盗出,假解药仍放在原处。想来他们这解药一年半载也用不上一回,即便时常检视,真伪却是无从查考,自然也不会发现被调了包。” 李存勖失笑道:“不错。方才咱们都想得左了,一上来就要和人家玩命。侯大倌儿倒有些旁观者清的意思。” 侯永健忙道:“公子带小人出来,小人可万万不敢旁观。” 李存勖一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打个比方,他不必字字都往心里去。 调子既然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庞均扩派人去打探秘药监监正的一应资料,肖俞则去找柳三郎,问能不能实现准备出一份足以以假乱真的“解药”。侯永健和戴天伦告辞回了自己住的客栈,李存勖反倒闲了下来。 推窗望月,李存勖忽然想起南下之前那一夜肖俞修为暴涨之事。初见肖俞时,自己还能稳赢对方;而眼下嘛不免唏嘘几声,回到床边开始调息。一时被落下不要紧,只要练功勤勉,凭本世子的资质,还怕不能再反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四章 “那人来了” 柳三郎看到肖俞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自己破旧的小宅子里,吓了个半死。待听清肖俞的来意,柳三郎思索片刻便说只要看到解药原物,炼制出外形和一模一样的药物倒不是难事。 这么一来肖俞又有些头痛。若是如此,必须得先将解药盗出,而后照着样子炼制出仿品,再由侯永健送回去。这么一来一回,风险依旧是不小。假如头一人盗出解药后对方便有所察觉,加强了戒备,侯永健第二次再去,岂不是送上一份大礼? 肖俞有些拿不定主意,柳三郎见状便道,只要不计较药性,就算自己单独出手,有几个时辰的功夫也能炼制出形似的药物。只要肖俞这边有人能潜入秘药监,一夜之间偷梁换柱也不是做不到,肖俞这才稍稍放心。 从柳三郎的宅子出来,三更鼓已经敲响。肖俞回想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当真是比以往数月还要忙活。昨夜在青楼喝了一宿酒,今日奔波一整天,晚上又连闯两处民宅,到头来连顿正经饭都没吃上。世子殿下还真是抠门啊。 借着皎洁的月色,肖俞看到那伫立在宫城对面的通天浮屠。 不知为何,到洛阳之后,他便觉得这浮屠内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吸引着自己。上次天地异动,四方灵气便是向着洛阳方向聚集。体内作怪的那方印玺模样的东西,难道和通天浮屠有关联?肖俞其实是很想去其中探查一下的。但他也知道如今通天浮屠必然是重兵把守,自己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只是另外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反正这里距离通天浮屠也不远,远远去看几眼,总不会惊动守军吧? 肖俞深吸一口气,轻轻跃起,接连越过几片密集的宅子,在离通天浮屠二里地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蹲在一处大宅子房顶,在镇宅兽头阴影的遮掩下,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那几乎触手可及的接天巨塔。 通天浮屠下的阵眼中,云何子身着一袭洁白的羽衣,发髻打散,端坐在绣墩之上。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面色看似波澜不惊,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决然之色。 他的两名师兄丹霞子与玄幽子立在阵眼的另一侧,面色都是有些不忍。玄幽子低声问道:“小师弟,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云何子断然道:“师兄不必多说,开始吧!” 玄幽子与云何子对视一眼,咬咬牙,双手掐诀,飞快地弹出,几十个光点先后没入云何子身上。 云何子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玄幽子见状,手上动作缓了下来。云何子从低吼道:“莫要停手!” 玄幽子一狠心,闭上眼睛继续探出光点。 云何子身上光点没入的地方,点点血迹渗出。转瞬间,血迹由渗转为喷射,落在云何子身前空地上,却不流散,反而凝成一个殷红的血球,看去甚是诡异。 云何子双手扣击在天灵盖上,似乎用力地拉扯出什么东西,而后向血球用力掷出,血球一阵扭动,如泥人塑形般竟自行生出脑袋与四肢,只是面目看不分明。在原地晃了几下,便慢慢走向阵眼,在阵眼边缘停了停,模糊的“脸”似乎分别看了看对面的玄幽子与云何子,而后“双臂”一张,扑到在阵眼之中,顿时消弭无形。 阵眼中爆出一阵轻微的声响,随后光华大作,朱温今日派人送来的精金美玉之属此刻派上了用场,被玄幽子二人不要钱似地投入阵眼。光华越发盛大,一阵浩瀚的五行之力喷薄而出,玄幽子喃喃道:“成了,成了!”再看向云何子时,只见这位小师弟早已身形委顿,气绝身亡。原本高大的身躯缩成干瘪的一团,面容枯槁,不似人形。玄幽子脸上的欣慰之色迅速褪去,快步绕过阵眼,来到云何子身旁,抱起小师弟的尸身,重重叹息了一声。 丹霞子见状,扬声道:“小师弟求仁得仁,早生仙界,比咱们自在的多了。师弟你就莫要悲伤了。” 玄幽子强笑道:“我只是想到咱们师兄弟四人一同下山,将来回山时只剩两人,多少有些伤感。虽说大道无情,但咱们终究还没走到大自在那一步,又哪能当真无情?” 丹霞子正待再开解两句,忽然眉头一皱,看向塔外,道:“不好,那人来了!” 玄幽子一怔,旋即明白二师兄说的“那人”必是首次聚灵之时出手干预的那位高人。不由大是愤恨。这人早不来玩不来,偏偏在己方刚刚修复阵眼,力量最弱的时候打上门来,当真是歹毒地紧。 肖俞若是知道玄幽子心中所想,也要大呼冤枉。自己本来只想远远看看,解一解眼馋。谁知塔里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自己丹田里那方印玺既然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再度现身,还蛮横异常地放出气息,牵引着自己横掠过这近二百丈的距离,直通天浮屠。这份轻身功夫,自己在平时可是万万施展不出来的。 “哐”地一声巨响,塔身被撞出一个大洞,肖俞灰头土脸地坠落到阵眼之中。玄幽子和丹霞子待要出手阻拦,可肖俞下坠之势太快,转眼间便没入了阵眼光华之中。 丹霞子心一横,也要进入阵眼,奋身一跃,却被弹了回来。玄幽子大惑不解,试探着上前去触摸光幕,竟感觉像摸到一层坚韧的皮壳,只能往里探入半尺,然后再怎么用力,也都无法再进分毫。 可既然如此,那人是怎么进去的? 肖俞落在阵眼深处,五行之力便不再向外逸散,而是一股脑儿全灌注到肖俞身上。准确地说,是肖俞丹田里的那方印玺在疯狂地汲取五行之力。片刻之间,肖俞丹田里的气息暴涨,只是这些力量来得过于突然,又都是肖俞无法掌握的横暴之力,就如一个只能装下一升水的皮囊,确硬要往里灌十升水,那皮囊便似乎只剩下被撑爆这一个下场。 一股钻心的疼痛自丹田传出,疼得喊都喊不出。肖俞很想就此干脆昏过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可偏偏头脑清醒地很,丹田里天翻地覆般的剧痛一丝不落地都被清晰感受到了。 幸好还有这灵台的一丝清明,肖俞想起与李柷内力交叠合鸣的那晚,引动月华临时的事,便尝试着如法炮制,将外界的五行之力以一种较为和缓的方式引入体内,就算引入之后再被印玺吸收,也比眼下这活生生遭罪强。 主意打定,肖俞奋力坐起,想象着此刻身处月下,点点月光落在衣角,默念《腾龙诀》开宗明义的心法,竟一举奏效,五行之力在及身的那一刻,竟都变得温顺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五章 老道要杀人 汴梁,禹王台。 老道李无心与戒杀和尚东行数百里,在汴梁栓舟登岸。倒不是李无心狂妄到要来朱全忠的老巢闹上一番,而是戒杀和尚受戒的恩师、相国寺的智光长老就在城中,戒杀和尚这辈子天不服地不服,唯独对智光长老存着三分敬畏。这趟亡命江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恩师一面,故而戒杀和尚说什么都要进城来与智光长老见面辞行。 戒杀和尚去见智光长老不提,李无心为不给相国寺惹麻烦,便未虽戒杀和尚一道进城。而是在入夜之后,独自登上了禹王台,临迹怀古来了。 禹王台上本来立着数百座秦汉以来的碑刻,乃是历代书家必游的古迹。李无心对书法一道只是粗通,看看这里,摸摸那里,聊以打发时间见而已。 忽然间李老道心血来潮,急忙伸手掐算,嘀咕道:“这么强的震荡,难道乾坤玺元灵已醒?不应该啊,那小子不过洞玄境界,哪里来的力量唤醒玺灵?” 细细揣摩,震荡的青萍之末来自洛阳。又是洛阳,老道恨恨地一跺脚,遥望洛阳方向,只见一片星光灿然,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老道放心不下,决意再回洛阳一探究竟。只是已经没有时间等戒杀和尚来汇合了,李无心找了一块位置醒目的石碑,挥手削去石碑一个角,算是做了个引入注意的记号,而后以手做笔,在碑上刻下“玺有变,回洛”五个大字。身形一晃,便离了禹王台。 汴梁距洛阳四百里,即便骑快马,也要大半日。李无心情急之下,用上了道家“羽随风”的高深内功心法,乘着一夜东风,自信可在天亮之前赶回洛阳。至于自己有伤在身,一时也顾不得了。 肖俞身在阵中,起初时还觉剧痛难忍,待五行之力渐归平静,便身心舒泰了不少。外力引入丹田,固然大部分汇聚在印玺之中,也有不少被肖俞吸纳,迅速滋养着肖俞的五脏六腑。肖俞心中暗喜,此番大有可能因祸得福,就势一举破境也说不定。 而阵外的丹霞子师兄弟二人岂能让他这般轻易地如愿,两人虽然无法冲入阵中,但也不是束手无策。丹霞子擎出一枚箭镞,正是他们大师兄荒丘子用来重创李无心的那件法器。箭镞经过数日温养,已经恢复了大半未能。丹霞子将箭镞抛在空中,与玄幽子一起发力,两道无形罡气同时击在箭镞上,箭镞在空中盘旋几圈,直直向阵眼冲去。 只听“噗”地一声响,箭镞隐没在原本坚韧无比的光幕中。丹霞子心中一喜,只道立刻就要得手,岂知箭镞在光幕中与一物相撞,随即倒飞而出,竟似打了败仗般狼狈。 丹霞子忙抬手召回箭镞,入手只觉灼热无比,细细看去,箭镞上灵性全无,比那日重伤那老道时损耗更大。丹霞子一时惶惑不已,对师弟说道:“阵中这人,若非修为逆天,就是身怀异宝,我们决计不是对说。不如暂时退去。” 玄幽子急道:“那大师兄和小师弟岂非白白牺牲?” 丹霞子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着有用之躯,还能为师兄师弟报仇。莫学世俗人做匹夫之争!” 玄幽子脸色数变,终究没有坚持己见,有些不甘心地一甩衣袖,与师兄一起退出了通天浮屠。 二人这一退,便不单单是退出通天浮屠。对朱皇帝吹出去的牛圆不上,只怕脑袋立时不保。故而两人未做停留,出了通天浮屠,便向城门方向飞掠而去。乘着夜色赶紧离开洛阳,还能保住两条小命。至于将来是卷土重来还是就此销声匿迹,就要看师门造化了。 而肖俞还在阵眼之中安坐,浑然忘却了外面的危险。 --------------- 东方既白,洛水重又恢复了喧闹。 肖俞一夜未归,李存勖虽然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担心。对于肖俞的身手和脑子,他放心得很。未及时归来,想必是有正事要做。李存勖甚至不怀好意地揣测,这位欢场雏儿,难道一个人偷偷去了温柔乡? 而通天浮屠外,早已是围满了梁军甲士,一个个横刀出鞘,箭矢在弦,如临大敌的模样。 阵眼之中光华逐渐黯淡下来,几名神情彪悍的汉子疾步奔出,向门外一名靠墙斜立的公子哥儿耳语了几句。这几名汉子未着甲胄,而是身穿暗红官衣,披一领藏青披风,披风上绣着金线,看上去华贵得很。 公子哥儿听完禀报,拍拍双手,自语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爷子遇事总是第一个想到我,也是没法子。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何方神圣。” 向外面的甲士招招手,甲士们举步缓缓向前推进。公子哥儿犹豫了一下,没好意思跟在后面,而是率先进了通天浮屠。 骤然间,一阵凛冽的寒风似乎是从天外袭来,公子哥儿连回头都没顾上,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这几乎是必杀的一招。走在最前面的两名汉子就没有这么好命,被剑光洞穿身体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身亡。 剑光继续向前飞出数尺,颇有灵性地转了个弯,又向外飞去。 外面众甲士不约而同发出一声低呼,止住了脚步,不过总算阵形未乱。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猴崽子们,都给道爷让开!”一道人影飘然落在塔中,正是老道李无心。白色的剑光在他脑后滴溜溜转了几圈,倏地钻到了老道口中,看得众人咋舌不已。 公子哥儿已经从地上爬起,衣袍上沾满尘土,也不去拍打,反而若无其事地向老道行了个礼:“仙长有礼了。在下朱友文,奉陛下之命在此地捉拿逆贼。敢问仙长尊号?” 李无心斜乜一眼:“你就是朱三儿手底下最有心眼的那个干儿子?” 朱友文也不恼:“在下确实蒙陛下不弃,收为螟蛉义子。听仙长口气,似乎与陛下相熟?” 李无心冷笑一声:“相熟谈不上,想杀他很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也好,今天他儿子撞到老道手上,虽然不是亲生的,可宰一个终究也能让他心疼几天。小子,算你倒霉吧。” 朱友文笑道:“仙长真是高看我了。在下有数十位兄弟在陛下膝下承欢,我这一条小命,其实不值什么。仙长乃世外高人,手段通天,要取我的小命,应该不难。只是在下临死之前想弄个明白,这地下到底出了什么变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六章 水灵之体 朱友文的镇定,让李无心有些意外:“朱三儿人品虽不好,眼光倒还不差,收了个有胆有识的好儿子。要是你那些兄弟都如你这般,朱三儿的江山多半是能坐稳了。” 朱友文道:“仙长这话,让在下无地自容啊。” 李无心眼睛一瞪:“你当道爷夸你呢?”上前一步,五指成爪,向朱友文抓去。 朱友文不闪不避,任由李无心抓住自己肩头,挤出一丝笑容道:“仙长,可愿意往上看看?” 李无心“嗯”了一声,飞快地向上方瞥了一眼。只见二层环廊之上,站着一圈身着暗红官衣的汉子,神情肃然,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乌沉沉的陶罐。 李无心手上加力,喝道:“你这是弄什么鬼?” 朱友文道:“昨夜出了那么大的变故,陛下令我过来善后,我就想,这神仙打架的事儿,咱们做凡人的怎么能胡乱伸手?左思右想啊,我们外廷监还点压箱底的好货色,那是上等的西域猛火油,罐子上涂了硝石,落地崩出点火星,立刻就是一片火海。仙长乘风而来,这区区小场面自然困不着你,我这苦命人就只能和底下那人携手赴黄泉了。” 李无心眉头紧皱:“你让那些人撤出去,我可以扰你不死。” 朱友文忽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仙长,当我是三岁孩童呢?他们在塔内,我还有三分活命的机会。他们要是出去了,谁知道你会怎生炮制我?” 李无心一时语塞,索性也不再多费唇舌,手上运劲,朱友文登时全身酸麻瘫软。李无心将朱友文夹在腋下,转身跳下,去阵眼边一探究竟。 此时阵中光华尽散,五行之力已经被乾坤玺吸收的所剩无几,肖俞自然也得了不少好处,只是丹田中骤然吸纳巨量的外力,有些驾驭不住,眼下正费力地导引气息,无力顾及外界。这时就是来一个寻常兵士,也足以将肖俞拿下了。若非李老道来得及时,肖俞就要提前觐见朱皇帝了。 李无心定睛一看,阵中正是前几日在黄河上所见之人,心下微微一喜。又见肖俞双目紧闭,似乎没发觉身边多了两个人,便知道他眼下的窘境,随手便将朱友文扔在地上,探手将肖俞扶出,随后纵身一跃,如惊鸿般射出了通天浮屠。 外面严阵以待的甲士纷纷呼喝着射出一轮急箭,李无心一手扯着肖俞,一手格挡箭矢。终归是带了个人,又因伤势未愈,气息不免迟滞,一个疏神,被一支羽箭射中肋下。李无心浑然不觉,在数十丈外落地后轻轻一点,足下发力,再度掠出几十丈,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塔下阵眼旁,朱友文被当作麻袋一般丢到地上,还是脸朝下,这一下虽然摔得不重,但可巧将鼻子磕出了血。一脸泥污加血迹,看去甚是狼狈。尤其李无心手上一抓,麻痹了他全身经脉,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手下外廷监的探子已经到了身旁,狼狈之象被人尽收眼底,更要命的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竟连阵中那人是男是女都没看到。饶是朱友文脸厚心黑,也暗暗气得要吐血。 李无心挟着肖俞,片刻见来到了洛水边。洛水穿城而过,多的是在岸边随意停靠的小船。李无心匆匆上了一条无人看顾的小船,微一运劲,小船无风自动,挣断系在岸边的绳索,如箭一般射向河心。 行出不到半里,河水忽然躁动起来,小船开始变得颠簸。李无心面沉似水,看着犹在半睡半醒之间的肖俞,低声道:“后生,这下来对手了,咱俩是死是活,就要看造化了。” 停下船仰头向岸上看去,清晨的街衢行人还不算太多,其中有一名白衣男子,走得不疾不徐,虽然混在人群中,还摆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但李无心仍然一眼就看出,这是来找麻烦的。既然敢孤身赶上来,想必有些过人之处。 李无心暗暗吸了一口气,将射入胁下一寸有余的羽箭拔出,鲜血顿时喷溅出来。李无心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运指如飞,封住了伤口。 岸上那人见李无心停了船,便径直向河中走来。 他走下河床,迈步上了河面,脚尖踩在水上,仅沾湿浅浅一层。几步走到河心,拦在小船的正前方,阴恻恻道:“洛阳王都,天子脚下,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李无心道:“老道在洛阳住了几十年,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什么时候规矩改了?” 那人道:“自陛下登基,这里就该订点新规矩了。” 李无心道:“自从李家天子退位,这洛阳城里早就没有陛下了。你们愿意向朱三儿下跪磕头,那夜由得你们,只是别觉得天下人都像你们一般不知羞。你这一身功夫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怎地也做了朱三儿的鹰犬?” 那人仍旧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是忠臣,可牧野原上倒戈的将士,也不是小人。天道轮转,皇帝向来都是轮流做的。为李家效力的是好汉,为朱家效力怎地就成了鹰犬了?” 李无心道:“好啊,做奴才还做出道理来了,老道服了你。只是今日想要拦住我,还得看你手上的能耐是不是和你嘴上能耐一样不同凡响。” 白衣男子道:“我修的是武道,你修的是天道,原本是你占了便宜。但我观你气色不佳,似乎伤得不轻,只怕除了胁下这一箭,还有旧伤。这么看起来,也算不上的谁占谁便宜了。” 李无心冷笑道:“阁下好歹也是一代高手,这么斤斤计较,也不怕失了风度。” 白衣男子道:“先保住命,才有资格讲风度。”话音未落,双掌在身前交击,脚下的河水猝然凸出一股儿抱粗的水柱,有如攻城锤一般向李无心撞去。 李无心以手作刀,迎面劈下,水珠被劈开两半,却没有落回河中,而是从小船两边绕过,在李无心身后再度合拢,变化城一支一丈长的巨型箭矢,呼啸着向小船射来。李无心似乎脑后长眼,脚下打横发力,小船硬生生平移了几尺,水箭失去目标,击在了水面,“嗵”地一声巨响,激起了两丈多高的水浪。 李无心意外地看着白衣男子,喃喃道:“这世道没法混了,修武道的,居然是水灵之体,暴殄天物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七章 金刚临凡 河面上的异象很快引起了两岸行人的注意,一大群爱看热闹不怕死的路人聚在河边指指点点。 水浪向四面激射开去,看热闹的行人都给浇得精湿,却没有一人愿意退开。毕竟这样的大场面不是天天都能看到的。 白衣男子不等水面平复,双手虚提,脚下半个河面的水开始聚集,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浪头。很快,浪头涨到半人多高,宽幅占了大半个河面。白衣男子暴喝一声“去”,浪头如竟然腾空而起,扑向李无心的小船。虽然只是几丈方圆的水幕,却有着山崩海啸般的气势。 李无心见无从闪避,只能正面抵挡。身躯一抖,一股无形的罡气喷薄而出,在船前布下一层气墙。浪头打在气墙上,登时撞得粉粹。白衣男子催动内力,双手连连挥出,一道道浪头凭空生出,争先恐后地撞将过去。李无心暗暗叫苦,显然对方气息雄浑,而自己新伤旧伤交加,又奔波半夜,气力不佳,真要是和这人耗上了,只怕脱身不易。有心要看看肖俞有没有醒转,大敌当前又分心不得,只好一边抵挡,一边出声喊道:“喂,那后生,可清醒些了?” 对面白衣男子看准时机,右手中指屈指一弹,一道筷子粗细的水箭骤然射出。李无心张口吐出飞剑,将水箭击溃。白衣男子索性腾出一只手,连连弹出,飞剑在空中上下穿梭,接连击碎十几道水箭,终于百密一疏,放过去一支水箭。李无心抬手将水箭打散,单手支撑的气墙便有些松动,白衣男子眼睛一亮,身形暴起前冲,接连三层水浪击在气墙之上,最后一道水浪势如破竹,重重撞在李无心身上。 小船剧烈地都动起来,李无心双足就像钉入甲板一般,带着小船向后滑出数丈,再次稳住船身时,嘴角已经沁出鲜血。 白衣男子得势不饶人,一提衣袍,就要踏浪而上。 就在此时,似乎是在远远的天外,一阵狂暴的呼喝声传来。 初时声音像是远在千里之外,随后迅速靠近,震得两岸看热闹的路人耳中嗡嗡作响。 李无心眯起眼睛向东方望去,白衣男子也诧异地回身。 只见一轮初升的红日映照,洛水上波光粼粼。水天交映的地方,霞光万丈,一名魁梧的僧人如金刚临凡,踩着河面上的船篷,快逾奔马疾掠而来。 白衣男子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悄然又引动一股水柱,想着只待这僧人来到近前,便出其不意出手一击,最不济也能挫一挫他的锐气。 僧人在距白衣男子百丈之外开始下落,却没有落在水面上,而是重重踏上一艘倒霉的小船。顺手扯下船桨,如投枪一般向白衣男子掷出。 百丈的距离,几乎眨眼之间,船桨便到了身前。白衣男子一挥手将船桨打飞,便觉得这僧人蛮力不小。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僧人已经跃到距白衣男子五十丈的地方。 两艘小船停靠在一处,僧人落在其中一艘上,飞起一脚,将另一艘踢得高高飞起,落点正是白衣男子站立之处。 白衣男子也不躲闪,将负在身后的手挥出,一道水柱腾空而起,小船在半空中被击得粉碎。 破碎的船身落如水面,僧人已经欺身到白衣男子不足十丈的地方,立在一片较大的船板上,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李无心抬手擦去嘴角血迹,欣慰地一笑。戒杀和尚及时赶来,看来今天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这才有余裕看了肖俞一眼,只见这厮躺在船篷下,被方才最后一道浪头打在脸上,人是已经醒转,但神色还是有些茫然,正瞪大眼睛向外张望。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白衣男子看看戒杀和尚,又看看李无心,忽然笑了:“老天待我不薄啊,能一下子抓住三名钦命要犯。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要吃三年。” 戒杀和尚恶狠狠地吼道:“吃你奶奶个鬼!挡得住你爷爷三拳再说!” 一纵跃出四五丈,身在空中时便已经击出上百拳。拳风呼呼作响,声势越来越强,来到白衣男子身前五尺时,交叠的拳劲已经让白衣男子在水面上有些站立不稳了。 白衣男子向后滑出几步,将大部分拳劲卸入水中,水面上一时间又是一阵躁动。 戒杀和尚正待赶上前去,忽然水底钻出一条小蛇般的青影,瞬间没入了戒杀和尚小腿。 白衣男子嘴角含笑,方才后退卸力之时,他已分出一道劲力,凝水成蛇,为的就是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戒杀和尚闷哼一声,失去平衡,栽倒在水中。 李无心远远看见,叹了口气,轻身对肖俞道:“后生,热闹看了半天,你也该出点力了。” 肖俞不解地看着李无心。 李无心咳嗽两声,蹲下身,一手抚在肖俞胸前,旋即下移,按在丹田时,点了点头,道:“借乾坤玺一用。” 也不知李无心运了个什么法诀,肖俞小腹中一股热流沿着李无心的手向外涌出。 李无心另外一只手召回在空中盘旋了半天了飞剑,二指并拢做个剑诀,向白衣男子挥去。 飞剑白光大炽,飞出一声欢快的低鸣,似乎为主人身上重新散发出强大的气息欢悦不一。随即如蛟龙出海向着白衣男子射去,威势犹在那日击杀荒丘子之上。 白衣男子反应神速,虽然飞剑瞬息即至,他仍在间不容发之间将身子硬生生让开几寸,飞剑穿过左肩,正待回头再做一击,白衣男子身子一沉,隐没在水面下消失不见。 戒杀和尚好不容易抓着一块船板浮出水面,向李无心的小船游了过来。腿上的贯穿伤倒不严重,只是白衣男子手法着实诡异,水箭穿身而过时,大半个身子也跟着麻痹起来,气息阻滞,动弹不得。要不是仗着底子厚实,很快就缓过来了,昔日在沙场上凶名赫赫的大将军,如今身在禅林不礼佛的戒杀和尚就要溺死在洛水之中,传出去岂不是一桩笑话。 李无心召回飞剑,笼入袖中。向戒杀和尚笑了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口鲜血喷出,倒在肖俞身旁,昏了过去。 戒杀和尚大叫一声,跃出水面落在船上,轻拍老道脸颊几下,又试了试鼻息,见呼吸均匀,知道一时性命无碍。又见岸上人越聚越多,想必大队梁军转眼即至,便对肖俞喝道:“看好这老道士!”走到船尾,依旧做起船夫,双臂一振,小船几乎是腾空而起。待到梁军真的赶到河边,一船三人早已去得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八章 不会错了 船行至水门,守城兵士早已得了传讯,知道城里有人作乱,虽然不知乱党是何模样,但看到一艘小船势如流星划来,船尾立着一名凶神恶煞的僧人,自然不是好来路,哨长远远喊了几声,见船速并未降下来,一声令下,兵士们便纷纷搭弓射箭。 戒杀和尚蹲下身子以未受伤的那条腿的膝窝夹住船舵,挥舞船桨格挡箭矢,又要护着船篷下的李无心与肖俞,一时间手忙脚乱,肩上、腿上各中了几箭。强撑着闯过水门,城上兵士换到外侧继续攒射,戒杀和尚回身不及,后背又中了几箭。远远看去,如刺猬一般,滑稽复惨烈。不过戒杀和尚确是一条硬汉,身被数箭,竟然咬紧牙关,一声也未叫出。 就在戒杀和尚马上要撑持不住的时候,眼前一花,一道人影迅捷绝伦地从身前闪过,正是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的肖俞。肖俞已经认出了老道李无心和戒杀和尚,上次初见虽然不知这一僧一道是敌是友,但这次李老道冒死将自己救出通天浮屠,肖俞是自然是知晓的。好容易神智与体力都恢复了,肖俞焉能袖手旁观? 随着肖俞冲向船尾的气势,两侧的河水也跟着不安分起来。 肖俞双臂一展,两道水幕霍然而起;双臂向前一伸,水幕迎着箭矢撞了过去,将一阵密集的攒射挡在了外面。少数弓硬力强的箭矢勉强突破水幕,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强弩之末,无力地落在肖俞脚下。 肖俞这一手还击,竟然和方才的白衣男子如出一辙。 挡下箭矢后,肖俞似乎意犹未尽,趁着水幕尚未落下,一拳斜向上击出,无数水滴呼啸着射向城头,城上兵士躲闪不及,脸上、身上被水滴击中,惨呼声响起一片。 借着这一击之势,小船再度向前荡出十几丈。肖俞又反手一掌击在河面上,小船去势更快,眨眼间便出了守城兵士的射程。 肖俞舒了一口气,回身去看戒杀和尚和李无心。戒杀和尚得了空,正一支一支地将身上的箭矢拔下,鲜血已经流满了船板。见肖俞看过来,便喝道:“小子,快来帮我拔箭!”肖俞呆了一呆,道:“这么硬拔,会不会疼啊” 戒杀和尚道:“自然会疼,我忍着就是了。” 肖俞又道:“流血过多,也会死人的。” 戒杀和尚不耐烦道:“老子命硬得很,流点血不会死。快拔!要不待会儿老道醒了,见我这副模样,又要聒噪。” 肖俞听了,只得扶住戒杀和尚肩头,出手如风,将后背上几支长箭尽数拔出。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有一处血呈暗红色,显然伤到了内脏。不过好在箭头入体不深,以戒杀和尚的底子,养上几个月,元气也就恢复了。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戒杀和尚看了看四周,指挥肖俞将船拐进一条小河汊,兜兜转转,隐入了邙山深处。 肖俞帮戒杀和尚止住血,戒杀和尚静坐调息良久,精神恢复了些,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肖俞片刻,道:“上次在黄河上初遇,李老道说你的上品初境的修为,就算是到了洞玄巅峰,也不至于这么快破境。难道老道看走了眼?” 肖俞登时愣住。方才清醒之后,大发神威,挡箭,回击,纵舟远飏,似乎都超出自己一贯表现。急忙用内视之法查看经脉内腑,果然洞玄境的壁障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自己已经两只脚都结结实实地踏入了另一重境界。 这就是入微? 肖俞细细回想方才操控洛水的种种细节,自己对水性的把握,当真是到了体察入微的地步。自己一展臂能引动多少水量,一挥拳之力能将水滴击出多远,在出手之前并已经心中有数。甚至肖俞觉得,自己只要在控水之法上多下些功夫,那些水滴射出去之后还能再度引回来。那是便是入微小成了吧? 想到这里,肖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次见面时我的确还是洞玄境。其实昨夜我也还是洞玄境,也不知怎么了,方才一觉醒来,再出手就是入微境界了” 听到这里,戒杀和尚一张大脸涨得通红。方才中了十几箭没有吐血,现在被肖俞几句话气得险些吐血。什么叫人比人得死,什么叫货比货得扔。戒杀和尚也是出身世家,资质上佳,自幼习武,闯荡江湖十几年,征战沙场十几年,也不知拿多少颗人头做了磨刀石,这才成就今日的洞玄圆满境界。只是一直差一个机缘,迟迟未能走出那破境入微的一步。 而眼前这小子,居然自称“一觉醒来”就是入微境界了?难道身怀乾坤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就在此时,李无心长出一口气,悠悠醒转。 戒杀和尚顾不得再计较肖俞的修为境界,忙向老道靠近了些,道:“老道士,一时死不了吧?” 李无心四下看了看,知道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微笑道:“托你大和尚的福,老君不收我。” 戒杀和尚面露喜色:“那便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老道有的活呢。” 李无心啐了一口:“要这么说,你得比老道活得久。”看到戒杀和尚僧袍上尽是破洞,血迹斑斑,便皱眉道:“你又和那些人玩命了?” 戒杀和尚不在乎地摇摇头:“都是皮外伤。” 李无心佯怒道:“皮外伤便不是伤了?和你说了多少次,戒急用忍,戒急用忍!” 戒杀和尚有些抱屈:“我赶了半夜的路,好容易救下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李无心一时语塞,便不再理会戒杀和尚,转向肖俞,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道:“后生,你父亲是何人?” 肖俞见李无心问的突兀,心道虽然你救了我的性命,可上来第一句话就问我父亲是谁,很合礼数吗?难道你还是我家世交不成?只是在下一直以面具示人,你是怎么认定能认识我家长辈的?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说道:“不瞒仙长,在下自幼与父母失散,您这一问,实在是答不上来。其实肖俞心知兵荒马乱之中,自己的亲生父母十有已不在人世,但每每提及,总会说“失散”,求得一丝心安,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逢。 李无心歉然道:“原来如此。看来,小哥多半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肖俞默然点头。 李无心犹豫了一下,道:“老道其实与你大有渊源,你可愿摘了这人皮面具,咱们以诚相待?” 肖俞脸上一热。虽然他戴了人皮面具这事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李老道捅破这层窗户纸,肖俞还是有些不自在。不过老道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肖俞若是坚持不摘,便有些不知好歹了。探手在腰间一拂,取出封在腰带里的一个小小鹿皮囊,倒出些白色粉末,在手心磨擦几下,粉末化为粘稠的津液。肖俞双手在脸上、耳后用力搓了搓,人皮面具无声地落下,露出肖俞白净的面皮。 李老道定睛看了片刻,哈哈大笑:“一脉相承的面相,不会错了,不会错了哈哈,哈哈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八十九章 嫡传血脉 李无心的狂喜,让肖俞有些摸不着头脑。 “仙长可否明示,什么叫做一脉相承的长相?” 李无心道:“其实上次在黄河上见那一面,我便能确定你身上有李家血脉。只是见你们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来是有所谋划,也就没有说破。今日既然有缘再见,这乾坤玺也即将彻底苏醒,我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你,身具李唐王室血脉,而且,相当精纯,当是太宗皇帝嫡传。” 一阵凉风吹过,肖俞打了个冷战。 李无心戏谑地看着肖俞:“怎地,激动了?” 肖俞迟疑了半晌,道:“这个消息委实有些意外。” 李无心道:“你不信?” 肖俞道:“我是个孤儿,自幼失怙。若是能知晓身世,自然是好。只是仙长所说,未免过于天马行空。难道就凭面相,就能看出我祖上是何人?” 李无心笑道:“光凭面相,自然还不够。但李家子孙龙资凤表,老道自信能认出大半。你有时间可以对着镜子细细看看,你隆准高额,山根聚气,凡夫俗子可没有这长相。况且,李家世代相传的乾坤玺可是的的确确在你身上的。若是外姓旁人,乾坤玺断不会老老实实跟着你。” 肖俞听到“乾坤玺”三字,忽然一摸小腹,道:“我丹田里那个虚影,叫乾坤玺?” 李无心道:“什么虚影,那是实实在在的天地异宝。” 肖俞道:“若是有形之物,又怎么会藏在人体内,不疼不痒?” 李无心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要不怎么说是天地异宝呢?大可如山岳,小可如芥子,纳影藏行,无处不在,这才是乾坤玺的神通。” 肖俞有些眼冒金星:“仙长,您在和我说故事呢吧?” 李无心气哼哼地一拍船板:“你这后生怎地如此愚鲁?说了这么多,你全然未曾入耳。也不知乾坤玺怎么就看中了你,选你做了宿主。” 肖俞嘿嘿一笑:“仙长息怒。我只是觉得这事吧有些过于玄妙了。你说一块的印玺,塞到人肚子里” 李无心打断道:“什么的印玺?都说了是李家的传承之宝,现下在你身上,你可知其中意义?” 肖俞摇摇头,不敢说话。 李无心伸出一根手指,在肖俞小腹前划了道弧线,肖俞只觉一阵酥麻,那方印玺的“虚影”飘然而出,在身前静静悬浮。 虚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看轮廓是一枚白玉螭虎纽多面印,除上部印纽之外,其余五面都刻着字。细细看去,四个立面刻的分别是地、水、火、风四字,下面则是古篆字“李”。 肖俞身手去触,乾坤玺虚影一阵晃动,消失不见。 李无心道:“这下信了吧?” 肖俞呆呆看着虚影消失的地方,沉默不语。 李无心扶着船篷站立在船尾,深深吸了一口山中的清新空气,道:“不忙,你且仔细想想这些年在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异状,就知道老道骗没骗人了。” 其实何必要细想,自从上次这叫做乾坤玺的东西强行代替自己出手组织天地灵气汇入洛阳,肖俞便知道多年来自己练功有如神助的原因十有是受了此物影响。若真如老道所说,这东西是李氏皇族的传承之宝,那么自己似乎也多少能和李家拉上点关系。 只是自己的印象中那个仅留下了模糊的书生轮廓的父亲,真是皇族后裔吗?当然,唐末乱世之中,皇族的性命比之寻常老百姓更家朝不保夕,别人先不说,淡淡那位僭称帝位的朱皇帝,手上就不知沾了多少李家龙子凤孙的血。 要是这么说起来,老道的话便有了八成可信。肖俞想起李存勖开过的一个玩笑,说自己可能是李氏皇族的沧海遗珠,没成想一语成谶。 肖俞又道:“仙长” 李无心再次打断:“你若是信了我的话,就不要叫我仙长。我也姓李的。” 肖俞奇道:“您也是?” 李无心傲然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能轻易认出你来?又能引动乾坤玺的感应?老道俗家姓名叫做李无心,出家道号还是叫无心,乃是太宗皇帝九世嫡孙。” 见李老道神色肃然,肖俞不禁又多信了一分,恭恭敬敬叉手行礼:“前辈,有礼了。” 李无心道:“也好,现下不知你的谱系和辈分,这称呼便定不下来,但你叫我一声前辈,总归是不会错。老道今年不多不少,已经九十九岁,做你的长辈,你小子不吃亏。” 肖俞吓了一跳:“您已是近百岁的高龄?这可一点儿不像。” 李无心道:“这点年纪,不算什么。我年幼之时,遇见过一位师门长辈,乃是与国同寿的活神仙,那才算是高龄。” 肖俞又吓了一跳。这老道年幼时,那是近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大唐开国怎么着也是接近二百年了,若是“与国同寿”,岂不是活了三个甲子的老妖怪?难道这老道的师门功法,便是比拼谁活得久么? 见肖俞有些失神,李无心道:“小子,你若是肯跟我进山修道,从此不沾染红尘因果,以你的悟性,定会比我活得久。” 肖俞听了,连连摇头。 李无心也笑道:“莫怕,只是玩笑而已。莫说你不愿意遁世修行,即便你有这打算,老道也要尽力阻止。” 肖俞奇道:“这是为何?” 李无心道:“因为乾坤玺啊。这神物既然选你安身,你便是有大造化的。如今李唐江山大厦倾颓,说不定以后要靠你重整河山,再造社稷。” 这次肖俞是真真切切吓了一跳,道:“前辈开什么玩笑,晚辈万万不行的。” 李无心皱眉道:“有什么不行?” 肖俞道:“这这” 李无心道:“万事皆有因果,乾坤玺既然选了你,自然有你无法推却的缘故。只是这缘故么,眼下我也无从推想。上次初见之时之所以未曾点破,就是想暗中看看你到底有何造化。只是阴差阳错,你小子误入通天浮屠,提前激活了乾坤玺,我要是继续冷眼旁观,就怕你把这祖传的宝贝给弄出个好歹,因此豁出老命去救下你,又和你说了这些来龙去脉。过去你怎样,老道不管。至于以后,你只要活着一天,就一天不能忘记光复李唐。这便是你的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章 孙夫人 半个时辰后,肖俞慢腾腾地走在返回洛阳的官道上。 此时的肖俞,换上了一身干净洗衣,恢复了本来面目,倒也不怕遇上巡查的梁军士兵。 只是肖俞的心里,远不似脸上那般平静。 李唐皇族血裔! 还是太宗皇帝嫡传! 见了鬼的乾坤玺! 光复李唐! 这居然是我肖二郎的命? 肖俞不知道是该乐还是该愁。由于乾坤玺的存在,肖俞对老道的话其实是信了九分的。剩下一分,就要回晋阳之后找张承业求证了。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没问过张承业收养自己的时的详细情形,张承业也从未主动提及。看来其中似乎真有些不好启齿的内情。 至于光复李唐,这是张承业的夙愿,也是李存勖的宏图大志,肖俞青蝇附骥尾,鸟随鸾凤飞,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万万没想到啊,自己一不小心成了主角! 刺激,太刺激了! 肖俞当机立断,对李无心说这些事情自己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光复大唐自然是责无旁贷,至于自己的身世,眼下没有确凿证据,为了不徒胜是非,还是不要公开。自己仍旧是肖二郎,在洛阳冒充淮南徐公子行事。 李无心也不为己甚,只是对肖俞多叮嘱了几句,再三让他“好自为之”,便和戒杀和尚往邙山深处去了。两人伤得都不轻,一时也无力远行。好在李老道活得够久,又深谙狡兔三窟之理,在邙山之中也有一处藏身之所。谈不上多隐秘,但躲上个十天半月休养生息还是没问题的。 临分别前,李老道传授给肖俞一套法诀,练习纯熟之后,便能沟通乾坤玺,到时候就会避免乾坤玺喧宾夺主的窘境了,肖俞自然大喜。 行在路上,倒也真遇到了几拨搜山的梁军。盘查之后,对肖俞并未有多大疑心,呵斥了几句也就放行了。肖俞见搜山的都是些步卒、伍长,并无高手在内,就算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会被戒杀和尚灭口,便不为这一僧一道担心。 看看日上三竿,时近中午,自己彻夜未归,洛阳城内又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李存勖定要焦急。想到此处,肖俞加快了步伐,没多久便赶回了城中。 李存勖早上就听说有人在通天浮屠闹了一场,还把外廷监的监正朱友文殿下收拾了一通。虽然知道肖俞未必这么胆大妄为,但变故发生的时间过于巧合,由不得李存勖不担心。派出好几拨谍子去打探消息,总是不得要领。即便是昨夜在现场的甲士,竟也说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存勖只好干等。 好在没等多久,肖俞就大摇大摆出现在了客栈大厅中。李存勖正要招呼,却忽然发现肖俞脸上的人皮面具没了,便没有贸然上前,让一名老谍子不动声色地将肖俞带到后巷,李存勖见左右无人,这才现身相见。 肖俞简单说了一下昨夜的经过,关键部分自然含糊其辞,只说自己无意间撞见通天浮屠的变故,本来是想去看看热闹,没想到被当成乱党同伙,一起遭到了追杀,不得已,到城外改头换面之后才敢回来。 李存勖知道肖俞不是爱看热闹的闲汉性子,便以为肖俞是看到有人与梁王做对,便生出敌忾之心,主动上去助拳,结果落个狼狈逃窜的下场。心底暗笑,也没刨根问底,带着肖俞悄悄潜回客栈,在行囊中重新拿出一副面具,给肖俞带上。只是这个就与原来那张不相同了。身份倒好编造,都是提前预备好的。但漕帮那边,就要多费些口舌去搪塞了。 收拾停当,李存勖便邀肖俞出去吃洛阳有名的烩汤饼。肖俞忙活一夜,粒米未进,正中下怀。 两人出了客栈,沿着定鼎大街徐徐而行,去找那个李存勖刚刚打听到的胡老二汤饼店。 没走出多远,后面一阵嘈杂之声,似乎还有人在喊:“别让那俩人跑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肖俞认为这是与自己二人有关,便停住了脚步。看向李存勖是,李存勖也笑着停住了脚步。显然,这两人知道自己树大招风,有些被人随时找麻烦的自觉。 果不其然,回身望时,大街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行人都躲到了两旁店铺的屋檐下,街心就只剩下李存勖、肖俞和离着数丈远的一帮汉子。 那帮汉子走得很快,转眼间便赶上了肖俞,将二人为在啊垓心。 一名身着大红一群的高挑女子分开众人,来到中间,凤眼含威,大喝一声:“就是你俩暗算了我家兄弟?” 肖俞一怔,道:“敢问这位大娘子,你家兄弟是何人?” 女子怒道:“还敢装蒜!我兄弟就是霸王会的铁霸王!” 肖俞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孙夫人打上门来了。偷眼看了一下周围的大汉,虽然一个个都尽力做出勇猛彪悍的模样,但乌合之众的气质终究还是无从掩饰的,想来是霸王会的小喽啰,并非是漕帮弟子。肖俞心里有了底,便打量了孙夫人几眼。 这女子保养得甚好,年纪有些不好猜测。既然是铁霸王的姐姐,少说也得是三十往上,但面容姣好,除了眼角有几道细纹,倒也看不出老态,想来该是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年纪。若说徐娘半老这样的话,嫌早了些,风韵那是满满的。若是和铁霸王站在一处,说是亲姐弟,打死都不会有人信。肖俞再想想孙副帮主那副油腻深沉的模样,不禁暗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只不过姓孙的有权有势,能娶到这样的夫人似乎也不奇怪。 孙夫人盛怒之下,双颊有些绯红,更添几分风采。李存勖将肖俞拦在身后,对孙夫人道:“你说的如果是姓铁的那傻大个,咱们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就是我们打的,只不过那是堂堂正正的交手,谁也没出手暗算。你要是想给自家兄弟找回场子,咱们奉陪就是。” 孙夫人怒意更甚:“敢承认就好。老娘不长眼,找了个不敢出头的怂汉子,现下兄弟吃了亏,自认只有我这做姐姐的出头。你要是好汉,就和老娘光明正大比划比划,到时候让你也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儿!” 肖俞揉揉鼻子,尴尬地出声:“那个孙夫人,令弟是我打伤的。” 李存勖笑道:“又不是又军功,你争我抢的作甚。你说是你打的,你让这些兄弟认一认,看看谁见过你?”肖俞一愣,想到自己刚刚换了人皮面具,周围这些汉子即便有人目睹了自己踢伤铁霸王,也是无从认出自己。李存勖这是打定主意要戏耍一下孙夫人了,肖俞便知趣地不再做声。 孙夫人环视一周,人群中有人出声,却是指着李存勖:“是这人折断了帮主的手指。另外那人未曾见过。” 李存勖满意地拍了拍肖俞肩膀:“乖,一边站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与这位大娘子好好了结一下这段恩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一章 大娘子好香 肖俞再度向后退了几步,已经逼近了外圈的人墙。 一名霸王会的帮众奓着胆子推了肖俞一把,示意他别再往后退了。肖俞前然一笑,道:“兄弟,烦请让让,我是也是看热闹的。” 旁边几名帮众大眼瞪小眼,均心想方才你俩分明是走在一路,怎么转眼就就说自己是看热闹的了?行走江湖,可不能如此不讲义气,心下都对肖俞有了几分鄙视。 肖俞贴着人墙站好,也就没在往外退。 李存勖笑吟吟朝着孙夫人一招手:“大娘子请先出手。” 孙夫人“哼”了一声,没有出手,反倒是干净利落踢出一脚。李存勖轻轻闪过,衣裙贴着鼻尖掠过,带起一阵香风。 李存勖疾步转身,闪到孙夫人身后,道:“大娘子好香,平日里用什么香料?” 孙夫人俏脸一红,低声呵斥道:“登徒浪子!”双掌如穿花蝴蝶般幻化出数十道虚影,挟着一阵劲风拍向李存勖。 李存勖凝神格挡,发觉孙夫人虽然境界未入上品,但内力深厚,出手犀利,在同阶之中也算是顶尖儿的高手了。若是被一掌击实,纵然没有大碍,也不会好受。 孙夫人一雨般的急攻未曾奏效,见对方闲庭信步般见招拆招,也不急着回击,便知自己功夫差得太远,自家兄弟这仇怕是难报了,心下顿时一阵气馁。 李存勖马上发觉了孙夫人的心思,又笑道:“怎么,大娘子来势汹汹,这么快就无以为继了?本大爷还未尽兴呢。” 孙夫人受不得激将,立时又是数招猛攻,结果还是毫无意外地被李存勖尽数挡下,自己反倒开始气喘。 李存勖见状,倏然伸掌做爪,迅捷无比地抓向孙夫人。孙夫人措手不及,被李存勖一把握住右手手腕。李存勖脚步飘忽,转瞬间又来到孙夫人身后,将孙夫人右臂反剪在后背。孙夫人屈起左臂向后肘击,也被李存勖轻轻擒住。这一下孙夫人后背紧紧贴住李存勖前胸,软玉温香抱满怀,李存勖笑意盈盈,霸王会一众喽啰看直了眼。 李存勖将下巴搁在孙夫人肩上,道:“女人气性太大,容易衰老。大娘子这么国色天香,若是早早老去,岂非暴殄天物?以后遇事还是要心平气和为好。” 孙夫人怒极,挣扎了几下,道:“狗贼!若不放开我,漕帮上下八千兄弟定教你碎尸万段。” 李存勖压低声音道:“漕帮是你家男人的,又不是你的,八千帮众怎会为你出头?若是姓孙的真的有这份血性,昨日就该带人来剁了我,而不是最后只得你一介女流来抛头露面。” 孙夫人情知李存勖说的是事实,但依然恼羞成怒,道:“我漕帮家事你少管,赶紧放开我。” 四周的霸王会喽啰见状,大半都心生退意。有几名汉子摩拳擦掌要上前救下自家大姑奶奶,也被肖俞一一逼退。 李存勖索性将孙夫人两只手腕一起握在右手之中,腾出左手抚摸着孙夫人的小腹,一边感受着这女子平坦小腹惊人的弹力,一边贼兮兮地说道:“如今我兄弟已经是漕帮大客卿,咱们就是一家人,漕帮的家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不能管?只要大娘子不再计较你兄弟被打伤的事儿,以后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姓孙的拦着都不算数。” 孙夫人被摸得有些酥软,心下羞愤之意大起,飞起一脚踢向肩头,希图着能出其不意踢中这登徒子。哪知自己脚下发力之时,身子已经有了征兆,李存勖看似魂与色授,其实一点也未放松警惕。见一脚袭来,左手出手闪电般挥出,又将孙夫人脚踝握在手中。孙夫人站立不稳,向后靠去,自然被李存勖又抱紧了几分。 这一来孙夫人的羞恼无以复加,只是已然无力挣扎。眼看着颜面尽数扫地,孙夫人面上闪过决然之色,嘴里一阵努动,竟要嚼舌自尽。 李存勖立时发觉异样,急忙松开孙夫人脚踝,回手擒住孙夫人下颌,已然晚了少许,淡淡血迹从孙夫人嘴角渗出。 李存勖没想到孙夫人竟这般烈性,心里一阵后怕。幸好见机得早,保下她一条性命。要真是任由她羞愤自尽,接下来孙副帮主再怎么脸厚心黑,再怎么利欲熏心,只怕也无法抛下面子继续和自己合作了,到时候八千漕帮弟子真要来追杀自己了。李存勖将孙夫人放开,后退几步,拱手道:“在下只是一时玩笑,多有得罪,大娘子莫怪。令弟的事,咱们在孙帮主处已经有了交代,大娘子回去一问便知。” 孙夫人狠狠瞪了李存勖一眼,嘴角的血迹都没去擦,转身飞奔而去,连带来的一众喽啰都未招呼。那帮汉子愣了片刻,不知谁喊了一声“风紧扯呼”,顿时作鸟兽散。 肖俞待人群散尽,走到李存勖身旁,问道:“公子为何如此羞辱孙夫人?就不怕她夫君一怒之下,舍了和咱们的买卖?” 李存勖哂笑道:“二郎,你看那姓孙的像是会一怒为红颜的人吗?” 肖俞揉揉鼻子,有些拿不准。 李存勖继续道:“这人心中,只有名利二字,既不能怀之以德,又不能感之以恩。所能恃者,一是利,二是威。利自不必说,我都已经把大饼给他画好了就看他自己能啃下多少。至于威么,昨日二郎你去他们总舵已经打下了底子,但火候还欠缺些。今日正好在他夫人身上找补。我这么做,便是要告诉姓孙的,不光他,不光漕帮,就连他的家人,也要人我摆布,老子就是要死死压他一头,这便是凌之以威。自然,这也是一种试探。光天化日之下羞辱他的女人,不啻于直接打他一记耳光。他接下来的举动,既能表明他上咱们这条船的决心,也能让我看清他的城府。毕竟,能忍下这口气的,不是真正的懦夫,就是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当然,事情也不能闹太大,就像方才,若是她真的自尽了,这买卖也就没法做了。” 肖俞不怀好意地看着李存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公子这招,是跟梁王学的吧?” 朱全忠性好渔色,部将臣属的妻女,但凡有些姿色的都曾有过“入帐随侍”的经历,前几日肖俞和李存勖还提到过“软壳王八”张全义。只是奇怪地紧,竟没听说谁因此愤而造朱全忠的反,反而以梁王看上自己女眷为荣。故而肖俞有此一说。 李存勖面色一正,同样压低声音道:“他那是人品有问题,礼义廉耻都全然不顾了。我只是偶尔为之,对付外人而已,岂能同日而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二章 睡服 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烩汤饼下肚,李存勖打了个饱嗝,表示对这家小店还算满意。肖俞吃得慢,见李存勖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的半碗汤饼,便不动声色地将碗向自己这边拉近了些。 李存勖撇撇嘴:“小气劲。本公子又不会抢的那份。美味不可多用,适量就好,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肖俞嘴里喊着汤饼,呜咽不清道:“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公子的‘适量’是多大的量。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我也是懂的。” 李存勖出其不意去夺肖俞的碗,肖俞下意识地身体向后一仰,原本虚扶着碗的左手向外一撤,掌心吸着汤碗离开了桌面,碗中汤水竟一丝没有晃动。 李存勖眼中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二郎,看你这情形,又破境了吧?驭外物如臂使指,操控精妙入微,这就是入微境的好处?” 肖俞讪笑道:“昨夜被人追杀,几次陷入绝境,误打误撞地,似乎触到了入微境的门槛。也不敢说现下就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界。本来向稳固了境界之后再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这就被识破了。要说这份眼力,公子当真是无愧‘入微’二字。”心中却想,你老人家要是能看出我在扯谎,那才是真正的眼力入微。 李存勖道:“惊喜?惊吓还差不多。这才短短不到两月时间,你就从洞玄初竟一路飙升到入微,你才多大岁数,这好是要把天下习武之人都活活羞死吗?” 肖俞道:“古来天纵英才多的很,比我进境快的也大有人在,公子不必大惊小怪。” 李存勖道:“大有人在?我怎么没见过。以前父亲手下那头号猛将,据说和你能有一拼,只是那是我还小,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神奇法。现下看你这修炼速度,我真觉得自己的岁数活到狗身上去了。二郎,以后莫要说什么上上品大观境,就算是那十六品之上的大自在天地,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吧。” 肖俞心想,我有今日的境界,大半是借了那见鬼的乾坤玺之力。至于自身究竟什么资质,那可难说得很。有朝一日乾坤玺真如李老道所说“彻底苏醒”,再来个不告而别,自己到时候是什么境地还难说得很呐。只是这些担忧是万万不能与人言说的。只好任由李存勖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 只是听到李存勖在此提到昔日晋王麾下的头号猛将,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名字,但肖俞自然知道说的是李存孝。那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九岁即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二十岁就已经打遍中原无敌手。要不是当年那桩疑云重重的谋逆案,李克用与这位最疼爱的义子最终两败俱伤,李存孝丢了命,李克用伤了心,如今的天下大势必然会更有利于河东。 从前影影绰绰听张承业提及,李存孝的“谋逆”与如今那位托病不出的四太保李存信大有关系。可即便是李存信有苏秦张仪之舌,又怎能轻易动摇李克用与自己最信任的义子的关系?若是李存信挑动李存孝谋逆,那事后又怎会全身而退?虽说如今这位四太保有些不受晋王待见,几乎已经是隐居不出,但李克用也一直没削去的太保称号,表面上的父子情义还是在的。细细捋起来,还真是奇怪得紧。 肖俞很希望李存勖能多说几句,但也不知是李存勖所知确实不多还是有所顾虑,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肖俞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问。 两人结了账,并未急着会客栈,而是沿着大街走走停停,看看洛阳的风土民情,若是能顺手将张全义治理洛阳的招法儿学去个一星半点,就算是意外收获了。 定鼎大街旁也是一条河,乃是洛水支流通津渠。肖俞想起早上在洛水中的一番历险,犹自有些恍惚。因城中出了“乱党”,巡街的甲士也比平日多了许多,不时有披挂严整的兵士经过,对路人虎视眈眈。肖俞有些奇怪,既然甲士巡街这么密集,那方才孙夫人带人拦截,怎么没有兵士过来干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漕帮确实在洛阳有些根底,孙帮主虽然不愿意出头,但十有孙夫人以自己的名义和地方官面打了招呼,说要解决点私人恩怨,巡城兵士自然对他们这场小小骚乱视若不见了。 其实孙夫人也是帮会出身,对交结官府这一套,可谓是自幼耳濡目染。像方才这点小事,自己就可以轻松摆平。 当年她父亲铁如龙便是霸王会的老帮主,自然,那时霸王会还不叫霸王会,只是洛阳城里一个三流小帮会,在漕帮羽翼之下混码头讨生活。铁如龙功夫不行,可自有个好眼力。十五年前,当时还只是漕帮一名不起眼副舵主的孙趋庭原配夫人过世,铁老帮主便认定孙副舵主奇货可居,不顾旁人明里暗里的讽劝,央人做媒把女儿嫁给孙趋庭做续弦。谁知还真被铁如龙赌对了,其后数年,孙趋庭节节高升,由副舵主而舵主、而大执事,后来做了副帮主,更是将正帮主投闲置散了。与此相应的,铁家的帮会也是一路水涨船高,逐渐在洛阳城里也有了些分量。铁如龙去世后,儿子承袭了帮主之位,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将字号改为霸王会。本来作为后起之秀,将帮会字号改得如此嚣张,早该被一众老资格的帮会打残。可仗着姐姐、姐夫帮衬,霸王会居然也一路顺风顺水,直到遇上李存勖和肖俞。 肖俞见孙夫人性情刚烈,既然被李存勖当街戏耍,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虽说李存勖有把握拿住孙趋庭,但万孙夫人一发起疯来,新仇旧恨一起算,要找李存勖拼命,到时候又当如何? 肖俞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担心,李存勖不屑地笑道:“二郎,这就是你逛青楼逛得少了,对女人的心思所知甚少。你的担忧,很有道理,可偏偏世上女子,大多数是不讲道理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忧。” 肖俞听得有些迷糊,追问了一句:“那么,公子有何良策说服孙夫人?” 李存勖挑了挑眉毛:“说服?本公子是要睡服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三章 鹿燕儿她爹 对于李存勖要睡服孙夫人的雄心壮志,肖俞有些不好置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会漕帮看看孙夫人回去之后,孙趋庭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因此肖俞匆匆与李存勖分开,赶往漕帮总舵。而李存勖回客栈继续静候柳三郎的佳音。 肖俞来到漕帮,由于换了一副面孔,守门的弟子自然又将他拦住。幸好昨日孙趋庭给了肖俞一块腰牌,肖俞才以长驱直入。 进了院子,骆希夷迎面走来,远远看到肖俞身形时,便放慢了脚步。待看清长相,满脸都是疑惑之色。肖俞笑笑,低声道:“你没认错人。我遇上了几个不想见的熟人,没法子,先掩饰一下。” 骆希夷听出了“徐客卿”的声音,“哦”了一声,知趣地没有细问。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肖俞自然摇头,骆希夷也知道以这位客卿大人的身手,帮众子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客套了几句,就要匆匆离去。 肖俞好奇地问道:“骆执事这是赶着做什么去?” 骆希夷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隐秘事,帮主有位朋友,交情么也谈不上深厚,前些日子从武宁来,说是遇上点变故,希图着暂时在漕帮安身。帮主未置可否,先安排他们住了下来。这不昨日帮主定下了南下大计嘛,武宁是咱们南下的必由之路,也是南漕水路的枢纽,正好借重此人,帮主派我去请那人来商议详情。” 肖俞点点头,正要迈步往里走,忽然心中一动,又问了一句:“自武宁来?那人姓什么?” 骆希夷奇怪地看了肖俞一眼,但还是如是作答:“姓鹿,是武宁云龙剑派的掌门。只是前些日子云龙剑派宗门被蒙山群盗攻破,这位鹿掌门眼下暂时是无家可归。” 肖俞应了一声,示意骆希夷可以离去了,心中却是暗自欢喜。 天下居然这么小。李存勖刚刚把鹿燕儿金屋藏娇安置好,这便又遇上了鹿燕儿的父亲。不管李存勖是真看上了鹿燕儿还是惦记着云龙剑派那个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秘密。只要能把鹿掌门拿捏住,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的多。 只是如此一来,又要节外生枝了。想起此行洛阳已经生出的许多枝节,肖俞不由得一阵头大。 见到孙趋庭,肖俞少不得再遍一套说辞解释自己为什么换了一副面孔。孙趋庭自然不知道之前看到的也不是肖俞的真面目,只当这位徐家小公子行事谨慎,并没有太在意。 随即说到孙夫人当街拦截自己的事,孙趋庭苦笑一声:“我这位夫人呐,自幼便主意正,我劝过不知多少次,说这次是他兄弟咎由自取,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一点分寸没有,早该得些教训。夫人就是不听,执意要讨个什么狗屁的公道。其实杨使君能留他一条性命,已是天大的公道了。但妇道人家总归是见识短浅,徐兄弟莫要介意。” 肖俞道:“看到自家兄弟受伤,急怒攻心,这是人之常情,杨使君和我都能理解。只是这样的事么,我们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孙趋庭连声称是,对夫人被李存勖戏耍的事倒是一字未提。肖俞暗想这厮还真被世子殿下说中了,脸厚心黑,利欲熏心,看来只要不是绿帽子结结实实戴上,就不会和李存勖这位冒牌的“杨使君”撕破脸。 只是李存勖号称接下来要“睡服”孙夫人,就不知道是要大张旗鼓地进行,还是私下里悄悄行事。肖俞竟很想知道假如李存勖真的睡服了孙夫人,这位孙副帮主会作何反应? 肖俞还想再见一见孙夫人,孙趋庭歉然说道夫人自从昨日和自己闹了一场,便在霸王会那边住下,一直没有回来。肖俞正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又聊了些帮内事务,骆希夷已经带着云龙剑派的鹿掌门回来了。 孙趋庭故作大方地对肖俞道:“有位故友来访,徐兄弟不是外人,一起坐着聊聊便是。” 肖俞本来也没打算回避,于是大马金刀稳坐不动。 鹿掌门带着两名年轻人走进门来,先和孙副帮主见礼,随后做了一个四方揖。 作为一派掌门,即便云龙剑派声势不如漕帮,但开宗立派的人物,见了帮会中人本不必如此客气。只是眼下云龙剑派被鸠占鹊巢,门人弟子星散四方,自己这个掌门人也就没了多少底气。何况自己这次来漕帮还是寻求庇佑,人在屋檐下,实在是不得不低头。 看到肖俞时,鹿掌门明显打了个愣怔。孙趋庭含糊地介绍道:“这是新近请来的大客卿。”见孙趋庭没交代实底,肖俞便知道这俩人的交情确实不太深。鹿掌门会来投奔漕帮,看来的确是走投无路了。 寒暄之后,孙趋庭道:“清远兄,日前你说有意在漕帮待上一阵子,本来呢,兄长纡尊降贵来我这小庙,实在是委屈了兄长。但我若是推三阻四,给外人看去,还道是我姓孙的不够朋友。这么着吧,眼下帮内一时也没有现成的职司,兄长就先屈尊做个客卿如何?兄弟若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麻烦,还得借重兄长的云龙剑啊。” 鹿清远听得孙趋庭有接纳之意,大是欣慰,道:“孙帮主言重了,鹿某势窘来投,本就是给帮主添麻烦,帮主雅量,不嫌弃我们师徒三人,鹿某实在感激不尽。” 万剑谷暗助蒙山群盗之事,极为隐秘。若非李存勖和肖俞恰逢其会堵住了群盗的大当家陈鸾,意外地问出一些内幕,也不会知晓堂堂万剑谷居然会做这么下流的勾当。鹿清远宗门被攻破,虽然有些奇怪蒙山群盗怎么会战力猛增,打得自家弟子节节败退,但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这伙山贼背后会有万剑谷在撑腰,因此来漕帮求助的时候,也只是说被蒙山群盗端了老窝。而孙趋庭若是知道盯上云龙剑派的其实杨师载,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收留鹿清远。 肖俞暗中打量鹿清远,这老人看去也就是五六十岁的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舒朗,无缕长须直垂胸前。虽是江湖中人,却隐隐带着文人士子的风流气息。鹿燕儿面貌姣好,看来是大半随了乃父。只是鹿清远脸色有些苍白,说话间中气有些不足,想来是在逃亡途中受了伤,还未痊愈。 鹿清远很快发觉肖俞的眼神,虽然对这种有些失礼的窥视微感不悦,但孙趋庭方才已经介绍了这是“请”来的“大”客卿,言语之间颇为客气。虽然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由于自己都是客卿身份,但自己是送上门的客卿,人家是请来的,头衔里还带了个“大”字,就隐然和自己拉开了距离。鹿清远是老江湖,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犯糊涂。当下微微一笑向肖俞点头示意,肖俞也抿嘴回礼。这一番礼尚往来落在孙趋庭眼里,自然是两员大将互致善意的大好光景,心下对南下统一漕运又多了几分信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四章 又要打一架 鹿清远有眼力也有涵养,但并不代表他身后的两位年轻人也有。其中较为高瘦的佩剑年轻人用恰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师兄,你说客卿就客卿呗,怎么还有个大客卿的说法?不知大在哪里?” 另一人很默契地说道:“想来是年纪大了些吧。” 高瘦年轻人道:“不像啊,这位大客卿,看起来岁数和咱们差不多,要是这么论起来,师父岂不是老客卿了?” 鹿清远老脸微微一红,低声呵斥道:“混帐东西,住口。” 两名年轻人似有不忿之色,但也不敢顶撞,老老实实闭了嘴。 这二人中,先开口说话的是鹿清远的得意弟子,名叫杜平原,另一人是鹿清远的长子,也就是鹿燕儿的兄长鹿凤举。自打师门被攻破,一群师兄弟被蒙山群盗一路追杀,好容易摆脱了敌人,师兄弟们死伤失散,最后就剩下俩人跟在鹿清远身边。这二人连日来心里的憋闷自不必说。来洛阳后,先是被漕帮冷落了几日,今日好容易被请了来,只给师父封了个不咸不淡的客卿位置。先不说客卿的地位其实有轻有重,得看本人的能耐。就说在此刻的屋中,就杵着这么一个嘴上连毛都没长齐的“大客卿”。这不明摆着是在羞辱师父吗?何况那人居然还敢那么无礼地打量师父。性子火爆的杜平原只是拿话挤兑,已经觉得自己是很客气了。 肖俞一笑置之,并未打算和这各级落难之人计较。 骆希夷眼珠一转,他可是知道肖俞的能耐的。试探着咳嗽了一声,道:“二位世兄有所不知,咱们这位徐客卿,武道修为非同一般呐。”顿了一下,偷瞄了孙趋庭一眼,见帮主浑若未闻,便知帮主并不介意自己挑动“徐客卿”出手教训一下那两个在矮檐下还不知道低头的混小子。于是继续道:“昨日徐客卿小露身手,一招就制服了咱们漕帮年轻一辈里的顶尖儿好手,端的是惊为天人。骆某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在江湖上,这个岁数里,徐客卿是难逢敌手啊。” 肖俞皱皱眉,骆希夷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倒是结结实实捧了自己一把,但落在对面两位年轻人耳中,这不就是裸的挑衅吗?得,看来今天还得再打一架。 果然,习武之人多的是争强好胜之辈,尤其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谁能听得旁人“难逢敌手”这样的话?杜平原干笑几声,道:“久闻漕帮人才济济,高手辈出,徐客卿既然能折服众人,想必有过人之处。在下不才,也跟随师父学艺十几载,练了几手三脚猫的把式在身,不知徐大客卿能否赏脸,赐教几招?”故意将“徐大客卿”中的“大”字咬得很重,为的是一举激怒肖俞,让旁人不好劝和。 在杜平原看来,漕帮虽然人数众多,但顶尖高手几乎没有。即便肖俞真能技惊四座,多半也是这帮井底之蛙没见过大世面。其实他这么想原本也没错,漕帮原本就不以攀登武道顶峰为己任,就是一个争名逐利的江湖帮会,孙趋庭也不过就是上品初境而已。杜平原的剑术造诣在云龙剑派中算得上是一时之选,出言挑战也是有几分底气的。 鹿清远面色微变,他一向知道这名徒弟爱惹事,但万万没想到敢在漕帮总舵挑战漕帮客卿,而且还是在自己上门求人的时候。正要出言喝止,骆希夷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手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年轻人比武较技,本就是美事一桩——徐客卿,老哥我讨个大,也将你称作年轻人了。只是和你一比啊,老哥我这些年真算白活。”你可别拂了杜世兄的一番好意啊。“ 肖俞看了一眼这位被李存勖比作李猫儿的白纸扇,谦逊地摆摆手道:“骆执事莫要取笑,在下这点功夫,哪能入得了云龙剑派高人的法眼。“ 杜平原哼了一声,道:“我就说嘛,这么点年纪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神通,不外是互相吹捧出来罢了。” 这话就有些伤众了,“互相吹捧”四字,明明白白是将漕帮一众人等都囊括在内了。鹿清远勃然大怒,回头向徒弟喝道:“畜生,你才走过几天江湖,知道什么山高水低,敢在这里胡言乱语。赶快向孙帮主、徐客卿赔罪!” 杜平原不服气地看了看肖俞,欲言又止,终于低声咕哝道:“本来就是嘛。” 鹿清远上前一步,“啪”地一记耳光扇在杜平原脸上,道:“回去给我闭门思过!”向站在一边的鹿凤举道:“愣着作甚,赶紧将你师弟带回去好生看管,别再出来惹是生非!” 鹿凤举虽然也有些不忿,但自幼家教甚严,对父亲向来是言听计从,忙拽着杜平原就要往外走。 骆希夷上前劝解道:“鹿兄这是何必,年轻人没有点血性还能叫年轻人吗?只是切磋一下而已,点到为止,不会伤了和气的。”仍是要撺掇两边打一架。 肖俞有些不解,骆希夷应该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今日之事即便有孙趋庭默许,但也是与鹿清远结下了梁子;自己方才已经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态度,不愿意出手,而骆希夷还是不依不饶地挑唆,难道就不怕自己也迁怒于他吗? 杜平原咬咬牙,甩开师兄伸过来的手,道:“师父,徒儿宁可被打死,也不愿意被吓死。方才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要是收回来,也折辱了师门清誉。就请师父准了徒儿这一回,事后师父要打要罚,徒儿决无二话!” 鹿清远一滞,看着这个倔强的徒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孙趋庭慢悠悠开了口:“鹿兄,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做长辈的也不好处处管束着。骆执事也说了,点到为止,不会有大碍的。” 鹿清远看了孙趋庭一眼,只好不再做声。 孙趋庭起身向肖俞拱拱手,道:“徐兄弟,老哥知道你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可今日也算是以武会友,杜世兄师出名门,剑术造诣非凡,若能得你点拨,定能更上层楼,徐兄弟就莫要敝帚自珍了。” 鹿清远顿时心里翻了个个儿。从孙趋庭言语之中,显然他觉得杜平原对上徐客卿是必输无疑。前面虽然说“以武会友”,后面却用上了“点拨”二字,难道在孙趋庭看来,这位徐客卿的功夫犹在自己之上?尤其是孙趋庭说话前先起身拱手,更透着这客卿来历不小。越想越是心惊,鹿清远凝神看向肖俞,这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这年轻人的修为境界,不由得一阵焦躁,自己的徒儿今日怕是惹上大麻烦了。 肖俞勉强一笑,道:“既然帮主发话,在下敢不从命?只是杜兄弟出手莫要太重,在下胆子可小的很。” 孙趋庭爽朗地笑道:“徐兄弟真爱开玩笑。你看是到外面去好施展,还是就在这屋中比划几下?” 肖俞道:“不必费事了,就在屋中吧。” 孙趋庭道:“好。”让屋中人各自向后退开,让出中间空场。 肖俞微笑着向杜平原一伸手:“请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五章 好消息 杜平原看着对面那张欠打的脸,恨不得一剑刺他个满脸花,只是他再怎么不服不忿,也知道出手务必有轻重。满脸花那是不用奢望,待会能让这小子身上见点血也就是了。握着剑鞘对肖俞拱了拱手,也不答话,干净利落地抽出长剑,在身前抖出一个剑花,一股森然剑气向肖俞袭来。 肖俞见杜平原手底下委实有些真功夫,光看这起手式,就已经算是中品里的佼佼者了,怪不得有底气叫板。只可惜,遇到是肖俞这个怪胎。 肖俞不闪不避,站立不动,连抬手格挡的动作都没有。 杜平原本来藏了好几记后手,现在看来竟似乎全然用不上。眼看着剑锋距离徐客卿前胸堪堪只有二尺,杜平原虽然看他不顺眼,但终究没有伤他性命的意思,心念动处,剑锋已然偏了几分,刺向肖俞右肩。 肖俞有些意外,这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还是有心存善念的。也就不为己甚,本打算直接弹飞他的长剑,但看在他一念之仁,肖俞像模像样地与杜平原周旋了几招,而后才找个空档一掌击在杜平原胸前,也没用太多气力,只是将他击退几步,一时无力再战。这一来孙趋庭等人均是对杜平原刮目相看。他们自然看得出杜平原与肖俞差着至少一个大境界,也想得到肖俞会手下留情,但都不会想到肖俞居然会这么给杜平原面子。先前那祝言同被肖俞一招迫退,两招打废,而眼前的杜平原竟能撑下三四招,而且败得并不如何狼狈,看来云龙剑派确实有过人之处。连带着对鹿清远也高看了三分。 杜平原败退之后,自然知晓自己与徐客卿差得太远,也就不敢再出言讥讽。向鹿清远跪下道:“师父,徒儿无能,给您老人家丢脸了,是打事罚,徒儿任您处置。” 鹿清远见这里实在不是处置家事的地方,见孙帮主与徐客卿都没有留难的意思,便让鹿凤举搀着杜平原赶紧离开。剩下的事,就看这张老脸去摆平了。 肖俞抢先道:“云龙剑派的功夫,果然有过人之处。在下大开眼界,荣幸得很呐。” 鹿清远忙道:“是小徒行事孟浪,不知深浅,徐兄弟莫要见怪。”论年纪,肖俞这张面具也是二十多岁,与杜平原算是同龄。只是江湖上向来能者为尊,鹿清远叫他一声“徐兄弟”,也不算低声下气。 接下来便是宾主相谈甚欢,孙趋庭直截了当的告诉鹿清远漕帮要南下的计划,鹿清远起初颇为惊讶,但很快就明白了漕帮南下之事与自己忽然平白得了个客卿地位其实是息息相关的,但马上联想到如果能在漕帮的这场的大买卖中打几场漂亮仗,站稳了脚跟,将来借助漕帮之力再与蒙山群盗周旋,重振云龙剑派大有希望,于是也对孙趋庭的谋划格外上心。 ———————— 傍晚时分,鹿清远心事重重的返回寓所。 按照孙趋庭的初步算计,是要在武宁地面先来个打草惊蛇,坏掉南漕几桩生意,引动南漕总舵派高手北上迎敌,而后肖俞趁南漕空虚之际,出其不意击杀几名首脑人物,令南漕群龙无首,接下来抢占地盘就容易得多。 武宁乃是南北通衢,邗沟与淮水在此交汇,正是北漕与南漕摩擦迭起的地方。北漕已然放出风去说要南下,那么接下来在武宁地面有些大动作,不足为奇,南漕也会以为北漕用的是蚕食之法,一点点向南渗透。届时肖俞这支奇兵突然出现在南漕总舵,确实可令南漕防不胜防。 只是这样一来,新晋客卿鹿清远就要接令做漕帮南下的先行官了,毕竟他曾是武宁数一数二的地头蛇,要想在这片儿地方拿住南漕的七寸,由他出面确实能事半功倍。鹿清远有些吃不准孙趋庭的心性。方才议事时,孙趋庭大方地给他画了个饼,承诺鹿清远不但可以马上收拢云龙剑派失散的弟子在漕帮暂住,并且在“大事定后”,助鹿清远重返云龙山。当场那么多双耳朵听着,除非将来孙趋庭撕破脸,否则堂堂漕帮当家人,不会轻易食言。但也正因为孙大帮主不好食言,也许就会在其中给自己出点难题,让自己办砸几件差事,将来好让自己不好主动找孙帮主兑现诺言。更有甚者,也许会让自己在即将看到曙光的那一刻“以身殉帮”,到时候除了“死后哀荣”,可就什么也不剩了。 自己带着弟子来投奔孙趋庭,本不是上佳之选。争乃蒙山群盗委实追得紧,内中又有几个棘手的点子,自己受了内伤一直没时间好好调养,要是继续猫捉耗子下去,迟早会被对方一锅端了。正好当时距离洛阳不远,方圆几百里,有实力给自己一片屋檐遮风挡雨也就剩漕帮了,这才有了漕帮之行。没想到恰逢其会,赶上这么一桩大买卖,真不知是福是祸。 推门进了寓所,里面黑着灯,空无一人。鹿清远想了想,猜到定时杜平原吃了瘪,心气儿不顺,拉着鹿凤举出去喝酒了。苦笑了一声,便自己去点蜡烛。 在火折子燃起的一瞬,鹿清远警觉地向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又熄灭了火折子,闪身躲到了门后。 门外响起肖俞的声音:“在下来得唐突,前辈莫怪。” 鹿清远默不作声打开门,却已然没有点灯,立在门口道:“原来是徐兄弟。老夫这才刚刚进门,徐兄弟就到了,不知是偶尔路过,还是特意过来有什么指教?” 肖俞心想,老江湖说话就是绵里藏针,就差没直接问“你跟踪我作甚”了。但还是依足礼数道:“前辈切莫误会。晚辈是特意过来,但没有恶意。而是有个好消息来送与前辈。” 鹿清远道:“老夫是落难之人,能有几日安生日子过,就已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不知徐兄弟能有什么更好的消息?” 肖俞施施然从鹿清远身旁走过,接着微弱的星光看到蜡烛的位置,走近前去,也没亮火折子,右手拇指食指捏住烛芯一搓,火星一闪,蜡烛燃了起来。 鹿清远冷冷看着肖俞故意显露这么一手高明内功,没有出声。 肖俞也不见外,端起烛台在屋中四下走动,将能看到的灯烛尽数点亮,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肖俞道:“前辈虽然有些流年不利,但一派之主,像点灯这些小事还要自己去做,就有些丢身份了。长辈有事,弟子服其劳,白天所见的那两位世兄哪里去了?” 鹿清远耐着性子道:“小徒性子好动,应该是外出散心了。徐兄弟若是不嫌弃,改日我让他俩过府拜会。” 肖俞一摆手:“那可不敢当。我只是忽然想到前辈眼下子女离散,有些感触罢了。” 鹿清远流亡江湖,弟子失散大半,这是人尽皆知的,一双子女,儿子就跟在身边,肖俞是见过的。但肖俞偏偏说什么“子女离散”,分明是有所指。 鹿清远双眉轩动:“阁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小女的下落?” 语气隐隐有些不善,就连称呼都由“徐兄弟”改成了“阁下”。只要肖俞一个应对不好,鹿清远拼着刚到手的安生日子不要,也得先制住眼前这人,问出女儿的下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六章 福将 肖俞好歹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自然不会被鹿清远轻易吓住,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道:“要是不知道,我会巴巴地上门来自讨没趣吗?” 鹿清远不动声色地走近了几步:“哦?阁下如能相告,老夫感激不尽。” 肖俞道:“前辈太客气了,我来就是要告诉您鹿燕儿小姐下落的。您要是怕听不清,尽可以大大方方走过来,或者我大点声也可以。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鹿清远被揭破心思,索性大步走到肖俞身前,追问道:“小女现在何处?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肖俞道:“燕儿小姐眼下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没受伤,也没人欺负她。” 鹿清远将信将疑地看着肖俞。 肖俞自嘲道:“一向绑匪对肉票家人都爱这么说,晚辈搞不好要弄巧成拙。” 鹿清远道:“阁下自然与寻常绑匪不同。” 肖俞抓住鹿清远的语病:“那我是不寻常的绑匪咯?”看看鹿清远未接茬,肖俞继续道:“其实我也是与同伴偶然间遇到燕儿小姐与沂蒙隐叟黎老前辈被蒙山群盗追杀,一时义愤,出手干掉了那群盗匪,救下了燕儿小姐。只是贼人势大,黎老前辈他” 鹿清远急道:“黎兄怎样?” 肖俞黯然道:“黎老前辈受伤太重,已然过世。是燕儿小姐亲手将老前辈下葬的。”念及那位古道热肠的前辈,肖俞的黯然倒全然是发自真心。 鹿清远有些不可置信:“蒙山群盗虽然不知为何忽然势力大盛,但如何能有人敌得过黎兄?还是他们不顾江湖道义,用上了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 肖俞道:“那伙盗匪,原本就不顾什么江湖道义。但黎老前辈的确是在一对一的情形之下,落了下风。” 鹿清远道:“蒙山群盗的之中的高手,大半都在追杀我和其余弟子。只有一个大当家陈鸾未曾露面。可就凭他,也伤得了黎兄?” 肖俞道:“这就是内中隐情了。想来鹿前辈还不知晓,陈鸾新近拜在了万剑谷霸剑杨彦君门下,学了几手压箱底的绝活,是以黎老前辈猝不及防,遭了毒手。换言之,真正夺了你云龙剑派山门的,不是蒙山群盗。那帮子山贼,只是一把杀人刀。握刀之人,在万剑谷。” 鹿清远脸色一连数变,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万剑谷?这、不可能!” 肖俞道:“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可能?前辈方才也说不知为何蒙山群盗势力大盛,原因就是有了万剑谷暗中撑腰。前辈与那伙盗匪一路周旋,想必也察觉到多了不少难缠的高手,这可不是一座山寨能轻易招揽的人马。” 鹿清远伸手扶助桌角,喃喃道:“可、可万剑谷有何目的?” 肖俞道:“那晚辈就不清楚了。晚辈与陈鸾对阵之时,他亲口承认,追杀燕儿小姐是万剑谷的事,又使出了万剑谷的绝招,应该是做不得假的。至于万剑谷为何找上云龙剑派,那就要前辈自己细细寻思了。” 鹿清远缓缓向肖俞拱了拱手,道:“多谢徐兄弟相告。只是燕儿” 肖俞道:“燕儿小姐被我们救下之后,一时无处可去,就暂时去我们那里安置了下来。” 鹿清远道:“贵处是?” 肖俞道:“孙帮主没告诉前辈我的身份吧?” 鹿清远点点头。 肖俞笑道:“既然孙帮主有所保留,看来是没将鹿前辈真正看作自己人,我也不好越俎代庖。想来前辈眼下也没有将晚辈看作自己人,所以么,您要想知道燕儿小姐的下落,恐怕还得多等几日。晚辈此来只是报个平安,前辈若是没有别的事,晚辈就告辞了。” 鹿清远微怒,心道自己行走江湖几十年,难缠的角色也不知见过多少,但像这小子这般年纪又油盐不进的,还真是少见。若是寻常人物,出手拿下再行逼问便是,而这人年纪虽轻武功却深不可测,实在不好贸然出手。只得和颜悦色道:“不知老夫要怎样做,徐兄弟才会当老夫是自己人呢?” 肖俞道:“前辈弄差了,晚辈对前辈一直是没有坏心思的,只是怕前辈信不过晚辈。这样吧,为表诚意,我先给前辈吃个定心丸。万剑谷暗助蒙山群盗的事,没有几人知晓——若真是传开了,只怕孙帮主也不敢收留您。这大小也算个秘密,我就先替您保密,免得您在漕帮待不下去。至于我是什么人,其实一点不重要,您只要知道,燕儿小姐一切安好,我是好人,这就足够了。” 鹿清远心里雪亮,对方既然揭破内情,又主动表示要为自己“保守秘密”,这便是裸的要挟了。只是看情形,自己实在没有不接受要挟的凭仗。便道:“徐兄弟侠骨英风,老夫自然是信得过的。小女自幼性情顽劣,只怕没少给徐兄弟添乱。我本打算即刻将小女接回,只是时下我自己也是颠沛流离,自身难保,小女在徐兄弟处,倒能安生些,那老夫就多叨扰了。老夫初到漕帮,诸事不明,以后还要多仰仗徐兄弟。” 肖俞咧嘴一笑,起身道:“前辈这么说,可折煞晚辈了。以后互相帮衬便是。帮主既然定下了南下大计,现下正是多事之秋,咱们可要精诚合作才是,您说是吧?” 鹿清远道:“正是此理!” 一老一少各怀心事地相视一笑,四手相握,直如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 回到客栈,肖俞先灌下半壶凉茶,而后对李存勖道:“公子,我来请罪来了。” 李存勖奇道:“你出去半日,又惹上什么是非了?” 肖俞道:“我遇到鹿燕儿的父亲了,小小要挟了一把。这不想着万一以后您和燕儿小姐真成了好事,鹿掌门就成了咱们的国丈爷,到时候一双小鞋丢过来,我穿还是不穿?我还是先请罪吧。” 李存勖眼睛一亮:“当真?快说说经过。” 肖俞便将在漕帮总舵与鹿清远相遇,而后跟踪鹿清远到寓所一番交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李存勖喜道:“二郎,你是一员福将啊。正愁怎么从鹿燕儿身上入手查究万剑谷盯上的那个秘密,你就把鹿老头儿弄来了。这么一来,就更直接了。只要你把鹿老头儿整治得服服帖帖,不愁问不出他们云龙剑派究竟藏着什么牛黄狗宝。” 肖俞道:“公子,您这一口一个鹿老头儿,可不像对待未来老丈人应有的礼数。” 李存勖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收了鹿燕儿了?再说,家里正妃侧妃的名位,老爷子早就给我定好了,我即便收了鹿燕儿,也轮不到鹿老头儿跟你摆皇亲国戚的架子。二郎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吧。” 肖俞笑着一拱手:“得令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七章 师叔 第二日一早,庞均扩便来敲门,并且带来一个不不算好的消息:秘药监监正宋金祥已于日前去了汴梁,归期未定。 李存勖犯上了踌躇。 原本梁王的家底,大都是在汴梁。秘药监、外廷监等等心腹自然也都驻扎在汴梁。自梁王“受禅”,驻跸洛阳,这些人就忙碌了起来,时常要两边兼顾,是以宋金祥去了汴梁,并不出奇。 但李存勖却由此发现了自己谋划中的一个疏漏——李柷中的毒,既然是出自秘药监,那么宋金祥不可能不知道药性,也就说是,李柷眼下毒发需要解药,宋金祥是心知肚明的。无论谁救走了李柷,最先想到的肯定是到汴梁或者洛阳找解药,宋金祥自己便是首当其冲要严加防守的。那么自己盘算的“神不知鬼不觉”盗出解药,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宋金祥选择在这样一个要紧的关头消失,其实不一定真的是去了汴梁。李存勖甚至大胆猜测,假如自己此刻在汴梁打探宋金祥的消息,得到的也许是他去洛阳公干的情报。换句话说,这老小子躲起来了。眼下李存勖等人的行动虽然是在暗中进行,但李存勖已经有了一种被人窥视的危机感。 李存勖又想到,对方既然已经有了应对的举动,那么柳三郎去试探莫副监,是不是也在对方的算计之中?莫副监答应帮忙,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请君入瓮? 思量片刻,李存勖对庞均扩道:“这间客栈怕是已经不稳便了,今日我便换个落脚的地方。我暂时不离开洛阳,但你就不要主动来找我了。如有需要,让手底下没抛头露面过的兄弟来接头便是。宋金祥这条线,继续跟下去,务必查清他是躲在洛阳还是真去了汴梁。莫副监那边,也要加派人手,我怕这老小子口不对心。至于柳三郎,多派几人暗中保护,解药到手之前,千万不能让他死了。” 庞均扩没有多问,一一答应下来,告辞离去。 李存勖叫上肖俞,两人到楼下会了账,又给同来的水手预付了半月的房钱,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离了道德坊,李存勖带着肖俞看似漫无目的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宫城东门外的清化坊,进了一家毫不出奇的客栈。 肖俞暗中观察,这家客栈应该也不是李存勖随意挑选的。首先,这里距离宫城不远,真要去各司监衙门探查,也是很便利的;其次,客栈后面不远就是泄城渠,万一行迹暴露,跑路依旧便利。 安顿好之后,肖俞悄悄问道:“公子,这里也是咱们的产业吧?” 李存勖道:“这里是孟尝馆置办下的,庞均扩都不知道。晋阳也没有几人知道。” 肖俞一挑大拇指:“公子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李存勖道:“孟尝馆在长安、洛阳、汴梁、扬州、杭州都暗中置下了产业,埋了人手,这是监军大人的主意,我只是坐享其成罢了。怎么,监军没告诉你?” 肖俞苦笑这拍拍后脑勺:“哎呀,还真没有。看来阿翁还是不拿我当自己人啊。” 李存勖也笑了:“无妨。我拿你当自己人就是了。” 肖俞还以一个微妙的眼神,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 东海,云台岛。 云台岛与海州城隔海相望,每每天朗气清之际,城中人登临高楼,便能远眺岛上景致。 传闻中岛上有仙人居住,当地人偶尔会看到云台岛周围瑞鹤盘旋,鱼龙出水。 也有人动了出海寻仙的念头,可大都因为风急浪高,上不得岛。少数运气好的,勉强登岛,却也是空山不见人,无功而返。也有些人上了岛,从此一去不回。虽然有好事者说那些人得了仙缘,被仙人收入门下,从此与红尘无涉。但终究是杳杳茫茫,难辨真伪。久而久之,又有一种说法,说岛上仙人不喜凡夫俗子叨扰,那些失踪之人,其实是触怒了仙人,被丢到海里喂了鱼龙。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敢再登岛寻仙了。 这一日,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形出现在了云台岛上。 两人俱是麻衣高冠,便飘飘然隐有神仙姿态,只是神情有些惶急,不似神仙那般悠然。正是前日从洛阳逃出的丹霞子与玄幽子二人。 云台岛上多山,其正东面朝大海的最高峰,峰下有深渊,水深不知几许。常有鱼龙来此嬉戏,遗下龙涎,异香可飘出数里,故此峰取名曰龙涎峰,这一带群山便被统称做龙涎山。 这里,正是丹霞子师门隐世避居之处。 二人来到龙涎峰下,却没急着上山。丹霞子在前,领着师弟在半山腰转入峰后的绝壁。绝壁临海,草木稀疏,常年受海风摧折,岩壁也有些松脆,不时有碎石落入海中。但两人都是修道多年有成的术师,轻身功夫都不在话下,自然不会有所畏惧。 丹霞子在一处突出岩壁的石台上停住了脚步,神色有些犹豫。 玄幽子跟在身后,道:“师兄,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天大的事都可以从长计议,可莫要违逆了师尊的遗训啊。” 丹霞子看了玄幽子一眼,又回头看看无边无际的大海,怆然道:“海无涯,而吾生有涯。凭咱们俩的道行,有生之年若想报仇,怕是难了,更别提光耀师门了。”转过头来看着石壁,继续道:“这些事,还得仰仗咱们师叔啊。” 玄幽子重重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说什么。显然,这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劝了师兄多少次,只是没什么效果。这次开口不过是最后关头再尝试一下,见师兄仍旧坚持己见,也就不再多说。 丹霞子吸了口气,似乎又给自己鼓了一把劲,而后双手在岩壁上一阵摸索,寻到几处机关,手上运劲,岩壁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竟缓缓打开一个大洞。 丹霞子与玄幽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先后举步走进山洞。 山腹之中,别有洞天。丹霞子与玄幽子往里走了十几丈,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高三丈、阔二十丈的石室。 石室中没有火把,洞顶有几个拳头大的夜明珠照亮,倒也映照得室内纤毫毕现。 石室尽头墙壁下放着一张汉白玉雕成的矮榻,榻上端坐一人,衣袍雪白,头发乌黑,面如冠玉,看去年纪甚轻,正在闭目养神。 丹霞子与玄幽子前趋数步,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道:“师叔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八章 断臂 榻上那年轻人,竟是丹霞子的师叔! 那人很明显是听到了有人进来,却没有丝毫反应。丹霞子与玄幽子上前问好,那人也是置若罔闻。丹霞子弯腰等了片刻,见没有回应,偷眼观察了一下,又问候了一声。 那人终于懒洋洋地睁开眼,疑惑地打量了这二人一眼,道:“怎么是你们俩?难道是孝心发作,想起师叔了?还是遇到难处了,要找师叔帮忙”语声清脆,宛如少年一般。 丹霞子道:“师叔明鉴,小侄确实遇上点事。” 那人嘴角抽动,似乎抑制不住想笑:“哼,哼哼势利眼,都是一帮势利眼!当年你们师父将我镇压在这山腹之中,二十多年了,没有人来看过一眼。现下有难处了,才来找我。果真是我那好师兄教出来的好徒儿啊,性子一丝不差!” 丹霞子有些赧然:“师叔莫怪。过去的事,侄儿不好多说什么。如今世尊早已仙游,纵有天大的恩怨,师叔也该释怀了。” 那人一拍玉榻:“释怀?说的轻巧!换做你在这山腹之中待上二十五年,你能释怀?”一拍之下,衣袍中发出金属摩擦的哗啦声。那人索性双臂一振,露出手腕,只见双手腕骨上,各有一根小指粗细的银链穿过。银链没入袖中,沿手臂而上,刺入琵琶骨缠绕三圈,隐入后背衣袍下。看去甚是可怖。 玄幽子上前一步道:“师叔,眼下师门有了大麻烦,非师叔之力不能力挽狂澜,还请师叔放下往日恩怨,出来主持大局。” 那人情绪稍微缓和下来,皱眉看着玄幽子,道:“连你也这般说,看来你们的麻烦不小。”一边说,一边掐动手指,随后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脸色越来越凝重。 丹霞子与玄幽子不敢打扰,连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在一旁候着。 猛然间,银链又是一阵响动,那人双眼圆睁,沉声道:“竟然连荒丘与云何都殒身了,你们招惹了什么人?难道是那些隐世门派都坐不住了?” 丹霞子骇然道:“师叔的先天神课已然到了心随意动的境界,不用借助法器,便能计算得这般精准。” 那人微怒道:“拍马屁的话且少说,先告诉我,你们惹了什么祸!” 丹霞子不敢怠慢,忙将师兄弟四人前往洛阳助朱全忠聚灵布阵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在修复聚灵阵的时候有人强行闯入掠夺五行之气时,那人打断道:“你们可曾问出闯入者的身份?” 丹霞子赧然道:“侄儿惭愧,从头到尾没和闯入者说上一句话,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那人道:“单枪匹马便能汲取灵气,看来不是天赋惊人,就是身怀异宝。你们撞上这人,也算是运道不好。只是这样一来便开罪于人间帝王。虽说咱们不怕什么狗屁皇帝,但若是就这么认了,龙涎山一脉的名头也就臭了。这么说起来,事情还当真棘手。” 丹霞子忙道:“还请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那人恢复了一开始懒洋洋的神态:“说了这么半天,都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我那好师兄锁了我的琵琶骨,封了我的阴阳脉,丢到这山腹之中自生自灭,就是不再当我是龙涎山的人。你们是死是活,我可管不着。” 丹霞子急道:“上一代的事,侄儿不好多嘴。但今日师叔只要答应出山,以后龙涎山自然奉师叔为主,侄儿更以师叔马首是瞻,若违此誓,教我五雷轰顶,形神俱灭,永生永世不得登录仙籍。” 身畔的玄幽子犹豫了一下,附和道:“小侄亦然。” 那人翻了个白眼:“这我且思量一下。” 丹霞子双膝跪地,道:“师叔千万垂怜,莫要置龙涎山子弟于不顾。昔日师祖曾有言,李唐倾颓之年,龙涎当兴。如今江山易主,风云际会,正是龙涎山崛起于世的大好时机。师叔若是此时顺应天时,振臂一呼,率领龙涎山弟子再振声威,定能成为比肩开派祖师的玄门大宗师。” 那人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睡会儿。你们去外面候着。睡醒了我自会叫你们。” 玄幽子一怔,正想说话,丹霞子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二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石室。 回到洞外,二人并肩站立在石台上,玄幽子忧心忡忡地道:“师叔对师父积怨甚深,咱们这么来求,怕是他老人家不会轻易答应吧。” 丹霞子双臂抱在胸前,胸有成竹地笑道:“他已经答应了。” 玄幽子奇道:“这话怎么说?” 丹霞子道:“师叔虽说性子乖张,离经叛道,但若说对龙涎山的情谊,咱们都没有他深。他当初做下那些有伤天和的事,为的也是振兴龙涎山这个执念。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我们。再说,若是真拒绝,直接将我们赶走便是,何必要我们在外面候着?” 玄幽子道:“这么说,师叔只是有些意气难平,要消遣我们一番?” 丹霞子叹了口气:“这番消遣,只怕不好蒙混过去。毕竟关了二十多年,这口气可不是打一顿骂一顿能消得尽的。” 玄幽子道:“只要师叔不念旧恶,愿意为龙涎山做主,咱们就是吃些苦头也无妨。” 丹霞子勉强笑了笑,没有做声。 一个多时辰后,山腹内传出那人的声音:“两个混账,进来吧。” 丹霞子与玄幽子赶紧回到石室,那人已然正襟危坐,道:“我答应您们,但有个条件。” 丹霞子心道:“来了!”嘴上恭恭敬敬地问道:“师叔请吩咐。” 那人道:“我那好师兄关了我二十多年,这口气必须要出。这么着吧,你们各自断去一臂,就当是替你们那死鬼师父赔罪了。” 玄幽子面色一变,万万没想到这位师叔开出的条件这苛刻。修习阴阳术的人,大半功夫在手上,掐动法诀,牵引法器,都要手指催动。若是断去一臂,便是自毁小半修为。可若是不从,这位小心眼的师叔就此甩手不管了,自己岂非龙涎山的千古罪人? 丹霞子眼神闪烁,低声对玄幽子道:“师弟,既然师叔吩咐,咱们照做就是。”右手并指如刀,手掌边缘白光闪动,双眼一闭,向着左边上臂重重斫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九十九章 月影兰的猜测 眼看着掌刀及身,下一刻丹霞子便要手臂离身,白玉榻上端坐的那人轻轻说了一句:“罢了!” 丹霞子如蒙大赦,右手硬生生止住,但凌厉的掌风仍是割破了衣袖,隐有鲜血渗出。 那人道:“留着你们完好之躯,我还有用。若真是残废了,以后岂不是了两个得力的打手。” 丹霞子叩头道:“多谢师叔海量汪涵,不计前嫌。” 那人道:“谁说我不计前嫌了?断臂可免,但多少得给你们留点记号。你们每人割下一只耳朵吧。反正你们终日披头散发,也不怕给弟子们看了去。” 丹霞子这回没再犹豫,回手一掌,将左耳削下。侧头看了玄幽子一眼,玄幽子赶忙如法炮制。两人再看向师叔时,那人满意地笑笑:“好了,乖侄儿,快过来给师叔将这该死的链子解去。” 玄幽子答应一声,正要上前,丹霞子轻咳一声,道:“那个师叔在上,小侄还想再求个恩典。” 玄幽子止住了脚步,疑惑地看着师兄。 榻上那人嘿嘿笑了几声,道:“接下来,就是你要谈条件了吧?” 丹霞子又叩了个头:“侄儿打死也不敢和师叔讲条件,只是性命攸关,不敢不小心些。适才侄儿已经发了毒誓,以后对师叔言听计从。还请师叔也开开恩,发个血誓,不再计较我师父的旧事,也好让门下其他弟子心安。” 那人仰面朝天,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道:“好,好侄儿!师叔我早就看出,我那死鬼师兄门下这些弟子,就数你有出息。也罢,今日给你个心安!我寒月上人今日就指心魔为誓,若是以后再计较师兄囚禁我的旧事,由此为难师兄门人,也让我死于非命,形神俱灭。乖侄儿,如何啊?” 丹霞子重重叩了三个头,道:“谢师叔恩典!” 玄幽子见师兄与师叔已经达成协议,便继续举步上前。那银链一端埋入石壁,玄幽子用力扯了扯,毫无动静。丹霞子道:“这银链乃是先天银精在天火中淬炼而得,咱们这点功力是弄不断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迎风一抖,燃起幽蓝的火光。丹霞子将符纸置于银链上,缓缓燃烧。忒煞作怪,小小一张符纸,燃起的火焰竟久久不息。 丹霞子来到寒月上人身前,躬身施了个礼,道:“师叔,侄儿这就为您解开封闭的阴阳脉,失礼之处,您莫见怪。” 寒月上人“嗯”了一声。丹霞子运指如飞,连点寒月上人小腹、前胸、顶门数处大穴,寒月上人发出一声欢悦的低呼,一阵接一阵的震荡从他身上发出,显然是气息理顺,修为在逐渐恢复。 此时银链发出“铮、铮”两声清响,已被那幽蓝的火焰烧断。寒月上人身躯一振,银链如灵蛇般从他身上退了下去,手腕及琵琶骨处的伤口随即愈合,一丝血迹也未流出。 寒月上人起身立在榻前,笑道:“我此时方知,原来伸个懒腰都是这般畅快。”忽然伸手向丹霞子凌空一抓,丹霞子身不由主,向前踉跄几步,被寒月上人紧紧扼住咽喉。 玄幽子面色一变,叫道:“师叔,您方才可发过誓” 丹霞子艰难地伸手止住玄幽子,断断续续道:“师叔有教诲,师弟你莫要多嘴。” 寒月上人将丹霞子举到脸前,两张脸相去不过数寸,仔仔细细看了丹霞子片刻,道:“还真是个有胆色的。”随手一抛,丹霞子后退几步,抚着咽喉大口喘息。玄幽子忙上前搀扶。 寒月上人斜乜了玄幽子一眼,道:“老三,你要跟你师兄学的还很多啊。”说罢,衣袖一甩,大步向洞外走去,带起了一阵疾风。 ————————————— 洛阳,温柔乡。 青楼里的姑娘向来没有早起的习惯,花魁娘子更是如此。 时近正午,新晋花魁娘子月影兰正在对镜梳妆,一名乖巧的贴身丫鬟在一边小心伺候着。说道梳妆,这位花魁娘子与别的姑娘大有不同。别的姑娘但凡有些身份的,都是懒洋洋往镜子前一坐,丫鬟在身后梳头、匀面、搭配首饰。而月姑娘一向都是自己动手,丫鬟只要打个下手便好。一开始小丫鬟以为自己伺候的不好,着实忐忑了好几日。后来月姑娘主动解释,说自己从小便自己梳妆,别人的手整治不出自己心中的样子,小丫鬟这才心安。 月姑娘一边梳妆,一边与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然想起一人,便随口问道:“霸王会的铁爷,这几日怎么不见上门?难道是评花榜那夜没挣到头筹,心灰意冷了?” 丫鬟掩口笑道:“铁爷啊婢子也是昨儿夜里才听说,正想讲与姑娘听个乐儿。” 月影兰道:“哦?听说什么了?” 丫鬟道:“这位铁爷啊,与一位客人争风吃醋,被打坏了下身,怕是以后也来不了咱们温柔乡了。” 月影兰道:“争风吃醋?是与咱们楼里的客人吗?” 丫鬟道:“好像是。那日姑娘不是与两个外乡人攀谈了几句吗?那俩人就被霸王会的刘三金盯上了,说什么接近姑娘你的,他们都要收拾。没成想那两个外乡人居然是两个武林高手,三下两下就把刘三金打了个半死。铁爷听说了,去找那俩人的麻烦,结果被人一脚踢中下身,到现在都没下得了床,据说找了十几位郎中去瞧,都是是废了”越说越是高兴,到后来竟小脸通红。 月影兰啐了一口,道:“小浪蹄子,别人被打坏了,你怎地这么高兴?那可是你家姑娘我的恩客。以后不能来了,你也少了一份打赏。” 丫鬟道:“姑娘如今这般名气,还怕洛阳城里的公子哥儿不排着队来?当真是不差他一个。再说,婢子一瞧他那粗鄙样儿,就觉得配不上姑娘。仗着他姐夫的势力,就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哼,想想就生气!” 月影兰迟疑了一下,道:“这位铁爷的姐夫,好像是漕帮的帮主?” 丫鬟道:“婢子也听人这么说的。” 月影兰又道:“那两个外乡人,后来如何了?漕帮就没找他们麻烦?” 丫鬟道:“婢子听说,漕帮里的确也有人去找他们了,一开始阵势还挺大,但后来不知为何,似乎就不了了之了。” 月影兰对着镜子自语道:“不了了之了这二人还真有些来头啊。会是什么人呢?为什么我看他俩都有些似曾相识,可偏偏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呢?” 丫鬟好奇地道:“姑娘,您说什么?” 月影兰摆摆手:“没什么。对了,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看看,取几样点心过来。” 将丫鬟打发出去,月影兰继续盯着镜子陷入沉思,忽然伸手摸了摸那面精工水磨的上佳铜镜,低声道:“莫非,那两人易了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章 相遇 洛阳南市。 南市在漕渠附近,交通便利,每日午时开始,水面上舟楫填塞,街市上人喊马嘶。沿河一带数百家商铺,贩运南来北往的生丝、布匹、粮食、农具、皮货、珍奇玩物,甚至各色兵器。 再往坊市中心走,客栈、邸店、柜坊、牛马行、车行、脚行一座接着一座。人气最旺的,是税监衙门前面广场上自发聚集而成人市。 有唐一代,虽说不禁奴隶买卖,但洛阳的人市,可供买卖的奴隶毕竟不多。在这里混饭吃的,大都是做零工的苦力脚夫之属。若是在脚行找活计,虽然不愁没工开,但工钱要被脚行克扣大半。不如成群到人市上寻趁,直接与雇主谈价钱,好歹能少一层盘剥。 自然的,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纷争。人市上少了一层克扣,也就少了一份规矩。区区几百丈方圆的广场,站在哪里能够更容易地被雇主看到,雇主来了能不能主动上前招揽,这都是大有学问的。为了争“地盘”、抢主顾,每日也不知会爆发多少场口角。好在对面就是税监衙门,众人也不敢太过放肆,争执总能及时化解。否则,这里光是人命官司就打不过来了。 这一日的人市上,来了一位女子雇主。 虽说来雇工的女子并不鲜见,但到这鱼龙混杂之处,但凡女子大多会带上几名随从。但这位雇主,却是孤身一人前来,瞬间吸引了大半个广场的目光。 这女子身着银灰色对襟胡服,窄袖长身,正是时下大户人家女子外出的时髦打扮,看去身姿甚是婀娜。一群苦哈哈的光棍汉偷偷比划着这女子胸有多大,腰有多细。只是女子头戴一顶羃篱,黑纱遮面,看不清长相。饶是如此,不少离得近的人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女子在数百道火热的目光之下丝毫不见局促,像逛花园赏风景一般张望着走走停停,走到一个角落处,对躺在树荫里打盹的一名汉子道:“喂,醒醒。”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嘘声。 这打盹的汉子,最是惫懒不过。虽然也像其他人一样每日来人市上等候雇主,却大半时间是在睡觉。无论冬夏,有个地方窝着就能睡着。雇主来了,他不上前吆喝,自然挣不到铜板。脾气又差,有时雇主上门,多问几句,他便不耐烦,活计自然又没了着落。这胡服女子有眼无珠,走了半晌居然找上这汉子,旁边的闲汉便打起精神准备看一出好戏。 那汉子睁开惺忪的睡眼,道:“娘子是要搬家,还是要送货?” 胡服女子道:“家里有间厢房漏雨,想找人修修。” 那汉子坐了起来,问道:“敢是屋瓦裂了?” 胡服女子道:“怕是椽子朽了,屋顶有了裂缝。” 那汉子缓缓起身,道:“这些活计,早年倒是做过,不知现下手生没有。娘子若是信得过,我去瞧瞧便是。” 在一众闲汉意外的眼神中,惫懒汉子与胡服女子一前一后走出人市,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二人来到一个无人的小巷,胡服女子摘下羃篱,露出一张娇媚艳丽的面庞。正是月影兰。 惫懒汉子一脸肃然,道:“月娘子怎地亲身来了这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月影兰道:“事情是大是小,现下还说不好。有两个人,你去帮我查查底细。我怀疑他们以前在别处见过我。” 惫懒汉子问道:“是怎样的两个人?” 月影兰将遇到李存勖与肖俞前后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他们在洛阳,应该是改头换面出现了的,用的身份只怕也是假的。是敌是友现在不好说,但有这么两个人在洛阳,我总觉得不放心。你就多费心罢。虽说这两人藏头露尾,但打了漕帮帮主的小舅子,大半个洛阳都知晓他们,应该不难打听。” 惫懒汉子道:“月娘子客气了,此事包在我身上。只是,若查探清楚是敌非友,该当如何处置?” 月影兰道:“查清之后,先来告知我,再做定夺。” 惫懒汉子点点头,两人四下观察一番,见无人经过,便各自离去。 惫懒汉子也未再回人市,而是径直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这里是他早早租下备用的,平日里甚少来此。 进了房间,惫懒汉子换了一袭寻常商贾常穿的葛布长衫,腰间系了个褡裢,装了些铜钱,又在袖筒里藏了柄短刀。其时武风正盛,天下又不太平,商贾之人身上带一两件短兵器防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算被人察觉,也可轻松蒙混过去。 收拾停当,惫懒汉子对着镜子照了照,惫懒之色已一扫而光,脸上净是小商人的精明市侩神色。 小商人慢悠悠地上街,走走看看,听些街头巷议,很容易就听到了“漕帮帮主小舅子被打”的议论。对于孙帮主怎么当的缩头乌龟,小商人并不上心。他在意的,是打人的那两人现在还在不在洛阳。 居然还真在! 小商人有些佩服这两位爷的胆色了,打了人,还大大方方地等苦主家里人找上门来。就算你们都是上品高手,当真敌得过八千漕帮子弟? 只是当小商人循着市井传闻找到李存勖他们在道德坊住过的客栈后,刚刚升起的那点敬佩也就消失无踪了——奶奶的,大话说得山响,最后还不是悄悄溜了?不过据说和他们同来的船夫水手没有一起离开,看来那俩人十有只是换了间客栈。可洛阳城大大小小客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己也不知那两位爷的长相,就算知道也没用,人家还是易着容的,总不能一家家客栈查问过去吧? 小商人也不气馁,先在道德坊溜达了一圈,仔仔细细观察了客栈周围的地形,而后沿着洛水向西走,看看快出城了,又折返回来,向东走到安从坊,回头看看,已经看不到宫城了,便折而向北。 不知是巧合还是小商人的确嗅觉敏锐,在安从坊向北过了洛水,就是承福街,承福街向北过两个坊市,便是李存勖与肖俞新的落脚处,清化坊。 此时夜幕降临,肖俞休息了半日,打算趁着夜色再去看看柳三郎的动静。出了客栈,肖俞沿着承福街向南缓缓而行。 走到漕渠边,两人相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这双眼睛不简单 华灯初上,漕渠边行人还是熙熙攘攘。 一名妇人牵着四五岁的孩子,急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不小心,与孩子与小商人撞了个满怀。 孩子仰面朝天坐倒在地上,小嘴一咧就要哭出声来。 小商人轻轻蹲下,一手扶助孩子的肩膀,另一手变戏法似地擎出一个小小的纸风车,在孩子脸前一晃,孩子立刻被吸引住,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孩子母亲手脚麻利地将孩子拉起,对小商人道了个万福,便急忙离去。方才两人相撞,究竟是怪谁已经不好佐证。孤身的妇道人家带着个孩子,势必不能在大街上与一个男子争执。何况人家还拿出了一个纸风车给孩子算作赔罪。 小商人看着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的样子,不觉嘴角含笑。 肖俞在街对面看到这一幕,也停下了脚步。 小商人收回了目光,望向对面的肖俞。 四目相对。 原本只是一场萍水相逢,连点头致意的必要都没有。但小商人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故友,目光再也挪不开。 肖俞有些奇怪,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问:“阁下认识我?”心中却想,我这副面容,是凭空制作出来的。你若是说认识,那便是见鬼了。 小商人摇摇头:“一叶畸舟,江湖飘零久。看谁都觉得亲切。敢问兄台贵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肖俞道:“相逢即是有缘,何必强求相识。阁下这一问,不觉得唐突吗?” 小商人点点头:“果然,果然。” 回身边走,丝毫不拖泥带水,留下肖俞在原地一头雾水。 片刻后,小商人来到温柔乡。已经到了豪客盈门的时辰,温柔乡门前有的是鲜衣怒马少年郎,自然不会有人注意这么一个衣着普普通通的小商人。青楼里的龟奴老鸨子别的不行,就是有一副好眼力,隔着衣衫,便能看出这人上下三代的穷富。小商人这副打扮,这副尊荣,就算来了温柔坊,也只配在三流的院子里找那些庸脂俗粉度夜。至于咱们温柔乡么,那么多财主老爷都伺候不过来,谁有闲心搭理他? 小商人丝毫没有受冷落的悒悒,无人注意更好,他在一个灯火照不到的角落腾身而起,悄悄落在了温柔乡的后院。月影兰的房间他是知道的,迅速辨明方位,身体如轻烟一般飘入月影兰的香闺。 花魁娘子自然不会这么早就出去抛头露面,此时月影兰还在房中小憩。听到有人进来,微微一惊,定睛向窗边瞧去,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柳眉紧皱,道:“你来得唐突了。” 今夜第二次被人说“唐突”的小商人并不气恼,平静地说:“我找到你说的那人了,不过只见到一个人。我不是他的对手,你也不是。” 月影兰倏地站起身:“你和对方交手了?” 小商人道:“没有,只是隔着街道说了几句话。他不知道我是谁。” 月影兰道:“那你怎么如此笃定,对方就是你要找的人,还肯定你不是他的对手?” 小商人微笑道:“苑主将我放在洛阳,不是因为我身手好,更不是因为我足够机警,而是我有个好眼力。” 这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月影兰却仿佛很满意,点头道:“既然如此,只要他不来妨碍咱们,咱们也不去招惹他们便是了。” 小商人道:“正是。” 月影兰道:“好了,正事儿说完了。你既然来了,要不要给你安排几个姑娘?” 小商人道:“这就不必了,在下这便回去了。” 月影兰轻移莲步靠近了几分,娇笑道:“怎么,还记挂着淮南的妻儿?”醉人的香气一丝丝钻入小商人的鼻子。 小商人苦笑一声:“月娘子见笑了。” 月影兰望着窗外,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和小商人说话:“如今这世道,像你这样的男子倒是少见。” 小商人没有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要是月娘子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就先告辞了。” 月影兰点点头:“也好,男人来青楼不寻欢作乐,待着作甚?还是早些回去吧。” 小商人拱了拱手,又如轻烟般掠出了窗口。 肖俞没有再去找柳三郎,而是一溜烟回了客栈,见到李存勖的第一句话就是:“公子,咱们这地方又被人发现了。” 李存勖一怔,见肖俞虽说说得严重,眼中却无惶急之色,便道:“背山面人发现了?坐下慢慢说。” 肖俞道:“适才我在漕渠边遇到一人,上来就打听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看那人气息内敛,深藏不露,应该是个狠角色。” 李存勖道:“就算是狠角色,你怎么知道他是冲着咱们来的?” 肖俞道:“他跟我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就匆匆离去。我一时好奇,就问街边的小贩有没有人认识他。恰好有个沿街叫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天还未黑的时候在洛水边见过他一次,还向他兜售自家的糖炒栗子——不过那人没有理会。可巧没过多久,小贩溜达到承福街,又看到了那人。” 李存勖看着摩挲着下巴,示意肖俞继续说。 “小贩先前看到那人的地方,是在惠训坊。” 李存勖点点头,他知道惠训坊在道德坊西侧,距离他们先前住的客栈不远。 “我和他交谈是,打量了他一下,他脚上的靴子很新,靴底的白边还没褪色。但有几处明显的污迹,想来是今天走了不少路。我就大胆推测一下,他今日先去了道德坊,发现咱们已经不在那里了,自然要寻我们的去向。也许他出了道德坊,先沿着洛水向西寻找,发现没有结果,又折而向东” 李存勖忽然插口道:“假如他真是在找我们,那你觉得,他来到承福街是纯属巧合,还是他真发现了什么?” 肖俞道:“我觉得他是真发现了什么。”看着李存勖征询的眼神,肖俞继续道:“咱们今晨才离开道德坊,他晚上便寻到了这里,显然没走多少冤枉路。他是沿着洛水寻找,而且并没有远离宫城这个范围,就说明他知道咱们找落脚处的规律,那就是既能靠近宫城,又要便于跑路。他看到我的时候并未多么意外,可见他对自己的推测很自信。我这张面具是新换的,他没有理由认识,可他就偏偏在人群中一眼看出我有问题,这双眼睛不简单。” 李存勖道:“那你觉得,他是哪条线上的?” 肖俞双手一摊:“说不准啊,这不来找公子你求助来了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愁肠 李存勖眼睛微眯,口中低声嘀咕道:“若是朱温手下的密探,在自家地盘上,应该不会扭头就走;漕帮他们没有这胆子,也没有理由这么做;天行苑难道是那花魁娘子警觉了?” 肖俞道:“何以见得就是天行苑的人?” 李存勖道:“如果你的观察没错,那人应该也是乔装改扮过的,很符合天行苑的行事风格。先前我们已经有过推测,天行苑在洛阳还要大动作,所以,暗藏几枚棋子不足为奇。其实月影兰有所警觉也不奇怪,毕竟咱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打了那姓铁的傻大个儿,他那做漕帮帮主的姐夫还当了缩头乌龟,有这一段插曲,月影兰没听说还则罢了,一旦听说,必然会觉得我们形迹可疑。这时派出人来打探我们的底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肖俞道:“既是打探,须得暗中进行。那人为何要上赶着与我搭话呢?” 李存勖道:“月影兰毕竟不是神仙,虽然有疑心,但也很难猜出我们的身份。多半他们只是不放心有未知的变数在身侧,要来看个究竟,并不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那人与你搭话,一来是进一步确认你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二来让你放心,他们不一定是敌人。” 肖俞嘬了嘬牙花子:“要是这么说,那他就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他们不想与我们为敌,可咱们早就将他们写进生死簿了。” 李存勖笑道:“可惜这趟出来主要目的还是给小皇帝找解药,否则本公子定要将他们在洛阳的势力连根拔起。” 肖俞道:“其实,未必没有机会。” 李存勖微微一怔,问道:“计将安出?” 肖俞道:“漕帮要南下,终究绕不过淮南。天行苑虽然身在暗处,但要养活这么些人,必然要有些产业。将来漕帮在淮南江湖上重新洗牌,少不得要触到天行苑的逆鳞。那孙敬轩若是个有远见的,此刻怕是已经开始着手研究怎么应对了。月影兰身在洛阳,即便是有其他任务在身,也不可能对漕帮这么大的动静不管不顾。所以,我们只要将这两伙人引到一处,煽点风点个火,不愁他们不打起来。到时候我们出手结结实实地帮漕帮一把,至少也能让天行苑在洛阳的人手元气大伤。” 李存勖先是一喜,随即冷静下来,道:“此事还需慎重。漕帮树大根深,咱们也不知道他们与天行苑有没有暗中勾连。万一弄巧成拙,反为不美。” 肖俞笑道:“对啊,孙趋庭姓孙,孙敬轩也姓孙,搞不好是亲哥俩。” 李存勖没好气地道:“你跟我们讲古记呢?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多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肖俞迅速收敛了笑容,语声低沉道:“离乱之世,亲人失散的事还少么?” 李存勖想起肖俞自幼被张承业收养,父母生死不知,也有些黯然。 肖俞勉强笑了笑:“一不小心跑题了。漕帮与天行苑是否有勾连,其实不难试探出来。那姓铁的既然是因为月影兰才挨的打,他姐姐又是那么个火爆脾气,在我们身上讨不到好处,说不定便要迁怒于月影兰。我找个由头让孙夫人去温柔乡闹上一场,看看孙趋庭是何反应。” 李存勖瞄了肖俞一眼:“看不出,二郎你倒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只是一来此事不宜由咱们出面,二来温柔乡来头甚大,至今都没人知道他的幕后老板究竟是什么身份,漕帮惹上他们,闹不好是两败俱伤,对我们以后的计划不利。月影兰藏身温柔乡,未必没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思。也罢,先让他们逍遥几日,待本公子有了闲心,再慢慢收拾。” 肖俞点点头,告辞出去,继续去找柳三郎。 柳三郎这厮过得甚是潇洒,一个人,一壶酒,正伏案自斟自饮。下酒菜就只是一碟干笋。 看到一个“陌生人”出现,柳三郎自然又吓了一跳。幸好他对肖俞的声音并不陌生,确认了是乔装改扮的肖俞,也就不再大呼小叫。 肖俞在柳三郎宅子内外细细检视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异样,外面除了几名谍子房的暗桩,没有没什么可疑的人,便对柳三郎交待了几句“莫要随意出门”之类,却并未说起秘药监监正宋金祥消失之事,免得柳三郎胆小怕事,就此打了退堂鼓。 柳三郎主动问起何时能够仿制解药,肖俞含含糊糊打发过去,只让他耐心等待。 见一切如常,肖俞便告辞离去。 回了客栈,肖俞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来了洛阳数日,解药一点头绪都没有,也不知李柷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虽然谢兴普老夫子说能续命数月,可谁知道这听起来就时分霸道的毒药七夜勾魂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玄虚?肖俞实在是有些焦急。 除此之外,李存勖的一句无心之语,也勾出了肖俞的愁肠。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失散的亲兄弟。 肖俞没有直说,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有个弟弟的。 被收养之前的记忆,大多模糊不清,甚至父母生的什么模样都越来越吃不准了。但自幼与小自己两岁的弟弟嬉闹的情形,还是不会轻易忘记的。那时家还未破,父母都在身边。有一日父亲在外面买了一包山楂糕,自己很是爱吃。弟弟看着红艳艳的山楂糕叫闹不休,自己好心挖了一块去喂弟弟,谁知弟弟吃不得酸,入口之后便吐出。自己从地上将山楂糕捡起,强行塞入弟弟口中,害得弟弟鼻涕口水抹了满脸 十几年过去了,肖俞经常想起父母,但一直却强忍着不去想失散后弟弟会怎样。因为他知道一个孩子孤零零流浪在兵荒马乱中是怎样的滋味儿。饥饿,恐惧,孤独,绝望,若不是遇到张承业,自己只怕早就饿死在荒野中。那么比自己还小的弟弟,会遭遇怎样的磨难?他不敢想。 窗外月色皎洁,肖俞起身坐起,呆呆地望着天空,不觉两行清泪滑落腮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拦截 第二天一早,庞均扩手下的小谍子终于送来好消息:在南市码头,看到了宋金祥的一名贴身亲随。当时那人登上了一艘货船,货船随即驶出码头。货船吃水甚浅,显然是没装多少货物,这便透出写蹊跷了。谍子远远看着货船出了城,城外自有人接手盯下去,这边庞均扩便派人来报信。 李存勖精神一振,就要出城去追那艘货船。 肖俞也要同往,李存勖道:“二郎,现在看来,要想弄到解药,少不得硬碰硬干上一架,你还要在漕帮待下去,此时还是低调些,莫要惹人注意。区区一个宋金祥,你还怕我料理不了吗?” 肖俞细细一想,李存勖说得有理,只得依他。 李存勖出了城,洛水河上有一艘小船正靠在岸边。见李存勖走进,船夫摘下斗笠,对李存勖做了个手势,那是谍子房传递消息的暗号,李存勖自然是识得的,便上了船。 小船开动,船夫轻声道:“启禀世子,一刻钟前咱们盯的那艘货船从此处经过,开得不快,小人有把握半个时辰内追上。只是若追得太近,恐被对方发现。请世子示下。” 李存勖一边假装四处看风景,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看到货船时,你也不用停下来,直接划过去便是。我在前面等他们。” 船夫得了令,卖弄起手段,将小船划得直如飞起,也没用上半个时辰,那艘货船就映入了眼底。 李存勖坐在船头,眯起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货船。 货船上的人似乎对这艘渐渐靠近的小船并未在意,仍旧那么不紧不慢地前进。 小船很快赶上货船,李存勖豁然起身,纵身跃上了货船。身后的船夫瞠目结舌,世子殿下不是说要到前面去等他们吗,怎么就直接杀上船去?谍子房其他人手为防货船上的人察觉,都远远地跟在一里地以外,就算想过来支援,也要一盏茶之后,世子殿下难道疯了不成? 船夫仅仅犹豫了片刻,便扔下船篙,跟在李存勖身后跃上了大船。 李存勖在货船上站定,侧头看了船夫一眼,似乎有些意外这船夫的胆色。微微一笑,并没和船夫多话,向甲板上如临大敌的几名汉子扫视了一下。因甲板上骚乱之声大起,舱底陆续又有数人上来。 区区十几名货船伙计自然不被李存勖看在眼力,一身傲气的世子殿下道:“大爷不想多杀人,就问你们一句话,在南市码头上船的那人,在哪?” 一名大汉嘴快,问道:“那是我们的贵客,你找他作甚?” 一名看起来像小头目的汉子狠狠瞪了先说话这人一眼,对李存勖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阁下就这么闯到我们船上,冒失了吧?” 李存勖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这群汉子下意识都往后退了一步,那名小头目退得步子更大,谁知李存勖仍是一步跨到他身前,劈手揪起他的衣领举在当空,声音森然道:“我再问一遍,那人在哪?” 小头目兀自强硬:“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李存勖摇摇头,手上微一用力,将这名小头目掷出船舷之外,只听“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其余人均想咱们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一天里哪个不下几趟水?再爬上来就是。看来眼前这人看起来凶神恶煞,可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谁知小头目落水后竟再无声息,一名靠近船舷的大汉偷眼向水上望去,只见船身划过水面的涟漪逐渐平息,不见其他动静。就算是丝毫不识水性的人,落后之后至少也会挣扎几下。可那小头目竟像是石头一般洛水后直接沉了底。 虽李存勖同来的船夫听得仔细,看得清楚,李存勖看似随意的一掷,巨大的冲力已经将那那小头目脖颈折断。落水之时,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不禁对这位世子殿下的杀伐决断多了几分敬畏。 李存勖沉着脸道:“还要我问第三遍吗?” 船舱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锦衣中年人立在门前,苦笑道:“阁下找的是我,何苦为难这些下人。” 李存勖道:“孙子,你若是早些出来,爷才懒得和这些蠢货费口舌。废话不多说,你知道我们找你何事。痛快点交代了吧。” 中年人一脸愁苦地向前踱了几步:“怎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卖主求生的小人?” 李存勖微怒道:“卖不卖主,怕是由不得你。今日你是生是死,更由不得你!” 中年人道:“今日我的生死的确是操在阁下手上。就冲阁下方才露的这一手,我们整条船上的人加起来,都不够你杀的。但孟夫子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威武不能屈。我一条烂命算什么,只要对得起自幼读过的几本圣贤书,死了也不打紧。” 李存勖道:“没想到啊,你主子的主子那么寡廉鲜耻的一个人,手下居然会有你这般忠义双全的好奴才。你不觉得自己死的有些不值吗?” 中年人道:“主子寡廉鲜耻也好,德高望重也罢,我们终归只是混口饭吃,顾不得那许多。阁下仁义礼智信俱全,不也是双手血腥?唉,说这么多做什么,无所谓啦。” 中年人一撩衣袍,竟闭目坐到了甲板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李存勖强压怒火,迈步向中年人走去,忽然觉出脚下有一处甲板松动,警兆大起,瞬间向一旁移出二尺多远。只听耳旁“嗖嗖嗖”几声,甲板弹开,几支短弩从甲板下射出。若是不李存勖见机得早,只怕此时当胸便会有几个血窟窿。 再看向那中年人时,已经睁开双眼,见李存勖安然无恙,中年人眼中满是失望之色,旋即再度闭上了眼睛。这次闭得更紧,似乎打定主意再不睁开。 李存勖怒极,上前飞起一脚将中年人踢得倒飞出去,撞在船舱壁上。舱壁被撞出几道手指粗的裂纹,中年人口鼻之中鲜血狂喷,如烂泥一般软塌塌落在甲板上,霎那间已经生机断绝。 李存勖盯着其余众人:“我要找这人的主子,也就是秘药监宋金祥,你们谁知道下落?说出来,能保一条小命。”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谁也不知道。 李存勖冷笑一阵,头也不回地对谍子房出来的船夫道:“我去舱里看看,这些人交给你了。” 船夫答应一声,双拳交握,杀气腾腾地走向前去。方才世子殿下说“说出来,能保一条小命”,现下这帮人谁也说不出来,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了。即便世子殿下没说尽数杀了,可咱们底下人,得有个眼力见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三子同心 李存勖从船舱中出来时,甲板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船夫微微有些气喘,一脸热切地望着李存勖。 李存勖笑了笑,没有说话,向小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船夫会意,先行跃下小船,摆正了船身。李存勖随着落下,道:“去首阳镇。” 首阳镇在洛阳以东,首阳山下。不到半个时辰,李存勖在首阳镇唯一的码头登了岸。 这里是一个极小的镇子,正中心的街道不过百余丈长,镇上只有两家客栈,其中一家叫四海客栈。李存勖在货船的船舱里发现一个灯笼,上面恰好也有这家客栈的徽记。要说这四海客栈其实并不出名,若不是首阳山有些典故,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活活饿死在首阳山,李存勖也不会对这个小镇子注意太多。那中年人在舱中延迟了片刻才上甲板,显然是在销毁能够暴露他主子行踪的东西,也不知是仓促之间没注意到这只灯笼,还是觉得李存勖不会再灯笼上看出什么。可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凑巧,李存勖偏偏就知道首阳镇上有这么一家客栈。李存勖不禁暗想,是不是肖俞的好运气也沾染到自己身上了。 自从前日知道宋金祥躲起来之后,寻找解药的事情就已经摆到了明面上。李存勖想来不耐烦与对手遮遮掩掩,这下正合心意。只要宋金祥身边没有入微境以上的高手护驾,李存勖自信拿下那老小子不成问题。 还没到四海客栈,街面上的人似乎已经发觉了李存勖来者不善,行人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少,到最后本来不甚宽阔的街道竟变得空空荡荡,除了一些来不及收拾的摊子,就剩下李存勖与谍子房的船夫二人了。 李存勖放慢了脚步,问道:“怕吗?” 船夫面色如常:“跟在您身边,没什么好怕的。”本来想称呼“世子殿下”,又怕有人暗中窥视,暴露了李存勖的身份,便以“您”相称。 李存勖点点头:“那就好。老子打仗,不怕对手多厉害,就怕手下人怂包。你很好。” 船夫露齿一笑:“多谢公子。” 李存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万一待会你没保住小命,以后我好有个念想。” 船夫挠挠头:“回公子,小人叫谢大成。公子也不必留念想,小人保证活下来就是。” 李存勖笑了笑:“好,有意思。”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四海客栈,李存勖站在门前,扬声道:“有个叫宋金祥的,欠了老子的钱,老子上门追债,那混蛋避而不见,听说是躲在了这里做缩头乌龟。姓宋的,你在不在啊?” 两边的店铺二楼的窗户忽然全部打开,两队弩手显出身形,各擎弩机向李存勖二人射来。 二人反应神速,纵身跃入客栈,一轮疾如骤雨的弩箭都落了空。客栈里十几名汉子各举横刀,齐刷刷向二人砍下。 李存勖出手如电,先抢下一柄横刀,挽出一个刀花,当先的人各自当胸中了一刀,惨叫着倒地不起。 船夫就地一滚,不知何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对不足半尺长的短刀。施展开来,是正宗的地趟刀路数,只是在他手上又多了几分诡异与狠辣。出手那一瞬,便有两人腰腹中刀。虽然伤口不深,但创面甚大,血流不止,看去甚是可怖。 李存勖无心恋战,料理了几人之后,便举步登楼。他已经看出,这十几人不过是刚刚进入中品的寻常武夫,最大的作用也就是让自己脚步迟滞片刻。若真是在这里多费手脚,宋金祥怕是又会趁机逃走。 刚上到二楼,环廊里空无一人,但暗中一股危险气息袭来。李存勖生生止住了脚步,刚夺来的横刀举在身前,刀刃向外,警惕地四下观察。 前面拐角处,一扇房门无风自开,两名面貌相同的黑衣人走了出来。 这二人一般相貌,一般衣着,一般的神情,就连兵器都是同样的分水刺。李存勖知道江湖上有些门派,专一培养双生子做打手。双生子大都心意相通,修炼合击之术有事半功倍之效。临敌对阵之时,比寻常二人联手威力更大。因此眼前这两人,倒是不容小觑。 李存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道:“你们上吧。” 两名黑衣人却不为所动,仍旧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李存勖。 李存勖微一踟蹰,道:“让你们先上,给脸不要脸!”手中横刀斜斜劈出,一道凌厉的劲气直扑两名黑衣人。 两名黑衣人分别向两旁一闪,一人勾着栏杆在半空悬停,另一人则闪身躲进了房内。李存勖这一刀劈了个空。劲气击在拐角处的墙壁上,“喀啦”一声,粉白的墙壁裂出一道缝。 在半空悬停的黑衣人沿着栏杆攀援过来,快逾猿猴。手中分水刺化作一道白芒,辛辣无匹地向李存勖刺来。 而李存勖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在意的是闪入房内的那名黑衣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 果然,左侧的窗扇后面人影一闪,随即窗户纸被另一柄分水刺捅破,尖刺直奔李存勖左肋。 李存勖将横刀交与左手,反手握刀,隔着窗户便刺。横刀后发先至,先一步刺中屋内那人,那柄分水刺在距李存勖左肋半尺之处戛然止住。 此时沿着栏杆攀援而来的那人也已经欺至身前,李存勖势难回刀反击,只能将右肩向后一闪,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击。 黑衣人一击不中,腾身又上了房梁,探手入怀,随即向李存勖挥出。李存勖知道定是暗器,本欲挥刀格挡,又怕对方暗器上有迷香火药之类的机关,便身形一展向后倒飞出数尺。 身子还未落地,后背便一阵发凉。李存勖来不及转身,横刀向后刺出,只听“噗”地一声,显然是刺中了人。只是李存勖背上的凉意旋即转为火辣辣的疼痛,后面那人也偷袭得手。 李存勖怒意上涌,自己自幼征战,大小战阵经过不少,受伤却是极少。今日虽然知道会有一场硬仗,但自恃勇力,只带了一名中阶谍子就来找宋金祥。谁知一时不甚,竟真被人偷袭受伤。受伤是小,面子上却是大大的过不去。 失了面子的世子殿下在落地的一瞬间,向后一脚踢出。身后一声惨哼,偷袭者中刀在前,行动已然受了影响,又没想到李存勖的反击来得这么快,被一脚踢中,瘫坐在地。 李存勖回头看了一眼,又是一名黑衣人,与先前两人也是生的一般模样。李存勖冷笑一声,嘀咕道:“怪不得这般天衣无缝,原来竟是三子同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监正与贰臣 李存勖忍着后背上的疼痛,向房梁上看了一眼,对那名黑衣人道:“三子同心,如今已去其二,你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吧。” 仅存的黑衣人脸上闪过一丝冷厉之色,手中分水刺激射而出,当作暗器向李存勖飞来。同时脚下发力,“哗啦”一声,撞破屋瓦逃之夭夭。 李存勖闪身躲过飞来的分水刺,对黑衣人的举动倒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会冲上来和自己拼命,哪知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眼睁睁看着自己两个习哦各地死在李存勖手上,居然就这么逃了。不过这也隐隐说明,在这间客栈中,宋金祥所能凭恃的护卫就这么多人,再也没有后手了。 李存勖心下一喜,开始逐个房间搜素。 这时楼下又爆出一阵脚步声与叫喊声,是方才袭击李存勖那群弩手冲了进来。李存勖见船夫谢大成已将楼下持横刀的侍卫料理得差不多,再对付十几个弩手想来问题也不大,继续搜索。 不多时船夫谢大成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李存勖回头又看了一眼,见他满身鲜血,便问了一句:“伤势无碍吧?” 谢大成忙拔掉肩头一支弩箭,道:“不碍事,大都是那帮废物的血,我就受点皮外伤。” 李存勖点点头,不再多言。 说也奇怪,也不知是四海客栈本就只接待了宋金祥一人,还是这里的人住客早就被疏散了,上上下下的房间竟然全是空的。 难道来晚了一步? 不对。若是宋金祥早就溜了,这些护卫没理由还留在客栈里和自己拼命。要说是设下口袋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那这口袋也太不结实了。 玄机还在客栈内。 李存勖问谢大成道:“你对机关消息之类的,所知多吗?” 谢大成有些不好意思:“仅知皮毛,那还是刚到谍子房时训导的课目。” 李存勖道:“知道皮毛也行,至少比我强。你观察一下,这客栈内是否有密室暗道。” 谢大成答应一声,来到客栈一楼大厅中,细细地看完四周角落,来回踱步丈量尺寸,又仔细叩击几处墙壁,伏在墙上细听声音,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公子,找到了!” 李存勖目光一直未离开谢大成,他叫出声的时候,李存勖已经从他的视线里发现了问题所在,身形如闪电般掠到柜台后酒阁旁,举手敲了敲,固然发出空鼓之声。李存勖也不去找寻机关在哪,双掌运劲在墙壁上一拍,“轰隆”一声,原本看似结实的墙壁被击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后面果然是个方才未发现的房间。 李存勖又挥出一掌,将洞口打得高了些,可容自己不必躬身也可进入。吩谢大成守在外面,自己倒背双手,施施然走了进去。 洞后的房间甚至雅致,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酒。桌后坐着一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蜀锦长袍,面容清瘦,神色甚是愁苦。 李存勖问了一句:“你就是宋金祥?” 那人默不作声,但眼神已经算是承认了。 李存勖道:“找你不易啊。你将七夜勾魂的解药交出来,我留你一条狗命。” 宋金祥眼神闪动,依旧没有说话。 李存勖又道:“这么金贵的药,也许你没随身携带。这样吧,你把药方交出来,也能保住小命。” 宋金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李存勖心里一动,道:“你是在拖延时间?外面那些酒囊饭袋都被我打发了,没人能来救你。也不知你主子究竟在不在意你的秘药监,怎么地就安排这些货色来随扈?另外,你也不用奢望有援军回来。我既然能出现在这里,首阳镇已经是水泄不通了。任你梁军有千军万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这一时三刻,能决你生死的,只有我。”他看出宋金祥有所希冀,想来是希图着同僚得了消息赶来救援,故而口出大言,为的是打消宋金祥的念想,让他乖乖就范。其实只要宋金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破绽——首阳镇好歹也是在梁王治下,又离洛阳这么近,对方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又怎能在梁王眼皮子底下将首阳镇围的水泄不通? 只是宋金祥似乎已经不怎么太冷静了,嗫嚅着终于开了口:“你说会留我一命,可当真?” 李存勖一笑,坐到了宋金祥对面,老实不客气地将酒壶抓了过来,掀开壶盖闻了闻,满脸陶醉之色,随后将酒壶放下,却没有喝。而后对宋金祥说道:“你的狗命一钱不值,我要来作甚?我要的是解药。” 宋金祥低下头,似乎在天人交战。李存勖左手按在桌上,两根手指叩击着桌面,嘴里不轻不重的“咹”了一声,宋金祥哆嗦了一下,道:“好,我给你方子。” 李存勖叹了口气,想起货船上慷慨赴死的那名亲随,不禁有些替他不值。 宋金祥探手入怀,取出一只扁平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正要说话,忽然密室外一个声音传来:“宋监正,你这么做,有负圣恩啊。” 宋金祥如遭雷击,面色瞬间变得灰白,嘴唇开始哆嗦。 李存勖霍然站起,警惕地向外看去。 外面谢大成刚喊出一声“什么人”,紧接着就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李存勖出手如风,先抢过桌上的匣子,而后一把抓起宋金祥挡在身前。密室外一阵劲风席卷而来,屋内已经多了一人。 李存勖盯着对方那张僵尸般的脸,脸上疤痕交错,忽然想起肖俞提过的一人,顿时有些胃里泛酸,试探着问道:“阁下何人?” 对方格格一笑,声如夜枭,道:“大梁都缉捕司掌刑,董延年。” 这下没跑儿了。李存勖暗暗叫苦。本打算单枪匹马拿下宋金祥,在肖俞面前出一把风头,没想到宋金祥身后还跟着这么一只黄雀。不过肖俞说上次这厮被弩箭刺中下身,也不知现在恢复得怎样了。要是功夫打了折扣,自己未必没机会溜之大吉。 宋金祥颤悠悠地喊道:“董掌刑千万不要误会,我方才那是缓兵之计!” 董延年道:“哦?宋大人也懂兵法?”见宋金祥如小鸡啄米般连来呢点头,语声转冷道:“在下在外面可听了多时了,怎地没听出宋大人是在用计?” 宋金祥一怔,随即嘶声道:“董延年,你是故意的?” 董延年道:“董某受皇命前来保护宋大人,自会尽心尽力,不让宋大人伤在贼人手中。方才在下赶到时,谅这小贼也是跑不了的,就一时好奇,想看看宋大人是怎么与逆贼周旋,回头好帮宋大人扬扬名。可哪成想废话就不多说了,董某受命保护的是秘药监的监正,可不是首鼠两端心怀异志的贰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冤家路窄 宋金祥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着,脸色一变再变,带着哭腔喊道:“董掌刑,董大人,实在是误会,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外面,又怎会真的将药方交给这小贼?的的确确的缓兵之计啊。” 董延年却不再理会宋金祥,目光转向躲在宋金祥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李存勖,道:“你也不用拿他做挡箭牌,董某不吃这一套。你信不信,若你一直这么躲在他身后,董某会先出手杀了他。” 李存勖道:“当然信,但躲在别人身后,总归多一分安全感。” 下一刻董延年已经欺身到宋金祥身前,探手向李存勖面部抓去。 李存勖拖着宋金祥向后倒退,董延年当真是言出必行,见李存勖乖滑,手爪向下一扣,抓住宋金祥一条手臂就要向一旁甩去。 李存勖死死抓住宋金祥另一条手臂和肩膀,将这块人手盾牌牢牢挡在自己身前。 董延年嘴角一抿,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双手同时抓住宋金祥,运劲向前一推,李存勖只觉得宋金祥的后背如一座大山般迎面撞来,自己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后背撞上墙壁,宋金祥撞在自己的面部、前胸。前后夹击之下,李存勖被撞了个七荤八素,眼前一黑不说,后脑勺撞上墙壁,耳中嗡嗡作响,鼻子一阵酸热,想来是撞出了鼻血。 李存勖双手一松,宋金祥软塌塌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这一来他与董延年之间再无阻隔,董延年向他伸出手:“把方子交出来,留你个全尸。” 李存勖大口喘息了几下,勉强说出话来:“不给!” 也不见董延年迈步,下一刻他的手臂似乎就伸长了半尺,掐住了李存勖的脖颈。董延年素有“苍鹰”之称,手上功夫自是非同小可,隔空伤人都是小事一桩,何况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掐上了李存勖。 李存勖双手死死保住董延年的手腕,用力挣扎了几下,董延年的手臂坚逾铁石,纹丝不动。李存勖咳嗽几声,嘴角渗出血沫,呼吸渐渐弱了下去,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残存的一丝清明,有些懊恼为何要逞这个英雄,单枪匹马来寻宋金祥,不值得啊 生死之际,异变陡生。 一道雪亮的刀光似乎从天上滑落,直直斫向董延年的手臂。 素有筋骨横练坚实如鹰之称的董延年,这一刻竟然退缩了,松开了李存勖,生生暴退五尺。 李存勖后背靠在墙壁上,勉强站直了身躯,看着那一道挡在自己和董延年只见的刀光,没好气地说道:“你、你怎么才来!本公子差点为国捐躯!” 刀光敛去,露出一柄狭长锋利的横刀。正是姑苏天泉坊高手匠人锻造的名器,行路难。 持刀之人,自然便是肖俞。 肖俞本在城中等候消息,谍子房报事的小谍子来报知李存勖追上货船大开杀戒之后,并未返回,而是沿着洛水继续追了下去,肖俞就知道这位性子高傲的世子殿下蛮劲发作,要去单刀赴会。又想到大梁缉捕司、外廷监都是高手如云,哪能任由李存勖来去自如?于是赶紧要小谍子带路来寻李存勖。也亏得肖俞破境跻身入微境界之后轻身功夫再度大涨,否则还真不容易刚巧赶上救下世子殿下的小命。只是没想到冤家路窄,保护宋金祥的压箱底儿手段竟然是老相识董延年! 肖俞向李存勖一笑,道:“公子不是说我不用来吗?怎地眼下倒嫌我来得晚了?” 李存勖道:“本公子神机妙算,就知道你呆不住咦,你”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因为他猛然意识到,眼前的肖俞是“真”的肖俞,而不是那张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 肖俞转向董延年:“在董掌刑面前,我就不遮遮掩掩了。” 董延年死死盯住肖俞,本来就疤痕交错的一张连开始抽搐,脸上的刀疤扭动如同一堆蚯蚓,看去甚是可怖,又有些恶心。良久,董延年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笑声:“天意,天意啊。没想到老天有眼,又将你这小贼送到我手上!今日若是不将你剥皮拆骨,我董延年枉自为人!” 肖俞道:“董掌刑这话就岔了。前头救出小皇帝的是我们,现下来找解药的还是我们,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怎么会没想到呢?该说意外的应当是我吧,上回办砸了差事,董掌刑居然官儿也没丢,人也没事,看样子是圣眷正隆啊。” 董延年寒声道:“小贼,莫要空逞口舌之利。我看你今日还能有什么花招!”一言未毕,身形一晃,如魅影般消失在原地。 肖俞凝神望去,行路难迅捷绝伦地在身前连劈数下,每一下都似乎劈在了空出。 只听几声劲气交击之声,肖俞退了几步,对面董延年也再度显露身形,脸上唯有诧异之色:“小贼,几日不见,功夫倒是见长。” 肖俞咽了口口水,道:“好说好说,董掌刑化身入虚,奥妙无穷,怕不是中原武学吧?” 董延年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这么大的好奇心!” 再度上前,这次却未纳影藏行,而是结结实实一拳接一拳向肖俞击出。 肖俞知道董延年恨不能直接一拳将自己打死,也不会有心思玩什么猫抓耗子的游戏,必然招招都是杀招,也不敢疏忽,将行路难在身前舞得风雨不透。 董延年虽然被肖俞破去了横练之身,但手上依然硬朗地很。方才不敢用手臂硬接肖俞偷袭的那一刀,多半是出于谨慎。现下以空手对白刃,以硬碰硬,竟招招不落下风。偶尔刀掌相交,发出竟是金铁交鸣之声。 若说真是修为,肖俞其实差董延年许多。董延年在入微境浸淫多年,光是靠自己的体悟就创出多种入微境独有的秘术与绝招,临敌对阵的经验更是远胜肖俞。加之旧恨在身,董延年不自觉地使上了十分气力,每一拳击出都隐有千钧之力,招式也越来越是诡异。有时明明是拳打中路,肖俞横刀格挡,拳到身前却变成了探海一抓,直击小腹。很快肖俞就显露了颓势,开始节节后退。 眼看着将肖俞逼到了墙角,刀法已经渐渐施展不开,董延年招式一变,尽是小巧绵密的擒拿手法,手上带起一重又一重的劲风,在肖俞身周布下一层厚厚的壁障,使肖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就在肖俞一边苦苦抵挡,一边思索脱身之法时,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董延年身后的一道人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虽败犹荣 李存勖调整了几下呼吸,站稳了身子,大喝一声:“姓董的,有种冲你家小爷来!” 董延年似乎并没有将重伤之余的李存勖放在心上,听到李存勖的叫喊,招式虽然稍微缓了一缓,却并没有停顿,反而愈加迅猛。 李存勖扬起右臂,指向董延年后背,又大叫了一声:“二郎躲开!” 肖俞闻声,知道李存勖必有厉害杀招,拼尽全力向前劈出一刀,稍稍拉开了自己和董延年的距离,提气纵身,就要撞破楼板上到二楼。 董延年哪里会给肖俞逃走的机会,闪电般探手,抓住了肖俞的左脚脚踝。肖俞凌空蹬了几下,董延年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一点没有松动的迹象。右足踢出,又被董延年一把抓住。 此时,李存勖也出手了。 李存勖右臂衣袖中忽然爆出一蓬五彩绚烂的光幕,眨眼之间,光幕便没入了董延年后背。只听一阵细微的噼啪声,董延年惨呼一声,双手松开,原地踉跄了一下,转身就要扑向李存勖。 肖俞人在半空,双手扳住房梁,见是个机会,双足连环踢出,也分不清是踢中董延年后背还是后脑,董延年站立不稳,向前抢出数步。李存勖本想趁机再占些便宜,但看到董延年虽然狼狈,但步法未乱,也就没敢轻举妄动。 董延年扑到门前,吸了一口气,只觉内息阻滞,背上几处大穴疼痛异常。上次虽然被肖俞坏了横练根基,但功底大半还在,寻常兵器、暗器仍是不能伤到自己。而这件诡异的暗器竟然全数刺入后背,虽然不甚深,但要命的是无数牛毛小刺刺入皮肤后立刻变得绵软,顺着脉络流向全身,若不立刻处置,一时三刻之间细针流向心脏,那就神仙也难救了。董延年狠狠地看了肖俞和李存勖一眼,道:“权且让你们再多活几日!”暗暗驱使内息止住背上血流,闪身离开了这间已经被打得稀烂的密室。 肖俞落到地上,一脸的崇拜之色:“公子这件暗器了得啊,是什么来路?怎么没见公子用过?” 李存勖无所谓地一笑:“这是当年西域舞乐神姬飞天娘子的一件保命利器,叫做千树梨花。可惜的是那些牛毛针打造不易,尽数被董延年带走了,这件暗器以后就是废物了。” 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袖,扯下原本箍在手臂上的一个薄薄鹿皮囊,丢到了地上。 肖俞俯身捡起,道:“此物难得,就算牛毛针没了,机括终归没坏,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么点小物件,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力道,连董延年的横联之身都能硬碰硬地破掉。”转了转眼珠,又道:“听闻昔日飞天娘子艳名远播,无数男子争做入幕之宾。既然她贴身保命的东西在公子手上,难道公子” 李存勖啐了一口,道:“少胡说!飞天娘子艳名远播不假,可论岁数做我祖母都绰绰有余。当年她的那些入幕之宾,都是咱们的爷爷辈。” 肖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哦,原来是老王爷的恩泽!”他这里说的老王爷,自然是李存勖的祖父,带领沙陀铁骑归化入唐的酋帅李赤心。李赤心沙陀旧姓朱邪,本名朱邪赤心,在尽心尽力为大唐血战多年后,得了个皇家赐姓,做了天子同宗。故而虽然李赤心在世的时候未曾封王,但河东诸镇一提起这位老酋帅,仍尊称一声“老王爷”。 李存勖道:“少耍贫嘴。这件暗器,我都不知道怎么来的。自幼便在武库里看到。后来要行走江湖了,便拿出来防身。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肖俞叹道:“早知道公子有这么一件保命神器,我何苦这么着急上火地赶来。方才就算我不出手,想来公子也有是法子和董延年同归于尽的。” 李存勖白了肖俞一眼,道:“我被那厮掐住脖子,手臂伸展不开,如何能激发这千树梨花?” 肖俞道:“啊,这么说起来,我到底还是救了公子一命的。” 李存勖装模作样拱了拱手,道:“谢了!” 二人边说边往外走,在密室外看到了倒地不起的谢大成。李存勖见他面目青紫,口鼻流血,探手试了试脉搏,已然没了生气。不由得叹息一声。 肖俞在他身上上下摸索一遍,确认没有能泄漏身份的物件,便道:“此地不宜久留,只好先委屈这位兄弟了。回头通知庞大掌事来善后吧。” 李存勖点点头,离开了客栈。 沿水路回洛阳已经不可能,迎面而来的必然是梁军的大股援兵。二人只能沿着首阳山下小道向西返回洛阳。 肖俞从怀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重新戴上。李存勖端详了一下,道:“你脱下面具时想来是仓促了,留了瑕疵。还好侯永健那厮在易容上还有些心得,回头让他给你修饰修饰。” 肖俞道:“这也是没法子。走在半道上,我才想起若是这么直接去找你,这张面具以后在洛阳也就没法再用了,漕帮那边恐怕会有议论。我已经在他们面前换过了一张脸,若是再换,也显得我这个淮南小公子太过藏头露尾。情急之下,只好拿真面目示人了。恰好遇上的又是董延年,即便我易了容,以他的眼力,我和他交手数次,他定会轻易认出我来。” 李存勖道:“可惜了,咱们俩联手,没能留下这只苍鹰。入微境巅峰,当真是不简单。” 肖俞道:“董延年可不是一般的入微境这些年董延年收拾掉的入微、洞玄高手就不说了,就连大观境高手,也有三四人折在他手上。。能在他手下能脱身,就是老君保佑了。公子不必妄自菲薄。” 李存勖“嘿”了一声,道:“我怎么听着二郎是在夸自己呢?董延年这么难搞,你能在他手底下脱身两次,岂非也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肖俞无奈地道:“打了败仗,居然还到处吹嘘自己是虽败犹荣,咱们河东男儿得多没出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朱友文的私心 回到洛阳,还未进城,便有谍子房的人手前来接应,给二人分别换了衣服,又给李存勖换了一张人皮面具,不但面貌改扮了,还捎带着发色微微染白,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到了城中,二人分头行事。李存勖带着方子去找柳三郎,而肖俞先去找侯永健修补面具,而后直奔漕帮,让孙趋庭给自己安排住处,决计先在漕帮安顿下来,也算给自己找了个稳妥的藏身之处。 柳三郎在李存勖带来的小匣子里细细甄别了半晌,抖着一张纸手舞足蹈说这便是全本的方子了。只是目下仍有几味主药难寻。李存勖一不做二不休,心想反正已经闹出了动静,不如乘势再去将秘药监端了,现成的解药不奢望,至少能把药材凑齐。以柳三郎的造诣,加上秘药监莫副监出手,炼出解药想必不难。 这个想法一说出口,柳三郎顿时面色煞白。暗中帮助李存勖是不忘前朝,但他的胆子终究还没大到敢跟着这帮“乱臣贼子”一块儿反出洛阳。 李存勖看出柳三郎的顾虑,不紧不慢地亮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表明诚意的同时,威胁的意味也同样明显——堂堂晋王世子,藏身在强敌环伺的洛阳,而且纡尊降贵与这么一个老酒鬼结交,不就是看重你在炼药一道上有些心得吗?你如今知晓了世子殿下这么多秘密,若是不答应上这个贼船,那么对不起,只有死路一条了。 柳三郎也是人老成精的人物,短暂的震惊之后,很快便明白自己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得痛快答应。 —————————————— 洛阳宫,大政殿。 大梁新帝朱全忠懒洋洋地坐在书案后,台阶下跪着瑟瑟发抖的朱友文。 平素朱全忠个别召见亲信臣子及将领,为示亲厚,都会在寝殿外的暖阁中进行。而此次义子朱友文办砸了差事前来请罪,朱全忠特意让内官将朱友文带到了处置公务的大政殿,意思不言自明。 良久,朱全忠冷冷开了口:“今日洛阳城里不太平啊。先是大国师被杀,而后通天浮屠进来了个不知何方神圣的人物,毁了聚灵阵眼,你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没看到。听说今日城外热闹得紧,天子脚下,居然有人去追杀咱们的秘药监主官。你来说说,你的外廷监,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朱友文颤声道:“陛下恕罪!” 朱全忠道:“那你说说,你的罪在哪儿。” 朱友文道:“儿臣统御外廷监数年,非但没有一点建树,还纵容了手下的懒散习气,强敌当前还不自知,实在是罪该万死。” 朱全忠“哦”了一声,道:“这么说起来,你还是无罪啊,有罪的是朕派给你的那些人啊。” 朱友文浑身一震,连连叩头道:“陛下切莫误会,实在是儿臣御下无方,料敌不明,才有今日狼狈之局。” 朱全忠抬高了嗓门:“哼,御下无方,料敌不明!说了半天,也就这八个字还算诚恳。而且我瞧你这副样子,还得再加八个字——持身不正,任事不勇!不要以为你心里那些小算盘朕不知道,现在还不是你明哲保身的时候,更不要想着藏拙。打量着朕登了基,怕你那些兄弟便容不下你了,你便生出急流勇退的年头来了?这几个月你不是饮酒作乐,便是流连勾栏,外廷监的事务积压了一大堆,派给你的差事没一件不是办砸了的,你是想学古人自污吗?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这么做,置君父与何地?” 朱友文仍旧只是伏地告罪,朱全忠怒视片刻,声音转而变得和缓:“当年朕初见到你时,你才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混迹在前锋营中,个子虽小,勇猛却远胜他人。那时朕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节度使,今日杀人,明日被杀,和你一样是朝不保夕。朕记得当时问你,杀人时害不害怕,你说人死朝天,死球就死球,怕个锤子!就这句话,朕记住了你,将你收入中军,少打几场仗,免得哪天真死球了。” 朱友文低声道:“这么些年了,陛下还记得儿臣说的这些蠢话。” 朱全忠反问:“蠢话?哪里蠢了?依朕看,你眼下比那时要蠢的多!十几岁的小孩子,就已经知道在这个世道上只有不怕死才配活下去,怎么现在岁数长了,见识却大不如前了,胆子也变小了。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你穿上鞋了,就开始怕狼怕虎?” 朱友文道:“在陛下军中,儿臣一无所惧。只是陛下的功业太大,儿臣才力有所不逮。还请陛下免去儿臣外廷监监正之职,罚儿臣回府闭门读书思过。” 朱全忠未曾想到自己一番声情并茂的剖白,朱友文仍是无动于衷,脸上不由得笼上了一层寒霜,手掌按在桌上悄悄握起,又缓缓松开,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瓮声瓮气道:“好了,你先下去吧。闭门读书不要想了,先到尚方院思过去吧。” 对这个结果,朱友文似乎并不意外,又重重磕了个头,起身离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朱全忠脸上寒霜褪去,但仍是一脸阴霾,喃喃自语道:“混小子,看着对方太强,觉得自己弄不过,就要撂挑子保命?只想吃肉不想挨打,哪有这等美事!” 朱友文佝偻着身子缓缓离开大政殿,步伐蹒跚地向位于宫城西边的尚方院走去,远远看去,倒真像是受了责罚,身心俱疲一般。 到了尚方院,朱友文抬头看看门前两侧墙壁上的“慎刑”、“思诫”等字眼,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也没用通传,就这么直入公堂地走了进去。 尚方院的院判一见干殿下来了,忙不迭地上来迎候。听朱友文说完来意,院判一张笑脸顿时僵住,接下来不知道是该继续保持微笑还是变作哭脸。很明显干殿下是在和皇上耍心眼,皇上也不说破,就和殿下玩躲猫猫。你们父子俩倒是痛快了,可这让院判大人如何自处?皇上说是让干殿下来“思过”,可尚方院历来是主掌内廷刑罚处断,从来没听说还能留人思过的。空闲牢房倒是有不少,可皇上一没申饬二没罢黜,难道真要一位有职有爵的殿下去睡稻草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暗流汹涌 朱友文执意要坐牢,尚方院不敢发落,又不敢去问朱全忠,只得由得殿下爷自说自话地打开一间囚室,自己进去躺下。 院判不敢怠慢,连忙叫来几名手脚麻利的狱卒,帮着收拾了一下,本来还想给殿下换上一床干净软和的被褥,结果被朱友文严词拒绝,说是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得优待。院判一张火热的脸贴上朱友文的冷屁股,白白讨了个没趣。虽然腹诽不已,但依然跑前跑后地伺候殿下爷安心“思过”。 朱友文说“思过”,倒真就老老实实端坐在土炕上面壁做思过状,院判几次试探着问这位殿下爷要不要来壶酒,朱友文都置若罔闻。后来院判也就消停了。 没想到消停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来探监了。 院判本来守在朱友文的囚室外不敢稍离,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扑通”声,请安问好声也轰然响起。正在寻思这帮狗奴才怎地这么没规矩,来了什么奢遮人物,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往外迈步正要摆摆官威弹压一下,迎面看到来者,不由自主地也跪了下去。 “下官贾楠,拜见殿下!” 行的是跪拜礼,不像方才对朱友文,是客气加忌惮,而对眼前这位爷,是真正的尊卑之别。因为来者是正牌的殿下,朱全忠的嫡子朱友贞。 朱友贞刚满二十岁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相貌俊秀。此时身着一袭蜀锦精织四爪蟒袍,更显长身玉立,气度不凡。轻轻向院判贾楠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贾楠只得唯唯而退。刚走到监区门口,朱友贞咳嗽了一声,用眼睛扫视囚室外的一干狱卒。贾楠会意,带着狱卒退出监区,偌大的囚室就只剩下朱友文、朱友贞两人。 “二哥,听说你又惹父王发脾气了。” 朱友文扭过头,皱眉看着朱友贞,道:“殿下,这里是囚室,臣是待罪之身,你来这里,于礼不合。还有,陛下已经身登九五,殿下还是要改改称呼。要是被有心人听去,到陛下跟前参上一本,大小也是个麻烦。” 朱友贞挠挠头:“嗐,总是改不了口。这才几个月,以后慢慢改就是。父亲做了皇帝,也是我们的父亲,‘敬畏’这个东西,是要在心里的。成天挂在嘴边,好没意思的。” 朱友文苦笑道:“殿下,如今君臣有别,我本不该说你,只是此时四下无人,二哥就壮着胆子再教训你几句。陛下富有四海,已经不能再以常人视之。古来无情最是帝王家,自陛下登基的那一日起,殿下你心中所思所想,就应该先是君臣,而后才有父子。大哥早逝,陛下的心思也难猜得很,几位殿下更是谈不上兄友弟恭,以后宫里宫外,怕是风波少不了。万事谨慎为上。” 朱友贞歪着脑袋,道:“说万事谨慎,那你怎么和父皇耍无赖?让你办差,你故意办砸;让你将功折罪,你非要跑到这里假装闭门思过。要是父皇真的一怒杀了你,以后谁来陪我练武?” 朱友文叹了口气:“放心吧,一时半会儿的,陛下还不至于对我动杀心。差事办砸了,还真不是故意的,的确是我料敌不明。但要说将功折罪吗”朱友文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继续道:“就二哥这两下子,这个面子怕是找不回来了。” 朱友贞顿时来了兴趣:“那晚闯通天浮屠的人,竟然这么厉害?” 朱友文原本侧身对着朱友贞,此时身子转了半圈,将脸伸向朱友贞,指着左脸上多道细小的伤痕道:“看到没,这就是那晚留下的。你二哥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头冲下丢到了地上。要不是对方急着脱身,你就见不到我了。” 朱友贞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所以你就躲到了这儿?我就说嘛,二哥你虽然有时候真挺无赖的,可对父皇一向毕恭毕敬,怎么这回忽然长了脾气了,原来是大隐隐于牢啊” 朱友文连忙“嘘”了一声,道:“我这可是欺君之罪,你小点声,莫要被人听去,到时候真就小命不保了。” 朱友贞笑容一收,认真地道:“你的小命保住了,可差事还得有人办啊。对手这么厉害,连二哥你都弄不过他,他要是直接来对付父皇,岂不糟糕?” 朱友文反倒一脸轻松:“放心吧,陛下身边高人有的是。你二哥我不过区区洞玄境,能统领外廷监,不过是仗着陛下撑腰,外加我还有点小聪明。陛下身边的像我这种身手的,少说也有十几人。还不算那些神神叨叨的和尚老道,谁手下没有两把刷子?要是随随便便出来个江湖高手就能伤到陛下,陛下早二十年就‘中道崩殂’了,哪还有今日——呸呸呸,口无遮拦,殿下莫怪。” 朱友贞不以为意:“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出言诅咒父皇,不会去告发你的。” 朱友文假装感激地一拱手:“多谢殿下恩德!” 朱友贞撇撇嘴:“一丝诚意都看不出啊。” 朱友文弹身而起,双膝跪在土炕上,笑道:“这便有诚意了吧?” 朱友贞侧身让开:“二哥这不是折煞我了吗?” 朱友文道:“方才刚说过,眼下已是君臣有别。在陛下面下,殿下是臣;可在我面前,陛下和殿下都是君。莫说这轻轻一跪,以后就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殿下也是受得起的。”最后一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朱友贞眼角一阵抽搐。 三跪九叩,那是只有皇帝才受得起的大礼。 朱全忠子嗣不少,但嫡长子朱友裕早逝,又因连年征战,宇内不靖,迟迟未立世子。眼下成年的子嗣中,最年长的是庶子朱友珪,却出身低贱,是昔年朱全忠微时和营妓所生;年纪次长的便是朱友贞了。朱友贞虽然平日里性子寡淡了些,却是原配王妃所生,现下不折不扣的嫡长子。王妃也是福薄,去年薨逝了,没赶上朱全忠改朝换代。梁王虽然贪花好色,对这位王妃也是着实敬重,甫一登基,便将王妃追封了皇后,谥号元贞。谥号中明晃晃地带上了儿子的名字,可见故皇后还有这位殿下在梁帝心中的分量。这一来朝中局势就未免微妙了,“立长”还是“立嫡”的议论其实从朱全忠未称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只是先前王妃在世时,议论声小一些,后来便慢慢地聒噪了起来。更有甚者,有那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家伙抛出了第三种说法——“立贤”。一说“立贤”,门道可就多了。几位亲生的殿下谁贤谁愚本就不好评判,偏偏还有人要加上义子干殿下。原本最忠心耿耿的朱友恭早早地给朱全忠做了替罪羊,不必细说。眼下统领外廷监的朱友文,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富可敌国的朱友让,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只是梁帝自恃年纪不算高大,身子还算强健,对这些事关重大的议论竟是不闻不问。这么一来,下面更是暗流汹涌。 朱友文当面说朱友贞“三跪九叩也受得起”,自然是暗许假如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他是会站在朱友贞这一边的。虽说人心隔肚皮,但朱友贞对这位自幼一起长大的义兄,还是有几分信任的。他唤朱友文为“二哥”,可不是因为上面有位“大哥”朱友珪。在朱友文心中,大哥只能是早逝的同母兄长朱友裕,接着排下来,便是眼前的二哥,义兄朱友文。 至于那个营妓的儿子,哼哼,他也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寒月上人拜会大梁皇帝 不到半日,朱友文“下狱”的消息传遍了洛阳官场。 一些往日与这位殿下爷过从甚密的官员,不由得两股战战。梁帝喜怒无常是众所周知的,什么干儿子亲儿子在他眼里只是比旁人称呼上亲近些罢了,没有谁的命是动不得的。前车之鉴不远——义子朱友恭充当弑君的杀人刀,最终成了替罪羊;嫡长子朱友裕不小心在战场上放跑了敌人,便遭父亲猜忌以至抑郁成疾,英年早逝。要说朱友文成为第三个,没有人会奇怪。 但奇怪的是,朱友贞大摇大摆地去探了监,俩人说了半日私房话儿,皇帝陛下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一帮官儿绞尽脑汁地去咂摸朱友文这次犯下的错儿究竟能让梁帝生出几分厌弃,会不会就此弃之不用。最后无奈地发现自家才疏学浅,圣心难测,这汪天家浑水,一般人还是不要胡乱去趟的好。 只有一人,表示出了毫无顾忌的痛快,那便是朱全忠的庶长子朱友珪。 朱友珪在府上大摆宴席,也不说个由头,反正就是今日高兴,要开怀一醉。只是请来的都是自己麾下的心腹将校,其他老成些的人物,即便接了请柬,也都托故未曾露面。朱友珪不以为意,关起门来该吃吃、该喝喝,心情好得一塌糊涂。 一干老臣便有些议论纷纷,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二殿下即便心里痛快,也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虽说全天下都知道朱家兄弟不和,但素来多疑猜忌的父亲兼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这番作为就有些过分了。自古以来,也有有皇帝喜欢看臣子争得你死我活,这样自己的皇位才坐得稳。可作为父亲,哪有几个愿意看着儿子们争得你死我活? 但是朱友珪性情暴躁,这一点倒是和他父亲像了个十足十,向来听不得相左的意见。当年他大哥朱友裕病逝,这位爷带着一帮心腹将校在外面打了三天猎,兄长的灵柩都下葬了,他才象征性地露了一面,还一滴眼泪都没奉上。当时就有自认为好心的老臣劝二殿下要“居丧哀戚”,结果被这位殿下爷打得卧床三月,险些随大殿下一起去了。朱全忠虽然后来也斥责了朱友珪,但终究是没伤筋动骨。而且随着朱友裕的去世,私底下也开始有人偷偷管朱友珪叫“大殿下”了。从那以后,这位殿下爷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敢劝了。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寒月上人带着玄幽子进城了。 街上巡逻的兵士不识得先前的四位国师,但仍一眼看出了这二人非同凡俗。无他,寒月上人毫不掩饰的狂放之气太过刺眼,一身白袍,外罩大红鹤氅,俊俏的脸上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目深邃,细看似乎有星辰闪动,偶尔向路旁扫视一眼,便惹得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双颊绯红。 见这二人来路有些蹊跷,巡街兵士便上了心,分出几人一路尾随,却见这二人步伐虽然缓慢,但在方向上丝毫不曾犹豫,直直向着皇城而去。 这一来沿着皇城左右掖门巡视的兵士便有些如临大敌,也不用上官吩咐,慢慢地汇集到了金水桥边,只待这样貌不凡的年轻人稍有异动,便即刻拿下,或者就地格杀。 寒月上人走在星津桥边,没有急着上桥,对着静水深流的洛河轻轻说道:“五十年来身似土,原是青灯孤杖客。今日寒月重临洛阳宫,难道没有老朋友迎候吗?” 水面荡起一阵波纹,一颗硕大的头颅探了出来,竟是一只巨龟。巨龟缓缓浮出水面,露出五尺方圆的背甲。观者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尤其是守卫宫城的兵士,知道这洛水环绕皇城的一段乃是人工拓宽挖深,定期有水工清理,平日里连鱼虾都少见,谁曾想水下竟藏着这么一头巨龟。 寒月上人看到巨龟,脸上温暖之色一闪而逝。眼神转动,又来回逡巡片刻,确认只有这一位“老朋友”来迎接,似乎有些失落。 巨龟似乎已经通了人性,向着寒月上人眨眨眼,掉转身形,寒月上人举步踏上龟背,巨龟缓缓游出洛河,上了岸,不紧不慢向皇城正中的端门走去。玄幽子自是不敢与师叔并肩立于龟背之上,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距宫门五十步时,终于有人出来阻拦。 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军,手持马槊,威风凛凛地立于门前,到也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沉声喝道:“来者何人,这里是皇城禁地,还不速速退去。” 寒月上人微笑道:“娃娃,想当年老祖我横行天下的时候,你爹都还没出生。谁教你这么和老祖说话的?” 那将军怒道:“哪里来的妄人,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一言未毕,手中马槊拦腰挥出。心下还存了善念,将精铁八棱破甲槊当作棍棒使用,想着将这人击倒擒下也就是了,没必要直接刺死。 寒月上人不动神色地对脚下巨龟“啾啾”两声,巨龟脖颈忽然暴涨二尺,张开大嘴迎上了呼啸而来的马槊。“嘭”地一声巨响,精铁铸就的槊柄被巨龟一口叼住,围观的兵士这才看清巨龟一口锋利的剑齿,细细密密,如同锯齿一般,看去甚是吓人。这一下叼住槊柄,居然一颗牙齿都未崩掉,也不知这老龟是怎样一副铜皮铁骨。 那将军如同将马槊挥在生铁坨上,震得虎口生疼。定睛一看,赶紧往回抽。马槊就像长在了巨龟口中,纹丝不动。将军涨红了脸,一半是用力过猛,一半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连个畜生都对付不了,脸上有些过不去。马步蹲好,再较一把劲,口中也跟着“嗨”了一声,巨龟适时地一松口,那将军向后便倒。总算根基不错,惊险之中提气向后滑出,连退七八尺远,将马槊重重支在地上才勉强止住了身形,未曾出太大的丑。 寒月上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你龟爷爷心情不错,只和你开个玩笑。若是依着他五十年前的性子,此刻你的脑袋已经不见了。”说得这巨龟竟好像真是他故友一般。 看看四周的兵士各持兵器观望,没有一人敢再上前阻拦,寒月上人扬眉一笑,对着端门朗声道:“龙涎山阴阳宗,寒月上人,今日拜会大梁皇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老龟在此作甚 巍峨的皇城静静地耸立,没有对寒月上人有丝毫回应。 寒月上人剑眉倒竖,低声自语道:“真是太久没在江湖上走动了,小儿辈竟如此托大!” 巨龟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咧开大嘴露出锋利的尖齿,冲着城门发出一阵低沉的嘶吼,随后慢吞吞迈开步子,继续向宫门走去。 忽然皇城深处两道强大的气机冲天而起,顷刻间划到宫门上空。巨龟懒洋洋地停步,寒月上人面带哂笑看着两名灰衣老者轻若无骨一般落到了地上。 其中一名老者恭恭敬敬地叉手为礼,道:“晚辈龙门宗康罕之,见过前辈。陛下不知前辈大驾光临,失于迎候,还请前辈海涵。此刻陛下正在处理些紧要政务,特意派我等兄弟二人前来音节前辈,请前辈先到偏殿稍坐。” 周围的士兵无不面面相觑。这须发皆白的老者居然称呼这年轻人为“前辈”,难道这年轻人方才说什么“五十年”云云真的并非胡吹大气,他真是一位驻颜有术的老妖怪? 老者礼数周到,寒月上人却并不领情:“哼哼,你们朱家皇帝好大的架子。不亲自来迎接也就算了,还把握老祖我晾在偏殿。怎么,还当我是来求他赏口饭吃的江湖骗子呢?” 老者忙道:“前辈恕罪,陛下万万没这个意思,是晚辈考虑不周。这就请前辈到天枢殿稍待,晚辈这就去请陛下。”说完,向另一名老者使个眼色,候着会意,闪身掠回皇城。 寒月上人点点头道:“看你二人的身手,也都有了大观境界。既然都心甘情愿为这朱皇帝所用,看来这位新天子还有些过人之处。” 老者道:“前辈法眼无差,我兄弟俩确实侥幸进身大观境界。至于陛下么,自然是有雄主之风。稍后前辈一见便知。”一挥手,身后的皇城正门——端门缓缓打开。露出后面长长的御道。 寒月上人不再多理会那老者,催动脚下的巨龟,带着玄幽子一起进了皇城。 再次来到皇城,玄幽子心情大不相同。此前几次进来,虽说有个国师的超然身份,大师兄也说只是和梁帝合作,但朱全忠身遭那若有若无的煞气总会让他不自在。这次就不一样了,跟在功力通玄的师叔身边,怎么地也有了些狐假虎威的底气。幸好当年师父有先见之明,只是将这位离经叛道的小师叔囚禁起来,并未如一些低阶弟子所想那般“清理门户”。否则,眼下宗门人才并不兴旺,哪有卷土重来杀回洛阳的一天? 寒月上人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对脚下的巨龟说道:“老弟,这些年洛阳宫城颓败得厉害,远比不得五十年前了。想来是世道不好,皇家的脸面都顾不得了。就这么个破地方,也难怪那些混小子都远走高飞了。可你为什么还窝在这里?洛阳的气运,如今已大不如前,你再待下去,于修行有损啊。” 巨龟侧过大脑袋看了寒月上人一眼,依旧慢吞吞地行走。 寒月上人失笑道:“什么,你在河底窝了五十年,就为今日迎我一回?当年你可是出了名的老实头,如今也学会口花花了。老祖我是万万不信的。” 巨龟又回了一下头,这回眼神里带上了三分幽怨。寒月上人大袖一挥,轻轻抚在巨龟的脑袋上,铿然作响。寒月上人道:“好好走路,别一步三回头。” 巨龟只得转头向前,边摇头边前进。看这情形,若是老龟能口吐人言,此时定会哀声叹气,懊恼自己交友不慎。 走完长长的御道,来到第二座门前。这里是宫城大内的正门则天门。有那老者引路,宫门自然也是应时而开。过了这道门,便是真正的宫闱禁地了。 老者将寒月上人引到大政殿前的天枢殿。这里本是昔年武后临朝时所建,在通天浮屠问世之前,这里是武后“沟通天地神灵”的所在,故而殿内没有太多陈设,只在当中藻井下置了几个蒲团。武后退位后,二百年的时光里,天枢殿里的陈设竟没有太多变化,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寒月上人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当众的蒲团上,对引路的老者说道:“老祖我没耐心和你们的皇帝耍花枪,半刻钟他要是没来,我就拿你的小命先出出气。你就自求多福吧。” 老者苦笑一声,道:“前辈放心,陛下少时便到。” 正说话间,殿外脚步声响起。老者先是面色一喜,随即发觉这脚步轻快,而且只有一人,应当不是皇帝陛下过来了。向殿外看时,顿时一怔,来者居然是三殿下朱友贞。 朱友贞探完监,在回自己寝殿的路上便发觉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寒月上人毫不收敛的狂放之气四下散逸,只要有些内功根底的人便会心有所感。朱友贞很好奇何方神圣有这等胆识敢闯皇城。方才义兄朱友文言犹在耳,说父皇身边有的是高手护驾,外人轻易接近不得父皇。没想到这么快现世报就来了。 待拉过一名侍卫头目问清缘由,这才知道来者敌友难辨,只说来人身边跟着一位好像是前段时间新聘的国师。这几位国师朱友贞都是见过的,心下就先笃定了不少。虽说方才听义兄讲起那晚在通天浮屠,二位国师如何灰头土脸,但毕竟有一位国师在场,来者不会闹出多大乱子。对这样的人物,在自身安全无虞的前提下,朱友贞还是想见识一下的。 哪知走进天枢殿一看,一位相貌英俊到让人发指的年轻人端坐在蒲团之上,往日高深莫测的国师一脸恭敬地侍立在一边,朱友贞这才觉得也许国师镇不住这位不速之客。待看到趴在一旁的巨龟,朱友贞更是差点惊掉下巴。自幼随父亲走南闯北,朱友贞也见过不少奇珍异兽。可这么凶神恶煞的巨龟,实在是生平仅见。 惊奇之余,朱友贞连寒暄都免去了,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咦,这老龟在此作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迁都,改名。 寒月上人饶有趣味地看了朱友贞一眼,道:“这是谁家小哥,说话这般无礼?” 朱友贞双手连连摇动,道:“阁下莫要误会,我说这老龟不是说你。” 玄幽子对这位殿下印象不错,生怕师叔一怒之下草菅人命,到时他皇帝老子出面也救不了他。忙道:“这是大梁皇帝膝下第三位殿下,为人甚是敦厚,心无城府。还请师叔不要计较言语过失。” 寒月上人微微一笑:“你师叔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玄幽子脑中暗暗闪过一个“是”字,嘴上却说:“师叔雅量高致,是小侄唐突了。” 朱友贞以手掩口:“国师,这位是你的师叔?怎么如此年轻?” 玄幽子道:“殿下有所不知,师叔他老人家修炼我玄门神通大成,早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是以容颜不老,青春永驻。如今师叔已是超过两甲子的高龄了。” 朱友贞精神一振,道:“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法门,若是父皇也能修成,岂非大善!” 寒月上人翻个怪眼,道:“你当这长生之法是什么?随便找个阿猫阿狗便能修习?尤其是你那父皇,贪杀好色,不修德行,此生注定与长生无缘。多说一句,能得善终,便是他的大造化!”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长笑:“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朕征战一生,夜夜所梦都是金戈铁马,倒不奢望能老死病榻。仙师这话,说得倒是中肯。” 朱友贞及那名引路的老者同时回身转向殿门,朱友贞下跪叩头,引路老者躬身施礼,一个道:“儿臣参见父皇。”另一个道:“见过陛下。”殿门前出现一人,身着赤黄龙袍,头戴黛青色善翼冠,正是大梁皇帝朱全忠。 以寒月上人的耳目灵通,自然不会不知道朱全忠到了殿外。方才口出那么“大逆不道”之言,倒有大半是说给朱皇帝听的。眼下见朱全忠这般回应,倒也有些刮目相看。 朱全忠先向寒月上人拱手为礼,作为一国之君,这已经是给足了寒月上人面子。寒月上人也不起身,大剌剌点了个头,就算是回礼了。 而后朱全忠向朱友贞虚招了一下手,道:“老三,起来吧。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这般口无遮拦,惹人笑话!”虽是是斥责之语,却没有多少怪罪之意。显然对朱友贞听到长生之法先想到父皇的仁孝之心颇为嘉许。 朱友贞期期艾艾地起了身,偷眼看向寒月上人,有些欲言又止。 寒月上人道:“娃娃,莫非你还想学长生之法?” 朱友贞道:“弟子不敢窥探天道,只是有些好奇。” 寒月上人道:“长生之法,其实简单。老祖我自幼入得龙涎山,修持百余年,酒色不沾,日日青灯长卷,你能做到吗?” 朱友贞想了想,道:“其实我可以试试。” 寒月上人轩眉道:“修天道最是无趣。年少时不能使气任侠,年老时也享不得天伦之乐。到头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你要活这么久作甚?尤其你们人间帝王家,总有些人人心不足,已经得享滔天富贵,还想要千年万载地活下去,占尽人间好处。这才是真正的逆天而为。你看古往今来求长生的帝王,可有人成功?远有秦皇汉武,近有你们的太宗皇帝,那个不是人中龙凤,可偏偏都在生死大事上犯了糊涂。若是少吃些丹药,本来还能多活些年头。一味求长生,反而适得其反。” 朱友贞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才确定寒月上人说的“你们的太宗皇帝”,说的是大唐太宗皇帝。而大梁才建国区区两月,自然没有“太宗”这个庙号。只是这么一来必然要犯了父皇的忌讳。朱友贞又偷偷看了父皇一眼,居然面色如常。不由得大是佩服。 朱全忠心中雪亮。寒月上人借题发挥,说出一大番人间帝王不可求长生的到底,自然是怕自己见猎心喜,要探问他如何青春永驻,故而提前拿话堵死。其实自己在听到禀报说玄幽子的师叔看上去像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的时候,倒是有过那么一番期盼。但眼下就不太好开口了。好在眼下自己所求的,是如何一统天下。至于寿命嘛,自己才五十余岁,体格强健,暂时还不用担心。以后再找机会请教便是。思量清楚,朱全忠轻轻一甩衣袖,对寒月上人道:“仙师所言,字字珠玑,朕记下了。今日仙师纡尊驾临,想必是有以教我?” 寒月上人道:“废话!如今洛阳气数破败,我等修行之人正应敬而远之。老祖我不怕损了修为,巴巴儿跑到你这儿,自然是有正事。先前我这几个师侄不知天高地厚,上赶着来帮你聚拢天下气运。结果丢了手艺,脸没露成,倒把屁股露了出去。我这也是没法子,做晚辈的跑到我那里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老祖我出山找回这个面子。所以我就过来问问,大梁皇帝你能不能在给次机会。” 朱全忠道:“仙师说哪里话。几位国师为了天下一统的大业殚精竭虑,朕铭感五内。更有两位国师鞠躬尽瘁,殒身不恤,朕自责不已。只是不忍天下百姓继续忍受战乱之苦,这等逆天之事,朕还是要做下去。天可怜见,仙师愿意出山相助,朕代天下百姓感谢仙师。” 寒月上人仔细地看着朱全忠的面相,对这位大梁皇帝的脸皮倒有些由衷的敬佩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要有一张能把自己都骗住的嘴。或许当今的天下,这位朱皇帝真的有份? 想到这里,寒月上人站起身,对朱全忠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废话。洛阳这地方是不成了,譬如银瓶乍裂,我这个匠人也修补不好了,即便给你收拢了气运,也留不长久。给你指两条路,要是能做,老祖我继续留下帮你参谋。要是不行,我这就拍屁股走人,从此龙涎山和你朱家再无瓜葛,你看可好?” 朱全忠道:“不知仙师所说的两条路是” 寒月上人竖起两根手指,盯着朱全忠的眼睛,道:“一是迁都,二是改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得手了 朱全忠点点头,又微微蹙眉,问道:“仙师所说迁都,朕也有考虑,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迁往何处。至于改名,是何意?” 寒月上人道:“做生不如做熟,迁都自然要迁往你的根基之地。改名的意思,就是你皇帝陛下的名讳要改上一改。” 朱全忠有些迷惑地看着寒月上人。 寒月上人道:“姓名,乃人一生气运所系。改名如同改命。这个你是知道的。你做节度使,做梁王,现在的名讳是够用了。可要做皇帝么,弱了些。” 朱全忠微微一笑。昔年他由黄巢军中转投唐廷,被皇帝赐名,由“朱温”改为“朱全忠”,从后一路青云之上,最终代唐建梁。只是逼小皇帝禅位之后,这个“忠”字留着总觉得不是滋味。但立国之初百业待举,一时还没想到要换个名字。 寒月上人继续道:“皇帝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帮你想个好名字,保管罩得住。” 朱全忠道:“还请仙师费心。” 寒月上人走到大殿门外,双臂一振,大红的外氅无风自动,在身后猎猎作响。那外氅不知是什么织物织就,在夕照下熠熠生辉,晃得殿中诸人眼花缭乱。 寒月上人轻笑道:“我赠皇帝一个‘晃’字。晃者,明也,从日,光华普照天下,万民景仰,不知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朱全忠沉吟着踱了几步,看看殿外夕阳,又看看寒月上人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手一挥,道:“就依仙师。” 第二日一早,数道圣旨自大政殿发出,第一道,昭告天下登基大典定于下月十五在洛阳宫举行,各地四品以上官吏,包括各镇藩帅,都要入京观礼。第二道,洛阳被定为陪都,皇帝陛下暂住于此;改汴梁为汴京,征发民夫修筑汴京宫室,明年迁都汴京。第三道,皇帝陛下顺天应人,改名讳为朱晃,以后百姓用到“晃”字,要加以避讳。 中间还有一短小插曲,朱友贞性子温良,言语直率,寒月上人看得甚是顺眼,便夸赞了几句。朱全忠见缝插针,要自己这位三儿子“以后跟在仙师身边多多请益”。寒月上人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说自己习惯了独来独往,耐不得身边跟个累赘。但也没让朱全忠太多难堪,吩咐玄幽子“得便的时候给三殿下讲讲强筋健骨的法门”,朱友贞自然喜不自胜。 三道圣旨发出,坊市之间自是看不到原文,只能听那些衙门里的官老爷们口口相传,由胥吏而市井,最终人尽皆知。但坐拥神通广大谍子房的李存勖与别人不同,圣旨发出后不久,三份抄本就放到了他的眼前。李存勖咂摸着其中意味,正要找肖俞调侃几句,忽然想起肖俞躲到漕帮当起了缩头乌龟,这两天没有大事是不会出现了。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骂几句,随手将三份抄本撕得粉碎,燃起火折子,仔仔细细烧作灰烬。 对朱全忠的这几步走法,李存勖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预判。三道圣旨中,第一道大半是废话。且不说眼下的大梁政令出不出得了中原,就算能送到江南、河东、陇西各镇,那些草头王愿意奉朱皇帝为主,在下月十五之前也来不及赶到洛阳观礼。所谓登基大典,说白了就像民间百姓之嫁娶,有没有这道典礼,其实不耽误人家新人洞房。只是你家得了好事,若不请左邻右舍喝顿酒,难免招人议论,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虽说朱皇帝本就逃不脱名不正言不顺的嫌疑,但面子总是要做足的。第二道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天下人并不觉得奇怪;若是皇帝陛下踏踏实实地在洛阳待下去,那才叫胆色过人。至于第三道,朝野市井议论纷纷,这些议论分为泾渭分明的三派:一派自然是拍手叫好,说“一个晃字占尽古今风流”;另一派悄悄议论是皇帝陛下继续沿用“全忠”之名心中有愧,故而改个名字,也算掩耳盗铃了;第三派则说古有三姓家奴,仅有“三名皇帝”,就看这做派,朱家天下长久不了。自然,这最后一派大逆不道的说法,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来。 而在李存勖看来,“改名”这一着,也许暗含着不可告人的深意。他虽然不知道通天浮屠下发生的种种波折,更不知道隐世百年的阴阳宗门龙涎山为此送掉了两条人命,但以他在父王李克用、监军张承业口中听来的朱全忠种种行状来看,这位梁王断不会为了仅仅为了好听好看就改名。或许应该在洛阳多停留些时日,这样就能打探到朱全忠暗中憋着什么宝了。 只是自己和肖俞在首阳镇上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庞均扩带人去善后,却连镇子都没敢进去,远远地便觉察到了大梁缉捕司和外廷监在首阳镇里三层外三层布下了密密麻麻的明岗暗哨,看样子是非要在宋金祥身上找出点蛛丝马迹才甘心。那些狗腿子一个个鼻子都挺灵,肖俞稍微干净一些,可自己那日出城未做太多掩护,早晚会被查到的。 听说外廷监的监正朱友文下了狱,可偏偏就一点都没影响手下人干活儿。这一点倒是值得李存勖钦佩。船夫谢大成的尸身也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估计是好不了。李存勖想,扔到首阳山上喂狼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苗子。 而且自己昨夜就已经吩咐侯永健去秘药监盗取药材,那厮至今未回来复命,不知是不是被人发觉。李存勖倒不担心侯永健失手被擒牵连出自己,以他对侯永健的了解,只要侯永健想跑,入微境界以下的高手还真没有几人留得下他。当然,肖俞那样的怪胎除外。即便不幸被擒,他也会第一时间自决——都不用牵连出李存勖,只要是不小心泄漏了河东的丁点儿机密,侯永健的下半辈子就不用想安生了。河东谍子房会不计代价地去收拾他。至今未归的原因,多半是多年老贼养成的谨慎习性,在洛阳城里兜圈子呢。 说起来也真是不禁念叨,李存勖这里正想到侯永健,就听到窗外一声鹧鸪叫。李存勖面露微笑,双掌交击,后面的窗棂无声地被挑开,侯永健干瘦的身躯一闪而入,对李存勖行了一礼,露齿而笑:“公子,得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麻烦找上门 李存勖接过侯永健手中的一个小包裹,问道:“确认没有问题?” 侯永健道:“来之前我找戴夫子瞧过了,没有问题。” 李存勖道:“朱老贼行事周密,爱留后手。万一在解药上做点手脚,那可就糟了糕了。虽说戴夫子眼力不差,但稳妥起见,回头还是要让柳郎中看上一看。” 侯永健道:“那是自然。” 李存勖便让侯永健带上包裹去找柳三郎,叮嘱他最好让柳三郎请秘药监的莫副监一起鉴别一下。侯永健得令而去,暂且不提。 肖俞住到漕帮,本来是想缩起头来躲几天,谁知事与愿违,越是怕事,事情越要找上门来。 杜平原自那日被肖俞轻描淡写地击败,也着实消沉,连着好几天借酒消愁。这一日忽然听说“徐客卿”大摇大摆地住进了漕帮总舵,而自己师徒三人落魄来投,就给随随便便在外面找了间宅子,这差距何啻于天上地下。杜平原在武宁一带也是有头有脸出门可以横着走的角色,眼下被人这么瞧不上,心里的火那是越烧越旺,便决意再找徐客卿一次晦气。 但杜平原终究不是只知蛮干的莽夫。自己与徐客卿的功夫,差得是十万八千里,傻子都看得出来。自己再去找人家打一架,只能是是自取其辱。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杜平原打听到就在不久前,老帮主的弟子祝言同被肖俞一脚踢得卧床不起,于是大起同仇敌忾之心,趁着师父不注意,上街买了坛酒就去探望祝言同了,巴望着能拉上个盟友,寻机在徐客卿那里找回场子。 祝言同自得了肖俞的伤药,伤势恢复地很快,对“徐客卿”的恨意也不觉淡了几分。这一日忽见一个陌生人托着一坛酒贸贸然登门造访,先是不解,待听清来意,着实犯了踌躇。他虽看似粗鲁,但心思比杜平原还要够用些。徐客卿自己的身手就不多说了,要命的孙趋庭对他客客气气,穗安还没到毕恭毕敬的地步,但也相去不远了。这样一号人物,可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何况人家夤夜来访,已经大大方方表明了立场,不会与自己为敌。这样的话,自己再搀和进去,岂非不明智?而且更会给自己的师傅招来非议。思来想去,祝言同没与杜平原往正事上聊,只是扯些天南海北江湖好汉的勾当,顺带着自吹自擂一下。杜平原听得无趣,很快就告辞离去。离去时心下忿忿,心道:“都说漕帮里都是血性汉子,谁知一见之下,名不副实啊。被人打了一顿就认怂,哪里有江湖好汉骨气?” 谁知小半日后祝言同主动找上了杜平原,表示自己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决意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徐客卿周旋周旋。杜平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祝言同这么快就“想通了”,但多了一位同路人,自然是好事。鹿清远不知道祝言同的来意,只是看都来客是一名漕帮舵主,一番客气自然是少不了的。后来见这位舵主只与自己的徒弟有悄悄话要说,还以为杜平原交友有道,来洛阳短短几日,便与当地朋友打成一片,心下多少是有些欣慰的。 杜平原的意见,自己的师父既然也是客卿,自然与徐客卿平起平坐,师父也说起漕帮要南下,必须要借重武宁人,那么自己师徒三人的分量也就水涨船高。只要师父主动请缨带队武宁执行个任务,顺便带上徐客卿,自己就有办法让徐客卿吃个哑巴亏。 而祝言同更了解漕帮内幕,不同意这个明显是关门打狗的计划。徐客卿不是癞皮狗,而是山中猛虎。就算到了杜平原的地盘上,也不见得就能吃亏。倒不如让帮主夫人出马,再找徐客卿谈谈铁霸王被打废的事儿。 对于孙夫人当街拦路的壮举,祝言同是清楚的。虽然不敌徐客卿和那名不知来历的公子哥儿,可那也可归咎为带了一群乌合之众,都帮不上忙。而现如今,徐客卿不知死活住进了漕帮总舵,这时候要是孙夫人去找麻烦,想必姓徐的不敢真还手。更何况还有一帮护院家丁,只要这两人打一架,徐客卿必然吃亏。 所谓天道有循环,本来肖俞是想挑唆孙夫人到温柔乡里去闹一闹,结果被李存勖制止。谁知短短几日后,孙夫人便在别人的挑唆下气势汹汹地杀到了肖俞的住处。 孙夫人上次当街拦截李存勖二人时,虽然霸王会的帮众没认出换了人皮面具的肖俞。但打人的两人其中之一做了漕帮的客卿,这事孙夫人是知道的,故而直接找上肖俞,也不怕认错了人。 面对手持长剑咄咄逼人的孙夫人,肖俞一脸的无所谓,道:“令弟横行街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欺负百姓的事儿怕是做了不少,伤在他手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怎地,就许他伤人,不许别人修理他?” 孙夫人道:“多少人伤在他手下,我不管。那些人不是我兄弟。如今你伤了我兄弟,做姐姐的不闻不问,哪有这个道理?” 肖俞道:“如今你夫君孙大帮主已经和我家公子捐弃前嫌,共谋大业,这事儿夫人你是知道的。可仍然这么喊打喊杀,却不是拆自家夫君的台?这又是哪里的道理?” 一提孙帮主,孙夫人更是气往上撞。要不是这个怂包男人见利忘义,自己又怎会赌气自己一人带着一帮市井流氓去为弟弟出头?到头来反倒是自取其辱。好容易现在又得了个出气的机会,万万不能放过。 剑拔弩张之际,骆希夷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祖奶奶长、祖奶奶短地劝解孙夫人,好话说了一大车,孙夫人只是不为所动。骆希夷便转而去求“徐客卿”,说人已经被打坏了,咱们现在也不是外人了,您多少陪个不是,夫人气儿顺了,接下里也好见面。 肖俞不为所动,只说自己打了姓铁的傻大个儿是替天行道,不知道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为何要陪不是。即便是自己一家人,万事也要抬出个“理”字。骆希夷两边都全劝不服,只好派人去找孙趋庭。 孙趋庭本来躲都唯恐躲的不够远,这下被拽来做和事佬,自然大是为难。徐客卿这边万万开罪不起,何况自己早就与“杨使君”击掌盟誓,打人的事儿既往不咎。为今之计,也只能一振夫纲,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识大体的婆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抢地盘,不简单 孙趋庭板着脸对夫人呵斥了几句,大约是平日里帮主大人很少这么有一家之主的范儿,孙夫人先是一怔,随后眼圈泛红,恨恨地丢下一句:“狼心狗肺的东西!”便扭头离去。肖俞还笑眯眯地在后面追着喊道:“嫂夫人慢走!”而后与孙趋庭相视一笑,各自散去。所不同的是肖俞的笑明白无误地传递着善意,而孙趋庭多少带着些无奈。离开时见肖俞所住的跨院外早围满了人,一个个虽然看上去很是关切帮主大人,但脸上分明都写着“我是来看热闹的”。孙趋庭气不打一处来,目光转冷扫视了一周,众人心头一凛,纷纷各自散去。 回到住处,肖俞有些忧心。 对于孙趋庭的家务事,肖俞其实一点都不关心。关上门孙夫人如何撒泼放肆,更与肖俞无关。肖俞关心的是,事情有些过于巧合了。 自己住到漕帮,原本低调得很,知情的不过聊聊数人。而且自己也顾忌着孙夫人,特意叮嘱孙趋庭莫要声张。可这么快,孙夫人就得了实信,跑上门来喊打喊杀。虽说漕帮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但总舵这么大,就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这里的风也透得太快了。若说无人牵线搭桥煽风点火,肖俞是不信的。 再说骆希夷,作为帮主跟前数得着的得力心腹,在漕帮即将南下的紧要关头,本该是忙得焦头烂额才对,怎么就有闲情逸致逛到自己这里,又恰好赶上孙夫人来闹事。若不是他后来将孙趋庭请来,那么即便自己打发掉孙夫人要多费一番手脚,但事情绝不会闹得这样大,引得这么多帮中弟子来围观。说到这一点最为蹊跷,漕帮号令极严,帮中弟子即便有些好奇心,又怎会这么明目张胆来围观帮主的家务事? 想到前几日自己在祝言同那里套出来的信息,肖俞越发觉得这位孙帮主实在是应该多加小心。只是自己虽然旁观者清,却实在不好出言提醒。万一说多了,倒像是自己在挑拨离间了。反正不管他们怎么狗咬狗,只要不耽误李存勖的计划,肖俞也懒得操心。 -------------- 入夜之后,肖俞一个人到背着双手看似悠闲地溜达到漕帮总舵大门外, 在距离大门几百丈远的地方,有个卖干果的小贩,挑着一盏红灯。肖俞走过去买了半斤杏仁。往回走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小纸团。 小贩给肖俞传递完消息,并没有急着离开。事实上,他已经在这条街摆摊很久了。如果没有意外,还会继续摆下去。只是他不会再给肖俞传递消息了。河东谍子房行事,历来就是这般严谨。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字迹遒劲有力:“药已得,疾可愈。”肖俞长出了一口气。看来不仅侯永健盗取药材很顺利,炼制成药估计也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甚至很有可能是秘药监的莫副监出手了,解药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这趟洛阳之行总算是有了成果。只是没想到节外生了个枝,自己怕是不能和李存勖一起回晋阳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一俟解药到手,李存勖就会立刻离开离开洛阳。一来他以晋王世子之尊潜伏在洛阳,,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二来小皇帝李柷那边也着实不能耽搁。万一解药到手却没及时送到,岂不是天大的乌龙? 而肖俞就要安心在漕帮待下来,谍子房在洛阳的人手会全力配合他,直到漕帮南下得手。届时肖俞就能功成身退了。 既然解药那边不用自己再操心了,肖俞便要沉下心来好好想想漕帮的南下大计。 先取武宁,这已经是定下来的调子。鹿清远作为武宁地头蛇,于公于私都要打这个头阵。只是这老儿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能起多大作用还难说得很。说到底,这第一阵,还是得自己这个首席大客卿坐镇才行。否则,万一出师不利,漕帮着些草莽英雄怕是立马就会生出其他心思。 根据漕帮对南漕的侦察,还有谍子房零零散散得到的消息,南漕在武宁一带根基其实很深。过去三漕并立的年代,旧北漕还没开始衰落的时候,曾也觊觎过淮南、江南的花花世界,想要南下分一杯羹,只是多次的努力,最终都在武宁铩羽而归。 武宁民风彪悍,自古有尚武之风,不少寻常市井百姓也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帮会抢地盘,自然很少请得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宗门高手,故而能决定胜败的,一是人数,二是气势,三是普通帮众的战力。这三样,武宁都不缺。南漕家底丰厚,在武宁广开码头、邸店、货场,武宁百姓受惠颇多。武宁地面上叫得出的帮会,也有几家是暗地里也受南漕扶持。 所以,在武宁抢地盘,不是个简单的事儿。 不过好在武宁除了云龙剑派,还没听说有什么顶尖的宗门,可巧云龙剑派还被打散了。 过去在武宁的江湖上,云龙剑派多少也有些一方霸主的气势。至于漕运上的买卖,云龙剑派自有一份矜持,也不去插手,与南漕不即不离。这么多年来,云龙剑派在武宁产业不少,地盘不少,但与底层江湖却一直相安无事。 而自从云龙剑派倒下,地面上的大小宗门、帮会就蠢蠢欲动起来。经过多方打探,这次蒙山群盗是携雷霆万钧之势杀来,云龙剑派十有是没机会翻身了,一帮小鱼小虾就开始一点点蚕食云龙剑派名下的产业,慢慢地就有了冲突,再后来就是拳脚相加、刀剑相向了。 所以眼下的武宁江湖,只能用一个字形容:乱。 乱点好啊,这样才好火中取栗。 当然了,想火中取栗,先得自己不怕烫手,虽说肖俞莫名其妙攀上了入微境界,但自己连洞玄境都没来得及稳固,这就左脚踩右脚又上了一个台阶,肖俞着实有些心虚。即便本家老道李无心解释了这是乾坤玺的大神通,但自幼惜命的肖俞还是对这个来历有些可疑的神器持保留态度。功夫么,终归是自己苦修出来才是自己的,其他的手段都是扯淡。为了保住小命,还是得勤练功啊。 肖俞简单规划了一下到武宁之后该如何行事,而后便开始了运功调息。一夜时间,眨眼即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买米 接下来的日子肖俞有点闲。 孙趋庭每日忙着调兵遣将,漕帮总舵门前车水门龙,倒比洛水码头最火爆的货栈还热闹三分。而肖俞对这些具体安排不好置喙,也就乐得清闲。就等着最后孙大帮主调度完毕,自己随同先头部队一起出发便是。 李存勖想必已经悄悄离开洛阳了,没来告别,也没再派人来传信。在朱全忠眼皮子底下,能多谨慎就多谨慎,少联络一次,便少一分暴露的危险。 在漕帮住到第四日,孙趋庭仍是没给肖俞分派差事。肖俞见阳光正好,不由得来了兴致,溜达到外面透透气。 肖俞也不敢走太远。在漕帮周围,巡街的兵士毕竟少,这是地方官儿给漕帮的一个面子,信得过漕帮能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看好,故而明面上的巡卫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便绕开了。自然,暗地里有多少官府的眼线在盯着漕帮,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眼下肖俞也只敢在巡卫士兵少的地方溜达了。要是到人多眼杂的地方,备不住就有谁看见过肖俞这副模样。到时候肖俞脱身是不难,只是要办的事儿就砸了。 肖俞逛到一处小河边,沿河一带是百业商户,看上去都并不豪奢,只是普通的市井小店。这里方圆数里,也就漕帮的大院最是气派。别的大买卖家都不会在附近购置产业,为的是怕有和漕帮比风头的嫌疑。这也就导致漕帮和一帮平头老百姓做了邻居。而真正的达官显贵,自然不会主动搬到这一带——漕帮终究是草莽之辈,那些门第高华的贵人们,还不愿意有这么一位邻居。 肖俞坐在河岸边的青石条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市井百态。倒不是肖俞矫情,闯荡江湖和建功庙堂其实都不是他的志向。他深藏心底的一个小小愿望,是将来觅得一红颜知己,在闹市中开个酒铺,文君当垆卖酒,相如弹剑而歌,岂不快哉。只是须得世道太平才好。否则买卖做不了几日,兵祸一起,什么都要化为乌有。这么起来,洛阳的太平还是颇为难得的。就是不知道还能太平几日。 街心跑过来一个小男孩,手里还捧着个空碗。男孩看去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皮肤微黑,想来是左近人家的孩子。 男孩从肖俞身边跑过,拿着碗在河水里涮了涮。肖俞瞥了一眼,有些奇怪。这碗其实并不脏,里面什么都没有,为什么男孩要特意过来涮一涮呢?何况洛阳城里用水并无限制,就算要洗碗,在家里洗不是更方便,为什么非要拿到河边来呢? 肖俞不由得多看了男孩几眼,男孩歪着头瞪了肖俞一眼,却没说话,捧着空碗走开了。 斜对面是一间米铺,男孩到铺门前清脆地喊了一声:“老板,买米!” 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岁上下、敦敦实实的汉子,低头看了男孩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又是你啊。这回是买米不是赊米?” 男孩爽快地说:“老板,今日我有钱了,不赊账。”一边说一边装了满满一碗白米,问道:“多少钱?” 敦实老板道:“我还没称量呢。” 男孩道:“您就估计一下嘛,反正也不多。” 老板道:“约莫一斤出头,你给十五文钱好了。” 肖俞远远听着,点了点头。这老板做生意还算公道。虽然面目可憎,难得是童叟无欺。 男孩答应了一声,腾出一只手入怀去掏。掏了半天,忽然委委屈屈地老板说道:“老板,我的钱不见了···” 老板一瞪眼:“小子,还是要赊米?” 男孩忙道:“不赊米、不赊米。我回去找一找,一会再来。” 反手将碗中的米倒回竹筐,一溜烟儿跑远了。老板在后面皱着眉头嘟嘟囔囔,显然是被男孩搅坏了心情。 肖俞却似乎顿有所悟,起身跟在男孩身后走去。 男孩转进一条小巷子停了下来,低头去看手里的碗。碗壁上因有水,沾了不少米粒在上面。男孩用手指拢了一下,自语道:“少是少了点,可好歹也够一顿稀粥了。”忽然身后一声轻笑,男孩吓了一跳,差点失手打了碗。 回去看去,是方才在河边偷看的那个讨厌鬼。男孩终究年纪小,胆子也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大,犹豫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喊道:“你是谁,干嘛跟着我?” 肖俞道:“你先别管我是谁。你年纪不大,揩油的功夫可不赖啊。要不要我去和米店老板说一声啊?” 男孩脸色一变,旋即放软了口气:“大叔,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家里还有生病的弟弟等着吃饭,您就当没看见,好不好?” 肖俞见这男孩见风使舵,变脸比翻书还快,大感有趣,也知道他说的多半不是实话,便又问道:“生病的弟弟等着你回去才有饭吃,那你父母呢?” 男孩低头道:“我···没有父母了···” 看情形,这句话倒不像假话。若是说“没有父母”,那就是从小就是孤儿;而这男孩句尾加了一个“了”字,显然是最近才失去了父母。李唐王朝大厦倾颓之际,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家人的生死离别似乎常见的多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肖俞心里一软,温声道:“你莫怕,我是与你开玩笑的,不会去告诉那老板。” 男孩抬头看了肖俞一眼,说了声:“谢谢大叔。”扭头便走。 肖俞在后面叫住男孩,男孩紧张地回过身,肖俞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管你家里是不是真有个弟弟生病,这点儿米哪里够一顿饭。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帮你多买些米来。” 男孩一怔,道:“你说的,是真的?” 肖俞道:“我很像骗子么?” 男孩认真地说道:“我娘说,越是骗子,越不像骗子。” 肖俞笑了笑:“你有个好母亲,但我要告诉你,万事无绝对。不信你就在这里等上一等。” 男孩道:“你不是去给那老板报信吧?” 肖俞失笑:“几粒米的事,我至于为这个骗你?” 男孩将信将疑地看着肖俞。肖俞道:“不如这样,你要是害怕,咱们换一处米店。” 男孩点头道:“那行。后街还有家米店,那里卖的米成色比这家好得多。要不是没办法,我才不爱吃这家的米。” 肖俞忍者笑问道:“哦?那你为什么不去后街那家店‘买’米呢?”“买”字咬的特别重。 男孩脸一红:“拿沾了水的碗去了两三回,被人家发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郭雀儿与史弘肇 肖俞哑然失笑,又想起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学着为生计骗人,心下又有些酸楚。每当看到这么大小的孩子,他总能不期然想起自己失散的弟弟。虽然明知道弟弟若是还活在世上,必然已经不能是小孩子的样貌,但不知为何,他总是愿意多看几眼,希冀着能看到儿时熟悉的眉眼。 带着这男童走到后街,肖俞买了五升米,又买了些杂粮。男童力弱,势必不能自己背回家去,肖俞索性好人做到底,送男童回了家。 出乎肖俞的意料,男童的家看上去倒颇为殷实,院子足有三进,门楼上挑着兽首,黑漆大门。虽然不是豪奢之家,但在这片坊市中,算的上是出挑的宅子了。 只是这院子有些失于打理,就连门槛上都落满了灰尘,显然是很少有人出入。肖俞推开大门,只见院子里空空荡荡,房门紧闭,显然是空无一人。 肖俞将米袋子放在地上,打趣道:“你那生病的弟弟呢?” 男童道:“刚才我是骗你的,其实我没有弟弟。” 肖俞道:“刚才你说,越是骗子,越不像骗子。说得很对啊。” 男童也不脸红,道:“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打架我是肯定打不过你的,要是再不用点脑子,岂不是就剩下吃亏了?” 肖俞摸了摸鼻子,感觉男童说得很有道理,自己竟然无言以对。只好换了个话题:“这么大的宅子,就你自己住?不害怕吗?” 男童道:“我有个结义的大哥,与我住在一起。今早我们一起出门,说好谁先弄到吃的谁先回来做饭。” 肖俞问道:“你那结义大哥,今年贵庚啊?”见男童一脸茫然,便解释了一句:“你义兄多大年纪?” 男童自豪地道:“他比我年长两岁,虽然和我差的不多,却是见过大世面的。” 肖俞哭笑不得。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住在一起,身边也没有个年长的护持,真不知这哥俩儿是怎么活下来的。 肖俞环视一周,见廊下挂着两盏灯笼,本该是大红色,现下已经风吹日晒,有些泛白了,但灯笼上一个“郭”字族徽还清晰可见。便又问道:“你姓郭?” 男童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肖俞扬起下巴指了指廊下的灯笼,男童“哦”了一声,道:“我叫郭雀儿。大叔你贵姓?” 肖俞想了想,道:“我姓肖,你不用叫我大叔,我其实没那么老,你叫我肖大哥就好。” 郭雀儿看着肖俞那张其实并不太年轻的脸,无奈拿人家的手短,只得口不对心地叫了一声“肖大哥”。 肖俞重新拎起米袋子,问道:“这个给你放在哪里?” 郭雀儿领着肖俞来到第二进的厨房,让肖俞把白米和杂粮分别倒在两口陶缸里,盖上缸盖,又压了两块石头,这才放心。 肖俞嘴也不闲着,又问道:“你家中当真没有长辈了吗?” 郭雀儿有些黯然:“我父亲被坏人害死了,母亲病逝。父亲的几个兄弟便要谋夺我家这片宅子。要不是我请出族老主持公道,早就流落街头了。那些狗屁长辈,还不如没有!” 肖俞听了,顿时对这男童有些刮目相看。在这个世风日下的年月,失祜的孩子被所谓的叔叔伯伯欺负是常有的事,可这孩子才不过区区五六岁年纪,竟能保得自家产业周全,也算是一桩奇事了。只是看这院子里各处过于的空旷,想来也有些物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小小孩童,毕竟力有时穷。 这时前面大门忽然被人撞开,肖俞警惕地飞身跨到二门前,却见一个个头比郭雀儿略高些的男孩儿飞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嚷嚷:“小鸟儿,你回来没,今日运道不好,本来弄到了一屉肉包子,我吃了半屉,要给你带回来半屉。谁知半道儿上遇到一条大黑狗,非抢我的肉包子。我这顿厮打,才只抢回来一个”猛然一抬头看见肖俞,忙停住脚步,满脸敌意地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做什么?私闯民宅罪很大的,信不信我去报官抓你?” 郭雀儿从肖俞身后探出头,道:“弘哥儿,别害怕,这位大哥是好人,刚送了咱们一缸米!” 弘哥儿狐疑地看着郭雀儿,道:“小鸟儿,你可要当心,这人当真不是你那些叔伯找来骗咱们的?” 郭雀儿道:“不是,那些人就算要骗我,又怎么舍得花钱让我上钩?” 弘哥儿道:“说得也是。”忽然回过神来,扬声道:“刚才你说谁害怕?我是担心你好不好?” 肖俞却有些无语。若不是自己大方了一回,帮郭雀儿买了些米粮,那么自己就要被怀疑成谋夺幼童家产的同案犯了。两个加起来刚刚十几岁的孩童,就有这么些心眼。 弘哥儿又打量了肖俞几眼,故作老成道:“这位大哥请了,小弟史弘肇。这郭雀儿是跟我混的,你帮了他,也就是帮了我,小弟感谢得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吧?” 肖俞一怔,怎地自己做了一把好事,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这孩子就下了逐客令? 郭雀儿连忙将史弘肇拉到一旁,道:“弘哥儿,怎么这就赶人家走?可不是待客之道。” 史弘肇道:“傻鸟儿,你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几斤就把你收买了?” 郭雀儿伸出一把手,道:“不是几斤,是五升。” 史弘肇愣了一下,似乎也被这人的大手笔给镇住了,但很快摇摇头,仍旧说:“十升米也不见得就是好人啊。” 郭雀儿道:“反正我觉得这大哥不像坏人。” 史弘肇见郭雀儿态度坚决,便只得住了口。 肖俞有些尴尬,道:“你们到底商量好没有,我到底是害人还是坏人?” 郭雀儿笑道:“肖大哥自然是好人。我这义兄说话直,您不要见怪。” 肖俞道:“我自然不会和孩子一般见识。” 郭雀儿迟疑了一下,问道:“肖大哥会武功?” 肖俞知道自己方才无意中施展的那一下轻功身法,这在没见过武林中人的幼童眼里应该算是天人之举了。便点了点头。 郭雀儿扑通跪下:“肖大哥,我也想学武功。你要是愿意教我,我家的宅子就是你的了。” 史弘肇在一边大急,跺脚道:“傻鸟儿,你当真傻了不成?” 肖俞没有理会史弘肇,走到郭雀儿面前蹲下,双手扶住郭雀儿的肩膀,声音温和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学武?” 郭雀儿道:“我爹是给人害死的,我要为他报仇我娘生前被人欺负,我要给她出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郭雀儿的父亲 肖俞有些讶异。 他的讶异,并不是因为郭雀儿这么点年纪便学会了复仇。而是这孩子的条理实在太清晰。父亲被人害死,他要“报仇”,母亲受人欺负,他要“出气”,寻常成年人也未见的分得清这二者的区别,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居然能明白,不得不说这孩子有些慧根。 肖俞道:“练武和报仇,其实都是很难做的事。” 郭雀儿道:“再难也要做。不然,等我长大了,没脸给父母扫墓。” 肖俞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郭雀儿是个孩子,他当然不希望这么小的孩子满脑子全是仇恨。但他又实在没有立场去劝说这孩子“看开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劝别人大度,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郭雀儿追问道:“肖大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肖俞道:“大哥哥在洛阳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不能待太久,恐怕” 郭雀儿一脸失望之色,但仍不死心:“肖大哥,我不会耽误你办正事。只要你能教我练武,以后你去哪,我跟着去哪,给你端茶倒水,跑腿打杂,绝无怨言。” 史弘肇在旁边发出一声怪叫:“傻鸟儿,你疯啦。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肖俞看着郭雀儿脸上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又有些犹豫。若是这孩子的仇家不是很难对付,而且正好又是罪大恶极,那么自己顺手帮他解决掉也不是不可以。当然了,要是郭雀儿的父亲罪有应得,那自己也不好多管闲事。但看这孩子的性情,肖俞隐隐觉得能教出这样的孩子,那么郭雀儿的父亲应该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便问道:“你父亲是因为什么被人害死?你小小年纪,知道仇家是谁吗?” 郭雀儿看到事有转机,忙道:“我知道,我娘都说与我了,还叮嘱我切切不可忘记。我爹原本是顺州刺史,去年我爹给晋王送信儿,说燕王暗地里和梁王勾搭梁王就是现在的皇帝结果燕王知道了,就派兵道顺州烧杀抢掠,我爹就死在了乱兵之中。我娘说,当时带兵的是燕王的小儿子,叫刘守光” 肖俞张口结舌。 万万没想到,在洛阳的寻常巷陌中,居然藏着这么一个遗孤。 郭雀儿所说的那件事情,肖俞其实知道得更清楚。顺州刺史郭简,是晋王李克用钦封的。顺州在卢龙节度使、燕王刘仁恭治下,因为前些年刘仁恭托庇于晋王李克用,故而李克用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在刘仁恭的地盘上安置了不少自己人,俨然将幽云一带看作了河东的后花园。可燕王刘仁恭却不甘心久居人下,或者说也有两头下注的心思,明面上将李克用认作带头大哥,私底下与梁王朱全忠也是眉来眼去。郭简驻跸顺州,距离燕王的治所幽州实在太近,也就知道了更多内幕消息,便多次上书晋王提防幽州后院起火。但李克用一时鞭长莫及,也顾不得料理。谁知刘仁恭先下手为强,乘着朱全忠攻打潞州、李克用无暇北顾的当口,扯起旗号与朱全忠南北呼应,打了李克用一个措手不及。自然的,李克用安置在燕王地盘上的人马也惨遭清洗。有些人见机得早,逃回了河东,有些人见风使舵,干脆真正投向燕王,也有不少人为晋王死节。其中就有顺州刺史郭简。 后来朱全忠做事不地道,分兵北上大举进攻卢龙,刘仁恭一看与朱全忠合作更加是与虎谋皮,只得厚着脸皮向晋王求和兼求救。本来依着李克用的性子,对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趁他病要他命就已经是厚道了,还要出兵为他解围?做梦去吧。但李存勖力排众议,在议事堂上讲了一大通唇亡齿寒的道理,又说当时出兵正是向天下发声的良机,李克用向来信任李存勖,便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架势发兵救援卢龙,顺带着也搜寻了一番忠心于河东的旧臣家属,只是一直没找到郭简的家人。后来听说郭简老家在洛阳,郭家人也许逃回了老家。晋王的手再长,也万万伸不到洛阳,只得作罢。没想到,竟然被肖俞碰了个正着。 肖俞又确认了一下:“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郭雀儿道:“家父名讳郭简。” 肖俞点点头,又看了看史弘肇:“那你这义兄是” 郭雀儿道:“去年我娘带从顺州逃出来,本来是想去河东投奔我姨妈的,路上遇到弘哥儿,他也在乱兵之中与家人失散,我娘就收了他做义子,一起逃难。后来因为去河东的路上关卡太多,实在去不得,我娘只得带着我们回到了洛阳。再后来,娘就在洛阳去世了。”说到母亲去世一节,郭雀儿声音低沉下来。史弘肇眼圈也有些发红,走过来握住了郭雀儿的手。 肖俞原地踱了两步,道:“你这仇家,有些不好对付。你要是真想亲手报仇,怕是得多等些时日,还要多下苦功。” 郭雀儿一喜,跪倒在地就要行拜师礼。肖俞一把将他扶起,道:“我可没说要收你做徒弟,只是赞同你习武报仇罢了。”见郭雀儿又一脸失落,肖俞道:“我孑然一身,自己都没有师门,哪好做别人的师父。你要学武,我可以帮你找个地方。那个地方不在洛阳,你可能会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你同意吗?” 郭雀儿挺起小胸脯,道:“同意。” 史弘肇忙道:“我也去。傻鸟儿去哪,我也去哪。” 肖俞笑道:“那是自然,你俩也算是难兄难弟,怎好将你们分开。只是眼下你们还需在洛阳住上几日,等我安排妥当,会有人来接你们。但是你们要记住,离开洛阳的事,和谁都不要说起。在离开之前,万事都要和以前一样,该出去坑蒙拐骗就出去,不要有任何异样,懂吗?”最后几句话语气已然有些严厉。两个孩子都是透精百灵的心性,忙不迭地点点头。 肖俞满意搓搓手,对史弘肇道:“方才你说带回来吃的了,你兄弟还饿着,还不赶紧拿出来。” 史弘肇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压扁了的肉包子递给郭雀儿。郭雀儿却没接,问道:“弘哥儿,你当真吃过了吗?” 史弘肇拍了拍肚皮,道:“当然,我一口气吃了五个呢。撑得不得了。”话音未落,肚子里却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史弘肇面不改色:“你听,包子在肚子里打架呢。” 郭雀儿接过包子,掰作两半,自己留下一半,另一半递给史弘肇。史弘肇挠挠头,道:“嗐,都说吃过了”郭雀儿又使劲递了一下,史弘肇不情愿地接过去,嘴里嘟囔着:“这下又要吃多了。” 肖俞在一边看得鼻子有些发酸,有心要带两个孩子出去好好吃上一顿,又怕被有心人盯上。于是又掏出几十个铜钱塞到郭雀儿手中,让他们再买些吃食,并再三叮嘱郭雀儿花钱时千万小心,不要露白。虽说几十个铜钱并不多,但出现在两个孤苦无靠的孩子手中,还是有些扎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武宁镇 史弘肇终究比郭雀儿年长几岁,想事情也多一些,试探着问道:“您说有人来接我们,是去哪里啊?” 肖俞道:“此时还不能告诉你。否则万一泄露,你们小命不保。” 史弘肇眼珠一转,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去河东。” 肖俞反倒一愣,反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要送你们去河东?” 史弘肇道:“先前义母在世的时候,就说找机会带我们去河东,还再三叮嘱我们不要泄露给外人,否则小命不保。说的和你一模一样。” 肖俞也就不在遮遮掩掩,道:“既然你们有这个准备,那么去河东也不是不可以。对了,方才雀儿说一开始是要去河东投奔姨母,你可能说的上来姨母家的情况?我若是得便,也好帮你们找一找。” 郭雀儿为难地摇了摇头。肖俞知道,让这么小的孩子记住这些事情,实在是难为了他。不过好在谍子房在接走这两个孩子之前,会做例行的调查,到时候他们祖宗三代都会被扒出来的。 临走的时候,肖俞问郭雀儿道:“你有大名吗?” 郭雀儿道:“当然有,还很威风呢。我大名叫郭威。” 肖俞笑了:“嗯,果然威风得很。” 离开郭宅,肖俞寻到一名小谍子假扮的摊贩,假装买些东西,将郭雀儿的消息传递了出去。他知道,不出三日,谍子房就会把事情处置停当,也不用自己多操心。 第二日晚上,谍子房就传回了消息,两个孩子已经被秘密送出了洛阳。至于郭雀儿的姨母家,肖俞也是打过交道的。忻州长史韩广的夫人王氏,正是郭雀儿的亲姨母。郭雀儿的母亲生前要去投奔的,正是这位亲姐姐。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郭雀儿的亲戚要是别人,他还真不一定认识,可偏偏他姨父是忻州长史韩广,那就好办了。以后自己回了河东,还是有机会见到郭雀儿的。到时候看郭雀儿若是真有些天资,自己也乐得传授他几门功夫。 又百无聊赖地呆了两日,孙趋庭终于派人来寻肖俞万事俱备,就待两位新晋客卿出马,斩下武宁的首功了。 肖俞自然没有异议,按照孙趋庭的安排,与鹿清远一起登上了漕帮东进的大船。 漕运之兴,首重造船。其时天下有三处出名的造船厂,一在扬州,一在洪州,一在泉州。三者都不在北漕的势力范围内。尤其首屈一指的扬州造船厂更是在南漕的势力范围内,故而很多年以来北漕在行船之利上是要输于南漕的。不过凡事总有应对之策,北漕在造船术上虽然输给南漕,但这些年来孙趋庭使了不少钱,和洛阳水师搭上了关系。水师里裁汰下来的官船,在拆除一些违禁的部位之后,大都低价卖给了北漕。北漕稍加改装翻新,便足以在运河上傲视群雄。 此刻肖俞所坐的大船,便改造自艨艟战船。虽说船上的箭楼、拍竿等均已拆除,但三层高的船舱、高高昂起的船头,都在昭示船上坐着的不是善茬。 船行大半日,到了汴梁。朱全忠预备迁都到此的消息如今已经坐实,汴梁一下子繁华起来,短短数日内,汴梁城外舟车云集,气象蔚然直追东都洛阳。 肖俞的坐船自然没有在这里停留。过了汴梁,转入汴水,再行大半日,便是武宁镇的治所徐州。 武宁设军镇甚晚,在德宗年间始有节度使,其后历经几次废而复立,领地也经历几次增减,但大致在徐州、宿州、泗州这几州之地。朝廷自所以在武宁军镇的设立山那么反复不定,原因也很简单,一来是这里位居要冲,是南北通衢,朝廷盯着,地方上的藩帅自然也不肯轻易丢口二来武宁民风彪悍,一旦地方上有事,寻常节度使实在弹压不了,就连军中低阶官兵也较别处更难节制,百十年来,偏裨将校驱赶节度使的事情屡见不鲜。 三十多年前,朝廷在徐州重新建节,更名“感化军”,也许是觉着过去“以武求宁”的做法行不通了,要换个怀柔的路子,让这里的一方百姓官兵感化于朝廷恩德,从此安安生生过日子。但事与愿违,武宁百姓非但对自顾不暇的大唐王朝不怎么理会,就连这个充满了柔情蜜意的新镇名都嗤之以鼻,什么感化镇,扯淡!还是过去的叫法霸气,武宁!好歹带个武字,也显得出咱们这一方水土养出的一方能人不是。 鹿清远的云龙剑派就在徐州城外的云龙山脚下,背山面湖,藏风聚气,本事一等一的修行好去处。只是时下被蒙山群盗所据。所谓近乡情怯,肖俞本想于鹿老头儿攀谈一下,看看他此时此刻心里有什么感想。但一看到鹿清远身边脸色臭得很的得意弟子杜平眼,肖俞只得识趣地打消了念头。这家伙自从被自己收拾一顿,心里怕是结结实实记下了,与自己偶遇几次都是假装没看见。虽然肖俞性子温和也不和他计较,但他总摆出这么一副臭脸,肖俞自然也懒得和他搭话。只要在任务中杜平原不耽误事,肖俞决定不和他发生任何瓜葛。 一行人在徐州城外登岸。这里也是在朱全忠治下,只是朱全忠当年抢下这片地盘颇为不易,徐州城数易其手,经历多次战火,城里的河道早已淤塞。新任的节度使光是水道清淤就鼓捣了好多年,却始终不见成效。水路来的商贾行船只能暂时在城外交卸。 鹿清远殿后,在双脚踏上河岸的一瞬间,轻轻叹了口气,现场十几人,也许就只有肖俞听到了那一声叹息。 十几人分批进城,并未引起守城官兵的注意。到了城里,早已前来打探消息兼安排人手的一名漕帮的堂主便即使出现,为肖俞等人详详细细讲了徐州城内的情形。肖俞听了,和鹿清远交换了一下意见,均认为南漕在此地还未安排更多厉害人物,还算是一块好捏的软柿子。只要两人行事利索,有个日功夫就足可以将徐州的江湖帮派收归漕帮旗下。当然,前提是蒙山群盗不要插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撕破脸 肖俞到了徐州的第一场仗,就有些出师不利。 据鹿清远说,徐州地面上与南漕背地里关系最密切的江湖人物,当属西城外九里山下九里庄的老庄主卢九鼎。这老爷子也是官宦人家,世代簪缨。安史之乱后,逐渐没落下来,最后索性一点点退出朝堂。好在家传的武艺非同凡俗,一点点也在江湖上积累下一些名气。从卢九鼎往上数几代,出过好几位南漕的头面人物。到了卢九鼎这一代,厌倦了江湖纷争,关起门来做富家翁。只是那份香火情分不能说断就断,卢家与南漕走动得很是频繁,有些后辈子弟往往也替南漕出头办事,卢老爷子只做不知。 要杀鸡敬,卢家无疑是一只肥鸡。 肖俞让鹿清远陪着来到城西,远远地观察了一下绿树环绕中的九里庄,掂量了一下出来进去的卢家子弟的斤两,最后决定直入公堂地去拜山门,说明来意。到时候卢家就范的话万事皆休,若是有人敢炸刺儿,肖俞自信都能收拾得下。鹿清远与卢九鼎昔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没有深交,但也算故人,故而自告奋勇先去递个说辞。 谁知卢家人竟顽固得很,说什么“卢家闲云野鹤,对这些江湖大事插不不上手,也不想管,过去不会向着南漕,以后也不会倒向北漕”。简直就是不知所谓。尤其可恨的是,皮里阳秋说鹿清远是“临老入了是非窝,晚节不保”。过去云龙剑派在武宁一家独大的时候,何曾有人敢这么对鹿掌门说话。可如今卢家家主都没见着,一名掌事弟子就敢这么大放厥词,鹿清远本来有些气量不欲与小辈一般见识,奈何同行的肖俞唯恐天下不乱,大喝一声:“这就是你们九里庄待客的规矩?”一巴掌将那名弟子打得大牙满天飞。 那名弟子在卢家也有些地位,一声号令,数十人各执兵器将肖俞、鹿清远这一老一少团团围住。 肖俞自然不会害怕,嬉皮笑脸与在场众人过招,以一人之力竟丝毫不落下风,鹿清远结结实实沦为看客。 眼看着子弟们要吃大亏,卢九鼎出面了。 卢九鼎出场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名老者,一名少女,一名幼童。 卢老爷子没亲自接待鹿清远,一方面固然是云龙剑派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另一方面今日属实是有贵客登门,分身无暇。 贵客就是此时卢九鼎身后的三人。客人听说主家遇上点麻烦,既然恰逢其会,少不得要替主人家出头。卢九鼎推辞了几下,也就默许这三人跟来了。据弟子回报来闹事的人很是扎手,鹿清远自不必说,可他还没动手,同来的一名年轻人似乎就能扫平九里庄,这就由不得卢庄主不生出拉大旗作虎皮的心思,巴望着今日的贵客能将闹事者惊退。 果然,肖俞看到这三人,顿时停住了手脚。 这三人赫然便是程敬思、展眉和琉璃盏儿。 肖俞正待上前与程老夫子见礼,忽然想起自己是乔装改扮过的,一时有些踌躇。 程敬思何等眼里,从肖俞的眼神举止,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便道:“这位小哥,九里庄一向与世无争,过去和南漕有些交情,那也是祖上的香火,并不想和你们分高下。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看老夫薄面,各自退一步可好?” 肖俞恭声道:“既是前辈吩咐,晚辈自当凛遵。只是我和鹿前辈大老远跑来,想讨卢庄主一个承诺。到时候南北漕帮打起来,还请庄主约束门下弟子,两不相帮就是。” 程敬思看了卢九鼎一眼,道:“这个老夫倒不好越俎代庖。卢兄意下如何?若是为难,老夫再设法就是。” 卢九鼎道:“卢家与南漕,这些年其实也有些渐行渐远,只是晚辈子弟有些交好的。原本对着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愚兄早就不想搅合。但今日这情形,已是势成骑虎,我若说以后两不相帮,倒像是怕了这二人。” 鹿清远道:“老卢,亏你也是江湖上成名几十年的人物,做事却这般婆婆妈妈。左右就是个允与不允的事儿,干么这么瞻前顾后?” 程敬思道:“小哥,现下你是什么境界?” 肖俞道:“不敢欺瞒前辈,晚辈侥幸,已是入微境界。” 卢九鼎暗暗叫苦,自己不过洞玄境,虽然仗着人多势众,和鹿清远还有一拼之力。但这年轻人居然已是入微高手,那么今日怕是难以善罢甘休了。 琉璃盏儿忽然扯了扯程敬思的袖子,道:“夫子,你和这人认识啊?怎的我没见过呢?” 程敬思笑道:“虽皮囊不同,但用心一也。看人嘛,不能光看脸,还得看心。” 一旁的展眉插口道:“夫子,我看这人,也有些眼熟。莫非是戴了人皮面具?” 程敬思道:“人家不以真面目示人,应该是事出有因吧。” 展眉哼了一声:“上次我就说他不是好人,夫子你还为他遮掩。这下看到了吧,不但来给别人充当打手来找卢伯伯的麻烦,还藏头露尾,可见不是大丈夫!” 肖俞道:“姑娘言重了,在下实在是有些难言之隐。” 展眉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是做了坏事,没脸见人罢了。” 肖俞皱了皱眉:“姑娘要是这么说,可休怪在下” 展眉上前一步:“本姑娘就说了,你要怎地?” 肖俞抬起右手在左脸抚了一下,“休怪在下撕破脸了。” 展眉微怒道:“撕破脸便撕破脸,还怕你不成?” 话音未落,肖俞将手一挥,面具已无声剥落,露出原本清瘦俊秀的面目。琉璃盏儿一怔,旋即叫道:“啊,是你!” 肖俞露齿一笑:“小英雄,好久不见。”转向展眉道:“这便撕破脸了,不知姑娘有没有害怕。” 展眉柳眉倒竖,说了一句:“无聊!” 肖俞向程敬思长长一揖:“晚辈在前辈面前以面具示人,实在无礼,还望前辈见谅。只是今日来九里庄,实在是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还望前辈成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贱胚子 程敬思轻轻捋了捋胡须,道:“江湖上盛传北漕要南下,看来,是你的手笔了?” 肖俞老老实实道:“晚辈哪有这魄力,只不过是跑跑腿,打打杂罢了。” 程敬思“哦”了一声,也没多问,又道:“这些个草头王勾心斗角,老夫也想多管闲事。但今日既然遇上了,只好多嘴几句。程家与卢家,世代交好,这九里山下的别庄,是老夫常来避暑消夏的去处。还望你们手下留情。” 肖俞忙躬身道:“前辈折煞小子了。有前辈在此,打死晚辈也不敢造次。” 程敬思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心思多,嘴上说的好听,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这老家伙碍手碍脚呢。适才你大展神威,以寡敌众,若不是老夫来的及时,怕是这些小家伙要吃些苦头了。”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卢家子弟,见不少人脸上都有不忿之色,但也无人敢出言反驳。一来因为程敬思德高望重,是庄主的贵客,他们不敢放肆二来老夫子所言非虚,一群人对付一个年纪相仿的对手,非但没占了便宜,反而处处受制,人家还轻松得很,说起来真是丢人之极。 肖俞笑了笑,没有接话。 程敬思又道:“看看,被说中心思了吧。你们不就是想在武宁地面上立威吗,卢庄主归隐多年,早就不在江湖上走动了。今日你们就算把九里庄掀个底朝天,也未见得能有多大的效果。不如另寻别处吧。倒不是老夫我以邻为壑,这武宁地面上藏龙卧虎,叫得上名号的帮派宗门也不少,只要你手头够硬,何愁没米下锅。至于卢兄,你就看老弟薄面,给晚辈赏个心安,如何?” 卢九鼎翻了翻白眼:“程兄开口,敢不从命?”侧脸对着肖俞,道:“我九里庄过去与世无争,将来也是。南漕北漕都与我们无关,你可安心了?” 肖俞得寸进尺道:“听闻庄上有些晚辈子弟,与南漕过从甚密” 卢九鼎白眉紧皱:“自今日起,我门下子弟尽数闭门读书习武,不理会你们的纷争。” 肖俞满意地笑了。虽然卢九鼎说的这些话大意和一开始掌事弟子所说的大同小异,但由庄主亲口说出,分量自然不一样,尤其是还是素来一言九鼎的卢九鼎。肖俞向卢九鼎深深一揖:“多谢卢庄主深明大义。”又对程敬思弯腰一躬:“多谢前辈为晚辈解围。” 卢九鼎悻悻地说:“解围?是替我这个糟老头子解围吧。” 肖俞道:“卢庄主切莫见怪。晚辈此来,原本也是一腔热诚,想和庄主攀点交情。只是一开始庄主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才致使和庄上的弟兄们起了点争执。好在有程老前辈在此调停,干戈化为玉帛,岂不是美事一桩?” 卢九鼎勉强一笑,道:“这位小兄弟若是没有其他事,老夫可要告罪了。岁数大了,不耐久站,要回后堂歇歇脚了。” 肖俞抱拳道:“庄主请。” 卢九鼎看了程敬思一眼,叹了口气,转身就走。四下里围着的卢家子弟也随着散去。 肖俞对鹿清远道:“鹿掌门,在下与这位前辈还要叙叙旧。” 鹿清远倒知趣得很,道:“那我先回客栈,徐客卿自便。”说走就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虽然他也有些好奇这位不速之客是何方神圣,既能让脾气火爆老而弥辣的卢九鼎言听计从,又能让在漕帮地位超然的徐大客卿规规矩矩执弟子礼。但他更明白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的道理,人家不想和自己交朋友,自己再往前凑合就有些不合适了。 眼见四下没有了闲杂人等,肖俞再次对程敬思告罪道:“晚辈因隐身漕帮,这趟出门不但乔装改扮了,就连身份都是假冒的。倒让前辈见笑了。” 程敬思尚未开口,展眉冷声道:“还说自己是好人,这回露馅了吧。这么偷偷摸摸,肯定是没安好心,不知道谁要遭殃了。” 肖俞苦笑道:“展眉姑娘怕是对在下有些成见。” 展眉道:“阁下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小女子怎敢有成见。” 肖俞知道展眉这话不怀好意,揉了揉鼻子道:“不知这首屈一指和青年才俊,展姑娘是从何处听来的?” 展眉道:“咱们夫子成天挂在嘴边的呗。”偷偷斜了程敬思一眼,不再说话。 程敬思不以为忤,道:“眉儿平日没少和夫子顶嘴,没想到心底还是赞同夫子对这小子的评价的。” 展眉欲言又止,显然是又要顶嘴,只是顾及有肖俞这个“外人”在场,先给程老留点面子。等回头再和这个老夫子计较。 肖俞道:“上次再山中匆匆一别,救命之恩之恩还未有回报。今日既不如就让小子尽点心意,请前辈吃个便饭如何?” 琉璃盏儿突兀地说道:“救你一命,吃顿饭就完事了?” 程敬思摸了摸琉璃盏儿的小脑袋:“小家伙,施恩莫望报,不记得了?” 琉璃盏儿吐了吐舌头:“记得,记得。肖大哥要请我们吃什么?” 肖俞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徐州,不知道城里有些什么出名的馆子。前辈您想必是只晓得,不如您吩咐吧?” 展眉“嗤了一声,道:“没诚意。”对程敬思道:“夫子,眉儿今日没胃口,先回房了。” 肖俞愣了一下,道:“救在下性命的,也有展姑娘。你若是缺席,在下会抱憾良久的。” 展眉已经走出数步,闻言微微转头,从眼角里瞥了肖俞一下:“你怎么不说你会抱憾终生呢?”言毕,快步离开。 肖俞尴尬地看了看程敬思,程敬思道:“由得她吧。这丫头性子直,你上次已经见识过了。” 肖俞道:“那是。只是上次展姑娘三日加起来,都没和我说这么多句话,晚辈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琉璃盏儿道:“咦,展姐姐这么针对你,你还受宠若惊,难道你是天生的贱胚子不成?” 肖俞向琉璃盏儿扮了个鬼脸,心道:“做人嘛,难得犯上一两次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虎爷 程敬思带着肖俞和琉璃盏儿,溜溜达达来到了城中一家不太起眼的酒楼。到二楼捡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便叫跑堂的过来点菜。 跑堂的似乎对程敬思有些印象,过来之后还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程敬思漫不经心地点了几个小菜,最后要了一个清炖鲤鱼。 见肖俞有些不解,程敬思道:“此地向北约莫百里,有一处大湖,名曰山阳湖。湖里有一出奇之物,四个鼻孔的鲤鱼,天下仅此一处,味道鲜美得紧。你这趟算是来着了,这个季节吃鲤鱼正好。这家小店别的菜色都不打紧,唯独这鲤鱼是每日从湖里新打捞上来的,不可错过。” 肖俞泛起些怪怪的感觉,分明是自己要请程敬思吃饭,最后倒好像又要程敬思做东一般。 不多时小菜上齐,鲤鱼一时还未出锅。程敬思和肖俞也不着急,小酌几杯,说些分别后的见闻,甚是相得。琉璃盏儿坐不住,在二楼里来回跑动。好在楼上食客不多,程敬思也就没有过分约束。 忽然楼下响起一阵喧嚷之声,随后楼梯上脚步声腾腾,似乎有七八人一窝蜂走上楼来。 肖俞警惕地向楼梯口望去,只见一群老少不一的汉子走上楼来,一个个还风尘仆仆,还穿着夹袄甚至羊皮坎肩,一边走还一边拍打,尘土飞扬。 一群人上楼后环视一圈,显然是看好了程敬思和肖俞这副座头。但见二人不像是好惹的模样,也就没过来搭讪,另外在一个距离窗户稍远的位置围坐下来。 坐定之后,为首一人扯着嗓子叫小二。小二其实是尾随这群人上来的,只是大约不耐这帮汉子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并未靠太近。这时主顾叫了,只得上前招呼。 为首那人问道:“你这小店,有什么招牌菜?” 小二道:“小店最出名的便是山阳湖清炖活鲤鱼,此外还有浑羊殁忽,炙鹿肉,不知几位爷爱吃哪一口?” 另一人瓮声瓮气问道:“有炖肘子没有?” 小二道:“有,有。” 为首那人便道:“来两个肘子,别的菜你看着上,再来两桶米饭。快些个,咱们吃完还要赶路。” 小二答应一声,便一路吆喝着下楼去了。 程敬思将琉璃盏人唤回来,低声对肖俞道:“这小店今日走倒运,碰上吃白食的了。” 肖俞细细看了那桌人几眼,似有所悟。这帮人显然不是本地的,先前说话的两人便有些口音不一,饶是肖俞走南闯北,也不敢笃定地说是哪里人。各人的衣着都有些不合时令,再看脸色和神情,一个个倒像是饿了好几天的。说是憋着来吃顿白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肖俞便也低声道:“待会儿这帮人要是想偷溜,势必要从咱们旁边这窗户跳出去。咱们拦还是不拦?” 程敬思笑道:“这家老板甚是厚道,小二也不是坏人,既然遇上了,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本分买卖人吃亏。这也算是行侠仗义吧?” 肖俞抿嘴一笑,向老夫子比划了一下大拇指。 不一时,小二从楼下返了回来,再度走向那桌,客气地说道:“几位爷,菜已经做上了,略等一等就好。哪位爷先把账结一下?一共是一千二百钱。” 肖俞与程敬思对视一下,笑了笑。看来这老板虽然厚道,但其实并不傻,同样看出这伙人怕是要吃白食,提前让伙计将饭钱结了。 那桌人面面相觑了一下,仍是为首之人出言道:“急什么,吃完再付钱,不会少一文的。” 伙计道:“爷您见谅,今儿店里人手少,小人怕待会忙不过来,慢待了几位,您就先把账了,回头愿意坐多久都成,咱们两下里便宜。您看可好?” 为首那人吭哧几声,一拍桌子,道:“我说吃完饭结,就吃完饭结。你这小伙计怎得没完没了。是怕大爷们吃饭不给钱吗?” 伙计陪着笑不做声,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在说“就是怕你们吃饭不给钱啊”。为首那人霍然起身,道:“少废话,快去上菜!”同来的几人中脾气火爆些的爷纷纷起身,道:“哪有这样的店家,爷太欺负人了!”“爷今日还久就先吃饭后给钱!”“奶奶的,不给又能怎地?就吃他娘的霸王餐了!”一时间乱哄哄闹成一片。 伙计见势不妙,趴在楼梯口扯开嗓子喊掌柜的赶紧上楼。掌柜的迈着四方步气喘吁吁上了楼,为防不测,还将楼下的堂头和大厨、帮厨都叫了上来。 程敬思叹了口气:“得,今日的清炖鲤鱼怕是吃不上了。” 掌柜的显然是懂些先礼后兵的套路,和为首那人掰扯了几句,却冷不防挨了一巴掌。这下老实人也有火刑,掌柜的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招呼一声,店里的大小伙计帮工呼啦一声将那桌人围了起来。只是顾忌在自己店里,一时倒不好主动开打。 这时一直在二楼另一处静静喝酒的一桌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黑脸大汉颇具威势地喝了一声:“都他娘的老实点,谁都别嚷嚷。” 剑拔弩张的两拨人顿时静了下来,看着黑脸大汉。 黑脸大汉一边剔牙一边走到掌柜的前面,掌柜的忙道:“哟,冯爷,真对不住,打搅到您老喝酒的雅兴了,小人这边处置完了,在过去给您赔罪。” 黑脸汉子剔完了牙,向别处轻啐了一口,道:“我说黄胖子,你平日里钱也没少挣,怎么就这么斤斤计较?不就一顿饭钱吗?老子出了。这桌的兄弟,今日放开量,该吃吃该喝喝,全记载我头上。” 那桌人都是一愣,有些叫不准这姓冯的黑脸汉子是什么来路。 黄掌柜的僵在原地,看看黑脸汉子,又看看那桌吃白食的,忽然笑道:“误会,都是误会。”向伙计们摆了摆手,示意可以下去了。伙计们各自去忙活,黄掌柜的忙安抚那桌人坐下。打开门做生意,毕竟讲究个和气生财。只要有人结账,柜上没有损失,谁爱做这个冤大头都好。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在自己家店里大打出手? 这时和黑脸汉子同桌喝酒的两人走到吃白食那桌人旁边,其中一人道:“我说哥儿几个,你们今日走运啊,出门遇贵人。这可是咱们徐州城街面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流沙帮的虎爷。” 那桌为首之人站起来双手抱拳,拿捏个江湖气象,道:“原来是虎爷,久仰大名。” 黑脸汉子摆摆手:“什么虎爷不虎爷,都是江湖朋友给面子。怎么着,我看几位兄弟气宇轩昂,不像是混吃混喝的主儿,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为首那人似乎有些难为情,低声说了些什么,众人闹闹哄哄,肖俞没兴致去细听,但对那虎爷收买人心的粗浅手段有些不以为然。 程敬思悠然喝了一口酒,道:“方才一时疏忽,倒没注意这冯大虎也在场。小郎君啊,你们不是要在徐州杀鸡给猴看吗,老夫我搅了你一桩好事,这就还上一桩。你瞧,这位虎爷,也是一只肥鸡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底下只有一个漕帮 肖俞饶有兴致地看了那黑脸汉子一眼,问道:“此话怎讲?” 程敬思道:“这冯大虎啊,就和南漕渊源不浅。他本是汴水码头上的一名苦力,多年前,被南漕一个头目看中,收到麾下做了几年打手。后来那头目高升了,本想将冯大虎带去江南,可冯大虎有些故土难离,就留在了武宁。那头目倒也念旧情,一半也是为了在地面上养只看家犬,就暗中助他弄了个小帮会。谁知这虎爷倒也着实能折腾,短短几年功夫,靠着敢打敢拼,竟也成了徐州城里数得着的江湖势力。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他和南漕的关系,也就没人敢轻易招惹他,是以这些年来他的流沙帮倒也顺风顺水。” 肖俞笑道:“这么说起来,还真是天造地设一个好靶子。” 正说话间,小二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了过来,略带歉意地对程敬思说道:“夫子,对不住了,方才厨下无人照管,这清炖鲤鱼的火候大了些,但成色还过得去。您老要是不嫌弃,小的先给你搁这儿。掌柜的还吩咐,给您添道小菜,算是赔罪。” 程敬思提鼻子一闻,道:“无妨,虽说鱼肉老了三分,但鱼汤鲜味不差。搁下吧。” 小二道了一声谢,轻手轻脚地将菜布好。青绿的瓷盏里鱼汤炖成乳白色,鱼身上撒着一把香葱,居然还有淡淡的青草香气扑鼻而来。 程敬思盛了一碗鱼汤推到肖俞面前,道:“小郎君,尝尝看。” 肖俞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鲜香,甘美异常,不觉食指大动,一口饮尽,随之又自己动手盛了一碗。见程敬思小口小口地浅啜,不由得放缓了手上动作。 程敬思道:“年轻人吃饭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扭扭捏捏成什么话。” 肖俞道:“前辈上次也这么说。” 程敬思道:“本来就是嘛,你这个扭捏劲儿,还不如展眉儿爽利。” 肖俞脸上发热,自嘲道:“展眉姑娘女中豪杰,晚辈自然是万万不如的。” 琉璃盏儿冷不丁叫道:“肖大哥你怎么脸红了?” 肖俞别过脸去,道:“谁脸红了,不许胡说。” 琉璃盏儿拍手道:“就是你脸红了啊。夫子说,年轻男女提到心仪之人时才会脸红,莫非肖大哥你心仪的是展眉姐姐?” 肖俞一时无语,只得借喝汤掩饰尴尬。 程敬思拿衣袖甩了琉璃盏儿一下,道:“夫子将你肖大哥比作女子,你肖大哥脸上挂不住了,那里是心仪你展眉姐姐。再说,你展眉姐姐对人家那么凶,人家又怎会因她脸红?小孩子家家的,嘴上没个把门的,看夫子回去怎生管束你。” 琉璃盏儿嘴一撇,不再说话。 肖俞眨眼间又喝完一碗鱼汤,不好意思再盛第三碗,左右坐不住,便对程敬思道:“前辈稍坐,晚辈去会会那位虎爷。” 程敬思含笑点头,肖俞放下碗勺,起身走向还在与旁边那桌寒暄的冯大虎。 走到近处,冯大虎也感觉到身后有异,回身打量了肖俞一下,道:“这位朋友有什么见教?” 肖俞道:“听说流沙帮的虎爷急公好义,义薄云天,特意过来见识一下。” 冯大虎顿时笑容满面,拱手道:“朋友过誉了” 肖俞毫不客气地截断话茬:“哪知一见之下,却是个沽名钓誉的草包。” 冯大虎笑容登时僵住,缓缓放下双手,道:“朋友这是何意?” 肖俞一指意欲吃白食那桌人,道:“这伙人是憋着坏要来吃白食的,冯帮主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冯大虎道:“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钱不凑手的时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算是秦琼秦二爷,还卖过黄骠马呢。朋友这么说话,可就不厚道了。” 肖俞道:“着啊,秦二爷卖马,卖的是自家的马,人家可没想着要吃白食啊。” 那桌为首之人站起身来,道:“你这人说话好生难听,张嘴吃白食闭嘴吃白食,吃你家的了?” 肖俞道:“怎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不管你吃谁家的,吃白食就是吃白食。小爷我就说了,吃白食!怎么着吧?” 那人眼睛一瞪就要发作,冯大虎伸手拦住,对着肖俞沉声道:“朋友,你这是特地来找麻烦的吧?” 肖俞道:“哟,您此时才看出来啊?啧啧,这眼里可真配不上您的名头。” 冯大虎手一招,本来陪同他一起喝酒的两人靠了过来,一左一右立在肖俞身后。肖俞恍如未觉,仍旧笑着对冯大虎道:“冯帮主,原本吧,您手里的钱怎么花是您自己的事儿,我不该多嘴,可您帮这伙吃白食的无赖汉付账解围,我就看不惯了。您有这善心,去帮帮街面上无家可归的孩子不好吗?” 冯大虎冷笑一声:“我看你是管得太宽了吧。”使了个眼色,肖俞身后两人同时出手,分别抓向肖俞左右双肩。肖俞毫不在意,任由他们抓住。二人又分别抬脚,踹在肖俞膝窝。十分默契,显然平日里没少配合。 这时这一次对方没有如想像中那般应声跪倒在地,反而两人觉得脚上剧痛,就如踢到石柱一般,忍不住“哎呦”叫唤起来。 肖俞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抖肩膀,两名壮汉手上如遭电击,“噔噔噔噔”退了数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肖俞其实还未出手,但冯大虎是识货的,一眼看出了肖俞远非自己能对付,气势也不免弱了三分,强自说道:“朋友,哪条道上的,可愿赏个蔓儿?” 肖俞笑眯眯地说道:“我是谁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漕帮来的就好。” 冯大虎眼睛一亮,道:“漕帮,是自己人啊,总舵的胡长老,那是在下的山主” 肖俞不屑道:“什么胡长老河长老,不认得!” 冯大虎一怔,旋即想到眼前这人的北方口音,语气有些犹疑,又问了一句:“阁下是南漕,还是北漕?” 肖俞反手甩了冯大虎一个嘴巴,冯大虎虽然眼看着肖俞抬手,可这一巴掌无论如何就是躲不开,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半边脸登时肿起多高,身子一栽,歪道在旁边的桌上。 肖俞上前一步,一脚踏在桌上,左手将冯大虎的脑袋结结实实按住,右手在冯大虎眼前比划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哪里来的狗屁南漕。天底下,只有一个漕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何不食肉糜 冯大虎心里一沉,知道这是北漕的高手到了。看来前些日子江湖上盛传北漕要南下抢地盘,不是空穴来风。偏偏自己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主动报上了自己和南漕的关系,这下不想死都难了。 挣扎了一下,只觉眼前这小白脸手上竟似乎有千斤之力,脑袋死死抵在桌面上丝毫动弹不得。又飞起一脚,想要将肖俞踢开,肖俞抬腿轻轻一挡,“卡吧”一声,冯大虎小腿迎面骨断作两截,痛得直冒冷汗。 那桌吃白食的汉子平白得了冯大虎恩惠,本以为这就要报上一条粗腿,万没想到粗腿自己也不结实,眨眼间被人制的服服帖帖。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出手相助,那是万万不敢,有心想跑,又怕触怒这个看似和善的杀神,场面一时极度尴尬。 肖俞用手环指了一圈,对冯大虎道:“虎爷,您看,这就是您这节下交的一帮货色,眼睁睁看着您挨打,没有一个能为您出头的。哎呀,您这一顿饭钱算是喂了狗了不对,喂了狗,还能听几声叫唤,可现在却是一声叫唤都没有啊。” 一桌人都对肖俞怒目而视,只是仍没有一人出声,正应了“敢怒不敢言”的老话。 肖俞却不让他们装哑巴,又道:“我瞧你们也都是手脚健全的汉子,就算背井离乡生计无着,可好歹还有把子力气,怎么就生出这下作的主意来了?” 为首那人见肖俞目光炯炯看着自己,忙道:“大侠说的是。小的兄弟几人本是彰德、天雄一带躲避兵祸逃难过来的,本想着武宁这地界不打仗,能找点营生,谁知活儿还没找到,先没了盘缠,没奈何,这才望大侠恕罪。” 肖俞摇摇头:“我哪有资格恕你的罪。自甘堕落,对不起的是你们的父母,辱没的是你家先人,与我何干。就算走投无路,你们若仅仅是进来要点干粮果腹,那是天作孽,我也就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可你们抱着占便宜就占大便宜的心思,大鱼大肉胡吃海喝,这就是自作孽,有心为恶。要是太平时节,将你们送到官府,少数也得打二十小板。我也不为难你们,每人自己掌嘴二十下,然后滚出徐州城,以后别让我在这城里看见你们。” 一群人犹豫着互望了几眼,看到冯大虎仍在肖俞手底下无力地挣扎,为首那人下定决心,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同桌之人有样学样,纷纷抽起自己嘴巴来。内中有奸猾些的,只是拿手在脸上做做样子,并未真大,肖俞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吓得那人肝胆欲裂,忙拿出十二分力气抽打起来。 片刻间巴掌声停下,肖俞倒没有闲心挨个去数有没有打够二十下,见为首那人两颊红肿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摆摆手,那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跑下楼去。 肖俞这才松开冯大虎,转身坐在桌上。冯大虎好容易站直身形,两名同来之人赶紧扶住。肖俞一脸不屑地说道:“本以为堂堂流沙帮虎爷手底下能有两把刷子,没成想啊,脓包蛋一个你还别瞪眼,要是你有人能出面给你出气,尽管去找,小爷我等着就是。你也不用怕我跑了,我吃完这顿饭,就去你们流沙帮门口守着,你看可好?” 冯大虎双眼冒火,恨不得再扑过来比划几下,想想又忍住了,冲肖俞一保全,本想说几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之类的场面话,可偏偏方才人家狠话都扔出来了,把自己的嘴堵死了,只得重重扔下一个“哼”字便悻悻而去。 肖俞回到程敬思那桌,歉然道:“小子无礼了。” 程敬思举杯对肖俞一晃,道:“江湖侠少,飞扬跋扈为谁雄。小郎君此番风采,倒叫老夫想起了年少时光。唉,老咯,再也不能像你们这般快意恩仇了。” 肖俞笑道:“前辈宝刀未老,若是目下有闲暇,不妨和晚辈一起南下走走?” 程敬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小子,又来诳我。你们河东的事儿,老夫可不去趟浑水。” 肖俞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就不再提这个话茬。琉璃盏儿小手在脸上划了几下,不出声地对肖俞说了好几遍“不羞”。肖俞冲琉璃盏儿扮了个鬼脸儿,而后正色对程敬思道:“方才前辈说,冯大虎的流沙帮再徐州也算是有一号,可这帮主的功夫也太过稀松平常,难道他们帮中还另有高人?” 程敬思道:“你说这话,可就有些讨打了。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入微境高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要是天底下习武之人,终究还是资质平庸者居多。那冯大虎既不是世家子弟,也没有名师授业,一身功夫,全是靠硬碰硬打出来的,如今也算是中品武夫了,这在寻常市井帮派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了。你小子大世面见多了,就当上品高手一抓一把呢?” 肖俞歪着头想了想,道:“前辈说的是。” 程敬思也正色道:“晋惠帝听闻百姓没有饭吃,就问何不食肉糜,其实不是没心没肝,而是他吃惯了山珍海味,想不到百姓能有多苦。这也算是学人常说的知见障。小子,你一路顺风顺水,可切莫闹出那样的笑话。” 肖俞悚然一惊,欠身道:“晚辈受教了。” 程敬思又道:“虽说流沙帮中没有什么顶尖儿的高手,但武宁这地方,民风彪悍尚武,寻常村坊之间争个水源,都能打出十几条人命,回头你要是去流沙帮找麻烦,可要有些分寸。下手轻了,不足以震慑群小下手重了吧,那些人毕竟也没有杀头的罪过。这其中的关节,你要好好思量。” 肖俞道:“多谢前辈提点,晚辈会小心在意。” 程敬思也就不再啰嗦,一边与肖俞专心品尝驰名天下的山阳湖四个鼻孔的鲤鱼汤,一边说些徐州城的掌故。其间酒楼掌柜的上来一趟,对肖俞出手教训那帮白食客的英雄事迹很是吹捧了一番,只是话里话外对冯大虎挨打的事情有些担心。肖俞心下雪亮,对掌柜的说道自己稍后便会去流沙帮和冯大虎好好聊聊,保证让虎爷不会迁怒于酒楼就是。掌柜的方才也隐隐约约听到肖俞对冯大虎撂狠话,于是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千恩万谢地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打虎 酒足饭饱,辞别了程敬思,肖俞哼着小曲儿向流沙帮走去。 徐州城并不很大,肖俞一边打听一边走,不到一刻钟便找到了流沙帮的堂口所在地。这里早已是大门紧闭,就连门外街上的行人都一个也不见。 肖俞走上台阶,用在半道上在路边折下的一枝柳条拍打着大门,口中喊道:“虎爷,出来啊,新朋友上门了。” 之所以带根柳条上门,是因为程敬思提醒了一句,那些普通帮众并没有杀头的罪过,肖俞心想着,犯不上用兵器,自己出手也重,思来想去,拿柳条教训教训那些人还算恰如其分。既出不了人命,还能让他们记住这顿打。 拍打半晌,没有一人应声。肖俞焦躁起来,抬脚将两扇大门踢飞,大摇大摆进了门。 院子里,数十名帮众各执刀枪棍棒,如临大敌,却不见冯大虎的身影。 肖俞将柳枝搭在肩上,轻笑道:“你们虎爷呢,怎么不敢出来见我,却让你们这帮小兄弟傻乎乎地在前面送命。” 听到“送命”二字,前排的几名帮众显然被激怒了。其中一人厉声喝道:“好球攮的,口气不小,我就不信了,咱们这么多爷们,还留不下你一条小命!” 呼哨一声,几十人一拥而上,将肖俞围在垓心。 肖俞有些好笑,扬起柳枝向眼前几人虚点了几下,那几人慌忙后退了几步,却不防身后的兄弟靠得太近,一不小心踩了脚,顿时乱作一团。 肖俞道:“小爷我历来爱打以少对多的仗,来个百十人我也不怕。倒是你们,在动手之前不妨再好好想想,为了那么一个大哥赔上性命值不值得。言尽于此,你们有谁想走,现在还来得及。要是真动上了手,求饶也没用了。” 肖俞本以为这几句威胁很有气势了,但还是低谷了流沙帮帮众的悍勇。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七八柄长刀便同时向肖俞身上招呼过来。 肖俞立在原地未挪动地方,手中的柳枝迅捷绝伦地快速点出,每一下都精准无比地击中对方的一件兵器,只听“叮叮、当啷”数声响,抢先攻上来的几人虎口崩裂,兵器掉落在地。 柳枝再向上一挑,抽在那几人脸上,登时每人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第二排帮众随即补上空缺,又是数柄兵器招呼过来。 肖俞心中暗暗称奇。这样的悍不畏死,他只在军中厮混时见过几次。最近一次是与李存勖一起面对杨师载的二百银枪效节军时才见过这样的好汉。谁知徐州城里一个市井帮会就有这样的血性,若是在此地征发青壮编练成军,战力应当很是客观。只是也怕将帅无力,约束不得。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大唐朝廷在几度废立武宁军,中间甚至还有一位节度使招来外军,几乎杀尽了本地镇兵。 在肖俞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又有数人兵器被打落,脸上挂彩。只是这些人也没有一个后退,各自挥动双拳,仍在寻机上前。 肖俞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手上微微蓄力,柳条被灌注了真力,顿时弹得笔直,柳叶也都峭楞楞如小刀片一般。肖俞施展出峨眉刺的招式,当先几人肩上、大腿纷纷被刺中,各自哀嚎着倒地。肖俞更不手软,一边向前走,一边连连将柳条刺出。看似每一下都像随意刺出,但每一次刺出后都会有人应声倒地。明明看着是刺向空处,可片偏偏下一刻就有人正好出现在那处,到好像是自己凑过去给肖俞刺伤一般。 肖俞向前走了二十余步,已经接连刺倒了三十余人,先前人多势众的流沙帮帮徒,此刻倒了一地,仅剩十几个乖滑些的,没有急着强攻,各自擎着兵器,在肖俞柳条能刺中的距离外小心翼翼地跟着。 这时中门忽然被打开,冯大虎带着两人出现在门口。 肖俞笑了一声:“咦,虎爷终于舍得出现了?” 冯大虎一脸灰败之色,颓然道:“我再不出来,弟兄们就要被你杀光了。” 肖俞道:“少他妈胡扯,你看看这些兄弟,哪个伤到性命了?” 冯大虎扫视一圈,见果然个个都在打滚呼号,并无一人丧命,便道:“冯某代兄弟们谢过大侠手下留情。冯某一时不慎得罪了大侠,还望您不要迁怒我的兄弟们。” 肖俞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收买人心。我说冯大虎,你累不累?你是得罪我了吗?你得罪的是漕帮。”见院中众人露出不解之色,肖俞道:“哦,看来你们老大并未对你们说实话啊。我说的漕帮,可不是那个躲在杭州名不正言不顺的伪漕帮,而是坐镇洛阳、雄甲运河之上的漕帮。懂了吗?” 这些人都是直到自己帮主与南漕渊源的,马上明白了肖俞的身份和来历。想到自己这么一个二流帮会夹在南北漕帮之间,成了城门失火后遭殃的第一条池鱼,不由得有些暗自懊丧。 肖俞又道:“如今你们也不用多想,只要以后流沙帮听从我们漕帮的号令,咱们也不会将你们的字号摘去,虎爷仍是徐州城里的虎爷,过去南边那些人给你们什么好处,以后咱们给的只多不少。若是答应呢,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我看帮中兄弟个个都是好汉,在下不才,也还有些说得上话的朋友,能保大家都有个好出路。若是不答应”肖俞抖了抖手上的柳条,上面的血迹犹在缓缓低落。肖俞一抖之下,血迹“啪”地一声尽数落在地上,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竟被血滴砸出一串小坑。“在下今日也只好做个打虎英雄了。” 冯大虎脸色更加难看,看着院中的数十名兄弟,有些不好下决心。其实说到底,跟南漕混还是跟北漕混,对这些兄弟来说并无太大不同,只要平日里有口饱饭吃,闲暇时有余钱去赌两把,或者能给哪个半掩门的相好的买上一两件好看不值钱的首饰,他们倒是不挑主子。只是自己跟了南漕二十年,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以后再北漕手下仰人鼻息,真就能好过吗?何况自己的山主就在南漕任要职,自己轻易反水,且不说以后南北漕谁输谁嬴,就算北漕势大压过了南漕,那位山主若是迁怒于自己,要想收拾自己还不是易如反掌? 肖俞似乎看出了冯大虎心中所虑,又开口道:“虎爷,南边那帮人的手再长,一时也伸不到徐州。你与其思量将来会不会被报复,倒不如先想想怎么过眼前这关。况且我漕帮携雷霆万钧之势南下,哪里会容那边那帮人腾出手来对付你们?” 冯大虎半信半疑,道:“你说的,能当真?” 肖俞道:“这点小事都保证不了,我又怎么敢来单刀赴会?你要是这么惜命,也可跟在我身边做个亲随,待南边那些人被尽数收拾了,你再回来做你的太平帮主,如何” 冯大虎先是眼中闪过喜色,紧接着便意识到这小白脸给自己挖了个坑堂堂帮主因为“惜命”,撇下兄弟们去给人家做了亲随,将来就算还能回来,哪里还有脸继续做他的“太平帮主”?再说了,虎爷早年伺候别人伺候得够了,以后也不打算再伺候别人。 肖俞见他还有些犹豫不定,又道:“你若是还有顾虑,回头给你引见一人。云龙剑派的鹿清远,你认识吧?” 冯大虎一怔,道:“鹿掌门,徐州地面上,谁人不识?” 肖俞道:“如今鹿掌门也入了漕帮,这趟随我一起来了徐州。” 冯大虎沉吟了一下,鹿清远虽说被蒙山群盗赶出了老巢,如今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可也还轮不到自己这个分量的人去嘲笑。即便自己关起门来也会说上几句“云龙剑派如今不行了”,可真要是鹿清远当面,他还是要执晚辈礼的。若是这小白脸所言不虚,自己怕是真没有退路了,当下一咬牙,道:“你需要我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夜宴 见冯大虎服软,肖俞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也不麻烦,有劳冯爷今晚找一家酒楼也不用费心找了,咱们偶遇的那家就挺好请徐州城里有头有脸的江湖朋友都过来,喝杯水酒,同时呢,昭告天下,就说你虎爷以后和咱们漕帮交上了朋友,以后漕帮弟子再徐州走动,请大家多加照顾。你看可好?” 冯大虎苦笑道:“好,好啊,这便是纳了投名状了。” 肖俞将柳条再掌心掂了几下,道:“正是。纳了投名状,以后你我两下里都安心。” 冯大虎道:“看起来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肖俞坏笑道:“谁说没有,咱们做事公道得很,绝不强人所难。” 冯大虎心道,说得好听,你给我两条路,一条是投降,一条是死路,这也叫不强人所难?只是形势比人强,冯大帮主纵有千般无奈,也只能暂时藏在心底,面上还得陪着笑称赞这位小白脸大侠处事公道。 此时冯大虎才想到自己和人家打了半日交道,连对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失礼得很。知己而不知彼,这在冯帮主所听说的一点兵法中,算是取败之道。那么今日自己算是输的口服心服了。 冒昧地请教了一下对方的字号,肖俞自然用上了再漕帮的身份,但也之说自己是漕帮的“徐客卿”,并未亮出淮南小公子徐知诰的旗号。这个身份实在太容易被戳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吓唬人。 当夜,那家酒楼被流沙帮包了场。 掌柜的甫一看到流沙帮帮众大举前来,以为虎爷到底还是迁怒于自己着酒楼,要来兴师问罪。谁知来人态度竟和气地很,说是虎爷晚上要在这里请客,让好生准备,还丢下一贯钱做定金。掌柜的一开始犹犹豫豫不敢要,直到来人指天起了誓,说道你要是不要,我就是小狗子,掌柜的这才收下。 城里由有头有脸、和流沙帮有些来往的人物,除了将军府和刺史府没敢去叨扰,其余的不管交情深不深,都请了来。 冯大虎这次请客请的仓促,大家自然知道事有蹊跷。虽然有性子急的不轻不重地嚷嚷了几句“老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多数人也都耐心地等今晚的主角冯大虎来揭谜底。左右这点时间还是等得起的。 眼见着楼下大厅几乎坐满了人,冯大虎这才姗姗出场。也没怎么废话,开场白就是:“兄弟今日结交了一位好朋友,介绍给徐州城的诸位旧相识。以后我这位朋友的事,就是我冯某人的事。诸位要是给我面子,也请对我这朋友多加照拂,冯某感激不尽。” 这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绕,什么“好朋友”、“旧相识”,听这话风,像是新纳了个爱妾迫不及待要拉出来显摆一下。只是看老冯这神色,远非纳妾那么简单。好在在座的都是沾了水的窗户纸,一点就透,旋即明白了这时冯大虎找到了新靠山,以后要改换门庭了。今夜这顿酒,不过表忠心罢了。 只是看到肖俞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时,各路大佬还是吃惊不小。冯大虎过去的靠山的南漕,这些人都是多少知道一些的。而能够迫使冯大虎做出今晚这番举动的,怎么着也应该是个今天动地的大人物吧。可这位冯大虎口中的“徐兄弟”,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等分量的。 及至肖俞自我介绍说是“洛阳来的漕帮客卿”时,这帮人便自以为参透了谜底。既然这小子代表北漕来收买冯大虎,那事情就好解释了。只要条件够优厚,就是派一条狗来,冯大虎也会颠颠地跟着走。 只是在座各位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与南漕眉来眼去,都在想冯大虎这顿酒席算不算时鸿门宴。冯大虎的举动无疑是竖起了一杆大旗,既然和南漕关系最为密切的流沙帮都轻易倒向了北漕,那么剩下这些人该何去何从,也需得今早决断才是。毕竟在风大浪急得时候,先上船才会有好日子,后知后觉得,恐怕连上船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些心思活络的人物开始暗暗打听同样和南漕渊源不浅的九里庄的动静,却听到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消息:昨日九里庄的卢老爷子就派人传出话来,要卢家嫡系弟子都老老实实待在庄内读书习武,不许掺和漕帮的南北之争。这就是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九里庄也从南漕的船上下来了。虽说一时没表态说要上北漕的船,但以卢老爷子的性子和人望,“下船”这个举动,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肖俞装模做样和各路大佬寒暄了几句,便说要给大家再介绍一位老朋友。此刻众人已经顾不得再腹诽他们一会“好朋友”、一会“老朋友”搞得神神秘秘了,而是迫不及待看看北漕这位年轻客卿在憋着什么宝。待看到徐客卿口中的老朋友出现在二楼环廊,含笑和大家打招呼时,一楼先是寂然,随后哗然,一些和南漕关系并不深厚的人,马上就开始暗中谋划回去之后如何与南漕切割了。 毕竟,那位“老朋友”乃是云龙剑派的掌门人鹿清远,昔日武宁江湖上最德高望重的人物。虽说如今云龙剑派的宗门还被蒙山群盗占着,但毕竟鹿清远搭上了北漕的大船,想来蒙山群盗也不会和漕帮正面冲突。那么再往远一重去想,或许鹿清远重返云龙山只是个时间问题。那么这位老人家的面子,实在是不得不给啊。 但其实鹿清远心里也在犯嘀咕。虽说蒙山群盗大队人马或返回蒙山,或在别处搜寻“云龙余孽”,留守宗门的并无高手,但自己这么高调亮相,是不是会立即引来更多追杀?毕竟徐客卿此前说过,蒙山群盗背后,那可是万剑谷在撑腰。 而肖俞却说无妨,万剑谷既然只是暗中支持蒙山群盗,就说明杨师载还顾及脸上的四两肉,暂时不会明目张胆地对鹿清远下手。而鹿清远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高调的出现在人前。若是万剑谷的人忍不住出手,以此刻鹿清远受关注的程度,一旦真出了意外,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蒙山背后站着万剑谷。而蒙山群盗就算找到鹿清远,他们的大当家陈鸾已死,以剩下那帮山贼的手段,还奈何不了成名多年的鹿清远。 鹿清远当局者迷,也吃不准肖俞究竟是旁观者清还是一厢情愿地想当然,不过孙趋庭在洛阳的时候就叮嘱过,这趟任务的行止,以徐客卿为主,自己也只好任由他搭台唱戏。反正自己加上徐客卿的身手,自保应当是没有问题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世道人心 酒宴上的遮羞布既然已经扯开,剩下的就是一帮腿快嘴也快的江湖人物众星捧月般将肖俞和鹿清远围在当中,没口子地献殷勤。这个说自家祖传十几代擅长造船,那个说有大宗货物要托北漕运送,还有些更直白的,横打鼻梁说以后漕帮若有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肖俞自然将这些好意一一接纳。 献殷勤示好的人群松散了些,肖俞站到一楼的楼梯半截,面向大厅,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优化要说。待大厅静下来,肖俞扳着指头,将方才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姓名、出身、表忠心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并且代表漕帮孙帮主向这些“首义元戎”致以敬意。 在场之人万万没想到这小白脸竟有过耳不忘的记忆力,还将那些面红耳赤的言语尽数道出。刚刚说完的话势必不能当场否认,这就算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肖俞提到那些人心知肚明,倒向北漕的举动既然已经坐实,以后也不能再首鼠两端待价而沽了。不过这样也好,这些夹缝里不大不小的鱼虾,终归是要做个选择。这下丑媳妇提前见了公婆,倒也脆快。 肖俞见正事已经做完,和大家告一声罪,便提前退了席。 到酒楼外,冯大虎悄悄跟了出来。肖俞奇道:“酒席还未散场,虎爷怎么不在里面陪客,随我出来作甚?是怕我在徐州城里遭遇不测,你不好向帮里交代吗?” 冯大虎吭吭哧哧,欲言又止。肖俞道:“冯帮主有话尽管直说,今日之后,咱们就是朋友,没必要藏着掖着。” 冯大虎使劲搓搓双手,道:“那在下就说了。徐客卿知道,我原先的山主,是眼下南漕啊不,是南边的长老。” 肖俞笑道:“说南漕也无妨。不用这么别扭。” 冯大虎下意识摸了摸上午被肖俞打肿的半边脸,心道,也不知是谁杀气腾腾的说“天底下只有一个漕帮”,现在又来撇清,我究竟该听信你哪句?面上自然不敢流露出不满,继续道:“胡山主如今以长老身份兼管着南漕的金陵分舵。徐客卿南下之后,怕是少不得与他打交道” 肖俞双臂环抱着胸前,道:“你是想替你旧主人求情,希望我遇到他时手下留情?” 冯大虎目露精光,低声道:“在下的意思是,胡山主对南漕甚是忠心,恐怕不会轻易倒向咱们。将来收服南漕,他会是个大阻力。” 肖俞顺势问道:“所以呢?” 冯大虎道:“为了漕帮大计,此人,留不得。” 肖俞似笑非笑看着冯大虎。 冯大虎心头一凛,低头拱手道:“徐客卿莫要误会,在下实实在在是为咱们漕帮考虑,并无私心。” 肖俞道:“你是公心也好,私心也罢,我都不在意。那姓胡的若是真的如你所说,会成为我南下的绊脚石,你不开口,我也不会留他性命。至于你的安危,我既然跟你保证过,你就放宽心,至少不会让你死在那姓胡的手上就是。可若是你再招惹了别的厉害角色,那就与我无关了。” 冯大虎似乎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再提过分要求,称谢而去。 望着冯大虎的背影,肖俞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世道人心啊,当真是一钱不值吗? 洛阳,通天浮屠。 寒月上人静坐在塔底,不言不语,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天。玄幽子垂手侍立在一旁,非但不敢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寒月上人有了动静,伸出右手打出一道寒光,直飞入眼前那早已破烂不堪的聚灵阵眼。 光点在坑底盘旋几周,再回到寒月上人身前时,已然暗淡了不少。 寒月上人将手一招,光点靠近了几分,在鼻尖前上下浮动。寒月上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嗅闻什么,而后睁开眼,轻声笑道:“原来时乾坤玺,怪不得你们哥俩会一败涂地。” 玄幽子上前一步,问道:“师叔,您说什么?” 寒月上人道:“那日坏了你们好事的那人,自身功法如何,我此刻推演不出。但他身怀异宝,这时确凿无疑的。而那异宝,就是大唐的镇国神器,乾坤玺。” 玄幽子道:“小侄也听说过此物,只是不知神通怎样?既然是大唐的镇国神器,想来问世不过三百年,真能与那些上古利器相提并论吗?” 寒月上人翻了个白眼:“我那师兄怎么教出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胶柱鼓瑟固步自封,真当龙涎山有了千年传承,就天下无敌了?告诉你,不管是武道还是天道,每一代都会有那么几位佼佼者将其推向高处,最近几百年问世的法器,强于千年之前,一点也不奇怪。若是一代不如一代,那要咱们的宗门有何用?” 玄幽子低下头,不敢接话。 寒月上人长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继续解释道:“相传这乾坤玺,是李唐开国之前,有道家十几位顶尖儿的高人共同炼制,胚子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也就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块儿,曾放在昆仑、九华、终南、玉龙、岱宗这些名山之巅汲取天地灵气,而且熔进了李家的血脉与气运,本是要用作李唐皇室的国玺,但后来太宗皇帝这东西灵气难得,用作国玺实在暴殄天物,就让钦天监将其封印,用作镇守李唐国运。说起来,太宗皇帝也算是深谋远虑,怕后世儿孙不肖,守不住江山,便别出心裁,从皇室子弟中选取与天道有缘、资质上佳的,送交道教高人细心培养,作为将来以备万一的守墓人,而开启乾坤玺的关键,便由守墓人代代口传心授。看这阵眼的情形,乾坤玺怕是已经开始苏醒了。或许,你们遇上的,就是这一代李唐守墓人。” 玄幽子忙问道:“师叔可知此人是谁?” 寒月上人保持了半晌的高人风范瞬间破功,没好气地回道:“我哪里知道。当年师叔我刚刚听说一点李唐王室守墓人的端倪,就被你们的好师父穿了琵琶骨缩在了望海洞,哪有机会再追查更多消息?不过嘛” 玄幽子一脸期待地看着师叔。 寒月上人诡异地一笑:“守墓人虽然不好找,但这乾坤玺,却是有迹可循。” 玄幽子看着师叔身前那兀自上下飞舞的光点,眼睛也亮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展眉的不满 肖俞自然不知,几百里之外的洛阳城里,一位活了上百岁的老妖怪已经盯上了他。就算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此刻有更让他头大的事情在等着他。 离开冯大虎的酒宴,在回住处的路上,一袭白衣正在等他。 事实上,肖俞在远远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时,心脏就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展眉立在街心,一如既往地眼神清冷,待肖俞走近,便毫无感情地开了口:“琉璃盏儿回去都跟我说了。” 肖俞一怔:“说什么了?” 展眉道:“你脸红的事。” 肖俞马上又要脸红。 展眉继续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不要有非分之想。” 肖俞皱了皱眉,道:“展姑娘这话,在下有些不明白。” 展眉道:“怎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 肖俞反问道:“我做了什么,让展姑娘这般怨气?” 展眉为之一滞,顿足道:“你心里清楚。总之我告诉你,不要痴心妄想。” 说完,甩袖便走,转眼之间,白衣淹没在沉沉的夜色中。 肖俞苦笑一声,方才心脏狂跳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一丝惆怅。 这姑娘当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听琉璃盏儿学了几句话,这便按捺不住要来警告一下自己。若是自己真有什么动作,那展眉不得立时拔剑相向? 忽然间,肖俞转身向后,笑道:“鹿掌门,不用回避了,人已经走远了。” 街边一条隐秘的小巷子里,鹿清远讪讪地走了出来,一张老脸居然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偷听别人谈话,还是这么尴尬的话题,最后还被发现了,即便是无意中撞见,也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鹿清远虽是老江湖,这种场面还是很少经历的。不待肖俞再说话,鹿清远抢先道:“徐兄弟,老夫刚刚经过此处” 肖俞一摆手:“鹿掌门也不是外人,听到多少都无妨。” 鹿清远嘿嘿一笑,也就不再遮掩,问道:“那姑娘是哪家的千金,怎地这般不近人情?徐兄弟这么一表人才,又文武双全,怎么就入不得她法眼?” 肖俞道:“鹿掌门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啊。顶多也就是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人家展姑娘秀外慧中,又是名门之后,自然不会看上我这样的厮杀汉。” 鹿清远道:“就算她是出身名门,以徐兄弟的人品武功,家世自然也不会差,哪里就输了给她。她何至于如此不满?难道她是哪位王爷的公主?” 肖俞不动声色地看了鹿清远一眼,心道这老家伙雅兴不浅,居然借机打探起自己的出身来历。自己若真是淮南小公子,那么在出身上还能和展眉分庭抗礼。可惜啊,只是晋王府区区一名六品副尉,实在拿不出手啊。虽说前些日子莫名其妙遇上一位“本家”老道李无心,说自己是李唐皇室血裔,可终究没有十足的准谱。就算肖俞自己愿意相信,在眼下的世道,这是能拿出来说的吗?大厦倾颓,李家子弟的身份不是护身符,而是催命符啊。 肖俞没有就这个话题聊下去,而是假装远远望了一眼冯大虎请客的那家酒楼,问道:“鹿掌门怎地也提前退席了?那些人都散了?” 鹿清远打了个哈哈:“没那耐性和那些市井狂徒周旋。过去老夫在徐州,也是不爱交际的。像这样的场合,一年也去不上几次。无趣,无趣得很呐。” 肖俞“哦”了一声,暗道怪不得云龙剑派被攻占的时候,不见江湖同道出手相助。忌惮蒙山群盗势大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这老儿清高的性格怕也难辞其咎。清高额人,得势之时,自然有的是人当面吹捧而一旦失势,必然是墙倒众人推。面上自然不能表现出来,肖俞假装赞同地点点头:“鹿掌门说的是。只是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啊。” 鹿清远捋了捋长须,喟然一叹。 幽州,万剑谷,葬剑湖。 万剑谷的老祖宗杨师载卓立湖心,足尖点在湖面上,水面竟无一丝涟漪。手中捧着一柄乌沉沉的长剑,剑身形制古朴,雕刻着奇形怪状的花纹,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一道道若有若无的剑气自水面下浮出,百川归海般隐入那柄古朴长剑之中。 湖边,三名中年人并肩而立,右首一人身材高大,身背一柄巨型重剑,正是杨师载的幼子,霸剑杨彦君。 居中那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瘦,双目神光内敛,忽然开口道:“老七,你看父亲这一手仙人凌波,如今已是臻于化境,以一身自成天地。莫说临水无波,就算是御风而起,也不在话下。将来堪破十六品,化身自在,也不是难事。” 杨彦君道:“父亲的功力,原本就震古烁今。但现今为外物所累,自在嘛,怕是还差几步。” 左首之人低声道:“七弟慎言。父亲如今大战在即,切不可令他老人家动气分心。” 杨彦君低头道了一声“是”,表情却是不以为然。显见得仍是认为父亲距离自在境界还差很远,兄长不应让自己“慎言”,而应该对父亲直指其弊。气质万剑谷和杨家都是规矩极大的,作为父亲最小的儿子,杨彦君只能乖乖闭嘴。 湖面上,杨师载行功已毕,手捧长剑飘然上了岸。岸边三人同时躬身行礼,道:“恭喜父亲养剑大成。” 杨师载漠然道:“哪里有什么大成,不过是让这柄赤影勉强填饱肚子而已。”转向杨彦君道:“老七说得很是,为父近年来为外物羁绊,剑心已不似前几年那般通透。只是人在江湖,难免身不由己。”这一声叹息,竟与肖俞如出一辙。 右首那人忙道:“老七胡言乱语,父亲莫往心里去。” 杨师载看了他一眼,道:“老四,你要是能和你七弟一样实诚些,剑道修为不至于在兄弟几人中垫底。” 那人正是杨师载的第四子,万剑谷的执事总管杨卓君,闻言嬉笑道:“儿子没有七弟那么能吃苦,又没有大哥这么好的悟性,也只能甘心垫底了。不过能给父亲和几位兄弟看好家,也是儿子的能耐不是?” 杨师载“哼”了一声,道:“这回不留你看家了,为父带你去金陵,让你见识一下世上顶尖儿剑客的风采。” 这回三个儿子同时一楞,齐齐道:“父亲” 杨师载道:“怎地?” 居中之人自然是杨师载的长子,早就誉满江湖的一字慧剑杨玄君,这种情形下,身为长兄不得不说道:“四弟向来运筹帷幄,已经多年不握剑了。父亲这回为何用四弟之短?” 杨师载道:“为父去与三绝剑客切磋剑道,又不是江湖仇杀,难道还要你们兄弟出手相助?再说了,就算是你去了,就能插的上手了?” 杨玄君微微脸红,道:“展老前辈剑道通神,儿子就算出手,也只是挨打的份儿。” 杨师载道:“这就是了。展星河年纪并不比为父大太多,但成名极早,为父与他五年一约,迄今已经败了三次。今年这一战之后,为父不知道下一个五年还有没有精力和雄心再去挑战,是以这回要带上老四,让你看看三绝剑客剑道的精髓,就是心无旁骛,希望你能有所领悟。”说道这里,杨师载自嘲地一笑:“就是这心无旁骛四字,为父领悟了十几年,到如今竟然越发倒退了,真是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杨卓君的猜测 杨彦君直言不讳地道:“父亲大战在即,为何会说这么灰心的话?岂非先输了三分气势?” 杨师载轻轻敲击了一下掌中的赤影剑,道:“学剑之人,先要诚心。为父心境不如人,这个得承认,不丢人。若是一味遮掩,自欺欺人,虽然看上去气势是足了,但其实先坏了剑心。懂么?” 杨彦君沉思了一下,老老实实道:“不是很懂。” 杨师载道:“为父在你这个岁数时,也不懂。不急,你慢慢悟吧。时辰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老四备两匹马到山门外听我,不必惊动其他弟子,咱们悄悄出门。” 三兄弟一起低头应诺。 次日一早,杨师载与杨卓君各乘一匹快马,离开了万剑谷。 行出不到百里,来到一处渡口。幽州是漕运的最北端,昔日繁盛之时,也有过千帆竞渡的盛况。只是安史之乱后,北方漕运日渐没落,就连原本横行一方的旧北漕都被洛阳漕帮吞并,这运河北端的境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渡口有一艘趸船在等候,杨氏父子上了船,便起锚开航。趸船吃水很浅,显然并无货物,只是专程送杨师载南下的。原本以杨师载的身份,三层高的楼船也坐得。但他素性不喜张扬,此次出门应战又是败多胜少的局面,因而出行更显得低调许多。 船舱里,杨卓君忽然想起一事,不解地问道:“父亲,那三绝剑客长年都住在泰山,为何此次越战要去金陵?岂非舍近求远,两下里都要多奔波千里?” 杨师载笑道:“这便是展星河的过人之处了。为父第一次找他索战,确实实在泰山三绝宫。为父依照他的规矩,将他五名弟子尽数击败,这老儿还怕为父久战之后,他胜之不武,特意让为父在三绝宫休养了三日这才与我开战。自然,后来为父还是输了。但也看出展老儿的性情,时不会占人半分便宜的。若总是在泰山上比试,恐天下人说他占了地利,是以后来每一次较量,都会选在泰山之外其他地方,为的是求个公平。” 杨卓君也笑道:“若真是要求个公平,那么金陵也去不得。” 杨师载奇道:“却是为何?” 杨卓君道:“泰安到金陵,不过千余里,而幽州到南京,两千里有余。父亲您还是比他吃亏。” 杨师载笑骂道:“这话出去不许胡说,丢我万剑谷的脸。” 杨卓君含笑退出了船舱,留下父亲一人闭目养神。 漕河上凉风习习,两岸杨柳依依,河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景致大好。杨卓君伸了个懒腰,坐在船头,轻声哼起了北地民间小调儿。 忽然之间,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杨卓君也是洞玄境的武人,自然听得出这马蹄声是从身后传来,似乎是在追自己的坐船。在幽州地面上,还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截万剑谷老祖宗的坐船,想来应是宗门之中出来传信的流星快马。只是自己和父亲前脚刚刚出门,后脚就有传信,看来是有大事发生了。 杨卓君靠在一侧船舷边向后望去,果然见一批快马在逐渐接近,马上骑士一袭玄色短衣,衣袖上纹绣的剑形徽记若隐若现,以杨卓君的目力,自然不会看差,正是万剑谷门下弟子。 杨卓君招呼一声,船老大放慢了船速,那骑手逐渐与船身齐平。杨卓君见那名弟子自己是认识的,便直接喝问道:“可有急事?” 骑手对着杨卓君遥遥一揖,随后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竹管,用力一掷,竹管向杨卓君飞来,显然这弟子手上功夫也是不弱。 杨卓君扬手接过竹管,那骑手又做了一揖,勒马回身而去。杨卓君见竹管只加了软木封口,并未以火漆封印,知道自己也能看,便掀去软木,倒出一个小小纸卷,匆匆扫了一眼,眼睛亮了起来,赶紧拿着纸卷进了船舱。 “父亲,鹿清远现身了。” 杨师载微微睁眼,看了看一脸欣喜的杨卓君,语声略显不满:“现身就现身,又不是被拿下了,至于这么兴奋?也是四十多的人了,这般沉不住气。” 杨卓君讪讪一笑,恭恭敬敬呈上密报。 杨师载飞快地扫了一眼,冷笑道:“鹿清远这厮,越混越回去了。昔日好歹还是威震一方的宗师,如今成了漕帮的打手。也亏得孙趋庭那势利小人这次慈悲为怀,竟然收留了鹿清远。” 杨卓君道:“想来是正好赶上漕帮要南下,收了鹿清远做马前卒。” 杨师载点点头:“这卒子倒也尽心尽力,上任没几天,就打回了徐州城。只是这密报上说,随同鹿清远会徐州的人中,除了他门下子弟,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据说功夫不错,鹿清远对他甚是客气,这倒有些稀奇。” 杨卓君道:“如今漕帮正是用人之际,多招揽了一些能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 杨师载斜了他一眼:“有话便说。” “前些日子听说老七新收的弟子死在了两个年轻高手的手上,会不会榆次人有些瓜葛?” 杨师载眯起了眼睛,沉吟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不至于如此凑巧吧?” 杨卓君笑道:“那就是近来江湖上年轻高手人才辈出,还净被咱们撞上。” 杨师载点点头:“你的猜测不无道理,不管怎样,传下话去,让前面的弟子在那年轻人身上多下点功夫。即便不是杀陈鸾、救走鹿燕儿的人,有这么一人在鹿清远身侧,对咱们来说也多少是个麻烦。” 杨卓君不屑地道:“父亲也太高看他了,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能有多大能耐?就算他们联手,又哪里是父亲的一合之敌?” 杨师载微怒:“这种事是咱们好直接掺和的吗?你老子还要不要脸面了?莫说别人,就是在万剑谷,也没有几人知道是我派人暗助蒙山群盗攻破了云龙山。我若是能直接出手对付鹿清远,哪里会像如今这么麻烦?” 杨卓君皮里阳秋道:“也是。若不是前些天发觉大哥和老七鬼鬼祟祟,孩儿乍着胆子去探了探口风,如今也是被蒙在鼓里。父亲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 杨师载不耐烦道:“鼓噪!”挥了挥手,示意杨卓君退出舱外。杨卓君不敢违逆,转过身去,吐了吐舌头,快步出了船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打过半座城 过去的大半日,肖俞很忙。 徐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市井豪杰,一夜之间都知道漕帮出了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单枪匹马不对,是单刀赴会,连马都没有还是不对,孤身拎着根柳条,就打服了在武宁地面上风光了十年的流沙帮,让出身南漕的帮主冯大虎乖乖转投北漕羽翼之下。 这样的英雄人物,此刻就住在城里,若不赶紧来结交一番,怎能显出徐州朋友的热情好客?因此,昨夜没参加上冯大虎酒席的大小江湖人物,纷纷捧着名帖来拜会漕帮的徐客卿,顺带着,也对云龙剑派的鹿老英雄表示一下仰慕。往年鹿掌门曲高和寡,崖岸高标,这些混市井的好汉自然是巴结不上。如今一派掌门混成了打手,咱们就肩膀齐为兄弟了,这些人一口一个“鹿老哥”,叫得心里无比畅快。 肖俞耐着性子和这些山猫野兽一一寒暄,他知道,漕帮在武宁能不能真正站得住脚,还得看这些草莽英雄是否真得配合。漕帮南下这一步真正走扎实了,将来李存勖才能将漕帮牢牢握在手中。因此,实在是怠慢不得。 徐州人的口音,煞是有趣。徐州地处南北咽喉,是南北语族混杂之处。当地方言既有中原官话的几分特点,又隐含着不少吴越方言的用词,也亏得肖俞走南闯北也算见过点世面,要不还真要犯一番为难。不过这门方言竟似乎很是好学,大半日下来,肖俞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七八分相似了。不由得心下犯了嘀咕,难不成自己和这里还有点渊源? 虽然一上午乱乱哄哄,但好歹宾主一团欢洽,漕帮旗下又平白多出几十家名义上的附庸势力,皆大欢喜。 午后,人群渐渐散去,一名矮瘦汉子出现在门前。 流沙帮早就将肖俞当作了太上帮主,自觉自愿地在肖俞住处门前放了几个精干的帮众看门。见又闲杂人等靠近,自然是要去驱力的。那汉子却变戏法似的自怀中掏出一张挺括的名帖递给看门的弟子,道:“不要狗眼看人低,老子也是来拜山的,快去通传。” 其实,一上午的来宾也没有谁真的需要“通传”,大都是擎着名帖一路直入公堂。看门弟子见来的大多是脸熟的,也就不阻拦。只是这汉子一来看着寒酸,二来看门弟子实在没有印象,要是徐州城里的混街面的,哪怕是乞丐,也该见过几次。既然是彻底的生面孔,那么为了不打扰徐客卿,看门弟子的作用还是要发挥一下的,当下就有一人接过名帖进去通传。 肖俞打开名帖扫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别人的名帖至少写上自己姓甚名谁,这个倒好,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以武会友。看来这是踢场子来了。 其实肖俞私下里向鹿清远打听过,徐州城内,除了云龙剑派,还有没有别的高手。能在肖俞口中被称为高手的,如今至少的是入微以上的境界了。鹿清远颇为自矜又恰到好处地谦虚了一把,说是放眼徐州城,云龙剑派算是矬子里的大个儿。肖俞便知道眼下的徐州城,自己几乎已经可以横着走了。突然冒出这么一位要以武会友的,又怎能不让肖俞意外?只是这挑战书,有些太儿戏了。肖俞一时来了兴致,道:“请那位朋友进来一叙。” 矮瘦汉子迈着八字步进了正厅,看也没看鹿清远,便对老实不客气地对肖俞问道:“你就是漕帮的那个姓徐的?” 肖俞道:“正是在下。这位朋友贵姓?专程到此,有什么赐教?” 矮瘦汉子砸了咂嘴,露出半边里出外进的黄板牙,道:“我姓金,江湖朋友给面子,叫我金半城。你可知什么意思?” 肖俞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金半城道:“就是说我功夫了得,一人能打半座城。” 肖俞做恍然大悟状,旁边几位还没离去的市井好汉不禁有些勃然色变。好大的口气,眼前这位徐客卿徐少侠还没自称打半座城,你这么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腌臜货,也敢口出狂言? 肖俞很有耐心地问道:“敢问金兄,是打哪里的半座城?” 金半城一仰头,拿鼻孔看着肖俞:“老子走到哪里,就打趴哪里的半座城。去长安,便打过半座长安城去洛阳,便打过半座洛阳城。如今时运不济,流落徐州,可至少也得打过半座徐州城。听说你功夫还行,那就从你开始吧。” 肖俞故作为难:“可是,在下也是初来乍到,算不得徐州本地好汉啊。” 金半城道:“胡说!这么些本地得好汉都巴巴儿跑来给你打溜须,就连昔日云龙剑派得掌门都跟在你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你还想轻易抽身?” 肖俞微微一怔,这人看似颠三倒四,狂悖放肆,其实说话大有深意。先是不动声色挤兑了一下鹿清远,又点出自己不能再徐州这汪浑水中轻易抽身,算得上是对时下徐州的情形洞若观火了。就是不知道是敌是友。沉吟了一下,肖俞笑问:“暂且不论我算不算本地的好汉。我若是答应阁下的挑战,那咱们如何打法?” 金半城道:“既是以武会友么,就要斯文些,不能伤了和气。咱们就别学那些莽汉只会比拼力气。不如这样,各打对方三拳,看谁挺不住。若是一方后退的步数多,或是被打倒,就算输了。如何?” 肖俞道:“也好。只是,谁先出手呢?” 金半城道:“我远来是客,你占了地利,自然是由我先出手,方显公平。” 肖俞忍着笑道:“若是这般打法,在下倒有些相信你能打过半座城去了。” 金半城也不脑,认真地问道:“那你究竟同不同意?” 肖俞道:“摆明是我吃亏的买卖,为何要同意?” 金半城歪着脑袋问道:“又不是不让你打,为何是摆明你吃亏?” 肖俞道:“若是你打完我三拳,立刻认输,接下来就没法打了,那我岂不是白白挨了三拳?” 金半城道:“堂堂一个大小伙子,怎地做事这般不爽利。你看我是那种卑鄙小人吗?” 肖俞道:“阁下是什么样的人,我看不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得小心些。” 金半城冷笑道:“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怕了我了,不敢应战。” 肖俞道:“嘴长在阁下身上,您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会答应和你这般文斗的。” 金半城拿手点指肖俞:“好,很好。既然你认输了,那我也不便咄咄逼人。看来这徐州城也不过如此,我还没真的动手,就打倒了大半座城。” 在场几位市井豪杰个个变色,作势要给这个狂徒点颜色看看。肖俞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而后对金半城道:“阁下今日再下半城,可喜可贺。只是在下还有俗务缠身,不便久留阁下。不如您请自便?” 金半城一瞪眼:“怎么,认输了就万事大吉了?还懂不懂江湖规矩了?打输了,你得在徐州城最好的酒楼摆设筵席,当众承认技不如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那小子不错 肖俞似笑非笑地看着金半城,问道:“阁下是认真的?” 金半城瞪起眼睛:“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肖俞点点头:“非常像。” 旁边一名疤脸汉子上前一步,道:“徐爷,这种疯货,您和他废什么话?交给小人处置便是了,保管叫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这是城里一个小帮会的头目,本是没资格参加昨夜冯大虎的酒宴,今日赶来投拜帖也比旁人晚了半日,正愁一腔忠心无处剖白,可巧金半城这个狂徒送上门来,正好拿来揉捏一番。 金半城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嚷嚷道:“怎么,你们要倚多取胜吗?告诉你们,金某人自打闯荡江湖以来,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怕过谁?” 肖俞伸开双手将二人隔开,道:“都是好朋友,何必如此?真要是打起来,徒伤和气。小弟只是说不会和如金兄所说那般文斗,又没说要认输。咱们不妨换个斗法。小弟有个主意,金兄你亮一手功夫,小弟照做一遍。若是小弟做不上来,就算小弟输了。您看这样可好?” 金半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恐怕我绝技太多,吓坏了你。” 肖俞道:“不妨的,不妨的,小弟正好观摩领悟一番。” 金半城道:“好小子,原来你是憋着要偷学我师门绝艺。” 肖俞道:“万万没有那意思。想来金兄的功夫博大精深,决计不是我这一时半刻能偷学了去的。” 金半城小眼睛滴溜乱转,似乎在分辨肖俞所说的有几分出自真心。忽然重重一拍手道:“看在你小子心肠还好,我今日就不难为你,算打平了吧。告辞!”一拱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身而去。 厅内几人沉默半晌,鹿清远率先开口道:“这人,敢是失心疯了吧?” 几名小帮会头目纷纷附和,肖俞却若有所思。 徐州城外,九里庄。 小花园里,展眉正在督促琉璃盏儿练功,程敬思却不见踪影,想必是和卢九鼎庄主下棋喝酒谈人生去了。 忽然展眉警惕地向花园外看了一眼,手中已经扣上了几枚银针。花园门口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人,展眉看了,反倒松了一口气,道:“二叔,您怎么神出鬼没地,吓了眉儿一跳。”语带娇嗔,与对肖俞说话时冷若冰霜的态度判若两人,手中的银针也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袖中。 门口那人哈哈一笑,道:“这就被发现了,看样子大侄女儿功力又有进境。”只见那人身材矮瘦,头发蓬乱,正是不久前非要和肖俞“文斗”的金半城。 展眉道:“怕是二叔上了岁数,轻功退步了吧?” 金半城道:“岁月不饶人,眉儿长大了,二叔自然也老了。不过二叔眼神还过得去,方才去看过了,那小子不错。” 展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二叔你真去找那姓肖的家伙了?” 金半城含笑点头。 展眉顿足道:“二叔你、你怎么这般无聊?” 金半城道:“谁让我昨夜正好遇上你俩说悄悄话呢,又见那小伙子生的一副好皮相,一时间就动了好奇之心,想看看这小子心性如何,也算是给你把把关。眼下看来,二叔这一关算是勉勉强强过了。” 展眉道:“二叔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就把把关,侄女儿与那人毫无瓜葛。” 金半城奇道:“毫无瓜葛?那你一个大姑娘干么深更半夜去招惹人家?” 展眉道:“我” 身后琉璃盏儿插嘴道:“我知道展姐姐为什么去找肖大哥,因为雄安大哥一提到展姐姐的名字就会脸红。” 金半城接口道:“着啊,你看小孩子最会说实话,由不得你抵赖了吧。” 展眉道:“二叔,你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剑客,怎地听信小孩子胡说八道?在这么捉弄侄女,侄女以后可不搭理你了。” 金半城道:“好好好,不说了,都由得你。”而后自嘲地笑道:“至于什么成名剑客之语,以后还是休要提起。二叔到什么时候,都只是师父门下一个剑童。” 展眉听金半城提到“师父”二字,脸色顿时变得暗淡。 金半城察言观色,道:“眉儿你不要这样,师父他老人家其实很关心你的” 展眉打断道:“二叔,不要再我面前提他。” 金半城苦着脸,耸了耸肩。 展眉道:“二叔,我有些累了,回房休息。这小破孩就烦劳您老人家看着了。” 言毕,向金半城施了一礼,转身去了。 金半城看了琉璃盏儿一眼,无奈地说道:“小坏蛋,你看你,都把你展姐姐气跑了,还不赶紧好好练功!” 琉璃盏儿道:“哪里是我气跑的,分明是二叔你说话展姐姐不爱听这才走了。” 金半城道:“我是长辈,你展姐姐怎么会不爱听我说话。” 琉璃盏儿振振有词:“夫子说过,不能因为一个人岁数大就认为这人说话做事就全有道理,更不能因为他辈分高就盲目尊崇。一个人要是想让别人翘起大拇指说声好,靠的可不是辈分,而是德行!” 德行被一个幼童质疑,金半城很是尴尬,索性不再解释,换了个话题问道:“方才你展姐姐督促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啊?” 琉璃盏儿却没那么容易被带偏,仍纠结方才的事情:“明明就是你气走的展姐姐,还倒打一耙来怪我,三绝剑客门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这外表邋遢、行事颠三倒四的矮瘦汉子,竟是三绝剑客门下! 也正因为他师父是三绝剑客展星河,方才他一提到“师父”二字,展眉立即就脸色不豫。 三绝剑客与杨师载五年之约在即,他本是替师父去金陵打个前站。途径徐州,却好巧不巧偶遇展眉和肖俞昨夜在街边的一番对话。肖俞虽然发觉了身后不远处的鹿清远,却没有发现更远处还有一位看戏的。这位看客轻功、内功都是当世一流,远非鹿清远能比,故而以肖俞的耳目灵便,未提前防备之下,竟也没能发现。 展眉虽然对祖父怨气甚大,但这位二叔,也就是三绝剑客门下二弟子,在展眉很小的时候就常能见到,祖父虽然很少见家人,但逢年过节,也少不得有些礼物赠与晚辈,都是这位二叔一首操办的。在展眉印象里,二叔为人和善,性情诙谐,倒是个亲切的长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山名栖霞 金半城这个名字,自然是他戏耍肖俞时信口胡诌出来的。 至于真名,三绝剑客门下五大弟子,哪一个不是名动天下,要是报上真名,肖俞怕是也没胆子和他谈笑风生了。 江湖上口口相传,三绝宫在三绝剑客之下,又有小五绝。这小五绝分别是大子弟风云剑白凤举,二弟子游龙剑许万里,三弟子青仓剑盛一泉,这三人入门较早,主修的也都是剑法,各自得了三绝剑客几分真传。此外还有四弟子白发红巾厉楠、开山掌贺远鹰,居然不修剑道,也都自成一家。 二弟子许万里,性子虽然诙谐,但做事向来牢靠,故而三绝宫一应对外事宜,大半是他在打理。这回一时兴起去戏耍了肖俞一番,肖俞虽然吃不准这人到底什么来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人绝不简单。 论修为,许万里在肖俞之上,又擅长隐匿气息的法门,肖俞自然看不出他真实的境界。但肖俞到底是个怪胎,身怀异宝乾坤玺,感觉格外敏锐,即便他自己看不出对方虚实,乾坤玺也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感应,让他心生警兆,是以既未与对方动手,又没恶语相向。 鹿清远比肖俞少了那一层感应,自然只觉得“金半城”这人荒唐可笑,肖俞不予计较,是难得的心胸宽大,对这位年轻人不由再高看了几分,在旁人散去之后,也着实发自肺腑地说了几句恭维话,让肖俞不好意思了半晌。 许万里在侄女儿这里讨了个没趣,琉璃盏儿又对自己冷言冷语,堂堂游龙剑客竟是有力无处使,干脆也懒得督促琉璃盏儿练功,左右在徐州也没有正事,还不如早些南下金陵,帮师父打点一应住行事宜。也没给程敬思和展眉打招呼,出了九里庄便南下而去,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州到金陵六百里地,在游龙剑脚下,也不过是半日光景。 到金陵时,天色已晚,城门紧闭。虽说金陵的城墙万万拦不住许万里,但三绝宫的规矩,向来不轻易与官府启衅,许万里也就没有直接穿城而过。 三绝剑客与杨师载此次约战之地,在城外的栖霞山。栖霞山下有座小庙,香火一直鼎盛,这在崇道抑佛的大唐王朝来说算是个异数。庙中住持华参大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悲,又是三绝剑客年轻时便相识的故友,这趟自然是要住在庙中的。 许万里来到小庙中时,庙上大大小小的和尚都早已歇下。许万里不好半夜砸门,便在门首静坐了半宿。待东方天色泛白,小和尚出门洒扫,这才看见门外坐着一人,自然吓了一跳。问清身份后,赶紧去回报住持,同时引着许万里到客舍等候。 华参法师每日的早课是雷打不动的,许万里不得不多等了一个时辰,待早课完毕,这才见到法师,说明来意。 华参法师笑道:“展兄还是那般率性。到我这小庙中来原本是修身养性二点好事,但带着杀伐之气,未免不美。” 许万里道:“家师与万剑谷杨老前辈只是切磋剑道,又不是生死相搏,就算有些许杀伐之气,在大师佛门祥和气息下,想必也会轻易化解。” 华参法师道:“杀气就是杀气,不分多少。百丈的白练,染上一滴墨,与染上一缸墨,有很大的分别么?” 许万里心道,一滴与一缸,分别自然是很大的,却不好直接反驳,便道:“家师只是挂念您,这趟出门,一则是赴约应战,一则也是专程来拜望您。” 华参法师失笑道:“老僧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又不是不让展兄来下榻,你干么说得这么小心翼翼,倒向老僧小肚鸡肠一般。” 许万里赶紧连声道“不敢”。 华参法师忽然换了个话题:“江湖盛传,北漕要南下,你这趟过来,沿途可有什么见闻?” 许万里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老和尚看起来六根清净,怎地对这些江湖纷争这么关心?口中道:“北漕已经有动作了,徐州的大小帮会,现下已大半倒向北漕。” 华参法师缓缓点头:“动作好快啊。徐州之后,便是楚州、泗州、扬州,而后是金陵。金陵是南漕重镇,想必会有一番不小的争端。你师父在这个时候来金陵,与此无关吧?” 许万里道:“家师闭关多年,不问世事,这趟出关,也只因多年前的一桩约定,与这些江湖纷争自然毫无瓜葛。南漕北漕,谁胜谁败,说到底,于我三绝宫没多大干系。” 华参法师面露微笑:“如此甚好。展兄多年前便初窥天道,以他的天资和心性,走出那最后一步不是没可能。只要不在这些俗务上分心,自在境还是可期的。” 许万里心道,原来老和尚竟是在为师父操心,自己方才是多虑了。神色更加恭敬,道:“家师常常提起十六品之外的自在境,说是可遇不可求,此生随缘罢了。” 华参法师道:“随缘?这可不像他,倒像老僧的口风。难道这老友岁数大了,也转性了不成?” 许万里陪着笑,不敢接话。作为弟子,他可不敢随随便便参与到议论师父的话题中。 华参法师安排小沙弥带着许万里先到斋堂用了早膳,不过清粥小菜而已。而后许万里独自一人上了山,查探一下地形。 照临行前师父所说,栖霞山山顶地势平坦,有一座望江亭,视野开阔,能望见十几里之外的大江。那处作为约战之地,再合适不过。许万里需得先去清场,确保师父来时,山顶上没有闲杂人等。 好在栖霞山下面有几座寺庙,山上林地多是庙产,并无山民百姓在此闲居。许万里走了一趟,没遇到一人,乐得自在。也当是一次难得的闲游。这栖霞山顶的景致,当真与别处不同。山名栖霞,确有云霞栖于山间。更有山色葱茏,水汽氤氲,一带江水横亘在眼前,在朝阳下波光闪闪。极目远眺,心旷神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卖花声 此时的金陵,名义上还在吴王治下。 老吴王杨行密,宽仁雅信,颇得淮南士子之心,连年开疆拓土,江左一带除了吴越王钱镠能与之分庭抗礼之外,这一片富庶繁华之地,大半都入了吴王的版图。杨行密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无力北上与朱全忠、李克用这些强藩争胜,晚年多以保境安民为主,因此淮南、江南诸州倒是这乱世中难得的乐土。金陵乃六朝古都,东吴、南晋、宋、齐、梁、陈先后定都于此,数百年的风流繁盛,造就了赫赫有名的金陵府。这里自然早早就被老吴王纳入了后院。 只是两年前老吴王暴毙,小吴王杨渥即位以来,因年少德薄,人望不足,淮南的实际掌舵人,乃是老吴王昔日的好兄弟,大都督徐温。金陵府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坐镇,自然更是民生富庶,百业兴旺,故而南漕在金陵的生意也是兴隆得很。 冯大虎昔日的恩主,南漕的胡长胜胡长老统辖南漕金陵分舵,在此地也有数年了,地方上的风吹草动,他即便不是的哥知道消息的,但也不会落后太多。昨夜有北边来的高手造访栖霞山,他不到正午便收到了消息。由于早就知道北漕要南下,他日日提防北漕会不会收买江湖高手南下行刺,待听到这个消息,着实紧张了一番。随后又有消息传来,老部下冯大虎在徐州已然反水,还大张旗鼓明示天下,引动徐州几十个大小帮会、宗门倒向北漕,一阵震怒之后,他倒对昨夜出现的那位高手不那么担心了。原因也很简单,北漕的先头部队既然刚在徐州做完一笔大买卖,那么断不至于这么快就到了金陵。虽说北漕也有可能双管齐下,但以胡长胜对北漕的了解,就算在外面重金延请高手,徐州已经出现了两位,哪有那么多顶尖高手可供调配。不过地方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位高深莫测的人物,若是不查个通透,也太不符合胡长老的性格,故而手下小兄弟还是对许万里的行踪继续跟了下去。 在栖霞山上虽然没遇到闲杂人等,但许万里还是仔仔细细巡检了一番。确保没有隐藏的窝棚、山洞之类,这才放心。 日已西斜,许万里出现在金陵城中,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酒楼,叫了两个菜,一壶劣酒,不紧不慢地吃喝起来。以他眼下的装扮,十足十是市井落魄小人物,进的酒楼、用的酒菜都与身份相符,毫不突兀。至于进城时在远处假装漫不经心实则暗中观察自己的那几个汉子,许万里一眼看出是这里的地头蛇,出于谨慎的天性,对一切外来人保持警惕,也不太放在心上。反正自己来这里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打听一下金陵城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免得师父来时树大招风,平白无故沾染了是非。 一壶酒堪堪喝完,许万里已经将酒楼里各桌酒客的交谈内容大致听了个遍。除了“徐大都督威权日升,吴王旧将颇有不服”、“小吴王纵情酒色,不理政务”、“南漕又在招兵买马”这些大路货之外,并未有什么出奇冒泡的事情发生。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似乎都与三绝宫关系不大。许万里拿这些街谈巷议佐酒,喝得悠然自得。 忽然又有人说起,大都督徐温的养子知诰小公子如何仗义任侠,无论贩夫走卒、市井混混,都能折节下交,暗中收拢了不少江湖人士,为大都督助力甚多。许万里听到这里,暗中一笑,心道只是那些权贵之家笼络人心的小把戏,偏偏总有人当真。旁边那桌说得口沫横飞,提到前不久知诰公子单枪匹马去了一趟太湖,将为祸十几年的一帮水匪说服纳入大都督帐下,为大都督的金陵水师平添了百亡命的将士和十几条好船。大都督有子如此,何愁大业不成。许万里只知道一提到展眉就脸红的那小子冒用了个徐姓,并不知道肖俞胆大包天冒充的就是淮南小公子徐知诰,否则此时已经疑窦丛生了。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个“温”字,上应天时,下和谶纬,北有朱温篡唐,南有徐温代吴,都是天命所归,这淮南之地改天换日之在眼前了。李唐之“李”,杨吴之“杨”,都属木,而“温”字属水。水能润木,这二“温”在李杨两家的基业中也是没少出力。只是水势一大,摧城拔寨,参天大树也难免被漫了过去。 同桌之人赶紧“嘘”了一声,示意祸从口出,千万小心。那人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说道咱们市井小民没事快活快活嘴皮子,犯了哪家的王法?吴王有这闲心来管咱们,还不如后悔早些年为什么不让小公子进杨家门。这话头一出,旁人都是精神一振,八卦之心顿时压过了本就不太多的小心谨慎,纷纷追问有什么内情。那人很是得意,慢悠悠喝了一口酒,吊足了伙伴的好奇心,这才说道,早先小公子是大都督额养子,世人尽知。可早年小公子年幼之时,流落乡间,最早是被老吴王遇到,老吴王见这孩子面相不凡,又很是聪颖,便带回府中收为养子。可那时老吴王府上几位公子都已成年,见凭空来了个兄弟,看上去还很得父亲宠爱,便多方排挤。老吴王无奈,只得将小公子交给大都督抚养,这才有了今日的徐知诰。大都督膝下虽然也有几位公子,但好歹容下了这个小兄弟。小公子原本姓李,与大都督夫人乃是同姓,夫人念在同宗之谊,又疼惜小公子自幼孤苦,便对他视若己出,由是,小公子对徐家感恩戴德,凡是尽心尽力。若非当年小吴王兄弟几个不能容人,那么今日的小公子本该是杨家的一大得力干将,小吴王也不至于弄得如今大权旁落。旁人听了,一个个张口结舌,而后喟叹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许万里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大感有趣。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冥冥之中,天意难违。见左右没什么新鲜事,许万里一推酒壶,就要喊小二过来结账。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少女清脆的吟唱,许万里侧耳细听,变没有急着叫小二。 那少女唱的是江南一带常见的卖花曲:“卖花声,卖花声,识得万紫千红名,与花结识夙有份,与君侃侃说平生。低发缓引晨气暖,枝枝向阳彩蝶萦。九街儿女春睡醒,争先买新开门迎。泥沙视钱不问价,玉盏巧浸金盆盛” 唱的是花农种花不易,也有显摆自家鲜花大受追捧的意思。许万里常年呆在三绝宫,却对这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小曲小调大有兴趣,不觉听得出神。 片刻间,一个瘦瘦弱弱、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的小姑娘手挽花篮从酒楼门前经过。许万里很希望小姑娘走进来兜售,那么自己就可以多听一会儿这小曲,还可以顺便照顾一下她的生意。只是小姑娘在门前只是略略放慢了脚步,便继续向前走去。许万里看了一下四周,知道这酒楼里的主顾大半是些升斗小民,难有那般闲情雅致去买花。更有些不积口德的,不但不买,少不得还会调笑小姑娘几句。小姑娘也就不愿进来自讨没趣。 只是小姑娘运气实在不太好,她不愿进来,麻烦却在外面等着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买椟还珠的徐公子 许万里一直觉得,世上最可恶之人,不是昏君奸臣,不是山贼强盗,不是黑帮恶霸,而是流氓无赖。 而流氓无赖的最可恶之处就在于,明明每个人都对他们恨之入骨,却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因为流氓无赖虽然除了好事什么都做,却极少会犯杀头的罪过。这一方面是因为没本事做大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实在没那胆子,只敢做一些癞蛤蟆上脚面的龌龊勾当。 对流氓无赖,市井小民固然躲之唯恐不及,而真正能收拾得他们的大人物,却往往不屑为之。这也就导致了历朝历代,无论是太平年月,还是战乱之秋,流氓无赖都不曾绝迹。他们就像一只只绿头苍蝇,哪里热闹便往哪里钻,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偶尔飞累了,便停在最爱的腐臭堆中,精心地梳理自己的翅膀。 这卖花的小姑娘,就很倒霉地遇上了,并且一次遇上了俩。 其实也不稀奇,流氓无赖出街,仗的是群胆。你若是让他们独自一人横行街市,他们多半是不敢的。 小姑娘遇上的这两位好汉,一个叫丁小黑,一个叫王二狗,都是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年纪。年少时不务正业,没有成家,活活气死了爹娘,蹉跎岁月道如今,只剩下一张嘴还算光鲜。每日不事生产,无所用心,只靠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混吃混喝。 这一日,两个难兄难弟好容易凑足了些铜钱,找了一家仅比路边摊强上一线的小酒馆,美美地喝了一顿小酒自然,都是最劣等的烧酒。但也足以让两人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了。两人勾肩搭背走在街上,可巧就看到了卖花的小姑娘。 其实,一开始两人也是被小姑娘的歌声吸引。说来也是有趣,两个粗鄙的醉汉,和江湖上一流的剑客,在某些方面的偏好却是惊人的一致。 本来两人也只是闲极无聊,踉踉跄跄走过来,只是想口头上沾些便宜,顺便折几支花儿别在自家发髻上,或许就能招来谁家小娘多看几眼,那样就又有一片牛好吹了。 只是这小姑娘歌声虽柔弱,性子却刚强得很,对上两个嘴上不干不净的醉汉,居然还怒斥了几句。丁小黑顿时大怒,虽然咱兄弟俩在金陵城里混得神嫌鬼憎,可还万万轮不到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丫头片子来教训。一巴掌扇过去,将小姑娘手臂上挽着的花篮远远打飞了出去。 同伴的英雄之举无疑鼓舞了王二狗,这厮乘胜追击,在小姑娘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道:“这时谁家小娘子,脸儿嫩得出水,怎么就舍得扔出来做这苦营生。不如跟大叔我去享福。”一笑起来,满嘴的黄牙露在嘴唇外,显得格外猥琐。 小姑娘随即推了王二狗一把,转身要跑。王二狗伸手拉住小姑娘后摆,往自己怀里一扯,只听“刺啦”一声,小姑娘身上浆洗了不知多少遍的衫子应声而裂。小姑娘回身看看王二狗,又看看被他扯下的半幅衣襟,想到今日花没卖出去几支,反倒搭进去一件衫子,回家后怕是又要被母亲絮叨,不由得鼻子一酸,哭出声来。 隔着酒楼宽大的廊窗,许万里将街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轻叹一声,许万里将一根筷子轻轻折断,预备着只要两个无赖再有无礼的动作,他立刻就会给这二人点厉害看看。自然,对付两个泼皮还犯不上暴露身份。到时候神出鬼没地飞出两截筷子,谁知道是谁扔的? 忽然长街的另一头啼声得得,三匹健马缓缓行近。为首一人一身银色长袍,剪裁得甚是合体。腰上系着一条镶玉蹀躞带,显然非富即贵。只是坐在马上过于高了些,被窗框一挡,许万里便没看到这人的长相。 马上骑士在醉汉与卖花姑娘起纠纷的地方勒住马,看了诸人一眼,不用多问,已知事情的前因后果。轻轻挥了挥马鞭,两名随从同时下马,一边一个,将两名醉汉按倒在地。那人轻轻说了几句话,许万里听得清楚:“大都督三令五申,要肃清里坊,禁绝你们这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狗东西,怎么总有人愿意做出头鸟。你们俩人,念在是触犯,姑且不加肉刑,正好大都督在翻修城墙,将这二人丢到苦力营中,不做满一年,不准放出来。” 两名醉汉虽然不知这马上骑士是何方神圣,但在街面上混久了,眼力还是有的,匆匆看了两眼,便从这骑士的气度、马匹和衣饰上看出这是个比官府还不好惹的人物,立马将方才的凶神恶煞状丢到九霄云外,没口子地讨饶起来。 马上骑士手中马鞭虚虚一扬,似乎作势要抽下,两人同时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出声。骑士的两名随从应诺一声,押着两个倒霉蛋远远去了。那人侧身下马,捡回被打飞的花篮,双手递到卖花姑娘手中,轻声道:“小妹妹,坏人被抓起来了,莫要再哭啦。” 小姑娘止住哭声,接过花篮,看着被摔得七零八落的花枝,仍是一脸愁容,那人见状,重又接过花篮,道:“你这一篮花多少钱,我全买了。” 小姑娘嗫嚅道:“都摔坏了,不值钱” 那人道:“本公子看上这花篮了。古人买椟还珠,今日本公子买篮还花,难道不成么?”说完,塞给小姑娘一串铜钱,牵着马扬长而去。 从许万里这边看过去,正好被高大的马头挡着,依然没看到那人长相。 待那人去得远了,酒楼里不知谁用刚好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位就是徐家小公子啊。”顿时酒楼里如沸腾了一般,众人议论纷纷,不外乎是交口称赞徐家小公子仁义任侠。 许万里轻轻摇摇头,说不好哪里不对劲,但终究事不关己,也就不再深思。晃了晃酒壶,确认已经见底,便招呼一声,在桌上留下一把铜钱,扬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前辈贵姓 杨师载南下的座船,这一日已经到了武宁地面。 徐州是也是漕运枢纽,杨师载自然要从此地经过。在徐州城外,便有万剑谷的外门弟子从来谍报,说起北漕在徐州如何兴风作浪。报事的弟子自然不知老祖宗真正惦记的其实是鹿清远的下落,故而谍报里只是略略提起这位云龙剑派掌门人也曾在徐州城里露面,却没有交代现在的下落。 不过杨师载轻易便可想到,鹿清远作为北漕南下的马前卒,自然不会在徐州久留,他眼下的方向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和自己一样继续南行。看来自己倒也不用特意在武宁找寻,倒不如直接赶到金陵,在那里守株待兔。 何况大战在即,也由不得自己节外生枝。 船行过徐州,除了船老大上岸补给,杨家父子竟连船舱都没出。 而寒月上人,却在此时进了徐州城。 徐州在海州以西,前些日子寒月上人赴洛阳,其实徐州便是必经之地。只是未曾进城罢了。寒月上人在海滨修炼百年,对这座距海并不太远的大城,其实很是熟悉。这趟故地重游,是因为嗅到了乾坤玺的味道。寻常人对乾坤玺兴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每当乾坤玺气息外泄,在修为精深的阴阳术师眼中,那便是黑夜里的一把火炬,想不注意都难。 自寒月上人进城的那一刻,肖俞就开始无端端地心惊肉跳起来,有了一种仿佛田间小鼠被毒蛇盯上的危机感。 肖俞细细盘点了一下自己出洛阳以来的所为,谈不上多谨慎,但自问没有招惹到不得了的敌人。何况眼下的徐州城里,江湖势力不值一提,武宁节度使、徐州刺史和徐州将军都忙着给新皇帝献媚,也顾不上整肃地方,自然也不会发现自己这个河东乱党悄悄潜入。那么,导致自己有这么异常反应的,便十有是丹田里那个玩意儿了。 老道李无心说过,乾坤玺正在逐渐苏醒,时不时会有些气息外泄。李老道虽然传授了肖俞一些粗浅的心法去沟通乾坤玺,但肖俞终究不能对这个神器做到如臂使指,那么外泄的气息招来一些世外高人的注意,似乎也是很合理的。 肖俞想清楚其中的关节,却越加苦恼起来。虽然知道是乾坤玺气息外泄,却无力阻止。总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吧。 而那边厢寒月上人进城后,却没有立即去搜寻肖俞的下落。就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他并不急着和猎物短兵相接。反正现在自己占据了主动,也不怕猎物会飞上天去。自己的接近,足以引起对方的警觉甚至惊慌,寒月上人乐得让对方疑神疑鬼,白白损耗心力。 肖俞在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之后,决定主动出击,去寻找让自己坐卧不宁的根源。而老成持重的鹿清远则说道:“徐兄弟,你说的这种感觉,过于玄虚。我们习武之人虽说都会有些心兆,但也不过是多年积累下的一点直觉罢了。像你这般整夜心惊肉跳,会不会是练功出了岔子?” 肖俞不便和鹿清远解释乾坤玺的事情,只得含糊地说道:“我师门之中有一功法,善能趋吉避凶,我自幼修习,颇有心得。既然这回警兆来的凶猛,想必是有大麻烦找上门。若不赶紧解决了,恐怕于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有碍。” 鹿清远道:“既然徐兄弟有这把握,那老夫也不自量力一把,陪你走一趟如何?咱们这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夫可不能坐视你一人去犯险。” 肖俞道:“前辈美意,晚辈心领。只是事涉私人恩怨,不便由旁人插手。前辈若执意相助,万一回头孙帮主说您公私不分,岂非不美?” 鹿清远原本也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仗义一把,见肖俞坚辞不受,便就坡下驴,由他去了。 肖俞带上行路难,在徐州城里大小街巷缓缓游荡。丹田里的乾坤玺发出的气息时强时弱,似乎也在给肖俞一些提示。只可惜肖俞没有李无心那样的道行,没法和这神器谈心。 游荡了大半日,就在肖俞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寒月上人笑吟吟地出现在肖俞眼前。 两人几乎不用任何交谈,寒月上人自然能确定肖俞便是身怀乾坤玺之人,至于是不是李唐守墓人,待擒下这小子之后再行逼问就是。而肖俞体内乾坤玺空前的躁动,也明白无误地告诉肖俞,眼前这个看上去年轻英俊、笑脸盈盈的家伙,其实是自己出道以来遇到的最恐怖的对手。一个不小心,小命就要丢在这里。 肖俞很想也挤出点笑容,那样会显得自己场面上没有输太多。怎奈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似乎将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冻结了,自己竟是连假笑一下都不可得。 良久,肖俞终于憋出一句:“前辈贵姓?” 寒月上人倒是一愣:“你说谁是前辈?” 肖俞道:“左近就你我二人,难道还有第三人?” 寒月上人摸了摸自己没有一丝皱纹的脸,问道:“你能看出我的岁数?” 肖俞很认真地说道:“看不出,但猜得到。虽然前辈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但普天之下,能有前辈这样通天修为的,无论是修武道还是天道,都不可能是个年轻人。出了驻颜有术,返璞归真,我想不出还有其他解释。” 寒月上人很得意地笑了:“算你小子会说话,老祖我很喜欢。这样好了,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交出乾坤玺,我不但饶你一条小命,还收你在身边伺候,兴许老祖我一高兴,传授你一招半式的,也保你活个一百岁不显老。如何?” 肖俞心里“咯噔”一下,对方竟然真是修天道的高人,而且似乎年纪比自己猜测的还要大。自己使了个大劲,猜测他能有一甲子功力,谁知他张口便是“一百岁不显老”,那他得多少寿元?至少不会比李无心年轻就是了。而且看上去比李无心那个糟老头子要精神得多,仅从这一点看,修为要远在李无心之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磨刀老人 自己本是要主动出击,谁曾想对手是这么个庞然大物,早知道谁来逞这个英雄,早早地溜之大吉才是上策。短暂的懊恼之后,肖俞一边紧张地盘算着脱身之策,一边强作镇静道:“前辈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您说的那个什么玺,不知是何物?并不在晚辈手中啊。” 寒月上人也不恼,似笑非笑地看着肖俞,道:“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就范。”右手轻轻提起,掌心向上,一小股肉眼可见的旋风在掌心形成。 肖俞看直了眼,他虽然没和阴阳术师真正打过交道,但凝气成形的难度他是知道的,大观境界的高手都无法轻易做到。这老妖怪轻而易举凝出一股旋风,仅以天道感悟来说,实在是肖俞平生所见的第一人。 肖俞左右看了一眼,也不知是老妖怪会选地方,还是行人感觉到这里有危险而不敢靠近,反正光天化日之下,肖俞此时所处的小巷中,竟空荡荡仅有他们两人,怪不得寒月上人敢肆无忌惮地施展玄功。 旋风的范围在急剧扩大,几个呼吸间,便扩展到径长两尺有余。奇怪的是,寒月上人本人也应该在旋风范围内,可他身上的衣衫竟是纹丝不动。 肖俞凝神望着寒月上人的右手,居然能还有余裕去想下一刻这股旋风会幻化成什么形状扑将过来。寒月上人并未让他等太久,待旋风径长三尺的时候,长臂舒展,反手一推,旋风腾空而起,如乌云盖顶一般,向着肖俞当头罩下。 肖俞将腰向后一躬,电光火石间后退了一丈多远。他自问这一退已经是跻身入微境界后最得意的一次发挥,快得连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但没想到寒月上人那股旋风不紧不慢地跟过来,仍旧轻而易举地将他笼罩在其中。 寒月上人倒背踱步过来,边走边说:“娃娃,还想跑?老祖这一手功夫,那可是困死过海里的鱼龙的。难道你比鱼龙还快?” 肖俞被旋风笼罩其中,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双眼不能视物,耳边呼呼作响,勉强能听清外面寒月上人的揶揄。心知寒月上人这首功夫能闭人七窍,若是不能即使脱困,自己还真容易被活活困死。思量及此,肖俞沉腰坐马,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暴喝,手中行路难应声而出,闭着眼睛向身前劈出一刀。旋风吹在身上虽然犹如实质,但一刀劈去,却浑然无物。肖俞踉跄一下,身子向前栽出,旋风随着他的身形前移数尺,仍然牢牢将肖俞困在其中。 肖俞虽然有些焦躁,但心神未乱,稳住脚步,又试探着击出数刀,斩、抹、刺、剁,招招虎虎生风,却没有一招能够奏效,倒白白浪费许多气息。在旋风控制下,肖俞每一次吸气都变得越发艰难,到后来甚至几乎已经无以为继。 万般困窘之下,肖俞忽然想到在济阴城中之时,被董延年追得躲进河底,也是在几乎没法呼吸的情况下,忽然不知何处生出一口外气,让自己绝处逢生。后来想想,应该是乾坤玺的功劳。那么这次自己同样陷入绝境,不知乾坤玺又会如何出手相救? 寒月上人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着肖俞,倒有些意外这小子竟能在自己的“闭元风”之下坚持这么长时间。方才他说能够困死鱼龙,倒也不是胡吹大气。昔年他修炼这门功法大成之时,真在海中找鱼龙寻衅,借助海上风势,凝成十几丈方圆的旋风,将一头刚刚成年的鱼龙困在其中一日一夜。若不是恐怕击杀这样的庞然大物有伤天和,寒月上人真的打算活活将那鱼龙耗死在旋风之中。不过虽然寒月上人将网开一面将那鱼龙放走,那大家伙也从此有了阴影一般,再也没在龙涎山百里范围内出现过。 这回肖俞被困在闭元风中,即便灵智比鱼龙高出不知多少,但纯以力量而论,肖俞未见得敌得过水中的鱼龙,那么想要靠蛮力破风而出,似乎有些不自量力。 只是这小子坚持这么久还没出现颓败之势,着实让寒月上人称道。 寒月上人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看看能不能打消一些肖俞顽抗下去的决心,忽然巷子外面响起一阵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回头看时,巷子尽头的拐角处,一根扁担先探出头来。 而后扁担下一截麻绳吊着木凳甩出,而后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缓缓转出拐角。老人一手浮出身前的木凳,一手举着两块半月形黄铜薄板,手一抖,两片铜片相互交际,铮铮作响。 老人走近寒月上人,睁着两个小眼睛盯着寒月上人,眼角的眼屎清晰可见。寒月上人没来由地心底一颤,竟主动问道:“你是何人?” 老人将扁担放在地上,骑坐在木凳上,道:“磨刀的。” 寒月上人这才看清木凳细长,其中一端绑着一块磨刀石。老人举起黄铜片又是一声交击,吆喝声悠然传出:“磨剪子来锵菜刀” 声音并不很大,却极具穿透力,寒月上人面色微变,他自然听得出,至少大半个徐州城里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吆喝。而身处闭元风中的肖俞,原本耳中只剩下呼呼风声,这一声吆喝却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精神一振,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些。 磨刀老人嘿嘿一笑,露出缺了好几颗牙的牙床,很是诚恳地说道:“我见这小哥儿手上的横刀不错,手痒了,想给他磨磨刀,不知道这位爷有什么意见没有?” 寒月上人道:“若是能拿得到,你尽可以试试。” 磨刀老人又是一笑,起身走到肖俞身侧,完全无视呼呼的旋风,探手过去,轻描淡写地从肖俞手上接过行路难,返身重新坐下。 肖俞已然睁开双眼,能够隐隐约约看亲外面两人的轮廓。他虽然大致确定这老人对自己似乎没有恶意,但若要从自己手中拿走兵器,自己不会轻易答应。可谁知这老人看似随意地一伸手,自己竟毫无抗拒的余地,就这么被空手夺了白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死狗一样的肖俞 磨刀老人仔细端详了一下肖俞的行路难,以大拇指指肚在锋刃上摩挲了几下,似乎赞赏有加,旋即又露出些可惜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刀是好刀,可惜所遇非人,埋没了啊。” 一边说,一边从身后的木桶中掬起一把清水,细细洒在刀身上。也不知是清水中有什么玄虚,还是老人换了个角度折射了阳光,寒月上人竟在一瞬间看到了万点光华。而后磨刀老人将行路难横在身前,一下一下地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 寒月上人看得不耐烦,道:“装神弄鬼,你到底是什么人?” 磨刀老人斜眼看了寒月上人一下,缓缓笑道:“要说装神弄鬼,谁比得了你们阴阳宗门的人?” 寒月上人道:“既然知道我的来历,还敢多管闲事,嘿嘿,你也不是俗人。” 磨刀老人道:“什么是俗人?先民穴居山谷,函五常之性,曰之谓俗。什么又是仙人?居于灵山,修身养性,曰之为仙。老汉我自谷中来,将来还要会谷中去,终究还是个俗人。阁下出了龙涎山,可就离成仙越来越远啦。” 寒月上人冷冷一笑:“原来阁下出身五常谷,怪不得万事操心。今日这事儿被你遇上,算我倒霉。说吧,你要怎样才肯罢手?” 寒月上人难得的主动退了一步,磨刀老人却似乎并不领情,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不是我要怎样才罢手,而是你要如何才肯放过这个娃儿。” 寒月上人道:“若是问我本意,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放过他的。我也不怕告诉你,这小子身怀异宝,对我大有用处。” 磨刀老人又笑了:“天地重宝,唯有德有能者居之。就算给你得了去,你自信驾驭得了?” 寒月上人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磨刀老人道:“有些事,上天注定,试也不必试。论年齿,你应当在我之上,阅历也远比我深,怎么就参不透这个最浅显的道理。” 寒月上人大袖一挥,傲然道:“阴阳宗本就是在逆天而为,难道你是第一天知道?” 磨刀老人此刻已经停下了手中磨刀的动作,举起行路难,又来来回回看了一遍,皱起眉头,自语道:“还是欠了些灵气。”将刀向前一递,刀尖颤动,隐隐有龙吟之声。转向肖俞,见他仍在旋风中苦苦撑持,露出赞许之色,叫道:“后生,你这刀,钝气太重,白白浪费了一块好材料。我带回去给你调理调理,你可愿意?” 肖俞虽然已经能听到外面人说话,但如何能够回应?只得眨了眨眼,表示没有意见。但心里却想,我与你素不相识,连姓名都未通报过,就算我同意你带回去调理,回头你怎生还我?但此刻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好容易冒出个磨刀老头儿看起来像是就行,又哪里有自己说“不”的余地。 磨刀老人满意地起身,从地上捡起肖俞丢在一边的刀鞘,收刀入鞘,将行路难仔细地缚在长凳上,挑起担子,慢悠悠离去。走出十几步远,回头说道:“这刀,我是一定会还到你手中的,可不要让老汉找不到你。” 这话既像是在叮嘱肖俞,又像是在威胁寒月上人。而寒月上人一脸的高深莫测,也不知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待磨刀老人走的远了,寒月上人来到肖俞身前,看着已经处在脱力昏厥边缘的肖俞笑道:“也不知你走的什么大运,五常谷那帮冬烘老夫子居然这么偏帮你,啧啧,这可难得得很呐。五常谷避世的年头比咱们龙涎山要久得多,现下是静极思动,也要跳出来指点江山了。就是不知道他们看上你哪一点了。也罢,既然那老夫子要保你到送刀回来的那一日,我且再让你逍遥几天,看你还能有多大造化。” 说完,双手一张,笼罩着肖俞的旋风登时消散无踪,肖俞失了屏障,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寒月上人俯身仔细看了看肖俞的面相,点头道:“难怪呢,还真是个顺天应人的命格。” 说完,直起身子,倒背着双手,施施然走出小巷子,浑然没事发生一般。 肖俞倒在地上,呼吸平稳,只是毫无知觉。 片刻后,一位老者带着一名白衣少女走进了小巷。 那少女一脸清冷之色,正事展眉。老者自不必说,是程敬思了。 展眉皱眉看着地上的肖俞,语气有些不悦:“夫子,您说得有人需要救治,怎么又是这家伙?” 程敬思道:“救人就是救人,分什么这家伙那家伙。难得你看这人不顺眼,就见死不救吗?” 展眉道:“他也未见的就伤及性命了。”伸脚将肖俞轻推翻了个个儿,“您看,身上一点儿伤也没有。” 程敬思苦笑道:“女孩子家,怎么恁的失礼。他的伤,不在外表,而在脏腑。龙涎山的手段,岂是一般武夫能承受的?能保住一条小命,就算是他造化大了。” 展眉道:“他有什么造化,还不是夫子您动了恻隐之心,为了救他,竟然连五常谷的刚风先生都请出来了,也真是煞费苦心。” 程敬思道:“刚风先生那是我请得动的吗?若不是这年轻人身负气运,哪里会这么巧刚风先生恰好云游到此?又哪里会被我一说,就颠颠儿跑来打抱不平?你以为刚风先生真的很闲么?” 展眉撇撇嘴,不再搭理程敬思。 程敬思蹲下身去给肖俞把了把脉,面露欣慰之色,自语道:“还好,刚风先生来的及时。”双手将肖俞横抱在胸前,快步离去。 展眉在他身后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心道,什么身负气运,什么有大造化,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们夫子救了一次又一次。真不知夫子吃了什么药,对他如此青眼有加。 程敬思带着肖俞并未回九里庄,而是在城里一处小院安置下来。肖俞只是一时脱力,其实内伤并无大碍,程敬思给他渡了一次气,他静躺了几个时辰,天黑时分,便悠悠醒转。见到程敬思与展眉时,不由得大是赧然。程敬思也就罢了,可展眉也在此地,肖俞几个月间被人家救了两次性命,以后怕是再难在展眉面前抬得起头来了。什么英雄气概,什么江湖豪情,在展眉眼里统统化为泡影,谁让你两次出现在人家面前时都像死狗一样昏迷不醒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想理会 这回肖俞的伤势并无大碍,醒来之后,便可下床。再三向程敬思表示感谢后,肖俞问起那位来去匆匆的磨刀老人时何方神圣。程敬思微微一笑,让肖俞不便在意。老人家时闲云野鹤,世外高人,有机缘自会再见。何况老人还拿走了肖俞的横刀,自然会再合适的时机还回来。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其实就是告诉肖俞,不要打听磨刀老人的来历。人家想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说,用不着他程敬思来多嘴。不过看程敬思谨慎的态度,肖俞自然也想得到磨刀老人定是陆地神仙一流的人物。 见肖俞行动自如,程敬思便放下心来,让肖俞自便。肖俞离开时,程敬思不知冒出个什么念头,居然让展眉送肖俞出门。 展眉自然老大不乐意,但也不便再这种小事上与夫子闹别扭,便摆出一副例行公事的架势将肖俞引出门外。肖俞自然礼数周到,对展眉又是作揖又是话别,展眉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便咣当关上了大门。 回到房中,程敬思端坐在椅子上,一手捻须,似乎遇上了烦心事。 展眉见状,忙上前问道:“夫子,可是有什么不妥?”她自然是以为介入了有龙涎山参与的争端,程敬思难免犯些踌躇。 不料程敬思反问道:“眉儿,你对肖家小哥儿冷言冷语,是真的讨厌这个人么?” 展眉一怔,老老实实道:“谈不上讨厌,只是不想理会。” 程敬思又道:“世上有一种有缘之人,初次见面,便如多年至交也有一种无缘之人,彼此相看两厌,直如仇人一般。但不论有缘无缘,内中都有个原因。你不想理会肖家郎君,却是为何?” 展眉道:“不想理会,就是不想理会。不需要原因。” 程敬思道:“不是因为他出身河东?” 展眉认真地想了想,没有作声。 程敬思继续道:“你自幼进入书院,你外祖父将你交托予我,这些年更是吩咐你无事不要离开书院,你可知是为何?” 展眉迟疑了一下,道:“外祖父不希望我卷入家族纷争。” 程敬思伸出一根手指,虚点了一下展眉:“你说对了一半。你外祖父不希望你卷入纷争,不单单是指他们柳家的内耗,更是希望你远离江湖纷争,远离家国纷争。是,你不少长辈都在为朱梁效力,也有些亲人死在河东铁骑刀下,所以你对晋王没有好感,对河东的人统统没有好感。可这些恩怨,终究与你无关。” 展眉道:“眉儿不懂。” 程敬思道:“唐失其鹿,群雄竞逐。晋王也好,梁王也罢,还有岐王、吴王、蜀王,甚至吴越王,其实都是这乾坤倒转大洪炉里的一颗棋子。人人都想由自己完成一统大业,论动机,说不上谁更高尚,谁更低劣。而效力于晋王、梁王的那些人,飞黄腾达也好,横死沙场也罢,都是自己在大势下做出的选择,祸福自担。所以你大可不必对河东之人保有成见。就说夫子我吧,天下皆知我是心向李唐的,而你外祖父一直看好梁王能坐天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两个老家伙把酒言欢。而你外祖父知交满天下,却偏偏将你交托给我,这用意还不清楚吗?” 展眉垂下头,似有所悟。 程敬思长叹一声:“本来,这些话我是不想直接说于你听的。你天资聪颖,悟性极佳,本是能够自己想通其中关节的。可你性子执拗,自己认准的事情,便不容轻易动摇,所以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过去对人对事的看法竟然可能是错的。所以夫子我多嘴几句,望你能深思。” 展眉忽然抬头道:“夫子,是不是你因为那姓肖的,您才对眉儿说这些?” 程敬思笑道:“他算是个引子。这些话,我今日不说,以后也会找机会说的。你如今岁数不小了,老是这么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多耽误事。就算不为肖家郎君,也于你终身大事有益。” 展眉一撇嘴:“夫子,说着说着便没正经。” 程敬思道:“人呐,上了岁数,可不就没有正经事了嘛,就盼着晚辈们吃得好,过得好,最好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展眉“哼”了一声,赌气不再去看程敬思。 程敬思沉默了一下,收敛了笑容:“那我就说些正经事,以前虽然猜想到肖家郎君身怀异宝,但我也是今日方知,他身上带着的,竟然是乾坤玺。乾坤玺乃李唐国运所系,既然能认主于他,就说明他不但心性上佳,福缘深厚,而且” 展眉好奇地看着程敬思。 程敬思将手扶在桌边,轻轻叩击着桌面,接着说道:“有很大的可能,他是李唐皇室血裔。” 展眉“咦”了一声,道:“那他为何姓肖?” 程敬思道:“也许是随母姓,也可能是因为被收养的缘故,张承业压根儿就不知道他该姓什么。不管如何,他都是眼下李唐江山中兴的最大倚仗了。要不是有这些前因后果,以刚风先生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派,就算有我出面央求,他又怎会这么巧出现在徐州?还真好制止了同为阴阳宗门巨擘的寒月上人行凶?” 展眉点了点头,道:“怪不得,这么多世外高人都围着这人团团转。今日小巷子里出现的那个一身邪气的年轻人,就是龙涎山的高人咯?” 程敬思哈哈笑道:“年轻人?眉儿啊,你口中的这位年轻人,岁数可比夫子我还要老上几十岁。只不过修天道的人有些玄妙的神通,能够返老还童,容颜不老。” 展眉终究是女子,听到“容颜不老”四字,便有些悠然神往。 程敬思道:“你若是也想修天道,倒也是好事,从此远离红尘,你外祖父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不用去龙涎山,那里的术师邪气太盛,今日你可看到了。要去么,可以考虑一下五常谷。五常谷虽说也修天道,但首重修心,持中守诚,乃是阴阳宗门里行得最端正的。你看刚风先生的为人,就知道一二了。” 展眉侧着头想了一想,忽然抿嘴一笑,自语道:“刚风先生的为人么我就瞧出来迂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埋头十年,抬头相见 肖俞失踪大半日,最着急自然是鹿清远。 这趟打回武宁,孙趋庭再三叮嘱,凡事要以这位“徐大客卿”为主。可偏偏在第一步大获全胜,准备乘胜追击的当口儿,主事之人消失了。而且是在心生警兆之后消失的,这由不得鹿清远不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徐兄弟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孤掌难鸣,莫说进取不易,就是想保住武宁当下的局面,也是困难得很。更不要说以后重夺云龙剑派山门了。 就在鹿清远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时,肖俞总算回来了。鹿清远见他虽然脸色不太好看,兵器也没了,但总算全须全尾,看上去也没受什么外伤,好歹松了一口气。问及这大半日的经历,肖俞含糊其辞,只说危险暂时解除,不妨碍下一步行动了。鹿清远也不便多问,便叮咛“徐兄弟”好好休息。 肖俞在程敬思那里睡了几个时辰,此时精神已然完足大半。与寒月上人的对峙,肖俞虽然没有吃太大的苦头,但心理阴影算是留下了。世上竟有这般强悍的力量,自己好歹也修炼到了武夫的上品第二境,除了为数不多的大观境界高手,以及那传说中不只是否仍存于世的十六品之外大自在境界,肖俞本以为自己不必再怕谁了。哪里知道先是在洛阳遇到了高深莫测的李无心,而后在徐州被寒月上人一招制服,紧接着又冒出来一位磨刀老人,看上去连寒月上人都忌惮得很,虽然没真正出手,可轻描淡写就将自己手中的行路难拿了去,可见自己也远远不是对手。此刻肖俞真正有了井底之蛙的哀叹,看来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武道之上,还有天道,只要有心攀登,只怕一辈子的时间都不够用。 肖俞想起此前李存勖说过,万剑谷之所以暗中扶持蒙山群盗攻打云龙剑派,必然是云龙剑派有什么宝贝被杨师载看上了。能让杨师载这么一位武学大宗师心动的,必然不是寻常之物。肖俞本来不以为意,但此时眼界大开,情知世上玄奥术法层出不穷,或许云龙剑派真的是空有异宝而不自知。肖俞不由得动了念头,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云龙剑派的过往。 鹿清远见徐客卿主动与自己攀谈,而且还大有深谈之意,也不便拂逆了人家的一片美意。聊了片刻,虽然发掘徐客卿实在有意打探云龙剑派的底蕴,虽然不知他有何用意,但云龙剑派素来也不是什么隐世宗门,没有多少可遮遮掩掩的,倒也大都能知无不言。 待听到云龙剑派创派始祖鹿仲元的名号是“云龙散人”时,肖俞心中一动,笑着插了一句:“贵派先祖既然自号云龙散人,想必是在云龙山中习武大成,而后名扬天下。” 鹿清远道:“那倒不是。鄙派典籍所载,先祖年少之时,另有师承,在师门中按辈分排行,取了名字换做云龙。中年之后来到此处,其时这山还叫石佛山。先祖见此地九节山峰,高低起伏,其状恰如一条卧龙,而春夏云雾缭时,又如龙起舞,正好与自己的名号暗合,便在此处开宗立派,慢慢地将这一山一湖都纳作本宗的产业,而后便将山改名做云龙山,山下这湖唤作云龙湖。” 肖俞点点头,暗道,这鹿家先祖好大的气魄,自己叫做云龙散人,便就居处的山与湖都以“云龙”二字命名,一般都是皇帝才敢这么干。要不怎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呢。譬如三绝剑客威震天下几十年,也只是将自己的住所命名为三绝宫,而除了三绝宫,泰山还是泰山,他连一处小山谷的名字都不敢改。鹿家先祖,不是一般人啊。想到这里,肖俞忽然灵光一闪,寻常武夫,就算修炼到大观境界,也不会那么无法无天。尤其隋唐两代,皆是以武立国,绝不会容忍一个与朝廷毫无瓜葛之人这么明目张胆地为名山大湖取名,而且还流传几百年。若是两代朝廷都能默认这个事实,那么很大的可能就是,鹿家先祖是朝廷也不愿意招惹的人物。 什么样的人物,连朝廷都不愿意招惹?三百年前的强臣名将,似乎没有人姓鹿。那么就剩下一种人了,那就是阴阳术师。 本来关于阴阳术师的传闻,肖俞在张承业那里听过不少,只是多年来没遇见过,慢慢地也就不放在心上。但近来接二连三发生在自己身上和身边的几件大事,都与阴阳宗撇不开干系,故而肖俞便下意识地将鹿家先祖与阴阳术师联系了起来。最浅显的证据便是,鹿仲元的名号是云龙散人,这可不是一般武学宗门常用的叫法。李唐皇朝崇信道教,肖俞知道道教不少高人以“散人”自号,但鹿家先祖很显然不是道士。那么鹿家先祖出身阴阳宗门,似乎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既然云龙剑派传承未断,那么云龙散人的衣钵也必然在云龙剑派内保存了下来。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那块连城璧了。即便连鹿清远都不知道先祖留下了这么个不知是福是祸的宝贝,但很显然万剑谷杨师载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了,所以才会迂尊降贵与云龙剑派为难。 想到此处,肖俞豁然开朗,看向鹿清远时眼神也就有些炽热。 鹿清远莫名其妙,问道:“徐兄弟,你这是” 肖俞道:“鹿前辈,蒙山群盗此刻还盘踞在云龙山宗门之中,您既然回了徐州,总不能假装不知吧?就算眼下夺不回宗门,好歹也回去露个面儿,震慑一下那班宵小之徒。” 鹿清远神色黯然:“我倒是想尽早将那些恶贼赶出云龙山,怎奈现下云龙弟子星飞云散,我是孤掌难鸣啊。何况这趟回来,是受了孙帮主差遣,怎好节外生枝。而且,如你先前所说,蒙山群盗背后有万剑谷撑腰,我重回宗门之事,得从长计议啊。” 肖俞嘿嘿一笑:“有道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前辈过家门而不入,这口气先自散了,以后再要重新聚气,怕是更难。晚辈也不是挑唆你立时就与蒙山群盗开战,只是这威,不得不立。要不然,江湖上还真以为云龙剑派鹿家这杆大旗倒了呢。孙帮主也是英雄心性,又怎会认为前辈节外生枝?至于万剑谷,前辈或许觉得是招惹不得,但方今天下那些大宗门,哪个不是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一时的强弱,不足以论成败。云龙剑派先祖既然闯下那么大的名头,前辈承袭先祖遗泽,埋头十年,与他抬头再见,难道真就怕了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打回来 鹿清远听得“埋头十年,抬头再见”之语,先是眼睛一亮,随即暗淡下来,苦笑道:“徐兄弟才是英雄心性。可我如今已经这把年纪,哪有下一个十年可供我埋头啊。若是门下子弟有出息,我还能宽心些。可我那徒儿得身手,徐兄弟你也是见过得,哪里能让我放心?说句冒犯的话,犬子与劣徒若是有徐兄弟你一半的能耐,老夫现在就想去和蒙山群盗叫板了。” 肖俞道:“前辈何必妄自菲薄,云龙剑派屹立三百年不倒,自有过人之处。晚辈也说句冒犯的话,云龙剑派这些年盛名不再,怕是贵派先祖的功法,没有弟子能真正融会贯通吧?” 鹿清远微微顿了一下,先祖流传下来的功法,这可是宗门秘辛,何况还真就被肖俞言中,百十年来,先祖留下那些的晦涩难懂的功法,早已无人问津。据说当年祖师仙去年代还不久远的时候,曾有不少宗门大能之士潜心钻研祖师的真功法,但都以失败告终,从他们留下的心得里,后人看到先祖的功法其实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于理不通。其中内息运行、经脉淬炼等法门,似是而非,有人刚练个开头,就心烦意乱,内息不稳,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有人干脆就摸不着边际,将先祖手书背得滚瓜烂熟,却无法为己所用。不过这些也算是家丑了,轻易不可外扬,鹿清远也不打算说与肖俞。便含混说道:“先祖天纵之资,惊才绝艳,他老人家的功法,后辈未能领会精髓,实在是惭愧地紧。” 肖俞暗中叫好。如果只是武道秘籍,任他再怎么艰难深涩,云龙剑派开宗立派三百年,也不至于没有一人学的通。既然如此,自己的猜测便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若是能够机缘巧合之下,得以一窥阴阳宗门的修炼之法,即便自己没有修天道的资质,那么将来再遇上哪个容颜不老的老妖怪,至少不会这么狼狈。 窥探别人宗门的典籍,自然是大大违背江湖道义的行为。就算肖俞并无巧取豪夺之心,只是暗中看上一遍,对方追究起来,肖俞也是理亏。只是阴阳宗门实在过于诡异,肖俞被对方盯上,终日如芒刺在背。若是一点应对之法都没有,那还如何做自己的事了?权衡之下,肖俞只得动些歪脑筋了。至于李无心那边,他不是没想过去请教,只是一则无心老道也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哪里去寻,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李无心修的是玄门正宗,与阴阳宗门终究不是一门,怕是问不到点子上。而且先前李无心曾传给肖俞沟通乾坤玺之法,那便是正宗玄门心法,肖俞天资颖悟,举一反三,已经可以确定道家玄门正宗的功法与今日所见的那老妖怪所用的功夫,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路数。 故而肖俞无论如何也要说动鹿清远去云龙山走上一趟,自己好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鹿清远一来也是不甘心,二来却不过“徐客卿”的好意,便同意第二日回宗门看看。肖俞自然大喜,忙去养精蓄锐了。 次日一早,鹿清远带上鹿凤举、杜平原,会同肖俞一起直奔云龙山。 路上,鹿清远按照肖俞的建议给四人分了工,鹿清远带着杜平原在正门叫阵,左右眼下蒙山群盗留守之人里面没有高手,只要对方不一拥而上,倒也不怕鹿凤举带着肖俞潜入山门内,乘鹿清远在前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捡落单的盗匪多打杀几个,一来稍雪前耻,二来也让这帮宵小之徒有个敬畏,至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吃不下睡不好。 云龙山位于徐州城南,云龙湖怀抱在山脚下。云龙剑派的庄院环湖而建立,背山面水,格局好得一塌糊涂,风景更是秀美宜人。肖俞远远望去,对三百年前的云龙散人又多了几分敬仰。高人就是高人,看这选址,看这格调,啧啧,换作是肖俞,打死他也没有这个手笔。 鹿清远带着杜平原来到山门石坊之下,看着汉白玉雕成的巍峨门楼,上面镌刻着四个金色的古篆字“龙飞鹤翔”,那是当年开派先祖亲手所书。想到这些日子宗门中所住的都是些粗鄙豪横的山贼盗匪,先祖若是有灵,真不知是何心情。 穿过石坊,早有望风的山贼往里面通报,主事之人是蒙山十八寨中第九寨的副寨主彭勇冲,一名连上品的影子还没摸到边的武夫。早两日便听说鹿清远回了武宁,心下就有些惴惴不安。蒙山群盗鸠占鹊巢,最怕旧主人来寻闹。若是大队人马驻扎在此,彭寨主还有些胆气。但眼下留守的不过区区六七十人,其他大部分寨子的兄弟抢了一把之后,早早地回山享福去了,眼下功夫最高的居然是自己这个二把刀的副寨主。可鹿清远那是实打实的上品高手,要是这老头儿真打上门来,自己难道真要拿六七十条人命去换鹿老头儿的性命?所以彭寨主是一门心思盼着鹿清远知情识趣些,不要这么早就打回来的主意。自己人微言轻,就算你打来了,把咱们这些小喽啰都收拾了,于大局也是无补啊。 谁知怕啥来啥,彭寨主还在犹豫的时候,手底下小喽啰来报鹿清远已经踏上了进山的小路。彭寨主势必不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样做的话,自己留在山寨的妻儿都保不住性命。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了,彭寨主带只好硬着头皮来与鹿清远答话。 肖俞与鹿凤举在半山腰蹲着,远远望见几十名山贼急匆匆向正门汇聚而去,两人便悄然从庄院后门进了云龙剑派。 进了门墙,鹿凤举放眼望去,只见小楼依旧,物是人非。山贼盗匪住了数月的地方,除了凌乱,便是污秽。原本整洁的练武场,此时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砍的残缺的兵器墙根之下,清晰可见便溺的痕迹空地上散落着一些不值钱的家什,想来应该是蒙山群盗分赃时掉落的。昔日威震一方的云龙剑派宗门之地,竟被祸害成了这般模样。 鹿凤举一路行来,神色越发地阴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暗格 本来肖俞还有些担心,鹿凤举盛怒之下,对付蒙山这帮小喽啰时会不管不顾痛下杀手。虽说这些人大都手上不干净,即便没有人命,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地打杀也不见得就多冤屈。但肖俞一向不喜杀人,就算在战阵之间,只要对手丧失了抵抗能力,他也不会特意去补上一刀。只是在今天的情形下,若鹿凤举真的大开杀戒,肖俞还真就不好说什么。 但鹿凤举虽说脸色难看得紧,但下手却是极有分寸,零星遇上的小喽啰,大都打昏了事。遇上扎手些的,出动兵器,也不过重伤而已,遇上六七拨看守的喽罗兵竟是一人未杀,肖俞不由得对这位云龙剑派的大少爷有了几分好感。 院内这些山贼自然还用不上肖俞出手,他跟在鹿凤举身后,闲庭信步一般走走看看。来到正堂前面的小广场,鹿凤举看着旗杆上蒙山群盗的虎头三角旗,勃然色变,正要一掌击倒旗杆,似乎忽然想起这终究时自家的东西,不可迁怒,转而一把扯断旗绳,将三角旗远远丢出。 肖俞忽然叫住鹿凤举,抬手一指,问道:“鹿兄,那处小楼造型古雅得紧,是什么所在?” 鹿凤举顺着肖俞所指方向看去,看到绿树掩映中的一角飞檐。脸色微变,随即故作平淡说道:“这楼是鄙派初创时就造下的,当年时做什么用的,如今年久失修了,住不得人,便用来放些杂物。” 肖俞“哦”了一声,道:“那这么说起来,这楼已有近三百年历史了,怪不得看上去古意盎然。”驻足又多看了几眼。 鹿凤举急急道:“徐客卿,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些道前面与父亲会合吧。” 肖俞点点头,随鹿凤举快步向前奔去。 来到大门外时,彭勇冲已经和杜平原动上了手。 有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蒙山群盗本就是惯常出口伤人出手更伤人的性子,见到鹿清远这个昔日的“手下败将”,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听的。彭勇冲虽然知道此刻攻守之势异也,但已经来不及喝止那些口无遮拦的手下。杜平原同样是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哪里会任由这些人肆意侮辱师门,便直截了当地出手先打翻了两名山贼。而后彭勇冲自然要出头,两人打成一团,鹿清远反倒成了看客。 彭勇冲的身手本就在杜平原之下,忽然发觉对方又来了两人,看上去也都不好好对付的,更是心虚,一时不防,被杜平原重重一脚踢在当胸,败下阵去。围观的山贼喽啰发一声喊,将杜平原围在垓心,杜平原也是忍了多日的腌臜气,恶狠狠地叫道:“一帮混账东西,只知道倚多为胜,爷爷可不怕你们,尽管来啊。” 肖俞看得好笑,这杜平原摆威风也摆得是时候,眼见着对方虽然人多,但实在是乌合之众,己方立于不败之地,就这么叫嚣。若是对方真有几位高手在此坐镇,不知这位兄台还会不会这般英雄气概。 喽啰们齐声呐喊,各色兵器向杜平原身手招呼过去。鹿清远父子二人自然不会看着杜平原吃亏,几乎同时加入了战团。肖俞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闪身退回了大门内,施展身法,片刻间来到了方才注意道的小楼前。 鹿凤举说这里是对方杂物的,肖俞是一百二十个不信。 这里距离正堂如此之近,虽说看上去年头不短了,但丝毫没有鹿凤举所说的“年久失修”之相,所以用来堆放杂物云云,自是搪塞之语。 肖俞立在小楼前,见两扇门半开半合,显然已经被蒙山群盗搜过了。不由得暗笑鹿凤举枉做小人。就算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传家宝,怕也是早就被蒙山群盗抬回山寨了,他还要在这里和自己遮遮掩掩。 不过谨慎的性子使然,肖俞还是举步进了小楼。 假如自己的猜测不错,云龙剑派真有阴阳术师的传承,那么这座看起来有些神秘的小楼,就应该与之有关。 其实肖俞想到过初见鹿燕儿之时,蒙山群盗的大当家陈鸾多次提及云龙剑典,会不会那剑典中暗藏阴阳宗的修炼心法。若真是那样,云龙剑典还被鹿燕儿带出去藏了起来,那自己来此岂非画蛇添足外加舍近求远。他更倾向于认定当年云龙散人的衣钵传承还在云龙剑派宗门内,只是后世弟子不识货,那些宝贝还在某处蒙尘。这一点他的推测与杨师载恰好相左,只是眼下两人谁也没见过云龙剑典,倒也不知道谁的猜测更合理一些。 可以看得出小楼中是一直被精心打理的,陈设布局暗合五行,规矩严整。只是近来无人问津了,地上薄薄落了一层灰。 肖俞细细地四下打量,希图这能从某处看出点机关暗道,或许就能让云龙散人的传承之宝重见天日。 只是既然叫做机关暗道,自然不会让肖俞这么轻易发现。看了半晌,毫无所获,肖俞在墙壁上一寸寸地摸过去,总算发现一处木板较别处要松动些。心下一喜,用力按下去,却毫无反应。肖俞凝神看去,这块木板质地纹路与别处初看毫无二致,但其实并非浑然一体,只不过接缝处与木料纹路重合,还真不易发现破绽。 既然按不下去,肖俞掌心运力,轻轻向外一吸,木板下发出“咯”地一声轻响,应声被揭下。 肖俞将这块顺着纹路切割得很是精细的木板轻轻放在地上,取出木板后面暗格里的一个木匣,暗搓搓地笑了。蒙山群盗还真是不枉山贼之名,只知道打打杀杀,在云龙剑派混吃混喝这么久,居然没法现这里暗藏玄机。想来是被云龙剑派三百年积攒的金银财帛晃瞎了眼,顾不得其他了。这也看出绝大多数蒙山盗贼其实不知道自己攻打云龙剑派的真实原因。若是他们知道几位当家的其实是在给万剑谷做马前卒,那他们早就在云龙剑派内挖地三尺了,就算发现不了这楼里的机关,在他们摧枯拉朽的破坏式搜索之下,这暗格怕也是无所遁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问自取,曰之为偷 木匣入手,沉甸甸很有分量。肖俞双手捧住木匣,小心翼翼地左右晃了晃,毫无声响,显然若非木匣内空无一物,便是固定得甚好,不曾滚动。肖俞将木匣举在眼前,只见四外严丝合缝,竟是无从打开。再端详片刻,肖俞发觉这个木匣本身竟是个鲁班锁,接榫甚是高明,若非他手上感觉灵敏,还真不易发觉接缝。 好在肖俞自幼对这些小巧机关并不陌生,沉下心来仔细摆弄了片刻,很快便找到了榫头。一边小心翼翼地开锁,肖俞一边暗自腹诽,这云龙剑派的先人也实在有些不可理喻,就算是稀世珍宝,藏在云龙剑派深宅大院之中,弄了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暗格,这还不算,又加上一道鲁班锁。说实话鲁班锁的功用并不在于藏物,再高明的鲁班锁,斧子一劈也就碎了。难道这云龙剑派先祖的用意,是要后世有缘的弟子先得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才有资格一窥这不知是何物的宝贝? 肖俞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拆开鲁班锁,看了一眼丢在地上的零碎部件,居然是二十四柱鲁班锁,中间留出一个小小凹槽,嵌着一块龙形玉佩。制作这只鲁班锁的匠人,也真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了。 肖俞本以为匣中会藏有古本秘籍之类,自己断不会将之盗走,只求观阅一遍,也就是了。谁知里面竟藏着这么个东西,肖俞自是不能将之据为己有。但好奇之下,肖俞将玉佩举起,想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虚。门外阳光正盛,肖俞向外走了几步,对着阳光眯起眼睛。忽然玉佩上光华一闪,肖俞微微一惊,下意识运起了腾龙诀,将玉佩牢牢握在手里。不料玉佩上光华大炽,并迅速变得灼热。肖俞手一抖,几乎拿捏不住。 室内的天地元气急剧地翻腾起来,肖俞这才注意到这小小斗室之中,元气之盛远胜外面数十倍。难道是因为这块玉佩的存在,才将如此浓厚的天地元气凝聚在小楼内? 一念未了,手中的玉佩发出一阵清鸣,似乎要腾空而去。肖俞手上再加力,好容易将玉佩稳住。而后肖俞发誓自己没有眼花,虽然玉佩外面笼罩着一层白色光华,但肖俞千真万确看到了龙形玉佩上“扭头”看了自己一眼。见鬼了,难不成玉佩还能活过来不成? 下一刻,玉佩在肖俞手中扭了几下,一头扎进肖俞掌心,就此消失不见。 肖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一点破皮也没有,可就在方才,分明有一只龙形玉佩从这里钻了进去。 他想起丹田里那块不知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乾坤玺,忽然苦笑起来。难道自己五行缺玉,所以总能能遇上一些很神奇的玉器非要在自己体内栖身? 龙形玉佩隐入手掌之后,并未出现“沿着胳膊”向上行走的情形,而是就此在肖俞右手上安顿下来。肖俞五指不断屈伸,又舒展了几下手臂,确信没有什么不适之感,这才稍稍放心。左右身体里已经有过一件异物了,虱子多了不怕咬,这回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肖俞稳了稳心神,对这事倒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这样一来,自己算是结结实实背上了蟊贼的包袱。蒙山群盗在这里坐镇良久没能发现的云龙剑派传家宝,就这么被自己偷了去。虽说自己万万没有偷的打算,可眼下也是无力归还,那么肖俞此刻的行径就是不问自取,曰之为“偷”。 既然还不回去,那么肖俞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掩盖现场。他把地上散落的鲁班锁部件一一捡起,凭着自己方才的记忆迅速拼装回去,放回墙上的暗格,恢复了原状,而后走出小楼,飞快地向大门掠去。 肖俞重返门前的时候,一场打斗刚刚结束。 鹿清远师徒二人虽然势单力孤,可蒙山群盗留守的这帮人也着实不争气,开打没多久就被鹿清远使徒放倒一片。领头的副舵主本就受了伤,此时既没力气也没胆气敢和鹿清远继续叫嚣,只能暗中发狠要找机会一雪前耻。 看到肖俞回来,鹿清远自然不便追问方才他做什么去了,向肖俞点点头,而后对着地上的蒙山群盗喝道:“今日老夫只是给你们带点小教训,以后早晚打上蒙山,也让你们常常背井离乡的滋味儿!老夫这山门,权且再让你们看守几日,待老夫再回来时,你们一个个统统都得滚蛋!可有一条得先说在前头,谁要是敢坏了我家一草一木,老夫定不轻饶!” 说完,鹿清远一甩衣袖,转身离去,杜平原狐假虎威地瞪了蒙山群盗一眼,而后快步跟上。 肖俞暗想,这鹿掌门来之前还忧心忡忡,谁知重回山门之后,竟是豪情大发,什么狠话都刚往外扔。哼,虚伪的老家伙。 一行三人离了云龙剑派,顺着云龙湖湖岸往回走,不多时便消失在蒙山群盗的视野中。鹿清远今日出了气,又扔下一堆狠话,这下里子面子全有了,虽说一时还没能收复失地,但已经是个好的开头啦。 肖俞心怀鬼胎,生怕一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让鹿家师徒发现了自己夹带似火,好在异宝不会轻动,在潜入肖俞体内之后,至少得个一天两天的去稳固境界,鹿家师徒又都是标准的世俗武夫,并无半点慧根,故而三人同行之下,也没被发现什么异样。 回到住处,肖俞接到洛阳的飞鸽传书,说是后续的人马已经距离徐州不远,接收城里的江湖势力应该不是难事。有冯大虎牵线,行事事半功倍。肖俞便决意早早继续南下,以免漕帮的大计夜长梦多。其实是因为他对小巷中所见的那位自称“老祖”的年轻人着实忌惮得很,能早一日离开徐州,便早一日安心。 肖俞去九里庄找程敬思辞行的时候,程敬思便有意无意问起肖俞下一步的去处。肖俞老老实实说要去楚州,程敬思说道他们在徐州小住几日后,便要南下金陵。三绝剑客与杨师载的一战,程老夫子被邀请前去观战。而金陵也是肖俞南下绕不开的一站,或许在金陵还能再见。肖俞自然心中暗喜。 第二日一早,肖俞与鹿家三人出了徐州城,乘船南下,赶奔楚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以理服人 楚州,旧称淮阴,乃是前汉开国重臣淮阴侯韩信故里,因建城在淮水之南,故而得名。后因是楚国故地,便改名为楚州。此处是运河腰臀之地,承南接北,在漕运中地位显要。 楚州在地理上已经很接近江南,不像武宁那般是南北漕帮夹缝中的真空地带,而是实打实的南漕重镇,南漕在楚州地面可谓是叶茂根深。旁的不说,南漕楚州分舵就设在距离州城不远的清江浦,出了大门就能看到运河码头。河面里舻舳相接,码头上熙来攘往,大大小小的客商,多半要看南漕的脸色行事。楚州又与洛阳、金陵那样的大城不同,洛阳好歹是天子脚下,金陵又有能臣强将镇守,帮会的势力再强,也要仰官府鼻息。而楚州山高皇帝远,当地的刺史想要地方安宁,少不得借重漕帮之力。故而在这一亩三分地,南漕的规矩倒比官府的号令管用。 到了楚州,便到了吴王治下。虽说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但换了个主君,风土民情便大相径庭,这倒是让肖俞感慨得很。中原之地,硝烟不断,民风尚武。而到了楚州,仅仅隔了一道淮河,便似乎听不到战马嘶鸣,只见民生安定,百业兴旺,虽只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但商业之盛,不下于晋阳。看来老吴王二十年来保境安民的善政,当真是遗泽无穷。又想起时下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淮南幕后掌权人徐温的小公子,不由得一阵心虚。随着第二代吴王的继位,已经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吴国”这个称谓。过去老吴王杨行密是在淮南节度使的位置上发迹的,老一辈的人叫的口滑,习惯地将老吴王打下的地盘统称为淮南。而如今世易时移,无论眼下吴王事实上控制的疆域,还是吴国君臣的心气儿,都不是“淮南”两个字能够容纳的了。不管是形同傀儡的杨渥,还是仍在扮猪吃老虎的徐温,也都不乐意仅作“淮南”之主。 肖俞踏上楚州地面后,很快便发现的就是当地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提到“咱吴国如何如何”,既不做旧唐的忠臣孝子,也不做朱梁的顺民,而是自成一家,自认一国。过去张承业总说国家兴亡在于民心,若看此地的民心,大唐立不住倒也合情合理。 因南漕在此地根基甚深,孙趋庭自然不能让肖俞和鹿清远这两位新晋的客卿如在武宁一般孤军奋战,而是早早地派了两名心腹长老,各率领三十名精干子弟,分两路赶赴楚州。他们和肖俞前后脚离开洛阳,肖俞在徐州城里耀武扬威的时候,这两路人马已化整为零,悄悄在楚州地面上安顿下来。一拨到了涟水县,一拨进了山阳县,只待徐大客卿一声号令,两拨人马便即刻能够杀到清江浦。 肖俞却没有急着和两位长老联络,而是在清江浦先住了下来。他早就在北漕的谍报上得知南漕楚州分舵的舵主苏远扬虽然做生意是把好手,但武功低微得紧,自己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非大善。在肖俞看来。商人言利,这苏远扬未见得对南漕有多么赤胆忠心。只要北漕能开出足够的价码,相信还是可谈的。 所以肖俞在夜色降临之后,独自一人潜入了南漕楚州分舵的大院。 苏舵主此时烦心得很。 北漕南下的风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作为南漕十三处分舵中最靠近北端的分舵,要说苏远扬不焦虑,那真是骗人。出头的椽子先烂,古有明训。这回苏远扬虽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做这个出头的椽子,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没有合理的理由往后缩。虽然如今中年发福的苏舵主开口闭口在商言商,但骨子里还有些江湖人的血性。那畏敌如虎的事情,可万万没脸干。 但随着武宁发生的事情一点点由探子送到楚州,苏舵主所剩不多的那点血性又打了折扣。今天已经派人前往总舵送信了,希图总舵那些大人物们能体谅一下自己的难处,即便不把自己召回去,好歹也派几名高手来坐镇,免得回头北漕大队人马杀到,自己多半要呜呼哀哉。虽说南漕在楚州地面混得风生水起,官府和黑道都平趟,但苏远扬知道这里面大半是“南漕”两个字招牌管用,一旦北漕显露出足以压倒南漕的优势,昔日那些人对自己如何恭顺有礼,将来就会对北漕的人如何恭顺有礼。 晚饭时分苏舵主和手下几位堂主提及北漕的动向,这几位平日里牛皮吹得山响的下属也都像霜打的茄子,再也不敢吹嘘自己身手如何了得。苏远扬原本也不指望他们能为自己解决这个头等难题,不过是宣泄一下郁闷的心情而已。但一看到这几张苦瓜脸,心情更是郁郁。回房后独自喝了半壶闷酒,倦意上来,就要和衣而卧。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苏远扬有些奇怪,下人们都看得出自己心情不佳,等闲不敢随意过来触霉头。心腹管家若是有急事倒有可能过来,但也不会默不作声干敲门。一瞬间苏舵主想起一个可能,顿时酒意荡然无存。难道是北漕的高手到了?苏远扬暗暗在袖中笼了一柄匕首,假装醉意朦胧道:“谁啊?” 来人自然是肖俞。在潜入这座院子之后,肖俞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苏远扬的住处。怪只怪苏舵主过于讲究吃穿住用,自己住的小跨院硬是比别处高出数尺,晚上点的灯笼颜色、形制都显眼得很,肖俞即便事先不知道这时什么地方,也会首先过来探查一番。 在制住一名下人确认这里住的苏舵主后,肖俞便客客气气地来敲门了 既然是先礼后兵嘛,姿态还是要讲的。肖俞不想像在徐州对付冯大虎那般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对待苏舵主这类不以功夫见长的对手,肖俞还是愿意以理服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做反骨仔 其实,就肖俞本心来讲,他是不想与苏舵主为敌的。 虽然掌控着南漕最北端的一个分舵已经五年时光,但苏远扬从来没有和北漕起过正面冲突,他手下的漕船即便到了北边,也是低调行事,只把货物、货主安全送到地头,就万事大吉。总之一句话,至少在表面上看,苏远扬像一个务实的商人更多于像一个江湖帮会的头目。对待这样的人,真要是动起手来,肖俞会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苏远扬强作镇定地开了门,肖俞笑吟吟地立在门外看着他。 苏远扬后退一步,虽然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嘴上还得不输场面:“阁下是从北边过来的吧?来得好快。” 肖俞笑道:“过奖。军情急如星火,由不得我迁延时日。苏舵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和来意,那么废话我也就不多说了,眼下摆在你眼前的鹿就两条,你选吧。” 苏远扬犹豫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阁下既然敢孤身前来,怕是我也没有可选的余地了。” 肖俞道:“我这人做事公道,绝不强人所难。” 苏远扬问道:“我若是选了你这边,以后会怎样?” 肖俞反问道:“会怎样?若是苏舵主就此反正,那就是首义功臣,将过来到了洛阳,就是孙帮主的座上宾。将来的职位,远不是一个小小分舵舵主可比的。” 苏远扬缓缓踱开两步,似乎在天人交战。 肖俞迈过门槛,向苏远扬靠近了些,语声带上了三分煽动的意味:“孙帮主既然高调宣称要南下,自然有了十足的把握拿下南漕。江南承平日久,南漕虽说是江湖帮会,可如今哪里还有江湖好汉刀头舔血的豪气了?到时候咱们北漕摧枯拉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苏舵主眼下这一步,可关键得很呐。” 苏远扬看了肖俞一眼,低头不语。 肖俞似乎有些心急,又上前了一步。正要开口继续说话,苏远扬衣袖微振,一点寒芒自袖中飞出,直刺肖俞小腹。 两人相距不过半尺,苏远扬的动作又隐蔽得很,眼见得肖俞是避不过这一击。苏远扬甚至已经提前听到了刀锋刺入皮肉的闷响声。 但两人间半尺的距离,这柄短刀竟再也没有机会划过。 肖俞几乎是在苏远扬动手的时候同时伸出两指挡在小腹前,刀尖刺来,刚好送到两指之间。肖俞双指一并,将短刀结结实实地夹住。倒像是苏远扬主动送上来给肖俞夹住一般。 肖俞脸上笑容未退,看着苏远扬道:“苏舵主这是何意?” 苏远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上运力往回缩,短刀在肖俞两指之间生根了一般纹丝不动。苏远扬只得撒手退开,沉声道:“阁下好功夫,远胜于我。苏某尽管不成器,好歹还不是贪生怕死之徒。阁下想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吧。” 肖俞笑容慢慢敛去,但面色仍旧平和,道:“南漕真就值得你送命?” 苏远扬道:“苏某十几年前加入南漕,算不得老班底,若说对南漕有多大的忠心,怕是我自己都不信。只是做人嘛,有所为有所不为,苏某不愿一把年纪了还被人骂作反骨仔。” 肖俞一翘大拇指:“佩服。其实我看得出,你心里远不如你面上这般镇定。但越是这样,我越是佩服。亡命徒往往生来就不怕死,别人威胁时自然不知惧怕时何物,那其实算不得英雄。向苏舵主这样以大毅力压住惧意,才是真正的勇武。” 苏远扬此刻倒真的平静下来:“阁下这番话,很是中听。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发自真心,都要谢谢你。但苏某还是那句话,不做反骨仔。其余的,悉听尊便。” 肖俞道:“苏舵主还没听在下把话说完,这就一口回绝,不嫌有些武断么?” 苏远扬道:“左右我也跑不了,阁下不妨畅所欲言。” 肖俞道:“若是家国之争,苏舵主的风骨,足可青史留名了。只是这江湖帮派嘛,大可不必这么拘泥。南漕若是有大恩于你,那你的坚持还有几分意义。但你在漕帮只是半路出家,这份坚持要给谁看?” 苏远扬看了肖俞一眼,默然不语。 肖俞将两指夹着的短刀举起到眼前看了看,手指微微运劲,短刀寸寸断裂,碎渣落了一地。 肖俞再度外出良久不归,鹿清远又开始着急了。 上次这位大客卿外出大半日,回来不但兵器丢了,看上去似乎还受了伤。这回又来这一出,莫不是玩上瘾了?老成持重的鹿清远嘴上不说,可心里着实颇有微词。 而性子火爆的杜平原趁着肖俞不在,将这些日子积郁已久的怒火发泄出来,直说那小子仗着有些功夫,不顾大局,早晚会坏事。 而此时,苦等两位客卿的漕帮两路人马,先后探知了鹿清远的落脚之处,不约而同地寻上门来。 带队的两位长老,时亲兄弟二人,一个叫蒋名山,一个叫蒋名海,都是铁砂门的弟子,外门功夫也算是有些火候。在漕帮打拼多年,四十多岁五十不到的年纪,升到了长老的清贵位子,也是熬出头了。平日里大把时间用来打熬力气,有时候闲着膀子难受。这趟摊上个出头露脸的大差事,两人都是心下窃喜,总算有机会再露一手了,免得以后遇上江湖同道,总说自己再漕帮吃闲饭。 谁知二位客卿到了楚州,竟是按兵不动。孙帮主可是再三叮嘱,要这兄弟二人与徐客卿步调一致。两人也不便擅自行动,便上门来请战。谁知正主儿还没影了,这可就不好办了。 主动出击吧,显然是违了孙帮主钧令,即便有有功,回去之后也难免挨罚,脸上不好看可若是继续潜伏待命,谁知道那姓徐的小白脸眼下是生是死?如今兄弟们可都在南漕地盘上,若时贻误了战机,对方反应过来,情势可是对己方大大不利。 两人想挤兑鹿清远出面做主,调度两拨人马直接去攻打南漕分舵,可鹿清远何等老练,自然不会轻易接这个烫手山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人来回推磨。好容易等到东方既白,肖俞一身轻松地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过如此 见肖俞回来,鹿清远自然喜出望外。 这位小爷虽然看上去少年老成,但这几天相处下来,鹿清远看得出他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出门在外,又是在对手的地盘上,原本应该一切低调谨慎,哪有像他这样孤身一人到处乱跑的。但看他在漕帮地位超然,鹿清远也不好说什么。能安安全全回来,鹿清远也知足了。 肖俞在洛阳时便见过蒋家兄弟,见他俩找上门来,自然知道所为何事。嘿嘿一笑,肖俞道:“两位大哥怕是要失望了,今儿这场架,十有打不起来了。” 蒋名山一怔,问道:“怎么,难道苏远扬跑了不成?” 肖俞道:“没跑,此刻苏大舵主正在静候几位的大驾。” 见肖俞要卖关子,鹿清远赶紧问道:“难道昨夜徐兄弟出去一趟,竟然单枪匹马挑了楚州分舵不成?” 肖俞道:“挑了楚州分舵,我自然没那本事。只不过去见了苏远扬一面,和他聊了半宿,交了个朋友而已。” 鹿清远道:“这么说,徐兄弟将那姓苏的劝降了?” 肖俞道:“谈不上劝降,只是咱们人多势众,苏舵主顾大局识大体,愿意和咱们合作。” 蒋名山叹了一口气,道:“奶奶的,憋了多日,本打算在这里松快松快筋骨,谁知咱们大客卿太能干,咱们兄弟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啊。” 肖俞道:“蒋大哥说笑了,后面有的是恶战等你去打,眼下这些下场面,兄弟我能收拾就收拾了,大哥您养精蓄锐,好钢得用在刀刃上不是?” 蒋名山被肖俞轻轻一捧,顿时喜笑颜开,和鹿清远周旋了半宿的怨气也消散了大半。 肖俞说起昨夜的情形,苏远扬虽然口口声声不愿做叛徒,但终究只是一时血勇,说到底,他也没有真能为漕帮捐躯洒血的觉悟。若是肖俞一上来就以雷霆手段将之击杀,那倒干脆利索一了百了。可偏偏肖俞不紧不慢与他闲话家常,苏远扬那点心气儿也不知不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消磨掉。肖俞察言观色,见苏远扬已经不如初见面时那般决然,便出言告辞。他知道,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苏远扬看得清时下的局势,也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性命搭上。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自己的出现应该足够让苏远扬做出正确额选择。 当然,夜长梦多,肖俞得趁苏远扬摇摆不定的时候让鹿清远他们全面接手楚州分舵,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苏远扬的屁股就只能牢牢地坐在北漕这边了。而且苏远扬手下几百号帮众,不见得个个与他一条心。只要有人出来振臂一挥,苏远扬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将楚州分舵带道北漕这边。说到底,恶战可以避免,但小敲小打还是必要的。 本来肖俞是想回来之后再行通知蒋家兄弟,今天上午进驻楚州分舵。但蒋家兄弟既然主动上门,肖俞乐得立时去接收楚州分舵,而且这样还可以再打苏远扬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最后一点小心思也彻底灭杀。 一行人趁着天色微明、路上行人稀少,浩浩荡荡向南漕楚州分舵杀去。 亏得清江浦远离州城,官兵也慑于漕帮锋芒,轻易不到这一带巡逻,否则这么一大队人马同时出动,想不惊动官府真的很难。 到了清江浦,偌大的楚州分舵仍旧静悄悄。 肖俞这回没有偷偷摸摸地潜入,而是叫开了大门,大大方方地走近了南漕的楚州分舵。 按照他对苏远扬的的安排,卯时这里将会召集地面山漕帮的小头目们,昭告楚州分舵要改弦更张的这个好消息。 大院里静悄悄地,除了守门的两人,肖俞一个活人都未看到。 蒋名山小声对自己兄弟说道:“都说南漕会做生意,我看也不过如此。天底下的生意,大都是勤行,此刻天色大明,怎地这里的人竟都没有起床?” 蒋名海心思比乃兄细腻些,并没有接话。事出反常即为妖,烟眼下对头的老巢这般寂静,分明就是反常之象,由不得他不格外小心谨慎。 肖俞心下也有些犯嘀咕,莫不是苏远扬在自己走后真的起了反复,带了手下兄弟溜之大吉了?这也不对,若是跑了,为什么又在门口留下了几名看守的弟子?何况自己一来一去不到一个时辰,偌大的南漕楚州分舵,要想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尽数溜掉而不引起注意,当真很难。 正踌躇间,肖俞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警惕地循声望去,远处走来一位身材枯瘦、身着青衫的老者。那老者见肖俞向望过来,离老远就大声招呼:“敢问可是北边来的朋友?” 肖俞点点头。 那老者脚下加速,边走边说:“苏舵主现下遇上点麻烦,幸亏您来的及时,还请您千万去救上一救。” 肖俞反问道:“苏舵主遇上上门麻烦了?你又是何人?” 老者忙解释道:“老汉姓云,是苏舵主的管家。苏舵主与你相谈之后,本来是要做好准备迎接您老大驾,谁知总舵早就在外面这里安插了人,见舵主行事蹊跷,便暴起发难。此刻舵主正在后面花园,被几名高手围困。您若是去的晚了,恐怕舵主性命不保啊。” 说话间,自称云管家得老者已经来到了肖俞身前。 肖俞心思急转,道:“竟有此事?那你们南漕御下之术高明得紧呐。” 云管家垂首道:“正是防不胜防,若非如此,舵主又怎会轻易着道儿?” 肖俞道:“既然这样,你带路吧。”就要带着蒋家兄弟等人举步。云管家犹豫了一下,道:“花园又不少分舵兄弟,舵主还没来得及和他们细说情由。若是您这么大举前往,怕是会引起无端猜疑。若是总舵那几个人趁机煽风点火,局面恐怕不好控制” 肖俞点点头,嘱咐蒋家兄弟与鹿清远等人在前院警戒,自己随云管家去了。鹿清远正要出言相劝,被肖俞用眼神止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中计了 肖俞与云管家一前一后来到后院,偌大的花园寂然无声。云管家脸色一变,喃喃道:“难道咱们来晚了,舵主已经身遭不测?” 肖俞放眼望去,花园深处一株老树下,似乎伏着一人。看衣服颜色,倒像是昨夜所见苏远扬所穿。 云管家似乎也发现了那人,快步走上前去,肖俞紧随其后也走了过去。 刚走到花园中间,云管家忽然就地一滚,向前窜出数丈远。肖俞似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云管家已经在几丈外站定,一脸得意的微笑看着肖俞。 肖俞也笑了:“这么看起来,我似乎是中计了?” 云管家反问道:“你说呢?” 肖俞四下张望:“你的圈套是什么?这会儿不应该是伏兵四起了吗?” 云管家道:“你倒是性急得很。”双掌交击,原本平整的草地露出十几处大洞,十几名劲装汉子跃了出来,每人手上都持了一柄硬弩,将肖俞围在中间。 肖俞歪着脑袋环视这十几人,轻声笑道:“哎呦,听说南漕在自己地盘上势力不小,官府都退避三舍,看来是真的啊。瞧瞧,这弩机是军中制式吧?能把这玩意儿弄出来,你们在江淮地面上还真是手眼通天啊。” 云管家面露得色:“好说,好说。要是没有这点能耐,咱们早就被人连根拔起了。” 肖俞目光转动,又落在老树下伏着的那人身上,道:“这人真是苏舵主吗?” 云管家道:“自然是。不过你放心,他还没死。这个废物,总舵对他委以重任,他却想着投敌附逆,回头我还得将他押回总舵,到时候三刀六洞的苦头,他是跑不脱的。” 肖俞叹息道:“苏舵主是个好人,实我连累他了。” 云管家发出一阵怪笑:“阁下自己都一身包了,就别替别人挠痒痒了。你有这闲心,倒不如想想自己如何保命。” 肖俞做出一副苦瓜脸:“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慌张了,只是不知道前院我那些兄弟,阁下要怎么对付?难道真要鱼死网破吗?” 云管家狠声道:“擒贼先擒王,我先拿下了你,还愁那些人步乖乖就范?” 肖俞点了点头:“说得有理,看来阁下称得上是算无遗策了。方才你说总舵在这里安插了人,这安插的人就是你吧?苏远扬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但这看人的眼光着实差了点。” 云管家不屑地说道:“他若不生出反心,我仍旧还是他手下忠心耿耿的管家。谁让他自寻死路来着?” 肖俞道:“人各有志,苏远扬只是不想双方大打出手,平白折损了手下兄弟的性命。再说了,漕运上的生意,取之不尽,并不会因为换了一块牌子就让南边的兄弟吃不上饭,阁下又何必执着于南漕北漕的桎梏,不肯与我们合作呢?” 云管家“呸”了一声,怒道:“死到临头还强词夺理!既然你说不执着于南漕北漕的分野,那你们北漕怎么不向我南漕俯首称臣?” 肖俞翻了个白眼,叹道:“就算是一家人不分你我,可至少也得讲究个长幼尊卑吧?如今双方攻守之势鲜明得很,北漕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怎么着,倒要让我们低头?井底之蛙,夜郎自大。难道你们南漕都是这样的猪脑子?” 云管家反倒笑了:“好,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反正也不知道是谁中了圈套,眼下成了阶下囚。” 肖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刚刚说完你们南漕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话音还没落地,你怎么就假装听不到呢?还是你听到了但不懂何意?你以为十几只破弩机真就困得住我?还阶下囚?口气倒真不小!” 话还没说完,肖俞的身形已经在原地消失。 以肖俞眼下的修为,自然还做不到心之所想、身之所至,但也足以让云管家这种水准的中品武夫瞠目了。其实云管家在肖俞说话的时候就暗中戒备了,只要肖俞有攻击动作或想跑,他一声令下,十几只弩机连珠射出,至少也有上百枝弩箭,这么近的距离,就算闭着眼也足以将目标射成刺猬了。 可万万没想到,没等自己发号施令,自己甚至都没看清对方有什么动作,那小子就离开了原地,下一瞬间就出现在了离他最远的一名弩手身前。 那名弩手本来对着目标虎视眈眈,可忽然间眼前一花,目标竟主动向自己凑了过来。下意识要扣动机括,却发觉半边身子酸麻难耐,半点力气也使不上。肖俞一手握住弩机,微一用劲,“喀啪”一声,铁木精工的硬弩应声而断。另一手点在弩手胸前几处要紧的穴位,那人连哼都没能哼出声,就瘫倒在地。 接下来肖俞身法如电,在十几名弩手间穿梭一遍,如法炮制,十几人先后倒地,无一人射出弩箭。 解决完最后一人,肖俞立在原地,双手轻拍,就像刚刚收拾了一下被风吹皱的衣衫般轻松写意,而后看着云管家说道:“现在您再说给说说,我是什么来着?” 云管家脸色煞白,嘴唇颤动,似乎还想说些场面话,但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此时的他,比地上瘫倒的那些弩手也就只多了一口气而已。 肖俞轻轻走近,道:“喂,想什么呢?是在想怎么找个台阶下吗?不用这么麻烦,我这人很好说话的,只要你点点头,我就还当你和苏舵主是一起的,方才的事情既往不咎,你看可好?” 云管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肖俞。 肖俞道:“在下向来以德服人,口碑甚好。昨夜苏舵主还刺了我一刀呢,我不也没计较吗?” 云管家沉吟了一下,忽然惨笑一声,道:“云某自幼深受南漕大恩,生为南漕人,死是南漕鬼,又岂是苏远扬那小人能比的?” 一言未了,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短刀,反手一刀刺入自己左肋,居然带着一脸欣慰之色,仰面倒下。肖俞一来离得较远,二来没想到这老者性子这般刚烈,眉头没都没皱一下便即自戕,一时猝不及防,竟是来不及制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南漕的御下之道 摇了摇头,肖俞叹息一声,转身向伏在树下生死不知的苏远扬走去。 肖俞虽然自幼习武,但终究不是完完全全的江湖人。在他看来,国破家亡之际,出几个这样的忠臣孝子,倒也显得是圣人的教化之功。但江湖帮派之间的争斗,成王败寇而已,哪里就至于一言不合举刀自戕了?因此,对云管家的行为,肖俞虽然很是惋惜,却多少有些替他不值。他背后的南漕主事之人,也不知会不会为这个忠心耿耿的属下洒下几滴眼泪。 走到苏远扬身边,肖俞沉吟了一下,并没有急着去将他翻转过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飞起一脚,将那人远远踢了出去。 那人惨呼一声,身在半空喷出一口鲜血,再落到地上时仰面朝天,虽然脸上尽是泥土血污,但不难看出那张脸并非苏远扬。 肖俞皱眉道:“你们下了好大的本钱,圈套之后还有圈套,为了让我放松警惕,云管家竟不惜一死,还真看得起我。” 那人口中仍在往外泛血沫,眼中却满是怨毒仇恨之色,嗓子眼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肖俞上前几步,半是苦恼半是揶揄道:“要是南漕尽是些像你们这样的人,这趟南下真要费不少周折啊。” 那人用力咳出一口鲜血,道:“你别得意就算给你们占了楚州,再往南,也管教你你们一个个都身首异处!” 肖俞摇摇头,不再理会那人,转身回到前院,让蒋家兄弟带领手下几十名帮众先将楚州分舵搜上一遍,找出苏远扬的下落而后将南漕总舵在分舵安插了人手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了鹿清远。鹿清远听了,也意识到这事颇为麻烦:“没想到南漕御下这般严密。假如说过去这个手段只是备而不用,那么今日之后,恐怕南漕所有分舵的主事人都要格外小心了,因为自己手下的人保不齐谁就是手握生杀大权的钦差大臣。那么咱们往后再想用劝降这招,怕是没谁敢应和了。” 肖俞道:“正是。往后硬仗会越来越多。” 杜平原不阴不阳地接口道:“徐客卿身手这么了得,还会怕打硬仗?” 肖俞实在不愿意和这个脾气暴躁、心胸狭窄的家伙多说一句话,索性看都没看他一眼,假装没听到一样,继续和鹿清远说道:“本来在我们的一贯看法中,南漕生意做的虽大,却没有多少尚武精神,硬碰硬的话,难以与我们匹敌。但方才我遇到的那俩人,不论功夫如何,都有些亡命徒的气质。看起来,咱们对南漕的实力要重新评估了。” 鹿清远道:“怎么,徐兄弟是打退堂鼓了吗?” 肖俞一怔,失笑道:“鹿前辈这是说的哪里话。即便南漕有些出乎意料的东西,但不足以从根本上改变北强南弱的态势。顶多是多费些手脚,多花些时日罢了,哪能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呢?” 肖俞说到这里住了口。其实他有一句话还没说,多费些手脚、多花些时日的背后,绕不开的一个话题就是避免不了多死些人。尽管漕帮众人都是些刀头舔血的厮杀汉,但一想到因为李存勖的一个念头,不知多少人就要死于非命,肖俞是有些不忍的。他答应孙趋庭做南下的先行官,大半的用意也是为漕帮寻常帮众挡下这个杀劫,尽可能地少死人。但南漕已经表现出了出乎北漕意料之外的实力,自己一人之力,还能挡下多少刀剑,实在难说得很。 鹿清远自然也想到了肖俞没说出的那半句话,两人对视一眼,均默然无语。 没过多久,蒋名山手下的帮众来报,已经找到了苏远扬。 肖俞随那名帮众前去看视,苏远扬精神萎靡,脸上犹有血迹,原本是被五花大绑之后塞到了自己卧房的床下,若不是北漕弟子抄家搜房有些心得经验,还真容易漏过去。 肖俞看着仍在强忍疼痛一语不发的苏远扬,颇感抱歉。自己离开这里不到一个时辰,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显然自己来找苏远扬时就已经被人发现了。自己已然很是小心,自信谈话时没人可以靠近苏远扬的住处,但这里毕竟时南漕的地盘,人家像监视自家的庭院,自然有能不被发觉的手段。 肖俞替苏远扬简单诊视了一番,除了双臂脱臼、脸上些许外伤之外,倒没什么大碍。他脸上的鲜血大半是被制住之后倒地时磕破了鼻子流的鼻血,肖俞也没好意思拿此事开玩笑。 简单抚慰苏远扬几句之后,肖俞问道:“那位云管家,当真是你的管家?” 苏远扬神色黯然:“是啊,枉我这些年一直将他当作唯一的心腹。老云跟了我十几年,谁知道竟是总舵安插在我身边的暗桩。也不知是先前他就是总舵的人,还是我加入南漕之后才被总舵收买。总归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明啊。” 肖俞道:“方才他设计想要拿下我,可惜失了手。大约是自知没有退路,就引刀自尽了。看他对南漕这么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想来在帮中年头比你要久。” 看到苏远扬脸色更加难堪,肖俞忙解释道:“苏舵主莫要误会,我不是说你”却发觉这事没法儿解释,越描越黑,也不知该怎么往回圆。 反倒是苏远扬很快平复下来,自嘲道:“人各有志,就当我是与南漕八字不合吧。” 肖俞灵光一闪,道:“南漕既然对苏舵主你委以重任,却又在你身边安插棋子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显然不是正大光明的做派。这样的帮派,你又何必为它卖命?” 苏远扬就坡下驴,苦笑一声:“说的也是。”又想起一事,忙提醒肖俞道:“昨日我已经派人到总舵求援了,若是总舵还在意楚州这边的买卖,那么迟则三日,快则两日,就会有援兵赶到。到时候如何应对,你还要早做准备。” 肖俞佯作苦恼:“你看你,画蛇添足,没事向总舵求什么援啊,就老老实实等我们上门接收多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继续南下 在苏远扬的配合之下,肖俞等人接收楚州分舵的行动很是顺利,短短大半日,整个楚州就都知道这儿的漕帮的姓“北”了。楚州人务实,不管你主事之人是杭州来的还是洛阳来的,能接着做生意就行。只是对这些北方佬的到来,楚州当地人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丝审慎,从官府到地方小帮会,都对清江浦发生的这场变故冷眼旁观,既没有人对南漕雪中送炭,也没有人对北漕锦上添花。毕竟这个当口儿甚是敏感,若是拉南漕一把,将来北漕在此地站稳了脚跟,你还要不要和人家做生意?可若是早早地去对北漕下贺表,万一日后南漕又打回来,岂不是更不好见面?故而眼下唯一的可行之计,便是观望。 正堂大厅有一张硕大的长桌,此刻桌上摆满了各类文牍。鹿清远坐在正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正慢慢翻阅。桌上这些便是楚州分舵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有帮众名册、生意的往来账簿、房契田契等,不一而足。鹿清远一时也难都看的过来,先将重要的名册等物捡出,以求在最短时间内将楚州分舵的人心抓在手中。至于其他贵重之物,自有蒋家兄弟去处置。是收拾收拾运回洛阳,还是留在此地以备不时之需,这都不是鹿清远这位根基不深的客卿能决定的。至于肖俞,蒋家兄弟自然要征询他的意见,但肖俞自然也会知情识趣地说一句“您自便”。 接收楚州分舵的第三日,南漕总舵的援兵到了。 援兵是总舵一位长老带着的二十名精干子弟,其中也不乏高手。本来这些人未到清江浦便听说了前两日的变故,见楚州分舵已然易主,自己再赶去已经失去了驰援的意义,搞不好还是添油入火,白白赔上性命。但蒋家兄弟撒出去的暗哨已经发现了这伙人的行踪,在他们还在为是进是退犹豫不决的时候,肖俞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杀到,其中既有北漕跟来的弟子,也有南漕新归降急于表现一番的帮众。有肖俞压阵,一阵并不激烈的打斗之后,总舵援兵只逃出去三人,剩下的大都重伤被俘,少数不走运的,被昔日同袍痛下杀手,小命都没保住。 此战之后,楚州的局势开始活泛,最先破冰的是刺史府,刺史大人派出掌管民政的户曹以视察漕运生意的名义来清江浦走了一趟,这边鹿清远出面应酬了一番,昔日的舵主苏远扬成了引荐人,给两下里相互介绍,宾主相谈也很是欢洽。户曹大人对漕帮的南北之战只字未提,之说以后振兴漕运、匡扶地方的重任,要多多仰仗各位好汉。这便是官府对北漕鹊巢鸠占的既成事实予以了默认。 这根旗杆立起来,地方上其他大小势力自然紧随其后。清江浦的县令亲自登门,与蒋名山神侃了半日楚州城里的二三流帮会纷纷带着礼物前来拜码头,自有蒋名海一一打发。短短一日,大半个楚州都接受了这里的漕帮改姓“北”的事实。 而一直没有露面的大客卿肖俞,则悄悄登上一艘漕船,继续南下向扬州去了。 倒不是肖俞急着为漕帮再立新功,而是按照程敬思的说法,三绝剑客与杨师载数日后便要在金陵紫金山切磋剑道。在肖俞想来,这是近距离观摩当世绝顶高手武道的良机,不可错过。这次一向不喜张扬的三绝剑客居然请了程敬思去观战,自己厚着脸皮求程敬思带上自己,应该不会被拒绝。故而肖俞没有心思在楚州久留,见这里基本稳定下来,便提出要鹿清远留下主持大局,自己先去扬州。即便南漕的扬州分舵棘手些,急切间拿不下,需要耽搁几日,扬州与金陵隔江相望,不过区区二百里地,也不耽误自己前去观战。 此时的程敬思,已经带着展眉和琉璃盏儿到了金陵。 金陵的十里秦淮,繁华了几百年,一带秦淮水,尽是风流。到了金陵,程敬思自然要到乌衣巷走上一走,看看王谢两家的堂前燕。琉璃盏儿小儿心性,看到秦淮河两岸花花绿绿的小楼,便吵吵嚷嚷地要进去看看。被展眉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后脑勺,琉璃盏儿虽说不解又有些委屈,但也不敢再吵着去那些小楼。程敬思则有些为老不尊:“展眉啊,你这是做甚,琉璃盏儿早晚会知道那些小楼的妙处,你拦是拦不住的。” 展眉道:“夫子好没正形,琉璃盏儿还是个孩子,长大之后他爱去哪去哪,现在就是不行。” 程敬思道:“好好好,我不与你争,且看咱们琉璃盏儿几岁算是长大哈。” 琉璃盏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位大人,虽然还是没弄懂那些小楼是做什么的,但既然夫子说自己长大了自然会知道,那也就不急在一时。眼下的当务之急的小英雄琉璃盏儿的肚子有些饿了,需得好好祭奠一下五脏庙。 程敬思自然不是第一次来金陵,轻车熟路带着两名弟子来到距离乌衣巷不远的一条小街,进了一家糕团店。每人要了一碗酒酿圆子,又要了几样小糕点,诸如如意糕、卷心糕、青米糕、马蹄糕。最后琉璃盏儿见糕团店对面卖的锅贴儿油汪汪、热腾腾煞是好看,便不依不饶非要去买了一盘回来吃。 桂花夹心的酒酿圆子里带着些淡淡的米酒香气,佐以熬的软糯的赤豆,入口甜沙,琉璃盏儿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碗。锅贴他一人吃了大半,又连吃了几块糕点,若不是程敬思怕他吃得太多克化不动,他还停不下来。最后琉璃盏儿抚着小肚子一脸的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与程敬思离开了这家小店。 走出好远,琉璃盏儿忽然扯了扯展眉的衣袖:“展姐姐,刚才的酒酿圆子好生美味,以后你也做给我吃好不好?” 展眉道:“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我可没那手艺,你若还想吃,不如将你留在店里做个小伙计,以后每日都能吃到,好不好?” 琉璃盏儿不服气地说道:“那展姐姐你为何不留在店里学会了这门手艺再回来给我们做?这岂非更是长久之计。” 展眉笑眯眯地看了琉璃盏儿一眼,道:“小子,皮又紧了是不是?” 琉璃盏儿一缩脖子,不敢再出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文贼 程敬思一行三人吃完饭,仍旧到秦淮河旁闲逛。日过中午,河上游人如织,河中小船也多了起来。琉璃盏儿吵着要去坐船,程敬思便一口应承。 三人包下一艘画舫,船夫是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话不多,待三人坐好,就默不作声开了船。画舫顺流而下,清风吹入阁子里,甚是怡人。 程敬思望着天边,似乎有些出神,像是自语,又像是问展眉:“三绝剑客最是不喜热闹,可为何这次与人比武较量,还巴巴地请我去旁观?” 展眉看了程敬思一眼,没有作声。 程敬思回望了展眉一眼,道:“眉儿,聪慧如你,难道不知道你祖父的深意?” 展眉道:“谁管他什么深意不深意。” 程敬思道:“咱们在徐州遇到你二师叔许万里,他自然会传信给你祖父,说你就在左近。你祖父想见你又不好直说,所以借着请我观战的名头,其实是请你来金陵见上一见。” 展眉冷声道:“是么?想见我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程敬思道:“谁让他是绝情绝义的三绝剑客呢?要是动了含饴弄孙的念头,岂不是对不起他偌大名号?” 展眉道:“要是这么说,我还是不要陪夫子去栖霞山了。” 程敬思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可莫要当真。你祖父心性异于常人,断不会像我说的这般肤浅。我想,他这次突然要见你,肯定有很重要的原因。只不过咱们现在还无从揣测。” 展眉不愿意就这个话题深聊,便没有顺着程敬思的思路往下接话。程敬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能惊动你祖父的事,必然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展眉,你可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你父母两族,都是名动一方的世家大族,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大乱将至,你两家如何自处,需得谨慎从事啊。” 展眉道:“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夫子怎么还说大乱将至,难道是嫌眼下还不够乱吗?” 程敬思道:“自王仙芝、黄巢倡乱,这三十年,海内鼎沸,确实乱的可以。但正如后汉末年,黄巾之乱后,还有诸侯征战,天下三分如今的天下大势,正如那时一般,江山失了共主,人人都想做皇帝,怕是往后的几十年,要比汉末三分之时更要动荡。天地为烘炉,越是世家大族,越是先要拿出来架在火上烤。你祖父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是会对你有一番交待。” 展眉不解地道:“既然是这么大的干系,为何要独独要找我?展架、柳家男丁那么多,也轮不到我来主事。” 程敬思道:“因为你身在书院,地位超然,说出的话,私心就少了很多。即便不能决定你们两家接下来去向,但至少也能让两边的主事之人好好参详参详。” 展眉又道:“展家也就罢了,大半是身在江湖可我外祖一门,效力梁王多年,再怎么参详,也不至于改弦更张吧?” 程敬思道:“事情的要害就在这里。柳家在这盘棋局中,陷得太深,眼下的情形是被绑在了梁王的船上,想下船都下不得。这对一个延绵几百年的大家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咱们是说万一,有一天梁王倒了,柳家势必难以全身而退。古来的世家大族,都是先有家而后有国,任你是谁坐龙椅,都先得保证我自家的血脉延续,然后才是效忠朝廷。柳家本来也是这般做派,但这几十年,你外祖父行事嘛,确实激进了些” 展眉道:“难道他老人家没有想到这一层?” 程敬思失笑道:“这么浅显的道理,只要是个像样点的家族,刚开蒙的孩子都晓得这个道理,你外祖人老成精,又怎会不晓得。他啊,只是太过看好梁王,想着借由梁王之力,让柳家在这一代真正的飞黄腾达起来。两利相权,自然要取其重。你外祖的做法,本无可厚非。但近几年,梁王逐渐有些了倒行逆施的苗头,这么看的话,你外祖似乎押错了宝。” 展眉有些不解:“您说的倒行逆施,是指梁王篡唐自立吗?” 程敬思道:“那倒不是。我虽然是大唐遗臣,但也知道古往今来没有一竿子插到底的基业,也没有万世不易的江山。汉唐的开国之君,也都是靠造反起家,但顺应了天时民意,这才有一统江山。我说梁王倒行逆施,是指他背信、多疑、滥杀、贪色,私德有亏,不足以服众为政不善,人心不附。眼下仗着兵势强盛,看上去如日中天。但随着梁王年岁增长,很多他意想不到的问题都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就要看他如何应对了。” 展眉追问道:“意想不到的问题,夫子所指为何?” 程敬思道:“自然还是人的问题。他如今也算是坐江山了,选人用人就不能像打江山时那般只认勇力不问其他。但梁王的班底,说句不好听的,不学无术之辈多了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梁王行伍出身,身边不缺能征惯战的武将,缺的就是能提笔安天下的治世之臣。可偏偏这位大爷最瞧不上读书人,更瞧不上世家出身的读书人。那年在白马驿,一口气杀了数十名清流出身的大臣,还将尸身投入黄河,说是要让清流变浊流。眉儿啊,虽说那次梁王杀的人看起来不是很多,但那样的变故,千年未有。嗣后依附梁王的读书人,大都失了风骨。倒不是说死在梁王手上的清流都是正直良善之辈,但梁王的举动,是对天下清流宣战,实际上斩断了大唐赖以立国的德行礼法,让真正有德有能的读书人从此钳口。剩下的嘛,都只是文贼罢了,蝇营狗苟,趋炎附势,难找出能治国安邦的大才。梁王如今既已称帝,相信很快就会发现在用人上捉襟见肘。毕竟武将能够在马上打天下,但皇帝时万万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书馆听涛 文贼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展眉不在意。但程敬思说梁王倒行逆施,终将陷入困境,这可是于她外祖一族大有关碍的。 柳家的根基在蜀中,这些年蜀王王建很是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架势,但柳家始终对蜀王的善意若即若离,反倒对千里之外的梁王尽心尽力。好在蜀王一时无力与梁王抗衡,柳家对蜀王面子上也算是执礼甚恭,所以蜀王才能容忍柳家到现在。 假如真如夫子所说,有朝一日梁王倒了,柳家岂能独善其身?就算到时候柳家愿意改弦更张转投蜀王,也要看人家点不点头啊。展眉这些年跟随程敬思游历天下,见识是一等一的,自然看得出过去的梁王现在的梁帝这几年走的其实是下坡路,程敬思方才说的“看起上如日中天”,还是客气的评语了。 若说梁王最意气风发时候,该是四五年之前,挟持小皇帝李柷的父亲昭宗皇帝问鼎天下,西攻凤翔,东平兖郓,向北打得晋王李克用不能直撄其锋,昭宗皇帝只得闭着眼睛说瞎话,称朱全忠“宗庙社稷是卿再造,朕与戚属是卿再生。”进爵为梁王,并加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朝堂之上,梁王不到,便不能议事散朝之时,梁王不起身,没有人敢退出大殿。当真是手握乾坤,一言九鼎。但随着梁王明面上的威势越来越盛,直到做出弑君之举,虽说没有人敢站出来直接指着梁王的鼻子大骂乱臣贼子,但人心的浮动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你若是问晋王、岐王、蜀王这些强藩,是忌惮当年的梁王,还是忌惮今日的梁帝,他们的答案应该是前者。 所以,展眉知道,程敬思所说的并不是危言耸听。假如真有一日梁王也如大唐江山一般说倒下就倒下了,柳家何去何从,还需尽早谋划。那么,若是祖父对此有什么见地,自己去听上一听,倒也没有坏处。 扬州旧称江都,物阜民丰,尽一时之繁华。在一百多年前,这里曾是南漕总舵所在。只不过后来漕运向南延伸,南漕的前辈们为了牢牢将运河南段的运力掌握在自家手中,毅然决定将总舵南迁到杭州。但扬州作为江淮重镇,南漕这里的经营多年,根基之深,自是远非楚州可比。 是以肖俞来到扬州时,是谨慎又谨慎,低调再低调,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动了这里的地头蛇,招来南漕的大举围攻。 南漕的扬州分舵,足有帮众五百余人,其中不乏中品高阶的高手。舵主武鸣修据说更是跻身到了上品洞玄境。自然,这些人的身手都不被肖俞放在眼里。但对方好歹是人多势众,真打起来,势必要多伤人命,肖俞不愿为之。可肖俞也知道,武鸣修不同于苏远扬,不可能靠自己一番说辞就倒向北漕。何况自己再徐州、楚州闹得沸沸扬扬,南漕若是再没有点针对措施,自己都要鄙视南漕主事之人了。何况从苏远扬手下隐藏的死士看来,南漕总舵对各处分舵的控制远比自己先前想象的要严密。这扬州,恐怕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若是世子殿下在此,他会从哪里入手? 肖俞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个念头。但经过短暂的思索,肖俞觉得若是李存勖在此,一定会光明正大打上门去,最后还少不得踩着武鸣修的脑袋让他在地上学狗叫之类的。自己是万万没那个魄力的,但擒贼先擒王么,还是做得到的。 既然主意已定,肖俞用暗记召来北漕在当地预埋的暗桩,详详细细打听了武鸣修的习惯和出行时辰,意外地得知这家伙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还是丢不下自己的一个雅好,每日傍晚必到城东一家书馆听弹词。这倒是肖俞下手的绝佳时机。 当天傍晚,肖俞就早早地来到那家名为“听涛”的书馆,找了个不显眼的座儿,要了一壶茶,一边嗑瓜子一边四下打量,静候武大舵主上门。 方才在书馆外看了水牌,今晚上台的是双档。从艺名来看,当是一对儿姐妹花。肖俞暗想,这武舵主每日都来听弹词,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再一转念,以漕帮的财雄势大,若是看上两个跑码头卖艺的女子,都不用漕帮子弟动手,自有人包办好一切给武舵主送上门去,看起来这武舵主倒真像是纯粹的热衷此道了。 等了约莫一刻钟,肖俞眼前的瓜子壳已经堆满了小盘,门外停下一架马车,随后门帘一掀,一名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书馆中并未因这人的到来而变得喧闹,老板和伙计也并未显出格外的殷勤,但肖俞知道,这是武鸣修到了。他虽然没见过武鸣修,就连画像都没见过,但听北漕的暗桩描述过这人的相貌气度,自是不难推断。 武鸣修轻车熟路走到一张桌前坐下,肖俞早已注视那张桌子很久了。那个位置距离琴台最近,桌椅都是红木打就。椅垫是云锦绣祥云,贵气十足,一眼看去就知道价值不菲,在这书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肖俞很容易就猜出那是武鸣修的位置。 这边武鸣修刚刚坐下,琴台后一阵云板轻响,书馆里顿时安静下来。正好此时肖俞“咔”地一声嗑开一枚瓜子,声音格外突兀,肖俞赶紧止住动作,好在周围的人并未往这边看过来。 琴台后珠帘卷起,两名女子各抱着琵琶、三弦走上台来,对着书馆内众人行了个万福。肖俞看到这二人,不由得哑然失笑。看起来武鸣修真的只是为听书而来的,不是冲着这两名艺人。原因很简单,台上两人都已是三旬开外的妇人,体态已经稍显丰腴,长相么,也只是中平。自然不会是靠色相吸引看客。看书馆里的这许多人,显然这姐妹二人才艺上颇有过人之处。 肖俞正胡思乱想之际,琵琶声已经响起。先是一阵轻抹慢挑,渐渐地如竹林涛声,由浅而深,由低而高,蓦地一声高起,声遏云霄,肖俞精神一振,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反杀 一首开场曲之后,怀抱三弦的女子起身敛衽为礼,道:“各位前来捧场,小妇人感激不尽。今日卖卖力气,伺候各位爷一段九里山。”说的是当地方言,语声绵软,悦耳动人。若是闭上眼睛,只会当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在说话。 肖俞听到曲目,微微错愕。扬州弹词向来爱演一些才子佳人郎情妾意的故事,可这妇人报的九里山,分明讲的是楚汉争雄,韩信在徐州城外九里山摆下绝机阵,十面埋伏困死楚霸王的故事。一者这题材在弹词里甚是少见,一者肖俞刚刚由徐州而来,多少觉得有些古怪。 另一名女子正了正怀中的曲颈琵琶,双手上下翻动,一曲十面埋伏铿然响起。一霎时书馆中竟全是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肖俞心里一动,暗暗戒备起来。 便在此时,武鸣修起身离座,环视了大厅一圈,径直走到肖俞面前,笑眯眯地抱了个拳,道:“这位小哥请了。” 肖俞心知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了,也就毫不在意地回礼道:“武舵主请了。” 武鸣修道:“小哥这么直接,看来是没打算否认身份了。” 肖俞反问道:“我为何要否认?” 反倒是武鸣修怔了怔,大笑道:“小哥是位妙人啊。在下还以为你回极力否认认识我,否认无果之后才会大打出手。谁知小哥这么坦荡,看来武某有些小人之心了。” 肖俞道:“武舵主说笑了,摆下今日这阵势请我入瓮,也算是大手笔了,怎么能说是小人之心呢?” 武鸣修好奇地道:“小哥你就不想知道,在下如何能够事先得知你的行踪?” 肖俞道:“想必是向我通风报信的那位兄弟事前就被武舵主盯上了,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武鸣修道:“的确,北漕在扬州安插的几个据点,早些年我就知之甚详。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铲除,就是为了慢慢养着,为我所用。瞧瞧,今日就派上了用场。倒是小哥你身陷重围还能这么镇定,看来必有所恃啊。在我印象中,北漕可没你这么一号人物。说说吧,他们花多少钱请你来的,咱们南漕能出双倍不,只要你开口,价钱随你定。” 肖俞抿起嘴巴算是回敬了一个笑脸,道:“武舵主这次可失算了,我给北漕干这趟活儿,不但一枚铜板挣不着,搞不好还得自己搭钱。但没法子啊,应了人家的事儿,就得尽心尽力做好,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见利忘义啊。” 武鸣修表情有些不自然了,随即仍旧堆满笑容,道:“在下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小哥可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都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何必弄得你死我活?” 肖俞道:“这话不假,何必你死我活,我今日来,也是为这个目的。其实南漕北漕,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我也不愿意打打杀杀,武舵主若是答应归顺北漕,那么今日的干戈立时化为玉帛,岂不是大大的好事?”肖俞虽然知道武鸣修不是自己言语能打动的,但仍旧忍不住试探了一把。 武鸣修摇了摇头:“小哥仍是看扁了武某啊,我与苏远扬那厮可不是一路人。何况今日这形势,似乎由不得你说上句吧?” 肖俞又开始嗑瓜子,一边嗑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所谓形势嘛,是会变的,而且有时候会骗人。譬如当下,看起来好像是我陷入重围,武舵主你布下十面埋伏绝机阵,胜券在握。可实际上呢,也许是你自己深陷险境而不自知呢?” 武鸣修失笑道:“怎么,难道你在外面也设下了埋伏?” 肖俞道:“对付你,我一人足矣!” 话音未落,手中的瓜子满天花雨介撒将出去,左近几桌蠢蠢欲动的“茶客”纷纷被击中,小小的瓜子来势凌厉,那几人被击中之后竟倒地不起。 武鸣修脸上微微变色,身形一晃就要退开。 肖俞哪里容他从容退走,左手迅捷无伦地探出一抓,武鸣修反应也着实不弱,举起手臂格挡,肖俞五指用力,“嘭”地一声,两下里交击,武鸣修的手臂被肖俞牢牢扣住。 武鸣修用力一挣,肖俞如影随形,竟是摆脱不得。武鸣修心下焦躁,知道今日托大了,虽然自己人多势众,但这人的身手之高远超出自己想象,光靠人多是难以取胜。心下发了发狠,不再试图将肖俞挣开,反而合身向前,肩头朝着肖俞前胸狠狠撞去。这一下若是撞实,对方少不得气血上涌,呼吸不畅,那时自己就有可乘之机了。 孰料肖俞身若柳絮,武鸣修无论是向后还是向前,他都紧紧跟随,武鸣修这一下疾撞,肖俞也随之后退,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一尺左右,武鸣修的手臂也不曾摆脱肖俞的五指。 此时琵琶声已经止住,两名花容失色的妇人抱着乐器站起,既不敢跑掉也不敢大声叫喊,只傻愣愣地看着撕扯在一起的二人。 而埋伏在书馆后院的南漕弟子听到打斗声,呐喊着冲了出来。这武鸣修也当真谨慎,生怕被肖俞发现端倪,除了在书馆大厅安排了几桌茶客假装听书,外面街道一个人都没有预备,生怕被肖俞看出端倪。只在书馆后院埋伏下数十人。 肖俞对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南漕弟子似乎视而不见,仍好整以暇地与武鸣修逗趣:“武舵主,你看两位大娘子都不敢往下演了,咱们是不是有些失礼?要不然还是坐下来好好谈谈,顺便让在下将这部九里山听完?” 武鸣修冷笑一声:“想听完?好啊。等你成了我的阶下囚,让你听个够!”腾身跃起,双足连环踢出,直取肖俞小腹。 肖俞整个人轻轻飘起,武鸣修这几脚落了空,也不见肖俞如何借力,身形始终就飘在半空,手上礼道渐渐加重,武鸣修吃痛,动作不免慢了下来。围上来的南漕弟子个个身手不弱,自然看得出自己舵主落了下风,一个个忠心护主唯恐落后,向着肖俞挥拳打来。肖俞也不回头,犹如身后长眼一般,双脚点动,凡是靠近的南漕弟子全被远远踢了出去,一口气踢飞十几人,其余人多少被震慑住,均停在了肖俞双腿不能及的位置,摆出架势虎视眈眈,却无一人敢再上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命大的武鸣修 肖俞心知若是久战之下,必然对自己不利。还是速战速决的好。只是对这位武大舵主是杀是留,委实有些不好决断。一掌毙了,一了百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扬州分舵群龙无首,到时候北漕帮众大举而来,自然阻力要小得多。但自己这趟前来设伏,本意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武鸣修挟持,而后交给北漕处置,并不愿多伤人命。而眼前这局面,在南漕几十名精锐弟子的围攻之下,杀人、脱身都不是难事,可若想做到原本所想的“神不知鬼不觉”,那就有点为难了。 肖俞心念急转,倏地松开了原本握住武鸣修的手,十指如风,连点武鸣修身上几处大穴,武鸣修登时动弹不得,连内息都无法运转。 肖俞一个闪身落到武鸣修身后,右臂紧紧箍住武鸣修的脖子,沉声喝道:“快让你这些手下退开!” 武鸣修显然很是不甘,脸色一连数变,发现无法冲开肖俞的禁止,但若要服软,却万万不是武舵主的性格,索性闭上了眼,任由肖俞处置。 肖俞立刻发觉武鸣修心中所想,左手一指围成一圈的帮众,道:“你们舵主性命就在我手上,谁敢轻举妄动,就是害死你们舵主的元凶!” 这一声甚是好用,几十名帮众虽然蠢蠢欲动,却真的谁也不敢上前了。 武鸣修睁开眼,大声叫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犹豫什么?大伙儿一起上,杀了这个北方佬,莫要顾忌我!”见众弟子仍是不不动,又喊道:“今日谁不尊号令,我要是活下来,定不轻饶!” 毕竟武舵主威势深重,众弟子虽然有些犹豫,却都不约而同地试探着上前了几步。 肖俞见武鸣修横下一条心要和自己同归于尽,他自然没有心思奉陪。举目看了看房顶,方才已经留意,房顶上并无脚步声息,破顶而出倒是条好出路。主意已定,肖俞深吸一口气,拎着武鸣修腾身而起,在南漕弟子的惊呼声中,二人冲破房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肖俞并未在房顶停留,在屋脊上轻轻一借力,眨眼之间已经倒了十几丈之外的。武鸣修虽然武功也不弱,但轻功并非所长,自然没有过这等瞬息十几丈极致体验,何况此时受制于人,手脚不能用力,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要不是江湖沉浮几十年积攒下来一点儿胆气,此刻早就吓得大叫出声了。 几十名南漕弟子中有些轻功好的,争先恐后跃上房顶,却只见月下两人而断身影如箭一般向远处激射而去,这帮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脚力,面面相觑一番,只得由他们去了。 几乎与此同时,南漕扬州分舵大门前,来了两名女子。 为首的女子一身黑色衣裙,脸上也是黑纱遮面,看不清长相,但身形窈窕,步伐轻快,一看便知年纪不大。另外一人身穿灰色衣裤,虽是女子,身材倒比寻常男子更健硕些,年纪约莫四十开外,看衣着、发式,像是大户人家的仆妇,但双目神光内敛,显然时内功已达上品的高手。 健硕夫人来到门前,向守门弟子出示了一块小小令牌,那弟子吓了一跳,连通传一声的手续都免了,直接引着两名女子倒了内堂。 不多时,在扬州分舵素有智囊之称的二管事白二先生一溜小跑来了内堂,见了黑纱女子,赶紧施礼参拜。黑纱女子不耐烦地问道:“虚礼就免了,你们舵主哪里去了?” 白二先生忙将武鸣修侦知北漕高手行踪、意欲设局反杀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黑纱女子听了,柳眉倒竖:“蠢货!自作聪明的蠢货!对方既然敢单枪匹马来到扬州,还会怕你们这点人围攻?武鸣修去了多久了?” 白二先生思索了一下,道:“舵主是酉牌时分出的门,这会儿那人若是存心下手,只怕这会儿已经交上手了。” 黑纱女子翻了个白眼,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武鸣修这舵主算是做到头了。老白,你也别空等了,赶紧派人去接应吧,搞不好是给你们武舵主收尸了去。” 白二先生一愣,试探着问道:“真有这么严重吗?尊使是不是有些高看北漕那些人了?” 黑纱女子还未出声,身后的健硕夫人瓮声瓮气开了口:“大胆的奴才,咱们姑娘是总舵的采访使,见识阅历不远在你之上?咱们姑娘的话,也轮得到你来质疑?” 白二先生身子躬了躬,不敢再多话。 黑纱女子反而放缓了语气:“总舵对北漕那人的情报搜集了不少,还没来得及只会各处分舵,你们不晓得利害,到也不能全怪你们。从谍报上看,你们武舵主要设计的这人,应该是一位入微境的高手。” 白二先生不由自主“啊”了一声,道:“北漕竟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请来这么一位高手坐先行官?那武舵主岂不是凶多吉少?” 黑纱女子没好气地道:“废话就不要多说了,赶紧派人去看看吧。本使就不跟着一起去了,待会儿有什么动静来报知与我就是了对了,若是你们那位武舵主已经不行殉职了,尸首也不必给我过目,我有些见不得血。” 白二先生顿时腹诽不已,但脸色如常,告辞之后,火速集结了三十几名弟子,飞也似向听涛书馆赶去。 待内堂清净下来,黑纱女子叹了口气,道:“于嫂,要是姓武的真的没命了,那咱们这趟来扬州,是不是就先输了一半?” 被称作“于嫂”的健硕妇人道:“姑娘,帮主给咱们的训令是拿下北漕那名年轻高手,可不是护他武鸣修周全。就算姓武的此刻没命了,过后只要咱们挡住北漕那人,也算是大功一件。再者说了,姓武的自做聪明,丢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与姑娘何干?” 黑纱女子摇摇头:“临行前我跟干爹吹了牛,说我走到哪,北漕就得退避三舍。可咱们刚到扬州,这里的舵主就被人家弄死了,我脸上岂不是很没有光?” 于嫂半是安慰半是戏谑道:“姑娘您也说是吹牛了,帮主是看着您自幼长大的,不会当真。再说了,从谍报上看,北漕这位年轻高手虽然功夫深不可测,但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从徐州到楚州,虽然出手多次,伤人不少,但从未亲手杀过一人,看起来是不愿意与我南漕结下死仇。所以,据我的蠢念头向来,姓武的似乎不至于送命。” 黑纱女子语调舒缓了些:“若真是这样,算这姓武的命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骆希夷的疑惑 白二先生并没有赶到听涛书馆。 才到半路,就遇上了从听涛书馆败退回来的几十名弟子。一看那些人垂头丧气,舵主又不见踪影,白二先生就知道事情不妙。抱着万一的希望,白二先生拦住一名弟子问道:“事情怎样?舵主哪里去了?” 那名弟子哭丧着脸道:“点子扎手,咱们几十人都近身不得。舵主舵主他被劫持走了!” 白二先生听了,一忧一喜。忧的是舵主到底还是失了算,以身做饵最终被大鱼叼走喜得是对方没有当场下杀手,看起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好在此刻总舵的采访使已经到了,虽然舵主不在,倒也不至于群龙无首。 想清楚这一层,白二先生收拢残兵,急急地又返回分舵,向那黑纱女子禀报战情。 黑纱女子听说武鸣修只是被劫持没有当场丢命,对于嫂的推测更添敬服。众人商议之下,对方既然劫持了舵主,下一步自然是要提条件,这种情形之下,己方倒不便主动采取行动,只要扎紧篱笆,约束门下弟子小心从事,不要随意外出,静候对方上门就是了。另外,黑纱女子还有一重心思,若是急着去救武鸣修,对方自然奇货可居,漫天开价。而己方若是摆出一副不在乎武鸣修生死的态度,对方见无从要挟,己方就能多占据一些主动。只是这层意思心到神知即可,万万不可宣之于口。要不然扬州分舵还有这么多对武鸣修忠心的部下,岂不要寒了心? 肖俞挟着武鸣修冲出书馆,向东北方向疾奔下去。出了城,到旷野之外十几里才停住了脚步。此前北漕的暗桩已经给肖俞安排了住处,但既然已经知道暗桩被南漕盯上,那么住处自然也不再牢靠,肖俞索性带着武鸣修到野地里先对付一宿。再向北不远,便是邵伯湖。按照肖俞与鹿清远的约定,北漕后援队伍会走水路南下,邵伯湖就会是必经之地。肖俞打算天亮后到湖边碰碰运气。若是与大队人马会合上,自己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晨牌时分,湖面上的航船开始多了起来。 肖俞盘腿坐在湖边蒲草从中,眯起眼睛望着湖上点点白帆。 武鸣修被他用重手法制住穴道,虽然肖俞怕他血流不畅伤及性命,每隔两个时辰就为他加开穴道松快一下,但武鸣修自知两人修为相差甚多,即便生出逃跑或者反抗的心思也是白费,只得老老实实任由肖俞摆布。此刻武鸣修被肖俞平放在草丛中,身上严严实实盖了一层芦苇。忽然出声叫道:“小哥儿,尿急得很。” 肖俞头也不回,道:“要尿便尿,不用禀报。” 武鸣修道:“可否给我解开穴道,总不能让我尿在裤子里吧。” 肖俞仍旧不为所动:“好歹你也是洞玄境的高手,一点尿也憋不住?忍着!” 武鸣修安静了片刻,又道:“小哥儿,一宿没吃东西,饿了!” 肖俞没好气地道:“你老实了一夜,怎么现在反倒不安分了?是想着天亮了,你那些手下也许会搜寻到附近,你弄出点动静来好脱身啊?” 武鸣修被说中心思,也不否认,道:“这里是我扬州分舵的地方,任你手段通天,也是跑不掉的。” 肖俞笑道:“武舵主弄差了吧,谁说我要跑了?” 武鸣修道:“不跑,难道你到这里等援军不成?” 肖俞霍然站起身来,手搭凉棚远远向东北方向望去,喃喃道:“借你吉言啊,援兵还真到了!” 水天相接之处,一艘趸船正快速驶来,桅杆顶部吊着一面挂旗,正在肖俞视线里急剧变大,那挂旗黑绸为底,赫然绣着一个白色的“漕”字。南漕北漕虽然都以“漕”字为旗号,也都因在水面上讨生活而选了黑色做底色,但北漕尚白,南漕尚赤,这黑底白字的挂旗,自然是北漕的字号了。肖俞万没料到援兵尽然这么嚣张地打出北漕旗号出现在扬州地界,看来这趟来的人数定然不少。想必是孙趋庭派出的大队人马与鹿清远他们已经兵合一处了。想到这里,肖俞不由得一阵轻松。至少等到三绝剑客与杨师载决战的时候,自己能放心大胆地抽身前去观战了。 肖俞并未大声呼喝,而是静静等到船行到近处,便拎起武鸣修一个纵身便跃到了趸船上。 甲板上立着十几名神色彪悍的汉子,看服色确实都是北漕弟子。见两名不速之客从天而降,纷纷抄起兵器围了上来。 肖俞扫视一周,见没有熟悉的面孔,忙道:“是自己人,请你们主事之人出来说话。” 漕帮众弟子犹豫了一下,随后一名手拿折扇的中年儒生分开众人走上前来,疑惑地问道:“在下是漕帮骆希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肖俞见了这人,先是一怔,随后大喜道:“骆执事,是你来了。你不认得我了?”旋即醒悟过来,自己倒了徐州之后,就将面具弃之不用。骆希夷从未见过自己的真容,故而有此疑惑,便欲上前说句悄悄话。谁知骆希夷警惕之心甚深,退后一步,向肖俞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道:“朋友,有什么话,站在原地说就好。” 肖俞哭笑不得,只得用传音之法将自己的身份告知骆希夷。骆希夷将信将疑,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问道:“你说你是徐兄弟,可有证据?” 肖俞想了想,道:“咱们初次见面时,你说洛阳父老不欺生,可还记得?” 骆希夷将纸扇在手中重重一拍,道:“哎呀,还真是徐兄弟,老哥我老眼昏花了,差点连徐兄弟都没认出来。”忙让原本如临大敌的帮众弟子各自散去,拉着肖俞的手嘘寒问暖。好半晌,似乎才刚刚看到委顿在甲板上的武鸣修,问道:“此人是谁?”他自然能一眼看出武鸣修穴道被制,知道必然是对方阵营众人,故而言语中也就没客气。 肖俞道:“这便是南漕扬州分舵的舵主武鸣修,昨夜恰巧被我遇上,顺手请来做客的。” 骆希夷又惊又喜,道:“徐兄弟好大的手笔,日前在楚州,兵不血刃拿下了苏远扬,现下又一出手就擒住了武鸣修,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和兄弟你一比,老哥哥这把年纪真真是活到了狗身上。回头帮主知道了,定然会重重嘉许啊。”他并不知道肖俞在孙趋庭面前是冒用了淮南小公子徐知诰的身份,故而有此一说。其实他不是没疑惑过以肖俞的身手为什么上赶着到漕帮做客卿,但以他的想象力,也只能得出个“各取所需”的结论,万万料想不到幕后居然藏着这么多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世子身边的人 骆希夷这趟出门,算是带上了北漕总舵半数以上的精锐。 孙趋庭在执掌漕帮大权之后,对总舵的人事做了相当大的改动,除原有的各大执事、长老之外,别出心裁设立了双花堂,听起来比“分舵”低了一格,却是孙趋庭亲自统领,将帮内对自己忠心的少壮派的精锐高手大部分都纳入堂内,几乎成了他的私兵,不但俸钱要优于其他分舵,立功发财的好事也总是先让他们上。多年以来,孙趋庭的位子坐的这么稳,双花堂出力甚多。 而此刻骆希夷的趸船上,竟有双花堂七成的高手。骆希夷虽然是孙趋庭跟前的大红人,但也不敢僭越指挥双花堂,双花堂仅有的一位副堂主随船同行,一应命令都由这位副堂主下达。肖俞不禁有些意外。临行之前,虽然孙趋庭说后援部队会是帮内精锐,但他也是没有料到孙趋庭这么大的手笔,可见这回孙趋庭是下了血本了。自然的,要对付南漕,孙趋庭不下血本也是不行的。虽然有肖俞这位大高手撑腰,前面几仗打得还算漂亮,但越往南阻力会越大,毕竟南漕还有十几处分舵是完好无损的,更何况南漕总舵的潜势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肖俞将武鸣修交给了骆希夷处置。他知道,以骆希夷的老谋深算,定然会将武鸣修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趸船依旧平稳地南行,这一日,南漕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来自洛阳的威压。 回到晋阳的李存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在洛阳费尽心力弄到手的七夜勾魂的解药方子和药材看起来并无太大问题,在柳三郎的协助之下,解药顺利炼制了出来,李柷服下之后,身上毒性渐消,李存勖也了却一桩心事。只是漕帮南下的事情,自己开了个头,剩下的尽数交给肖俞去办,李存勖多少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怀疑肖俞的能力和忠心,李存勖只是习惯性地事必躬亲,尤其这种大事,假如自己不能冲锋在前,多少会觉得少了些趣味。 就在李存勖想着再找个时机和父王禀报一声,再度南下的时候,孟尝馆来报:鹿燕儿失踪了。 李存勖和肖俞将鹿燕儿带回晋阳后,安置再孟尝馆的一处宅院里,就此没有再理会。孟尝馆的下人吃不准世子殿下将来要怎生安置这位大小姐,只得打起十二分小心去伺候。但鹿燕儿一来性子刁蛮,二来宗门遭逢大变之后自然而然多出些猜疑心,虽然为难之中无所依从,跟随李存勖回了晋阳,但安顿下来之后,就开始细细思量李存勖为何要这么热心帮助自己思量不出个所以然,便开始拿下人们出气,没事就闹着要出去找“李公子”。 下人们自然不敢任由她外出,更不敢明说那位李公子就是晋王世子,只能一味搪塞。时间久了,鹿燕儿哪里耐得住?终于有一日,乘着夜色溜之乎也。孟尝馆的大小管事自然吓得魂不附体,将宅子里伺候额男女仆人一齐打个半死,又撒出去几十人在晋阳城大街小巷明察暗访,希图着能在惊动世子殿下之前将这位姑奶奶请回来。 鹿燕儿毕竟江湖经验浅了些,又是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被孟尝馆侦知了行踪。但孟尝馆终究晚了半日才发现鹿燕儿出走,查明行踪的时候,这位鹿女侠已经在汾水码头半买半抢了一艘小船,顺流东下了。 李存勖听了,又气又笑。诚然,自己带鹿燕儿回晋阳之后随即赶上李柷毒发,没有妥善安置这丫头,人家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但自己对鹿燕儿殊无恶意,这丫头就算一肚子疑问,也应该找自己问个清楚,像她这样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难道真怕自己图她的美色啊? 要不是好奇万剑谷到底看上了云龙剑派水面宝贝,李存勖还真懒得关心鹿燕儿到底去了哪儿。 想到肖俞已经和鹿清远有了些交情,这条线要是断了,未免可惜。李存勖便匆匆向李克用说明了情由,带上谍子房几个得力的老谍子一起离城东下去了。 在李存勖的计划中,假如找到鹿燕儿,便可以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告知肖俞和她父亲一起效力漕帮的事情,这样一来,这丫头无疑会更加信任自己。那么接下来再打听云龙剑派的内幕,便会方便许多。李存勖知道,事关云龙剑派底蕴秘辛,这小姑娘未必能知道端倪,其实他以前也未指望着能直接从鹿燕儿这里找到答案,只是如今鹿清远远在千里之外,自己既然有时间,不妨在鹿燕儿身上碰碰运气。而后两人结伴去淮南,一者自己能在北漕南下的关键阶段去做真正的掌舵人,二来鹿清远父女重逢,能不对自己感激涕零? 根据孟尝馆打听的结果,鹿女侠所乘的船是一艘常见的十人客艇,船不大,但航速着实不慢。李存勖出发时,鹿燕儿已经离开码头将近一日,李存勖只得命谍子房放出信鸽,着汾水、黄河沿岸人手注意有没有这样一艘客艇路过。 船行近潞州,谍子房的传信来了:鹿燕儿行经潞州晋军防区时,被连人带船扣下了。 原来近日晋梁两军小股冲突不断,双方都卯足了劲儿提防奸细,原本还能再这一带河上穿行自如的大商号的商船都停了航。鹿燕儿好巧不巧这个时候一头撞上,晋军见是上游来的,生怕夹带了情报,盘查自然严谨。鹿燕儿身上没有官凭路引,自己怎去的晋阳也是稀里糊涂,说不清来龙去脉,况且她也知道自己还被蒙山群盗追杀,也不敢大大方方亮出身份,晋军兵士见她这么藏头露尾,不抓她抓谁?鹿燕儿情急之下,暴起反抗,刺伤了好几名巡查兵士,奈何自家能耐有限,最终还是被一帮如狼似虎的兵士生擒活捉了。晋兵上承沙陀旧俗,军纪自然好不到哪去,抓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奸细”,岂有不占便宜的道理?若不是战时上官盯得紧,只怕鹿燕儿就要清白不保。饶是如此,也着实遭了不少禄山之爪,气的鹿女侠险些咬舌自尽。谍子房虽然知道鹿燕儿不太可能是奸细,但王府严令,谍子房不得干涉军中事务,违者严惩,所以小谍子也不敢直接出面,只好火速报知李存勖 也算鹿燕儿运道没有背到家,在被押回大营的途中,遇上了外出操练的韩通。本来巡查士兵捉到个把奸细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捉到这么一位衣饰鲜明、年轻貌美的奸细就有些少见了,韩通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就觉得有些眼熟。鹿燕儿上次随李存勖路过潞州时,韩通只不过时众多军校中的一人,都是差不多的甲胄服色,鹿燕儿自然对韩通印象不深。但韩通何等眼力,何况还是世子殿下身边的人,就算变化了装扮,他略加思索,还是记了起来,便喝住了押解的兵士,试探着问道:“你,可是上月随那个那个李公子到过潞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烧冷灶 鹿燕儿吃了不少亏,火气正大,听了韩通发问,没好气地道:“你又是什么人,本大小姐的行踪,还要向你禀报不成?” 韩通也不恼,道:“姑娘最好还是如实回答。若你是我见过的那人,或许可以少吃些苦头。” 鹿燕儿毕竟不傻,很快明白过来,也许上次自己经过潞州时,这位校尉见过自己,于是老老实实道:“是,我是随一位李天下公子,还有一位肖副尉一同来的河东。” 韩通转了转眼珠,“李天下”这个名字可是蹊跷得很再一转念,应该是狮子殿下行走江湖用的化名,至少“肖副尉”是不会错了。便向押解的士兵问道:“你们说这位姑娘是奸细,可搜到证据了啊?” 一名士兵见势不妙,忙示意同伴松开鹿燕儿被反剪在身后的双臂,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禀韩校尉,并未搜到可疑之物。只是着姑娘说不清楚自己来历,又暴起伤人,咱们就将其拿下了” 韩通面色一沉,道:“抓错人了!这位姑娘不是奸细,本校尉可以作保。赶快放人!” 众人见韩校尉发话了,忙不迭给鹿燕儿松绑。几名方才占便宜占大了的士兵,不由得有些心底惴惴,不知道这姑娘和韩校尉有什么瓜葛。万一韩校尉看人家姑娘生得好看,以后姑娘成了校尉娘子,岂不是不好见面了?韩校尉虽然眼下官职不显,但军中都盛传他是世子殿下举荐来的,又是节度使大人的旧部,正是卯足劲攒军功的时候,搞不好哪天就升了将军,这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想到这里,一群大头兵暗地里叫苦不迭。 韩通却并未理会这帮士兵,待鹿燕儿被松了绑,便吩咐身边骑卒让出一批马来给她,一行人迤逦回营去了。 在回营的路上,韩通旁敲侧击之下,很快问出了鹿燕儿和李存勖其实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一层关系,连李存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本来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献殷勤的心太盛了,忽然又想到世子殿下断不会无缘无故将一名女子带回晋阳,兴许只是一时事忙,早晚会有这姑娘飞上枝头的一天。那么自己今日之举也算是烧冷灶了。想到这里,心安了许多,回营之后,指派一名细心的辅兵照料鹿燕儿饮食,又腾出了一顶帐篷给鹿燕儿。又想了想,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和节度使大人知会一声的好,便打马出营,准备进城去找李嗣昭。 在城门口和守城的校尉打招呼时,意外听说昭帅一早就出了城,应该是去视察防务了,但具体去了哪个大营,城门官儿如何能知道。韩通想左右这事儿也不急,便又打马回营。 谁知刚一回营,却见李嗣昭的随从就在自家营盘外把守。赶紧上去一问,才知道半个时辰前昭帅接到谍子房传信,说世子殿下来了潞州大营,好像是来找人的。也不知怎么七拐八弯,最后就找到了韩通前锋第三营。韩通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世子殿下来找人,找的是谁?还能是谁?自然就是自己不久前还以为的冷灶的那位小姑娘了。能让世子殿下百忙中亲自跑了几百里路找到军营里来,这哪里还是冷灶啊,简直火光朝天炙手可热了好吗。想到这里,韩通几乎要大笑三声。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儿,韩校尉很矜持地忍住了,精神抖擞地行了个军礼,韩通迈开大步进了营。 军营里气氛很是诡异,除了必不可少的岗哨之外,静悄悄一个人闲人也不见。但韩通不用特意去扫视,也知道每一顶帐篷的布帘后面,都藏着好几双不安分额眼睛。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后面给鹿燕儿安排的营帐。 刚拐过去,就见营帐外不远处立着一名顶盔贯甲的将军,身披大红披风,正是潞州节度使李嗣昭。 韩通忙快走几步,上到近前就要行礼。李嗣昭见了,将手一摆,低声道:“免了。” 韩通目视李嗣昭身后的营帐,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之色,李嗣昭又低声说了两个字:“等着。” 韩通点点头,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立在李嗣昭下首处。 乖乖,让节度使大人做岗哨,那么帐篷里是谁?只能是世子殿下了。韩校尉今日与节度使大人一起为世子殿下站岗,这事儿说出去很是光宗耀祖啊。韩通脸上看不出表情,心里却像二月初春刚破冰的河水,哗啦啦唱起了小曲儿。 没多久,门帘掀开,李存勖走了出来,对李嗣昭歉然一笑,道:“有劳二兄久候了。” 李嗣昭微微躬身:“殿下言重了。” 李存勖道:“这位鹿姑娘是我朋友,自己就爱到处乱跑,可不是奸细,这一点,本世子可以作保。” 李嗣昭道:“殿下说哪里话,既然是您朋友,自然和奸细不沾边。底下人做事鲁莽,回头我自会整饬。” 李存勖道:“巡查的士兵尽忠职守,何罪之有,整饬就不必了。”看了韩通一眼,又道:“鹿姑娘还说,亏了后来遇到韩校尉被认了出来,否则啊搞不好眼下就要上刑了,让我好好谢谢韩校尉。” 韩通忙单膝跪倒,道:“殿下这话可折煞属下了。属下凑巧路过,看鹿姑娘有些眼熟,这才请过来想着证实一下。万万不敢居功的。” 李存勖道:“若说功劳,还真谈不上。但这个谢字,韩校尉你是担得起的。”俯身伸出双手去扶韩通,韩通瞪大眼睛望着李存勖,有些受宠若惊。李嗣昭低声喝道:“怎么,还真要殿下搀你起来?” 韩通微微一震,双手在膝上一撑,站起身来,讪讪地不知该说事忙才好。 李存勖却没有让他尴尬太久,道:“鹿姑娘大概是受了些惊吓,还得叨扰一下韩校尉,在这儿休息半日。随后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就不进城了。二兄若有紧要军务,就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这个大闲人了。” 李嗣昭知道李存勖的性子,也不过多客套。只问了一句是否需要人手,李存勖自然说不必,而后李嗣昭便带着亲随回了城。而李存勖跟韩通了说了一句“莫要打扰鹿姑娘休息”,便自顾自地去了韩通的主帐。韩通心里火热,悄悄吩咐手下兄弟暗中做好警戒,“一只蚊子都不许靠近鹿姑娘的营帐”。这个季节蚊子自然没有多少,可好歹也韩校尉的一番心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观战 夕阳西下,一叶扁舟悠悠向东。 李存勖坐在船头,眯着眼睛望着两岸山岚,一言不发。 这趟路过梁军防区,船行得很平稳,虽然岸上有少量梁军纵马来回奔逐,但河面上并无兵船,李存勖自然也没有遭到盘查。 倒不是他运气好,而是因为半日前李嗣昭下令最精锐的枪骑营沿着河岸推进五十里,见到梁军即痛下杀手,一个俘虏都不要。梁军猝不及防,前置的岗哨纷纷缩回大营,河面上的寨栅自然也空无一人,李存勖得以大摇大摆放舟东下如入无人之境。 夕阳逐渐隐没在群山的遮蔽下,潞州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李存勖起身走到船舱前,对一语不发已经半日的鹿燕儿道:“现在相信我是李存勖了吧?” 鹿燕儿仍是有些恍惚,道:“虽然之前想到你家世显赫,但万万没料到会是晋王世子。” 李存勖问道:“怎么,晋王世子便不能行走江湖了?” 鹿燕儿忽然笑道:“没想到晋王世子也会骗人,说什么自己叫做李天下。” 李存勖道:“行走江湖嘛,自然要谨慎些。我若是一开始就说自己是李存勖,你是不是就不敢随我回河东了?” 鹿燕儿假装叹道:“小女子走投无路,管他是谁,只要能收留我,我就乖乖跟着走。” 李存勖一挑大拇指:“鹿女侠还真是胆色过人。肖二郎说你性子柔弱,真是看走了眼。” 鹿燕儿道:“殿下说那位肖二郎眼下和我父亲在一起,不会又是骗我的吧?” 李存勖无奈地一摊手:“本殿下轻易是不骗人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这趟出门是去找肖二郎的,有耐心的话,你就在跟我几日,等我找到肖二郎,你要是见不到你父亲,本殿下任凭处置。” 鹿燕儿莞尔一笑,道:“信了信了,燕儿多谢殿下。” 李存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鹿燕儿笑靥如花,一时竟有些失神。 骆希夷到了扬州,肖俞清闲了下来。 北漕大举南下,还在扬州城外打出了旗号,已经明明白白向南漕下了战书。只是南漕扬州分舵做起了缩头乌龟,对驻扎在运河上的近百号北漕精锐视若不见。扬州是杨吴治下数一数二的大城,军备防务自然非别处可比。守军早就看这艘趸船不太顺眼,没事就过来巡查一番,但北漕这帮人很是乖觉,非但不作奸犯科,轻易连船都不下,守军一时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其实以南漕在当地的势力,若是和官府打个招呼,平白就会给骆希夷添上不少麻烦。只是不知为何,南漕竟连这点手段都放弃了。似乎武鸣修被劫持之后,扬州分舵真的就群龙无首了。 骆希夷也没有为难武鸣修,将他单独关押在船舱底一个小格子中,每日供给清水馒头,免得饿死。本来是想等南漕上门谈判赎人,没想到一连两日过去,南漕一点动静都没有。骆希夷静下心来想了想,知道扬州分舵中眼下必然是有高人主事,那人既有以静制动的谋略,又有压服扬州分舵帮众的威望。看来武鸣修这个舵主的价值要打些折扣了。 肖俞将这个有些诡异的摊子交给了骆希夷,自己乘着夜色渡江南下,去了金陵。 因为,明日就是三绝剑客展星河与杨师载交战的日子了,可万万不能错过。 过了大江就是栖霞山,肖俞到得早了些,就在半山腰找了个背风之处,静坐调息了几个时辰,等到一轮红日高挂,才上了山顶。 许万里早早地就到了山顶,见来了外人,很是意外。待看清是肖俞,不由得“咦”了一声。 肖俞见到许万里,更是诧异。他记性颇好,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徐州装疯卖傻要和自己“比武”的那位金半城。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均不知该怎么打招呼才好。 良久,还是肖俞先开了口:“在下肖俞,听程敬思老前辈说这里会有一场旷世高手的对决,一时心痒,想过来观摩一下,不知阁下?” 许万里干笑一声,道:“你说的那两位旷世高手,其中有一人是我师尊。” 肖俞着实一怔,试探着问道:“那您是三绝剑客门下?”称呼已经不知不觉由“阁下”改为“您”。若真是三绝剑客门下,那就是展眉的长辈了,自己客气一些也不为过。 许万里道:“小子倒是好眼力,你为何不猜我是杨师载门下?” 肖俞心道,我虽然只见过杨师载一次,但那老儿古板得很,料想不会容许门下弟子这么游戏人间。倒是三绝剑客么,那么古怪的一个人,谁知道门下收了些什么怪物。嘴上却说:“小子胡猜而已,让前辈见笑了。” 许万里道:“本来师尊与人比武,不喜外人在场。但既然是程老夫子告诉了你,想必自有他的深意,我也不便越俎代庖赶你下山。你且在此待上一会儿,师尊来了若是没有其他说法,那就算你时运好,可以在此观战。” 肖俞深深一躬,道:“多谢前辈。” 许万里摆摆手:“现在说谢早了些,真留得下时,再说也不迟。” 肖俞含笑点头。 许万里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小子,你就不奇怪,为什么在徐州时我会上门找你麻烦?” 肖俞很淡定地回道:“正想请教前辈。” 许万里道:“那夜你与眉丫头在街上说话,我可是都听到了。” 肖俞一惊,道:“那夜前辈说的是?” 许万里道:“装什么蒜,就是眉儿找你撂狠话那次。” 肖俞长出一口气,悻悻然道:“前辈当时在何处?晚辈一点都没知觉。” 许万里嗤笑道:“小伙子,你功夫是不错,可须知天下之大,一山还比一山高。不要自恃耳聪目明,就处处大意。想必以你眼下的修为,百丈之内风吹草动是瞒不过你的耳目,但百丈之外呢?” 肖俞下意识接口道:“原来当是前辈躲在百丈之外” 许万里一瞪眼:“这个躲字,刺耳得很啊。” 肖俞忙道:“前辈见谅,晚辈一时失言。” 许万里道:“罢了,我当时确实也不那么光明正大。只是作为眉丫头的长辈,怎么地也得多为孩子操操心,至少得看看你小子心性如何,配不配得上眉丫头。虽说毛片不错,可别是个银样镴枪头。” 肖俞有些尴尬,吭吭哧哧道:“所以、所以您就上门试了一把?” 许万里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这一试之下吧,你小子还行。” 肖俞哭笑不得,只好欠身道:“多谢前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剑客现身 一个清脆的声音自山岩后传来:“师兄这又看谁还行了?” 许万里头也不回地道:“师兄给你物色侄女婿呢,你也来看看,满不满意。” 肖俞心下有些骇然,他自上山以来,每时每刻都在暗中警惕,生怕三绝剑客或者杨师载到了身边而不自知。没成想先是山顶有人自己没有提前发觉,而后另外一人悄无声息上得山来,自己还是毫无知觉。看来方才对方所说一山还比一山高,倒真不是胡吹大气。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妇模样的女子缓缓自石阶下冒出头来。放下斗篷锥冒,露出满头如雪的白发。脸上却一丝皱纹也不见,薄施粉黛,姿容出众。走起路来娉婷袅娜,任谁看都不像是武林高手。肖俞对三绝剑客门下的五名弟子都有所耳闻,一见之下哪还不知这是三绝门下唯一的女弟子白发红颜厉楠到了。 此时肖俞方才想到,刚才聊了半日,居然没请教“金半城”的真实姓名,也不知是三绝门下哪位剑客。心下想着只好待会儿察言观色,看这厉楠称呼他为几师兄,好再行判断了。 见厉楠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肖俞忙上前几步,躬身施礼道:“晚辈肖俞,见过前辈。” 厉楠看着肖俞,话却是说给许万里:“二哥,这小哥儿是你带来的?师尊可是不喜见外人的。” 肖俞心里一宽,暗道原来先前这位是三绝剑客的二弟子,游龙剑客许万里,怪不得轻功了得,能偷听自己与展眉的对话而不被发觉。 许万里道:“这小哥儿与程夫子相识。”简单将肖俞上山的原因讲了一遍,厉楠显然也对程敬思颇为敬服,也就没再多说。围着肖俞踱了两步,忽然柳眉倒竖:“小哥儿,方才叫谁是前辈呢?我生得很老么?” 肖俞一怔,正要恭维几句,许万里打岔道:“四妹,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嘛,这是咱们侄女婿的备选,叫你一声前辈,你也不吃亏。” 肖俞腹诽不已,什么叫做“侄女婿的备选”,难道你们家展大小姐还真是皇帝家的闺女,普天下青年才俊都上赶着要做驸马不成? 厉楠轻移莲步,又左右打量了肖俞一番,自语道:“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就是不知道功夫怎样。”也不见她如何蓄力,衣袖无风自起,向肖俞小腿卷了过去。 肖俞在她围着自己踱步的时候就暗自戒备了,对这些武林前辈说动手就动手、不说动手也动手的性子,肖俞可是知之甚深,不得不防。见厉楠偷袭,倒也不怎么慌张。衣袖来势虽急,但并不锐利,肖俞知道这一击玩笑的意味较大,也就不便认真招架,假装不经意向旁边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躲开了这一击。 厉楠没想到肖俞闪避如此轻松,很是意外,左掌一竖,呼地一声劈出,已经用上了三分劲力。 肖俞双掌一架,借着厉楠的掌力向后飘出几步,躬身道:“晚辈功夫粗浅,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厉楠似笑非笑看了许万里一眼,道:“二哥果然眼力不错,着小哥儿,我也瞧着很是顺眼。” 许万里呲牙一笑:“小子,你运道好,眼下咱们三绝宫最挑剔的四小姐看好了你,你这事儿有门了。” 肖俞心道,纵使你们三绝宫上上下下全都觉得我还行,展眉一人觉得不行,也是白费啊。脸上却强作微笑,并不接话。 此时山下石阶上又响起脚步声,并未刻意隐藏,故而肖俞也早早地听到了动静。向山口望去时,只见一位灰布麻衣的老者倒背双手走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人,正是杨师载与杨卓君父子到了。 杨师载看到肖俞,显然愣了一下,但碍于三绝宫两名大弟子在场,倒也不好多问什么。 许万里、厉楠先后上前见礼,肖俞也远远地问候了一声。许、厉二人也有些诧异,均想这少年还真是交游广阔,颇得程敬思青眼不说,眼下看起来与杨师载也是旧识,不由得对肖俞的来历多了几分好奇。 杨师载并未问及三绝剑客何时到场,也并未因三绝剑客故意晚于自己到场而表露出丝毫不满。与许万里、厉楠寒暄了几句之后,便随意地坐到了一块青石板上,开始闭目养神。 这边杨师载刚坐下不久,程敬思带着展眉、琉璃盏儿也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山顶。肖俞赶紧上前行礼,神态恭敬诚恳,自与方才应付杨师载的模样大不相同。 展眉自前次被程敬思开导,心想着也不便继续冷着脸对肖俞,便破天荒对肖俞笑了一笑。这一下肖俞当真是受宠若惊,小心脏当时就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琉璃盏儿伸出食指在脸上比划了个“不羞、不羞”的鬼脸,显然是嘲讽肖俞脸又红了。肖俞一紧张,脸上更添火热,想必是比方才更红了几分。 展眉见状,竟有些忍俊不禁。肖俞讪讪地看了展眉一眼,自嘲道:“天气热,出汗了。” 琉璃盏儿不失时机补了一刀:“肖大哥,你怎的一看到展姐姐就热呢?” 肖俞与展眉几乎同时瞪了琉璃盏儿一眼,同时低声喝道:“你闭嘴。” 尔后两人颇觉意外地对视了一眼,展眉迅速收敛了笑容,垂首不语。肖俞大感有趣,脸上的火热已经褪去几分,索性侧身站到了展眉身旁。 程敬思捻着胡须看着这二人,一脸的高深莫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万里与厉楠上前与程敬思见完礼,程敬思与杨师载也互相点头致意之后,肖俞心想,这就算人到齐了吧,三绝剑客也该现身了吧。 一念未了,发觉众人都是神色一变。 肖俞茫然四顾,只见望江亭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那人一身白色布袍,脚上一双千层底青布鞋,腰间没有系带。看穿着打扮,很像是村塾里教蒙童识字的落第书生。但面如冠玉,相貌俊雅不凡,兼之没有蓄须,乍一看竟看不出确切年岁。 许万里、厉楠已经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弟子参见师尊。” 虽然想到这人就是三绝剑客,但肖俞看到许万里下跪行礼之后,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三绝剑客成名几十年,而且又是展眉而断祖父,论岁数,只能比程敬思、杨师载更大,可亭子里这人,看面相顶多是刚刚年届不惑。难道当真是内功练到化境,便可以青春久驻?肖俞又想起不久前在徐州遇到的那位看起来更年轻的老妖怪,不由得对以后的修炼之路又多了些希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王者一怒 三绝剑客向两名弟子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免礼,而后对程敬思颔首致意。对肖俞这个陌生人恍若未见,便径直向杨师载走去。 杨师载起身拱手道:“展兄,一别五载,风采依旧啊。” 展星河神色有些木然,道:“杨兄老了不少。” 杨师载自嘲道:“杨某万事挂心,怎比得过展兄逍遥自在。” 展星河截口道:“万事挂心,又如何攀得无上剑道?” 杨师载面不改色:“尽心焉而已。” 展星河摇了摇头:“既然万事挂心,在剑道上就无法尽心。我观你的气色,剑心比之五年前非但没有进境,反倒大有不如。今日之战,不比也罢。” 杨师载苦笑一声:“杨某今日的状态,是过去的五年里最差的,但也许是未来五年里最好的。展兄若今日不出手,恐怕杨某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挑战你了。” 展星河皱了皱眉:“如此心境,可以说是一心求败了,展某胜之不武。” 杨师载道:“杨某虽然自问无法胜得过展兄,但今日展兄想要胜得过杨某,怕也不是易事。” 展星河略感意外,微笑道:“当年你我第一次较量,正是杨兄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杨兄都没有今日这般豪言,难道杨兄另辟蹊径,在剑道上别开了一番生面不成?” 杨师载买了个关子:“展兄一试便知。” 展星河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后退了几步,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卓然有出尘之态。 杨师载也后退几步,杨卓君见状,就要将手中捧了一道的赤影剑递与父亲。杨师载却摇了摇头,道:“今日为父空手接三绝剑客的高招,你可要睁大眼睛,一招都不要漏过了。” 杨卓君大惑不解,父亲明明在临行之前还汲取葬剑湖剑气滋养赤影剑,怎地真要开战时,反倒不用了? 展星河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既不亮兵器,也不着急出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杨师载。 肖俞大感有趣,天下间最顶尖的两位剑客对决,居然没有一人用剑。难道都到了传说中返璞归真、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境界,便都不再看得上刀剑这种俗物了? 两位顶尖剑客互相对视,这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琉璃盏儿忽然悄悄问道:“夫子,高手过招,都这么无味么?” 程敬思轻轻拍了拍琉璃盏儿的后脑勺,道:“莫要胡说,仔细看着,此战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明悟,于你日后的武道修为大有裨益。” 琉璃盏儿吐了吐舌头,虽然一脸的茫然,但也依言认真观战。 小小幼童,自然很难看出什么端倪,但在场其余人,都看出展星河与杨师载两人之间凝结成了一堵气墙,劲气凝而不散,几步之外便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只有靠跻身上品之后对天地元气有了感悟,方能在数丈之外发觉那堵气墙的存在。 肖俞闭上双眼,反倒“看”得更清晰。 那堵气墙所在的位置,距离杨师载更近一些。想必是在方才的角力中,杨师载稍落下风,被展星河的攻势逼近了些。但肖俞疑惑的是,这两位剑道大宗师,各有数不清压箱底儿的绝技,进可攻退可守,为什么却选择了最笨的方式,在这里比拼内力?而且一点儿花巧也不讲,直如两个莽汉角抵一般? 又过去片刻,杨师载额角渐渐渗出汗珠,双脚似乎也不知不觉陷入了地里。 瞧这情形,大概用不上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分出胜败了。 展星河并未乘胜追击,仍旧不紧不慢催动元气,气墙缓缓前移。 移到杨师载身前不足二尺之处的时候,杨师载抬起了双臂,就像托住什么巨物一般,接住了气墙。 若是寻常高手比拼内力,到了这个份儿上,杨师载就该弃战认输。毕竟人家连一个手指头都没动,你还要双手一起上才抵得住,还好意思继续较量下去吗? 但杨师载并未认输,展星河也仍旧一脸凝重。 杨师载接住气墙,并未如众人所想那般要推回去,而是双手慢慢揉搓,气墙竟也随之变形,三两下之间,一面气墙像泥巴一样被揉成了柱状。 杨师载双手保住“气柱”,脸色涨得通红,继续催动内力,“气柱”形状再变,前端慢慢尖锐起来,似乎要变幻成一柄长剑。 展星河的手终于也动了起来。 他右手食指、中指连续弹出,刚刚成型的“气剑”被指力击中,左右摇晃了几下,形状有些散乱。但随即在杨师载的内力加持下,又迅速凝聚回去了。 杨师载原地脚踏罡步,双手做握剑状,蓦地一剑撩出,一时间风雷之声大作,山顶上尘土飞扬。 杨卓君看的目瞪口呆。这一招他再熟悉不过,是老七霸剑杨彦君的看家绝活风雷势。剑意取自盛夏之时雷雨暴风摧枯拉朽的狂暴力量,本来老七借重剑使出这一招,就已经威力十足。父亲曾亲口点评,说老七虽然剑心至诚,但重剑终究不是王道,有风雷之意,却无法全盘承袭天地之威。而今日父亲借由气剑使出的这一招,虽然看上去气势与老七一般无二,但剑意远非老七的霸道凶暴可比,而是隐然已经有了他所说的王者之气。 王者一怒,流血千里,血流漂杵,天地变色! 程敬思单手挟起琉璃盏儿,迅捷无匹地向后飞掠而起,堪堪躲过这一剑余波的侵袭。 肖俞本来有心充一把英雄好汉,不闪不避看完这一战。但展眉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肖俞马上觉察到这一击来势汹汹,展眉也许抵挡不下。心念到处,肖俞横跨一步,挡在了展眉身前。 他本来站在原地运功抵挡滔天剑气,这一下突兀地跨出一步,气息难免弱了些许,几道如刀的劲气乘虚而入,“刺刺”几声轻响,肖俞身上衣衫多了几处小口子。好在肖俞及时运劲护体,那几道剑气只是划破衣衫,在皮肤上留下点浅浅的白印,并未受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虚名 尘埃散去,场中重新露出展星河与杨师载的身形。 杨师载马步蹲裆,右手举在身前,手掌虚握,形如掌中持着一柄长剑。离展星河前胸堪堪不过二尺,假如他真的手中有剑,此时剑锋便已刺中展星河。 展星河左手二指并拢,遥指杨师载眉心。 片刻后,展星河右手揉了揉胸口,重重地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浊气。显然方才杨师载手中的气剑“刺”中前胸,多少带来一些伤损。杨师载缓缓收势,口鼻鲜血直流。 展星河苦笑道:“这算是两败俱伤了吧。” 杨师载面露微笑,闭口不语。肖俞在一旁看得明白,不是杨师载故作高深莫测,实在是方才被展星河指端剑气所伤,还没缓过来。 展星河又问道:“你这又是何苦?” 杨师载深吸了几口气,用力晃了晃脑袋,语声低沉道:“无他,就为博一个战平三绝剑客的名声。” 方才两人交手一击,论功力自然展星河胜了一筹,无形剑气刺中杨师载眉心,这一下杨师载没有个大半年休养怕是难以痊愈但杨师载不计生死近身一搏,无视展星河近乎必杀的一记剑指,自顾自地使出那一招风雷势,也结结实实击中了展星河。但从招式上看,还是杨师载胜了半招。毕竟,展星河那一指没近得了杨师载的身。 虽说杨师载吃亏较大,但对这两位宗师来说,输在功力是输,输在招式也是输。任三绝剑客如何狂傲,也断不会说这一战是自己胜了,只能承认是两败俱伤的平局。 但杨师载付出的代价有些出乎意料,故而展星河有了那方才一问。 听了杨师载的回答,展星河点点头,又摇摇头:“万剑谷偌大的名头,难道已经容不下你了吗?” 杨师载昂然道:“万剑谷之上,还有三绝宫,但我自问此生无望胜得过你,也就只能坐天下用剑门派的第二把交椅。武道上绝了念头,难道就不许我走一走别的路?” 展星河这次深深点了点头:“明白了。唐失其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大争之世,万剑谷和颍州杨氏是要大出天下。怪不得你要博这么一个虚名。” 杨师载拱了拱手:“还要多谢展兄成全。” 展星河叹了口气:“虽说君子有成人之美,但我还是要说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后面两个字却没有说出口。 杨师载笑了:“人各有志。” 展星河不再多话,转身望向远处的大江。 杨师载回头看了一眼杨卓君,杨卓君忙上前扶住父亲,二人缓缓下山去了。 走到半山腰,杨师载轻轻退开儿子的手笔,道:“好了,你老子没那么容易死,不用扶着了。” 杨卓君擦了擦汗,心有余悸:“父亲,方才真是吓杀孩儿了。” 杨师载道:“没出息的东西,这就怕的不行了?若是带你其他几个兄弟过来,断不会如你这般脓包相。” 杨卓君道:“方才那情形下,您若是带老七来,他怕不是立时就要和三绝剑客拼命?若是大哥来,只怕也得不自量力比划比划。也就是儿子我脓包了些,还不至于和三绝宫撕破脸。” 杨师载拿手点了点杨卓君,道:“刚不可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比你那几个兄弟多了些忍耐,这是可取之处。可是方才观战,可有几分心得?” 杨卓君道:“心得先放一边,我先有个疑惑,不知当不当说。” 杨师载道:“有屁就放。” 杨卓君讪讪一笑,问道:“临行之前,父亲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养剑,如今赤影剑气势正旺,为何您临战之时,却选择空手上阵?” 杨师载叹道:“这正是今日我最希望你悟到的东西。你先自己想想,若是明日还未想明白,为父再告诉你。不过你若是明日还想不明白,以后想要领悟无上剑道,可就难了。” 杨卓君放缓了脚步,陷入沉思。 山顶上,程敬思与展星河并肩立在望江亭下,低声叙谈。 肖俞一会看看天色,一会看看身边的展眉,神色颇不自然。 展眉低声道:“方才多谢你了。” 肖俞咧着嘴只是笑。 徐州城外,一艘小船在码头靠了岸,一男一女不显山不漏水地弃舟登岸,直奔云龙山下云龙剑派而去。 这二人,正是李存勖和鹿燕儿。 前几日肖俞在徐州城里的一番英雄事迹,已然在武宁各州传得沸沸扬扬,李存勖走水路东来,也听了不少。鹿燕儿听说漕帮南下抢地盘果然有父亲在内,不由得喜出望外。行近徐州时,李存勖看出鹿燕儿有心事,便主动提出反正到了徐州,不如先回云龙剑派看看。鹿燕儿自然满口答应。 此时的云龙剑派,蒙山群盗依然在把守着。 李存勖与鹿燕儿离老远便看到云龙剑派的石坊下站着几个衣衫不整的粗汉,虽然没有统一的服饰,但每人额上都系着一条黑绸布带,也算是个徽记。对蒙山群盗这个小标记,鹿燕儿自然一点也不陌生,正是这些人害的自己流亡在外数月,有家不能回。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存勖便向这群倒霉的看门人喝道:“这里是云龙剑派,堂堂正正的剑道宗门,怎么倒让你们这群小丑霸占了去?” 群盗中有人依稀认得鹿燕儿,却无人见过李存勖。见是云龙剑派掌门的千金,不由得喜出望外。前些日子被鹿清远父子收拾了一顿,正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现在倒好,小妞儿不知是落了单还是脑子缺了弦,居然主动送上门来。身边这小白脸虽然看上去凶得很,但咱们人多势众,收拾他想必不在话下。想到这里,一群看门的喽啰个个面露微笑,嘴上不干不净地围了上来,准备擒下这位不知死活的千金小姐,也算是大功一件。 李存勖看出这帮人心中所想,将鹿燕儿拦在身后,笑道:“也好,小爷我多日不动手脚了,正浑身难受,今天就拿你们练练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打一拳会哭很久吧? 小半日后,李存勖带着鹿燕儿离开了云龙剑派。 身后偌大的庄院,此时已经只剩下一个活人。 石坊下,八名小喽啰的尸体被堆在道路中间,也算是一座小小的京观。 庄院里的人方才听到打斗声,纷纷出来瞧个究竟,与李存勖撞了个正着,李存勖也不废话,见人就下死手。以他上品洞玄境的身手,打发这群中品境界都没几个的小喽啰,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杀一人都很少用第二招。反正知道在这里的都是蒙山的喽啰,没有一人是无辜的,杀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反倒是鹿燕儿看的心惊胆战,没想到这位看上去风流狂放的世子爷,居然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二人随后又在庄院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藏在暗处,李存勖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鹿燕儿离开了云龙剑派。之所以留下一名小喽啰的姓名,是李存勖让他收尸,不许这些腌臜泼才玷污了云龙剑派数百年的庄严净土。那人保住一条小命,战战兢兢之余,居然对李存勖有些感恩戴德。李存勖的吩咐,自然没口子应允了下来。 走出云龙剑派甚远,李存勖见鹿燕儿脸色苍白还没有缓过来,便笑着问道:“我杀的都是你们家的仇人,你也不忍心?” 鹿燕儿有些难为情:“人家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多死人,还是在我眼前被活活打死,委实有些吓人。” 李存勖道:“所谓杀恶人即为善举,我今日也算是替天行道,结果了这些害民之虫,你应该高兴才是。” 鹿燕儿强打精神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道:“正是,我开心得很。” 李存勖失笑道:“丫头,一看你就不会骗人。若说开心,至少要笑出声来。先你这么强颜欢笑,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 鹿燕儿脸一红,脱口而出:“你能怎么着我?” 李存勖低下头,靠近了些,道:“世子爷这双手,醒握杀人剑,醉抚美人膝。你说我该怎么着你?” 鹿燕儿瞪大眼睛后退了两步,道:“世子殿下,那那您现在是醉着还是醒着啊?” 李存勖哈哈一笑,转身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又扭过头看着鹿燕儿说道:“像你这么可爱的丫头,打一拳,应该会哭很久吧?” 鹿燕儿嘟着小嘴,本来想和李存勖置置气,但李存勖不管不顾径直走远了,自己一人在此还怕蒙山群盗有余党在附近,只得跺了跺脚,快走几步跟上李存勖去了。 栖霞山下的小庙中,程敬思与肖俞对坐品茗,已经半日有余了。 程敬思忽然轻轻一拍石桌,有些无奈地道:“这个展三绝,不是向来做事爽利吗,怎么今日爷学得婆婆妈妈起来,和眉丫头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聊起没没完没了,把咱们爷几个晾在一边吹风。” 琉璃盏儿在一旁跑来跑去抓蝴蝶,听到程敬思说话,远远地点点头,叫了一声“夫子说的是”,继续与蝴蝶缠斗去了,也不知是否真的听到程敬思说了什么。 肖俞自然不敢就着程敬思的话茬往下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今日这茶,香的很,香的很呐。” 程敬思道:“茶是好茶,今年的新茶,杭州葛岭的明前宝云茶。展老儿大方得很,拿这极品茶招呼你,怪不得你不敢背后说他坏话。” 肖俞正装模作样嗅闻茶香,闻言便放下了茶杯,道:“晚辈岂是为一杯茶折腰的人?” 程敬思悠然一笑:“不为茶折腰,那便是为人折腰了。” 肖俞只好又拿起杯子,这次是假装喝茶,再也不敢接话。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展眉走到二人身边,看着肖俞道:“我祖父叫你过去。” 肖俞一惊,口中的茶没咽下去,咳嗽一声,喷了一地,顾不上狼狈,忙道:“什么?展老前辈要见我?” 展眉点点头。 肖俞茫然地看了程敬思一眼,程敬思一脸揶揄:“做长辈的好心急啊,也不知你这后生入不入得了展大师法眼。” 展眉白了程敬思一眼。 肖俞起身道:“展老前辈可说见我作甚了吗?” 展眉似乎有些不耐烦:“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肖俞见莫名其妙地败光了自己在山顶“拼死救红颜”积攒的好感,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问明了三绝剑客所在的禅房,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和忐忑去了。 展星河立在窗前,身上锋芒丝毫不显,又恢复了在山顶肖俞初见他时的模样。两人一个卓然挺立,一个规规矩矩抄手侍立,很像是一位教书先生在考问学生的功课。 肖俞依足礼数与展星河问了好,展星河开口倒也直接:“听万里说,你对眉丫头有些心意?” 肖俞心一横,也不否认:“只是晚辈一厢情愿罢了。” 展星河道:“在山顶上,你挡在眉丫头身前,我看到了。” 肖俞矜持地抿嘴一笑。 展星河补充了三个字:“很难得。” 肖俞道:“一时情急,来不及细想,就那么做了。后来想想,其实不必。先不说前辈在场,没人能伤得了展姑娘,就以展姑娘自己的身手,要躲开那些余波也不是难事。这么说起来,晚辈也没出什么力。” 展星河道:“儿女情长的事,很多时候是论心不论行。只要你心意到了,即便是帮了倒忙,结果也不会太差。” 肖俞怔住。 三绝剑客的“三绝”,江湖传闻有一绝是“绝情”。绝情的老剑客现在在和自己掰开了揉碎了讲儿女情长那点事,肖俞越想越觉得荒诞。 肖俞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很好地出卖了他的内心。展星河继续道:“你是觉得我不近人情了几十年,现在和你说这些未免不够资格?” 肖俞惶恐地一躬身:“晚辈万万没有此意。只是、只是、只是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展星河轻轻叹了口气:“方才眉儿叫了我一声祖父,我也有些受宠若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横着走 肖俞脱口而出:“既然前辈这么关心展眉姑娘,为何”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太唐突了些,便住口不言。 展星河眉锋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肖俞一眼,肖俞顿时心头一紧。也不知展星河这一眼有没有用上什么高明的内功心法,反正肖俞是受惊吓不轻,忙道:“前辈莫怪,晚辈只是在胡说八道。” 展星河道:“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说这话的人。至于二十年前么,曾经有过一些人,也劝我多回家陪陪妻儿。只是后来,那些人多半都与我绝交了。” 肖俞违心地道:“想来前辈必有这么做的理由。” 展星河轻哼一声:“理由是有,可惜是我一人的理由,在别人看来,却是绝情了些。” 肖俞好奇地看向展星河,他知道老剑客既然说到了这一层,就必然不会卖关子。 展星河继续道:“展家本不以武学见长。百年以来,出过威震边关的大将军,出过博学鸿儒,甚至有位长辈,在终南山出家做道士,成了朝廷敕封的真人。唯独没有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堂的。我这一房,是展家嫡脉,本来也是要本着出将入相、经世济民的路子去的。可惜我自幼好读书不求甚解,只对书画这些旁支小道有兴趣。剑法虽说练的还成,但在长辈眼中,顶多算是百人敌,比之大将军八面威风万人敌的气概,还是要差许多。那时在许多长辈眼中,我算是文不成武不就,展家就此要沉寂了。” 肖俞暗想,想这般人物,年轻时居然被家族长辈视作“文不成武不就”,这展家究竟是多么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啊? 耳中接着传来展星河的语声:“若是我一人没有出息也就罢了,可我这一辈,几位叔伯兄弟也都不成器,我好歹还有些手艺傍身,可眉儿那几位叔祖,就有些过于安逸了。你说,我是不是有必要做些什么,以保展家平安?” 肖俞有些明白了:“所以前辈决心做天下剑道第一人,这么一来,即便您此生都不回展家,展家也是武林巨擘,没人敢轻易招惹。” 展星河轻轻颔首:“求剑道极致,最忌分心。想要保持剑心通透澄明,就要有些取舍。说到底,和僧道出家修行并无二致。” 肖俞道:“前辈一番苦心,展姑娘一定会明白的。” 展星河摇摇头:“明不明白,她都不会轻易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祖父。我剑道大成之前,还是有许多对手打上展家,闹出不少纷争。眉丫头长到这么大,这才第一次见我。说出去,都要让人笑掉大牙。这些都是我种下的因,所以才有今日的果,怪不得别人。” 肖俞想起程敬思和自己讲过,展家因不堪那些江湖人物骚扰,只得将家中妇孺送到送到蜀中柳家躲清静。可想而知,展家晚辈对这位三绝剑客,除了有些敬畏之外,是很难有什么亲近之情的。那么展眉耳濡目染,对祖父有些怨念也是很正常的了。 展星河停顿了片刻,凝神望着肖俞,缓缓道:“与你说了这些,是想你明白一件事。眉丫头受我所累,才有了今日这冷冰冰的性子。但程夫子说了,眉丫头其实是外冷内热,只不过轻易不会向人吐露心声。小子,你要是真有心,可要再多些耐心。” 肖俞脸一红,期期艾艾道:“前辈这话,晚辈有些、有些不懂。” 展星河道:“儿女情长的事,我只说这些,你懂与不懂,以后我都不会旧话重提。你要好自为之。” 肖俞见老剑客这么直白,也就不好再装傻,便道:“前辈放心,晚辈不是浅尝辄止的人。” 展星河无所谓地一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你半途而废了,我家眉丫头就嫁不得人了不成?” 肖俞为之语塞。 展星河向肖俞伸出一只手,道:“闲事说完了,说点正事吧。程夫子说你事张承业调教出来的,武功底子自然不会差了。这点年纪就到了入微境,以后三十年的江湖,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只是我看你身上的气息着实有些怪异,你自己可察觉了?” 肖俞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展星河伸出了手腕。展星河双指搭在肖俞脉门,探了片刻,皱眉道:“说不好你是造化高了还是时运太低,你体内除了你自己辛苦修出来的内力,还有两股外力,一股博大堂皇,沛然莫名,隐有君临天下的气势一股灵动犀利,矫若惊龙,虽然气势弱了些,但也蕴含了无限生机。只是这两股外力,还远远没到为你所用的地步。着实诡异,难道曾有两位高手在你身上较量内力?” 肖俞想,在展眉的祖父面前,似乎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自己先是发现身怀乾坤玺,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吸入了云龙剑派祖传的龙形玉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展星河。老剑客所说的两股外力,自然事这两股了。 展星河听了,饶是他已一把年纪见多识广,也着实惊讶了一番,道:“这么说来,方才我说未来三十年的江湖会有你的一席之地,还是看低了你了。你若是能将这两件宝贝归拢明白了,未来一甲子的天下,你可以横着走。” 肖俞苦着脸道:“前辈,我也不求横着走,眼下我最大的心病就是这俩宝贝。您若是有法子能帮晚辈把这俩宝贝弄出来,晚辈足感厚恩。” 展星河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这番际遇,非人力能干涉,只能听天由命。老夫说到底也只是凡夫俗子一个,又怎能逆天而行?” 肖俞叹口气,道:“晚辈前些日倒是遇到过一个不是凡夫俗子的,可那位见了我就像恶狗见了肉骨头,差点将我捉去开膛破肚。” 展星河微微一惊:“听你这意思,你是遇上阴阳宗的人了?” 肖俞道:“应该是了。那人看起来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自称是老祖,说自己活了一百多岁。” 展星河神色肃然:“一百多岁,修炼到返璞归真的境界,这样一位阴阳术师,也算是宗师人物了。又怎么会让你轻易逃脱?”脸上的神色分明是在说,若你没有吹牛,那么此时你小子应当已经被开膛破肚了才对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惧内的肖俞 真人面前不能说假话,肖俞自然不能吹嘘自己如何机警勇武竟能从一位一百多岁的阴阳宗前辈手上逃得性命,何况当时程敬思就是旁证,吹这个牛太容易被戳穿,只能将当时忽然出现一位磨刀老人轻而易举助自己脱困,而后取走自己的兵器一五一十讲给了展星河。当然,肖俞当时被困在寒月上人的旋风之中怎样狼狈就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了。 展星河这回有些动容,喃喃道:“竟然是五常谷的刚风先生亲自出手了” 肖俞忙问道:“您说那位磨刀老人,叫做刚风先生?”所谓救命之恩大于天,肖俞竟连这位救命恩人的名号都不知晓,这些日子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见展星河有可能认识那老人,自然喜出望外。 展星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对肖俞露出一个格外慈祥的微笑,说道:“小子,你造化不低,竟然连五常谷的大长老海刚风先生都对你青眼有加,倒真是让我惊喜不断啊。这样吧,老夫今日给你吃个定心丸,以后若是眉丫头愿意嫁给你,老夫绝无异议。” 肖俞闻言呆住,有些想不明白那位磨刀老人怎么就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展星河道:“怎地,乐得傻了?” 肖俞回过神来,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晚辈有两个疑问。” 展星河抬了抬下巴,示意肖俞尽管问。 肖俞继续说:“第一,前辈似乎一开始就对晚辈这点儿心意没有异议,怎么后来好像是看在那位刚风先生面上才对晚辈网开一面了?第二,这位刚风先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您下这么大的决心?” 展星河道:“你啊,还是岁数小。若是早生五十年,多多少少也会听到些刚风先生的传闻。” 肖俞“哦”了一声,心想又是一位活神仙。 展星河又说道:“这位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你只需要知道他是当今天下隐世门派中名列前五位的高人,就足够了。老先生所在的五常谷,择徒最严,最看重门下弟子的心性品行。你虽然不是他老人家门下,但老人家既然取走了你的兵器,那就是有意栽培你。你若是心性上有半点差池,断不会得老人家青睐。故而我对你小子算是彻底放了心。” 肖俞只得陪笑点头,心想这位海刚风还真是为活神仙,救了自己一条小命不算,这门姻缘还拜他所赐有了些眉目。若是展眉能因此对自己多些笑模样,那该多好。 正在胡思乱想,展星河向门外咳嗽一声,道:“小娃娃,偷听够了吧?” 肖俞一惊,心道自己在展星河面前可真算是心神不属了,竟连外面来了人都没发觉。向门口看去,只见琉璃盏儿蹦蹦跳跳闪出身形,很认真地问道:“剑客爷爷,你怎么发现我在门外的?” 展星河道:“你再苦修内功五十年,兴许我就发现不了你了。” 琉璃盏儿苦着脸道:“要那么久?” 展星河道:“也许要不了那么久。万一我活不到那时候,自然发觉不了你啦。” 琉璃盏儿道:“剑客爷爷不要乱说话。你一定能够长命百岁。” 展星河笑道:“长命百岁?剑客爷爷今年刚好七十岁,借你吉言,还能再活三十年,不错啊。” 琉璃盏儿一怔,掰着手指头左右看了看,带着哭腔说道:“我说错了,剑客爷爷能活二百岁,不对,三百岁!” 展星河道:“好,你说几百岁便几百岁吧。”看向肖俞,又说道:“今日话说的多了,有些乏,你自便吧。” 肖俞情知展星河这样的大宗师,莫说只是多说了些话,就算是不眠不休十天半月,也不会真的乏了。只不过是客气的逐客令罢了,当下深深一躬,带着琉璃盏儿离开了。 回到前院,展眉立在程敬思身边正有意无意地向后院扫视。见肖俞回来,难得地主动开了口:“祖父对你说什么了?” 肖俞正在想怎么回答,琉璃盏儿跳上前去大声道:“剑客爷爷说了,同意肖大哥娶你。” 这话一出口,不但展眉脸色一变,就连正在眯着眼品茶的程敬思都是大出意外,险些将口中的一口茶喷出。 展眉强作镇定,问肖俞道:“琉璃盏儿说的是真的?” 肖俞忽然童心大起,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程敬思缓缓起身,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小子,你去向展老头提亲了?” 肖俞哪里敢和程敬思开玩笑,正想解释,琉璃盏儿又抢话道:“不是肖大哥提的,是剑客爷爷主动提的。” 展眉双眉拧在一处,有些不悦地说道:“我的终身大事,他凭什么做主?” 琉璃盏儿叉着小腰,仰着头针锋相对道:“剑客爷爷是你爹爹的爹爹,你不听他的话,还想听谁的话?” 展眉瞪了琉璃盏儿一眼,又问肖俞道:“我再问你一遍,琉璃盏儿说的是真的吗?” 肖俞见展眉咄咄逼人,心下也有些不悦,便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隐隐还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展眉说了一个“你”字,便语塞了。本想冲进后院去找展星河对质,迈出两步后不知想到什么,又收住了脚步,对肖俞说道:“展眉年纪还小,只想在夫子身边安心读几年书。公子的美意,展眉敬谢不敏。”说完,快步走出了小院。 肖俞无奈地看了琉璃盏儿一眼,道:“你啊” 琉璃盏儿歪着小脑袋:“肖大哥,我是在帮你啊,你脸皮这么薄,要等你对展姐姐开口,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啊。” 程敬思走了过来,认真地问道:“展老头儿真要吧眉丫头许配给你?” 肖俞有些心虚,道:“展老前辈的原话是,若是展姑娘愿意,他老人家便无异议。” 程敬思捻着胡须点点头,又将肖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道:“这老头儿如此说,也算是同意这门亲事了。小子运气不错啊,我瞧这事儿啊,成了一多半了。” 肖俞脸都要抽搐成一团了,求饶般说道:“程老前辈可万万不要再取笑晚辈了。即便展姑娘全家都同意,唯独她一人不肯,不也是白费吗?” 程敬思故意提高了嗓门:“胡说!自古婚姻大事都看得父母之命,哪里由得自作主张?” 肖俞几乎都要给程敬思作揖了,双手连连摆动,道:“前辈可别再说了,给展姑娘听去,晚辈更不好与她见面了。” 程敬思转向琉璃盏儿,俯身道:“琉璃盏儿,看到没,你肖大哥啊,将来怕是会惧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云龙剑派的秘密 当世两位绝顶剑客的对决,就这么草草收尾,肖俞未免有些觉得虎头蛇尾。加之展眉对自己刚刚有了一些好感马上就烟消云散,肖俞越加觉得再栖霞山待得索然寡味,便早早地向程敬思辞行下山去了。 来到山脚,路边有个简陋的茶棚。本来肖俞既不渴也不饿,也就没打算在此处歇脚。忽然茶棚老板再路边探头探脑招呼了一声,居然带出些西北口音,肖俞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那老板见肖俞看过来,自然更加殷勤,竟迈开小碎步过来拉扯肖俞。 肖俞笑着婉拒,而后发觉老板似乎再往自己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便留上了心。老板好像见拉扯了几下见没有效果,便讪讪地丢开肖俞去物色其他客人。 肖俞走远了些,四下无人,便摊开掌心,见方才茶棚老板塞给自己的事一个小纸团。肖俞将纸团打开,上面写着一行细字:公子不日便到扬州。下面还有河东谍子房的花押。 肖俞知道,再谍子房口中,“公子”有且只有一位,那就是世子殿下李存勖。李存勖既然也到了淮南,自然是放心不下自己在这边单打独斗。只是不知这位祖宗到了之后,又会掀起多大的浪。 既然李存勖不日即到扬州,肖俞自当快些赶回去。扬州的事情还没最终解决,自己先偷空跑出来观战,其实多少有些玩忽职守的意思。只是这种事吧,不被上峰撞个正着,就无伤大雅,旁人也不会巴巴儿地拿这事去打小报告。只是万一赶上了,多少会有些尴尬。 肖俞寻条小船过了江,又在对岸码头赁了一匹马,打马向北赶回扬州。 李存勖并未在当日赶到扬州,因为在楚州打听到了鹿清远的消息。 鹿燕儿听说父亲好端端地在这里主持北漕大计,自然大喜过望,拉着李存勖直奔清江浦去找父亲。 漕帮楚州分舵此时的守卫比之以前要严密了不少,见两个生面孔贸贸然要闯进去,看守的帮众立刻拧着眉毛瞪着眼眼睛围了过来。 李存勖狐假虎威道:“你们想做什么?知道这位小娘子是谁么?” 几名帮众显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立时就被李存勖唬住。 李存勖继续道:“你们漕帮新近不是请了位客卿吗,就是江湖一带赫赫有名的鹿清远鹿老英雄,他老人家在吗?这位小娘子可是鹿老英雄的千金。” 看门的帮众对这几日鸠占鹊巢的那位老者还是很有些敬畏的,一听说这位是鹿客卿的千金,赶忙换了一副嘴脸,让二位先到耳房歇着,一名腿脚伶俐的帮众便飞跑到后面去通传。 不多时,耳房外面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鹿燕儿听到脚步便是一喜,起身向外望时,鹿清远、鹿凤举与杜平原已经先后进了屋子。 鹿燕儿见当先一人确是父亲无疑,不由得鼻子一酸,长久以来积郁的委屈心酸在这一刻如洪水决堤般释放出来,扑过去抱着父亲便痛哭不止。 鹿清远轻轻扶着鹿燕儿双肩,一边拍着,一边温言安慰:“燕儿莫哭,莫哭,都过去了。父亲和你大哥这不都好好的吗?” 鹿燕儿哭了多时,忽然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道:“父亲,黎师伯他” 鹿清远神色顿时黯淡下来,道:“为父都知道了。所幸老天有眼,害你黎师伯的凶手已经当场伏诛。不过这笔帐,咱们还得和蒙山群盗好好算算。”他此时虽然已经知道蒙山群盗背后是万剑谷在撑腰,但此事是万万不能公开说出来的。 鹿燕儿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道:“我们这趟路过徐州,回了一趟宗门。李公子帮我杀了好多蒙山的强盗。” 鹿清远从未见过李存勖,进门的时候就在暗自嘀咕。见女儿主动提起,便顺势向李存勖拱了拱手,道:“这位是” 李存勖也不起身,大剌剌地坐着,道:“我的身份,咱们稍后再说。鹿掌门且不要起疑,我与你们那位徐客卿,是知交好友,这趟来淮南,我是助你们一臂之力来了。” 鹿清远将信将疑,又看了鹿燕儿一眼,鹿燕儿此前已经得了李存勖的叮嘱,不让在人前说破他的身份,但可以私下告诉鹿清远。眼下屋子里挤满了人,鹿燕儿便只得连连点头。 鹿清远心头的疑窦仍旧没有挥去,毕竟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涉世未深,心底单纯,被人欺骗太正常不过。但此刻显然不是细细追问的时候,只好客气地谢过李存勖援手之德。 一行人到了后堂,李存勖让鹿清远屏退闲杂人等。鹿清远情知李存勖有要紧的事情要说,连鹿凤举、杜平原都喝了出去,屋内仅剩下自己与鹿燕儿、李存勖三人。而后很谨慎地问道:“阁下可是愿意告知你的身份了?” 李存勖想到云龙剑派的秘密已经离自己不远了,有些欣喜,脸上神色也亲切得多。看了鹿燕儿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燕儿姑娘,不如由你来告诉令尊我是何人吧。” 鹿燕儿脸一红,小声说道:“父亲,这位是、是河东晋王府的世子殿下。” 鹿清远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存勖,又盯着鹿燕儿道:“燕儿,你、你再说一遍?” 李存勖道:“鹿掌门不必讶异,燕儿姑娘没有乱说,我就是李存勖。” 鹿清远一下子局促起来。 本来按照江湖规矩,他也是一派宗师的身份,虽说比不得万剑谷、三绝宫,但多少有些名气,在官府面前还是能够端得起架子的。但近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即便有些清高的底子,但见了外人也不好再自矜自贵。何况人家还是正经的世子殿下,被大唐皇帝钦赐了国姓的一等勋贵,当今天下唯一敢和朱皇帝硬碰硬的晋王爷膝下世子,哪里是寻常官府人物可比的。 沉吟了一下,鹿清远向李存勖深深一躬,道:“世子殿下高义,护送小女来此,老朽感激不尽。” 李存勖不在意地一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陪同燕儿姑娘南下,也是顺道。方才我已经说了,你们那位徐客卿,是我的至交好友。你们攻取南漕,我得来瞧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五味杂陈的鹿清远 孙趋庭突然决策要挥师南下,其中的来龙去脉鹿清远多少听说了一些。都说是孙趋庭在洛阳与两个看上去像是来砸场子的外乡年轻人不打不相识之后,密谈了半日,回了帮中就放出话来要南下。 后来大家已经证实,那位徐客卿就是当日的两名年轻人之一。而此刻李存勖自称是徐客卿的好友,那么当日另外那名年轻人的身份 鹿清远人老成精,转瞬间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只是很多事情可以看破但不可以说破,因为说上句的权力没在自己手中。 相通这一层,鹿清远心思活泛了些。旋即想到方才李存勖看鹿燕儿时过分和蔼的神色,一颗老心脏顿时不争气地快跳了几下。他自问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也丝毫没有想过要拿女儿的终身大事换取什么,但眼下在惨遭毁家之难的境况之下,忽然看到女儿与晋王世子似乎走得很近便,难免不会想入非非。 只是鹿清远终究爱女心切,又想到以李存勖的身份地位,即便两人互相中意,鹿燕儿嫁过去也顶多做个侧妃,就算以后云龙剑派重振声威,和晋王府也谈不上时门当户对,万一大妇不贤,女儿岂不是要吃亏受气? 只是短短一瞬,鹿清远便已经想到了以后数十年的起承转合,一时有些走神。 李存勖轻轻咳嗽一声,鹿清远老脸微微一红,自嘲道:“老朽一时失态,世子殿下莫怪。” 李存勖再度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信近处没有闲人走动,便又说道:“想必鹿掌门已经想到了,孙趋庭之所以有底气攻取南漕,是因为有我的一句承诺。你们的徐客卿,其实是我安排在漕帮的,”转向鹿燕儿,眨了眨眼道:“徐客卿就是肖二郎。” 鹿燕儿“啊”了一声,随即又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鹿清远见状,越发认定女儿与李存勖关系密切。 李存勖神秘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但在孙趋庭面前,我可没两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鹿清远不解地问道:“却是为何?” “为何?”李存勖反问了一句。“孙趋庭做人,有些太精明势利。他终究要在朱温的地盘儿上混饭吃,我怕他哪天猪油蒙了心,拿我去换荣华富贵。” 鹿清远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他印象里,孙趋庭倒真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所以,”李存勖得意的踱了两步:“我冒用了淮南吴王杨渥的兄弟杨隆演的身份。南漕的地盘,大多在吴王治下,我这个身份,想必会让孙帮主胆气更足。” 鹿清远有些目瞪口呆,道:“世子殿下和老朽说这些,不怕我不小心泄露出去吗?” 李存勖道:“鹿掌门是明白人,我也就不和您扯那些一见如故的鬼话。我知道您投奔漕帮只是权宜之计,孙趋庭那个小人,论德行、论能耐,都不足以让您这么德高望重的前辈久居其下。说句不好听的,攻取南漕的战事尘埃落定之后,鹿掌门就有可能成为孙趋庭心头的下一根刺了。” 这话着实诛心,但也是大实话,鹿清远无法否认。 “我之所以对您毫无隐瞒,目的也很单纯,就是为在漕帮多拉拢一个帮手放心,我不是要插手漕帮的内务,也无意在江湖上扶植傀儡,我只是留个后手,将来办事方便。若是有一天孙趋庭想另攀高枝,希望漕帮里头能有人帮着劝劝,让他清醒清醒。” 鹿清远微微蹙起眉头,沉思不语。 李存勖话说得客气,但里面的杀机鹿清远不难领会。这杀机自然不是冲着鹿清远来的,而是直接指向了远在洛阳的孙趋庭。李存勖这一番话说明,他在找上孙趋庭合作的一开始,就没有真正将孙趋庭看作长久稳定的合作伙伴。他看中的只是漕帮的实力,谁做帮主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换一个不像孙趋庭这么精明势利的帮主,会更合李存勖的心意。那么李存勖势必要在支持孙趋庭的同时,也扶植漕帮的其他山头。那么自己这个新加入漕帮根基不深偏偏又有几分虚名的云龙剑派掌门人,就成了头号人选。 鹿清远心里暗暗苦笑。以前在云龙山下关起门来自成一家,虽说烦心事也不少,但都不像这几个月遇到的事情这么龌龊。自己投身漕帮只是想暂时栖身,谁曾想回卷入这么个漩涡中?总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过去是一句空话,眼下就是实实在在的坎儿了。 鹿燕儿忽闪着大眼睛看着鹿清远,小声叫了一声:“父亲” 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心意已经很明显了。 鹿清远心里暗叹一声,面上丝毫不露声色,道:“承蒙世子殿下救下小女性命,又不辞辛苦千里护送,大恩大德,本就无以为报。以后世子殿下若有差遣,老朽自当尽力。在漕帮之中,我与徐兄弟都没什么根基,自然是要相互扶持。” 李存勖满意地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好笑。这老儿,说到底还是顾惜面子。明明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选择了世子殿下这边,嘴上却冠冕堂皇说是感念救了鹿燕儿性命的恩德。不过念在鹿清远年纪大了又爱面子,李存勖也不便揭破。反正只要目的达到了,这些小节,世子殿下是不会太在意的。 鹿清远方才说到“徐兄弟”的时候,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便试探着问道:“世子殿下,老朽多嘴问一句,那徐兄弟也就是您说的肖二郎,他既然冒称姓徐,不会就是那个徐家吧?” 李存勖抚掌道:“鹿掌门果然高人,一猜就中。以后您不妨在人前多称呼他做小公子,做实他得这个身份。” 鹿清远怔了片刻,由衷地说道:“世子殿下,老朽说句不得体的话,此刻我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啊。” 鹿燕儿双手挽着鹿清远的衣袖来回摇晃,声音里犹带着些因哭得久了引起的沙哑:“父亲一点都不老,一点都不老!” 鹿清远一脸爱怜地看看女儿,又偷偷瞄了李存勖一眼,心下五味杂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攻心 肖俞回到扬州的同一日,城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了十几名江湖人物。 这批江湖人在不同的时间、走不同的路线进城,大多孤身一人,也没有带太扎眼的兵器,不过一柄寻常横刀而已,淡看刀鞘刀柄,比之州县守军的兵器犹大有不如。所以这些人并未引起注意。进城之后,他们也并未住在一处。但若是有心人将他们的下榻之处连成一线,就会发现这些客栈、邸店连成一个半圆形,而南漕扬州分舵正好就在圆心附近。 肖俞自然并未发觉这些变化,他依照事前的约定,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骆希夷和双花堂精锐们的栖身之处。在他离开的这两日,南漕没有丝毫异常,各项生意也都正常运转,分舵依旧忙忙碌碌,似乎帮主被劫持这事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 骆希夷一时摸不清南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谨慎为上,并未贸然出击。只是派出双花堂里精于追踪潜伏的弟子,暗中将杨卓分舵死死盯住。 肖俞见两日没有进展,也有些犯嘀咕。难道武鸣修的性命竟这么不值钱,属下弟子一个有良心的都没有,丝毫不为他安危着想? 肖俞决定再和武鸣修好好聊聊。 此时的武大舵主被捆得如同一只肉粽,被扔在一间小黑屋里面壁。本来以他的内功修为,寻常绳索自然捆之不住,即便是铁链都不一定困得住他。只是被肖俞点穴之后,动弹不得,骆希夷谨慎起见,拿三寸长的铜钉刺入他周身几处大穴,止住了气脉运行,莫说脱困而出,就连动一下都浑身刺痛。 肖俞见了,暗暗叹息。在武鸣修身上来回摸索拍打几下,将铜钉尽数逼出。一丝丝血迹从武鸣修身上流下,但气脉顺畅之后,武鸣修脸色反而好看了些。 肖俞蹲在武鸣修身前,问道:“武舵主,这两日害你受苦了。不过你手下那些兄弟也着实是铁石心肠,还是你这位做大哥的不得人心,怎地你被劫持了足足两日,外面一点营救的动静都没有?” 武鸣修冷冷一笑:“这是好事啊,至少说明我那些兄弟都是明白人,不会轻易被你们打乱阵脚。我一条烂命算得了什么,没了我,漕帮的生意不还是照样做?” 肖俞暗想,这话到不算是吹牛。南漕的生意果然没有因舵主被劫持而受影响,至少眼下看起来是如此。仅从这一点看,孙趋庭统辖的北漕似乎逊色了些。 肖俞点了点头:“要是照你这么说,你也算是带兵有方了。” 武鸣修嘴角一抽,似乎实在嘲讽肖俞空有一身武功,却拿自己没办法。 肖俞又道:“能调教出这样得力的手下,想必你在扬州也下了不少心血。若是就这么轻易放手,你就不会心有不甘吗?” 武鸣修无所谓地说:“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遇到你这么个灾星,能有什么法子?认命呗。” 肖俞向武鸣修伸出五指:“算命先生都爱看手相,知道为什么吗?”不待武鸣修作答,肖俞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手心里有掌纹,这是人一生的命理。所以说,人的命其实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算要认命,也是向自己认。这么轻易向别人低头,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武鸣修不耐烦地说道:“你们把老子关在这小黑屋里两天两夜,现在又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到底有什么居心?要是我说不甘心,难道你还能放我出去,咱们调兵遣将,真刀真枪再打上一场?” 肖俞一口将话茬接过去:“也行!” 武鸣修自然不信,道:“少来消遣你大爷!” 肖俞扯住武鸣修身上的麻索,轻轻一抖,麻索寸寸落地。而后说道:“看,现下你已是自由之身。要走边走,我是不会留你了。” 武鸣修缓缓舒展手脚,扶着墙站起身来,仍是一脸戒备地看着肖俞:“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肖俞道:“没有花样可耍,就是要放你走。” 武鸣修反倒一屁股又坐了回去,道:“虽然不知道你憋着什么坏,但我知道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反正我落在你手上也没打算能活下来,你就不要再白费心机了。早点杀了我,你们该接下来该干嘛干嘛去吧。” 肖俞很坚定地摇摇头:“你越这么说,我反倒越舍不得杀你了。如今这世道,像武舵主这么视死如归的好汉太少了,我敬你是条汉子,就遂了你的心愿,咱们真刀真枪再打一场。要是单打独斗,算我欺负你。你只管回去调兵遣将,我们在这里候着便是。” 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就剩下武鸣修一个人对着敞开的房门发呆。 骆希夷在门外听得真切,大惑不解。 跟在肖俞身后走远了些,骆希夷压低了声音问道:“徐兄弟,老哥哥脑子糊涂,没看懂你的深意。若是武鸣修真的就此离去,咱们不就是纵虎归山吗?徐兄弟你那一番幸苦也就白费啦。” 肖俞道:“就是要让武鸣修回去,咱们才有文章好做。” 骆希夷仍是不解:“咱们留着武鸣修,就算南漕不来救他,多少也会有些投鼠忌器。若是让他走了,咱们可就只剩下硬碰硬这一条路了。” 肖俞道:“武鸣修已经被劫持了两日,扬州分舵丝毫没受影响,方才武鸣修说是因为他手下兄弟都是明白人,没乱了阵脚,但我却觉得,光靠他手下人自觉,远远做不到这一点。只能说明,武鸣修不在了,扬州分舵还是有人在主持大局,而且不像是临时被推举出来稳定局面的,而是一个素来就很有威望的人。又或者,南漕总舵的人已经到了这里,在代替武鸣修统辖全局。” 骆希夷接着说道:“所以,他们才会摆出一副不在乎武鸣修死活的架势。” 肖俞叹了口气:“说道御下之术,南漕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在楚州时,我才知道他们在各处分舵都秘密安插了死士,只要分舵主事之人心怀异志,立时就会出手制裁。咱们先不说这法子是否有欠光明,但在乱世之中,却是有效的。眼下的扬州分舵,他们的后手必定更多。区区一个武鸣修,还真起不了多大作用。” 骆希夷又道:“那也不必非将他放回去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内讧 肖俞神秘地笑了笑:“只要武鸣修今天能回去,我包你能看上一出大戏。” 骆希夷又习惯性地那纸扇拍打了几下手下,忽有所悟:“若是眼下扬州分舵已经有了主事人,而那人又力主不来救武鸣修,无论武鸣修多么宽宏大量,这口气都不可能轻易忍下。若是他回去,立时会有一场龙争虎斗。到时候咱们就能省下不少事了。” 见肖俞点头,骆希夷又问道:“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们打不起来,咱们不是鸡飞蛋打了?” 肖俞倒背双说,无所谓地说道:“大不了再将他捉回来就是了。我能捉他一次,就能捉第二次。” 骆希夷一翘大拇指:“徐兄弟好胆色!” 二人边聊边走,竟真的不再去管武鸣修。 武鸣修满腹疑窦,直勾勾地盯着房门看了半晌,心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求生欲占了上风,试探着走出房门几步,见四下果然无人,又快走几步,还是没有人出现,便放心大胆地离开了这处院落。 肖俞与骆希夷躲在暗处早已看的一清二楚,见武鸣修离去,肖俞向骆希夷叮嘱了几句,自己悄悄跟了上去。 虽说是光天化日,但以肖俞的轻功,想要不被武鸣修发现,自然容易至极的事情。 武鸣修并未直接回扬州分舵,而是走走停停来到了新城蜀冈。蜀冈再扬州老城西北,与老城相去不远,两处坊市都在不断扩建,早早晚晚会连成一片。本来蜀冈就是因为外来之人太多,老城容纳不下,才在城外择地另起新城,眼下蜀冈住的自然大都是外地人,各种邸店、会馆鳞次栉比。 武鸣修来到一座挂着“越风会馆”牌匾的大院子,径直走了进去。 肖俞觑准一个没人的当儿,也悄无声息翻墙而入。 武鸣修轻车熟路,直奔越风会馆里面一处不起眼的小房子。肖俞远远望见,一阵风似地飘身而过,落到那间房子顶上之后,整个人紧紧地伏在屋瓦上,静听屋内动静。 武鸣修的声音传来:“我被人囚禁了足足两日,总舵这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是将我视作弃子了吗?” 一个轻柔的男子声音响起:“武兄息怒,前两日我收到传信,总舵派来扬州的正是新任的采访使,算日子,刚好是武兄被劫持的那一日。在我想来,这位采访使之所以按兵不动,还是不想让北漕那帮人得逞。你看,北漕自感无趣,不就将你放了回来吗?” 武鸣修怒道:“什么采访使?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仗着是总舵主的义女,整日里对我们这些长辈指手画脚。原本我就暗中猜疑,我手下那些兄弟即便谨慎了些,也不至于两日都没有丝毫动作,现在看来,是这丫头从中作梗。往日我就忍了,现在倒要踩着我武某人的骨头往上爬,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行,今日若不与她分说个明白,我武某人以后还怎么在地面上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雨声 下面房门吱呀一向,随后车轴转动的声音传入耳中。肖俞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向下面看去,只见武鸣修推着个轮椅缓缓走出房间。肖俞有心明白为何那人隐居在此了,想必原来也是南漕的干将,后来应该是受了伤,行走不便,不好再抛头露面,这才再扬州新城隐居下来,暗中为自己的好兄弟武鸣修出谋划策。前几日武鸣修在书馆中针对自己的反杀行动,搞不好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武鸣修推着那人出了会馆,叫了一辆马车。那车夫似乎认出了雇主是威名赫赫的漕帮舵主,吓得手脚都没出放。武鸣修不耐烦地说道:“车先借我,回头到帮里拿钱。” 那车夫如蒙大赦,没口子地道谢后赶紧溜了。 武鸣修将轮椅男子安顿好,鞭子一扬,马车缓缓驶离了越风会馆。 肖俞见状,忙展开身形,一溜烟先赶到了南漕扬州分舵。 既然武鸣修暂时被人劝住了,惟恐天下不乱的肖俞只得多费些功夫,跑来煽风点火了。 到了扬州分舵,肖俞也没客气,大摇大摆要从正门进去。 看守的帮众上前阻拦,被肖俞一脚一个踢了出去。骚乱之声很快传入后堂,那黑纱蒙面的采访使雨声大小姐带着于嫂和白二先生快步走了出来。 白二先生虽然是白纸扇的角色,但胆色一点不输与那些赳赳武夫,见肖俞在门前闹事,上前一步大声喝道:“来者可是北漕的朋友?咱们武舵主现下身在何处,你们要有个交代。” 肖俞停下动作,双臂环抱,懒洋洋说道:“我是北漕来的,但是不是朋友,就要看你们的态度了。说起你们武舵主,我就一肚子气。你们还好意思提他?我与武舵主一见如故,请回去喝了两天酒,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好歹也算是你们舵主失了踪,可两天过去了,你们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哪怕派几个嗓门大的出去吆喝吆喝,也算是全了兄弟情谊。可怎么就这么稳如泰山?难道一点不在乎武舵主的生死吗?” 一边说,一边扫视在场的漕帮弟子。 果然,众弟子看向雨声等人的眼光就有些微妙了。 这次额底层弟子都是直性汉子,不懂什么“奇货可居”,也不懂什么“投鼠忌器”,只知道自己老大被人劫持了,当夜是要去营救的。可不知道为何,白二先生嚷嚷了片刻,随后就再无声息了。有些性子急的兄弟去问,反而被呵斥了一顿,让老实呆着,不得随意外出。搞得这些兄弟想自行外出寻找舵主都成了抗命。两日来众弟子本就疑窦重重,现在肖俞这个敌人跳出来为舵主打抱不平了,反倒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白二先生应变也是很快:“你们突施暗算劫走武舵主,不过就是想让武某群龙无首,打我们一个措施不急。好在总舵英明,早早派下采访使大人来此主持大局,稳定军心,这才没有被你们所乘。现在你们一计不成,又要来动摇军心,还以为这点险恶用心别人都看不出吗?告诉你,武舵主安然无恙便好,若是你们胆敢伤了舵主,我第一个就和你们没完!” 肖俞嗤笑一声,轻轻拍了几下巴掌:“说得好啊,大义凛然,字字句句都是忠臣孝子的口风,就是不见有什么动作。武舵主要是等你去给他出气报仇,坟头草都不知几丈高了。还有,什么叫你和我们没完?告诉你,你们一日不听从我们北漕调遣,我先要和你们没完才是。” 白二先生还要反驳,黑纱女子雨声抬手止住,而后向扬声向肖俞说道:“这位小哥,你也不用在此逞口舌之利,想要我们南漕的地盘,那得拿出点真功夫来。听那些废物说,你两招就制住了武鸣修,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真功夫的。怎么样,敢不敢和姐姐我比划比划?” 肖俞有些意外地看了雨声一眼,道:“比划比划倒是可以,只是你这么遮遮掩掩,打起来怕是不太方便吧?” 雨声娇笑一声,微嗔道:“小哥儿坏得很啊,想看人家的相貌就直说,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不过你得先赢过我,才给你看。” 肖俞道:“好大的彩头啊,就冲小娘子这话,我得用上点真功夫了。” 雨声袅袅娜娜又向前走了几步,道:“哟,这么说起来,那晚你擒下武鸣修,还没用上真功夫?” 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肖俞不由得警惕心大起。随后发觉只是女子体香参杂着些名贵脂粉的香气,并无软筋散之类迷药气息,这才稍稍放心。只是这女子身上气息并不强横,顶多就是洞玄境界的修为,哪里来的底气能和自己一战呢? 肖俞不动声色地说道:“小娘子,动手就动手,不用挨这么近吧?” 雨声又笑出了声:“哎呦,不靠的近些,你怎么打得着我啊?” 肖俞道:“这话有理。” 话未说完,雨声倏地带起一阵香风,在肖俞身前失去了踪影。 肖俞微微一惊,马上感应到雨声来到自己身后,忽地一掌击向自己后脑。 这份轻身功夫,肖俞只在苍鹰董延年身上见到过。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竟有这么惊世骇俗的轻功造诣。 好在肖俞自幼也是以轻功见长,脚步一滑,横向迈出数尺,迅捷无论地躲过这一击。回手向雨声抓去,雨声形如鬼魅,一击不中,马上退开三尺,肖俞一抓抓在空出,也就没趁势追击。两人距离拉开了些,互相打量着,谁也没有先动。 肖俞心下暗叫惭愧,自己跻身入微境之后,除了和董延年生死一搏,还没有真正和旗鼓相当的人动过手。眼前这女子,虽然内功修为远不及自己,但身法灵活,招式诡异,自己一开始倒真是轻敌了,若是没有前段日子的意外破境,要对付她还真不容易。 雨声心里也是翻腾不已,自己一边说话一边靠近肖俞,为得就是这近身一击。自己是先天风元之体,修炼轻功进境是常人数十倍都不止。虽然内功境界只是刚刚堪破洞玄境,但不知多少入微高手对自己得轻功叹服不已。加之师门武功以招式见长,并不需要多深厚的内力便可临阵制敌发挥奇效。岂料方才费尽心机出其不意地一击,竟被轻松躲过,对方还有余裕还击,实在出乎雨声意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沉默 雨声迅速调整了一下心态,又笑道:“哎呦,小哥儿身法不错啊。敢问贵姓?师承何门何派啊?” 肖俞被问到心虚处,但嘴上丝毫不见异样,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下姓徐。敢问小娘子芳名?” 雨声道:“春夜倚楼听雨,明朝走马江湖。我叫雨声,南漕帮主宋伯符是我义父,我是南漕十三分舵采访使。你看,我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光说了自己姓徐,是不是太小气了些?” 肖俞心想,我倒不是小气的人,只是一真一假两个身份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今日只好小气一把了。便故弄玄虚道:“小娘子,萍水相逢,何必打听得这么仔细。若是你归降北漕,咱们有的是时间相互认识。不知你意下如何?” 雨声道:“你这人,还真是不通情理。我一个大姑娘都自报家门了,你倒端起端起了架子。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吧?”话音刚落,已经掠到肖俞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峨眉刺,向肖俞双眼便刺。 肖俞抬手去抓雨声双臂,岂料雨声先前竟是虚招,双臂柔弱无骨一般在空中转了个弯,两支峨眉刺一左一右直取肖俞咽喉。 肖俞手臂下沉,再度去抓雨声,雨声手上动作一紧,峨眉刺幻化出数十道光影雨点般向肖俞刺出。 肖俞无心与她缠斗,体内元气急速流转,低吼一声,一股磅礴之力自身上发出,正是用上了腾龙决中高深至极的法门“声震千里”,与佛家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 雨声猝不及防,被声浪震得呆了一呆,肖俞劈手夺过她手上的峨眉刺,正要施展点穴手法将其制住,雨声居然只是停顿了那么短短一瞬,马上就恢复过来,也不去计较兵器被夺,足尖轻点地面,眨眼间退出一丈有余。一直在台阶上观战的于嫂见势不妙,飞身挡在雨声前面,对肖俞做出了鱼死网破的拼命架势。 肖俞也是点到即止,笑吟吟地将峨眉刺收入袖中的,道:“小娘子,舞刀弄枪的事情,还是让我们这些粗人来做吧。”环视一周,继续道:“就算是你口中的这废物,到了战场上也能比你多些活下来的机会。你功夫是不错,可惜应变差点。要不然,也不会被我轻易夺去兵器。” 其实肖俞这话暗藏心机,只是为了打击雨声的心境。方才在肖俞一招声震千里之下,雨声只是错愕了一霎,已经很让肖俞刮目相看了。 雨声并未被肖俞言语所乘,冷冷说道:“风凉话就不要说了,小女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只是今日你要想在这里讨便宜,还要问问我身后这些兄弟答不答应。” 肖俞趁机又煽风点火:“你真的当这些汉子是自家兄弟吗?刚才也不知是谁说他们是废物来着。” 忽然远处一声暴喝:“我扬州分舵,没有一个是废物!” 众人循声望去,武鸣修驾着马车驶入了街心。 场中漕帮弟子又惊又喜,纷纷迎了上去。 肖俞道:“哟,武舵主回来了啊,很是及时啊。再晚来,这舵主的位子就不知道落到谁家了。” 武鸣修沉着脸跳下马车:“阁下不必言语相激,南漕的事,我们南漕人自己处置,轮不到你多嘴。如今大敌当前,你真当我武鸣修事那种浅薄好斗之徒,非要采访使大人生分?” 肖俞讨了个没趣,强笑道:“是在下的不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失敬得很。在下且先告辞,你们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这场仗该怎么打。” 说完,肖俞拂袖而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武鸣修与雨声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要不要强行留下此人”的犹豫。但两人都知道以此时场下的人手,想要留下肖俞要付出的代价委实会很大,故而两人都没有出声,任由肖俞扬长而去。 忽然大门内一名弟子跌跌撞撞跑出来,道:“不、不好了,后面攻进来一群人,内堂已经失守!” 白二先生面色一变,脱口而出:“敌人这是声东击西!” 武鸣修顾不上和雨声答话,一指马车,向白二先生喊了一声:“照顾好我兄弟!”带着人匆匆赶往后堂。 一群人奔到半道,后面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武鸣修怒骂一声:“下作的东西!”又吩咐手下人赶紧去准备救火之物。 攻入内堂的正是骆希夷指挥的双花堂精锐,按照和肖俞的事先约定,肖俞吸引了南漕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之后,双花堂便在后买你发起突袭,不求占领此处,目的只为放一把火。双花堂所带的引火之物多是硫磺、桐油之类,点燃之后立时烈焰四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武鸣修发现着火已经为时已晚,哪里还救应得了?等赶到内堂门外,里面已经化为火海。即便此时天降暴雨,也是来不及了。 武鸣修见状,只得指挥帮众先将未着火的地方浇湿,以免火势进一步蔓延。又让几个得力的堂主带人去搜寻现场还有无敌人。但双花堂做惯了这类杀人放火的勾当,当真是来去如风,又哪能留下人让他们抓到?一番搜寻自然是劳而无功。 大火烧了半日,直到入夜之后方才熄灭。内堂非但是扬州分舵机要所在,更有大量田契、房契、生意文书收藏在此,还是议事之所。这一把大火烧过去,对武鸣修的打击不可谓不重。 议事的地方都没了,武鸣修只得召集心腹之人到前院会客厅商议如何应对北漕的攻势。雨声和于嫂自然要在场,轮椅的男子也坐到了武鸣修身旁。 本来两家帮派火拼,大都拼的是谁家人多势众。可眼下北漕放着那么一位高手,让南漕的优势一下子荡然无存。什么占了地利占了人和,人家一人便可对付你几十人,这仗还有的打吗?若非对方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还不知今日有多少人要血溅当场。 所以场中就有些沉默,是难堪加畏惧交织成的沉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广陵将军 还是轮椅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采访使大人,武舵主,此番北漕来势汹汹,咱们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高手,就已经弄成这个局面,以我的浅见,倒不如先暂避锋芒。” 武鸣修一拍椅子扶手:“暂避锋芒,怎么暂避?” 轮椅男子道:“先撤出分舵,移师金陵,与金陵的胡长老合兵一处,再行反击。” 武鸣修道:“那不就是逃跑了吗?不行,坚决不行!” 轮椅男子道:“若是硬拼,咱们恐怕没多大胜算。” 武鸣修道:“先不说咱们逃了之后名声如何,我是扬州分舵的主事之人,有守土之责,要是就这么逃了,在总舵那边可吃罪不起。” 雨声道:“武舵主,我倒觉得韩先生说的在理。”看了轮椅男子一眼,又道:“敌人势大,今日所见那人,武功委实高的吓人,咱都不是对手,没有必要硬拼,白白折损人手。至于总舵那边,有我去说。武舵主并未玩忽职守,也不是贪生怕死。南撤是无奈之举,非战之罪。” 武鸣修看了雨声一眼,一句“我要你这黄毛丫头替我求情?”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轮椅上姓韩的男子早早料到武鸣修会有这反应,暗中扯了扯武鸣修的衣角。武鸣修会回头又看了看这位一起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兄弟,忍下了那口气,压低声音道:“可就这么败退了,你让我如何心甘?” 轮椅男子道:“采访使大人已经说了,总舵那边不会因此怪罪咱们,还能保全兄弟们的性命,大哥,退吧,不丢人!就算以后有人说起这事,主意是我韩山出的,就算有人贪生怕死,也是我韩山贪生怕死。与大哥无关。” 武鸣修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更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今日这事,绝不能轻易言退!实在不行,我与广陵将军还有些交情···” 轮椅男子韩山截口道:“大哥,不可!” 武鸣修道:“有何不可?” 韩山道:“江湖事江湖了,若是借助了官府的力量,就算打退北漕,咱们照样照样名声扫地。” 武鸣修道:“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事是能真正绕开官府的。咱们今日动静闹这么大,官府肯定早就注意到了,就算咱们不去找他们,一样会有人找上门来。这些年咱们没少打点广陵将军府,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徐将军岂能坐视不管?” 韩山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这位广陵将军徐知训,那可是出了名了无底洞,即便以往打点得好了,可这次要他出来力挽狂澜,怕是会趁机狮子大开口。” 武鸣修摆摆手:“只要他肯帮这个忙,些许钱物不算什么。只要咱们仍旧能在扬州打开门做生意,钱财还不是滚滚而来。” 韩山沉吟着低头不语。 雨声忽然插口道:“诚如武舵主所说,若只是损失些钱物,咱们漕帮倒也不在乎。我只怕将军府乘机要插手漕帮事务,这可就麻烦了。” 武鸣修起身道:“咱们现在在这里思来想去,也都只是假设,没见到徐将军,说什么都是白费。要不然先这样,明日一早,我去将军府走一趟,若是他开价太高,咱们再南撤也不迟。” 雨声与韩山交换了一个眼神,武鸣修已经做出了让步,他二人只得点头同意。 次日一早,武鸣修带着白二先生,匆匆赶往将军府。 广陵将军徐知训,正是眼下淮南境内执政大人徐温的长子,也就是肖俞所冒充的淮南小公子徐知诰的长兄。当然了,由于徐知诰是养子,其实他与这位长兄的感情一般的很。尤其近些年各守一方,也难得见上一次面。但说道才具、名声,这兄弟二人相去甚远。淮南朝野上下一提到徐知诰,大都会称赞几句;而一提到徐知训,十个人里倒有七八个眉头紧锁,不好评价。原因无他,这位淮南头号将门子弟,性情骄横,贪财好色,没有一丁点儿的乃父之风。这么些年来,已经成了“子不类父”的活标靶。 淮南将门私下里流传着一句话,说是“教子莫学徐知训”。只是徐温精明一世,在这件事上偏偏灯下黑,只以为自己的长子不过是才具平庸些,性子急燥些,却不知在背地里做下那许多天怒人怨的勾当。为了历练他,前些年老吴王还在世的时候,就为徐知训求来了广陵将军的要职,驻扎在扬州城内。 扬州算是杨吴境内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当年老吴王为了争夺扬州,两进两出,也不知折损了多少人马才打下来。本来有意将王府迁往扬州,只是多年征战之后,老吴王与民休息,一时也不好大兴土木。但谁都看得出里,老吴王是想着以后民力恢复了些,便要将治所从庐州迁到扬州的。谁知后来天不假年,老吴王忽然暴毙,算是留下了个不大不小的遗憾。能将这么个地方封给徐知训,足见老吴王生前也是对徐温给足了面子的。 对于徐知训的品行,旁人虽然看在眼里,但一来碍于多年老兄弟的情面,二来也畏惧徐温的权势,三来更怕徐知训的二杆子脾气,谁敢在老大人面前乱嚼舌根,日后必然会招来徐大公子的报复。是以这么多年来,没人敢站出来指摘徐大公子的劣性,徐大公子也真就把自己当成了扬州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土皇帝。 武鸣修执掌扬州分舵,自然少不得与徐知训打交道。徐知训爱财,武鸣修出手也阔绰,一来二去,倒也积攒些香火情分,故而此次武鸣修才能壮着胆子来找徐知训。 只是病急投医时,难免碰壁。武鸣修照例在将军府门房递上帖子,往常都是直接引到二堂香茶招待的,可今日竟然得了这么一句话:“在此地等候,我去通传一声。” 连门房都没进得去! 武鸣修心下雪亮,将军府已经知道了南漕的处境,这是开始做准备了。要么是与南漕撇清关系,等北漕来接头;要么就是坐地起价,等南漕来求救。 总而言之,广陵将军是要坐地分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狮子大开口 武鸣修这种老江湖,自然不会真的在门外傻等。探手入袖,摸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不动声色地塞到门房手中,很有诚意地说了一句“还请关照”。 门房掂了掂钱袋,脸上也多了些笑模样,脚步轻快地去通报了。 武鸣修自问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扬州城里无论是出入官衙还是那些大人物的私宅,都是直接登堂入室,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也是多年不曾递过门包,但对这一套仍是十分熟稔,递门包的动作浑然天成,丝毫不见滞涩。 只是终归是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心中暗暗发狠,待挺过这道坎,再找机会和这个势利小人算账。 领到二堂,这里已经坐满了求见徐知训的人。武鸣修和白二先生连个座位都没有。好在漕帮舵主的威名还在,有几个脑满肠肥的富商认出了他,忙不迭给让座,武鸣修这才不至于站着等。 大半个时辰后,管事的在二堂门口喊了一声,有请漕帮武鸣修。武鸣修忙起身过去。白二先生也想跟过去,管事的“嗯”了一声,语声似有不悦,武鸣修无奈,只得给了白二先生一个眼神,示意他在此等候。 管事的却并未领武鸣修去公事房,而是带着引到了徐知训吃饭的花厅。说是将军今日起的晚了,早膳还未用完。武鸣修见怪不怪,知道这位二世祖夜夜笙歌,早上能早起才是怪事了。 刚到花厅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喝骂声:“好你个李德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模样,敢在这里和你家大公子耍滑头。不就是看上你府里几个歌伎了吗,至于这么藏着掖着?你忘了你这个刺史时怎么当上的了?” 管事的在门口止住了脚步,示意武鸣修也略等一等,上一位还没离去。 随即又有一人满是惶急地分辩:“大公子容禀,非是下官有心欺瞒,实在是府里头那几个歌女年老色衰,怕入不得大公子法眼。” 里面传出一声闷响,随后是碗碟落地的破碎声,想是徐知训盛怒之下将碗碟扔到那人身上,随即落地摔碎。 徐知训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少他妈在这里打马虎眼,老的丑的本公子也要,限你三日之内把人给我送来,要不然,你这个和州刺史就不要做了!滚出去!” 那人正要诺诺而退,徐知训又叫道:“我让你滚出去,谁让你起来的?”“滚”字说得咬牙切齿,那人只好伏在抵得上,真的一点点滚出了花厅。 见门外有人,那人似乎有些难为情,匆忙爬了起来以袖遮面快步离去。但武鸣修已经看清那人的脸,有过几面之缘,是舒州刺史李德诚,也曾是将军府的座上客。舒州离扬州不远,在军务上,确属广陵将军统辖。但将军府与刺史并不是下上级,而且广陵将军也只比舒州刺史高半格,徐知训能这么训斥李德诚,自然还是仗了自家老子的势。 管事的向武鸣修摆了摆脑袋,示意可以进去了。武鸣修忙整了整衣袍,快步走进了花厅。 地上的碎瓷片还未清理,徐知训坐在桌后,一只脚抬起踩在身旁的凳子上,余怒未消,犹在自语不休:“养不熟的狼羔子,要不是我父亲抬举他,就凭他李德诚那两下子,能当上刺史?呸!”抬眼见武鸣修进来,毫无停顿地又说道:“是老武啊,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生意不忙?”也不知中间那个“呸”是冲李德诚说的,还是冲武鸣修说的。 武鸣修躬身施礼道:“小人这点生意,哪敢说忙,将军日理万机,那才是真正辛苦。因没过府问候,心下惦念将军,今日特地过来请安。”他可不敢像李德诚那般称呼徐知训作“大公子”。虽说李德诚被骂的狗血淋头,可好歹算是徐氏一门的门生故吏,称得上是徐家的“自己人”,这亲疏远近的分寸,武鸣修是明白的。像他这样的“外人”,砸再多的钱,也只能称呼徐知训的官职。 徐知训“咕嘟嘟”喝下一碗汤,含混不清地说道:“听说你们漕帮最近闹得有点凶啊,前几日楚州那边打了好几架,死伤不少,楚州刺史都不敢管。昨夜你们分舵一把大火,连累的附近不少坊市都被烧了。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执政大人可都开始注意了,今儿早上还派了人过江来问是什么情况,倒显得本将军治理无方,才导致地方不靖。你说,我该怎么回话啊?” 武鸣修小心地遣词造句:“将军明鉴,这回并非我们有意生事,而是北漕野心勃勃,想要南下抢地盘,这种种事端,可都是他们弄出来的,在下只是自保。而且···” 徐知训打断了他,道:“照你这么说,贼人是从洛阳来的,那你得去找新登基的大梁皇帝告御状啊?” 武鸣修苦笑道:“将军,这事儿吧,大梁皇帝未必管得过来。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在扬州这一亩三分地,还得是找将军您主持公道。” 徐知训故作惊奇:“老武,这这话我可不明白了。洛阳的那边的人马,可不归咱们淮南发落。万一惹恼了大梁,这干系是你来担,还是本将军来担啊?” 武鸣修再一躬身:“将军,虽说对方是洛阳来的,但凡事到哪里都抬不过一个理字。那些人在咱们淮南地面上杀人放火,已然是惹得天怒人怨。若是将军出手将之擒下,何尝不是大大的一件善举?漕帮更会永世铭记将军的恩德。” 徐知训拉长了音调“嗯”了一声,忽然一拍桌子,笑骂道:“老武啊老武,你也学会耍滑头了。方才也不知是谁说特意过来请安,怎么话锋一转,改了击鼓鸣冤了?” 武鸣修身子躬得更低:“小人本不欲以帮派纷争这点小事来麻烦将军,但北漕委实是欺人太甚,将军若不出面,他们还真以为咱们淮南无人了。” 徐知训拈起一根银质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道:“要我管这事,也不是不行。可有一条说在前头,我手底下人吃马喂的,开销可不小,忙没有白帮的。” 武鸣修道:“好说,好说,但凭将军吩咐。” 徐知训无所谓地一笑:“以后你们扬州分舵的生意,我要占一半的股,这点小事儿,想必你是能作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后悔了 武鸣修心里“咯噔”一下,陪着小心说道:“将军,按说要您帮这么大的忙,小人全副身家都搭上,也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可漕帮的生意,不是小人一人的,这事吧,还真有些为难···” 徐知训眉毛一拧,脸色沉了下去,道:“若是为难,此事便作罢。” 武鸣修忙道:“将军莫急,小人另有孝心奉上。” 徐知训脸色稍缓,道:“那你说说看。” 武鸣修道:“将军若能助我度过这次难关,小人愿意拿扬州分舵未来三年——不,未来五年所有的收成充作军费。” 徐知训道:“老武,你不要觉得本将军入你们的股,是占你的便宜。将来若是咱们成了自家人,漕帮大事小情我是不是都得管?有个山高水低,我是不是都得拉你一把?也不至于像今天似的,给人欺上门来,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怎么,还是愿意和本将军现钱现货做完这笔交易吗?” 武鸣修一咬牙,道:“将军圣明,入股的事儿,委实我一人做不得主,您的好意,小人只能敬谢不敏。武鸣修若是能度过这次难关,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算将来我不做这个舵主了,仍是人有您差遣。” 徐知训摆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好啦好啦,漂亮话就不要说了,本将军一天净听这些了,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你只要记得几日的承诺便好。说说吧,对方来了多少人?” 武鸣修脸一红,道:“这个···这个···却是不知。” 徐知训一怔,旋即大笑,拿手指着武鸣修:“老武啊老武,枉我一直觉得你还是个人物。怎地,连对方底细都没摸清,就被打成这个样子?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啊!” 武鸣修道:“对方行踪诡秘,着实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只知道,已经出手的不下十人。” 徐知训又要笑:“十人,也不多啊,我记得你扬州分舵少说也有百人吧?难道对方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武鸣修解释道:“主要是对方来了一位入微境的高手,而我们这边,修为最高的才不过是包括我在内的两个洞玄境。” 徐知训收敛了笑容:“入微境高手?这可难办了。老武,你方才出的价码,可有些小气了。” 武鸣修忙道:“五年收成,已经是小人最大的权限了。若是不够,小人在别处再行找补。” 徐知训摇摇头:“算啦,我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已经谈好的价码,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哪有坐地起价的道理。若是入微境的高手,一营兵倒有些不够了。” 武鸣修连连点头,不敢插嘴。心里却在想,我来找你,问的就是对付这位高手。若是没有这人,又或者总舵有高人能降伏他,我何至于跑到你这里受这腌臜气。 徐知训喊了一声:“王校尉!” 门外一名顶盔贯甲的年轻校尉闻声走了进来,向徐知训行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徐知训道:“你去调两营兵,外加一百名弩手,随时待命。再有,将斥候营撒出去,城里城外都篦一遍,有生面孔就好好盘查,找出北漕那伙人藏在何处。对了,再知会一下刺史府,让他们的刑房捕房都派人跟着,不能光咱们干活,让他们看戏。” 王校尉干净利落地一抱拳,说了一个“诺”,转身离去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知训望着武鸣修道:“怎样,老武,本将军这算够意思了吧?” 武鸣修恭恭敬敬地说:“将军厚恩,没齿难忘。” 徐知训道:“好,你能记得就好。这样,你先回吧,也通知你手下兄弟待命,备不住还有用上你们的时候。毕竟江湖上的勾当,你们比我熟。” 武鸣修道:“那是自然。” 见徐知训没有其他吩咐了,武鸣修不便久留,便告辞退下。 回到扬州分舵,雨声与韩山听到徐知训狮子大开口,吃下了未来五年扬州分舵的收成,均是一惊。不过而后韩山说道:“左右那徐知训也不知道咱们究竟能挣多少,到时候在账面上费些心思,看得过去也就是了。” 武鸣修叹了口气:“愚兄也是做此想。花费些钱物,总比让他占去五成干股强。” 雨声则有些愤愤:“这徐知训,果然可恶得很。” 韩山苦笑道:“采访使,这里不比总舵,帮主是能出入钱王府的,诸事自然顺畅。可这里终究是杨吴治下,咱们漕帮纵然势大,欺负欺负寻常地方官儿还行,可与杨、徐两家也没有过硬的交情,遇上此等大事,只能是钱财开道了。” 雨声道:“就怕这姓徐的食髓知味,将来手伸得更长。” 武鸣修道:“泥人也有个土性,他若是得寸进尺,难道我就不会翻脸么?” 韩山道:“大哥,你翻脸不要紧,后果怕就是漕帮在扬州翻不得身了。” 一句话说得武鸣修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三人均知道将来徐知训真要是得寸进尺的话,还真没有好的法子应对。只是事急从权,先将燃眉之急解决了再说,便默契地不再去讨论此事。 当日,骆希夷便发现了城里的空气陡然一紧,街市上全副武装的兵士往来穿梭,捕快皂吏也忙活了起来。双花堂的人手就分散隐没在码头周围,照这情形,会很快被发现行踪。 骆希夷并不害怕被官兵搜到,他虽然不知道徐客卿的“真实身份”,但离开洛阳之前,他向孙趋庭问及该如何与当地官府相处时,孙趋庭自信满满说徐客卿会处理好,是以骆希夷只是将官兵的动静告知了肖俞,让他早些拿个主意。 肖俞当然心虚了。 镇守扬州的广陵将军是徐知训,若他真是徐知诰,无论与这位大哥关系如何,礼节上都该去拜会一下的。可他既然是冒牌货,自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武鸣修竟真的舍弃了江湖好汉的脸面,抱上了这根大粗腿,借由官兵的势力对抗北漕。肖俞不由得有些后悔放了武鸣修了。不但没看到人家内讧的好戏,反而给自己惹来一身骚。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也只好见招拆招。 好在肖俞并未为难太久,双花堂在外面探听风色的弟子带回来一人,说是指名要见徐客卿。肖俞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吩咐将那人带进来。 那人做寻常江湖人打扮,进来之后便向肖俞行了一礼。肖俞眼前一亮,那行礼的手势分明是河东谍子房独有的暗记! 那谍子说话甚是简洁,道:“公子今日便可到扬州,请您到大明寺一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袭 夜幕降临,南漕扬州分舵的大院并未如往常一样早早地挂起灯笼,偌大的院子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广陵将军府撤回了援手的兵丁,南漕弟子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虽说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好汉,打架受伤都是常事,但对方那位年轻小哥鬼魅一般的身手,委实不是这些只懂几下粗浅拳脚功夫的莽汉能抗衡的。尤其是那日随武鸣修在书馆伏击肖俞的弟子,看到一向被敬若神明的舵主大人被对方两招制住,更是心胆俱裂。回去之后和袍泽兄弟一讲,惶恐的气氛早已在普通弟子中间弥散开来。早上武鸣修放出话来,说广陵将军府能够为咱们撑腰,本来已经让帮里精神一振,谁知不到半日就变了天,这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希望。 下半晌的时候,白二先生悄悄吩咐下来,让兄弟们做好随时南撤的准备,这就是打算向对方认输低头了,漕帮兄弟虽然心中不忿,可做老大的认了怂,底下的小兄弟能有什么话说? 只是那帮可恶的北漕恶贼,咱们都打算让出地盘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刘大康就是这么一个心里不忿的年轻帮众。他本是分舵一名护院,今晚领了白二先生的吩咐,护院的活儿先不用做了,反正也护不周全,大半院子都烧成了断瓦残垣,也没什么好护的了。好在有几间密室建在地下,藏着不少细软之物,白二先生指挥着刘大康所在小队忙忙活活地往外帮运。刘大康一遍往车上扛东西,嘴里一边骂骂咧咧,满以为到漕帮就能横着走了,谁知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被人搞成了丧家犬一般。 还没骂过瘾,刘大康就发现不对劲了。 本来二十余人在后院和前庭之间来回穿梭,不知不觉间,人越来越少。刘大康回头望去,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了自己一人。 刘大康不由得有些心慌,难道那些平日里总吹嘘自家如何勇武的兄弟们,都做了逃兵?他丢下肩上的箱笼,试探着喊了几声,后面寂然无声。刘大康壮着胆子向后院走了几十步,还是一个人影不见,先前站在廊下指挥的白二先生也不见了踪影。 刘大康面色一变,他即便不是脑筋特别灵光,此时也知道了一定使出了岔子,此地不宜久留。只是慌乱之下,跑起来也不太能使得上力,好几次差点在平地上就被绊倒。 好容易跑到前厅,迎面撞上一人,刘大康怪叫一声,举拳要打,那人劈手握住刘大康手腕,沉声道:“是大康吗?什么事慌慌张张?” 刘大康听得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正是舵主武鸣修,连忙稳了稳心神,结结巴巴道:“舵、舵主,后面、后面···出事了···” 武鸣修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大康连连向后比划,口中啊啊有声,却说不上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方才只是莫名其妙地少了一群人,他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武鸣修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也确实难为了这个愣头青。 武鸣修见他张口结舌,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脸上显出厌恶之色,一把甩开刘大康,大步向后院走去。黑纱女子雨声则紧随其后。韩山行动不便,于嫂便留在原地陪同。 武鸣修到了后院,依旧是寂然无声。武鸣修用力一嗅,在烟灰味道中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暗叫一声不好,警惕地四下搜寻,很快便在半堵烧坍塌的断墙后发现了几具尸体,白二先生赫然被扔在最上面,双目圆睁,嘴角流血,胸前塌陷了一块,显然是被人以重手法击中前胸而死。 武鸣修大怒,转身扫视一周,大声喝道:“北漕的狗贼,少他妈躲躲藏藏,有能耐滚出来和你武大爷真刀真枪较量较量!这么藏头露尾暗算伤人,算他妈什么英雄好汉?” 夜色里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你武舵主是好汉,敢和我们徐客卿再再较量一下吗?” 武鸣修为之一滞,那姓徐的小白脸确实是他克星,要不是这厮横空出世,扬州分舵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武鸣修恼羞成怒,冲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大吼一声:“滚出来!” 废墟后闪身走出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向武鸣修走来。随后四周不知从何处又冒出十几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将武鸣修和雨声二人围在当中。 武鸣修目光闪动,打量了这群人一番,道:“你们不是北漕的人。” 当前一人笑道:“武舵主好眼光。”虽然带些笑意,但声音阴沉生涩,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瘆人。 武鸣修道:“既然不是北漕的人,为何来趟这趟浑水?” 那人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武鸣修仿佛看到了希望:“北漕给阁下开出什么条件···” 那人忽地一抬手,打断了武鸣修:“北漕的条件,你开不起。” 武鸣修还不死心:“不妨说来听听。” 雨声开口道:“武舵主不必多费唇舌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咱们的那一套,怕是打动不了他们。” 那人颇为意外地看了雨声一眼:“这位小娘子眼光似乎还在武舵主之上,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雨声道:“我只看出,阁下这十几人,虽然身形彪悍利落,却没有草莽气,进退举止,都暗合阵法,这份做派可不是寻常江湖帮派能有的。只是不知阁下出自哪座王府?” 方今天下,除朱温已经称帝,其余各大强藩或被封王,或自立为王,故而雨声看出这些人似乎出身军伍,又绝不是寻常兵卒,倒像是斥候或者谍子,便问了一句“出自哪座王府”。 那人又笑了一声,声音更加阴沉:“这个么,恕难奉告!”手一挥,十几人各自上前几步,包围圈又缩小了几分。 武鸣修哼了一声,拉开了架势。雨声也双掌蓄力,暗自戒备。 忽然前院灯火通明,喊杀之声大作。武鸣修微微一惊,却不敢太过分心。 先前说话那人很是善解人意:“武舵主不必乱猜,在下告诉你怎么回事。你扬州分舵在五百余弟子,除外出有执事的之外,留在城里的大概二百人。此刻这二百人大都接到了消息说舵主被困,一个个忠心耿耿赶来援救。只可惜北漕精锐就在外面张开了口袋。北漕来的人虽然没你们多,可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这一场恶仗,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得手 武鸣修闻言怒极,重重哼了一声。其实以他的江湖阅历,如何不知眼前这人实在故意扰乱自己心神。但要是真如他所说,扬州分舵将会在今夜精英尽失,武鸣修如何能够不怒? 眼前这十几名黑衣人,自然就是前几日分批进城隐蔽下来的河东谍子房高手。李存勖南下,后手备得足足的。这批谍子虽说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又有多年配合的经验,是以出手迅捷,来去如风。李存勖安排这批人潜入扬州分舵困住武鸣修,至于南漕其余人,就有北漕双花堂外加从楚州赶来的人手对付了。 武鸣修和雨声都看得出来,这些人若是论内功修为,顶多是中品上境界,无论如何是没有达到洞玄境的,按说不难对付。但偏偏一个个浑身杀气,看上去又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打发得了的。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出手,竟是要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好赶回前院去稳住大局。 为首两名黑衣人同时擎出兵器,都是一柄短刀,见武鸣修二人来势甚猛,都没有硬接,短刀虚晃,两人都闪到了一旁。紧接着刀光划出,居然同时攻出一招。 武鸣修又气又笑,若在往常,哪里差着一个大境界的交手双方,自己一出手就要见胜负的,哪里会给对方机会反攻。手上招式一变,就要去抓那人的手腕。只是身后传来一阵恶风,不用回头去看,他立时感应出是其余黑衣人攻到了身后。电光火石之间,武鸣修要是坚持去抓眼前这人,就势必躲不开身后数柄短刀的袭击。暗叹一声,他反手向身后一抄,硬格开几柄短刀,紧接着向后一撞,将离得最近的几人撞飞开去。 雨声那边情形也是差不多,一出手就被五六名黑衣人缠住,陷入苦斗。 两人出手如风,虽然一时脱身不得,但也游刃有余,不时有黑衣人受伤倒下。两人本想施展身法跳出包围圈,怎奈这些人个个悍不畏死,不但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只要武鸣修和雨声有向外冲的动作,立刻就有至少两人合身扑上,摆出一番同归于尽的架势,逼得雨二人不得不专心应战。 武鸣修越斗越是心焦,似乎已经听到前院中南漕帮众的惨呼声,终于按捺不住,重重两掌击出,将挡在身前的黑衣人迫退,而后抽身边走。 刚刚转身迈开步子,院墙外忽地转出一队弩手,默不作声射出一排弩箭,武鸣修哪里料想得到这种情况下对方竟然还有伏兵,一时猝不及防,当胸被射中三四枝劲弩,闷哼一声,停下了脚步,正要设法止血,第二排弩箭又呼啸而至,这么近的距离,身边无遮无拦,又没有趁手的兵器格挡,武鸣修手忙脚乱抓住两枝,争奈弩箭急劲,身上又被射中数箭,再也支撑不住,怒目圆睁,缓缓倒地,口中鲜血直冒,显见是救不活了。 雨声心中一惊,再也顾不得许多,双手连挥,打开一片缺口,迅速施展身法冲出。身后一名黑衣人将手中短刀当作暗器掷出,直取雨声后心。雨声听得真切,硬生生横移半尺,短刀擦破手臂飞出。雨声倒是没有大碍,衣袂飘飘,眨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几名黑衣人见状,作势要去追,却被为首之人喝住。其余人不解地问道:“什长,为何放那小娘离去?” 为首黑衣人道:“那小娘功夫远在我等之上,逼得急了,不知你们有几人能活着回河东。况且上头有令,不可对那小娘下死手,也不知上面缘故。算了,这里面的弯弯绕,不是咱们能掺和的。赶紧的,看看受伤的兄弟情形如何了。” 一群人赶忙弯下腰去探视方才被武鸣修和雨声击倒的同袍。 ——————————— 前院杀声正酣,扬州分舵前大门前的车马广场上,已经倒伏了几十具尸体。看服色,倒真是南漕的人居多。 轮椅男子韩山在于嫂的护持之下,退到了仪门内的墙角。于嫂手持一杆不知从何人手中夺得的长枪,一人独斗双花堂三名好手,丝毫不落下风。虽然守势多攻势少,但步法稳健,枪法不乱,虽然陷入重围,脸色也是一如往常,看得出是久经战阵的老手了。 不知何时骆希夷凑了过来,声音温和地说了一句:“暂且停手。”双花堂的弟子同时收起了攻势,但仍站成品字形将于嫂和韩山堵在墙角里。 骆希夷摇着纸扇走近了些,露出一个很诚挚的笑脸:“这位大姐,看得出你是南漕里重要的人物,定然比外面那些粗汉子明白事理。北漕南下,也不是争权夺利来了,不过就是想在漕运上统一事权,让吃漕运这碗饭的兄弟们以后多条活路。南漕何苦这么食古不化,非要将好好一条漕河截做两段,这才称心如意吗?” 于嫂不像骆希夷这般能说会道,想了想,冲着骆希夷“呸”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骆希夷不惊也不恼,又道:“也不知你们总舵那些老顽固是怎么想的,非要各处分舵玩了命的抵挡。到头来折损的都是自己兄弟,何苦来哉?” 于嫂终于想起骆希夷一个破绽,道:“既然你说要统一事权,那很好啊,只是为什么是南漕并入北漕,而不是北漕道南漕来俯首听命?” 骆希夷道:“南统北还是北统南,都是过场。最后南北两位帮主坐在一处,万事还不都是商量着来?” 于嫂也不多话,长枪一抖,又向骆希夷攻来。 骆希夷自问没有那份功力去抓住于嫂的长枪,只得倒飞出十几步躲开于嫂的攻势。原先三名围攻的弟子重新又将于嫂逼退道墙角处。于嫂将手中长枪抖出一个巨大的枪花,似乎有森森寒气向四下里溢出。三名双花堂弟子的脸色凝重起来,不约而同地竖起了手中的长刀,蓄势准备同时给出雷霆一击。 就在此时,轮椅上的韩山忽然大喊一声:“于嫂且住,我有话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放下兵器 于嫂头也不回,道:“韩先生不必多言,小妇人既然领了小姐的吩咐,就是死,也要护你周全。” 韩山道:“于嫂,我觉得那位先生说得有理。” 于嫂一怔,几乎要不顾大敌当前回头去看韩山,最终硬生生忍住,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变了:“韩先生,你说什么?” 韩山一字一顿地道:“我说,我觉得那位先生的话有道理。南漕北漕,原本都是水面上讨生活的兄弟。分家久了,也该合为一处。为什么非要搭地你死我活呢?” 于嫂收起长枪,语声微颤:“韩先生,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韩山道:“于嫂,武舵主是我大哥,原本这话该由他来说。只是眼下咱们不是群龙无首吗,我就擅自帮大哥做个主,今日这场架,咱们不打了,只要北漕的兄弟不嫌弃,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喝杯酒,岂非赏心乐事?” 于嫂缓缓转身:“姓韩的,你再说一遍?” 韩山一脸平静地望着于嫂:“我再说十遍,也是这话。” 于嫂手一抬,长枪如灵蛇暴起直指韩山咽喉:“你这软骨头!” 韩山自嘲地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早就站不起来了,哪里还有骨头。” 于嫂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旋即暗淡下来,似乎犹豫要怎么处置这个临阵叛变的瘫子。原本围着他们的双花堂弟子也没有急着进攻,反而都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大戏。 于嫂并没有犹豫很久,手一松,长枪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放低了声音对韩山说道:“我虽想杀你,无奈小姐临走时下的令是保护你,我不能违逆。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回头让小姐发落你!”话音未落,人已经腾空而起。三名双花堂弟子猝不及防,竟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跃上高墙,在一个转折,隐没不见。 骆希夷并未因于嫂的逃离而有所失落,相反,他看得出韩山是比于嫂更有用的人。韩山愿意投诚,那么于嫂抓不抓得住也就无关宏旨了。只是骆希夷向来不会轻易相信外人,尤其轮椅上这人虽然口中说着软话,但眼神清澈,神情安详,远没有寻常人倒戈变节时那种天人交战的痛苦或者因贪生怕死而流露出的卑微猥琐。 骆希夷不敢走近,远远问道:“这位兄弟,你方才愿意投诚,可是真心的?” 韩山点点头:“绝无二心。” 骆希夷又道:“既然这样,说说你是谁,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韩山道:“在下姓韩,时武舵主的把兄弟。早年间也是南漕的一把大刺,手上人命也沾了不少。扬州分舵的老人儿大都认得我,我若喊一声停手,也许或有些效果。” 骆希夷看看外面仍在厮杀不休的南北漕帮众,向韩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山缓缓转动轮椅的木轮,移动道仪门正中,深吸了一口气:“扬州分舵的兄弟们,我是韩山,都放下兵器,听我一言。” 先是离得最近的一处战团动作放缓,很快由近而远,厮杀声慢慢沉寂下来,南漕弟子有些茫然的望向韩山,北漕的人也不为己甚,并未趁机攻杀。 韩山望着幸存的南漕弟子,目光炯炯有神:“兄弟们,咱们抛家舍业出来闯江湖,为的也无非就是三餐一宿,犯不上搭上性命啊。过去武大哥对大家不薄,心怀感恩那是对的,不知感恩那还叫人吗?可再大的恩情,都不值得拿命去填。如今北漕的兄弟过来,是要南北漕兵合一处,一起赚钱,没有恶意。这架,有什么好打的?” 扬州分舵的弟子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名小头目大声喝道:“韩二哥,武舵主视你如亲生兄弟,你怎么做出这等落井下石之事?” 韩山道:“我这是位兄弟们谋各前程,怎能叫落井下石?你若不愿意留下,大可自行离去,以后漕帮里就没有你这号人物!” 骆希夷折扇一收,远远指向发声那人:“杀了!” 早有几名双花堂精锐弟子猱身而上,手上兵器齐出,那人骤然陷入围攻,勉强招架了两招,身上一连中了数刀,惨叫几声,便倒地不起。 韩山眼角抽搐,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旋即松弛下来,大声道:“大家看到了,强出头只会是这个下场,何苦呢?若是都放下兵器,韩二哥保证,以后好日子还长着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捅破窗户纸 金陵,昇州刺史府。 金陵自建城以来,也不知改过多少回名字。晚唐光启三年,朝廷改金陵位昇州,设了昇州刺史,为的是不让这座远离京畿的大城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但事与愿违,非但百姓不接受“昇州”这个看起来泯然众人矣的名字,就连朝廷派来的昇州刺史,私下里也都自称金陵刺史。而事实上,由于金陵地处要冲,物阜民丰,这里的父母官儿也比别处的刺史品秩上要高出半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徐温借着开年大典剪除了小吴王的心腹,自此在淮南成了一人之下的大人物,且别出心裁位自己封了个“执淮南诸州政事”的官职。只是往日的老兄弟大都还在,也不好真的大权独揽,乾纲独断。为了避嫌,便主动求外放。又不放心走太远,那么金陵便是天造地设的好去处。万一庐州有事,金陵兵马朝发夕至,方便得很。于是徐温又给自己派了个昇州刺史的差事,作镇金陵一边编练水军,一边遥控着庐州吴王府的一举一动。 此刻徐温半躺半坐在书房的一张太师椅上,手里还拿着一张信纸,对身边的中年儒生说道:“可求,你来看,你家大公子不知怎的脑瓜儿开了窍,也会为我分忧了。” 那儒生便正是素有淮南智囊之称的严可求,徐温手下头号谋士,杨吴境内一应军国要务,都离不开这位智囊的策划。 严可求接过信纸,细细地看了两遍,交还道徐温手中,轻声道:“迁都之事,其实早就该议一议了。只是您不开口,别人自然不好越俎代庖。” 徐温坐起身来,浓眉轩动,细长的眼睛闪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彩:“淮南三十州,任谁都能提迁都的事儿,唯独我徐温不可以!” 严可求笑了:“这话倒也不差。自从明公坐上这执政之位,便是将自己架到了炉火之上。许多于国有利、于民有利的举措,若是经由您的口说出,那便不是沽名钓誉,就是借机揽权。尤其是迁都这种涉及国本的大事,落到那帮清流先生嘴里,不知又会编排出多少个话本。” 徐温道:“可不是!你们都等着我先提迁都,不敢和我抢这个倡议之功我还不便出这个头,结果就是麻秆打狼两头怕,挺好个事儿,生生拖了好几年。” 严可求微微躬身:“是可求虑事不周,耽误了明公的大计,求明公责罚。” 徐温横了严可求一眼:“行了,漂亮话就少说吧。谈正事。虽说迁都这事儿势在必行,但以知训的性子,就算想到了这一层,也未必愿意花心思去琢磨里面的曲折。今日这封书信,倒是来得蹊跷啊。” 严可求却说:“大公子天纵英才,自幼便聪颖过人,只是过去明公护子心切,没有给大公子施展拳脚的机会罢了。现在小公子在金陵做得有声有色,大公子能不见贤思齐?” 徐温眯起眼睛看了严可求一眼,知道他碍于疏不间亲的古训,不好把话说得太透。什么“见贤思齐”,说白了就是见徐知诰既得宠又能干,徐知训这位嫡长子着急了,这便开始出手争宠了。不过只要徐知训有心上进,徐温还是欣慰的。 徐温将信纸放在一旁,换了个话题:“真不知这几年淮南是怎么了,说话做事,都要处处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要给人骂得不得超生。就说这迁都的事儿吧,若是先王在世,便明明白白拿出来大伙一块儿商议,想迁往何处,建多少宫室,用多少将士民夫,大家都能帮着出出主意。现在倒好,上上下下一起打哑谜,到头来还得知训这个愣头青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真是” 严可求字斟句酌地说道:“崖岸高标,浪必摧之。明公如今一人身系淮南三十州的基业,自然少不得会有些无聊之人指手画脚。您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难道听到剌剌蛄叫唤,咱还不种庄稼了?” 徐温一指严可求:“说得有理,你一个书生,倒有将军气概!” 严可求风轻云淡地一笑。 徐温站起身来:“咱们这便给吴王上书,迁都扬州!” 次日清晨,昇州刺史府侧门奔出数匹快马。马上骑士一色身披大红披风,背着一个黑沉沉的竹筒,竹筒上插着火红的羽翎。这是老吴王在世的时候顶下的规矩,凡见到火羽信使,任你是刺史的依仗也要让开一条路当然,指的是在杨吴境内。 一路信使向北直奔扬州,一路信使向西去了庐州,还有几人星散各处,自是去通知其余与徐温交好的军镇。 不上半日,扬州的徐知训便接到了父亲的回信,很是将他夸赞一番。徐温还提到,已经以广陵将军的名义向吴王上书,建议王驾迁往扬州。此事若成,徐知训便是首功。 徐知训知道,既然老爹都出头了,这事儿断不至于泡汤,那么自己这份“首功”已经是煮熟的鸭子,没有飞掉的道理了。一时喜不自胜,连连搓手要找李存勖好好喝一顿大酒。这时才忽然想到,晋王世子来去匆匆,自己连他的住处都没有打听。再转念一想,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哪能轻易留下线索。晋王仇家遍天下,世子殿下白龙鱼服,谨慎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看来只有等世子殿下再次找上门了。徐知训吩咐管家备下一份厚礼,专等李存勖上门。 只是这一等,等出了三四日,不见李存勖的动静。 徐知训每日派人出去打探两漕之争,武鸣修死于乱箭之下,他的好兄弟韩山带着残兵败卒降了北漕,这些事情徐知训早就知道。只是李存勖自那日来了一次之后,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打探不出丝毫音信。北漕在南漕的地盘上来了个大洗牌,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好在北漕处事还算公道,对留用的原南漕之人,并未秋后算账,市面上战战兢兢几日之后,慢慢地也恢复了昔日的热闹繁华。毕竟,生意就是生意,只要价钱公道,和谁做不是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示众 李存勖没有消失,他和肖俞一起,乔装改扮到了金陵。扬州分舵也算是大局已定,虽然跑了两名身手不错的女子,但韩山也说了,那两人是总舵派来监察巡视的,分舵失守,她二人也没必要再这儿陪葬,多半是回总舵复命去了,李存勖也就不太放在心上,马不停蹄地赶赴下一站。 两人重新戴上了人皮面具,不用以真面目示人,肖俞觉得轻松了不少。毕竟前几日他刚在栖霞山上露过面,虽然没遇到到过几个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些好。 李存勖带了十名精锐谍子,北漕的人手一个没带。在他看来,双花堂的弟子再怎么精锐,也是江湖莽汉,只适合打打杀杀做些粗活。而南漕金陵分舵声势浩大,明刀明枪去攻打肯定是不济事。倒不如由他和肖俞两位上品高手先去将金陵分舵的主脑之人一一收拾了,金陵分舵群龙无首,就好料理了。 二人来到莫愁湖边,远远地看到了金陵分舵的门楼,金碧辉煌,高大巍峨,李存勖赞叹不已:“二郎你看,这帮南方佬,硬是会享受啊。” 肖俞道:“金陵是六朝故都,声势底蕴自然非别处可比。漕帮在这里经营多年,有几处大宅子不足为奇。” 李存勖摇头叹息道:“可惜啊,六朝铅粉繁华地,本世子一来,就要尸横遍野了。” 肖俞微微一怔:“公子,您” 李存勖笑道:“二郎不要当真,就凭我们这几个人,三头六臂又能杀几人?立威而已。” 肖俞松了口气。 李存勖紧接着又说:“不过嘛,那胡长胜是非杀不可的。” 肖俞不解:“他得罪过您?” 李存勖摇摇头:“素未谋面,素无瓜葛。” 肖俞更奇怪:“那他为何这么荣幸,成了您的眼中钉?” 李存勖抬起右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地看着肖俞:“我记得前两日你和我说过,在徐州收服冯大虎之后,他好像跟你提过一个小请求?” 肖俞想了想,失笑道:“那厮确实私下求我,若是方便的话,将他的昔日恩主,今日南漕金陵分舵的主事人胡长胜干掉。但我可没答应他。这种小人的龌龊心思,不理会也罢。” 李存勖却道:“他固然是个小人,但这点心思,你可以做做文章。” 肖俞问道:“做文章?难不成我还真要将那胡长胜一刀杀了,换取冯大虎对咱们的忠心?” 李存勖正色道:“有什么不可以?” 肖俞道:“冯大虎只是个三流帮派的头目,何至于在他身上花这种心思?再者一说,胡长胜过去待他不薄,他却反过来要对旧恩主下手,这不是忘恩负义吗?咱们岂能做这种人的帮凶。” 李存勖道:“二郎,你还是妇人之仁了。岂不闻千金买马骨,其实是做给后来人看的。冯大虎是个小人,这不假,但在和南漕有瓜葛的人里,他是第一个倒向我们的,这不假吧?”见肖俞点头,李存勖又说:“既然这样,人家有点小小心愿,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帮人家完成呢?” 肖俞道:“假如真有必要,我杀胡长胜不会手软,但绝不是为冯大虎杀的。” 李存勖笑道:“左右都是个杀,为谁杀不是杀?这样吧,就当我是的将令,咱们到金陵杀的第一个倒霉蛋,就是胡长胜。” 肖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可这事儿终究有些不光彩。” 李存勖声音提高了些:“算了,胡长胜我去杀,你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肖俞还是摇头:“想一想就觉得很不自在。” 李存勖道:“不自在便不自在吧,反正没人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冯大虎要念好,也是念北漕的好外人要骂,骂的也是北漕。与河东肖二郎无关。” 肖俞没有答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存勖知道肖俞没有理由再和自己唱反调了,便倒背双手开始欣赏起莫愁湖的景致来。 夜色降临,两道人影潜入了金陵分舵。 片刻之后,内院发出一声惨呼,紧接着锣声大作,灯笼火把迅速照亮了半座府邸,不但巡视的护院,原本藏在暗处的护卫也纷纷从藏身之处跃出,一窝蜂般涌向舵主的居所。 小小的精舍瞬间挤满了南漕弟子,几名老成持重的帮众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只见床边伏着一具尸身,头颅已经不翼而飞。那几人腿一软,强撑着小跑上前,仔细检查尸身上的衣服,又将双手、双足细细看了一遍,确信是舵主胡长胜无疑,却谁也不敢明明白白说出,只得交换了个眼色,驱散了门外围观的弟子,关起房门紧张地商议对策。 金陵分舵外的小道上,李存勖和肖俞并肩而行,肖俞下意识地离着李存勖一尺多远。李存勖故意问道:“怎么了二郎,没见过人头啊?” 肖俞看向李存勖手里那个还在滴滴答答滴落血迹的布包,似乎确实有些不忍:“这人也确实倒霉,落了个死无全尸。” 李存勖道:“他既然是南漕首屈一指的分舵舵主,就如朝廷上的封疆大吏,就算死,也不能像庸人那般无声无息。回头我将他的脑袋挂到城门上,再附上一句话南漕金陵分舵胡长胜首级,你说,会不会引来围观?” 肖俞没好气地说道:“何止围观,只怕明日一早,大半个金陵城都会轰动。” 李存勖道:“那更好了,越轰动越好!” 肖俞无奈地耸耸肩,本来想着李存勖来了之后自己能轻松些,谁知这位混世魔王一出手,自己动手的机会少了,良心上的负担倒是越来越重。 晨光初显,金陵城城门还未开启,城内已经有些早起的人在等候出城了。这些人大都是小买卖人,或推车或挑担,赶在辰时之前出城去到乡下叫卖些紧俏玩意儿,顺便收购些时新瓜菜,运到城里卖给经营到半夜的馆子,一来一去赚些差价,都是辛苦钱。 不知谁先抬头看向城门的拱顶,阴影下看的不甚分明,似乎吊着什么东西。很快城门下聚集的人都看到了这不同寻常之处,终于有个眼尖的汉子喊了一声:“娘哎,是人头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宜真管 不消片刻,城门下就围满了守城的士兵。 那些小商贩本来只是想凑近些看看热闹,却发现兵大爷们刀枪所指,都是自己这些自以为是良民的人,有些脑筋灵光的遍反应过来,这是把自己这些人当作嫌犯了,不禁后悔不该来凑这个热闹。只是后悔也晚了,只能赔着笑脸解释这人头和自己无关。 正喧闹时,脸色铁青的城门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还有些衣甲不整,显然来得甚是匆忙,这样难怪,金陵城虽说远远没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但人命官司确乎好久没发生过了。这些可好,在自家守把的地界,血淋淋明晃晃地挂出一颗人头,这怎能不令承平日久的城门官又惊又怒? 稳了稳心神,城门官搬运出几分威严,先抬头看了看门洞上方的人头,低声骂道:“蠢货!”转身对一名哨长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赶紧把人头弄下来,要在上面挂到什么时候?” 哨长脸一红,赶紧解释:“方才兄弟们是想弄下来的,可那东西挂得太高,兄弟们轻功又不行” 城门官一口打断,又骂了一声:“蠢货!你们不会找个梯子过来?” 哨长作恍然大悟状,忙吩咐两名兵士到哨楼里去找梯子。 趁着这个空档,城门官扫视了一眼那帮小商贩,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是谁最先看到那颗人头的啊?” 商贩们心头一紧,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刚才喊“娘哎”的那人。 那人一哆嗦,带着哭腔分辩道:“大、大、大人啊,小的只是胆小,先喊了出来,其实不是我先看到的。先看到的、先看到的”嗫嚅半晌,却想不起方才第一个抬头看的人是谁。 城门官喝道:“少废话!”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一划:“你们这帮刁民,一个个都跑不开嫌疑!”又对哨长说道:“将这些刁民看住,一个不许走。知会一下刑房和捕房,让他们过来提人。” 商贩们顿时慌了手脚,闹哄哄地喊冤。城门官却不再理会他们,有些焦急地又抬头向上看去。 这次不但看到了人头,似乎还看到门洞的拱顶上写了一行字。字迹暗红,显然是蘸了人血写的。城门官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南、漕、胡、长、胜,胡长胜?我的娘哎”看清楚那行字之后,城门官也如方才那个胆小的汉子一般叫起了娘。胡长胜是谁,金陵城恐怕没有几个人不知道。小小的城门官自是没有门路结交这等大人物,但自家上头好几位将军可是和人家称兄道弟的,城门官也远远地看到过这位胡长老好几次。假如这颗人头真是那位胡长老的,这干系可就大了。 这时两名兵士抬着竹梯跑了回来,城门官让赶紧上去将人头取下。壮着胆子细细分辨,眉眼间果然依稀便是往日见过的那位胡长老。一时间城门官只觉得嘴里酸水直冒,气急败坏地向哨长喊道:“你们都是肩膀上扛着的都他娘的是夜壶啊,人头都给挂到门上了,竟然没有一人发现。昨晚是不是又赌钱来着?” 哨长小声道:“大人,您也知道,兄弟们就剩这点爱好了。秦淮河也去不起,要是不赌两把,大长的夜属实难熬。” 城门官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哨长脸上:“闭嘴!你知道这脑袋是谁吗?这干系你担得起吗?告诉你,今日这事,怕是没法子善了了。最好的结果,就是你我脱下这身皮回老家种地要是不好,你就自求多福吧!” 哨长一惊,试探着问道:“大人,这脑袋、是谁啊?” 城门官没好气地说道:“你不会自己看啊?” 哨长歪着脑袋向上面看去,他识字不多,五个血字只认识一个“长”字,不由得有些惭愧,对城门官说道:“大人,小人委实不认得啊。” 城门官几乎又要骂人,压低声音道:“这是漕帮的胡长胜,胡长老啊,这人的脑袋出现在咱们的地盘上,他那手底下几百号兄弟能和我们善罢甘休吗?”忽然又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叫了起来:“快,让人把那几个字洗掉,赶快赶快!” 哨长也是吃惊不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吩咐兵士去打水来,自己亲自爬上了梯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清洗那些字迹。 说来也怪,现场看热闹的商贩被尽数锁拿,血字也很快被清洗掉,但“漕帮胡长胜被人砍了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这个消息仍然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短短一个清晨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作为一方父母官,昇州刺史徐温大人,自然不可能听不到这个消息。即便这个刺史只是挂名,但由于死者身份特殊,又是被人以这种形式公开,这就有些挑衅的意味了,万万不能当作寻常命案对待。是以徐温就要问一下智囊严可求的意见了。 “以我看来,这事即便有些不寻常处,但说穿了,也就是江湖仇杀。”严可求认真地分析道:“前些日子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北边的漕帮要南下抢地盘,楚州、扬州南漕的分舵,先后都被挑了。” 这些事情徐温都是知道的,严可求便轻轻带过,对金陵的这件事说得更详细些:“金陵的南漕分舵,财雄势大,据我所知,仅在册的帮众就有七八百人,不是能够轻易招惹的。北漕想要拿下金陵,势必不能硬碰硬。据说他们那边新招募了一位年轻的客卿,也就二十出头的岁数吧,就已经是上品入微境界的高手了。既然有这样一位强援,他们自然是要多玩几次擒贼先擒王的把戏。这姓胡的,应该就是这么送了命。” 徐温道:“他们的恩怨我倒不关心,但在金陵杀人,还这么嚣张,要是不严惩,以后金陵的法纪势必荡然无存。只是,若如你所说,凶手是个入微境界的高手,还真有些棘手。” 严可求道:“明公,依在下之见,这事吧,自然是要管,但不宜真管。” 徐温问道:“你且详细说说,怎么个不宜真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千古虚名归尘土 严可求胸有成竹地说道:“首先,刺史府要发出文书,大张旗鼓缉拿凶手,分派府里的衙差捕役加紧搜拿。这是职责所在,不可不为,也能堵上南漕的嘴。但实际上,对方有那么一位高手在,咱们全部捕役都压上去,也不抵什么用,这样也算给了北漕面子。咱们守住一条,再大的人命官司,也只是刺史府的事儿,是民政,切切不可出动守军。” 徐温捻着胡须微微点头:“说的是。破案缉凶,分所应当。可要是出动了守军,那便是昭告天下要给南漕撑场面了。” 严可求接着说道:“南漕总舵在杭州,北漕总舵在洛阳,两家都不在咱们治下,细究起来,咱们也犯不上插手他们的恩怨。” 徐温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前几日知训在扬州似乎有意插手他们的争端,还派出驻军搜拿北漕的人。只是不知何故,半日之后就偃旗息鼓了。你觉得如何?” 严可求一怔,脑中迅速转了几个个儿。徐温这一问,看似随意,其实大有玄机。他这句“你觉得如何”,可以理解为问严可求对徐知训插手争端持什么看法,也可以理解为问严可求觉得徐知训该不该半途而废。若是徐温真的对南北漕帮争端这么上心,难道这位执政大人有意将这股江湖势力纳入自己麾下? 徐温生出这样的念头,严可求倒是不奇怪。 徐温虽说架空了小吴王,但这几年其实是当家而不做主,譬如丫头挂钥匙,虽说万贯家财就在自己手上,但老吴王身边的旧将,资历和战功胜过徐温的不少人还健在,徐温还是很知趣的,知道自己还不能在淮南呼风唤雨。这些年小公子徐知诰在外面扶危济困,无论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莫不折节下交,未必不是徐温授意。此时的徐温,既要人心,也要人手。只是淮南这些年没有大的战事,徐温想要抓军权,就只能用些遮遮掩掩的手段,比如在金陵编练水军。这是个慢功夫,急不得。此时的徐温,用“求才若渴”来形容,丝毫不为过。那么,他看上漕帮这股江湖势力倒是顺理成章了。只是南漕一向依附吴越王府,对杨吴境内的高管权贵,虽然也着力巴结,但毕竟亲疏有别,否则武鸣修去求徐知训时,也不会浮出那么大的代价。反过来,徐温往日若是想收服南漕,也会碍着吴越王府的面子,不好贸然下手。但眼下情势就不同了,金陵分舵群龙无首,说严重些就是灭顶之灾迫在眉睫,此时出手,对南漕金陵分舵来说那就是再造之恩,这些江湖人物就活出一个“义”字,岂能不对执政大人感恩戴德? 想清楚这一层,严可求脸上多了些忧虑:“明公,若说区区一个漕帮的分舵,您吩咐一声,他们自然得对咱们予取予求。只是打狗还得看主人,这条狗,可是有主的。再者一说,北漕来势汹汹,谁输谁嬴,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出手,是不是会有些早?所以,大公子及时收手,我觉得还是英明的。” 徐温追问了一句:“所以,你觉得这事不是真的管不得,而要看火候?” 严可求见徐温不愿轻易放手,只得点头道:“正是。” 徐温道:“那你就多费些心思吧,看看两家打到什么程度了,到了可以出手的时候,不可犹豫!” 严可求有应了一声:“是。” 玄武大街上,一座三层高的酒楼格外显眼。正门挂着一方乌木牌匾,上书四个大字“伯伦不归”,铁画银钩,笔意汪洋恣肆,端的是功力不凡。 二楼一副临街的座头,李存勖和肖俞相对而坐。时近正午,酒楼里人头攒动,甚是热闹。两人看似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却都在留意其他各桌酒客的交谈。这座酒楼在金陵城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来光顾的不仅有市井豪杰,还有不少达官贵人,在此处探听消息再便宜不过。肖俞轻而易举地便听到至少有三桌酒客在城门上那颗人头。同时也注意到,杨师载与展星河在栖霞山顶的那一战,也已经传开了。 杨师载战平展星河! 虽然肖俞当时已经隐隐想到杨师载会借此大做文章,但没想到这文章做得这般大。根据那些唾沫横飞的酒客描述,杨师载不但已经在剑道上可以与展星河并驾齐驱,甚至已经能够触摸那传说中的十六品之上大自在境界的影子了。也不知万剑谷的徒子徒孙在向外描述那一战时,经过了多少润色。过去武林中人论及当世宗师人物,除了展星河稳居此位毫无异议,对其余稍次一等的人物,总会有些人持不同看法。而此战之后,世间便又多了一位毫无争议的宗师,那就是杨师载。 肖俞将那一战的情形详详细细告诉了李存勖,李存勖眉头拧做一团:“这老东西,怕是活不久了。” 肖俞一愣,道:“公子何出此言?” 李存勖道:“在我印象中,杨师载老谋深算,做事四平八稳,不像是一个会冒险的人。他兄长看好朱温,一门心思效忠梁王,可他偏要找我们来个两边下注,这就可见其性格的一斑了。可他为何要冒着得罪三绝剑客的风险,争这个剑道宗师的虚名?难道就为了以后墓志铭上好看?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是有了惊天谋划,要借助这名头,才好行事。” 肖俞不解道:“那和他活不活得久,又有什么关系?” 李存勖道:“如今天下的形势,还不明朗,无论是万剑谷还是颍川杨家,都不宜在此时强出头。他们作为江湖势力,称得上是一方魁首。可要是有心染指天下,莫说晋梁两国,就是江南这几个军镇,都有一股而灭之的实力。杨师载急吼吼的非要在这个时候出头,难道他傻吗?” 肖俞顺着李存勖的思路继续说道:“以上品武人的内功修为,杨师载的岁数还不算大,再怎么着,也能有二三十年好活,他完全可以继续坐观风云。这回既然这么心急,那就是有一些原因,让他没法子再等下去。” 李存勖面露微笑:“所以我大胆猜测,他十有练功除了岔子,自知没几年好活了,要趁着还能蹦跶,先将能办的事儿给办了。” 肖俞一只胳膊搭在围栏上,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轻叹一口气:“那他图个什么呢?” 李存勖也斜靠在围栏上,与肖俞看向一处,接口道:“千古虚名归尘土,他不光是要虚名,还要给子孙后代打下一份实实在在的江山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请将面具除去 忽然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铁链的动静。肖俞心中一动,暗笑道:“公子,你听,像是有捕役来了。不会是来抓咱们的吧?” 李存勖没有作声,只是好奇地向楼梯口望去。 一顶黑红相间的襥头先映入眼帘,随后是一张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脸,轮廓分明,眼神锐利。那捕役三两步走上楼来,,肖俞看到他腰间系着的是赤色革带,看起来是一位班头。肖俞便留上了心。捕役这个行当,也是挺讲究论资排辈,这人看起来如此年轻,在别处也就是刚刚补上名的小差役,而在这里居然已经是能够管辖四十人的班头了,而且还是在鱼龙混杂的金陵城,必定有些过人之处。虽然谈不上心虚,但肖俞还是下意识地收回了眼神,避免让那人注意上。 疑心生暗鬼,说得就是眼前的情形。满楼的人都在注视那年轻的班头,肖俞反而收回了目光,这个小小的反常之处立刻就被那年轻班头注意到了。 年轻班头快步走到肖俞桌前,冷冷地拱了拱手,道:“阁下贵姓?” 肖俞故作意外,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了一句:“官爷在问我?” 年轻班头道:“正是问你。另外,我是不是官爷,只是一员胥吏。不要乱叫。” 肖俞道:“在下姓徐。” 年轻班头继续问道:“阁下面生得很,是外地来的吧?到金陵有何贵干?” 李存勖插话道:“金陵城这么大,难道阁下每个人都见过?” 年轻班头微微侧过脸,锐利的眼神在李存勖脸上一扫而过。李存勖懒洋洋地拱了拱手,道:“不劳动问,在下姓杨,的确是外地人,闲来无事,久慕金陵繁华,过来逛逛。不知可犯了当地的王法?” 年轻班头皱了皱眉,道:“在下姓井,草字飞蓬。是刺史府捕房的二班头。” 李存勖噗哧笑出声来:“飞蓬,还真是草字。好名字。敢问井班头,一上来就对我兄弟二人这么关心,是不是我们长得就像作奸犯科的恶人啊?” 井飞蓬道:“二位长得像不像恶人,眼下我是不知道的。不过这面具嘛,看上去倒不是凡品。” 肖俞一惊,与李存勖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的面具都是谍子房精工细作,堪称天衣无缝,谁知竟被这年轻人一眼视穿。 李存勖干笑一声,也不否认,道:“戴面具,也不犯王法吧?” 井飞蓬也笑了一下,只是显得十分僵硬:“你若是乡间唱社戏的,戴个鬼神假面,爱怎么戴怎么戴,我确实管不着。可现在你戴的是人皮面具,下五门的腌臜招子,难免让人怀疑你的来路。今日我也不与你为难,只要你二人摘下面具,说出自己到金陵作甚,只要与我所调查的事情无关,你们还接着喝酒,我绝不干涉。” 李存勖道:“我兄弟俩仇家满天下,可不敢轻易摘取面具。否则出了意外,你能护得我们周全吗” 井飞蓬道:“只要你们不在金陵作奸犯科,我敢说你们至少在金陵是安全的。” 肖俞忍不住插了一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井飞蓬看了肖俞一眼,很认真地说:“你们若真是奉公守法,在金陵地面上遇到意外,自有王法为你们撑腰。” 肖俞翻了个白眼,不想再和这个看起来有些一根筋的年轻班头再废话。同时也有些奇怪,他是怎么在染缸一样的吏门里站住脚,还能做上班头的。 李存勖故作神秘地向井飞蓬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小兄弟,我们这面具确实不方便摘下,但我有其他物件证明自己的身份。” 井飞蓬道:“那你先拿出来给我看看。” 李存勖扫视了一眼四周,此时二楼的酒客都已经停下了吃喝,齐刷刷地看向这桌。井飞蓬见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众人忙收回视线,假装继续喝酒聊天,实则眼神飘忽,不住地向李存勖这边偷瞟。 李存勖探手入怀,忽然又问道:“那你先告诉你,你调查的是什么事?” 井飞蓬先是一瞪眼,而后神色缓和了些,道:“告诉你也无妨,昨夜城里发生了命案,城门上挂出了一颗人头。我奉命搜拿凶手。”而后提高了声音道:“你们谁能提供线索,刺史府重重有赏。” 其余酒客“哄”地一声顿时议论纷纷。方才大家就在猜测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和南漕胡长胜命案有关,现下得了准信儿,众酒客便开始挂肚搜肠试图找出些有用的线索。只是他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情形,看来刺史府的赏格是与他们无缘了。 李存勖做出一副放松的样子,道:“啊还好,与我们无关。”轻轻抽出怀中的手,并没有伸向井飞蓬,而是托着一物举在自己胸前,道:“你可认得此物?” 井飞蓬伸手去拿,李存勖微微向旁边侧了侧身子,道:“看看就好,不许动手。” 井飞蓬道:“离得这么远,我怎么知道你拿的是什么?” 肖俞暗暗好笑,李存勖又将老吴王杨行密的传家宝冰种玉璧拿了出来。看来若是没人拆穿,李存勖会一直拿着这东西招摇撞骗下去。 李存勖缓缓将手放在桌上,玉璧刻有“杨”字的一面朝上,李存勖低声道:“你看仔细了。” 井飞蓬凝神望了一眼,思索片刻,声音有些急促地问道:“你说你姓杨?” 李存勖点点头。 井飞蓬追问道:“哪个杨?” 李存勖简洁地回答道:“弘农杨。” 杨氏曾是关中大姓,弘农杨氏更是人才辈出,前隋开国皇帝杨坚,便是出身弘农。但李存勖如今说的“弘农杨”,却非彼时的弘农杨氏。老吴王杨行密出身庐州农家,本非弘农杨氏后裔。只是发迹之后,因了这个姓氏,曾被朝廷封为弘农郡王,故而老一辈的人,也有将杨吴称作弘农的。井飞蓬虽然看起来岁数不大,但既然在杨吴吃公门饭,只要不是十分的颟顸无知,就应当清楚这些掌故。 井飞蓬目光闪动,看看玉璧,又看看李存勖,思索了一下,好像下定决心般,声音不高但坚定地说道:“请将面具除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公子 李存勖双眉一耸,微怒道:“怎么,这玉璧难道是假的?” 井飞蓬丝毫不让,但言语间已经客气了些:“这玉璧似乎确有其物,只是在下眼拙,辨不出真伪。阁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实在难以取信于人,在下职责所在,还请见谅。” 肖俞暗暗提聚真气,嘴上却若无其事:“公子,既然这位捕役大人这么说了,咱们也不好坏了规矩。他想看看咱们的模样,给他看便是。” 李存勖会意,不慌不忙地将玉璧重新揣入怀中,对井飞蓬说道:“除去面具,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既然辨不出玉璧真伪,那我摘了面具,你又怎么确认我的身份?” 井飞蓬道:“在下略知观相之术,你若是以真容示下,我问上几个问题,言语真伪,我自能看得出。” 肖俞微微吃惊,以风鉴之术查知人心,是江湖上一桩不大不小的偏门本事,出了名的易学难精。若这年轻人没有吹牛,那么他在此道中算得上是天赋惊人了。 李存勖却起了好胜之心,向肖俞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对井飞蓬说:“那要是你眼力不济,看岔了,那我是不是就平白蒙冤?” 井飞蓬道:“假如阁下所说不假,刺史府自会有人认得阁下。即便是我看岔了,也不会对阁下有所损伤。等有人能证明你身份无疑的时候,在下会向你赔罪。” 李存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井飞蓬,道:“赔罪就免了,到时候给本公子磕几个响头,这事儿也能揭过去。”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点粉末,在手心里搓了搓,又在耳后、下颌用力搓了几下,缓缓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对井飞蓬说道:“问吧。” 井飞蓬细细看了一回,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肖俞看的莫名其妙,李存勖则若有所思。眼看着井飞蓬带着一帮捕役呼啦啦下了楼,酒楼里的嘈杂之声较之方才更甚,不外乎是猜测肖俞和李存勖二人的身份。 李存勖忽地轻轻一拍桌子,“那小子也许已经看出我是在骗他,他出去是叫人去了。” 肖俞还没问出“他怎么看出来的”,就听到街上响起吵嚷之声,两人向下一看,数十名捕役正快速向楼里涌来。 两人对视苦笑一声,同时起身掠出窗外,轻轻落到了对面的房顶上。 地面的捕役有人专门盯着头顶,见有人飞身而出,立刻出声示警。这些寻常衙役,原本就不被肖俞二人放在眼中。李存勖甚至还有余裕向下面喊了一声:“本公子去也!” 两人奔出几条街,肖俞觉得不对劲,回头一望,只见方才那年轻班头井飞蓬,居然远远地跟了上来。 肖俞“咦”了一声,李存勖停下脚步,道:“留着也是个麻烦,不如打发了。” 肖俞劝道:“人家也是职责所在,殿下就别太计较了,咱们加快些脚程,谅他也追不上。” 李存勖无奈地看了一眼:“二郎,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这滥好人的性子。”嘴上这么说,却很听劝地和肖俞继续向前奔去。 两人同时脚上发力,井飞蓬果然被拉开了距离,片刻之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房舍之间。 落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子,李存勖对肖俞说道:“二郎,你这面具如今被人盯上了,还是摘了吧,戴着反而更麻烦。” 肖俞依言除去面具,半是自语半是说与李存勖听:“忒煞怪了,那小子是怎么看出破绽的呢?” 李存勖也是毫无头绪,只好说:“那人看上去不简单,谁知道还精通什么江湖秘术。以后有机会再探究吧。今天真是晦气,两个上品高手,被一帮捕役追得满城跑。要是传扬出去,真是丢人到家了。” 肖俞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何况殿下身在他国之境,白龙鱼服,万事低调些也好。对方好歹是官差,不是市井流氓,总不能真在闹市之中对官差大开杀戒吧。” 李存勖悻悻然对方才酒楼的方向啐了一口:“算他们走运!” 两人举步走出小巷,汇入街面上拥挤的人群,若无其事地向江边城外走去。 谁知没走出多远,身后一阵骚动,肖俞向后望去,人群里数顶黑红相间的襥头在快速靠近。李存勖暗骂一声,这情形下势必不能继续若无其事了,两人施展身法,同时跃上了旁边的屋顶。 前方十几丈之外,也有一人跃上屋顶,向两人迎面冲来,居然还是那个不怕死的井飞蓬。 肖俞不欲与之缠斗,也怕李存勖不胜其烦出手杀人,便扯着李存勖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奔出。 井飞蓬却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远远地喊了一声,不期然地放缓了脚步。眨眼之间,肖俞和李存勖又将他甩开不见。 又到了一处无人之处,李存勖狠声道:“那小子怕不是生了个狗鼻子吧,怎么这么快又找到了我们?” 肖俞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多的很,听谍子房的老人说,有些天赋异禀之人,真能靠鼻子闻出敌人残留的气息。还有人眼神特别好使,别人看不出的蛛丝马迹,他一眼就能看出发生过什么。搞不好咱们真的碰上了这么一个怪物。” 李存勖道:“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这么年轻就能做班头。” 肖俞笑道:“做个班头有什么了不起,您在他这个岁数时,就已经是世子殿下了。” 李存勖撇撇嘴:“世子殿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有些人毛都没长齐就是皇帝了,上哪儿说理去?” 肖俞一时语塞,知道李存勖是对小皇帝李柷有些瞧不上的,但这话李存勖说说就好,肖俞不便多嘴。况且,老道李无心对肖俞身世的猜测,也让肖俞的心态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假如自己真是李唐王室血脉,李存勖这么评价小皇帝,肖俞是不是该搬出宗室礼法来说教一番? 李存勖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就此展开长篇大论的打算。他回望了一眼两人一路奔来的方向,道:“方才那小子在靠近我们时,为什么放慢了脚步?他可不像时怕死的人。还有,他方才喊了一声什么?你可听清了?” 肖俞想了想,有些不确定说道:“好像他喊的是,小公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井飞蓬 两人绞尽脑汁,没想出井飞蓬喊出那一声“小公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只能粗暴地认定,淮南小公子徐知诰就在附近,井飞蓬喊得那一声,是向徐知诰求援。只是两人都清楚,当时井飞蓬喊出那一声时,声音并不很大,还带着三分犹疑,并不像是求援时该有得样子。只是实在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也只能暂时这么认定了。 为了避免再次被疑似生了一只狗鼻子的井飞蓬发现踪迹,两人偷了一艘小船沿着秦淮河顺流而下,不多时便到了牛首山。这一路还算顺利,总算是暂时甩掉了井飞蓬这个狗皮膏药。 而此时的昇州刺史府内,严可求正对昇州司马王文谭抱怨不休:“老兄你是不是没有把执政大人的话放在心上,说好的让你手下那些捕役在城里先虚张声势一番就好,接下来要不要真抓人,还要看大人的意思。可为什么真刀真枪和人家对上了?退一步说,真要想抓人,光靠捕役能有多大用处?还不是白白送命!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王文谭则是一脸委屈:“严相公,您这可冤枉我了。我再三和他们讲,这回是外紧内松,雷声大雨点小,不许和人动真格的。可那个井飞蓬,他就是个愣头青,当时就顶了我一句,说什么王法无情,杀人偿命,遇到了就得抓。我当时还训斥了他几句,可是没成想,真被他撞上了,这小子抓差办案是出了名的胆大不要命,就守不住手了。方才我还派了捕房的大班头去找他回来,可这小子死活不听,非得找到那两个疑犯才肯善罢甘休” 严可求打断道:“你说对方有两人?” 王文谭疑惑地说:“是啊,两人,有何不妥?” 严可求重重叹了口气:“先前的情报说北漕有一名上品高手,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棘手,棘手啊。”加重了些语气对王文谭说道:“再派人去找那个井飞蓬,要是不听,你就自己去,无论如何要将他弄回来,不许再生事!” 王文谭苦着脸应了一声,又问道:“那还继续搜捕吗?” 严可求没好气地回答道:“自然是要继续搜捕,只是要有分寸,明白了吗?” 王文谭又苦着脸应了一声,心想这“分寸”是那么好拿捏的?好在那帮捕役除了井飞蓬是一根筋,别人还算灵光。不敢说能将差事办得多漂亮,至少都知道“出工不出力”这句话的意思。生平第一次,王司马有些希望手下人别太得力。 送走王文谭,严可求匆匆去找徐温,告知北漕来的不是一名上品高手,二人两人。徐温却有些不以为意:“一人也好,两人也好,无非就是单打独斗厉害些,若是咱们真出动大军,难道他们还能硬抗得住不成?” “假如北漕只有这两名上品高手,咱们多搭上些人手,倒也不是留不下他们。可北漕原本没有多少顶尖儿的高手,现在却一下子冒出了俩,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后手?眼下的情形是,一旦动手,那就是真的与北漕生死相向。”严可求掂量着话里的语气,“先前大公子在扬州及时收手,怕是也想到了这一层。” 徐温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知训本来是想偏帮南漕,而后来发现北漕势大,这才决定坐山观虎斗?” “正是!”严可求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徐温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若说知诰有这些心眼,我不奇怪。可知训是粗枝大叶惯了的,难为他能有这份见识。” 严可求察言观色:“明公,那人咱们还抓吗?” 徐温沉吟片刻,断然道:“继续搜捕,找出踪迹。等找到了,你去和他们谈谈。” 严可求微微躬身:“知道了。”却没问徐温要自己去和他们谈什么。有些事情,说开了,就没意思了。 王文谭亲自出马,总算把一根筋的井飞蓬带了回来。其余捕役心领神会,虽然继续沿街巡查,却都很“克制”地不去“扰民”了。 井飞蓬在签押房里坐立不稳,嚷嚷着要见知诰公子。王文谭训斥道:“知诰公子公务繁忙,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知诰公子说过,只要我去找他,无论多忙,他都会拨出时间见我的。”井飞蓬有些不服气。 王文谭显然很意外:“你认识知诰公子?” 井飞蓬欲言又止:“我不是很认识。” “不是很认识,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王文谭有些哭笑不得。 井飞蓬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王文谭好歹也在官场浸淫多年,老狐狸谈不上,至少也是个中年狐狸,一见这架势,哪里不知道内中必有隐情。仔细回想了井飞蓬在自己手下当差这几年的经过,似乎有了些结论,便试探着问道:“飞蓬,当年你来捕房,是老班头许三爷引荐的。当时我就有些奇怪,老许是个老鳏夫,一直无亲无故,却说你是他的远房亲戚。你跟我说实话,老许引荐你进捕房,是不是看了小公子的面子?” 井飞蓬还是不言不语。 王文谭笑了笑:“年轻人有志气,不愿借别人的势,这是好事。知诰公子知道了,想必也会欣慰。只是你这性子啊,以后还要略改改。今日这场搜捕,我都有言在先了,内情很复杂,不是你们能插的上手的。可你倒好,出去就要和人家玩命。犯得上吗?” 井飞蓬还是不服气:“内情再复杂,也是杀了人了,难道就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王文谭被顶了一下,这次却没有动怒:“好,那就说说秉公执法的事儿。你怎么没捉了那两人回来啊?” “我”这次轮到井飞蓬语塞:“先前是我大意轻敌,下次再遇到,一定不会让他们逃脱。” “下次?”王文谭一脸无奈:“你小子最好求神拜佛别有下次。你可知你今日遇上的那两人是什么人?那可是两名上品高手!人家对你手下留情,你就该感激祖上积德。要是再遇上了,就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么好的运道了!” 井飞蓬呆住,喃喃自语道:“上品高手?不可能啊?小公子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身手难道不是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铁马令 王文谭见井飞蓬老实了些了,虽然不知道他自己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但好歹是不再闹了,便离开了签押房,去处理自己的公务去了。 井飞蓬自己坐了片刻,见四下无人,先轻手轻脚走到门后向外看了看,院子里有值守的兵士,他这么大摇大摆出去,肯定要被人发现,司马大人虽然没吩咐让自己禁足,但刚才自己就差被司马大人揪着耳朵拽回来了,值守的士兵若是看到自己出去,便要向王司马禀报。思量一下,井飞蓬推开后窗,悄悄掠了出去。 胡长胜的死,已经让漕帮起了轩然大波。 昨夜最先发现胡长胜尸身的几位高层弟子,虽然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也下了禁口令,无奈这消息一大早就传遍了金陵城,不断有附庸帮会和有生意往来的商号派人上门,有意无意地打听舵主的去向。眼见着时瞒不住了,可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摸着,这让金陵分舵一干高层如何不忧心忡忡? 好在胡长胜还有个得力的副手,副舵主曲云峰,江湖人称曲三爷,武功稀松平常,也就刚到中品驭物之境,但为人八面玲珑,兼且又是金陵本地人,因此在地面上很是吃得开,对外打交道的事情,大都是曲三爷去做。这半日,曲三爷应付了不下二十拨来打探消息的,老到如他,也有些身心俱疲。毕竟胡长老尸身就在后宅摆着,他不可能红嘴白牙说没事发生可现在也不能承认舵主确实被人弄死了,说出去不但颜面扫地,更是动摇军心。他只能漫无边际地和那些人打哈哈,正经事一句不接茬。好容易访客告一段落了,曲三爷赶紧吩咐下去再来客一律挡驾,一帮副舵主、堂主关起门来商讨应对之策。 这场会商并未持续很久,总舵采访使雨声小姐便赶到了。 雨声在扬州分舵铩羽而归,半道上遇到了同样仓惶逃出的于嫂。雨声起初有些不甘心就此放手,躲在扬州城观察了几日,想着伺机干掉几个北漕头目,也显得输的不那么难堪。只是北漕防范甚言,竟一点机会都没有。雨声料想北漕站稳脚跟后下一步定是直扑金陵,便只好离开扬州,过江南下。 谁知北漕的动作这般迅捷,雨声刚到金陵,便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南漕的胡长胜被人半夜割去了脑袋! 雨声大是震惊,想到胡长胜江湖经验老道,竟也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看来北漕的实力远不止自己目睹那些。 就在曲三爷他们有模有样地准备调兵遣将时,雨声带着于嫂破门而入。好在曲三爷认识雨声,见总舵来人,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谁知雨声听他们简单说完御敌之策,冷笑一声,就给全盘否定了。 面对曲三爷的疑问,雨声解释道:“北漕来的人,远不止百十个打手那么简单。我在扬州和他们正面交过手,其中有一人,修为当在洞玄境界以上,我远不是对手。还有一帮来路不明的杀手,看起来像是军伍出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更重要的是悍不畏死,扬州的武舵主就是死在这帮人手上。你们的应对之策,用于江湖争斗,足够了。可这次,是生死之战,对手强得离谱,若我们还用寻常手段,这地盘就真的保不住了,诸位也恐怕性命难保。” 见雨声说得严重,曲三爷问道:“敌人如此势大,总舵可有良策?” 雨声扫视了一眼参与议事的十几人,道:“主意倒是有一个,曲三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曲三爷略作沉吟,挥手让其他人暂且退下,屋中只剩他与雨声、于嫂三人,道:“大小姐有何良策,还请赐教。” 雨声苦笑道:“哪有上门良策,饮鸩止渴的法子,倒是有一个。” “饮鸩止渴?老朽有些不明白” “北漕要来,这事儿你们应该早就知道。胡长老就没和你说过,他有一记后手?” 曲三爷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未曾提起。” 雨声有些无奈:“胡长老这性子,倒还真沉得住气。只是太过沉稳,到头来秘密带进了棺材,咱们怕是要多花功夫了。”见曲三爷还是一脸茫然,雨声问道:“胡长老平时收藏机要之物,放在何处?” 曲三爷尴尬地笑了一下:“舵主的私密,在下哪里好打听?” 雨声几乎要当场发作,想想又忍住了。曲三爷说得不错,古往今来做老大的,不管多么倚重自己的副手,多少也会有些戒心。做副手的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要自觉与老大保持些距离,也好让老大放心。只是曲三爷这距离保持得太好,以至于胡长胜暴毙之后,一些紧要机密的关节便衔接不上。做人做事,原本就很难两全。雨声无法拿这个问题责难曲三爷,只好又叫进来几个老成可靠的堂主,将胡长胜生前居所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差没有掘地三尺。忙活到天色将晚,终于在书房找到一处暗格,取出一只沉甸甸的檀木箱子。打开之后,除了一些紧要文书之外,还放了一只乌沉沉的铁铸飞马,约有巴掌大小,神态栩栩如生,放在手上,似乎就要振翅飞出。 雨声轻轻举起飞马,仔细观察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就是此物。” 曲三爷看得一头雾水:“这只飞马,就是舵主的后手?” 雨声白了他一眼:“岂止是胡长老的后手,金陵分舵几百号兄弟的生死,就看他了。” 曲三爷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啊”了一声:“这难道这是天行苑的铁马令?” “正是!”雨声有些意外地看了曲三爷一眼:“天行苑昔日在淮南扎根,几番被老吴王追剿,是前代老帮主暗中援手,帮他们度过几次难关。天行苑恩仇必报,知道咱们南漕一不缺钱,二不缺人,便送了咱们三枚铁马令,承诺为我们全力出手三次,不计报酬,不计伤亡,不计后果。十年前老吴王发兵嘉兴,其时帮主陷于兵祸,用掉了一枚铁马令,天行苑派出十二位高手,将帮主救回杭州,那一战,天行苑十二位高手战死九人,重伤三人,拼掉了七百淮南兵。这回情势危急,说不得,又要再动用一枚了。” 曲三爷目瞪口呆:“在下在帮中三十年,头一次听说咱们和天行苑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雨声笑道:“什么渊源,不过是一笔不得不还的人情债罢了。这三枚铁马令用完,那点人情也就薄得不剩一分了。将来就算是咱们想花钱去请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愿意接南漕的生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孙敬轩 曲三爷亲自带着那枚铁马令,在乌衣巷外转悠到三更。 没人知道天行苑在金陵的据点设在何处,但像金陵这样的大城,天行苑一定会有人手藏在暗处。乌衣巷原本是门第高华的世家大族府邸所在,世家没落之后,这里便成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处。外地来的江湖人物到了金陵,往往会首选到乌衣巷找个帮派拜码头。因此,到乌衣巷守株待兔,实在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好在金陵宵禁并不严格,巡街的兵士也是稀稀拉拉,否则曲三爷少不得一番麻烦。 在距离子时的梆子敲响仅剩一刻钟的时候,一个身形佝偻的老汉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曲三爷。 那老汉出现得甚是突兀,离曲三爷仅一丈多远,曲三爷才发现有人。而后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慢慢走近,脚步粗重,一点不像习武之人。但曲三爷万万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方才人家可是悄无声息出现的。 老汉走到近前,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曲三爷,慢吞吞地说道:“大爷,手上拿的什么,能不能给老汉瞧一眼啊?” 曲三爷默不作声,将铁马令托在手上,举到老汉眼前。 老汉伸出两指拈起铁马令,就像拈起一片树叶,显见得指力不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老汉点点头:“没错儿,是我们的的老物件儿。你是漕帮的?” 曲三爷“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老汉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那是十年前吧,对,乾宁四年,杨行密发兵嘉兴,和钱王爷打得不可开交,你们帮主那会儿在钱王军中支应粮草,就被淮南兵盯上了,困了七天七夜啊。后来就用去了第一枚铁马令,我们搭上了九个老兄弟啊。那可都是当年顶尖儿的好手啊苑主当年,可是心疼了好久呢。怎么,这回你们又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 曲三爷简洁地说道:“北漕南下,您应该听说了吧?” “哼哼”老汉冷笑了几声:“明白了,打不过人家,找帮手来了。” 曲三爷神色谦恭:“还望贵苑仗义援手。” 老汉缓缓摇摇手:“仗义?我们天行苑,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俩字儿。主顾出钱,我们办事儿,就是这么回事。你这一桩么,是我们欠下的,自然得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几个月我们人手也吃紧,苑主能派出什么样的人来,可说不好。” 曲三爷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却毫无变化,道:“只要贵苑出手,南漕就足感大恩。” 老汉干枯的脸上褶皱牵动,似乎是笑了一下,再说话时就带上了几分赞许:“嗯,这是求人的态度。你先回去吧,明日此时,还到这里听信儿。” 曲三爷呆了一呆,老汉又问道:“怎么,嫌太晚?” “不不不,”曲三爷忙解释道:“正好相反,在下原本以为,既然要向贵苑总舵请示,怎么地也得两三日呢。” 老汉乜了曲三爷一眼:“你当天行苑做事,也像你们那么拖沓?”说完,依旧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了。 曲三爷看着老汉远去,无论如何也没从这老汉身上看出“不拖沓”的影子。但想到天行苑神出鬼没,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自然有些外人无从知晓的鬼门道。对方既然接下了铁马令,事情总算是有了转机,他长出一口气,脚步轻松地返回了分舵。 瘸腿老汉转入一条小巷,登时身形不再佝偻,虽然仍可看出一条腿使不上劲,但施展起轻功身法,丝毫不见滞涩。片刻之后,进了青石巷一座宅邸,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书房。 书房里端坐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儒生打扮,没有束发,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说不尽的风流写意。 老汉立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少帅。” 那人自然早就听到了老汉的脚步声,向老汉笑了一下:“楚大叔回来了,坐吧。那人是什么路子?” 老汉微微躬身,就近拉过来一张小几坐下,将铁马令双手递于那人,道:“果然如少帅所料,南漕被北漕打得狠了,想找咱们再出手帮一把。” 那人把玩着黑沉沉的铁马令,道:“当年欠下的人情,不还不行。只是这南漕也太软蛋了些,没见北漕多大声势,怎么就打的他们没有还手之力了?” 老汉嘿嘿一笑:“少帅有所不知,北漕这回不知怎地走了狗屎运,请到一位入微境的高手做客卿,自然是无往不利。据说,那位客卿才二十岁出头,称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那人“咝”了一声:“入微境?唉,这倒有些麻烦。金陵城里,是不是没有现成的人手了?” 老汉道:“暂时没了。属下已经告知南漕的人,具体怎么办,明日给他们准信儿。” 那人轻轻起身,道:“二十多岁的入微境,我倒有些见猎心喜了。” 老汉一怔,忙道:“少帅,万万不可啊。” 那人歪头看着老汉:“有何不可?” 老汉方才情急之下声音高了许多,见那人凝神望来,忙压低了声音道:“少帅一身身系咱们天行苑的大业,是万金之躯,岂能轻易余人动手?”看这情形,这三十多岁的儒生,竟是天行苑苑主,那位从未在江湖上公开露过面的神秘人物,孙敬轩。 孙敬轩淡然道:“我修炼百脉诀,已经在入微境卡了十年之久,找不到破境的门路,大概缺的就是临敌之际那一线灵光。眼下有这么一位年轻高手可供我练手,错过了,岂不可惜?” “少帅三十余岁就已经是入微境罕逢敌手了,这便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天赋,属下觉得,破境倒也不急在一时。属下只怕您露了行迹,这里可是徐温的地盘” 孙敬轩咳嗽一声,老汉立刻住了口。“楚大叔,不是做侄儿的说您老,淮南这伙人早晚是咱们的盘中餐,怕他们作甚?已经收拾了一个杨行密,其余这些人,一个一个都跑不了。怕露了行迹?嘿嘿,我倒还真怕他们找不到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邂逅 孙敬轩并未如何疾言厉色,但老汉已经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心下有些奇怪,这位少主一向谨慎隐忍,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这次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听说对方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入微境高手,就非要亲自去较量一番。 孙敬轩很满意老汉的反应,微微一笑,道:“天色不早了,楚大叔快去休息吧。这事儿,明日我自去处理。若是顺利,明晚你可以带着北漕那位年轻客卿的脑袋去给南漕回话儿。” 老汉仅剩下唯唯而已,快步离开了书房。 孙敬轩负着双手立在门前,仰望天边皎洁的月色,低声自语道:“父亲,孙家大出天下的日子,不远了。” 一轮红日照常升起,金陵古城内外霞光万道,瑞气昭昭。 李存勖与肖俞行走在牛首山下的小路上,神情怡然。两人昨日在谍子房设在山中的秘密据点歇息了一夜,精神焕发地准备去江边和后续赶来的北漕帮众会合。北漕在扬州一役中损失比预想的要小得多,是以攻打金陵分舵的日程也大大提前。若是在这里站稳了脚跟,那就算是结结实实吃下了南漕的半壁江山。 从牛首山到江边,对李存勖和肖俞这二人来说,几乎是晃晃肩膀就能到的距离。只是两人都不着急,一路行来看看山景,不知不觉已经日上三竿。 靠近江边,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边搭着几处简陋的茶棚,供国王行人歇脚、喝茶解渴。 忽然,李存勖和肖俞同时止住了脚步。 树荫下,一座看起来毫无出奇之处的茶棚中,一位长发披散的中年儒生,一边悠然喝着茶,一边看似毫不在意地向两人望来。别处茶棚至不济也有三四成的上座,偏这座茶棚空空荡荡,就坐了这么一位主顾。 李存勖和肖俞对视了一眼,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迈步。 儒生轻轻开了口:“两位朋友,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口渴吗?” 李存勖边走边说道:“我们就住在江边,没走太远,不渴。” 儒生未握着茶杯的手在桌上一抚,茶壶轻飘飘飞起,向李存勖飘去。 肖俞眼角一跳,若是以内力将茶壶击出,无论来势多么迅捷,他都不会意外,中品武夫只要内功扎实些,也能做得到。但眼前这茶壶慢悠悠飞起,就似空中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吊着向这边飘来,显然这儒生已到了内气外化的境界,控制身边的天地元气不在话下。 担心那儒生还有厉害的后招,肖俞横跨一步,将李存勖挡在身后,凝神以待。 儒生抿嘴一笑:“不过请二位喝杯茶,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吧。” 肖俞心里也觉得自己这么严阵以待等一只茶壶飞来有些可笑,但那茶棚下的儒生可是万万轻视不得的。虽然看上去人畜无害,但以肖俞的灵觉,早已感应到这是一位厉害不下于苍鹰董延年的对手。 须臾之间,茶壶已经飞到离肖俞不足三尺之处。 肖俞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似乎在等茶壶落到自己手上。 茶壶飞来的势头竟一点点放缓,在距离肖俞的手三寸的虚空出,就那么硬生生停住了。 肖俞眉头一皱,左手一招,茶壶似乎动了动,旋即又停住。肖俞催动内力,右手屈指又是一招,茶壶向前挪动了一寸有余再次停住。肖俞已经看出那儒生操控元气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但也不能就这么被对方小觑了去,右手五指再度屈伸,身前便似吹过一阵清风,茶壶稳稳地落在手上。 李存勖瞧得目瞪口呆。在前往洛阳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肖俞功力大进,在首阳镇目睹了肖俞与董延年一战之后,更加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肖俞额对手。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肖俞已经是这般境界,调动天地元气举重若轻,方才茶壶落下,就像肖俞伸出一只手轻轻接过来一般。李存勖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练功不勤,否则也不至于被肖俞落下这么远。 那儒生起身拱手:“在下姓孙,想请二位同桌一叙,不知可否赏脸?” 随着那儒生双手一供,肖俞手上的茶壶无声地碎裂,温热的茶水流了一地。 肖俞抽回手,看了一眼地上碎得整齐均匀的瓷片,苦笑一声:“看起来,我们之恩恭敬不如从命了。”向李存勖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茶棚。 那儒生自然就是孙敬轩,似笑非笑地对肖俞说道:“我也不问二位姓甚名谁,我知道问了你们也不会如实相告。可惜事出仓促,我那些不争气的兄弟,也只打探出二位自西北而来,一人自称姓徐,一人自称姓杨。姓徐的这位兄弟,眼下是北漕的首席大客卿。至于姓杨的兄弟么,惭愧得紧,居然是一片空白。” 李存勖大马金刀地坐下,道:“不简单呐,你是从什么时候盯上我们的?” 孙敬轩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昨夜。” 肖俞道:“这么说起来,阁下也不用妄自菲薄,你的手下已经很能干了。” 孙敬轩叹了口气:“也就只能做好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活儿吧。好在二位在金陵并未刻意隐藏行踪,要不然,咱们也无缘在此邂逅。” 肖俞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邂逅?鬼知道你为了赶在我们前面到茶棚里喝上这杯茶,花了多少人力物力。现在你说是邂逅?还真风轻云淡。 李存勖反客为主:“既然有缘见面,聊一聊倒也不是不可以。这位朋友,你先坐吧。” 肖俞哭笑不得地看了李存勖一眼,抢在孙敬轩之前坐下了。 孙敬轩也缓缓坐下,道:“方才我说了,我姓孙。” 李存勖伸出两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似乎沉吟了一下:“听你这口气,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大人物不敢当,只是有个称呼而已。在下痴长几岁,二位若是不见外,不妨叫我一声孙兄。” 李存勖从善如流:“不知孙兄召唤,有何见教?” 孙敬轩笑了笑:“想做个和事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唐墟》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无非一战而已 肖俞还在装糊涂:“不知孙兄要替谁出面做这个和事佬?” 孙敬轩道:“自然是南漕。” 李存勖不阴不阳地看着孙敬轩:“孙兄应该听说过一句话,人微莫入众,言轻不劝人。你要做和事佬,也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 孙敬轩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飞马轮廓。三两笔草草挥就,却是形神兼备。 李存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猛然一抬头,死死盯住孙敬轩:“你说你姓孙?” 孙敬轩一脸淡然:“是啊,方才我就提醒过二位了。” 肖俞在桌下轻轻踩了李存勖一脚,道:“如此说来,孙兄要做这个和事佬,似乎不算不自量力。” 孙敬轩欣然一笑:“这么说,二位愿意和我好好聊聊了?” 肖俞歉然道:“聊倒是可以,但我们什么都不能答应你。” 孙敬轩奇道:“却是为何?” 肖俞看了李存勖一眼,见他并无出言打断的意思,便继续道:“在北漕中,我只是个客卿,奉命行事而已。我们帮主的命令,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可没授意我与人讲和。” 孙敬轩道:“小兄弟这话,可就有些欺负人了。那孙趋庭本来是没有底气南下抢地盘的,你二人在洛阳和孙趋庭见了一面,随后北漕就放出话来要兼并南漕,难道这事孙趋庭一个人的主意?你这个客卿,怕是有些太上皇额意思吧?” 肖俞微微动容:“孙苑主果然好手段,事无巨细,打听得这么详细。” 孙敬轩有些傲然:“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李存勖沉声道:“咱们先不论北漕谁作主,就说说眼下吧,孙苑主要做这个和事佬,我们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你能代南漕开出什么条件,足以让我们打消继续南下的念头?” 孙敬轩摇摇头:“南漕并未开出任何条件,我也不会擅自做主,替他们应承任何事情。你们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昔日天行苑欠下南漕大大的人情,不得不还。这次南漕的事,人家开了口,我不得不管,还得管到底。你们若是听我一句劝,撤回淮南,以后北漕与天行苑也有三分香火情若是不愿意,今日我就只好将二位少年英雄强留在此了。至于随同你们南下的那些人,自有南漕去对付。相信没了你们二位,那些乌合之众对付起来也不是难事。” 李存勖眉锋一耸:“阁下好大的口气。就算你是天行苑主,我也不是吓大的,你以为吹几口大气,我就哆嗦了?” 孙敬轩道:“其实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动手。南漕那帮废物,先前只告诉我你们有一位入微境高手,倒也不在话下。谁知今早我手下兄弟打探一番,发现还有一位洞玄境。这要是寻常主顾请托的买卖,我早就翻脸不做了。可惜啊,这回是还人情债,是赔是赚,都得硬着头皮上。我这么说,你可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肖俞长身而起:“什么处境?无非一战而已!” 孙敬轩默不作声看了李存勖一眼,静静等他开口。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出虽然肖俞修为更胜一筹,但作主的还是李存勖。 李存勖也站起身来,与肖俞立在一处,也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明显了。 孙敬轩似乎很是无奈,低声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啊,明月偏偏向沟渠!”一言未了,身如游蛇向肖俞扑来。 肖俞虽然早就在暗中戒备,但还是比孙敬轩慢了半拍。孙敬轩掌风已经到了胸前,肖俞才刚开始拉开架势准备格挡。好在李存勖及时反应过来,飞起一脚将茶桌踢得粉碎,漫天碎屑尽数向孙敬轩射去。孙敬轩振臂挡去碎屑,便给了肖俞可乘之机。肖俞腾身而起,在空中连环踢出数脚,不但挡下了孙敬轩的攻势,居然还抢攻了一番。 孙敬轩手臂一抡,地上的桌子碎屑犹如狂风席卷一般,兜头向李存勖和肖俞飞来。肖俞双掌推出,虽然挡住了碎屑,但与孙敬轩的劲气正面交锋,“嘭”地一声闷响,肖俞身形向后倒飞出五六尺,孙敬轩仅在原地晃了晃。 肖俞落地后,气血有些翻涌,忙运劲疏导,平复内息。 孙敬轩并没有乘势追来,因为李存勖斜刺里出手,眨眼间两人已经换了十余招。 两人都是出手快速绝伦,肖俞在一旁看得清楚,李存勖每使出一招,双足便向泥地里陷入一分,显然是孙敬轩招势沉猛,而李存勖一心要强不肯轻易后退,全数劲力都硬生生扛下,就像重锤砸木夯,怎能不陷入地里? 肖俞知道李存勖与孙敬轩功力差得更远,这般硬扛,决计挨不过多久。待内息稍稍平复,便又挺身加入战团。 李存勖见肖俞上来,很自觉地放缓了手脚,本想顺势退到一旁缓口气,孙敬轩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手接着肖俞,另一手仍对李存勖凌空戳出数指,逼得李存勖不得不认真招架,一时竟是抽身不得。 肖俞向来以临阵对敌机变百出自诩,武功路数更是以轻灵见长,但眼下面对孙敬轩,竟也觉得束手束脚,每一记自认精妙绝伦的后招,都能被对方提前预知,恰到好处地化解掉,让肖俞难受得直欲吐血。 三人又过了上百招,肖俞双臂渐感酸麻,李存勖出手也越来越缓慢,显然也是气息不济。而孙敬轩面不改色,仍好整以暇见招拆招,间或有几招诡异的攻击,让两人手忙脚乱。 肖俞看出孙敬轩还未出全力,照这样下去,自己和李存勖迟早要被对方耗死。这孙敬轩看起来也就是入微境界的修为,内力比自己深厚是不假,但怎么看也不至于相差这许多。但为何对方久战不累?难道这也是天行苑独有的内功心法? 而李存勖则想到,这天行苑主武功已经这般可怕,强将手下无弱兵,自己以前对天行苑刺客的估计,只怕还是低了。天行苑针对李克用的刺杀显然还没有结束,虽然天行苑河东分舵已经被连根拔起,暗桩水黛逃离河东,化名月影兰潜藏在洛阳,看起来晋阳是清净了,但暗流汹涌是一定的,谁知道还会有多少神出鬼没的死士刺客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晋王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