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真乃神人也》 正文 1.第1章 元光九年,冬。 陈塘县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待河上冰层结了两寸厚,雪总算停了。 今儿赶上化冻,冷得厉害,县衙里却来了位贵人。 奴仆推门进来,换了个烧得正旺的炭盆,往上首偷偷瞄了一眼,没听到主子吩咐,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不敢扰了主人谈话。 这炭不是什么好炭,烟气重,只能放在窗下烧,烧出的丁点热气不等散开,就全被门廊缝隙的冷风带走了。 正厅上首并排坐着两人,一位年轻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这便是陈塘县县令刘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没什么时令蔬果,桌上就摆着一碟新鲜的橘,再没别的,单放那儿委实不太好看。刘安德喝口茶润了润嗓,满脸老褶透着宽和:“咱这陈塘县三面环水,过冬也比别地儿冷,还没什么好吃食,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习惯。” 那年轻姑娘双手拢在袖中,一旁搁着的手炉已经没了温度,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饭,唯独怕冷而已,昨晚上冻得一宿没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时家中用的银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烧出来的,赶明儿烧些新炭出来,拿来给您瞧瞧。” 银骨炭是烟少且耐烧的好炭,京城贵人用的都是这种。县令心思转到这处,忙接过话茬:“咱陈塘县树多,就是没好炭,窑口关得只剩俩,每年冻死的人怕是有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进项,此举大善。” 下首坐着的刘荃听着两人谈话,偷悄悄打了个呵欠。 他天亮时分才从温柔乡爬起来,半碗粥没喝完,就被他爹喊来待客。还当是什么贵客,来了一瞧,好嘛,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颜色,刘荃脂粉堆里这么些年,见过不少美人。单论容貌,这姑娘称得上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漂亮,通身没一件首饰,却学男儿玉冠束发,穿着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间藏着两分英气。 乍一瞧,不似别的姑娘那般娇俏可人,可细细一品,倒别有两分味道。 就是说话古怪。 刘荃坐这儿半天,愣是没听明白几句话,他百无聊赖,闷得发慌,旁边一盘子点心已经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儿安安静静坐着,捧着盏上好的祁红香螺。这茶刘荃他爹一般舍不得喝,只有贵客临门的时候才忍痛拿出来,人姑娘却只沾了沾唇,便不动了,只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衬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刘荃腹诽得困了,垂着脑袋打了个盹儿。 等啊等,从清早坐到半上午,这客总算是要走了。 刘安德这才顾得上提起儿子,不着痕迹地把儿子往前一推,笑道:“这是家中独子,今年中了举,对这陈塘县也算是熟悉。我平时事儿忙,姑娘要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 刘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没回过劲来,又被他爹往后背的肉上拧了一把,疼得直嘶气,忙拱了拱手:“姑娘尽管吱声。” 县令杵他一肘子:“叫什么姑娘!叫锦爷!” 锦爷?好好一个姑娘,为嘛要喊爷? 刘荃无暇细想,结结巴巴又喊了一遍:“锦爷您有事只管吩咐,随叫随到的。” 虞锦略点了点头,轻飘飘赞了句:“虎父无犬子。” 她夸人夸得不太走心,县令却挺高兴,引着人往外边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出头的刘荃缀在俩人屁股后边,听得憋气,一个瞧着比他还年轻的姑娘,愣是摆起了长辈谱儿,还虎父无犬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厅门一开,扑面飕飕的冷风刮得人面颊生疼,虞锦打了个寒噤,把袖口拢紧了些。 廊下叽叽喳喳一阵叫唤,原是笼里拴着两只绿毛鹦鹉,缩成毛绒一团,冰天雪地之中冻得瑟瑟发抖,倒显出几分可爱。 她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县令便一把将鸟笼扯下来,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里头,笑道:“你们年轻孩子喜欢这些,冬日清冷,也没个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 虞锦扯唇笑了笑:“晚辈不敢夺您所爱。” 县令更乐:“不过是俩鸟儿,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淘弄几只来,明年能生一窝。” 话落他又觉得不妥不妥,身为长辈,这话说得有些谄媚,没得掉价。便又慈眉善目描补道:“我跟你爹当年也算是同窗,瞧你就跟瞧自家闺女似的,你这回乡一趟不容易,两只鸟儿算得了什么?” 虞锦也就不说什么了。 刘荃疼得心尖直滴血,他花了俩月月钱才买来这两只精贵鸟儿,今早刚提溜回来的,自己还没逗过一下,转瞬成了他人玩物,隔着半步跟他爹无声地龇牙咧嘴。 县令瞪他一眼,刘荃就不敢吭声了,把憋屈咽回了肚子里。父子俩一路送着虞锦到了正门。 县衙为送客,敞着大门,门外是一条宽敞大街。不等虞锦近前,隔着远远地便听到街上嘈嘈闹闹,仿佛围了许多人,其中污言秽语不断,阵仗极大。 县令变了脸色,快步走到正门前,嚎了一嗓子:“囚车往西走!往西走!别堵在衙门门口!” 门口衙役领命而去,他这一嗓子倒是把虞锦惊了一下,凝目往那头看去。 从街口远远行来一辆囚车,里边坐着个犯人,数百百姓跟着囚车一路唾骂,污言秽语止也止不住,连骑在马上的狱卒都被弄得没了落脚之地,几乎是挪腾着往前走。 虞锦目力好,隔得远也能看清,囚车上那犯人瘦得快要脱了相,两指宽的镣铐锁死手脚,冰天雪地中一袭麻衣裹身,又是披头散发,形容落魄,瞧不出年纪。 虞锦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是从京城来的,这般阵仗见过好几回了,大多是犯了大案的,囚车绕着全城走一圈,这叫游街示众,随后就要送到菜市口砍头了。 “姑娘回去坐会儿再走,别被百姓冲撞了。” 县令表情不太好看,小心瞧了瞧虞锦面上神色,怕她误会自己治下多刁民,窘迫解释道:“这是陈塘县三年来唯一一桩人命官司,还是屠了满门的大案,百姓激愤,也在情理之中。” 虞锦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忽的眼皮一跳,循着声望过去。仔细听了一会儿,眯眼问:“他口中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什么? 县令没听明白,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总算听着了。那犯人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的,临到头了竟低声唱着歌,大抵是饿得狠了,没什么力气,声儿几乎是在哼哼。旁人懒得在意,偏偏落入了虞锦的耳中。 “这是你们陈塘县的曲儿?” “啊?” 县令呆了呆,又听了几耳朵,调子倒是听着熟,却半天没回过味来。问了问旁边的师爷和儿子,也都说不知道。 贵人问话,不敢怠慢,守门的八个衙役都跑上前听了几耳朵,总算听出来了:“回您的话,这是泾阳那边的曲儿。前些年泾阳被铁勒占了,关中百姓便拖家带口往咱东边跑,在咱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记起曲儿名的衙役学着唱了几句,年轻汉子声儿嘹亮,听着却刺耳朵,县令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挥挥手,示意他停下。 囚车越行越近了,里头的犯人还在唱,虞锦听得入了神。 离得近了,里头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体是伤,裸在外边的手足冻得青黑,进气多出气少。要不是还在唱着曲儿,怕是早被当成个死人了。 怕虞锦多心,县令一声厉喝:“肃静!胡乱唱什么!” 听到县令这一声喊,那犯人猛地循声望来,霎时眼里就带了泪。他腾得坐直身子,朝县令这边重重磕了个头,囚车狭小,这一头撞在木柱上,咚得一声响,听得旁人都嘶冷气。 再抬头时,额上已见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乱嚷什么!” 随车的狱卒大怒,手执剑柄在他扒着笼门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几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痉挛,却死死抓着笼柱不放,仿佛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没有杀爹娘兄嫂!求县老爷明察!” 县衙门口站着的不止县令一人,师爷c文书c衙役c随从十几人,都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没人吭声。 那犯人愣愣醒过神来,也不再喊,眼中刚浮起的半分光亮就这样一点点熄了下去。 寒风正烈,旁人穿着棉衣都挡不住风。他又哭又笑缩成一团,没半点体面,继续哼方才那歌。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没有县令发话,囚车未行,停在衙门门口。一时间四下死寂,只有他这嘶哑歌声。 一旁的婢女听清这调子,神情微变,不安地喊了声:“主子?” 虞锦挥手示意她别说话,静静听着这曲儿,一时有些恍然,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积雪泅湿了鞋,她才挪了挪脚。 一行人除了县令站在她身侧,旁人都在后边,没人敢越她一步。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贵人是怎么个意思。 衙门师爷赔笑道:“姑娘要是想听,我给您寻个会唱曲儿的送到您府里去,别听这腌臜之人唱的,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这人犯了何事?” 陈塘县辖下七个镇四十五村,牢里关着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而独独这份案宗是师爷亲手誊过遍的,早烂熟于心,此时张嘴就来:“这人是个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锄头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镇上去。那会儿天还热,尸身没几天就臭了,旁边住的人家闻着味,心说不对,爬过院墙偷偷去瞧了瞧,瞧见他家四具尸身,这才来报了案。” 虞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么不再审审?” 县令摆摆手:“审不得了,这案子已经半年喽。仵作验过尸,揣测凶手身形与他一般无二,邻里说他杀人前先是奸污家中嫂嫂,又与兄长爹娘有过争执,这便是杀人动机。再者说,这人还是个铁匠,那凶器是他亲手打的,杀完人惊惶之下逃到了镇上,五日不敢归家,是故凶手定是他!” “况此人也不是什么心善人,在柳家村住了十几年,左邻右舍却无一人为他说句好话。” 虞锦还等着下文,等半天没等着,才知这是说完了。转头凉凉睇他一眼:“就凭邻里只言片语断人的罪?” 县令一噎,不吭声了。 其实,这是一桩疑案,人证物证俱全,通通指向囚车里那人。可事中蹊跷也在此处,这犯人经了好一番严刑拷打,皮都脱了一层,却死不认罪,骨头硬得很。 审得乏了,县令也懒得再审。 因他今年不惑又四,恰恰是在陈塘县任县令的最后一年,按理儿明年就要往海津府走了。治下若是多了一桩悬而不决的人命官司,怕是不妙。 左右这犯人是从关中迁来的,异乡,独户,家里头都死干净了,就剩他一个;为人风评也不如何,邻里乡亲没一个为他喊声冤的。案宗交上去,上个月底海津府的复核下来了,给判了个死罪,县令反倒省心。 今日正好该游街示众,偏不巧撞上了贵人。县令心中浮出些许不安,将自己的苦衷三言两语提了提,还指望虞锦能体谅。 谁知,虞锦轻描淡写道:“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县令莫要糊涂。” 县令一把年纪了,被小辈这么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姑娘为难我了,这案要是不办,只能当疑犯处理。可疑犯按例是得交赎身银的,他这又是人命官司,一具尸身起码三十两银,还得有德高望重之人为其作保,才能放他出来。偏生他一家死绝了,根又不在这儿,无亲朋无族人,谁肯为他作保?” “一百二十两?德高望重?” 虞锦指了指自己:“我保。” 县令和师爷哑口无言,连带着狱卒和门口一圈衙役都瞠大了眼睛。刘荃结结巴巴问:“姑娘不,锦爷要他干嘛?” 一百二十两哎!能买多少壶酒吃多少只烧鸡睡多少个姑娘! 虞锦往囚车里头又望了一眼,翘了翘唇角,这笑里有讥有嘲。 “他唱那曲儿挺好听的。” 怕被跟车的百姓挡了道,说完,虞锦也不再等,带着随从往囚车的反方向行去了,头也不回地留下句:“回头把人送我府上。” 她离着十几步远,说话声儿也不大,囚车里犯人耳力却佳,寒风之中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虎目有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2章 等把这尊大佛送走,县令与师爷对视一眼,俱是一脸复杂。 刘荃闷了一上午,总算能好好说话,嘴皮子敞了开:“哎哟我的爹喂!我今儿早上才刚把那俩鸟儿提溜回来,三两银子一只。自己还没耍上,您倒好,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就给我送人了!” 县令烦躁地一挥手,绕过他回了书房。判了死罪的犯人能不能放,他一人说了不算,得把陈事函递上去,等着海津府批复。 刚提笔写了两行,刘荃跟进来了,端着碗饭絮絮叨叨:“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这人是什么来头,爹为何待她恭恭敬敬?” 不等他爹吱声,刘荃眼睛一眯,作警惕状:“难不成您想把她收了房?都多大岁数了,还贼心不死的,您也不怕扭着腰。” “休得胡言!” 县令眉头一竖,一杯半温不凉的茶差点泼他头上,一拍桌子就骂:“花钱送你拜师读书学道理,学的道理都被狗吃了吗!张口就是腌臜话!什么叫收了房!你瞧瞧人家,不满二十的丫头片子,甫一回乡就敢掏银子买一座五进的宅子!你呢,老大不小的人了,成日不学无术!至今还跟爹要银子使!” 刘荃默默闭上嘴,心说老头子每个月总有这么两天,火气上头了,逮谁骂谁。 县令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脾气渐消,沉沉叹了口气:“你当爹想?枉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对个丫头片子恭恭敬敬,就差跪下给她磕个头了。” 见儿子表情不解,县令含了一口茶,润了润嗓,接道:“西青镇的虞家你可知道?” 刘荃点头,虞家他自然是知道的。陈塘县七个镇四十五村三千户人家,虞家是最富的,富到什么程度呢? 这已是年底了,今年整个县课税款已经交上去了,虞家一家——占了十分之六。 陈塘地处平原,三面环水,且算是灵山沃土,以前也富过两代人。后来从析津府到武清县的驰道修起来,恰好不过陈塘,离此处五十里远。 官道避开了,东西南北来往的人便都不往这边走,陈塘县也就一日日冷清了。鸿嘉末年那会儿,陈塘县连着三年冬旱夏涝秋又吊,更是雪上加霜。 一言蔽之,就是穷。 方圆万亩荒凉地,养出一家富贵人。这句童谣说的便是这虞家。 虞家早年出过秀才,子孙便通通去读书做学问,掏空了家底,都没能打出个水花来。落魄以后,却还死撑着书香门第的脸面,要不是后来出了个虞五爷,日子过得怕是还不如普通百姓家。 虞五爷是虞家的传奇,亦是整个陈塘县的传奇。 他是虞家的妾生子,生母早早没了,打小受大妇磋磨长大。及至十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嫡子都养不起,遑论他这个妾生子。虞五也不在家坐着,担条扁担出门,当起了卖货郎,十里八乡都走过。 时年正逢东鲁商帮取道陈塘,这一伙商人从潍县出发,到东胡边上做生意去。他们带着货物去了东胡,却正赶上关中战乱,帮里死了半数有余,仓皇逃得性命,回程路上人手便不够用了,便一路走,一路招年轻孩子入商帮。 虞五带着仅有的几两银子,跟着人家走了。此后十年杳无音信,连虞家都当他没了。 十年之后,衣锦还乡。回来不为光耀门楣,只为迁走他亲娘的坟。 这本是悖逆孝道不合规矩的,虞家上下却没人吭声——十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字摆开,堵上了他们的嘴。 陈塘县的人这才知道,这个当初不起眼的小子闯出了什么名堂。行商发家,转行药商,阿胶生意一路做到京城,后又垄住东鲁三条盐运道,虞家票号开遍半个大晋朝。 至于“京城十几座宅子”“娶了官家小姐”这些,反倒成了传奇的点缀,远不如摆在虞家的那十箱雪花银晃眼。 离乡十年,攒下泼天富贵。发家之快,让人连嫉妒都来不及升起来,就全转成了艳羡。 而今,又十多年过去了。 “咱陈塘穷得叮当响,我这官帽儿能不能戴稳,全指着虞五爷。就说县里瓷窑产的物件,都是靠虞家商路卖出去的。” 县令舔墨,又写了一行字,头也不抬:“他家祖宗在咱陈塘县一天,我就得当自己祖宗一样伺候着。” 刘荃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没回过味来,直到他爹那封陈事函写完了,这才呆呆问:“那方才那丫头片子又是谁?” 县令道:“那是虞五爷的独女,听说是打小当儿子养,将来要做虞家家主的。她爹忙着赚大钱,腾不出空,就叫她回县里看看。” 刘荃傻愣愣“噢”一声,又问:“看啥?京城那好地方不住,回咱县里做什么?” 县令瞥他一眼,哂笑:“每十年,皇帝会在天下富贾中选三家,发三块‘仁商’匾额。有这块匾额,商贾后人便可考科举,做朝官,反正数不尽的利。仁商之名怎么来?靠钱砸出来!” “虞家回县里就是为这个,带着钱回来,这儿修修桥,那儿铺铺路,再掏钱建俩私塾,这叫扶危救困,荫及乡里,将来都能记作功德往上边报。他家拿名儿,咱拿利,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瞧见儿子这傻样,再想想方才虞锦一个年轻丫头却能独当一面的利落样,县令又是一阵唏嘘。当年他和虞五爷确确实实是同过窗的,二十多年过去,已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再瞅瞅各家子女 算了,不提也罢。 县令又道:“这里边的道道儿多着呢。你别瞧不上人家丫头片子,将来指不定还要靠人家提携。这些时别三天两头往窑子跑了,勤快点跑跑虞府,瞧瞧人家京城贵人怎么为人处世。” 刘荃无奈点头,遛出了书房,心里想的却是—— 今儿那俩鹦鹉送得不冤。 县令将写好的陈事函送去了海津府,因是虞锦吩咐的,不敢耽搁,故走的是军驿。一来一回,又过去了五日功夫。 冯三恪从牢里放出来的那日是个晴天。 牢房一丈见方,这般宽敞的待遇是他这个死囚犯独有的,整间牢房黑沉沉,唯在北面有一扇小窗,光洒下来,地上照亮方方正正一小块。 冯三恪就坐在里边,怔怔望着那扇窗。 这几日|他签了好几份契书,自己不认字,文书也懒得把上头写着的字念给他,只要他往上盖手印。临走前含糊提了句,说是要他安分些,等着人来领他。 就是今日了。 听到牢房外有人行来,冯三恪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回头望去。 外边行来两个灰衣狱卒,其中一人开了牢门上的铁锁,跟旁边的狱卒哂笑:“你说这丧门星竟还是有造化的,临到头了,菜市口的铡刀都推出来了,偏生叫他碰上了贵人!上头噌噌盖俩印儿,这就把罪案给除了?” “比不得比不得。谁知道人家买他去做什么,指不定是瞧他大凶大恶,买了用他去杀人放火的。” “嘿,也是能耐!” 衙役纡尊降贵地蹲下|身,给他解了脚镣,等了半天,冯三恪仍未动。 “起来吧,还得爷背你出去不成?接你的人到了。” 冯三恪愣愣听着,待狱卒等烦了,拿刀背呼了他一巴掌,他才趔趄着爬起来。 他在牢里关了半年,冷不丁脱去脚镣,一时竟连怎么走道都不会了,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在左右几十狱友的吆喝声c辱骂声中,抬脚跨出了牢房。 从关他的那间牢房到大牢正门,统共七十三步路。他一条腿冻伤了,这几十步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也没人扶他一把。两个狱卒面无表情跟在后边,仿佛送他上路的黑白无常。 牢房铁门一开,明晃晃的日光随着冬日冷风一齐灌入,地上积雪灼得人双眼刺痛。冯三恪闭了闭眼,又被身后狱卒搡了一把,只得迈步往前。 外头停着辆马车,另有两个护卫骑在高头大马上。瞧见人出来了,从车里跳下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穿着件锻面棉衣,模样俊俏,笑眯眯迎了上来:“劳烦两位差大哥了,那这人我就带走了,还需签字画押不?” 狱卒摆摆手,说不必。 “那成。”少年从怀中摸出两块碎银,掌心向下递过来,又笑:“哥哥们拿着买酒喝。” 银子送到了手边,带冯三恪出来的两位狱卒忙拢入袖中,面上的冷淡立马不见了,还好声好气道:“这人最近半月没用刑,回去找个大夫给抹点伤药,养几天就好了。” 两边笑着说话,唯独冯三恪杵在中间,僵成一块石头,仿佛两边讨论的不是他的性命。 他在牢里受了不少磋磨,肩背有些挺不直了,七尺高的汉子缩着肩膀站着,瞧着倒挺可怜。 少年多瞧了他几眼,有点愁,开口便不如方才玲珑了:“我叫弥坚,是锦爷手边的人,我就喊你冯大哥?锦爷说让我把你带回府里去,什么缘由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让我来接人了。” 他不知道缘由,冯三恪却知道——恩人心善,不忍他含冤而死,掏了一百二十两银,买他一条命。 “那咱走吧?” 弥坚走回马车边上,一掀帘子,竟是让他上马车的意思。 冯三恪呆立半晌,怔怔回头,往高处看。 偌大的“县牢”两字红艳,仿佛刚泼上去的血。 他背着这冤屈在牢里关了半年,九次过堂,一十六次受刑,熬过一百六十三天,从盛夏到冬至。 几番挣扎,几番绝望,如今,终于能活着走出这地方。 马车不大,只有一面有座,冯三恪弓着腰爬上车,正要给身后的弥坚让出位置,车门却从外边合上了。 他听到弥坚在外边跟两个护卫笑闹:“我可不骑马,今儿说好了让我赶车的不会不会,我驾车慢一点,决计不会撞了人哈哈哈,技多不压身嘛,这话可是锦爷说的。” 外头三人笑闹着,马车慢慢行开了。 冯三恪绷紧的肩膀塌下来,慢腾腾转了转头。 车壁上有张小木桌,不用时挂在壁上,此时支开了,上头摆着一壶茶,两瓷杯。茶壶摸着还有温,是出门前刚换上的。 冯三恪渴极了,犹豫再三,没动人家的杯子。 座上铺着一层软垫子,黑底绸面,上头绣着一个个小小的吉字纹,针法密密匝匝,好看极了。连一个垫子,都是寻常人家没有的精致。 他怕身上有虱蚤,不敢坐那垫子,就蜷着身子缩在马车里,倒委屈了他这个身材。 马车慢吞吞地行着,竟比走道还慢一些。车马颠簸中,冯三恪想着,他这辈子头回坐马车,便是在如此境地,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地方,弥坚一扯马缰,马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他跳下车,甫一开门,撞入眼的便是冯三恪这个模样,一时竟呆了呆。 年纪轻轻的少年心思通透,不笑,也不问,仿佛没瞧见似的,笑吟吟道:“冯大哥,咱到府上了,我扶你下车。” 这宅子是前几日刚刚买下的,虞锦和随行十几人头天中午到了的陈塘县,住了一晚客栈,第二天就买好了宅子。门上匾额尚未来得及换,还是前人留下的“张府”二字。 冯三恪知道这张府,几年前住着的是个地主爷,后来儿子中了举,合家搬到别处求学去了。 冬日清冷,门卫都躲进了门房取暖,瞧见弥坚回来,隔着窗打了个招呼,眼睛往旁边一晃,皱了眉:“这是从哪儿带回来的讨乞的?带他过府做什么?” 弥坚打了个哈哈:“乱说什么呢!这是锦爷亲自挑的人。” 门卫挥挥手,目送几人进去了。 绕过影壁,行过前院,入目是个不小的园子。几年没住人,也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好好一个园乱得不成样子,假山回廊皆瞧不出原貌。 前后五进院子,头一进做外院,中间一个园,再往后是迎客的正堂,第四院是主子起居之处,最后一个院住的全是奴仆。 “咱回府本是该走后门的,正门是主子才能走的。不过后门那儿有个臭水沟子,还没来得及清干净,算是破个例,以后你得记住。” 弥坚一路讲给他听,引着冯三恪到了最后一个院子。刚迈过门槛,撞上一个年轻姑娘正往外行。 “哎,笙姐姐去哪儿呀?” 那姑娘笑道:“锦爷那儿算账的人手不够,叫我过去充个数这位是?” 弥坚不清楚冯三恪身份,又知当面谈论人家不妥,一言带过:“这是锦爷买回来的人,姓冯。” 那姑娘点点头,没多问。 冯三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僵站着。等两人说完话,他才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我,能不能,去给恩人磕个头?” 当真一片赤子之心呐,可这当口,那被弥坚喊作“笙姐姐”的姑娘竟还犹豫了一瞬,视线飞快地在他身上走了一圈,有点窘:“锦爷正用膳呢,要不你明儿再去磕头吧” 冯三恪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破布麻衣,脏污血迹。嘴边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3章 他跟着弥坚继续前行,直到停在一间空屋前。推开门,只见房间宽敞,里头桌椅家具都是新的,前几日刚买回来。 “这是一处客院,冯大哥先在此歇息几天。府里人刚落脚,都还没安顿好,回头您住哪屋,跟谁住,自会有管家安排,到时搬着床铺换过去就行。” 弥坚说着话,已经麻利地动手收拾床铺了。冯三恪拖着伤腿上前去:“使不得,我自己来。” “冯大哥就别跟我客气了,你今天好好歇歇,客气话留着明儿再说。” 字字句句戳在人心窝上,冯三恪低声道了句谢。 屋里已窗明几净,他四下看了一圈,找不到自己能干的活,又不好意思干坐着,站那儿往肚里灌了两杯茶,总算解渴。 时已过晌午,厨房只留了些剩饭,弥坚不嫌弃,冯三恪更不会在意。他还想端着饭到外边去吃,却被弥坚拦住了,干干净净的少年也不嫌他一身脏污,与他同桌用饭都面不改色。 待填饱了肚子,两人去了外院打水。府里两口井,后院那口已经干了,这口井几年没用,头几日的井水略有些浑,不能拿去做饭,沐浴却是足够。 外院住着的全是护卫,来来往往的都要看他一眼,打水的也排着几个人,时不时地看冯三恪一眼。 弥坚倏地醒了神,心说自己大意了,说的话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要不冯大哥你回去歇着吧,我一人多跑两趟也能行。” 冯三恪垂首敛目站着,摇了摇头。 一人提着一桶水,都走得踉踉跄跄,弥坚胳膊没劲,时不时放下歇歇,落在后边看着冯三恪的背影,一时有些奇:这人个子这么高,力气竟还没有自己大,背有些佝偻,单看背影仿佛是个五旬的老叟。 洗浴用的木桶是在管家处领的,府里一人一个。商贾之家注重脸面,连仆从都得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外人听了啧啧称奇,因京城好些官家尚做不到这点。 弥坚靠着床柱打了个小盹儿,睁眼却见他还没洗完,问:“水凉了吧?我再去烧点。” 冯三恪摇摇头,说不必。 弥坚又没话说了,心中好奇愈发深。这人两个多时辰里统共说了五句话,沉默寡言,是弥坚生平罕见。摸不清他脾性,弥坚不太敢作声了,就坐边上看着他。 他刮个胡子都认真极了,一下,一下,小剃刀沿着下颔轮廓一点点走下来,碎须滚到衣裳上,他抬手轻轻拂走,动作慢到极致。 仿佛是在与旧事做告别。 屋里没摆镜,冯三恪也不知道自己胡子刮齐整了没有,摸了摸胡茬短小刺手,就算了了。 蓄了半年的头发胡子打理干净,又换了一身新衣裳,总算能瞧出人样了。 弥坚这才惊觉这人比他想得要年轻多了,多打量了几眼,笑了:“冯大哥这长相不错。” 冯三恪面堂开阔,轮廓坚毅,因为是关中那边来的,兴许祖上带了异族血脉,眉眼极深邃,一身破布烂衣的时候看着皮包骨,这会儿穿戴整齐了,轮廓便尤为突出,模样挺俊。 可冯三恪活了这么些年,从没人夸过他皮相好,顶多平时有路过的姑娘多瞧他两眼,却是头回被少年人夸奖。 他只当弥坚是在打趣自己,窘迫地随他笑了声。 却听弥坚又道:“锦爷总说我这长相不好,说我长得不像老实人。您猜为什么?” 冯三恪自然是不知。 弥坚便咯咯笑:“锦爷说咱这做生意的,不管心里头藏着多少小九九,面上都得扮个纯良相,买主看你人长得老实,便觉得你说的都是大实话,就爱往你这儿买东西。我呢,老是扮不好老实人,爷说我长得就像个鬼灵精,心眼比莲蓬眼还多。” 冯三恪看着他,扯了下唇,这就算是笑了。 若说聪慧c机敏,这些词跟他都不沾边。唯独“老实”二字,他被人打小说到大。 有弥坚在旁边闲话家常,屋里气氛稍稍松快了些。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又跑进来一个少年,门也不敲闯了进来,比弥坚欢脱多了。 这少年到了里屋才刹住脚,望着冯三恪。 “嚯,这是?” 弥坚又把先头跟旁人解释过好几遍的话重复了一回。 刚进门的少年眉头一皱,嘴角拉平,明显不高兴了,挤开冯三恪坐下,小声嘟囔:“爷怎么又带回来一个?这半年都带回来五个了,爷这随处捡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弥坚噗一声笑了,挥挥手撵他:“行了行了,你快歇你午觉去吧,这儿我来拾掇。” 撵走了人,回头又笑着跟冯三恪赔不是:“弥高他就是这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冯大哥别往心里去。” 弥高,弥坚。 冯三恪这么想着,轻声问:“你二人是同胞兄弟?”看模样倒不太像。 这还是他进门以来头回问问题,弥坚一时竟有点受宠若惊,忙道:“不是,这名儿是锦爷赐的。论语里边有句话,叫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意思是世间学问仿佛一座大山,越仰望越觉得山顶高不可攀,越钻研越觉得道理深奥,所以年轻人不能偷懒,要不停地学。做生意也是一样的道理。” 冯三恪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弥高,弥坚。 乍听古怪,原来是有大深意藏在里边的。 今日初初入府,他心里揣着一肚子问题,想问,又怕少年嫌他烦。欲言又止好半天,拣了两个紧要的问了:“方才,他说锦爷总是随处捡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弥坚还当他心里憋屈,刚被买回来的人总是这样,过段日子就好了,便没软声劝慰,只三言两语说明道理:“咱家老爷发家快,生意越做越大,人手哪里够用?便总往外头捡人回来。什么沿街讨乞的,卖身葬父的,甚至是街上坑蒙拐骗的痞子瘪三,只要是可雕琢的,通通捡回府里去。” “咱锦爷是十五岁那年出门走商的,手边人自然也不够用,便把老爷捡人的习惯学了来,这半年拢共捡回来五个。都是被世道打压的落魄人,遇上爷算是得了一场大造化,入了虞家便都跟兄弟姐妹一样了,互相照顾着,比外头饥一顿饱一顿好太多。像府里你能瞧见的,不论是姑娘还是小子,多半都是捡来的,弥高也是。” “不过我是家生子。”弥坚咧嘴一笑:“我爹是被老爷捡回去的。” 一口一个“捡捡捡捡”的,仿佛街上拾来的破烂。弥坚讲得自然,冯三恪听着却有些脸热。 他农户出身,打小家贫,却有种庄户人家祖祖辈辈根深蒂固的东西梗在心里,说的好听些是骨气,说的不好听就是迂,一时半会儿没能消化。 也总算明白恩人为何眼也不眨地,花一百二十两买下他,原来有许多先例在前。 过了不多时,弥坚又请府里的大夫来了一趟。 府医是个宅心仁厚的老伯,姓宋,发已见白,兴许是习医者注意调养身子,身板还健朗。他叫冯三恪脱去外衫,平躺在床,冯三恪依言照做。 甫一掀开他里衣,宋老伯便嘶了口气,眉间染愁,给他往伤口涂药的力道都极轻,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他自家子孙,心疼得不行。 “都说酷吏当道,连这小县城的芝麻官都心狠至此。这哪里是刑罚,分明是逼供了。” 冯三恪不知该接什么话。 他赤着身子,弥坚c宋老伯并着两个小药童,四人盯着他一寸一寸地瞧,叫他十分窘迫。半晌憋出一句:“劳烦您了。” 他身上鞭伤c烙伤纵横密布,连三个少年都瞧得直咧嘴,要是个胆小的姑娘在这儿看着,怕是会被吓得哭出来。 “得亏是个冬天,皮肉伤收口快。这要是夏天,怕是身上瞧不见一块好肉了。”宋老伯叫他翻了个身,费了两罐子药,总算把他全身抹了一遍。 “我这药就是普通的伤药,没法祛疤,先养伤才是正理。等你将来富贵了,自己寻能祛疤的好药去,养好皮肉,省得吓着将来小娘子。” 几个少年跟着笑,都是话多的孩子,就着“小娘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冯三恪静静听着,未插一句嘴。 他满身是伤,人家却坐边上欢欢喜喜唠嗑,本该是件叫人难过的事。冯三恪却并不觉得,听在耳中,倒觉欢喜。 入狱半载,他见遍了各样的恶人,草菅人命的县老爷c牢里面目可怖的狱卒c指认他杀了双亲的邻里c没为他说一句好话的村民 此时瞧着这一府的好人,冯三恪一时竟觉鼻子发酸。好在此时趴着,旁人瞧不见他红了眼圈,闭了闭眼,泪意就憋回去了。 屋里的炉子还没点上,几人冷得坐不住,没留多久便离开了。过了会儿,弥坚又给他送了炭过来,把该说的事都交待明白,叫他好好歇息,这便轻轻带上门离去了。 冯三恪心里松了松,人前挺直的肩膀又习惯性地颓下来,拖着被冻伤的右腿爬上了床,被子平平整整盖在身上,舍不得卷起。 床被簇新,里头的棉花瓤子厚实且软和,盖在身上软得像片云。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冯三恪把这句默念了两遍,合眼睡去了。 可惜识不得是哪几个字。 一夜好眠。 梦里隐约听到有人喊他去用晚饭,冯三恪却怎么也舍不得醒。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冯三恪猛地翻身坐起,牢房里的犯人白日得做工,偷奸耍滑的,一顿鞭子是少不了的。 他赤着足慌张下了地,才怔怔看清四周,望着刷得漆白的四壁,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桌上放着一个小瓷罐,是昨天宋伯给他用的那种药,等洗漱过后换了药,再瞧日头,快要午时了。府里出门采买的人陆续回来了,院子不大,能隐约听到别屋的说笑声。 整个院里冯三恪只认识弥坚一人,知道他住在哪屋,自己走去寻着他,问的是老话:“能不能去给恩人磕个头?” 和弥坚同屋的还有两个少年,都好奇地瞧着他,桌上摆着几样菜食,几人午饭都快要吃完了。 弥坚一拍脑袋:“哎呀,冯大哥对不住!我说怎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我忘了给你送饭了呀!且等我会,我再去厨房领一份。” 冯三恪摇摇头:“我先去给恩人磕了头,回来再吃。” 他心里总惦记着这事。欠了人家一百二十两银,还欠了天大的恩情,此时寄人篱下,银子恩情全都还不上,若再不去磕个头,生怕人家当他狼心狗肺,不记恩德。 “行,且等我会。”弥坚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净了面,带他去了正院。 正院跟别的院不同,只有三间大屋,东西北面各一间。东西两个还没拾掇出来,唯独最中间的那屋瓦片锃亮,连窗花都贴上了,自然是虞锦起居之处。 竹笙撩了帘子出来,又细致合上,怕漏了风进去。她仔细瞧了冯三恪几眼,温声笑道:“又要叫你白跑一趟了。锦爷昨日着了凉,不方便见人,要不你就在院里磕个头罢,心意到了就行了。” 其实虞锦没着凉,而是月事来了。她气血亏虚,经不得寒,这几年各地跑,也没仔细调理过。京城的家里铺着地龙,便是寒冬腊月也活得洒脱,来了这陈塘县,再撞上月事,几乎冻没了半条命。 她晌午勉强用了两口饭,这会儿正缩在暖和的床榻上哼哼,“不方便见人”这句是真的。 冯三恪也不迟疑,跪下,朝着门内结结实实磕了个头,仿佛头磕得重些,里头的人就能听得到似的。磕完头,他扬声道:“冯三恪谢过恩人救命之恩,日后全凭恩人吩咐。” 顿了顿,心里埋得最深的话遛出嘴边:“那一百二十两也一定会还上。” 竹笙姑娘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样,身侧的弥坚也笑个不停,含糊说了句:“不必计较这个。” 冯三恪不晓得他二人在笑什么,起了身刚要离开,屋里又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喊住他:“你且等等,锦爷要你把那日唱的曲儿再唱一遍,就那个什么‘陇头流水’的。” 冯三恪呆了一呆。眨眼功夫回过味来,心口如擂鼓般一阵扑腾,紧张得厉害。 那天恩人救他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临走前说的那句“他唱曲儿挺好听的”,冯三恪也记得分明,以为是恩人说给县令听的托词。 却不想,竟是真的喜欢听他那曲儿。 可他哪里会唱什么曲儿? 那日囚车绕城一圈,等到了午时,就要推到菜市口砍头了。他心中已萌死志,又发着热,头晕脑胀的,记起儿时乡歌,才哼哼了几句。正儿八经要他唱,哪里能好听? 可恩人喜欢,硬着头皮也得唱出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冯家家贫,冯三恪十二岁出来谋活计,给好几个大户人家做过长工,主家看他力气大的有,贪他人老实的也有,却是头回以“唱曲儿好听”的名头。 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他唱得嗓子干涩,喉咙充血。虽方才说是唱一遍,可里边恩人不说停,他就不停,几句词翻来覆去唱了许多遍。 弥坚一人回去了,竹笙和那姑娘进了屋,只留冯三恪一人在外边唱,还给他拖了把凳子出来坐着。好在今日天晴,风也不寒,他唱出一身热汗,并不觉得冷。 只是门上挂着的那扇厚厚的棉帘从没掀起过,让他一颗心飘飘悠悠落不到实处。 一个时辰以后,日头西斜,先前那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小声喊他:“别唱了别唱了,爷睡熟了。你们这鬼地方太冷,爷都两天没睡过好觉了,倒算你功劳。喏,这是赏你的。” 冯三恪顿了半晌,怔怔伸出手,接过那一枚银锭子。 看了两眼,又给人递回去。 小姑娘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呆的铁脑壳,没接,笑得娇俏:“傻啦?以后受爷的赏得谢赏知道不,今儿就算了。” 棉帘子重新合上,冯三恪攥着那枚银锭子,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再没人出来。他脚步轻飘,一路走回自己住的院子。 今日正是冬至,后院的鞭炮声听得他耳晕目眩。直到坐进屋子里,看到三尺见方的木桌,宽敞干净的床榻,他才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种真实感。 窗外霞光正盛,糊窗的白绢轻透,被染得红彤彤的。 他走之后,屋里的虞锦睡不过两刻钟就醒了。 彼时竹笙正与妹妹兰鸢对坐着绣花,小姑娘坐不住,望着院里怔怔出神,只听房顶哔哔啵啵一阵响,一小片碎瓦滚下来,啪得碎在院里。 “呀!”兰鸢轻叫了一声。 声音不算大,虞锦却惊醒过来,缓了缓神,问:“什么时辰了?” “主子怎么醒了?才睡了这一小会儿。”竹笙放下绷子行上前,略瞧了一眼便愕住,只见锦爷脸色不太好,唇瓣几乎没了血色。 再一细看,她眼角竟有湿意。 虞锦自己没察觉。屋里门窗紧闭,并不能瞧到院里,她却还是探了探头,“唱曲那人走了没?” “走了。我喊他回来?” “喊回来做什么?”虞锦瞥她一眼,靠着身后锦枕躺下,意兴阑珊道:“我就是随便听一耳朵,难不成还拿曲儿当饭吃?”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竹笙心思微动,知她心里压着事。 说来也是。都快过年了,京城府里边连年货都备好了,主子却被老爷派到了县里,保不准是被那谁吹了股耳边风。来了这儿旧宅破院的,事事都得安顿妥,连一口舒坦饭都没吃过,任谁心里都要窝火的。 竹笙没往下细想,绕开这茬,浅浅笑道:“离京前带了些阿胶枣,还有一兜子黑糖,都是补血的好物,我去给您泡一碗。” 说的是关怀的话,竹笙却错开了视线,连看她一眼都不敢,回身去包袱里翻找了。 虞锦眉锋慢慢拧成了个尖儿:“芳姨给准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4章 竹笙不敢答话,含糊避了过去。 兴许是午睡刚醒,一瞬间竟觉得眼睛疼,“芳姨”二字跟细针似的戳在她眼里。虞锦哂笑一声:“她惯会做这些小事收服人心,都说咱虞家笼络人心是一把好手,可万万比不过妇人心计。” 竹笙唇嗫嚅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壶里备着热水,黑糖拿滚水冲泡开,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锦偏头看着三颗阿胶枣在里边打着旋儿,慢腾腾沉了底。 这些年闻惯的味道仍如旧时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小声问她:“姐,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一点点地拆,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分明是主子小时候,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睡着也常入魇,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曲子不多,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次日一大早,府里来了几个泥瓦匠,都是在县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县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开,往日只存在于陈塘县志和童谣里的“虞五爷”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叫人觉得不真实。虽然虞五爷自个儿没回来,虞家小姐回来,与他也差不离了。 是以这些匠人都有些拘谨,平时嬉笑怒骂没个体统,这会儿连说话的嗓门都小心悠着。 管家引着匠人走到院里,指指东西两边:“师傅瞧这两间屋,我家想把地皮给起了,往下边加一层烟道,烟道入口走厨房,出口留到两边去,您瞧瞧能不能成?” 几个匠人听不懂他意思,两头絮叨好半天,总算明白了。 原来京城贵人银子多得没处使,便绞尽脑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他们过冬时不裹那老厚的棉袄,而是用地龙取暖。这地龙是在地底下埋着的烟道,弯弯曲曲如龙形,天冷的时候,便从烟道口烧火,灼热的烟气顺着烟道走过房间,从另一头出来,如此走了一糟,整间屋子就能暖和起来。 请来的泥瓦匠已是陈塘县最好的匠人了,却都没听过地龙是什么东西,两边人比划了半天,写写画画,到了晌午才敲定图纸。 谈好了工钱,泥瓦匠便砰砰乓乓忙活起来了。 冯三恪站边上看了半天,插不上手,就跟人借了把锄头回了自己院子,将院中杂草一一剜了。连着几天好吃好喝,好药养着,却又没人给他派活计,他心里有些焦,只能做做这些琐事。 他被冻伤的那条腿还没养好,坐在小杌上的时候,一条腿支棱在外边,姿势并不好看。 也就是此时,院门外传来姑娘说话的声音:“我那院儿砰砰乓乓的,听得我脑袋疼,借你们院子躲个清静。” 冯三恪循声望去,来人有四个,一人行在前,弥坚几个簇拥在侧,却只有走在最前头的人入了他眼。 他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正是恩人。 眼也不眨地掏了一百二十两,买了他命的人。 这是自那日县衙门前惊鸿一瞥之后,冯三恪头一回看清她——束着他没见过的玉冠,穿着他没用过的锦缎,迈着县里姑娘不会迈的大步,谈吐举止皆从容。 府里人口口声声的“锦爷”c“锦爷”,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冲着他笑。 于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动起来。仿佛寒冬腊月出了阳,霎时便叫冰消雪融。 冯三恪有些呆,浑噩之际听到她问: “这就是新来的那人?” “是是是。”冯三恪手忙脚乱站起身,双手摩挲蹭掉了手上的烂草叶,双膝一屈就要跪,被虞锦拦住了。 她细细瞧了瞧冯三恪,果然如那日弥坚所说,赞了他一声:“挺好,老实人模样。叫什么名?” “我姓冯,家中行三,名三恪。” “三恪?”虞锦问了句:“这名儿是有说法?” 问的是自己的名,冯三恪却苦想了好半天,迟疑道:“好像是孝义勤,还是孝勤俭做人当恪守这三条。” 冯三恪这名儿是他祖父起的,他祖父年轻也是读过书的,早早给孙辈起好了名儿。后来关中战乱,一家人死得死,散得散,就剩他这房了。本是要到更南边的宿县奔亲,到了陈塘县时,家中长兄重病,盘缠用尽,病也没治好,只得就地草草埋了。 一家人心灰意冷,索性在陈塘住下,这一住就是十年。 半年前又遇上难事,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 想起往事,冯三恪眼中蒙上一层灰。弥坚便说:“爷给他赐个名吧,以后咱就算是一家人了。” 府里的年轻孩子大都是捡回来的,乞儿瘪三都有,名儿也起得糟心,什么狗剩c二楞的,就拿这当大名;有的甚至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的。 年轻时候还不觉得,将来到了生意场上,再被人“狗剩狗剩”地叫着,如何抬得起头?所以主子起名,也是虞家的传统了。 而此时,虞锦却摆摆手。 “可别难为我了,以后再不起名了。这两年我杂谈话本儿一本没看过,翻的都是诗经论语,光顾着给你们起名了,这掰一句那扯一句,拆篇断句乱用古语。弄得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还得时常端本书附庸风雅,着实滑稽。” “再说,人家这‘三恪’多好,孝义勤,我起不了更好的了。” 说完虞锦咬牙道:“以后府里进了人,除非名儿难听的实在没法叫的,别的都不起名了,该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众人便笑她这分明是黔驴技穷了。 虞锦嘴上啧一声,笑骂:“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我翻遍论语给你们取名都讨不了好!去年爹知道我是这么绞尽脑汁起名儿的,他还笑话我,瞧瞧他手边的人——王一,何二,张三,李四,多轻巧!爷要不是怕你们出去被人笑话,才懒得费这功夫。” 她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人,屋里也陆续有人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廊下听她说话。一院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家子。 冯三恪近不得前,也不敢近前,就隔着几步安静听着。 手下动作慢了些,墙角剜下的杂草堆了一小撮。 兴许是虞锦交待过了,到了傍晚,管家便叫人来寻他,说有事要说。 管家与府里护卫并几个账房先生一同住在外院,冯三恪去时,管家正捧着本册子,在那上边写写画画。瞧他来了,管家合上手中册子,从抽屉取出一张薄薄的契书来,转了个向,叫他看。 管家约莫不惑,年纪算不得长,说话慢腾腾的,眼角纹路都透着宽和。 “你来历我已知悉,也是个苦命的。我让人去县衙问过了保人的规矩,你身上有人命官司,需得保人担五年的责,五年内不除案底,亦不得离开陈塘。若是这五年里头再犯了事,我家锦爷是要担责的。” 冯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绝不给恩人添麻烦。” 管家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且听我说。一保保五年,但过了年,到明年春,锦爷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护你不住。” 知道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冯三恪仔细听着。 “倒是还有个别的法子,这园中奴仆你也瞧见了,年轻姑娘c小子十几个,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锦爷从外边捡回来的,跟着锦爷学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够,等再过几年,这院里的孩子经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没了爹娘,在这陈塘县也落不住脚了,倒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学做生意。我家锦爷惯爱提携年轻后生,要是你能开窍,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开不了窍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个下手,工钱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样放出府去。” 冯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头绪,接着道:“不过我虞家从不养外人,家里机要之事有许多,不得透露给外人知道。故而不论是当奴仆,还是跟着爷学做生意,都得签份卖身契。签了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规矩c月银赏罚,都按我虞家来。由自由身变成了家仆,也就没有了‘五年内不得出陈塘’的约束,你可愿意?” 瞧他不吭声,管家也不催,将手边的契书递给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个日。就算不签,也会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签。” 若他此时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仆,此后要做牛做马c任打任罚,冯三恪自然一百个不愿;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经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说得大度,却不知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能侥幸留得性命便是老天开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冯三恪深吸口气,探指到那红泥坛子里用力一摁,往契书上留了个手印。 他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也一眼没看,唯独纸上的手印摁得当当正正,纹路踏实。 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还有保他出狱的契书,管家也交了一份给他。 卖身契一眼没瞧,这份保他出狱的契书,冯三恪却看了好几眼。上头三个名字三个手印,分别是县令刘安德,嫌犯冯三恪,保人虞锦。 县令是读书人,早年同进士出身,一手字却瞧不出风骨,只能算是工整;冯三恪的名写得丑——他不识字,因给人做过两年长工,好赖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 等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名上,冯三恪顿了顿。管家仿佛知他所想,窘然道:“锦爷她字丑不过这确实是她真迹。” 冯三恪垂眸细细看了一遍。 管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损了主子威严,很当回事儿地解释了一句:“锦爷读过书的,她只是字丑。” 冯三恪没作声,点了点头。 他捧着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小心叠了两叠,回了院里又跟弥坚讨了一个木匣,藏到了自己屋里。 身家性命,还有不敢想的将来,全系在这两张纸上。 趁着这几日泥瓦匠在院里做工,虞府的人也都忙活了起来,园中污水c墙角杂草c檐上积灰,通通要拾掇。管家也将每人住处分好,这个客院要腾出来,现下住的人通通换到最后一进院子去。 别人都有包袱行李,来来回回跑好几趟,唯独冯三恪孑然一身。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此时也只有一床被褥,拿了就能走,还给弥坚屋里那几个半大孩子搭了把手。 一时间阖府上下乱糟糟的。 正这个时候,外边有客来了。 一位穿着富贵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头,一脚迈过园子,便扯着嗓门喊:“锦儿,锦儿!快出来,瞧瞧谁来看你来啦!” 紧跟着,乌泱泱进来了一园子人。 此时冯三恪正跟着几个护卫在池子边上舀污水,抬头略一数,来了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拖家带口来的。外边门房拦不住,又听他们自称是虞五爷的亲戚,只得放人进来。 一群人行至园子,正好和竹笙与几个婢女打了个照面,走在前头的中年男子便嚷道:“快叫你家小姐出来迎,就说是祖母来了!” 竹笙眼皮轻轻跳了下,细细去瞧。被这群人簇拥在里边的是一位老太太,鬓角有白发,耷拉着眼角,愈发显得老态。左右两个妇人扶着,想来是这人话里的祖母了。 回县里之前,虞锦已经与手边几个得用的孩子提过醒,竹笙心里有数。她往边上退了退,露出身后尘土乱飞的正院,笑着赔不是:“里头正翻新园子,兵荒马乱的,老夫人不如去外院等候。” 老夫人嘴角一拉,明显是不高兴了。不等她开口,先头那中年男子便应了声:“成,你叫你家小姐快来!” 一群人又折回身,乌泱泱去了外院。 外院的屋舍是护卫住的,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听说是锦爷亲戚,利落地给他们腾了一个屋出来。 屋里没桌没椅,就并排三个大炕头。老夫人面沉如水,推开两个儿媳的手坐下,炕上连褥子都没来得及铺,又硌又凉。 跟来的孙辈好几个,也不用人招呼,爬上炕去玩了。 虞大爷无奈道:“娘哎,你拉着脸算怎么个事儿?我知你心气不顺,可这头回见面,总得和和气气的,日后才好说话。” “我怎么和气?你叫我怎么和气?瞧瞧这一家,哪有半点规矩!”老夫人气得直拍那炕,倒把自己掌心拍疼了,火气更大:“谁家祖宗是觍着脸自个儿跑来见孙闺女的!还是个庶房出身的,她倒是好大的谱!” 几个儿媳惊得花容失色,忙叫人把屋门关严实,扑上前去哄她:“娘你消消气,一会儿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好赖都是一家人,哪有头回见面就嚷架的道理?传出去倒叫外人看了笑话,您说不是?” 话说得软和,老夫人这才勉强压了压火气,沉着脸不吭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5章 来的这便是陈塘县里的虞家人了。 当年虞五爷发迹,自己跑京城享富贵去了,本家亲戚一个都没带过去。二十多年间,虞五爷唯一一次回乡,就是迁他亲娘坟的那回,坟挪走了,人就再没回来过,只留下虞家本家的人在陈塘县作威作福。 虞锦回了陈塘县,这信儿还是县老爷派人告诉他们的。虞家上下好一番欢喜,十多年前那十箱雪花银把他们供到现在,买下良田千亩,另有铺子十几,却也吃不住一大家子挥霍。 如今家底有些薄了,正发愁,财神爷就回来了。 是以陈塘虞家半个月前就早早准备上了,该谁哭穷,谁拿捏,白脸红脸都合计好了。本想着他们这一家子长辈,家中族老都在此,回乡的又是个庶房的孙闺女,十几岁的丫头片子,怎么着也得恭恭敬敬过去给老夫人请安去。 等啊等,等了五日没等着。 再一打问,听说人家竟在外头买了大宅子,拜访过了县老爷,连县上几个地主家都各送了一份见面礼过去,却独独没回过自家门。 老夫人气得要命,昨儿个在家里骂了一晚上,今早被儿子媳妇拽了来,一大家子乌泱泱来了。从花甲出头的老夫人,到大房二房四房的嫡子嫡孙全来了,三房老爷没来——太懒,闷头睡觉呢。 祖宗辈的,子辈的,孙辈的,阵仗极大,连府里这些个见过不少世面的护卫都被惊到了。 他们在这屋里坐了半柱香的功夫,看着院里护卫搬着铺盖c扛着桌椅来来回回走,却连个奉茶的都没等着。 直到老夫人跟二儿子吵完一架c想摔门走的当口,虞锦这才慢腾腾晃来。 “不知老夫人今日过来,家里乱糟糟的,倒叫你们受累了,来人奉茶!” 虞家人循声望去。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穿金戴银扭扭捏捏的小娘子,谁知抬眼便是这么一身男儿装束。虞锦面堂清明,目光透亮,又是一身矜贵打扮,活脱脱一个富贵公子哥,愣是把跟着来的几个虞家孙子衬俗了。 一屋子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视线全落在她一人身上,一时都有些呆。 再一晃眼,视线便转到她身上那件厚实披风上,毛皮不知有多好,看着滑不遛手,竟似有光。 虞家长媳瞧着眼热,心里头想着:倒是好看,也不知是什么毛做的。 “这位便是老夫人了吧?” 等奉茶的奴仆退下去,虞锦笑眯眯给炕边上坐着的老夫人作了个揖。 虞家长媳掩着口笑:“这孩子,喊什么老夫人?没得生疏了,该叫奶奶才是。” 老夫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几眼,下撇的嘴角拉平,不太情愿地从腕子上褪下个金镯子,朝虞锦递了过去。那手却摆得极低,几乎是朝着地面递过去的。 虞锦没回过味来,还是虞家大爷一言点明,推着她后背上前:“锦儿愣着干嘛?头回见面,合该给奶奶磕个头。” 磕头? 虞锦再看老夫人那手,竟是叫她跪下接赏的意思,心里好笑。老太太管着一大家子,兴许是长辈谱摆惯了,这会儿把她当养在膝下的孙女一样拿捏了。 她进屋时留着门没关,外边候着的弥坚几个探头瞧了一眼,暗暗磨了磨牙,以气音小声絮叨:“一只金镯子就想让咱爷跪下?呸,一箱金镯子都不行!” 冯三恪在廊下来回踱步,屋里说话的声音大,他听得分明,有些心焦:“不用进去?万一锦爷被他们欺负了” 他在陈塘县住了十来年,其间,虞家人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事没少入耳,这会儿竟把虞锦和虞家本家生生割裂了开,救他一命的恩人跟虞家怎么能一样? 他老站在门边探头,都被里边的人瞧到了。弥坚扯住他胳膊往回拉了拉:“冯大哥别担心,爷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且等着看就是了。” 出门行商三年有余,虞锦和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此时连脑子都不需转一下,便能信口胡诌,脸上笑容愈发真诚了些。 “老夫人,我们行商之人有规矩,不能轻易给人跪。商人膝下有黄金,一跪就会跑了财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双手拢在袖筒里,压根没打算接那镯子,自己也寻了个干净炕头坐下了,就坐在老夫人对面。屋里几位族老几位大爷都瞠大了眼睛——老的还都站这儿呢,不知她一个小辈怎么敢坐下。 “哼,没规矩。”老夫人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又把那金镯戴回自己手上了。 虞家大爷怕亲娘当场发作,连忙凑上前打圆场:“娘,咱都是自家人,不讲那些个繁文缛节,大伙儿随便坐。三叔公您请您请!” 一时间屋里推推让让,虞锦不搀不扶,跟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坐在原处。 虞家大爷管着家里一半铺子,是最会来事的,扶着几个年纪大的坐下了,回头又冲着虞锦笑,面色挺好看:“锦儿回了乡,怎么不往家里头住,往外头买什么院子!大伯跟你说,这院儿风水不好,你瞅瞅这破窗烂瓦的,哪里能住人?不如回家去住,你大伯娘早早给你腾了一间屋子出来,拾掇得干干净净。” 虞家本家也住在县上,老夫人膝下四房,上下四代人,一家百来口,住的宅子竟不如虞锦买的这个大。念及此处,老夫人心里更不顺畅了,心里暗忖这妮子不是好拿捏的,便不吭声,冷眼看着几个儿子儿媳哄她。 旁边虞家长媳接了腔,亲亲热热挨着虞锦坐下:“半月前听说你要回来了,伯娘成日等着盼着,想我这侄女该是什么模样,那肯定是天仙儿一样的人物。今日来了一瞧,果然不假!瞧这浓眉大眼c肤白貌美c厚耳垂,跟五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来就是富贵长相,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天生财神爷的命。”除了老夫人耷拉个脸,一屋人都跟着笑。 虞锦眉梢微挑,咂了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句。 她爹一直是个瘦干个儿,皮相更是不如何,这些年好吃好喝,却也没能白净些,长得就像个穷受苦的。每回跟着家里老掌柜一块儿出去办事,别人总是要把掌柜往上座请,场面十分尴尬。 要不是虞锦她娘生得貌美,传到她这儿只怕也是一副干瘪相。 而她这大伯娘,竟能睁眼说瞎话,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敢情是连她爹长什么模样都忘干净了。 虞锦但笑不语,只听她继续诌。 “听说你回来了,家中十几个姐妹都念着呢,今儿都早早起了,吵着闹着要跟来。我说今儿事多,不方便带她们出来,各个噘着嘴,还跟我怄气呢。等你搬回家呀,咱一大家子亲亲热热住一块儿多好,你说不是?” 虞锦又笑了笑,没作声,目光往旁边晃了一圈,瞧见他们摆在炕上的两个袋子,便问:“这是带的什么?” 虞家二爷搭了腔:“这是咱家里头自己做的零嘴,有炒的有炸的,给你装了两袋子来。我跟你祖母寻思着你是从京城那富贵地方回来的,咱陈塘就是再好的东西,怕是也入不了你的眼。倒不如家里做些新鲜吃食,比外边买得干净。” 虞锦视线从那俩袋子上挪开,笑眯眯抬起头,瞅了她这二伯一眼,心里想着:这人得是多厚的脸皮,才能把抠门说得这么好听。 头回见面,从老夫人到儿子儿媳,连带着几个孙子,二十来人浩浩荡荡上门,统共带了两袋子零嘴,就想把财神爷往家里迎。 这是虞锦自打记事以来,头回收这么便宜的礼,没忍住,嘴角翘得更高了些,悠哉悠哉念叨:“零嘴啊,挺好的。” 她这笑古怪,笑得不亲不热,反倒透着两分揶揄之意,好像闲闲坐在一边看笑话似的,叫她对面的老夫人心里不是滋味。 虞大爷不知道她怎么个意思,直觉却不太妙,再开口,话有点干:“锦儿呀,你回乡前,你爹可有交待什么?” “我爹呀?他什么也没交待。”虞锦微笑。 其实,她爹还是交待了一句的,说的是——“当年爹离乡,手里的五两半银子全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赚来的,没拿过他们一个铜板。这些年他们沾着我的名头,也得了天大的好处,这家人就跟缠在人身上的虱子似的,咱从指缝间漏出去的油水,给了也就给了,甭跟他们计较,真要贪咱手里边的东西,来一个打一个。” 虞锦也就谨遵亲爹教诲。 听她说回乡前虞五爷什么都没交待,屋里长辈表情各异,不知道都藏着什么心思。 “苦命孩子!” 大夫人哀哀戚戚叫了一声,拿帕子沾了沾眼睛,泣道:“五弟可是怪我们了?三姨娘去得早,五弟打小就被抱到娘膝下养。那时候家里穷呀,娘又忙着操持一大家子,五弟年岁太小,顾不上他。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跟你大伯心疼他呀,他那日常穿用都是我跟你大伯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 她言语恳切,眼中的泪扑簌簌往下掉,直叫虞锦瞧得瞠目结舌——要不是她爹的发家史早就被人写成了话本,她曾翻过两遍,怕是要信了她这大伯娘的鬼话。 “兴许是照顾不周,五弟怨我们了。”说至此处,大夫人眼泪流得更急:“当年他早早离了乡,我们一直放心不下,他有什么苦什么愁,从来都一人扛着,也不写信与我们说。这些年虽未见面,家里人却都念着他,那长生牌位一直供在大悲寺里,每年香火不断。” “后来听说五弟出息了,赚大钱了,县里人都说咱虞家祖上烧高香,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我们脸上也有光,就叫家中小辈都向着学,要做他那样的人物。” “好了好了,嫂嫂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二房媳妇挤开她,也端着一副笑脸:“这些话回了家以后慢慢唠,锦儿快收拾行李,我瞧你这院里伺候的人多,咱那宅子怕是住不下,带上几个得用的走就行了,家里姑娘都等着你呢。” “呵” 虞锦正要说话,却猛地后背一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6章 她扭头去看,原来是炕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她背上轻轻踢了一脚。那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瞧虞锦回头望来,又勾勾脚腕,在她雪白的披风上踩了个泥脚印,滚到一边咯咯得笑。 虞锦脸上的笑模样立马没了。 大夫人眼尖,心思也细,指着那孩子训:“狗儿你做什么呢!快给姐姐赔个不是!哎哟锦儿呀,这孩子不懂事,要不你把这披风脱下来,伯娘拿回去给你洗干净,改日再送来。” “不必。”虞锦摆摆手,也懒得跟一个屁大孩子计较,站起了身。 她进门两刻钟,这还是头回冷脸。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c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许多孩子都不爱出门,一天三顿饭都是闷在自己屋里吃的。虞锦瞧不过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两间屋子,叫泥瓦匠从中间打通,摆上长桌条椅,弄了个饭堂出来。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这是京城虞府里的习惯,好处颇多。 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虞锦拍了两下掌,示意大家看过来,她道:“我得叮嘱两句,都记好。咱家老爷家事丑,你们今儿也瞧见了,心里都有数。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们明面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得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话。” 旁人问她为何。 虞锦道:“咱家还要评仁商牌匾的,功绩册子交上去,上头也不会尽信,兴许会派礼官来陈塘问情况,必定会问到他们。那家人脑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说些什么不合适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纷纷点头。 她手边有一对同胞姐妹,这对姊妹花儿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纪大的是竹笙,年纪小些的是兰鸢,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爷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怎么上午怼人时候那么爽快?” 虞锦默默咽下口中点心,认错:“是我过错。我那披风是银狐毛的,三十两银子一条,这东西精贵,还不能浆洗,一洗毛儿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个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冯三恪听不明白,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却都清楚——她是心疼钱了。 虞锦一向节俭,只在两件事上舍得花钱祸祸,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远远及不上虞家该有的奢华。 在手下人前丢了面子,锦爷得自己找回来,于是她放下手里汤碗,义正辞严道:“我生平最烦两种人,一是懒人,二是蠢人。至于这种又懒又蠢又穷还觍着脸上门跟我打秋风的,我见一个就想掐死一个。” 众人逗趣似的捧场:“锦爷说得好!” 弥坚立马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根炭笔把虞锦信口胡诌的名言记在上头。 “这是什么?” 冯三恪初来乍到,只与他一人相熟,此时就坐在旁边,征询之后拿过弥坚这小册子翻了一翻。他这册子已经用了大半本了,每页上的字迹有的潦草,有的工整,写得并不密,有的以小尖毛笔写的,有的是炭笔写的,明显不是一天写就的。 封皮上四个方方正正的楷字。弥坚读给他听:“这四个字是‘锦爷语录’。府里好些人都备着这么个册子,爷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就通通记下来,闲来无事翻一翻,每回都有新体悟。” 他记完,又十分仔细地把册子揣回了怀里,外衫里侧缝着个内兜,装些贵重东西绝不会丢。 冯三恪又一次遗憾地想,可惜自己不识字。 是夜,冯三恪没有早早回屋,廊下挂了两盏灯笼,他与府里护卫趁着光将池子中的脏水舀干净了。 这本不是他的活计,至今也没人给他派活。冯三恪是为了认人去的,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识得,对这虞府也知之甚少,满眼陌生,便总觉得心里没底。 与护卫们一起做做活,不光混了个脸熟,还听着了一些消息。 比如府里奴仆每月月银二两半,立功另有厚赏;比如京城的虞府很大,这间五进的宅子都算不了什么;比如门房常会收到许多信,有的是东鲁那边来的,生意上的事,有的是家书——府里许多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得人记挂,常会收到信。 都是些琐碎小事,护卫们随口唠嗑,冯三恪在旁边仔细听着,听得越多,心里便能安稳些。 他做完活才像往常一样回了客院。刚走到屋前,察觉四下寂静,没一个屋亮着灯。冯三恪呆站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今日搬了院子,换了新屋,他已经不在这儿住了,又沿着墙下回廊走去了最后一进院子。 他那屋还没熄灯,冯三恪在门前刮掉鞋上的积雪才进去。 与他同房的是个少年,已是深夜,他却还没睡,缩在被子里,撑着眼皮等着自己的新同伴。瞧见冯三恪推门进来,少年脸一垮,声音降了个调,丧气道:“啊,是你啊。我还想跟弥坚哥哥或者静思c笃行哥哥一屋呢。” 这府里统共四十多人,住的这几日,冯三恪每天用心记人,大多都已脸熟。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叫博观,十二岁的年纪,他那名字出自一个大文豪,好像是什么“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也是锦爷从古籍里边翻出来的。 弥坚给他仔细讲过,冯三恪勉强背下了这两句,什么意思却忘了个干净。 这会儿刚进门就被人嫌弃了,冯三恪也不窘迫,拿凉水抹了把脸,又坐到床头,将叠成块的床被铺开,问他:“为何想与弥坚他们一屋?” 博观挠挠头,苦恼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因为c因为,跟着他们能出息呀。他们是府里最快通窍的人,可聪明啦。” “通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7章 少年眨眨眼,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好奇问:“你不知道?” 冯三恪摇摇头。 博观便讲给他听:“做生意的有个说法,有没有经商的头脑得从小看。通窍,意思就是粗通生意道理,半大孩子里边能通窍的,才算是可造之材,才值得下功夫教。像我们这样十几岁的孩子,脑子活,爱琢磨,早早通窍才好。” 冯三恪听得入了神,只听博观接着道:“普通人呢,很难摸到做生意的门槛,得跟着老师傅学,要是笨一些的,打骂责罚少不了。咱家就不一样啦,咱家自己有师傅,锦爷就是最好的师傅,她还不打人不骂人,每天笑呵呵的,就把该学的学通了。” “怎么学?”冯三恪问。 “等锦爷有空的时候,就会给你出题,平时出门也会把你带在身边。通常是带俩月,俩月通了窍的就算悟性高,可以当学徒,将来兴许还能做大掌柜;对生意一窍不通的,就只能当奴仆了。学徒和奴仆月银差不了多少,将来的造化却大不相同。” 冯三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也带我?” “对呀,怎么了?” “可我是外人” 博观比他还懵:“你不是签了卖身契了么?” 冯三恪顿了顿,想起来了——自己已经是签给虞家的人了。 什么开不开窍的事,前日签卖身契的时候,管家与他提过。他当时没听明白,今晚却明白了。 他心神震撼,慢腾腾躺回床上,听着博观稚嫩的声音絮絮叨叨:“你年纪大了些,人瞧着也迂,不知道能不能行。不过好好学总归是道理,就算做了家仆,过个五年八年也就放出去了,在咱家耳濡目染,出去做个小买卖不在话下” 博观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冯三恪却辗转反侧。 爹娘兄嫂都没了,他身上还背着罪,甚至欠着恩人一百二十两巨款。以后会怎样,冯三恪本不敢想。 可听了博观这话,心里竟升起半分微薄的希冀来。 虞家人回去的第二日,县令儿子刘荃来了一趟,带了份贵礼,拿着个一尺见长的酸枝木匣子仔细装起来,接到手里还有些份量。 虞锦打开瞧了瞧,里头放着一个挺漂亮的算盘,玛瑙石磨成的算珠颗颗圆润透亮,边框包金,闪闪发光,挺招人待见的。 她手边正摆着账本,就把这算盘放到桌上拨了两下,刘荃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快得瞧不清她的手指,眼睛只能捉到一片残影。 刘荃得意道:“锦爷可喜欢?这是从我娘嫁妆里头翻出来的,当年是外祖送的。上回你一走,我就想起这东西来了,你们做生意的讲究吉利,就跟我娘讨来送你了。” “喜欢喜欢。”虞锦摩挲着算盘边框上那四个浮凸的小字——财源广进,点头赞道:“确实有心了。” 旁边的竹笙静立不语,心忖:连一个外人都知道送礼要挑好的,虞家人却不知道,带着两袋零嘴就上门了。两相一比,任谁都心里有数。 “那成,我爹还怕你瞧不上这包金的,回去就跟我爹有交待了。” 刘荃这孩子自来熟,却明显不如他爹会说话,坐下没多久便大大咧咧问:“听闻昨天老太太领着你家人来过了,最后不欢而散?这是怎的?” 听闻?虞锦奇道:“你听谁说的?” “好些人都知道呀,走半道上,老夫人就被抬到医馆去了。” 虞锦倏地瞳孔一缩:“人不行了?” “没呀。” 刘荃摸不着头脑,不过是提了句医馆,她不问老夫人哪儿病哪儿疼,怎么头个反应就是人要不行了? 他也没多想,继续唠:“昨晚我爹娘还去探望过,老夫人躺在床上哎哎唷唷直叫唤,说自己头疼头晕心口憋,恶心干呕没食欲,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弄得郎中都糊涂了,号脉也号不出来,最后给开了点消食散。” 虞锦扯唇笑了笑,那老太太就是作妖呢。方才她还吓了一跳,要是昨儿那一番话把老夫人给气死了,就要惹麻烦了。好在老夫人还是个硬气的,没一下子厥过去。 话说回来,她就算是身子真不爽利,请个郎中过府看看就是,怎么弄得人尽皆知的?难不成是为了给她个难堪,让县里头的人都瞧瞧她有多不孝? 这一家子稀里糊涂,虞锦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们昨天都唠什么啦?” 虞锦眉尖蹙了下,心说他怎么问这个。 刘荃瞧了瞧她的神色,索性摊开来说:“我爹让我过来问问昨儿是出了什么事,要是两边生了什么龃龉,他给居中调和调和。” 虞锦无奈,这巴掌大点的地方就是不好,丁点事都能传得人尽皆知。 偏偏时下重孝道,认定忠义仁孝四个字分不开,便是她爹虞五爷十几年没回县里,也得收敛着些,从没提过要分家。 而陈塘县离京城也就一百四十多里地,要是这边她不孝的名声传出去了,叫上边的人知道,她家心心念念的仁商牌匾就没着落了。所以话还得小心说。 想到此处,虞锦笑得眼睛弯弯,眼也不眨地说瞎话:“一家人哪有什么龃龉?不过是奶奶看我亲热,她又想我爹了,抱着我哭了半个时辰,兴许回去的路上又着了风,这才头晕的。” “真的?” 这话经不起推敲,刘荃也不是个傻的,狐疑瞧了她几眼。 虞锦笑得更诚恳了些:“改日我去探望奶奶,给她带点养身子的好东西。你回去叫县令放心,我家必不给他添麻烦。” 她把自己的瞎话编拢了,刘荃点点头,也就不再问。拿上了虞锦送的回礼,便要离开了。 “哎,你且等等。” 刘荃站住,回头问她怎么了。 虞锦问他:“你们这儿的市集在什么地方?昨儿我叫人去买菜,人回来跟我说菜摊上全是白菜萝卜,一车一车摆路边,整条街全是白菜萝卜,就没几样别的东西。我家昨晚喝的萝卜汤,今早吃的白菜饼,这条街上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找不着,晌午要是再寻不着吃饭的地儿,我家只能去街对面买包子了。” 此时已是冬至,别人家都修有菜窖,方便存放的蔬菜会准备许多,再做几罐子腌菜,留着过冬用。 虞锦在京城过冬的时候,南郊有个温泉谷,那谷中四季如春,专门给京城富人和皇家供菜。每日都会送些新鲜蔬果到府上,是以虞锦从没受过冬天吃不上菜的苦。她回陈塘前却没想到这个,此时外头卖着的只剩白菜萝卜土豆这些了。 刘荃吃吃地笑:“难怪我瞧锦爷面有菜色,原来是没吃上好的。成!今儿我做东,请您去外边吃好的,不过撑死了两桌,您这一大家子我可请不起。” 书房里没铺地龙,因为要看账本而在书房坐了一上午,从而冻得脸色发白的虞锦轻飘飘瞪了他一眼——从小到大,夸她好看的多了去了,却还是头回有人说她“面有菜色”,不免噎了一噎。 她摆摆手:“改日我请你。今儿先与我说说你们这儿市集有几个。” 刘荃从笔架上取了一枝粗毫,砚台中饱蘸一笔,边说边画:“你们去的那是西街,西街临靠村子,那地界穷,撑死了卖粮油麻布;东边市集才是富人去的地方,成衣铺c肉铺c食肆茶馆什么的;北边集市杂,花鸟鱼市,还有学问人去的棋室c雅舍,二流子去的赌场妓馆,什么都有,那处人最多,也最有意思。” 所谓字如其人,虞锦自己字不好看,却不妨碍她能看出字的好赖。她还记得县令说刘荃今年中了举,倒是不假,这随手写的几个字笔势活泼,气象洒脱,一看便知是练字多年的。 “东边市集在哪儿?” 刘荃好奇:“锦爷做什么去?” 面有菜色的虞锦淡淡瞥他一眼。 “买菜。” 府里缺米缺粮缺菜,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也全缺,这几日都是糊弄过来的。四十多人住在府里,吃饭是第一要紧的事,剩下日常穿用也都得补齐,是以这一下子几乎跟去了半个府。 冯三恪自然也去了,把唯一的银钱揣上,是唱曲儿那日兰鸢给他的银锭子,足足三两重。 当时他还愕然居然给了这么大的赏,这几日默默观察着,却从不见虞府有赏人的习惯。此时想想,应该是锦爷念及他初来乍到,没银钱,才叫人给的。 她管着一个府,竟还能心细至此。 刘荃一路瞅着虞锦笑:“啧啧啧,我爹肯定想不到,锦爷竟是会逛市集买菜的人!锦爷吃的菜竟然也跟我们一样,是从市集上买的!” “那你当我吃的是什么?” 刘荃想也不想:“那肯定吃人参喝花酿的,我家供财神爷一向这么供。等碗里的花酿少了些,这就算是财神爷尝过了,剩下的才能拿下来自己吃。” 虞锦想着,人参花酿供财神爷,你家倒是挺有钱。心里默默琢磨一县之令的俸禄是有多少来着。 心知里边有古怪,她也不点明,慢慢悠悠走着,跟头回进城的庄稼汉一样四下张望,随口道:“我这人有个毛病,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先要去市集瞧一瞧。” “不论街上看到什么东西,我都要琢磨琢磨这东西打哪儿来的,怎么做的,成本几何,该卖多少,利几分,怎么卖,卖给谁。再想想这东西能不能做出更好的,更好的货该往哪儿销。这么想一遭,想通透了,心里就安稳。” 她跟说拗口令似的,刘荃听得瞠大眼睛,好半天,竖了个大拇指:“锦爷能耐。” 路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与西边集市不同的是,这边不是满地乱摆摊,也不再是满大街的萝卜白菜了。街两边都有一家家的铺子,修得齐齐整整,大敞着门,一眼能望见里边柜面。沿街靠墙摆着两溜摊位,小贩支个摊,卖些杂物,中间留出两丈宽的道,供人行走。 叫她惊喜的是,这市集上竟有一个像样的菜商,开了个门店,十几个大竹筐子整整齐齐摆开,里边放着各种蔬菜,还有新鲜的橘橙,竟有模有样的。 这倒是时下少见的,别说是陈塘县,便是京城都少见这样的铺子。菜农大多是在集市上摆摊,乱哄哄的,踩烂的菜叶满地丢,一不小心还会叫人滑个趔趄;府里采买的要么直接去市集上买菜,好坏贵贱全凭自己挑拣;要么就是跟老实的菜商长期订菜,每日直接送到府里去。 而有个这样的铺子,又干净又省事。 虞锦抬头瞧了瞧店面——柳家菜铺。 刘荃仿佛知她所想,道:“柳家是大地主,佃农几十户,三百多亩良田。菜农收完秋,品相好的菜就收上来,放到店里能卖得贵些。他家还有粮店,就在旁边。” 可见是个有做生意头脑的,虞锦笑了笑,叫身后缀着的一串人散去,各买各的,自己领着三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冯三恪头回揣这么多钱上街,一时竟不知该买什么。以前他在县上做工,每半月回一次家,总要捎些吃的用的回去。家中遭难以后就剩他一人了,衣裳是府里发的,吃食是府里供的,什么都不缺,就什么也没买,跟在虞锦后边走。 这么个大高个子显眼得很,虞锦一转脸就瞧见他,心念一动,扯出一个笑,冲他招招手:“来来来,三恪你上前来。” 这笑十分好看,却愣是叫人觉得有两分不怀好意的味道,弥坚和竹笙几人也都望向他。冯三恪心里一紧,脸噌噌发烫,好在他一向寡言,人又生得黑,没露怯。 “爷?” 虞锦从荷包里摸出半两碎银来,塞他手里,笑眯眯:“这条街上你看看该买什么菜,今晚上府里吃什么就指着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8章 碎银静静躺在他手心里,冯三恪愣愣地看着虞锦冲他笑,耳根愈发滚烫,窘迫道:“爷难为我了,我从没买过菜的” 以前他在村里住,哪用得着买菜?后来时常呆在县里,也是为了做长工,吃住都在主家,当真是从来没买过菜的,便宜好坏全都不清楚。 弥坚几个都笑着旁观,也不帮他解困。 虞锦摆摆手:“没事没事,买去吧,半两银绰绰有余了。你就算是买回一车白菜来,也没人怪你。”说完,她还往旁边挪挪,让出道儿,站一边笑眯眯看着。 冯三恪只能抬起僵硬的腿往前走。虞锦几个都跟在他后边,不时低声嘀咕两句,更叫他手足无措。 离他最近的是个卖旱芹和韭黄的大娘,拉了一车菜,黄的绿的挺好看。他们半上午才来,车里的菜只剩个底儿了。 冯三恪在人家摊位杵了好一会儿,那大娘手脚麻利,又卖出了几把。冯三恪这才开口,指着车上的旱芹,声音板正。 “这个怎么卖?” “三文。” “一根?” 那大娘抬头瞧他一眼,心说这是哪家的傻小子来买菜来了,一买买一根。再看看穿戴,倒也不像穷人家的,于是和颜悦色道:“一根约莫二文吧。” 冯三恪又指指韭黄:“那这个呢?” “五文一斤。” 背后有锦爷站着,冯三恪心说她是商人,叫自己来买菜,肯定是想瞧瞧他会不会精打细算,便问人家大娘:“能便宜些吗?” 堂堂七尺男子汉,这辈子还是头回跟人讲价,以前一是觉得街头小贩不容易,二来他脸皮薄,人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买。 更叫人窘迫的是,那大娘听见了却不搭理他。摊位前还站着别人,别人挑菜给钱都利索得很,于是就晾着他不管了。 虞锦几人还在后边看着,冯三恪无须扭头也能感受到几人的目光,扑哧扑哧的笑声更是听得他脸热,只好道:“那就这个价吧。” 回头问:“爷,咱要多少?” 虞锦站后边瞧热闹:“府里四十多人,你看着买呗。” 冯三恪转回身来:“那芹菜要十棵,韭黄五斤。” 他拿出虞锦给的那一小块碎银给人家,大娘瞥一眼:“没零钱了,你换个地儿兑开。” 冯三恪又扭回头:“你们装着通宝没?” 弥坚几个都笑着摇头。 这菜是买不成了,冯三恪只好放下手里的菜,继续往前走。瞧见一家卖香粉的,因为香粉价贵,也有拿碎银去买的人,小贩备着的零钱多,身前兜着个围腰,里头装的全是铜板。 他那摊位前凑着几个年轻姑娘,没一个男人,好在冬天人不多,不至太尴尬。冯三恪站到摊位最角落的地方,也不好意思挑拣,随便拿起一盒香粉,盖子都没揭开瞅瞅,就递了银子过去,叫他兑开。 “哎哎,客人你拿的那色儿不好看,少有人买那色儿。来我给你挑,你是要送大姑娘还是送老娘的?” 冯三恪脸热得厉害,含糊其辞:“我就随便拿一个,你找钱就是。” 小贩一怔,犹犹豫豫收了钱:“那成吧。要是买回去嫌色儿不好看,可别回来找我啊。” 冯三恪点头,心说肯定是不会回来的,脸烧得慌。 小贩把那碎银拿戥子一称,给冯三恪找回一块更小的碎银,并好几串铜板。他兜里的铜钱拿粗线穿成了串儿,五十个铜板串一串,几乎把零钱找空了,才给冯三恪兑开。 弥坚竹笙几个在后边笑得直不起腰。 虞锦却瞧得仔细,等冯三恪走回来,离那摊位有些距离了,她才出声提点:“这人心黑。你方才的碎银是六钱半的,他却按半两整给你算了,贪了你一钱半。” 冯三恪怔住:“那我找他要回来?” “要什么呀。” 虞锦笑道:“生意出门,概不退还,再回去掰扯反倒落了脸面,讨个教训就是了。以后多留个心眼,别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要看看秤。”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出门行商这三年半也曾被人讹过几回,却很少回去掰扯,原因有许多:一来拉不下脸面;二来出门在外就得谨言慎行,不能与本地商人起冲突;又因为手边带着一群人,都拿她一举一动当规范,虞锦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丑,被讹的那几回便只当拿钱买教训。 听罢,刘荃惊叫出声:“六钱半和半两?这一钱半的差别你竟能摸出来!” 一钱半也不过就两片树叶重,她竟能掂出来!别说是一钱,就算是差一两,刘荃心说自己放手里也未必能察觉。 虞锦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巧的手?” “那怎么?” “因为我出门前称过。” 她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从荷包里又掏出一个戥子来,戥子就是一个小而精巧的称,商家专门用来称银钱的。因为碎银大小不一,金银锭子亦常有磨损,不能按足量算,有这小秤才能把细微的差别称出来。 刘荃差点当街给她跪下——随身带着称的财神爷!活的!这抠门真是抠到家了! 瞧冯三恪呆呆看着,虞锦便把那戥子给了他,“这个就送你了,以后随身带着,称称这个称称那个,心里头就有数了。咱们手笨,一钱的差别根本摸不出来,只能多计较些。” 一句一句的都是精髓啊,冯三恪连连点头,把她的话印在脑子里。 兑开了银子,他拿着铜板回了先前那大娘的摊位前,再一瞧,人家已经把菜卖完了,正准备收摊呢。 冯三恪:“” 叹口气,继续换下一家。 “柳丁金桔烟台果!牛李梅干山葡萄!” 听到这声吆喝,冯三恪折了个向往那头走,水果是他以前常给家里带的,买得熟了就不怵,上前去问了问柳丁的价。 这贩子拉着两车水果卖,他家所有的水果都是分成两堆摆的。对方听他问柳丁,指了指:“这堆六文,那边四文。”两堆柳丁一边个儿大一边个儿小,单看品相就差着不少。 既然是府里吃的,冯三恪肯定买好的那堆,还每个都捧起来细心挑了挑。那小贩就笑了:“爷您放心,我这儿的果子肯定好呀,坏的烂的都俺们自家吃了,摆出来的都是好的!” 冯三恪挑了一会儿,确实如他所说,每颗柳丁都水灵极了,连个带疤的都没有。 “爷您瞧好咯,七斤二两高高挑起!我再给您添几个桔儿,今早刚摘的,味儿可甜!” 满街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买好了一样,冯三恪松了口气,一枚一枚数好了铜板才给人递过去,没像方才一样被讹。 把水果交给弥坚他们提着,他继续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又看见一家卖柳丁的,一整车全是柳丁。摊位上立着个木牌,上写“五文一斤”,五这个字冯三恪认得。 方才六文,一转头,这家却是五文。冯三恪折回身,脸上透着窘迫:“爷,我买贵了。” 虞锦笑笑,心思一动,问他:“你说两家同是卖柳丁的,为何去那家买的人多,这处却冷冷清清,客人只瞧不买?” 方才那小贩嗓门大,离得没几步远,还能听见他的吆喝声,冯三恪又听着一句“大娘您放心,包甜,不甜你回来找我”。 他蹙起了眉,只当是找到了关窍,答虞锦的问题:“因为那人油嘴滑舌,会招揽生意。” 油嘴滑舌,委实不是什么好词儿。虞锦哂笑一声,指指面前这柳丁摊位上的汉子,问:“这人瞧着老实不?” “老实。” 这汉子大喇喇坐着,肤黑,身材魁梧,表情严肃,一看就是正经的庄稼汉。 “那你上前去买,再买上二斤。” 冯三恪便上前去了。走近细看才注意到,这家摊位不像刚才那家,刚才那家一样水果两样价,个头大的好看的放一堆,不太好的放一堆;而这家,大的小的全混在一起,统统五文。 他刚上手挑了俩个大的,坐着的那汉子急忙站起来:“你要多少斤我给你拿!不能自己挑,你把大的都挑走了,剩下的俺咋卖?” 冯三恪旁边还站着个大娘,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不挑我咋买?谁知道你会不会把坏的烂的都给我装一兜?” 那汉子急急辩了两句,两边都是急脾气,当街就争起口舌来了。 冯三恪悻悻笑笑,放下手里的柳丁,两斤也不买了,走回来。 “爷慧眼。” 虞锦一上午光顾着笑了,此时脸都有些笑僵了,还要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道理:“同样是卖水果的,六文四文与全部五文,卖完所得几乎是一样的,可他卖不出去,差的是脑子和嘴皮子。笑脸相迎的人,总比板着脸的要讨喜,油嘴滑舌又不是坏处,心用在正途就行。” 冯三恪认真点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一路走啊走,整条街都转了两遍,菜买了不少。刘荃什么也没买,跟着他们到处转悠也不嫌累,一路只咧着嘴笑,嘿嘿嘿嘿的,跟个二傻子似的。 虞锦问他笑什么。 他说:“怪道我家一直攒不下钱,原来是不够抠啊!我回头就与我爹说,财神爷出门都要装把秤呢。不过我爹好面儿,肯定不干,他嫌丢人。” 虞锦笑笑:“有什么好丢人的?小贩缺斤少两不丢人,咱这花钱买东西的反倒丢人了?” 刘荃一怔,怕她不高兴了,忙描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我以为财神爷都是像话本子里一样豪掷千金的,你家竟然连几文钱的小利都要算明白,这” 话没说完,虞锦身侧几人都收了笑,无甚表情地看着他。刘荃瞧得分明,差点抽自己一嘴巴:怎么今天嘴忒笨!又叫人家不高兴了。 什么豪掷千金蝇头小利的,活脱脱败家子才能说出来的话。 被伤了颜面,虞锦也没当回事,斜眼看他:“我问你,你们这儿一斤麸麦多少钱?” “脱壳的?” “不脱。” 刘荃到底是县令之子。县衙是为百姓做事的,百姓之事无小事,鸡毛蒜皮都会往县衙报。刘荃耳濡目染,故而对这陈塘物价十分清楚,略一思索便答:“一文二,要是谷瘪价就贱,一文也是卖的。” “就按一文二算,十斤多少钱?” 刘荃想也不想:“十二文。” “百斤呢?” “一百二十个铜板。” 倒是机灵。虞锦接着问:“如果叫你去买一百斤麸麦,瞧见两家粮户,一家一文二,一家一文一,你会不会因为十文钱跟人掰扯?” “决计不会。”刘荃答得果断:“男儿在世,哪能那么斤斤计较?” “说得倒是轻巧。”虞锦又问:“湖广熟,天下足。这话听过没有?” 刘荃点头,湖广下辖湘c鄂c桂c黔等大部,都是产粮的地方,自然是听过的。 虞锦笑笑,开始放大招了。 “我京城有个好友,他是粮商,每回从湖广进粮,运回北边来。一趟动辄几万石粮,多时十几万石都是有的,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 “十几万石!”刘荃直了眼,一石是百斤,十几万石,十斤差一文 没等他把十几万石是多少斤算明白,虞锦已经跳到了下一问,步步紧逼:“南边买时贵一厘,卖给北边百姓时就得贵一厘了。而京中百姓八十万,一半是靠他家供养,旁的小粮商都盯着他家的价,他家贵一厘,整个京城就涨一厘。” “你说,该不该计较这一文半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9章 刘荃掰着手指算半天,恍惚之中竟觉得耳边全是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直叫他头晕脑胀,样子挺傻气。 “行了别算了,你算不明白的。” 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c百亩田地即为地主,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c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首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博观没插嘴,竖直耳朵听着。 冯三恪扯唇笑了,背过手臂枕在脑后,这姿势本不雅,偏他身材瘦削,倒显得洒脱。 “乡下人命贱,畜牲命更贱,不像你们城里人,抱只兔子都当儿子养。我什么畜牲都杀过,架也打过不少,却独独没伤过人的性命——何况,那是我亲爹娘。” 博观怔怔看着他,眼里泪光闪烁。冯三恪最后一句话刚落,这孩子“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冯哥你跟我回京吧,我把我爹娘分你一半!我以前有个哥哥,后来没了,我爹娘难过这么些年,正好咱们做亲兄弟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冯三恪叹口气,嘴笨,也没法哄他,只低声说:“我家原本一家五口,爹娘兄嫂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这案子过去半年,早没了线索,冤屈怕是洗不清了,我这杀人犯的名头得背一辈子。你当真敢跟我一起住?” “敢的敢的!明儿我就去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被冤枉的。” 冯三恪又叹了口气,旁人猜忌,哪里是一句半句就能解释得清的?博观他年纪小,不懂;他懂,却不想说。 这世道人心多险恶,也不该与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少年淳朴心性难得,多留几年是几年。 当夜,博观再没说什么。冯三恪睡得浅,夜里听到博观辗转反侧的,以为他是冷,起身去往炉里添了两块炭。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又听到博观轻手轻脚爬下床,脸都没洗,趿拉着鞋子出门去了。冯三恪没睁眼,继续睡着。 过了不多时外边有人敲门,冯三恪起身去看,只见博观领着两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孩子杵在门口,三人每人手里边拿着个小物件,不等他回神就塞他手里了。 “这什么?”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三条小小的金鱼。是真的金子雕成的鱼,一只尚不及小指长,却连背上鳞片都刻得精细,栩栩如生。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小脸严肃:“这是离京前老爷发给我们的,是咱家每年过年的惯例,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府里每人一个。因为今年过年回不去,所以早早发了。你来得晚,我们仨一人送你个,算是赔个不是。” 冯三恪怔住了,不等他说什么,院门外有人喊了声:“开饭喽。” 三孩子就跑走了,像是怕他把金鱼还回来似的,跑得挺快,他没能把人喊住。 院里各屋都有了些动静,一院少年陆续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往客院走,给这清冷冬日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这一瞬,冯三恪忽然觉得虞府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乍看一群孩子跟小大人似的,个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比他老练得多。 ——也个个是傻子,他这个背着一身骂名的嫌犯,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一时竟有些眼酸。 外院拾掇出来了,府里护卫便不得闲了,每日天刚亮就在院里练拳,大冬天也不会落下。 冯三恪听弥坚说他们都是虞家镖队分出来的。商贾之家不得募集私兵,虞家家大业大,更不愿意招眼,养着十只镖队轮着派活,一年走两趟,留在府里的时候就担起护院一职。 这日飘了些雪籽,冯三恪觉少,早早起了身,出门一瞧,雪只铺了薄薄一层,还没盖住地。 念着弥坚所说,他去外院溜达了一圈,隔得远远的便听到了护卫的呼喝声。走去一看,果然是在练拳,他就站在边上跟着比划。 一套拳练了三遍,护卫便各自回屋去了,等着用朝饭。冯三恪一转头,却见虞锦站在廊下,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毛领子也竖起来,只剩半张脸露在外边。 她也不作声,望着这头,表情愣愣怔怔的,像是没睡醒。 “爷怎么醒得这么早?” 虞锦打了个呵欠,反应有些钝,拿凉手揉了揉脸,就像往常一样精神了,“来陈塘以后闲了这么些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实在可恨。趁着年前该做些正经事了,出来醒醒神,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冯三恪点点头。 廊前有栏杆遮挡,两人一在内一在外,对视着,没话说。 虞锦噗一声笑了,问他:“你习过武?” 冯三恪摇摇头:“没有,就是跟着比划比划。以前一身力气,徒步走四五十里也不觉得有什么,牢里住了半年,身子不好了,那天在集市上逛了一上午,回来竟觉得累。” 其实他膝盖的冻伤也还没养好,抬腿时候有些疼,却没什么大事,也就憋着不说。 “你想做护卫也行的,去管家那儿知会一声,衣裳过两天就发下来了。”虞锦随口|交待了句,转身要回后院。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脱口而出:“不做护卫,我想从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10章 虞锦回头瞧他,眼里带着笑:“想好了?是那天出门觉得做生意有意思?” 府里的孩子想从商,大多是出于这个由头,跟着她东奔西跑,去主家看货c磨价c开店c做买卖,都有意思极了。唯独算账不好玩,谁学这个都苦着脸。 听了她的话,冯三恪却摇头说不是。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堪,半天憋出一句:“有钱,便不受欺负。”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集市上支个摊儿,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 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是能翻云覆雨的。 风雪大了些,他在廊下站着,肩上铺了一层碎雪,仿佛不知冷似的,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火。 ——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盯着他肩上碎雪,琢磨着他这话。其实她想说,有钱也受欺负,时下商人地位不高,受的欺负多了去了。钱没什么用处,有势才不假。 转念她又想,有势者也受欺负,这世道乱,任谁都是多方掣肘,举步维艰,天王老子也一样——内忧外患,官员昏聩,儿子不孝,活在万人之上的云端照样憋屈得很。 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虞锦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看着眼前人神色坚定,想笑他天真,却没忍心。 全家遭难,只剩他一人,要是心里再没个念想,活在世上还图什么? 于是她神情温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想从商,那就好好学。” 吃过朝饭,虞锦便出门了。 她回陈塘时带了整整一车的礼,全是为了送人,今儿拣出来最好的两样,是为拜访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当年虞五爷承过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爷的亲娘是一个乡的,那时他人还年轻,在虞家对面开了个小食肆。虞家没钱供庶子念书,甚至没钱养活,虞五就去了对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闲时便教他读书识字,还有算账一类的,也算是启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红火,家里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姚大善人在这陈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着几十年行善积德博出来的名声。 有一年陈塘大旱,佃农无余粮,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旧把家里那百余亩地租给了他们,还约定三年不收租子;后来他又为陈家村的疫病散尽家财,打那以后,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善人”。 前些年从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过陈塘县,而是改道武清县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见了,陈塘县逐渐冷清了下来。 外来客商的钱财赚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贵,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过南扬村,想要把路修起来,就得将南扬村一劈为二,人家哪里肯干?村里人家都是祖祖辈辈生在这里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着锄头守在村口,死活不让拆。 县老爷说话不顶用,都得从姚大善人这儿借个面子。老人家讲几句道理,比给多少银子都好使。 不过陈塘确实是穷,路修了一半,停了。这一半还不是路没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边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边坑坑洼洼石子路。 县老爷不敢再问上头要钱,于是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几年。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在了姚大善人府前。 虞锦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姚家门楣清贫,瞧着倒不像是地主老爷。她上前去敲了敲门,轻声吩咐身后几人:“进门别乱说话,老人家以前当过几年的教书匠,想来规矩多。” 一连敲了好几遍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里边探出个脑袋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伯。 “谁呀?” 虞锦笑道:“虞五爷独女,离京前受我爹所托,来探望姚老爷。” 那仆从忙把大门打开,请几人进去。 今天虞锦出门统共带了五个人,弥坚弥高c竹笙兰鸢,年纪最大的竹笙也不过十五岁,冯三恪高高大大杵在几人后边,跟护法似的。 那日不知是他哪句话触动了锦爷,今儿出门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笑说是缺个提重物的,叫他跟着做力气活儿。话虽这么说,冯三恪却知道这是要带他出来见些世面的意思,手里两样礼轻飘飘的,哪里用得着专门叫他来提? 姚家前后三进院子,几十年的老院子了,也没翻新过,墙皮斑驳,上头还有小孩子的信手涂鸦。院里却瞧不着什么人,仿佛除了引路的老仆,整座宅子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到了书房,那老仆推开了门,放虞锦进去了。 屋里还有位老妇人,瞧见有外人来了,朝虞锦温和一笑,走去了书房的隔间。 姚大善人约莫花甲之年,老人家个子不高,人精瘦,却生着一双慧眼,瞧了瞧虞锦和她手里提着的东西,便笑问:“虞家的妮子?” “果然瞒不过您。” 姚老爷面前摆着本话本儿,刚翻开两页;怀里抱着个小石臼,拿着舂子悠哉悠哉地捣磨,石臼里一阵窸窣作响。 虞锦探头瞧了一眼,竟是在磨茶粉。烘干的茶叶发脆,舂子细细研磨就能磨成粉,于是满屋都是淡淡茶香。 老人家碾舂子的动作慢到了极致,一下,一下的,舂子仿佛生出了韵律。要是换个人来做这事,必会闷得发慌,老人家却当是享受,客人来了也不乱半分。 “姚老爷好兴致。” 老人家指了指对面椅子,叫她坐下,才道:“这是去年的陈茶喽,当时好几两银子买的,尝过两回,放着放着就忘了。又舍不得丢,就磨成粉,添点枣子橘皮,熬出来,味儿也还不错。” 说话间,他拿了柄瓷匙倒出来一小撮,递与她。 虞锦舔了一点,舌尖发苦。 陈茶香沉味晦,滋味儿不太好,她平时没喝茶的习惯,是什么茶自然品不出来。 “那是给我带的礼?” 姚老爷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物什,乐颠颠一笑,也不磨茶粉了,老顽童似的自己拆开礼来瞧。黄花梨长盒里装着一幅画,拿金布绳束着,画褙上云锦滑腻,以同色细线绣着一只只小小的雀鸟,触手温文柔和。 “啧,这褙确实漂亮。” 姚老爷笑出一脸褶,仔细净了手,取下画上金布绳,小心翻开,里边是一副写意山水。 只见江上微波袅袅,两岸青山对峙,沿着山势往上看,及至山腰便看不清画中意象了,都拢在厚厚云雾中。 唯有东边红日灿灿,映着山顶唯一一棵韧松,叫人豁然开朗,生出通透之意。 旁有一行小字。 ——人生看得几清明。 姚老爷沿着山势纹路小心摩挲,爱不释手,嘴上却温和训着:“你爹净瞎花钱。我都这个岁数了,这几年没兴致捣鼓字画了,家中小辈谁也不爱这些个玩意,将来各房抢来抢去,反倒沾了俗气,不美,不美。” 虞锦笑着讨饶:“就给您备了这一份,剩下的几样礼是送孩子的,这个我得亲自发,落个脸熟。” “嘿,哪有孩子呀。”姚老爷摆摆手:“都嫌我这老屋破,另辟了宅子,倒也不远,离得最近的老大家就在对街住着,想孙子了就走两步过去瞧瞧。” 话里的意思,竟真是老两口独居在此。 虞锦便避过这茬,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上前:“这是我爹托我带来的,信里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您瞧瞧?” 这封信厚实,里头好几页纸,姚老爷慢腾腾看完了,告诉她:“信里说的是这仁商牌匾的事,你爹让你回来修桥修路,却又怕你年纪轻,不懂里头的门道,叫我看顾着些。” 虞锦仔细听他说。 “有的村富得流油,却爱装穷,不需给他们掏银子;有的村上下一族,自恃清贵,你给他们修桥修路,人家反倒觉得辱没了人家门风。只有真正的贫村,给他们办事才能落下好。” 姚老爷说着,提了笔,懒得研墨,便润了笔往墨条上蹭了两下,在纸上写了几个村的名,又叮嘱她:“乡户人家规矩多,你动人家的地土得事先问过,里正c乡书c村里的族老请到一块儿,都得点了头,这桥和路才能修起来。” 虞锦确实不知这规矩,认真道了谢,将这张记了村名的纸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说完正事,姚老爷叹了口气:“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总得为这些个名声忙活。掏干净家底,才能换一个匾额回来,图什么呀?” “掏干净家底”这话说得过了,虞锦心里有数,她家这几年在行善一事上花的钱财越来越多了,每年进项的五分之一都散了出去,就为了这个仁商之名。 外人都说虞家攒下泼天的富贵,说她家墙皮里头埋的都是金子,其实哪有那么阔绰?内里苦楚多了去。除了在东鲁这块攒下些好名声,换到别的地方,譬如南边西边,都把盐商当奸商,恨不得盐价砍一半。 这些年朝廷课税越来越重,盐之一道利愈薄,再加上每年哪儿有天灾,哪儿有人祸,朝廷逼捐,都要刮一层皮下来。贩盐几乎成了赔本买卖,不是长久之计,可要想转行做别的哪有那么容易? 这也是虞五爷图这块“仁商”牌匾的原因,有了官家说话,将来转行就要容易多了。 这些家事虞锦没提,她爹信里提了没有,她也不清楚。姚老爷却仿佛看透了一般,含糊点了两句。 “回头告诉你爹,赚够银子了就收收心罢,上了岁数的人了,多修身养性,别跟小年轻似的拼。都说树大招风,牛鬼蛇神都盯着呢。” 虞锦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可背后深意却没想通透,她也想不到那么长远的事,只好道:“我必把这话一字不漏地说给爹听。” 姚老爷点点头,又问她:“你后日可要去大悲寺拜拜?” “什么?” 虞锦没听明白。 “你不知道?那家人居然没与你说?”姚老爷奇道。 虞锦确实是不知道的,什么大悲寺,茫然得很。 姚老爷笑笑:“你爹出息了以后,虞家往大悲寺供了块长生牌位,每月底都要上山去拜拜,弄得声势浩大,十分招眼,连陈塘好些商人都要跟着去。” 长生牌位的事,虞锦上回听她那大伯娘提了一嘴,本以为是个托词,谁知竟是真的。 可瞧着面前老人家眼里透出的揶揄,她无端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11章 心里打定主意不去不去,到了当日,虞锦还是出门了。 无他,陈塘县的地主爷c富商几乎全都出动了,都是为了去拜拜虞五爷的,每月底拜一回。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在大悲寺供了几年,陈塘的百姓就拜了几年,早已成了陈塘每月的盛会,连大悲寺都常有人错喊成“五爷庙”了。 正赶上这回虞锦回乡,去寺里的人比往月还多。连县老爷都提前一日派人过来知会了声,叫她净身沐浴。 人家外姓人都这么勤快,她这个当亲闺女的要是再大门紧密,窝在屋里睡大觉,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当天只好早早起来,跟着去了大悲寺。 出了北城门,放眼望去,全是往同个方向行的百姓。路上不过一个来时辰,竟瞧到了十几辆马车,兴许是全陈塘的富贾都集中在此了,都跟不怕冷似的,挂起侧窗帘子跟同行的人说话。 “元老爷,哎哟难得见您一回呀,您这些时忙着赚什么大钱呢?” “嗐,瞎忙活!还赚什么大钱哩,留个棺材本儿就不错喽。” “瞧您说的,您还赚不了钱,我们不都得喝西北风去?一会儿咱坐下好好唠唠。” 一路上,这样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县令家本有自己的车马,刘荃却偏上了虞锦这车,一路喋喋不休:“左前边那位是元腾安元老爷,咱陈塘数一数二的地主爷,老狐狸一只;右边那是孙致和,跟五爷一个路子起的家,捣鼓阿胶的,也是奸猾人物。” “哎你看那个,那轿子里坐的是莺花巷的鸨嬷嬷,一个鸨子竟也来拜五爷庙了,真是闲的。” 刘荃眼睛贼亮,探着脑袋看了半天,前后左右的马车都被他认出来了。听着一群老爷来来回回推太极,越听越没意思,落下帘子坐了回来。 再瞧对面的虞锦沉稳坐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跟外边那些都不一样。刘荃好奇来了句:“是不是你们做生意的都长着七八个心眼,天天得算计,说句话都得绕来绕去的?” “什么叫算计?这叫说话的学问。”兰鸢听得不高兴了,咕哝了一句。 刘荃一乐:“嘿,可不就是算计嘛,算计来算计去,银子就全落自己口袋了。” 虞锦正昏昏欲睡,一听到他这句瞬间就清醒了,挺直腰板,温良一笑:“这话你就说错了。国之兴亡,重在三宝,农户产粮c工匠制器,还有银子,商不出则三宝绝,没有了商人,你哪儿能活得这么逍遥?” 她说这话时,明眸深处光彩湛湛,仿佛不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而是满身镀着金光的圣人了。刘荃看得呆了一瞬,喃喃道:“这么玄乎” 一旁的竹笙和兰鸢却捂着嘴偷偷笑。 她家锦爷哪会说这么高深的话?全是背下来的。 虞五爷发家晚,他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正是朝中抑商最重的时候,生意十分难做,还总有些脑子有坑的穷酸书生往虞家大门上贴告示,痛斥商狗祸国。 虞五爷呵呵冷笑,把家里念过书的管事都凑到了一块,翻遍前人古籍,往里边搜刮了百来句名言,东拼西凑弄成了一本《良贾录》,在京城富商中广为流传。此后但凡谁再说商人一句坏话,就拿老祖宗的名言糊他一脸。 自家爹累死累活弄出来的东西,虞锦自然买账,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这会儿便拿来赌刘荃的嘴,十分有效。 又行了不多时,马车停了。护卫上前去看,回来报说是前边有一辆马车车辙断了,正正好挡在路中,半天没腾开道,一群地主老爷只得下车行走。好在离山脚不远了,走过这片集市就到了。 大悲寺落在苍岭上,漫山枯木,不见丁点绿意。好在崇山豪迈,云雾缭绕的添了几分意境,勉强还能入眼。 山头积雪还没化,僧人却勤快,将石阶上的雪都扫干净了,走路并不滑。虞锦带着全府人哼哧哼哧爬石阶,热气一呼出来就成了白烟,再吸一口气,从唇齿一路冷到肺。 别的地主都有说有笑,唯独她苦着脸。 ——在京城的时候天天听她爹唠唠叨叨,尚且嫌烦,回了县里竟还得拜拜她爹的长生牌位,为了在人前彰显孝顺,这是什么鬼道理? 她正这么腹诽着,前头的人扯着嗓催:“快点快点!快要过了吉时了!” 虞锦再抬头,眼前石阶仿佛望不着头,更心塞了。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不等歇歇脚,就被人请进了殿内。因为来的人太多,人是一波一波进殿的,排在最先的便是虞家人了。 本家的人已经早早到了,比上回府里见面那日还多出了一倍人去。老夫人倒是没来,却有几位与虞锦同辈的娇小姐来了,各个神态虔诚,穿戴素净,瞧着比她这个亲闺女都要正经。 “锦儿你可算是来了,来,快过来,站你大伯旁边。” 大夫人亲亲热热挽着她上前,仿佛那日的难堪没发生过似的,虞家大爷也没给她摆脸色。大房掌着府里中馈,一向是笑面虎,倒是其他几房的都耷拉着脸,连个笑都挤不出来,约莫是这几日家里闹腾得厉害。 叔公伯伯伯娘的,虞锦挨个喊了一圈,外人面前做足了个亲近样。 吉时一到,殿里的人便都不言语了,全盯着香案看。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并不摆在正中,是要算当日财神的八方九宫的,那香案斜斜摆着,看得人难受。 虞家大爷上前往炉里插了十三炷香,虞锦不知道这有什么说法,就站旁边跟着做。 下一瞬,她眼睁睁看着这大伯跪倒在蒲团上,声音洪亮道:“五弟哎,我们来看你啦,这寺里边不能带酒肉,便给你带了些水果点心。你在那边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们全家人都念着你呢。” 旁边的小沙弥窘得脸都红了,小声提点:“老爷,长生牌位是立给生人的,不能c不能这么说同辈也不用跪的。” “不用跪?”虞家大爷目光飞快地往虞锦这头飘了一眼,悻悻站起来,又问那小沙弥:“那该怎么说?” 殿里供着好几块长生牌位,该说什么词儿,小沙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该说——祝虞五爷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望家里祖宗庇佑后人,叫五爷前途坦荡,魑魅魍魉不得近身;再请佛光普照,为他消灾延寿,若有灾厄加诸于他,我愿以己之身为他承担。” 虞家大爷脸上笑一僵,干巴巴笑道:“叫我替他担灾啊” “是呀。”小沙弥眨眨眼。 虞家大爷和三个弟弟各自对视一眼,小声合计了两句,没人吭声了。 都是信鬼神的人,舍得花些银子给供着全家的财神爷消灾解厄就算不错了,哪里真肯拿自己为虞五爷担灾的? 虞锦嗤一声笑了出来:“难为几位伯伯了。” 这什么长生牌位她还是第一次见,此时殿里只有虞家人,虞锦也不再管什么规矩,跪下磕了个头,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 出了门,她喊住一个洒扫僧人,也不自表身份,只问人家:“听说虞府每月都来拜拜,他们就是这么拜的?” 那僧人瞧她有点凶,一紧张,不小心说了实话:“每月拜拜倒是真的却不是几位老爷来,大多是派几个奴仆过来供上香火。这长生牌位供了九年,虞家头回来的时候,听说还带着活猪活羊,说是要以活物祭拜佛门清净地,不能这样的,住持方丈费尽口舌才拦下。” 丢人丢到佛前来了,虞锦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真想回殿里去把那牌位抢过来。 偏偏拜她爹的长生牌位已经成了整个陈塘县的风俗,她这当闺女的又不能当着众人面给撤下,实在糟心。 扭头叮嘱弥坚几个:“这事回京以后谁也别跟老爷说!他要是知道我来给他牌位上香,非得骂死我!” 弥坚几人都笑着应下。 出了殿门,外边的地主富商跟瞧见了金子似的一拥而上,都抢着跟她说话,争取混个脸熟。 “锦爷锦爷!您别走那么快!我想说啥事来着噢噢噢,犬子今年中了举,您说该年前进京还是明年再去?该叫他一人去,还是我们全家跟着一起去?听说考前都得寻名师啊,我家无门无路,到时候锦爷可否照拂一二?” 虞锦摆手:“万万不可,学子不得与富贾私交过甚,将来兴许是要做天子臣的,沾了市侩气,写出来的文章上头瞧不上。” “锦爷锦爷!虞五爷在京城怎么发的家?那阿胶生意你们这会儿还做不做?我手里头有一批上好的阿胶,来来来您掰一块尝尝!” 虞锦推拒:“不可不可,我脾虚血热,吃了阿胶要流鼻血的。阿胶生意我家早不做了。” “锦爷锦爷!俺是西青镇的,想在镇上修个五爷庙,县老爷拿不了主意,说让我来问问您。” 虞锦干笑:“这事儿我更拿不了主意,等我跟我爹商量商量啊,回见嘞您!” 短短几十步路,虞锦用了足足一刻钟才从人堆里挤出来,挤得胸闷气短。弥高仍心有余悸:“县老爷昨儿吩咐我们带上几个护卫,说是乡民热情。这哪里是热情哟,差点把爷你给吞了!” 虞锦脸上飕飕冒冷气:“刚才还老有人偷偷摸我手!好像摸我两下就能蹭点财气似的!” 几人都笑得不行。 绕过三大殿,入目便是一排紧凑的屋舍,有三个青衣僧人各提着个食盒进了其中一间屋。虞锦抬头一瞧,招牌上赫然是“素斋”二字,来了兴致。 “走走走,爷请你们吃素斋去。” 半个时辰后,几人吃饱喝足,虞锦指着面前一盘子菜,开始数落了:“可真是贵啊,这一小碟子野蒜,漫山遍野随处见,盘里油星子都没两粒,纯粹是无本买卖,一盘便要卖三十文。要是在城里,一碟炒野菜至多要七八个铜板,三十文怕是要被人骂死的。” 她有个毛病,不管瞧见什么都要算算这东西的本钱,利五成以下的就是良商,五成以上的就是奸商。 “再瞧这道素鸡,拿豆腐皮做的,却硬是要仿出真鸡的味儿来,你说它图什么?外边十五文一只皮脆肉嫩烤得喷香的烧鸡,它这可好,一盘豆腐五十文!食客竟还坐满了俩屋。” 弥高向来和自家主子一个调调:“最糟心的是,它还不好吃!” 兰鸢听得噗嗤直笑:“爷可真抠门,人家这素斋就是要刮刮肚里油水,吃完素斋以后人就一身轻,这叫涤尽俗世尘埃。” 虞锦正喝着菌菇汤,闻言连忙放下筷子:“别介,做生意的就指着身上这股俗劲,我要真一心向佛了,你们都得跟着喝西北风去。” 竹笙算是几人里难得的雅人了,她是虞家的家生子,以前跟着她娘收拾府里书房,闲来无事就坐旁边看书,博闻强识,连诗词歌赋都会些。 这会儿便笑:“我刚站在后殿往山下望,只见大悲寺后全是良田,约莫有几十亩。尽管冬雪盖了一层,还是能瞧出阡陌痕迹来,附近却又不见村落,想来是这寺里僧人自己耕种的。书里说这叫农禅,靠务农以悟道。僧人慎行,伺候庄稼肯定比农户精细,他们也不容易,卖得贵些就贵些吧。” 虞锦眼皮跳了下,啧啧称奇:“这才一顿饭的功夫就把你收买了?什么农禅不农禅我悟不出来,我只知方才我那大伯上的香,十三炷香,花了六两银买的。” “再说一个。方才殿里有个小沙弥,佛家按入门早晚排位,能在正殿导引客人的小和尚应该是住持的徒弟了。我从他身边走过时,闻到一阵淡香,外边那扫地僧身上也有这味,不过要淡许多。” 虞锦笑道:“这香呢,是上好的老山檀,二两银子一乍长,连身上僧袍都带了这味儿,要么是常年栴檀养室,要么是专门拿老檀熏衣。无论是哪样,都比咱家富贵多了。” 桌前几人都惊愕地看着她——锦爷是什么鼻子哟,这都能闻得出来? “京城都说和尚圈地,僧侣从商,这陈塘竟也照着学来了,当真是” 虞锦夹起盘里最后一片素鸡堵上嘴,一来吃人嘴软,二来佛前不能妄言。 几人吃饱喝足,正赶上殿里拜长生牌位的地主富商轮完了一圈,虞家人一直守在那儿,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瞧见虞锦悠哉悠哉晃荡过来,心里贼憋屈。 每逢月底拜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已成了陈塘县的风俗,是以不光是地主老爷和富商要拜,许多做小买卖的百姓也要来拜一拜,再加上凑热闹的,三大殿前满满当当全是人。 虞锦叫弥坚几人等在外边,自己进了殿,笑眯眯和她那几个伯伯打了声招呼,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斗斗嘴,便听外边一阵喧哗。 “啊——大成!大成,就是这人!就是他杀了咱姑娘的!” 紧跟着的是弥坚惊惶的叫声:“做什么!啊呀,你们怎么打人?” 殿外的女眷连声尖叫,乱成一团,虞锦忙跑出去看。 有人殿前斗殴,挤着的人群都在往后退,最中间空出一大片地方。几个青壮汉子正跟她带来的几个人扭打成一团,虞锦定睛一瞧,瞧清楚了,拳脚竟全是冲着冯三恪一人去的。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青壮汉子竟毫不留手,拳拳照着人面门和胸腹去的,嘴里怒声骂着:“你这杀千刀的畜牲,竟能对我姐姐下手!我姐姐嫁去你家五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到了连尸身都是不全的!你冯家怎么敢!” “快住手啊!” 弥坚和弥高人小,拉不开架,冯三恪却仿佛两条腿被楔死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捱不住了,被踹倒在地上,只蜷着身子任他们打骂。 不做反抗,也始终没为自己辩一句,只有忍疼的闷哼声。 虞锦推开看客挤进了圈中,怒道:“都是死人吗!还不把他们拉开!” 几个护卫忙上前去了,两人一个才将人制住。这三个年轻小伙力气大,又都在气头上,一直半会儿竟拉不开。 等总算将人制住了,弥坚几人跑上前去看,冯三恪脸上已见血。 旁边有个中年妇人死死盯着他,面皮青如铁色,仿佛快要窒息一般摁着自己的心口深深喘气。空地上几百人看着,她也不顾及脸面,萎倒在地上恸哭:“我苦命的妮子啊,娘瞎了眼,怎么就把你嫁给了一家畜生啊!” 一时之间四下俱寂,百姓都骇然望着,退得更远了些。 虞锦心跳如擂鼓,行商三年有余,她还是头回遇上斗殴的。她勉强定了定神,叫护卫将这家人带去了方才吃饭的客房中。 那妇人几乎软瘫在地上,她几个儿子却死命挣扎,吼着“欺人太甚”,护卫几乎是将几人缚着手押走的。 三大殿前的百姓纷纷侧目,低声絮叨了起来,不知在议论什么。 虞锦深深提了口气,扬声道:“诸位放心,我虞家行商靠的是忠义二字,二十余年从未做过仗势欺人的事。此事待我查明,定会给那家一个交待。” 场上众人什么反应,虞锦也没空去看,看着弥坚和弥高一边一个撑在冯三恪腋下,能撑着他勉强行走,便喊住个僧人带他们去了方丈待客用的静室。 送那家人过去的护卫匆匆折回来,低声道:“不是专门闹事的。这户人家姓秦,冯三恪那个惨死的二嫂便是他家的姑娘,今日正巧上山来拜佛,冷不丁瞧见了。” 和虞锦想的一样。她一边走,一边吩咐:“叫住持方丈将百姓引走,另告诉本家的人,不管谁问起这事,都别答话。” 护卫领命而去。 虞锦整了整衣领,推开门,进了秦家人呆的那屋——给人赔不是。 半个时辰之后,虞锦才从这屋走出来,是撑着房门出来的,连跨个门槛都打了个趔趄。竹笙忙跑上前扶稳她。 “爷怎么喝酒了?他们竟敢灌你酒?” 虞锦摆摆手。 秦家人怒气未消,她端着水酒敬了两轮才能坐下说话。此时那酒的后劲上来了,眼前晕晕乎乎,喉咙里也热辣辣得疼。 刚走到门前,听到里边弥坚絮絮叨叨:“冯大哥你怎么不躲呀,就那么站着任人打?” 随即响起的是冯三恪的声音,隔着道门,虞锦不知他表情,只听出他语出有愧:“我家对不住嫂嫂。因为这案子,嫂嫂的尸首隔了半多月才得以下葬。秦家闹着要讨份和离书,当时家中无人,这份和离书至今没着落,兴许她那名契还没从柳家村的户谱上撤下来。” 弥坚几个年岁小,听不太明白,只好宽慰道:“冯大哥你别多想了,我爹以前说上天欠你的公道,迟早会到的,顶多会晚一些时日。” 冯三恪低低嗯了声。 虞锦没再往下听,推门进去了。 静室里檀香袅袅,冯三恪盘膝坐在蒲团上,脸上一片死寂。他肿着一只眼,听到有人推门,下意识望去,看清是虞锦,忙侧了侧身,似乎是怕自己这模样吓着她。 虞锦沉默着坐下,灌了两杯茶醒酒。 “爷你说话呀!那家人说通了吗?”兰鸢急道。 虞锦摇摇头,视线转向冯三恪,道:“秦家人不肯松口,他家说你嫂夫人的坟已经从柳家村迁走了,此后与你家无关,你别去拜祭。那妇人素有心疾,一家人性子又太急,我为你辩了两句,却没什么用处,他们不肯信。” 至于赔的百两银子全都略过不提。 冯三恪抬起眼来。方才拳打脚踢之下兴许伤着了脑袋,他右眼充血,几乎瞧不到白,旁人看着都觉得疼。 可他眼里却亮起几分微薄希冀。 “爷信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12章 虞锦没作声,提起桌上放着的那壶半温不凉的茶,她又倒了一杯,推到冯三恪面前。 “我辨不清是非忠奸,也没那识人心的本事。县衙前救下你,不是因为信你,而是因为你是疑犯,罪刑未断,你不该死。” “你入府半月,我瞧你忠厚老实,府里也没人说你坏话,我觉得人不该是你杀的。然而人心多少有偏倚,我又一向护犊子,兴许已经被你带跑偏了也说不准。” 她从不轻信与人,也从不轻易许诺,是以这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冯三恪眼里的光又黯下去。 一屋人都沉默听着。 绕过这茬,虞锦开始讲别的:“海津府衙里有个陈情堂,专门处理辖下各县的冤假错案。捕头里有我一个熟人,回头我问县令要一份案宗递给他,叫他过来看看这案有何蹊跷之处。” 冯三恪扯了扯唇,笑声惨淡:“都半年多了,尸身都入了土,哪还能挖出什么线索?” 虞锦也这么想,却更怕他心灰意冷,嘴上便宽慰道:“此人是有大能耐的,五年前的锦庄刘氏灭门案就是他办的,五年前积压的旧案,他只用了半月功夫就抓到了真凶。兴许能为你翻了案。” 冯三恪这才又打起精神来,就着身下蒲团屈膝跪下,扎扎实实磕了个头。 “爷大恩大德,今世不敢忘。” 虞锦离他太近了,又是坐着的,他这么一磕,几乎杵到了她腿上。虞锦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手边孩子太多,还多数比她矮,这个动作做习惯了。 冯三恪后脖颈一僵,愕然抬头,怔了半晌,小心地从她掌心下缩回脖子。 虞锦收回手,语气轻快多了:“该有的公道迟早会到,你既说没有杀人,下回再当街遇上秦家人就别傻站着挨打。” 冯三恪摇摇头:“不会再遇上的。今日给爷丢脸了,我就不该来的,以后人多的盛会我都留在府里罢。” 虞锦抽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下,声音带怒:“别人不信你有冤,你自己却不能不信。把背挺起来,别缩着肩膀一副落魄样,我虞家的人没有这么窝囊的。” “是呀是呀,咱身正不怕影子斜!” 静室里几人都搭了个腔,盯着他看。 冯三恪却猛地转过了身。头朝着墙角,抬手抹了把脸。 因他这受伤,回府以后又是好一通忙活。 府医宋老伯给他拿凉水敷了身上的伤,又开了两样活血化瘀的药,内服外用都有,说道:“没伤着内腑,皮肉伤没什么的,年轻小子养几天就好了。” 冯三恪仔细谢过,目送人家出了门,回头就看见博观在抹眼泪,无奈道:“你哭什么呀?” 博观坐在他床边一个小杌子上,跟个小姑娘似的泪眼婆娑:“冯哥你怎么去拜个佛都能让人打了呀?和尚怎么会打人呢?你是不是偷人家功德箱了?” 要不是他这眼泪太真,冯三恪都想打他了,没忍住,嘴里爆了句粗:“偷屁的功德箱,功德箱上着锁呢。” “你竟真的想偷!” 博观瞪大眼睛,“那是给佛祖的钱!一份钱就是一份功德!怎么能惦记人家的功德呢!这是要惹灾厄的!难怪人家和尚打你!” 冯三恪:“我没想偷。” 博观:“没想偷你瞄人家功德箱干嘛!你还注意到箱子上锁了!” 冯三恪:“” 秦家的事没法跟博观这么个屁大孩子解释,他脑子又迂,想不到别的说辞应付,只能默默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好在博观是个善于求证的,跑去找竹笙问了问,才知道他冯哥是被一家子糊涂人打的,且从头到尾没还手,回来又缩着脖子给他赔了个不是。 “冯哥你怎么右边眼睛都是红的啊,不是要瞎了吧?” 他右眼爆着红丝,看着渗人,但并不疼。宋老伯说是没事,冯三恪却有点紧张,博观比他还紧张,拿手遮住他左边眼睛,另一手比划了个数,“这是几,能看清么?” “这是二,这是五,没瞎。” 博观这才放心,又跑去问了问宋老伯,听说多按按太阳穴能化淤血,又折腾冯三恪去了。 第二日,虞锦亲自去了衙门一趟。 “稀客呀。”县令笑吟吟迎上来,出门唤人上好茶,坐回来问她:“姑娘遇上什么难事了?” 他还当是往村里修桥修路的事,谁知虞锦却说:“今日来叨扰,是为跟您讨一份案宗,就是冯三恪那案子,我” 话未落,县令忙叫她噤声,他自个儿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前,叫护卫离远些,又把门窗合严实。 虞锦被他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县令低声道:“要案宗是不合律法的,可不敢这么说。年关了,上头下来人查访,就在府里头住着,不敢叫他们听到。” “查什么?” “查税,查衙役俸禄,查府中花销,查案宗,查县里有没有私设法度,查百姓的事有没有给办妥,什么都要查。” 虞锦恍然:难怪县令今日穿着一身普通棉衣,不是上回的绸面,深深锁着眉,像个俭朴忧民的好官儿了。 县令坐回书桌前,苦笑道:“这案宗我给不了你。这已经封了档,没有海津府许可是不能拆的;再说上头来的人要从今年办的案子中抽几件查看,这人命案子是必会抽到的,我怎么能把案宗给你?” 虞锦的说话声随他低了两分:“可有备别的份?若不然,叫我在这儿誊录一遍?” 县令愁眉苦脸:“姑娘哎,你可别难为我了,你回头叫那冯家小子给你把案子说一遍,过堂过了那么多回,他应该能说得明白。要是还不行,就去柳家村,问问当时作了口供的邻里,听听他们的说辞。” 虞锦无法,只能回去想别的办法。 县令一路送她出了门,瞧着她眼中有愁,没忍住叨叨了两句:“当初你就不该保这人,他身上一堆麻烦事。保了也就保了吧,还翻什么案哟,大费周章,最后也未必能弄出什么结果来,赶紧丢了这烫手山芋才是正理。” 他苦口婆心说了一通,虞锦反倒被气笑了,心里不顺畅,又不能明着驳回去,便把话说得俏皮,眼中神采烁烁:“这冤案明明是县老爷自己犯下的糊涂,怎么说得倒像是我的过错了?” 县令脸一热:“可人证物证俱全,他” “您且别忙着下定论,等我问问再说。”虞锦不愿意跟他掰扯,果断回了句:“要真是他杀的人,我再给您送回牢里来,绝不包庇。” 冯三恪这一受伤,博观跟伺候老娘似的伺候他,打饭c倒水c上药,基本不让他起身。 他人小却心细,吃完饭,叫冯三恪趴在床上,大夫说一天抹两回药,博观两回就给他抹了半罐子,跟拿浆糊刷墙似的,冯三恪心疼得不行。 背上的伤他够不着,让小孩帮忙上药,就得顺带听人家絮絮叨叨。 “得亏冯哥你身板结实,这要是我捱这么一顿,指不定得折几根骨头。笙姐姐说你还没还手,冯哥你可真厉害。” 冯三恪趴在枕头上,眉眼恹恹,不想说话。 正上着药,外边一阵敲门声,是弥坚的声音:“开门开门,送东西来了。” “哎!” 博观应了一声,想也不想就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弥坚和弥高,一人提着个香喷喷的瓦罐,一人捧着笔墨纸砚等物。锦爷竟也跟着来了。 “爷怎么来啦?快进来坐。” 这傻孩子缺心眼,都忘了屋里的人还有个人没穿衣裳,欢欢喜喜把虞锦往屋里请。 冯三恪一个哆嗦,他这会儿上身赤|裸,被子还压在身下,慌里慌张掀了被子,勉强把自己遮住。 下人住的屋子没有屏风隔断,门一开就能看见床,是以虞锦一眼就看着了。她也不脸红,多在门外站了两息功夫,等冯三恪穿好衣裳了,才往里边走。 满屋子都是药味,虞锦也不嫌,看冯三恪直挺挺坐在床上,忍俊不禁:“没事你躺着吧,伤养得如何了?” “能走能动的,爷有什么活儿要派给我?” 虞锦啧一声:“我这提着鸡汤来探病的,怎么被你说得跟黑心地主似的?” 冯三恪忙说不是。 寒暄了两句,虞锦挥挥手,“放下东西,你们都出去吧。弥坚你留下。” 他们这屋里没桌没案,只在两张床中间立着个柜子。弥坚把笔墨纸砚放在上头,搬了个小杌坐下研墨。 “这是?”冯三恪愣住。 虞锦道:“我上午去县衙走了一趟,县令说案宗已经封档入了库,没有上边公文批复不得擅取。只能难为你了,好好想想案子经过,叫弥坚把案情大致记一下,你说得慢些。” 冯三恪犹豫了一瞬,他想说自己何德何能,让主子为他跑腿。可在府里这半月,他也摸清虞锦两分脾气,不敢说丧气话,只得从头开始讲。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虞锦打断:“哪一日?” 冯三恪皱眉思索:“好像是五月廿九,对,是五月廿九!我在镇上的吴家铁铺做工,吴家人在村里有三亩地,后来一家子搬到了镇子上,村里的地就不不种了。因为我爹跟吴伯有些交情,他就把地给了我家种,也不要佃银,只叫我每月去他们那儿做半月白工,算是两相抵了。” 虞锦点点头:“你继续说。” “每回月中去了,月底回家,半月里吃住全在铁铺。当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那天我带回家一把锄头,是我自己打的,家里锄头断了,我记着,就带回去一把,吴伯没要我银子。” “从镇上到柳家村不算远,我走回家的时候是半下午。回了家,却见家里吵吵嚷嚷,我爹娘兄嫂吵成一团,嫂嫂收拾了几件衣裳,哭着说是要回娘家。” “我嫂嫂是她家里最大的孩子,一向是有主意的人,把我哥拿捏得死死的,平时两人好得不得了。可那日,我哥沉着脸一言不发,嫂子闹得厉害了,我哥竟将她那包袱直接丢到了门外去,怒声叫她滚。” “我就是那时到的家,瞧见几人闹得厉害,忙把包袱捡起,拉着嫂嫂回了家门,想要劝劝和。进了家门还不等开口,我爹从厨房拿了条扁担就往我身上抽,说我败坏门楣。他打得狠,扁担照着背砸的,我硬捱了几下,也来了火气,夺过了他手里的扁担,把我爹气得倒仰。” 虞锦问得仔细:“你爹骂你什么?” 冯三恪神色怅然:“我爹一向少言寡语,只说我败坏门楣,打就使了狠劲打,丁点不留手的。” 虞锦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一家子乱糟糟的,我爹气得脸色铁青,我娘坐在地上哭;我哥倒锁了房门,屋里砰砰乓乓的,好像是他在砸东西;嫂嫂又吵着要回娘家。可我反复追问,爹娘却都不与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问,我爹反倒骂我‘怎么还有脸说’。” 虞锦眉头皱得愈紧,隐隐约约听出了点味道,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没能及时捉住。 “就这样一直吵到晚上,我爹叫我滚回铁铺去,一个月内别回来,等家里把事处理好了再说。” “我彻底火了,就这么回了镇上的铁铺,在吴伯手下又做了几天工。几天以后,十几个衙役破门而入,将我捉去了县衙,直接过堂。地上盖着四块白布,是我爹娘兄嫂,都是被我带回家那锄头打死的。夏天天热,尸身已经发了腐。” 他眼里有痛色,艰涩道:“柳家村的邻里乡亲都被带到衙门作证,邻家说说我奸污嫂嫂;乡亲们说我一向逞凶斗恶——我们一家人都是异乡来的,平时要不硬气点,佃来的田地早被人占完了,却远远算不上逞凶斗恶,他们都是昧着良心说话;还有嫂嫂她家人,也没一句好话。” 他默然半晌,虞锦等他缓过劲来,又问:“还有么?” “还有,”冯三恪想了想,接道:“衙门里有个仵作,揣测凶手身形与我一般,力气也大,正好也与我一样。而我在镇子上呆的那几日,就成了畏罪潜逃的证据。”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再想不出别的了。 “行了,差不多了。” 虞锦从弥坚手里拿过他记下的东西,略略看了一遍,并无遗漏,便道:“等我把这信递到孙捕头手上,叫他看看有什么蹊跷。若是他看出了门道,咱们再往海津府报冤案,这案子就能重审。” 冯三恪眼巴巴看着她。 这眼神直叫人心尖一软,虞锦拍拍他肩膀:“你好好养伤,别想太多。这几日|你闲着没事,不如学学算盘,把十以内的加减拨明白。算盘我也给你带了,不会就问博观。” “冯哥眼睛还没好呢。”弥坚小声提醒。 虞锦微笑:“那就闭着眼拨,正好练练心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13章 小寒当日下了一场大雪,后院一群孩子欢喜得不得了,京城少见这么大的雪,府里人又勤快,雪刚沾个地皮就都被扫走了。 来了县里就跟放了羊似的,都去园子里撒欢玩去了。 冯三恪照旧床上趴着,腰背还有些疼,他并非不能翻身下地,只是府医宋老伯那天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男人这腰必须好好养,马虎不得”,冯三恪也分不出他是专门揶揄的,还是说得真的,为图个安心,这两天全在床上趴着。 一群少年在园里打雪仗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院来,博观坐不住了,去园子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冯三恪问他为何,博冠摇摇头:“留你一人太闷了,一会儿又该换药了。” 于是两人坐在屋里一起闷,博观索性翻箱倒柜,找出本账本来。 这账本上记着的是虞锦带着人回县里这一路上的花销,从京城出发,总共走了五日,将路上花向全都写明了,大到食宿,小到路边买的瓜果糖人,甚至几文钱一块的香胰子都一五一十写在里头。 账本记得这么细,倒不是因为虞锦抠门,而是专门难为府里这群孩子的。学算盘得有账,虞家生意的账却不能随随便便叫他们拿去,所以专挑些琐碎记下,一本账记完以后誊录十几份,发给后院这些个,叫他们得闲了就拿算盘核个总。 博观翻开一页,只见满纸整整齐齐,花向写在左边,钱记在右边,看得人挺舒坦。 “这是前天刚发下来的,管家叫咱们抽空算,最先算完的人这月月银加一两,还能去账房先生那儿打打下手。有他们在旁边提点,学算盘也就是一俩月的事。” 为了叫冯三恪认识到算盘的重要,博观说个不停:“爷以前说生意四样,钱c货c客c账,缺一样都做不了买卖。” “钱c货c客c账?” 冯三恪思索着,重复了一遍。 “钱说的是本钱,做买卖得先攒本钱,无本的买卖难做;货是货源,小贩子自己制货,大商人物色货源,咱家货源就多得数不清;客是客人,怎么吸客,怎么留客,怎么笼络回头客,这是商人能不能做大的关键。” “账自然就是算账啦。你看,这一个珠子就是一,再拨一个是二,然后三c四;五呢,就是把下边四个算珠拨下去,上边珠子拨下来;六七八|九在下面加。” 冯三恪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却紧盯着博观手下的算盘看,一到九都学会拨了,心说倒也不难。 他没用过算盘。以前一家子,父亲和兄长农忙时耕地,闲时去镇上接活儿,他娘和嫂嫂留在家里养鸡养兔种菜,绣些物件拿去卖,一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进项,都放到个大瓦罐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得数,算盘却是用不到的。 瞧他学会了,博观起了兴致,叫冯三恪往旁边挪了挪,他也挤到了同张床上,管家发下的那本账放中间,兴致勃勃要教他识字算数。 博观把账上名目逐字念了一遍:“十一月廿十离京,巳时行至城东,路旁有茶c茶c茶什么,要了茶水八壶,一壶二十文。” 他眯着眼,几乎要从账本上盯处一个洞来:“晌午于什么什么食肆用饭,四桌酒菜,一桌一百一十三文;小二喂马草,给了二钱银。” 冯三恪瞥他一眼。 “冯哥你别这么看我呀。”博观脸一热:“我就这仨字不认识,来来来咱们算,茶水八壶是一百六十文,那四桌酒菜应该是多少钱?” 冯三恪琢磨了一会儿,便道:“四百文,再加两个二十六,四百五十二文。” 他想的工夫不长,博观拿着算盘还没捣鼓出来,见状一呆,忙说:“不是不是,你得拿算盘拨出来呀。” 细嫩的手指连比带划:“一上一,一上一,三下五去二,两桌二百二十六文;一上一,一上一,三上三,三桌三百三十九文;一上一,一上一,三去七进一,一下五去四,这就是四百五十二文。” 冯三恪:“” 啥? 博观看他没明白,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遍,嘴上跟念拗口令似的。算完以后努努嘴:“喏,简单吧?” 冯三恪沉默,又看他一眼。 “嘿嘿嘿。”小少年知道他没跟上,总算成功卖弄了一回,尾巴都快飞天上去了,嘴上讨了个乖:“没事,多看半月就会啦。” 说完他把那什么三下五除二的口诀默了两遍,叫冯三恪自己背,噼里啪啦算后边的账目去了。 这师傅委实糟心。冯三恪心不在此,手肘撑着脑袋,看自己那算盘。 这是昨天虞锦带过来的,掂着比博观那个要沉些,颜色也厚重,看着就不是便宜物件。算珠颗颗圆润透亮,被摩挲了很久,故而其上有光,还有几颗珠子裂了纹,约莫是用了一两年的。 侧沿上头写着四个字,冯三恪跟博观问了问,是“勤能补拙”。 博观给他解释得深入浅出:“就是说一个笨人和一个聪明人,两人同做生意。笨的那人呢每天起早贪黑,集市一开就拉着牛车去占地了,无论雨雪从不歇息,慢慢地就富贵起来了;聪明的那个商人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心情好了才出一下摊,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养不起。所以爷的意思是,冯哥你虽然看着呆,勤奋一点也会有大出息的。” 要不是同屋住了十来天,冯三恪定要怀疑博观是不是专门拿这话埋汰自己的。 他摩挲着算盘上头的小字,只觉心口炽热,这是锦爷对他的殷切期盼。四个字其中深意更是一辈子不会忘。 ——他却不知前几日县令儿子刘荃送了把包金的新算盘,虞锦待见上头那“财源广进”四个字,就把这旧的拿来送人了。 心有所思,虞锦竟还真的来走了一趟,带着竹笙一起来的,一人提着几袋子果脯,一房一袋发了,最后才进他们这屋。 知道冯三恪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事,虞锦进了门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海津府衙离得不远,昨儿叫人把信送出去了,方才收到了回信。孙捕头说腊八连着休沐,会放两日假,他再请上两日,来县里看看。” 说完,半天没听着回声,冯三恪愣愣看着她,唇嗫嚅了几下。 虞锦差点以为他又打算给自己磕头了,要拦的动作都准备好了,等了半天,冯三恪才憋出一句:“爷费心了。” 总算没磕头,虞锦松口气。 “没事。孙捕头还叫你列几个人名,就是公堂上的供词证人,乡里乡亲的不提,供词紧要的人有哪些,得一一列出来。” 他二人说话声音不小,博观还没算完账,又不能分心,急得直挠头:“爷别说话!等我把这半页算完!最后半页了!” 冯三恪忙拍了他肩膀两下,想训他没大没小,当着虞锦的面却没好意思说。仔细瞧了瞧虞锦的神色,似是一点没恼,竟真的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等着博观算完。 博观又噼里啪啦敲了一会儿,对算盘跟仇人似的,倏地动作一停,拍掌笑道:“妥了!算完啦算完啦,爷你瞅瞅,是不是这个数,十二两又七十文!” 虞锦探头瞄一眼,淡定微笑:“错了,差半两。” 少年一下子垮了脸,苦逼呵呵把账本丢一边去了。方才他全神贯注,两人说了什么一概没听着,这会儿屁颠颠跑去倒茶,问:“爷怎么过来啦?” 虞锦笑得很好看:“弥坚兰鸢他们凑了一桌,在我屋里打牌九,我坐了五轮庄,就没人跟我玩了。”言下之意就是闷得慌,到后院找乐子来了。 博观惊讶道:“爷还会打牌九?” “会呀,都说商赌不分家,生意场上脑子活的,赌场上也差不到哪儿去。” 冯三恪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自小家教严,爹娘说嫖赌这两样是瘪三才去的地方,冯三恪从没动过心思。每回主家给发了多少工钱,几乎能全须全尾地带回家里去。 这什么牌九马吊的,乡下人不敢沾,动辄是要倾家荡产的。 而打牌九的姑娘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可冯三恪扪心自问,面前的锦爷常穿着男子衣衫,聪慧伶俐的劲儿比他生平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强。她明事理,担大义,还有更多更多没有表露出来的东西,等着人去挖掘。 这样的女子。 要不是此时细想,他甚至意识不到锦爷是个女子。 虞锦说完,顿觉跟博观说这个不好,忙话锋一转:“年轻孩子别学这些,进场容易,出不来就要遭。” 冯三恪静静听着,翘了下唇角。其实锦爷只比他大两岁,比博观这些个少年也只大五六岁,说话却跟三四十岁的人似的。别的姑娘忙着挑夫婿的年纪,她却已经能从容不迫地撑起半个虞家了。 什么赌场得意,进场出场的,博观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一句,挠头问:“那弥坚哥哥他们为什么不跟爷玩了?” 虞锦轻哂,挑了一颗最大的果脯塞嘴里,“他们脑子太钝,三人加一块儿也算不过我,我嫌没意思,就出来走走。” “才不是呢!”竹笙在旁边揭她老底儿:“明明是爷太精明,把他们仨这月的月银都赢光了,再跟您玩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这么厉害的么!” 虞锦嘴边浮起一朵高深莫测的笑:“因为我会算呀。打牌九三分运气,三分记性,四分靠算。正好三样我都不差。” 博观瞪圆了眼睛,慢慢地,张圆的嘴又一点点合上,心头泛起了丝同情:“明天就是腊月初一,又要发月银了,可弥坚哥哥他们这个月攒下的钱一下子就没了” 竹笙方要开口,想说锦爷怎么可能真贪他们那点月钱,都换个说辞给回去了。 不待她开口,虞锦就笑了,脸上一点都不惭愧,挑眉逗博观:“要不咱俩来投骰子?你要赢了,我把自己的月钱给你,输了则反之。” “别别别!”博观悚然一惊,留下句“去厨房寻摸点吃食”,慌里慌张跑走了。 虞锦似模似样叹口气,慨然:“到底是年纪小了些,骰子这种全看运气的,又有厚利在前,他都不敢赌一把。” 屋里竹笙不说话,神色却平静,似乎与她心有灵犀。 冯三恪便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爷意思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14章 虞锦抬眸看着他,不答反问:“算盘学会了没?” “会拨数了,还没学通。” “那你赶紧学,这两天学会。” 虞锦漫不经心催了句,见冯三恪连连点头,也不问句为什么,仿佛对她的话奉若神明。虞锦又笑开了:“怕什么?学不成也不会撵你出府。” 冯三恪无言以对,不会接她这调侃的话,只支吾应了声:“我一定好好学。” 这呆头呆脑的样子,竹笙一个没忍住,掩着嘴笑了出来。冯三恪面上更窘了。 “你可别笑,把掌柜的气跑了,你妹妹就没人带了。”虞锦揶揄了一句,吩咐竹笙:“去把鸢儿c弥高,还有对屋的谨言喊来说说话。” 竹笙收了笑,道了声先行告退,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目相对,又没话说。 一边是向来寡言,主子面前更不敢乱开口;一边是天南海北都能扯三分的,偏偏摊上个沉默寡言的主,严重遏制了唠嗑的欲望。 虞锦又从那袋子果脯里摸了一颗出来,咬进嘴里,酸得咬了咬牙,这才出声打破沉默。 “年前带着这群半大孩子回县里来,我本想着年纪小的造化大,县里头又处处是商机,兴许能教出几个得用的。到了明年带着去南边跑一趟,手边就有人可用了。可府里安顿下已有半月了,我瞧了半月,却瞧不见几个聪颖好学的,叫我有些失望。” 话里信息太多,冯三恪一字不漏地听完,仍没听明白。迟疑了须臾,给孩子们说好话:“他们年纪还小,过两年懂事了就好了。” 虞锦又问他:“离过年还有一个来月,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年前想做什么,冯三恪还当真想过,想过好几回了,白天拿个扫帚扫雪的时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爹娘都没了,日子该怎么过,总得自己操持起来。 是以虞锦突然问起,他也没迟疑,便答:“等着腊八孙捕头来,年前再把算盘学明白。还有,前两天我看外院的葛牧带着两个护卫在做桌子,看了两眼,看懂怎么做了,就想在屋里加套桌椅。闲时找点木头试着做做,放在屋里也方便。” “看几眼就学会了?你倒是聪明。” 虞锦有些奇,赞了声,话风一转却说:“这些琐事往后放放。孙捕头来了也不需你带着跑,得要县衙里的捕快和文书去协同办案,我这边也会派人手跟着,你身有污名反倒不便出面。” 冯三恪又点点头,“那” 只听虞锦道:“通窍的事,博观与你讲过。这半月你买过几回菜,知道做生意需得吆喝了,知道货比三家了,再把算盘学个差不多。这就够了,剩下的全看天分。” 冯三恪没听明白。虞锦唇角一翘,又露出一脸大尾巴狼似的微笑,慢悠悠道:“咱府里有个规矩,新入门的要看看各自天分。比方弥坚,嘴皮子利索,会来事,就往店面掌柜的方向调|教;再比如竹笙,有耐心,不骄不馁,将来不论是管钱还是管账,都是一把好手。” 天分? 冯三恪紧张了起来,暗想自己有什么天分?吃苦耐劳?少言寡语? 虞锦接着道:“天分怎么看呢,得从生意上头看。就叫他们去街上开个铺子,铺子要是能开得起来,就说明有做生意的头脑;要是开不起来,也不会立马下定论,头一年不行,就第二年第三年接着来,连着三年没能通窍的,就只能回府里打打下手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自会放出府。” 冯三恪脑子慢,刚想琢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被打了个岔。虞锦问:“先前你说想学做生意,改主意了没?” “绝不改。”冯三恪果断摇头。 虞锦听得满意,笑眯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酸果脯,指尖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微凉的,柔腻的,还有飘入鼻尖的那一丝胰子香。 冯三恪整个人都傻了。 眼前人唇瓣微动,还在说:“我看你年前也没什么正经事,正好我手边还有几个脑子活的,你们凑一拨,开个铺子练练手。” 冯三恪还没从刚才那一下子缓过劲来,舌头直打结:“开c开铺子?” 他这模样滑稽,虞锦怕把人给吓着,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咱住的这条街上有两个铺子,是我那大伯娘开的,经营惨淡,早就关了门。铺子至今没盘出去,还都顶着咱虞家的招牌。赶明儿你们瞧瞧哪个铺子位置好,就开起来。” 正说到这儿,竹笙带着人回来了,一个姑娘,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兰鸢,今年刚十三;两个少年,十四岁的弥高,还有比冯三恪小一岁的谨言。 “来来来,正好我一块说。” 虞锦把适才的话重说了一遍:“我寻思着年前你们也没什么事做,成日好吃好睡地都养了一身懒骨头,不如咱们开个铺子练练手。这条街上空着两个店面,门面差不多大小,你们挑个地方开铺子去吧。” 兰鸢刚在那头打完牌九,赢了一圈,脸上的笑还没挂多久,立马被这一句话惊得花容失色:“爷你怎么这样啊!我今年才刚十三啊!我姐姐是十五才去的!我连算盘都没学精啊,怎么冷不丁地就要撵出去开铺子了?”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先前说好要去跟着账房先生去学算盘,这半月你去过几回?” 兰鸢哭哭唧唧,可惜她家锦爷是个心狠的,亲姐姐也不帮着说话,开铺子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冯三恪脑子直发晕:“那我们卖什么啊” “随你们。肉菜粮米c油盐酱醋c胭脂水粉c花鸟虫鱼,卖什么都成,只记着不能坑蒙拐骗。十两银子的本钱,我掏,到年前翻两番,这就算是入了门。要是亏了也没什么,本钱四人平摊,从以后月银里扣。” 有晴天霹雳在前,后边这“本钱平摊”反倒叫人稍稍心安了些。 弥高眼睛晶亮:“那我当掌柜?” 他和弥坚是同年跟上虞锦的,同样十四岁,还一同得了赐名,两人却差得越来越远了。弥高最初只是心里有些不顺畅,这半年开始急了。 “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毛病改了再说。”虞锦没点破,视线一转,落到冯三恪身上,“年纪最大的三恪当掌柜吧。他性子稳,能吃苦,也能抠住钱,省得你们乱花。” 冯三恪没因“抠门”这说法难为情,反倒惊呼出声:“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能做得了掌柜?我都没有卖过东西,连一粒米都没卖过,怎么能开铺子?” 他简直以为自己耳朵聋了,他入府拢共半来月,被逼着去集市买过几回菜,就用尽能耐了。手上没摸过超过三两的银子,算盘上多少颗珠子还没数清,怎么就一下子给升成掌柜了呢? 虞锦挑眉问他:“不开铺子,那你想在哪里做生意?” 冯三恪怔了怔,小心探询:“路边支个摊儿?” 弥高轻轻嗤了声,似乎瞧不上他这小家子气。兰鸢却连连点头:“我也觉得路边卖点零碎东西好,一二两的本钱,翻两番还好说,摆个水果摊一个月下来也将将就就。可十两本钱要在一月内翻两番,那就是四十两,做什么能赚这么多?” 虞锦安静听完,道:“我说两句话,你们且记住。” 她唇角弧度还在,眼里的笑却浅了些。 “一来,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生财之道,只要肯动脑子,处处都是商机。” “二来,咱虞家底子高,缺的不是踏踏实实从头苦干的街边小贩,而是能抓着机会借势疯长的野草。” 冯三恪微微张大了嘴巴。 冬日天短,过了酉时,天就一点点暗了。 兰鸢c弥高几人都没走,挤在冯三恪的屋子里,各个愁眉苦脸。 一个早就关门大吉的铺子,四个人,十两本钱,要在一个月里翻两番,便是四十两银子,刨掉本钱得赚三十两才行。 天底下都难寻这么厚利的买卖。 “掌柜的,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弥高冷眼睇着,一口一个掌柜的,仿佛专门挤兑人似的。 连屋里的博观都皱起了眉,冯三恪却只瞧了他一眼,一点脾气都没有。看满屋人都盯着他看,只好道:“不早了,都回去歇吧,明儿先去铺子看看,再拿主意。” 兰鸢笑眯眯:“爷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没准明早起来就忘了这回事了。这都腊月初二了,过了腊八就是年,拖到年后再说吧。” 冯三恪默默想着,难怪锦爷说府里这群孩子懒,拖拖拉拉果然不假。他站在门前,目送仨孩子各回各屋了。 博观屁颠屁颠凑上来:“冯哥,你们要出去开铺子了?” “嗯。” “带我一个呗!” “好。” “我能端茶递水,扫地抹灰,还会认字会拨算盘诶冯哥你刚说什么?” 冯三恪眼里带笑:“我说好。” “哎呀冯哥你怎么这么好说话!真够意思!不行啊冯哥,你耳根子不能这么软,要是还有别人想入伙,你都得推了知道不?人再多锦爷就不高兴了。” “好。” 入府半月,冯三恪本以为自家主子是那种三思而行的人,开铺子这么大的事,总得先选好店的位置,然后拾掇出来,坐下好好琢磨琢磨能做什么买卖,从哪里进货,放店里怎么摆,怎么揽客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做得起来? 到了第二天大清早,他就不这么想了。 彼时天刚亮不久,昨晚又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早正是寒风呼啸,地上碎雪籽被风卷起扑到脸上,冻得人一哆嗦。 院里的门卫探了个脑袋出来,冲几人嘿嘿直笑:“我翻了黄历,今日宜出行,宜开店,你们几位必能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商贾之家,就算是守门的,也有逢人就笑的能耐。调侃完了,啪得关上了侧门,还是从里边上的锁。 兰鸢搓了搓手,瘪着脸,都快哭出来了:“哪有这样的啊,我早上睡半截呢,姐姐跟我说院里走水了,我慌里慌张穿好衣裳跑出来,房门就给我关上了!去年我姐姐就是这样被锦爷扔出来的,给十两银子,带一包干粮,往大街上一扔,这就不管了!店开起来以后才能回家去!” 余下三人都跟着一哆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15章 “不能吧?”弥高惴惴道:“你姐姐去的那会儿还是夏天,又有管家照拂。如今这冰天雪地的,总会放咱们回去睡个觉的。” 大清早的,府里还没烧火做饭,几人就被撵出门了。瞧见路边有个馄饨摊位,坐下一人喝了一碗,往街口行去了。 他们所在的这条街叫石青大街,南北向。从东西两面又各支出两条小巷,虞府落在最里边那条小巷,出门拐个弯便见车水马龙。 一大清早,街两边的铺子都有了伙计,然风大,客人不会赶这么早上门,是以各家铺子大多只开着一条小缝。连路边菜贩的吆喝声都稀稀拉拉的,仿佛被凌冽的寒风冻住了。 虞家两家关门的铺子一在东一在西,离得不远。点心铺子在西面,靠近街口的位置,再前头就是泉安街了,来来往往的人多,吵,却也热闹;茶馆在石青街的中间位置,两头不着,勉强算是闹中取静。 两头铺子招牌都大,老远就能望得着。四个人站在巷子口,跟四根石柱似的杵了一会儿,弥高推推冯三恪肩膀,没好气道:“掌柜的!带着走啊!” 他语气中的厌嫌丁点不收敛,冯三恪知他还因为谁做掌柜的事耿耿于怀,也不在意,领着三个半大孩子,抬脚往离得最近的茶馆去了。 茶馆上下两层,店面不小,离巷子口就百来步。左边是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右边是一家木匠店,大清早已经有客上门了。这两家门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唯独茶馆前头的积雪堆了脚踝高,将“各扫门前雪”这话诠释得分明。 风一吹,搅得碎雪漫天,冯三恪抹了把脸。再抬头,只见招牌上写着“虞氏茗香”四个金粉字,单看门面修得确实不错。 可惜顶着虞家的招牌,却没折腾出虞家该有的风光。这家茶馆关门已有半年了,大门上厚厚一层灰,落了道锁,进不得,只能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窥得里边物件的影儿。 几人面面相觑,没辙了。 “我回府跟爷要钥匙去。”谨言手脚最勤快,立马折身往回跑。 冯三恪忙把他喊住:“别回去了,天才刚亮,爷还没醒呢。咱们先在街上逛逛罢。” 谨言想想也是这个理,又跟着几人去西边那点心铺子逛了一圈,这家铺子叫“虞氏香糕”。左边挨着一家生肉铺,猪头猪耳的全都挂在外边,走近便一股子难闻的腥气,瞧着远没那茶馆干净。 屠夫膀大腰圆,拿着把厚背刀“砰砰砰”地剁肉,一下下的,震得案板都抖三抖。瞧他们四人站旁边,吆喝一声:“买啥?” 兰鸢一哆嗦:“不买不买。” 扭头小声絮叨:“还是用茶馆罢,这人瞧着就不像个善茬。” 冯三恪私心里也看好茶馆所在的那个铺子,可惜两边铺子都没钥匙,没法进去瞧。几人又在整条街上晃荡了一圈,路过的铺子都数出来。 半里长的大街,食肆一十三家,大酒楼三家,布庄两家,绣坊一家,成衣铺子五家,点心铺子四家,粮油店三家,牙行三家,还有什么热锅子c古玩店c胭脂水粉c打铁铺c木匠c卖鹦鹉的卖鱼的,零零碎碎开着。 还有十几家都落着锁,有的兴许是早早回了家准备过年去了,有的却起得晚,这会儿还没开张。 兰鸢嘟囔:“爷还说处处商机,怎么我就瞧不着?人家卖吃喝穿用的都有了,咱们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再说新开的店没半来月怎么打出名声,等开张的时候就要过年了,怎么把本钱翻两番?” “你怎么总说丧气话?”弥高嗤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赶紧回府里坐着去吧。” 小姑娘脸皮薄,被他刺一句就恼了:“我自己絮叨絮叨碍你什么事了?我这怎么就是丧气话?我这是把问题摆在前边,解决了问题店才能开起来呀!有本事你自己想个好主意出来啊。” 她和弥高年纪差不了两岁,又脾性不和,虞锦一不在的时候就要吵上两句,渐渐落在后边。冯三恪听得闹心,也不管他俩,和谨言走在前。 一个上午绕着石青大街来来回回逛了两趟,几人又空着手回去了。兰鸢怕锦爷不高兴,回府前还十分讨巧地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心里小九九算得挺精,俗话说吃人嘴软,锦爷吃了她的糖炒栗子,训她的话就能说得轻一点了。 用过晌午饭,冯三恪去了正院,路有些生。他恍然记起,这还是他第二回踏进虞锦的院子,头回便是唱曲儿那回。院中景致跟上回已经不一样了,栽了十几盆草叶子,不知道明年能开出什么精贵花儿。 “冯三哥!”竹笙小声喊住他,问了几句妹妹上午的表现。冯三恪一五一十说了,竹笙微微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劳你照拂些。” 冯三恪依言应下。竹笙给他掀了帘子,自己却没跟进去。 虞锦正在外屋坐着,窗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她斜倚着桌沿,手肘撑着头,面容温和。冯三恪凝神瞧了一眼,只见锦爷在看一封信,看得专注极了,竟连他进门的动静都没听到。 冯三恪没出声扰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看完。却见虞锦看完信之后,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抬手,慢腾腾地,将那几张纸给扯了,侧面瞧去神色阴晴不定,方才那声笑仿佛是冯三恪的幻觉。 “爷?” 虞锦倏地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碎纸片扔至桌角,诧异:“你怎么来了,挑好铺子了?” 冯三恪心里好奇,却也不多问,将上午逛街的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最后道:“两间铺子都落着锁,进不去,等从爷这儿拿了钥匙,下午还得再去看看。” “我哪有?” “啊” “这是本家的铺子,钥匙自然不在我手上,我也懒得上门去跟老太太要钥匙。锁是什么锁?”虞锦问他。 冯三恪愣愣道:“木锁。” “那容易,下午去撬了锁,生意先做起来,明年回京的时候再把铺子还给他们就是了。正好门上牌匾还挂着咱虞家的名,连招牌钱都省了。” 挖门撬锁的事被她说得这么轻巧,冯三恪瞠大了眼睛,气儿都喘不匀:“这c这不是私闯民宅么” “这话说的,怎么就是私闯民宅呢?” 虞锦啧了声,笑得不太正派,突地回过味来:“你有案底儿你别做,下午带俩护卫去撬门。我那大伯先头不是亲亲热热说我们是一家人么,两边又没分家,我这好侄女想做个生意,难不成还得上门去求他?” “要不?还是上门去问一下”冯三恪局促不安。 “呵,别看我!”虞锦刚撕完信,心气不顺,嘴上的话也不如往日圆融:“我偏不去,撬了就是撬了,我看她敢不敢来告我私闯民宅。” 她今日脾气古怪得厉害,冯三恪盯着人看了半晌,嗯了一声,走出去,带上门,去外院找会撬锁的护卫。 他大步走着,心里倒是有些好笑。 原来能撑起一个府的锦爷,也像个普通姑娘一样。 是会发脾气的。 “妥了!” 这木锁果然好开得很,甚至连撬锁的细铁棍都用不着,手劲大的护卫用劲儿一掰,上头的栓子就断了。一番动作悄无声息,周围甚至没人听到异常。 冯三恪放下心来,谢过两个护卫,目送他们走了。再回头,兰鸢他们几个已经高高兴兴进了铺子。 茶馆一进门便见账柜,靠墙立着一面博古架,十几个格子,里头原是该放茶的,此时都已腾空了。左手边三间茶室,后头的楼梯是通向二楼的,楼上地方大些,有茶室五间。 冯三恪脑子已经转了起来,账柜c桌椅都是现成的,能省不少功夫,只是这茶馆他们开不起来,因为没人精通此道,再说寒冬腊月的,跑来喝茶的雅人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啊——” 兰鸢冷不丁地一声惨叫,惊叫冯三恪心差点蹦出来,忙问:“怎么了?” “耗子耗子!那儿呢那儿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16章 她眼睛尖,手指着柜子角落,弥高和谨言两个少年全都一副寒毛倒竖的无措样,没一个顶用的。 冯三恪拿了个装着散茶的簸箕,把里边腾空,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蹲下去瞧。刚瞧见耗子尾巴,不等放低手,又一道黑影从他眼前窜过去。 兰鸢差点厥过去,又溢出一声惨叫:“还有一只!啊!跑外边去了!” 藏柜子底下的耗子被她一惊,“呲溜”一下,顺着簸箕跳上冯三恪膝头,眨眼功夫就钻茶室去了。 “啊啊啊啊啊这什么破地方啊!大耗子都有俩,肯定还有一窝小的!” 冯三恪糟心得厉害,忙说:“你别叫,你三人去外边等着吧。” 他把几人撵出去,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是空的。唯独楼下墙角摞着两袋散茶,解开看了看,已经生了虫。茶碗茶盘一类的物事落满了灰,这些回头再拾掇,别的就找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了。 冯三恪走出去,把弄坏的锁挂门上,叫他们在这里等着,跑了一整条街,总算在一家小铺里买着了耗子药。 往茶馆上下两层都撒上药,他又去对街铁铺买了一把新锁,另配了三副钥匙,一人发了一把。最后把门一关,领着几个孩子回府去。 兰鸢喜滋滋凑到他旁边:“冯掌柜,你可真厉害!以前我想着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个子高的,长得好看的,现下想想,那人还得会抓耗子打蟑螂才行呀!” “当着男人面说这个,你害不害臊!”弥高刺了一句,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顶了起来。 夸他的话没头没尾,冯三恪随便听了一耳朵,也不当回事,边走边琢磨能做什么生意。 十两银的本钱,拿来做什么都够了;可一个月之内翻两番,他愣是想不着有什么能行得通的。 回了府,还不到饭点,又跑去正院跟锦爷报信去了。 冯三恪摸不清自己怎么想的,明明开铺子的事一筹莫展,他去了也讨不了什么好,指不定还会被锦爷骂句蠢。毕竟她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那种姑娘,光是这么两天,自己就得了好几个白眼。 可无论大事小事,总想着与她报一声。 晌午锦爷撕信的事他还记挂着,当时未能察觉,下午忙活时总是冷不丁地冒出她当时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那时候的锦爷,好像挺难过的样子。 也不知是谁来的信。 猜她心情不美,冯三恪回府前还专门捎了一盒酸枣糕——上回见她爱吃酸的。 然进了书房,见虞锦坐在那儿算账,右手提笔,左手五指翻飞,那把包金的算盘仿佛能拨出金花来,神色并不见异常。 听着他进门,虞锦抬了眼,手却不停。她是抱着算盘长大的,连看一眼都不需。还能分神调侃他:“掌柜的回来啦?下午可有什么进展?” 冯三恪怔了一瞬,吞吐道:“撬了锁,撒了点耗子药。” 换府里任何一个会来事儿的,都会描补几句好听的,比如想着了什么做生意的门路呀,或者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办法,求爷指点迷津呀。 偏他嘴拙,脑子也钝,诚实得不得了,就——“撒了点耗子药”。 虞锦几乎要叹出声来,笑啐:“那来我这儿做什么?逮了俩耗子还得跟我讨赏不成?” “没。”冯三恪吱了一声,将手上提着的点心盒子放到一旁,就又不说话了,低垂眼睑,端的是岿然不动。 虞锦多瞧了他几眼,怎么看怎么别扭,算盘一丢,推开椅子走了过去。 “都是当掌柜的人了,怎么一点气势都没有?他们叫你捉耗子你就捉耗子,以后谁说这话踹谁一脚,让他们自己去,听着没有?” 她走近了,才恍然觉得这人真是高。 虞锦身量不矮,在女子里边已经算是难得的高个儿了,站到冯三恪面前,却比人家矮了大半个头。 这还是十七岁的小伙子,还要再窜几年个儿的。 她错怔了一瞬,很快回神,拍拍冯三恪的小臂,交待他:“俩手别握在一起,人前会露了怯。” 冯三恪便松开手,规规矩矩站直,垂眸看着她,目光温良。 比她高大半个头,可杵她面前,占着居高临下的位置,却是一点气势都没有,高高瘦瘦的c眉眼轮廓极深,也不知是穿的衣裳簇新还是怎么,瞧着不像个庄稼汉,身上更没沾半点铜臭。 就是个愣头青。 其实,虞锦是喜欢这样的人的。 府里这些个孩子,刚带进府的时候,各个品性纯良,看人的时候c得了夸赏的时候,一双眼睛比兔子还要清澈;过了两年,长大些了,心里头就有了小九九,会偷懒了,也会耍滑了。 再到成家立业的时候,有了各自的利,做事就迂,瞻前顾后,用他们做事前须得细细揣度了。 而像他爹早年带出来的那些人,已经老奸巨猾至无法共事的地步。 ——也不知面前这人,将来能长成什么样。 虞锦收回跑远的神思,笑问:“头回当掌柜的感觉如何?” “累。”冯三恪直言不讳。 “派给你三个人,哪个用的最得手?” 半天没吭声。 虞锦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背后搬弄口舌,微微一笑:“无妨,你说便是。他们仨跟了我这么久,我心里有数。” 冯三恪就迷瞪过来了,这是在考他的,看看他这临时的掌柜有没有识人的能耐。于是尽量拣着不难听的词说:“兰鸢姑娘性子欢脱,有些娇气?” 征询的语气。他看看虞锦,见她眼里笑意仍在,心揣回肚子里,不再纠词了:“弥高人有些傲,事事好强,回府时进门都要争个先;谨言呆,也不怎么说话,手脚比他俩勤快,品性如何尚不清楚。” 几人的毛病都挑拣了一遍,最后谦虚地补上:“我脑子迂,只能做做苦力活,一点做生意的能耐都没有。街上逛了一天,费劲想了一天,也没想出什么能做的买卖。” 虞锦便笑了。 也不说他点评得如何,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怎么就能没有呢?我随便想几个,你听听能不能行。” “昨儿刘荃领着我去了趟娘娘宫,地方有些偏,就你头几回买菜的那个市集,再往东走个二里地,可知道?” 冯三恪点点头,他在陈塘县住了十来年,自然是知道的。娘娘宫里头供的是妈祖婆娘娘,街两边全是铺子摊贩,每逢过年时候最为热闹,买年货的,赶庙的,耍狮的,大小玩意什么都有。 “刘荃说县衙出钱雇了三个戏班子,凑了个妈祖游街队出来。约莫百来人,都抬着轿子穿着戏服,每天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三趟,要从腊月初十一直演到除夕当天。” “这百来人里大多是青壮汉子,也有十几个妇人,哼哧哼哧累一天,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路边虽有卖小吃的,却都是炸卷儿c蜜三刀c油豆腐一类的,闻着香却不顶饿。这些小食贩还个个心黑,十文钱那么一小份,填个牙缝都不够。因为是县里请戏班来热闹的,所以就算是小吃也得给人家管饱,费了银钱不说,还要落下埋怨。” 听明白了前情,冯三恪却仍猜不透她要说什么。戏班子吃不饱怎么办?难道要他们四个人挑着担子卖烧饼去? 虞锦只好说到底:“你说如果咱们在路边摆几张流水席,十人一桌,一桌席三百文,能不能赚回本来?” 冯三恪已经有些呆了,怔然道:“约莫能赚回来吧” 他统共就买过几回菜,不知一桌席的本钱,虞锦话一出,冯三恪脑子里头个反应便是“不能吧?不行吧?这怎么能行?” 这也是商人和寻常人的不同。商人最爱琢磨,别人瞧不着的商机,商人能抓住;别人觉得不能的事,商人绞尽脑汁也要想出法子来。 一说起本钱和利钱,虞锦手指就痒,拿过算盘给他算账:“一桌菜八冷八热一汤,再加五盘干粮便齐了。冬天菜贵一些,却也贵不到哪儿去,就算用大盘,一桌素菜干粮本钱超不过四十文,鸡c鱼c猪肉各上一道,这些荤菜费事,咱不做,直接在城里买现成的,上笼一热就能上桌了,荤菜就算个六十文,凑个整吧。再请四个厨子,一人一晌午给百文,要是你们四个打打下手,三个厨子也够用了。” “再算利钱,十人一桌席就是三百文,刨掉一百文的菜钱,一桌赚二百。若是厨子一晌午弄十桌素菜,一天下来赚一两半。而妈祖游街要一直办到除夕当天,临到年根还能涨涨价,年前赚三十两是妥妥的。” 冯三恪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c这不是坑人么” 虞锦眉尖一拧:“怎么是坑人呢?” “百文本钱的东西,一转手就是三百的席,这不是坑人么” 虞锦耐着性子给他算道理:“放食肆里这么一桌席卖半吊钱,咱便宜了那么些,已经是良心价了。再说路边那些个小食贩,一手做小食一手抓钱,既不干净,又贵,人还吃不饱,我这怎么就是坑人了?” 冯三恪一点点皱起眉,神情严肃看着她,仿佛“奸商”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了。 虞锦被他气笑了:“合着十文的东西就只能卖十文,再加一文跑腿费顶天了?那你还做什么生意?咱不说经商,就说你以前打铁,就没个投机取巧的时候?” “那是万万没有的!” 冯三恪斩钉截铁,答得果断异常:“一把锄头半吊钱,好些人家都得攒钱买,哪还再能贪人家的银钱?精铁料本就贵,一把锄头卖半两,就有四钱花在铁料上,半钱花在炉子里。另有一人掌锤,一人拉风箱,这都是力气活,做一把锄头下来,每人才拿十文工钱,主家剩下的也没多少。” 他还借此总结了个道理:“打铁跟做生意不一样,一锤子便是一锤子。你偷了多少懒,用了多少料,别人一摸东西就知道。” 虞锦:“” 她倏地会过意来,这愣头青嘴里说的话竟是在教训她,声声诘问,目光深邃,逼视着她这“奸商”。 虞锦深吸口气,撑起一个弧度温和的笑,冲他挥挥手:“三恪呀,你这么老实,还是去做你的铁匠去吧,对街就有俩打铁铺,赶紧去吧,乖。” 她恼了也不凶人,说话的神情语气温柔极了。冯三恪心里却一咯噔,清楚她是气得厉害了,忙道:“爷,是我说错话了,你别不高兴。” “带上门。” 虞锦冷冷落下一句,也不再搭理他,伏案算账去了。 她桌上账册厚厚几本,全摞在一块,远不是陈塘的账,而是从京城带来的。虞家家大业大,最愁的还不是如何管,而是年底核账。什么赚什么亏,什么能加力什么该撤出,货源主有什么动向,底下人藏着什么小心思,都能从账本子里瞧出来。 冯三恪站在下首,惶惶望着。 她肩颈荏弱,坐姿也不正,斜斜倚在那儿,瞧着洒脱。 背上却扛着半个虞家,一刻歇不得。 商之一道,到底为何,远不是方才那么几句话就能将他点透的。冯三恪却在这一瞬,影影绰绰悟出了什么。 商人有什么错呢? 两倍的利又有什么错呢? 一个铜板儿掰成两半花的日子太累太难,站得低的人便如蝼蚁,所珍视的,所爱的,别人眼也不眨地就能踩进泥尘里。 后路尽断,前途渺渺。他总是要选一条路去走的。 奸商也罢。 冯三恪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跪下了。 虞锦眼皮一跳,缓缓抬起头来:“你跪我做什么?” “我不识抬举,说的都是混账话,锦爷别与我一般见识。” “呵。” 虞锦眼里没了笑,落了笔,一字一顿道。 “你听好。” “我们虞家,是京城有名的良商,贩盐利三成,票号利一成,大头就这两样。而真正的奸商大有人在,十倍百倍的利也填不满他们的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17章 从正院走出来时,天色已暗。风一吹,冯三恪竟觉得冷,这才知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饭堂时,府里人已经快要吃完了,正热热闹闹坐在一块儿唠嗑,冯三恪环视一圈,看见博观在冲他挥手,走去那处坐下了。 “冯哥你怎么才来呀?面条都要坨了。”博观咕哝完,又嘿嘿笑着问他:“爷跟你说什么啦?是不是夸你了呀?” 冯三恪摇摇头,没吭声——夸什么啊,就差把他扔回打铁铺了。 他神色平静,不悲不喜的,博观却敏感地觉出他心情不好,乖乖坐一边,不敢闹他了。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衣裳在哪儿领c月钱在哪儿领,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身上却担着不少事,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他把兰鸢c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c红枣c冰糖c桂圆c莲子c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c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弥坚怕她脑子热,忙把话收了收:“不过是个点子,你就知道客人多了?你们几个回头再好好想想,本钱多少利多少都得算明白,别做了亏本买卖。” “知道啦知道啦!”兰鸢把他往饭堂里推:“赶紧吃你饭去吧,回头好好谢谢你!” 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几人坐不住了,又跑正院去汇报了。兰鸢和弥高一向爱争先,跑在前头,冯三恪和谨言性子稳,落在后边。 虞锦起居的屋子分内外间,他二人刚踏进外间,便觉屋里热得厉害,原是窗边加了俩炉子,哔啵烧得火热。 内屋门没关,被一扇一人高的四君子屏风挡着,看不着里边情形,却听到虞锦恼火的声音传出来:“出去出去!进门也不知会一声,都十四的大孩子了还随随便便往我屋闯,什么毛病这是!” “啊啊对不住!我c我不知道” 弥高慌里慌张退出来,跟冯三恪撞了个满怀,他脸颊红得几乎滴血,支支吾吾不能言语。谨言问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把谨言和冯三恪都拉到了院里,还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边打开,兰鸢小声把他们仨喊进去。 虞锦坐在外间一张椅子上,穿戴整齐,发梢却滴着水,朝他们望来的时候,眼中恼意还没消。 她脸颊微红,又是天生的好颜色,这样规规矩矩穿好衣裳,反倒更叫人心神一漾。 冯三恪没敢多看,错开了眼睛。 原来,刚才是在沐浴 虞锦算了一天的账,头昏脑涨的,刚沐浴解了解乏,这就又来人了,头疼得不行:“这一天趟的往我这儿跑,叫你们开铺子,竟似成了我的事。唉,这又怎么啦?逮着耗子还是捉着蟑螂啦?” “都不是都不是。”兰鸢嘿嘿一笑,狗腿样儿跑上前给她捏肩,喜滋滋道:“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买卖了!” “说来听听。” 兰鸢就把弥坚说的点子转述了一遍,虞锦听完,奇道:“这是你们想出来的?” 手边这几个人,虞锦几乎摸了个透,自然也清楚他们的能耐。说心里话,这回要他们开铺子没指望他们真能做成,十有八|九是要铩羽而归的。不过是嫌他们年前太懒,心气却一个比一个高,便借此挫挫他们锐气。 别的孩子年前懒散些也就算了,这几个是她看好的,可不能养一身懒骨头。虞家不缺钱,缺的是敢想敢做c敢拼敢闯的少年人,需得多磨砺才行。 至于冯三恪,是拿来压阵的——他年纪大,平时不苟言笑,能管住人。 是以虞锦问: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 兰鸢嘿嘿一笑:“弥坚哥给想的。” 虞锦拿算盘轻轻敲她一下,笑骂:“机灵鬼,还会找帮手了。” “爷你以前说过的,人脉和运气也是商人的能耐,弥坚哥愿意帮我们,这也是我们的本事呀。”兰鸢振振有词。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也不反驳。 这回她没像往常一样果断拿主意,指腹磨蹭着算珠,慢腾腾地拨|弄了半天。 她没做过粮食生意,京城粮食什么价倒还听过几耳朵,陈塘的粮价却不清楚。可粮食本就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开个铺子卖腊八粥食材,点子讨了个巧,却也只能比别的小贩贵个几文,不然客人宁愿绕远路去买。 这么想着,虞锦便开口:“这点子倒是不错,真要做起来却没你们想得那么美。” “啊?”几人都是一惊。 “时下百姓一般喝的都是小米粥,腊八粥里边的花生大豆什么的,都比谷子要贵,不过是腊八这几天图个新鲜,过了这半月就没什么人喝了。而今天已经是初四了,就算你们明儿去村里进粮,后天就把店开起来,生意也红火不了几天,腊八粥撑死了喝到腊月十五,过了这些天,生意就要走下坡路了,兴许连本钱都赚不回来。” 兰鸢刚才还喜上眉梢的,这会儿兜头淋了一盆凉水,苦了脸。 冯三恪和另两个少年也有些丧气了。 虞锦却笑道:“像这样的叫时俏货,一时走得俏,比如冬天的炭炉,夏天的蒲扇,都是这个理,过了旺季就难卖了。做薄利买卖,谁家的价都差不多,比的是新意。怎样留住客,怎样招揽回头客,甚至叫回头客帮你宣传,一传十十传百,这才是能耐。” 四人都垂头丧气的,没人仔细听她讲道理了。虞锦也不讨嫌,话锋一转:“倒也不是不行。” “先说这腊八粥,好些人家手笨,熬腊八粥就把食材全倒锅里随便熬熬。你们呢,不要卖散称的粮食,你们将各种食材配起来,包好,一包是一锅的量,小米多少c红枣多少都配好,一份一份得卖,这样就能卖得贵一些。要是有心,还可以再备上一张单子,上头写明白锅里该先放什么,熬多久再放什么,如此不愁回头客。” “这是其一。” “其二,过了腊八就是年,大过年的,哪怕再穷的人家都不会吝啬,正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那你们说说,过年什么东西是必须买的?” 弥高抢了嘴:“新衣新鞋帽子!” “春联c福字。”谨言道。 “鸡鸭鱼肉。”这是贪嘴的兰鸢说的。 虞锦挨个白了一眼:“都是不食人间疾苦的败家子。” 她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只盯着冯三恪的眼睛,“掌柜的仔细听,他们仨不知道陈塘什么情形,你该是清楚的。” 冯三恪懂了她的意思,以前他娘和嫂嫂都在,家里琐事不需他操心。可到底是穷苦出身,耳濡目染的,比弥高几个要清楚多了。 “乡户人家,一件衣裳穿年,过年买新衣的少;春联福字也少有掏钱买的,找村里会写字的童生老爷帮着写一副,送两颗菜也就是了;鸡鸭鱼肉,这也是有钱人家吃的,穷人家只在年夜吃一顿肉饺子,能省一点算一点。” 虞锦接了句:“县城里比乡下要好一些,可这几样生意都是你们做不来的。” 她一扬下巴,示意冯三恪继续往下说。 冯三恪难得与她心有灵犀,一时竟笑了出来:“唯独一样东西,过年谁家都不会省。” 兰鸢急了:“是什么你快说呀!” 冯三恪没看她,仍望着坐在椅上的虞锦,四目相对,他心口扑腾得飞快,脱口而出:“是零嘴。各种味道的花生瓜子,八仙果c蜜饯c灶糖c番薯干c麻花c狗牙儿c鱼条每家都会备上样零嘴,拿来哄自家孩子,客人来了摆出来也好看。” “就是这个!”虞锦笑了。 见其他仨孩子还愣愣怔怔,她拿算盘挨个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店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么大个店只卖点零碎你们亏不亏,要做就做大的!” “时下小贩都在路边支摊儿,卖烤红薯的摊儿上不卖炒瓜子,糖炒栗子店里头没有麻花,卖冰糖葫芦的不卖糖人咱们那么大一个店,就把这些零嘴全凑一块,弄个大杂烩出来,兴许会有意外之喜。还不止是腊八,接下来的二十三祭灶,除夕c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家家走亲访友的,零嘴是离不了的。” 谨言愣愣道:“可我们不会做呀。” “府里厨娘会做好几样,你们跟着学来,会做的就自己做了拿去卖;府里头不会做的,就把街边卖这些零嘴的小贩全请到咱们店里去当师傅,每天做了多少给他们按份算钱,再每人加一份工钱,谁不乐意?不比外边支个摊儿吹风好?” 谨言舌头都捋不直了:“那c那得来多少客人啊,咱能忙过来么?人挤人的,出了乱子怎么办” 屋里诸人都啐他笨。 “别人都怕没客人上门,偏你怕人多!府里这么些人都能去搭把手,有护卫有零工,还不够用?” 虞锦伸手一指冯三恪:“再说,那不还有掌柜的压阵呢嘛。” 明晃晃的烛火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冯三恪愣愣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那人,一时失了神。 这一瞬间,他心中踌躇满志,怀揣着巨大的欢欣,以及生平头回被人委以重任的惶然无措。 仿佛站在狭缝之前,有幸窥得商道一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18章 临到年根,石青街上的小食摊越来越少了。 刚入冬那会儿,满大街处处都是卖烤红薯c炒栗子的,还有臭豆腐c浮圆子一类。如今街上的客人出门都是为了置办年货的,买小食的没几个,摊贩也不干耗着,大多回家过年去了。 赵小六却是个例外。他家就住在这旁边的落花巷上,百来步远,左右年前没事,照旧出来卖糖炒栗子。 提前划开背的栗子丢锅里,挥个大铁勺哗哗得翻炒,甜香能飘出好远。炒到半熟的时候就得停手,把底下烧得正热的柴火拣出大半来,剩个小火温着,等到客人来的时候再翻一会儿就熟了。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了啊!左手右手都会炒!五文一包啊!” 赵小六吆喝了一声,满大街置办年货的,却没几个瞥眼过来。 他一上午只卖出四份去,旁边烤红薯的老张头也没比他强到哪儿去,闻言嘿嘿直笑:“喊也没用,你那么大口锅在那儿立着呢,谁都能看着,人家要买早过来了。” “总得喊两声。” 他俩这挨着火,还有些热乎气,再远些还站着个卖冰糖葫芦的半大孩子,本来个子就不高,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快冻成棍了。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两根胳膊里圈着根比他还高的草垛子,上头插满了冰糖葫芦,红艳艳的瞧着挺好看,生意却比他俩还惨淡。 “冰糖葫芦!三文一串了诶!” 寒风凛冽,少年声音出口都是哆嗦的。 赵小六喊他过来取火,那少年有些呆,没吭声,也没往这边走。赵小六也不管他,来来往往的都瞄一眼,看看别人都办了些什么年货。 就这时候,他瞧见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站在对街往这头探看。小姑娘旁边还杵着三个大小伙子,四人嘀嘀咕咕,视线定在他身上。 赵小六糊涂了,看着那小姑娘走过街,站到了他摊位前。 “姑娘来一包?五个铜板!” 也不等人家应声,他直接拿了油纸袋给装。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嗜甜,专门翻了一铲子,把底下挨糖砂最近的板栗翻出来,结结实实装了一包。 小姑娘却没接他的袋子,只拈了一颗剥了壳,尝了尝味道。似乎是觉得味儿不错,笑眯眯问他:“小哥哪天回家过年呀?” 这话问得稀奇,赵小六呆了下,照旧笑脸迎人:“家离得近,除夕当天都出摊的,您要尝着好吃,每天来买都成,我就在这块儿。” “那敢情好。” 姑娘取下荷包,从里边摸出来的不是铜板,而是一块指肚大的碎银。她笑眯眯递过来,口中道:“我不买你的栗子。” “那您是?” 姑娘指着他:“我买你一个月。” 一刻钟后,几人才听明白。 “请我们几个去做师傅?每天只管做,一人一百个大钱,卖不出去也不用我们操心?” 赵小六脑子本就活,做的又是小本生意,自己摸出些算数的章法,听完脑子便转了开。他一上午才卖了四份炒栗子,就算这一整天能卖两锅,也不过是四五十个铜板。 “净瞎说!” 老张头斥了一声,这把年纪的老头子面对小辈时总要摆两分谱,自以为明|慧,说的话却畏缩:“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一定不能沾。这都是俺们吃饭的手艺,你们嘴上说得好听,要是看两天学会了,把俺们一撵走,关起门来自己做生意去了,俺们找谁哭去?” “不是,我们学烤红薯做什么呀!我们”对上这角度奇诡的诘问,兰鸢一时竟想不着应答的话。 老张头哼哼一笑:“要多少份你们来买就是了,我们几个就在街上坐着,哪儿也不去。” 兰鸢无奈道:“我们铺子做得大,一天能卖百八十份,难不成还一趟一趟得跑?你跟去做两天就知道了,保证教你赚得钵满!” 老张头又叨叨了两句,兰鸢说得越好听,人家越是不信。赵小六和那个卖糖葫芦的少年听着,也打了退堂鼓。 简简单单一件事,好说歹说说不通,弥高眼风一挑:“爱来不来!街上卖炒栗的多得是,我们再找几个就是了!铺子是我们虞家开的,百十两放我们爷眼里都不是个事儿,还能贪你们这俩钱!” 这话说得不好听,冯三恪皱了眉,大手在他肩膀上压了压,还想再游说游说。 老张头儿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虞家的铺子?就是街上那家茶馆的?我昨儿瞧着开了门,原是要重新开张了?” “对”不等兰鸢说完,老张头便催道:“去去去,小二赶紧收摊儿,咱跟着去瞧瞧!” 方才死活不信,一听“虞家”,老头儿一下子就松了口。仿佛虞家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诚不诚信不晓得,却是一定瞧不上他们这几个小钱的。 兰鸢笑道:“别急别急,我们铺子还没拾掇好,明儿你们再去,赶早来,咱们晌午就开张。就街中间那间,原来的虞氏茶馆。” 这条街上还支着小食摊的只剩六个,全被他们请到了铺子里,还仔细叮嘱不能跟别人提起这事。 吃罢午饭,冯三恪几人又去了铺子。家里厨嬷嬷列了个单子出来,是厨房几人会做的全部顶嘴,零零散散十几样,另打发人出府买食材去了。 博观也跟了来,跟兰鸢几个忙着扫地擦窗,上上下下得忙活。 几个孩子时不时一阵叫唤,冯三恪便知道这是扫着死耗子了。他心里暗笑,也不去管他们,瞧见账柜里的抽屉还有博古架上的拦断都松了,拿锤子把木楔挨个紧了紧。 正忙活着,外边进来个中年男人,一身绸面棉衣,大腹便便,瞧着像是哪家的掌柜。一进来就拱手笑道:“我说这两天叮叮咚咚的,做什么呢,原来是虞家的铺子盘出去喽。我是对街宋家当铺的,敢问老爷是哪家的呀?” 冯三恪生平头回被人喊老爷,错怔片刻,脸上直发热,忙摆手:“这铺子是我家锦爷的,还是虞家,没换人。” “原来是女公爷的!” 那掌柜显然是听过虞锦的名号,肃然起敬,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这些日子生意不太好,就指望虞家提携喽!” “您客气了。”冯三恪不太会说话,打心眼里却觉得这掌柜十分热情,人还挺不错的。 他给人家倒了杯水,回了账柜旁边砰砰砰钉楔子,一边听着人家唠嗑:“哎哟,这窗明几净的,铺子位置也好,怪道虞家一直不出手。劳烦问一下,这是要做什么买卖呀?” “开个零” 冯三恪刚张嘴,冷不丁地被人打了下肩膀,回头一看,弥高站在后边瞪了他一眼,目光带煞,把冯三恪往侧边推了推,抬头对上那掌柜,又是一副圆融笑脸。 “我们呀只是先过来拾掇的,要做什么营生都得等主子说了算,年前这铺子还未必能开得起来呢。” “噢,原来如此。”掌柜的嘴边笑意不变,又拱了拱手:“我那边儿来客了,我得去瞧瞧,咱回头再走动。您这边短什么缺什么,尽管吱声,我那儿闲着好几个伙计呢。” 弥高笑吟吟谢过他,送人出了门,回头瞪着冯三恪训:“是不是傻?就这脑子你还当掌柜呢,还没开张呢,你就跟外人透了底儿,咱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冯三恪愣愣的,明显没听明白。 弥高没好气道:“咱们做的是零嘴生意,卖的又都是街边路头的便宜东西,换了谁家都能做这门生意,谁能抢占先机才最要紧。你把点子透给人家,指不定明儿街上就多了一家跟你一模一样的铺子。傻不傻呀?以后记着口风紧一些,谁问也不能说。” “啊知道了。” 冯三恪一时竟分不清他是专门为了给自己个没脸,还是真的在讲道理,只默默记了下来。 他头回做买卖,以前没在这上头栽过跟头,自是不知商人狡诈。而弥高讲的道理却都是虞家从一次次教训中得来的,远非只言片语能说得明白,冯三恪还有得磨。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铺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地擦得几乎能透光,几人落了锁回府去。快走到府门口的时候,冯三恪忽然记起一事,又折身去了。 “你做什么去呀?” 冯三恪道:“拆招牌。” 那招牌上写的还是虞氏茗香,明显是个茶馆的名字。明儿晌午就要开张了,他们却连新招牌都没准备好。 冯三恪跟旁边铺子借了把梯子,爬上去把原先的招牌小心揭了下来。这招牌虽瞧着旧,用的却是好木头,硬实,受潮也不变形。 他抱着这块招牌回了府,还挺沉,府门前的护卫远远瞧见了,过来搭了把手。招牌往外院地上一放,一群护卫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给出主意。 “这匾额和铺子对不上呀,不如把后头俩字儿拿纸糊上,纸上再重写。” “那多丑,不如重做块招牌,做得快些,天就能出活。” “天也慢了。” “把这上头的金粉字拿锉子薄薄锉一层,再往上头写字不就成了?” 冯三恪恍然,寻了把锉子将上头的金粉字小心地磨干净了,尽量不伤着底下深色的木漆。回头正想问问谁能题字,一抬眼便见虞锦站在身后。 一直没听着她出声,也不知来了多久。 他蹲在地上,回头愣愣地望着,虞锦笑道:“别看我,我字丑,管家伯你来写!” 管家字好是府里出了名的,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京城虞府的招牌便是他爹题的字。听虞锦喊了声,管家也不推辞,金粉一时找不着,前些天刷园中廊柱的时候还剩下些红漆,管家拿刷子蘸了,在地上先练了两遍,这才往招牌上写。 他的字确实是不错,纵冯三恪这样不识字的也能瞧出意境洒脱。“零嘴”两个字笔画繁多,管家却寥寥几笔书就,反倒比前头的虞氏两字更好看。 片刻功夫,“虞氏零嘴”四个字就成了。前两个字是金粉的,后两个字是红漆的,笔体也不一样,瞧着有些不伦不类,却是最省事的办法了。 “好字!” 虞锦赞了一声,又调侃冯三恪:“掌柜的,回头赚着了钱,记得把这润笔费给管家补上。” 冯三恪点头应了。 红漆明亮,颜色很正,味儿却难闻得厉害,围在此处凑热闹的护卫都散了开。虞锦也不多留,捂着鼻子就要回后院了。 冯三恪踟蹰了片刻,见她越走越远,耐不住了,起身追了几步把人喊住:“爷明天会去吗?” “嗯?我去做什么?” 她问得十分自然,以前京城的票号分铺开张,尚请不到她出面,这么小小一个零嘴铺子,不过是给他们几个开着练手的,她去做什么? 冯三恪哑然,眼里的热情暗了暗,似有些难言:“爷不去看我们开张?” 虞锦笑着摇摇头:“不去了,我那儿还有四五本账等着核呢,再弄不完就能拖到过年去了。” “那爷早点歇息。” 冯三恪闷闷应了声。 虞锦瞧他有些古怪,也没多想,兀自往自己那院走。快要进院门前,不知怎的回头去看,冯三恪还在廊下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头。 傍晚时分,虞府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映得他侧脸上灯火斑驳,原本深冽的眉眼轮廓便显得温和了许多。 一晃神,站在那儿的仿佛不再是先前那个一身落魄的嫌犯了,无端多了两分颓然的雅致。 细看,沾着一身的刨花碎屑,又叫人觉得滑稽。 虞锦眼皮轻轻一跳,喉间莫名泛上一阵痒意。 她笑了开,言行与往常无异,照旧是揶揄的话:“楼上雅间给我备一间,暖炉准备好,我只管瞧热闹,出了什么岔子我都不管的啊!” “好。” 冯三恪应道。 他方才为了弄那招牌,在院里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唇齿都似冻住了似的。 却是在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19章 月上中天,石青街上已是万籁俱寂。 几个打更兼巡夜的守卫绕着街上走了一圈,老远就瞧见虞府这边烟雾缭绕的,还当是着火了,慌里慌张跑来敲了门,虞家的护卫却气定神闲地说府里在做饭,见他们不信,还专门放人去客院看了看。 嘿,还真是在做饭!香味飘得老远。几个守卫这才离开。 当晚,冯三恪他们几个几乎一宿没睡,连带着厨房几个嬷嬷也陪他们熬了一宿。 四个嬷嬷一人守着一口灶,冯三恪几个帮着打下手,博观闲不住,还叫了两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孩子过来凑热闹。厨房里满满当当全是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 顾嬷嬷把几个打下手的使唤成了陀螺,嘴上絮絮叨叨。 “我昨天去别家点心铺子瞧过了,茯苓糕c绿豆糕c枣糕这些个简单的,他们都有得卖。咱们不跟人家比,这些便宜点心少做点,凑个花样就行了,你们摆在外边引客。” “咱要做就做别家没有的,我跟你们刘姨商量了下,最后定了八样,分别是云片糕c艾窝窝c核桃酥c金铃炙c蝴蝶卷子c白玉酥c纳福包c聚财饼,凑足八样讨个吉利,拿来装盒也好看。不过这就得卖得贵些了,一盒二十文钱回本,你们怎么也得卖个十。” 兰鸢几个听得连连点头,又问:“点心费工夫吗?咱这一晚上能做多少出来?” “也不费工夫,上笼一刻钟便能出锅,就拿那蒸包子用的大笼屉,三层全往上摞,一晚上能做不少。就是费眼,快再点俩灯笼,我眼睛都瞅花了!” 谨言忙去廊下摘灯笼了,很快又送了两盏来,顾嬷嬷又道:“灶糖咱们没那手艺,年前这东西却不能缺,还有蜜饯果脯那些零碎,都不值几个钱,直接外边买的,一样买了二十斤,明儿你们一并带走。” “你们刘姨还会几样洋人的点心,她那个费事,今晚上是弄不出来的。听说得磨粉c打浆,今儿还去跟人家订了些羊奶,只拿回半罐子来,剩下的隔日才能到。” 说话间,她麻利地揉着熟江米,顾嬷嬷年纪大了,盆里江米又多,她揉得挺吃力。冯三恪见状忙要接过来。 “别别别!”顾嬷嬷忙打开他的手:“这艾窝窝麻烦着呢,江米硬了就不好吃了,你这大小伙得手劲大,蒸出来就是瓷瓷实实一面疙瘩,嬷嬷自己来就成。” 冯三恪只得放手。 火上的云片糕刚蒸好,这一屉又放上了笼,一点功夫都不耽搁。刚出笼的点心最烫手,却也是最好切的时候,顾嬷嬷拿湿布垫了手,将大块的糕点切成了整齐的小块。 冯三恪站一旁仔细瞧着,她那刀法极其讲究,方方正正一块糕点,刀放平,碾着最上面切出来薄薄一层。因为切得薄,云片竟能蜷曲成拱状,雪白几片并排摆一块,成了一朵花的样子。 “顾嬷嬷你好厉害啊!”兰鸢拍掌笑道:“有您在这儿顶着,我们这本钱肯定能赚回来的!” “可别,我就跟你们累这一晚上,赶紧看着学,学会了自己做去,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可陪不了你们天天折腾。” 另三个嬷嬷也纷纷称是,都说累累累。 兰鸢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几个嬷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原先他们几个不好意思麻烦人,跟嬷嬷们要了点心方子,还不等开火,嬷嬷们却都跟着过来了,说是怕他们祸祸东西。嘴上说着不帮不帮,这会儿催她们回去睡觉还个个不肯,其实是专门想来凑这份热闹的。 冯三恪却想着,还得赶紧请两个糕点师傅才是正理,提前一晚上做好的点心,到底没有现做现卖得好。 这头顾嬷嬷弄着点心,那头赵嬷嬷正做糖瓜,满屋都是甜得腻人的味儿。而另一头的钟嬷嬷已经开了油锅,嚓得一声,油花低溅。 这位钟嬷嬷最擅长的是荤菜,零嘴铺子本是用不上她的,她却想出了法子,趁着晚上炸了些肉脯c鱼干出来,还有干丸,拿野菜c胡萝卜c冬笋c粉条和肉糜和起来,也叫小丫鬟们捏了不少,油锅里稍稍走一遍就能汆住,回家做菜或是炖汤都好吃。这东西食材不贵,寒冬腊月的也不怕坏,能放许久。 虞家厨房里没有闲人,做素宴的c做荤菜的c做汤做面的c专门做点心的,全都凑在这儿了。 这四个还仅是虞锦带回陈塘来的,京城府里边的厨子更多,那真是川鲁苏浙应有尽有,八大菜系一个不差。逢年过节就会宴请虞家留在京城的所有掌柜,大席能从前头一直摆到后院去。 冯三恪听她们说说笑笑,一时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热闹。 白玉酥这样点心瞧着最有意思,扁扁圆圆一个饼状,烤得金黄,皮子里边盛着馅,凉了以后沿着皮子侧沿划出十几道口子,里头的枣泥馅便能漏出来,像一棱一棱的灯笼。 兰鸢几个坐不住,都拿了刀去给白玉酥划道道去了,刘嬷嬷一阵头疼:“快别祸祸东西了,来来来,你们几个手快,去旁边砸核桃去吧,一半磨成粉,一半砸成碎。这还有一麻袋枣,洗干净去了核,弄两筐子就行。” 兰鸢接着四个比她人还宽的筐子,手都哆嗦了一下,这得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他们几个坐在小杌上砸核桃去枣核,厨房里四个灶都开着,云蒸雾绕的,人就像是坐在火炉里边,水汽扑面,能凝成珠子扑簌簌落下来。弥高几人汗流浃背,时不时就得出去唤口气。 唯独冯三恪气定神闲坐着,仿佛再热也不觉。他在打铁铺做过一年半的工,再热也是受得的。 到了丑时,点心做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几袋子崩豆。几个嬷嬷没他们年轻人能熬,已经困得不行了,顾嬷嬷四下瞅了瞅。 兰鸢几个半大孩子,比灶台也高不出多少来,顾嬷嬷不敢用他们,唯独冯三恪瞧着最顺眼。便叫他站到自己位置上,抓着他的手翻了两铲子:“行了,我们几个老的回去睡觉了。这几袋子崩豆你们自己炸,都是拿各种调料焖好了的,锅里放盐炒上半刻钟就行。炒完你记得分开放,这每样都是不同的味,别给弄混了。” 冯三恪拿着大铲勺,像模像样地炒了两下。铲勺沉甸甸的,不太好掌握,好在这活儿简单,多练一会儿也就是了。 “我们回去了啊。噢,油纸包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巴掌大小,一包装满约莫是半斤,明天五文一包拿去卖。” “五文一包?那不是亏了么?” 顾嬷嬷笑得眼角褶子都出来了:“五文亏什么呀,一包起码赚一半呢,花生豆子又不值几个钱。咱这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比外头那十几一斤的炒瓜子新鲜?” 确实新鲜,冯三恪心里清楚得很。 他在厨房呆了一晚上,看嬷嬷们做出来的吃食足有三四十样,几乎全是他从没听过的。这倒并非是因为冯家家贫——以前冯三恪每月做完工,拿了工钱,总爱往家里捎些零嘴回去,家里母亲和嫂嫂都好这口,他娘一边嫌他乱花钱,一边吃得眉开眼笑。 是以冯三恪对陈塘人吃的零嘴还算清楚,嬷嬷们做出来的这些确实是这边没有的。他瞧着新鲜,街上那么些置办年货的百姓定也是一样。 一盒点心该卖多少?一袋子果脯该卖多少?崩豆又该卖多少?卖十斤能赚多少?这几袋子全卖完又是多少? 冯三恪脑子里像生出来一张算盘似的,满脑子全是噼里啪啦的动静。 他心中暗道:石青大街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只有四家卖点心的,还有一家昨天关了门,早早回家过年去了;另有两家生意萧条,唯独皮糖张那家生意最红火,却跟他们生意并不相撞。 至于街上卖零嘴的摊贩,全被自家请到了铺子里,还有哪家能跟他们抢生意? 这么想着,他心里既欢喜又忐忑。这种“铺子还没开张就觉得一定能成”的心思,要是被锦爷知道了,肯定要笑他,觉得他这做掌柜的心性不稳。 可嘴边的笑怎么也抑不住。 虞锦这夜睡得不好。府里的厨房落在客院,离她所在的主院只有一门之隔,院里的说话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兰鸢那小丫头又回来了,洗漱之后歇在了外屋,高高兴兴地跟竹笙絮叨,说是做出了多少好吃的。 虽她说话的声音极轻,虞锦还是没能睡着。 她翻个身又躺了半个时辰,寻思着天快亮了,索性起了身。 府里人还都没起,阖府静悄悄的,只有清晨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叫人听得欢喜。 昨晚话说得不便宜,虞锦却还是记挂着他们这零嘴铺子,一边抻着腰,走去厨房瞧了一眼。东西都已经准备妥了,各样零嘴摞了好几层高,小包分出来一些,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分袋,都拿大张的油纸包着,上头以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名目,也不知道是谁的字。 点心盒c油纸包准备了整整两捆,另有腊八粥的食材,也都一包一包装好了,瞧着倒是像模像样的。 她拿起一小包零嘴摸了摸,似乎是豆子,拆开尝了两颗,味还挺不错。 “爷起得这么早?” 虞锦回头去看,见冯三恪站在身后,面容和煦地望着她。 到底是年轻,他跟兰鸢一样寅时才歇下的,这会儿就精精神神站在这儿了,发梢还潮着,是刚沐浴过。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棉衣,衣裳里边棉花瓤子填得厚,府里人都是这样的,别人穿上都显得臃肿,偏他长身玉立,还挺好看。 “当了掌柜的就是不一样,能瞧出两分气势了,挺好挺好。” 虞锦调侃了一句,冯三恪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便只冲她笑。 这么一笑就又显得傻气。 虞锦细细瞧了瞧,眉头拧了起,总觉得他这身衣裳不得劲。她想了想,往自己院的方向行,道了句:“你来。” 冯三恪乖乖跟上去。 屋里的竹笙和兰鸢还没醒,都睡在外屋,虞锦叫他等在院里,自己进去了。过了不多时,手里拿了一身衣裳出来。 “这是?” 虞锦笑道:“是我先前做的衣裳。原是想着冬天里衣穿得厚实,让裁缝专门做大了一圈,正好你穿上试试。” 她的衣裳从来都是洒脱的直裰,又一向是男装扮相,并不显得娘气。 冯三恪愣愣看着她,一点点红了耳朵尖。 虞锦以为他顾忌男女之别,又说:“这是新衣裳,来了陈塘才做的,我就试衣裳那天穿过一回。” “啊”冯三恪呐呐应了声,僵硬地抬起手,要接衣裳。 虞锦笑他傻:“先脱了你这棉衣再穿,不然一层套一层的,多难看。” 院里就他们两人,今日天晴,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方才的鸟叫声也不知哪儿去了。冯三恪耳朵更红了,慢腾腾解开了身上棉袄的扣子。 从领口能看到他里衣穿着好几层,却仍半点不显胖,他将袖口整好,最后接过虞锦手里的衣裳,套在了外边。 衣裳是靛蓝色的绸面,这色儿挺挑人,歪瓜裂枣的架不住这个色儿,冯三恪穿上却衬得人矜贵雅致,只是他微微红着脸,显得拘谨了些。 虞锦往后退了两步,站得远些瞧了瞧,赞道:“这就看着顺眼多了。” 外衫摸着挺单薄,里边却缝了一层细绒,穿在身上,暖和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20章 一大清早,虞府就热闹起来了。 做好的零嘴一包一包放上马车,点心不敢压,摆在了最上边。零嘴放一车,剩下的零碎放一车,冯三恪还去厨房提了两袋子银骨炭,一并放了上去。 “对不住啊,我起晚了。” 兰鸢打着呵欠跑出来,头一眼便盯住了冯三恪身上的衣裳,立马瞠大了眼睛:“这这这这不是” 她和姐姐竹笙都是虞锦的近身丫鬟,虽说虞锦很少有用到她们的时候,可三人里屋外屋睡着,主子有什么衣裳自然是清楚得很。 冯三恪知道她瞧出来了,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裳下摆,那阵滚烫的热意从他面颊一路蔓延到后颈,窘迫道:“我就借着穿这一天,明天就会还回去的。” 虞锦正站旁边看护卫装车,听着两人这话,漫不经心摆摆手:“不必还,送你了,掌柜是铺子的脸面,今儿又是开张,自然不能穿得难看了。你瞧那妮子穿得是什么?新衣裳都舍得拿出来穿,一看就不像是正经做活的。” 虞锦眼睛瞥向了这头。 只见兰鸢穿着一身漂亮的襦裙,脸颊粉嫩嫩的,是扑了点脂粉,小姑娘本又出落得好看,这么一打扮跟哪家小姐似的。 这衣裳是离京前她娘给带上的,老母亲知道俩闺女要在陈塘这穷乡僻壤过年,心疼得不行,一人给装了两件新衣裳,留着过年时候穿。兰鸢今儿就从包袱里翻出来穿上了。 小丫头搂着虞锦的胳膊,嘿嘿直笑:“我这不是头回开铺子么,主子您说掌柜的是铺子的脸面,我也是铺子的脸面呀!” 她还算留了个心眼,将襦衫原本宽松的袖口束得紧紧的,若不然肯定要挨通训。 再瞧弥高和谨言,穿的都跟过年似的,没一人瞧着像伙计。虞锦好气又好笑,招手催他们:“走吧走吧,都是爱洗衣裳的勤快人,沾一身油,回来洗得累死你们。” 从宅子正门出去,到街上茶馆没几步路,走半刻钟就到了。除了他们几个,府里还跟出去四五个爱凑热闹的。弥坚和另一个护卫慢腾腾地赶着车,缀在他们后面。 到了地方,冯三恪掏出钥匙开了锁,随后,头一件事就是把马车上那两袋子银骨炭提下来,朝虞锦道:“楼上雅间备好了,我去把炉子生起来,爷且等一会儿。” 他人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层,眨眼功夫就没影儿了。 “这脑子,不说先把车上的零嘴搬下来,怎么先上楼生火去了?”兰鸢几个都笑他脑子迂,穿着掌柜衣裳却照旧像个伙计。 虞锦却是心中一动。 她昨晚曾玩笑般地提过一句,说楼上雅间备好,暖炉准备好,她只管坐着瞧热闹。本是随口说笑的,冯三恪却记住了。 今日天儿并不暖和,便是兰鸢和竹笙这样每天跟在她身边c知道她尤为怕冷的,都忘了给她拿个手炉。 冯三恪却当回事了。 虞锦站在茶馆门前,稍稍走了个神。 她生来富贵,兴许是从小到大被人讨好惯了,渐渐地心也变硬了,并不会因别人的微末关怀而感激,此时也是一样,心里泛上的不是感动,而是两分兴味。 细细一品,没能想通缘由。 身后的护卫问她:“爷,这招牌要不要挂上去?” 昨晚刚写好的牌匾正拿红布盖着,虞锦掀开看了看,上头的红漆已经干透了,她道:“等开张前再挂出来,先找个墙角立着。” 正要抬脚进门,对街又是一声喊。 “哎!兰姑娘!” 这正是卖炒栗的赵小六。他远远瞧见铺子门口站了这么些人,知是主家来了,忙把车拉了过来,车上放着的都是他炒栗的家什。他冻得直哆嗦,脸上却绽着笑:“兰姑娘你可算是来了,我一早就在这儿等着,左等右等等不着你,我都怕你们今儿不开张了。” 昨日收了兰鸢半两定金,心里却还是没底,这会儿总算有了着落。 虞锦留下兰鸢招呼他,自己带着几人进了铺子。 这铺子她还是头回进来,四下一瞧,只见窗明几净,账柜利落,虞锦心下暗暗满意。脚下一拐,去左边的三间茶室看了看。 每间茶室上都挂了面锦帘,垂到人半身的高度,每一幅上头都绣着不一样的山水风光。这都好几年过去了,把锦帘上的灰拿湿布擦干净,竟瞧不出一点旧痕来,可见这料子有多好。 彩色的绣线微微凸起在外,连山势起伏都能绣出来,虞锦依稀记得这是包梗绣,是十分考验手上功夫的绣法。光是这么一块锦帘怕是能值几两银子,旁人拿来做衣裳都舍不得,本家的人却拿来当门帘使了。 略略瞧了两眼,虞锦便笑了。她心里暗嘲:怪道本家十几个铺子,竟养活不起一家人,这做生意的头脑实在叫人愁得慌。 石青街位于陈塘县的西面,再往西走便挨着村落了,这处的人算是陈塘富民,却也富不到哪儿去。真正的雅人不会来闹市喝茶,来街上喝茶的大多是走累了,想买碗茶解渴的,可路边茶寮的大麦茶一文一碗,谁会来这么贵的茶馆糟蹋钱? 花了大价买门帘有什么用处呢?只能拿来附庸风雅罢了。 这么想着,虞锦出声吩咐:“把这几面锦帘都好好地摘下来,别扯坏,这都是值钱物件,派个人给老太太送回去,可别回头说我昧了人家的东西。” “爷说什么呢,不过是几面帘子,他家还要上门来闹不成?”兰鸢几个只当她开玩笑,寻思着零嘴铺子跟茶馆不一样,一会儿客人进进出出的,这帘子确实不方便,叫个儿最高的冯三恪解了下来。 楼下三间茶室皆是一丈见方,地方不大,里边只摆了一套桌凳,将将就就能坐下四个人,再多就显得挤了。 桌凳已擦得干干净净,虞锦看了两眼,心说不对:“你们这茶室是要拿来做什么?” 几人被她问得呆住,兰鸢眨眨眼道:“拿来给客人休息呀。” 旁边的弥坚却驳道:“这不是叫人试吃的地方吗?” 跟在后边扛着一袋生栗子的赵小六更懵,他那火炉子还在外边车上放着,忙问:“那我们这炒栗子的c烤红薯的c吹糖人的该去哪儿做?” 虞锦眼皮不安地跳了两下,眉尖颦了起来:“昨晚做出来的点心都是凉的,总得蒸笼里热一下再卖,你们去哪儿热?” 进门时她看过了,墙根处砌着个灶台,两个巴掌大小的火窟窿,这是先前茶馆用来烧水的地方,只能放小茶壶,笼屉却放不下的。 “还有那一车的零嘴要放哪儿?你们还没分小包,难不成直接摊开摆地上,客人要买多少自己上手抓?还有秤呢,秤在哪?” 虞锦看着冯三恪。 冯三恪回以茫然一眼。 两人对视半晌,新走马上任的掌柜明显是懵了,磕磕巴巴道:“还c还没想过” “嘿!合着今儿就要开张了,这什么都没准备好啊?是谁回去欢天喜地跟我说今儿就能开张的?” 弥高忙道:“不是我!” 谨言也说不是他。 冯三恪缩着脖子摇摇头。 最后兰鸢结结巴巴认了:“这不是铺子收拾好了么,卖的零嘴有了,现做小食的也都从街上请回来的我寻思着今儿开张没问题啊” 话说到最后,愈发细声细气的,被虞锦瞪得快要没声儿了。 虞锦几乎要被他们几个气笑了,还当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谁曾想除了逮了老鼠c扫了地抹了灰c将原来屋里的零碎腾空,别的竟什么都没弄,就这还打算晌午开张,请她过来观礼呢? 这得亏是在她身边跟了久的,也算是半个亲人了,要是虞家哪家铺子新开张请她观礼的时候是这德行,虞锦怕是要拂袖走人的。 这会儿气也没法子,只得自己接过手,有条不紊地吩咐:“谨言你回府去,把这会儿府里没事做的护卫丫鬟嬷嬷都喊过来。别!别全喊过来,先喊几个手脚麻利的过来干活,剩下的让他们半上午再过来,别穿府里头发的衣裳,都穿自己的,装几个银子,晌午过来当托儿。还有,再抬几个笼屉过来,拿最小的那种!” 谨言忙不迭点头,扭头跑回府了。 虞锦揉揉眉心,琢磨片刻,又吩咐竹笙和弥坚:“你二人去街上买碗筷,买十几套。还有咱平时放饺子放点心用的那种藤盘,快去街上找找有没有卖的,要是找不着就买瓷盘,要最大的。” 两人也走了。兰鸢偷悄悄抬脚要跟着去,被虞锦一个眼神瞪住:“你做什么去?留这儿干活!” 小丫头瘪瘪嘴,也顾不得好看了,默默把襦裙袖子挽高了些,可怜兮兮跟在她后头。 虞锦快步上楼瞄了一眼,这回是与冯三恪和另一个护卫说的:“茶室不够大,把楼上这几间的桌子都搬到门口去,并起来一字摆开。等弥坚他们把藤盘买回来了,摆在桌上,往里边倒满零嘴,给来来往往的客人免费尝。崩豆肉脯便宜,多倒些,点心最贵,少拆几盒就行了。” 她语速太快,冯三恪脑子跟不上,很费劲地才记下。 “一会儿护卫来了叫他们往墙上钉几块木牌,钉在每间茶室的墙旁边,点心一个屋c崩豆一个屋c腊八粥一个屋c还有府里嬷嬷做的那些零碎吃食占一个屋,楼上留三间给赵小六他们,什么炒栗子c烤红薯c糖葫芦糖人的那几个小贩都到楼上来,正好一屋两个。” “凳子全都不要了,就最里边这屋留几个,你们累了能上来歇会儿,别屋的凳子都搬走。” 楼下三间楼上四间,全被零嘴占了,剩的最后一间茶室也被改成了他们休憩的地儿。 冯三恪呐呐道:“那雅间就没了。” “什么雅间?” 冯三恪被她盯着,紧张得厉害,气儿都喘不匀了:“就您说坐在雅间里瞧热闹,要有火炉子我还想从府里搬张藤椅来,这样坐得舒服些。” 虞锦抬手揉了揉脑门。 “还雅什么间呀!能把铺子开起来再说吧!” 正手忙脚乱,谨言带着府里的闲人来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饿着肚子就跑来救急了。护卫来了好几个,全被指去做力气活;博观他们人小心细,正好昨晚做出来的许多零嘴还没来得及分小包,全撵到了旁边屋子里干活。 一翻忙乱之后,桌椅板凳总算摆好,此时已是巳时,太阳高高升起来了。 满大街全是人,都是出门置办年货的,瞧见他们这铺子开着门,时不时有客人进门来,瞅瞅里边空荡荡的,什么货都还没摆出来,又一脸莫名地走了。 虞锦深吸口气:“关门关门!让人家进来瞧笑话呢!” 她愁得直想喊娘,昨晚上没睡好的后遗症上来了,额角突突地跳。 等了半个时辰,弥坚和竹笙总算回来了,进门便道:“主子,碗筷都买回来了,您说的藤编篓子没有,就买了十个大盘。” 聊胜于无,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碗筷都是新买的,烧开水去烫洗又花了一番功夫。从府里拿来的笼屉也派上了用场,把能热的点心都上笼热了一遍。 各样零嘴都摆了些去外面桌子上,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门前已经围了不少客人,听说桌上的零嘴是不要钱的,都撒欢似的挤了上来,看样子兴致挺高。 虞锦想了想,没什么遗漏的了,忙道:“行了行了,开门去挂招牌吧,小心些别摔了。” 她话刚落,就见冯三恪搬起招牌往外边走,虞锦急忙喊住他:“你个掌柜去做什么,弄得一身灰土,一会儿还怎么招呼客人?” 冯三恪又僵着身子站住,护卫去旁边铺子借了梯子,红绸布一扯,一半金粉字一半红漆字的“虞氏零嘴”总算是挂起来了。 虞锦总算舒了口气:“好了好了,放鞭炮吧。” 说完却不见人动作。 虞锦奇道:“出去放鞭炮呀,都看着我做什么?” 冯三恪小心翼翼征询:“鞭炮?” “对呀。” 瞧着他们几个脸上的茫然之色,虞锦心里又是一咯噔:“我说你们别是还没准备吧?赶紧去买呀!对街就有卖的!八把千禧鞭,一把都不能少了!” 冯三恪当即跑走了,兰鸢怕留在这儿挨训,抬脚追了上去,半道上苦着脸哭唧唧:“锦爷好凶是不是?快吓死我了” 冯三恪顶着一脑门子汗,默默点了点头。 好在对街就有家卖鞭炮的,两人也顾不上挑,抱了八把鞭,丢下一颗碎银就往回跑。 噼里啪啦鞭炮声一响,挤在门前抢小食的客人都捂着耳朵跑远了些,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明明是寒冬腊月,却愣是造出了热火朝天的气势。 虞锦催促道:“行啦,出去迎客吧。都嘴甜些,咧嘴笑起来,掌柜的说你呢,别板着个脸!” 冯三恪抬起袖子沾了沾脑门的汗,扯高嘴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门板往两边一拉。 开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21章 半上午,满大街都是出门置办年货的。八把千禧鞭放了足有半刻钟,动静大得能从街头传到街尾去。 听闻这边有鞭炮声,旁人远远连招牌都没瞧清,闻着声儿就来了。 街上百姓多,各家的掌柜听着热闹比他们还上心,尤其是街口那家皮糖张的,听说新开了一家零嘴铺子,张掌柜心里便是一咯噔。提前没影儿没信儿的,当天就直接开张了,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忙跟手下的伙计换了身衣裳,过去探听情况。 他到的时候鞭炮刚刚放完,铺子前围了好几圈人,张掌柜挤不进去,踮着脚望了望铺子招牌。瞧见“虞氏”俩字,心又凉了半截,默默抹了一把辛酸泪。 石青街上四家小食铺子,两家卖点心,两家卖零嘴。前天对街那家零嘴铺子关门回家过年了,张掌柜刚得意了没两天,今儿就又啪嗒冒出来个新的,竟还赶在腊月开门,这是妥妥来抢生意的啊! 可他心里又有些糊涂:谁都知道过年是旺季,这个时节做生意好,可专挑年关这会儿开张的铺子,虞家也算是石青街上头一个了。 县上的铺子都是由衙门管的,每年年初,衙役挨门挨户收赁金,铺子的赁金一交就是一年。虞家专赶着年底开张,只能干这一个月,兴许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图什么呢? 他却不知虞锦压根没交钱,撬了锁就直接开张了。 人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张掌柜个头不高,踮着脚也看不着里头,只听得锵锵锵一阵铜锣响,人群中有个姑娘声音清脆道:“给大伙儿拜个早年!” “我家招牌大家都认得,多的也不需我说。今日小铺开门,带着京城新鲜的零嘴来请各位父老乡亲们尝尝鲜,为讨个吉利,今日连买带送,所有零嘴点心买一斤送半斤,买两包送一包。最后再说句讨人嫌的话,我家零嘴铺子只开俩月,俩月一过,关门走人,想尝尝的抓紧喽!” 人群里有那爱起哄的,扬声道:“女掌柜可别说大话,这京城的零嘴有啥不一样的?” 虞锦微微一笑:“我说慢些,您听好喽。我们有喜八件,分别是核桃酥c金铃炙c纳福包c白玉酥c云片糕c艾窝窝c蝴蝶卷子c八方聚财饼;松子糖c梅瓣酥c糖佛手c吉祥果c蜜金桔;五香豆c桂花豆c糊皮豆c糖霜豆c麻辣豆” 她右手并指击着左手掌心,每说一词便击一下,到最后语速越来越快,明明字字咬得清楚,旁人脑子偏偏跟不上她的语速,只能愣愣瞧着她神采飞扬。 冯三恪惊住,问旁边的兰鸢:“零嘴是咱们跟着嬷嬷做的,爷怎么能背下来?” 俗话是三年胳膊五年腿,十年练不好一张嘴。虞锦这嘴上功夫是说评书练出来的,她手边几人都清楚,却很少才见她显摆这么一回。听着冯三恪问了,竹笙弥坚几个都没空搭理他,各个眼睛晶亮,听着虞锦往下说。 “别家有的我家也有,什么茯苓糕c红豆糕c绿豆糕c枣糕c栗子糕c豆糕c百合糕c焦糖糕;腊八粥c糖瓜c鱼干c肉脯c素干丸c糖葫芦c烤红薯c单手炒栗c吹糖人c浮圆子c炒凉粉。另有各味的果脯崩豆,零零碎碎的太多了数不清,您进门左拐自己瞧。” 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虞锦停了片刻,围着的百姓才知她是说完了,一时间哄然叫好。 “好啊!” “女掌柜这能耐!” “听闻这是虞五爷的闺女,哪里能差得了?” 客人们争相往铺子里涌,弥坚几个往边上避了避,听尽兴了,这才笑着答冯三恪:“刚才零嘴不是摆在桌上嘛,主子出来瞄了两眼,就记住了。” 十样零嘴,只看两眼便记了下来,冯三恪心中震撼难以言表。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在陈塘住了十几年,只听过一人有这样的能耐,便是张家的小公子,听人说神童少爷十五中举,乡试夺桂,这几年却也没信儿了。 几个别家的掌柜拉着虞锦说话,她脱不开身,回头瞧了一眼,催冯三恪:“赶紧进店里招呼,杵外边当门神呢?” 冯三恪深深吸口气,进去了, 满满一铺子人,几乎没有他落脚的地,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每屋都有人招呼,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崩豆量多且便宜,是以那屋挤的客人最多,弥高和弥坚两人忙不过来,冯三恪就进里边帮着打下手了。 先前虞锦让他一个屋放几样零嘴,他这会儿才觉出妙处来,每屋都有两人守着,一个称重,一个收钱,只需要背下几样东西的价。不然乱七八糟堆一块,客人问起多少钱,都得想好半天。 摆着零食的桌子几乎被挤到了墙根,弥高没了站的地方,忙喊道:“别挤别挤,一包半斤,买两包送一包,买两包的到我这边来,买一包送的那半斤去旁边散称。” 他回头再瞧冯三恪,好嘛,头回做生意,冯三恪手忙脚乱的,数钱慢,找钱慢,那秤他更是一点不会用,拨了半天秤砣,杆子都是斜的。 “我来吧,你去那边。”弥高扯着他换了个位置,心说回头一定要好好跟爷说,定要把这掌柜的位置争取过来。 弥高散称,弥坚收钱,冯三恪只管把装好的油纸包递给人家,单是如此,还是出了一身汗。 这一屋挤进来的多是妇人,男子不好意思跟他们挤,都先上楼去瞧了。一只只手几乎要伸到冯三恪脸前来,满耳充斥着聒噪声音。 “崩豆三袋!一包五香的,两包混味儿的!” “我要糊皮的,这怎么给拿了包辣的!” “这糖霜豆子咋比别的都贵?” “掌柜的给少了,买两包送一包,我买三包,你这还少我半包咧!” 一屋人推推搡搡的,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说话的声音几乎像是在嚷架,嚷得冯三恪愈发手忙脚乱。 装崩豆的油纸包上系着各色的彩线,一种颜色是一种味道,冯三恪怕出错,昨晚还仔仔细细背过,可一着急,脑子全空了,这会儿只记得红线是辣味的。 弥坚分神看着这边,见他给错了几包,忙换回来,凑近些低声安抚:“冯大哥别急,慢点也没什么,你记着白线糖霜,黑线糊皮,彩线是五种味混一起的,光记住这三样就成,剩下三样我来记。” 弥坚自己一人管收钱,还能分走冯三恪一半的活,甚至能气定神闲地与每位客人道句慢走。 这会儿也顾不上道谢,冯三恪忙按他说得做,再没出过错了。 巳时正开的张,晌午到饭点时,客人稍稍散了些,铺子里总算能腾出落脚的地儿了。冯三恪几个这才能坐下喘口气,几人轮换着去旁边食肆吃了两口饭,便又回了铺子。 歇了没半个时辰,客人又挤满了铺子,这回比上午来的人还多,想来是一传十c十传百,石青大街上住着的都来瞧热闹了。 客人挤出了火气,争执过两回后,慢慢也就有了队伍。茶室的门窄,左边进右边出,松快了不少。 冯三恪也算是熟能生巧,记清系线颜色以后再没给错过。他看着一波一波进来c又一波一波带着笑离去的客人,心中后知后觉地蔓上欣喜来。 “崩豆要四袋,全拿五香的,送那两袋就要” 面前那客人话说半截,倏地停住,惊声叫道:“冯三儿!你怎么在这儿?” 他身子连连往后缩,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后边排着的小姑娘差点被他带倒,妇人一把将女儿搂到怀里,啐道:“挤什么呀你!没脸没皮的东西,作甚往我家姑娘怀里撞!” 只见面前站着个矮胖男子,手指着冯三恪,目露惊骇:“冯三儿你不是被砍头了吗!” 砍头? 一屋的人全都愣住,冯三恪手里的崩豆没能递出去,旁边弥高又提着秤杆,一时不防,勾破了他手里的油纸包,崩豆洒了一地。 ——冯三儿。 已经半年没人这么喊过他,他在柳家村的时候,村里识字的人少,“恪”字认不得,邻里乡亲的便都随他爹娘,喊他冯三儿。 爹娘惨死之后,他被捕入狱,再没人这么喊过。 冯三恪怔怔抬起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22章 冯三恪是冬至前一天入的虞府, 在府里这半月,就像是人世间重新走了一遭。他几乎要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罪。 而看到眼前这人,将将抛到脑后的往事全被翻扯出来,一颗心霎时坠入冰窖。 面前这男人矮胖, 脸庞白净, 和他差不多的年纪, 冯三恪认得他。这人是柳家村,叫柳富, 是里正家的幺儿,打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说不上为祸乡里, 却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柳家村不大, 全村百来户人家,十之有八都姓柳,剩下两成是别村嫁来的媳妇。五服同姓, 宗祠只有一个, 村民抱得很紧。 而像冯家这样异乡来避难的, 根儿不此,又没亲没伴,在村里是说不上话的, 他家那院子几乎落在山脚边,种的五亩田是自家掏钱买的, 却每年都有人来掰扯。 前两年因为一些私事, 柳富与冯三恪生了些过节, 冯三恪没当回事,人家心里却记了仇。打那以后,冯家在柳家村的日子便越发不好过了。 此时,柳富还是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冯三儿你怎么没死!难不成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什么砍头什么牢里的,一屋客人都惊住了。 冯三恪的来历,府里人几乎都是清楚,虞锦也私底下与他们交待过两句。弥高拿秤杆指着他,怒道:“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开张的日子,你一口一个死不死的,叫我们怎么做生意?赶紧滚!” 他这两天嫌冯三恪嫌得厉害,嫌他不会记账,不会用算盘,进了铺子头件事就是扫地抹灰,天生受苦的命。偏偏主子点了冯三恪做掌柜,弥高自然心气不顺,可真遇上事了,总还是要站在一边的。 “好嘛,你可知我是谁!” 柳富大怒,白胖手指几乎指到了他鼻子上:“不过是个零嘴铺子,还真当是天王老子开的了?回头我叫人来砸了你的店!” 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挺吓人。 弥坚眼尖,瞧着几个女客贴着墙边快步往外走,兴许是怕两边打起来被殃及。再看眼前的柳富骂骂咧咧的恶心模样,弥坚一时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专挑他们开张这日来闹事的,还是真的偶遇冯三恪,可冯三恪的案子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是被他嚷出更多的内情来,他们这铺子刚开张就得关门了。 弥坚脑子活泛,此时急中生智,忙从桌后抢出去,扯着柳富的前襟就往门外拽,怒斥道:“大哥你浑说什么呢!你就是不想我跟二哥做好这门生意!” 他人小,力气也不大,柳富顶他两个那么胖。偏偏柳富先是被“冯三儿没被砍头”这事给吓住了,此时又被弥坚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给怼懵了,踉踉跄跄被他扯了出去。 铺子里的人都没回神,只见弥坚十分不客气地推着那矮胖男子往外走,一边大声嚷:“爹说过了,这铺子谁出钱是谁的!你要再听着嫂嫂的话上门来闹,别怪我跟二哥不顾兄弟情谊!” 小小少年又惊又急,是以憋得脸庞通红,情急之下还破了声,瞧着挺像那么回事。 噢。 大伙儿瞬间心领神会,原来是一家三兄弟因为铺子归谁的事闹腾呢,“砍头”二字甭管谁听了都得怵,这家长里短的就要靠谱多了,笑着往边上避了避,权当听个热闹。一时半会儿还没人想到这铺子挂着的是虞家的招牌,跟三兄弟有什么关系,就这么被糊弄了过去。 两人连推带搡出了屋子,买崩豆的队伍又排了起来,照旧热热闹闹的。 待柳富迷迷瞪瞪回神,已经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制住了,张嘴又要骂,弥坚团了张油纸塞他嘴里,低声吩咐:“将人带上二楼,问问爷这事怎么办。” 到底是年纪不大,弥坚这几年跟着虞锦东跑西跑的,练出了两分急智,糊弄一时还行,真要摆平这人,却是没那能耐。 交待完,看着护卫制着柳富上了楼,弥坚才回了卖崩豆那屋。见冯三恪还在给客人递油纸包,举止如常,他却死死咬着牙关,颔骨兀出,是在压抑着什么。 弥坚若无其事地回了桌子后,分走他一半的活儿,轻声宽慰:“没事,护卫大哥擒住了人,没闹大。我送那人上楼了,爷在上边。” 冯三恪如释重负,低低“嗯”了一声,与弥坚道了声谢。 心底却又一次地恨起自己无能,总要给别人添麻烦,连柳富手指到了眼前,他都没有应变的能耐,当真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正是半下午,铺子里零嘴卖空了好几样,客人已经不多了,而楼上的糖葫芦c炒栗这些小食不稀罕,远不如楼下的生意红火。 彼时虞锦正坐在二层最里边的那间茶室,关着门,屋里还坐着竹笙和来凑热闹的顾嬷嬷,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府里的琐碎,虞锦听着听着就犯了困。 炉子烧得火热,桌上摆着枣茶c点心c炒栗,全是香甜气息。她整个人缩在椅子里,有些昏昏欲睡,门却被人砰得一声撞开了。 柳富一路挣扎,是被护卫推进来的,手上没了束缚,他扯下嘴里的油纸团便骂:“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是柳家村里正的儿,西卫教头是我表叔,你们这小小一个零嘴铺子竟敢” 话说一半,息了声,屋里坐着三人,柳富视线却定在最里头那人身上。一身斜襟直裰,摩挲着手里的暖炉,正歪歪斜斜地倚在阔背椅上,姿势懒散,却说不出的好看。 唯独那双眼睛,柳富方瞧了一眼,便觉透心凉。 虞锦眯了眼,“何事吵闹?” 一出声,竟是个娘儿们,柳富刚哑了的火又噌得窜了起来:“我要告你们包庇死囚!冯三儿上个月就该被砍头了,如今活生生站在你这里,你作何解释?哼,那龟孙还想开铺子,开个屁!回头我就带着人来砸了这铺子!” “公子慎言!” 柳富没嚷完的话被虞锦一句堵了回去。 她坐直身子,方才那一身的懒散劲儿一下子无影无踪,眼中光华凌厉,面上挂着笑,却是浮于表面的,没半点温度。 “还慎言?”柳富气势一虚,转瞬功夫又硬气了起来:“整个陈塘我说砸哪儿就砸哪儿!” 虞锦一声轻哂,盯着他的眼睛,“念你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这混账话我只当没听到。你回头问问你爹,问问你那教头表叔,问问他们虞家的铺子谁敢动一下。” 柳富听完,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兴许还没自己年纪大,哪来的脸这么说话?他刚要笑,却倏地顿住了。 虞家? 哪个虞家? 他细细瞧了瞧虞锦,只见这姑娘坐得稳如泰山,身上的衣裳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再想到她话里的虞家,心里又是一咯噔。 这位,只怕就是虞五爷那闺女了。 这些日子虞五爷独女回了县里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陈塘人尽皆知。能在京城混出头脸的一方富贾,远不是寻常百姓能惹得起的。 柳富方才的盛气凌人一下子不见了,脸白了些,干笑着拱拱手:“不知是女公爷,还请原谅则个。” 虞锦抬抬下巴,那处空着一张矮凳,示意他:“坐吧。” 柳富迟疑了片刻,坐下了,这凳有些矮,比对面坐着的虞锦平白低了一个头,气势愈发弱三分。 “我与您说个事,这事您必定不知啊!这冯三儿可不是什么好鸟,心黑着呢!他杀了他爹娘兄嫂,还不是一刀捅死的啊,是拿着锄头一下一下砸烂的,尸身都不成样子啊。” “这事满陈塘的人都知道,县令给判了砍头,上个月就该砍头了,他怎么还活着?我寻思着他必是从牢房里逃出来的。女公爷,这人可不能留啊!指不定哪天发了魔怔,拿把刀就要杀人的!” 虞锦眼皮都没抬一下:“劳你白跑一趟了,这事我知道。” “您知道?”柳富大讶。 虞锦反问他:“冯三恪被判了死罪的事你知道,怎么就不知道案子要留中延审的事呢?” “延审?不砍他脑袋啦?”柳富嘴巴张圆。 虞家救下个死囚的事,县里边知道的人不少,可柳富还真不知道。当初几次公堂对薄,村里人每回去都战战兢兢的,三言两语断了人家的一条命,多少有些心虚,哪里敢凑砍头的热闹? 是以冯三恪坐在囚车游街的那日,柳家村一个人都没来,自然也不知道他被虞锦保下的事。柳富不是专挑铺子开张来闹事的,而是今日恰好碰上了。 一口一个砍头砍头的,虞锦眸色更凉,语气却愈发温和:“您也瞧见了,三恪现下是我虞家的大掌柜,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您这么一闹,叫我家生意做不下去,是不是不好?” 屋里的竹笙垂首敛目站着,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冯三恪入府已半月有余,她打过好几回交道了,听兰鸢也絮叨了好几天。 此人忠厚老实有余,但论起机灵劲,府里边他怕是一个也比不过。想要从商,却不敢想,不敢做,瞻前顾后,将来的能耐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什么前途不可限量,主子在柳富面前这么说,这是专门给他做脸呢。 “他c他怎么能当大掌柜呢!”柳富面庞涨红,往衣裳上蹭了蹭掌心湿汗,不安道:“这样的人竟能当掌柜,他可是杀了四个人” 虞锦微微一笑:“回去告诉你们村的父老乡亲,这案子仍是疑案,下个月” 话至此处,虞锦默了一瞬。 她本想说这案子下个月要重审,话到嘴边却觉得这么说不妥,瞧这柳富的模样,想也知道柳家村里正是个什么德行。 先前县令说这案子难办,不光是案子拖得太久,还因为柳家村无一人为冯三恪说句好话,以此来证得冯三恪为人之恶。虞锦对这说法却不太信,怎么说也是在村里住了十几年的,全村竟没一个顾念旧情,想来是私底下串过说法的。 其中有什么隐情尚且不知,若她提一句“案子要重审”,被村里人知道了,怕是不利取证。 这么想着,虞锦话锋一转:“这人是我保下的,保人文契还在县衙放着,你若不信尽管去看。” 柳富还要说话,却被她截断。只见她翘了翘唇角,一副人畜无害的儒雅样:“回去告诉村里的人,谁敢上门闹事,全打断手脚扔去官府。” 柳富一哆嗦,颤颤巍巍站起身,深深揖了一礼以作赔罪,飞快跑走了。 半下午,铺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冯三恪靠着桌沿站着,拨|弄着竹篓里的一堆铜板,不知在想什么。 “冯哥?”弥坚小心喊了声。 冯三恪抬眼看他半晌,道了句谢:“今日多亏了你,若不然,我又要给爷添麻烦了。” “快别说见外的话,那人无理搅三分,看着就不是好人。楼上一直没听着声,应该是被锦爷打发走了,冯大哥不去问问?” 冯三恪又怔怔站了好一会儿,抬脚上了楼。 顾嬷嬷已经回府去了,竹笙见他有话要说,轻手轻脚退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下虞锦一人,坐在桌边,拿着一把小锤子凿核桃。 乓乓乓乓,凿开了一条缝。 这会儿的核桃已经老了,凿的位置若不对,出来的就全是碎块,挑拣那肉麻烦得很。 冯三恪行上前,也没吭声,从她小锤底下探手过去,欲抢过那颗核桃。虞锦手里的锤子差点砸他手指上,好在反应快,收住了。 “呵,做什么?” 她轻声笑了下,看着冯三恪将核桃攥在掌心,稍一用力,再摊开,剥出一个完好的。 虞锦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吃了。 茶室不大,只有一面二尺见方的支摘窗,留着窄窄一条小|缝,屋里的炉子却已点了一天,热得厉害。 冯三恪站在桌前,一时无言。 他这十七年里最狼狈的几次,全被她看在眼里。 囚车行过县衙那次,他一身脏污血迹,形色粗鄙,不敢想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上回大悲寺被秦家人揍得站不起来,还是她解的围;这回遇上柳富闹事,又一次被她瞧在眼里。 冯三恪不知如何开口,一身的颓败气息,几乎能从骨子里透出来。 他等着虞锦兴师问罪,虞锦却直接揭过了这篇,轻描淡写问:“零嘴都卖完了?” 冯三恪呆呆嗯了声。 “那就回府罢。” 虞锦站起来,将桌上一堆核桃壳装进油纸包带走,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冯三恪又是一宿没睡,加上昨晚弄那零嘴,就是两个晚上了。 他额角突突直跳,头疼得厉害,可心里头沉甸甸压着事,怎么也睡不着。 一阖眼,仿佛爹娘全都站在了眼前,不笑,也不说话,就抿着唇看着他,似是在怪他还没洗刷自己的冤屈,还没给他们找着真凶。 连博观个孩子都觉出他情绪不对,不敢扰他,夜里起夜都是一人哆哆嗦嗦去的。 夜深人静,冯三恪坐在窗前,睡不着,索性去数钱。白天赚的都装在了一个麻袋里,沉甸甸大半袋,其中大多是铜板,碎银也不少,银锭也有两个,全由他这个掌柜的带了回来。 今日崩豆卖得最多,二百袋全卖光了,价便宜,利却不薄,一袋崩豆五文,利二文;灶糖贵些,一袋二十,利五文;果脯算不清了,这东西不值钱,只为添彩头,旁人买了一袋子零嘴,称好结了账,再多抓一把添进去,蝇头小利的,却叫人高兴,养养回头客。 最贵的是那喜八件,一盒子八块点心就要六十六个钱了,利二十文。 算盘他还没用精,就连数带算。怕吵着博观睡觉,不敢有大动作,数得尤其之慢,连铜板放进陶罐都听不着响。 数着数着,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些日子,爹娘还在的那些日子。 那时他爹身子不好,每月药不断。哥哥一人种地,一年下来勉强够一家人的口粮,可家里的吃喝穿用都得他想办法。 十二三的少年,刚有些力气,就跑到县上做工,每月拿回家的工钱一半都要贴补了兄嫂,剩下一半给了娘。自己藏十来个铜板,每天进进出出的,总有些花向,不好意思总跟娘开口。 哥嫂就在旁边屋睡着,都年轻,夜里难免要发出些动静。冯三恪听得心烦意乱,却得装作没听到,夜里总是得分神去做点别的,便从床底下翻出那个陶罐来数钱。 油灯贵,天黑也舍不得点,那会儿就像这样,坐在窗边趁着月光数钱。 只是那时他住的屋子远不如这屋大,钱也没这会儿多,陶罐刚能铺平一个底儿。一麻袋的钱,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他满脑子纷纷乱乱,理不出个头绪,一下子高兴得想明天就去找泥瓦匠,在正屋旁边另起个屋子,省得天天被迫听哥嫂的墙角。 隔会儿又红了眼,爹娘哥哥早没了,就剩他一人了。 一宿没睡,一麻袋铜板被他拿棉线穿成串,码得整整齐齐。算啊算,总算算清楚了这日入账。 十七两六钱又一十二文。 这是刨去了本钱的,实打实的银子。 十七两,他以前累死累活给主家做三年工才能赚得到的,如今却只靠卖了一天的零嘴。 这一瞬,冯三恪当真笑了出来,生平头回觉得赚钱容易。 笑着笑着,抹了把眼睛。 他就想啊,人真是古怪,以前脑子跟生了锈似的,看着满大街都是做生意的,从不敢跟着学,觉得自己做不来,不敢做,觉得别人做买卖,那就是老天爷赏饭,自家做买卖一定亏得血本无归。一穷二白,就去卖力气,从不会想想别的生财之道。 大哥是十来年前病死的,因为没钱治,寻了片荒地草草埋了。 父亲咳得越来越厉害,一咳起来能咳好半天,也是因为没钱治。 嫂嫂娘家人看不上二哥,是因为当初彩礼钱没给够数。 穷到了这个地步,一家人做的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却叫他误打误撞地迈出了第一步,被锦爷逼着迈出的脚。 心中思绪实在难言,冯三恪将串好的铜钱重新放回麻袋,碎银都找了个匣子装起来,也一并放了进去。 一天十七两,四人分一分,他能分得四两多。欠锦爷的一百二十两,一个月就能还得上。 他总算明白,他入府的第二日,就是给爷唱曲的那日,他因那“一百二十两” 保银诚惶诚恐时,弥坚和竹笙姑娘笑着说“不必计较这个”是什么意思了。 确实是不必计较的。 人的眼界见识便如爬山,站在低处的时候觉得山顶那么高,穷尽一生也不可及。等真往前迈了一步,等过了那个坎,回头再瞧,那时的自己竟仿佛一场笑话了。 次日一早,大雪如鹅毛,街上没什么人,铺子便关了一日。 冯三恪算着时辰,半上午时才去了外院,提着那一麻袋的钱,跟管家全换成了银锭子,装进木匣里,又去书房找虞锦。 他两夜没着枕头,面色实在算不得好看,眼睑下头浮着一层淡淡青色。虞锦只当他是因为昨日的事难过,多嘴关心了句:“不必介怀,腊八前后孙捕头就到了,你那案子兴许会有转机。” 冯三恪听完却没作声,捧着那个小匣子放在她桌上。 “这是?” “这是昨日赚的银子,十七两六钱又一十二文,全在这里了。” 他话说得糊涂,脸上又是平素那样的寡淡表情,虞锦一惊,停了笔,“你不做掌柜了?” 她难以置信地眯起眼,几乎冷笑出声:“不过是来了个闹事的,你就又不敢出门了?上回大悲寺挨了顿打,便说以后再不出门,如今一个腌臜货来闹事,你就再不开铺子了?你还能做成什么!难不成还叫一桩糊涂官司毁你一辈子!” 她声色俱厉,冯三恪被她几句话骂懵了,弱声辩解:“不是我就是想着,这是铺子赚的钱,不该我拿着,就给您拿过来了” 虞锦:“” 冯三恪呆呆看着她,表情无辜极了。 一向言出无悔的锦爷心头浮起两分愧,脸上的恼意一下子散开,仿佛刚才的话都不是出自自己之口。 她若无其事地给冯三恪倒了一杯茶,肃道:“掌柜的哪能把钱给别人?这钱也不用给我,你们几个分了罢,到了月底带着账本来,给我看个数就是了。” 话说完,冯三恪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垂着眉眼,神色难辨,仿佛从头到脚都透着委屈。 虞锦呼吸绵长了些。顿了顿,话说得竟还有两分温情:“出门瞧见什么好的就买回来,别舍不得。这钱啊,不是攒出来的,是赚回来的,别对自己太抠。” 冯三恪闷闷嗯了声。 虞锦简直头疼,她最愁的就是这种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无奈低了个头:“行了行了,爷给你赔个不是,算这烂账算得火气大,方才话说重了,错怪你了。” 他原地站了半天,照旧一语不发,虞锦又从账本上抬起了眼睛。 “怎么不走?” 只见冯三恪薄唇抿成一条线,声音发涩,似是清楚自己这个请求太唐突。 “爷明日有没有空闲?能不能带我回趟村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23章 案底未除之前, 冯三恪是不能回村里的。这也是大晋律法,怕犯人挟私报复,或是收买证人串口供,意图翻案。 被保出狱的嫌犯想要回村, 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由保人先去县衙讨份文契, 再派俩衙役跟着回村里才行。 这对别人或许是难事,于虞锦, 也不过是一句话,当天傍晚就拿着了文契。 第二天大清早,积雪未消, 两人便早早动了身。马车备了两辆, 两个衙役坐一车,他二人坐一车,怕路上出什么差池, 还带了四个护卫。 柳家村离得不算远, 从西城门出去,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村口。车轮轧在松蓬的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动静听得人牙酸,有护卫的马蹄上没缠粗布, 走着打滑,只得下了马, 慢腾腾地往前行。 一行两辆马车, 还有四匹高头大马, 村里难得见这样的队伍,外边似是有人在议论,坐在车里隐约能听到人声。 路愈发崎岖,马车走得颠簸极了,晃得人头晕脑胀,此时坐在车上反倒是遭罪,该下车走的,冯三恪却坐着没动,双手渐渐攥成了拳。直到马车拐上一条泥石小路,朝着山脚处行去,车外的人声听不着了,他才沉沉吁了口气。 柳家村不大,全村同姓,当初冯家能在这村里落脚,还是借了县衙的光。 时逢铁勒南下,关中百姓四散而逃,多数往京城那边逃了。而京城对外来百姓卡得严,没有户契引子便入不得,关中逃难的百姓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京城周边诸县落脚,在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各村都不想接纳异乡人,上一任县老爷无法,挑了七八个富村,每村分了一两户。 虽不是真正的故里,可住了十来年,冯三恪也把这儿当成是家乡了。要不是被邻里乡亲一刀一刀地往心口戳,冯三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离家越来越近了,他掀起车帘,似是想要探头看看。外头的冷风刚飘了一丝进来,他又记起主子怕冷,将厚厚的锦帘合上了。 一路上,虞锦都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问他:“怎么忽然想回来看看了?” 冯三恪攥着手里的茶盏,低垂眼睑,无甚表情。 “我爹娘和二哥是六月没的,七月才设灵堂。律法有规矩,犯人爹娘没了,可以回村里去操办丧事,几个衙役押我回了村。那时家中一贫如洗,买不起寿棺,本想草席一卷埋在家中后院,村里的人却不让埋,说是因凶杀而死的人身上带煞,埋在村里会毁了一方水土。” “我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行。押着我回村的捕头听得烦了,跟里正说了几句硬话,里正和村中族老才许我在家中设个灵堂,尸身却还是不让埋,无奈之下只得火葬。这半年我没回家,兴许灵堂都没拆。” 他难得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虞锦却给不出什么回应,只沉沉吐了口气。 马车终于行到了地方,冯三恪跳下了车。 面前这院子不大,院墙低矮,其上爬满枯草,仿佛一座荒园,早已不复旧时模样。 灵堂确实没拆,站在外边一眼就能望得到,几条白幡乱糟糟缠在树上,风一吹就呼啦作响,仿佛鬼神挥着长长的袖摆,再配上今日阴天,愈发显得阴气森然。 跟来的两个衙役都打了个寒噤,留在院外不肯进去。虞锦却面无惧色,跟着往里走。 冯三恪放在栅门的手顿了顿,“爷要进去?” 虞锦没说话,只抬手示意他往前走。 冯三恪想说灵堂还没拆,阴气森森的,万一她被吓到了。可他清楚虞锦脾气,她打定主意的事,谁说也没用的,便将这些话咽回肚子里。 灵堂紧贴正屋而立,大大的奠字写在正中,祭幛只挂着三条,歪歪扭扭的,是冯三恪依样画来的字,分别写着先考c先妣c先兄仙逝。 逝者去了以后,为表其生前功德,亲朋好友都会送上祭幛,灵堂两边悬着的白幛越多,人便走得便越风光。此处却只挂着冯三恪写的三条,瞧着颇觉凄凉,可想而知冯家在村中境地。 不是。 虞锦凝目去瞧,只见三条白幛的外边还有两个位置,顶上有参差纸痕,想是原先这里还挂着两条,不知是后来被风刮走了,还是村里人扯下来的。 桌上的长明灯倒了,贡品盘子滚了一地,半年过去了,水果菜肴全烂成黏|腻的脏水,虞锦拣着干净地方下脚,一路走到了灵堂前。 连香案都被吹歪了,杯盘被风卷了一地,桌上那三个巴掌大的骨灰坛子却摆得齐齐整整,仿佛是真有正气压着的,只是沾了一层灰。 虞锦把那张香案扶正,退了两步站在灵堂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她本想告慰二老,放心去吧,三恪前途无量,她必将三恪拉拔到出人头地的高度。 话到嘴边,到底没能说出这违心的话来,于是虞锦又鞠了一躬。 她心中想法冯三恪不知,可看着平时从不会与人低头的锦爷,却对着他爹娘的牌位鞠躬,心中不可谓不震撼。 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执着刀,一下一下往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戳,疼,又叫人心里泛起绵绵密密的委屈。 这感觉实在难言,冯三恪在心里无声道了句谢,上前去把沾了厚厚一层灰的牌位和骨灰坛都擦拭干净,装进一只布袋里。 正此时,院墙外走来个十几岁的姑娘,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往墙里张望,神色惊疑不定。 护卫瞧着古怪,大喝一声:“你是何人?” 那姑娘吓得一哆嗦,差点被这一嗓门吓得心蹦出来,正要跑,转脸就瞧见冯三恪。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喊道:“三恪哥!”她挤开护卫,欢天喜地跑了进来。 离得近了,虞锦把人看了清,这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挑眉问:“这谁?” 冯三恪似乎是记不太清了,还细细想了一下,才答:“柳香茹。” 阿茹姑娘快要跑到跟前了,蓦地停下脚,似乎记起冯三恪是个杀人犯了,哆哆嗦嗦往后退了半步,挤出一个笑:“三恪哥你怎么回来了?” 冯三恪不答反问:“给爹娘和二哥收殓骨灰。你怎么来了?” 听他这么说,阿茹姑娘愈发谨小慎微了:“我刚才在屋里煮猪草,远远瞧见你家院子外头站着人,就c就过来瞧瞧” 冯三恪嗯了声,抿着唇不言语,转回身继续拆这灵堂。阿茹脸上的笑都要撑不住了,清凌凌一双眼,眨眼功夫就落下泪来:“三恪哥,我有话跟你说。” 她生了一把好嗓,声音那尾巴都是打着弯儿的。 “你说。” 阿茹转头,泪眼婆娑地看了虞锦一眼,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她回避一下。 这三言两语的,虞锦看明白了,原是一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情难自抑了。这故事哪怕是放戏本子里都是要赚足人眼泪的。可惜面前站着的虞锦是个心黑的,平素听戏,也最烦这种腻腻歪歪的苦情戏。 她扯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回身瞧了一眼,猜测最小的那间屋是冯三恪的,抬脚进了屋子。 “三恪哥,你真的回来了。”阿茹嘤嘤开口:“昨天富哥回了村里,到处嚷嚷说你还活着,我就猜你一定会回来一趟,你今日就到了。我” 一肚子话刚起了个头,阿茹就瞠大了眼睛,方才进屋的那位又搬了个杌子,大喇喇坐到了屋门前,一抬眼,冲她笑得一派温和。 阿茹:“” 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啊! 有虞锦坐旁边一瞬不瞬地盯着,阿茹脸颊滚烫得厉害,藏着的那一汪小儿女心事,平时自己想想都脸热,怎么能容得了外人听? 可她再去瞧她三恪哥,竟没什么反应,仿佛一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眉眼疏离,脸上也没笑,侧着身拆那祭幛。 阿茹唇瓣微微嗫嚅几下,轻声问:“三恪哥,那是谁?” 冯三恪答:“我主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呐”阿茹手指绞着衣角,轻轻喃了一句,不说话了。她又细细看了虞锦几眼,心里泛上愈发难言的滋味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浆洗得泛了白的破衣裳,方才跑来时满心欢喜,并不觉得,可此时却窘迫得厉害。虞锦便不提了,打小拿钱养出来的矜贵,看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可她再看冯三恪,竟也穿着一身绸面棉衣了。 阿茹家里三个哥哥,一个在县里当学徒,一个衙门当捕快,三哥最出息,在乡里的私塾念书,她家在柳家村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而冯家呢?除了那五亩瘠地,再没有别的。全家五张嘴,靠着冯三恪一人养活。 当初冯家人人都对她很好,她要嫁过去,那是妥妥的下嫁,阿茹心里有数。爹娘都骂她被猪油蒙了心,她却一门心思胳膊肘往外拐,就是觉得将来嫁过去,不会受了欺负。 而如今,两边仿佛掉了个儿似的,不过是半年的时间,不过是差了一身衣裳,阿茹竟无端端觉得抬不起头了。 她眼圈都红了,三恪哥就站在她面前,肯定看得分明,却没开口问一句。昨日听柳富嚷嚷说,三恪哥在县里开了铺子,当上了虞家的大掌柜,已经出人头地了,肯定是瞧不上她了。 她再看门前坐着的那姑娘,虽穿着古怪,却好看极了。那姑娘和面前的三恪哥距离错开一丈远,两人都看着她,阿茹惊觉他俩的眼睛像极了,都凉飕飕的,没什么温度,竟生出一种叫她挤不进去的默契来。 可心里的话已经藏了半年,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说的机会了 阿茹心里一恸,心里的话再忍不住了,也不再顾忌虞锦,哭着问:“三恪哥,这半年你过得好不好?” 冯三恪扯了扯唇,没作声。 任谁都知道他过得不好,这话是明知故问了。阿茹脸一热,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我爹娘不让我去牢里看你,三恪哥你别怪我我去寺里给你求了两个护身符,还给你纳了一双鞋底,却也没人帮我捎到你那里。” 她埋低脑袋,哭得肩膀微微颤抖。 冯三恪垂眸看着,一时竟想笑了。 半年时间,时过境迁,她开口说的却是这个。 寺里求来的护身符。 仿佛那轻飘飘一块布,就能护住他性命似的。 冯三恪依稀记得,自家是五岁那年来到村里的,跟香茹家比邻而居,一晃眼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一起长大,他和二哥处处护着她,如护自家亲妹子。可他在牢里半年,香茹没去瞧过一眼。 听着这什么护身符c纳鞋底的,心又凉了半截。 不等冯三恪开口,外头一阵骂骂咧咧,院门前堵着的妇人嗓门尖利似鸡打鸣,嘴里的话更是难听得厉害。 “死妮子你给我出来,都是待嫁娘了,跟这啖狗屎畜牲见面做什么!你娘我还要不要脸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24章 来的是个胖婶子, 冬天的棉衣本宽松,她穿在身上却绷得紧紧的。这是柳香茹的娘,两家就离着几十步远,她在屋里瞧见香茹跑走, 半晌不见回来, 立马追了出来, 两人不过前后脚。 隔着道门看见香茹在哭,柳氏气得倒仰:“死妮子你给我出来!你娘我还没死呢, 你跑人家灵堂前哭丧?” 护卫没得虞锦下令,不知该不该放人进去,门前稍稍阻了阻, 就差点被这柳氏挠破脸。几个护卫又不敢真动手, 只堵着门不让进,柳氏连抓带咬,闹腾得厉害, 一边回头扯着嗓门叫唤:“孩儿他爹你快来!” 阿茹这回是真哭了:“娘, 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说两句话就走。” “说屁的话!”柳氏不依不饶:“这畜牲连他亲爹娘都能打杀了, 你还来瞧他作甚?指不定哪天就要拉到菜市口砍脑袋去了,你还想去给他做望门寡?” 少女心事全被戳破,还是当着几个外人的面。阿茹难受得厉害, 泪眼婆娑地转回头:“三恪哥,我爹娘不让我嫁给你了, 他们把我许给柳富了。” 冯三恪早有预料, 听得此言, 心还是被扎了一下,不疼,有点涩。 村子就这么大,丁点小事都能传开,两家又挨着住了十几年,谁家里有什么事都清楚。冯三恪知道,柳富几年前就喜欢香茹,对她挺好的,香茹他三哥当初去乡里上学那事,还是托了里正才办成的。 而他和柳富之前的过节,也是因为香茹。 “挺好的。”冯三恪点点头:“当初咱们两家没定亲,也不算是耽误了你,快回家去吧,好好等着嫁人。” “三恪哥!” 阿茹眼泪流得更急,扯着他袖子不撒手,似是想不通十几年的情谊,他怎么竟心硬如此?知道她要嫁人,脸上也没丁点难过之色,竟只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仿佛从没动过心。 被她抓着,冯三恪也不挣,把人往门边领:“回去吧,都是大姑娘了,别跟你娘赌气。” 门一开,柳氏一把扯过了香茹,这一眼又瞧见了屋前坐着的虞锦,柳氏一怔,旋即更怒。她方才骂得还是自家闺女,这会儿扭头就去打冯三恪了。 “混账玩意!连俺家闺女这事都没说明白,你竟又娶了媳妇,把阿茹当成啥了?死妮子你还哭,人家娶媳妇了,你没听柳富说嘛,人家去伺候有钱娘儿们了,谁还把你当回事!” 冯三恪忍无可忍:“你浑说什么!这是我家主子!” 柳氏连踢带打:“什么主子主子叫得好听,就是去伺候有钱娘儿们了!你们一家子都是臜货,伺候伺候着就哄到床上去了!冯三儿你还有脸回来拜你爹娘,要我早一头撞死在灵堂前了!” 她这话说得古怪,冯三恪却无暇细想,光是挡着她那指甲就不是易事。到底是个妇人,冯三恪不好推搡她前身,只抬着手格挡,好在后头两个护卫拦得快,才没挠着他。 虞锦安安静静坐在原地,看着这场闹剧,什么也没说。她没跟妇人吵架的能耐,此时心不在此,污言秽语便充耳不闻,视线只定在冯三恪身上。 以前她爹曾跟她说过一句话。她爹说,一个人能经得住多大的委屈,将来就能爬多高。 从商这条路不好走,很多混出名堂的富商,最初走上这条路,凭的不是什么凌云壮志,而是满腔怨气,郁结在心,消解不了,唯有咬着牙往高处爬。 彼时他爹说的是他自己,那是在京城一个商舍里头,当着满座年轻后辈说的这话,与此情此景本没有半点关系。 虞锦却在此时莫名想到了这句话。 这半月,她眼中的冯三恪还是那么个铁脑壳,该笨照样笨,该迂照样迂,老实本分这些词谁也抢不走他的,这会儿挨了打,他也不还手。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肩背挺直了,反驳的声音也有了中气,不是半月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了,瞧着顺眼多了。 两边闹得解不开,虞锦站起身,落下一句:“别闹了。” 她走上前去,隔着一道半开的木栅门,盯着那柳氏,声音四平八稳:“你既知我是虞五爷之女,倒省了我说话的功夫。承良,承正,捆了她送去衙门。” 柳氏一惊,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瞧她模样竟不像是诓人的,直叫人心里一咯噔。柳氏挺着脖子虚张声势:“哼,我儿是在县里头当捕快的,哪有平白抓人的道理?” 她声音尖利,刺得虞锦耳朵疼,说话更不客气:“陈塘功名状上打头的就是我的名字,去年封了个从九品仁义绅,你句句污言秽语,也算是以下犯上了,砍头不至于,送进大牢关你半月还是行的。” 柳氏一下子哑了声,什么“从九品仁义绅”,从没听过还有这个说法。旁边两个衙役却嘿嘿笑着点了点头。 虞锦此言不虚,当下商人中也有买官的,京城规矩多,买官不易,陈塘这穷乡僻壤的却没什么约束。所谓仁义绅,就是就是掏了很多钱给村民谋利的乡绅,乡绅似官非官,无权无利,碰着小人时却能行个方便。譬如当下。 虞锦冷声道:“捆了她,就拖在马后边走。” 四个护卫令行禁止,立马擒住柳氏,拿了麻绳就要去捆她手。 “女公爷饶命啊!”香茹忙给她跪下了,扯着她娘一起跪:“娘,你还浑说什么,赶紧赔个不是!” 虞锦也不看她二人,微微笑着,转向了冯三恪。柳氏方才那什么“伺候”的秽语,不知怎么叫她有点心痒,这会儿嘴上讨个便宜,声音温柔似水: “三儿,你说抓不抓?爷都听你的。” 冯三恪呆了半晌,不知她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呐呐道:“那别抓了?” 虞锦抬抬下巴,四个护卫又松开柳氏,退了回去。 “你这一家子就是丧门星,沾上就惹一身骚!将来有你受的!”柳氏指着她撂了句狠话,颤巍巍拉起女儿,慌里慌张走了。 冯三恪望着两人走远。两个院子就隔着几十步路,以前这截路,他都要往外送送,今日却站着没动。 待阿茹一步三回头,泪流满面地冲他喊“三恪哥你要好好的”这时候,冯三恪收回了视线,不给她留半分念想。 虞锦看在眼中,挺满意,这是他这几天里,做的唯一一件勉强像样的事。 心情明快了两分,虞锦翘起唇角:“喜欢她?” “爷说笑了。”冯三恪似是被她这话逗笑了,笑得有些惆怅:“庄户人家,哪儿来那么多讲究?什么喜欢不喜欢,找个知根知底的本分人,日子就能过起来。” “我跟她算是打小认识的,两家住得不远,家里那五亩地又正好挨着,平时一起做农活,互相搭把手。我爹娘倒是挺喜欢她,若是他们没出事,今年年底兴许就要定亲了。” 倒是挺值得唏嘘的。 虞锦微一琢磨,又问:“我救你的那日,我问县令你犯了什么事,他三言两语讲了讲案子,说全村没一人为你说句好话。这姑娘也没有?” 这种线索不齐的案子,公堂之上都要听听邻里乡亲的说法,以此来评断疑犯品性如何。比方疑犯有两个,有口皆碑的那个总是要比人人唾骂的那嫌犯更得人信服。 村里却没人为他说一句好话。 异乡来的,住了十来年,说的话都不是地道的陈塘味儿,没亲眷没宗族,旁人乍一听他杀了四个人,谁敢为他说好话? 冯三恪身子一僵,面上的惆怅之色也隐去了,艰难点头:“她没有。” 虞锦心里有了数,方才她坐旁边瞧着,还当是青梅竹马情意绵绵呢,原是大难临头,他这小青梅自己飞了。虞锦接着道:“村里人不知道你没死,说明囚车游街的当日没一人去探望,这姑娘也没去。” 冯三恪一点点咬紧了牙关。 可他家锦爷从来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c点到为止,旁人心里想五分,嘴上说三分;她呢?心里想十分,嘴上就要说十二分。 “你两家就隔着这么几十步远,灵堂摆了半年,门也没闩,她都没说进来帮你抹下灰。” 虞锦上了马车,车子行过香茹家门前,她掀帘望着院里那姑娘,声音平静:“你二人打小青梅竹马,也有十来年了,她却没站出来为你说一句公道话,弃你性命如不顾,此女不堪配。” 冯三恪心里仅存的一口热乎气也被她吹熄了。方才香茹那哭哭啼啼的模样,到底是叫他有两分触动的,可此时,当真是从头凉到脚。 他低声辩解:“香茹她就是胆子小,一听我杀了人,被吓怕了;还有她爹娘管得严,兴许把她关在家里了,不许她去公堂作证” 虞锦没反驳,看着他自欺欺人。 冯三恪说不下去了,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什么胆子小,不敢出面作证;什么被爹娘关起来了,就算真的被柳家婶子关起来了,也断没有关半年的道理。 其实他没抱多高的奢望,十二年青梅竹马,他不求香茹为自己的案子劳心奔走,那时只盼着她说一句公道话。 案子头两回过堂的时候,村里被请去了十余人,里正c乡书都去了,邻里自然少不了。村里人说他平时惯爱寻衅滋事,香茹竟也一声不吭,连一句“冯三儿平时人不错”这样不偏不倚的公允话都没张嘴,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那时他还没想明白,还自寻借口为她开脱,为那几个和香茹一样没出面的朋友开脱,为和他经常打交道c熟知他品性的每个人开脱。 后来渐渐想明白了。九次过堂,一十六次受刑,再蠢的人也该想明白了:爹娘和二哥都没了,这世上就再没人为他说话了。 其实虞锦说的这些,冯三恪心里都明白的,甚至他想的比她说的还要深。可心里梗着一口气,就是不想承认没人愿意为他说句话。 人生在世走一遭,爹娘兄嫂含冤而死,亲朋好友一个没有,十二年的邻里乡亲退避三舍,活到这个境地的,怕是世上也没几个了。 可他家主子心黑,非要戳破他心里最后一点幻想,将他生拉硬拽到赤|裸裸的真相里来。 真是—— 心黑到家了。 冯三恪半晌没说话,齿关紧咬,恨恨瞪着她,细看眸底仿佛有火燎原。 虞锦心跳漏了一拍。 她思绪跑远了些,想起幼时一幕。此时的冯三恪就像她爹当年捉回来的那只狼崽子,被箭射穿了一条腿,谁也近不得,好心上前喂点吃食都要挠你一爪子。这双眼睛真是一模一样。 旁人养猫养狗,她爹把那头狼养了七年,野性驯了大半,乐在其中。 偏偏,她也生了一副天生不羁的灵魂。 虞锦笑了笑,身子向后一倚,贴上车壁上的软垫,仿佛是在欣赏他这狼狈模样。 “行了,别跟我怄气。” 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都是小年轻,什么情啊爱的,一转眼就全忘干净了。” 她老是这样摆长辈谱,头回听的时候让人觉得道理高深,第二回听的时候觉她气势洒脱,三回五回地听,只觉得好笑了。 冯三恪搭不上话,怕她嫌自己闷,闷闷附和了一声:“我知晓。” 虞锦点点头,又道:“也别难过了,时下律法就这德行,知情不报要受连带之责,没个真朋友谁敢为你作保?” 冯三恪呼吸绵长了些。 更扎心了。 平时虞锦身边的弥坚兰鸢他们全是爱说话的,此时摊上个闷不吭声的,虞锦话唠的功力发挥了个十成十:“晚上回了家吃顿热锅子,这时节吃热锅子最好了,酱料是嬷嬷们自己炒的,京城专门开了个酱料铺子,就单卖这个,远近闻名的香。烫熟的肉片蘸上酱,热腾腾进了胃,什么愁都能抛到脑后去。” “前几日我听了台戏,就是跟刘荃去娘娘宫那天,街上有个戏园子,唱的是一台名戏——斩情丝,改日带你去听听。虽戏折子里这‘斩情丝’说的是姑娘,你去听听也正合适。” “爷?” “嗯?” “我没难过,您话真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25章 当晚的热锅子果然未食言, 石青街上两个肉铺都被虞家清空了,菜备了半车,阖府吃到天黑才停。 吃过晚膳,虞锦在园子里遛圈, 夜风拂面, 她打了个哆嗦, 裹紧披风仍觉得冷。 正要回院子,一瞥眼, 瞧见一个黑影子,吓得差点叫出声。 走近些看清了人,正是冯三恪。 虞锦没好气道:“你大晚上的坐这儿做什么?看见我也不吱一声。” 园子正中有一潭清池, 回廊上支出一条小道, 接上了池中的四角小亭。冯三恪就在亭中坐着,他背靠着廊柱,人又瘦, 灯笼正好打不到此处。 见吓到她了, 冯三恪也没吱声, 静静望着这头,他一条腿支在美人靠上,姿势竟有几分洒脱。 深更半夜, 亭子四面透风,他却一人在这地方坐着, 一看便知是心里有事。 虞锦紧了紧披风, 寻了个铺着软垫的石凳坐下, 又开始叨叨:“天天想啊想啊,你们这些人啊,全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了,还不如跟我去书房算账。” 冯三恪坐着没动,闷声笑了笑:“算不来,百以内的数都没拨明白。爷再等我半月,等我把算盘学明白了就帮你算账去。” 一池子水波光粼粼,映得月光皎白。 冯三恪看着她,一时无言。 他入府半月有余,渐渐知晓虞锦的喜好,她身边亲近的每一个人,弥坚弥高啦,竹笙兰鸢啦,都是能说会道的人,一身机灵劲儿,她是极喜欢这样的孩子的。 于是冯三恪每回见到她时,总想多说两句,怕在她面前落下呆板寡言的印象,偏偏每回见到她,脑子总是一片空白,样子比平时还显得呆。 他也记不清自己这话少的毛病是怎么来的了,兴许是因为爹娘就不是多话的人,自小就教他少说多做;兴许是因为幼时家贫,一家人从早忙到晚,就算是夜里也要摸黑编个草篓,穷得几乎没有坐下来闲唠的时候;又或许,是因为他十二三岁就去县上做工了,满眼陌生,没人说话,渐渐地,话就越来越少了。 他在别人面前安之若素,却总怕虞锦嫌他闷——这又是新养成的毛病了。 此时便没话找话:“傍晚时,顾嬷嬷教我烤了一锅核桃酥,倒也不难,勉强算是学会了,明儿拿来您尝尝。” 虞锦道了句“好”,他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半晌,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局促,虞锦笑着问他:“头回当掌柜,感觉如何?” “挣钱挺快的。”冯三恪几乎想也没想。 虞锦本以为他会感慨感慨开铺子难c当掌柜累什么的,结果打头就是一句来钱快,一时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冯三恪等她笑完,才问:“爷笑什么?笑我眼皮子浅?” “怎么会,一天赚了十七两呢,很厉害了。” 虞锦脸上的笑入了眼,从几年前的回忆里翻扯出一段,唏嘘道:“我头回做生意,远比不得你,一日才赚了一吊钱。” 冯三恪眼睛微微亮了下,知他想听,虞锦便讲。 “我少时,京城只有两个女学馆,一个学馆百八十人,里边都是官家闺秀,无一例外。商户人家的姑娘想读书,怎么办呢?就扮作男孩混到普通书院之中。那时我年纪小,身量也小,同窗全穿一身小小儒衫,放眼望去一群矮豆子,教书先生分辨不得,就这么糊弄了几年。” “等我十一岁念完书,识完字,学了数算,我爹就把我往大街上一扔。做什么呢?每天给我一两银,从清早到傍晚,要我再赚到一两,赚到了,钱就是我的;赚不到,当晚没饭吃。” 冯三恪轻吸了一口气。 “一两本钱,一天赚一两,要翻倍的利,半大孩子哪有那能耐?于是我有半个月没吃过一顿晚饭。还有一回差点被人拐子带走,那人拐子呀,当真跟戏文里写的一样,拿块帕子拍你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了以后已经躺在家里了,也就是那回,我才知道我每回出门,身后都有几个护卫跟着,我爹好赖是亲爹。” 生平头回听人这么调侃亲爹,冯三恪眼里浮点笑意来。 虞锦却越说越气:“可第二天一大清早,他照样把我扔到了大街上,还是给我一两银,赚不回一两来照样没饭吃!那时我可恨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啊?那时我家早已发迹,他坐在家里吃着山珍海味,我在外边风吹日晒饿着肚子,心里头直想骂娘。” “我气得狠了,偏要跟他对着干,他不给我吃饭,我就跑去酒楼点菜。酒楼里最便宜的一桌席半吊钱,四冷四热一饭一汤一点心,我呢自己吃一桌,再打包带走一桌,这就是一两了。吃完也不给钱,就报我爹的名字,酒楼的掌柜认得我,自然不知有异,回头去府里跟管家要账便是。” “你想啊,我吃了半两,带回去半两,清早带出来的一两也没花,这不就是赚了一两嘛。” 虞锦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见冯三恪听得入神,忙摆摆手:“这是诡辩,你可别学。” 她讲故事的能耐实在好,直叫人沉浸其中,冯三恪心都提了起来:“吃霸王餐那主子回家受罚了么?” 虞锦笑着摇头:“没有,我爹还夸我机灵。旁人说靠天靠地靠祖宗,都不是好汉,我爹却说,有能靠的时候就先靠着,能借的力都要借上,踩着前人肩膀再往高处搏,非要脱出家族庇荫,从头来一遭,那是傻子才做的事。” “这就是我从商学到的第一课——借势。” 她继续往下讲:“晚饭的事解决了,我就不生我爹的气了,开始满大街得找办法,什么法子能一天赚一两银子呢?” “那时街上有个书舍,书舍就是卖书的地方。那时的字书雕版极贵,书舍里卖的书大多是手抄的,许多家贫的学子靠抄书挣钱,一宿不睡能抄一本,赚得二十文,可书舍掌柜倒手一卖就是半两银子,心黑得厉害。” “我呀,就去他书舍里买了几本孩童启蒙用的书,三字经c弟子规一类的,跟那群抄书的穷书生说替我抄书,一本给他们百文钱。一边是二十文,一边是百文,书生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有了书,我就支个摊儿卖书,就支在那书舍旁边,一本书不要半两银,只卖二百文,专门抢他家生意。” “书生愿意替我抄书,客人愿意买我的书。那掌柜的气得半死,恨不得提着戒尺上来揍我,可我家护卫就跟在旁边,他不敢动我的。” 虞锦拊掌笑道:“这是从商第二课——竞价。” 两个故事,冯三恪听完恍了半天神,总算消化,还想听她继续往下讲。 虞锦却掩着口打了个喷嚏,站起身:“行啦,回屋去吧,冷哈哈的吹着风找罪受呢?想听故事以后再给你讲,一晚上就全教给你了,我还怎么当师傅?” 她这道别实在是果断,起来打声招呼就走,一句不多说,也没道句“好好歇息”什么的。 一路回廊下全挂着灯笼,照得前路通明。冯三恪望着她走远,怔怔追了半步,停下了脚。 更声已过亥时,正院北面的主屋还亮着灯。 兰鸢熬不住,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竹笙拍醒她,叫她先去睡了,给小姑娘盖好被子,自己折回里屋算账。 虞锦左右手各一只算盘,对着面前一沓账册焦头烂额。竹笙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她,又算完一页,她停下笔,犹豫道:“主子,我手上这本沾化县的账,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虞锦抬眼看她。 “做得太漂亮了。”竹笙细细道来:“盐运的一路上花销有许多,盐场采盐c雇的长工短工c私底下孝敬盐课司的,再有运盐路上镖队的花用,还有经行的每道关隘,零零散散的,总会有些遗漏。往年的账总是难算得很,里边有些琐碎名目是记不清的。可今年这账却做得漂亮极了,前后上下全能合得上,没一个数出错的。” 虞锦手边的账是利津县的,正如她所说,有好几处记得不详,算起来麻烦得很,细微错漏没法核,就得跳过去,这样的账反倒显得更真实。 “而且今年沾化县的产盐比去年少了两成。”竹笙轻声道:“我想着,会不会是那地的掌柜做了阴阳账,私自昧下了?” 虞锦拿过她那本账瞧了瞧。 她手边这些正是东鲁盐场的账,从今年一月到十月底的,进了十一月以后天寒地冻,盐场不晒盐,镖队不走商。上个月各县掌柜将账册送回了京,虞锦没算完,回陈塘时全带了回来,装了足足半辆车。要在年底前全核一遍,十分费工夫。 虞家进项有两个大头,一是票号,二是贩盐,东鲁盐场十七个,其中一半在虞五爷手下。可一个盐场动辄方圆百里,这采盐c淋卤c晒盐,每道工序都需要大量人手,远不是虞家能管得了的,是以雇的长工全是当地百姓。 东鲁诸县有两个盐课司,祖皇帝在世时,这盐课司还能起些作用。这些年吏治昏聩,国库空虚,盐课司形同虚设,课税从三成到七成不等,简直一天一个样。有时盐商拉下脸面来送点礼通通气,还能把税降个一成半成,盐课司几乎成了东鲁的笑话。 而这两年,几个盐场花销愈大,采盐愈少,也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一问起来,便全往盐课司身上推,京城派去的掌柜也查不出蹊跷来。 对着这些账册,虞锦头疼得厉害,兴许是方才吹风受了些凉,头晕晕沉沉的。 旁边的竹笙见她一个劲儿揉脑袋,关切道:“主子又头疼了?” 不等虞锦说话,竹笙就把她那账册拿得远远的了,这是不让她再算的意思。 虞锦也懒得再算,既是阴阳账,算完也是白搭,索性丢到一边,闭上眼,死鱼一般瘫在椅子上不动了。 竹笙就笑:“您别这么坐,难看死了,要是芳姨瞧见您这样又要絮叨了,她” 话说半截,觉出不妥,立马收了声。 虞锦眼皮都没掀一下,声音寡淡:“你再天天念叨芳姨芳姨的,我把你送回京给她当丫鬟去。” 竹笙无声叹了口气,站在椅后给她揉额角,轻声宽慰道:“主子您又怄气。您说都这么些年了,我瞧芳姨也不是那样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明白呢?” 虞锦眼皮动了动,没吭声。 知她心里有结,竹笙也不敢再往上撞,打了热水伺候她洗漱完,熄灯回了外屋。 屋里静悄悄的,虞锦睡意却来得慢,望着乌漆墨黑的帐顶走了神。 到了子时总算有了睡意,刚阖眼,她又倏地记起了什么,翻身坐了烛,提笔写了一页纸。 她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对眼中所看c耳中所听尤为敏感,除了背不下四书五经之外,别的就没什么记不住的。 今日在柳家村,那柳氏有几句话说得古怪,当时虞锦就留了个心眼,此时阖上眼,柳氏的污言秽语还能完完整整地从记忆里摘出来。 就是那句最古怪。 ——你们一家子都是臜货,伺候伺候着就哄到床上去了!冯三儿你还有脸回来拜你爹娘,要我早一头撞死在灵堂前了! 虞锦一字不漏地默下,含在舌尖一字一字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半句约莫能听得懂,冯三恪曾与她细讲过案情,他罪名里有一奸|淫罪,县衙的仵作验了冯家二嫂尸身,说是身上有那什么的痕迹,就把罪名安到了冯三恪头上。 柳氏说的应该是这个意思。 可前半句,她说冯家“一家子臜货”,虞锦就想不明白了。十几年的老邻居,怎么能心怀怨愤至此? 两家院子就隔着几十步,想来这柳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 她把这张纸折起,和先前誊录了一遍的案情放在了一处,这才躺回床上。 算算日子,今日已经是初五了,孙捕头再有三两天就到了。 其实,洗不清罪名也没什么。 虞锦想着,反正三儿明年是要跟着她回京的,离了这陈塘县,谁还认得谁是谁? 可转瞬,他那可怜巴兮的模样又浮上心头。 虞锦阖上眼,这案子还是得有个说法才行。 零嘴铺子开张已经是第五天了,客人不似头天那样争抢了,一进门就规规矩矩排好队,省了不少工夫。连原先每屋的两个人手都减了一个,弥高c兰鸢和谨言一人一屋,只管给客人介绍零嘴,挑好以后去账柜前交钱,如此就节约了人手。 博观也来凑热闹了,他年纪小,贪玩,跟着楼上老大爷学吹糖人去了,独留冯三恪一人在楼下算账。 “掌柜的结账,崩豆两包,糖瓜二两。” 冯三恪应了声,拿算盘一个珠子一个珠子地拨,慢得令人发指。 面前买零嘴的妇人和她家闺女也不催,脑袋凑近嘀咕了一会儿,笑着问:“掌柜的娶媳妇了没?” “啊?” 冯三恪呆呆抬起头,半天没迷瞪回来,面前母女又是哼哧一阵笑。 刚送走这两人,府里的护卫葛牧进了铺子,来得挺急。 不等冯三恪开口问,葛牧便道:“三儿,爷让你放下手里的活,回府一趟,海津府的孙捕头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26章 冯三恪匆匆回了府, 竹笙已经在外院等了好一会儿了,把他带进书房,合上门退出去了。 桌前对坐着两人,虞锦见他回来了, 便道:“三恪, 这就是我与你说的孙捕头。” 冯三恪忙弯身一揖到底, 不知该怎么说话,便诚恳道了句:“劳烦您了。” 孙捕头年纪不轻了, 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进门坐了两刻钟,虞锦就没见他眉头舒展过, 说句话也硬邦邦的:“好酒好菜都不用弄了, 随便吃点,下午还能赶着去趟柳家村。” “那怎么成?好好的腊八把您给喊来,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怎么能让您吃不好” 虞锦脸上的笑还没浮起来, 就被孙捕头一句话堵了回去:“快别叨叨了, 我听得头疼。我就这么三天假,初十就得回去,不然就要扣俸禄了, 赶紧说正事罢。” 虞锦默默闭上了嘴。 孙捕头转头看向冯三恪,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上下扫了一遍, 沉声道:“你把这案子与我说一说, 尤其是前三回过堂的情形, 详详细细说与我听。” 明明他手上拿着的就是虞锦笔录的那份案情,前因后果都在里边写着,却不知怎的还要再问一遍。 “头回过堂是在好像是六月初四,初三还是初四记不清了,我是头一天下午被官差抓进大牢的,也没人跟我说说是犯了什么事,两眼抹黑,第二天一早就升堂了。” 距离头几回过堂已经过去了半年,里边许多琐碎细节,师爷问了什么,村民说了什么,冯三恪都得想好久才能想起来,说得极慢。 孙捕头又问了问当时来堂上作证的都有哪些人。这个冯三恪记得清楚,怕是能记一辈子。 “邻家来了三人,里正c乡书和几个族老,另有村里与我走得近的几个少年。我嫂嫂她家人也来了,我在县里做工的那铁铺掌柜也被带上来了。” 前三次过堂几乎是一样的流程,哪一次具体有什么细节,冯三恪全然记不清了,讲得颠三倒四。 这样的情形孙捕头见多了,也没指望他说得多明白。听完,自己拿纸笔捋了一遍,就有了头绪。 虞锦试探道:“您看这案子可有蹊跷?” 孙捕头没说蹊不蹊跷,眼睛看着冯三恪,话却是对虞锦说的:“此人天庭开阔,目光坦荡,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且他人中深长端直,合唇紧闭,讲案子时言辞公允,没偏向自己,也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嗬,您还会看相?”虞锦奇道。 孙捕头淡淡睨她一眼:“捕头当久了的都会相面,不然当初是怎么看出你说谎的?” 这旧账掀得实在是猝不及防,虞锦顿时哑口无言。 孙捕头将冯三恪所说的紧要信息一一写下,三两口扒完饭,起了身,说要去趟柳家村。虞锦忙说:“我与您一起去。” “你别去,与嫌犯相丛过密的都不能去,我去县衙找个文书跟着就行了。” 这人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虞锦反驳不得,吩咐竹笙去准备马车了,另派了前院四个护卫跟着,以应万全。 送着人出了府,她才大舒一口气,叫苦不迭:“这要是在京城,遍地是熟人,案子重审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海津府我就认识这么一个捕头,这一句一句呛的,简直没法打交道。” 她心气不顺,话落睨了冯三恪一眼,凶巴巴的:“这份人情你记住了啊,将来要还的。” “还还还。”冯三恪连连点头。 府里四十多人,全是签了卖身契的,冯三恪却清楚自己是这么些人里边事儿最多的那个,欠了锦爷一条命,欠了一百二十两保银,还欠了好几份天大的人情,零零碎碎多得数不清了。 她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偏偏不图所报,冯三恪心里十分不得劲。难得玩笑般提了这么句要求,冯三恪头个反应竟是心安。 先前他还当主子跟这孙捕头是挚友,所以一封信就把人请来了,今日见了,却觉得气氛古怪,好奇道:“主子跟孙捕头怎么认识的?” 虞锦表情一僵,笑得有些干,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倒苦水。 “去年刚入春那会儿,我跟着家里的镖队去滁州走商。因为路途遥远,护卫是带了兵器的,回京的路上取道武清县。武清县当时出了一件大案,有一个分舵的江湖人灭了辛家满门,听说是报私仇。辛家是武清县最富的人家,那伙江湖人杀完了人,还将辛家的金银珠宝通通兜走了。” “这灭门案是大案呐,官兵满大街跑着抓人,但凡是带了兵器出入城门的,一概抓进牢里,审完了才能放出来。” “当时我们还没出城,正好听到了信儿,急了,你说这要抓起来一审,得耽误多少工夫啊。再者说镖队几十人,人人背着把大刀,行在野外的时候,杀鸡杀兔全拿的是这刀,好几把刀上还带着血气,而两辆镖车里装着的又是满满的银子,这怎么能说得清?” “然后就被抓起来了?”冯三恪仿佛身临其境,寒毛都竖起来了。 “没,你且听我说完。咱家的马车都是自己造的,行商路上财不露白,所以马车底下有一层暗格,约莫一尺高。我灵机一动,就让护卫把兵器全藏在了几辆马车底下,悠哉悠哉出了城门。” “结果没走几步,就被孙捕头带人追上了。” 虞锦似模似样唏嘘道:“当时我想着这种捕头呀,京城多得是,都贪油水,就拿了两张银票偷偷塞给人家,想通融通融。” “孙捕头收下了?”冯三恪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虽他和孙捕头只接触了刚才那么一会儿,却觉得人家不是这样的人。 虞锦又深吸口气:“没。人家眼睛尖着呢,一眼就看出马车有问题,弯身一搜,搜出几十把大刀来,就这样把我们全带回了牢里。” “牢里关了两日,所有刀具拿出来,一一验过上头的血渍,又看过这一趟来回的关引,查了镖队里每个人的名契,还把镖车里的银锭子拿去验看,是那年新造的,并不是辛老爷家里的丢的,这才还我清白。” “这么一查耗了两天功夫,我们一群人就在大牢里蹲了两天。临走当日,孙捕头还骂了我一个时辰,说我藐视法度,贿赂官差,实乃大晋之蛀虫,说天下就是因为有我这样的渣滓,所以国不将国,律法无能。” 时隔快两年,虞锦想起来还是丧气得厉害:“骂得那个狠呐,就差把我塞回娘胎里了。” 竹笙和兰鸢还记得那事,快要笑岔气了。 冯三恪却没能笑出来,虞锦面上的颓丧之色他瞧得分明,心里有些发涩。锦爷虽本事大,可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被人指着鼻子那样骂,一群仆从护卫还在后边看着,想来是很难堪的。 “行了行了,不掰扯这些旧事,你回铺子罢,有事我让人去喊你。” 冯三恪应声离了府,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直到月上中天,孙捕头才回来。他晌午去了趟柳家庄,傍晚还去衙门誊了一份案宗,将自己探听到的与衙门案宗一一比对。 虞锦忙叫人上菜。 孙捕头白天拿着本空册子出了门,这半日的功夫,上头快要记满了,零零散散写了许多字,连柳家村的地图都画了个大致出来,画得歪歪扭扭,只有他一人能看得明白。 虞锦就坐在旁边,探头瞄了几眼,孙捕头也不阻拦。他问冯三恪:“你与你嫂嫂关系如何?” “尚可。” 孙捕头被他逗乐了,呵呵冷笑:“你倒是多说两句,这是谁审谁呢,比我还话少。” 冯三恪不知他想听什么,只好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嫂嫂人挺和善的,就是干活不勤快,平时家里做饭干活都是我娘做,她很少沾手,我每回看着就觉得心烦。不过爹娘身子骨还硬朗,也不需她伺候。” 答得太浅,没什么用处,孙捕头只当没问,话锋一转提起了别的:“你嫂嫂与邻家的柳大山私交过密,且曾两次撺掇柳大山与其妻柳赵氏和离,你知不知?” 柳大山就是香茹她爹,冯三恪听得懵了:“不c不知” “为何不知?” 冯三恪更懵:“没人与我说过这个,我家跟他家以前关系挺好的,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不怎么来往了,我真不知是这个缘由。” 时间倒是能合得上,孙捕头点点头,又问:“你嫂嫂每月初一c十五都要去乡里的集市,每回都穿得花枝招展的,买回来的全是胭脂水粉绢花布料,你可知晓?” 冯三恪答:“这事我知道,她平时就爱打扮,挺费银钱的,花的又大多是我做工赚回来的钱。我娘心疼钱,因为这事跟她吵过两回,后来就懒得说了。” 孙捕头又问:“你兄嫂关系如何?” “我二哥和嫂嫂是四年前成亲的,最初也时常拌嘴,慢慢地好了,十分恩爱。出事前半年,好像又吵起来了,嫂嫂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火,嫌我哥无能,只知道种庄稼,话说得很难听。有时我跟爹娘都听不下去了,我哥却一直忍让,哄两天就好了。” 孙捕头又提笔写下——夫妻关系不睦。 “你兄嫂成亲四年,无儿无女,你可知是何原因?” 冯三恪点头:“知道。嫂嫂嫁进来的头一年怀过一胎,怀了三个月的时候不留神跌了一跤,落了胎,几乎没了半条命,养了好久才养好。” 孙捕头却问:“怎么确定腹中身孕是三个月?” 冯三恪没听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道:“她和我哥成亲是在那年的三月初,六月中旬落的胎,当时肚子已经显怀了,那顶多是怀了三个月。” 孙捕头点点头,没再多嘴,提笔将自己的疑惑记在纸上,听冯三恪继续往下说。 “嫂嫂落了胎,其后三年都没再怀上,我娘常给她拿汤药调养,花了许多钱,也没什么用处。” 虞锦自己掐指算了算,冯三恪他嫂嫂死时正是桃李之年,成亲四年,那就是十六嫁进来的,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姑娘,落胎以后调养不当,再难有孕,倒也说得过去。 谁知孙捕头下一句,直叫她出了一身冷汗:“你嫂嫂死前十天,曾去村里的女郎中沈梅华那儿买了一副落胎药,你可知道?” 冯三恪悚然一惊:“落胎药?” 他这反应,孙捕头已明了:“衙门过堂时,线索找得不齐,这条就漏了过去。你既不知,我说给你听听。” “沈郎中说你嫂嫂是五月中旬时去买的落胎药,当时她神色慌张,提及自己月事迟了半月,食欲不振,喝口水都干呕,像是有了身孕。沈郎中医术不精,再加之这月份浅时不好诊脉,好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她也没能断定你嫂嫂到底是怀没怀,只好叫她先回家养着,再等半来月就能从脉象上瞧出来了。” “蹊跷之处就在此。”孙捕头一点点拧起眉,眼中精光汇聚:“虽未断定有没有身孕,可这总归是个喜兆,你嫂嫂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反倒跟沈郎中讨了一包落胎药。” “沈郎中把这药给了她,回头百思不得解,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为什么要流掉呢?她觉得此事不妥,心说年轻孩子容易做糊涂事,这不想留孩子其中必有内情,还是得长辈劝着点才是。于是她次日就去了你家中,将落胎药一事告知了你爹娘。” 孙捕头接着道:“仵作所记的存尸簿我也看过了,上头没有写腹中胎儿一事,我去衙门见过这个仵作,年纪不大,性子也不够稳重,不知是当时遗漏了此项未查,还是你那亡嫂真的没有怀。” 冯三恪脑子已经钝住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然给不出该有的反应。 孙捕头道:“线索都在此了,我还没想出头绪。你回头自己捋一捋,要是想到了什么,速速来报。” 冯三恪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孙捕头将白天在册子上潦草记下的东西规整了一遍,把案子里所涉及的每个人物及其个性全都列在纸上。如: 冯家老二——老实本分c护妻。 冯秦氏——不恋家c嘴碎c挑唆邻里c夫妻关系不睦。 柳大山——爱助人,耳根子软。 柳氏——脾气暴躁,似是知晓内情。 如此一条一条写下来,孙捕头沉思良久,最后还是在“柳氏”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打算明儿再去找她。 他回头再瞧冯三恪,僵坐着,仿佛成了一块石头。孙捕头不由感慨:“你什么都不知,任别人揉圆搓扁,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你也不为自己辩两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判了个死罪。” 冯三恪慢腾腾眨了下眼,弱声道:“我辩了。” “你辩什么了?” “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我说了许多遍,没人信我。”他说着说着,眼里还露出了点委屈来。 虞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孙捕头却抬头看他良久,沉默提笔,在他那栏的空白处,写了一个大字。 嫌犯冯三恪——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27章 第二日, 孙捕头又是一大早出门的,早饭都没吃,带了一包冷干粮就走了,厨房几个嬷嬷都拦他不住。 虞锦睡醒之后才知道这茬, 愈发过意不去, 已经在琢磨人家走的时候该送些什么礼了。 这趟还的是人情, 还是天大的人情,她总往贵礼上想, 送的俗些,就是金银珠宝;送的雅些,就是古籍书画, 又觉得这两样都不合适, 孙捕头肯定不收,兴许还要再一回指着她鼻子痛斥她“贿赂官差,国之蛀虫”。 光是想想, 心里就怵。 难得这一回冯三恪比她想得要周到, 晌午时他带回了一套鲁班锁, 装在一个雕了花的酸枝木匣子里,拿来问她送这个合不合适。 鲁班锁是木匠启蒙用的,仿了屋舍房梁上的榫卯造型, 做成了九根锁扣。这九根锁扣精巧至极,拿其中任意几根都能拼成锁状, 正好拿来给孩子玩。这是只有手艺精湛的木匠才能做出来的玩意, 不过几根木头, 能卖到一两银子。 礼不重,孙捕头不至于不收;却花了心思,正好拿来送个人情。 虞锦随手把玩了两下,笑他:“怎么脑子忽然开窍了?” 难得被她夸这么一句,冯三恪眼里浮起笑来:“以前在县上做工,见过那家的小少爷玩过一回,昨晚就想起来了。” 听完,虞锦手里这一匣子木头仿佛变沉了些。她想,以前见主家的小少爷玩过一回,在他心里此物珍贵,所以才会买来送礼,看样子是记挂了很久的。 “那你没给自己买一套?” 冯三恪自然是没有的,一两银子,以前他做两月工才能挣到这么些,哪里舍得买套小孩子的玩意? 虞锦笑笑,把手下这套鲁班锁递给他:“那你下午再去买一套,回来拿在手上天天玩,没准你这迂脑子就开窍了。” 有她这句话,冯三恪不敢不从的,也算是被人强迫着全了个心愿。 这一日,去了柳家村的孙捕头亦有大收获。昨日|他去冯家瞧过了,村里四处打问,也从女郎中沈梅华那儿知道了一条线索。今日进了村之后直奔柳大山家,打算从柳氏这儿撬个口子。 正是半上午,柳大山出门去了,她家里只有香茹和柳氏二人,一看几个壮年男子在外头砰砰拍门,吓得差点不敢出来。 柳氏隔着一道门在院里嚷嚷:“什么冯三儿的事,俺娘儿俩啥也不知道,邻里乡村这么些人,你们爱问谁问谁去。” 孙捕头好说歹说,她也不肯开门,心里来了火,冷声道:“你若知情不报,杖责二十;若是说了有用的线索,赏钱三贯,你自己选。” “三贯钱?” 柳氏半信半疑,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将闺女护在自己身后,心怀警惕:“家里头就俺娘儿俩,不方便放外人进来,差爷们就在门前说话罢。” 外边风大,孙捕头几人挨着冻,也不为此纠缠,只问:“冯家出事前几日,你可有听着什么动静?” “那天啊,”柳氏想了想:“倒是挺热闹的。大晚上的,冯家吵翻了天,我跑他家院子前听了两耳朵,听见什么怀了娃,什么三个月,也没听明白他们在吵啥。” “我回来还跟当家的笑,冯家老二腰上有伤,每回做农活的时候锄两下地就喘,还不如他爹能干,体弱气虚那样,这娃还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他家这一吵吵了两天,到了那天半下午,那娘儿们哭天抢地地要收拾包袱回娘家,我们几个邻里都在外边听热闹,就是张嫂子她们几个——就在前头住着。正赶上这时冯三儿回来了,进门就挨了一顿打,他家老爷子骂什么畜牲c什么败坏门楣,让他赶紧滚。他家一直吵到晚上,然后屋里就息了声,听不着什么动静了。” “说来也怪,那之后连着好几天没见他家人出门,院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开始我还寻思是不是丢了丑,不敢出来见人了,可他家清晨晌午连火灶子都不开,这总不能连饭也不吃吧?” “我越想越觉得古怪,就去敲了敲门,走到门前,闻着他家里一股臭味,就那肉放酸了的味,难闻得厉害。我拍了好一阵门,也没人应个声,就踩了个凳儿往里头看哎哟,神佛祖宗哟!满地的血呀!” 柳氏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再不敢往下说了。 之后的事也不用她说,孙捕头知道的,村里人慌里慌张跑去县衙报了案。院里四具死尸,分别是冯家爹娘,还有老二和他媳妇,独独少了冯三恪一人。再听柳氏和别的几个邻里说那天晚上冯三恪与家人吵架,这就有了作案动机。衙役去县上的铁铺一搜,果然把人抓了个正着,冯三恪就百口莫辩了。 这些案宗里都有写,孙捕头几乎背下来了,可昨天听了女郎中沈梅华的话,脑子里有了别的思路。他问柳氏:“你跟冯秦氏关系如何?” “这是干啥,差爷你可不能往我头上泼脏水啊!”柳氏一惊,嚷得更大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身上没半两力气,难不成我还能拿着锄头杀人去?” 简直没法沟通,孙捕头耐着性子:“我没说你杀人,只问你与冯秦氏关系如何。你方才提了一句,这孩儿兴许不是冯家老二的种,这话怎么说,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柳氏没吭声,眼神闪了闪。 香茹见她娘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急了:“娘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啊,这关系到三恪哥的命呢。” 天天三恪哥三恪哥的,柳氏嫌她糟心,往边上搡了一把,没好气道:“我跟她关系不如何,平时见着她恨不得换条道走。” “你继续说。”孙捕头凝神,掏出根炭笔来记。 柳氏道:“她刚嫁进来那会儿,手巧,会缝个荷包c裁两朵绢花啥的。我那时在镇上支了个摊,卖些山里红,那懒婆娘嫌路远,自己懒得出门,就托我去镇上卖。后来我俩嚷过一架,她就不托我卖了。” “为何嚷架?” “大姑娘小媳妇的嚷个架,什么为何为何的?”柳氏顶了回去,孙捕头又不依不饶问了一遍,柳氏老脸一热,有些臊,支支吾吾道:“就贪了她几个铜板” 见孙捕头和几个衙役护卫都哼笑出声,柳氏恼羞成怒:“咋?她托我去镇上卖,还不该给我个跑腿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是穷皮子小家气,几个铜板都要掰扯。” 这与案情也没什么关系,孙捕头叫她继续讲。 “后来这娘儿们再出来东西,就自己去镇上卖了,初一十五镇上都有集市,每回别人走道儿去,她自己坐辆牛车去,穷摆谱。有一回我走在后头,她那牛车慢腾腾走在前边,路过红鲤庄的时候——红鲤庄就是她嫁过来的地方——忽然有个男人跳上了牛车,坐她旁边了,抱起人就亲香了两下。” “我在后头远远瞧着,膈应得不行,这才知难怪这娘儿们每回赶集都是清早出门,傍晚才回来;平时三天两头的回娘家,还死活不让冯家老二跟着去,原来是村里藏着个野汉子。” 几个衙役护卫都听明白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香茹已经是大姑娘了,自然也能听得明白,羞红了脸,藏回了院门后边。 孙捕头皱紧了眉头:“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何瞒着不说?” 柳氏怒道:“这跟我有甚关系!他家媳妇自己不检点,他家幺儿自己杀的人,跟我有甚关系?何况公堂之上县老爷也没问起这事,他就问我冯三恪平时人怎么样,跟他爹娘兄嫂关系如何,出事的前几天听着啥动静没有,别的啥也没问,难不成我还当着秦家人的面嚼死人舌头去?说你家闺女平时就勾三搭四,不是什么好货?” “再说这都是头两年的事了,我就撞上过那么一回,跟眼下的案子也没什么关系,我碎那嘴作甚?那娘们死得惨,指不定夜里回来拔我舌头。” 好的赖的全让她说了,孙捕头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长吸口气:“好了好了,我知你苦衷,你往这状纸上头摁个手印。” 他把刚写好的状纸递过去,差点被柳氏一把扯了:“摁手印,凭啥要俺摁手印?又不识字,谁知道你上头写的啥?万一你写着是我杀的人,一声不吭就逼我签字画押了,这不是害我?” 柳氏又是好一通掰扯,孙捕头与她理论不通,跟着她走了半里路,找着村里一个识字的老童生,等那老爷子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两遍,柳氏心里安稳了,这才往状纸摁了手印,欢欢喜喜得了那三吊钱。 临走前,孙捕头已坐上了马车,心思微转,又探出头来低声问了最后一句:“冯秦氏怀头一胎那时候,你有没有印象?” 他这话问得糊里糊涂,别人是听不明白的,柳氏却一下子福至心灵了,犹豫一会儿,咬牙道:“差爷既赏我这三吊钱,我跟你说点别人不知道的。” “当初冯家老二这门亲事有些古怪,这桩亲事本是在秦氏十五那年就定下了。秦家也不是本地人,以前不知道哪儿遭了灾逃过来的,媒婆一说和,就把亲事定下了。两家都穷得要命,也算是门当户对。彩礼钱都给了,秦氏却一直没嫁进来,硬是拖了一年,冯家老娘还跟我絮叨过两回,说秦家有个儿子出息了,就看不出她儿了,这门亲事怕是要黄。” “可到了第二年春,秦家不知怎么想开了,一下子就把闺女送了来,利利索索办了亲事。秦氏是三月初过门的,六月初肚子就显怀了。” 死者为大,柳氏又胆小忌讳,含糊其词:“三个月就显怀的也不是没有,就是早了点,秦氏人并不瘦,村里像她那身段的,一般是四个多月才显怀。” 说完最后一句,柳氏啪得关上了院门,跟躲灾星似的,在院子里扬声道:“差爷您随便听一耳朵,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孙捕头心里有数,此时案子脉络已经理得差不多了,嫌疑渐渐从冯三恪身上脱出来,指向了别人。 下午,他又去了趟秦氏的娘家,红鲤庄。去时穿了一身常服,谁也没有带,连赶车的虞府护卫都被他留在了村外边,说是为了避嫌。 再回村口时已是傍晚,他身上沾了酒气,却目光清醒,谁也不知道他这趟去了谁家,查着了什么。天上飘了一阵雪,虞府护卫小心赶着车,送着人回了府里。 孙捕头一路行至饭堂,坐下提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在冯三恪和虞锦紧张兮兮的目光中放下了碗,开口就是便是一句:“放心罢,我已知凶手是谁了。” “谁?” 虞锦脱口而出,被孙捕头凉飕飕瞟了一眼:“公差查案,案子内情能让你知晓?” “成成成,您说得都对。”虞锦悻悻摸了默鼻子,将满心的好奇憋回心底。 她这个旁听者,远没有局中人心中震撼来得大,冯三恪仿佛做梦似的,声音轻飘:“查出凶手是谁了?就这么两日工夫?” 孙捕头嘴里吃着饭,说话含糊不清:“这案子只是线索难理,要找凶手并不难。可惜你们这地方的县官昏聩,许多线索都略了过去,才导致你这冤案。回头我查查他这些年办的案子,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混账东西坐在这官位上。” 虞锦虽喊他捕头捕头,却不知人家早在年初升成了海津府巡检,比陈塘县令还要大一品,骂他混账东西也使得。 他后来的话冯三恪已经听不进去了,怔怔问:“这意思是,案子能重审了?” 孙捕头瞧他也是可怜,十七岁,年纪轻轻的就遭逢大难,待他比昨日温和了些:“已经封档的案要重新审理,得等府衙批文,有了批文才能将涉案的人带上堂,现下我虽查到了凶手是谁,却不能直接抓人。今日是初九了,我与大人打个商量,看看年前大人封笔前能不能重审,要是行的话,这个月就能还你清白。” 冯三恪下意识地回头看虞锦,眼中有恳求之色,待看到虞锦点头后,他撩袍跪下,给孙捕头磕了个头,又抬出当初那句“日后全凭恩人吩咐”的话来。 “别跪我,治下百姓有难,也算是府衙失职,你起来。”孙捕头看着他,又字字叮嘱道:“万万记住,过堂前不可去柳家村,也不能去红鲤庄,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冯三恪连声说明白了,将中午买回来的鲁班锁恭敬递上前,样子有些局促。这是他这辈子头回给人送礼,怕孙捕头不收,也怕被他劈头盖脸呲一顿。 声音有点虚:“我听主子说您有位小公子,这是一套木匠做的玩意,您拿回去给小公子逗个趣。” 孙捕头眉尖一蹙,打开木匣瞧了一眼,翻了个面,把里头的木头锁扣全都倒出来,又沿着匣子边沿缝儿仔细抠了一遍。 虞锦朝天翻了个白眼,气道:“您这真是小人之心了,我堂堂虞五爷闺女,我给人送钱还用藏着掖着么,我都直接往人家袖兜塞的!这回真没往里头塞钱,就是一套木头!” 孙捕头哈哈哈了半天,收下了这份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28章 是夜, 虞锦披着件衣裳靠在榻上,手里翻着本陈塘县志。 孙捕头临走前提了句“红鲤庄”,这名字起得有点意思,虞锦记住了, 还当是背后有个雅致的说法。 结果翻了一晚上县志, 翻着了。原来红鲤庄本名“红李庄”, 村里盛产李子,入秋时节李子熟透, 满村红艳艳的,故名红李。 这村里的李子挺有名气,大半销往京城, 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后来, 上头人嫌名字不好听,说什么“桃养人,杏伤人, 李子树下埋死人”, 于是村子就改了名, 取谐音为红鲤庄。 好好的寓意沾了旧事就变俗了。虞锦百无聊赖地丢开县志,将将躺下,阖上眼又觉得屋里闷, 翻了几个身,愈发闷得喘不上气, 索性披衣坐起, 去了院里透气。 不知怎的, 她下意识地往园中走了几步,远远就瞧见了冯三恪。 还是池中间那座小亭,今日|他坐在灯笼光能照到的地方,虞锦刚行出院子,他就心有灵犀般地望了过来。 后院的孩子贪玩,都三三两两凑一屋说笑玩闹,博观拉了俩少年在他屋里打牌九。唯有此处安静些,冯三恪就又跑来吹冷风了。 “主子怎么来了?” 石凳上铺着的锦垫不知谁拿走了,虞锦转了一圈没找着,不想坐了。冯三恪领悟到了她这动作的意思,忙站起身,把身后的美人靠让出来。 “你坐我这儿,我捂热乎了。” 他自己换了个冷冰冰的石凳坐下,太冰了,坐下时没忍住哆嗦了下。 虞锦一怔,笑得直抽抽,顺着他心意坐下,这处果然被冯三恪捂热乎了。于是她展颜笑开,眼里一片璨然星芒。 可夜风寒凉,到底是冷得厉害,虞锦坐了一会儿,冷意就从脚尖攀爬上到小腿。 两人各望着一处,许久无言。 忽的他仰起头,喉头连滚了两下,风吹来淡淡酒香。 夜色太黑,虞锦细看之下,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坛子酒。这是嬷嬷们自己酿的米酒,前两天刚做出来十几坛子,留着过年时喝的,他自己开了一小坛,此时只剩了个底儿。 “我尝尝。”虞锦冲他招招手。 冯三恪迟疑了下:“这壶口我沾过了,我再去厨房拿一坛子来。” 话刚落,虞锦就嫌他烦:“行了行了,我都这个年纪了,又不是十来岁怕羞怕臊的小姑娘,对着喝一口怎么了?忒事儿。” 冯三恪当真哭笑不得。有时他觉得自家主子真是怪,连庄户人家的姑娘都知道避嫌,她却能跟一群护卫处得像兄弟。一面是女子才有的心软和善解人意,一面是男儿一般的洒脱和不拘小节,在她身上糅在一起,怪得厉害。 想归想,不敢说,只得将坛子递过来。 刚酿的米酒,还没封坛发酵,尝不出酒味来,只有淡淡甜香。软烂的糯米都沉在底下,喝一口,一路冷到胃,冷得虞锦一个寒噤,把酒坛还给了血气旺盛的小伙子。 她没忍住叨叨了两句:“大晚上的,喝个米酒你也不温一下,跟喝冰水似的。” 冯三恪不答只笑,仰头将坛里剩的那个底儿喝尽了,随后板板正正坐在她面前,半天憋出一句:“主子年纪不大的” 亭子四角的红灯笼悬在高处,风一吹飘飘悠悠,愈发衬得他眸子黑亮,专注盯着人看的时候,透着一股温吞的暖意。 虞锦又笑了:“跟我一块长大的几个姑娘,孩子都生了俩了。” 冯三恪就又不说话了。是呀,十九还没成亲的姑娘,陈塘确实不多,想来京城也一样。 锦爷这样的身家,这样的聪慧,少个知冷知热的郎君,着实是种缺憾。 他一想事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虞锦想到了别处去:“孙捕头都说查到真凶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半天没等到他说话,垂着眼睑。虞锦还当他睡着了,拿脚尖踢踢他小腿,踢出来一句。 “有点怕。” 兴许是夜风太凉,又或许是方才那口米酒的过错,虞锦心口一软,声音愈发温和了些:“怕什么?” 冯三恪望着亭下这池清凌凌的水,低语道:“怕案子又生波折,怕年前批文下不来,怕孙捕头查出的凶手不是真正的凶手,就算是真的,升堂的时候,万一那凶手编出了新的说辞,万一写了供词的那几人又不给我作证了,万一县老爷嫌我一趟一趟地烦得不行” 哪儿那么多万一啊?虞锦直想叹气,事儿还没发生呢,他就找了无数个万一,好像全天下的万一都会不长眼地凑他身上。 怕戳到他的玻璃心,虞锦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冯三恪却难得有了说话的兴致。 “昨晚我做了个梦,是头回升堂的情形,梦到半截醒了一回,合上眼又入了梦。梦里爹娘没了,尸身就盖着白布放在堂前,我却不能上前收殓;别人没了爹娘要哭要喊,我堂上嚎啕就是一顿棍棒。” 虞锦静默听着,心间有凉意一点点攀上来。 “我既不知人是谁杀的,也解释不清爹娘死的时候我在哪,甚至连出事那天挨的那通骂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却还得费劲儿撇清关系。我讲自己半月才回一次家,讲自己出事前一晚就回了县里,当天的细节我说得越是清楚,旁人越觉得我是编出来的。” 他说着说着,眼里素来的沉稳之色一点点塌陷。 心尖像是被一把小锤悠着劲儿抡了一下,一阵钝疼,又像敲在她神台上。这一瞬虞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总是因为这人的沉稳老实c吃苦耐劳,而忘记他年纪比自己小的事实。 他才十七,比弥坚他们也大不了两岁,只是个子高些罢了。 富贵人家十七岁的孩子做什么呢?吃喝嫖赌,玩物丧志;穷苦人家这么大的孩子做什么呢,做工务农,补贴家用。 可这个年纪死了爹娘兄嫂,还背着一身冤罪的,怕是天底下也寻不着几个了,苦难逼着他在这半年里飞快成长。 虞锦神思越飘越远,兴许是这夜风太凉,吹得眼睛发酸,又被冯三恪一句话牵回思绪来。 “主子有没有被人冤枉过?就是谁也不信你,你自己也百口莫辩的时候?” 虞锦细细回味了一遍,眨几下眼的功夫,她就把自己生来所有印象深刻的大事全在脑子里走了一遍,道“没有”。 她这句“没有”说得坦然,放在此时,不掺杂一点感同身受的怜悯,清冷疏离,还有种富贵窝里才能养出来的自矜。 长至十九岁,没被人冤枉过一回,这真话听来有那么点伤人。 冯三恪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愿您这辈子也别有。” 次日,大雪初晴,日头稍稍暖了些。 冯三恪跟谨言最勤快,天没亮就起了,忙活了一早上,备下了许多零嘴点心,以为今日生意会比往日还好。 倒是他们想岔了。辰时正开了张,客人却比以往少了一半,零零散散进了门,远不如前几日门前排队三丈长的热闹。 半上午时听到街北头响了两阵鞭炮锣鼓声,以为是又有一家新铺子开张了,几人也没当回事。 兰鸢有点心焦,站在铺子口左右张望,也没看出名堂来,回来嘀咕:“街上的人也不见少呀,怎么都不进咱家门呢,难不成吃腻了咱家的零嘴了?” 冯三恪没说话,心思却有些不定了。他们这铺子开张还没几天,这就吃腻了,之后大半月还怎么做生意? 兰鸢耐不住性子,又出去张望,往先前放鞭炮的方向瞥了一眼,忽的炸了毛:“掌柜的你快来看!那上边写着的是不是‘崩豆’俩字!” 掌柜的不识字,识字的弥高探着脖子望了望,脸色也难看起来——只见北边的季家点心铺子往他家招牌旁钉了一块新牌子,上头挨挨挤挤写着“点心崩豆糖瓜灶糖肉脯”。 兰鸢彻底炸了:“这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是抢咱家生意吗!他家一个卖点心的,突然跟咱家卖的东西一模一样了!这是偷了咱锦爷想出来的点子啊!” 她雄赳赳气昂昂过去一瞧,好嘛,更气了,季家抄了点子不说,卖的东西还都比自家便宜——崩豆自家五文半斤,人家就卖四文;灶糖他家一袋二十,人家就卖十八,是专门比着价来卖的。 再一瞧,这条街上的皮糖张竟也挂了这么块牌子,门口围着的人比季家还多。 兰鸢气得够呛,可惜没有砸人家铺子的胆量,走上前呛了两句,又被季家伙计嬉皮笑脸刺回来了:“你家卖得,我家就卖不得?难不成这崩豆是从你腿|儿里生出来的,还得冠个虞家名姓?” 门口一群客人哄然大笑。 “你们别拦我!这龟孙儿!偷了咱的点子他还骂人!”兰鸢气得差点上去咬人,被冯三恪拎着后襟扯走了。 左右没了客人,索性把门一关,回了府里找救星去了。 兰鸢跑在最前头,刚跨进院子就喊:“主子救命啊!十万火急的大事啊!街上开了两家跟咱一模一样的零嘴铺子!价钱比咱家还低!” 书房的门几乎是被她踹开的,虞锦吓了一跳,听完,眼里的惊愕转成了笑,这是她早有预料的。视线又落回账本上,随口道:“就这事啊,开就开呗,你还不让人家卖零嘴了?” “才不是!他家伙计还骂人!骂我生崩豆,骂得可难听了!”兰鸢泥猴似的扑她身上,扒着她一条胳膊不放,虞锦手里还握着笔,被她这么一抓,墨点子扑簌簌抖落在刚算完的账本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得得得!你坐下慢慢说。” “季家以前光卖点心,张家光卖皮糖,今天竟学咱家也卖起了点心崩豆糖瓜灶糖肉脯,一模一样的东西!铺子前支几张桌让客人免费尝,里边分开屋子,一屋卖一样!连装崩豆的油纸袋都跟咱家一样大小!半斤一包的!” 兰鸢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弥高也气呼呼接道:“咱们初四开的门,他们倒好,初十就原样学了来,真是气死个人!” 一开口都跟炮仗似的,没个正经说话的,虞锦听得头都大了,看向冯三恪。 还是年纪大些的掌柜靠谱,仔细道:“季家是点心铺子,以前卖的都是便宜点心,什么枣糕豆糕的,几文钱一斤的便宜东西,皮糖张是卖皮糖的。咱家铺子就开张头一天做了点普通点心,后来看崩豆生意好,便宜点心就不做了,只卖喜八件,又没抢他们两家的生意。他们就是眼红咱家生意红火,连铺子都直接照搬过去了。” 虞锦听明白了,细问情形:“他们炒的崩豆比咱家的好吃么?” 兰鸢又抢道:“我们没买,才不吃他家东西!肯定难吃得要命!” “小小年纪的,气性倒是大。”虞锦弯唇笑问:“那你们回府来是想如何?喊上护卫过去砸场子去?” 兰鸢哼哼唧唧:“那还得主子您发话,只要您说砸,我头一个往上冲,绝不含糊的!” “砸什么砸,咱们是商人,又不是土匪,还打砸抢烧的!” 虞锦拿账本敲了她脑袋一下,气定神闲道:“能立足于市c不惧同行的商人,底气有四——一比财力,二比货,三比新意,四比诚信,四个法子都能行。” 几人都竖起耳朵听。 “一比财力,便是跟他们竞低价,他卖四钱的东西你卖三钱,保住本,少得利,只管跟他们抢客人。崩豆三文就是本钱了,他没法比这再低。” “二比货,咱家零嘴是几个嬷嬷做的,都是京城天香楼的金字师傅,陈塘没人能比得过,客人尝几回鲜,自然知道谁家的好。” “三比新意,铺子里可以上些新的零嘴,你也说崩豆糖瓜灶糖肉脯都让他们学了去,唯独咱们的喜八件还在,他们也学不来。光卖这个,也够你们开铺子了。” “四比诚信,咱家不缺斤少两,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自然不愁回头客。不过这些法子都慢,没个月撵不走别人,尤其零嘴这些不值钱的玩意,亏不了,你也伤不了人家的根本。” 兰鸢听完,嘴撅得快能吊个油壶了,皱着脸小声嘀咕:“说半天,就没一个解气的法子,合着我这顿骂就白捱了。” 虞锦眼神微闪,挑眉问她:“真想解气?” “爷有法子?”兰鸢眼睛唰一下亮了。 虞锦施施然道:“法子不是没有,就是个阴损招儿,容易伤筋动骨,若是你们要长久做生意,不能用此法。不过咱这本钱已经赚回来了,铺子顶多开到一月底,到时候撂挑子走人,不如狠狠给他们个教训,就当帮他们长个记性。” 说到此,她唇角微勾,眼底的笑倏然转凉,一下子透了两分邪,叫冯三恪这样的老实人看得后颈一毛。 “生意行当有万千,同行多了去了,是撵不完的。可他们万万不该学咱们的零嘴铺子,照搬咱的点子,照搬咱的崩豆,照搬咱的零嘴杂烩,甚至连货架摆放都照搬了去。拾人牙慧,着实恶心。” “我不怕同行,却最烦别人学我走过的路。” 虞锦啧道:“他不是要学么,这么好学,我就让他学个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29章 次日, 虞家零嘴铺子开门晚了些,掌柜和伙计早早来了,却愣是没开门做生意。客人在石青街上溜达着挑年货,大包小包提了好些, 总算等到了虞家铺子开门。 是被一阵敲锣声引来的, 他家掌柜的提着面铜锣, 乓乓乓敲了一阵。自初四开张以来,虞家铺子总是靠这锣声引客, 每天都配着个噱头,什么买一斤送半斤,什么新点心不要钱白尝, 什么前十位客人免单, 每天都有新花样。 这回锣声一响,也不例外,把石青街上一半的客人都引过去了。 他家那个瘦高个儿的掌柜站在门前, 面容和煦道:“今日我家主子心情好, 要府里的厨嬷嬷来铺子里教大伙儿学做点心, 今日教三样,分别是枣糕c绿豆糕和栗子糕。” 门前围着的几圈客人都一脸懵,诧问:“掌柜的这话是何意?” 百十来号人盯着他看, 冯三恪面上不显,心里却开始紧张了, 话就说得干巴无力:“就是教大伙儿做点心, 凡是进我家铺子买够百文钱的东西, 就能去对面学做点心。” 他说得不清不楚,出声询问的人更多了。弥高忙挤开他,扯起一个明晃晃的笑,提声道:“各位听好喽,今日只要在我家零嘴铺子里买够百文钱的东西,就能领一块小木牌,拿着这牌子去对面的虞氏点心铺子——喏,就那家招牌为‘虞氏香糕’的,已经开门了瞧见没?带着牌子过去对面跟嬷嬷学做点心,一块牌子能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里头,您学会几样都是自己的能耐。” 待他话落,围观的客人都七嘴八舌议了起来:“教我们做点心,还有这样的好事?” “是呀,教会了我们,他自家卖什么?” “真的假的一试便知,百文也没几个钱,一个时辰我哪怕学会一样都是赚的,就算学不会也没亏呀。” “哎掌柜的,这学做点心不用另掏钱了吧?” 冯三恪忙说不用,放眼一扫,见围着的客人多,又补了一句:“铺子狭小,一次只能进得二十人,多了就得等下一趟了。” 客人急了,一窝蜂往零嘴铺子里涌。冯三恪叫弥高和谨言引着客人进店,他自己腿长,跑去对街那儿自家的点心铺子,进门便问嬷嬷:“东西都备好了没有?快来客人了。” 一早上催了四五回,顾嬷嬷看见他就糟心,摆摆手:“行了行了,跟催命似的,开门迎客吧。” 这间铺子是昨天傍晚才拾掇出来的,也是撬了锁进来的,没跟本家打招呼。这儿原先就是一家点心铺子,货架c灶台c水井都齐全,把东西搬进来就能开张,因为是白教人学点心的,连个管账的都不需要,只需门前站个人收牌子就行了。 门刚开不久,远远就见零嘴铺子里的客人成群地朝这边来了,冯三恪又点了三把鞭,客人捂着耳朵争先恐后地进了香糕铺子,都是妇人,推推搡搡的,冯三恪没好意思拦,放了三十来个进去。 今日人手远远不够用,后院孩子来了一半,全是一大清早被虞锦撵来打下手的,各个呵欠连天,此时瞧见这么些客人,都抖擞了精神,会来事会说话的好处就显出来了。 “楼下一间屋子,楼上两间,各有一位嬷嬷,分别教做枣糕c绿豆糕c栗子糕,食材由我们铺子出,大伙儿去了各屋以后跟管事的领食材,点心做不成不怕,别浪费东西就行啦!” 楼下的屋子留给了顾嬷嬷,十几个妇人挤在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系好围腰,开始搅蛋液。顾嬷嬷打小摸着灶台长大,一双筷子被她舞成了花儿,连搅蛋液这么一个寻常动作,在她做来都叫人赏心悦目。 一边温和笑道:“这枣糕呀,是最容易的。把蛋液搅匀,撒两勺红糖,再往里头兑些温水,等到红糖和蛋液搅成了糊糊状,就能往里头加枣泥和玉米面了。” 边上的妇人哎哎叫道:“嫂子你手慢点,我们脑子迂,慢点看才能记下来。” 十几个妇人都连连称是,顾嬷嬷叫竹笙给她们每人分了点材料,带着一群妇人仔仔细细做了一遍。 这枣糕确实是简单,上笼一刻钟就蒸熟了,笼屉一揭,满屋甜香。加之有兴致来学做点心的妇人都是巧手婆娘,头回尝试就做成了大半,剩下的也只是蛋液没搅匀,蒸出来顶上崩了花儿,做法却都学会了。 枣糕香味顺着窗户缝飘到外边去,连窗台子前都挤了好几个脑袋,一时间连声喝彩,好不热闹。 看到外头排着队的那么些人,再看街口处的季家点心门庭冷落,冯三恪呵呵一笑,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知道锦爷想的这损招已经成了。 季掌柜是晌午时觉出不对的,他昨天刚把铺子腾出了一半地方,摆上了崩豆糖瓜灶糖肉脯这些零碎,又因为价比虞家低上一文半文的,昨日赚得钵满盆溢,货全走空了,今晨又从小贩手里头进了两车散货。 这个向来财迷的掌柜咬牙道:“今日崩豆买一斤送一斤,我叫她虞家铺子做不下去。” 一斤四文,还要买一斤送一斤,这已经是亏了。伙计眉头一皱,没敢劝,往外头挂牌子去了。 季掌柜坐下啜了两杯茶,含笑等着大|波客人,可等啊等,愣是没人上门。他心里奇怪,又喊伙计把“买一斤送一斤”的牌子写大些,多派了两个嗓门大的站外边卖力吆喝。 可即便如此,今日生意也远不如昨日红火,一上午好不容易才开了几张。 季掌柜心生不妙,站铺子门口瞭了瞭,心里一咯噔——只见昨儿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虞家铺子,竟重新围上了人! 他刚准备换身衣裳过去瞧瞧,就看见有客人要进门了,已经一只脚迈过了门槛。这人季掌柜脸熟,是他家的常客。 “哎,您请” 不待季掌柜脸上堆起笑,从旁边蹿出来一个小女娃,眉开眼笑道:“老爷去我们家吧,虞家零嘴铺子免费教人做点心呐!” 三两句,就把客人哄走了。 季掌柜气得眼前一黑!他活了半辈子,抢客的见多了,却还从没见过这么不收敛的!以往大家都是笑盈盈地含蓄地抢客,哪有已经进了门还把人往外拖的!简直是土匪行径! 这下他彻底坐不住了,有心想跑过去看看虞家弄什么呢,自己却又拉不脸来,万一被熟人认出来了可是要丢脸了,就喊了个伙计过去打探风声。 不多时,伙计慌里慌张地跑回来:“掌柜的不好啦,虞家铺子真的教人做点心呢,买百文钱的东西就能免费学,做好的点心当场拿回家!” 他说得糊里糊涂的,一连说了两遍,季掌柜才听明白,眼角直抽抽。他心说虞家铺子这想出的是什么幺蛾子,纯粹是脑子犯蠢,也不想想教会了别人,他家生意还做不做? 时下点心生意利厚,别看一斤点心只卖十文八文,却是五成以上的利。只要铺子开起来,拢住回头客,这门生意就不会亏。 却最怕一条——怕点心方子漏给外人知道,点心铺子往往是要跟师傅签契书的,店面分前后两间,前头卖点心,后头厨房现做,绝不让外人瞧见做法,甚至连雇来的伙计都不知道点心是怎么做出来的。 就说这枣糕最便宜,可光这方子就起码值五两,人人都知道是拿红枣c面粉做出来的,该怎么做c配什么料c上笼蒸多久却是两眼抓瞎,做不出铺子里的味道。 听完伙计所言,季掌柜笑得不行,虞家教客人做点心也就算了,还是不要钱教,仿佛跟傻了似的,哗哗把钱往外扔,脑子进浆糊了吧?这定是被他和老张家逼急了,拿这歪门邪道引客呢。 可又过一会儿,季掌柜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慢腾腾回过味儿来——这哪里是人家傻,傻的明明是自己啊! 虞家零嘴铺子赚钱的大头是崩豆和喜八件,教客人做的点心是他们不卖的,枣糕绿豆糕谁卖呢?坑的分明是他们这群地地道道卖点心的啊! 季掌柜脸有些疼,知道这是虞家反击的招儿,硬着头皮撑了一天。到了晚上,哆哆嗦嗦拿着账本一算,他还能安慰自己,枣糕绿豆糕不值几个钱,单是他这儿的崩豆生意就能补得上,另有糖瓜灶糖零零散散一堆,总体算下来自家还是赚着的。 这才大松口气,虞家这阴招没用,看她还有什么能耐! 季掌柜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早早来了铺子里压阵。 半上午刚出太阳,就听着虞家又是乓乓乓一阵铜锣声。季掌柜站在二楼窗前,惶惶望着那头,眼看着虞家门前围着的客人越来越多了,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往人家铺子里涌,他家掌柜的一直在说话,说的是什么却听不着,只好又叫伙计去打探敌情。 “掌柜的不好啦!今儿虞家教客人做的是咱家的招牌点心——蜜三宝啊!凡是在她家铺子买够半吊钱的东西,就能白学蜜三宝的方子!” 听闻此信儿的时候,季掌柜匆忙往楼下跑,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蜜三宝是季家的金字招牌,乃是以梅子猪肉c火腿c蛋黄c五仁c蜂蜜等二十多种食材做出来的。三宝即为三样点心,一盒装六块,再配个漂亮的盒子就能卖三钱银。平时只有富贵人家舍得拿蜜三宝来当茶点吃,普通家境的走亲访友时带上两盒,体面得很,是陈塘县百姓过年时必备的礼。 光是靠这一样点心打出去的名声就能撑起铺子,季掌柜把这方子当成自己的命|根子,除了两个签了契书的点心师傅,满陈塘只有他一人手头有这方子,又因为材料之多,过程之繁复,从不怕人偷学了去。 而虞锦手边的顾嬷嬷她们是京城天香楼出来的,天香楼的老厨子曾是宫廷御厨,教出来的几个徒弟做菜的功夫那都是京城闻名,多半都被虞家请进了府。 会做美食的自然也会吃,几个嬷嬷都生着一条老饕才有的舌头,买一盒蜜三宝回去尝了尝,里边用的什么料c蜜放了多少,蒸多久,心里就有数了。上手试着做两回,比季家原样还好吃,今儿就拿出来教人了。 季掌柜气得差点以头抢地。还什么买满半吊钱,白学方子——买的是她家东西,学的是自家方子哟! 虞家只管教,不管卖,伙计还是从客人手里头才买了一盒回来。客人头遍做出来的,卖相不如何,季掌柜深吸口气,抖着手尝了一个。 壳子酥得拿不住,一口咬下去,舌尖绽开丰富的肉糜清香,再配上松子仁的清新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咸 多么熟悉的味道啊。 季掌柜差点掉下眼泪来,剩下的两样也不用再尝,火急火燎地去了对街的皮糖张家。 当初这主意就是张掌柜出的,虞家腊月初四开的门,初六张掌柜就来找他了,说虞家独占大头,卖的又都是些便宜东西,不过是讨了个巧而已。他就撺掇着季掌柜,两家都学虞家开始卖零嘴大杂烩。 他这边急出了一身汗,进了张家铺子却见张掌柜正跟伙计说笑,一见他来,立马收了笑。 季掌柜叫苦连天:“张兄快给想想法子,咱们抢她的生意,她断咱们的活路啊!” “贤弟呀,消消火儿消消火儿。”张掌柜把手边那盏半温不凉的茶推到他面前,老神在在坐回原处,眉头紧锁,瞧着挺像回事儿,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慎重得很:“这虞家呀,这回手阴,是刻意要打压咱们的,咱们要暂避锋芒才是。” 季掌柜心又是一沉:“怎么暂避锋芒?” “就是等着呗,看看她还能折腾几天,她不是一天教三样么,咱就瞧瞧她家嬷嬷能做出多少样点心来。” 季掌柜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的。昨天虞家教客人做枣糕绿豆糕,他还没当回事,今天虞家就教客人做蜜三宝了,而他这铺子总共就五样招牌点心,这一天丢一样的,他能撑得了几天?今儿客人学了蜜三宝,明儿满大街就全是卖蜜三宝的小食摊儿了——季掌柜毫不怀疑街头小贩的能耐。 季掌柜心里窝着火,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煞气腾腾一拍桌子:“张兄,抢生意这法子还是你想出来的,虞家却光拿我开刀!合着火没烧到你身上,你就乐颠颠地看我笑话是吧?” “贤弟你这话说得哎你别走啊,咱再想想法子!” 季掌柜气得拂袖走了,临走前落下一句:“我那蜜三宝里边几十样东西,人家都能琢磨出来,你这皮糖又能难到哪儿去,早晚也得被收拾!” “这老季啊,当真是被气糊涂了。”张掌柜摇头失笑,跟伙计揶揄了两句,没当回事。 他在这儿坐山观虎斗,当真热闹得很。心里还挺纳罕:明明自家也卖零嘴杂烩了,怎么虞家不教客人做皮糖来坑他呢?难不成是不会做皮糖? 转头一想,恍然:这肯定是因为自家名声大呀,那是在京城都开了好几家分铺的,丫头片子不敢跟他斗呀。 当晚他把这事当笑话似的讲给全家听了,哪知季掌柜这话竟一语成谶,报应还来得贼快。 到了翌日半上午,张掌柜坐在生了炉子的雅间,听到南面又是一阵锣鼓声,心说肯定是虞家又要教客人一样新点心了,不知今日教的是合意饼还是天酥卷,再想想老季那张气得够呛的脸,当真是十足美哉。 他一边烹茶,一边练字,挥毫书就“财源广进”四个大字,打算裱起来,隔日给虞家送过去。难得人家丫头如此识相,他这做长辈的也不能落了气度,不如结个交情。 落款还没写完,就被自家伙计横冲直撞的叫唤声惊得掉了笔——“掌柜的不好啦!虞家开始教客人做皮糖啦!做出来的皮糖比咱家卖的还好吃!” 张掌柜:“” “这狗娘养的兔崽子!我去踹了她家大门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30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为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即可~ 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c百亩田地即为地主, 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 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 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 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 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 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 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 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 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 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c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首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博观没插嘴,竖直耳朵听着。 冯三恪扯唇笑了,背过手臂枕在脑后,这姿势本不雅,偏他身材瘦削,倒显得洒脱。 “乡下人命贱,畜牲命更贱,不像你们城里人,抱只兔子都当儿子养。我什么畜牲都杀过,架也打过不少,却独独没伤过人的性命——何况,那是我亲爹娘。” 博观怔怔看着他,眼里泪光闪烁。冯三恪最后一句话刚落,这孩子“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冯哥你跟我回京吧,我把我爹娘分你一半!我以前有个哥哥,后来没了,我爹娘难过这么些年,正好咱们做亲兄弟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冯三恪叹口气,嘴笨,也没法哄他,只低声说:“我家原本一家五口,爹娘兄嫂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这案子过去半年,早没了线索,冤屈怕是洗不清了,我这杀人犯的名头得背一辈子。你当真敢跟我一起住?” “敢的敢的!明儿我就去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被冤枉的。” 冯三恪又叹了口气,旁人猜忌,哪里是一句半句就能解释得清的?博观他年纪小,不懂;他懂,却不想说。 这世道人心多险恶,也不该与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少年淳朴心性难得,多留几年是几年。 当夜,博观再没说什么。冯三恪睡得浅,夜里听到博观辗转反侧的,以为他是冷,起身去往炉里添了两块炭。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又听到博观轻手轻脚爬下床,脸都没洗,趿拉着鞋子出门去了。冯三恪没睁眼,继续睡着。 过了不多时外边有人敲门,冯三恪起身去看,只见博观领着两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孩子杵在门口,三人每人手里边拿着个小物件,不等他回神就塞他手里了。 “这什么?”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三条小小的金鱼。是真的金子雕成的鱼,一只尚不及小指长,却连背上鳞片都刻得精细,栩栩如生。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小脸严肃:“这是离京前老爷发给我们的,是咱家每年过年的惯例,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府里每人一个。因为今年过年回不去,所以早早发了。你来得晚,我们仨一人送你个,算是赔个不是。” 冯三恪怔住了,不等他说什么,院门外有人喊了声:“开饭喽。” 三孩子就跑走了,像是怕他把金鱼还回来似的,跑得挺快,他没能把人喊住。 院里各屋都有了些动静,一院少年陆续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往客院走,给这清冷冬日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这一瞬,冯三恪忽然觉得虞府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乍看一群孩子跟小大人似的,个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比他老练得多。 ——也个个是傻子,他这个背着一身骂名的嫌犯,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一时竟有些眼酸。 外院拾掇出来了,府里护卫便不得闲了,每日天刚亮就在院里练拳,大冬天也不会落下。 冯三恪听弥坚说他们都是虞家镖队分出来的。商贾之家不得募集私兵,虞家家大业大,更不愿意招眼,养着十只镖队轮着派活,一年走两趟,留在府里的时候就担起护院一职。 这日飘了些雪籽,冯三恪觉少,早早起了身,出门一瞧,雪只铺了薄薄一层,还没盖住地。 念着弥坚所说,他去外院溜达了一圈,隔得远远的便听到了护卫的呼喝声。走去一看,果然是在练拳,他就站在边上跟着比划。 一套拳练了三遍,护卫便各自回屋去了,等着用朝饭。冯三恪一转头,却见虞锦站在廊下,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毛领子也竖起来,只剩半张脸露在外边。 她也不作声,望着这头,表情愣愣怔怔的,像是没睡醒。 “爷怎么醒得这么早?” 虞锦打了个呵欠,反应有些钝,拿凉手揉了揉脸,就像往常一样精神了,“来陈塘以后闲了这么些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实在可恨。趁着年前该做些正经事了,出来醒醒神,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冯三恪点点头。 廊前有栏杆遮挡,两人一在内一在外,对视着,没话说。 虞锦噗一声笑了,问他:“你习过武?” 冯三恪摇摇头:“没有,就是跟着比划比划。以前一身力气,徒步走四五十里也不觉得有什么,牢里住了半年,身子不好了,那天在集市上逛了一上午,回来竟觉得累。” 其实他膝盖的冻伤也还没养好,抬腿时候有些疼,却没什么大事,也就憋着不说。 “你想做护卫也行的,去管家那儿知会一声,衣裳过两天就发下来了。”虞锦随口|交待了句,转身要回后院。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脱口而出:“不做护卫,我想从商!”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衣裳在哪儿领c月钱在哪儿领,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身上却担着不少事,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他把兰鸢c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c红枣c冰糖c桂圆c莲子c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c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31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为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即可~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 笑容一收, 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 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 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 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 西边一处点心铺子c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 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 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 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 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 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 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 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许多孩子都不爱出门,一天三顿饭都是闷在自己屋里吃的。虞锦瞧不过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两间屋子,叫泥瓦匠从中间打通,摆上长桌条椅,弄了个饭堂出来。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这是京城虞府里的习惯,好处颇多。 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虞锦拍了两下掌,示意大家看过来,她道:“我得叮嘱两句,都记好。咱家老爷家事丑,你们今儿也瞧见了,心里都有数。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们明面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得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话。” 旁人问她为何。 虞锦道:“咱家还要评仁商牌匾的,功绩册子交上去,上头也不会尽信,兴许会派礼官来陈塘问情况,必定会问到他们。那家人脑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说些什么不合适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纷纷点头。 她手边有一对同胞姐妹,这对姊妹花儿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纪大的是竹笙,年纪小些的是兰鸢,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爷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怎么上午怼人时候那么爽快?” 虞锦默默咽下口中点心,认错:“是我过错。我那披风是银狐毛的,三十两银子一条,这东西精贵,还不能浆洗,一洗毛儿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个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冯三恪听不明白,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却都清楚——她是心疼钱了。 虞锦一向节俭,只在两件事上舍得花钱祸祸,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远远及不上虞家该有的奢华。 在手下人前丢了面子,锦爷得自己找回来,于是她放下手里汤碗,义正辞严道:“我生平最烦两种人,一是懒人,二是蠢人。至于这种又懒又蠢又穷还觍着脸上门跟我打秋风的,我见一个就想掐死一个。” 众人逗趣似的捧场:“锦爷说得好!” 弥坚立马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根炭笔把虞锦信口胡诌的名言记在上头。 “这是什么?” 冯三恪初来乍到,只与他一人相熟,此时就坐在旁边,征询之后拿过弥坚这小册子翻了一翻。他这册子已经用了大半本了,每页上的字迹有的潦草,有的工整,写得并不密,有的以小尖毛笔写的,有的是炭笔写的,明显不是一天写就的。 封皮上四个方方正正的楷字。弥坚读给他听:“这四个字是‘锦爷语录’。府里好些人都备着这么个册子,爷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就通通记下来,闲来无事翻一翻,每回都有新体悟。” 他记完,又十分仔细地把册子揣回了怀里,外衫里侧缝着个内兜,装些贵重东西绝不会丢。 冯三恪又一次遗憾地想,可惜自己不识字。 是夜,冯三恪没有早早回屋,廊下挂了两盏灯笼,他与府里护卫趁着光将池子中的脏水舀干净了。 这本不是他的活计,至今也没人给他派活。冯三恪是为了认人去的,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识得,对这虞府也知之甚少,满眼陌生,便总觉得心里没底。 与护卫们一起做做活,不光混了个脸熟,还听着了一些消息。 比如府里奴仆每月月银二两半,立功另有厚赏;比如京城的虞府很大,这间五进的宅子都算不了什么;比如门房常会收到许多信,有的是东鲁那边来的,生意上的事,有的是家书——府里许多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得人记挂,常会收到信。 都是些琐碎小事,护卫们随口唠嗑,冯三恪在旁边仔细听着,听得越多,心里便能安稳些。 他做完活才像往常一样回了客院。刚走到屋前,察觉四下寂静,没一个屋亮着灯。冯三恪呆站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今日搬了院子,换了新屋,他已经不在这儿住了,又沿着墙下回廊走去了最后一进院子。 他那屋还没熄灯,冯三恪在门前刮掉鞋上的积雪才进去。 与他同房的是个少年,已是深夜,他却还没睡,缩在被子里,撑着眼皮等着自己的新同伴。瞧见冯三恪推门进来,少年脸一垮,声音降了个调,丧气道:“啊,是你啊。我还想跟弥坚哥哥或者静思c笃行哥哥一屋呢。” 这府里统共四十多人,住的这几日,冯三恪每天用心记人,大多都已脸熟。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叫博观,十二岁的年纪,他那名字出自一个大文豪,好像是什么“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也是锦爷从古籍里边翻出来的。 弥坚给他仔细讲过,冯三恪勉强背下了这两句,什么意思却忘了个干净。 这会儿刚进门就被人嫌弃了,冯三恪也不窘迫,拿凉水抹了把脸,又坐到床头,将叠成块的床被铺开,问他:“为何想与弥坚他们一屋?” 博观挠挠头,苦恼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因为c因为,跟着他们能出息呀。他们是府里最快通窍的人,可聪明啦。” “通窍?”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衣裳在哪儿领c月钱在哪儿领,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身上却担着不少事,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他把兰鸢c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c红枣c冰糖c桂圆c莲子c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c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弥坚怕她脑子热,忙把话收了收:“不过是个点子,你就知道客人多了?你们几个回头再好好想想,本钱多少利多少都得算明白,别做了亏本买卖。” “知道啦知道啦!”兰鸢把他往饭堂里推:“赶紧吃你饭去吧,回头好好谢谢你!” 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几人坐不住了,又跑正院去汇报了。兰鸢和弥高一向爱争先,跑在前头,冯三恪和谨言性子稳,落在后边。 虞锦起居的屋子分内外间,他二人刚踏进外间,便觉屋里热得厉害,原是窗边加了俩炉子,哔啵烧得火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32章 防盗比例5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街上百姓多, 各家的掌柜听着热闹比他们还上心, 尤其是街口那家皮糖张的,听说新开了一家零嘴铺子,张掌柜心里便是一咯噔。提前没影儿没信儿的,当天就直接开张了, 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忙跟手下的伙计换了身衣裳, 过去探听情况。 他到的时候鞭炮刚刚放完,铺子前围了好几圈人, 张掌柜挤不进去, 踮着脚望了望铺子招牌。瞧见“虞氏”俩字,心又凉了半截,默默抹了一把辛酸泪。 石青街上四家小食铺子, 两家卖点心,两家卖零嘴。前天对街那家零嘴铺子关门回家过年了,张掌柜刚得意了没两天, 今儿就又啪嗒冒出来个新的, 竟还赶在腊月开门, 这是妥妥来抢生意的啊! 可他心里又有些糊涂:谁都知道过年是旺季, 这个时节做生意好, 可专挑年关这会儿开张的铺子, 虞家也算是石青街上头一个了。 县上的铺子都是由衙门管的, 每年年初,衙役挨门挨户收赁金,铺子的赁金一交就是一年。虞家专赶着年底开张,只能干这一个月,兴许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图什么呢? 他却不知虞锦压根没交钱,撬了锁就直接开张了。 人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张掌柜个头不高,踮着脚也看不着里头,只听得锵锵锵一阵铜锣响,人群中有个姑娘声音清脆道:“给大伙儿拜个早年!” “我家招牌大家都认得,多的也不需我说。今日小铺开门,带着京城新鲜的零嘴来请各位父老乡亲们尝尝鲜,为讨个吉利,今日连买带送,所有零嘴点心买一斤送半斤,买两包送一包。最后再说句讨人嫌的话,我家零嘴铺子只开俩月,俩月一过,关门走人,想尝尝的抓紧喽!” 人群里有那爱起哄的,扬声道:“女掌柜可别说大话,这京城的零嘴有啥不一样的?” 虞锦微微一笑:“我说慢些,您听好喽。我们有喜八件,分别是核桃酥c金铃炙c纳福包c白玉酥c云片糕c艾窝窝c蝴蝶卷子c八方聚财饼;松子糖c梅瓣酥c糖佛手c吉祥果c蜜金桔;五香豆c桂花豆c糊皮豆c糖霜豆c麻辣豆” 她右手并指击着左手掌心,每说一词便击一下,到最后语速越来越快,明明字字咬得清楚,旁人脑子偏偏跟不上她的语速,只能愣愣瞧着她神采飞扬。 冯三恪惊住,问旁边的兰鸢:“零嘴是咱们跟着嬷嬷做的,爷怎么能背下来?” 俗话是三年胳膊五年腿,十年练不好一张嘴。虞锦这嘴上功夫是说评书练出来的,她手边几人都清楚,却很少才见她显摆这么一回。听着冯三恪问了,竹笙弥坚几个都没空搭理他,各个眼睛晶亮,听着虞锦往下说。 “别家有的我家也有,什么茯苓糕c红豆糕c绿豆糕c枣糕c栗子糕c豆糕c百合糕c焦糖糕;腊八粥c糖瓜c鱼干c肉脯c素干丸c糖葫芦c烤红薯c单手炒栗c吹糖人c浮圆子c炒凉粉。另有各味的果脯崩豆,零零碎碎的太多了数不清,您进门左拐自己瞧。” 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虞锦停了片刻,围着的百姓才知她是说完了,一时间哄然叫好。 “好啊!” “女掌柜这能耐!” “听闻这是虞五爷的闺女,哪里能差得了?” 客人们争相往铺子里涌,弥坚几个往边上避了避,听尽兴了,这才笑着答冯三恪:“刚才零嘴不是摆在桌上嘛,主子出来瞄了两眼,就记住了。” 十样零嘴,只看两眼便记了下来,冯三恪心中震撼难以言表。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在陈塘住了十几年,只听过一人有这样的能耐,便是张家的小公子,听人说神童少爷十五中举,乡试夺桂,这几年却也没信儿了。 几个别家的掌柜拉着虞锦说话,她脱不开身,回头瞧了一眼,催冯三恪:“赶紧进店里招呼,杵外边当门神呢?” 冯三恪深深吸口气,进去了, 满满一铺子人,几乎没有他落脚的地,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每屋都有人招呼,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崩豆量多且便宜,是以那屋挤的客人最多,弥高和弥坚两人忙不过来,冯三恪就进里边帮着打下手了。 先前虞锦让他一个屋放几样零嘴,他这会儿才觉出妙处来,每屋都有两人守着,一个称重,一个收钱,只需要背下几样东西的价。不然乱七八糟堆一块,客人问起多少钱,都得想好半天。 摆着零食的桌子几乎被挤到了墙根,弥高没了站的地方,忙喊道:“别挤别挤,一包半斤,买两包送一包,买两包的到我这边来,买一包送的那半斤去旁边散称。” 他回头再瞧冯三恪,好嘛,头回做生意,冯三恪手忙脚乱的,数钱慢,找钱慢,那秤他更是一点不会用,拨了半天秤砣,杆子都是斜的。 “我来吧,你去那边。”弥高扯着他换了个位置,心说回头一定要好好跟爷说,定要把这掌柜的位置争取过来。 弥高散称,弥坚收钱,冯三恪只管把装好的油纸包递给人家,单是如此,还是出了一身汗。 这一屋挤进来的多是妇人,男子不好意思跟他们挤,都先上楼去瞧了。一只只手几乎要伸到冯三恪脸前来,满耳充斥着聒噪声音。 “崩豆三袋!一包五香的,两包混味儿的!” “我要糊皮的,这怎么给拿了包辣的!” “这糖霜豆子咋比别的都贵?” “掌柜的给少了,买两包送一包,我买三包,你这还少我半包咧!” 一屋人推推搡搡的,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说话的声音几乎像是在嚷架,嚷得冯三恪愈发手忙脚乱。 装崩豆的油纸包上系着各色的彩线,一种颜色是一种味道,冯三恪怕出错,昨晚还仔仔细细背过,可一着急,脑子全空了,这会儿只记得红线是辣味的。 弥坚分神看着这边,见他给错了几包,忙换回来,凑近些低声安抚:“冯大哥别急,慢点也没什么,你记着白线糖霜,黑线糊皮,彩线是五种味混一起的,光记住这三样就成,剩下三样我来记。” 弥坚自己一人管收钱,还能分走冯三恪一半的活,甚至能气定神闲地与每位客人道句慢走。 这会儿也顾不上道谢,冯三恪忙按他说得做,再没出过错了。 巳时正开的张,晌午到饭点时,客人稍稍散了些,铺子里总算能腾出落脚的地儿了。冯三恪几个这才能坐下喘口气,几人轮换着去旁边食肆吃了两口饭,便又回了铺子。 歇了没半个时辰,客人又挤满了铺子,这回比上午来的人还多,想来是一传十c十传百,石青大街上住着的都来瞧热闹了。 客人挤出了火气,争执过两回后,慢慢也就有了队伍。茶室的门窄,左边进右边出,松快了不少。 冯三恪也算是熟能生巧,记清系线颜色以后再没给错过。他看着一波一波进来c又一波一波带着笑离去的客人,心中后知后觉地蔓上欣喜来。 “崩豆要四袋,全拿五香的,送那两袋就要” 面前那客人话说半截,倏地停住,惊声叫道:“冯三儿!你怎么在这儿?” 他身子连连往后缩,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后边排着的小姑娘差点被他带倒,妇人一把将女儿搂到怀里,啐道:“挤什么呀你!没脸没皮的东西,作甚往我家姑娘怀里撞!” 只见面前站着个矮胖男子,手指着冯三恪,目露惊骇:“冯三儿你不是被砍头了吗!” 砍头? 一屋的人全都愣住,冯三恪手里的崩豆没能递出去,旁边弥高又提着秤杆,一时不防,勾破了他手里的油纸包,崩豆洒了一地。 ——冯三儿。 已经半年没人这么喊过他,他在柳家村的时候,村里识字的人少,“恪”字认不得,邻里乡亲的便都随他爹娘,喊他冯三儿。 爹娘惨死之后,他被捕入狱,再没人这么喊过。 冯三恪怔怔抬起眼。 府里的孩子想从商,大多是出于这个由头,跟着她东奔西跑,去主家看货c磨价c开店c做买卖,都有意思极了。唯独算账不好玩,谁学这个都苦着脸。 听了她的话,冯三恪却摇头说不是。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堪,半天憋出一句:“有钱,便不受欺负。”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集市上支个摊儿,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33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 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 你是学问人, 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 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 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 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 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 要是他会写字, 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 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 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 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 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 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c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首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博观没插嘴,竖直耳朵听着。 冯三恪扯唇笑了,背过手臂枕在脑后,这姿势本不雅,偏他身材瘦削,倒显得洒脱。 “乡下人命贱,畜牲命更贱,不像你们城里人,抱只兔子都当儿子养。我什么畜牲都杀过,架也打过不少,却独独没伤过人的性命——何况,那是我亲爹娘。” 博观怔怔看着他,眼里泪光闪烁。冯三恪最后一句话刚落,这孩子“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冯哥你跟我回京吧,我把我爹娘分你一半!我以前有个哥哥,后来没了,我爹娘难过这么些年,正好咱们做亲兄弟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冯三恪叹口气,嘴笨,也没法哄他,只低声说:“我家原本一家五口,爹娘兄嫂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这案子过去半年,早没了线索,冤屈怕是洗不清了,我这杀人犯的名头得背一辈子。你当真敢跟我一起住?” “敢的敢的!明儿我就去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被冤枉的。” 冯三恪又叹了口气,旁人猜忌,哪里是一句半句就能解释得清的?博观他年纪小,不懂;他懂,却不想说。 这世道人心多险恶,也不该与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少年淳朴心性难得,多留几年是几年。 当夜,博观再没说什么。冯三恪睡得浅,夜里听到博观辗转反侧的,以为他是冷,起身去往炉里添了两块炭。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又听到博观轻手轻脚爬下床,脸都没洗,趿拉着鞋子出门去了。冯三恪没睁眼,继续睡着。 过了不多时外边有人敲门,冯三恪起身去看,只见博观领着两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孩子杵在门口,三人每人手里边拿着个小物件,不等他回神就塞他手里了。 “这什么?”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三条小小的金鱼。是真的金子雕成的鱼,一只尚不及小指长,却连背上鳞片都刻得精细,栩栩如生。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小脸严肃:“这是离京前老爷发给我们的,是咱家每年过年的惯例,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府里每人一个。因为今年过年回不去,所以早早发了。你来得晚,我们仨一人送你个,算是赔个不是。” 冯三恪怔住了,不等他说什么,院门外有人喊了声:“开饭喽。” 三孩子就跑走了,像是怕他把金鱼还回来似的,跑得挺快,他没能把人喊住。 院里各屋都有了些动静,一院少年陆续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往客院走,给这清冷冬日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这一瞬,冯三恪忽然觉得虞府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乍看一群孩子跟小大人似的,个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比他老练得多。 ——也个个是傻子,他这个背着一身骂名的嫌犯,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一时竟有些眼酸。 外院拾掇出来了,府里护卫便不得闲了,每日天刚亮就在院里练拳,大冬天也不会落下。 冯三恪听弥坚说他们都是虞家镖队分出来的。商贾之家不得募集私兵,虞家家大业大,更不愿意招眼,养着十只镖队轮着派活,一年走两趟,留在府里的时候就担起护院一职。 这日飘了些雪籽,冯三恪觉少,早早起了身,出门一瞧,雪只铺了薄薄一层,还没盖住地。 念着弥坚所说,他去外院溜达了一圈,隔得远远的便听到了护卫的呼喝声。走去一看,果然是在练拳,他就站在边上跟着比划。 一套拳练了三遍,护卫便各自回屋去了,等着用朝饭。冯三恪一转头,却见虞锦站在廊下,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毛领子也竖起来,只剩半张脸露在外边。 她也不作声,望着这头,表情愣愣怔怔的,像是没睡醒。 “爷怎么醒得这么早?” 虞锦打了个呵欠,反应有些钝,拿凉手揉了揉脸,就像往常一样精神了,“来陈塘以后闲了这么些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实在可恨。趁着年前该做些正经事了,出来醒醒神,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冯三恪点点头。 廊前有栏杆遮挡,两人一在内一在外,对视着,没话说。 虞锦噗一声笑了,问他:“你习过武?” 冯三恪摇摇头:“没有,就是跟着比划比划。以前一身力气,徒步走四五十里也不觉得有什么,牢里住了半年,身子不好了,那天在集市上逛了一上午,回来竟觉得累。” 其实他膝盖的冻伤也还没养好,抬腿时候有些疼,却没什么大事,也就憋着不说。 “你想做护卫也行的,去管家那儿知会一声,衣裳过两天就发下来了。”虞锦随口|交待了句,转身要回后院。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脱口而出:“不做护卫,我想从商!” 她进门两刻钟,这还是头回冷脸。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c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许多孩子都不爱出门,一天三顿饭都是闷在自己屋里吃的。虞锦瞧不过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两间屋子,叫泥瓦匠从中间打通,摆上长桌条椅,弄了个饭堂出来。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这是京城虞府里的习惯,好处颇多。 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虞锦拍了两下掌,示意大家看过来,她道:“我得叮嘱两句,都记好。咱家老爷家事丑,你们今儿也瞧见了,心里都有数。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们明面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得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话。” 旁人问她为何。 虞锦道:“咱家还要评仁商牌匾的,功绩册子交上去,上头也不会尽信,兴许会派礼官来陈塘问情况,必定会问到他们。那家人脑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说些什么不合适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纷纷点头。 她手边有一对同胞姐妹,这对姊妹花儿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纪大的是竹笙,年纪小些的是兰鸢,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爷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怎么上午怼人时候那么爽快?” 虞锦默默咽下口中点心,认错:“是我过错。我那披风是银狐毛的,三十两银子一条,这东西精贵,还不能浆洗,一洗毛儿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个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冯三恪听不明白,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却都清楚——她是心疼钱了。 虞锦一向节俭,只在两件事上舍得花钱祸祸,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远远及不上虞家该有的奢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34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竹笙唇嗫嚅了一下, 想说句什么, 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壶里备着热水, 黑糖拿滚水冲泡开, 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锦偏头看着三颗阿胶枣在里边打着旋儿,慢腾腾沉了底。 这些年闻惯的味道仍如旧时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 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小声问她:“姐,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 一点点地拆,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分明是主子小时候,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 睡着也常入魇,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 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 曲子不多, 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次日一大早,府里来了几个泥瓦匠,都是在县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县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开,往日只存在于陈塘县志和童谣里的“虞五爷”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叫人觉得不真实。虽然虞五爷自个儿没回来,虞家小姐回来,与他也差不离了。 是以这些匠人都有些拘谨,平时嬉笑怒骂没个体统,这会儿连说话的嗓门都小心悠着。 管家引着匠人走到院里,指指东西两边:“师傅瞧这两间屋,我家想把地皮给起了,往下边加一层烟道,烟道入口走厨房,出口留到两边去,您瞧瞧能不能成?” 几个匠人听不懂他意思,两头絮叨好半天,总算明白了。 原来京城贵人银子多得没处使,便绞尽脑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他们过冬时不裹那老厚的棉袄,而是用地龙取暖。这地龙是在地底下埋着的烟道,弯弯曲曲如龙形,天冷的时候,便从烟道口烧火,灼热的烟气顺着烟道走过房间,从另一头出来,如此走了一糟,整间屋子就能暖和起来。 请来的泥瓦匠已是陈塘县最好的匠人了,却都没听过地龙是什么东西,两边人比划了半天,写写画画,到了晌午才敲定图纸。 谈好了工钱,泥瓦匠便砰砰乓乓忙活起来了。 冯三恪站边上看了半天,插不上手,就跟人借了把锄头回了自己院子,将院中杂草一一剜了。连着几天好吃好喝,好药养着,却又没人给他派活计,他心里有些焦,只能做做这些琐事。 他被冻伤的那条腿还没养好,坐在小杌上的时候,一条腿支棱在外边,姿势并不好看。 也就是此时,院门外传来姑娘说话的声音:“我那院儿砰砰乓乓的,听得我脑袋疼,借你们院子躲个清静。” 冯三恪循声望去,来人有四个,一人行在前,弥坚几个簇拥在侧,却只有走在最前头的人入了他眼。 他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正是恩人。 眼也不眨地掏了一百二十两,买了他命的人。 这是自那日县衙门前惊鸿一瞥之后,冯三恪头一回看清她——束着他没见过的玉冠,穿着他没用过的锦缎,迈着县里姑娘不会迈的大步,谈吐举止皆从容。 府里人口口声声的“锦爷”c“锦爷”,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冲着他笑。 于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动起来。仿佛寒冬腊月出了阳,霎时便叫冰消雪融。 冯三恪有些呆,浑噩之际听到她问: “这就是新来的那人?” “是是是。”冯三恪手忙脚乱站起身,双手摩挲蹭掉了手上的烂草叶,双膝一屈就要跪,被虞锦拦住了。 她细细瞧了瞧冯三恪,果然如那日弥坚所说,赞了他一声:“挺好,老实人模样。叫什么名?” “我姓冯,家中行三,名三恪。” “三恪?”虞锦问了句:“这名儿是有说法?” 问的是自己的名,冯三恪却苦想了好半天,迟疑道:“好像是孝义勤,还是孝勤俭做人当恪守这三条。” 冯三恪这名儿是他祖父起的,他祖父年轻也是读过书的,早早给孙辈起好了名儿。后来关中战乱,一家人死得死,散得散,就剩他这房了。本是要到更南边的宿县奔亲,到了陈塘县时,家中长兄重病,盘缠用尽,病也没治好,只得就地草草埋了。 一家人心灰意冷,索性在陈塘住下,这一住就是十年。 半年前又遇上难事,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 想起往事,冯三恪眼中蒙上一层灰。弥坚便说:“爷给他赐个名吧,以后咱就算是一家人了。” 府里的年轻孩子大都是捡回来的,乞儿瘪三都有,名儿也起得糟心,什么狗剩c二楞的,就拿这当大名;有的甚至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的。 年轻时候还不觉得,将来到了生意场上,再被人“狗剩狗剩”地叫着,如何抬得起头?所以主子起名,也是虞家的传统了。 而此时,虞锦却摆摆手。 “可别难为我了,以后再不起名了。这两年我杂谈话本儿一本没看过,翻的都是诗经论语,光顾着给你们起名了,这掰一句那扯一句,拆篇断句乱用古语。弄得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还得时常端本书附庸风雅,着实滑稽。” “再说,人家这‘三恪’多好,孝义勤,我起不了更好的了。” 说完虞锦咬牙道:“以后府里进了人,除非名儿难听的实在没法叫的,别的都不起名了,该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众人便笑她这分明是黔驴技穷了。 虞锦嘴上啧一声,笑骂:“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我翻遍论语给你们取名都讨不了好!去年爹知道我是这么绞尽脑汁起名儿的,他还笑话我,瞧瞧他手边的人——王一,何二,张三,李四,多轻巧!爷要不是怕你们出去被人笑话,才懒得费这功夫。” 她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人,屋里也陆续有人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廊下听她说话。一院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家子。 冯三恪近不得前,也不敢近前,就隔着几步安静听着。 手下动作慢了些,墙角剜下的杂草堆了一小撮。 兴许是虞锦交待过了,到了傍晚,管家便叫人来寻他,说有事要说。 管家与府里护卫并几个账房先生一同住在外院,冯三恪去时,管家正捧着本册子,在那上边写写画画。瞧他来了,管家合上手中册子,从抽屉取出一张薄薄的契书来,转了个向,叫他看。 管家约莫不惑,年纪算不得长,说话慢腾腾的,眼角纹路都透着宽和。 “你来历我已知悉,也是个苦命的。我让人去县衙问过了保人的规矩,你身上有人命官司,需得保人担五年的责,五年内不除案底,亦不得离开陈塘。若是这五年里头再犯了事,我家锦爷是要担责的。” 冯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绝不给恩人添麻烦。” 管家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且听我说。一保保五年,但过了年,到明年春,锦爷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护你不住。” 知道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冯三恪仔细听着。 “倒是还有个别的法子,这园中奴仆你也瞧见了,年轻姑娘c小子十几个,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锦爷从外边捡回来的,跟着锦爷学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够,等再过几年,这院里的孩子经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没了爹娘,在这陈塘县也落不住脚了,倒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学做生意。我家锦爷惯爱提携年轻后生,要是你能开窍,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开不了窍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个下手,工钱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样放出府去。” 冯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头绪,接着道:“不过我虞家从不养外人,家里机要之事有许多,不得透露给外人知道。故而不论是当奴仆,还是跟着爷学做生意,都得签份卖身契。签了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规矩c月银赏罚,都按我虞家来。由自由身变成了家仆,也就没有了‘五年内不得出陈塘’的约束,你可愿意?” 瞧他不吭声,管家也不催,将手边的契书递给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个日。就算不签,也会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签。” 若他此时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仆,此后要做牛做马c任打任罚,冯三恪自然一百个不愿;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经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说得大度,却不知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能侥幸留得性命便是老天开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冯三恪深吸口气,探指到那红泥坛子里用力一摁,往契书上留了个手印。 他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也一眼没看,唯独纸上的手印摁得当当正正,纹路踏实。 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还有保他出狱的契书,管家也交了一份给他。 卖身契一眼没瞧,这份保他出狱的契书,冯三恪却看了好几眼。上头三个名字三个手印,分别是县令刘安德,嫌犯冯三恪,保人虞锦。 县令是读书人,早年同进士出身,一手字却瞧不出风骨,只能算是工整;冯三恪的名写得丑——他不识字,因给人做过两年长工,好赖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 等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名上,冯三恪顿了顿。管家仿佛知他所想,窘然道:“锦爷她字丑不过这确实是她真迹。” 冯三恪垂眸细细看了一遍。 管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损了主子威严,很当回事儿地解释了一句:“锦爷读过书的,她只是字丑。” 冯三恪没作声,点了点头。 他捧着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小心叠了两叠,回了院里又跟弥坚讨了一个木匣,藏到了自己屋里。 身家性命,还有不敢想的将来,全系在这两张纸上。 趁着这几日泥瓦匠在院里做工,虞府的人也都忙活了起来,园中污水c墙角杂草c檐上积灰,通通要拾掇。管家也将每人住处分好,这个客院要腾出来,现下住的人通通换到最后一进院子去。 别人都有包袱行李,来来回回跑好几趟,唯独冯三恪孑然一身。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此时也只有一床被褥,拿了就能走,还给弥坚屋里那几个半大孩子搭了把手。 一时间阖府上下乱糟糟的。 正这个时候,外边有客来了。 一位穿着富贵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头,一脚迈过园子,便扯着嗓门喊:“锦儿,锦儿!快出来,瞧瞧谁来看你来啦!” 紧跟着,乌泱泱进来了一园子人。 此时冯三恪正跟着几个护卫在池子边上舀污水,抬头略一数,来了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拖家带口来的。外边门房拦不住,又听他们自称是虞五爷的亲戚,只得放人进来。 一群人行至园子,正好和竹笙与几个婢女打了个照面,走在前头的中年男子便嚷道:“快叫你家小姐出来迎,就说是祖母来了!” 竹笙眼皮轻轻跳了下,细细去瞧。被这群人簇拥在里边的是一位老太太,鬓角有白发,耷拉着眼角,愈发显得老态。左右两个妇人扶着,想来是这人话里的祖母了。 回县里之前,虞锦已经与手边几个得用的孩子提过醒,竹笙心里有数。她往边上退了退,露出身后尘土乱飞的正院,笑着赔不是:“里头正翻新园子,兵荒马乱的,老夫人不如去外院等候。” 老夫人嘴角一拉,明显是不高兴了。不等她开口,先头那中年男子便应了声:“成,你叫你家小姐快来!” 一群人又折回身,乌泱泱去了外院。 外院的屋舍是护卫住的,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听说是锦爷亲戚,利落地给他们腾了一个屋出来。 屋里没桌没椅,就并排三个大炕头。老夫人面沉如水,推开两个儿媳的手坐下,炕上连褥子都没来得及铺,又硌又凉。 跟来的孙辈好几个,也不用人招呼,爬上炕去玩了。 虞大爷无奈道:“娘哎,你拉着脸算怎么个事儿?我知你心气不顺,可这头回见面,总得和和气气的,日后才好说话。” “我怎么和气?你叫我怎么和气?瞧瞧这一家,哪有半点规矩!”老夫人气得直拍那炕,倒把自己掌心拍疼了,火气更大:“谁家祖宗是觍着脸自个儿跑来见孙闺女的!还是个庶房出身的,她倒是好大的谱!” 几个儿媳惊得花容失色,忙叫人把屋门关严实,扑上前去哄她:“娘你消消气,一会儿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好赖都是一家人,哪有头回见面就嚷架的道理?传出去倒叫外人看了笑话,您说不是?” 话说得软和,老夫人这才勉强压了压火气,沉着脸不吭声了。 “行了别算了,你算不明白的。” 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c百亩田地即为地主,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35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他神色平静, 不悲不喜的, 博观却敏感地觉出他心情不好, 乖乖坐一边,不敢闹他了。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 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 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 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 衣裳在哪儿领c月钱在哪儿领, 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 身上却担着不少事,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 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 “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 他把兰鸢c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 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 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 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 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c红枣c冰糖c桂圆c莲子c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c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弥坚怕她脑子热,忙把话收了收:“不过是个点子,你就知道客人多了?你们几个回头再好好想想,本钱多少利多少都得算明白,别做了亏本买卖。” “知道啦知道啦!”兰鸢把他往饭堂里推:“赶紧吃你饭去吧,回头好好谢谢你!” 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几人坐不住了,又跑正院去汇报了。兰鸢和弥高一向爱争先,跑在前头,冯三恪和谨言性子稳,落在后边。 虞锦起居的屋子分内外间,他二人刚踏进外间,便觉屋里热得厉害,原是窗边加了俩炉子,哔啵烧得火热。 内屋门没关,被一扇一人高的四君子屏风挡着,看不着里边情形,却听到虞锦恼火的声音传出来:“出去出去!进门也不知会一声,都十四的大孩子了还随随便便往我屋闯,什么毛病这是!” “啊啊对不住!我c我不知道” 弥高慌里慌张退出来,跟冯三恪撞了个满怀,他脸颊红得几乎滴血,支支吾吾不能言语。谨言问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把谨言和冯三恪都拉到了院里,还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边打开,兰鸢小声把他们仨喊进去。 虞锦坐在外间一张椅子上,穿戴整齐,发梢却滴着水,朝他们望来的时候,眼中恼意还没消。 她脸颊微红,又是天生的好颜色,这样规规矩矩穿好衣裳,反倒更叫人心神一漾。 冯三恪没敢多看,错开了眼睛。 原来,刚才是在沐浴 虞锦算了一天的账,头昏脑涨的,刚沐浴解了解乏,这就又来人了,头疼得不行:“这一天趟的往我这儿跑,叫你们开铺子,竟似成了我的事。唉,这又怎么啦?逮着耗子还是捉着蟑螂啦?” “都不是都不是。”兰鸢嘿嘿一笑,狗腿样儿跑上前给她捏肩,喜滋滋道:“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买卖了!” “说来听听。” 兰鸢就把弥坚说的点子转述了一遍,虞锦听完,奇道:“这是你们想出来的?” 手边这几个人,虞锦几乎摸了个透,自然也清楚他们的能耐。说心里话,这回要他们开铺子没指望他们真能做成,十有八|九是要铩羽而归的。不过是嫌他们年前太懒,心气却一个比一个高,便借此挫挫他们锐气。 别的孩子年前懒散些也就算了,这几个是她看好的,可不能养一身懒骨头。虞家不缺钱,缺的是敢想敢做c敢拼敢闯的少年人,需得多磨砺才行。 至于冯三恪,是拿来压阵的——他年纪大,平时不苟言笑,能管住人。 是以虞锦问: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 兰鸢嘿嘿一笑:“弥坚哥给想的。” 虞锦拿算盘轻轻敲她一下,笑骂:“机灵鬼,还会找帮手了。” “爷你以前说过的,人脉和运气也是商人的能耐,弥坚哥愿意帮我们,这也是我们的本事呀。”兰鸢振振有词。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也不反驳。 这回她没像往常一样果断拿主意,指腹磨蹭着算珠,慢腾腾地拨|弄了半天。 她没做过粮食生意,京城粮食什么价倒还听过几耳朵,陈塘的粮价却不清楚。可粮食本就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开个铺子卖腊八粥食材,点子讨了个巧,却也只能比别的小贩贵个几文,不然客人宁愿绕远路去买。 这么想着,虞锦便开口:“这点子倒是不错,真要做起来却没你们想得那么美。” “啊?”几人都是一惊。 “时下百姓一般喝的都是小米粥,腊八粥里边的花生大豆什么的,都比谷子要贵,不过是腊八这几天图个新鲜,过了这半月就没什么人喝了。而今天已经是初四了,就算你们明儿去村里进粮,后天就把店开起来,生意也红火不了几天,腊八粥撑死了喝到腊月十五,过了这些天,生意就要走下坡路了,兴许连本钱都赚不回来。” 兰鸢刚才还喜上眉梢的,这会儿兜头淋了一盆凉水,苦了脸。 冯三恪和另两个少年也有些丧气了。 虞锦却笑道:“像这样的叫时俏货,一时走得俏,比如冬天的炭炉,夏天的蒲扇,都是这个理,过了旺季就难卖了。做薄利买卖,谁家的价都差不多,比的是新意。怎样留住客,怎样招揽回头客,甚至叫回头客帮你宣传,一传十十传百,这才是能耐。” 四人都垂头丧气的,没人仔细听她讲道理了。虞锦也不讨嫌,话锋一转:“倒也不是不行。” “先说这腊八粥,好些人家手笨,熬腊八粥就把食材全倒锅里随便熬熬。你们呢,不要卖散称的粮食,你们将各种食材配起来,包好,一包是一锅的量,小米多少c红枣多少都配好,一份一份得卖,这样就能卖得贵一些。要是有心,还可以再备上一张单子,上头写明白锅里该先放什么,熬多久再放什么,如此不愁回头客。” “这是其一。” “其二,过了腊八就是年,大过年的,哪怕再穷的人家都不会吝啬,正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那你们说说,过年什么东西是必须买的?” 弥高抢了嘴:“新衣新鞋帽子!” “春联c福字。”谨言道。 “鸡鸭鱼肉。”这是贪嘴的兰鸢说的。 虞锦挨个白了一眼:“都是不食人间疾苦的败家子。” 她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只盯着冯三恪的眼睛,“掌柜的仔细听,他们仨不知道陈塘什么情形,你该是清楚的。” 冯三恪懂了她的意思,以前他娘和嫂嫂都在,家里琐事不需他操心。可到底是穷苦出身,耳濡目染的,比弥高几个要清楚多了。 “乡户人家,一件衣裳穿年,过年买新衣的少;春联福字也少有掏钱买的,找村里会写字的童生老爷帮着写一副,送两颗菜也就是了;鸡鸭鱼肉,这也是有钱人家吃的,穷人家只在年夜吃一顿肉饺子,能省一点算一点。” 虞锦接了句:“县城里比乡下要好一些,可这几样生意都是你们做不来的。” 她一扬下巴,示意冯三恪继续往下说。 冯三恪难得与她心有灵犀,一时竟笑了出来:“唯独一样东西,过年谁家都不会省。” 兰鸢急了:“是什么你快说呀!” 冯三恪没看她,仍望着坐在椅上的虞锦,四目相对,他心口扑腾得飞快,脱口而出:“是零嘴。各种味道的花生瓜子,八仙果c蜜饯c灶糖c番薯干c麻花c狗牙儿c鱼条每家都会备上样零嘴,拿来哄自家孩子,客人来了摆出来也好看。” “就是这个!”虞锦笑了。 见其他仨孩子还愣愣怔怔,她拿算盘挨个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店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么大个店只卖点零碎你们亏不亏,要做就做大的!” “时下小贩都在路边支摊儿,卖烤红薯的摊儿上不卖炒瓜子,糖炒栗子店里头没有麻花,卖冰糖葫芦的不卖糖人咱们那么大一个店,就把这些零嘴全凑一块,弄个大杂烩出来,兴许会有意外之喜。还不止是腊八,接下来的二十三祭灶,除夕c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家家走亲访友的,零嘴是离不了的。” 谨言愣愣道:“可我们不会做呀。” “府里厨娘会做好几样,你们跟着学来,会做的就自己做了拿去卖;府里头不会做的,就把街边卖这些零嘴的小贩全请到咱们店里去当师傅,每天做了多少给他们按份算钱,再每人加一份工钱,谁不乐意?不比外边支个摊儿吹风好?” 谨言舌头都捋不直了:“那c那得来多少客人啊,咱能忙过来么?人挤人的,出了乱子怎么办” 屋里诸人都啐他笨。 “别人都怕没客人上门,偏你怕人多!府里这么些人都能去搭把手,有护卫有零工,还不够用?” 虞锦伸手一指冯三恪:“再说,那不还有掌柜的压阵呢嘛。” 明晃晃的烛火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冯三恪愣愣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那人,一时失了神。 这一瞬间,他心中踌躇满志,怀揣着巨大的欢欣,以及生平头回被人委以重任的惶然无措。 仿佛站在狭缝之前,有幸窥得商道一角。 听了她的话,冯三恪却摇头说不是。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堪,半天憋出一句:“有钱,便不受欺负。”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36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刚入冬那会儿,满大街处处都是卖烤红薯c炒栗子的, 还有臭豆腐c浮圆子一类。如今街上的客人出门都是为了置办年货的,买小食的没几个,摊贩也不干耗着,大多回家过年去了。 赵小六却是个例外。他家就住在这旁边的落花巷上, 百来步远,左右年前没事, 照旧出来卖糖炒栗子。 提前划开背的栗子丢锅里,挥个大铁勺哗哗得翻炒, 甜香能飘出好远。炒到半熟的时候就得停手, 把底下烧得正热的柴火拣出大半来,剩个小火温着,等到客人来的时候再翻一会儿就熟了。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了啊!左手右手都会炒!五文一包啊!” 赵小六吆喝了一声, 满大街置办年货的,却没几个瞥眼过来。 他一上午只卖出四份去, 旁边烤红薯的老张头也没比他强到哪儿去,闻言嘿嘿直笑:“喊也没用,你那么大口锅在那儿立着呢, 谁都能看着, 人家要买早过来了。” “总得喊两声。” 他俩这挨着火, 还有些热乎气, 再远些还站着个卖冰糖葫芦的半大孩子, 本来个子就不高,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快冻成棍了。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两根胳膊里圈着根比他还高的草垛子,上头插满了冰糖葫芦,红艳艳的瞧着挺好看,生意却比他俩还惨淡。 “冰糖葫芦!三文一串了诶!” 寒风凛冽,少年声音出口都是哆嗦的。 赵小六喊他过来取火,那少年有些呆,没吭声,也没往这边走。赵小六也不管他,来来往往的都瞄一眼,看看别人都办了些什么年货。 就这时候,他瞧见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站在对街往这头探看。小姑娘旁边还杵着三个大小伙子,四人嘀嘀咕咕,视线定在他身上。 赵小六糊涂了,看着那小姑娘走过街,站到了他摊位前。 “姑娘来一包?五个铜板!” 也不等人家应声,他直接拿了油纸袋给装。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嗜甜,专门翻了一铲子,把底下挨糖砂最近的板栗翻出来,结结实实装了一包。 小姑娘却没接他的袋子,只拈了一颗剥了壳,尝了尝味道。似乎是觉得味儿不错,笑眯眯问他:“小哥哪天回家过年呀?” 这话问得稀奇,赵小六呆了下,照旧笑脸迎人:“家离得近,除夕当天都出摊的,您要尝着好吃,每天来买都成,我就在这块儿。” “那敢情好。” 姑娘取下荷包,从里边摸出来的不是铜板,而是一块指肚大的碎银。她笑眯眯递过来,口中道:“我不买你的栗子。” “那您是?” 姑娘指着他:“我买你一个月。” 一刻钟后,几人才听明白。 “请我们几个去做师傅?每天只管做,一人一百个大钱,卖不出去也不用我们操心?” 赵小六脑子本就活,做的又是小本生意,自己摸出些算数的章法,听完脑子便转了开。他一上午才卖了四份炒栗子,就算这一整天能卖两锅,也不过是四五十个铜板。 “净瞎说!” 老张头斥了一声,这把年纪的老头子面对小辈时总要摆两分谱,自以为明|慧,说的话却畏缩:“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一定不能沾。这都是俺们吃饭的手艺,你们嘴上说得好听,要是看两天学会了,把俺们一撵走,关起门来自己做生意去了,俺们找谁哭去?” “不是,我们学烤红薯做什么呀!我们”对上这角度奇诡的诘问,兰鸢一时竟想不着应答的话。 老张头哼哼一笑:“要多少份你们来买就是了,我们几个就在街上坐着,哪儿也不去。” 兰鸢无奈道:“我们铺子做得大,一天能卖百八十份,难不成还一趟一趟得跑?你跟去做两天就知道了,保证教你赚得钵满!” 老张头又叨叨了两句,兰鸢说得越好听,人家越是不信。赵小六和那个卖糖葫芦的少年听着,也打了退堂鼓。 简简单单一件事,好说歹说说不通,弥高眼风一挑:“爱来不来!街上卖炒栗的多得是,我们再找几个就是了!铺子是我们虞家开的,百十两放我们爷眼里都不是个事儿,还能贪你们这俩钱!” 这话说得不好听,冯三恪皱了眉,大手在他肩膀上压了压,还想再游说游说。 老张头儿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虞家的铺子?就是街上那家茶馆的?我昨儿瞧着开了门,原是要重新开张了?” “对”不等兰鸢说完,老张头便催道:“去去去,小二赶紧收摊儿,咱跟着去瞧瞧!” 方才死活不信,一听“虞家”,老头儿一下子就松了口。仿佛虞家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诚不诚信不晓得,却是一定瞧不上他们这几个小钱的。 兰鸢笑道:“别急别急,我们铺子还没拾掇好,明儿你们再去,赶早来,咱们晌午就开张。就街中间那间,原来的虞氏茶馆。” 这条街上还支着小食摊的只剩六个,全被他们请到了铺子里,还仔细叮嘱不能跟别人提起这事。 吃罢午饭,冯三恪几人又去了铺子。家里厨嬷嬷列了个单子出来,是厨房几人会做的全部顶嘴,零零散散十几样,另打发人出府买食材去了。 博观也跟了来,跟兰鸢几个忙着扫地擦窗,上上下下得忙活。 几个孩子时不时一阵叫唤,冯三恪便知道这是扫着死耗子了。他心里暗笑,也不去管他们,瞧见账柜里的抽屉还有博古架上的拦断都松了,拿锤子把木楔挨个紧了紧。 正忙活着,外边进来个中年男人,一身绸面棉衣,大腹便便,瞧着像是哪家的掌柜。一进来就拱手笑道:“我说这两天叮叮咚咚的,做什么呢,原来是虞家的铺子盘出去喽。我是对街宋家当铺的,敢问老爷是哪家的呀?” 冯三恪生平头回被人喊老爷,错怔片刻,脸上直发热,忙摆手:“这铺子是我家锦爷的,还是虞家,没换人。” “原来是女公爷的!” 那掌柜显然是听过虞锦的名号,肃然起敬,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这些日子生意不太好,就指望虞家提携喽!” “您客气了。”冯三恪不太会说话,打心眼里却觉得这掌柜十分热情,人还挺不错的。 他给人家倒了杯水,回了账柜旁边砰砰砰钉楔子,一边听着人家唠嗑:“哎哟,这窗明几净的,铺子位置也好,怪道虞家一直不出手。劳烦问一下,这是要做什么买卖呀?” “开个零” 冯三恪刚张嘴,冷不丁地被人打了下肩膀,回头一看,弥高站在后边瞪了他一眼,目光带煞,把冯三恪往侧边推了推,抬头对上那掌柜,又是一副圆融笑脸。 “我们呀只是先过来拾掇的,要做什么营生都得等主子说了算,年前这铺子还未必能开得起来呢。” “噢,原来如此。”掌柜的嘴边笑意不变,又拱了拱手:“我那边儿来客了,我得去瞧瞧,咱回头再走动。您这边短什么缺什么,尽管吱声,我那儿闲着好几个伙计呢。” 弥高笑吟吟谢过他,送人出了门,回头瞪着冯三恪训:“是不是傻?就这脑子你还当掌柜呢,还没开张呢,你就跟外人透了底儿,咱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冯三恪愣愣的,明显没听明白。 弥高没好气道:“咱们做的是零嘴生意,卖的又都是街边路头的便宜东西,换了谁家都能做这门生意,谁能抢占先机才最要紧。你把点子透给人家,指不定明儿街上就多了一家跟你一模一样的铺子。傻不傻呀?以后记着口风紧一些,谁问也不能说。” “啊知道了。” 冯三恪一时竟分不清他是专门为了给自己个没脸,还是真的在讲道理,只默默记了下来。 他头回做买卖,以前没在这上头栽过跟头,自是不知商人狡诈。而弥高讲的道理却都是虞家从一次次教训中得来的,远非只言片语能说得明白,冯三恪还有得磨。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铺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地擦得几乎能透光,几人落了锁回府去。快走到府门口的时候,冯三恪忽然记起一事,又折身去了。 “你做什么去呀?” 冯三恪道:“拆招牌。” 那招牌上写的还是虞氏茗香,明显是个茶馆的名字。明儿晌午就要开张了,他们却连新招牌都没准备好。 冯三恪跟旁边铺子借了把梯子,爬上去把原先的招牌小心揭了下来。这招牌虽瞧着旧,用的却是好木头,硬实,受潮也不变形。 他抱着这块招牌回了府,还挺沉,府门前的护卫远远瞧见了,过来搭了把手。招牌往外院地上一放,一群护卫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给出主意。 “这匾额和铺子对不上呀,不如把后头俩字儿拿纸糊上,纸上再重写。” “那多丑,不如重做块招牌,做得快些,天就能出活。” “天也慢了。” “把这上头的金粉字拿锉子薄薄锉一层,再往上头写字不就成了?” 冯三恪恍然,寻了把锉子将上头的金粉字小心地磨干净了,尽量不伤着底下深色的木漆。回头正想问问谁能题字,一抬眼便见虞锦站在身后。 一直没听着她出声,也不知来了多久。 他蹲在地上,回头愣愣地望着,虞锦笑道:“别看我,我字丑,管家伯你来写!” 管家字好是府里出了名的,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京城虞府的招牌便是他爹题的字。听虞锦喊了声,管家也不推辞,金粉一时找不着,前些天刷园中廊柱的时候还剩下些红漆,管家拿刷子蘸了,在地上先练了两遍,这才往招牌上写。 他的字确实是不错,纵冯三恪这样不识字的也能瞧出意境洒脱。“零嘴”两个字笔画繁多,管家却寥寥几笔书就,反倒比前头的虞氏两字更好看。 片刻功夫,“虞氏零嘴”四个字就成了。前两个字是金粉的,后两个字是红漆的,笔体也不一样,瞧着有些不伦不类,却是最省事的办法了。 “好字!” 虞锦赞了一声,又调侃冯三恪:“掌柜的,回头赚着了钱,记得把这润笔费给管家补上。” 冯三恪点头应了。 红漆明亮,颜色很正,味儿却难闻得厉害,围在此处凑热闹的护卫都散了开。虞锦也不多留,捂着鼻子就要回后院了。 冯三恪踟蹰了片刻,见她越走越远,耐不住了,起身追了几步把人喊住:“爷明天会去吗?” “嗯?我去做什么?” 她问得十分自然,以前京城的票号分铺开张,尚请不到她出面,这么小小一个零嘴铺子,不过是给他们几个开着练手的,她去做什么? 冯三恪哑然,眼里的热情暗了暗,似有些难言:“爷不去看我们开张?” 虞锦笑着摇摇头:“不去了,我那儿还有四五本账等着核呢,再弄不完就能拖到过年去了。” “那爷早点歇息。” 冯三恪闷闷应了声。 虞锦瞧他有些古怪,也没多想,兀自往自己那院走。快要进院门前,不知怎的回头去看,冯三恪还在廊下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头。 傍晚时分,虞府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映得他侧脸上灯火斑驳,原本深冽的眉眼轮廓便显得温和了许多。 一晃神,站在那儿的仿佛不再是先前那个一身落魄的嫌犯了,无端多了两分颓然的雅致。 细看,沾着一身的刨花碎屑,又叫人觉得滑稽。 虞锦眼皮轻轻一跳,喉间莫名泛上一阵痒意。 她笑了开,言行与往常无异,照旧是揶揄的话:“楼上雅间给我备一间,暖炉准备好,我只管瞧热闹,出了什么岔子我都不管的啊!” “好。” 冯三恪应道。 他方才为了弄那招牌,在院里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唇齿都似冻住了似的。 却是在笑。 “对不住啊,我起晚了。” 兰鸢打着呵欠跑出来,头一眼便盯住了冯三恪身上的衣裳,立马瞠大了眼睛:“这这这这不是” 她和姐姐竹笙都是虞锦的近身丫鬟,虽说虞锦很少有用到她们的时候,可三人里屋外屋睡着,主子有什么衣裳自然是清楚得很。 冯三恪知道她瞧出来了,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裳下摆,那阵滚烫的热意从他面颊一路蔓延到后颈,窘迫道:“我就借着穿这一天,明天就会还回去的。” 虞锦正站旁边看护卫装车,听着两人这话,漫不经心摆摆手:“不必还,送你了,掌柜是铺子的脸面,今儿又是开张,自然不能穿得难看了。你瞧那妮子穿得是什么?新衣裳都舍得拿出来穿,一看就不像是正经做活的。” 虞锦眼睛瞥向了这头。 只见兰鸢穿着一身漂亮的襦裙,脸颊粉嫩嫩的,是扑了点脂粉,小姑娘本又出落得好看,这么一打扮跟哪家小姐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37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元光九年, 冬。 陈塘县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待河上冰层结了两寸厚, 雪总算停了。 今儿赶上化冻, 冷得厉害,县衙里却来了位贵人。 奴仆推门进来, 换了个烧得正旺的炭盆, 往上首偷偷瞄了一眼,没听到主子吩咐,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不敢扰了主人谈话。 这炭不是什么好炭,烟气重,只能放在窗下烧, 烧出的丁点热气不等散开, 就全被门廊缝隙的冷风带走了。 正厅上首并排坐着两人,一位年轻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这便是陈塘县县令刘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 没什么时令蔬果,桌上就摆着一碟新鲜的橘, 再没别的, 单放那儿委实不太好看。刘安德喝口茶润了润嗓, 满脸老褶透着宽和:“咱这陈塘县三面环水, 过冬也比别地儿冷,还没什么好吃食,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习惯。” 那年轻姑娘双手拢在袖中,一旁搁着的手炉已经没了温度,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饭,唯独怕冷而已,昨晚上冻得一宿没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时家中用的银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烧出来的,赶明儿烧些新炭出来,拿来给您瞧瞧。” 银骨炭是烟少且耐烧的好炭,京城贵人用的都是这种。县令心思转到这处,忙接过话茬:“咱陈塘县树多,就是没好炭,窑口关得只剩俩,每年冻死的人怕是有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进项,此举大善。” 下首坐着的刘荃听着两人谈话,偷悄悄打了个呵欠。 他天亮时分才从温柔乡爬起来,半碗粥没喝完,就被他爹喊来待客。还当是什么贵客,来了一瞧,好嘛,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颜色,刘荃脂粉堆里这么些年,见过不少美人。单论容貌,这姑娘称得上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漂亮,通身没一件首饰,却学男儿玉冠束发,穿着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间藏着两分英气。 乍一瞧,不似别的姑娘那般娇俏可人,可细细一品,倒别有两分味道。 就是说话古怪。 刘荃坐这儿半天,愣是没听明白几句话,他百无聊赖,闷得发慌,旁边一盘子点心已经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儿安安静静坐着,捧着盏上好的祁红香螺。这茶刘荃他爹一般舍不得喝,只有贵客临门的时候才忍痛拿出来,人姑娘却只沾了沾唇,便不动了,只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衬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刘荃腹诽得困了,垂着脑袋打了个盹儿。 等啊等,从清早坐到半上午,这客总算是要走了。 刘安德这才顾得上提起儿子,不着痕迹地把儿子往前一推,笑道:“这是家中独子,今年中了举,对这陈塘县也算是熟悉。我平时事儿忙,姑娘要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 刘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没回过劲来,又被他爹往后背的肉上拧了一把,疼得直嘶气,忙拱了拱手:“姑娘尽管吱声。” 县令杵他一肘子:“叫什么姑娘!叫锦爷!” 锦爷?好好一个姑娘,为嘛要喊爷? 刘荃无暇细想,结结巴巴又喊了一遍:“锦爷您有事只管吩咐,随叫随到的。” 虞锦略点了点头,轻飘飘赞了句:“虎父无犬子。” 她夸人夸得不太走心,县令却挺高兴,引着人往外边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出头的刘荃缀在俩人屁股后边,听得憋气,一个瞧着比他还年轻的姑娘,愣是摆起了长辈谱儿,还虎父无犬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厅门一开,扑面飕飕的冷风刮得人面颊生疼,虞锦打了个寒噤,把袖口拢紧了些。 廊下叽叽喳喳一阵叫唤,原是笼里拴着两只绿毛鹦鹉,缩成毛绒一团,冰天雪地之中冻得瑟瑟发抖,倒显出几分可爱。 她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县令便一把将鸟笼扯下来,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里头,笑道:“你们年轻孩子喜欢这些,冬日清冷,也没个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 虞锦扯唇笑了笑:“晚辈不敢夺您所爱。” 县令更乐:“不过是俩鸟儿,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淘弄几只来,明年能生一窝。” 话落他又觉得不妥不妥,身为长辈,这话说得有些谄媚,没得掉价。便又慈眉善目描补道:“我跟你爹当年也算是同窗,瞧你就跟瞧自家闺女似的,你这回乡一趟不容易,两只鸟儿算得了什么?” 虞锦也就不说什么了。 刘荃疼得心尖直滴血,他花了俩月月钱才买来这两只精贵鸟儿,今早刚提溜回来的,自己还没逗过一下,转瞬成了他人玩物,隔着半步跟他爹无声地龇牙咧嘴。 县令瞪他一眼,刘荃就不敢吭声了,把憋屈咽回了肚子里。父子俩一路送着虞锦到了正门。 县衙为送客,敞着大门,门外是一条宽敞大街。不等虞锦近前,隔着远远地便听到街上嘈嘈闹闹,仿佛围了许多人,其中污言秽语不断,阵仗极大。 县令变了脸色,快步走到正门前,嚎了一嗓子:“囚车往西走!往西走!别堵在衙门门口!” 门口衙役领命而去,他这一嗓子倒是把虞锦惊了一下,凝目往那头看去。 从街口远远行来一辆囚车,里边坐着个犯人,数百百姓跟着囚车一路唾骂,污言秽语止也止不住,连骑在马上的狱卒都被弄得没了落脚之地,几乎是挪腾着往前走。 虞锦目力好,隔得远也能看清,囚车上那犯人瘦得快要脱了相,两指宽的镣铐锁死手脚,冰天雪地中一袭麻衣裹身,又是披头散发,形容落魄,瞧不出年纪。 虞锦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是从京城来的,这般阵仗见过好几回了,大多是犯了大案的,囚车绕着全城走一圈,这叫游街示众,随后就要送到菜市口砍头了。 “姑娘回去坐会儿再走,别被百姓冲撞了。” 县令表情不太好看,小心瞧了瞧虞锦面上神色,怕她误会自己治下多刁民,窘迫解释道:“这是陈塘县三年来唯一一桩人命官司,还是屠了满门的大案,百姓激愤,也在情理之中。” 虞锦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忽的眼皮一跳,循着声望过去。仔细听了一会儿,眯眼问:“他口中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什么? 县令没听明白,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总算听着了。那犯人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的,临到头了竟低声唱着歌,大抵是饿得狠了,没什么力气,声儿几乎是在哼哼。旁人懒得在意,偏偏落入了虞锦的耳中。 “这是你们陈塘县的曲儿?” “啊?” 县令呆了呆,又听了几耳朵,调子倒是听着熟,却半天没回过味来。问了问旁边的师爷和儿子,也都说不知道。 贵人问话,不敢怠慢,守门的八个衙役都跑上前听了几耳朵,总算听出来了:“回您的话,这是泾阳那边的曲儿。前些年泾阳被铁勒占了,关中百姓便拖家带口往咱东边跑,在咱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记起曲儿名的衙役学着唱了几句,年轻汉子声儿嘹亮,听着却刺耳朵,县令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挥挥手,示意他停下。 囚车越行越近了,里头的犯人还在唱,虞锦听得入了神。 离得近了,里头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体是伤,裸在外边的手足冻得青黑,进气多出气少。要不是还在唱着曲儿,怕是早被当成个死人了。 怕虞锦多心,县令一声厉喝:“肃静!胡乱唱什么!” 听到县令这一声喊,那犯人猛地循声望来,霎时眼里就带了泪。他腾得坐直身子,朝县令这边重重磕了个头,囚车狭小,这一头撞在木柱上,咚得一声响,听得旁人都嘶冷气。 再抬头时,额上已见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乱嚷什么!” 随车的狱卒大怒,手执剑柄在他扒着笼门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几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痉挛,却死死抓着笼柱不放,仿佛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没有杀爹娘兄嫂!求县老爷明察!” 县衙门口站着的不止县令一人,师爷c文书c衙役c随从十几人,都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没人吭声。 那犯人愣愣醒过神来,也不再喊,眼中刚浮起的半分光亮就这样一点点熄了下去。 寒风正烈,旁人穿着棉衣都挡不住风。他又哭又笑缩成一团,没半点体面,继续哼方才那歌。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没有县令发话,囚车未行,停在衙门门口。一时间四下死寂,只有他这嘶哑歌声。 一旁的婢女听清这调子,神情微变,不安地喊了声:“主子?” 虞锦挥手示意她别说话,静静听着这曲儿,一时有些恍然,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积雪泅湿了鞋,她才挪了挪脚。 一行人除了县令站在她身侧,旁人都在后边,没人敢越她一步。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贵人是怎么个意思。 衙门师爷赔笑道:“姑娘要是想听,我给您寻个会唱曲儿的送到您府里去,别听这腌臜之人唱的,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这人犯了何事?” 陈塘县辖下七个镇四十五村,牢里关着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而独独这份案宗是师爷亲手誊过遍的,早烂熟于心,此时张嘴就来:“这人是个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锄头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镇上去。那会儿天还热,尸身没几天就臭了,旁边住的人家闻着味,心说不对,爬过院墙偷偷去瞧了瞧,瞧见他家四具尸身,这才来报了案。” 虞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么不再审审?” 县令摆摆手:“审不得了,这案子已经半年喽。仵作验过尸,揣测凶手身形与他一般无二,邻里说他杀人前先是奸污家中嫂嫂,又与兄长爹娘有过争执,这便是杀人动机。再者说,这人还是个铁匠,那凶器是他亲手打的,杀完人惊惶之下逃到了镇上,五日不敢归家,是故凶手定是他!” “况此人也不是什么心善人,在柳家村住了十几年,左邻右舍却无一人为他说句好话。” 虞锦还等着下文,等半天没等着,才知这是说完了。转头凉凉睇他一眼:“就凭邻里只言片语断人的罪?” 县令一噎,不吭声了。 其实,这是一桩疑案,人证物证俱全,通通指向囚车里那人。可事中蹊跷也在此处,这犯人经了好一番严刑拷打,皮都脱了一层,却死不认罪,骨头硬得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38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提前划开背的栗子丢锅里,挥个大铁勺哗哗得翻炒,甜香能飘出好远。炒到半熟的时候就得停手, 把底下烧得正热的柴火拣出大半来,剩个小火温着, 等到客人来的时候再翻一会儿就熟了。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了啊!左手右手都会炒!五文一包啊!” 赵小六吆喝了一声,满大街置办年货的, 却没几个瞥眼过来。 他一上午只卖出四份去,旁边烤红薯的老张头也没比他强到哪儿去, 闻言嘿嘿直笑:“喊也没用,你那么大口锅在那儿立着呢, 谁都能看着,人家要买早过来了。” “总得喊两声。” 他俩这挨着火,还有些热乎气, 再远些还站着个卖冰糖葫芦的半大孩子, 本来个子就不高, 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 快冻成棍了。他双手拢在袖子里, 两根胳膊里圈着根比他还高的草垛子, 上头插满了冰糖葫芦,红艳艳的瞧着挺好看, 生意却比他俩还惨淡。 “冰糖葫芦!三文一串了诶!” 寒风凛冽, 少年声音出口都是哆嗦的。 赵小六喊他过来取火, 那少年有些呆,没吭声,也没往这边走。赵小六也不管他,来来往往的都瞄一眼,看看别人都办了些什么年货。 就这时候,他瞧见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站在对街往这头探看。小姑娘旁边还杵着三个大小伙子,四人嘀嘀咕咕,视线定在他身上。 赵小六糊涂了,看着那小姑娘走过街,站到了他摊位前。 “姑娘来一包?五个铜板!” 也不等人家应声,他直接拿了油纸袋给装。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嗜甜,专门翻了一铲子,把底下挨糖砂最近的板栗翻出来,结结实实装了一包。 小姑娘却没接他的袋子,只拈了一颗剥了壳,尝了尝味道。似乎是觉得味儿不错,笑眯眯问他:“小哥哪天回家过年呀?” 这话问得稀奇,赵小六呆了下,照旧笑脸迎人:“家离得近,除夕当天都出摊的,您要尝着好吃,每天来买都成,我就在这块儿。” “那敢情好。” 姑娘取下荷包,从里边摸出来的不是铜板,而是一块指肚大的碎银。她笑眯眯递过来,口中道:“我不买你的栗子。” “那您是?” 姑娘指着他:“我买你一个月。” 一刻钟后,几人才听明白。 “请我们几个去做师傅?每天只管做,一人一百个大钱,卖不出去也不用我们操心?” 赵小六脑子本就活,做的又是小本生意,自己摸出些算数的章法,听完脑子便转了开。他一上午才卖了四份炒栗子,就算这一整天能卖两锅,也不过是四五十个铜板。 “净瞎说!” 老张头斥了一声,这把年纪的老头子面对小辈时总要摆两分谱,自以为明|慧,说的话却畏缩:“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一定不能沾。这都是俺们吃饭的手艺,你们嘴上说得好听,要是看两天学会了,把俺们一撵走,关起门来自己做生意去了,俺们找谁哭去?” “不是,我们学烤红薯做什么呀!我们”对上这角度奇诡的诘问,兰鸢一时竟想不着应答的话。 老张头哼哼一笑:“要多少份你们来买就是了,我们几个就在街上坐着,哪儿也不去。” 兰鸢无奈道:“我们铺子做得大,一天能卖百八十份,难不成还一趟一趟得跑?你跟去做两天就知道了,保证教你赚得钵满!” 老张头又叨叨了两句,兰鸢说得越好听,人家越是不信。赵小六和那个卖糖葫芦的少年听着,也打了退堂鼓。 简简单单一件事,好说歹说说不通,弥高眼风一挑:“爱来不来!街上卖炒栗的多得是,我们再找几个就是了!铺子是我们虞家开的,百十两放我们爷眼里都不是个事儿,还能贪你们这俩钱!” 这话说得不好听,冯三恪皱了眉,大手在他肩膀上压了压,还想再游说游说。 老张头儿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虞家的铺子?就是街上那家茶馆的?我昨儿瞧着开了门,原是要重新开张了?” “对”不等兰鸢说完,老张头便催道:“去去去,小二赶紧收摊儿,咱跟着去瞧瞧!” 方才死活不信,一听“虞家”,老头儿一下子就松了口。仿佛虞家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诚不诚信不晓得,却是一定瞧不上他们这几个小钱的。 兰鸢笑道:“别急别急,我们铺子还没拾掇好,明儿你们再去,赶早来,咱们晌午就开张。就街中间那间,原来的虞氏茶馆。” 这条街上还支着小食摊的只剩六个,全被他们请到了铺子里,还仔细叮嘱不能跟别人提起这事。 吃罢午饭,冯三恪几人又去了铺子。家里厨嬷嬷列了个单子出来,是厨房几人会做的全部顶嘴,零零散散十几样,另打发人出府买食材去了。 博观也跟了来,跟兰鸢几个忙着扫地擦窗,上上下下得忙活。 几个孩子时不时一阵叫唤,冯三恪便知道这是扫着死耗子了。他心里暗笑,也不去管他们,瞧见账柜里的抽屉还有博古架上的拦断都松了,拿锤子把木楔挨个紧了紧。 正忙活着,外边进来个中年男人,一身绸面棉衣,大腹便便,瞧着像是哪家的掌柜。一进来就拱手笑道:“我说这两天叮叮咚咚的,做什么呢,原来是虞家的铺子盘出去喽。我是对街宋家当铺的,敢问老爷是哪家的呀?” 冯三恪生平头回被人喊老爷,错怔片刻,脸上直发热,忙摆手:“这铺子是我家锦爷的,还是虞家,没换人。” “原来是女公爷的!” 那掌柜显然是听过虞锦的名号,肃然起敬,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这些日子生意不太好,就指望虞家提携喽!” “您客气了。”冯三恪不太会说话,打心眼里却觉得这掌柜十分热情,人还挺不错的。 他给人家倒了杯水,回了账柜旁边砰砰砰钉楔子,一边听着人家唠嗑:“哎哟,这窗明几净的,铺子位置也好,怪道虞家一直不出手。劳烦问一下,这是要做什么买卖呀?” “开个零” 冯三恪刚张嘴,冷不丁地被人打了下肩膀,回头一看,弥高站在后边瞪了他一眼,目光带煞,把冯三恪往侧边推了推,抬头对上那掌柜,又是一副圆融笑脸。 “我们呀只是先过来拾掇的,要做什么营生都得等主子说了算,年前这铺子还未必能开得起来呢。” “噢,原来如此。”掌柜的嘴边笑意不变,又拱了拱手:“我那边儿来客了,我得去瞧瞧,咱回头再走动。您这边短什么缺什么,尽管吱声,我那儿闲着好几个伙计呢。” 弥高笑吟吟谢过他,送人出了门,回头瞪着冯三恪训:“是不是傻?就这脑子你还当掌柜呢,还没开张呢,你就跟外人透了底儿,咱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冯三恪愣愣的,明显没听明白。 弥高没好气道:“咱们做的是零嘴生意,卖的又都是街边路头的便宜东西,换了谁家都能做这门生意,谁能抢占先机才最要紧。你把点子透给人家,指不定明儿街上就多了一家跟你一模一样的铺子。傻不傻呀?以后记着口风紧一些,谁问也不能说。” “啊知道了。” 冯三恪一时竟分不清他是专门为了给自己个没脸,还是真的在讲道理,只默默记了下来。 他头回做买卖,以前没在这上头栽过跟头,自是不知商人狡诈。而弥高讲的道理却都是虞家从一次次教训中得来的,远非只言片语能说得明白,冯三恪还有得磨。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铺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地擦得几乎能透光,几人落了锁回府去。快走到府门口的时候,冯三恪忽然记起一事,又折身去了。 “你做什么去呀?” 冯三恪道:“拆招牌。” 那招牌上写的还是虞氏茗香,明显是个茶馆的名字。明儿晌午就要开张了,他们却连新招牌都没准备好。 冯三恪跟旁边铺子借了把梯子,爬上去把原先的招牌小心揭了下来。这招牌虽瞧着旧,用的却是好木头,硬实,受潮也不变形。 他抱着这块招牌回了府,还挺沉,府门前的护卫远远瞧见了,过来搭了把手。招牌往外院地上一放,一群护卫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给出主意。 “这匾额和铺子对不上呀,不如把后头俩字儿拿纸糊上,纸上再重写。” “那多丑,不如重做块招牌,做得快些,天就能出活。” “天也慢了。” “把这上头的金粉字拿锉子薄薄锉一层,再往上头写字不就成了?” 冯三恪恍然,寻了把锉子将上头的金粉字小心地磨干净了,尽量不伤着底下深色的木漆。回头正想问问谁能题字,一抬眼便见虞锦站在身后。 一直没听着她出声,也不知来了多久。 他蹲在地上,回头愣愣地望着,虞锦笑道:“别看我,我字丑,管家伯你来写!” 管家字好是府里出了名的,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京城虞府的招牌便是他爹题的字。听虞锦喊了声,管家也不推辞,金粉一时找不着,前些天刷园中廊柱的时候还剩下些红漆,管家拿刷子蘸了,在地上先练了两遍,这才往招牌上写。 他的字确实是不错,纵冯三恪这样不识字的也能瞧出意境洒脱。“零嘴”两个字笔画繁多,管家却寥寥几笔书就,反倒比前头的虞氏两字更好看。 片刻功夫,“虞氏零嘴”四个字就成了。前两个字是金粉的,后两个字是红漆的,笔体也不一样,瞧着有些不伦不类,却是最省事的办法了。 “好字!” 虞锦赞了一声,又调侃冯三恪:“掌柜的,回头赚着了钱,记得把这润笔费给管家补上。” 冯三恪点头应了。 红漆明亮,颜色很正,味儿却难闻得厉害,围在此处凑热闹的护卫都散了开。虞锦也不多留,捂着鼻子就要回后院了。 冯三恪踟蹰了片刻,见她越走越远,耐不住了,起身追了几步把人喊住:“爷明天会去吗?” “嗯?我去做什么?” 她问得十分自然,以前京城的票号分铺开张,尚请不到她出面,这么小小一个零嘴铺子,不过是给他们几个开着练手的,她去做什么? 冯三恪哑然,眼里的热情暗了暗,似有些难言:“爷不去看我们开张?” 虞锦笑着摇摇头:“不去了,我那儿还有四五本账等着核呢,再弄不完就能拖到过年去了。” “那爷早点歇息。” 冯三恪闷闷应了声。 虞锦瞧他有些古怪,也没多想,兀自往自己那院走。快要进院门前,不知怎的回头去看,冯三恪还在廊下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头。 傍晚时分,虞府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映得他侧脸上灯火斑驳,原本深冽的眉眼轮廓便显得温和了许多。 一晃神,站在那儿的仿佛不再是先前那个一身落魄的嫌犯了,无端多了两分颓然的雅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39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无他,陈塘县的地主爷c富商几乎全都出动了,都是为了去拜拜虞五爷的,每月底拜一回。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在大悲寺供了几年, 陈塘的百姓就拜了几年,早已成了陈塘每月的盛会,连大悲寺都常有人错喊成“五爷庙”了。 正赶上这回虞锦回乡, 去寺里的人比往月还多。连县老爷都提前一日派人过来知会了声,叫她净身沐浴。 人家外姓人都这么勤快, 她这个当亲闺女的要是再大门紧密,窝在屋里睡大觉,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当天只好早早起来,跟着去了大悲寺。 出了北城门,放眼望去, 全是往同个方向行的百姓。路上不过一个来时辰,竟瞧到了十几辆马车, 兴许是全陈塘的富贾都集中在此了, 都跟不怕冷似的, 挂起侧窗帘子跟同行的人说话。 “元老爷,哎哟难得见您一回呀,您这些时忙着赚什么大钱呢?” “嗐, 瞎忙活!还赚什么大钱哩, 留个棺材本儿就不错喽。” “瞧您说的, 您还赚不了钱,我们不都得喝西北风去?一会儿咱坐下好好唠唠。” 一路上,这样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县令家本有自己的车马,刘荃却偏上了虞锦这车,一路喋喋不休:“左前边那位是元腾安元老爷,咱陈塘数一数二的地主爷,老狐狸一只;右边那是孙致和,跟五爷一个路子起的家,捣鼓阿胶的,也是奸猾人物。” “哎你看那个,那轿子里坐的是莺花巷的鸨嬷嬷,一个鸨子竟也来拜五爷庙了,真是闲的。” 刘荃眼睛贼亮,探着脑袋看了半天,前后左右的马车都被他认出来了。听着一群老爷来来回回推太极,越听越没意思,落下帘子坐了回来。 再瞧对面的虞锦沉稳坐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跟外边那些都不一样。刘荃好奇来了句:“是不是你们做生意的都长着七八个心眼,天天得算计,说句话都得绕来绕去的?” “什么叫算计?这叫说话的学问。”兰鸢听得不高兴了,咕哝了一句。 刘荃一乐:“嘿,可不就是算计嘛,算计来算计去,银子就全落自己口袋了。” 虞锦正昏昏欲睡,一听到他这句瞬间就清醒了,挺直腰板,温良一笑:“这话你就说错了。国之兴亡,重在三宝,农户产粮c工匠制器,还有银子,商不出则三宝绝,没有了商人,你哪儿能活得这么逍遥?” 她说这话时,明眸深处光彩湛湛,仿佛不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而是满身镀着金光的圣人了。刘荃看得呆了一瞬,喃喃道:“这么玄乎” 一旁的竹笙和兰鸢却捂着嘴偷偷笑。 她家锦爷哪会说这么高深的话?全是背下来的。 虞五爷发家晚,他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正是朝中抑商最重的时候,生意十分难做,还总有些脑子有坑的穷酸书生往虞家大门上贴告示,痛斥商狗祸国。 虞五爷呵呵冷笑,把家里念过书的管事都凑到了一块,翻遍前人古籍,往里边搜刮了百来句名言,东拼西凑弄成了一本《良贾录》,在京城富商中广为流传。此后但凡谁再说商人一句坏话,就拿老祖宗的名言糊他一脸。 自家爹累死累活弄出来的东西,虞锦自然买账,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这会儿便拿来赌刘荃的嘴,十分有效。 又行了不多时,马车停了。护卫上前去看,回来报说是前边有一辆马车车辙断了,正正好挡在路中,半天没腾开道,一群地主老爷只得下车行走。好在离山脚不远了,走过这片集市就到了。 大悲寺落在苍岭上,漫山枯木,不见丁点绿意。好在崇山豪迈,云雾缭绕的添了几分意境,勉强还能入眼。 山头积雪还没化,僧人却勤快,将石阶上的雪都扫干净了,走路并不滑。虞锦带着全府人哼哧哼哧爬石阶,热气一呼出来就成了白烟,再吸一口气,从唇齿一路冷到肺。 别的地主都有说有笑,唯独她苦着脸。 ——在京城的时候天天听她爹唠唠叨叨,尚且嫌烦,回了县里竟还得拜拜她爹的长生牌位,为了在人前彰显孝顺,这是什么鬼道理? 她正这么腹诽着,前头的人扯着嗓催:“快点快点!快要过了吉时了!” 虞锦再抬头,眼前石阶仿佛望不着头,更心塞了。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不等歇歇脚,就被人请进了殿内。因为来的人太多,人是一波一波进殿的,排在最先的便是虞家人了。 本家的人已经早早到了,比上回府里见面那日还多出了一倍人去。老夫人倒是没来,却有几位与虞锦同辈的娇小姐来了,各个神态虔诚,穿戴素净,瞧着比她这个亲闺女都要正经。 “锦儿你可算是来了,来,快过来,站你大伯旁边。” 大夫人亲亲热热挽着她上前,仿佛那日的难堪没发生过似的,虞家大爷也没给她摆脸色。大房掌着府里中馈,一向是笑面虎,倒是其他几房的都耷拉着脸,连个笑都挤不出来,约莫是这几日家里闹腾得厉害。 叔公伯伯伯娘的,虞锦挨个喊了一圈,外人面前做足了个亲近样。 吉时一到,殿里的人便都不言语了,全盯着香案看。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并不摆在正中,是要算当日财神的八方九宫的,那香案斜斜摆着,看得人难受。 虞家大爷上前往炉里插了十三炷香,虞锦不知道这有什么说法,就站旁边跟着做。 下一瞬,她眼睁睁看着这大伯跪倒在蒲团上,声音洪亮道:“五弟哎,我们来看你啦,这寺里边不能带酒肉,便给你带了些水果点心。你在那边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们全家人都念着你呢。” 旁边的小沙弥窘得脸都红了,小声提点:“老爷,长生牌位是立给生人的,不能c不能这么说同辈也不用跪的。” “不用跪?”虞家大爷目光飞快地往虞锦这头飘了一眼,悻悻站起来,又问那小沙弥:“那该怎么说?” 殿里供着好几块长生牌位,该说什么词儿,小沙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该说——祝虞五爷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望家里祖宗庇佑后人,叫五爷前途坦荡,魑魅魍魉不得近身;再请佛光普照,为他消灾延寿,若有灾厄加诸于他,我愿以己之身为他承担。” 虞家大爷脸上笑一僵,干巴巴笑道:“叫我替他担灾啊” “是呀。”小沙弥眨眨眼。 虞家大爷和三个弟弟各自对视一眼,小声合计了两句,没人吭声了。 都是信鬼神的人,舍得花些银子给供着全家的财神爷消灾解厄就算不错了,哪里真肯拿自己为虞五爷担灾的? 虞锦嗤一声笑了出来:“难为几位伯伯了。” 这什么长生牌位她还是第一次见,此时殿里只有虞家人,虞锦也不再管什么规矩,跪下磕了个头,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 出了门,她喊住一个洒扫僧人,也不自表身份,只问人家:“听说虞府每月都来拜拜,他们就是这么拜的?” 那僧人瞧她有点凶,一紧张,不小心说了实话:“每月拜拜倒是真的却不是几位老爷来,大多是派几个奴仆过来供上香火。这长生牌位供了九年,虞家头回来的时候,听说还带着活猪活羊,说是要以活物祭拜佛门清净地,不能这样的,住持方丈费尽口舌才拦下。” 丢人丢到佛前来了,虞锦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真想回殿里去把那牌位抢过来。 偏偏拜她爹的长生牌位已经成了整个陈塘县的风俗,她这当闺女的又不能当着众人面给撤下,实在糟心。 扭头叮嘱弥坚几个:“这事回京以后谁也别跟老爷说!他要是知道我来给他牌位上香,非得骂死我!” 弥坚几人都笑着应下。 出了殿门,外边的地主富商跟瞧见了金子似的一拥而上,都抢着跟她说话,争取混个脸熟。 “锦爷锦爷!您别走那么快!我想说啥事来着噢噢噢,犬子今年中了举,您说该年前进京还是明年再去?该叫他一人去,还是我们全家跟着一起去?听说考前都得寻名师啊,我家无门无路,到时候锦爷可否照拂一二?” 虞锦摆手:“万万不可,学子不得与富贾私交过甚,将来兴许是要做天子臣的,沾了市侩气,写出来的文章上头瞧不上。” “锦爷锦爷!虞五爷在京城怎么发的家?那阿胶生意你们这会儿还做不做?我手里头有一批上好的阿胶,来来来您掰一块尝尝!” 虞锦推拒:“不可不可,我脾虚血热,吃了阿胶要流鼻血的。阿胶生意我家早不做了。” “锦爷锦爷!俺是西青镇的,想在镇上修个五爷庙,县老爷拿不了主意,说让我来问问您。” 虞锦干笑:“这事儿我更拿不了主意,等我跟我爹商量商量啊,回见嘞您!” 短短几十步路,虞锦用了足足一刻钟才从人堆里挤出来,挤得胸闷气短。弥高仍心有余悸:“县老爷昨儿吩咐我们带上几个护卫,说是乡民热情。这哪里是热情哟,差点把爷你给吞了!” 虞锦脸上飕飕冒冷气:“刚才还老有人偷偷摸我手!好像摸我两下就能蹭点财气似的!” 几人都笑得不行。 绕过三大殿,入目便是一排紧凑的屋舍,有三个青衣僧人各提着个食盒进了其中一间屋。虞锦抬头一瞧,招牌上赫然是“素斋”二字,来了兴致。 “走走走,爷请你们吃素斋去。” 半个时辰后,几人吃饱喝足,虞锦指着面前一盘子菜,开始数落了:“可真是贵啊,这一小碟子野蒜,漫山遍野随处见,盘里油星子都没两粒,纯粹是无本买卖,一盘便要卖三十文。要是在城里,一碟炒野菜至多要七八个铜板,三十文怕是要被人骂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40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大夫人眼尖,心思也细,指着那孩子训:“狗儿你做什么呢!快给姐姐赔个不是!哎哟锦儿呀, 这孩子不懂事,要不你把这披风脱下来, 伯娘拿回去给你洗干净,改日再送来。” “不必。”虞锦摆摆手,也懒得跟一个屁大孩子计较, 站起了身。 她进门两刻钟,这还是头回冷脸。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 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 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 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 西边一处点心铺子c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 却全关门大吉, 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 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 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 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许多孩子都不爱出门,一天三顿饭都是闷在自己屋里吃的。虞锦瞧不过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两间屋子,叫泥瓦匠从中间打通,摆上长桌条椅,弄了个饭堂出来。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这是京城虞府里的习惯,好处颇多。 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虞锦拍了两下掌,示意大家看过来,她道:“我得叮嘱两句,都记好。咱家老爷家事丑,你们今儿也瞧见了,心里都有数。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们明面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得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话。” 旁人问她为何。 虞锦道:“咱家还要评仁商牌匾的,功绩册子交上去,上头也不会尽信,兴许会派礼官来陈塘问情况,必定会问到他们。那家人脑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说些什么不合适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纷纷点头。 她手边有一对同胞姐妹,这对姊妹花儿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纪大的是竹笙,年纪小些的是兰鸢,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爷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怎么上午怼人时候那么爽快?” 虞锦默默咽下口中点心,认错:“是我过错。我那披风是银狐毛的,三十两银子一条,这东西精贵,还不能浆洗,一洗毛儿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个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冯三恪听不明白,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却都清楚——她是心疼钱了。 虞锦一向节俭,只在两件事上舍得花钱祸祸,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远远及不上虞家该有的奢华。 在手下人前丢了面子,锦爷得自己找回来,于是她放下手里汤碗,义正辞严道:“我生平最烦两种人,一是懒人,二是蠢人。至于这种又懒又蠢又穷还觍着脸上门跟我打秋风的,我见一个就想掐死一个。” 众人逗趣似的捧场:“锦爷说得好!” 弥坚立马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根炭笔把虞锦信口胡诌的名言记在上头。 “这是什么?” 冯三恪初来乍到,只与他一人相熟,此时就坐在旁边,征询之后拿过弥坚这小册子翻了一翻。他这册子已经用了大半本了,每页上的字迹有的潦草,有的工整,写得并不密,有的以小尖毛笔写的,有的是炭笔写的,明显不是一天写就的。 封皮上四个方方正正的楷字。弥坚读给他听:“这四个字是‘锦爷语录’。府里好些人都备着这么个册子,爷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就通通记下来,闲来无事翻一翻,每回都有新体悟。” 他记完,又十分仔细地把册子揣回了怀里,外衫里侧缝着个内兜,装些贵重东西绝不会丢。 冯三恪又一次遗憾地想,可惜自己不识字。 是夜,冯三恪没有早早回屋,廊下挂了两盏灯笼,他与府里护卫趁着光将池子中的脏水舀干净了。 这本不是他的活计,至今也没人给他派活。冯三恪是为了认人去的,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识得,对这虞府也知之甚少,满眼陌生,便总觉得心里没底。 与护卫们一起做做活,不光混了个脸熟,还听着了一些消息。 比如府里奴仆每月月银二两半,立功另有厚赏;比如京城的虞府很大,这间五进的宅子都算不了什么;比如门房常会收到许多信,有的是东鲁那边来的,生意上的事,有的是家书——府里许多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得人记挂,常会收到信。 都是些琐碎小事,护卫们随口唠嗑,冯三恪在旁边仔细听着,听得越多,心里便能安稳些。 他做完活才像往常一样回了客院。刚走到屋前,察觉四下寂静,没一个屋亮着灯。冯三恪呆站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今日搬了院子,换了新屋,他已经不在这儿住了,又沿着墙下回廊走去了最后一进院子。 他那屋还没熄灯,冯三恪在门前刮掉鞋上的积雪才进去。 与他同房的是个少年,已是深夜,他却还没睡,缩在被子里,撑着眼皮等着自己的新同伴。瞧见冯三恪推门进来,少年脸一垮,声音降了个调,丧气道:“啊,是你啊。我还想跟弥坚哥哥或者静思c笃行哥哥一屋呢。” 这府里统共四十多人,住的这几日,冯三恪每天用心记人,大多都已脸熟。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叫博观,十二岁的年纪,他那名字出自一个大文豪,好像是什么“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也是锦爷从古籍里边翻出来的。 弥坚给他仔细讲过,冯三恪勉强背下了这两句,什么意思却忘了个干净。 这会儿刚进门就被人嫌弃了,冯三恪也不窘迫,拿凉水抹了把脸,又坐到床头,将叠成块的床被铺开,问他:“为何想与弥坚他们一屋?” 博观挠挠头,苦恼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因为c因为,跟着他们能出息呀。他们是府里最快通窍的人,可聪明啦。” “通窍?” 一大清早,街两边的铺子都有了伙计,然风大,客人不会赶这么早上门,是以各家铺子大多只开着一条小缝。连路边菜贩的吆喝声都稀稀拉拉的,仿佛被凌冽的寒风冻住了。 虞家两家关门的铺子一在东一在西,离得不远。点心铺子在西面,靠近街口的位置,再前头就是泉安街了,来来往往的人多,吵,却也热闹;茶馆在石青街的中间位置,两头不着,勉强算是闹中取静。 两头铺子招牌都大,老远就能望得着。四个人站在巷子口,跟四根石柱似的杵了一会儿,弥高推推冯三恪肩膀,没好气道:“掌柜的!带着走啊!” 他语气中的厌嫌丁点不收敛,冯三恪知他还因为谁做掌柜的事耿耿于怀,也不在意,领着三个半大孩子,抬脚往离得最近的茶馆去了。 茶馆上下两层,店面不小,离巷子口就百来步。左边是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右边是一家木匠店,大清早已经有客上门了。这两家门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唯独茶馆前头的积雪堆了脚踝高,将“各扫门前雪”这话诠释得分明。 风一吹,搅得碎雪漫天,冯三恪抹了把脸。再抬头,只见招牌上写着“虞氏茗香”四个金粉字,单看门面修得确实不错。 可惜顶着虞家的招牌,却没折腾出虞家该有的风光。这家茶馆关门已有半年了,大门上厚厚一层灰,落了道锁,进不得,只能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窥得里边物件的影儿。 几人面面相觑,没辙了。 “我回府跟爷要钥匙去。”谨言手脚最勤快,立马折身往回跑。 冯三恪忙把他喊住:“别回去了,天才刚亮,爷还没醒呢。咱们先在街上逛逛罢。” 谨言想想也是这个理,又跟着几人去西边那点心铺子逛了一圈,这家铺子叫“虞氏香糕”。左边挨着一家生肉铺,猪头猪耳的全都挂在外边,走近便一股子难闻的腥气,瞧着远没那茶馆干净。 屠夫膀大腰圆,拿着把厚背刀“砰砰砰”地剁肉,一下下的,震得案板都抖三抖。瞧他们四人站旁边,吆喝一声:“买啥?” 兰鸢一哆嗦:“不买不买。” 扭头小声絮叨:“还是用茶馆罢,这人瞧着就不像个善茬。” 冯三恪私心里也看好茶馆所在的那个铺子,可惜两边铺子都没钥匙,没法进去瞧。几人又在整条街上晃荡了一圈,路过的铺子都数出来。 半里长的大街,食肆一十三家,大酒楼三家,布庄两家,绣坊一家,成衣铺子五家,点心铺子四家,粮油店三家,牙行三家,还有什么热锅子c古玩店c胭脂水粉c打铁铺c木匠c卖鹦鹉的卖鱼的,零零碎碎开着。 还有十几家都落着锁,有的兴许是早早回了家准备过年去了,有的却起得晚,这会儿还没开张。 兰鸢嘟囔:“爷还说处处商机,怎么我就瞧不着?人家卖吃喝穿用的都有了,咱们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再说新开的店没半来月怎么打出名声,等开张的时候就要过年了,怎么把本钱翻两番?” “你怎么总说丧气话?”弥高嗤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赶紧回府里坐着去吧。” 小姑娘脸皮薄,被他刺一句就恼了:“我自己絮叨絮叨碍你什么事了?我这怎么就是丧气话?我这是把问题摆在前边,解决了问题店才能开起来呀!有本事你自己想个好主意出来啊。” 她和弥高年纪差不了两岁,又脾性不和,虞锦一不在的时候就要吵上两句,渐渐落在后边。冯三恪听得闹心,也不管他俩,和谨言走在前。 一个上午绕着石青大街来来回回逛了两趟,几人又空着手回去了。兰鸢怕锦爷不高兴,回府前还十分讨巧地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心里小九九算得挺精,俗话说吃人嘴软,锦爷吃了她的糖炒栗子,训她的话就能说得轻一点了。 用过晌午饭,冯三恪去了正院,路有些生。他恍然记起,这还是他第二回踏进虞锦的院子,头回便是唱曲儿那回。院中景致跟上回已经不一样了,栽了十几盆草叶子,不知道明年能开出什么精贵花儿。 “冯三哥!”竹笙小声喊住他,问了几句妹妹上午的表现。冯三恪一五一十说了,竹笙微微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劳你照拂些。” 冯三恪依言应下。竹笙给他掀了帘子,自己却没跟进去。 虞锦正在外屋坐着,窗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她斜倚着桌沿,手肘撑着头,面容温和。冯三恪凝神瞧了一眼,只见锦爷在看一封信,看得专注极了,竟连他进门的动静都没听到。 冯三恪没出声扰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看完。却见虞锦看完信之后,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抬手,慢腾腾地,将那几张纸给扯了,侧面瞧去神色阴晴不定,方才那声笑仿佛是冯三恪的幻觉。 “爷?” 虞锦倏地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碎纸片扔至桌角,诧异:“你怎么来了,挑好铺子了?” 冯三恪心里好奇,却也不多问,将上午逛街的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最后道:“两间铺子都落着锁,进不去,等从爷这儿拿了钥匙,下午还得再去看看。” “我哪有?” “啊” “这是本家的铺子,钥匙自然不在我手上,我也懒得上门去跟老太太要钥匙。锁是什么锁?”虞锦问他。 冯三恪愣愣道:“木锁。” “那容易,下午去撬了锁,生意先做起来,明年回京的时候再把铺子还给他们就是了。正好门上牌匾还挂着咱虞家的名,连招牌钱都省了。” 挖门撬锁的事被她说得这么轻巧,冯三恪瞠大了眼睛,气儿都喘不匀:“这c这不是私闯民宅么” “这话说的,怎么就是私闯民宅呢?” 虞锦啧了声,笑得不太正派,突地回过味来:“你有案底儿你别做,下午带俩护卫去撬门。我那大伯先头不是亲亲热热说我们是一家人么,两边又没分家,我这好侄女想做个生意,难不成还得上门去求他?” “要不?还是上门去问一下”冯三恪局促不安。 “呵,别看我!”虞锦刚撕完信,心气不顺,嘴上的话也不如往日圆融:“我偏不去,撬了就是撬了,我看她敢不敢来告我私闯民宅。” 她今日脾气古怪得厉害,冯三恪盯着人看了半晌,嗯了一声,走出去,带上门,去外院找会撬锁的护卫。 他大步走着,心里倒是有些好笑。 原来能撑起一个府的锦爷,也像个普通姑娘一样。 是会发脾气的。 “妥了!” 这木锁果然好开得很,甚至连撬锁的细铁棍都用不着,手劲大的护卫用劲儿一掰,上头的栓子就断了。一番动作悄无声息,周围甚至没人听到异常。 冯三恪放下心来,谢过两个护卫,目送他们走了。再回头,兰鸢他们几个已经高高兴兴进了铺子。 茶馆一进门便见账柜,靠墙立着一面博古架,十几个格子,里头原是该放茶的,此时都已腾空了。左手边三间茶室,后头的楼梯是通向二楼的,楼上地方大些,有茶室五间。 冯三恪脑子已经转了起来,账柜c桌椅都是现成的,能省不少功夫,只是这茶馆他们开不起来,因为没人精通此道,再说寒冬腊月的,跑来喝茶的雅人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啊——” 兰鸢冷不丁地一声惨叫,惊叫冯三恪心差点蹦出来,忙问:“怎么了?” “耗子耗子!那儿呢那儿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c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首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41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来了县里就跟放了羊似的, 都去园子里撒欢玩去了。 冯三恪照旧床上趴着,腰背还有些疼, 他并非不能翻身下地,只是府医宋老伯那天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男人这腰必须好好养, 马虎不得”,冯三恪也分不出他是专门揶揄的,还是说得真的,为图个安心, 这两天全在床上趴着。 一群少年在园里打雪仗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院来, 博观坐不住了,去园子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 冯三恪问他为何,博冠摇摇头:“留你一人太闷了, 一会儿又该换药了。” 于是两人坐在屋里一起闷,博观索性翻箱倒柜, 找出本账本来。 这账本上记着的是虞锦带着人回县里这一路上的花销,从京城出发,总共走了五日,将路上花向全都写明了, 大到食宿, 小到路边买的瓜果糖人, 甚至几文钱一块的香胰子都一五一十写在里头。 账本记得这么细,倒不是因为虞锦抠门,而是专门难为府里这群孩子的。学算盘得有账,虞家生意的账却不能随随便便叫他们拿去,所以专挑些琐碎记下,一本账记完以后誊录十几份,发给后院这些个,叫他们得闲了就拿算盘核个总。 博观翻开一页,只见满纸整整齐齐,花向写在左边,钱记在右边,看得人挺舒坦。 “这是前天刚发下来的,管家叫咱们抽空算,最先算完的人这月月银加一两,还能去账房先生那儿打打下手。有他们在旁边提点,学算盘也就是一俩月的事。” 为了叫冯三恪认识到算盘的重要,博观说个不停:“爷以前说生意四样,钱c货c客c账,缺一样都做不了买卖。” “钱c货c客c账?” 冯三恪思索着,重复了一遍。 “钱说的是本钱,做买卖得先攒本钱,无本的买卖难做;货是货源,小贩子自己制货,大商人物色货源,咱家货源就多得数不清;客是客人,怎么吸客,怎么留客,怎么笼络回头客,这是商人能不能做大的关键。” “账自然就是算账啦。你看,这一个珠子就是一,再拨一个是二,然后三c四;五呢,就是把下边四个算珠拨下去,上边珠子拨下来;六七八|九在下面加。” 冯三恪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却紧盯着博观手下的算盘看,一到九都学会拨了,心说倒也不难。 他没用过算盘。以前一家子,父亲和兄长农忙时耕地,闲时去镇上接活儿,他娘和嫂嫂留在家里养鸡养兔种菜,绣些物件拿去卖,一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进项,都放到个大瓦罐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得数,算盘却是用不到的。 瞧他学会了,博观起了兴致,叫冯三恪往旁边挪了挪,他也挤到了同张床上,管家发下的那本账放中间,兴致勃勃要教他识字算数。 博观把账上名目逐字念了一遍:“十一月廿十离京,巳时行至城东,路旁有茶c茶c茶什么,要了茶水八壶,一壶二十文。” 他眯着眼,几乎要从账本上盯处一个洞来:“晌午于什么什么食肆用饭,四桌酒菜,一桌一百一十三文;小二喂马草,给了二钱银。” 冯三恪瞥他一眼。 “冯哥你别这么看我呀。”博观脸一热:“我就这仨字不认识,来来来咱们算,茶水八壶是一百六十文,那四桌酒菜应该是多少钱?” 冯三恪琢磨了一会儿,便道:“四百文,再加两个二十六,四百五十二文。” 他想的工夫不长,博观拿着算盘还没捣鼓出来,见状一呆,忙说:“不是不是,你得拿算盘拨出来呀。” 细嫩的手指连比带划:“一上一,一上一,三下五去二,两桌二百二十六文;一上一,一上一,三上三,三桌三百三十九文;一上一,一上一,三去七进一,一下五去四,这就是四百五十二文。” 冯三恪:“” 啥? 博观看他没明白,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遍,嘴上跟念拗口令似的。算完以后努努嘴:“喏,简单吧?” 冯三恪沉默,又看他一眼。 “嘿嘿嘿。”小少年知道他没跟上,总算成功卖弄了一回,尾巴都快飞天上去了,嘴上讨了个乖:“没事,多看半月就会啦。” 说完他把那什么三下五除二的口诀默了两遍,叫冯三恪自己背,噼里啪啦算后边的账目去了。 这师傅委实糟心。冯三恪心不在此,手肘撑着脑袋,看自己那算盘。 这是昨天虞锦带过来的,掂着比博观那个要沉些,颜色也厚重,看着就不是便宜物件。算珠颗颗圆润透亮,被摩挲了很久,故而其上有光,还有几颗珠子裂了纹,约莫是用了一两年的。 侧沿上头写着四个字,冯三恪跟博观问了问,是“勤能补拙”。 博观给他解释得深入浅出:“就是说一个笨人和一个聪明人,两人同做生意。笨的那人呢每天起早贪黑,集市一开就拉着牛车去占地了,无论雨雪从不歇息,慢慢地就富贵起来了;聪明的那个商人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心情好了才出一下摊,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养不起。所以爷的意思是,冯哥你虽然看着呆,勤奋一点也会有大出息的。” 要不是同屋住了十来天,冯三恪定要怀疑博观是不是专门拿这话埋汰自己的。 他摩挲着算盘上头的小字,只觉心口炽热,这是锦爷对他的殷切期盼。四个字其中深意更是一辈子不会忘。 ——他却不知前几日县令儿子刘荃送了把包金的新算盘,虞锦待见上头那“财源广进”四个字,就把这旧的拿来送人了。 心有所思,虞锦竟还真的来走了一趟,带着竹笙一起来的,一人提着几袋子果脯,一房一袋发了,最后才进他们这屋。 知道冯三恪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事,虞锦进了门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海津府衙离得不远,昨儿叫人把信送出去了,方才收到了回信。孙捕头说腊八连着休沐,会放两日假,他再请上两日,来县里看看。” 说完,半天没听着回声,冯三恪愣愣看着她,唇嗫嚅了几下。 虞锦差点以为他又打算给自己磕头了,要拦的动作都准备好了,等了半天,冯三恪才憋出一句:“爷费心了。” 总算没磕头,虞锦松口气。 “没事。孙捕头还叫你列几个人名,就是公堂上的供词证人,乡里乡亲的不提,供词紧要的人有哪些,得一一列出来。” 他二人说话声音不小,博观还没算完账,又不能分心,急得直挠头:“爷别说话!等我把这半页算完!最后半页了!” 冯三恪忙拍了他肩膀两下,想训他没大没小,当着虞锦的面却没好意思说。仔细瞧了瞧虞锦的神色,似是一点没恼,竟真的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等着博观算完。 博观又噼里啪啦敲了一会儿,对算盘跟仇人似的,倏地动作一停,拍掌笑道:“妥了!算完啦算完啦,爷你瞅瞅,是不是这个数,十二两又七十文!” 虞锦探头瞄一眼,淡定微笑:“错了,差半两。” 少年一下子垮了脸,苦逼呵呵把账本丢一边去了。方才他全神贯注,两人说了什么一概没听着,这会儿屁颠颠跑去倒茶,问:“爷怎么过来啦?” 虞锦笑得很好看:“弥坚兰鸢他们凑了一桌,在我屋里打牌九,我坐了五轮庄,就没人跟我玩了。”言下之意就是闷得慌,到后院找乐子来了。 博观惊讶道:“爷还会打牌九?” “会呀,都说商赌不分家,生意场上脑子活的,赌场上也差不到哪儿去。” 冯三恪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自小家教严,爹娘说嫖赌这两样是瘪三才去的地方,冯三恪从没动过心思。每回主家给发了多少工钱,几乎能全须全尾地带回家里去。 这什么牌九马吊的,乡下人不敢沾,动辄是要倾家荡产的。 而打牌九的姑娘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可冯三恪扪心自问,面前的锦爷常穿着男子衣衫,聪慧伶俐的劲儿比他生平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强。她明事理,担大义,还有更多更多没有表露出来的东西,等着人去挖掘。 这样的女子。 要不是此时细想,他甚至意识不到锦爷是个女子。 虞锦说完,顿觉跟博观说这个不好,忙话锋一转:“年轻孩子别学这些,进场容易,出不来就要遭。” 冯三恪静静听着,翘了下唇角。其实锦爷只比他大两岁,比博观这些个少年也只大五六岁,说话却跟三四十岁的人似的。别的姑娘忙着挑夫婿的年纪,她却已经能从容不迫地撑起半个虞家了。 什么赌场得意,进场出场的,博观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一句,挠头问:“那弥坚哥哥他们为什么不跟爷玩了?” 虞锦轻哂,挑了一颗最大的果脯塞嘴里,“他们脑子太钝,三人加一块儿也算不过我,我嫌没意思,就出来走走。” “才不是呢!”竹笙在旁边揭她老底儿:“明明是爷太精明,把他们仨这月的月银都赢光了,再跟您玩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这么厉害的么!” 虞锦嘴边浮起一朵高深莫测的笑:“因为我会算呀。打牌九三分运气,三分记性,四分靠算。正好三样我都不差。” 博观瞪圆了眼睛,慢慢地,张圆的嘴又一点点合上,心头泛起了丝同情:“明天就是腊月初一,又要发月银了,可弥坚哥哥他们这个月攒下的钱一下子就没了” 竹笙方要开口,想说锦爷怎么可能真贪他们那点月钱,都换个说辞给回去了。 不待她开口,虞锦就笑了,脸上一点都不惭愧,挑眉逗博观:“要不咱俩来投骰子?你要赢了,我把自己的月钱给你,输了则反之。” “别别别!”博观悚然一惊,留下句“去厨房寻摸点吃食”,慌里慌张跑走了。 虞锦似模似样叹口气,慨然:“到底是年纪小了些,骰子这种全看运气的,又有厚利在前,他都不敢赌一把。” 屋里竹笙不说话,神色却平静,似乎与她心有灵犀。 冯三恪便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爷意思是?” 正赶上这回虞锦回乡,去寺里的人比往月还多。连县老爷都提前一日派人过来知会了声,叫她净身沐浴。 人家外姓人都这么勤快,她这个当亲闺女的要是再大门紧密,窝在屋里睡大觉,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当天只好早早起来,跟着去了大悲寺。 出了北城门,放眼望去,全是往同个方向行的百姓。路上不过一个来时辰,竟瞧到了十几辆马车,兴许是全陈塘的富贾都集中在此了,都跟不怕冷似的,挂起侧窗帘子跟同行的人说话。 “元老爷,哎哟难得见您一回呀,您这些时忙着赚什么大钱呢?” “嗐,瞎忙活!还赚什么大钱哩,留个棺材本儿就不错喽。” “瞧您说的,您还赚不了钱,我们不都得喝西北风去?一会儿咱坐下好好唠唠。” 一路上,这样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县令家本有自己的车马,刘荃却偏上了虞锦这车,一路喋喋不休:“左前边那位是元腾安元老爷,咱陈塘数一数二的地主爷,老狐狸一只;右边那是孙致和,跟五爷一个路子起的家,捣鼓阿胶的,也是奸猾人物。” “哎你看那个,那轿子里坐的是莺花巷的鸨嬷嬷,一个鸨子竟也来拜五爷庙了,真是闲的。” 刘荃眼睛贼亮,探着脑袋看了半天,前后左右的马车都被他认出来了。听着一群老爷来来回回推太极,越听越没意思,落下帘子坐了回来。 再瞧对面的虞锦沉稳坐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跟外边那些都不一样。刘荃好奇来了句:“是不是你们做生意的都长着七八个心眼,天天得算计,说句话都得绕来绕去的?” “什么叫算计?这叫说话的学问。”兰鸢听得不高兴了,咕哝了一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42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来了县里就跟放了羊似的,都去园子里撒欢玩去了。 冯三恪照旧床上趴着, 腰背还有些疼, 他并非不能翻身下地,只是府医宋老伯那天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男人这腰必须好好养,马虎不得”, 冯三恪也分不出他是专门揶揄的,还是说得真的, 为图个安心,这两天全在床上趴着。 一群少年在园里打雪仗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院来, 博观坐不住了, 去园子溜达了一圈, 又回来了, 冯三恪问他为何,博冠摇摇头:“留你一人太闷了,一会儿又该换药了。” 于是两人坐在屋里一起闷, 博观索性翻箱倒柜, 找出本账本来。 这账本上记着的是虞锦带着人回县里这一路上的花销,从京城出发, 总共走了五日, 将路上花向全都写明了, 大到食宿, 小到路边买的瓜果糖人, 甚至几文钱一块的香胰子都一五一十写在里头。 账本记得这么细,倒不是因为虞锦抠门,而是专门难为府里这群孩子的。学算盘得有账,虞家生意的账却不能随随便便叫他们拿去,所以专挑些琐碎记下,一本账记完以后誊录十几份,发给后院这些个,叫他们得闲了就拿算盘核个总。 博观翻开一页,只见满纸整整齐齐,花向写在左边,钱记在右边,看得人挺舒坦。 “这是前天刚发下来的,管家叫咱们抽空算,最先算完的人这月月银加一两,还能去账房先生那儿打打下手。有他们在旁边提点,学算盘也就是一俩月的事。” 为了叫冯三恪认识到算盘的重要,博观说个不停:“爷以前说生意四样,钱、货、客、账,缺一样都做不了买卖。” “钱、货、客、账?” 冯三恪思索着,重复了一遍。 “钱说的是本钱,做买卖得先攒本钱,无本的买卖难做;货是货源,小贩子自己制货,大商人物色货源,咱家货源就多得数不清;客是客人,怎么吸客,怎么留客,怎么笼络回头客,这是商人能不能做大的关键。” “账自然就是算账啦。你看,这一个珠子就是一,再拨一个是二,然后三、四;五呢,就是把下边四个算珠拨下去,上边珠子拨下来;六七八|九在下面加。” 冯三恪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却紧盯着博观手下的算盘看,一到九都学会拨了,心说倒也不难。 他没用过算盘。以前一家子,父亲和兄长农忙时耕地,闲时去镇上接活儿,他娘和嫂嫂留在家里养鸡养兔种菜,绣些物件拿去卖,一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进项,都放到个大瓦罐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得数,算盘却是用不到的。 瞧他学会了,博观起了兴致,叫冯三恪往旁边挪了挪,他也挤到了同张床上,管家发下的那本账放中间,兴致勃勃要教他识字算数。 博观把账上名目逐字念了一遍:“十一月廿十离京,巳时行至城东,路旁有茶、茶、茶什么,要了茶水八壶,一壶二十文。” 他眯着眼,几乎要从账本上盯处一个洞来:“晌午于……什么什么食肆用饭,四桌酒菜,一桌一百一十三文;小二喂马草,给了二钱银。” 冯三恪瞥他一眼。 “冯哥你别这么看我呀。”博观脸一热:“我就这仨字不认识,来来来咱们算,茶水八壶是一百六十文,那四桌酒菜应该是多少钱?” 冯三恪琢磨了一会儿,便道:“四百文,再加两个二十六,四百五十二文。” 他想的工夫不长,博观拿着算盘还没捣鼓出来,见状一呆,忙说:“不是不是,你得拿算盘拨出来呀。” 细嫩的手指连比带划:“一上一,一上一,三下五去二,两桌二百二十六文;一上一,一上一,三上三,三桌三百三十九文;一上一,一上一,三去七进一,一下五去四,这就是四百五十二文。” 冯三恪:“……” 啥? 博观看他没明白,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遍,嘴上跟念拗口令似的。算完以后努努嘴:“喏,简单吧?” 冯三恪沉默,又看他一眼。 “嘿嘿嘿。”小少年知道他没跟上,总算成功卖弄了一回,尾巴都快飞天上去了,嘴上讨了个乖:“没事,多看半月就会啦。” 说完他把那什么三下五除二的口诀默了两遍,叫冯三恪自己背,噼里啪啦算后边的账目去了。 这师傅委实糟心。冯三恪心不在此,手肘撑着脑袋,看自己那算盘。 这是昨天虞锦带过来的,掂着比博观那个要沉些,颜色也厚重,看着就不是便宜物件。算珠颗颗圆润透亮,被摩挲了很久,故而其上有光,还有几颗珠子裂了纹,约莫是用了一两年的。 侧沿上头写着四个字,冯三恪跟博观问了问,是“勤能补拙”。 博观给他解释得深入浅出:“就是说一个笨人和一个聪明人,两人同做生意。笨的那人呢每天起早贪黑,集市一开就拉着牛车去占地了,无论雨雪从不歇息,慢慢地就富贵起来了;聪明的那个商人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心情好了才出一下摊,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养不起。所以爷的意思是,冯哥你虽然看着呆,勤奋一点也会有大出息的。” 要不是同屋住了十来天,冯三恪定要怀疑博观是不是专门拿这话埋汰自己的。 他摩挲着算盘上头的小字,只觉心口炽热,这是锦爷对他的殷切期盼。四个字其中深意更是一辈子不会忘。 ——他却不知前几日县令儿子刘荃送了把包金的新算盘,虞锦待见上头那“财源广进”四个字,就把这旧的拿来送人了。 心有所思,虞锦竟还真的来走了一趟,带着竹笙一起来的,一人提着几袋子果脯,一房一袋发了,最后才进他们这屋。 知道冯三恪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事,虞锦进了门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海津府衙离得不远,昨儿叫人把信送出去了,方才收到了回信。孙捕头说腊八连着休沐,会放两日假,他再请上两日,来县里看看。” 说完,半天没听着回声,冯三恪愣愣看着她,唇嗫嚅了几下。 虞锦差点以为他又打算给自己磕头了,要拦的动作都准备好了,等了半天,冯三恪才憋出一句:“爷费心了。” 总算没磕头,虞锦松口气。 “没事。孙捕头还叫你列几个人名,就是公堂上的供词证人,乡里乡亲的不提,供词紧要的人有哪些,得一一列出来。” 他二人说话声音不小,博观还没算完账,又不能分心,急得直挠头:“爷别说话!等我把这半页算完!最后半页了!” 冯三恪忙拍了他肩膀两下,想训他没大没小,当着虞锦的面却没好意思说。仔细瞧了瞧虞锦的神色,似是一点没恼,竟真的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等着博观算完。 博观又噼里啪啦敲了一会儿,对算盘跟仇人似的,倏地动作一停,拍掌笑道:“妥了!算完啦算完啦,爷你瞅瞅,是不是这个数,十二两又七十文!” 虞锦探头瞄一眼,淡定微笑:“错了,差半两。” 少年一下子垮了脸,苦逼呵呵把账本丢一边去了。方才他全神贯注,两人说了什么一概没听着,这会儿屁颠颠跑去倒茶,问:“爷怎么过来啦?” 虞锦笑得很好看:“弥坚兰鸢他们凑了一桌,在我屋里打牌九,我坐了五轮庄,就没人跟我玩了。”言下之意就是闷得慌,到后院找乐子来了。 博观惊讶道:“爷还会打牌九?” “会呀,都说商赌不分家,生意场上脑子活的,赌场上也差不到哪儿去。” 冯三恪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自小家教严,爹娘说嫖赌这两样是瘪三才去的地方,冯三恪从没动过心思。每回主家给发了多少工钱,几乎能全须全尾地带回家里去。 这什么牌九马吊的,乡下人不敢沾,动辄是要倾家荡产的。 而打牌九的姑娘……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可冯三恪扪心自问,面前的锦爷常穿着男子衣衫,聪慧伶俐的劲儿比他生平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强。她明事理,担大义,还有更多更多没有表露出来的东西,等着人去挖掘。 这样的女子。 要不是此时细想,他甚至意识不到锦爷是个女子。 虞锦说完,顿觉跟博观说这个不好,忙话锋一转:“年轻孩子别学这些,进场容易,出不来就要遭。” 冯三恪静静听着,翘了下唇角。其实锦爷只比他大两岁,比博观这些个少年也只大五六岁,说话却跟三四十岁的人似的。别的姑娘忙着挑夫婿的年纪,她却已经能从容不迫地撑起半个虞家了。 什么赌场得意,进场出场的,博观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一句,挠头问:“那弥坚哥哥他们为什么不跟爷玩了?” 虞锦轻哂,挑了一颗最大的果脯塞嘴里,“他们脑子太钝,三人加一块儿也算不过我,我嫌没意思,就出来走走。” “才不是呢!”竹笙在旁边揭她老底儿:“明明是爷太精明,把他们仨这月的月银都赢光了,再跟您玩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这么厉害的么!” 虞锦嘴边浮起一朵高深莫测的笑:“因为我会算呀。打牌九三分运气,三分记性,四分靠算。正好三样我都不差。” 博观瞪圆了眼睛,慢慢地,张圆的嘴又一点点合上,心头泛起了丝同情:“明天就是腊月初一,又要发月银了,可弥坚哥哥他们这个月攒下的钱一下子就没了……” 竹笙方要开口,想说锦爷怎么可能真贪他们那点月钱,都换个说辞给回去了。 不待她开口,虞锦就笑了,脸上一点都不惭愧,挑眉逗博观:“要不咱俩来投骰子?你要赢了,我把自己的月钱给你,输了则反之。” “别别别!”博观悚然一惊,留下句“去厨房寻摸点吃食”,慌里慌张跑走了。 虞锦似模似样叹口气,慨然:“到底是年纪小了些,骰子这种全看运气的,又有厚利在前,他都不敢赌一把。” 屋里竹笙不说话,神色却平静,似乎与她心有灵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43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兰鸢差点厥过去,又溢出一声惨叫:“还有一只!啊!跑外边去了!” 藏柜子底下的耗子被她一惊, “呲溜”一下, 顺着簸箕跳上冯三恪膝头,眨眼功夫就钻茶室去了。 “啊啊啊啊啊这什么破地方啊!大耗子都有俩,肯定还有一窝小的!” 冯三恪糟心得厉害, 忙说:“你别叫,你三人去外边等着吧。” 他把几人撵出去, 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是空的。唯独楼下墙角摞着两袋散茶, 解开看了看, 已经生了虫。茶碗茶盘一类的物事落满了灰, 这些回头再拾掇, 别的就找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了。 冯三恪走出去,把弄坏的锁挂门上,叫他们在这里等着, 跑了一整条街, 总算在一家小铺里买着了耗子药。 往茶馆上下两层都撒上药,他又去对街铁铺买了一把新锁, 另配了三副钥匙, 一人发了一把。最后把门一关, 领着几个孩子回府去。 兰鸢喜滋滋凑到他旁边:“冯掌柜, 你可真厉害!以前我想着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个子高的, 长得好看的,现下想想,那人还得会抓耗子打蟑螂才行呀!” “当着男人面说这个,你害不害臊!”弥高刺了一句,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顶了起来。 夸他的话没头没尾,冯三恪随便听了一耳朵,也不当回事,边走边琢磨能做什么生意。 十两银的本钱,拿来做什么都够了;可一个月之内翻两番,他愣是想不着有什么能行得通的。 回了府,还不到饭点,又跑去正院跟锦爷报信去了。 冯三恪摸不清自己怎么想的,明明开铺子的事一筹莫展,他去了也讨不了什么好,指不定还会被锦爷骂句蠢。毕竟她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那种姑娘,光是这么两天,自己就得了好几个白眼。 可无论大事小事,总想着与她报一声。 晌午锦爷撕信的事他还记挂着,当时未能察觉,下午忙活时总是冷不丁地冒出她当时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那时候的锦爷,好像挺难过的样子。 也不知是谁来的信。 猜她心情不美,冯三恪回府前还专门捎了一盒酸枣糕——上回见她爱吃酸的。 然进了书房,见虞锦坐在那儿算账,右手提笔,左手五指翻飞,那把包金的算盘仿佛能拨出金花来,神色并不见异常。 听着他进门,虞锦抬了眼,手却不停。她是抱着算盘长大的,连看一眼都不需。还能分神调侃他:“掌柜的回来啦?下午可有什么进展?” 冯三恪怔了一瞬,吞吐道:“撬了锁,撒了点耗子药。” 换府里任何一个会来事儿的,都会描补几句好听的,比如想着了什么做生意的门路呀,或者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办法,求爷指点迷津呀。 偏他嘴拙,脑子也钝,诚实得不得了,就——“撒了点耗子药”。 虞锦几乎要叹出声来,笑啐:“那来我这儿做什么?逮了俩耗子还得跟我讨赏不成?” “没。”冯三恪吱了一声,将手上提着的点心盒子放到一旁,就又不说话了,低垂眼睑,端的是岿然不动。 虞锦多瞧了他几眼,怎么看怎么别扭,算盘一丢,推开椅子走了过去。 “都是当掌柜的人了,怎么一点气势都没有?他们叫你捉耗子你就捉耗子,以后谁说这话踹谁一脚,让他们自己去,听着没有?” 她走近了,才恍然觉得这人真是高。 虞锦身量不矮,在女子里边已经算是难得的高个儿了,站到冯三恪面前,却比人家矮了大半个头。 这还是十七岁的小伙子,还要再窜几年个儿的。 她错怔了一瞬,很快回神,拍拍冯三恪的小臂,交待他:“俩手别握在一起,人前会露了怯。” 冯三恪便松开手,规规矩矩站直,垂眸看着她,目光温良。 比她高大半个头,可杵她面前,占着居高临下的位置,却是一点气势都没有,高高瘦瘦的、眉眼轮廓极深,也不知是穿的衣裳簇新还是怎么,瞧着不像个庄稼汉,身上更没沾半点铜臭。 就是个愣头青。 其实,虞锦是喜欢这样的人的。 府里这些个孩子,刚带进府的时候,各个品性纯良,看人的时候、得了夸赏的时候,一双眼睛比兔子还要清澈;过了两年,长大些了,心里头就有了小九九,会偷懒了,也会耍滑了。 再到成家立业的时候,有了各自的利,做事就迂,瞻前顾后,用他们做事前须得细细揣度了。 而像他爹早年带出来的那些人,已经老奸巨猾至无法共事的地步。 ——也不知面前这人,将来能长成什么样。 虞锦收回跑远的神思,笑问:“头回当掌柜的感觉如何?” “累。”冯三恪直言不讳。 “派给你三个人,哪个用的最得手?” 半天没吭声。 虞锦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背后搬弄口舌,微微一笑:“无妨,你说便是。他们仨跟了我这么久,我心里有数。” 冯三恪就迷瞪过来了,这是在考他的,看看他这临时的掌柜有没有识人的能耐。于是尽量拣着不难听的词说:“兰鸢姑娘性子欢脱,有些……娇气?” 征询的语气。他看看虞锦,见她眼里笑意仍在,心揣回肚子里,不再纠词了:“弥高人有些傲,事事好强,回府时进门都要争个先;谨言呆,也不怎么说话,手脚比他俩勤快,品性如何尚不清楚。” 几人的毛病都挑拣了一遍,最后谦虚地补上:“我脑子迂,只能做做苦力活,一点做生意的能耐都没有。街上逛了一天,费劲想了一天,也没想出什么能做的买卖。” 虞锦便笑了。 也不说他点评得如何,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怎么就能没有呢?我随便想几个,你听听能不能行。” “昨儿刘荃领着我去了趟娘娘宫,地方有些偏,就你头几回买菜的那个市集,再往东走个二里地,可知道?” 冯三恪点点头,他在陈塘县住了十来年,自然是知道的。娘娘宫里头供的是妈祖婆娘娘,街两边全是铺子摊贩,每逢过年时候最为热闹,买年货的,赶庙的,耍狮的,大小玩意什么都有。 “刘荃说县衙出钱雇了三个戏班子,凑了个妈祖游街队出来。约莫百来人,都抬着轿子穿着戏服,每天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三趟,要从腊月初十一直演到除夕当天。” “这百来人里大多是青壮汉子,也有十几个妇人,哼哧哼哧累一天,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路边虽有卖小吃的,却都是炸卷儿、蜜三刀、油豆腐一类的,闻着香却不顶饿。这些小食贩还个个心黑,十文钱那么一小份,填个牙缝都不够。因为是县里请戏班来热闹的,所以就算是小吃也得给人家管饱,费了银钱不说,还要落下埋怨。” 听明白了前情,冯三恪却仍猜不透她要说什么。戏班子吃不饱怎么办?难道要他们四个人挑着担子卖烧饼去? 虞锦只好说到底:“你说如果咱们在路边摆几张流水席,十人一桌,一桌席三百文,能不能赚回本来?” 冯三恪已经有些呆了,怔然道:“约莫能赚回来吧……” 他统共就买过几回菜,不知一桌席的本钱,虞锦话一出,冯三恪脑子里头个反应便是“不能吧?不行吧?这怎么能行?” 这也是商人和寻常人的不同。商人最爱琢磨,别人瞧不着的商机,商人能抓住;别人觉得不能的事,商人绞尽脑汁也要想出法子来。 一说起本钱和利钱,虞锦手指就痒,拿过算盘给他算账:“一桌菜八冷八热一汤,再加五盘干粮便齐了。冬天菜贵一些,却也贵不到哪儿去,就算用大盘,一桌素菜干粮本钱超不过四十文,鸡、鱼、猪肉各上一道,这些荤菜费事,咱不做,直接在城里买现成的,上笼一热就能上桌了,荤菜就算个六十文,凑个整吧。再请四个厨子,一人一晌午给百文,要是你们四个打打下手,三个厨子也够用了。” “再算利钱,十人一桌席就是三百文,刨掉一百文的菜钱,一桌赚二百。若是厨子一晌午弄十桌素菜,一天下来赚一两半。而妈祖游街要一直办到除夕当天,临到年根还能涨涨价,年前赚三十两是妥妥的。” 冯三恪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不是坑人么……” 虞锦眉尖一拧:“怎么是坑人呢?” “百文本钱的东西,一转手就是三百的席,这不是坑人么……” 虞锦耐着性子给他算道理:“放食肆里这么一桌席卖半吊钱,咱便宜了那么些,已经是良心价了。再说路边那些个小食贩,一手做小食一手抓钱,既不干净,又贵,人还吃不饱,我这怎么就是坑人了?” 冯三恪一点点皱起眉,神情严肃看着她,仿佛“奸商”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了。 虞锦被他气笑了:“合着十文的东西就只能卖十文,再加一文跑腿费顶天了?那你还做什么生意?咱不说经商,就说你以前打铁,就没个投机取巧的时候?” “那是万万没有的!” 冯三恪斩钉截铁,答得果断异常:“一把锄头半吊钱,好些人家都得攒钱买,哪还再能贪人家的银钱?精铁料本就贵,一把锄头卖半两,就有四钱花在铁料上,半钱花在炉子里。另有一人掌锤,一人拉风箱,这都是力气活,做一把锄头下来,每人才拿十文工钱,主家剩下的也没多少。” 他还借此总结了个道理:“打铁跟做生意不一样,一锤子便是一锤子。你偷了多少懒,用了多少料,别人一摸东西就知道。” 虞锦:“……” 她倏地会过意来,这愣头青嘴里说的话竟是在教训她,声声诘问,目光深邃,逼视着她这“奸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44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冯三恪拿了个装着散茶的簸箕, 把里边腾空,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蹲下去瞧。刚瞧见耗子尾巴,不等放低手,又一道黑影从他眼前窜过去。 兰鸢差点厥过去, 又溢出一声惨叫:“还有一只!啊!跑外边去了!” 藏柜子底下的耗子被她一惊, “呲溜”一下, 顺着簸箕跳上冯三恪膝头,眨眼功夫就钻茶室去了。 “啊啊啊啊啊这什么破地方啊!大耗子都有俩, 肯定还有一窝小的!” 冯三恪糟心得厉害,忙说:“你别叫,你三人去外边等着吧。” 他把几人撵出去, 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是空的。唯独楼下墙角摞着两袋散茶,解开看了看,已经生了虫。茶碗茶盘一类的物事落满了灰,这些回头再拾掇, 别的就找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了。 冯三恪走出去,把弄坏的锁挂门上, 叫他们在这里等着, 跑了一整条街, 总算在一家小铺里买着了耗子药。 往茶馆上下两层都撒上药, 他又去对街铁铺买了一把新锁,另配了三副钥匙,一人发了一把。最后把门一关,领着几个孩子回府去。 兰鸢喜滋滋凑到他旁边:“冯掌柜,你可真厉害!以前我想着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个子高的,长得好看的,现下想想,那人还得会抓耗子打蟑螂才行呀!” “当着男人面说这个,你害不害臊!”弥高刺了一句,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顶了起来。 夸他的话没头没尾,冯三恪随便听了一耳朵,也不当回事,边走边琢磨能做什么生意。 十两银的本钱,拿来做什么都够了;可一个月之内翻两番,他愣是想不着有什么能行得通的。 回了府,还不到饭点,又跑去正院跟锦爷报信去了。 冯三恪摸不清自己怎么想的,明明开铺子的事一筹莫展,他去了也讨不了什么好,指不定还会被锦爷骂句蠢。毕竟她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那种姑娘,光是这么两天,自己就得了好几个白眼。 可无论大事小事,总想着与她报一声。 晌午锦爷撕信的事他还记挂着,当时未能察觉,下午忙活时总是冷不丁地冒出她当时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那时候的锦爷,好像挺难过的样子。 也不知是谁来的信。 猜她心情不美,冯三恪回府前还专门捎了一盒酸枣糕——上回见她爱吃酸的。 然进了书房,见虞锦坐在那儿算账,右手提笔,左手五指翻飞,那把包金的算盘仿佛能拨出金花来,神色并不见异常。 听着他进门,虞锦抬了眼,手却不停。她是抱着算盘长大的,连看一眼都不需。还能分神调侃他:“掌柜的回来啦?下午可有什么进展?” 冯三恪怔了一瞬,吞吐道:“撬了锁,撒了点耗子药。” 换府里任何一个会来事儿的,都会描补几句好听的,比如想着了什么做生意的门路呀,或者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办法,求爷指点迷津呀。 偏他嘴拙,脑子也钝,诚实得不得了,就——“撒了点耗子药”。 虞锦几乎要叹出声来,笑啐:“那来我这儿做什么?逮了俩耗子还得跟我讨赏不成?” “没。”冯三恪吱了一声,将手上提着的点心盒子放到一旁,就又不说话了,低垂眼睑,端的是岿然不动。 虞锦多瞧了他几眼,怎么看怎么别扭,算盘一丢,推开椅子走了过去。 “都是当掌柜的人了,怎么一点气势都没有?他们叫你捉耗子你就捉耗子,以后谁说这话踹谁一脚,让他们自己去,听着没有?” 她走近了,才恍然觉得这人真是高。 虞锦身量不矮,在女子里边已经算是难得的高个儿了,站到冯三恪面前,却比人家矮了大半个头。 这还是十七岁的小伙子,还要再窜几年个儿的。 她错怔了一瞬,很快回神,拍拍冯三恪的小臂,交待他:“俩手别握在一起,人前会露了怯。” 冯三恪便松开手,规规矩矩站直,垂眸看着她,目光温良。 比她高大半个头,可杵她面前,占着居高临下的位置,却是一点气势都没有,高高瘦瘦的、眉眼轮廓极深,也不知是穿的衣裳簇新还是怎么,瞧着不像个庄稼汉,身上更没沾半点铜臭。 就是个愣头青。 其实,虞锦是喜欢这样的人的。 府里这些个孩子,刚带进府的时候,各个品性纯良,看人的时候、得了夸赏的时候,一双眼睛比兔子还要清澈;过了两年,长大些了,心里头就有了小九九,会偷懒了,也会耍滑了。 再到成家立业的时候,有了各自的利,做事就迂,瞻前顾后,用他们做事前须得细细揣度了。 而像他爹早年带出来的那些人,已经老奸巨猾至无法共事的地步。 ——也不知面前这人,将来能长成什么样。 虞锦收回跑远的神思,笑问:“头回当掌柜的感觉如何?” “累。”冯三恪直言不讳。 “派给你三个人,哪个用的最得手?” 半天没吭声。 虞锦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背后搬弄口舌,微微一笑:“无妨,你说便是。他们仨跟了我这么久,我心里有数。” 冯三恪就迷瞪过来了,这是在考他的,看看他这临时的掌柜有没有识人的能耐。于是尽量拣着不难听的词说:“兰鸢姑娘性子欢脱,有些……娇气?” 征询的语气。他看看虞锦,见她眼里笑意仍在,心揣回肚子里,不再纠词了:“弥高人有些傲,事事好强,回府时进门都要争个先;谨言呆,也不怎么说话,手脚比他俩勤快,品性如何尚不清楚。” 几人的毛病都挑拣了一遍,最后谦虚地补上:“我脑子迂,只能做做苦力活,一点做生意的能耐都没有。街上逛了一天,费劲想了一天,也没想出什么能做的买卖。” 虞锦便笑了。 也不说他点评得如何,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怎么就能没有呢?我随便想几个,你听听能不能行。” “昨儿刘荃领着我去了趟娘娘宫,地方有些偏,就你头几回买菜的那个市集,再往东走个二里地,可知道?” 冯三恪点点头,他在陈塘县住了十来年,自然是知道的。娘娘宫里头供的是妈祖婆娘娘,街两边全是铺子摊贩,每逢过年时候最为热闹,买年货的,赶庙的,耍狮的,大小玩意什么都有。 “刘荃说县衙出钱雇了三个戏班子,凑了个妈祖游街队出来。约莫百来人,都抬着轿子穿着戏服,每天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三趟,要从腊月初十一直演到除夕当天。” “这百来人里大多是青壮汉子,也有十几个妇人,哼哧哼哧累一天,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路边虽有卖小吃的,却都是炸卷儿、蜜三刀、油豆腐一类的,闻着香却不顶饿。这些小食贩还个个心黑,十文钱那么一小份,填个牙缝都不够。因为是县里请戏班来热闹的,所以就算是小吃也得给人家管饱,费了银钱不说,还要落下埋怨。” 听明白了前情,冯三恪却仍猜不透她要说什么。戏班子吃不饱怎么办?难道要他们四个人挑着担子卖烧饼去? 虞锦只好说到底:“你说如果咱们在路边摆几张流水席,十人一桌,一桌席三百文,能不能赚回本来?” 冯三恪已经有些呆了,怔然道:“约莫能赚回来吧……” 他统共就买过几回菜,不知一桌席的本钱,虞锦话一出,冯三恪脑子里头个反应便是“不能吧?不行吧?这怎么能行?” 这也是商人和寻常人的不同。商人最爱琢磨,别人瞧不着的商机,商人能抓住;别人觉得不能的事,商人绞尽脑汁也要想出法子来。 一说起本钱和利钱,虞锦手指就痒,拿过算盘给他算账:“一桌菜八冷八热一汤,再加五盘干粮便齐了。冬天菜贵一些,却也贵不到哪儿去,就算用大盘,一桌素菜干粮本钱超不过四十文,鸡、鱼、猪肉各上一道,这些荤菜费事,咱不做,直接在城里买现成的,上笼一热就能上桌了,荤菜就算个六十文,凑个整吧。再请四个厨子,一人一晌午给百文,要是你们四个打打下手,三个厨子也够用了。” “再算利钱,十人一桌席就是三百文,刨掉一百文的菜钱,一桌赚二百。若是厨子一晌午弄十桌素菜,一天下来赚一两半。而妈祖游街要一直办到除夕当天,临到年根还能涨涨价,年前赚三十两是妥妥的。” 冯三恪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不是坑人么……” 虞锦眉尖一拧:“怎么是坑人呢?” “百文本钱的东西,一转手就是三百的席,这不是坑人么……” 虞锦耐着性子给他算道理:“放食肆里这么一桌席卖半吊钱,咱便宜了那么些,已经是良心价了。再说路边那些个小食贩,一手做小食一手抓钱,既不干净,又贵,人还吃不饱,我这怎么就是坑人了?” 冯三恪一点点皱起眉,神情严肃看着她,仿佛“奸商”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了。 虞锦被他气笑了:“合着十文的东西就只能卖十文,再加一文跑腿费顶天了?那你还做什么生意?咱不说经商,就说你以前打铁,就没个投机取巧的时候?” “那是万万没有的!” 冯三恪斩钉截铁,答得果断异常:“一把锄头半吊钱,好些人家都得攒钱买,哪还再能贪人家的银钱?精铁料本就贵,一把锄头卖半两,就有四钱花在铁料上,半钱花在炉子里。另有一人掌锤,一人拉风箱,这都是力气活,做一把锄头下来,每人才拿十文工钱,主家剩下的也没多少。” 他还借此总结了个道理:“打铁跟做生意不一样,一锤子便是一锤子。你偷了多少懒,用了多少料,别人一摸东西就知道。” 虞锦:“……” 她倏地会过意来,这愣头青嘴里说的话竟是在教训她,声声诘问,目光深邃,逼视着她这“奸商”。 虞锦深吸口气,撑起一个弧度温和的笑,冲他挥挥手:“三恪呀,你这么老实,还是去做你的铁匠去吧,对街就有俩打铁铺,赶紧去吧,乖。” 她恼了也不凶人,说话的神情语气温柔极了。冯三恪心里却一咯噔,清楚她是气得厉害了,忙道:“爷,是我说错话了,你别不高兴。” “带上门。” 虞锦冷冷落下一句,也不再搭理他,伏案算账去了。 她桌上账册厚厚几本,全摞在一块,远不是陈塘的账,而是从京城带来的。虞家家大业大,最愁的还不是如何管,而是年底核账。什么赚什么亏,什么能加力什么该撤出,货源主有什么动向,底下人藏着什么小心思,都能从账本子里瞧出来。 冯三恪站在下首,惶惶望着。 她肩颈荏弱,坐姿也不正,斜斜倚在那儿,瞧着洒脱。 背上却扛着半个虞家,一刻歇不得。 商之一道,到底为何,远不是方才那么几句话就能将他点透的。冯三恪却在这一瞬,影影绰绰悟出了什么。 商人有什么错呢? 两倍的利又有什么错呢? 一个铜板儿掰成两半花的日子太累太难,站得低的人便如蝼蚁,所珍视的,所爱的,别人眼也不眨地就能踩进泥尘里。 后路尽断,前途渺渺。他总是要选一条路去走的。 奸商也罢。 冯三恪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跪下了。 虞锦眼皮一跳,缓缓抬起头来:“你跪我做什么?” “我不识抬举,说的都是混账话,锦爷别与我一般见识。” “呵。” 虞锦眼里没了笑,落了笔,一字一顿道。 “你听好。” “我们虞家,是京城有名的良商,贩盐利三成,票号利一成,大头就这两样。而真正的奸商大有人在,十倍百倍的利也填不满他们的嘴。” 这炭不是什么好炭,烟气重,只能放在窗下烧,烧出的丁点热气不等散开,就全被门廊缝隙的冷风带走了。 正厅上首并排坐着两人,一位年轻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这便是陈塘县县令刘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没什么时令蔬果,桌上就摆着一碟新鲜的橘,再没别的,单放那儿委实不太好看。刘安德喝口茶润了润嗓,满脸老褶透着宽和:“咱这陈塘县三面环水,过冬也比别地儿冷,还没什么好吃食,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习惯。” 那年轻姑娘双手拢在袖中,一旁搁着的手炉已经没了温度,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饭,唯独怕冷而已,昨晚上冻得一宿没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时家中用的银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烧出来的,赶明儿烧些新炭出来,拿来给您瞧瞧。” 银骨炭是烟少且耐烧的好炭,京城贵人用的都是这种。县令心思转到这处,忙接过话茬:“咱陈塘县树多,就是没好炭,窑口关得只剩俩,每年冻死的人怕是有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进项,此举大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45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 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 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 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c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 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 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 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 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 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 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 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 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许多孩子都不爱出门,一天三顿饭都是闷在自己屋里吃的。虞锦瞧不过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两间屋子,叫泥瓦匠从中间打通,摆上长桌条椅,弄了个饭堂出来。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这是京城虞府里的习惯,好处颇多。 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虞锦拍了两下掌,示意大家看过来,她道:“我得叮嘱两句,都记好。咱家老爷家事丑,你们今儿也瞧见了,心里都有数。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们明面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得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话。” 旁人问她为何。 虞锦道:“咱家还要评仁商牌匾的,功绩册子交上去,上头也不会尽信,兴许会派礼官来陈塘问情况,必定会问到他们。那家人脑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说些什么不合适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纷纷点头。 她手边有一对同胞姐妹,这对姊妹花儿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纪大的是竹笙,年纪小些的是兰鸢,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爷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怎么上午怼人时候那么爽快?” 虞锦默默咽下口中点心,认错:“是我过错。我那披风是银狐毛的,三十两银子一条,这东西精贵,还不能浆洗,一洗毛儿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个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冯三恪听不明白,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却都清楚——她是心疼钱了。 虞锦一向节俭,只在两件事上舍得花钱祸祸,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远远及不上虞家该有的奢华。 在手下人前丢了面子,锦爷得自己找回来,于是她放下手里汤碗,义正辞严道:“我生平最烦两种人,一是懒人,二是蠢人。至于这种又懒又蠢又穷还觍着脸上门跟我打秋风的,我见一个就想掐死一个。” 众人逗趣似的捧场:“锦爷说得好!” 弥坚立马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根炭笔把虞锦信口胡诌的名言记在上头。 “这是什么?” 冯三恪初来乍到,只与他一人相熟,此时就坐在旁边,征询之后拿过弥坚这小册子翻了一翻。他这册子已经用了大半本了,每页上的字迹有的潦草,有的工整,写得并不密,有的以小尖毛笔写的,有的是炭笔写的,明显不是一天写就的。 封皮上四个方方正正的楷字。弥坚读给他听:“这四个字是‘锦爷语录’。府里好些人都备着这么个册子,爷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就通通记下来,闲来无事翻一翻,每回都有新体悟。” 他记完,又十分仔细地把册子揣回了怀里,外衫里侧缝着个内兜,装些贵重东西绝不会丢。 冯三恪又一次遗憾地想,可惜自己不识字。 是夜,冯三恪没有早早回屋,廊下挂了两盏灯笼,他与府里护卫趁着光将池子中的脏水舀干净了。 这本不是他的活计,至今也没人给他派活。冯三恪是为了认人去的,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识得,对这虞府也知之甚少,满眼陌生,便总觉得心里没底。 与护卫们一起做做活,不光混了个脸熟,还听着了一些消息。 比如府里奴仆每月月银二两半,立功另有厚赏;比如京城的虞府很大,这间五进的宅子都算不了什么;比如门房常会收到许多信,有的是东鲁那边来的,生意上的事,有的是家书——府里许多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得人记挂,常会收到信。 都是些琐碎小事,护卫们随口唠嗑,冯三恪在旁边仔细听着,听得越多,心里便能安稳些。 他做完活才像往常一样回了客院。刚走到屋前,察觉四下寂静,没一个屋亮着灯。冯三恪呆站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今日搬了院子,换了新屋,他已经不在这儿住了,又沿着墙下回廊走去了最后一进院子。 他那屋还没熄灯,冯三恪在门前刮掉鞋上的积雪才进去。 与他同房的是个少年,已是深夜,他却还没睡,缩在被子里,撑着眼皮等着自己的新同伴。瞧见冯三恪推门进来,少年脸一垮,声音降了个调,丧气道:“啊,是你啊。我还想跟弥坚哥哥或者静思c笃行哥哥一屋呢。” 这府里统共四十多人,住的这几日,冯三恪每天用心记人,大多都已脸熟。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叫博观,十二岁的年纪,他那名字出自一个大文豪,好像是什么“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也是锦爷从古籍里边翻出来的。 弥坚给他仔细讲过,冯三恪勉强背下了这两句,什么意思却忘了个干净。 这会儿刚进门就被人嫌弃了,冯三恪也不窘迫,拿凉水抹了把脸,又坐到床头,将叠成块的床被铺开,问他:“为何想与弥坚他们一屋?” 博观挠挠头,苦恼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因为c因为,跟着他们能出息呀。他们是府里最快通窍的人,可聪明啦。” “通窍?” 冯三恪拿了个装着散茶的簸箕,把里边腾空,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蹲下去瞧。刚瞧见耗子尾巴,不等放低手,又一道黑影从他眼前窜过去。 兰鸢差点厥过去,又溢出一声惨叫:“还有一只!啊!跑外边去了!” 藏柜子底下的耗子被她一惊,“呲溜”一下,顺着簸箕跳上冯三恪膝头,眨眼功夫就钻茶室去了。 “啊啊啊啊啊这什么破地方啊!大耗子都有俩,肯定还有一窝小的!” 冯三恪糟心得厉害,忙说:“你别叫,你三人去外边等着吧。” 他把几人撵出去,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是空的。唯独楼下墙角摞着两袋散茶,解开看了看,已经生了虫。茶碗茶盘一类的物事落满了灰,这些回头再拾掇,别的就找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了。 冯三恪走出去,把弄坏的锁挂门上,叫他们在这里等着,跑了一整条街,总算在一家小铺里买着了耗子药。 往茶馆上下两层都撒上药,他又去对街铁铺买了一把新锁,另配了三副钥匙,一人发了一把。最后把门一关,领着几个孩子回府去。 兰鸢喜滋滋凑到他旁边:“冯掌柜,你可真厉害!以前我想着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个子高的,长得好看的,现下想想,那人还得会抓耗子打蟑螂才行呀!” “当着男人面说这个,你害不害臊!”弥高刺了一句,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顶了起来。 夸他的话没头没尾,冯三恪随便听了一耳朵,也不当回事,边走边琢磨能做什么生意。 十两银的本钱,拿来做什么都够了;可一个月之内翻两番,他愣是想不着有什么能行得通的。 回了府,还不到饭点,又跑去正院跟锦爷报信去了。 冯三恪摸不清自己怎么想的,明明开铺子的事一筹莫展,他去了也讨不了什么好,指不定还会被锦爷骂句蠢。毕竟她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那种姑娘,光是这么两天,自己就得了好几个白眼。 可无论大事小事,总想着与她报一声。 晌午锦爷撕信的事他还记挂着,当时未能察觉,下午忙活时总是冷不丁地冒出她当时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那时候的锦爷,好像挺难过的样子。 也不知是谁来的信。 猜她心情不美,冯三恪回府前还专门捎了一盒酸枣糕——上回见她爱吃酸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46章(9.01)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陈塘县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待河上冰层结了两寸厚,雪总算停了。 今儿赶上化冻,冷得厉害,县衙里却来了位贵人。 奴仆推门进来, 换了个烧得正旺的炭盆, 往上首偷偷瞄了一眼, 没听到主子吩咐,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不敢扰了主人谈话。 这炭不是什么好炭,烟气重,只能放在窗下烧, 烧出的丁点热气不等散开,就全被门廊缝隙的冷风带走了。 正厅上首并排坐着两人, 一位年轻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这便是陈塘县县令刘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没什么时令蔬果, 桌上就摆着一碟新鲜的橘, 再没别的,单放那儿委实不太好看。刘安德喝口茶润了润嗓, 满脸老褶透着宽和:“咱这陈塘县三面环水, 过冬也比别地儿冷, 还没什么好吃食,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习惯。” 那年轻姑娘双手拢在袖中,一旁搁着的手炉已经没了温度,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饭,唯独怕冷而已,昨晚上冻得一宿没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时家中用的银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烧出来的,赶明儿烧些新炭出来,拿来给您瞧瞧。” 银骨炭是烟少且耐烧的好炭,京城贵人用的都是这种。县令心思转到这处,忙接过话茬:“咱陈塘县树多,就是没好炭,窑口关得只剩俩,每年冻死的人怕是有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进项,此举大善。” 下首坐着的刘荃听着两人谈话,偷悄悄打了个呵欠。 他天亮时分才从温柔乡爬起来,半碗粥没喝完,就被他爹喊来待客。还当是什么贵客,来了一瞧,好嘛,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颜色,刘荃脂粉堆里这么些年,见过不少美人。单论容貌,这姑娘称得上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漂亮,通身没一件首饰,却学男儿玉冠束发,穿着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间藏着两分英气。 乍一瞧,不似别的姑娘那般娇俏可人,可细细一品,倒别有两分味道。 就是说话古怪。 刘荃坐这儿半天,愣是没听明白几句话,他百无聊赖,闷得发慌,旁边一盘子点心已经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儿安安静静坐着,捧着盏上好的祁红香螺。这茶刘荃他爹一般舍不得喝,只有贵客临门的时候才忍痛拿出来,人姑娘却只沾了沾唇,便不动了,只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衬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刘荃腹诽得困了,垂着脑袋打了个盹儿。 等啊等,从清早坐到半上午,这客总算是要走了。 刘安德这才顾得上提起儿子,不着痕迹地把儿子往前一推,笑道:“这是家中独子,今年中了举,对这陈塘县也算是熟悉。我平时事儿忙,姑娘要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 刘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没回过劲来,又被他爹往后背的肉上拧了一把,疼得直嘶气,忙拱了拱手:“姑娘尽管吱声。” 县令杵他一肘子:“叫什么姑娘!叫锦爷!” 锦爷?好好一个姑娘,为嘛要喊爷? 刘荃无暇细想,结结巴巴又喊了一遍:“锦爷您有事只管吩咐,随叫随到的。” 虞锦略点了点头,轻飘飘赞了句:“虎父无犬子。” 她夸人夸得不太走心,县令却挺高兴,引着人往外边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出头的刘荃缀在俩人屁股后边,听得憋气,一个瞧着比他还年轻的姑娘,愣是摆起了长辈谱儿,还虎父无犬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厅门一开,扑面飕飕的冷风刮得人面颊生疼,虞锦打了个寒噤,把袖口拢紧了些。 廊下叽叽喳喳一阵叫唤,原是笼里拴着两只绿毛鹦鹉,缩成毛绒一团,冰天雪地之中冻得瑟瑟发抖,倒显出几分可爱。 她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县令便一把将鸟笼扯下来,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里头,笑道:“你们年轻孩子喜欢这些,冬日清冷,也没个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 虞锦扯唇笑了笑:“晚辈不敢夺您所爱。” 县令更乐:“不过是俩鸟儿,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淘弄几只来,明年能生一窝。” 话落他又觉得不妥不妥,身为长辈,这话说得有些谄媚,没得掉价。便又慈眉善目描补道:“我跟你爹当年也算是同窗,瞧你就跟瞧自家闺女似的,你这回乡一趟不容易,两只鸟儿算得了什么?” 虞锦也就不说什么了。 刘荃疼得心尖直滴血,他花了俩月月钱才买来这两只精贵鸟儿,今早刚提溜回来的,自己还没逗过一下,转瞬成了他人玩物,隔着半步跟他爹无声地龇牙咧嘴。 县令瞪他一眼,刘荃就不敢吭声了,把憋屈咽回了肚子里。父子俩一路送着虞锦到了正门。 县衙为送客,敞着大门,门外是一条宽敞大街。不等虞锦近前,隔着远远地便听到街上嘈嘈闹闹,仿佛围了许多人,其中污言秽语不断,阵仗极大。 县令变了脸色,快步走到正门前,嚎了一嗓子:“囚车往西走!往西走!别堵在衙门门口!” 门口衙役领命而去,他这一嗓子倒是把虞锦惊了一下,凝目往那头看去。 从街口远远行来一辆囚车,里边坐着个犯人,数百百姓跟着囚车一路唾骂,污言秽语止也止不住,连骑在马上的狱卒都被弄得没了落脚之地,几乎是挪腾着往前走。 虞锦目力好,隔得远也能看清,囚车上那犯人瘦得快要脱了相,两指宽的镣铐锁死手脚,冰天雪地中一袭麻衣裹身,又是披头散发,形容落魄,瞧不出年纪。 虞锦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是从京城来的,这般阵仗见过好几回了,大多是犯了大案的,囚车绕着全城走一圈,这叫游街示众,随后就要送到菜市口砍头了。 “姑娘回去坐会儿再走,别被百姓冲撞了。” 县令表情不太好看,小心瞧了瞧虞锦面上神色,怕她误会自己治下多刁民,窘迫解释道:“这是陈塘县三年来唯一一桩人命官司,还是屠了满门的大案,百姓激愤,也在情理之中。” 虞锦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忽的眼皮一跳,循着声望过去。仔细听了一会儿,眯眼问:“他口中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什么? 县令没听明白,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总算听着了。那犯人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的,临到头了竟低声唱着歌,大抵是饿得狠了,没什么力气,声儿几乎是在哼哼。旁人懒得在意,偏偏落入了虞锦的耳中。 “这是你们陈塘县的曲儿?” “啊?” 县令呆了呆,又听了几耳朵,调子倒是听着熟,却半天没回过味来。问了问旁边的师爷和儿子,也都说不知道。 贵人问话,不敢怠慢,守门的八个衙役都跑上前听了几耳朵,总算听出来了:“回您的话,这是泾阳那边的曲儿。前些年泾阳被铁勒占了,关中百姓便拖家带口往咱东边跑,在咱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记起曲儿名的衙役学着唱了几句,年轻汉子声儿嘹亮,听着却刺耳朵,县令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挥挥手,示意他停下。 囚车越行越近了,里头的犯人还在唱,虞锦听得入了神。 离得近了,里头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体是伤,裸在外边的手足冻得青黑,进气多出气少。要不是还在唱着曲儿,怕是早被当成个死人了。 怕虞锦多心,县令一声厉喝:“肃静!胡乱唱什么!” 听到县令这一声喊,那犯人猛地循声望来,霎时眼里就带了泪。他腾得坐直身子,朝县令这边重重磕了个头,囚车狭小,这一头撞在木柱上,咚得一声响,听得旁人都嘶冷气。 再抬头时,额上已见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乱嚷什么!” 随车的狱卒大怒,手执剑柄在他扒着笼门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几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痉挛,却死死抓着笼柱不放,仿佛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没有杀爹娘兄嫂!求县老爷明察!” 县衙门口站着的不止县令一人,师爷c文书c衙役c随从十几人,都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没人吭声。 那犯人愣愣醒过神来,也不再喊,眼中刚浮起的半分光亮就这样一点点熄了下去。 寒风正烈,旁人穿着棉衣都挡不住风。他又哭又笑缩成一团,没半点体面,继续哼方才那歌。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没有县令发话,囚车未行,停在衙门门口。一时间四下死寂,只有他这嘶哑歌声。 一旁的婢女听清这调子,神情微变,不安地喊了声:“主子?” 虞锦挥手示意她别说话,静静听着这曲儿,一时有些恍然,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积雪泅湿了鞋,她才挪了挪脚。 一行人除了县令站在她身侧,旁人都在后边,没人敢越她一步。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贵人是怎么个意思。 衙门师爷赔笑道:“姑娘要是想听,我给您寻个会唱曲儿的送到您府里去,别听这腌臜之人唱的,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这人犯了何事?” 陈塘县辖下七个镇四十五村,牢里关着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而独独这份案宗是师爷亲手誊过遍的,早烂熟于心,此时张嘴就来:“这人是个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锄头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镇上去。那会儿天还热,尸身没几天就臭了,旁边住的人家闻着味,心说不对,爬过院墙偷偷去瞧了瞧,瞧见他家四具尸身,这才来报了案。” 虞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么不再审审?” 县令摆摆手:“审不得了,这案子已经半年喽。仵作验过尸,揣测凶手身形与他一般无二,邻里说他杀人前先是奸污家中嫂嫂,又与兄长爹娘有过争执,这便是杀人动机。再者说,这人还是个铁匠,那凶器是他亲手打的,杀完人惊惶之下逃到了镇上,五日不敢归家,是故凶手定是他!” “况此人也不是什么心善人,在柳家村住了十几年,左邻右舍却无一人为他说句好话。” 虞锦还等着下文,等半天没等着,才知这是说完了。转头凉凉睇他一眼:“就凭邻里只言片语断人的罪?” 县令一噎,不吭声了。 其实,这是一桩疑案,人证物证俱全,通通指向囚车里那人。可事中蹊跷也在此处,这犯人经了好一番严刑拷打,皮都脱了一层,却死不认罪,骨头硬得很。 审得乏了,县令也懒得再审。 因他今年不惑又四,恰恰是在陈塘县任县令的最后一年,按理儿明年就要往海津府走了。治下若是多了一桩悬而不决的人命官司,怕是不妙。 左右这犯人是从关中迁来的,异乡,独户,家里头都死干净了,就剩他一个;为人风评也不如何,邻里乡亲没一个为他喊声冤的。案宗交上去,上个月底海津府的复核下来了,给判了个死罪,县令反倒省心。 今日正好该游街示众,偏不巧撞上了贵人。县令心中浮出些许不安,将自己的苦衷三言两语提了提,还指望虞锦能体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47章(9.02) 防盗比例5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冯三恪只能抬起僵硬的腿往前走。虞锦几个都跟在他后边, 不时低声嘀咕两句, 更叫他手足无措。 离他最近的是个卖旱芹和韭黄的大娘,拉了一车菜,黄的绿的挺好看。他们半上午才来,车里的菜只剩个底儿了。 冯三恪在人家摊位杵了好一会儿,那大娘手脚麻利,又卖出了几把。冯三恪这才开口, 指着车上的旱芹, 声音板正。 “这个怎么卖?” “三文。” “一根?” 那大娘抬头瞧他一眼,心说这是哪家的傻小子来买菜来了,一买买一根。再看看穿戴,倒也不像穷人家的, 于是和颜悦色道:“一根约莫二文吧。” 冯三恪又指指韭黄:“那这个呢?” “五文一斤。” 背后有锦爷站着,冯三恪心说她是商人, 叫自己来买菜,肯定是想瞧瞧他会不会精打细算, 便问人家大娘:“能便宜些吗?” 堂堂七尺男子汉,这辈子还是头回跟人讲价,以前一是觉得街头小贩不容易,二来他脸皮薄, 人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买。 更叫人窘迫的是, 那大娘听见了却不搭理他。摊位前还站着别人, 别人挑菜给钱都利索得很,于是就晾着他不管了。 虞锦几人还在后边看着,冯三恪无须扭头也能感受到几人的目光,扑哧扑哧的笑声更是听得他脸热,只好道:“那就这个价吧。” 回头问:“爷,咱要多少?” 虞锦站后边瞧热闹:“府里四十多人,你看着买呗。” 冯三恪转回身来:“那芹菜要十棵,韭黄五斤。” 他拿出虞锦给的那一小块碎银给人家,大娘瞥一眼:“没零钱了,你换个地儿兑开。” 冯三恪又扭回头:“你们装着通宝没?” 弥坚几个都笑着摇头。 这菜是买不成了,冯三恪只好放下手里的菜,继续往前走。瞧见一家卖香粉的,因为香粉价贵,也有拿碎银去买的人,小贩备着的零钱多,身前兜着个围腰,里头装的全是铜板。 他那摊位前凑着几个年轻姑娘,没一个男人,好在冬天人不多,不至太尴尬。冯三恪站到摊位最角落的地方,也不好意思挑拣,随便拿起一盒香粉,盖子都没揭开瞅瞅,就递了银子过去,叫他兑开。 “哎哎,客人你拿的那色儿不好看,少有人买那色儿。来我给你挑,你是要送大姑娘还是送老娘的?” 冯三恪脸热得厉害,含糊其辞:“我就随便拿一个,你找钱就是。” 小贩一怔,犹犹豫豫收了钱:“那成吧。要是买回去嫌色儿不好看,可别回来找我啊。” 冯三恪点头,心说肯定是不会回来的,脸烧得慌。 小贩把那碎银拿戥子一称,给冯三恪找回一块更小的碎银,并好几串铜板。他兜里的铜钱拿粗线穿成了串儿,五十个铜板串一串,几乎把零钱找空了,才给冯三恪兑开。 弥坚竹笙几个在后边笑得直不起腰。 虞锦却瞧得仔细,等冯三恪走回来,离那摊位有些距离了,她才出声提点:“这人心黑。你方才的碎银是六钱半的,他却按半两整给你算了,贪了你一钱半。” 冯三恪怔住:“那我找他要回来?” “要什么呀。” 虞锦笑道:“生意出门,概不退还,再回去掰扯反倒落了脸面,讨个教训就是了。以后多留个心眼,别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要看看秤。”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出门行商这三年半也曾被人讹过几回,却很少回去掰扯,原因有许多:一来拉不下脸面;二来出门在外就得谨言慎行,不能与本地商人起冲突;又因为手边带着一群人,都拿她一举一动当规范,虞锦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丑,被讹的那几回便只当拿钱买教训。 听罢,刘荃惊叫出声:“六钱半和半两?这一钱半的差别你竟能摸出来!” 一钱半也不过就两片树叶重,她竟能掂出来!别说是一钱,就算是差一两,刘荃心说自己放手里也未必能察觉。 虞锦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巧的手?” “那怎么?” “因为我出门前称过。” 她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从荷包里又掏出一个戥子来,戥子就是一个小而精巧的称,商家专门用来称银钱的。因为碎银大小不一,金银锭子亦常有磨损,不能按足量算,有这小秤才能把细微的差别称出来。 刘荃差点当街给她跪下——随身带着称的财神爷!活的!这抠门真是抠到家了! 瞧冯三恪呆呆看着,虞锦便把那戥子给了他,“这个就送你了,以后随身带着,称称这个称称那个,心里头就有数了。咱们手笨,一钱的差别根本摸不出来,只能多计较些。” 一句一句的都是精髓啊,冯三恪连连点头,把她的话印在脑子里。 兑开了银子,他拿着铜板回了先前那大娘的摊位前,再一瞧,人家已经把菜卖完了,正准备收摊呢。 冯三恪:“” 叹口气,继续换下一家。 “柳丁金桔烟台果!牛李梅干山葡萄!” 听到这声吆喝,冯三恪折了个向往那头走,水果是他以前常给家里带的,买得熟了就不怵,上前去问了问柳丁的价。 这贩子拉着两车水果卖,他家所有的水果都是分成两堆摆的。对方听他问柳丁,指了指:“这堆六文,那边四文。”两堆柳丁一边个儿大一边个儿小,单看品相就差着不少。 既然是府里吃的,冯三恪肯定买好的那堆,还每个都捧起来细心挑了挑。那小贩就笑了:“爷您放心,我这儿的果子肯定好呀,坏的烂的都俺们自家吃了,摆出来的都是好的!” 冯三恪挑了一会儿,确实如他所说,每颗柳丁都水灵极了,连个带疤的都没有。 “爷您瞧好咯,七斤二两高高挑起!我再给您添几个桔儿,今早刚摘的,味儿可甜!” 满街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买好了一样,冯三恪松了口气,一枚一枚数好了铜板才给人递过去,没像方才一样被讹。 把水果交给弥坚他们提着,他继续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又看见一家卖柳丁的,一整车全是柳丁。摊位上立着个木牌,上写“五文一斤”,五这个字冯三恪认得。 方才六文,一转头,这家却是五文。冯三恪折回身,脸上透着窘迫:“爷,我买贵了。” 虞锦笑笑,心思一动,问他:“你说两家同是卖柳丁的,为何去那家买的人多,这处却冷冷清清,客人只瞧不买?” 方才那小贩嗓门大,离得没几步远,还能听见他的吆喝声,冯三恪又听着一句“大娘您放心,包甜,不甜你回来找我”。 他蹙起了眉,只当是找到了关窍,答虞锦的问题:“因为那人油嘴滑舌,会招揽生意。” 油嘴滑舌,委实不是什么好词儿。虞锦哂笑一声,指指面前这柳丁摊位上的汉子,问:“这人瞧着老实不?” “老实。” 这汉子大喇喇坐着,肤黑,身材魁梧,表情严肃,一看就是正经的庄稼汉。 “那你上前去买,再买上二斤。” 冯三恪便上前去了。走近细看才注意到,这家摊位不像刚才那家,刚才那家一样水果两样价,个头大的好看的放一堆,不太好的放一堆;而这家,大的小的全混在一起,统统五文。 他刚上手挑了俩个大的,坐着的那汉子急忙站起来:“你要多少斤我给你拿!不能自己挑,你把大的都挑走了,剩下的俺咋卖?” 冯三恪旁边还站着个大娘,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不挑我咋买?谁知道你会不会把坏的烂的都给我装一兜?” 那汉子急急辩了两句,两边都是急脾气,当街就争起口舌来了。 冯三恪悻悻笑笑,放下手里的柳丁,两斤也不买了,走回来。 “爷慧眼。” 虞锦一上午光顾着笑了,此时脸都有些笑僵了,还要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道理:“同样是卖水果的,六文四文与全部五文,卖完所得几乎是一样的,可他卖不出去,差的是脑子和嘴皮子。笑脸相迎的人,总比板着脸的要讨喜,油嘴滑舌又不是坏处,心用在正途就行。” 冯三恪认真点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一路走啊走,整条街都转了两遍,菜买了不少。刘荃什么也没买,跟着他们到处转悠也不嫌累,一路只咧着嘴笑,嘿嘿嘿嘿的,跟个二傻子似的。 虞锦问他笑什么。 他说:“怪道我家一直攒不下钱,原来是不够抠啊!我回头就与我爹说,财神爷出门都要装把秤呢。不过我爹好面儿,肯定不干,他嫌丢人。” 虞锦笑笑:“有什么好丢人的?小贩缺斤少两不丢人,咱这花钱买东西的反倒丢人了?” 刘荃一怔,怕她不高兴了,忙描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我以为财神爷都是像话本子里一样豪掷千金的,你家竟然连几文钱的小利都要算明白,这” 话没说完,虞锦身侧几人都收了笑,无甚表情地看着他。刘荃瞧得分明,差点抽自己一嘴巴:怎么今天嘴忒笨!又叫人家不高兴了。 什么豪掷千金蝇头小利的,活脱脱败家子才能说出来的话。 被伤了颜面,虞锦也没当回事,斜眼看他:“我问你,你们这儿一斤麸麦多少钱?” “脱壳的?” “不脱。” 刘荃到底是县令之子。县衙是为百姓做事的,百姓之事无小事,鸡毛蒜皮都会往县衙报。刘荃耳濡目染,故而对这陈塘物价十分清楚,略一思索便答:“一文二,要是谷瘪价就贱,一文也是卖的。” “就按一文二算,十斤多少钱?” 刘荃想也不想:“十二文。” “百斤呢?” “一百二十个铜板。” 倒是机灵。虞锦接着问:“如果叫你去买一百斤麸麦,瞧见两家粮户,一家一文二,一家一文一,你会不会因为十文钱跟人掰扯?” “决计不会。”刘荃答得果断:“男儿在世,哪能那么斤斤计较?” “说得倒是轻巧。”虞锦又问:“湖广熟,天下足。这话听过没有?” 刘荃点头,湖广下辖湘c鄂c桂c黔等大部,都是产粮的地方,自然是听过的。 虞锦笑笑,开始放大招了。 “我京城有个好友,他是粮商,每回从湖广进粮,运回北边来。一趟动辄几万石粮,多时十几万石都是有的,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 “十几万石!”刘荃直了眼,一石是百斤,十几万石,十斤差一文 没等他把十几万石是多少斤算明白,虞锦已经跳到了下一问,步步紧逼:“南边买时贵一厘,卖给北边百姓时就得贵一厘了。而京中百姓八十万,一半是靠他家供养,旁的小粮商都盯着他家的价,他家贵一厘,整个京城就涨一厘。” “你说,该不该计较这一文半文?” 兰鸢差点厥过去,又溢出一声惨叫:“还有一只!啊!跑外边去了!” 藏柜子底下的耗子被她一惊,“呲溜”一下,顺着簸箕跳上冯三恪膝头,眨眼功夫就钻茶室去了。 “啊啊啊啊啊这什么破地方啊!大耗子都有俩,肯定还有一窝小的!” 冯三恪糟心得厉害,忙说:“你别叫,你三人去外边等着吧。” 他把几人撵出去,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是空的。唯独楼下墙角摞着两袋散茶,解开看了看,已经生了虫。茶碗茶盘一类的物事落满了灰,这些回头再拾掇,别的就找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了。 冯三恪走出去,把弄坏的锁挂门上,叫他们在这里等着,跑了一整条街,总算在一家小铺里买着了耗子药。 往茶馆上下两层都撒上药,他又去对街铁铺买了一把新锁,另配了三副钥匙,一人发了一把。最后把门一关,领着几个孩子回府去。 兰鸢喜滋滋凑到他旁边:“冯掌柜,你可真厉害!以前我想着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个子高的,长得好看的,现下想想,那人还得会抓耗子打蟑螂才行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48章 防盗比例5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兴许是午睡刚醒, 一瞬间竟觉得眼睛疼,“芳姨”二字跟细针似的戳在她眼里。虞锦哂笑一声:“她惯会做这些小事收服人心, 都说咱虞家笼络人心是一把好手, 可万万比不过妇人心计。” 竹笙唇嗫嚅了一下,想说句什么, 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壶里备着热水,黑糖拿滚水冲泡开,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锦偏头看着三颗阿胶枣在里边打着旋儿,慢腾腾沉了底。 这些年闻惯的味道仍如旧时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 小声问她:“姐, 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 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 一点点地拆,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 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 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 分明是主子小时候, 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 睡着也常入魇, 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曲子不多,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次日一大早,府里来了几个泥瓦匠,都是在县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县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开,往日只存在于陈塘县志和童谣里的“虞五爷”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叫人觉得不真实。虽然虞五爷自个儿没回来,虞家小姐回来,与他也差不离了。 是以这些匠人都有些拘谨,平时嬉笑怒骂没个体统,这会儿连说话的嗓门都小心悠着。 管家引着匠人走到院里,指指东西两边:“师傅瞧这两间屋,我家想把地皮给起了,往下边加一层烟道,烟道入口走厨房,出口留到两边去,您瞧瞧能不能成?” 几个匠人听不懂他意思,两头絮叨好半天,总算明白了。 原来京城贵人银子多得没处使,便绞尽脑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他们过冬时不裹那老厚的棉袄,而是用地龙取暖。这地龙是在地底下埋着的烟道,弯弯曲曲如龙形,天冷的时候,便从烟道口烧火,灼热的烟气顺着烟道走过房间,从另一头出来,如此走了一糟,整间屋子就能暖和起来。 请来的泥瓦匠已是陈塘县最好的匠人了,却都没听过地龙是什么东西,两边人比划了半天,写写画画,到了晌午才敲定图纸。 谈好了工钱,泥瓦匠便砰砰乓乓忙活起来了。 冯三恪站边上看了半天,插不上手,就跟人借了把锄头回了自己院子,将院中杂草一一剜了。连着几天好吃好喝,好药养着,却又没人给他派活计,他心里有些焦,只能做做这些琐事。 他被冻伤的那条腿还没养好,坐在小杌上的时候,一条腿支棱在外边,姿势并不好看。 也就是此时,院门外传来姑娘说话的声音:“我那院儿砰砰乓乓的,听得我脑袋疼,借你们院子躲个清静。” 冯三恪循声望去,来人有四个,一人行在前,弥坚几个簇拥在侧,却只有走在最前头的人入了他眼。 他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正是恩人。 眼也不眨地掏了一百二十两,买了他命的人。 这是自那日县衙门前惊鸿一瞥之后,冯三恪头一回看清她——束着他没见过的玉冠,穿着他没用过的锦缎,迈着县里姑娘不会迈的大步,谈吐举止皆从容。 府里人口口声声的“锦爷”c“锦爷”,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冲着他笑。 于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动起来。仿佛寒冬腊月出了阳,霎时便叫冰消雪融。 冯三恪有些呆,浑噩之际听到她问: “这就是新来的那人?” “是是是。”冯三恪手忙脚乱站起身,双手摩挲蹭掉了手上的烂草叶,双膝一屈就要跪,被虞锦拦住了。 她细细瞧了瞧冯三恪,果然如那日弥坚所说,赞了他一声:“挺好,老实人模样。叫什么名?” “我姓冯,家中行三,名三恪。” “三恪?”虞锦问了句:“这名儿是有说法?” 问的是自己的名,冯三恪却苦想了好半天,迟疑道:“好像是孝义勤,还是孝勤俭做人当恪守这三条。” 冯三恪这名儿是他祖父起的,他祖父年轻也是读过书的,早早给孙辈起好了名儿。后来关中战乱,一家人死得死,散得散,就剩他这房了。本是要到更南边的宿县奔亲,到了陈塘县时,家中长兄重病,盘缠用尽,病也没治好,只得就地草草埋了。 一家人心灰意冷,索性在陈塘住下,这一住就是十年。 半年前又遇上难事,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 想起往事,冯三恪眼中蒙上一层灰。弥坚便说:“爷给他赐个名吧,以后咱就算是一家人了。” 府里的年轻孩子大都是捡回来的,乞儿瘪三都有,名儿也起得糟心,什么狗剩c二楞的,就拿这当大名;有的甚至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的。 年轻时候还不觉得,将来到了生意场上,再被人“狗剩狗剩”地叫着,如何抬得起头?所以主子起名,也是虞家的传统了。 而此时,虞锦却摆摆手。 “可别难为我了,以后再不起名了。这两年我杂谈话本儿一本没看过,翻的都是诗经论语,光顾着给你们起名了,这掰一句那扯一句,拆篇断句乱用古语。弄得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还得时常端本书附庸风雅,着实滑稽。” “再说,人家这‘三恪’多好,孝义勤,我起不了更好的了。” 说完虞锦咬牙道:“以后府里进了人,除非名儿难听的实在没法叫的,别的都不起名了,该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众人便笑她这分明是黔驴技穷了。 虞锦嘴上啧一声,笑骂:“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我翻遍论语给你们取名都讨不了好!去年爹知道我是这么绞尽脑汁起名儿的,他还笑话我,瞧瞧他手边的人——王一,何二,张三,李四,多轻巧!爷要不是怕你们出去被人笑话,才懒得费这功夫。” 她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人,屋里也陆续有人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廊下听她说话。一院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家子。 冯三恪近不得前,也不敢近前,就隔着几步安静听着。 手下动作慢了些,墙角剜下的杂草堆了一小撮。 兴许是虞锦交待过了,到了傍晚,管家便叫人来寻他,说有事要说。 管家与府里护卫并几个账房先生一同住在外院,冯三恪去时,管家正捧着本册子,在那上边写写画画。瞧他来了,管家合上手中册子,从抽屉取出一张薄薄的契书来,转了个向,叫他看。 管家约莫不惑,年纪算不得长,说话慢腾腾的,眼角纹路都透着宽和。 “你来历我已知悉,也是个苦命的。我让人去县衙问过了保人的规矩,你身上有人命官司,需得保人担五年的责,五年内不除案底,亦不得离开陈塘。若是这五年里头再犯了事,我家锦爷是要担责的。” 冯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绝不给恩人添麻烦。” 管家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且听我说。一保保五年,但过了年,到明年春,锦爷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护你不住。” 知道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冯三恪仔细听着。 “倒是还有个别的法子,这园中奴仆你也瞧见了,年轻姑娘c小子十几个,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锦爷从外边捡回来的,跟着锦爷学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够,等再过几年,这院里的孩子经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没了爹娘,在这陈塘县也落不住脚了,倒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学做生意。我家锦爷惯爱提携年轻后生,要是你能开窍,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开不了窍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个下手,工钱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样放出府去。” 冯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头绪,接着道:“不过我虞家从不养外人,家里机要之事有许多,不得透露给外人知道。故而不论是当奴仆,还是跟着爷学做生意,都得签份卖身契。签了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规矩c月银赏罚,都按我虞家来。由自由身变成了家仆,也就没有了‘五年内不得出陈塘’的约束,你可愿意?” 瞧他不吭声,管家也不催,将手边的契书递给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个日。就算不签,也会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签。” 若他此时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仆,此后要做牛做马c任打任罚,冯三恪自然一百个不愿;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经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说得大度,却不知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能侥幸留得性命便是老天开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冯三恪深吸口气,探指到那红泥坛子里用力一摁,往契书上留了个手印。 他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也一眼没看,唯独纸上的手印摁得当当正正,纹路踏实。 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还有保他出狱的契书,管家也交了一份给他。 卖身契一眼没瞧,这份保他出狱的契书,冯三恪却看了好几眼。上头三个名字三个手印,分别是县令刘安德,嫌犯冯三恪,保人虞锦。 县令是读书人,早年同进士出身,一手字却瞧不出风骨,只能算是工整;冯三恪的名写得丑——他不识字,因给人做过两年长工,好赖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 等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名上,冯三恪顿了顿。管家仿佛知他所想,窘然道:“锦爷她字丑不过这确实是她真迹。” 冯三恪垂眸细细看了一遍。 管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损了主子威严,很当回事儿地解释了一句:“锦爷读过书的,她只是字丑。” 冯三恪没作声,点了点头。 他捧着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小心叠了两叠,回了院里又跟弥坚讨了一个木匣,藏到了自己屋里。 身家性命,还有不敢想的将来,全系在这两张纸上。 趁着这几日泥瓦匠在院里做工,虞府的人也都忙活了起来,园中污水c墙角杂草c檐上积灰,通通要拾掇。管家也将每人住处分好,这个客院要腾出来,现下住的人通通换到最后一进院子去。 别人都有包袱行李,来来回回跑好几趟,唯独冯三恪孑然一身。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此时也只有一床被褥,拿了就能走,还给弥坚屋里那几个半大孩子搭了把手。 一时间阖府上下乱糟糟的。 正这个时候,外边有客来了。 一位穿着富贵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头,一脚迈过园子,便扯着嗓门喊:“锦儿,锦儿!快出来,瞧瞧谁来看你来啦!” 紧跟着,乌泱泱进来了一园子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49章 防盗比例5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不必。”虞锦摆摆手,也懒得跟一个屁大孩子计较, 站起了身。 她进门两刻钟, 这还是头回冷脸。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 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 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 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 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c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 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 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 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 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 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许多孩子都不爱出门,一天三顿饭都是闷在自己屋里吃的。虞锦瞧不过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两间屋子,叫泥瓦匠从中间打通,摆上长桌条椅,弄了个饭堂出来。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这是京城虞府里的习惯,好处颇多。 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虞锦拍了两下掌,示意大家看过来,她道:“我得叮嘱两句,都记好。咱家老爷家事丑,你们今儿也瞧见了,心里都有数。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们明面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得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话。” 旁人问她为何。 虞锦道:“咱家还要评仁商牌匾的,功绩册子交上去,上头也不会尽信,兴许会派礼官来陈塘问情况,必定会问到他们。那家人脑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说些什么不合适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纷纷点头。 她手边有一对同胞姐妹,这对姊妹花儿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纪大的是竹笙,年纪小些的是兰鸢,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爷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怎么上午怼人时候那么爽快?” 虞锦默默咽下口中点心,认错:“是我过错。我那披风是银狐毛的,三十两银子一条,这东西精贵,还不能浆洗,一洗毛儿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个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冯三恪听不明白,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却都清楚——她是心疼钱了。 虞锦一向节俭,只在两件事上舍得花钱祸祸,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远远及不上虞家该有的奢华。 在手下人前丢了面子,锦爷得自己找回来,于是她放下手里汤碗,义正辞严道:“我生平最烦两种人,一是懒人,二是蠢人。至于这种又懒又蠢又穷还觍着脸上门跟我打秋风的,我见一个就想掐死一个。” 众人逗趣似的捧场:“锦爷说得好!” 弥坚立马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根炭笔把虞锦信口胡诌的名言记在上头。 “这是什么?” 冯三恪初来乍到,只与他一人相熟,此时就坐在旁边,征询之后拿过弥坚这小册子翻了一翻。他这册子已经用了大半本了,每页上的字迹有的潦草,有的工整,写得并不密,有的以小尖毛笔写的,有的是炭笔写的,明显不是一天写就的。 封皮上四个方方正正的楷字。弥坚读给他听:“这四个字是‘锦爷语录’。府里好些人都备着这么个册子,爷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就通通记下来,闲来无事翻一翻,每回都有新体悟。” 他记完,又十分仔细地把册子揣回了怀里,外衫里侧缝着个内兜,装些贵重东西绝不会丢。 冯三恪又一次遗憾地想,可惜自己不识字。 是夜,冯三恪没有早早回屋,廊下挂了两盏灯笼,他与府里护卫趁着光将池子中的脏水舀干净了。 这本不是他的活计,至今也没人给他派活。冯三恪是为了认人去的,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识得,对这虞府也知之甚少,满眼陌生,便总觉得心里没底。 与护卫们一起做做活,不光混了个脸熟,还听着了一些消息。 比如府里奴仆每月月银二两半,立功另有厚赏;比如京城的虞府很大,这间五进的宅子都算不了什么;比如门房常会收到许多信,有的是东鲁那边来的,生意上的事,有的是家书——府里许多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得人记挂,常会收到信。 都是些琐碎小事,护卫们随口唠嗑,冯三恪在旁边仔细听着,听得越多,心里便能安稳些。 他做完活才像往常一样回了客院。刚走到屋前,察觉四下寂静,没一个屋亮着灯。冯三恪呆站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今日搬了院子,换了新屋,他已经不在这儿住了,又沿着墙下回廊走去了最后一进院子。 他那屋还没熄灯,冯三恪在门前刮掉鞋上的积雪才进去。 与他同房的是个少年,已是深夜,他却还没睡,缩在被子里,撑着眼皮等着自己的新同伴。瞧见冯三恪推门进来,少年脸一垮,声音降了个调,丧气道:“啊,是你啊。我还想跟弥坚哥哥或者静思c笃行哥哥一屋呢。” 这府里统共四十多人,住的这几日,冯三恪每天用心记人,大多都已脸熟。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叫博观,十二岁的年纪,他那名字出自一个大文豪,好像是什么“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也是锦爷从古籍里边翻出来的。 弥坚给他仔细讲过,冯三恪勉强背下了这两句,什么意思却忘了个干净。 这会儿刚进门就被人嫌弃了,冯三恪也不窘迫,拿凉水抹了把脸,又坐到床头,将叠成块的床被铺开,问他:“为何想与弥坚他们一屋?” 博观挠挠头,苦恼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因为c因为,跟着他们能出息呀。他们是府里最快通窍的人,可聪明啦。” “通窍?” 冯三恪知道她瞧出来了,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裳下摆,那阵滚烫的热意从他面颊一路蔓延到后颈,窘迫道:“我就借着穿这一天,明天就会还回去的。” 虞锦正站旁边看护卫装车,听着两人这话,漫不经心摆摆手:“不必还,送你了,掌柜是铺子的脸面,今儿又是开张,自然不能穿得难看了。你瞧那妮子穿得是什么?新衣裳都舍得拿出来穿,一看就不像是正经做活的。” 虞锦眼睛瞥向了这头。 只见兰鸢穿着一身漂亮的襦裙,脸颊粉嫩嫩的,是扑了点脂粉,小姑娘本又出落得好看,这么一打扮跟哪家小姐似的。 这衣裳是离京前她娘给带上的,老母亲知道俩闺女要在陈塘这穷乡僻壤过年,心疼得不行,一人给装了两件新衣裳,留着过年时候穿。兰鸢今儿就从包袱里翻出来穿上了。 小丫头搂着虞锦的胳膊,嘿嘿直笑:“我这不是头回开铺子么,主子您说掌柜的是铺子的脸面,我也是铺子的脸面呀!” 她还算留了个心眼,将襦衫原本宽松的袖口束得紧紧的,若不然肯定要挨通训。 再瞧弥高和谨言,穿的都跟过年似的,没一人瞧着像伙计。虞锦好气又好笑,招手催他们:“走吧走吧,都是爱洗衣裳的勤快人,沾一身油,回来洗得累死你们。” 从宅子正门出去,到街上茶馆没几步路,走半刻钟就到了。除了他们几个,府里还跟出去四五个爱凑热闹的。弥坚和另一个护卫慢腾腾地赶着车,缀在他们后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50章 防盗比例3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 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 小声问她:“姐, 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一点点地拆, 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 分明是主子小时候,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 睡着也常入魇,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 曲子不多, 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次日一大早,府里来了几个泥瓦匠, 都是在县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县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开, 往日只存在于陈塘县志和童谣里的“虞五爷”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反倒叫人觉得不真实。虽然虞五爷自个儿没回来,虞家小姐回来,与他也差不离了。 是以这些匠人都有些拘谨,平时嬉笑怒骂没个体统,这会儿连说话的嗓门都小心悠着。 管家引着匠人走到院里,指指东西两边:“师傅瞧这两间屋,我家想把地皮给起了,往下边加一层烟道,烟道入口走厨房,出口留到两边去,您瞧瞧能不能成?” 几个匠人听不懂他意思,两头絮叨好半天,总算明白了。 原来京城贵人银子多得没处使,便绞尽脑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他们过冬时不裹那老厚的棉袄,而是用地龙取暖。这地龙是在地底下埋着的烟道,弯弯曲曲如龙形,天冷的时候,便从烟道口烧火,灼热的烟气顺着烟道走过房间,从另一头出来,如此走了一糟,整间屋子就能暖和起来。 请来的泥瓦匠已是陈塘县最好的匠人了,却都没听过地龙是什么东西,两边人比划了半天,写写画画,到了晌午才敲定图纸。 谈好了工钱,泥瓦匠便砰砰乓乓忙活起来了。 冯三恪站边上看了半天,插不上手,就跟人借了把锄头回了自己院子,将院中杂草一一剜了。连着几天好吃好喝,好药养着,却又没人给他派活计,他心里有些焦,只能做做这些琐事。 他被冻伤的那条腿还没养好,坐在小杌上的时候,一条腿支棱在外边,姿势并不好看。 也就是此时,院门外传来姑娘说话的声音:“我那院儿砰砰乓乓的,听得我脑袋疼,借你们院子躲个清静。” 冯三恪循声望去,来人有四个,一人行在前,弥坚几个簇拥在侧,却只有走在最前头的人入了他眼。 他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正是恩人。 眼也不眨地掏了一百二十两,买了他命的人。 这是自那日县衙门前惊鸿一瞥之后,冯三恪头一回看清她——束着他没见过的玉冠,穿着他没用过的锦缎,迈着县里姑娘不会迈的大步,谈吐举止皆从容。 府里人口口声声的“锦爷”c“锦爷”,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冲着他笑。 于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动起来。仿佛寒冬腊月出了阳,霎时便叫冰消雪融。 冯三恪有些呆,浑噩之际听到她问: “这就是新来的那人?” “是是是。”冯三恪手忙脚乱站起身,双手摩挲蹭掉了手上的烂草叶,双膝一屈就要跪,被虞锦拦住了。 她细细瞧了瞧冯三恪,果然如那日弥坚所说,赞了他一声:“挺好,老实人模样。叫什么名?” “我姓冯,家中行三,名三恪。” “三恪?”虞锦问了句:“这名儿是有说法?” 问的是自己的名,冯三恪却苦想了好半天,迟疑道:“好像是孝义勤,还是孝勤俭做人当恪守这三条。” 冯三恪这名儿是他祖父起的,他祖父年轻也是读过书的,早早给孙辈起好了名儿。后来关中战乱,一家人死得死,散得散,就剩他这房了。本是要到更南边的宿县奔亲,到了陈塘县时,家中长兄重病,盘缠用尽,病也没治好,只得就地草草埋了。 一家人心灰意冷,索性在陈塘住下,这一住就是十年。 半年前又遇上难事,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 想起往事,冯三恪眼中蒙上一层灰。弥坚便说:“爷给他赐个名吧,以后咱就算是一家人了。” 府里的年轻孩子大都是捡回来的,乞儿瘪三都有,名儿也起得糟心,什么狗剩c二楞的,就拿这当大名;有的甚至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的。 年轻时候还不觉得,将来到了生意场上,再被人“狗剩狗剩”地叫着,如何抬得起头?所以主子起名,也是虞家的传统了。 而此时,虞锦却摆摆手。 “可别难为我了,以后再不起名了。这两年我杂谈话本儿一本没看过,翻的都是诗经论语,光顾着给你们起名了,这掰一句那扯一句,拆篇断句乱用古语。弄得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还得时常端本书附庸风雅,着实滑稽。” “再说,人家这‘三恪’多好,孝义勤,我起不了更好的了。” 说完虞锦咬牙道:“以后府里进了人,除非名儿难听的实在没法叫的,别的都不起名了,该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众人便笑她这分明是黔驴技穷了。 虞锦嘴上啧一声,笑骂:“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我翻遍论语给你们取名都讨不了好!去年爹知道我是这么绞尽脑汁起名儿的,他还笑话我,瞧瞧他手边的人——王一,何二,张三,李四,多轻巧!爷要不是怕你们出去被人笑话,才懒得费这功夫。” 她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人,屋里也陆续有人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廊下听她说话。一院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家子。 冯三恪近不得前,也不敢近前,就隔着几步安静听着。 手下动作慢了些,墙角剜下的杂草堆了一小撮。 兴许是虞锦交待过了,到了傍晚,管家便叫人来寻他,说有事要说。 管家与府里护卫并几个账房先生一同住在外院,冯三恪去时,管家正捧着本册子,在那上边写写画画。瞧他来了,管家合上手中册子,从抽屉取出一张薄薄的契书来,转了个向,叫他看。 管家约莫不惑,年纪算不得长,说话慢腾腾的,眼角纹路都透着宽和。 “你来历我已知悉,也是个苦命的。我让人去县衙问过了保人的规矩,你身上有人命官司,需得保人担五年的责,五年内不除案底,亦不得离开陈塘。若是这五年里头再犯了事,我家锦爷是要担责的。” 冯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绝不给恩人添麻烦。” 管家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且听我说。一保保五年,但过了年,到明年春,锦爷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护你不住。” 知道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冯三恪仔细听着。 “倒是还有个别的法子,这园中奴仆你也瞧见了,年轻姑娘c小子十几个,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锦爷从外边捡回来的,跟着锦爷学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够,等再过几年,这院里的孩子经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没了爹娘,在这陈塘县也落不住脚了,倒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学做生意。我家锦爷惯爱提携年轻后生,要是你能开窍,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开不了窍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个下手,工钱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样放出府去。” 冯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头绪,接着道:“不过我虞家从不养外人,家里机要之事有许多,不得透露给外人知道。故而不论是当奴仆,还是跟着爷学做生意,都得签份卖身契。签了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规矩c月银赏罚,都按我虞家来。由自由身变成了家仆,也就没有了‘五年内不得出陈塘’的约束,你可愿意?” 瞧他不吭声,管家也不催,将手边的契书递给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个日。就算不签,也会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签。” 若他此时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仆,此后要做牛做马c任打任罚,冯三恪自然一百个不愿;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经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说得大度,却不知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能侥幸留得性命便是老天开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冯三恪深吸口气,探指到那红泥坛子里用力一摁,往契书上留了个手印。 他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也一眼没看,唯独纸上的手印摁得当当正正,纹路踏实。 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还有保他出狱的契书,管家也交了一份给他。 卖身契一眼没瞧,这份保他出狱的契书,冯三恪却看了好几眼。上头三个名字三个手印,分别是县令刘安德,嫌犯冯三恪,保人虞锦。 县令是读书人,早年同进士出身,一手字却瞧不出风骨,只能算是工整;冯三恪的名写得丑——他不识字,因给人做过两年长工,好赖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 等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名上,冯三恪顿了顿。管家仿佛知他所想,窘然道:“锦爷她字丑不过这确实是她真迹。” 冯三恪垂眸细细看了一遍。 管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损了主子威严,很当回事儿地解释了一句:“锦爷读过书的,她只是字丑。” 冯三恪没作声,点了点头。 他捧着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小心叠了两叠,回了院里又跟弥坚讨了一个木匣,藏到了自己屋里。 身家性命,还有不敢想的将来,全系在这两张纸上。 趁着这几日泥瓦匠在院里做工,虞府的人也都忙活了起来,园中污水c墙角杂草c檐上积灰,通通要拾掇。管家也将每人住处分好,这个客院要腾出来,现下住的人通通换到最后一进院子去。 别人都有包袱行李,来来回回跑好几趟,唯独冯三恪孑然一身。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此时也只有一床被褥,拿了就能走,还给弥坚屋里那几个半大孩子搭了把手。 一时间阖府上下乱糟糟的。 正这个时候,外边有客来了。 一位穿着富贵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头,一脚迈过园子,便扯着嗓门喊:“锦儿,锦儿!快出来,瞧瞧谁来看你来啦!” 紧跟着,乌泱泱进来了一园子人。 此时冯三恪正跟着几个护卫在池子边上舀污水,抬头略一数,来了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拖家带口来的。外边门房拦不住,又听他们自称是虞五爷的亲戚,只得放人进来。 一群人行至园子,正好和竹笙与几个婢女打了个照面,走在前头的中年男子便嚷道:“快叫你家小姐出来迎,就说是祖母来了!” 竹笙眼皮轻轻跳了下,细细去瞧。被这群人簇拥在里边的是一位老太太,鬓角有白发,耷拉着眼角,愈发显得老态。左右两个妇人扶着,想来是这人话里的祖母了。 回县里之前,虞锦已经与手边几个得用的孩子提过醒,竹笙心里有数。她往边上退了退,露出身后尘土乱飞的正院,笑着赔不是:“里头正翻新园子,兵荒马乱的,老夫人不如去外院等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51章 防盗比例3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一大清早, 街两边的铺子都有了伙计, 然风大,客人不会赶这么早上门,是以各家铺子大多只开着一条小缝。连路边菜贩的吆喝声都稀稀拉拉的, 仿佛被凌冽的寒风冻住了。 虞家两家关门的铺子一在东一在西, 离得不远。点心铺子在西面,靠近街口的位置,再前头就是泉安街了, 来来往往的人多, 吵, 却也热闹;茶馆在石青街的中间位置, 两头不着, 勉强算是闹中取静。 两头铺子招牌都大, 老远就能望得着。四个人站在巷子口, 跟四根石柱似的杵了一会儿, 弥高推推冯三恪肩膀,没好气道:“掌柜的!带着走啊!” 他语气中的厌嫌丁点不收敛, 冯三恪知他还因为谁做掌柜的事耿耿于怀,也不在意, 领着三个半大孩子, 抬脚往离得最近的茶馆去了。 茶馆上下两层, 店面不小, 离巷子口就百来步。左边是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右边是一家木匠店,大清早已经有客上门了。这两家门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唯独茶馆前头的积雪堆了脚踝高,将“各扫门前雪”这话诠释得分明。 风一吹,搅得碎雪漫天,冯三恪抹了把脸。再抬头,只见招牌上写着“虞氏茗香”四个金粉字,单看门面修得确实不错。 可惜顶着虞家的招牌,却没折腾出虞家该有的风光。这家茶馆关门已有半年了,大门上厚厚一层灰,落了道锁,进不得,只能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窥得里边物件的影儿。 几人面面相觑,没辙了。 “我回府跟爷要钥匙去。”谨言手脚最勤快,立马折身往回跑。 冯三恪忙把他喊住:“别回去了,天才刚亮,爷还没醒呢。咱们先在街上逛逛罢。” 谨言想想也是这个理,又跟着几人去西边那点心铺子逛了一圈,这家铺子叫“虞氏香糕”。左边挨着一家生肉铺,猪头猪耳的全都挂在外边,走近便一股子难闻的腥气,瞧着远没那茶馆干净。 屠夫膀大腰圆,拿着把厚背刀“砰砰砰”地剁肉,一下下的,震得案板都抖三抖。瞧他们四人站旁边,吆喝一声:“买啥?” 兰鸢一哆嗦:“不买不买。” 扭头小声絮叨:“还是用茶馆罢,这人瞧着就不像个善茬。” 冯三恪私心里也看好茶馆所在的那个铺子,可惜两边铺子都没钥匙,没法进去瞧。几人又在整条街上晃荡了一圈,路过的铺子都数出来。 半里长的大街,食肆一十三家,大酒楼三家,布庄两家,绣坊一家,成衣铺子五家,点心铺子四家,粮油店三家,牙行三家,还有什么热锅子c古玩店c胭脂水粉c打铁铺c木匠c卖鹦鹉的卖鱼的,零零碎碎开着。 还有十几家都落着锁,有的兴许是早早回了家准备过年去了,有的却起得晚,这会儿还没开张。 兰鸢嘟囔:“爷还说处处商机,怎么我就瞧不着?人家卖吃喝穿用的都有了,咱们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再说新开的店没半来月怎么打出名声,等开张的时候就要过年了,怎么把本钱翻两番?” “你怎么总说丧气话?”弥高嗤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赶紧回府里坐着去吧。” 小姑娘脸皮薄,被他刺一句就恼了:“我自己絮叨絮叨碍你什么事了?我这怎么就是丧气话?我这是把问题摆在前边,解决了问题店才能开起来呀!有本事你自己想个好主意出来啊。” 她和弥高年纪差不了两岁,又脾性不和,虞锦一不在的时候就要吵上两句,渐渐落在后边。冯三恪听得闹心,也不管他俩,和谨言走在前。 一个上午绕着石青大街来来回回逛了两趟,几人又空着手回去了。兰鸢怕锦爷不高兴,回府前还十分讨巧地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心里小九九算得挺精,俗话说吃人嘴软,锦爷吃了她的糖炒栗子,训她的话就能说得轻一点了。 用过晌午饭,冯三恪去了正院,路有些生。他恍然记起,这还是他第二回踏进虞锦的院子,头回便是唱曲儿那回。院中景致跟上回已经不一样了,栽了十几盆草叶子,不知道明年能开出什么精贵花儿。 “冯三哥!”竹笙小声喊住他,问了几句妹妹上午的表现。冯三恪一五一十说了,竹笙微微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劳你照拂些。” 冯三恪依言应下。竹笙给他掀了帘子,自己却没跟进去。 虞锦正在外屋坐着,窗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她斜倚着桌沿,手肘撑着头,面容温和。冯三恪凝神瞧了一眼,只见锦爷在看一封信,看得专注极了,竟连他进门的动静都没听到。 冯三恪没出声扰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看完。却见虞锦看完信之后,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抬手,慢腾腾地,将那几张纸给扯了,侧面瞧去神色阴晴不定,方才那声笑仿佛是冯三恪的幻觉。 “爷?” 虞锦倏地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碎纸片扔至桌角,诧异:“你怎么来了,挑好铺子了?” 冯三恪心里好奇,却也不多问,将上午逛街的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最后道:“两间铺子都落着锁,进不去,等从爷这儿拿了钥匙,下午还得再去看看。” “我哪有?” “啊” “这是本家的铺子,钥匙自然不在我手上,我也懒得上门去跟老太太要钥匙。锁是什么锁?”虞锦问他。 冯三恪愣愣道:“木锁。” “那容易,下午去撬了锁,生意先做起来,明年回京的时候再把铺子还给他们就是了。正好门上牌匾还挂着咱虞家的名,连招牌钱都省了。” 挖门撬锁的事被她说得这么轻巧,冯三恪瞠大了眼睛,气儿都喘不匀:“这c这不是私闯民宅么” “这话说的,怎么就是私闯民宅呢?” 虞锦啧了声,笑得不太正派,突地回过味来:“你有案底儿你别做,下午带俩护卫去撬门。我那大伯先头不是亲亲热热说我们是一家人么,两边又没分家,我这好侄女想做个生意,难不成还得上门去求他?” “要不?还是上门去问一下”冯三恪局促不安。 “呵,别看我!”虞锦刚撕完信,心气不顺,嘴上的话也不如往日圆融:“我偏不去,撬了就是撬了,我看她敢不敢来告我私闯民宅。” 她今日脾气古怪得厉害,冯三恪盯着人看了半晌,嗯了一声,走出去,带上门,去外院找会撬锁的护卫。 他大步走着,心里倒是有些好笑。 原来能撑起一个府的锦爷,也像个普通姑娘一样。 是会发脾气的。 “妥了!” 这木锁果然好开得很,甚至连撬锁的细铁棍都用不着,手劲大的护卫用劲儿一掰,上头的栓子就断了。一番动作悄无声息,周围甚至没人听到异常。 冯三恪放下心来,谢过两个护卫,目送他们走了。再回头,兰鸢他们几个已经高高兴兴进了铺子。 茶馆一进门便见账柜,靠墙立着一面博古架,十几个格子,里头原是该放茶的,此时都已腾空了。左手边三间茶室,后头的楼梯是通向二楼的,楼上地方大些,有茶室五间。 冯三恪脑子已经转了起来,账柜c桌椅都是现成的,能省不少功夫,只是这茶馆他们开不起来,因为没人精通此道,再说寒冬腊月的,跑来喝茶的雅人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啊——” 兰鸢冷不丁地一声惨叫,惊叫冯三恪心差点蹦出来,忙问:“怎么了?” “耗子耗子!那儿呢那儿呢!” 她扭头去看,原来是炕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她背上轻轻踢了一脚。那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瞧虞锦回头望来,又勾勾脚腕,在她雪白的披风上踩了个泥脚印,滚到一边咯咯得笑。 虞锦脸上的笑模样立马没了。 大夫人眼尖,心思也细,指着那孩子训:“狗儿你做什么呢!快给姐姐赔个不是!哎哟锦儿呀,这孩子不懂事,要不你把这披风脱下来,伯娘拿回去给你洗干净,改日再送来。” “不必。”虞锦摆摆手,也懒得跟一个屁大孩子计较,站起了身。 她进门两刻钟,这还是头回冷脸。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c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紧挨着她的大夫人首当其冲,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52章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当晚, 冯三恪他们几个几乎一宿没睡,连带着厨房几个嬷嬷也陪他们熬了一宿。 四个嬷嬷一人守着一口灶, 冯三恪几个帮着打下手, 博观闲不住, 还叫了两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孩子过来凑热闹。厨房里满满当当全是人, 几乎没有落脚的地。 顾嬷嬷把几个打下手的使唤成了陀螺, 嘴上絮絮叨叨。 “我昨天去别家点心铺子瞧过了,茯苓糕c绿豆糕c枣糕这些个简单的, 他们都有得卖。咱们不跟人家比,这些便宜点心少做点, 凑个花样就行了,你们摆在外边引客。” “咱要做就做别家没有的, 我跟你们刘姨商量了下, 最后定了八样,分别是云片糕c艾窝窝c核桃酥c金铃炙c蝴蝶卷子c白玉酥c纳福包c聚财饼, 凑足八样讨个吉利, 拿来装盒也好看。不过这就得卖得贵些了,一盒二十文钱回本, 你们怎么也得卖个十。” 兰鸢几个听得连连点头,又问:“点心费工夫吗?咱这一晚上能做多少出来?” “也不费工夫, 上笼一刻钟便能出锅, 就拿那蒸包子用的大笼屉, 三层全往上摞,一晚上能做不少。就是费眼,快再点俩灯笼,我眼睛都瞅花了!” 谨言忙去廊下摘灯笼了,很快又送了两盏来,顾嬷嬷又道:“灶糖咱们没那手艺,年前这东西却不能缺,还有蜜饯果脯那些零碎,都不值几个钱,直接外边买的,一样买了二十斤,明儿你们一并带走。” “你们刘姨还会几样洋人的点心,她那个费事,今晚上是弄不出来的。听说得磨粉c打浆,今儿还去跟人家订了些羊奶,只拿回半罐子来,剩下的隔日才能到。” 说话间,她麻利地揉着熟江米,顾嬷嬷年纪大了,盆里江米又多,她揉得挺吃力。冯三恪见状忙要接过来。 “别别别!”顾嬷嬷忙打开他的手:“这艾窝窝麻烦着呢,江米硬了就不好吃了,你这大小伙得手劲大,蒸出来就是瓷瓷实实一面疙瘩,嬷嬷自己来就成。” 冯三恪只得放手。 火上的云片糕刚蒸好,这一屉又放上了笼,一点功夫都不耽搁。刚出笼的点心最烫手,却也是最好切的时候,顾嬷嬷拿湿布垫了手,将大块的糕点切成了整齐的小块。 冯三恪站一旁仔细瞧着,她那刀法极其讲究,方方正正一块糕点,刀放平,碾着最上面切出来薄薄一层。因为切得薄,云片竟能蜷曲成拱状,雪白几片并排摆一块,成了一朵花的样子。 “顾嬷嬷你好厉害啊!”兰鸢拍掌笑道:“有您在这儿顶着,我们这本钱肯定能赚回来的!” “可别,我就跟你们累这一晚上,赶紧看着学,学会了自己做去,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可陪不了你们天天折腾。” 另三个嬷嬷也纷纷称是,都说累累累。 兰鸢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几个嬷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原先他们几个不好意思麻烦人,跟嬷嬷们要了点心方子,还不等开火,嬷嬷们却都跟着过来了,说是怕他们祸祸东西。嘴上说着不帮不帮,这会儿催她们回去睡觉还个个不肯,其实是专门想来凑这份热闹的。 冯三恪却想着,还得赶紧请两个糕点师傅才是正理,提前一晚上做好的点心,到底没有现做现卖得好。 这头顾嬷嬷弄着点心,那头赵嬷嬷正做糖瓜,满屋都是甜得腻人的味儿。而另一头的钟嬷嬷已经开了油锅,嚓得一声,油花低溅。 这位钟嬷嬷最擅长的是荤菜,零嘴铺子本是用不上她的,她却想出了法子,趁着晚上炸了些肉脯c鱼干出来,还有干丸,拿野菜c胡萝卜c冬笋c粉条和肉糜和起来,也叫小丫鬟们捏了不少,油锅里稍稍走一遍就能汆住,回家做菜或是炖汤都好吃。这东西食材不贵,寒冬腊月的也不怕坏,能放许久。 虞家厨房里没有闲人,做素宴的c做荤菜的c做汤做面的c专门做点心的,全都凑在这儿了。 这四个还仅是虞锦带回陈塘来的,京城府里边的厨子更多,那真是川鲁苏浙应有尽有,八大菜系一个不差。逢年过节就会宴请虞家留在京城的所有掌柜,大席能从前头一直摆到后院去。 冯三恪听她们说说笑笑,一时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热闹。 白玉酥这样点心瞧着最有意思,扁扁圆圆一个饼状,烤得金黄,皮子里边盛着馅,凉了以后沿着皮子侧沿划出十几道口子,里头的枣泥馅便能漏出来,像一棱一棱的灯笼。 兰鸢几个坐不住,都拿了刀去给白玉酥划道道去了,刘嬷嬷一阵头疼:“快别祸祸东西了,来来来,你们几个手快,去旁边砸核桃去吧,一半磨成粉,一半砸成碎。这还有一麻袋枣,洗干净去了核,弄两筐子就行。” 兰鸢接着四个比她人还宽的筐子,手都哆嗦了一下,这得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他们几个坐在小杌上砸核桃去枣核,厨房里四个灶都开着,云蒸雾绕的,人就像是坐在火炉里边,水汽扑面,能凝成珠子扑簌簌落下来。弥高几人汗流浃背,时不时就得出去唤口气。 唯独冯三恪气定神闲坐着,仿佛再热也不觉。他在打铁铺做过一年半的工,再热也是受得的。 到了丑时,点心做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几袋子崩豆。几个嬷嬷没他们年轻人能熬,已经困得不行了,顾嬷嬷四下瞅了瞅。 兰鸢几个半大孩子,比灶台也高不出多少来,顾嬷嬷不敢用他们,唯独冯三恪瞧着最顺眼。便叫他站到自己位置上,抓着他的手翻了两铲子:“行了,我们几个老的回去睡觉了。这几袋子崩豆你们自己炸,都是拿各种调料焖好了的,锅里放盐炒上半刻钟就行。炒完你记得分开放,这每样都是不同的味,别给弄混了。” 冯三恪拿着大铲勺,像模像样地炒了两下。铲勺沉甸甸的,不太好掌握,好在这活儿简单,多练一会儿也就是了。 “我们回去了啊。噢,油纸包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巴掌大小,一包装满约莫是半斤,明天五文一包拿去卖。” “五文一包?那不是亏了么?” 顾嬷嬷笑得眼角褶子都出来了:“五文亏什么呀,一包起码赚一半呢,花生豆子又不值几个钱。咱这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比外头那十几一斤的炒瓜子新鲜?” 确实新鲜,冯三恪心里清楚得很。 他在厨房呆了一晚上,看嬷嬷们做出来的吃食足有三四十样,几乎全是他从没听过的。这倒并非是因为冯家家贫——以前冯三恪每月做完工,拿了工钱,总爱往家里捎些零嘴回去,家里母亲和嫂嫂都好这口,他娘一边嫌他乱花钱,一边吃得眉开眼笑。 是以冯三恪对陈塘人吃的零嘴还算清楚,嬷嬷们做出来的这些确实是这边没有的。他瞧着新鲜,街上那么些置办年货的百姓定也是一样。 一盒点心该卖多少?一袋子果脯该卖多少?崩豆又该卖多少?卖十斤能赚多少?这几袋子全卖完又是多少? 冯三恪脑子里像生出来一张算盘似的,满脑子全是噼里啪啦的动静。 他心中暗道:石青大街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只有四家卖点心的,还有一家昨天关了门,早早回家过年去了;另有两家生意萧条,唯独皮糖张那家生意最红火,却跟他们生意并不相撞。 至于街上卖零嘴的摊贩,全被自家请到了铺子里,还有哪家能跟他们抢生意? 这么想着,他心里既欢喜又忐忑。这种“铺子还没开张就觉得一定能成”的心思,要是被锦爷知道了,肯定要笑他,觉得他这做掌柜的心性不稳。 可嘴边的笑怎么也抑不住。 虞锦这夜睡得不好。府里的厨房落在客院,离她所在的主院只有一门之隔,院里的说话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兰鸢那小丫头又回来了,洗漱之后歇在了外屋,高高兴兴地跟竹笙絮叨,说是做出了多少好吃的。 虽她说话的声音极轻,虞锦还是没能睡着。 她翻个身又躺了半个时辰,寻思着天快亮了,索性起了身。 府里人还都没起,阖府静悄悄的,只有清晨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叫人听得欢喜。 昨晚话说得不便宜,虞锦却还是记挂着他们这零嘴铺子,一边抻着腰,走去厨房瞧了一眼。东西都已经准备妥了,各样零嘴摞了好几层高,小包分出来一些,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分袋,都拿大张的油纸包着,上头以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名目,也不知道是谁的字。 点心盒c油纸包准备了整整两捆,另有腊八粥的食材,也都一包一包装好了,瞧着倒是像模像样的。 她拿起一小包零嘴摸了摸,似乎是豆子,拆开尝了两颗,味还挺不错。 “爷起得这么早?” 虞锦回头去看,见冯三恪站在身后,面容和煦地望着她。 到底是年轻,他跟兰鸢一样寅时才歇下的,这会儿就精精神神站在这儿了,发梢还潮着,是刚沐浴过。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棉衣,衣裳里边棉花瓤子填得厚,府里人都是这样的,别人穿上都显得臃肿,偏他长身玉立,还挺好看。 “当了掌柜的就是不一样,能瞧出两分气势了,挺好挺好。” 虞锦调侃了一句,冯三恪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便只冲她笑。 这么一笑就又显得傻气。 虞锦细细瞧了瞧,眉头拧了起,总觉得他这身衣裳不得劲。她想了想,往自己院的方向行,道了句:“你来。” 冯三恪乖乖跟上去。 屋里的竹笙和兰鸢还没醒,都睡在外屋,虞锦叫他等在院里,自己进去了。过了不多时,手里拿了一身衣裳出来。 “这是?” 虞锦笑道:“是我先前做的衣裳。原是想着冬天里衣穿得厚实,让裁缝专门做大了一圈,正好你穿上试试。” 她的衣裳从来都是洒脱的直裰,又一向是男装扮相,并不显得娘气。 冯三恪愣愣看着她,一点点红了耳朵尖。 虞锦以为他顾忌男女之别,又说:“这是新衣裳,来了陈塘才做的,我就试衣裳那天穿过一回。” “啊”冯三恪呐呐应了声,僵硬地抬起手,要接衣裳。 虞锦笑他傻:“先脱了你这棉衣再穿,不然一层套一层的,多难看。” 院里就他们两人,今日天晴,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方才的鸟叫声也不知哪儿去了。冯三恪耳朵更红了,慢腾腾解开了身上棉袄的扣子。 从领口能看到他里衣穿着好几层,却仍半点不显胖,他将袖口整好,最后接过虞锦手里的衣裳,套在了外边。 衣裳是靛蓝色的绸面,这色儿挺挑人,歪瓜裂枣的架不住这个色儿,冯三恪穿上却衬得人矜贵雅致,只是他微微红着脸,显得拘谨了些。 虞锦往后退了两步,站得远些瞧了瞧,赞道:“这就看着顺眼多了。” 外衫摸着挺单薄,里边却缝了一层细绒,穿在身上,暖和极了。 嘿,还真是在做饭!香味飘得老远。几个守卫这才离开。 当晚,冯三恪他们几个几乎一宿没睡,连带着厨房几个嬷嬷也陪他们熬了一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53章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冯哥你怎么才来呀?面条都要坨了。”博观咕哝完, 又嘿嘿笑着问他:“爷跟你说什么啦?是不是夸你了呀?” 冯三恪摇摇头,没吭声——夸什么啊, 就差把他扔回打铁铺了。 他神色平静, 不悲不喜的, 博观却敏感地觉出他心情不好, 乖乖坐一边, 不敢闹他了。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 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 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 衣裳在哪儿领c月钱在哪儿领, 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 身上却担着不少事, 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 “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 他把兰鸢c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 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 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c红枣c冰糖c桂圆c莲子c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c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弥坚怕她脑子热,忙把话收了收:“不过是个点子,你就知道客人多了?你们几个回头再好好想想,本钱多少利多少都得算明白,别做了亏本买卖。” “知道啦知道啦!”兰鸢把他往饭堂里推:“赶紧吃你饭去吧,回头好好谢谢你!” 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几人坐不住了,又跑正院去汇报了。兰鸢和弥高一向爱争先,跑在前头,冯三恪和谨言性子稳,落在后边。 虞锦起居的屋子分内外间,他二人刚踏进外间,便觉屋里热得厉害,原是窗边加了俩炉子,哔啵烧得火热。 内屋门没关,被一扇一人高的四君子屏风挡着,看不着里边情形,却听到虞锦恼火的声音传出来:“出去出去!进门也不知会一声,都十四的大孩子了还随随便便往我屋闯,什么毛病这是!” “啊啊对不住!我c我不知道” 弥高慌里慌张退出来,跟冯三恪撞了个满怀,他脸颊红得几乎滴血,支支吾吾不能言语。谨言问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把谨言和冯三恪都拉到了院里,还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边打开,兰鸢小声把他们仨喊进去。 虞锦坐在外间一张椅子上,穿戴整齐,发梢却滴着水,朝他们望来的时候,眼中恼意还没消。 她脸颊微红,又是天生的好颜色,这样规规矩矩穿好衣裳,反倒更叫人心神一漾。 冯三恪没敢多看,错开了眼睛。 原来,刚才是在沐浴 虞锦算了一天的账,头昏脑涨的,刚沐浴解了解乏,这就又来人了,头疼得不行:“这一天趟的往我这儿跑,叫你们开铺子,竟似成了我的事。唉,这又怎么啦?逮着耗子还是捉着蟑螂啦?” “都不是都不是。”兰鸢嘿嘿一笑,狗腿样儿跑上前给她捏肩,喜滋滋道:“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买卖了!” “说来听听。” 兰鸢就把弥坚说的点子转述了一遍,虞锦听完,奇道:“这是你们想出来的?” 手边这几个人,虞锦几乎摸了个透,自然也清楚他们的能耐。说心里话,这回要他们开铺子没指望他们真能做成,十有八|九是要铩羽而归的。不过是嫌他们年前太懒,心气却一个比一个高,便借此挫挫他们锐气。 别的孩子年前懒散些也就算了,这几个是她看好的,可不能养一身懒骨头。虞家不缺钱,缺的是敢想敢做c敢拼敢闯的少年人,需得多磨砺才行。 至于冯三恪,是拿来压阵的——他年纪大,平时不苟言笑,能管住人。 是以虞锦问: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 兰鸢嘿嘿一笑:“弥坚哥给想的。” 虞锦拿算盘轻轻敲她一下,笑骂:“机灵鬼,还会找帮手了。” “爷你以前说过的,人脉和运气也是商人的能耐,弥坚哥愿意帮我们,这也是我们的本事呀。”兰鸢振振有词。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也不反驳。 这回她没像往常一样果断拿主意,指腹磨蹭着算珠,慢腾腾地拨|弄了半天。 她没做过粮食生意,京城粮食什么价倒还听过几耳朵,陈塘的粮价却不清楚。可粮食本就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开个铺子卖腊八粥食材,点子讨了个巧,却也只能比别的小贩贵个几文,不然客人宁愿绕远路去买。 这么想着,虞锦便开口:“这点子倒是不错,真要做起来却没你们想得那么美。” “啊?”几人都是一惊。 “时下百姓一般喝的都是小米粥,腊八粥里边的花生大豆什么的,都比谷子要贵,不过是腊八这几天图个新鲜,过了这半月就没什么人喝了。而今天已经是初四了,就算你们明儿去村里进粮,后天就把店开起来,生意也红火不了几天,腊八粥撑死了喝到腊月十五,过了这些天,生意就要走下坡路了,兴许连本钱都赚不回来。” 兰鸢刚才还喜上眉梢的,这会儿兜头淋了一盆凉水,苦了脸。 冯三恪和另两个少年也有些丧气了。 虞锦却笑道:“像这样的叫时俏货,一时走得俏,比如冬天的炭炉,夏天的蒲扇,都是这个理,过了旺季就难卖了。做薄利买卖,谁家的价都差不多,比的是新意。怎样留住客,怎样招揽回头客,甚至叫回头客帮你宣传,一传十十传百,这才是能耐。” 四人都垂头丧气的,没人仔细听她讲道理了。虞锦也不讨嫌,话锋一转:“倒也不是不行。” “先说这腊八粥,好些人家手笨,熬腊八粥就把食材全倒锅里随便熬熬。你们呢,不要卖散称的粮食,你们将各种食材配起来,包好,一包是一锅的量,小米多少c红枣多少都配好,一份一份得卖,这样就能卖得贵一些。要是有心,还可以再备上一张单子,上头写明白锅里该先放什么,熬多久再放什么,如此不愁回头客。” “这是其一。” “其二,过了腊八就是年,大过年的,哪怕再穷的人家都不会吝啬,正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那你们说说,过年什么东西是必须买的?” 弥高抢了嘴:“新衣新鞋帽子!” “春联c福字。”谨言道。 “鸡鸭鱼肉。”这是贪嘴的兰鸢说的。 虞锦挨个白了一眼:“都是不食人间疾苦的败家子。” 她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只盯着冯三恪的眼睛,“掌柜的仔细听,他们仨不知道陈塘什么情形,你该是清楚的。” 冯三恪懂了她的意思,以前他娘和嫂嫂都在,家里琐事不需他操心。可到底是穷苦出身,耳濡目染的,比弥高几个要清楚多了。 “乡户人家,一件衣裳穿年,过年买新衣的少;春联福字也少有掏钱买的,找村里会写字的童生老爷帮着写一副,送两颗菜也就是了;鸡鸭鱼肉,这也是有钱人家吃的,穷人家只在年夜吃一顿肉饺子,能省一点算一点。” 虞锦接了句:“县城里比乡下要好一些,可这几样生意都是你们做不来的。” 她一扬下巴,示意冯三恪继续往下说。 冯三恪难得与她心有灵犀,一时竟笑了出来:“唯独一样东西,过年谁家都不会省。” 兰鸢急了:“是什么你快说呀!” 冯三恪没看她,仍望着坐在椅上的虞锦,四目相对,他心口扑腾得飞快,脱口而出:“是零嘴。各种味道的花生瓜子,八仙果c蜜饯c灶糖c番薯干c麻花c狗牙儿c鱼条每家都会备上样零嘴,拿来哄自家孩子,客人来了摆出来也好看。” “就是这个!”虞锦笑了。 见其他仨孩子还愣愣怔怔,她拿算盘挨个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店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么大个店只卖点零碎你们亏不亏,要做就做大的!” “时下小贩都在路边支摊儿,卖烤红薯的摊儿上不卖炒瓜子,糖炒栗子店里头没有麻花,卖冰糖葫芦的不卖糖人咱们那么大一个店,就把这些零嘴全凑一块,弄个大杂烩出来,兴许会有意外之喜。还不止是腊八,接下来的二十三祭灶,除夕c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家家走亲访友的,零嘴是离不了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54章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是以陈塘虞家半个月前就早早准备上了,该谁哭穷,谁拿捏,白脸红脸都合计好了。本想着他们这一家子长辈, 家中族老都在此, 回乡的又是个庶房的孙闺女, 十几岁的丫头片子,怎么着也得恭恭敬敬过去给老夫人请安去。 等啊等, 等了五日没等着。 再一打问,听说人家竟在外头买了大宅子,拜访过了县老爷,连县上几个地主家都各送了一份见面礼过去, 却独独没回过自家门。 老夫人气得要命, 昨儿个在家里骂了一晚上, 今早被儿子媳妇拽了来, 一大家子乌泱泱来了。从花甲出头的老夫人, 到大房二房四房的嫡子嫡孙全来了, 三房老爷没来——太懒, 闷头睡觉呢。 祖宗辈的,子辈的,孙辈的, 阵仗极大, 连府里这些个见过不少世面的护卫都被惊到了。 他们在这屋里坐了半柱香的功夫, 看着院里护卫搬着铺盖c扛着桌椅来来回回走,却连个奉茶的都没等着。 直到老夫人跟二儿子吵完一架c想摔门走的当口,虞锦这才慢腾腾晃来。 “不知老夫人今日过来,家里乱糟糟的,倒叫你们受累了,来人奉茶!” 虞家人循声望去。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穿金戴银扭扭捏捏的小娘子,谁知抬眼便是这么一身男儿装束。虞锦面堂清明,目光透亮,又是一身矜贵打扮,活脱脱一个富贵公子哥,愣是把跟着来的几个虞家孙子衬俗了。 一屋子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视线全落在她一人身上,一时都有些呆。 再一晃眼,视线便转到她身上那件厚实披风上,毛皮不知有多好,看着滑不遛手,竟似有光。 虞家长媳瞧着眼热,心里头想着:倒是好看,也不知是什么毛做的。 “这位便是老夫人了吧?” 等奉茶的奴仆退下去,虞锦笑眯眯给炕边上坐着的老夫人作了个揖。 虞家长媳掩着口笑:“这孩子,喊什么老夫人?没得生疏了,该叫奶奶才是。” 老夫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几眼,下撇的嘴角拉平,不太情愿地从腕子上褪下个金镯子,朝虞锦递了过去。那手却摆得极低,几乎是朝着地面递过去的。 虞锦没回过味来,还是虞家大爷一言点明,推着她后背上前:“锦儿愣着干嘛?头回见面,合该给奶奶磕个头。” 磕头? 虞锦再看老夫人那手,竟是叫她跪下接赏的意思,心里好笑。老太太管着一大家子,兴许是长辈谱摆惯了,这会儿把她当养在膝下的孙女一样拿捏了。 她进屋时留着门没关,外边候着的弥坚几个探头瞧了一眼,暗暗磨了磨牙,以气音小声絮叨:“一只金镯子就想让咱爷跪下?呸,一箱金镯子都不行!” 冯三恪在廊下来回踱步,屋里说话的声音大,他听得分明,有些心焦:“不用进去?万一锦爷被他们欺负了” 他在陈塘县住了十来年,其间,虞家人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事没少入耳,这会儿竟把虞锦和虞家本家生生割裂了开,救他一命的恩人跟虞家怎么能一样? 他老站在门边探头,都被里边的人瞧到了。弥坚扯住他胳膊往回拉了拉:“冯大哥别担心,爷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且等着看就是了。” 出门行商三年有余,虞锦和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此时连脑子都不需转一下,便能信口胡诌,脸上笑容愈发真诚了些。 “老夫人,我们行商之人有规矩,不能轻易给人跪。商人膝下有黄金,一跪就会跑了财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双手拢在袖筒里,压根没打算接那镯子,自己也寻了个干净炕头坐下了,就坐在老夫人对面。屋里几位族老几位大爷都瞠大了眼睛——老的还都站这儿呢,不知她一个小辈怎么敢坐下。 “哼,没规矩。”老夫人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又把那金镯戴回自己手上了。 虞家大爷怕亲娘当场发作,连忙凑上前打圆场:“娘,咱都是自家人,不讲那些个繁文缛节,大伙儿随便坐。三叔公您请您请!” 一时间屋里推推让让,虞锦不搀不扶,跟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坐在原处。 虞家大爷管着家里一半铺子,是最会来事的,扶着几个年纪大的坐下了,回头又冲着虞锦笑,面色挺好看:“锦儿回了乡,怎么不往家里头住,往外头买什么院子!大伯跟你说,这院儿风水不好,你瞅瞅这破窗烂瓦的,哪里能住人?不如回家去住,你大伯娘早早给你腾了一间屋子出来,拾掇得干干净净。” 虞家本家也住在县上,老夫人膝下四房,上下四代人,一家百来口,住的宅子竟不如虞锦买的这个大。念及此处,老夫人心里更不顺畅了,心里暗忖这妮子不是好拿捏的,便不吭声,冷眼看着几个儿子儿媳哄她。 旁边虞家长媳接了腔,亲亲热热挨着虞锦坐下:“半月前听说你要回来了,伯娘成日等着盼着,想我这侄女该是什么模样,那肯定是天仙儿一样的人物。今日来了一瞧,果然不假!瞧这浓眉大眼c肤白貌美c厚耳垂,跟五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来就是富贵长相,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天生财神爷的命。”除了老夫人耷拉个脸,一屋人都跟着笑。 虞锦眉梢微挑,咂了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句。 她爹一直是个瘦干个儿,皮相更是不如何,这些年好吃好喝,却也没能白净些,长得就像个穷受苦的。每回跟着家里老掌柜一块儿出去办事,别人总是要把掌柜往上座请,场面十分尴尬。 要不是虞锦她娘生得貌美,传到她这儿只怕也是一副干瘪相。 而她这大伯娘,竟能睁眼说瞎话,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敢情是连她爹长什么模样都忘干净了。 虞锦但笑不语,只听她继续诌。 “听说你回来了,家中十几个姐妹都念着呢,今儿都早早起了,吵着闹着要跟来。我说今儿事多,不方便带她们出来,各个噘着嘴,还跟我怄气呢。等你搬回家呀,咱一大家子亲亲热热住一块儿多好,你说不是?” 虞锦又笑了笑,没作声,目光往旁边晃了一圈,瞧见他们摆在炕上的两个袋子,便问:“这是带的什么?” 虞家二爷搭了腔:“这是咱家里头自己做的零嘴,有炒的有炸的,给你装了两袋子来。我跟你祖母寻思着你是从京城那富贵地方回来的,咱陈塘就是再好的东西,怕是也入不了你的眼。倒不如家里做些新鲜吃食,比外边买得干净。” 虞锦视线从那俩袋子上挪开,笑眯眯抬起头,瞅了她这二伯一眼,心里想着:这人得是多厚的脸皮,才能把抠门说得这么好听。 头回见面,从老夫人到儿子儿媳,连带着几个孙子,二十来人浩浩荡荡上门,统共带了两袋子零嘴,就想把财神爷往家里迎。 这是虞锦自打记事以来,头回收这么便宜的礼,没忍住,嘴角翘得更高了些,悠哉悠哉念叨:“零嘴啊,挺好的。” 她这笑古怪,笑得不亲不热,反倒透着两分揶揄之意,好像闲闲坐在一边看笑话似的,叫她对面的老夫人心里不是滋味。 虞大爷不知道她怎么个意思,直觉却不太妙,再开口,话有点干:“锦儿呀,你回乡前,你爹可有交待什么?” “我爹呀?他什么也没交待。”虞锦微笑。 其实,她爹还是交待了一句的,说的是——“当年爹离乡,手里的五两半银子全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赚来的,没拿过他们一个铜板。这些年他们沾着我的名头,也得了天大的好处,这家人就跟缠在人身上的虱子似的,咱从指缝间漏出去的油水,给了也就给了,甭跟他们计较,真要贪咱手里边的东西,来一个打一个。” 虞锦也就谨遵亲爹教诲。 听她说回乡前虞五爷什么都没交待,屋里长辈表情各异,不知道都藏着什么心思。 “苦命孩子!” 大夫人哀哀戚戚叫了一声,拿帕子沾了沾眼睛,泣道:“五弟可是怪我们了?三姨娘去得早,五弟打小就被抱到娘膝下养。那时候家里穷呀,娘又忙着操持一大家子,五弟年岁太小,顾不上他。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跟你大伯心疼他呀,他那日常穿用都是我跟你大伯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 她言语恳切,眼中的泪扑簌簌往下掉,直叫虞锦瞧得瞠目结舌——要不是她爹的发家史早就被人写成了话本,她曾翻过两遍,怕是要信了她这大伯娘的鬼话。 “兴许是照顾不周,五弟怨我们了。”说至此处,大夫人眼泪流得更急:“当年他早早离了乡,我们一直放心不下,他有什么苦什么愁,从来都一人扛着,也不写信与我们说。这些年虽未见面,家里人却都念着他,那长生牌位一直供在大悲寺里,每年香火不断。” “后来听说五弟出息了,赚大钱了,县里人都说咱虞家祖上烧高香,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我们脸上也有光,就叫家中小辈都向着学,要做他那样的人物。” “好了好了,嫂嫂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二房媳妇挤开她,也端着一副笑脸:“这些话回了家以后慢慢唠,锦儿快收拾行李,我瞧你这院里伺候的人多,咱那宅子怕是住不下,带上几个得用的走就行了,家里姑娘都等着你呢。” “呵” 虞锦正要说话,却猛地后背一僵。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集市上支个摊儿,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 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是能翻云覆雨的。 风雪大了些,他在廊下站着,肩上铺了一层碎雪,仿佛不知冷似的,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火。 ——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盯着他肩上碎雪,琢磨着他这话。其实她想说,有钱也受欺负,时下商人地位不高,受的欺负多了去了。钱没什么用处,有势才不假。 转念她又想,有势者也受欺负,这世道乱,任谁都是多方掣肘,举步维艰,天王老子也一样——内忧外患,官员昏聩,儿子不孝,活在万人之上的云端照样憋屈得很。 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虞锦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看着眼前人神色坚定,想笑他天真,却没忍心。 全家遭难,只剩他一人,要是心里再没个念想,活在世上还图什么? 于是她神情温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想从商,那就好好学。” 吃过朝饭,虞锦便出门了。 她回陈塘时带了整整一车的礼,全是为了送人,今儿拣出来最好的两样,是为拜访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当年虞五爷承过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爷的亲娘是一个乡的,那时他人还年轻,在虞家对面开了个小食肆。虞家没钱供庶子念书,甚至没钱养活,虞五就去了对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闲时便教他读书识字,还有算账一类的,也算是启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红火,家里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姚大善人在这陈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着几十年行善积德博出来的名声。 有一年陈塘大旱,佃农无余粮,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旧把家里那百余亩地租给了他们,还约定三年不收租子;后来他又为陈家村的疫病散尽家财,打那以后,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善人”。 前些年从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过陈塘县,而是改道武清县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见了,陈塘县逐渐冷清了下来。 外来客商的钱财赚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贵,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过南扬村,想要把路修起来,就得将南扬村一劈为二,人家哪里肯干?村里人家都是祖祖辈辈生在这里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着锄头守在村口,死活不让拆。 县老爷说话不顶用,都得从姚大善人这儿借个面子。老人家讲几句道理,比给多少银子都好使。 不过陈塘确实是穷,路修了一半,停了。这一半还不是路没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边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边坑坑洼洼石子路。 县老爷不敢再问上头要钱,于是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几年。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在了姚大善人府前。 虞锦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姚家门楣清贫,瞧着倒不像是地主老爷。她上前去敲了敲门,轻声吩咐身后几人:“进门别乱说话,老人家以前当过几年的教书匠,想来规矩多。” 一连敲了好几遍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里边探出个脑袋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伯。 “谁呀?” 虞锦笑道:“虞五爷独女,离京前受我爹所托,来探望姚老爷。” 那仆从忙把大门打开,请几人进去。 今天虞锦出门统共带了五个人,弥坚弥高c竹笙兰鸢,年纪最大的竹笙也不过十五岁,冯三恪高高大大杵在几人后边,跟护法似的。 那日不知是他哪句话触动了锦爷,今儿出门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笑说是缺个提重物的,叫他跟着做力气活儿。话虽这么说,冯三恪却知道这是要带他出来见些世面的意思,手里两样礼轻飘飘的,哪里用得着专门叫他来提? 姚家前后三进院子,几十年的老院子了,也没翻新过,墙皮斑驳,上头还有小孩子的信手涂鸦。院里却瞧不着什么人,仿佛除了引路的老仆,整座宅子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到了书房,那老仆推开了门,放虞锦进去了。 屋里还有位老妇人,瞧见有外人来了,朝虞锦温和一笑,走去了书房的隔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55章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怎么学?”冯三恪问。 “等锦爷有空的时候, 就会给你出题, 平时出门也会把你带在身边。通常是带俩月, 俩月通了窍的就算悟性高, 可以当学徒, 将来兴许还能做大掌柜;对生意一窍不通的,就只能当奴仆了。学徒和奴仆月银差不了多少, 将来的造化却大不相同。” 冯三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也带我?” “对呀, 怎么了?” “可我是外人” 博观比他还懵:“你不是签了卖身契了么?” 冯三恪顿了顿,想起来了——自己已经是签给虞家的人了。 什么开不开窍的事, 前日签卖身契的时候,管家与他提过。他当时没听明白, 今晚却明白了。 他心神震撼, 慢腾腾躺回床上, 听着博观稚嫩的声音絮絮叨叨:“你年纪大了些,人瞧着也迂, 不知道能不能行。不过好好学总归是道理, 就算做了家仆,过个五年八年也就放出去了,在咱家耳濡目染, 出去做个小买卖不在话下” 博观说着说着, 就睡着了。 冯三恪却辗转反侧。 爹娘兄嫂都没了, 他身上还背着罪, 甚至欠着恩人一百二十两巨款。以后会怎样,冯三恪本不敢想。 可听了博观这话,心里竟升起半分微薄的希冀来。 虞家人回去的第二日,县令儿子刘荃来了一趟,带了份贵礼,拿着个一尺见长的酸枝木匣子仔细装起来,接到手里还有些份量。 虞锦打开瞧了瞧,里头放着一个挺漂亮的算盘,玛瑙石磨成的算珠颗颗圆润透亮,边框包金,闪闪发光,挺招人待见的。 她手边正摆着账本,就把这算盘放到桌上拨了两下,刘荃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快得瞧不清她的手指,眼睛只能捉到一片残影。 刘荃得意道:“锦爷可喜欢?这是从我娘嫁妆里头翻出来的,当年是外祖送的。上回你一走,我就想起这东西来了,你们做生意的讲究吉利,就跟我娘讨来送你了。” “喜欢喜欢。”虞锦摩挲着算盘边框上那四个浮凸的小字——财源广进,点头赞道:“确实有心了。” 旁边的竹笙静立不语,心忖:连一个外人都知道送礼要挑好的,虞家人却不知道,带着两袋零嘴就上门了。两相一比,任谁都心里有数。 “那成,我爹还怕你瞧不上这包金的,回去就跟我爹有交待了。” 刘荃这孩子自来熟,却明显不如他爹会说话,坐下没多久便大大咧咧问:“听闻昨天老太太领着你家人来过了,最后不欢而散?这是怎的?” 听闻?虞锦奇道:“你听谁说的?” “好些人都知道呀,走半道上,老夫人就被抬到医馆去了。” 虞锦倏地瞳孔一缩:“人不行了?” “没呀。” 刘荃摸不着头脑,不过是提了句医馆,她不问老夫人哪儿病哪儿疼,怎么头个反应就是人要不行了? 他也没多想,继续唠:“昨晚我爹娘还去探望过,老夫人躺在床上哎哎唷唷直叫唤,说自己头疼头晕心口憋,恶心干呕没食欲,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弄得郎中都糊涂了,号脉也号不出来,最后给开了点消食散。” 虞锦扯唇笑了笑,那老太太就是作妖呢。方才她还吓了一跳,要是昨儿那一番话把老夫人给气死了,就要惹麻烦了。好在老夫人还是个硬气的,没一下子厥过去。 话说回来,她就算是身子真不爽利,请个郎中过府看看就是,怎么弄得人尽皆知的?难不成是为了给她个难堪,让县里头的人都瞧瞧她有多不孝? 这一家子稀里糊涂,虞锦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们昨天都唠什么啦?” 虞锦眉尖蹙了下,心说他怎么问这个。 刘荃瞧了瞧她的神色,索性摊开来说:“我爹让我过来问问昨儿是出了什么事,要是两边生了什么龃龉,他给居中调和调和。” 虞锦无奈,这巴掌大点的地方就是不好,丁点事都能传得人尽皆知。 偏偏时下重孝道,认定忠义仁孝四个字分不开,便是她爹虞五爷十几年没回县里,也得收敛着些,从没提过要分家。 而陈塘县离京城也就一百四十多里地,要是这边她不孝的名声传出去了,叫上边的人知道,她家心心念念的仁商牌匾就没着落了。所以话还得小心说。 想到此处,虞锦笑得眼睛弯弯,眼也不眨地说瞎话:“一家人哪有什么龃龉?不过是奶奶看我亲热,她又想我爹了,抱着我哭了半个时辰,兴许回去的路上又着了风,这才头晕的。” “真的?” 这话经不起推敲,刘荃也不是个傻的,狐疑瞧了她几眼。 虞锦笑得更诚恳了些:“改日我去探望奶奶,给她带点养身子的好东西。你回去叫县令放心,我家必不给他添麻烦。” 她把自己的瞎话编拢了,刘荃点点头,也就不再问。拿上了虞锦送的回礼,便要离开了。 “哎,你且等等。” 刘荃站住,回头问她怎么了。 虞锦问他:“你们这儿的市集在什么地方?昨儿我叫人去买菜,人回来跟我说菜摊上全是白菜萝卜,一车一车摆路边,整条街全是白菜萝卜,就没几样别的东西。我家昨晚喝的萝卜汤,今早吃的白菜饼,这条街上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找不着,晌午要是再寻不着吃饭的地儿,我家只能去街对面买包子了。” 此时已是冬至,别人家都修有菜窖,方便存放的蔬菜会准备许多,再做几罐子腌菜,留着过冬用。 虞锦在京城过冬的时候,南郊有个温泉谷,那谷中四季如春,专门给京城富人和皇家供菜。每日都会送些新鲜蔬果到府上,是以虞锦从没受过冬天吃不上菜的苦。她回陈塘前却没想到这个,此时外头卖着的只剩白菜萝卜土豆这些了。 刘荃吃吃地笑:“难怪我瞧锦爷面有菜色,原来是没吃上好的。成!今儿我做东,请您去外边吃好的,不过撑死了两桌,您这一大家子我可请不起。” 书房里没铺地龙,因为要看账本而在书房坐了一上午,从而冻得脸色发白的虞锦轻飘飘瞪了他一眼——从小到大,夸她好看的多了去了,却还是头回有人说她“面有菜色”,不免噎了一噎。 她摆摆手:“改日我请你。今儿先与我说说你们这儿市集有几个。” 刘荃从笔架上取了一枝粗毫,砚台中饱蘸一笔,边说边画:“你们去的那是西街,西街临靠村子,那地界穷,撑死了卖粮油麻布;东边市集才是富人去的地方,成衣铺c肉铺c食肆茶馆什么的;北边集市杂,花鸟鱼市,还有学问人去的棋室c雅舍,二流子去的赌场妓馆,什么都有,那处人最多,也最有意思。” 所谓字如其人,虞锦自己字不好看,却不妨碍她能看出字的好赖。她还记得县令说刘荃今年中了举,倒是不假,这随手写的几个字笔势活泼,气象洒脱,一看便知是练字多年的。 “东边市集在哪儿?” 刘荃好奇:“锦爷做什么去?” 面有菜色的虞锦淡淡瞥他一眼。 “买菜。” 府里缺米缺粮缺菜,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也全缺,这几日都是糊弄过来的。四十多人住在府里,吃饭是第一要紧的事,剩下日常穿用也都得补齐,是以这一下子几乎跟去了半个府。 冯三恪自然也去了,把唯一的银钱揣上,是唱曲儿那日兰鸢给他的银锭子,足足三两重。 当时他还愕然居然给了这么大的赏,这几日默默观察着,却从不见虞府有赏人的习惯。此时想想,应该是锦爷念及他初来乍到,没银钱,才叫人给的。 她管着一个府,竟还能心细至此。 刘荃一路瞅着虞锦笑:“啧啧啧,我爹肯定想不到,锦爷竟是会逛市集买菜的人!锦爷吃的菜竟然也跟我们一样,是从市集上买的!” “那你当我吃的是什么?” 刘荃想也不想:“那肯定吃人参喝花酿的,我家供财神爷一向这么供。等碗里的花酿少了些,这就算是财神爷尝过了,剩下的才能拿下来自己吃。” 虞锦想着,人参花酿供财神爷,你家倒是挺有钱。心里默默琢磨一县之令的俸禄是有多少来着。 心知里边有古怪,她也不点明,慢慢悠悠走着,跟头回进城的庄稼汉一样四下张望,随口道:“我这人有个毛病,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先要去市集瞧一瞧。” “不论街上看到什么东西,我都要琢磨琢磨这东西打哪儿来的,怎么做的,成本几何,该卖多少,利几分,怎么卖,卖给谁。再想想这东西能不能做出更好的,更好的货该往哪儿销。这么想一遭,想通透了,心里就安稳。” 她跟说拗口令似的,刘荃听得瞠大眼睛,好半天,竖了个大拇指:“锦爷能耐。” 路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与西边集市不同的是,这边不是满地乱摆摊,也不再是满大街的萝卜白菜了。街两边都有一家家的铺子,修得齐齐整整,大敞着门,一眼能望见里边柜面。沿街靠墙摆着两溜摊位,小贩支个摊,卖些杂物,中间留出两丈宽的道,供人行走。 叫她惊喜的是,这市集上竟有一个像样的菜商,开了个门店,十几个大竹筐子整整齐齐摆开,里边放着各种蔬菜,还有新鲜的橘橙,竟有模有样的。 这倒是时下少见的,别说是陈塘县,便是京城都少见这样的铺子。菜农大多是在集市上摆摊,乱哄哄的,踩烂的菜叶满地丢,一不小心还会叫人滑个趔趄;府里采买的要么直接去市集上买菜,好坏贵贱全凭自己挑拣;要么就是跟老实的菜商长期订菜,每日直接送到府里去。 而有个这样的铺子,又干净又省事。 虞锦抬头瞧了瞧店面——柳家菜铺。 刘荃仿佛知她所想,道:“柳家是大地主,佃农几十户,三百多亩良田。菜农收完秋,品相好的菜就收上来,放到店里能卖得贵些。他家还有粮店,就在旁边。” 可见是个有做生意头脑的,虞锦笑了笑,叫身后缀着的一串人散去,各买各的,自己领着三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冯三恪头回揣这么多钱上街,一时竟不知该买什么。以前他在县上做工,每半月回一次家,总要捎些吃的用的回去。家中遭难以后就剩他一人了,衣裳是府里发的,吃食是府里供的,什么都不缺,就什么也没买,跟在虞锦后边走。 这么个大高个子显眼得很,虞锦一转脸就瞧见他,心念一动,扯出一个笑,冲他招招手:“来来来,三恪你上前来。” 这笑十分好看,却愣是叫人觉得有两分不怀好意的味道,弥坚和竹笙几人也都望向他。冯三恪心里一紧,脸噌噌发烫,好在他一向寡言,人又生得黑,没露怯。 “爷?” 虞锦从荷包里摸出半两碎银来,塞他手里,笑眯眯:“这条街上你看看该买什么菜,今晚上府里吃什么就指着你了。” 刘荃掰着手指算半天,恍惚之中竟觉得耳边全是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直叫他头晕脑胀,样子挺傻气。 “行了别算了,你算不明白的。” 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c百亩田地即为地主,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56章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他神色平静, 不悲不喜的,博观却敏感地觉出他心情不好,乖乖坐一边,不敢闹他了。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 冯三恪三两口吃完, 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 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衣裳在哪儿领c月钱在哪儿领, 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 身上却担着不少事, 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 有些奇。 弥坚指指外边, “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他把兰鸢c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 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 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 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 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c红枣c冰糖c桂圆c莲子c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c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弥坚怕她脑子热,忙把话收了收:“不过是个点子,你就知道客人多了?你们几个回头再好好想想,本钱多少利多少都得算明白,别做了亏本买卖。” “知道啦知道啦!”兰鸢把他往饭堂里推:“赶紧吃你饭去吧,回头好好谢谢你!” 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几人坐不住了,又跑正院去汇报了。兰鸢和弥高一向爱争先,跑在前头,冯三恪和谨言性子稳,落在后边。 虞锦起居的屋子分内外间,他二人刚踏进外间,便觉屋里热得厉害,原是窗边加了俩炉子,哔啵烧得火热。 内屋门没关,被一扇一人高的四君子屏风挡着,看不着里边情形,却听到虞锦恼火的声音传出来:“出去出去!进门也不知会一声,都十四的大孩子了还随随便便往我屋闯,什么毛病这是!” “啊啊对不住!我c我不知道” 弥高慌里慌张退出来,跟冯三恪撞了个满怀,他脸颊红得几乎滴血,支支吾吾不能言语。谨言问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把谨言和冯三恪都拉到了院里,还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边打开,兰鸢小声把他们仨喊进去。 虞锦坐在外间一张椅子上,穿戴整齐,发梢却滴着水,朝他们望来的时候,眼中恼意还没消。 她脸颊微红,又是天生的好颜色,这样规规矩矩穿好衣裳,反倒更叫人心神一漾。 冯三恪没敢多看,错开了眼睛。 原来,刚才是在沐浴 虞锦算了一天的账,头昏脑涨的,刚沐浴解了解乏,这就又来人了,头疼得不行:“这一天趟的往我这儿跑,叫你们开铺子,竟似成了我的事。唉,这又怎么啦?逮着耗子还是捉着蟑螂啦?” “都不是都不是。”兰鸢嘿嘿一笑,狗腿样儿跑上前给她捏肩,喜滋滋道:“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买卖了!” “说来听听。” 兰鸢就把弥坚说的点子转述了一遍,虞锦听完,奇道:“这是你们想出来的?” 手边这几个人,虞锦几乎摸了个透,自然也清楚他们的能耐。说心里话,这回要他们开铺子没指望他们真能做成,十有八|九是要铩羽而归的。不过是嫌他们年前太懒,心气却一个比一个高,便借此挫挫他们锐气。 别的孩子年前懒散些也就算了,这几个是她看好的,可不能养一身懒骨头。虞家不缺钱,缺的是敢想敢做c敢拼敢闯的少年人,需得多磨砺才行。 至于冯三恪,是拿来压阵的——他年纪大,平时不苟言笑,能管住人。 是以虞锦问: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 兰鸢嘿嘿一笑:“弥坚哥给想的。” 虞锦拿算盘轻轻敲她一下,笑骂:“机灵鬼,还会找帮手了。” “爷你以前说过的,人脉和运气也是商人的能耐,弥坚哥愿意帮我们,这也是我们的本事呀。”兰鸢振振有词。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也不反驳。 这回她没像往常一样果断拿主意,指腹磨蹭着算珠,慢腾腾地拨|弄了半天。 她没做过粮食生意,京城粮食什么价倒还听过几耳朵,陈塘的粮价却不清楚。可粮食本就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开个铺子卖腊八粥食材,点子讨了个巧,却也只能比别的小贩贵个几文,不然客人宁愿绕远路去买。 这么想着,虞锦便开口:“这点子倒是不错,真要做起来却没你们想得那么美。” “啊?”几人都是一惊。 “时下百姓一般喝的都是小米粥,腊八粥里边的花生大豆什么的,都比谷子要贵,不过是腊八这几天图个新鲜,过了这半月就没什么人喝了。而今天已经是初四了,就算你们明儿去村里进粮,后天就把店开起来,生意也红火不了几天,腊八粥撑死了喝到腊月十五,过了这些天,生意就要走下坡路了,兴许连本钱都赚不回来。” 兰鸢刚才还喜上眉梢的,这会儿兜头淋了一盆凉水,苦了脸。 冯三恪和另两个少年也有些丧气了。 虞锦却笑道:“像这样的叫时俏货,一时走得俏,比如冬天的炭炉,夏天的蒲扇,都是这个理,过了旺季就难卖了。做薄利买卖,谁家的价都差不多,比的是新意。怎样留住客,怎样招揽回头客,甚至叫回头客帮你宣传,一传十十传百,这才是能耐。” 四人都垂头丧气的,没人仔细听她讲道理了。虞锦也不讨嫌,话锋一转:“倒也不是不行。” “先说这腊八粥,好些人家手笨,熬腊八粥就把食材全倒锅里随便熬熬。你们呢,不要卖散称的粮食,你们将各种食材配起来,包好,一包是一锅的量,小米多少c红枣多少都配好,一份一份得卖,这样就能卖得贵一些。要是有心,还可以再备上一张单子,上头写明白锅里该先放什么,熬多久再放什么,如此不愁回头客。” “这是其一。” “其二,过了腊八就是年,大过年的,哪怕再穷的人家都不会吝啬,正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那你们说说,过年什么东西是必须买的?” 弥高抢了嘴:“新衣新鞋帽子!” “春联c福字。”谨言道。 “鸡鸭鱼肉。”这是贪嘴的兰鸢说的。 虞锦挨个白了一眼:“都是不食人间疾苦的败家子。” 她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只盯着冯三恪的眼睛,“掌柜的仔细听,他们仨不知道陈塘什么情形,你该是清楚的。” 冯三恪懂了她的意思,以前他娘和嫂嫂都在,家里琐事不需他操心。可到底是穷苦出身,耳濡目染的,比弥高几个要清楚多了。 “乡户人家,一件衣裳穿年,过年买新衣的少;春联福字也少有掏钱买的,找村里会写字的童生老爷帮着写一副,送两颗菜也就是了;鸡鸭鱼肉,这也是有钱人家吃的,穷人家只在年夜吃一顿肉饺子,能省一点算一点。” 虞锦接了句:“县城里比乡下要好一些,可这几样生意都是你们做不来的。” 她一扬下巴,示意冯三恪继续往下说。 冯三恪难得与她心有灵犀,一时竟笑了出来:“唯独一样东西,过年谁家都不会省。” 兰鸢急了:“是什么你快说呀!” 冯三恪没看她,仍望着坐在椅上的虞锦,四目相对,他心口扑腾得飞快,脱口而出:“是零嘴。各种味道的花生瓜子,八仙果c蜜饯c灶糖c番薯干c麻花c狗牙儿c鱼条每家都会备上样零嘴,拿来哄自家孩子,客人来了摆出来也好看。” “就是这个!”虞锦笑了。 见其他仨孩子还愣愣怔怔,她拿算盘挨个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店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么大个店只卖点零碎你们亏不亏,要做就做大的!” “时下小贩都在路边支摊儿,卖烤红薯的摊儿上不卖炒瓜子,糖炒栗子店里头没有麻花,卖冰糖葫芦的不卖糖人咱们那么大一个店,就把这些零嘴全凑一块,弄个大杂烩出来,兴许会有意外之喜。还不止是腊八,接下来的二十三祭灶,除夕c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家家走亲访友的,零嘴是离不了的。” 谨言愣愣道:“可我们不会做呀。” “府里厨娘会做好几样,你们跟着学来,会做的就自己做了拿去卖;府里头不会做的,就把街边卖这些零嘴的小贩全请到咱们店里去当师傅,每天做了多少给他们按份算钱,再每人加一份工钱,谁不乐意?不比外边支个摊儿吹风好?” 谨言舌头都捋不直了:“那c那得来多少客人啊,咱能忙过来么?人挤人的,出了乱子怎么办” 屋里诸人都啐他笨。 “别人都怕没客人上门,偏你怕人多!府里这么些人都能去搭把手,有护卫有零工,还不够用?” 虞锦伸手一指冯三恪:“再说,那不还有掌柜的压阵呢嘛。” 明晃晃的烛火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冯三恪愣愣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那人,一时失了神。 这一瞬间,他心中踌躇满志,怀揣着巨大的欢欣,以及生平头回被人委以重任的惶然无措。 仿佛站在狭缝之前,有幸窥得商道一角。 这呆头呆脑的样子,竹笙一个没忍住,掩着嘴笑了出来。冯三恪面上更窘了。 “你可别笑,把掌柜的气跑了,你妹妹就没人带了。”虞锦揶揄了一句,吩咐竹笙:“去把鸢儿c弥高,还有对屋的谨言喊来说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57章 防盗比例3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一群少年在园里打雪仗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院来, 博观坐不住了, 去园子溜达了一圈, 又回来了,冯三恪问他为何,博冠摇摇头:“留你一人太闷了,一会儿又该换药了。” 于是两人坐在屋里一起闷, 博观索性翻箱倒柜,找出本账本来。 这账本上记着的是虞锦带着人回县里这一路上的花销,从京城出发,总共走了五日, 将路上花向全都写明了,大到食宿, 小到路边买的瓜果糖人,甚至几文钱一块的香胰子都一五一十写在里头。 账本记得这么细, 倒不是因为虞锦抠门,而是专门难为府里这群孩子的。学算盘得有账,虞家生意的账却不能随随便便叫他们拿去,所以专挑些琐碎记下,一本账记完以后誊录十几份, 发给后院这些个, 叫他们得闲了就拿算盘核个总。 博观翻开一页, 只见满纸整整齐齐, 花向写在左边,钱记在右边,看得人挺舒坦。 “这是前天刚发下来的,管家叫咱们抽空算,最先算完的人这月月银加一两,还能去账房先生那儿打打下手。有他们在旁边提点,学算盘也就是一俩月的事。” 为了叫冯三恪认识到算盘的重要,博观说个不停:“爷以前说生意四样,钱c货c客c账,缺一样都做不了买卖。” “钱c货c客c账?” 冯三恪思索着,重复了一遍。 “钱说的是本钱,做买卖得先攒本钱,无本的买卖难做;货是货源,小贩子自己制货,大商人物色货源,咱家货源就多得数不清;客是客人,怎么吸客,怎么留客,怎么笼络回头客,这是商人能不能做大的关键。” “账自然就是算账啦。你看,这一个珠子就是一,再拨一个是二,然后三c四;五呢,就是把下边四个算珠拨下去,上边珠子拨下来;六七八|九在下面加。” 冯三恪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却紧盯着博观手下的算盘看,一到九都学会拨了,心说倒也不难。 他没用过算盘。以前一家子,父亲和兄长农忙时耕地,闲时去镇上接活儿,他娘和嫂嫂留在家里养鸡养兔种菜,绣些物件拿去卖,一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进项,都放到个大瓦罐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得数,算盘却是用不到的。 瞧他学会了,博观起了兴致,叫冯三恪往旁边挪了挪,他也挤到了同张床上,管家发下的那本账放中间,兴致勃勃要教他识字算数。 博观把账上名目逐字念了一遍:“十一月廿十离京,巳时行至城东,路旁有茶c茶c茶什么,要了茶水八壶,一壶二十文。” 他眯着眼,几乎要从账本上盯处一个洞来:“晌午于什么什么食肆用饭,四桌酒菜,一桌一百一十三文;小二喂马草,给了二钱银。” 冯三恪瞥他一眼。 “冯哥你别这么看我呀。”博观脸一热:“我就这仨字不认识,来来来咱们算,茶水八壶是一百六十文,那四桌酒菜应该是多少钱?” 冯三恪琢磨了一会儿,便道:“四百文,再加两个二十六,四百五十二文。” 他想的工夫不长,博观拿着算盘还没捣鼓出来,见状一呆,忙说:“不是不是,你得拿算盘拨出来呀。” 细嫩的手指连比带划:“一上一,一上一,三下五去二,两桌二百二十六文;一上一,一上一,三上三,三桌三百三十九文;一上一,一上一,三去七进一,一下五去四,这就是四百五十二文。” 冯三恪:“” 啥? 博观看他没明白,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遍,嘴上跟念拗口令似的。算完以后努努嘴:“喏,简单吧?” 冯三恪沉默,又看他一眼。 “嘿嘿嘿。”小少年知道他没跟上,总算成功卖弄了一回,尾巴都快飞天上去了,嘴上讨了个乖:“没事,多看半月就会啦。” 说完他把那什么三下五除二的口诀默了两遍,叫冯三恪自己背,噼里啪啦算后边的账目去了。 这师傅委实糟心。冯三恪心不在此,手肘撑着脑袋,看自己那算盘。 这是昨天虞锦带过来的,掂着比博观那个要沉些,颜色也厚重,看着就不是便宜物件。算珠颗颗圆润透亮,被摩挲了很久,故而其上有光,还有几颗珠子裂了纹,约莫是用了一两年的。 侧沿上头写着四个字,冯三恪跟博观问了问,是“勤能补拙”。 博观给他解释得深入浅出:“就是说一个笨人和一个聪明人,两人同做生意。笨的那人呢每天起早贪黑,集市一开就拉着牛车去占地了,无论雨雪从不歇息,慢慢地就富贵起来了;聪明的那个商人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心情好了才出一下摊,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养不起。所以爷的意思是,冯哥你虽然看着呆,勤奋一点也会有大出息的。” 要不是同屋住了十来天,冯三恪定要怀疑博观是不是专门拿这话埋汰自己的。 他摩挲着算盘上头的小字,只觉心口炽热,这是锦爷对他的殷切期盼。四个字其中深意更是一辈子不会忘。 ——他却不知前几日县令儿子刘荃送了把包金的新算盘,虞锦待见上头那“财源广进”四个字,就把这旧的拿来送人了。 心有所思,虞锦竟还真的来走了一趟,带着竹笙一起来的,一人提着几袋子果脯,一房一袋发了,最后才进他们这屋。 知道冯三恪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事,虞锦进了门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海津府衙离得不远,昨儿叫人把信送出去了,方才收到了回信。孙捕头说腊八连着休沐,会放两日假,他再请上两日,来县里看看。” 说完,半天没听着回声,冯三恪愣愣看着她,唇嗫嚅了几下。 虞锦差点以为他又打算给自己磕头了,要拦的动作都准备好了,等了半天,冯三恪才憋出一句:“爷费心了。” 总算没磕头,虞锦松口气。 “没事。孙捕头还叫你列几个人名,就是公堂上的供词证人,乡里乡亲的不提,供词紧要的人有哪些,得一一列出来。” 他二人说话声音不小,博观还没算完账,又不能分心,急得直挠头:“爷别说话!等我把这半页算完!最后半页了!” 冯三恪忙拍了他肩膀两下,想训他没大没小,当着虞锦的面却没好意思说。仔细瞧了瞧虞锦的神色,似是一点没恼,竟真的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等着博观算完。 博观又噼里啪啦敲了一会儿,对算盘跟仇人似的,倏地动作一停,拍掌笑道:“妥了!算完啦算完啦,爷你瞅瞅,是不是这个数,十二两又七十文!” 虞锦探头瞄一眼,淡定微笑:“错了,差半两。” 少年一下子垮了脸,苦逼呵呵把账本丢一边去了。方才他全神贯注,两人说了什么一概没听着,这会儿屁颠颠跑去倒茶,问:“爷怎么过来啦?” 虞锦笑得很好看:“弥坚兰鸢他们凑了一桌,在我屋里打牌九,我坐了五轮庄,就没人跟我玩了。”言下之意就是闷得慌,到后院找乐子来了。 博观惊讶道:“爷还会打牌九?” “会呀,都说商赌不分家,生意场上脑子活的,赌场上也差不到哪儿去。” 冯三恪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自小家教严,爹娘说嫖赌这两样是瘪三才去的地方,冯三恪从没动过心思。每回主家给发了多少工钱,几乎能全须全尾地带回家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58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当晚,冯三恪他们几个几乎一宿没睡,连带着厨房几个嬷嬷也陪他们熬了一宿。 四个嬷嬷一人守着一口灶,冯三恪几个帮着打下手, 博观闲不住,还叫了两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孩子过来凑热闹。厨房里满满当当全是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 顾嬷嬷把几个打下手的使唤成了陀螺,嘴上絮絮叨叨。 “我昨天去别家点心铺子瞧过了,茯苓糕、绿豆糕、枣糕这些个简单的,他们都有得卖。咱们不跟人家比,这些便宜点心少做点, 凑个花样就行了, 你们摆在外边引客。” “咱要做就做别家没有的, 我跟你们刘姨商量了下, 最后定了八样, 分别是云片糕、艾窝窝、核桃酥、金铃炙、蝴蝶卷子、白玉酥、纳福包、聚财饼,凑足八样讨个吉利, 拿来装盒也好看。不过这就得卖得贵些了, 一盒二十文钱回本, 你们怎么也得卖个三五十。” 兰鸢几个听得连连点头, 又问:“点心费工夫吗?咱这一晚上能做多少出来?” “也不费工夫, 上笼一刻钟便能出锅, 就拿那蒸包子用的大笼屉, 三层全往上摞,一晚上能做不少。就是费眼,快再点俩灯笼,我眼睛都瞅花了!” 谨言忙去廊下摘灯笼了,很快又送了两盏来,顾嬷嬷又道:“灶糖咱们没那手艺,年前这东西却不能缺,还有蜜饯果脯那些零碎,都不值几个钱,直接外边买的,一样买了二十斤,明儿你们一并带走。” “你们刘姨还会几样洋人的点心,她那个费事,今晚上是弄不出来的。听说得磨粉、打浆,今儿还去跟人家订了些羊奶,只拿回半罐子来,剩下的隔日才能到。” 说话间,她麻利地揉着熟江米,顾嬷嬷年纪大了,盆里江米又多,她揉得挺吃力。冯三恪见状忙要接过来。 “别别别!”顾嬷嬷忙打开他的手:“这艾窝窝麻烦着呢,江米硬了就不好吃了,你这大小伙得手劲大,蒸出来就是瓷瓷实实一面疙瘩,嬷嬷自己来就成。” 冯三恪只得放手。 火上的云片糕刚蒸好,这一屉又放上了笼,一点功夫都不耽搁。刚出笼的点心最烫手,却也是最好切的时候,顾嬷嬷拿湿布垫了手,将大块的糕点切成了整齐的小块。 冯三恪站一旁仔细瞧着,她那刀法极其讲究,方方正正一块糕点,刀放平,碾着最上面切出来薄薄一层。因为切得薄,云片竟能蜷曲成拱状,雪白几片并排摆一块,成了一朵花的样子。 “顾嬷嬷你好厉害啊!”兰鸢拍掌笑道:“有您在这儿顶着,我们这本钱肯定能赚回来的!” “可别,我就跟你们累这一晚上,赶紧看着学,学会了自己做去,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可陪不了你们天天折腾。” 另三个嬷嬷也纷纷称是,都说累累累。 兰鸢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几个嬷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原先他们几个不好意思麻烦人,跟嬷嬷们要了点心方子,还不等开火,嬷嬷们却都跟着过来了,说是怕他们祸祸东西。嘴上说着不帮不帮,这会儿催她们回去睡觉还个个不肯,其实是专门想来凑这份热闹的。 冯三恪却想着,还得赶紧请两个糕点师傅才是正理,提前一晚上做好的点心,到底没有现做现卖得好。 这头顾嬷嬷弄着点心,那头赵嬷嬷正做糖瓜,满屋都是甜得腻人的味儿。而另一头的钟嬷嬷已经开了油锅,嚓得一声,油花低溅。 这位钟嬷嬷最擅长的是荤菜,零嘴铺子本是用不上她的,她却想出了法子,趁着晚上炸了些肉脯、鱼干出来,还有干丸,拿野菜、胡萝卜、冬笋、粉条和肉糜和起来,也叫小丫鬟们捏了不少,油锅里稍稍走一遍就能汆住,回家做菜或是炖汤都好吃。这东西食材不贵,寒冬腊月的也不怕坏,能放许久。 虞家厨房里没有闲人,做素宴的、做荤菜的、做汤做面的、专门做点心的,全都凑在这儿了。 这四个还仅是虞锦带回陈塘来的,京城府里边的厨子更多,那真是川鲁苏浙应有尽有,八大菜系一个不差。逢年过节就会宴请虞家留在京城的所有掌柜,大席能从前头一直摆到后院去。 冯三恪听她们说说笑笑,一时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热闹。 白玉酥这样点心瞧着最有意思,扁扁圆圆一个饼状,烤得金黄,皮子里边盛着馅,凉了以后沿着皮子侧沿划出十几道口子,里头的枣泥馅便能漏出来,像一棱一棱的灯笼。 兰鸢几个坐不住,都拿了刀去给白玉酥划道道去了,刘嬷嬷一阵头疼:“快别祸祸东西了,来来来,你们几个手快,去旁边砸核桃去吧,一半磨成粉,一半砸成碎。这还有一麻袋枣,洗干净去了核,弄两筐子就行。” 兰鸢接着四个比她人还宽的筐子,手都哆嗦了一下,这得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他们几个坐在小杌上砸核桃去枣核,厨房里四个灶都开着,云蒸雾绕的,人就像是坐在火炉里边,水汽扑面,能凝成珠子扑簌簌落下来。弥高几人汗流浃背,时不时就得出去唤口气。 唯独冯三恪气定神闲坐着,仿佛再热也不觉。他在打铁铺做过一年半的工,再热也是受得的。 到了丑时,点心做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几袋子崩豆。几个嬷嬷没他们年轻人能熬,已经困得不行了,顾嬷嬷四下瞅了瞅。 兰鸢几个半大孩子,比灶台也高不出多少来,顾嬷嬷不敢用他们,唯独冯三恪瞧着最顺眼。便叫他站到自己位置上,抓着他的手翻了两铲子:“行了,我们几个老的回去睡觉了。这几袋子崩豆你们自己炸,都是拿各种调料焖好了的,锅里放盐炒上半刻钟就行。炒完你记得分开放,这每样都是不同的味,别给弄混了。” 冯三恪拿着大铲勺,像模像样地炒了两下。铲勺沉甸甸的,不太好掌握,好在这活儿简单,多练一会儿也就是了。 “我们回去了啊。噢,油纸包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巴掌大小,一包装满约莫是半斤,明天五文一包拿去卖。” “五文一包?那不是亏了么?” 顾嬷嬷笑得眼角褶子都出来了:“五文亏什么呀,一包起码赚一半呢,花生豆子又不值几个钱。咱这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比外头那十几一斤的炒瓜子新鲜?” 确实新鲜,冯三恪心里清楚得很。 他在厨房呆了一晚上,看嬷嬷们做出来的吃食足有三四十样,几乎全是他从没听过的。这倒并非是因为冯家家贫——以前冯三恪每月做完工,拿了工钱,总爱往家里捎些零嘴回去,家里母亲和嫂嫂都好这口,他娘一边嫌他乱花钱,一边吃得眉开眼笑。 是以冯三恪对陈塘人吃的零嘴还算清楚,嬷嬷们做出来的这些确实是这边没有的。他瞧着新鲜,街上那么些置办年货的百姓定也是一样。 一盒点心该卖多少?一袋子果脯该卖多少?崩豆又该卖多少?卖十斤能赚多少?这几袋子全卖完又是多少? 冯三恪脑子里像生出来一张算盘似的,满脑子全是噼里啪啦的动静。 他心中暗道:石青大街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只有四家卖点心的,还有一家昨天关了门,早早回家过年去了;另有两家生意萧条,唯独皮糖张那家生意最红火,却跟他们生意并不相撞。 至于街上卖零嘴的摊贩,全被自家请到了铺子里,还有哪家能跟他们抢生意? 这么想着,他心里既欢喜又忐忑。这种“铺子还没开张就觉得一定能成”的心思,要是被锦爷知道了,肯定要笑他,觉得他这做掌柜的心性不稳。 可嘴边的笑怎么也抑不住。 * 虞锦这夜睡得不好。府里的厨房落在客院,离她所在的主院只有一门之隔,院里的说话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兰鸢那小丫头又回来了,洗漱之后歇在了外屋,高高兴兴地跟竹笙絮叨,说是做出了多少好吃的。 虽她说话的声音极轻,虞锦还是没能睡着。 她翻个身又躺了半个时辰,寻思着天快亮了,索性起了身。 府里人还都没起,阖府静悄悄的,只有清晨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叫人听得欢喜。 昨晚话说得不便宜,虞锦却还是记挂着他们这零嘴铺子,一边抻着腰,走去厨房瞧了一眼。东西都已经准备妥了,各样零嘴摞了好几层高,小包分出来一些,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分袋,都拿大张的油纸包着,上头以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名目,也不知道是谁的字。 点心盒、油纸包准备了整整两捆,另有腊八粥的食材,也都一包一包装好了,瞧着倒是像模像样的。 她拿起一小包零嘴摸了摸,似乎是豆子,拆开尝了两颗,味还挺不错。 “爷起得这么早?” 虞锦回头去看,见冯三恪站在身后,面容和煦地望着她。 到底是年轻,他跟兰鸢一样寅时才歇下的,这会儿就精精神神站在这儿了,发梢还潮着,是刚沐浴过。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棉衣,衣裳里边棉花瓤子填得厚,府里人都是这样的,别人穿上都显得臃肿,偏他长身玉立,还挺好看。 “当了掌柜的就是不一样,能瞧出两分气势了,挺好挺好。” 虞锦调侃了一句,冯三恪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便只冲她笑。 这么一笑就又显得傻气。 虞锦细细瞧了瞧,眉头拧了起,总觉得他这身衣裳不得劲。她想了想,往自己院的方向行,道了句:“你来。” 冯三恪乖乖跟上去。 屋里的竹笙和兰鸢还没醒,都睡在外屋,虞锦叫他等在院里,自己进去了。过了不多时,手里拿了一身衣裳出来。 “这是?” 虞锦笑道:“是我先前做的衣裳。原是想着冬天里衣穿得厚实,让裁缝专门做大了一圈,正好你穿上试试。” 她的衣裳从来都是洒脱的直裰,又一向是男装扮相,并不显得娘气。 冯三恪愣愣看着她,一点点红了耳朵尖。 虞锦以为他顾忌男女之别,又说:“这是新衣裳,来了陈塘才做的,我就试衣裳那天穿过一回。” “啊……”冯三恪呐呐应了声,僵硬地抬起手,要接衣裳。 虞锦笑他傻:“先脱了你这棉衣再穿,不然一层套一层的,多难看。” 院里就他们两人,今日天晴,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方才的鸟叫声也不知哪儿去了。冯三恪耳朵更红了,慢腾腾解开了身上棉袄的扣子。 从领口能看到他里衣穿着好几层,却仍半点不显胖,他将袖口整好,最后接过虞锦手里的衣裳,套在了外边。 衣裳是靛蓝色的绸面,这色儿挺挑人,歪瓜裂枣的架不住这个色儿,冯三恪穿上却衬得人矜贵雅致,只是他微微红着脸,显得拘谨了些。 虞锦往后退了两步,站得远些瞧了瞧,赞道:“这就看着顺眼多了。” 外衫摸着挺单薄,里边却缝了一层细绒,穿在身上,暖和极了。 正赶上这回虞锦回乡,去寺里的人比往月还多。连县老爷都提前一日派人过来知会了声,叫她净身沐浴。 人家外姓人都这么勤快,她这个当亲闺女的要是再大门紧密,窝在屋里睡大觉,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当天只好早早起来,跟着去了大悲寺。 出了北城门,放眼望去,全是往同个方向行的百姓。路上不过一个来时辰,竟瞧到了十几辆马车,兴许是全陈塘的富贾都集中在此了,都跟不怕冷似的,挂起侧窗帘子跟同行的人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59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以前他在村里住, 哪用得着买菜?后来时常呆在县里, 也是为了做长工, 吃住都在主家,当真是从来没买过菜的,便宜好坏全都不清楚。 弥坚几个都笑着旁观, 也不帮他解困。 虞锦摆摆手:“没事没事, 买去吧,半两银绰绰有余了。你就算是买回一车白菜来, 也没人怪你。”说完, 她还往旁边挪挪,让出道儿, 站一边笑眯眯看着。 冯三恪只能抬起僵硬的腿往前走。虞锦几个都跟在他后边,不时低声嘀咕两句, 更叫他手足无措。 离他最近的是个卖旱芹和韭黄的大娘, 拉了一车菜,黄的绿的挺好看。他们半上午才来, 车里的菜只剩个底儿了。 冯三恪在人家摊位杵了好一会儿, 那大娘手脚麻利,又卖出了几把。冯三恪这才开口, 指着车上的旱芹, 声音板正。 “……这个怎么卖?” “三文。” “一根?” 那大娘抬头瞧他一眼, 心说这是哪家的傻小子来买菜来了, 一买买一根。再看看穿戴,倒也不像穷人家的,于是和颜悦色道:“一根约莫二文吧。” 冯三恪又指指韭黄:“那这个呢?” “五文一斤。” 背后有锦爷站着,冯三恪心说她是商人,叫自己来买菜,肯定是想瞧瞧他会不会精打细算,便问人家大娘:“能便宜些吗?” 堂堂七尺男子汉,这辈子还是头回跟人讲价,以前一是觉得街头小贩不容易,二来他脸皮薄,人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买。 更叫人窘迫的是,那大娘听见了却不搭理他。摊位前还站着别人,别人挑菜给钱都利索得很,于是就晾着他不管了。 虞锦几人还在后边看着,冯三恪无须扭头也能感受到几人的目光,扑哧扑哧的笑声更是听得他脸热,只好道:“那就这个价吧。” 回头问:“爷,咱要多少?” 虞锦站后边瞧热闹:“府里四十多人,你看着买呗。” 冯三恪转回身来:“那芹菜要十棵,韭黄五斤。” 他拿出虞锦给的那一小块碎银给人家,大娘瞥一眼:“没零钱了,你换个地儿兑开。” 冯三恪又扭回头:“你们装着通宝没?” 弥坚几个都笑着摇头。 这菜是买不成了,冯三恪只好放下手里的菜,继续往前走。瞧见一家卖香粉的,因为香粉价贵,也有拿碎银去买的人,小贩备着的零钱多,身前兜着个围腰,里头装的全是铜板。 他那摊位前凑着几个年轻姑娘,没一个男人,好在冬天人不多,不至太尴尬。冯三恪站到摊位最角落的地方,也不好意思挑拣,随便拿起一盒香粉,盖子都没揭开瞅瞅,就递了银子过去,叫他兑开。 “哎哎,客人你拿的那色儿不好看,少有人买那色儿。来我给你挑,你是要送大姑娘还是送老娘的?” 冯三恪脸热得厉害,含糊其辞:“我就随便拿一个,你找钱就是。” 小贩一怔,犹犹豫豫收了钱:“那成吧。要是买回去嫌色儿不好看,可别回来找我啊。” 冯三恪点头,心说肯定是不会回来的,脸烧得慌。 小贩把那碎银拿戥子一称,给冯三恪找回一块更小的碎银,并好几串铜板。他兜里的铜钱拿粗线穿成了串儿,五十个铜板串一串,几乎把零钱找空了,才给冯三恪兑开。 弥坚竹笙几个在后边笑得直不起腰。 虞锦却瞧得仔细,等冯三恪走回来,离那摊位有些距离了,她才出声提点:“这人心黑。你方才的碎银是六钱半的,他却按半两整给你算了,贪了你一钱半。” 冯三恪怔住:“那……我找他要回来?” “要什么呀。” 虞锦笑道:“生意出门,概不退还,再回去掰扯反倒落了脸面,讨个教训就是了。以后多留个心眼,别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要看看秤。”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出门行商这三年半也曾被人讹过几回,却很少回去掰扯,原因有许多:一来拉不下脸面;二来出门在外就得谨言慎行,不能与本地商人起冲突;又因为手边带着一群人,都拿她一举一动当规范,虞锦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丑,被讹的那几回便只当拿钱买教训。 听罢,刘荃惊叫出声:“六钱半和半两?这一钱半的差别你竟能摸出来!” 一钱半也不过就两片树叶重,她竟能掂出来!别说是一钱,就算是差一两,刘荃心说自己放手里也未必能察觉。 虞锦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巧的手?” “那怎么?” “因为我出门前称过。” 她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从荷包里又掏出一个戥子来,戥子就是一个小而精巧的称,商家专门用来称银钱的。因为碎银大小不一,金银锭子亦常有磨损,不能按足量算,有这小秤才能把细微的差别称出来。 刘荃差点当街给她跪下——随身带着称的财神爷!活的!这抠门真是抠到家了! 瞧冯三恪呆呆看着,虞锦便把那戥子给了他,“这个就送你了,以后随身带着,称称这个称称那个,心里头就有数了。咱们手笨,一钱的差别根本摸不出来,只能多计较些。” 一句一句的都是精髓啊,冯三恪连连点头,把她的话印在脑子里。 兑开了银子,他拿着铜板回了先前那大娘的摊位前,再一瞧,人家已经把菜卖完了,正准备收摊呢。 冯三恪:“……” 叹口气,继续换下一家。 “柳丁金桔烟台果!牛李梅干山葡萄!” 听到这声吆喝,冯三恪折了个向往那头走,水果是他以前常给家里带的,买得熟了就不怵,上前去问了问柳丁的价。 这贩子拉着两车水果卖,他家所有的水果都是分成两堆摆的。对方听他问柳丁,指了指:“这堆六文,那边四文。”两堆柳丁一边个儿大一边个儿小,单看品相就差着不少。 既然是府里吃的,冯三恪肯定买好的那堆,还每个都捧起来细心挑了挑。那小贩就笑了:“爷您放心,我这儿的果子肯定好呀,坏的烂的都俺们自家吃了,摆出来的都是好的!” 冯三恪挑了一会儿,确实如他所说,每颗柳丁都水灵极了,连个带疤的都没有。 “爷您瞧好咯,七斤二两高高挑起!我再给您添几个桔儿,今早刚摘的,味儿可甜!” 满街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买好了一样,冯三恪松了口气,一枚一枚数好了铜板才给人递过去,没像方才一样被讹。 把水果交给弥坚他们提着,他继续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又看见一家卖柳丁的,一整车全是柳丁。摊位上立着个木牌,上写“五文一斤”,五这个字冯三恪认得。 方才六文,一转头,这家却是五文。冯三恪折回身,脸上透着窘迫:“爷,我买贵了。” 虞锦笑笑,心思一动,问他:“你说两家同是卖柳丁的,为何去那家买的人多,这处却冷冷清清,客人只瞧不买?” 方才那小贩嗓门大,离得没几步远,还能听见他的吆喝声,冯三恪又听着一句“大娘您放心,包甜,不甜你回来找我”。 他蹙起了眉,只当是找到了关窍,答虞锦的问题:“因为那人油嘴滑舌,会招揽生意。” 油嘴滑舌,委实不是什么好词儿。虞锦哂笑一声,指指面前这柳丁摊位上的汉子,问:“这人瞧着老实不?” “老实。” 这汉子大喇喇坐着,肤黑,身材魁梧,表情严肃,一看就是正经的庄稼汉。 “那你上前去买,再买上二斤。” 冯三恪便上前去了。走近细看才注意到,这家摊位不像刚才那家,刚才那家一样水果两样价,个头大的好看的放一堆,不太好的放一堆;而这家,大的小的全混在一起,统统五文。 他刚上手挑了俩个大的,坐着的那汉子急忙站起来:“你要多少斤我给你拿!不能自己挑,你把大的都挑走了,剩下的俺咋卖?” 冯三恪旁边还站着个大娘,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不挑我咋买?谁知道你会不会把坏的烂的都给我装一兜?” 那汉子急急辩了两句,两边都是急脾气,当街就争起口舌来了。 冯三恪悻悻笑笑,放下手里的柳丁,两斤也不买了,走回来。 “爷慧眼。” 虞锦一上午光顾着笑了,此时脸都有些笑僵了,还要一本正经地给他讲道理:“同样是卖水果的,六文四文与全部五文,卖完所得几乎是一样的,可他卖不出去,差的是脑子和嘴皮子。笑脸相迎的人,总比板着脸的要讨喜,油嘴滑舌又不是坏处,心用在正途就行。” 冯三恪认真点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一路走啊走,整条街都转了两遍,菜买了不少。刘荃什么也没买,跟着他们到处转悠也不嫌累,一路只咧着嘴笑,嘿嘿嘿嘿的,跟个二傻子似的。 虞锦问他笑什么。 他说:“怪道我家一直攒不下钱,原来是不够抠啊!我回头就与我爹说,财神爷出门都要装把秤呢。不过我爹好面儿,肯定不干,他嫌丢人。” 虞锦笑笑:“有什么好丢人的?小贩缺斤少两不丢人,咱这花钱买东西的反倒丢人了?” 刘荃一怔,怕她不高兴了,忙描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我以为财神爷都是像话本子里一样豪掷千金的,你家竟然连几文钱的小利都要算明白,这……” 话没说完,虞锦身侧几人都收了笑,无甚表情地看着他。刘荃瞧得分明,差点抽自己一嘴巴:怎么今天嘴忒笨!又叫人家不高兴了。 什么豪掷千金蝇头小利的,活脱脱败家子才能说出来的话。 被伤了颜面,虞锦也没当回事,斜眼看他:“我问你,你们这儿一斤麸麦多少钱?” “脱壳的?” “不脱。” 刘荃到底是县令之子。县衙是为百姓做事的,百姓之事无小事,鸡毛蒜皮都会往县衙报。刘荃耳濡目染,故而对这陈塘物价十分清楚,略一思索便答:“一文二,要是谷瘪价就贱,一文也是卖的。” “就按一文二算,十斤多少钱?” 刘荃想也不想:“十二文。” “百斤呢?” “一百二十个铜板。” 倒是机灵。虞锦接着问:“如果叫你去买一百斤麸麦,瞧见两家粮户,一家一文二,一家一文一,你会不会因为十文钱跟人掰扯?” “决计不会。”刘荃答得果断:“男儿在世,哪能那么斤斤计较?” “说得倒是轻巧。”虞锦又问:“湖广熟,天下足。这话听过没有?” 刘荃点头,湖广下辖湘、鄂、桂、黔等大部,都是产粮的地方,自然是听过的。 虞锦笑笑,开始放大招了。 “我京城有个好友,他是粮商,每回从湖广进粮,运回北边来。一趟动辄几万石粮,多时十几万石都是有的,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 “十几万石!”刘荃直了眼,一石是百斤,十几万石,十斤差一文…… 没等他把十几万石是多少斤算明白,虞锦已经跳到了下一问,步步紧逼:“南边买时贵一厘,卖给北边百姓时就得贵一厘了。而京中百姓八十万,一半是靠他家供养,旁的小粮商都盯着他家的价,他家贵一厘,整个京城就涨一厘。” “你说,该不该计较这一文半文?” “行了别算了,你算不明白的。” 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百亩田地即为地主,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60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虞锦漫不经心催了句,见冯三恪连连点头, 也不问句为什么, 仿佛对她的话奉若神明。虞锦又笑开了:“怕什么?学不成也不会撵你出府。” 冯三恪无言以对, 不会接她这调侃的话,只支吾应了声:“我一定好好学。” 这呆头呆脑的样子,竹笙一个没忍住, 掩着嘴笑了出来。冯三恪面上更窘了。 “你可别笑,把掌柜的气跑了, 你妹妹就没人带了。”虞锦揶揄了一句,吩咐竹笙:“去把鸢儿、弥高, 还有对屋的谨言喊来说说话。” 竹笙收了笑, 道了声先行告退, 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目相对, 又没话说。 一边是向来寡言,主子面前更不敢乱开口;一边是天南海北都能扯三分的,偏偏摊上个沉默寡言的主, 严重遏制了唠嗑的欲望。 虞锦又从那袋子果脯里摸了一颗出来, 咬进嘴里, 酸得咬了咬牙, 这才出声打破沉默。 “年前带着这群半大孩子回县里来, 我本想着年纪小的造化大, 县里头又处处是商机, 兴许能教出几个得用的。到了明年带着去南边跑一趟,手边就有人可用了。可府里安顿下已有半月了,我瞧了半月,却瞧不见几个聪颖好学的,叫我有些失望。” 话里信息太多,冯三恪一字不漏地听完,仍没听明白。迟疑了须臾,给孩子们说好话:“他们年纪还小,过两年懂事了就好了。” 虞锦又问他:“离过年还有一个来月,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年前想做什么,冯三恪还当真想过,想过好几回了,白天拿个扫帚扫雪的时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爹娘都没了,日子该怎么过,总得自己操持起来。 是以虞锦突然问起,他也没迟疑,便答:“等着腊八孙捕头来,年前再把算盘学明白。还有,前两天我看外院的葛牧带着两个护卫在做桌子,看了两眼,看懂怎么做了,就想在屋里加套桌椅。闲时找点木头试着做做,放在屋里也方便。” “看几眼就学会了?你倒是聪明。” 虞锦有些,赞了声,话风一转却说:“这些琐事往后放放。孙捕头来了也不需你带着跑,得要县衙里的捕快和文去协同办案,我这边也会派人手跟着,你身有污名反倒不便出面。” 冯三恪又点点头,“那……” 只听虞锦道:“通窍的事,博观与你讲过。这半月你买过几回菜,知道做生意需得吆喝了,知道货比三家了,再把算盘学个差不多。这就够了,剩下的全看天分。” 冯三恪没听明白。虞锦唇角一翘,又露出一脸大尾巴狼似的微笑,慢悠悠道:“咱府里有个规矩,新入门的要看看各自天分。比方弥坚,嘴皮子利索,会来事,就往店面掌柜的方向调|教;再比如竹笙,有耐心,不骄不馁,将来不论是管钱还是管账,都是一把好手。” 天分? 冯三恪紧张了起来,暗想自己有什么天分?吃苦耐劳?少言寡语? 虞锦接着道:“天分怎么看呢,得从生意上头看。就叫他们去街上开个铺子,铺子要是能开得起来,就说明有做生意的头脑;要是开不起来,也不会立马下定论,头一年不行,就第二年第三年接着来,连着三年没能通窍的,就只能回府里打打下手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自会放出府。” 冯三恪脑子慢,刚想琢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被打了个岔。虞锦问:“先前你说想学做生意,改主意了没?” “绝不改。”冯三恪果断摇头。 虞锦听得满意,笑眯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酸果脯,指尖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微凉的,柔腻的,还有飘入鼻尖的那一丝胰子香。 冯三恪整个人都傻了。 眼前人唇瓣微动,还在说:“我看你年前也没什么正经事,正好我手边还有几个脑子活的,你们凑一拨,开个铺子练练手。” 冯三恪还没从刚才那一下子缓过劲来,舌头直打结:“开、开铺子?” 他这模样滑稽,虞锦怕把人给吓着,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咱住的这条街上有两个铺子,是我那大伯娘开的,经营惨淡,早就关了门。铺子至今没盘出去,还都顶着咱虞家的招牌。赶明儿你们瞧瞧哪个铺子位置好,就开起来。” 正说到这儿,竹笙带着人回来了,一个姑娘,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兰鸢,今年刚十三;两个少年,十四岁的弥高,还有比冯三恪小一岁的谨言。 “来来来,正好我一块说。” 虞锦把适才的话重说了一遍:“我寻思着年前你们也没什么事做,成日好吃好睡地都养了一身懒骨头,不如咱们开个铺子练练手。这条街上空着两个店面,门面差不多大小,你们挑个地方开铺子去吧。” 兰鸢刚在那头打完牌九,赢了一圈,脸上的笑还没挂多久,立马被这一句话惊得花容失色:“爷你怎么这样啊!我今年才刚十三啊!我姐姐是十五才去的!我连算盘都没学精啊,怎么冷不丁地就要撵出去开铺子了?”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先前说好要去跟着账房先生去学算盘,这半月你去过几回?” 兰鸢哭哭唧唧,可惜她家锦爷是个心狠的,亲姐姐也不帮着说话,开铺子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冯三恪脑子直发晕:“那我们卖什么啊……” “随你们。肉菜粮米、油盐酱醋、胭脂水粉、花鸟虫鱼,卖什么都成,只记着不能坑蒙拐骗。十两银子的本钱,我掏,到年前翻两番,这就算是入了门。要是亏了也没什么,本钱四人平摊,从以后月银里扣。” 有晴天霹雳在前,后边这“本钱平摊”反倒叫人稍稍心安了些。 弥高眼睛晶亮:“那我当掌柜?” 他和弥坚是同年跟上虞锦的,同样十四岁,还一同得了赐名,两人却差得越来越远了。弥高最初只是心里有些不顺畅,这半年开始急了。 “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毛病改了再说。”虞锦没点破,视线一转,落到冯三恪身上,“年纪最大的三恪当掌柜吧。他性子稳,能吃苦,也能抠住钱,省得你们乱花。” 冯三恪没因“抠门”这说法难为情,反倒惊呼出声:“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能做得了掌柜?我都没有卖过东西,连一粒米都没卖过,怎么能开铺子?” 他简直以为自己耳朵聋了,他入府拢共半来月,被逼着去集市买过几回菜,就用尽能耐了。手上没摸过超过三两的银子,算盘上多少颗珠子还没数清,怎么就一下子给升成掌柜了呢? 虞锦挑眉问他:“不开铺子,那你想在哪里做生意?” 冯三恪怔了怔,小心探询:“路边支个摊儿?” 弥高轻轻嗤了声,似乎瞧不上他这小家子气。兰鸢却连连点头:“我也觉得路边卖点零碎东西好,一二两的本钱,翻两番还好说,摆个水果摊一个月下来也将将就就。可十两本钱要在一月内翻两番,那就是四十两,做什么能赚这么多?” 虞锦安静听完,道:“我说两句话,你们且记住。” 她唇角弧度还在,眼里的笑却浅了些。 “一来,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生财之道,只要肯动脑子,处处都是商机。” “二来,咱虞家底子高,缺的不是踏踏实实从头苦干的街边小贩,而是能抓着机会借势疯长的野草。” 冯三恪微微张大了嘴巴。 * 冬日天短,过了酉时,天就一点点暗了。 兰鸢、弥高几人都没走,挤在冯三恪的屋子里,各个愁眉苦脸。 一个早就关门大吉的铺子,四个人,十两本钱,要在一个月里翻两番,便是四十两银子,刨掉本钱得赚三十两才行。 天底下都难寻这么厚利的买卖。 “掌柜的,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弥高冷眼睇着,一口一个掌柜的,仿佛专门挤兑人似的。 连屋里的博观都皱起了眉,冯三恪却只瞧了他一眼,一点脾气都没有。看满屋人都盯着他看,只好道:“不早了,都回去歇吧,明儿先去铺子看看,再拿主意。” 兰鸢笑眯眯:“爷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没准明早起来就忘了这回事了。这都腊月初二了,过了腊八就是年,拖到年后再说吧。” 冯三恪默默想着,难怪锦爷说府里这群孩子懒,拖拖拉拉果然不假。他站在门前,目送仨孩子各回各屋了。 博观屁颠屁颠凑上来:“冯哥,你们要出去开铺子了?” “嗯。” “带我一个呗!” “好。” “我能端茶递水,扫地抹灰,还会认字会拨算盘……诶冯哥你刚说什么?” 冯三恪眼里带笑:“我说好。” “哎呀冯哥你怎么这么好说话!真够意思!不行啊冯哥,你耳根子不能这么软,要是还有别人想入伙,你都得推了知道不?人再多锦爷就不高兴了。” “好。” …… 入府半月,冯三恪本以为自家主子是那种三思而行的人,开铺子这么大的事,总得先选好店的位置,然后拾掇出来,坐下好好琢磨琢磨能做什么买卖,从哪里进货,放店里怎么摆,怎么揽客……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做得起来? 到了第二天大清早,他就不这么想了。 彼时天刚亮不久,昨晚又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早正是寒风呼啸,地上碎雪籽被风卷起扑到脸上,冻得人一哆嗦。 院里的门卫探了个脑袋出来,冲几人嘿嘿直笑:“我翻了黄历,今日宜出行,宜开店,你们几位必能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商贾之家,就算是守门的,也有逢人就笑的能耐。调侃完了,啪得关上了侧门,还是从里边上的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61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正厅上首并排坐着两人,一位年轻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 这便是陈塘县县令刘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没什么时令蔬果, 桌上就摆着一碟新鲜的橘,再没别的,单放那儿委实不太好看。刘安德喝口茶润了润嗓,满脸老褶透着宽和:“咱这陈塘县三面环水, 过冬也比别地儿冷, 还没什么好吃食,姑娘初来乍到, 怕是不习惯。” 那年轻姑娘双手拢在袖中, 一旁搁着的手炉已经没了温度, 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饭, 唯独怕冷而已,昨晚上冻得一宿没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时家中用的银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烧出来的,赶明儿烧些新炭出来,拿来给您瞧瞧。” 银骨炭是烟少且耐烧的好炭, 京城贵人用的都是这种。县令心思转到这处, 忙接过话茬:“咱陈塘县树多, 就是没好炭, 窑口关得只剩俩,每年冻死的人怕是有三五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进项,此举大善。” 下首坐着的刘荃听着两人谈话,偷悄悄打了个呵欠。 他天亮时分才从温柔乡爬起来,半碗粥没喝完,就被他爹喊来待客。还当是什么贵客,来了一瞧,好嘛,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颜色,刘荃脂粉堆里这么些年,见过不少美人。单论容貌,这姑娘称得上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漂亮,通身没一件首饰,却学男儿玉冠束发,穿着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间藏着两分英气。 乍一瞧,不似别的姑娘那般娇俏可人,可细细一品,倒别有两分味道。 就是说话古怪。 刘荃坐这儿半天,愣是没听明白几句话,他百无聊赖,闷得发慌,旁边一盘子点心已经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儿安安静静坐着,捧着盏上好的祁红香螺。这茶刘荃他爹一般舍不得喝,只有贵客临门的时候才忍痛拿出来,人姑娘却只沾了沾唇,便不动了,只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衬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刘荃腹诽得困了,垂着脑袋打了个盹儿。 等啊等,从清早坐到半上午,这客总算是要走了。 刘安德这才顾得上提起儿子,不着痕迹地把儿子往前一推,笑道:“这是家中独子,今年中了举,对这陈塘县也算是熟悉。我平时事儿忙,姑娘要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 刘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没回过劲来,又被他爹往后背的肉上拧了一把,疼得直嘶气,忙拱了拱手:“姑娘尽管吱声。” 县令杵他一肘子:“叫什么姑娘!叫锦爷!” 锦爷?好好一个姑娘,为嘛要喊爷? 刘荃无暇细想,结结巴巴又喊了一遍:“锦爷您有事只管吩咐,随叫随到的。” 虞锦略点了点头,轻飘飘赞了句:“虎父无犬子。” 她夸人夸得不太走心,县令却挺高兴,引着人往外边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出头的刘荃缀在俩人屁股后边,听得憋气,一个瞧着比他还年轻的姑娘,愣是摆起了长辈谱儿,还虎父无犬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厅门一开,扑面飕飕的冷风刮得人面颊生疼,虞锦打了个寒噤,把袖口拢紧了些。 廊下叽叽喳喳一阵叫唤,原是笼里拴着两只绿毛鹦鹉,缩成毛绒一团,冰天雪地之中冻得瑟瑟发抖,倒显出几分可爱。 她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县令便一把将鸟笼扯下来,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里头,笑道:“你们年轻孩子喜欢这些,冬日清冷,也没个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 虞锦扯唇笑了笑:“晚辈不敢夺您所爱。” 县令更乐:“不过是俩鸟儿,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淘弄几只来,明年能生一窝。” 话落他又觉得不妥不妥,身为长辈,这话说得有些谄媚,没得掉价。便又慈眉善目描补道:“我跟你爹当年也算是同窗,瞧你就跟瞧自家闺女似的,你这回乡一趟不容易,两只鸟儿算得了什么?” 虞锦也就不说什么了。 刘荃疼得心尖直滴血,他花了俩月月钱才买来这两只精贵鸟儿,今早刚提溜回来的,自己还没逗过一下,转瞬成了他人玩物,隔着半步跟他爹无声地龇牙咧嘴。 县令瞪他一眼,刘荃就不敢吭声了,把憋屈咽回了肚子里。父子俩一路送着虞锦到了正门。 县衙为送客,敞着大门,门外是一条宽敞大街。不等虞锦近前,隔着远远地便听到街上嘈嘈闹闹,仿佛围了许多人,其中污言秽语不断,阵仗极大。 县令变了脸色,快步走到正门前,嚎了一嗓子:“囚车往西走!往西走!别堵在衙门门口!” 门口衙役领命而去,他这一嗓子倒是把虞锦惊了一下,凝目往那头看去。 从街口远远行来一辆囚车,里边坐着个犯人,数百百姓跟着囚车一路唾骂,污言秽语止也止不住,连骑在马上的狱卒都被弄得没了落脚之地,几乎是挪腾着往前走。 虞锦目力好,隔得远也能看清,囚车上那犯人瘦得快要脱了相,两指宽的镣铐锁死手脚,冰天雪地中一袭麻衣裹身,又是披头散发,形容落魄,瞧不出年纪。 虞锦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是从京城来的,这般阵仗见过好几回了,大多是犯了大案的,囚车绕着全城走一圈,这叫游街示众,随后就要送到菜市口砍头了。 “姑娘回去坐会儿再走,别被百姓冲撞了。” 县令表情不太好看,小心瞧了瞧虞锦面上神色,怕她误会自己治下多刁民,窘迫解释道:“这是陈塘县三年来唯一一桩人命官司,还是屠了满门的大案,百姓激愤,也在情理之中。” 虞锦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忽的眼皮一跳,循着声望过去。仔细听了一会儿,眯眼问:“他口中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什么? 县令没听明白,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总算听着了。那犯人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的,临到头了竟低声唱着歌,大抵是饿得狠了,没什么力气,声儿几乎是在哼哼。旁人懒得在意,偏偏落入了虞锦的耳中。 “这是你们陈塘县的曲儿?” “啊?” 县令呆了呆,又听了几耳朵,调子倒是听着熟,却半天没回过味来。问了问旁边的师爷和儿子,也都说不知道。 贵人问话,不敢怠慢,守门的八个衙役都跑上前听了几耳朵,总算听出来了:“回您的话,这是泾阳那边的曲儿。前些年泾阳被铁勒占了,关中百姓便拖家带口往咱东边跑,在咱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记起曲儿名的衙役学着唱了几句,年轻汉子声儿嘹亮,听着却刺耳朵,县令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挥挥手,示意他停下。 囚车越行越近了,里头的犯人还在唱,虞锦听得入了神。 离得近了,里头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体是伤,裸在外边的手足冻得青黑,进气多出气少。要不是还在唱着曲儿,怕是早被当成个死人了。 怕虞锦多心,县令一声厉喝:“肃静!胡乱唱什么!” 听到县令这一声喊,那犯人猛地循声望来,霎时眼里就带了泪。他腾得坐直身子,朝县令这边重重磕了个头,囚车狭小,这一头撞在木柱上,咚得一声响,听得旁人都嘶冷气。 再抬头时,额上已见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乱嚷什么!” 随车的狱卒大怒,手执剑柄在他扒着笼门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几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痉挛,却死死抓着笼柱不放,仿佛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没有杀爹娘兄嫂!求县老爷明察!” 县衙门口站着的不止县令一人,师爷、文、衙役、随从十几人,都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没人吭声。 那犯人愣愣醒过神来,也不再喊,眼中刚浮起的半分光亮就这样一点点熄了下去。 寒风正烈,旁人穿着棉衣都挡不住风。他又哭又笑缩成一团,没半点体面,继续哼方才那歌。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没有县令发话,囚车未行,停在衙门门口。一时间四下死寂,只有他这嘶哑歌声。 一旁的婢女听清这调子,神情微变,不安地喊了声:“主子?” 虞锦挥手示意她别说话,静静听着这曲儿,一时有些恍然,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积雪泅湿了鞋,她才挪了挪脚。 一行人除了县令站在她身侧,旁人都在后边,没人敢越她一步。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贵人是怎么个意思。 衙门师爷赔笑道:“姑娘要是想听,我给您寻个会唱曲儿的送到您府里去,别听这腌臜之人唱的,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这人犯了何事?” 陈塘县辖下七个镇四十五村,牢里关着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而独独这份案宗是师爷亲手誊过三五遍的,早烂熟于心,此时张嘴就来:“这人是个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锄头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镇上去。那会儿天还热,尸身没几天就臭了,旁边住的人家闻着味,心说不对,爬过院墙偷偷去瞧了瞧,瞧见他家四具尸身,这才来报了案。” 虞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么不再审审?” 县令摆摆手:“审不得了,这案子已经半年喽。仵作验过尸,揣测凶手身形与他一般无二,邻里说他杀人前先是奸污家中嫂嫂,又与兄长爹娘有过争执,这便是杀人动机。再者说,这人还是个铁匠,那凶器是他亲手打的,杀完人惊惶之下逃到了镇上,五日不敢归家,是故凶手定是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62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这呆头呆脑的样子, 竹笙一个没忍住, 掩着嘴笑了出来。冯三恪面上更窘了。 “你可别笑,把掌柜的气跑了,你妹妹就没人带了。”虞锦揶揄了一句,吩咐竹笙:“去把鸢儿、弥高,还有对屋的谨言喊来说说话。” 竹笙收了笑,道了声先行告退, 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目相对, 又没话说。 一边是向来寡言,主子面前更不敢乱开口;一边是天南海北都能扯三分的, 偏偏摊上个沉默寡言的主, 严重遏制了唠嗑的欲望。 虞锦又从那袋子果脯里摸了一颗出来, 咬进嘴里, 酸得咬了咬牙, 这才出声打破沉默。 “年前带着这群半大孩子回县里来, 我本想着年纪小的造化大, 县里头又处处是商机,兴许能教出几个得用的。到了明年带着去南边跑一趟,手边就有人可用了。可府里安顿下已有半月了,我瞧了半月, 却瞧不见几个聪颖好学的, 叫我有些失望。” 话里信息太多, 冯三恪一字不漏地听完,仍没听明白。迟疑了须臾,给孩子们说好话:“他们年纪还小,过两年懂事了就好了。” 虞锦又问他:“离过年还有一个来月,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年前想做什么,冯三恪还当真想过,想过好几回了,白天拿个扫帚扫雪的时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爹娘都没了,日子该怎么过,总得自己操持起来。 是以虞锦突然问起,他也没迟疑,便答:“等着腊八孙捕头来,年前再把算盘学明白。还有,前两天我看外院的葛牧带着两个护卫在做桌子,看了两眼,看懂怎么做了,就想在屋里加套桌椅。闲时找点木头试着做做,放在屋里也方便。” “看几眼就学会了?你倒是聪明。” 虞锦有些,赞了声,话风一转却说:“这些琐事往后放放。孙捕头来了也不需你带着跑,得要县衙里的捕快和文去协同办案,我这边也会派人手跟着,你身有污名反倒不便出面。” 冯三恪又点点头,“那……” 只听虞锦道:“通窍的事,博观与你讲过。这半月你买过几回菜,知道做生意需得吆喝了,知道货比三家了,再把算盘学个差不多。这就够了,剩下的全看天分。” 冯三恪没听明白。虞锦唇角一翘,又露出一脸大尾巴狼似的微笑,慢悠悠道:“咱府里有个规矩,新入门的要看看各自天分。比方弥坚,嘴皮子利索,会来事,就往店面掌柜的方向调|教;再比如竹笙,有耐心,不骄不馁,将来不论是管钱还是管账,都是一把好手。” 天分? 冯三恪紧张了起来,暗想自己有什么天分?吃苦耐劳?少言寡语? 虞锦接着道:“天分怎么看呢,得从生意上头看。就叫他们去街上开个铺子,铺子要是能开得起来,就说明有做生意的头脑;要是开不起来,也不会立马下定论,头一年不行,就第二年第三年接着来,连着三年没能通窍的,就只能回府里打打下手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自会放出府。” 冯三恪脑子慢,刚想琢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被打了个岔。虞锦问:“先前你说想学做生意,改主意了没?” “绝不改。”冯三恪果断摇头。 虞锦听得满意,笑眯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酸果脯,指尖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微凉的,柔腻的,还有飘入鼻尖的那一丝胰子香。 冯三恪整个人都傻了。 眼前人唇瓣微动,还在说:“我看你年前也没什么正经事,正好我手边还有几个脑子活的,你们凑一拨,开个铺子练练手。” 冯三恪还没从刚才那一下子缓过劲来,舌头直打结:“开、开铺子?” 他这模样滑稽,虞锦怕把人给吓着,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咱住的这条街上有两个铺子,是我那大伯娘开的,经营惨淡,早就关了门。铺子至今没盘出去,还都顶着咱虞家的招牌。赶明儿你们瞧瞧哪个铺子位置好,就开起来。” 正说到这儿,竹笙带着人回来了,一个姑娘,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兰鸢,今年刚十三;两个少年,十四岁的弥高,还有比冯三恪小一岁的谨言。 “来来来,正好我一块说。” 虞锦把适才的话重说了一遍:“我寻思着年前你们也没什么事做,成日好吃好睡地都养了一身懒骨头,不如咱们开个铺子练练手。这条街上空着两个店面,门面差不多大小,你们挑个地方开铺子去吧。” 兰鸢刚在那头打完牌九,赢了一圈,脸上的笑还没挂多久,立马被这一句话惊得花容失色:“爷你怎么这样啊!我今年才刚十三啊!我姐姐是十五才去的!我连算盘都没学精啊,怎么冷不丁地就要撵出去开铺子了?”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先前说好要去跟着账房先生去学算盘,这半月你去过几回?” 兰鸢哭哭唧唧,可惜她家锦爷是个心狠的,亲姐姐也不帮着说话,开铺子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冯三恪脑子直发晕:“那我们卖什么啊……” “随你们。肉菜粮米、油盐酱醋、胭脂水粉、花鸟虫鱼,卖什么都成,只记着不能坑蒙拐骗。十两银子的本钱,我掏,到年前翻两番,这就算是入了门。要是亏了也没什么,本钱四人平摊,从以后月银里扣。” 有晴天霹雳在前,后边这“本钱平摊”反倒叫人稍稍心安了些。 弥高眼睛晶亮:“那我当掌柜?” 他和弥坚是同年跟上虞锦的,同样十四岁,还一同得了赐名,两人却差得越来越远了。弥高最初只是心里有些不顺畅,这半年开始急了。 “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毛病改了再说。”虞锦没点破,视线一转,落到冯三恪身上,“年纪最大的三恪当掌柜吧。他性子稳,能吃苦,也能抠住钱,省得你们乱花。” 冯三恪没因“抠门”这说法难为情,反倒惊呼出声:“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能做得了掌柜?我都没有卖过东西,连一粒米都没卖过,怎么能开铺子?” 他简直以为自己耳朵聋了,他入府拢共半来月,被逼着去集市买过几回菜,就用尽能耐了。手上没摸过超过三两的银子,算盘上多少颗珠子还没数清,怎么就一下子给升成掌柜了呢? 虞锦挑眉问他:“不开铺子,那你想在哪里做生意?” 冯三恪怔了怔,小心探询:“路边支个摊儿?” 弥高轻轻嗤了声,似乎瞧不上他这小家子气。兰鸢却连连点头:“我也觉得路边卖点零碎东西好,一二两的本钱,翻两番还好说,摆个水果摊一个月下来也将将就就。可十两本钱要在一月内翻两番,那就是四十两,做什么能赚这么多?” 虞锦安静听完,道:“我说两句话,你们且记住。” 她唇角弧度还在,眼里的笑却浅了些。 “一来,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生财之道,只要肯动脑子,处处都是商机。” “二来,咱虞家底子高,缺的不是踏踏实实从头苦干的街边小贩,而是能抓着机会借势疯长的野草。” 冯三恪微微张大了嘴巴。 * 冬日天短,过了酉时,天就一点点暗了。 兰鸢、弥高几人都没走,挤在冯三恪的屋子里,各个愁眉苦脸。 一个早就关门大吉的铺子,四个人,十两本钱,要在一个月里翻两番,便是四十两银子,刨掉本钱得赚三十两才行。 天底下都难寻这么厚利的买卖。 “掌柜的,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弥高冷眼睇着,一口一个掌柜的,仿佛专门挤兑人似的。 连屋里的博观都皱起了眉,冯三恪却只瞧了他一眼,一点脾气都没有。看满屋人都盯着他看,只好道:“不早了,都回去歇吧,明儿先去铺子看看,再拿主意。” 兰鸢笑眯眯:“爷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没准明早起来就忘了这回事了。这都腊月初二了,过了腊八就是年,拖到年后再说吧。” 冯三恪默默想着,难怪锦爷说府里这群孩子懒,拖拖拉拉果然不假。他站在门前,目送仨孩子各回各屋了。 博观屁颠屁颠凑上来:“冯哥,你们要出去开铺子了?” “嗯。” “带我一个呗!” “好。” “我能端茶递水,扫地抹灰,还会认字会拨算盘……诶冯哥你刚说什么?” 冯三恪眼里带笑:“我说好。” “哎呀冯哥你怎么这么好说话!真够意思!不行啊冯哥,你耳根子不能这么软,要是还有别人想入伙,你都得推了知道不?人再多锦爷就不高兴了。” “好。” …… 入府半月,冯三恪本以为自家主子是那种三思而行的人,开铺子这么大的事,总得先选好店的位置,然后拾掇出来,坐下好好琢磨琢磨能做什么买卖,从哪里进货,放店里怎么摆,怎么揽客……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做得起来? 到了第二天大清早,他就不这么想了。 彼时天刚亮不久,昨晚又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早正是寒风呼啸,地上碎雪籽被风卷起扑到脸上,冻得人一哆嗦。 院里的门卫探了个脑袋出来,冲几人嘿嘿直笑:“我翻了黄历,今日宜出行,宜开店,你们几位必能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商贾之家,就算是守门的,也有逢人就笑的能耐。调侃完了,啪得关上了侧门,还是从里边上的锁。 兰鸢搓了搓手,瘪着脸,都快哭出来了:“哪有这样的啊,我早上睡半截呢,姐姐跟我说院里走水了,我慌里慌张穿好衣裳跑出来,房门就给我关上了!去年我姐姐就是这样被锦爷扔出来的,给十两银子,带一包干粮,往大街上一扔,这就不管了!店开起来以后才能回家去!” 余下三人都跟着一哆嗦。 听了她的话,冯三恪却摇头说不是。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堪,半天憋出一句:“有钱,便不受欺负。”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集市上支个摊儿,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63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赵小六却是个例外。他家就住在这旁边的落花巷上, 百来步远, 左右年前没事, 照旧出来卖糖炒栗子。 提前划开背的栗子丢锅里, 挥个大铁勺哗哗得翻炒, 甜香能飘出好远。炒到半熟的时候就得停手, 把底下烧得正热的柴火拣出大半来, 剩个小火温着, 等到客人来的时候再翻一会儿就熟了。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了啊!左手右手都会炒!五文一包啊!” 赵小六吆喝了一声,满大街置办年货的, 却没几个瞥眼过来。 他一上午只卖出四份去, 旁边烤红薯的老张头也没比他强到哪儿去, 闻言嘿嘿直笑:“喊也没用, 你那么大口锅在那儿立着呢, 谁都能看着,人家要买早过来了。” “总得喊两声。” 他俩这挨着火,还有些热乎气,再远些还站着个卖冰糖葫芦的半大孩子, 本来个子就不高,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快冻成棍了。他双手拢在袖子里, 两根胳膊里圈着根比他还高的草垛子, 上头插满了冰糖葫芦, 红艳艳的瞧着挺好看,生意却比他俩还惨淡。 “冰糖葫芦!三文一串了诶!” 寒风凛冽,少年声音出口都是哆嗦的。 赵小六喊他过来取火,那少年有些呆,没吭声,也没往这边走。赵小六也不管他,来来往往的都瞄一眼,看看别人都办了些什么年货。 就这时候,他瞧见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站在对街往这头探看。小姑娘旁边还杵着三个大小伙子,四人嘀嘀咕咕,视线定在他身上。 赵小六糊涂了,看着那小姑娘走过街,站到了他摊位前。 “姑娘来一包?五个铜板!” 也不等人家应声,他直接拿了油纸袋给装。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嗜甜,专门翻了一铲子,把底下挨糖砂最近的板栗翻出来,结结实实装了一包。 小姑娘却没接他的袋子,只拈了一颗剥了壳,尝了尝味道。似乎是觉得味儿不错,笑眯眯问他:“小哥哪天回家过年呀?” 这话问得稀,赵小六呆了下,照旧笑脸迎人:“家离得近,除夕当天都出摊的,您要尝着好吃,每天来买都成,我就在这块儿。” “那敢情好。” 姑娘取下荷包,从里边摸出来的不是铜板,而是一块指肚大的碎银。她笑眯眯递过来,口中道:“我不买你的栗子。” “那您是?” 姑娘指着他:“我买你一个月。” …… 一刻钟后,几人才听明白。 “请我们几个去做师傅?每天只管做,一人一百个大钱,卖不出去也不用我们操心?” 赵小六脑子本就活,做的又是小本生意,自己摸出些算数的章法,听完脑子便转了开。他一上午才卖了四份炒栗子,就算这一整天能卖两锅,也不过是四五十个铜板。 “净瞎说!” 老张头斥了一声,这把年纪的老头子面对小辈时总要摆两分谱,自以为明|慧,说的话却畏缩:“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一定不能沾。这都是俺们吃饭的手艺,你们嘴上说得好听,要是看两天学会了,把俺们一撵走,关起门来自己做生意去了,俺们找谁哭去?” “不是,我们学烤红薯做什么呀!我们……”对上这角度诡的诘问,兰鸢一时竟想不着应答的话。 老张头哼哼一笑:“要多少份你们来买就是了,我们几个就在街上坐着,哪儿也不去。” 兰鸢无奈道:“我们铺子做得大,一天能卖百八十份,难不成还一趟一趟得跑?你跟去做两天就知道了,保证教你赚得钵满!” 老张头又叨叨了两句,兰鸢说得越好听,人家越是不信。赵小六和那个卖糖葫芦的少年听着,也打了退堂鼓。 简简单单一件事,好说歹说说不通,弥高眼风一挑:“爱来不来!街上卖炒栗的多得是,我们再找几个就是了!铺子是我们虞家开的,百十两放我们爷眼里都不是个事儿,还能贪你们这俩钱!” 这话说得不好听,冯三恪皱了眉,大手在他肩膀上压了压,还想再游说游说。 老张头儿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虞家的铺子?就是街上那家茶馆的?我昨儿瞧着开了门,原是要重新开张了?” “对……”不等兰鸢说完,老张头便催道:“去去去,小二赶紧收摊儿,咱跟着去瞧瞧!” 方才死活不信,一听“虞家”,老头儿一下子就松了口。仿佛虞家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诚不诚信不晓得,却是一定瞧不上他们这几个小钱的。 兰鸢笑道:“别急别急,我们铺子还没拾掇好,明儿你们再去,赶早来,咱们晌午就开张。就街中间那间,原来的虞氏茶馆。” * 这条街上还支着小食摊的只剩六个,全被他们请到了铺子里,还仔细叮嘱不能跟别人提起这事。 吃罢午饭,冯三恪几人又去了铺子。家里厨嬷嬷列了个单子出来,是厨房几人会做的全部顶嘴,零零散散十几样,另打发人出府买食材去了。 博观也跟了来,跟兰鸢几个忙着扫地擦窗,上上下下得忙活。 几个孩子时不时一阵叫唤,冯三恪便知道这是扫着死耗子了。他心里暗笑,也不去管他们,瞧见账柜里的抽屉还有博古架上的拦断都松了,拿锤子把木楔挨个紧了紧。 正忙活着,外边进来个中年男人,一身绸面棉衣,大腹便便,瞧着像是哪家的掌柜。一进来就拱手笑道:“我说这两天叮叮咚咚的,做什么呢,原来是虞家的铺子盘出去喽。我是对街宋家当铺的,敢问老爷是哪家的呀?” 冯三恪生平头回被人喊老爷,错怔片刻,脸上直发热,忙摆手:“这铺子是我家锦爷的,还是虞家,没换人。” “原来是女公爷的!” 那掌柜显然是听过虞锦的名号,肃然起敬,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这些日子生意不太好,就指望虞家提携喽!” “您客气了。”冯三恪不太会说话,打心眼里却觉得这掌柜十分热情,人还挺不错的。 他给人家倒了杯水,回了账柜旁边砰砰砰钉楔子,一边听着人家唠嗑:“哎哟,这窗明几净的,铺子位置也好,怪道虞家一直不出手。劳烦问一下,这是要做什么买卖呀?” “开个零……” 冯三恪刚张嘴,冷不丁地被人打了下肩膀,回头一看,弥高站在后边瞪了他一眼,目光带煞,把冯三恪往侧边推了推,抬头对上那掌柜,又是一副圆融笑脸。 “我们呀只是先过来拾掇的,要做什么营生都得等主子说了算,年前这铺子还未必能开得起来呢。” “噢,原来如此。”掌柜的嘴边笑意不变,又拱了拱手:“我那边儿来客了,我得去瞧瞧,咱回头再走动。您这边短什么缺什么,尽管吱声,我那儿闲着好几个伙计呢。” 弥高笑吟吟谢过他,送人出了门,回头瞪着冯三恪训:“是不是傻?就这脑子你还当掌柜呢,还没开张呢,你就跟外人透了底儿,咱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冯三恪愣愣的,明显没听明白。 弥高没好气道:“咱们做的是零嘴生意,卖的又都是街边路头的便宜东西,换了谁家都能做这门生意,谁能抢占先机才最要紧。你把点子透给人家,指不定明儿街上就多了一家跟你一模一样的铺子。傻不傻呀?以后记着口风紧一些,谁问也不能说。” “啊……知道了。” 冯三恪一时竟分不清他是专门为了给自己个没脸,还是真的在讲道理,只默默记了下来。 他头回做买卖,以前没在这上头栽过跟头,自是不知商人狡诈。而弥高讲的道理却都是虞家从一次次教训中得来的,远非只言片语能说得明白,冯三恪还有得磨。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铺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地擦得几乎能透光,几人落了锁回府去。快走到府门口的时候,冯三恪忽然记起一事,又折身去了。 “你做什么去呀?” 冯三恪道:“拆招牌。” 那招牌上写的还是虞氏茗香,明显是个茶馆的名字。明儿晌午就要开张了,他们却连新招牌都没准备好。 冯三恪跟旁边铺子借了把梯子,爬上去把原先的招牌小心揭了下来。这招牌虽瞧着旧,用的却是好木头,硬实,受潮也不变形。 他抱着这块招牌回了府,还挺沉,府门前的护卫远远瞧见了,过来搭了把手。招牌往外院地上一放,一群护卫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给出主意。 “这匾额和铺子对不上呀,不如把后头俩字儿拿纸糊上,纸上再重写。” “那多丑,不如重做块招牌,做得快些,三五天就能出活。” “三五天也慢了。” “把这上头的金粉字拿锉子薄薄锉一层,再往上头写字不就成了?” 冯三恪恍然,寻了把锉子将上头的金粉字小心地磨干净了,尽量不伤着底下深色的木漆。回头正想问问谁能题字,一抬眼便见虞锦站在身后。 一直没听着她出声,也不知来了多久。 他蹲在地上,回头愣愣地望着,虞锦笑道:“别看我,我字丑,管家伯你来写!” 管家字好是府里出了名的,也算是香门第出身,京城虞府的招牌便是他爹题的字。听虞锦喊了声,管家也不推辞,金粉一时找不着,前些天刷园中廊柱的时候还剩下些红漆,管家拿刷子蘸了,在地上先练了两遍,这才往招牌上写。 他的字确实是不错,纵冯三恪这样不识字的也能瞧出意境洒脱。“零嘴”两个字笔画繁多,管家却寥寥几笔就,反倒比前头的虞氏两字更好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64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大清早的,府里还没烧火做饭, 几人就被撵出门了。瞧见路边有个馄饨摊位,坐下一人喝了一碗, 往街口行去了。 他们所在的这条街叫石青大街,南北向。从东西两面又各支出两条小巷, 虞府落在最里边那条小巷, 出门拐个弯便见车水马龙。 一大清早, 街两边的铺子都有了伙计,然风大, 客人不会赶这么早上门, 是以各家铺子大多只开着一条小缝。连路边菜贩的吆喝声都稀稀拉拉的,仿佛被凌冽的寒风冻住了。 虞家两家关门的铺子一在东一在西,离得不远。点心铺子在西面,靠近街口的位置,再前头就是泉安街了,来来往往的人多,吵, 却也热闹;茶馆在石青街的中间位置,两头不着, 勉强算是闹中取静。 两头铺子招牌都大, 老远就能望得着。四个人站在巷子口, 跟四根石柱似的杵了一会儿, 弥高推推冯三恪肩膀,没好气道:“掌柜的!带着走啊!” 他语气中的厌嫌丁点不收敛,冯三恪知他还因为谁做掌柜的事耿耿于怀,也不在意,领着三个半大孩子,抬脚往离得最近的茶馆去了。 茶馆上下两层,店面不小,离巷子口就百来步。左边是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右边是一家木匠店,大清早已经有客上门了。这两家门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唯独茶馆前头的积雪堆了脚踝高,将“各扫门前雪”这话诠释得分明。 风一吹,搅得碎雪漫天,冯三恪抹了把脸。再抬头,只见招牌上写着“虞氏茗香”四个金粉字,单看门面修得确实不错。 可惜顶着虞家的招牌,却没折腾出虞家该有的风光。这家茶馆关门已有半年了,大门上厚厚一层灰,落了道锁,进不得,只能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窥得里边物件的影儿。 几人面面相觑,没辙了。 “我回府跟爷要钥匙去。”谨言手脚最勤快,立马折身往回跑。 冯三恪忙把他喊住:“别回去了,天才刚亮,爷还没醒呢。咱们先在街上逛逛罢。” 谨言想想也是这个理,又跟着几人去西边那点心铺子逛了一圈,这家铺子叫“虞氏香糕”。左边挨着一家生肉铺,猪头猪耳的全都挂在外边,走近便一股子难闻的腥气,瞧着远没那茶馆干净。 屠夫膀大腰圆,拿着把厚背刀“砰砰砰”地剁肉,一下下的,震得案板都抖三抖。瞧他们四人站旁边,吆喝一声:“买啥?” 兰鸢一哆嗦:“不买不买。” 扭头小声絮叨:“还是用茶馆罢,这人瞧着就不像个善茬。” 冯三恪私心里也看好茶馆所在的那个铺子,可惜两边铺子都没钥匙,没法进去瞧。几人又在整条街上晃荡了一圈,路过的铺子都数出来。 半里长的大街,食肆一十三家,大酒楼三家,布庄两家,绣坊一家,成衣铺子五家,点心铺子四家,粮油店三家,牙行三家,还有什么热锅子、古玩店、胭脂水粉、打铁铺、木匠、卖鹦鹉的卖鱼的,零零碎碎开着。 还有十几家都落着锁,有的兴许是早早回了家准备过年去了,有的却起得晚,这会儿还没开张。 兰鸢嘟囔:“爷还说处处商机,怎么我就瞧不着?人家卖吃喝穿用的都有了,咱们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再说新开的店没半来月怎么打出名声,等开张的时候就要过年了,怎么把本钱翻两番?” “你怎么总说丧气话?”弥高嗤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赶紧回府里坐着去吧。” 小姑娘脸皮薄,被他刺一句就恼了:“我自己絮叨絮叨碍你什么事了?我这怎么就是丧气话?我这是把问题摆在前边,解决了问题店才能开起来呀!有本事你自己想个好主意出来啊。” 她和弥高年纪差不了两岁,又脾性不和,虞锦一不在的时候就要吵上两句,渐渐落在后边。冯三恪听得闹心,也不管他俩,和谨言走在前。 一个上午绕着石青大街来来回回逛了两趟,几人又空着手回去了。兰鸢怕锦爷不高兴,回府前还十分讨巧地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心里小九九算得挺精,俗话说吃人嘴软,锦爷吃了她的糖炒栗子,训她的话就能说得轻一点了。 用过晌午饭,冯三恪去了正院,路有些生。他恍然记起,这还是他第二回踏进虞锦的院子,头回便是唱曲儿那回。院中景致跟上回已经不一样了,栽了十几盆草叶子,不知道明年能开出什么精贵花儿。 “冯三哥!”竹笙小声喊住他,问了几句妹妹上午的表现。冯三恪一五一十说了,竹笙微微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劳你照拂些。” 冯三恪依言应下。竹笙给他掀了帘子,自己却没跟进去。 虞锦正在外屋坐着,窗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她斜倚着桌沿,手肘撑着头,面容温和。冯三恪凝神瞧了一眼,只见锦爷在看一封信,看得专注极了,竟连他进门的动静都没听到。 冯三恪没出声扰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看完。却见虞锦看完信之后,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抬手,慢腾腾地,将那几张纸给扯了,侧面瞧去神色阴晴不定,方才那声笑仿佛是冯三恪的幻觉。 “爷?” 虞锦倏地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碎纸片扔至桌角,诧异:“你怎么来了,挑好铺子了?” 冯三恪心里好,却也不多问,将上午逛街的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最后道:“两间铺子都落着锁,进不去,等从爷这儿拿了钥匙,下午还得再去看看。” “我哪有?” “啊……” “这是本家的铺子,钥匙自然不在我手上,我也懒得上门去跟老太太要钥匙。锁是什么锁?”虞锦问他。 冯三恪愣愣道:“木锁。” “那容易,下午去撬了锁,生意先做起来,明年回京的时候再把铺子还给他们就是了。正好门上牌匾还挂着咱虞家的名,连招牌钱都省了。” 挖门撬锁的事被她说得这么轻巧,冯三恪瞠大了眼睛,气儿都喘不匀:“这、这不是私闯民宅么……” “这话说的,怎么就是私闯民宅呢?” 虞锦啧了声,笑得不太正派,突地回过味来:“你有案底儿你别做,下午带俩护卫去撬门。我那大伯先头不是亲亲热热说我们是一家人么,两边又没分家,我这好侄女想做个生意,难不成还得上门去求他?” “要不?还是上门去问一下……”冯三恪局促不安。 “呵,别看我!”虞锦刚撕完信,心气不顺,嘴上的话也不如往日圆融:“我偏不去,撬了就是撬了,我看她敢不敢来告我私闯民宅。” 她今日脾气古怪得厉害,冯三恪盯着人看了半晌,嗯了一声,走出去,带上门,去外院找会撬锁的护卫。 他大步走着,心里倒是有些好笑。 原来能撑起一个府的锦爷,也像个普通姑娘一样。 是会发脾气的。 * “妥了!” 这木锁果然好开得很,甚至连撬锁的细铁棍都用不着,手劲大的护卫用劲儿一掰,上头的栓子就断了。一番动作悄无声息,周围甚至没人听到异常。 冯三恪放下心来,谢过两个护卫,目送他们走了。再回头,兰鸢他们几个已经高高兴兴进了铺子。 茶馆一进门便见账柜,靠墙立着一面博古架,十几个格子,里头原是该放茶的,此时都已腾空了。左手边三间茶室,后头的楼梯是通向二楼的,楼上地方大些,有茶室五间。 冯三恪脑子已经转了起来,账柜、桌椅都是现成的,能省不少功夫,只是这茶馆他们开不起来,因为没人精通此道,再说寒冬腊月的,跑来喝茶的雅人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啊——” 兰鸢冷不丁地一声惨叫,惊叫冯三恪心差点蹦出来,忙问:“怎么了?” “耗子耗子!那儿呢那儿呢!” 兴许是午睡刚醒,一瞬间竟觉得眼睛疼,“芳姨”二字跟细针似的戳在她眼里。虞锦哂笑一声:“她惯会做这些小事收服人心,都说咱虞家笼络人心是一把好手,可万万比不过妇人心计。” 竹笙唇嗫嚅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壶里备着热水,黑糖拿滚水冲泡开,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锦偏头看着三颗阿胶枣在里边打着旋儿,慢腾腾沉了底。 这些年闻惯的味道仍如旧时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小声问她:“姐,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一点点地拆,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分明是主子小时候,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睡着也常入魇,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曲子不多,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 次日一大早,府里来了几个泥瓦匠,都是在县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县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开,往日只存在于陈塘县志和童谣里的“虞五爷”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叫人觉得不真实。虽然虞五爷自个儿没回来,虞家小姐回来,与他也差不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65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字字句句戳在人心窝上, 冯三恪低声道了句谢。 屋里已窗明几净, 他四下看了一圈,找不到自己能干的活,又不好意思干坐着,站那儿往肚里灌了两杯茶,总算解渴。 时已过晌午,厨房只留了些剩饭,弥坚不嫌弃,冯三恪更不会在意。他还想端着饭到外边去吃, 却被弥坚拦住了,干干净净的少年也不嫌他一身脏污,与他同桌用饭都面不改色。 待填饱了肚子,两人去了外院打水。府里两口井,后院那口已经干了, 这口井几年没用,头几日的井水略有些浑,不能拿去做饭, 沐浴却是足够。 外院住着的全是护卫,来来往往的都要看他一眼, 打水的也排着几个人, 时不时地看冯三恪一眼。 弥坚倏地醒了神, 心说自己大意了, 说的话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要不冯大哥你回去歇着吧,我一人多跑两趟也能行。” 冯三恪垂首敛目站着,摇了摇头。 一人提着一桶水,都走得踉踉跄跄,弥坚胳膊没劲,时不时放下歇歇,落在后边看着冯三恪的背影,一时有些:这人个子这么高,力气竟还没有自己大,背有些佝偻,单看背影仿佛是个五旬的老叟。 洗浴用的木桶是在管家处领的,府里一人一个。商贾之家注重脸面,连仆从都得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外人听了啧啧称,因京城好些官家尚做不到这点。 弥坚靠着床柱打了个小盹儿,睁眼却见他还没洗完,问:“水凉了吧?我再去烧点。” 冯三恪摇摇头,说不必。 弥坚又没话说了,心中好愈发深。这人两个多时辰里统共说了五句话,沉默寡言,是弥坚生平罕见。摸不清他脾性,弥坚不太敢作声了,就坐边上看着他。 他刮个胡子都认真极了,一下,一下,小剃刀沿着下颔轮廓一点点走下来,碎须滚到衣裳上,他抬手轻轻拂走,动作慢到极致。 仿佛是在与旧事做告别。 屋里没摆镜,冯三恪也不知道自己胡子刮齐整了没有,摸了摸胡茬短小刺手,就算了了。 蓄了半年的头发胡子打理干净,又换了一身新衣裳,总算能瞧出人样了。 弥坚这才惊觉这人比他想得要年轻多了,多打量了几眼,笑了:“冯大哥这长相不错。” 冯三恪面堂开阔,轮廓坚毅,因为是关中那边来的,兴许祖上带了异族血脉,眉眼极深邃,一身破布烂衣的时候看着皮包骨,这会儿穿戴整齐了,轮廓便尤为突出,模样挺俊。 可冯三恪活了这么些年,从没人夸过他皮相好,顶多平时有路过的姑娘多瞧他两眼,却是头回被少年人夸奖。 他只当弥坚是在打趣自己,窘迫地随他笑了声。 却听弥坚又道:“锦爷总说我这长相不好,说我长得不像老实人。您猜为什么?” 冯三恪自然是不知。 弥坚便咯咯笑:“锦爷说咱这做生意的,不管心里头藏着多少小九九,面上都得扮个纯良相,买主看你人长得老实,便觉得你说的都是大实话,就爱往你这儿买东西。我呢,老是扮不好老实人,爷说我长得就像个鬼灵精,心眼比莲蓬眼还多。” 冯三恪看着他,扯了下唇,这就算是笑了。 若说聪慧、机敏,这些词跟他都不沾边。唯独“老实”二字,他被人打小说到大。 有弥坚在旁边闲话家常,屋里气氛稍稍松快了些。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又跑进来一个少年,门也不敲闯了进来,比弥坚欢脱多了。 这少年到了里屋才刹住脚,望着冯三恪。 “嚯,这是?” 弥坚又把先头跟旁人解释过好几遍的话重复了一回。 刚进门的少年眉头一皱,嘴角拉平,明显不高兴了,挤开冯三恪坐下,小声嘟囔:“爷怎么又带回来一个?这半年都带回来五个了,爷这随处捡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弥坚噗一声笑了,挥挥手撵他:“行了行了,你快歇你午觉去吧,这儿我来拾掇。” 撵走了人,回头又笑着跟冯三恪赔不是:“弥高他就是这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冯大哥别往心里去。” 弥高,弥坚。 冯三恪这么想着,轻声问:“你二人是同胞兄弟?”看模样倒不太像。 这还是他进门以来头回问问题,弥坚一时竟有点受宠若惊,忙道:“不是,这名儿是锦爷赐的。论语里边有句话,叫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意思是世间学问仿佛一座大山,越仰望越觉得山顶高不可攀,越钻研越觉得道理深奥,所以年轻人不能偷懒,要不停地学。做生意也是一样的道理。” 冯三恪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弥高,弥坚。 乍听古怪,原来是有大深意藏在里边的。 今日初初入府,他心里揣着一肚子问题,想问,又怕少年嫌他烦。欲言又止好半天,拣了两个紧要的问了:“方才,他说锦爷总是随处捡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弥坚还当他心里憋屈,刚被买回来的人总是这样,过段日子就好了,便没软声劝慰,只三言两语说明道理:“咱家老爷发家快,生意越做越大,人手哪里够用?便总往外头捡人回来。什么沿街讨乞的,卖身葬父的,甚至是街上坑蒙拐骗的痞子瘪三,只要是可雕琢的,通通捡回府里去。” “咱锦爷是十五岁那年出门走商的,手边人自然也不够用,便把老爷捡人的习惯学了来,这半年拢共捡回来五个。都是被世道打压的落魄人,遇上爷算是得了一场大造化,入了虞家便都跟兄弟姐妹一样了,互相照顾着,比外头饥一顿饱一顿好太多。像府里你能瞧见的,不论是姑娘还是小子,多半都是捡来的,弥高也是。” “不过我是家生子。”弥坚咧嘴一笑:“我爹是被老爷捡回去的。” 一口一个“捡捡捡捡”的,仿佛街上拾来的破烂。弥坚讲得自然,冯三恪听着却有些脸热。 他农户出身,打小家贫,却有种庄户人家祖祖辈辈根深蒂固的东西梗在心里,说的好听些是骨气,说的不好听就是迂,一时半会儿没能消化。 也总算明白恩人为何眼也不眨地,花一百二十两买下他,原来有许多先例在前。 过了不多时,弥坚又请府里的大夫来了一趟。 府医是个宅心仁厚的老伯,姓宋,发已见白,兴许是习医者注意调养身子,身板还健朗。他叫冯三恪脱去外衫,平躺在床,冯三恪依言照做。 甫一掀开他里衣,宋老伯便嘶了口气,眉间染愁,给他往伤口涂药的力道都极轻,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他自家子孙,心疼得不行。 “都说酷吏当道,连这小县城的芝麻官都心狠至此。这哪里是刑罚,分明是逼供了。” 冯三恪不知该接什么话。 他赤着身子,弥坚、宋老伯并着两个小药童,四人盯着他一寸一寸地瞧,叫他十分窘迫。半晌憋出一句:“劳烦您了。” 他身上鞭伤、烙伤纵横密布,连三个少年都瞧得直咧嘴,要是个胆小的姑娘在这儿看着,怕是会被吓得哭出来。 “得亏是个冬天,皮肉伤收口快。这要是夏天,怕是身上瞧不见一块好肉了。”宋老伯叫他翻了个身,费了两罐子药,总算把他全身抹了一遍。 “我这药就是普通的伤药,没法祛疤,先养伤才是正理。等你将来富贵了,自己寻能祛疤的好药去,养好皮肉,省得吓着将来小娘子。” 几个少年跟着笑,都是话多的孩子,就着“小娘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冯三恪静静听着,未插一句嘴。 他满身是伤,人家却坐边上欢欢喜喜唠嗑,本该是件叫人难过的事。冯三恪却并不觉得,听在耳中,倒觉欢喜。 入狱半载,他见遍了各样的恶人,草菅人命的县老爷、牢里面目可怖的狱卒、指认他杀了双亲的邻里、没为他说一句好话的村民…… 此时瞧着这一府的好人,冯三恪一时竟觉鼻子发酸。好在此时趴着,旁人瞧不见他红了眼圈,闭了闭眼,泪意就憋回去了。 屋里的炉子还没点上,几人冷得坐不住,没留多久便离开了。过了会儿,弥坚又给他送了炭过来,把该说的事都交待明白,叫他好好歇息,这便轻轻带上门离去了。 冯三恪心里松了松,人前挺直的肩膀又习惯性地颓下来,拖着被冻伤的右腿爬上了床,被子平平整整盖在身上,舍不得卷起。 床被簇新,里头的棉花瓤子厚实且软和,盖在身上软得像片云。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冯三恪把这句默念了两遍,合眼睡去了。 可惜识不得是哪几个字。 * 一夜好眠。 梦里隐约听到有人喊他去用晚饭,冯三恪却怎么也舍不得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66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他神色平静, 不悲不喜的, 博观却敏感地觉出他心情不好,乖乖坐一边,不敢闹他了。 碗里的面半温不凉,冯三恪三两口吃完, 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 “冯大哥吃完了没?” 冯三恪回头去看, 竟是弥坚。 他是被弥坚引入府的,最初那几天也是这少年带他安顿下来的,冯三恪对他的感激甚至比对虞锦的还要来得深刻些。刚进府时两眼抓瞎, 衣裳在哪儿领、月钱在哪儿领,都要去问他。 后来冯三恪从博观那儿知道他是锦爷手边得用的,虽年纪不大, 身上却担着不少事,于是这半月他都没去打扰。此时见弥坚主动来找自己了, 有些。 弥坚指指外边,“咱们去院里说。” 冯三恪跟着他出去,一瞧,他把兰鸢、弥高和谨言都喊出来了, 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弥坚也不卖关子, 直截了当道:“我听弥高说爷难为你们了。正好我这两天想出了一个点子, 你们且听听能不能行, 要是喜欢只管拿去用。” 冯三恪忙谢过他。 弥坚便开始讲:“我昨儿晌午回来晚了,去厨房领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嬷嬷絮叨,说是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都说这腊八粥里有七宝,小米、红枣、冰糖、桂圆、莲子、大豆……还有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弥坚嘴皮子俏,平平淡淡一件小事也能叫他说得抑扬顿挫:“嬷嬷说这些东西得早早准备,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买齐。为什么呢?因为粮店里这些东西不全,粮店里只有小米、大豆和花生,缺红枣;一路找啊找,好不容易在娘娘宫那边找着个卖桂圆和莲子的摊儿,竟连冰糖都没得卖,还上街问了问谁家卖冰糖。再有,腊八粥要拿砂锅慢慢熬,砂锅在哪儿还不知道。” “噢!”兰鸢眼睛一亮,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插嘴,又被弥坚摆摆手拦下。 冯三恪却还是一头雾水。要是厨房嬷嬷说这话时被他听着了,他会做什么呢?顶多是帮着人家跑两趟腿,最后得人家一声谢,这就算是圆满,压根想不着这跟开店有什么关系。 于是竖起耳朵,听弥高讲接下来的关键。 “爷要你们开铺子,为何不能开个这样的铺子?从乡下进腊八粥的各种食材回来,都放到店里去卖。往别家买得跑好几条街,往咱家买呢,一下就能挑完,只贵个三五文钱,你说别人乐不乐意?” 兰鸢拍手笑道:“自然是乐意的!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一趟趟得跑?家家都要喝腊八粥,一家总得买个一两斤!利虽薄,架不住客人多呀!” 弥坚怕她脑子热,忙把话收了收:“不过是个点子,你就知道客人多了?你们几个回头再好好想想,本钱多少利多少都得算明白,别做了亏本买卖。” “知道啦知道啦!”兰鸢把他往饭堂里推:“赶紧吃你饭去吧,回头好好谢谢你!” 好不容易有了个主意,几人坐不住了,又跑正院去汇报了。兰鸢和弥高一向爱争先,跑在前头,冯三恪和谨言性子稳,落在后边。 虞锦起居的屋子分内外间,他二人刚踏进外间,便觉屋里热得厉害,原是窗边加了俩炉子,哔啵烧得火热。 内屋门没关,被一扇一人高的四君子屏风挡着,看不着里边情形,却听到虞锦恼火的声音传出来:“出去出去!进门也不知会一声,都十四的大孩子了还随随便便往我屋闯,什么毛病这是!” “啊啊对不住!我、我不知道……” 弥高慌里慌张退出来,跟冯三恪撞了个满怀,他脸颊红得几乎滴血,支支吾吾不能言语。谨言问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把谨言和冯三恪都拉到了院里,还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边打开,兰鸢小声把他们仨喊进去。 虞锦坐在外间一张椅子上,穿戴整齐,发梢却滴着水,朝他们望来的时候,眼中恼意还没消。 她脸颊微红,又是天生的好颜色,这样规规矩矩穿好衣裳,反倒更叫人心神一漾。 冯三恪没敢多看,错开了眼睛。 原来,刚才是在沐浴…… 虞锦算了一天的账,头昏脑涨的,刚沐浴解了解乏,这就又来人了,头疼得不行:“这一天三五趟的往我这儿跑,叫你们开铺子,竟似成了我的事。唉,这又怎么啦?逮着耗子还是捉着蟑螂啦?” “都不是都不是。”兰鸢嘿嘿一笑,狗腿样儿跑上前给她捏肩,喜滋滋道:“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买卖了!” “说来听听。” 兰鸢就把弥坚说的点子转述了一遍,虞锦听完,道:“这是你们想出来的?” 手边这几个人,虞锦几乎摸了个透,自然也清楚他们的能耐。说心里话,这回要他们开铺子没指望他们真能做成,十有八|九是要铩羽而归的。不过是嫌他们年前太懒,心气却一个比一个高,便借此挫挫他们锐气。 别的孩子年前懒散些也就算了,这几个是她看好的,可不能养一身懒骨头。虞家不缺钱,缺的是敢想敢做、敢拼敢闯的少年人,需得多磨砺才行。 至于冯三恪,是拿来压阵的——他年纪大,平时不苟言笑,能管住人。 是以虞锦问: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 兰鸢嘿嘿一笑:“弥坚哥给想的。” 虞锦拿算盘轻轻敲她一下,笑骂:“机灵鬼,还会找帮手了。” “爷你以前说过的,人脉和运气也是商人的能耐,弥坚哥愿意帮我们,这也是我们的本事呀。”兰鸢振振有词。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也不反驳。 这回她没像往常一样果断拿主意,指腹磨蹭着算珠,慢腾腾地拨|弄了半天。 她没做过粮食生意,京城粮食什么价倒还听过几耳朵,陈塘的粮价却不清楚。可粮食本就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开个铺子卖腊八粥食材,点子讨了个巧,却也只能比别的小贩贵个几文,不然客人宁愿绕远路去买。 这么想着,虞锦便开口:“这点子倒是不错,真要做起来却没你们想得那么美。” “啊?”几人都是一惊。 “时下百姓一般喝的都是小米粥,腊八粥里边的花生大豆什么的,都比谷子要贵,不过是腊八这几天图个新鲜,过了这半月就没什么人喝了。而今天已经是初四了,就算你们明儿去村里进粮,后天就把店开起来,生意也红火不了几天,腊八粥撑死了喝到腊月十五,过了这些天,生意就要走下坡路了,兴许连本钱都赚不回来。” 兰鸢刚才还喜上眉梢的,这会儿兜头淋了一盆凉水,苦了脸。 冯三恪和另两个少年也有些丧气了。 虞锦却笑道:“像这样的叫时俏货,一时走得俏,比如冬天的炭炉,夏天的蒲扇,都是这个理,过了旺季就难卖了。做薄利买卖,谁家的价都差不多,比的是新意。怎样留住客,怎样招揽回头客,甚至叫回头客帮你宣传,一传十十传百,这才是能耐。” 四人都垂头丧气的,没人仔细听她讲道理了。虞锦也不讨嫌,话锋一转:“倒也不是不行。” “先说这腊八粥,好些人家手笨,熬腊八粥就把食材全倒锅里随便熬熬。你们呢,不要卖散称的粮食,你们将各种食材配起来,包好,一包是一锅的量,小米多少、红枣多少都配好,一份一份得卖,这样就能卖得贵一些。要是有心,还可以再备上一张单子,上头写明白锅里该先放什么,熬多久再放什么,如此不愁回头客。” “这是其一。” “其二,过了腊八就是年,大过年的,哪怕再穷的人家都不会吝啬,正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那你们说说,过年什么东西是必须买的?” 弥高抢了嘴:“新衣新鞋帽子!” “春联、福字。”谨言道。 “鸡鸭鱼肉。”这是贪嘴的兰鸢说的。 虞锦挨个白了一眼:“都是不食人间疾苦的败家子。” 她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只盯着冯三恪的眼睛,“掌柜的仔细听,他们仨不知道陈塘什么情形,你该是清楚的。” 冯三恪懂了她的意思,以前他娘和嫂嫂都在,家里琐事不需他操心。可到底是穷苦出身,耳濡目染的,比弥高几个要清楚多了。 “乡户人家,一件衣裳穿三五年,过年买新衣的少;春联福字也少有掏钱买的,找村里会写字的童生老爷帮着写一副,送两颗菜也就是了;鸡鸭鱼肉,这也是有钱人家吃的,穷人家只在年夜吃一顿肉饺子,能省一点算一点。” 虞锦接了句:“县城里比乡下要好一些,可这几样生意都是你们做不来的。” 她一扬下巴,示意冯三恪继续往下说。 冯三恪难得与她心有灵犀,一时竟笑了出来:“唯独一样东西,过年谁家都不会省。” 兰鸢急了:“是什么你快说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67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那你赶紧学,这两天学会。” 虞锦漫不经心催了句,见冯三恪连连点头, 也不问句为什么,仿佛对她的话奉若神明。虞锦又笑开了:“怕什么?学不成也不会撵你出府。” 冯三恪无言以对, 不会接她这调侃的话, 只支吾应了声:“我一定好好学。” 这呆头呆脑的样子,竹笙一个没忍住, 掩着嘴笑了出来。冯三恪面上更窘了。 “你可别笑, 把掌柜的气跑了, 你妹妹就没人带了。”虞锦揶揄了一句,吩咐竹笙:“去把鸢儿、弥高,还有对屋的谨言喊来说说话。” 竹笙收了笑, 道了声先行告退, 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目相对, 又没话说。 一边是向来寡言,主子面前更不敢乱开口;一边是天南海北都能扯三分的,偏偏摊上个沉默寡言的主,严重遏制了唠嗑的欲望。 虞锦又从那袋子果脯里摸了一颗出来,咬进嘴里, 酸得咬了咬牙, 这才出声打破沉默。 “年前带着这群半大孩子回县里来, 我本想着年纪小的造化大, 县里头又处处是商机,兴许能教出几个得用的。到了明年带着去南边跑一趟,手边就有人可用了。可府里安顿下已有半月了,我瞧了半月,却瞧不见几个聪颖好学的,叫我有些失望。” 话里信息太多,冯三恪一字不漏地听完,仍没听明白。迟疑了须臾,给孩子们说好话:“他们年纪还小,过两年懂事了就好了。” 虞锦又问他:“离过年还有一个来月,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年前想做什么,冯三恪还当真想过,想过好几回了,白天拿个扫帚扫雪的时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爹娘都没了,日子该怎么过,总得自己操持起来。 是以虞锦突然问起,他也没迟疑,便答:“等着腊八孙捕头来,年前再把算盘学明白。还有,前两天我看外院的葛牧带着两个护卫在做桌子,看了两眼,看懂怎么做了,就想在屋里加套桌椅。闲时找点木头试着做做,放在屋里也方便。” “看几眼就学会了?你倒是聪明。” 虞锦有些,赞了声,话风一转却说:“这些琐事往后放放。孙捕头来了也不需你带着跑,得要县衙里的捕快和文去协同办案,我这边也会派人手跟着,你身有污名反倒不便出面。” 冯三恪又点点头,“那……” 只听虞锦道:“通窍的事,博观与你讲过。这半月你买过几回菜,知道做生意需得吆喝了,知道货比三家了,再把算盘学个差不多。这就够了,剩下的全看天分。” 冯三恪没听明白。虞锦唇角一翘,又露出一脸大尾巴狼似的微笑,慢悠悠道:“咱府里有个规矩,新入门的要看看各自天分。比方弥坚,嘴皮子利索,会来事,就往店面掌柜的方向调|教;再比如竹笙,有耐心,不骄不馁,将来不论是管钱还是管账,都是一把好手。” 天分? 冯三恪紧张了起来,暗想自己有什么天分?吃苦耐劳?少言寡语? 虞锦接着道:“天分怎么看呢,得从生意上头看。就叫他们去街上开个铺子,铺子要是能开得起来,就说明有做生意的头脑;要是开不起来,也不会立马下定论,头一年不行,就第二年第三年接着来,连着三年没能通窍的,就只能回府里打打下手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自会放出府。” 冯三恪脑子慢,刚想琢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被打了个岔。虞锦问:“先前你说想学做生意,改主意了没?” “绝不改。”冯三恪果断摇头。 虞锦听得满意,笑眯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酸果脯,指尖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微凉的,柔腻的,还有飘入鼻尖的那一丝胰子香。 冯三恪整个人都傻了。 眼前人唇瓣微动,还在说:“我看你年前也没什么正经事,正好我手边还有几个脑子活的,你们凑一拨,开个铺子练练手。” 冯三恪还没从刚才那一下子缓过劲来,舌头直打结:“开、开铺子?” 他这模样滑稽,虞锦怕把人给吓着,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咱住的这条街上有两个铺子,是我那大伯娘开的,经营惨淡,早就关了门。铺子至今没盘出去,还都顶着咱虞家的招牌。赶明儿你们瞧瞧哪个铺子位置好,就开起来。” 正说到这儿,竹笙带着人回来了,一个姑娘,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兰鸢,今年刚十三;两个少年,十四岁的弥高,还有比冯三恪小一岁的谨言。 “来来来,正好我一块说。” 虞锦把适才的话重说了一遍:“我寻思着年前你们也没什么事做,成日好吃好睡地都养了一身懒骨头,不如咱们开个铺子练练手。这条街上空着两个店面,门面差不多大小,你们挑个地方开铺子去吧。” 兰鸢刚在那头打完牌九,赢了一圈,脸上的笑还没挂多久,立马被这一句话惊得花容失色:“爷你怎么这样啊!我今年才刚十三啊!我姐姐是十五才去的!我连算盘都没学精啊,怎么冷不丁地就要撵出去开铺子了?”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先前说好要去跟着账房先生去学算盘,这半月你去过几回?” 兰鸢哭哭唧唧,可惜她家锦爷是个心狠的,亲姐姐也不帮着说话,开铺子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冯三恪脑子直发晕:“那我们卖什么啊……” “随你们。肉菜粮米、油盐酱醋、胭脂水粉、花鸟虫鱼,卖什么都成,只记着不能坑蒙拐骗。十两银子的本钱,我掏,到年前翻两番,这就算是入了门。要是亏了也没什么,本钱四人平摊,从以后月银里扣。” 有晴天霹雳在前,后边这“本钱平摊”反倒叫人稍稍心安了些。 弥高眼睛晶亮:“那我当掌柜?” 他和弥坚是同年跟上虞锦的,同样十四岁,还一同得了赐名,两人却差得越来越远了。弥高最初只是心里有些不顺畅,这半年开始急了。 “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毛病改了再说。”虞锦没点破,视线一转,落到冯三恪身上,“年纪最大的三恪当掌柜吧。他性子稳,能吃苦,也能抠住钱,省得你们乱花。” 冯三恪没因“抠门”这说法难为情,反倒惊呼出声:“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能做得了掌柜?我都没有卖过东西,连一粒米都没卖过,怎么能开铺子?” 他简直以为自己耳朵聋了,他入府拢共半来月,被逼着去集市买过几回菜,就用尽能耐了。手上没摸过超过三两的银子,算盘上多少颗珠子还没数清,怎么就一下子给升成掌柜了呢? 虞锦挑眉问他:“不开铺子,那你想在哪里做生意?” 冯三恪怔了怔,小心探询:“路边支个摊儿?” 弥高轻轻嗤了声,似乎瞧不上他这小家子气。兰鸢却连连点头:“我也觉得路边卖点零碎东西好,一二两的本钱,翻两番还好说,摆个水果摊一个月下来也将将就就。可十两本钱要在一月内翻两番,那就是四十两,做什么能赚这么多?” 虞锦安静听完,道:“我说两句话,你们且记住。” 她唇角弧度还在,眼里的笑却浅了些。 “一来,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生财之道,只要肯动脑子,处处都是商机。” “二来,咱虞家底子高,缺的不是踏踏实实从头苦干的街边小贩,而是能抓着机会借势疯长的野草。” 冯三恪微微张大了嘴巴。 * 冬日天短,过了酉时,天就一点点暗了。 兰鸢、弥高几人都没走,挤在冯三恪的屋子里,各个愁眉苦脸。 一个早就关门大吉的铺子,四个人,十两本钱,要在一个月里翻两番,便是四十两银子,刨掉本钱得赚三十两才行。 天底下都难寻这么厚利的买卖。 “掌柜的,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弥高冷眼睇着,一口一个掌柜的,仿佛专门挤兑人似的。 连屋里的博观都皱起了眉,冯三恪却只瞧了他一眼,一点脾气都没有。看满屋人都盯着他看,只好道:“不早了,都回去歇吧,明儿先去铺子看看,再拿主意。” 兰鸢笑眯眯:“爷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没准明早起来就忘了这回事了。这都腊月初二了,过了腊八就是年,拖到年后再说吧。” 冯三恪默默想着,难怪锦爷说府里这群孩子懒,拖拖拉拉果然不假。他站在门前,目送仨孩子各回各屋了。 博观屁颠屁颠凑上来:“冯哥,你们要出去开铺子了?” “嗯。” “带我一个呗!” “好。” “我能端茶递水,扫地抹灰,还会认字会拨算盘……诶冯哥你刚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68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府里的孩子想从商, 大多是出于这个由头,跟着她东奔西跑, 去主家看货、磨价、开店、做买卖, 都有意思极了。唯独算账不好玩,谁学这个都苦着脸。 听了她的话,冯三恪却摇头说不是。他抿了抿唇, 似乎有些难堪,半天憋出一句:“有钱,便不受欺负。”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 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 集市上支个摊儿, 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 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 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 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 在牢里熬了半年, 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 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 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 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是能翻云覆雨的。 风雪大了些,他在廊下站着,肩上铺了一层碎雪,仿佛不知冷似的,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火。 ——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盯着他肩上碎雪,琢磨着他这话。其实她想说,有钱也受欺负,时下商人地位不高,受的欺负多了去了。钱没什么用处,有势才不假。 转念她又想,有势者也受欺负,这世道乱,任谁都是多方掣肘,举步维艰,天王老子也一样——内忧外患,官员昏聩,儿子不孝,活在万人之上的云端照样憋屈得很。 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虞锦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看着眼前人神色坚定,想笑他天真,却没忍心。 全家遭难,只剩他一人,要是心里再没个念想,活在世上还图什么? 于是她神情温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想从商,那就好好学。” * 吃过朝饭,虞锦便出门了。 她回陈塘时带了整整一车的礼,全是为了送人,今儿拣出来最好的两样,是为拜访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当年虞五爷承过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爷的亲娘是一个乡的,那时他人还年轻,在虞家对面开了个小食肆。虞家没钱供庶子念,甚至没钱养活,虞五就去了对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闲时便教他读识字,还有算账一类的,也算是启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红火,家里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姚大善人在这陈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着几十年行善积德博出来的名声。 有一年陈塘大旱,佃农无余粮,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旧把家里那百余亩地租给了他们,还约定三年不收租子;后来他又为陈家村的疫病散尽家财,打那以后,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善人”。 前些年从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过陈塘县,而是改道武清县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见了,陈塘县逐渐冷清了下来。 外来客商的钱财赚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贵,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过南扬村,想要把路修起来,就得将南扬村一劈为二,人家哪里肯干?村里人家都是祖祖辈辈生在这里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着锄头守在村口,死活不让拆。 县老爷说话不顶用,都得从姚大善人这儿借个面子。老人家讲几句道理,比给多少银子都好使。 不过陈塘确实是穷,路修了一半,停了。这一半还不是路没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边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边坑坑洼洼石子路。 县老爷不敢再问上头要钱,于是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几年。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在了姚大善人府前。 虞锦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姚家门楣清贫,瞧着倒不像是地主老爷。她上前去敲了敲门,轻声吩咐身后几人:“进门别乱说话,老人家以前当过几年的教匠,想来规矩多。” 一连敲了好几遍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里边探出个脑袋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伯。 “谁呀?” 虞锦笑道:“虞五爷独女,离京前受我爹所托,来探望姚老爷。” 那仆从忙把大门打开,请几人进去。 今天虞锦出门统共带了五个人,弥坚弥高、竹笙兰鸢,年纪最大的竹笙也不过十五岁,冯三恪高高大大杵在几人后边,跟护法似的。 那日不知是他哪句话触动了锦爷,今儿出门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笑说是缺个提重物的,叫他跟着做力气活儿。话虽这么说,冯三恪却知道这是要带他出来见些世面的意思,手里两样礼轻飘飘的,哪里用得着专门叫他来提? 姚家前后三进院子,几十年的老院子了,也没翻新过,墙皮斑驳,上头还有小孩子的信手涂鸦。院里却瞧不着什么人,仿佛除了引路的老仆,整座宅子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到了房,那老仆推开了门,放虞锦进去了。 屋里还有位老妇人,瞧见有外人来了,朝虞锦温和一笑,走去了房的隔间。 姚大善人约莫花甲之年,老人家个子不高,人精瘦,却生着一双慧眼,瞧了瞧虞锦和她手里提着的东西,便笑问:“虞家的妮子?” “果然瞒不过您。” 姚老爷面前摆着本话本儿,刚翻开两页;怀里抱着个小石臼,拿着舂子悠哉悠哉地捣磨,石臼里一阵窸窣作响。 虞锦探头瞧了一眼,竟是在磨茶粉。烘干的茶叶发脆,舂子细细研磨就能磨成粉,于是满屋都是淡淡茶香。 老人家碾舂子的动作慢到了极致,一下,一下的,舂子仿佛生出了韵律。要是换个人来做这事,必会闷得发慌,老人家却当是享受,客人来了也不乱半分。 “姚老爷好兴致。” 老人家指了指对面椅子,叫她坐下,才道:“这是去年的陈茶喽,当时好几两银子买的,尝过两回,放着放着就忘了。又舍不得丢,就磨成粉,添点枣子橘皮,熬出来,味儿也还不错。” 说话间,他拿了柄瓷匙倒出来一小撮,递与她。 虞锦舔了一点,舌尖发苦。 陈茶香沉味晦,滋味儿不太好,她平时没喝茶的习惯,是什么茶自然品不出来。 “那是给我带的礼?” 姚老爷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物什,乐颠颠一笑,也不磨茶粉了,老顽童似的自己拆开礼来瞧。黄花梨长盒里装着一幅画,拿金布绳束着,画褙上云锦滑腻,以同色细线绣着一只只小小的雀鸟,触手温文柔和。 “啧,这褙确实漂亮。” 姚老爷笑出一脸褶,仔细净了手,取下画上金布绳,小心翻开,里边是一副写意山水。 只见江上微波袅袅,两岸青山对峙,沿着山势往上看,及至山腰便看不清画中意象了,都拢在厚厚云雾中。 唯有东边红日灿灿,映着山顶唯一一棵韧松,叫人豁然开朗,生出通透之意。 旁有一行小字。 ——人生看得几清明。 姚老爷沿着山势纹路小心摩挲,爱不释手,嘴上却温和训着:“你爹净瞎花钱。我都这个岁数了,这几年没兴致捣鼓字画了,家中小辈谁也不爱这些个玩意,将来各房抢来抢去,反倒沾了俗气,不美,不美。” 虞锦笑着讨饶:“就给您备了这一份,剩下的几样礼是送孩子的,这个我得亲自发,落个脸熟。” “嘿,哪有孩子呀。”姚老爷摆摆手:“都嫌我这老屋破,另辟了宅子,倒也不远,离得最近的老大家就在对街住着,想孙子了就走两步过去瞧瞧。” 话里的意思,竟真是老两口独居在此。 虞锦便避过这茬,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上前:“这是我爹托我带来的,信里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您瞧瞧?” 这封信厚实,里头好几页纸,姚老爷慢腾腾看完了,告诉她:“信里说的是这仁商牌匾的事,你爹让你回来修桥修路,却又怕你年纪轻,不懂里头的门道,叫我看顾着些。” 虞锦仔细听他说。 “有的村富得流油,却爱装穷,不需给他们掏银子;有的村上下一族,自恃清贵,你给他们修桥修路,人家反倒觉得辱没了人家门风。只有真正的贫村,给他们办事才能落下好。” 姚老爷说着,提了笔,懒得研墨,便润了笔往墨条上蹭了两下,在纸上写了几个村的名,又叮嘱她:“乡户人家规矩多,你动人家的地土得事先问过,里正、乡、村里的族老请到一块儿,都得点了头,这桥和路才能修起来。” 虞锦确实不知这规矩,认真道了谢,将这张记了村名的纸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说完正事,姚老爷叹了口气:“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总得为这些个名声忙活。掏干净家底,才能换一个匾额回来,图什么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69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后来遇上战乱, 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 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 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 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 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 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 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 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 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 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 是能翻云覆雨的。 风雪大了些, 他在廊下站着,肩上铺了一层碎雪,仿佛不知冷似的, 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火。 ——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盯着他肩上碎雪, 琢磨着他这话。其实她想说,有钱也受欺负, 时下商人地位不高, 受的欺负多了去了。钱没什么用处, 有势才不假。 转念她又想,有势者也受欺负,这世道乱,任谁都是多方掣肘,举步维艰,天王老子也一样——内忧外患,官员昏聩,儿子不孝,活在万人之上的云端照样憋屈得很。 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虞锦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看着眼前人神色坚定,想笑他天真,却没忍心。 全家遭难,只剩他一人,要是心里再没个念想,活在世上还图什么? 于是她神情温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想从商,那就好好学。” * 吃过朝饭,虞锦便出门了。 她回陈塘时带了整整一车的礼,全是为了送人,今儿拣出来最好的两样,是为拜访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当年虞五爷承过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爷的亲娘是一个乡的,那时他人还年轻,在虞家对面开了个小食肆。虞家没钱供庶子念,甚至没钱养活,虞五就去了对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闲时便教他读识字,还有算账一类的,也算是启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红火,家里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姚大善人在这陈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着几十年行善积德博出来的名声。 有一年陈塘大旱,佃农无余粮,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旧把家里那百余亩地租给了他们,还约定三年不收租子;后来他又为陈家村的疫病散尽家财,打那以后,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善人”。 前些年从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过陈塘县,而是改道武清县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见了,陈塘县逐渐冷清了下来。 外来客商的钱财赚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贵,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过南扬村,想要把路修起来,就得将南扬村一劈为二,人家哪里肯干?村里人家都是祖祖辈辈生在这里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着锄头守在村口,死活不让拆。 县老爷说话不顶用,都得从姚大善人这儿借个面子。老人家讲几句道理,比给多少银子都好使。 不过陈塘确实是穷,路修了一半,停了。这一半还不是路没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边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边坑坑洼洼石子路。 县老爷不敢再问上头要钱,于是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几年。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在了姚大善人府前。 虞锦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姚家门楣清贫,瞧着倒不像是地主老爷。她上前去敲了敲门,轻声吩咐身后几人:“进门别乱说话,老人家以前当过几年的教匠,想来规矩多。” 一连敲了好几遍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里边探出个脑袋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伯。 “谁呀?” 虞锦笑道:“虞五爷独女,离京前受我爹所托,来探望姚老爷。” 那仆从忙把大门打开,请几人进去。 今天虞锦出门统共带了五个人,弥坚弥高、竹笙兰鸢,年纪最大的竹笙也不过十五岁,冯三恪高高大大杵在几人后边,跟护法似的。 那日不知是他哪句话触动了锦爷,今儿出门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笑说是缺个提重物的,叫他跟着做力气活儿。话虽这么说,冯三恪却知道这是要带他出来见些世面的意思,手里两样礼轻飘飘的,哪里用得着专门叫他来提? 姚家前后三进院子,几十年的老院子了,也没翻新过,墙皮斑驳,上头还有小孩子的信手涂鸦。院里却瞧不着什么人,仿佛除了引路的老仆,整座宅子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到了房,那老仆推开了门,放虞锦进去了。 屋里还有位老妇人,瞧见有外人来了,朝虞锦温和一笑,走去了房的隔间。 姚大善人约莫花甲之年,老人家个子不高,人精瘦,却生着一双慧眼,瞧了瞧虞锦和她手里提着的东西,便笑问:“虞家的妮子?” “果然瞒不过您。” 姚老爷面前摆着本话本儿,刚翻开两页;怀里抱着个小石臼,拿着舂子悠哉悠哉地捣磨,石臼里一阵窸窣作响。 虞锦探头瞧了一眼,竟是在磨茶粉。烘干的茶叶发脆,舂子细细研磨就能磨成粉,于是满屋都是淡淡茶香。 老人家碾舂子的动作慢到了极致,一下,一下的,舂子仿佛生出了韵律。要是换个人来做这事,必会闷得发慌,老人家却当是享受,客人来了也不乱半分。 “姚老爷好兴致。” 老人家指了指对面椅子,叫她坐下,才道:“这是去年的陈茶喽,当时好几两银子买的,尝过两回,放着放着就忘了。又舍不得丢,就磨成粉,添点枣子橘皮,熬出来,味儿也还不错。” 说话间,他拿了柄瓷匙倒出来一小撮,递与她。 虞锦舔了一点,舌尖发苦。 陈茶香沉味晦,滋味儿不太好,她平时没喝茶的习惯,是什么茶自然品不出来。 “那是给我带的礼?” 姚老爷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物什,乐颠颠一笑,也不磨茶粉了,老顽童似的自己拆开礼来瞧。黄花梨长盒里装着一幅画,拿金布绳束着,画褙上云锦滑腻,以同色细线绣着一只只小小的雀鸟,触手温文柔和。 “啧,这褙确实漂亮。” 姚老爷笑出一脸褶,仔细净了手,取下画上金布绳,小心翻开,里边是一副写意山水。 只见江上微波袅袅,两岸青山对峙,沿着山势往上看,及至山腰便看不清画中意象了,都拢在厚厚云雾中。 唯有东边红日灿灿,映着山顶唯一一棵韧松,叫人豁然开朗,生出通透之意。 旁有一行小字。 ——人生看得几清明。 姚老爷沿着山势纹路小心摩挲,爱不释手,嘴上却温和训着:“你爹净瞎花钱。我都这个岁数了,这几年没兴致捣鼓字画了,家中小辈谁也不爱这些个玩意,将来各房抢来抢去,反倒沾了俗气,不美,不美。” 虞锦笑着讨饶:“就给您备了这一份,剩下的几样礼是送孩子的,这个我得亲自发,落个脸熟。” “嘿,哪有孩子呀。”姚老爷摆摆手:“都嫌我这老屋破,另辟了宅子,倒也不远,离得最近的老大家就在对街住着,想孙子了就走两步过去瞧瞧。” 话里的意思,竟真是老两口独居在此。 虞锦便避过这茬,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上前:“这是我爹托我带来的,信里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您瞧瞧?” 这封信厚实,里头好几页纸,姚老爷慢腾腾看完了,告诉她:“信里说的是这仁商牌匾的事,你爹让你回来修桥修路,却又怕你年纪轻,不懂里头的门道,叫我看顾着些。” 虞锦仔细听他说。 “有的村富得流油,却爱装穷,不需给他们掏银子;有的村上下一族,自恃清贵,你给他们修桥修路,人家反倒觉得辱没了人家门风。只有真正的贫村,给他们办事才能落下好。” 姚老爷说着,提了笔,懒得研墨,便润了笔往墨条上蹭了两下,在纸上写了几个村的名,又叮嘱她:“乡户人家规矩多,你动人家的地土得事先问过,里正、乡、村里的族老请到一块儿,都得点了头,这桥和路才能修起来。” 虞锦确实不知这规矩,认真道了谢,将这张记了村名的纸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说完正事,姚老爷叹了口气:“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总得为这些个名声忙活。掏干净家底,才能换一个匾额回来,图什么呀?” “掏干净家底”这话说得过了,虞锦心里有数,她家这几年在行善一事上花的钱财越来越多了,每年进项的五分之一都散了出去,就为了这个仁商之名。 外人都说虞家攒下泼天的富贵,说她家墙皮里头埋的都是金子,其实哪有那么阔绰?内里苦楚多了去。除了在东鲁这块攒下些好名声,换到别的地方,譬如南边西边,都把盐商当奸商,恨不得盐价砍一半。 这些年朝廷课税越来越重,盐之一道利愈薄,再加上每年哪儿有天灾,哪儿有人祸,朝廷逼捐,都要刮一层皮下来。贩盐几乎成了赔本买卖,不是长久之计,可要想转行做别的哪有那么容易? 这也是虞五爷图这块“仁商”牌匾的原因,有了官家说话,将来转行就要容易多了。 这些家事虞锦没提,她爹信里提了没有,她也不清楚。姚老爷却仿佛看透了一般,含糊点了两句。 “回头告诉你爹,赚够银子了就收收心罢,上了岁数的人了,多修身养性,别跟小年轻似的拼。都说树大招风,牛鬼蛇神都盯着呢。” 虞锦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可背后深意却没想通透,她也想不到那么长远的事,只好道:“我必把这话一字不漏地说给爹听。” 姚老爷点点头,又问她:“你后日可要去大悲寺拜拜?” “什么?” 虞锦没听明白。 “你不知道?那家人居然没与你说?”姚老爷道。 虞锦确实是不知道的,什么大悲寺,茫然得很。 姚老爷笑笑:“你爹出息了以后,虞家往大悲寺供了块长生牌位,每月底都要上山去拜拜,弄得声势浩大,十分招眼,连陈塘好些商人都要跟着去。” 长生牌位的事,虞锦上回听她那大伯娘提了一嘴,本以为是个托词,谁知竟是真的。 可瞧着面前老人家眼里透出的揶揄,她无端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刚入冬那会儿,满大街处处都是卖烤红薯、炒栗子的,还有臭豆腐、浮圆子一类。如今街上的客人出门都是为了置办年货的,买小食的没几个,摊贩也不干耗着,大多回家过年去了。 赵小六却是个例外。他家就住在这旁边的落花巷上,百来步远,左右年前没事,照旧出来卖糖炒栗子。 提前划开背的栗子丢锅里,挥个大铁勺哗哗得翻炒,甜香能飘出好远。炒到半熟的时候就得停手,把底下烧得正热的柴火拣出大半来,剩个小火温着,等到客人来的时候再翻一会儿就熟了。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了啊!左手右手都会炒!五文一包啊!” 赵小六吆喝了一声,满大街置办年货的,却没几个瞥眼过来。 他一上午只卖出四份去,旁边烤红薯的老张头也没比他强到哪儿去,闻言嘿嘿直笑:“喊也没用,你那么大口锅在那儿立着呢,谁都能看着,人家要买早过来了。” “总得喊两声。” 他俩这挨着火,还有些热乎气,再远些还站着个卖冰糖葫芦的半大孩子,本来个子就不高,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快冻成棍了。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两根胳膊里圈着根比他还高的草垛子,上头插满了冰糖葫芦,红艳艳的瞧着挺好看,生意却比他俩还惨淡。 “冰糖葫芦!三文一串了诶!” 寒风凛冽,少年声音出口都是哆嗦的。 赵小六喊他过来取火,那少年有些呆,没吭声,也没往这边走。赵小六也不管他,来来往往的都瞄一眼,看看别人都办了些什么年货。 就这时候,他瞧见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站在对街往这头探看。小姑娘旁边还杵着三个大小伙子,四人嘀嘀咕咕,视线定在他身上。 赵小六糊涂了,看着那小姑娘走过街,站到了他摊位前。 “姑娘来一包?五个铜板!” 也不等人家应声,他直接拿了油纸袋给装。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嗜甜,专门翻了一铲子,把底下挨糖砂最近的板栗翻出来,结结实实装了一包。 小姑娘却没接他的袋子,只拈了一颗剥了壳,尝了尝味道。似乎是觉得味儿不错,笑眯眯问他:“小哥哪天回家过年呀?” 这话问得稀,赵小六呆了下,照旧笑脸迎人:“家离得近,除夕当天都出摊的,您要尝着好吃,每天来买都成,我就在这块儿。” “那敢情好。” 姑娘取下荷包,从里边摸出来的不是铜板,而是一块指肚大的碎银。她笑眯眯递过来,口中道:“我不买你的栗子。” “那您是?” 姑娘指着他:“我买你一个月。” …… 一刻钟后,几人才听明白。 “请我们几个去做师傅?每天只管做,一人一百个大钱,卖不出去也不用我们操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70章 最快更新吾妻真乃神人也最新章节! 防盗比例30%, 时间48小时, 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  虞锦抬眸看着他,不答反问:“算盘学会了没?” “会拨数了,还没学通。” “那你赶紧学, 这两天学会。” 虞锦漫不经心催了句, 见冯三恪连连点头,也不问句为什么,仿佛对她的话奉若神明。虞锦又笑开了:“怕什么?学不成也不会撵你出府。” 冯三恪无言以对, 不会接她这调侃的话,只支吾应了声:“我一定好好学。” 这呆头呆脑的样子,竹笙一个没忍住, 掩着嘴笑了出来。冯三恪面上更窘了。 “你可别笑,把掌柜的气跑了, 你妹妹就没人带了。”虞锦揶揄了一句,吩咐竹笙:“去把鸢儿、弥高,还有对屋的谨言喊来说说话。” 竹笙收了笑, 道了声先行告退,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目相对,又没话说。 一边是向来寡言, 主子面前更不敢乱开口;一边是天南海北都能扯三分的,偏偏摊上个沉默寡言的主, 严重遏制了唠嗑的欲望。 虞锦又从那袋子果脯里摸了一颗出来, 咬进嘴里, 酸得咬了咬牙, 这才出声打破沉默。 “年前带着这群半大孩子回县里来,我本想着年纪小的造化大,县里头又处处是商机,兴许能教出几个得用的。到了明年带着去南边跑一趟,手边就有人可用了。可府里安顿下已有半月了,我瞧了半月,却瞧不见几个聪颖好学的,叫我有些失望。” 话里信息太多,冯三恪一字不漏地听完,仍没听明白。迟疑了须臾,给孩子们说好话:“他们年纪还小,过两年懂事了就好了。” 虞锦又问他:“离过年还有一个来月,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年前想做什么,冯三恪还当真想过,想过好几回了,白天拿个扫帚扫雪的时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爹娘都没了,日子该怎么过,总得自己操持起来。 是以虞锦突然问起,他也没迟疑,便答:“等着腊八孙捕头来,年前再把算盘学明白。还有,前两天我看外院的葛牧带着两个护卫在做桌子,看了两眼,看懂怎么做了,就想在屋里加套桌椅。闲时找点木头试着做做,放在屋里也方便。” “看几眼就学会了?你倒是聪明。” 虞锦有些,赞了声,话风一转却说:“这些琐事往后放放。孙捕头来了也不需你带着跑,得要县衙里的捕快和文去协同办案,我这边也会派人手跟着,你身有污名反倒不便出面。” 冯三恪又点点头,“那……” 只听虞锦道:“通窍的事,博观与你讲过。这半月你买过几回菜,知道做生意需得吆喝了,知道货比三家了,再把算盘学个差不多。这就够了,剩下的全看天分。” 冯三恪没听明白。虞锦唇角一翘,又露出一脸大尾巴狼似的微笑,慢悠悠道:“咱府里有个规矩,新入门的要看看各自天分。比方弥坚,嘴皮子利索,会来事,就往店面掌柜的方向调|教;再比如竹笙,有耐心,不骄不馁,将来不论是管钱还是管账,都是一把好手。” 天分? 冯三恪紧张了起来,暗想自己有什么天分?吃苦耐劳?少言寡语? 虞锦接着道:“天分怎么看呢,得从生意上头看。就叫他们去街上开个铺子,铺子要是能开得起来,就说明有做生意的头脑;要是开不起来,也不会立马下定论,头一年不行,就第二年第三年接着来,连着三年没能通窍的,就只能回府里打打下手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自会放出府。” 冯三恪脑子慢,刚想琢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被打了个岔。虞锦问:“先前你说想学做生意,改主意了没?” “绝不改。”冯三恪果断摇头。 虞锦听得满意,笑眯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酸果脯,指尖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微凉的,柔腻的,还有飘入鼻尖的那一丝胰子香。 冯三恪整个人都傻了。 眼前人唇瓣微动,还在说:“我看你年前也没什么正经事,正好我手边还有几个脑子活的,你们凑一拨,开个铺子练练手。” 冯三恪还没从刚才那一下子缓过劲来,舌头直打结:“开、开铺子?” 他这模样滑稽,虞锦怕把人给吓着,放缓声音循循善诱:“咱住的这条街上有两个铺子,是我那大伯娘开的,经营惨淡,早就关了门。铺子至今没盘出去,还都顶着咱虞家的招牌。赶明儿你们瞧瞧哪个铺子位置好,就开起来。” 正说到这儿,竹笙带着人回来了,一个姑娘,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兰鸢,今年刚十三;两个少年,十四岁的弥高,还有比冯三恪小一岁的谨言。 “来来来,正好我一块说。” 虞锦把适才的话重说了一遍:“我寻思着年前你们也没什么事做,成日好吃好睡地都养了一身懒骨头,不如咱们开个铺子练练手。这条街上空着两个店面,门面差不多大小,你们挑个地方开铺子去吧。” 兰鸢刚在那头打完牌九,赢了一圈,脸上的笑还没挂多久,立马被这一句话惊得花容失色:“爷你怎么这样啊!我今年才刚十三啊!我姐姐是十五才去的!我连算盘都没学精啊,怎么冷不丁地就要撵出去开铺子了?” 虞锦浅浅白她一眼:“先前说好要去跟着账房先生去学算盘,这半月你去过几回?” 兰鸢哭哭唧唧,可惜她家锦爷是个心狠的,亲姐姐也不帮着说话,开铺子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冯三恪脑子直发晕:“那我们卖什么啊……” “随你们。肉菜粮米、油盐酱醋、胭脂水粉、花鸟虫鱼,卖什么都成,只记着不能坑蒙拐骗。十两银子的本钱,我掏,到年前翻两番,这就算是入了门。要是亏了也没什么,本钱四人平摊,从以后月银里扣。” 有晴天霹雳在前,后边这“本钱平摊”反倒叫人稍稍心安了些。 弥高眼睛晶亮:“那我当掌柜?” 他和弥坚是同年跟上虞锦的,同样十四岁,还一同得了赐名,两人却差得越来越远了。弥高最初只是心里有些不顺畅,这半年开始急了。 “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毛病改了再说。”虞锦没点破,视线一转,落到冯三恪身上,“年纪最大的三恪当掌柜吧。他性子稳,能吃苦,也能抠住钱,省得你们乱花。” 冯三恪没因“抠门”这说法难为情,反倒惊呼出声:“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能做得了掌柜?我都没有卖过东西,连一粒米都没卖过,怎么能开铺子?” 他简直以为自己耳朵聋了,他入府拢共半来月,被逼着去集市买过几回菜,就用尽能耐了。手上没摸过超过三两的银子,算盘上多少颗珠子还没数清,怎么就一下子给升成掌柜了呢? 虞锦挑眉问他:“不开铺子,那你想在哪里做生意?” 冯三恪怔了怔,小心探询:“路边支个摊儿?” 弥高轻轻嗤了声,似乎瞧不上他这小家子气。兰鸢却连连点头:“我也觉得路边卖点零碎东西好,一二两的本钱,翻两番还好说,摆个水果摊一个月下来也将将就就。可十两本钱要在一月内翻两番,那就是四十两,做什么能赚这么多?” 虞锦安静听完,道:“我说两句话,你们且记住。” 她唇角弧度还在,眼里的笑却浅了些。 “一来,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生财之道,只要肯动脑子,处处都是商机。” “二来,咱虞家底子高,缺的不是踏踏实实从头苦干的街边小贩,而是能抓着机会借势疯长的野草。” 冯三恪微微张大了嘴巴。 * 冬日天短,过了酉时,天就一点点暗了。 兰鸢、弥高几人都没走,挤在冯三恪的屋子里,各个愁眉苦脸。 一个早就关门大吉的铺子,四个人,十两本钱,要在一个月里翻两番,便是四十两银子,刨掉本钱得赚三十两才行。 天底下都难寻这么厚利的买卖。 “掌柜的,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弥高冷眼睇着,一口一个掌柜的,仿佛专门挤兑人似的。 连屋里的博观都皱起了眉,冯三恪却只瞧了他一眼,一点脾气都没有。看满屋人都盯着他看,只好道:“不早了,都回去歇吧,明儿先去铺子看看,再拿主意。” 兰鸢笑眯眯:“爷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没准明早起来就忘了这回事了。这都腊月初二了,过了腊八就是年,拖到年后再说吧。” 冯三恪默默想着,难怪锦爷说府里这群孩子懒,拖拖拉拉果然不假。他站在门前,目送仨孩子各回各屋了。 博观屁颠屁颠凑上来:“冯哥,你们要出去开铺子了?” “嗯。” “带我一个呗!” “好。” “我能端茶递水,扫地抹灰,还会认字会拨算盘……诶冯哥你刚说什么?” 冯三恪眼里带笑:“我说好。” “哎呀冯哥你怎么这么好说话!真够意思!不行啊冯哥,你耳根子不能这么软,要是还有别人想入伙,你都得推了知道不?人再多锦爷就不高兴了。” “好。” …… 入府半月,冯三恪本以为自家主子是那种三思而行的人,开铺子这么大的事,总得先选好店的位置,然后拾掇出来,坐下好好琢磨琢磨能做什么买卖,从哪里进货,放店里怎么摆,怎么揽客……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做得起来? 到了第二天大清早,他就不这么想了。 彼时天刚亮不久,昨晚又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早正是寒风呼啸,地上碎雪籽被风卷起扑到脸上,冻得人一哆嗦。 院里的门卫探了个脑袋出来,冲几人嘿嘿直笑:“我翻了黄历,今日宜出行,宜开店,你们几位必能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商贾之家,就算是守门的,也有逢人就笑的能耐。调侃完了,啪得关上了侧门,还是从里边上的锁。 兰鸢搓了搓手,瘪着脸,都快哭出来了:“哪有这样的啊,我早上睡半截呢,姐姐跟我说院里走水了,我慌里慌张穿好衣裳跑出来,房门就给我关上了!去年我姐姐就是这样被锦爷扔出来的,给十两银子,带一包干粮,往大街上一扔,这就不管了!店开起来以后才能回家去!” 余下三人都跟着一哆嗦。 一群少年在园里打雪仗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院来,博观坐不住了,去园子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冯三恪问他为何,博冠摇摇头:“留你一人太闷了,一会儿又该换药了。” 于是两人坐在屋里一起闷,博观索性翻箱倒柜,找出本账本来。 这账本上记着的是虞锦带着人回县里这一路上的花销,从京城出发,总共走了五日,将路上花向全都写明了,大到食宿,小到路边买的瓜果糖人,甚至几文钱一块的香胰子都一五一十写在里头。 账本记得这么细,倒不是因为虞锦抠门,而是专门难为府里这群孩子的。学算盘得有账,虞家生意的账却不能随随便便叫他们拿去,所以专挑些琐碎记下,一本账记完以后誊录十几份,发给后院这些个,叫他们得闲了就拿算盘核个总。 博观翻开一页,只见满纸整整齐齐,花向写在左边,钱记在右边,看得人挺舒坦。 “这是前天刚发下来的,管家叫咱们抽空算,最先算完的人这月月银加一两,还能去账房先生那儿打打下手。有他们在旁边提点,学算盘也就是一俩月的事。” 为了叫冯三恪认识到算盘的重要,博观说个不停:“爷以前说生意四样,钱、货、客、账,缺一样都做不了买卖。” “钱、货、客、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