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 正文 第一章 二之日栗烈。正是最冷的时节。

一连几天,吴国的都城秣城阴雨连绵,到今日方停了,但仍是清冷萧索。天边暮云低垂,好像伸手便够得着似的,与灰蒙蒙的天色融成一片晦暗。近处还可见一些嶙峋山石,凋零草木,稍远些,就只得一个隐隐绰绰的起伏轮廓,再远处,便也同这云这天一般,灰蒙蒙阴沉沉地再看不出来了。

守城士卒拢了拢身上的破旧棉衣,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呵气暖着。微弱的热气刚刚冒出来,就散了。

他旁边那个士卒凑过来,拄着陈旧的戈矛一边跺脚取暖,一边说道:“听说河下那边儿没打了?”

那个呵气的年纪比跺脚的年纪大了一轮,一副看淡世事的表情,说:“哪儿能啊,暂时不打了罢。”他微微抬头,回忆似地感叹道:“这天下安定了多少年了?有快六十年了吧”

六十八年前,周胤王二十三年,雍晋两国交战。雍国势如破竹,连连大捷,而晋国则节节败退,几近亡国。吴桓公力排众议出兵助晋,终于在崤山之地杀得雍国十几万大军全军覆没。

至此,天下已有六十年不闻金戈之声。

那跺脚的又问:“你说江都能守住吗?会不会打到秣城?要是打到秣城,咱们会去打仗吗?你说咱们会死吗?”

呵气的还来不及答他,一只手便从身后抓住他肩膀,几乎是把他提着仍到原来站岗的位置。跺脚的士卒扭头一看身后站着的这个挺拔英武的青年,立刻站得规规矩矩,唤道:“百夫长!”

百夫长斥道:“要是都像你这样守城,楚国人打到秣城还不是明天的事!”

那两个士卒都不敢答话。

百夫长道:“有南宫将军在,楚国人便杀不到秣城。”他这话本是说给那士卒的,但却更像说给他自己听的。

百夫长踱出城门,举目望了望天色,正准备回身招呼兵士关闭城门,却听见城门两旁阙楼上守望的兵卒喊道:“百夫长,前方有一队车骑正往这里来!”

百夫登城望去,果见驰道上烟尘滚滚,车马辚辚,更有一骑当先开路,疾驰而来。他下令半收吊桥,待明了来人身份再作决断。

那先头一骑不多时便奔至城下,高声喊道:“天子特使到,速速开城!”

百夫长一惊,再望向后头车队,四辆轺车拥着一辆襄饰华贵,四匹马驾着的大安车,更有十数骑在车后随扈。那马上骑手举着一面正红旌旗,大大一个“周”字迎风招展。

正是天子特使仪仗。

百夫长不敢怠慢,迅速派人禀报了千夫长。千夫长闻讯赶来,一面命令兵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放车队入城,一面让百夫长速速派人禀报吴王。

百夫长道:“不能贸然放人。”

“你什么意思?”千夫长问。

“现在河下还在打仗,谁知道这是天子特使,还是细作?若是出了事,这可是秣城!”

千夫长指点着下面的队伍:“哪个细作敢这样大张旗鼓,”一把扯过百夫长到城墙边上往下看:“还用这样的仪仗。”

百夫长道:“千夫长,不论如何都要先禀报相府。”

“禀报相府?我告诉你现在丞相上卿上大夫可都在宫里,你去哪里禀报?直接到宫里去禀报大王么?到时怠慢了特使,大王怪罪下来,是你担还是我担?”

百夫长还欲再说,千夫长并不理他,吩咐城下兵卒:“放下吊桥,开门迎特使入城。”

百夫长眼见那队伍缓缓驶进秣城,发足飞奔下城楼,夺过千夫长的马骑上就往吴王宫里跑,留下千夫长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大骂:“白山,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白山到宫门下了马,一路出示令牌,到了吴王议事的大殿前,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朝臣们竟都还没走,闹哄哄地商议着什么。

白山走进殿去,殿内数十盏灯火在风中忽明忽暗,吴王姬亮的面容在光影摇曳里暧昧不清。白山垂首将天子特使一事禀报了,只听得一个极华丽的,还带着点少年青涩的声音自王座上传来:“知道了。”

然后再无他话。

白山忍不住说道:“大王,如今情势非比寻常,来的是特使固然好,倘若不是”

“不是特使是什么?是细作?是刺客?”吴王打断他,抬高了调门,声音便像这个季节的湄水一样清亮凛冽。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天生富贵的吴王连发怒都伴挟着矜贵:“凭他是什么!不过区区几十人罢了,你怕什么?你一个百夫长,还怕他几十人做什么?”

白山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得抬起了头,只见这位即位不过月余,年方十八的吴王姬亮冠冕整齐地坐在王宫大殿之上,满脸怒容地看着殿上众臣。

姬亮长得很好看,青黑的眉毛略微飞扬地生在眉骨上,眼睛大而有神,鼻挺唇薄。虽然稍有些瘦,但毫无柔弱之气,只觉得秀雅清俊。然而看久了,就会发现姬亮眉梢眼角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杀伐之气,平白又叫他添上几分刚毅果决。

一个月前,楚国国君芈子瑜派大将祁阳率兵攻打吴国边郡湄阴,仓促之间吴国大败,国君姬无忌久在病中,闻此消息惊怒交加,当夜便薨逝了。世子姬亮临危受命,一心想收复失地立下威望,但他少年心气,哪里敌得过祁阳老辣,仅仅数日湄阴及沿湄水而下的河下郡亦被攻破。祁阳欲一鼓作气再拿下河下东面的江都,吴国江都守将商骐骥凭借江都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地势,收聚湄阴c河下残部于江都城外剑崖关拼死抵抗,上将军南宫应龙又自江都北面祁城增引援军,这才稍微缓解局势,双方在江都僵持半月,各有死伤,直至五日前楚军暂时休战。

白山悄悄退到角落。

姬亮似乎还带着方才的余怒:“短短一月之期,楚国连夺我湄阴c河下二城,幸得南宫应龙与商骐骥二位将军拼死相抗,否则,他祁阳只怕都打到秣城了!”姬亮越说越气愤,将连日送来的奏报一股脑掀下几案。“芈子瑜欺我太甚!”

待一通怒气发尽,方才平缓了语气问道:“楚军与我已僵持月余,虽各有死伤,却是他楚国占了上风,然而芈子瑜在此时召令祁阳暂且休兵,却是何意?天子特使突来秣城,又是何意?”

众rén iàn面相觑,站得近的三三两两低声交头接耳,嗡嗡地吵得姬亮心烦。他挥手一指丞相费文通:“丞相是什么看法?”

费文通沉吟半晌,才道:“以臣之见,楚王休兵应当是天子的诏令——湄阴乃天子始祖发祥之地,大动刀兵只怕有损祥瑞之气,是以天子对楚国突袭湄阴一事,断不会坐视不理。天子特使来此,也必与此有关。”

“丞相,”姬亮略有失望,焦躁地站起身来回踱步:“如今王室衰微,周天子有名无实,中原五国自霸一方,那天子王畿更在雍国境内,连天子都要看雍王脸色,他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这份心管我们与楚国交兵之事?”略停了停,又道:“若是真担心他先祖发迹之地,何苦等到都打了一个月才派特使来宣诏?湄阴的祥瑞之气只怕早已散尽了。”

费文通待姬亮噼里啪啦一通说完,方才不疾不徐说道:“大王也知道天子是看雍王脸色行事,那天子特使来此,背后也未必不是雍王的意思。”

姬亮疑惑:“若这真是雍王的意思,他又能得什么好处?吴雍两国并不相邻,莫非”他突然望向费文通,似是询问一般:“雍王意在楚国?他今日解我吴国危机,他日他攻伐楚国之时,便要寡人发兵相从。”

“远交近攻罢了。”费文通道:“中原五国论实力数他雍国最强,然而他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巴国这样的小国都不愿意朝拜觐见的天子,嬴玉依然岁岁朝拜,纳贡丰厚。”费文通半是叹息半是赞赏:“雍王嬴玉野心不小啊。”

忽见一人越众而出,说道:“虽说雍王实力最强,但要是嬴玉率先废黜周天子,自己做天子,只怕会惹得天下诸侯群起讨伐。还不如先等等,这情势,总有人等不及的。”这人不过和姬亮一般年纪,长身玉立,眉目秾艳,墨绿色的锦袍穿在身上,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一般华贵风流。

费文通点点头:“上大夫知我。”

姬亮道:“秦渭阳,你是说这楚国做了出头鸟,然后嬴玉就有借口攻打楚国,进而走出他一统天下的第一步?”

“正是。”秦渭阳应道:“并且大王即使知道雍王日后必有所图,目前也只能接受这天子特使颁下的诏令。否则大王就是无视天子,大逆不道,那时天下诸侯并起而讨之大王,三思啊。”

姬亮垂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说道:“罢了,迎接天子特使入宫吧。”

白山领命正要出去,姬亮叫住他:“百夫长!”

“大王还有何事?”

“你叫什么名字?”

“白山。”

姬亮转目看向卫尉白少阳:“白家的?”

白少阳道:“是臣的族弟。”

姬亮又问:“多大了?”

“臣十七了。”

姬亮点点头:“寡人见你很是谨慎,你就在寡人身边做将行吧。”

“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天子特使从一方描着夔龙纹的漆盒里恭恭敬敬地取出一块丝帛展开,用纯正的雅言念道:“天子有天下而诸侯有国,各理其政,共尊天子,勿使刀兵再起。湄阴乃王室初兴之地,若二国相持,久沐兵戈,恐损祥瑞,今使楚国治湄阴c河下。吴国郡县由是寡少,王者不堪,应降为侯。”

一字一句都震得满堂俱寂。

白山不太懂雅言,但见殿上卿士大夫一个个惊怒交加的表情也猜出了个大概。

姬亮几步跨到特使面前,抬手指着特使厉声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天子特使被他这举动吓住,还愣愣地举着那方帛书。

姬亮劈手夺过来几欲撕毁,费文通疾步上前拦下他,侧过头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大王且忍这一时吧。”

姬亮胸前起伏剧烈,猛地转过身去,背对众人。

白山一直站在他身后,此时姬亮只面对着他一人。他见姬亮气愤的浑身都在颤抖,连绶带上悬着的玉饰也轻微碰撞,玲珑作响。姬亮死咬着牙,眼中赤红,莹然有水光闪动,白山看得心中难过非常,出声轻唤:“大王?”

姬亮不应。

费文通见此情状,踏前一步,恰好挡住天子特使看向姬亮的视线,说道:“特使一路辛苦,请入驿馆歇息吧。”又指着秦渭阳道:“若有事可请上大夫照应。”

待特使谢过费文通,随秦渭阳下去了,姬亮这才缓缓转过头来。

“奇耻大辱”他喃喃说道,突地拔高声音,声嘶力竭地吼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话音未落便呕出一大口血来。

白山手疾眼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搀住姬亮。

“传太医!”上卿杜彦冲殿外大喊。

一时间又是一阵忙乱,群臣拥着姬亮到寝宫躺下,才陆续散去。费文通却不走,反而进到内室来。

姬亮倚在榻上,头微微低着,眼前忽然暗了,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他知道是费文通来了,没抬眼看他,也没说话。费文通行了礼后也不说话,挥手示意白山以及一贯服侍姬亮起居的两个婢女琦华与窈窕退出去。

费文通站在一旁看着他,觉得姬亮仿佛是瘦了,骨节比原先分明了不少,在宽敞且空旷的寝宫衬托下更显得形影孤单。但即使他垂头坐着,却丝毫没有颓丧之气,只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在他身上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到底是少年人,费文通想。

两人就这么各自沉默了许久,姬亮才开口说道:“孤从来不曾知道,委曲求全原来这样难。”

姬亮改口自称“孤”,费文通知道这是国君蒙难,自降称呼的规矩。他此刻也想不出只言片语来宽慰姬亮,只在对面铺着厚毛垫子的席上跪坐下来,好一会儿才说道:“自古能成一番霸业者,亦必能含屈忍辱,磨砺自身,以图大事。”

姬亮没接话,随手抓过一件袍子披上就起身下榻,殿中炭火烧得正旺,门窗又闭得紧,倒并不冷。

姬亮走到寝殿东室,抬目就望见壁上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地舆图。图用大幅麻布绘成,因年代久远,些微泛黄,但其上标识的山川河流,城池疆域无不清楚,难得的是,不仅仅是吴国的地势,更连中原五国一起画了进去。

费文通见他站在那图前发愣,便也跟过去。

姬亮听得身后脚步声,并没回头,只是指着雍晋之交的一处地方说道:“孤记得这里,九十年前,是卫国。”又指着吴国东部沿海一处陆地:“这里,七十年前,是越国。”手指再往下滑到吴楚之交的最南部:“据说很久以前,这里也是一个富庶之国现在它们都不存在了。”

姬亮直起身:“倘若孤不遵诏令,拼死力战,鱼死网破之下楚国定元气大伤,而我吴国却也只剩得残山剩水,破碎江河。此时若雍国趁机伐楚,芈子瑜必不敌。楚国一亡,雍国大军势必会开向吴国。所以,孤只能先受嬴玉这个‘恩情’,以图保存。”

“君侯既能想到这些,既能遵奉诏令,也就是做到了这个忍字。”费文通改口唤 “君侯”,姬亮微微抬眼看他。

费文通又道:“来日方长。”说罢从袖中掏出刚才被姬亮扔在大殿上的天子诏令呈给姬亮。

姬亮没心思探究费文通那句“来日方长”里藏着的隐约恨意,他把诏令捧起来,素白的绢帛细密精巧,轻软柔滑。姬亮道:“这是我吴地产的绫罗啊,精美无匹,价值千金,年年贡上去,如今又写着这样的字回到吴地来。还有比这更叫孤难堪的事么?”他拿着那方帛书又回到榻前:“刚才孤恨不得将它烧了撕了,但是现在——”他抬手将这方绢悬在卧榻前,语气也陡然硬气起来:“这就是一柄利剑,时时悬在孤的头顶,叫孤一刻也忘不得今日耻辱。”

“丞相,”姬亮坐在榻上,对费文通道:“楚国退兵之后,孤打算重点修整军队,争取用最短的时间训练出最悍勇的兵马,加强关卡边防和战斗实力。”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费文通脸上,又继续说道:“先王在时,丞相尽心辅佐,君臣同心,方才有了这江左之地米丰粮足。但是,国富而民不强,那这‘富’也不过是徒惹他人觊觎的一顿美味。”

姬亮说完,低头轻轻地捋着花纹繁复的袖口,等了好一阵才漫不经心地问费文通:“丞相觉得如何?”

费文通闻言心中暗笑。

姬无忌在的那些年,天下还没有刀兵纷争。吴国是鱼米之乡,加上河道众多,方便船只往来,费文通建议吴王重视农政之余,开通商路,与其他几国互通有无。数年之间,吴国内政在费文通的主持下,成就了这一番太平安逸,国富民足。那时举国上下,皆交口称赞费文通为一代贤相。可吴人却也被这样的太平消磨了锐气,被这样的安逸泡软了骨头,才让楚国的坚甲利剑一路冲锋而来。

费文通站起来,依着礼制恭恭敬敬对姬亮行了跪拜大礼。姬亮没叫他起来,费文通就这么伏在地上,道:“臣承蒙先王擢拔为丞相,开相府,领百官之首,掌内政之枢,更临终托臣以大事,这才有了臣今天。而君侯待臣之恩遇不逊先王,臣一介草民得两朝国君厚恩,万死难报其一。唯倾尽毕生心血,任凭君侯驱驰。”

姬亮眼中浮出一丝笑意,又立刻隐去。他扶起费文通:“丞相这样说,莫非是不信孤?”

“臣岂敢。”

姬亮携起费文通的手,说:“先王临终时曾嘱咐孤,要敬丞相如师长,待丞相如叔父,孤是一刻也不敢忘。孤不倚重你,该倚重谁,孤不信你,又该信谁?”

费文通再拜:“臣岂敢。”

姬亮收回手,面上带笑,说道:“孤知道丞相仁厚,志在国富民强,不喜杀伐征战。”

“先王之志,君侯之志,就是臣之志。”

姬亮弯下腰,跟拜下去的费文通脸对脸说道:“孤志在收复失地。”

“如今情势不同,国政自然应随势而变。”

姬亮笑着搀他起来:“丞相这样弯着腰不累么?”

费文通没接姬亮的话,只说:“天子诏令一下,短期内楚国不敢再兴兵,君侯如要颁行强国的新政,宜现在就着手拟订。”

姬亮越发笑得意味深长:“孤明日就召集内史大夫们拟定新政,尽快送到相府审阅。有丞相在,孤就安心了。”话锋又一转:“不知丞相还记不记得先王时割给楚国的绍邑c山阳等五座城池?”

费文通沉默了一阵,道:“时至今日,臣依然觉得先王那时并没有做错。”

他仿佛被触动了最了不得的心事,关于那段艰难岁月的记忆像山洪一样汹涌而来,卷走了他所有的淡定自持,言语间全不似平常的点到即止,止不住的倾诉叫他将那段故事毫无疏漏一一讲来——

“桓公在时,连年征战,吴国虽然未有败绩,却也是死伤无数。青壮折损,老幼何以养,田土何以耕?不农不商,又可以盈仓廪?

“桓公后期便开始裁减士卒,甚至让那些手握兵权的大将自己负担军队开支。这本是最危险不过的举动,可桓公,大抵是有神灵庇佑吧先王即位,世家大族手握重兵如芒刺在背,利剑悬顶,幸好再大的家族也经不起这样庞大的军队经年累月地损耗。于是先王倾举国之力,以金帛田土赐给世家大族,让他们饱食富足,才换回了他们手里的军队。又再次裁减了士卒,为的是让民间有充足的青壮劳力。

“重视耕作,鼓励通商,现在看来,这国富民足,终于是初见成效。

“可二十六年前,正是吴国又贫又弱的时候,楚国翻出当年桓公突袭的旧账来,强要割绍邑c山阳c荆门c越亭c潼郡五城。先王忍辱割地,才换得后面二十几年修养生息。

“世人多以为先王算计臣下,器局狭隘;割城送地,软弱无能,可臣心里清楚,先王绝不是软弱无能,恰恰相反,他是一个真正有大气魄的人。”

费文通说道此处,眼框一红,流下两行泪来。

姬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帮他拭泪,温声软语道:“阿父有你这样一个知己,就足可抵过那些艰难辛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姬亮唤来白山送费文通出宫后,一个人静静躺在榻上,虽过戌时,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时想桓公c阿父和他这三代国君,一时又想经历这三代的吴国。

辗转反侧中,新政也渐渐在他脑中形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好像一卷摊开的竹简,上面慢慢蹦出些刻画痕迹,有时是一个字,有时是两三个字眼见那字越来越多,他兴奋地想要把那竹简拾起来叫人来看,却发现心里空空茫茫的,竟然不知道要叫谁来看。

年少的国君发出一声惆怅惘然的喟叹,和窗外开始慢慢飘零的雪花一样,轻轻地落下。

这场雪居然下得这样大。

天明的时候,姬亮顿觉天光比平日亮了不少。推门一看,一夜大雪将整个王宫都覆盖了,白茫茫一片,只露出些许飞檐挑角,好似在帛画上故意勾勒的宫室轮廓一般。地上本也垫了厚厚一层雪,已被宫人清扫干净了出来,经纬纵横,黑白分明。

女史窈窕伺候他穿上一身玄色绘夔龙纹的深衣便服,又取过长冠来,一面与他束上,一面抿嘴笑道:“君侯好相貌。”

姬亮看着这纯粹的黑白世界,突发奇想地对窈窕道:“孤今日不穿这身,取件黑的来。”又说:“叫白山去把秦渭阳召进宫来。”

窈窕与他换过了衣服,正伺候他穿上丝履,闻言笑道:“方才白山来过,说上大夫c下大夫同几位作册内史们都已在便殿候着了。”

姬亮闻言心中诧异,匆匆穿戴完毕赶到便殿,一见秦渭阳便问道:“你怎知道孤今日要召你来?”

秦渭阳与下大夫妫檀并几名作册内史先行礼见过了姬亮,方才起身答道:“天子特使连夜入城,便知道今日宫内必有诏书要拟。”

姬亮凝视着秦渭阳,忽地淡淡一笑,说道:“一向是你最明白孤的心意。”

秦渭阳微微抬眼,目光在姬亮脸上转了一圈,道:“臣昨夜先行送天子特使去驿馆,回来路上碰见费相,才得知君侯身有微恙。现下可无碍了?”

姬亮点点头:“已无碍了。”说罢在席上坐下,示意秦渭阳与妫檀等人也坐下,才又笑道:“丞相总是担忧太过。他可还跟你说孤些什么?”

秦渭阳听声辨意,略略觉出些不对来,却没再多想,仍是答道:“略微提了提,君侯的志向。”

姬亮沉下脸冷笑道:“这是私泄禁中语——”

秦渭阳立即就要跪下请罪,姬亮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孤并不是责难于你。只是丞相越发不谨慎了,孤说与他的那番话,你听了自然没什么,若是叫楚国的细作听了去,却是不妙。”

秦渭阳忙为费文通辩护:“只因臣乃君侯近臣,丞相方才实言相告,他入朝多年,断不会如此冒失轻率。”秦渭阳生于世家大族,幼时却并非入的吴国官学,而是单独拜在费文通门下,入朝以后费文通又对他诸多提点看顾,因而秦渭阳心中十分敬爱他这位老师。

“罢了罢了,”姬亮冲他摆摆手,“丞相既告诉你了,那孤便不多说了。今日召你们来,便是要你们为吴国筹划谋算出一条自强之路。”

姬亮素来不是瞻前顾后c优柔寡断之人,自打颁行新政的心思一定,他便召集大夫内史c策士谋臣日夜不停地商讨拟定新政,连五日一休沐的规矩都暂罢了。士子将行们捧着简册来往在王宫与相府之间,高冠长剑,轺车骏马,不绝于道,热闹得叫这向来沉静肃穆的吴王宫生出些人间的烟火气来。

待到这一年冰消雪融,草长花发的时候,吴侯的新政便也如同早春天气里漫天飘荡的杨花一样,传遍了吴国郡县的街头巷尾,阡陌田间。

新政首先便是令各郡守县令清查户籍,另造一册,将青壮男丁都编籍入册,抄送下发乡c亭c里三级。各里正每日日入至黄昏时分齐聚所辖范围内的青壮男丁,请专人教习武艺,排演阵法,若遇战事便可立即输送到前线作为增援。又整合各处驻军,加强各处兵力和边城防备。

其次是减轻农户的田赋,引导民众重视农桑,又增设官府作坊,大召百工锻制兵器。如此一来,即便与人交兵,而后方粮草丰足,u qi精良,足可确保大军g一ng yg。

最后则限定民众不得私自流徙迁移,以便征召兵马。

最初新政刚刚有了眉目之时,姬亮还是装模作样地问过一番众臣的意见。杜彦等几位世家大族的族长虽然颇有微词,但见南宫应龙与费文通这两位先王留下的辅政大臣,又是吴国分掌军民的首脑人物都全力支持新政,他们议论一阵,也就罢了。

但民间的议论却不曾休止。

尤其是这样百花刚刚绽放在枝头的时节,春光和煦,暖风醉人,秣城的闾里集市里都是来来往往的士农工商,人人口中的话题都是新政。

姬亮穿着一身靛青深衣便服,束着小冠,与秦渭阳和白山装作出门赏春的寻常士子,混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前几日姬亮率群臣在东郊设坛祭祀句芒神,一路上只见姹紫嫣红,风日晴好,心中舒畅,一扫湄阴之败的阴霾。又看着狡童好女纷纷出行,踏青嬉戏,一时兴起,也动了赏春的念头,于是便装简行,带着秦渭阳与白山,偷偷出宫来。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近两个时辰,此时已是日中,姬亮只觉得又渴又饿,白山遂朝前遥遥一指,说道:“前头就有家吴国最出名的酒肆,不但酒好,那莼菜羹c鲈鱼脍更是鲜美异常。这酒肆就在湄水边上,用的鲈鱼都是现从湄水里打起来的,便是天子殿上,也未必有此等美味。”

姬亮仰头一笑:“当真是胡说,你几时去过王畿?几时去见的天子?连我都未曾见过天子,你又怎知道他殿上的珍馐佳肴是什么味道了?”

白山讪讪挠头,赧然道:“是我胡言了。”

“我看未必是胡言。”秦渭阳斜斜一挑眉,扬起嘴角望着姬亮:“天子王畿内连条像样大水都没有,哪里去找鲈鱼莼菜?他既没有,而此地酒肆却有,岂不是要强上许多?”

姬亮摇头笑道:“若论辩才,吴国倒无人及得上你了。”又对白山道:“你说那酒肆在湄水畔?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说罢大踏步朝前走了。

秦渭阳知他心情不错,又想着似乎许久未见姬亮这样开怀笑过了,不由得又凑上去说些趣事与他听。他为人风趣,见识广博,又擅言辞,一路上说笑起来,倒把这满城招摇春色的风头尽抢了去。

湄水流至秣城分出一条支流来,支流在秣城城南流过,长年累月地冲刷,把城南的一块地冲离了秣城,积成了湄水上的一块沙洲。又由于终年有鸟雀栖息于洲上,故名“百雀洲”。

百雀洲的对面就是秣城最南边,湄水北岸,立着一座两层小楼。楼上伸出来的酒旗却不似寻常酒肆那样用大篆写一个斗大的“酒”字,而是用一般铭刻在兵戈上的鸟书在质地上好的绢帛上写了三个大字——枕江楼。

姬亮指着那酒旗,问白山:“可是那里?”

白山正要点头答应,却不防被人从后面猛地一撞,要不是他从小习武,下盘稳如磐石,只怕已经摔在脚下的石头上了。他正要呵斥,却发现对方只是个十四五的垂髫少年,手中提着一只竹篓,怯生生地看着他,顿时一腔火气尽消了去。

那少年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对白山施了一礼:“小子无状,先生见谅。”虽是轻声细语,却十分诚恳。

姬亮见这少年行止端正,言语知礼,倒是不像一般山野渔夫,顺口问道:“小先生这是打渔去?”

那少年伸手往河边一指:“我师兄在那里打渔,我跟来帮着收拾。”

姬亮等人顺着他的手往河边望去,只见湄水边上一块石矶上立着一个人,遥遥一望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身量较高,骨肉匀称。当下别过那少年,往枕江楼行来。

白山说的不错,这枕江楼的鲈鱼莼菜的确是人间绝品,几人正吃在兴头上,却听见这里的掌柜在与人争辩些什么。扭头看去,那与掌柜争辩之人正是方才撞到白山的少年。

那少年满脸不忿地道:“我这一篓鱼怎么只值三十枚刀币,往常可都是五十枚的。”

掌柜的面有难色地搓着手:“小梁先生,你也知道那是往常了,如今这新政压下来,税比原来重多了,我们做饭食买卖的,不压着点价钱,岂不是血本无归?”

梁姓少年分辩道:“你这一压价,生生压下去一半,你是赚回了本,可这岂不是断了我们的活路?”

“我哪里要断你们的活路,”掌柜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是新政要断我们的活路!”

姬亮听了这话,立时就要上前问个究竟,秦渭阳按住他,自己却问那掌柜:“新政不是减了赋税么,怎么又是要断了你们的活路?”

那掌柜叹气说道:“我看你是个贵人,哪里知道这世道艰辛?国君一时兴起,减轻农户的赋税,可是他却把那些减掉的部分全部摊到我们商人头上。”他一面说一面指着三人案上的菜肴:“以前这几个菜,三枚刀币便够了,如今则是要五枚。”

“你自己想低买高卖,获取暴利,却作出一副被新政所逼迫的样子来。”梁姓少年身边站着的青年突然开口,端起地上的竹篓,道:“我们不卖了。阿蘅,走吧。”

掌柜盯着那竹篓里七八条又肥又大的鱼赶忙说道:“郭先生何必跟我们这样的商人计较,先生今日若去那登仙台上讲论一番,明日便有人向吴侯举荐你做上大夫。”他探头望了望天色:“此时去倒还赶得上,”又扯回目光落到竹篓上,“若是为了这几条鱼耽误了先生前程,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青年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摇头说道:“我不卖是我想通的一件事,跟你开价没有关系。”说罢端起竹篓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

掌柜望着两人离去,冲着背影哂笑道:“不去登仙台,就等着打一辈子渔吧。”

“登仙台是什么地方?”姬亮问:“为何去了登仙台,就有人举荐来做上大夫?”刚才掌柜随口一句话让姬亮听到了其中关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秣城自吴宣公迁都于此,一百三十年中历经几位国君治理,至桓公时已成了吴国最繁华富贵之地。而秣城中最繁华富贵的地方,又在东市。

东市附近住的多是吴国商贾贵族,也有给专门为各国商旅及游学士子设立的驿站馆舍,所以东市里茶楼酒肆c商贩贸易自不必说,更少不了那些寻欢作乐的场所。

文人士子,富商豪贾争相于此地显摆风雅,挥金如土。白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夜里也依旧红袖招摇,笙歌不歇。湄阴的失守,河下的惨败在这里连成为谈资的资格都没有。

姬亮一行人得了枕江楼的掌柜指点,此时正站在东市最特别的行户——华予阁的门前。

那掌柜告诉姬亮,这华予阁原本也就是个普通的风月场所,只是三年前来了倾城绝色的舞姬荷衣,才成了行户中的翘楚。

华予阁中,还有个三尺高的登仙台,最初因为荷衣舞姿翩跹欲飞而得名。后来名气大了,荷衣也不轻易露面,这里却成了众多风雅之士论道讲学之所。加上东市附近显贵众多,又常来此地,万一投了他们的眼缘,举荐入朝也未必不能。久而久之,这登仙台便成了游学士子们心照不宣的入仕捷径。

此时日头还好,寻常行户还未开门,华予阁内却早已是座无虚席。姬亮三人进去寻了个空处站定,四下里一翻打量,这华予阁四周梁柱描金绘彩,各处陈设金玉锦绣,一室的金碧辉煌让姬亮微微皱了皱眉。

“那就是登仙台?”姬亮指着大堂正中一块大屏风前一个一人来高,数丈见方的台子问秦渭阳与白山:“我是很少出门,但你们怎么也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地方?”

白山道:“我不过是白家旁支庶出,哪里有闲钱来这样的地方。”说罢冲秦渭阳挤挤眼睛,笑得促狭:“上大夫这样的大族嫡出长子不该不知道这里才是。”

秦渭阳下巴一抬,笑得高傲,摇头晃脑地说道:“我一不招揽门客,二没有想举荐谁的心思,而且我何必来这里寻欢?我一招手,她们还不趋之若鹜到我门前来?”

姬亮嗤笑道:“既如此,怎从未见你有过姬妾?”

秦渭阳那笑容突然就尴尬起来,掩饰一般低头把玩着腰上玉饰,低声说了句:“他恐怕还不知道呢。”

姬亮只听得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追问道:“你说什么?”

秦渭阳抬头看他,又是笑意明媚:“我是说,她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姬亮跟着笑一阵,又起了话头说道:“你们怎么看这从登仙台举荐上大夫的事?”

白山不通朝政,想着姬亮这话也未必是问的他,知趣地让到一边。

秦渭阳瞟了一眼登仙台,说:“好,也不好。”

姬亮道:“你且接着说,看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招揽贤才,垂拱而治,这好处,自不必说。但这不好,却也是这好处带来的——寻常的读书士子若被举荐,心中必然对举荐他的人感恩戴德。举荐者若不存私心这自然是极好,倘若不是这样,那他举荐上来的人岂不就成了他的爪牙,国君的祸患?”

姬亮闻言剑眉一挑,嘴角笑意更深:“难怪你从不举荐,秦氏一族也从不养士。”又略一思量,道:“南宫将军府上倒是门客众多。”

“岂止是门客众多,”旁边听见姬亮这话接过话头说道,“凡是来这里的,都是奔着南宫家去的。”

姬亮眼睛一亮,问道:“你知道内情?”

秦渭阳拉着那人便笑道:“这位兄长,我们几个刚从江都过来,读过几年书,也想在秣城寻个出路。听说这里,最是方便,遂想跟兄长打听打听,是怎样的方便?”

那人斜着眼睛打量秦渭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你想知道,可是问对了人。我与南宫将军的嫡子南宫瑾,自小相熟,这登仙台,也不知陪着他来过了多少次,见多了你这样的人。”

秦渭阳愈发恭维地说道:“果然!我见兄长生得一副好气派,这才大着胆子来问。”

那人也颇为得意:“曹翙,你知道不?”

秦渭阳听这名字甚是耳熟,但乍然之下竟也想不起是谁,正在支吾,便听姬亮开口:“江都县令。”

那人一拍手掌:“正是。他便是在这登仙台一番论讲,合了瑞璋的心思,便被他与南宫将军举荐了上去,派到江都做了县令。”

“瑞璋又是何人?”姬亮皱眉问道。他心中不满这些所谓“捷径”,语气也愈发不耐。

“南宫瑾表字瑞璋。”秦渭阳怕姬亮一时出口冲撞了这人,就再问不出什么了,便转身在姬亮耳边悄悄解释。说罢又摆出一副谦和笑脸问道:“那这登仙台,最近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

那人笑得诡异:“好精明的小子,提前打听有哪些对手?我便告诉你吧,其余的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唯独那钟翦”他叹道:“是连南宫将军都请不动的人呐!”

一只手臂绕上了那人颈子,接着一张女子浓妆艳抹的脸从他肩膀后面探出来,在耳边轻轻呵气,似笑似叹地道:“南宫将军请不动钟翦,我可请得动你?”

那人见是往常的相好,丢下秦渭阳他们,搂着人走开了。

“钟翦?”姬亮沉吟道:“这人是个什么来历?”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白山突然道:“上将军都请不动的人,难道是在等君侯来请么?”

他这一说,姬亮更有兴趣了,对秦渭阳道:“你再去问问,看这钟翦到底是何许人。若真是个大才,孤亲自来这登仙台迎他也无不可。”

秦渭阳点头:“公子初掌家业,正是用人之际,招揽贤才——尤其是跟公子一条心的贤才,再慢慢把那些老臣手中的权力移交到他们手里。钟翦若真是个大才”

突然有箫声响起,自大屏风后面传来,初时只是幽幽咽咽c做低回绵长之态,而后渐渐拔高。未几,箫声又逐渐低弱,至不可闻。此时屏风后却又换了鼓声,雄健沉厚,有风雷之势。大堂里有人说了句“荷衣要出来啦”,惹起一阵骚动,又立刻安静下去,济济一堂屏气凝神,直直望着登仙台上,就连姬亮也忍不住踮起脚起来张望。

那大屏风后面竟突然伸出一双手来,随着鼓点节奏不断变换姿势,随着鼓点越来越急,手也越伸越长直至露出一双如雪玉臂。

待鼓声一停,那手臂突然撑着屏风一发力,一团红影便一个空翻到前台正中。

那红影先是蹲伏在台上,随着屏风后丝竹管弦齐鸣,倏地绽放开来。

姬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也看不清荷衣的脸,只看见数尺长的水袖贯了力道翻飞出无数花样。荷衣隐匿在鲛绡水袖之后的身姿甚是柔韧轻灵,惊鸿过影,微步凌波间像浮云流水,吹之欲散,斩之不断。

几个翩然欲飞的动作之后,原本柔美华丽的乐声陡然急促激烈起来。荷衣随声而动,接连不断的回旋舞步与水袖将她整个人都幻化成一朵盛放的花。最后腾空一跃,双臂奋力伸展,凌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台上站定。

此时台下才轰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姬亮也忍不住赞了声好。

随后又是一阵丝竹齐鸣,荷衣踏乐起舞,身姿轻盈,翩跹欲飞。举手投足之间,直把这江左春色都化入了轻纱软罗,盈盈顾盼之间。

姬亮看得出了神,喃喃道:“以前总以为那些不惜让君王拱手山河讨她一笑的绝色不过是世人杜撰,现在才知道,竟真的存在。”

秦渭阳倒是泰然自若,对姬亮轻声笑问:“可是要迎她回去做个姬妾?”

姬亮也不反驳,顺着他的话说道:“未尝不可。”

秦渭阳没料到姬亮这么说,愣了一阵,才又略略拱手,在姬亮耳边笑道:“那臣先恭贺君侯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人高声喊道:“瑞璋今日来得晚了,荷衣都跳完了。”

正是方才与秦渭阳说话的那个子弟。

姬亮循声望去,见那人拉着一个年轻士子的手,正在寒暄。那年轻士子生得高大,又头束高冠,身佩长剑,十分气派。姬亮走近些打量,觉得这人眉目与南宫应龙极为相似,回身扯过秦渭阳,说:“南宫瑾跟他阿父倒是一个摸样。只是看他年纪似乎比你我还大了几岁,怎就不见在朝中谋个官职?”

秦渭阳摇头道:“这我倒不知了。平常与他也没什么往来。”

“丞相跟上将军素来亲厚,怎么你这丞相的关门弟子,却与他们家没有往来?”

“老师跟上将军也不过是朝政上往来多些,他们一个治军一个治民,哪有那样空闲时间去登门拜访。至于我跟南宫瑾,虽同是世家子弟,但也有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在那里。”

他二人说话间荷衣早已离场,登仙台下的人却未散,纷纷列席两边坐下。不多时便有人抬了两个大鼎上来,又拿了支木勺子放在旁边。接着几名盛装女子上来,给席上诸rén iàn前一人放了一只白玉酒樽。

姬亮指着席上问:“这排场是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有女子娇笑一声:“这位先生是初到秣城吧,不如让妾来为几位先生解说解说这‘论道登仙’的规矩。”说罢也不顾白山阻拦,径自挽了秦渭阳的胳膊,秦渭阳识趣地揽过她,问道:“这就是要论道了么?”

女子抬起柔若无骨的手臂指着台上:“这登仙台上,不论出身师门,人人皆可讲道。开讲之前,先置二大鼎于台前,其一注满美酒,其二注满酸醋。座中诸人各持一白玉樽,觉得台上那人或切中利害,或妙语如珠,或学问精到,皆可用白玉樽舀那鼎中的酒,放在那人脚下。得酒越多,表示赞赏你的人就越多。”

姬亮看他二人相偎相依,又听那女子娇声软语,莫名觉得厌恶非常,上前拉开他二人,冷着一张脸问:“醋又是作什么用的?”

女子觉得无趣,甩下一句“若是讲得不好,座中诸人尽可以拿个木勺子舀醋泼他一身”便扭腰欲走。

秦渭阳大笑:“这倒有趣。”说着随手从腰上解下一枚白玉凤凰佩饰,塞到她手里。

那女子却不接,抽回手解了秦渭阳腰上的带钩握在手上,妩媚道:“若是在登仙台上被人泼了醋,今后在吴国,可是再无出头之日了。”说罢转身走出几步,又回眸一笑,握着带钩的手轻轻一晃:“使君记得,妾唤作薜荔。”

姬亮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冷哼道:“他自然记得,日后若从这登仙台发达了,定来迎你做姬妾去。信物都交下了,还怕他赖你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碧绿的酒浆盛在白玉樽里,荡出来的酒香醇厚浓烈,秦渭阳端起来尝了一口,并不放下,而是拿着那白玉樽仔细赏玩。

“这酒樽上的蟠螭纹刻得倒精美,只是这白玉质地,并不是上好的。”他放下酒樽就看见姬亮愣愣望着几案出神,遂问道:“君侯在想什么?”

姬亮蹙着眉头说道:“孤在想方才那个薜荔说的话——在登仙台上被人泼了醋,今后在吴国就再无出头之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我吴国招贤难道是这风月之地一方小小的登仙台说了算么?!”

“君侯不要动怒。”秦渭阳并不急着接话,拿一柄长勺从身侧的青铜方尊里舀了酒往姬亮面前的白玉樽中添了一勺,又为白山与自己各添了一勺,才道:“吴国用人,无非三个途径。除了我这样的世族子弟,其余全凭大臣举荐以及国君下诏求贤。国无大事,国君一般不会下求贤诏,这些布衣子弟若想跻身庙堂,便只有托人推荐一途可走。”

姬亮当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沉吟道:“引荐一途,看重的就是个名声。”

“也不尽然。”秦渭阳放眼望去,华予阁内世族子弟与游学士子彼此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恭维寒暄之语不绝于耳。“寻常游学士子,孤身在外,谁会那么张狂?倘若你今日扫了他的颜面,他日他若显赫了,岂不是要寻你的麻烦?所以,能在这儿泼醋的,敢在这儿泼醋的,不是世家大族,就是朝中显贵。被他们泼了醋,在吴国朝中,必然是没有立足之地了——谁会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士子得罪这些显贵呢?”

姬亮面沉如水:“可见平日里这些世家大族背后有多少事瞒着孤!”

秦渭阳低头“嗤”地一笑:“君侯从未见识过这登仙台上论道之人,怎么就认定了世家大族c朝中显贵们互相勾结,嫉贤妒能?嚣张跋扈,倒或许是有。但说到底,有吴国才有世族,有君侯才有他们。”

姬亮缓和了脸色,点点头没说话,只闷着头喝酒。

白山望了望外头天色,道:“君侯,这日已偏西,我们也该回去了。”

姬亮朝登仙台一扬下巴:“急什么,这都还没开始论道。”

正念叨着,就听那前头席上有人问:“今日各位可有鸿论?”

另有一人笑道:“钟先生今日必定还得来,我可不献这个丑。”

秦渭阳借机凑上前问道:“这位兄台,不知你们说的这钟翦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那人喝了酒,话便多起来,道:“钟翦你都不知道?那是鼎鼎有名的‘江左三凤凰’之一啊!”

秦渭阳还礼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还请先生赐教。”

“这‘江左三凤凰’说的就是郭益谦c钟翦与梁蘅。他三人师出同门,文章韬略,在江左一带都极有名气。”那人说罢,又端起白玉樽灌下去一口酒。

“梁蘅?”听到这个略有些耳熟的名字,白山重重一拍手,对姬亮道:“方才在江边,撞上我的那个打渔少年,枕江楼的掌柜叫他小梁先生,他师兄叫他‘阿蘅’,可不就是梁蘅么?还有那个跟他一同卖鱼的青年,掌柜也叫他郭先生,可就是那个郭益谦?”

郭益谦姬亮回想在枕江楼的情景,却只记得他帩头芒鞋,一身农家裋褐打扮,至于相貌如何,倒是记不起来了。

喝酒那人听到白山这样说,赶忙道:“那就是他们没错了。”说着目光远纵,露出一副回忆往昔的神色来,感慨道:“六年前,钟翦以策论十二篇名动秣城,又与郭益谦在东城门下辩论七天七夜,虽最终胜负未分,然而那场辩论精彩之极,吴国士人纷纷围观,万人空巷。后来才知道这原来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才得了‘江左三凤凰’的名头。”

秦渭阳问道:“既然这么有名气才学,为何没人向国君举荐?”

“怎么没有?连费丞相都想举荐他到先王面前去。可这钟翦十分古怪,竟然拒绝了费相好意。那郭益谦更怪,成日里在山野种地河边打渔,登仙台这样的地方,是从不涉足的。”

姬亮看着喝酒那人,犹疑不定地说道:“郭益谦与钟翦倒罢了,可那梁蘅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人哈哈大笑道:“当今国君不过也才十八,呼啦啦几道诏令一下,不一样闹得吴国上下沸反盈天?”

姬亮之前听枕江楼的掌柜抱怨,此时又被这人讥笑,心中不悦,冷哼一声:“不过几个商贾上蹿下跳,也称得上吴国上下沸反盈天?这般眼界,未免太窄了。”

那人被他奚落,正要发火,却见姬亮深黑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莫名从背上涌起一股寒意,讪讪嘟囔了几句,转身坐下了。

末席上一人突然站起来,疾步走上高台,先冲台下深深作揖,后说道:“前日听了钟先生一番大论,深感佩服,只是有一二点不敢苟同,所以今日也上这登仙台献丑一番。”

台下诸人纷纷还礼,口中说道:“愿闻道。”

姬亮跟秦渭阳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望向登仙台。

台上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衣着整洁,头发纹丝不乱地束与皮冠之下,虽是相貌平平,却也有一番端方气度。他整整衣袖,说道:“江左之地,东临大海,尽享渔盐之利;土地肥美,坐得米粮之丰。加之费丞相谏言先王,利用吴国河道众多之势,开通商路。西至巴雍,南接蛮越,北望辽东,与天下各处互通有无,至此,民之富极也。而此番不过河下c湄阴二城失利,便废国之根本,重农抑商,全力备战,实乃大谬误。”

底下有人问:“谬误何在?”

那人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吴侯新政,几乎让民众耕种之外的所有空闲都用于练兵排阵。加重商人赋税,更是有意引导全民归农。如此一来,年复一年,必然国贫民穷。由富入穷,民能不怨?何况周天子诏令已下,意在平息吴楚之战,倘若吴国一意fu ch一u,岂不是引天下诸侯攻伐?倘若短期之内不fu ch一u,却又日夜操练,民能不疲?”

方才那发问的又问道:“那先生以为如何?”

此时早已有七八只白玉酒樽放上登仙台,台上那人看了一眼,面有得色,语气也渐轻狂起来。“湄阴c河下既失,吴国与巴国雍国之间的商路就断绝了。当下之计,我看应当借着周天子那封停战诏书,与各国修好,借道北方晋国,重开巴雍二国商路。小吴侯年轻气盛,可找那楚国fu ch一u的事何必急于一时?商路重开,吴国富有如昔,如此,则征募士卒更多,锻造兵器更锐利。而不是现行新政这样,为夺回湄阴c河下,大耗国力,动摇根本。”他笑了笑,续道:“何况世家大族利益往来盘根错节,他这么连根拔起断人财路,谁肯替他卖命?”

“说得甚是!”底下站起来一人,正是南宫瑾。

南宫瑾端了白玉樽放到登仙台上:“我南宫家是商人起家,吴侯打压商贾,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请阿父替他四方征伐?有兵无将,能成什么事?”说罢又问台上:“敢问先生姓字?他日我叫阿父在那吴侯面前举荐你,凭先生这辩才,必能叫吴侯回心转意,到时候,大家又可以安享富贵了。”

他这么一煽动,台下诸人连声附和,纷纷离座将白玉酒樽放至登仙台上。

姬亮冷冷一笑:“这南宫瑾在他们中间,倒是有威望得很。”

台上那人受宠若惊,连忙奔下登仙台,诚惶诚恐地对着南宫瑾长揖还礼:“多谢瑞璋先生抬爱,在下孙敬声。”

众人都知道这孙敬声就要飞黄腾达了,纷纷围过来与他互通姓名。孙敬声被众人围在中间,问这问那,好不风光。

姬亮侧目看过去,轻哼一声,不屑说道:“不过是在这种地方得了几十只白玉樽,被一干纨绔子弟捧了几句,就这样得意。轻浮骄狂,难成大器。”

秦渭阳漫不经心地听着台上论道,一面闲闲地用指尖沾了酒在几案上写写画画,听姬亮这一句,手上一顿,略略抬眼望着姬亮,笑道:“即使他沉稳谦逊,公子也必不会用他的吧。”

姬亮一挑眉,说:“那是自然。只是我倒不知道南宫家这样的‘声势显赫’。”

听他语含讽刺,秦渭阳忍不住为南宫应龙分辩道:“南宫将军军务繁忙,极少归家,子弟疏于教导,难免有不肖之人。”

姬亮道:“我并不是不满南宫将军。南宫将军为吴国尽心竭力,我也看在眼里。只是”他本想说只是这南宫瑾年已及冠却没有一官半职,整日来着登仙台听人论道,实在太奇怪,但话到嘴边最终是咽了下去,把这疑虑埋在心里。

突然一声巨响,华予阁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来。白山反应极快地拦在姬亮身前,却只见一人放慢了脚步缓缓踏入华予阁,一道极冷冽的声音传进众人耳中:“分明一派胡言,却也有人叫好,见识如此浅短,也不怕丢了世家大族的脸面!”

“是钟先生!”人群中有人喊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钟翦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身材颀长,高鼻深目,倒有些像北方胡人的相貌。一身半旧的淡青色粗布衣服,在满堂锦绣衬托下显得格外寒酸,但他面上却无一丝窘迫之色,看也不看周围众人,昂首阔步地走向登仙台。

上了登仙台,钟翦扫了一眼台下,也不行礼,直接开口说道:“如今王室衰微,天下已呈争霸之相,鼠目寸光之辈不识时务,竟还想做那等富贵安乐的美梦,简直可笑!”

“哦,原来是钟先生。”南宫瑾拱了拱手,却并不甚恭谨。“先生既说我等可笑,不知先生又有何高见?”

“楚国进攻湄阴就是一声警钟,周天子权柄旁落,那些诸侯国君们没有哪一个是坐安天命的。”钟翦伸手指着台下一干世族子弟:“你们这些大族只贪眼前小恩小利,鼠目寸光,不思进取,吴国迟早被楚晋巴雍蚕食殆尽!今日是湄阴河下,明日是江都祁城,后日呢?秣城么?!”

南宫瑾虽然被他指着鼻子一通奚落,却不发火,倒用一副极亲昵的口气对钟翦道:“你懂什么,战事一起,其他四国互相纷争,必然米粮短缺。我吴国地处东南,远离中原,自可偏安一方,趁着中原战乱还能得一笔大利,他日逐鹿中原,自然有雄厚财力相抗。”说罢又朝钟翦招招手,笑得轻佻:“你就是不喜欢本分,这家国大事,哪里能像村夫斗殴一般,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你这是小儿想法,快下来吧。”

台下一众世家子弟看南宫瑾对钟翦这态度,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说笑着,神色十分暧昧轻浮。

钟翦面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语气愈发急躁:“真真是愚不可及!天下烽烟四起,战火却不会蔓延到吴国?你凭借的是什么?既无巴雍二国群山环绕,天险难渡,又非晋楚二国四通八达,进退有余。倘若战事一起,吴国若不能打,便只有亡,你们这些贵胄公子莫非还指望能逃到海外蓬莱仙山上去么?!”

姬亮听到这里,眸中忽地一亮,嘴角也不由得微微扬起,赞许地点点头,轻声对秦渭阳道:“这钟翦果然是颇有见地。”

“哈哈哈哈!”南宫瑾放声大笑,跨步走上登仙台,背手瞧着钟翦:“阿翦,你看,你在这里说破了天,吴侯可曾听到一句?你虽说是有江左凤凰之誉,可终究是一介布衣,若是没人举荐,你纵在这里驳斥了全天下的才子士人也不过是自娱自乐。你难道还想着国君亲自征召,驷马轩车地迎你登堂入殿?”说着踱步过去,慢慢逼近钟翦,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说道:“阿翦,你我相识已不是一日两日,我心里十分喜欢你。可你跟我政见相左,我又怎能向君侯举荐你呢?”

南宫瑾仗了家势,一向是亲贵子弟中呼风唤雨的人物。他话音刚落,台下那些心思活络有心攀附的子弟皆哄笑附和起来。更有甚者口出狂言:“凭这位君侯在庙堂上怎么折腾,他自己心里头也知道,若是动的狠了,亲贵世族们不答应,也成不了是。这新政还不是倚重费相,靠了费相从中斡旋才得以颁行。你们这些寒门想要入仕,就要放亮眼睛,不要站错了队。”

那边姬亮闻言,几欲将手中的白玉酒樽捏碎,咬牙低声冷笑:“这就是我吴国将来的重将能臣,果然好得很!好得很!”

“正是如此。”孙敬声从突然人群里站出来,开口接过话头。

孙敬声一开始就不满钟翦中途冲进来抢了他的风头,但又因忌惮钟翦,不敢轻易开口。此时他早在一边冷眼旁观多时,眼看着钟翦在南宫瑾的逼迫下渐落下风,心中思忖这是一个讨好南宫瑾的大好时机,遂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说道:“吴侯此举太过急躁,费相此时不过为了安稳朝中局势才从中斡旋,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说罢眼角余光稍微瞟过钟翦:“书生意气再怎么激进犀利,终究是纸上谈兵,这治国韬略,还是讲一个稳妥才”

“孙敬声,”南宫瑾打断他,“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显摆你的能说会道,那他日到了朝堂上,不知敢不敢也像这样驳斥那位辩才无双的上大夫?”

孙敬声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站在堂上尴尬非常,在诸子弟的哄笑中涨红了脸,诺诺称是地退到一边。

“阿翦,”南宫瑾越走越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钟翦的鼻尖,“我不举荐你,他们——”南宫瑾挥手一指台下,“又怎么敢举荐你?”

他说着话,气息喷在钟翦脸上,钟翦本能地退了一步,南宫瑾一把拉住他,靠在钟翦肩头悄声说了一阵。

只见钟翦脸色惨白,惊怒交加,切齿骂道:“竖子无耻!欺我太甚!”随即双手抓住南宫瑾双臂,奋力向台下一推,眼看便将南宫瑾从登仙台上掀下去。

南宫瑾将门出身,从小习武,当即反应过来,立刻一脚踏后,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反抓住钟翦,腰身往后一仰,整个人便靠在登仙台的栏杆上。

台下诸人见两人扭作一团,纷纷抢上前来将南宫瑾扶起来,又抓了钟翦将他两手反剪在背后,等南宫瑾发落。

南宫瑾不疾不徐地整整衣襟,斜乜着钟翦,嗤笑道:“你当真是不愿意?”又了然似地“哦”了一声,拖长了声音说道:“我忘了,你是连费丞相都看不上眼的人。可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在这十丈软红的地方装腔作势?若你是真清高,怎么不学你那山野耕作的大师兄郭益谦?偏偏隔三差五地便在这登仙台上搔首弄姿——”他抬手扣起钟翦的下巴,“是想勾引谁呢?”

钟翦被人抓住,奋力挣扎也挣不脱压制,只能任由南宫瑾百般侮辱调笑。

白山看得不忍,正欲上前出手相救,秦渭阳却低声喝道:“白山回来!”

“上大夫,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南宫瑾欺负钟翦?”

“你一出手,那南宫瑾便知道君侯在此了。”

“是啊,”姬亮点头,“那他便也知道世族对新政的真实心思全让孤听了去。既然挑明了,那孤既不能让步,又不能听之任之。这样一来,闹得大了,他们若是狗急跳墙,孤也着实要费不少的心思来收拾他们。新政才开了个头,后面费神的事多着,此时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秦渭阳叹道:“君侯此言甚是。”

白山恨恨道:“可那南宫瑾这样嚣张,实在让人气不过!”

“那楚国占了湄阴河下,孤何曾气得过?天子贬了孤的爵位,孤又何曾气得过?可现在是计较气得过气不过的时候么?”

白山知道触动了姬亮的伤心事,心头也生出愧疚来,只低了头不说话。

那边突然安静得诡异,唯有南宫瑾的生意突兀地在华予阁中响起:“瑾生平最恨不识时务的矫情之辈,可对阿翦,我却是喜欢的。知道你不愿入朝,又爱在这登仙台上讲道,我怕那些没眼色的不知你的心思来烦你,便帮你一把,绝了这个后患!”

姬亮君臣三人侧目看去,只见钟翦不知何时被人按住跪在了登仙台上,南宫瑾拿木勺子舀了醋,缓缓从钟翦头上淋下去!

南宫瑾拿勺子敲了敲钟翦的头,狰狞笑道:“从此以后,你的满腹诗书,你的雄心壮志——都不会有人再注意半分——当然,这并不妨碍你继续来这登仙台论道。我也十分想在这里再看见你。阿翦,你看,我想的这个法子,多么周全。”

南宫瑾对众人一使眼色,抓着钟翦的手便当即放开,钟翦身上无力,立时便扑在了地上。南宫瑾蹲下身扶起他,一面拿袖子拭干净了他面上的醋,一面问道:“阿翦,你怎么哭了呢?”温声软语得仿佛qg rén间互诉衷肠,却直叫人觉得冰凉恐怖。

钟翦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醋汁糊成一片,眼神仍是磨不灭浇不息的倔强与高傲。

“南宫瑾,我会记得的”他说,声音很低,却恰好传进南宫瑾耳中:“今日之辱,钟翦记得,此生此世,绝不敢有一日相忘。你也要记得,他日你南宫一族俱亡之时,便是你今日辱我之代价。”

钟翦面上没有什么怒意与委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这话也不是什么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可即使用这样软绵绵的语气说出来,也不减半分坚定绝决。

南宫瑾有半刻沉浸在钟翦这样的表情里,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仍是那副笑脸。他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那你要放我走吗?”钟翦抬头望着南宫瑾。

南宫瑾伸手把钟翦拉起来,望着他满身污渍的衣服皱了皱眉,道:“你这衣服脏了。”说罢便脱下钟翦的衣服扔在一边,又将自己的衣服解下来给他穿上。

钟翦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

待收拾停当之后,钟翦便分开众人走出来,面上只是略有疲倦之色,丝毫看不出经历了什么变故。

看着钟翦越走越远,南宫瑾一挥手,华予阁内丝竹之声复起,他似乎也跟钟翦一样默契地将方才的事当成一场荒唐的梦。

钟翦前脚踏出华予阁,姬亮三人后脚就跟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出了秣城向西,一边是滔滔湄水自上游滚滚而来,另一边则是横贯大半个中原,绵延千里的伏羲山脉。一条宽阔平整的驰道沿着山脉蜿蜒而去,伸向望不到头的茫茫天际。

钟翦就住在秣城外,伏羲山脉的锦屏峰下。

姬亮与秦渭阳c白山二人一路追着钟翦过来,钟翦却浑如看不见他们一般,任由他们在后头跟着,姬亮叫他,他也不理。

走至一处茅舍,钟翦径自推开柴扉进去,甩手便掩了门将那三人关在外头,姬亮等人倒也不好强跟进去,一时都也只能站在门外。

此时金乌西坠,霞光染红了半边天色,锦屏峰在这夕阳余晖映照下,重峦叠嶂,烟霞袅袅,恰如同姬亮寝殿里那座鎏金博山炉一般。

秦渭阳朝里张望了一会,见里头并无人出来,对姬亮道:“君侯,我看今日还是先回去,”他抬头望望天色,“若再不走,恐怕真得在此过夜了。偏他又不让我们进去,难道我们要露宿在此?”又道:“君侯若真有意招揽他,此时也知道他住的地方,不如先回宫,待明天一早,摆足了仪仗,风风光光地来延请他——甚至可以让那南宫瑾为他亲驾车马——不必急在一时。”

“不。”姬亮倔强地摇头。

秦渭阳无法,正跟白山盘算今夜就近寻此处里正家借宿。

只见姬亮指着茅舍说道:“大凡这些心怀天下,胸藏丘壑之人,大多恃才傲物,若受了半分轻慢,立刻便挂冠而去归隐山林。这似乎已然成了一个惯例。可目下这样的时局,诸侯争霸之心已露端倪,生在这样的时代,投明主,得重用,匡扶国政,名垂青史,便是他们一生所求。谁也不愿满腹才华埋没山野,但谁也不愿意毛遂自荐轻贱了一身韬略。”

秦渭阳没想到那些他只当是听来解闷的逸闻趣事竟让姬亮当成了金科玉律,他说:“可这就好比天子车用八驾,诸侯六驾,公卿四,大夫二——倘若那人位至公卿,那么用四驾正相当;倘若那人只是个大夫,却用四驾,便是僭越了。“

“今日在登仙台上,你也听见了,钟翦的见识眼光的确不俗。未必当不起四驾。”

忽地听见身后有人道:“蕴华师兄,你看那几个人,怎么站在我们家门口?是来找阿翦师兄的么?”

姬亮闻声回头,见说话的正是上午碰见的打渔少年梁蘅,他身旁那个二十岁的青年想必就是当年与钟翦论战七天七夜的师兄郭益谦。他二人肩上都扛了农具,想是刚从田间耕作归来。

梁蘅也认出了他们,笑道:“原来是你们!你们是来找阿翦师兄的么?”

秦渭阳见事有转机,忙回礼道:“正是。”

“那怎么不进去?”

“这”秦渭阳迟疑地望了望茅屋。

那青年人走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话,只是推开柴扉走了进去。姬亮连忙跟了进去,又问道: “二位可是人称江左三凤凰的郭益谦先生与梁蘅小先生?”

梁蘅点头:“我正是梁蘅。”又一指青年:“这是我大师兄郭益谦。”说着便转到茅屋后面去了。

郭益谦回头淡淡应道:“不过是个名头,自己起的,与旁人起的,并无什么区别。”

姬亮进屋后,就在钟翦对面的草席上跪坐下,刚想说话,就发现钟翦身上已换了件寻常的粗布裋褐,南宫瑾给的那件绸缎深衣被胡乱地揉成一团扔在角落。

钟翦也不在乎姬亮一直盯着他看,手撑在几案上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眼前铜灯里的烛火。

郭益谦并不招呼他们,坐在里间修补农具,也不顾这边安静得诡异。

“咳。”姬亮清清喉咙开口说道:“我等在登仙台听先生一番大论,十分佩服,所以一路跟来,想让先生再指点一二。”

钟翦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再去登仙台了。”

秦渭阳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生这般人品,何必与那些胸无点墨,脑满肠肥之人计较。先生胸中韬略今日不过冰山一角——”他一面打量钟翦脸色,一面斟酌字句说道:“先生目光如炬,想必已知道我二人也是与那南宫瑾一样的世族子弟。倘若先生有意入仕,不是我托大,一个南宫瑾奈何不了先生。不知先生”

还未说完,钟翦猛地抬头,厉声喝问:“既然如此——那方才登仙台上,你为何不出手相助?”

秦渭阳被他问得尴尬,暗自后悔方才说话未想到这个过节,叫他抓了把柄。

钟翦又低了头自言自语说道:“是了,你们又为什么非要帮我呢?你们来,无非是要我去你们门下做个食客,替你们出谋划策,除掉你们的政敌南宫瑾。可你们又不想现在就与南宫瑾翻脸,自然不必为了我这样一个山野村夫去得罪他。既然你们不是真心看重我,我又何必用一身韬略为你奔波。”

姬亮闻言,并不辩解,只问钟翦道:“先生在登仙台说的话,我们自然记得,也知道先生的鸿鹄之志——先生今日已见识了南宫瑾的嚣张模样,只不知先生今后可有何打算?”

钟翦脸色一沉,皱了眉不说话。

姬亮又道:“诚如先生所言,我们与那南宫瑾素来政见不和,或许我们不敢与南宫瑾正面交锋,但却是真心欣赏先生一身学识,先生若想一雪今日之耻,我或许可从旁襄助一二。”

钟翦抬眸盯着姬亮,突然扬起嘴角,冲他极其轻蔑讥讽地一笑。

白山与秦渭阳皆是脸色一变,姬亮却神色如常似浑不在意一般,对他二人摇头,示意不必计较。

这时候梁蘅抱了一豆莼菜鲈鱼羹并一簋稻黍混杂煮熟的饭食走进来,在姬亮二rén iàn前几案上摆放好,腼腆说道:“乡里人家粗茶淡饭惯了,客人不要计较才好。不过这鱼倒是新鲜,早上才从湄水里捞起来的。”

秦渭阳打趣道:“早知道晚上吃鱼,那白天白山挨那一下,也算值了。”这话说得白山梁蘅俱是一笑,他趁机又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只怕还要劳烦小先生收留我三人呢。”

“阿蘅等下过来跟我住,让他们住你的屋子。”郭益谦放下农具走过来,拿起食著就吃,连多于的客套话也没说。

众人闷头吃了半晌,郭益谦突然问钟翦:“你又去了登仙台?”

钟翦被他问得先是一愣,随机思及姬亮二人在此,今日之事只怕瞒不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只得点点头。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郭益谦问。

“嗯?”钟翦有些愕然,“师兄你”

郭益谦放下食著,双目直视钟翦:“你这些年一直存了出山入仕的心思,虽说一直未投到任何人门下,但老师生前立下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钟翦垂下眼,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

一时席间众人都停下来,望着钟翦与郭益谦。

郭益谦点点头:“那你便去老师墓前最后拜一拜吧,从此以后,你我同门之情,就此尽了。”

“师兄”钟翦欲言又止。

“阿翦师兄,”梁蘅过来拽着钟翦袖子的袖子,“你真要走?”

姬亮瞧着这光景,心中也明白的七八分,想必是他三人的老师生前就立下规矩,门下弟子若要跻身仕途,就需得跟师门断绝关系。虽是觉得这规矩不近人情,却也不好干涉,遂问道:“令师为何要立下这个规矩?”

郭益谦道:“出山入仕终究是要各为其主,倘若念着同门旧谊,反受其累。”

姬亮不解:“要是你们师兄弟都在一处效力,那这样做岂不是反教人离心离德,事倍功半?”

“哼,你想得倒是好。”钟翦不屑冷笑:“都在一处效力?为哪个效力?那个看上去冠冕堂皇实则傀儡一样的周天子么?如今这天下诸侯谁不想争霸?天下士人谁又不想成为帐下第一的谋士能臣?”钟翦说着,眉目间霎时生动起来,不复在登仙台上强装出来的刻板傲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自然要拿出本事,教他重用倚靠我,且只能重用倚靠于我。”

姬亮闻言微微蹙眉,对钟翦的好感当即消去大半。他是人主,最忌讳臣下自恃功高,牵制国君。一个费文通已经让他芒刺在背,再来一个钟翦

钟翦根本没注意姬亮的反应,犹自说道:“再说,我若与同门之人一处效力,就不知他能活得过几时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各为其主,他日你死我活,也不用背一个同门相残的骂名。”

他当着同门师兄弟说这样的话,也不见郭益谦与梁蘅面有异色。郭益谦只淡淡问了句:“你要往哪里去?”

秦渭阳心中一动。他听钟翦方才一番话,觉得此人太过寡情狂妄,但他的激进争霸之心也暗合了姬亮目前的策略,若加以强硬的手段,彻底推行新政,扭转吴国局面,应当不难。他自己虽然支持,但吴国世族子弟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是这场变革中振臂高呼的那个人。世家大族背后的姻亲关系如锦缎上的纹样一般繁复交错,他自认缺乏站到整个家族的对立面的勇气,所以他只能做着跟费文通一样,尽量以温和折中的方式调和世族与新政的矛盾。

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这样曲折的思量在他脑中不过转瞬的功夫,彼时钟翦还没来得及回答郭益谦的话。

秦渭阳趁机说道:“吴国才受重创,又立新政,正是修整国策以图复起之时。我听先生见解,正与吴侯一个心思。吴侯虽然年轻,却极有风范胸襟,若先生尽力辅佐,那先生就是吴国的第一功臣,必然名动天下,永垂青史。”

姬亮此时想出言阻止已来不及,只得在心中盘算要是钟翦真的到了吴国朝堂他该怎么做才能既让钟翦发挥才干又不被他掣肘。

哪知钟翦哈哈大笑,眼中漫上一层阴鸷:“吴国?若我的条件是要吴侯先灭了南宫一族呢,吴侯也答应?”

“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秦渭阳心头不忿,脸色也拉了下来。“南宫一族树大根深,若然此时拔除,必大伤元气。况且南宫应龙镇守边境有功,这样做岂不是滥杀功臣?”

钟翦眼中尽是戏谑:“那不正好给新政立威?不破不立啊。”

白山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挟私报复,岂是君子所为?”

姬亮反倒脸色如常,拉秦渭阳重新坐好,道:“若不是吴国不知先生又意在何方?”

钟翦挑衅似的看着姬亮:“楚国。”

“为什么!”姬亮也有些愤怒。

钟翦不以为然:“我与你们这样的世族可不一样,吴国是你们的命脉,没了吴国你们就什么也没有。我这样的平民,四海之内,哪里不可为家?吴国楚国,又有什么区别?”

姬亮在几案下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回复到一片平和,继续问道:“那为何偏偏是楚国?据我所知,雍国实力乃五国最强,若先生要成霸业,雍王无疑更是英主啊。”

“因为南宫瑾”钟翦咬牙说道。

姬亮此时明白了钟翦那个叫南宫瑾甚至整个南宫家付出代价是什么意思。吴楚本有旧怨,南宫家又多武将,而姬亮是不甘心白白被人夺了几座城去的。一旦战火又起,钟翦的意思,就是要南宫家的男人们有来无回了。再进一步灭了吴国,更是叫南宫家再无复起之能。想至此处,不由得背上一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几人默默吃完了饭,郭益谦拿出两只火把点上,对梁蘅道:“是日入时分了,阿蘅,走罢。”

姬亮与秦渭阳对视一眼,面有得意之色,道:“一直听说新政规定各乡里亭的青壮男丁每日操练,却还没亲眼见识过,不如我们也跟先生一起去?”

梁蘅接过郭益谦手中的火把,对姬亮笑道:“先生来看便是,就在村子那头的打谷场上。”

打谷场距离他们的住处约莫有一里路,是这里较为平整开阔的一片空地,作为乡民晾晒粮食之用。此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色星光,山里农家也耗费不起灯油,日落而息,家家户户基本都不点灯,因此这山野间一片漆黑。姬亮从未走过山间的夜路,亦步亦趋地跟着郭益谦,不知走过了多少条小路,远远望见前头空地上亮着一从灯火,就知道那是打谷场了。

场上早来了二十来个青壮汉子,当中有一人见着郭益谦,便招呼众人排成一个方阵,郭益谦也不多说,走过去捡了一根长棍充作u qi,领着众人操练起来。

一众乡民拿着平日耕种的农具权当战时用的戈矛,一招一式也颇有架势。郭益谦一会儿在旁发号施令,一会儿又亲身演示,姬亮远远打量着他,道:“看不出倒是个能文能武之辈。”

白山也道:“文章谋略我不懂,只是看他这架势,倒不是花拳绣腿。不过,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刚才钟翦那样说,也没见他有半分不快。”

姬亮道:“不止他,连梁蘅也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可见这钟翦向来是这样恃才傲物,乖张不羁。”他心里对钟翦有偏见,连别人说郭益谦的话,也能拐到钟翦头上贬损几句。又问秦渭阳:“他与钟翦相比,孰优孰劣?”

秦渭阳仔细打量郭益谦,许久才道:“钟翦之才,我在登仙台已见识过,而他为人如何,想必君侯自有论断。至于郭益谦,”秦渭阳摇头:“臣看不出端倪。”

姬亮道:“钟翦无非是自持才高,想要个国士无双。但似乎从没有人对郭益谦动过什么招揽的心思。那些个‘爱贤惜才’之辈竟也甘心让他埋没山野。”

秦渭阳闻言一笑,似是另起话头说道:“孙敬声虽然谄媚,到底也不是个庸碌之人,他日上将军举荐上来,君侯怎样处置?”

“如那曹翙的前例一般,打发去做个县令也就是了。”

“他们放任郭益谦躬耕陇亩,也正是这个意思。”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姬亮,暗夜中那双深黑的眸子灿然如星,越发显得丰神如玉,俊美不凡。

姬亮看得入了神,伸手覆上他的眼:“若没了这双眼睛,在孤面前这样说世家大族的不是,叫人听去,倒像个佞臣了。可这眼里不是,心里就不是;心里不是,人就不是。”

秦渭阳抬手又覆在姬亮手上,似笑似叹地道:“君侯眼里不是,未必他们眼里就不是。不过是站的位置不同罢了。”

姬亮听他说得萧索,一时也兴意阑珊,将手拿了下来,淡淡道:“世事不过皆如此罢。”

姬亮与秦渭阳各怀心事,暗自思量,早已没将注意力放在这打谷场的操练上,白山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忽听得那边陡然喧闹起来,白山兴奋地拍掌赞道:“这‘江左三凤凰’真不是那些只知道纸上谈兵的穷酸书生,假以时日必定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姬亮与秦渭阳齐齐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梁蘅以一柄摊稻谷的耙子充作戈矛与一人杀得难舍难分。只是他年纪尚小,力气也不济,但胜在灵活,眼看就要被对方的挟着劲风直逼过来的扁担扫中面门,他却轻轻巧巧一翻身,堪堪躲了过去,又借势打对方一个回护不及。这一手着实精彩,一众村夫无不拍手大声称赞。

梁蘅才停手,那边郭益谦一人持着长棍又与三个汉子斗在一处。普通的长棍到了他手中竟像蛇一般矫捷灵活,游走在众人之间,一招一式用的却是剑法的路数。只见他左劈右刺,进退有余,三人联手也难挡其锋锐,虽说只是对着三个村夫的,却也掩不住横扫千军的大将气魄。

郭益谦与那三人战罢, 撩起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时辰已到,不用再练了,都回去吧。”看着众人散去后,郭益谦走过来,没有过多招呼姬亮,只是对他点点头示意跟上。

“郭先生,”姬亮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指教。”

秦渭阳知趣地拉过白山与梁蘅走在前面。

郭益谦执着火把站在姬亮面前:“你问。”

姬亮朝前一抬手,示意郭益谦边走边说,道:“每日操练都这么晚?”

“吴王新定的规矩,各处都是这么晚。”

“那先生对这新政怎么看?”姬亮接着郭益谦口中提到的新政问下去。

郭益谦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姬亮,依旧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你们是来为吴侯招揽人才的么?”

他这样直言不讳,把姬亮问了个措手不及,只好尴尬一笑,点头承认。

郭益谦说着又继续往前走,言语里破天荒地带着一丝兴致勃勃,“吴侯颁布新政,意在扭转吴国国情民风,但归根究底是为了收复湄阴河下甚至更多。”

姬亮说:“楚国先兴兵攻伐,掠我城池,夺回来无可厚非。而图谋更多——”姬亮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难道不是顺应情势么?吴国不可能再图偏安,重蹈覆辙。”

郭益谦脸上表情愈发生动了,他抓着姬亮的手臂问道:“今日打谷场上所见所闻,你没有觉察出哪里不对吗?”

姬亮低头沉吟一阵,道:“新政规定青壮男丁每日借来操练,可为何钟先生不来?”

“新政还禁止私自流徙,可他一样要去楚国——有令无法,是新政最大的弊端。”

姬亮道:“兴许吴侯的意思是等新政推行下去后,再立法加以稳固,这毕竟是动了吴国的根本,还是要求一个稳妥为上。”

郭益谦厉声反驳:“如果新政推行下去,又何必立法?但如果不立法,新政就是废政!立法本就是约束民众,如不立法,倘有人如阿翦这般视新政如无物,吴侯要怎生处置?一人乱政,则万人效仿,这新政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闹剧!那小吴侯若是如你所说这样想法,简直是个庸人,算我错看了他!”

姬亮羞得面红耳赤,但偏又将那句“算我错看了他”听得无比真切,遂也不管郭益谦方才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问道:“那先生眼中,吴侯是怎样一个人?”

“那位小吴侯是个聪明人,”郭益谦叹道,“他必然也想到了周天子不早不晚下的那道诏书背后是雍王的意思。打着周天子先祖发祥之地不可妄动刀兵的旗号制止了两国交战,却不制裁率先兴兵的楚国,甚至将湄阴河下一并给了楚国,而吴王却被削为吴侯。如此种种,但凡一个有血性的诸侯都不会忍气吞声就此罢休。”说到此处他笑了笑,续道:“雍王无非图个渔翁之利,而吴侯明知雍王心思却依然主战——这弃商归农,全民皆兵的声势,难道仅仅为了收复湄阴c河下?他分明作好了与中原诸侯逐鹿天下的准备。吴侯年纪轻轻就才智过人,目光长远,又肯屈身忍辱,任才尚计,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方霸主。”

郭益谦难得地用一种欣赏的口气评价姬亮,而姬亮更是听得心潮澎湃,一时激动竟忘了脚下是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脚下一个趔蹶,幸亏郭益谦手疾眼快把他拉住才没有摔下去。

姬亮跟他道谢,郭益谦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只默默牵着姬亮往前走。

姬亮自幼在军中摔打着长大,从没被人牵着手走路,郭益谦牵着他,虽然有点别扭,但他也没挣开。

郭益谦的手很瘦,手背上的皮肤有些凉,但手心很暖。姬亮细细感受着他手里的温度,仿佛整个人都被他温暖了,四肢百骸c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舒坦,不觉轻轻回握着郭益谦的手。

他转头看着郭益谦,挺拔的鼻梁像山脊一样撑起了整个侧脸的轮廓,眉毛压得很低,眼睛不算大,也不像秦渭阳那般幽深澄澈,灿然夺目。但这双眼就如同这暗夜里唯一的火把亮光,尽管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却让姬亮觉得前面看不到尽头的黑夜一下子有了光明的希望与方向,不再迷茫。

姬亮看着看着,脸上突然就烧起来了,急忙转过头去,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跳如擂鼓。他定了定神,想将这股尴尬的情绪遮掩过去,于是说道:“新政一出,世家大族表面上一片附和之声,实际上都各有打算,倘若新政来日动了他们更大的利益,他们断断不会依从,甚至会逼得国君不得不让步——那时,连新政根本无法颁布,即使立法也难以挽回这局面了。”

姬亮说完便等着郭益谦开口,未曾注意脚下,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掉进一个深坑里。郭益谦本来紧紧牵着姬亮,此时被大力一扯,也翻身落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名胜志锦屏峰》上记载:“秣城西有锦屏峰,或曰锦屏山石多中空,沙土覆其上,浅者数尺,深者数丈,有不识者踏而陷之昔时吴昭武王亮遇郭益谦于此,然其迹已湮不可考。”

郭益谦刚刚摔下来的时候火把也狠狠地砸在地上,忽闪一下就扑灭了,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滚落去了哪里。

郭益谦张口想喊姬亮,话到嘴边却哽在喉头,只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尾音——他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姓名,但又想起方才从不对人说的话也对他说了,一时间也有些怔忡。

“你怎么样?”郭益谦回过神来立刻问了句,却没听到任何回应,有些慌乱地探出手四下摸索,然所触之处也不过是些沙土山石。

好一阵才听到姬亮极其细微地“嗯”了一声。郭益谦听声辩位挨着石壁摸过去,又半俯着身子在地上探寻。

这下面十分开阔,姬亮方才摔下来,身子在石壁上狠狠一撞,滚到里头来了。这地面又极硬,姬亮痛的眼泪都涌出来了,听见郭益谦问他,怕一张口就被他听出哭腔,死死咬着唇忍了半天才憋出一声貌似正常的“嗯”。

可郭益谦素来敏锐,立刻察觉到姬亮伤得不轻。悉悉索索手脚并用地摸了一阵,碰到一块柔软顺滑的丝绸,用手轻轻扯了扯,问道:“你伤到哪里了?”

姬亮捂着手臂倒在地上,感到郭益谦扯他衣服,强撑起来靠着石壁坐着,深吸了几口气道:“还好,只是伤了手臂,疼得很,动不得。”

郭益谦顺着衣服摸过去,想扶着他,却摸到一处极细嫩的肌肤,再探一探,有高有低,棱角分明,这是摸到姬亮脸上来了。他倒也不觉尴尬,继续沿着脖颈摸到肩膀,一手挽着姬亮手臂一手搂着他后背。

姬亮倚着郭益谦,方才郭益谦摸到他脸上,黑暗中那双手上的厚茧摩擦在脸上,格外清晰的触感让他觉得郭益谦可亲起来。他不自觉地往郭益谦怀里靠了靠,说道:“怎么这田间小路上也有人挖陷阱?”

“不是人挖的陷阱,”郭益谦腾出一只手摸摸石壁,“是山洞。”

“哈,”姬亮一面痛得大口喘气,又一面笑起来,“这平路上怎么就有山洞,真是奇闻。”

“这锦屏峰本就如此。山石大多又脆又薄,整座山里不知道有多少处这样的地方。就好比这儿,你以为脚下是平地,但也许这其实是一个比较低矮的山丘,乡野阡陌,杂草丛生,稍微不注意就会踩空掉进来。”

姬亮浅笑道:“那锦屏峰岂不是整座山都是镂空的了?倘若把山头中空之处一一敲凿出来,可不是一座天生的镂空屏风——这山又叫恰好锦屏,诸侯内屏,绿茵如锦,可见起名之人是何等巧妙心思。”

郭益谦轻叹道:“的确是诸侯内屏啊。山前即是官道,山中镂空之处或可储藏粮草兵士,埋伏与此,只待敌军开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姬亮闻言,有些赧然,抱着手臂垂头小声说道:“我倒不及先生时刻将心事悬在国事上,实在惭愧。”

“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好悬心的。”

“那先生怎么不像钟先生那样去登仙台?”

郭益谦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腔调:“世间诸事皆有天道自然,只是这兴亡成败,似乎无迹可寻,王侯将相,匹夫妇孺皆可能左右时局。相较起来,自然有趣得多,也引人探究得多。”

姬亮抬头望向郭益谦,尽管黑漆漆一团什么也看不到,但郭益谦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的呼吸喷在他面上,温热一触即逝,就像郭益谦一样,忽冷忽热,不可捉摸。姬亮说:“庙堂之事,岂能因为一个‘探究’而轻率决定?”

“吴侯新政亦是个尝试——否则何不把吴国现在最急需改的部分先改,而是先抛出了不痒不痛的部分?”他从鼻腔里微微哼出一股热气,喷得姬亮脸上一痒,只听他用比先前更冷了几分的口气说道:“饶是如此世家大族已忍不得了,倘若吴侯直击重心,而又气力不足,只怕会一败涂地——所以他先行试探,所以我说他是个聪明人。”

说到最后又是对姬亮一番赞许,姬亮此时未向他表明身份,却在心里笑开了花。他突地直起身子,道:“你看我们竟在这里说话!秦渭阳跟白山他们还没走远,快把他叫回来救我们出去。”说罢拖着胳膊就往外爬,忽的又喊道:“先生,我摸到这边有枯枝,你方才点火把的火石可在身上?”

郭益谦按他的指引摸过去,果然有一堆枯枝,掏出火石一点,立刻燃起熊熊的火来。姬亮忙不迭地把周围散落的枯枝添进火堆,对郭益谦道:“这火烧得越旺,暗夜里头就越显眼,秦渭阳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看到这火光就会找过来。”

郭益谦借着火光打量姬亮,看他一身衣衫尽沾了泥,头发也散了,十分狼狈,问道:“你的手痛得厉害么?”

姬亮揉了揉胳膊,试着微微抬了抬,咧嘴一笑:“好多了。”

郭益谦把那火堆拨弄得旺了些,越发映衬得姬亮笑容灿烂。郭益谦目不转睛地盯着姬亮,直把姬亮盯得浑身不自在,只管低着头拨弄着火堆。良久,才听得郭益谦似有若无地一叹,接着说道:“身为吴侯其实不必如此。”

“啪!”姬亮手上一顿,拨弄火堆的枯枝猛地燃起来。

姬亮愣愣举着那枯枝,一瞬不瞬地盯着郭益谦,枯枝上的火势越燃越猛,火舌几乎要舔到他的手,姬亮仍如魂魄离体一般,动也不动。

郭益谦伸手拿过快要烧尽的树枝丢进火堆,“噼啪”一声轻轻的爆裂,惊得姬亮跳起来,拖着摔伤的手臂就往郭益谦身边蹭,惊惶说道:“先生,孤不是有意欺瞒先生”话音刚落,大眼一眨,两行泪便滚了出来,在扑满灰尘泥土的脸上冲出两条清晰的泪痕。

郭益谦极自然地伸手与他拭去脸上水迹,皱眉说道:“你哭什么?我原本没有问你,你自然也没有由头告诉我,怎算得欺瞒?这样自乱阵脚,岂是一国国君该有的气度?”

姬亮慌忙拿袖子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破涕为笑,重新端正坐好,恭恭敬敬拱手作揖道:“先生说得是,孤受教了。”

郭益谦看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继而哈哈大笑,停也停不下来。

姬亮跟郭益谦这一天相处,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大的情绪起伏,只惊讶说道:“你原来也是会笑的,孤总以为,你生来便是这样冷着一张脸呢。”

郭益谦抿了唇,半低了头轻轻笑着,火堆里腾起的火焰映得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光影浮动间莫名浮上一层艳色。姬亮对面看着,只觉得明艳夺目,不可逼视。

郭益谦笑了一阵,才正色说道:“其实名士大才又如何,仅一人之力,凭他有上天下海的本事也不足以撼动天下。”

姬亮缓过神来,皱眉说道:“朝堂上缺乏强硬派,就算是一国君侯,也难以凭一人之力扭转局面。新政动了大族的利益,他们必然反对。孤之所以这样心急火燎地招揽贤才,就是想站在孤这边的人多一些,起码可以制约一下那些世卿世禄。”

话一说完姬亮便暗暗惊讶自己竟然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这些话告诉了郭益谦——尽管天下人或许都明白姬亮颁布新政背后的意图,但明目张胆地把这些意图说出来,无异于授人以柄。

然而郭益谦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姬亮说的这些话若是传出去会掀起多大的风浪,用他一贯的淡定语气说道:“其实不止世族,连商人也对新政颇有微词。就好像早上你们在枕江楼看见的那个掌柜。我当时不卖鱼给他,倒真不是开价太低,而是我突然明白了你的用意——

“农人不满商人出价低,但始终有货物在手,不怕他商人压价。等他商人没有货源之时,自然会抬价让农人卖出货物。这样,农人就囤积了大量米粮,而商人长此以往必会亏损,必会弃商归农。新政的目的之一,可谓达到了。

“而战事一起,征召粮草时,庶民也有余年能拿出来,不至于逼迫了他们的生机。”

姬亮欣然一笑:“正是如此。”

郭益谦话头一转,又道:“以吴国现在的状况,即使寒门入仕也只能在表面上敲打一下世族亲贵,若想在短时间内形成一股制衡的势力,却是很难。如果不彻底瓦解世族的势力,无论你招来多少贤才,都不能与他们硬碰硬。但你终究是要与他们争利的,靠一些文臣来周旋,平衡各方势力,背后的代价就是你也要让步。”

姬亮道:“盐铁田土本不是他们的,可先王若不拿这些给他们,孤现在岂有可调之兵权?”又黯然说道:“国难当头,孤却不得不算计这些‘国之股肱’,而这些‘国之股肱’也一样在算计孤。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暗涌不断,举国上下竟无一个知心人,便是秦渭阳,关窍处孤也总免不得瞒他几分。

郭益谦突然握住姬亮的手,一脸郑重地说道:“郭益谦但凭君侯驱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姬亮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郭益谦这样的人会毛遂自荐。激动之下他反手抓住郭益谦的手臂,颤声向郭益谦确认:“先生这c这可是真的?”

郭益谦点点头:“是。”

姬亮欣喜若狂地紧紧攥着郭益谦的手,本该有很多话想说,却只抖着嘴唇说出一句:“谢谢先生!”

郭益谦不顾姬亮激动得几乎将他的手臂掐出青紫来,只直直凝望着姬亮颈间,向姬亮伸出手说道:“你的玉给我看看。”

姬亮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胸前衣襟松散,一向贴身佩戴掩在衣襟里面的一块血红的玉璜露在外头。按礼制玉璜本该是佩戴在腰上的饰物,通常也是一组佩饰,而不是这样单独的一块,只是这样物件来得稀罕,姬亮遂贴身戴着。

他一面解下来递给郭益谦,一面问他:“先生如何知道孤就是吴侯?”

郭益谦没应他,借着火光兀自端详那块通体血红的玉璜。

姬亮遂坐到近前挨着他:“虽然这玉璜一直是孤贴身之物,但是若你喜欢,尽管拿去”

“此乃老吴王的遗物,”郭益谦打断他,“我正是据此才知晓你的身份。”

姬亮道:“这确是阿父所赐,可连秦渭阳他们都不知道孤有这个,你如何得知?”

郭益谦举着玉璜反复细看上头的纹饰,道:“其实这不是一块玉璜——”他大有深意地看了姬亮一眼,也从怀里掏出一块一摸一样的血红色的玉璜来,与姬亮那块拼在一起,竟然扣成一整块玉环!

姬亮瞪大眼瞧着,伸出双手接过玉环,见上面的纹饰连绵成形,就连玉石本身的纹路亦可连贯起来,想来,这两块玉璜原本确是一对。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出声问道:“先生,你这一块玉璜从何而来?”

“这玉环是老师生前从不离身之物,二十年来我只见着这半块,起初也只以为是一块玉璜。然而日久天长,也看出些不对来。我见这玉山纹饰似断未断,知其必有另一半,只是老师不提,我便也不问。”郭益谦讲到此处,轻轻一叹,又接着说道:“直到两年前,老师病重,临终之前将阿蘅与阿翦托付给我,又把这玉璜交给我保管,我才知道这玉璜的确还有一块,却在老吴王手里。”

“既然是老先生从不离身之物,为何有一半在阿父手里?若是进献给阿父的宝贝,又怎么会只献一半?”

郭益谦也摇摇头:“老师只说了这些,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姬亮将两块玉璜合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又合上,如此反复几次,说道:“既然这两件东西原本是一对,不如合在一起放着。”他将玉递到郭益谦手中,示意对方收下。

郭益谦却只拿过他原本那一半放进怀里揣好,道:“这玉是你我各自长辈师尊留下的,你我自当好生保存,怎可妄自赠与他人。”

姬亮收回手,低头攥着玉璜,他本想把玉璜送给郭益谦,向他献个好,岂料对方婉拒,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你说的是。”

忽然间山洞中火光大亮,一支火把从洞口伸进来,秦渭阳与白山的声音在姬亮头顶响起:“公子?公子!”

姬亮抬头应道:“我很好,郭先生也没事。你们先想办法接我们出去。”

“秦先生,”梁蘅在一旁气喘吁吁地问道:“我师兄呢?”

秦渭阳安抚他:“莫急,我家公子与你师兄都好得很。”

“秦先生,”梁蘅递给秦渭阳一团绳索,“用这个拉他们上来!”

秦渭阳依言将绳索抛下去,郭益谦伸手接住,扯了扯,跟着站起来掸掸衣上尘土,对姬亮说道:“我先送你上去。”

姬亮知道郭益谦是看他摔伤了胳膊,一个人抓着绳索攀爬上去十分困难。当下也不拒绝。

郭益谦矮身蹲着,让姬亮踩在他的肩上,一手扶着他的腿,一手托着他受伤的手臂,姬亮另一只手臂攀着绳子,郭益谦抱着他往上一送,白山与秦渭阳就稳稳接住了他。

两人刚爬上来,秦渭阳便抢上前去扶住姬亮,正要开口,被姬亮抬手制止。

郭益谦侧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姬亮一眼,默默拥着梁蘅往回走。

茅屋前,钟翦举着火把站在柴扉外头,看他们回来,一声不响又进去了。

一行人纷纷进屋,姬亮刚准备抬脚进去,郭益谦却伸手拉住他,在耳畔小声说道:“我去屋后拜祭师尊,你可要与我同去?”

姬亮知道他既答应了辅佐自己,依他老师生前定下的规矩,便要与师门断绝关系。他道:“天色已晚,明日拜别你老师也不迟。”

郭益谦却摇头:“等不到明天,今晚就动身。”

“为什么?”姬亮讶然,不知郭益谦为何突然之间如此心急。

郭益谦微微偏过头,躲过姬亮的目光:“我不想跟阿翦碰面。”

姬亮心头微叹,两人这一别,此后再见,便是各为其主,拔剑相向——迟早要断的情分,又何必多有牵扯。一念及此,心中各种情绪沉浮翻滚,埋首沉吟一阵,才抬头对郭益谦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举着火把绕到屋后,只见一片平整土地上种着几丛翠竹,几株梧桐,哪里有坟丘的影子?

姬亮正疑惑,就见郭益谦将火把插在地上,对着翠竹梧桐双膝着地跪下,两首交叠于额前,缓缓叩拜下去,顿首于地。

这是拜礼中的顿首礼,是隆重仅次于叩拜国君的稽首礼。

姬亮看郭益谦用这样正式的拜法对着几株植物行礼,不免好奇问道:“先生拜这些桐树修竹作什么?”

郭益谦没答话,又行了两次顿首礼才说:“这些竹子跟梧桐树,都是老师的骨灰养活的。”

姬亮惊疑不定地问道:“为何不是入土为安。”

郭益谦拔出火把,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道:“师门规矩。”跟着又似想到什么,对姬亮说:“今我随了君侯去,倘使有天建功立业了,君侯要我赐我厚葬,我在此先辞谢了,免得日后事出突然,来不及说,违了师门规矩。”

姬亮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急切道:“谁许你说这些话的?”说罢捂住耳朵,道:“你这个辞谢,孤没听见!”

郭益谦掰下他的手,浅浅一笑:“君侯啊,乱世之中,生死沉浮谁又说的清c料得到?倘或我此时不说,来日怕连当面对君侯呈请的机会都没有啦。”

郭益谦生得长身玉立,比姬亮高出半个头左右,此时双手扶在姬亮肩上,半低了头对姬亮温言笑语,极是和蔼可亲。

姬亮抬眸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说道:“先生,孤认你作兄长如何?”

郭益谦笑着摇摇头:“山野陇亩之辈,何堪此任。”

“不,你与孤从未见过,却这样明白孤的心意,好像是几生几世的旧相识一样,普天之下,叫孤再往哪里寻你这样一个知己?方才路上,又百般看顾,孤是真心唤你一声‘阿兄’的。”

郭益谦沉默一阵,道:“好。”

待两人回来时,梁蘅与钟翦早挤在一屋睡熟了,秦渭阳和白山倒还在郭益谦的屋子里等着他们。姬亮对他二人简单说了几句经过,几人就悄悄出了茅屋,连夜上路。

途中姬亮趁郭益谦不注意,低声对白山嘱咐道:“明日一早到了秣城,你立刻持着孤的虎符向驻守秣城的千夫长调一队人马过来,给孤拦下钟翦,务必不许他去楚国。”

“诺。”白山应道。他细细一想,隐约琢磨出了姬亮的心思,道:“钟翦身负大才,又对吴国十分熟悉,他去了楚国,对我们就是个dà á烦。”

“再好的人才,却不能为我所用,留他何用?更何况他还要投奔芈子瑜,我岂能容他!”姬亮虽然对郭益谦这样的布衣之人彬彬有礼,然而骨子里却依旧是着一方诸侯的骄矜霸道。

当守城的兵士还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轮红日已缓缓从秣城上方升起。当初生的霞光洒遍了锦屏峰的时候,姬亮已带着郭益谦站在了秣城嵯峨的城阙之下。

姬亮环顾着晨光熹微中的茫茫山野,眺望着远方雄伟的城楼宫阙,莫名觉得这万丈锦屏,滔滔湄水,甚至脚下的一土一石都壮阔起来,呼吸吐纳之间扫尽了一腔浊气。

什么费文通,什么南宫应龙,什么世家什么大族,他姬亮绝不是让世家大族随意摆弄的傀儡。他不但要将吴国牢牢握在掌中,他还要吴国在这些刀兵纷争权谋较量之中崛起,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就一辈子!

他是国君,他理当为这片土地倾尽一生心血,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何况现在,他还年轻,他才十八岁,正是少年豪气的大好年纪。

姬亮侧头去看郭益谦,他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神色,晨风鼓荡得身上襟袖翻飞,虽是粗布,却丝毫减不去他半分难描难画的丰神。

真是神仙一样的气度,姬亮心想,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他的臂膀股肱,就是他的知己兄长,他将和他一起力挽狂澜,成就大业,也将和他一起在史书上留一笔明君贤臣的chuán qi。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吴国的朝堂上突然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一色纁裳玄端的卿士大夫们纷纷侧目打量这个穿着一身黄裳玄端的青年,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郭益谦泰然自若地独个站在一边,毫不理会周围的纷纷投过来的目光。

昨夜姬亮命白山送了一套中士的黄裳玄端跟一应佩饰过来,郭益谦便知道姬亮这是要拜官任命了。今早便依着礼制穿戴起来,却故意把送来的一组白玉佩中的玉璜换成他那块血红的。

此时姬亮还未过来,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

卫尉白少阳拢着手,斜着眼朝郭益谦看去,又偏过头对身边站着的下大夫妫檀说:“今日不过平常朝会,怎么一个中士也来了?可是有什么内情?”他不认识郭益谦,也不知是何官职,只按着服色等级评价。

妫檀顺着白少阳的目光瞟过去,又回过头对白少阳道:“有没有内情,白卫尉世代为官,却还要问我一个亡奔之徒么?”妫檀祖上原是卫国贵族,卫国灭国后逃亡在外,几番颠沛流离才终于在吴国有了一席之地。

“何况,”妫檀又道,“私泄禁中语这样的罪,连丞相都担不起,何况区区一个下大夫?”他那日与秦渭阳一同进宫,亲眼见姬亮不满费文通将内宫情况对人提起,自此后便与费文通渐渐疏远,更再不私下与人议论国事了。

白少阳被他看穿用意,撇了撇嘴,又讲了些秣城的风月趣事来听,一时众人弃了郭益谦,皆凑过来听他品评华予阁新来的歌姬。

秦渭阳不知何时来了,见郭益谦一人在一处,笑着去拉他过来,一一介绍众人给他认识。

大臣里有听过郭益谦“江左三凤凰”的名头的,于是又议论起他师兄弟三个来。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钟翦,众人立即哄笑起来。白少阳本就在讲华予阁的事,此时更将那天登仙台上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来,又惹得一阵大笑。

郭益谦站在外围默默听着,眉头越蹙越紧,秦渭阳过去把他拉开几步,说:“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听听也就罢了,不必”

郭益谦却打断他说道:“那是他自己选的路,是非成败自然由他一人生受,旁人又何须萦于心怀。”

听他这样说,秦渭阳也只得一笑了之。

那天回到秣城,白山就遵从姬亮吩咐立刻带人去了钟翦住的草庐,可哪里还有钟翦的人影?问过梁蘅方才知道,钟翦半夜里就走了。

来报姬亮时,恰好秦渭阳也在,姬亮下令封锁全国各关卡也要追回钟翦,而秦渭阳却以为不然。

他心想钟翦此去楚国,能得何种待遇尚不可知;能否见悦于芈子瑜也不可知;就算是迎为上宾拜为丞相,能否立得住脚更不可知。此时若执意追捕钟翦,楚国肯定会留意钟翦,这岂不是倒助了他?

秦渭阳把这些想法说给姬亮听,姬亮这才罢休。

而白山见梁蘅一个少年人住在山里,未免孤苦,想接他到秣城来跟着郭益谦。岂料梁蘅看似乖顺,这时却执意不肯跟白山来找郭益谦。白山无法,只得告诉他日后若有困难,只管来找他。

眼看离朝会时辰不到半刻了,费文通才慢慢踱步进来。他平日都是来得最早的一个,今日却比众人都晚了。朝臣向他行礼,他也不大搭理,坐在席上用手撑着额头,大有疲倦之态。

秦渭阳看费文通脸色苍白,关切道:“国事繁重,老师要多保重。”他自幼拜在费文通门下,入朝以后费文通又对他诸多提点看顾,秦渭阳心中十分敬爱他这位老师。

费文通见是他,点点头说道:“不妨。只是近来多梦,睡不大安稳。”

秦渭阳对郭益谦道:“你还未见过吧,这是费相。”

郭益谦正要过去行礼,费文通一眼瞥见他huáng sè下裳上的一组玉饰,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指着郭益谦身上佩着的血红的玉璜,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如何有这块玉璜?你是何人?”

“在下郭益谦。”郭益谦不卑不亢地揖手一拜。

“郭益谦”费文通神色缓和了些,道:“可是‘江左三凤凰’之一的郭益谦?”

郭益谦淡笑道:“不过是文章上的微末技艺,丞相见笑。”

秦渭阳瞧了瞧郭益谦的玉璜,问费文通:“老师,这玉璜可是有什么来历?”

费文通也笑:“他的东西,你不问他,却来问我。”

郭益谦道:“这玉璜是我闲来无事自己琢磨的,不算什么奇珍异宝。”

费文通打个哈哈,将尴尬掩过去:“这玉璜乍看之下跟倒一件旧物极为相似。是我老眼昏花,唐突了。”又盯着郭益谦的玄端看了一会儿,道:“君侯可还是头一次赐爵与庶民,可见‘江左凤凰’之名不虚。”

郭益谦拱手再次谢过,却闻费文通又问:“几年前我曾有心举荐钟翦,被他辞谢了,倒不知他如今如何了?”

“啊呀,丞相定是日夜埋首案牍处理国政,竟连这事都不知道!”半途插进一个人来,说道:“方才白卫尉才在说呢,钟翦这回可是彻底得罪了上将军了。”

“没什么得罪不得罪,”南宫应龙本想过来招呼费文通,却听见这一句,说道,“竖子胡闹,我已训过他了。”

几人寒暄一阵,忽见礼官踏前一步,大声唱诺,吴国众臣遂分列站好。

霎时礼乐大奏,朝臣们呼啦啦地跪下,只见一双玄色革舄缓缓行到王座上坐下,遂齐声行叩拜大礼。

郭益谦跪在人群中,悄悄抬头打量姬亮。

姬亮头上戴着七旒冕冠,仍是着一袭玄衣纁裳,只是衣上绘着华虫c火c宗彝三样章纹,裳上绣了藻c粉米c黼c黻四样章纹,与卿士大夫们区别出等级尊卑来。

只是这七旒七章冕服,乃侯伯之服,宣公c桓公及先王,穿的都是九旒九章。

郭益谦看着姬亮,不禁开始想象他穿九旒九章之时的模样。

七旒七章之上有九旒九章,九旒九章之上,虽然服制不能再尊贵,可还有个加九锡之尊,倘若郭益谦扯断视线,直直盯着地上一方青石砖,暗怪自己方才想得太多,竟也不知道群臣是何时起来的,只看见前面一色玄衣纁裳遮得眼前暗了一团,才愣愣跟着站起来。

郭益谦听着姬亮问些平常的国政之事,那声音像锦屏峰最高处积雪融化之后,缓缓淌下来的清泉一样,清清凉凉的,带着一股生机勃勃从郭益谦的耳朵涌进血脉,又从血脉浇进心里。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陌生的情绪在心里“啪嗒”一声冒出一片新芽,然后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

郭益谦重新抬眼望去,日光照在姬亮英俊挺拔的眉目上,衬得他格外地意气风发。

姬亮此时气定神闲地扫视群臣,又似乎撒开视线寻找什么,恰恰与抬头看来的郭益谦撞个正着。

姬亮眼里透出些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郭益谦,直看得群臣都顺着他的目光偷偷看过去,才开口叫道:“郭卿。”

郭益谦执着笏板出列跪下。

“孤几番察试,觉得郭卿文章辞赋皆是上乘,吴国此值招贤用人之际,而郭卿又素有‘江左凤凰’之誉,孤就顺天道,从民意,拜郭卿为作册内史。”

作册内史,一个拟写诏令而无实权的官职,在一群玄衣纁裳的卿士大夫中间显得微不足道的官职,却足以让费文通对郭益谦刮目相看。

作册内史们因为常在国君之侧,往往也是国君的心腹之臣,甚至能够参与国事决策。虽然微末,却绝不是个可以让人看轻的官职。

这番道理,费文通最明白不过,因为多年前他初入朝之时,老吴王也是将他安排到这个位置上。

郭益谦接过印绶之后,姬亮便问费文通道:“新政施行至今已三月有余,吴国各处,情况如何?”

费文通起身奏报:“新政政令已传至吴国各郡县,然而收效甚微。”

“哦?”姬亮身体微微前倾,问:“这是为何?”

“新政虽鼓励农桑,但吴国耕地良田却多在大族手中,部分庶民无地可种,不得不纷纷依附世家大族,跟从前也没什么区别,此是其一。

“其二则是加重了商人的税,导致物价高涨,但庶民们有田土的自给自足,没田土的依附大族,互相之间又似古时那般以物易物,但断了商人的活路,来秣城的各国商人为此已闹了数次了。

“至于其三”

“还有其三?”姬亮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上众臣,又看向费文通,眼神示意他讲下去。

“其三便是新政禁止民众私自流徙,但无法令约束,吴国原先那些小商人没有土地耕种,又没有一技之长,又不愿依附世家大族做个佃户,纷纷跑到其他四国。是以流徙者甚众。所以”

“所以新政基本是废政?”姬亮截断费文通的话。

“是。”

姬亮沉默一阵,道:“政令不行,是相府不力,丞相失职之过。”

“诺。臣疏忽职守,臣知罪。”

姬亮摆摆手:“不能亡羊补牢,知罪认罪又有什么用?”

南宫应龙与费文通站得最近,一旁听了,心头暗叹:分明是世家大族兼并土地太过才导致新政不行的尴尬局面,可君侯却偏偏推到相府身上,推到丞相身上。这既让相府里那帮子权贵自己想法儿收拾自己,又不轻举妄动让人猜到他真实意图

一时又想起老吴王临终之时的嘱托,说世子年轻,任性冲动,务必时时提点劝阻。可如今见着这位君侯,小小年纪,算计却实在太深,哪里是老吴王说的那样!运筹帷幄,心计深远本是好事,但若将这些谋略手段全用在这君臣周旋上,器局狭窄,失了诸侯霸气。

他这般想着,那边费文通领着相府一干臣属跪下去,齐声应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朝会终是在相府一众臣属的尴尬中结束。

虽然姬亮把新政不行的过错推给了相府,但是他心里清楚,与世家大族的第一次交锋,还是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孤原先以为新政最坏也不过是要耗费些时日方见成效,可现在看来,连实施都这么难。”姬亮换了身深衣常服,斜着身子倚靠在寝殿外间的几案上,对着一堆竹简帛书揉了揉眉心:“是孤低估了世家大族的势力。”

郭益谦一边把整理好的书简放入木xiāng zi,一边开口说道:“各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谁肯放弃自己的利益?但君侯偏偏要斩了他们的枝叶,拔了他们的根——如若不然,等他们吸干了江左之地的血,吴国内外空虚之时,便是旦夕存亡之际。”

姬亮点头,沉吟道:“新政的根本就是盐铁田土。今日朝堂上丞相也说了,庶民没有土地,庙堂之上再怎么鼓励农桑,也是枉然。”

郭益谦双目炯炯有神:“先王用盐铁田土换来了大族手中的兵权,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君侯何不用这兵权迫他们把盐铁田土重新又交回来?”

姬亮皱眉道:“可孤这样以兵戈相迫他们祖上毕竟是跟着桓公打下吴国赫赫声威的功臣。若是孤苛待功臣后人,以后又有谁肯为孤尽心尽力?”

郭益谦略略垂了垂眼皮,抬脚走到姬亮寝殿东壁上挂着的那副巨大的山川地域图前,指着东南一带说道:“其实湄阴以南多山地丘陵,地势崎岖,多有未曾开垦之地”

姬亮打断他道:“孤也曾想过,但是,吴国庶民众多,便是尽数开垦山地,也未必能做到耕者有其田。再者,山越之地尚有几个的蛮夷部落,若要开垦其地,必然要先征讨他们,使其归顺,此时倒不宜多此一举。”他走过来,深深吁了一口气,道:“阿兄,你说得对。其实阿父也非是心甘情愿把盐铁田土交出去,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若是不征讨山越,那么”郭益谦伸手抚过地图,半似感叹半似恳切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吴国来讲,上至世家大族的,下至庶民奴隶的,也都是君侯的”他说着,语调陡然高昂起来:“把盐铁田土收回来,这是第一步。土地分给庶民,使耕者有其田,但实际上这些土地就彻底直接控制在君侯的手里。而征伐山越,开垦土地则是第二步。”

姬亮指着几案上清理出来的奏疏道:“其余还好,只是杜氏族中良田何止千万,若是给了孤,他族中何以为生计?族长杜彦必是不肯的,他又是吴国上卿,就算调兵,孤也得想个由头叫这兵,调得名正言顺才是。”

他两人说了这一下午,外头天色开始渐渐昏暗了,风从窗户外呼啦吹进来,夹杂了些许潮湿之气,吹得满室灯火都暗了几分。

姬亮本就烦躁,指着角落一盏架错金银青铜马灯道:“这灯刚亮了些,这风就要灭了这光亮。”

郭益谦走过去,拿起铁签子漫不经心地一盏一盏拨着灯芯,听见姬亮抱怨,并未停下手上动作,只略略抬了头,说道:“新政既已走出了第一步,现在要做的,是巩固新政的地位。而让吴国上下都认可新政最快的方法,就是颁布法令。”说罢拿铁签敲了敲铜制灯盏,又说:“油脂太多了,淹没了灯草,这灯火反而不亮,把灯草挑出来一点儿,才烧得旺。”

姬亮盯着簇簇跳动的灯火,默默点了点头。

郭益谦抛下铁签子走了过来:“杜彦自然不会甘心——然而君侯要强大吴国,成就霸业,何须要他心甘情愿。”他挺了挺脊背,意味深长地说道:“杜氏的土地并不是杜家人自己在种,而是租赁给无地的庶民,或者让杜氏蓄养的奴隶来耕作。”

姬亮听他似乎话中有话,踱步到几案边坐下,抬手捂在唇边低声自语:“孤虽然减了农人赋税,却给了杜彦一个极好的敛财之机!他会抬高租赁土地的租税,又交给国库极低的赋税,他抬得越高,获利就越多!而这样一来,租种杜氏田土的那些庶民生存就愈发艰难了!”

话说到此,姬亮突然从郭益谦话中体悟到了另一层意思,他激动起来 :“如果这样,当奴隶与庶民们不堪重负,苦不堪言之时,此时他们中间若是有一两个有威信的人煽动——”

“主人打杀奴隶不是罪,但打杀的是庶民或者其他甚至于打杀的是不是奴隶,不过是君侯一句话。”

姬亮此时已明了郭益谦打算,抚掌赞道:“此计大妙!”说罢起身从一个小匣子里拿了个物件走过来塞在郭益谦手里,低声道:“这样东西你拿去,到江都商骐骥的大营,让他调几个百夫长给你使唤调教——咱们商量的这个法子,事关重大,孤只放心你一人去做。”

郭益谦但觉姬亮塞过来的那件东西又硬又沉,似是金属浇铸,低头一看,竟是半块虎符,其上有铭文:甲兵之符,右在国君,左在江都!郭益谦当下大惊,望着姬亮迟疑道:“臣此去不过寻常事务,且又并非将人马调离江都,持符节即可,怎么这样大张旗鼓?何况臣执虎符调兵,国中必然有人知道此事,推敲下来,杜彦未必不会知道君侯的打算。”

“你放心。”姬亮伸手握住郭益谦捏着虎符的手,说道:“商将军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何况军中最重权威,你拿虎符去,比持符节更让人信服。”

郭益谦把虎符放在怀中收好,又问道:“关于新政的法令,君侯打算何时颁行?”

姬亮负着手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沉吟道:“这几日一你与孤已经讨论出了这批法令的雏形,其余事宜,待孤与他们商议之后再决定。你明天就动身去江都。”

“诺。”

郭益谦行了礼正要走,姬亮突然喊住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

“多保重。”

“臣知道。”

姬亮默默地目送郭益谦走出去,走下宫室外长长的阶梯。彼时刚下过一场雷雨,空气里泛出雷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青石砖的阶梯也被冲洗得锃亮洁净。台阶上还汪着一滩一滩大大小小的水洼,姬亮几乎都能听见郭益谦的布履踩在上面的声音,啪嗒啪嗒地,传到他心里。

姬亮从那道并不魁梧的背影觉出一种豪壮的气势,尽管他要做的事与豪壮根本不相干,而是十足的,不便向外人道的权谋手段。可郭益谦身上那件玄端却像旗帜一样,随着走动的步伐,飘飘荡荡地招展在空旷的宫室殿阁之间,霎时让姬亮所有的期望与构想有了一个具象的标志——就好像他那些蒙昧混乱的微妙感情一样,终于有了一个明晰的影像来寄托。

他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才回过神来,郭益谦早就出宫了,目光所及依然是层层叠叠的宫室殿宇,金门玉阙。此时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墨色的夜从原本惨白的天幕里一层一层渗出来,由浅到深,从明至暗。早有宫人给各处点上灯,星星点点,好像是万千繁星都落了地,又好像是乾坤颠倒,天作了地,地作了天。

第二日朝会之后,姬亮就罢了后面十几天的朝会。日日召了费文通与秦渭阳和下大夫妫檀单独议事,倒把一干相府重臣晾在一边。惹得相府里一干卿士大夫议论纷纷。

“我看这相府只怕要给君侯架空了。”

“诶,此时说这样的话,未免言之过早。”

“怎么言之过早?这都第十一天了!我们这样算什么?”

“是啊,连妫檀都能去内宫你们说君侯召他们去是跟什么有关呢?”

“还能是什么?你没见那天君侯心里不痛快就是因为新政!”

“新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庶民们要亡走,那是我们能拦得下的么?杜上卿,你说是不是?”

杜彦一向是相府里除了费文通以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他此时在一旁沉下脸听了多时,冷冷说道:“你们若舍得把家里的万顷良田交给君侯,叫他拿去分给那些无地可种的庶民,好让他们安定下来,我保证明日一你也能被召进内宫议事。”

“这怎么可能!这地可是自宣公起就封给各有功之族的,何况这天下哪里有收了大族封地分给庶民的前例?”

杜彦霍然转身逼视着众人,凌厉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他们,厉声道:“愚蠢!当真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没有前例便不能开前例?周天子之前这天下可有‘天子’了?可有这许多诸侯了?现在不一样有?!”

“那那咱们能怎么办?他手上有兵权,咱们虽有几百部曲,怎敢与他的几十万大军相抗?”

一提兵权,杜彦眼睛射出一丝怨毒,切齿说道:“桓公c先王c君侯,这三代真是——步步为营啊!桓公多年征战,国库无力负担,便将这军需重担砸到世族的肩上——国库负担不住,世族就负担得住么,待到不堪重负之时,先王假意许之以利,把兵权收回来。如今这位君侯——又用这兵权,逼迫咱们把先王给的利益又收回去。这三代国君设了好精密的一个套,将整个咱们几代人都算计了进去更可恨的是,明知是套,却不得不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秣城入了夏,白日便长了不少,此时虽是戌时,天也并未黑尽,只是一片泛着昏黄的暗淡天色,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

这样晦暗不明的昼夜交替之际,最让人心神不定,悸动不安。

姬亮强压下心头那股乱撞的邪火,斜在榻上握着一卷竹简努力用地心看着。

这些日子以来同费文通c秦渭阳c妫檀几人商议拟定的关于新政的法令已由几位作册内史整理成篇,呈上来给姬亮验看,倘无不妥,不日便将颁行下去。

整个过程完全将相府一众臣属排斥在外,而姬亮也并不在乎他们沸反盈天的议论与猜测,只一面理政,一面暗自盼着江都那边的消息。

郭益谦一去两月有余,竟无半片书简传来。

姬亮起先还不觉有异,或许是入了夏的缘故,也渐渐不耐起来。但此事又是极机密的,决不能对人泄露半句,更不消说派人去打听江都那边的情况。

他头一次觉得这住了十几年的吴王宫空旷冷清,寝殿里那些素日钟爱的陈设统统成了冰冷刺眼的死物,盘枝虬结的灯盏,层层叠叠的帷帐,都愈发衬得他格外的形单影只。

宫室门户大开着,灌进来的风夹杂着尚未完全散去的热气,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隐隐闷雷,天阴欲雨,偏偏迟迟落不下来。

风雷之声伴挟而来,吴王宫便又沉寂几分,寝殿外头长廊上悬着的青铜人形吊灯在风中微微摇晃,明明灭灭,直如鬼火一般。侍从宫人屏气凝神,俑人一样立着,若不是闻到了一股新鲜潮气,姬亮简直要怀疑身在墓中。

“哗——”

一声惊雷突然在头顶炸开,闪电化成一条银龙奔过屋檐,张牙舞爪地将天幕撕开一道大口,天河之水便从那道口子倾泻而下。

几乎没有任何循序渐进,瓢泼大雨便兜头浇下,水花四散,溅珠碎玉一般。姬亮跨出殿门,望着眼前腾起的一片水雾,黑沉沉的宫阙轮廓在电闪雷鸣中忽隐忽现,张着森然的大口,吞吐着最隐晦的秘密。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

长廊上青铜人形吊灯碰撞着,哐当作响。

姬亮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白山!”姬亮喊道。

“君侯,白将行今日休沐。”侍女窈窕迈着碎步过来回报。

姬亮烦躁地挥手:“你们走远些,别在孤门口站着,把殿门给孤关上。”

“诺。”窈窕应了一声,朝殿外挥了挥手,宫人们齐齐过来将两扇厚重的木门掩上,然后迈着细碎的步子退了开去。

厚重的木门也无法隔绝滚滚风雷之声,姬亮扯开所有的帷幔,绫罗绢帛垂了一室,遮了灯火光线,寝殿内暗影重重

姬亮蜷在榻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雷声也渐渐小了,雨却还是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姬亮禁不住倦意来袭,身子一歪,倒在榻上睡着了。

外头突然喧闹起来,吵吵嚷嚷闹个不停。待声音近些了,依稀便出是兵戈碰撞c侍女哭喊惊叫以及凌乱的脚步声重重叠叠,纷至沓来。

“哐!”殿门被用力撞开。

帷幔被人扯开,陡然间灯火大亮,姬亮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却听得一人张狂笑道:“君侯想的法子可真是周全,白白叫我等少操了这些心!”

姬亮挣扎着睁开眼,入眼之人竟是杜彦!

姬亮脑中轰然炸开,雷鸣之声不绝于耳,直震得他整个人僵直立在那里,半分动弹不得——

这样细密思虑,这样周全布局,这样谨慎行事,竟还是功败垂成!

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每一根筋骨都在颤抖,姬亮不可置信地望着杜彦,说不出半个字。

杜彦举手一扬,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摔到姬亮面前。

不,或许不能说是人——没了双手双脚,又怎生算得一个“人”?

那团血肉模糊的残躯被扔到眼前,口中犹自呜呜哀嚎,伴着杜彦阴鸷的笑语:“凤凰又如何?我折了他的翅膀砍了他的双足——我看他如何再翱翔于九天之上!”

姬亮扑向那团模糊血肉,凄厉叫道:“阿兄!”

忽地眼前一黑,被带入了一个湿漉漉的怀抱,耳畔有人微微喘着气,道:“我在。”

姬亮复又睁眼,哪里是什么灯火通明,闹嚷不止,分明却还是一室重重帷幕,透进来几点黯淡光影。

那人还是拥着他,淡淡说道:“君侯方才魇着了。”

姬亮猛地从他怀里挣出来,跳下卧榻举了一盏灯火对着郭益谦看了又看,见他于平常并无两样,只是衣衫头发俱是贴在身上。

姬亮当即扑上去抱住他,只叫得一声“阿兄”,便哽住了喉,埋首在郭益谦肩头微微抽搐。

郭益谦只觉得肩头源源不断地渗进来一股暖流,他伸手慢慢抚着姬亮的肩背,慢慢说道:“君侯,事成啦。”

姬亮仍不肯撒手,只在伏在他肩上重重点头。

郭益谦只觉得他哭得更厉害了。

他扳起姬亮,将一件东西塞进他手中,直视着姬亮满是泪水的双眼,道:“现在君侯可以用这只虎符,正大光明地调江都的兵到秣城了。”

姬亮抬手用袖子擦了泪,握着那半块虎符,重重点头。又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今夜杜家已闹了起来,臣才进宫禀报君侯。”

“死了多少人?”

郭益谦沉吟道:“杜氏一族甚是凶悍跋扈,当场就砍杀了六七个庶民。臣已让商骐骥将军手下的几位百夫长暗中守在那里接应,以防失控。”

姬亮长吁一口气,向后一仰躺在榻上,道:“总算是成了。这一闹起来,孤就以平乱为名,加调江都的兵过来,再追究杜氏shā rén之罪——非要连根拔起不可!”又叹道:“死了的庶民,待此时平息之后,好好抚恤了吧。”

郭益谦没说话,默默点头。

姬亮撑起来,攀着郭益谦的肩,道:“孤方才做了一个极可怖的梦,孤不能失败。倘若败了,孤大不了是一杯毒酒了事,可他们又会使出什么毒辣的法子找你泄愤呢?还有这吴国,又会被他们怎么样呢?所以孤不能败,哪怕用什么阴狠的计谋——只要能保全吴国,只要能”姬亮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道:“只要能保全阿兄”

郭益谦侧过身子,他拍拍姬亮的肩膀,低声宽慰道:“顾全大局,总是免不得使一些权谋手段。”又握住姬亮的手,道:“臣也不敢让此事败露,只有保全吴国,才能保全君侯,臣也不在乎这法子是不是阴狠毒辣。”

“阿兄孤”姬亮哽着喉说:“孤从未有人这样对孤说c说这样要保全孤的话,也c也从未有真心把孤看得这样重。”

“在臣心里,君侯就是这样重。”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郭益谦脸上漫起一层红晕,微微垂下眼——那些暧昧难言的心思终于挣扎着破土而出,无比清楚明晰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抬眸朝姬亮看去,正是对这样一个人,起了这样的心思——可那又如何,喜欢就是喜欢,又有什么好回避躲闪的?

姬亮与他双目相交,见他并不扭捏躲闪,索性也豁出去了,问道:“我没遇到阿兄时,除了吴国,并没有什么牵挂的人,也不知这牵挂的滋味。可阿兄这回一别数月,只叫我日日都恨不得阿兄在身边才好——我但凡见到你时,这满心满怀的都是欢喜阿兄,你见到我,又高不高兴?”

郭益谦温柔地揽过他,微微仰起头,在姬亮耳边极是温柔地说道:“我很高兴。”

此时外头雨势不减,铺天盖地,把这偌大森然的吴王宫笼在其中,盖住了那黯淡灯火

雨从那天夜里起就没停过,几乎把整个秣城都泡进了雨水里,暑气是退了个干净,人气却不因这大雨有所减退,反而纷纷举着伞走上街头瞧热闹去。

秣城里出了一件大事。

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将相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斩缞齐缞,大功小功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只怕是把五服之内的族人都约了来。更不要说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的。

“妫檀,你速速去内宫禀报君侯!”事出突然,费文通不敢轻举妄动,着妫檀往宫内禀报姬亮,又对相府众人道:“外头这些都是有籍有册的庶民,咱们只能安抚。”说罢又问秦渭阳:“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了?”

“秣城令在外头,可庶民们不依不饶,非要见杜上卿。”秦渭阳沉沉地叹了口气。

费文通皱眉沉吟:“杜上卿这次着实欠考虑,闹出这样大一个乱子,偏偏又跟新政沾着边,君侯那里怕也说不过去。”

“今日杜上卿怎么没来?”

“他族中出了这样大一件事,哪里顾得上来这里。早上便已着人过来告了假。”

秦渭阳秀挺的眉微微蹙起,咬着唇踟蹰许久,看看周围众人都各自忙碌,才拉过费文通背着众人,低声道:“老师,我听说最开始只死了六七个奴隶,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后来不知怎么,却越闹越大,到最后竟然死了二十多个庶民。您说这事是不是特别蹊跷?”

费文通被他这么一提醒,也生出几分怀疑来,道:“我说杜彦怎么这样糊涂,不过是田土租税上的纷争,何至于竟气急败坏到不顾国法打杀庶民。依你看,这背后,难道有人在挑唆生事?”

“挑唆生事”秦渭阳翻来覆去想着,脑中闪现过一线清明,似乎有什么秘密马上就要汹涌而出,但偏偏塞在一个紧要关口,奔流不出,又还成了一团混沌。

费文通继续说道:“杜氏乱法shā rén之罪是坐定了,可这事往情由上说还是因为新政减了农桑之税,杜氏坐拥万千良田又贪心不足”

他兀自说着,浑未注意到秦渭阳脸上神情大变。费文通的话就好比当年大神盘古氏的巨斧,朝秦渭阳心头那一片鸿蒙当空劈下,霎时清浊分明,开天辟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秦渭阳脑子里那些混乱念头终于冲破阻碍奔涌而来,在眼前渐渐化成一个人形——眉目英挺,棱角分明,袍袖一挥,踏步而来,七旒冠冕上五色玉珠玲珑作响,玄纁衣裳上七样章纹历历眼前,清越朗朗,鲜明刺目。

是他——所谓的背后挑唆c暗中操控——竟原来,都是他!

好一出深远计谋,好一番奇诡心思!

秦渭阳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昏昏然浑不知费文通又与旁人在说什么,脑中翻来覆去只一个念头:我竟然不知道他是何时起的这样的心思,是了,我本就是世族出身,新政一出,他总免不得要提防我,怎能对我和盘托出枉我自诩他之知己,可他几时又当我是知己!这样的自作多情,何等难堪?!

“上大夫,你说话呀?!”妫檀扯着秦渭阳的臂膀,在耳边大声说道。

秦渭阳犹自未回过神,神情落寞地望着妫檀,喃喃道:“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

妫檀手上暗中用力掐了他一把,又重复了一遍:“我进宫禀报君侯,君侯即刻就让白山持着虎符往江都去调兵。”

“去江都调兵?”秦渭阳此时脑中清醒了一二分,沉吟道:“—来一回,最快也是一昼夜。可国都防卫不是由卫尉白少阳负责么?他手下那几千兵哪里去了?”

妫檀道:“卫尉未得诏命,哪敢擅动?方才杜上卿入宫请罪,本来说得好好的,可谁知郭内史来报说杜氏那边又杀了人。君侯怒不可遏,当时就令郭内史带着五百虎贲围了杜氏府院。”

秦渭阳已完全清醒过来,问妫檀:“君侯还说什么?”

妫檀正要回答,却见秣城令连滚带爬地跑进相府议事大厅,慌慌张张地说道:“费相!不好了!外面的暴民要冲进来了!”

费文通正要开口,秦渭阳却抢先开口纠正秣城令:“不是‘暴民’,是‘庶民’。”

费文通听懂了秦渭阳口中这两个词的差别,也道:“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与他们动手——我亲自出去。”

秦渭阳拦住他:“老师掌国政之枢,相府还需老师主持大局,与外面那些庶民周旋之事,还是交给我吧。”

费文通应道:“也好。”转头对妫檀道:“下大夫,与内宫传递消息之事,便由你一人负责,我不管你去也好,派你手下的长史庶子也好,总之无比要内宫与相府消息通畅。”

“诺!”妫檀拱手领命,转身又往内宫去了。

费文通又道:“秣城令!”

“臣在。”

“你速速去国尉府找卫尉白少阳,君侯不让他擅动,但这护卫都城王宫却是他分内之责,务必让他恪守职责,要比平日警醒百倍!”

“诺!”

待诸事都安排妥当,费文通还是不大放心秦渭阳,正准备也去前面与众人周旋,却听闻内宫传召,将他与秦渭阳都叫了去。

路上秦渭阳悄声对费文通道:“学生以为,君侯这次是要借这个机会拔除杜氏,所以见了君侯以后,老师还是少为杜彦说话才是。”

费文通坐在轩车里,闭目沉思,说道:“杜彦这是着了谁的算计”

秦渭阳声音比先前更低了几分,在费文通耳边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杜氏兼并的良田太多,让君侯的新政没了施展的余地,君侯能不首先拔除了他?”说罢又悲凉一叹:“杜氏既灭,我秦氏握着吴国约半数的铁矿铜山,渔盐买卖,怕也早晚不保。唇亡齿寒,可叹我竟无兔死狐悲之心,果真是逆子不肖。”

费文通先听得秦渭阳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下便明白了杜氏这一场是非因何就闹成了这样的阵仗。正在震惊,又听秦渭阳悲凉慨叹,不免也被他扯起了思绪万千,长叹道:“桓公当年,是踏着楚国人与雍国人的血爬上了霸主的位置;先王当年,是踏着自己的屈辱c吴国的屈辱保全了吴国,而君侯现在他是要踏着世家大族立一个威,再用这个威,去震慑天下——攘外,必先安内!”说罢往车厢上颓然一靠,拍着秦渭阳的肩,道:“这世道,终究是你们的了。”

秦渭阳双眼透过轩车车壁上的竹帘子望出去,目光悠长深远,却不知看向何处,他半是叹气半是迷茫地道:“吴国新政c秦氏基业,学生也迷茫得很。”

费文通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道:“你要是迷茫,今日在相府便不会去纠正秣城令那一句‘暴民’,也不会提醒我少为杜彦说情。”

秦渭阳幽幽叹道:“老师,君侯拟定新政法令之时,重用身边亲近的大夫内史,把相府臣属撇个干净,他是要架空相府之权,集中在国君一个人身上。

“世家大族从先王手里拿过去的田土盐铁,君侯是一定要一一收回来的,而没了这些财力维系,世家大族的覆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再不会重用能在世族里颇有威望的人了。你看君侯最近看重的人,白山c妫檀c郭益谦,哪个是正经的大族嫡出?但君侯看重,就拜官赐爵,这样一来,朝堂上的庶民出身的人会越来越多,世族终究会成为虚有其表的空架子。

“但我还不能与他们一样对君侯起怨怼的心思。只因为我心里明白,吴国要自强,便只能如此!”

他这一篇话说完,早已涕泪满襟。

费文通细细听着,却觉出秦渭阳隐藏在话中的一点悒郁自伤的心思来。

费文通知道秦渭阳是夹在秦氏与姬亮中间左右为难,他也算口才了得,但此时一点开解之语也说不出来,只道:“你这些心思,当说与君侯知道才是,即使风云骤起,你若与他一条心,他必然会保全你。君侯宽厚明理,非是暴戾之人。”

秦渭阳长舒一口气,点头道:“世事总有得失,我岂能样样都要周全?俯仰无愧,也就是了。”

费文通撩起竹帘子,外头风雨扑面而来,吹得两人神情一畅,把方才那股自伤自愁之气冲个干净。

两人沉默着望向外头,不多时轩车已驶进内宫,停在长长的夹道前头。费文通下车后突然指着一座高台道:“那座是问鼎台。”

秦渭阳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但见一座高台里在宫室殿宇之间,因往常少有人迹,因此台上苔痕斑驳,远远看去,只是墨绿一片,掩盖了砖瓦的黝黑本色。

“你知道这座问鼎台的来历么?”费文通问。

秦渭阳道:“桓公伐雍助晋,诸侯拜服其威,天子嘉赏其义,桓公遂筑此问鼎台,受各国诸侯遣使祝贺。”

费文通收回远眺的视线,冒着雨缓缓走过阙墙夹道,秦渭阳忙举着伞追上去与他遮住雨水。费文通反手抓住秦渭阳,一改往日亲和口气,极其严肃郑重地对秦渭阳道:“我已是垂暮之人,有生之年怕不能亲见问鼎台再现六十年前的荣光。你是我的弟子,我视你如子,一生所学尽授与你,你一定要替我见证这问鼎台再受天下诸侯的拜贺!先王那整整一代人穷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看到的风光荣耀,皆系于你们身上啦!”他凝视着秦渭阳,带着从未有过的期许:“切莫辜负了。”

费文通与秦渭阳走至半途,遇见郭益谦从便殿匆匆往大殿赶。秦渭阳叫住他,才知道姬亮中途又改了主意,把吴国卿士大夫们都召进宫来,现在都在王宫大殿上候着了。三人这才又匆匆忙忙往大殿去。

众人一见费文通等过来,都拥上来问费文通内宫是否有什么消息。趁着百官都去纠缠费文通,秦渭阳把郭益谦拉到一边,状似关切地道:“先生最近可是太过劳累?我看先生气色倒不大好了。”

郭益谦心头陡然一阵狂跳,暗道这上大夫好生毒辣的眼。他从江都回来这几天,日夜都跟姬亮在一处,免不了又是一番床榻纠缠,自然看上去疲倦非常。他心中诧异,面上却神色如常,只道:“这几日誊录新政相关法令,略用心了吧。”

秦渭阳了然一笑:“原是如此。只是,我到有近两月没见到先生了,故而关切得很。”他故意着重了“两月”二字,笑意盈盈地看着郭益谦。

郭益谦闻言,暗暗懊悔方才做贼心虚,差点露了形迹。又一听秦渭阳特意加重的“两月”,心下明了,这上大夫是摸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到他这里旁敲侧击来了。想到此,郭益谦也不得不佩服秦渭阳心细如发。

虽然秦渭阳一向是姬亮得力近臣,但杜氏一族之事实在非比寻常,郭益谦也只按着与姬亮商定好的说法答道:“那一晚来得匆忙,当年老师所著几篇著述都为带在身边,因此又回锦屏峰下整理了几日。又因是刚入朝,所以这两月都在内史阁熟悉一些事务。”

他性情寡淡,说话也是一向平淡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秦渭阳辨不出真假,笑一笑便罢了。

那边忽的有人大喊:“杜上卿!”

霎时大殿都安静下来,杜彦脸色灰败,神情憔悴地走进来。众人纷纷让到一边,独费文通如往常一般,颔首微笑招呼道:“上卿来了。”

杜彦却没心思多与他寒暄,略略点个头便过去了。

不多时姬亮也来了,罢了那些繁复的礼节,单刀直入地问:“杜彦,此事由你族而起,你自己说,当如何了解。”顺了口气,又道:“孤不想听你那些毫无用处的请罪之言,你给孤先收拾了这冲天民怨!”

“君侯,”杜彦慢慢站起来,极其艰难地说道,“目下唯有依法处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此事自然要秉公处置,半点徇私不得!”姬亮立在众人中间,朗声说道:“有关新政的法令才下,最是要恪守律令之时,倘若今因你杜氏乱法而不究,必会有纷纷效仿之人。那么新政之令何以行,新政之法何以立?”

费文通起头一个拜下去:“君侯英明。法令初行之时,更要恪守公正严明之则,以儆效尤。”他转头对杜彦道:“杜上卿还是自行将族中乱法shā rén的子弟绑到廷尉署,若是相府遣人来拿,你这百年望族的颜面,可是真真不保了。”

杜彦此时已别无他话可说,姬亮与费文通所说,他都一一点头应了。

姬亮对费文通道:“孤听说那些庶民的族人皆披麻戴孝,围在相府前,不肯离去?”

费文通点头道:“正是。不过臣已吩咐下去,尽量不要再与他们冲突。”忽地又想起一事,道:“君侯,臣听说最开始只是死了六七个奴隶,可不但不能震慑其他人,反而到最后竟然又死了二十多个庶民——事有蹊跷,君侯还是细细察下去为好。”

姬亮故意装作惊讶,问道:“丞相以为,这背后煽动之人,是什么心思?”

“别的都罢了,倘若是楚国奸细故意挑拨我吴国内乱君侯,不得不防啊。”

姬亮哂笑道:“丞相不必为杜氏说情,那些庶民都是世代租种杜氏田土,怎会听一个面生不熟的外乡人的挑唆?还是说——”他语气陡然凌厉:“丞相眼中,没有一个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不平则鸣?吴国若是任由世家大族,仗了威望声势,欺凌弱小,横行乡里,吴国何以自强,湄阴河下之耻又如何得雪?!”

“君侯”费文通还想辩解,秦渭阳在后面扯住了他。

姬亮冷然道:“杜彦,按吴国律法,打杀庶民,当受何等刑法?”

“当枭首示众。”杜彦垂着头,目光呆滞,已没了半分神采。

那日被郭益谦带来的人激得动手杀了十几个庶民的,正是杜彦最钟爱的嫡出长子,更是族中看好的下一任族长的继承人。此时看姬亮是铁了心不徇一点私情,当真是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不由得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软,瘫在当场。

“好!”姬亮乘胜追击,吩咐道:“妫檀,你与廷尉一起彻查几日前打杀庶民的是杜氏族中何人?一旦查清,不论是谁,皆于三日后枭首示众。”说完瞟了一眼瘫倒在地的杜彦,甩袖子离去了。

姬亮一走,众人纷纷都散了。只是平常与杜彦走得近的几个卿士大夫,却像躲瘟疫一样对他避之不及,更不消说那些平时就与他并不交好,甚至政见不和的朝臣。杜彦一个人艰难站起,颤颤巍巍往外走,秦渭阳看着,忽觉心头哀戚不可抑制,忍不住走过去搀着他。

杜彦抬头,平静地看了秦渭阳一眼,道:“上大夫此时何苦来于我一介罪臣攀交情?”

秦渭阳道:“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杜彦抓着秦渭阳的手臂狠狠掐下去,道:“上大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下君侯什么意思,你是真的猜不透?”杜彦抬头望望丝毫没有停歇之意的雨势,慨然叹道:“苍天无眼,使奸佞当朝!”

秦渭阳一惊,道:“奸佞?”

“你还不知道罢,君侯从山野里请出来的那个郭益谦,心肠狠毒,为人奸险。今早我进宫请罪,愿将杜氏部分田土分与那些庶民自己耕种,作为补偿。君侯本要应允,岂料半路他杀出来,好一通花言巧语,将君侯诓骗了去。”杜彦咬着牙,愤恨道:“什么‘江左三凤凰’?什么隐逸山林的高士,分明——分明是锦屏山里专门害人的狐狸成了精,来祸乱国政,残害忠良!”

秦渭阳只默默听着,待将杜彦搀到宫门口送上轩车,又站在夹道上思量着姬亮关于杜氏一族这事的种种作为,又思及杜彦方才那番话,当下心中有了主意,遂转回宫来面见姬亮。

他一路往便殿来,却不见姬亮,一问才知已回了寝殿,于是又往寝殿行来。

他是姬亮素来看重信任的近臣,姬亮特许出入内宫可省了那些繁复的禀报。

秦渭阳方走到寝殿前,见青天白日却殿门紧闭,门口一个侍从宫女也无,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殿内发出些异常声响。他贴近了门仔细听着,初时是姬亮的声音,后来又有极温柔地喁喁细语。

秦渭阳脸色惨白,动也不动地立在门前。他脑中只觉得有千个万个念头不断地冒出来,此起彼伏,怎么都停不下来。脑中只得一线清明,挣扎着叫他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人难堪伤心的地方。

秦渭阳浑浑噩噩地冒着雨往外走,浑不管全身被大雨浇个透湿。雨水沿着他的鬓发往下淌,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是眼前一片水雾茫茫,把这世间万物都糊成一团。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好几个人,甚至听见一个自己对另一个自己说:“枉你学了这么些诗书礼义,到头来也不过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另一个反驳道:“我对他,只是坦荡荡的君臣情谊,知己之份,绝没有半点龌龊心思!”

先前那个又道:“倘若如此,你现在又伤心什么?你又冒着雨往哪里去?”

“是呀我当往哪里去?”

那个声音还是不依不饶:“你方才往哪里去?又为什么去?”

“我去陈情对,陈情。把秦氏手上的盐铁铜山都交出去都交出去,这样c这样才能自保不然,杜氏就是前车之鉴!况且有吴国,才有世族,而现在却是——有新政,才有吴国。吴国不能再墨守成规不改国政,任由世家大族把持国脉”

只听得那声音嗤笑道:“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却硬要套上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且问你,倘若换一个国君,不是他,你会不会这样死心塌地,冒全族之大不韪来助他?”

脑子里两个人吵吵嚷嚷成一团,闹得他不辨东西,兀自在这夹道上来来回回,喃喃自语。走得累了,便歇下来,靠着墙根儿坐下,眼前一幅一幅全是旧时与姬亮相处的场景——

多少年小心翼翼,多少年谨小慎微,生怕露出一丝痕迹叫他厌弃了去。原只想着做一世君臣知己便是最好不过了,岂料今日撞破了这层因由,怎不叫人生出些痴心妄想来?

可你又怎胜得过那人——那声极轻极细的耳语,你当真是不知道那是谁么?!

这般想着,这雨似也通了人意,又大了几分,似乎要把秦渭阳心头那一点愈燃愈旺的火苗浇灭,又似乎肆意嘲弄,偏给他再添一些落魄。

秦渭阳只觉得疲累至极,脑中昏昏沉沉,忽的眼前一黑,只模糊听得一人急切喊了一声“秦渭阳”,便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秦渭阳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只着了中衣躺在榻上,转了转头,只觉得颈间肩膀而下一路酸痛不堪,连翻身也要费好大力气。

许久不曾露面的夕阳余晖金灿灿地透过窗棂门缝照进来,刺得人眼前一花,秦渭阳抬手遮住眼,撑着身子坐起来。抬眸扫视一圈,面前这间寝室似乎朴素得太过了,只有一张榻,一张几案,几幅旧席和两座青铜连枝灯盏,连焚香的博山炉都没有,完全不像是一国之相的居室——秦渭阳小时曾在这里住过无数次,一案一席,一灯一盏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方才他睁眼之前,其实早已醒了,只是犹豫着不敢睁眼。

这几日昏昏沉沉的醒梦之间,心头一直有一点微弱期待,希望那日送他回来的是姬亮,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姬亮——甚至是窈窕c琦华c白山都好。然后他们会笑着对秦渭阳说:“上大夫醒了,君侯总算能安心了。”

他这样想象着,到最后连自已都以为成了真。

可他一睁眼,这满心满怀的幻梦瞬间成了齑粉,飘散沉浮在昏黄的夕阳光影里。

秦渭阳正暗自伤怀,却听房门一响,白山端着一豆汤羹进来,见他醒了,笑道:“上大夫醒了,君侯总算能安心了。”

秦渭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暗道这世间竟真有心想事成之说。他问:“怎么,君侯也在?”

“没有,”白山把汤羹端给秦渭阳,看他慢慢吃着,才说:“君侯找上大夫不见,便问费相,费相才说上大夫那日昏过去了,被他接回了府上。君侯听了十分着急,赶忙来探视,只是上大夫那时还昏着,不知道罢了。”

秦渭阳听了白山这番话,心头宽慰不少,人也精神几分,几口将汤羹吃了,问白山道:“我睡了多久?打杀庶民的杜氏族人可都绳之以法了?”

“上大夫睡了三天,哪里知道秣城这几天的天翻地覆?杜氏的族人当天就抓了,足有三四十人呢,君侯第二日就下令枭首示众。就在那湄水边上,把偌大一江水都染红了,当时就感动得那些庶民的族人扑通跪下嚎啕大哭。”

秦渭阳低着头自言自语说道:“民心归附是好事,只是杜彦怕从此再不得重用了,他有身居要职这许多年,不若趁此元气大伤之际及时剪除了,以绝后患。”

白山只见秦渭阳一时欣喜一时慨叹地喃喃自语,怕他病中思虑过多,便说道:“费相今早入宫,这时辰了还未回来呢。”

秦渭阳盯着白山,忽地问道:“白山,你回来了?那江都调来的兵呢?”

“都驻扎在秣城外头呢。”

“凶手既已伏法,庶民也都安抚下来,为何江都调来的兵还不撤走?”

“君侯说怕人借机生乱,用这余威震一震秣城。”

“原来如此。”秦渭阳心道:君侯这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手段,非要一举击垮杜氏不可,非要全收了杜氏手中的田土不可!收拾了杜氏,下一个便是秦氏c卫氏c白氏与百里氏!特地让白山在此等我醒来问他一句江都之兵何在,特地让我事先权衡表态君侯啊君侯,你这心思越发深不可测了。

倘若我不从,守在秣城外的江都之兵只怕顷刻间便能将秦氏府院踏为废墟。大军压境,秦氏一族手无寸铁如何敢与之相抗?

你让白山故意透露出这些与我知道,无非教我当着吴国一众卿士大夫做个表率,博一个嘉善——如此信任倚重,却叫我心头生不出半分欢喜。到底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

“白山,”他满是倦意地说道,“你替我禀报君侯,君侯的苦心,臣比谁都明白。臣自入庙堂的那一日起,便打定主意无论何时都站在君侯这一边。只是臣才力不济,还请君侯再宽限三天。”

白山听得一头雾水:“上大夫这话是从何说起?”

秦渭阳摆摆手,重新回榻上躺下,把头埋进衾被间,闷闷地说道:“你只管照我说的原样禀报君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秦渭阳这一番陈情之语,莫说白山不懂,连姬亮都莫名其妙,颇为委屈地对郭益谦道:“他何必来陈情?孤向来信他,不过惩了一个杜氏,何至于让他怕成那样!要孤宽限三天又是做什么?孤几时限令他做什么了?”

郭益谦道:“君侯这回打压杜氏,其目的何在?上大夫一向是君侯最为亲近的人,安知他不会明白这今日之杜氏,便是明日之秦氏?他又是玲珑心窍之人,所作之事,必会为君侯解一大忧。”

姬亮颓然跌坐在席上,用手捂着脸,落寞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孤这一步一步的谋划,容不得半点差错。只是从今往后,他与孤便要疏远了。”他拿下手,抬头望着站在边上的郭益谦,一脸不知所措地对郭益谦道:“若不是情势所迫,孤也不愿苛待这些老臣旧族。只是杜氏一族,以及秦氏一族,每年吞掉了吴国多少钱财?原先也就罢了,但如今孤一心一意整军备战,军费支出大为增加,国库已然所剩无几。如果不从世家大族手里夺些田土钱财过来,那么一旦天灾,国库根本无力支撑”

“君侯不必说这些自我剖白之语。”郭益谦跟着跪坐下去,用力握了握姬亮的手,语气得像是一去不回头的湄水般毅然决绝:“大仁不仁,至仁无亲。箭在弦上,臣相信君侯不是那等临阵脱逃之人。”

姬亮被他握着,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昂扬斗志从他们双手交握处涌来,滚滚如河川,巍巍如山岳,奔流到四肢,绵延至百骸,便是眼前这让人恹恹欲眠的夏日也在他眼中生出无数繁花似锦的念想来。

“阿兄,”姬亮说:“吴国兵权是桓公时放下去,先王时收回来,这一收一放,总少不了国君与世族都妥协。可如今孤收他们田土钱财,却并不想再妥协。收拾杜氏的法子,不能次次都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吴国来讲,上至世家大族的,下至庶民奴隶的,也都是君侯的不妨以有余养不足——以他们的有余,养君侯的军队。”

姬亮眼中精光一闪,直起身攀着郭益谦的肩膀:“阿兄这个主意真是极好的了!”

郭益谦说道:“本来此事若成,还须得要费些周章。可上大夫托白山来说了这样一番话,臣便笃定此事能成。三天之后,君侯在朝堂上只需”话说一半,又倾身伏在姬亮肩头耳语一阵,直听得姬亮喜不自胜,连连说好,直恨不得现在就按郭益谦说得做。

可任由姬亮如何翘首企盼,日晷也不会转得快些,沙漏也不会滴得快些,待分毫不差地挨过了三十六个时辰,秦渭阳所说的三天之后才终于到来。

他果然没有食言。

吴王宫的正殿上,平白多出了好些人,黑压压站了一地,几乎都要让来朝议政的卿士大夫们无立足之地了。

秦渭阳在人前领头站着,姬亮一到,他便领着这几十人哗啦啦拜下去,像一团黑云压在了大殿上,环佩撞击声吵吵嚷嚷地响成一片,如沥沥雨声嘈嘈切切,直吵得殿中众人心乱如麻,纷杂不见头绪。

秦渭阳待姬亮一落座,便起身前行几步,将几幅绢帛举过头顶,跪在阶前,毕恭毕敬地说道:“楚王无义,伐我湄阴,然而究其根本,意在东南。此诚危急存亡之际,全赖君侯英明,奋起自强,得挽大厦于将倾。推行新政,革除旧弊,此为吴国兴起之根本。秦氏一族,世代得君侯恩遇,万死难报,为附新政,全道义,今日特献还所持之铜山,所贩之渔盐。”

偌大正殿上顿时鸦雀无声,秦渭阳的声音像一线清泉扫却了先头的纷乱繁杂,但后来却只如惊雷一样炸响在吴国朝臣的耳边。满满一室权贵,个个都心弦紧绷,轻易不敢妄说妄动。

秦氏一族虽是吴国首屈一指的望族,然而却不似杜氏以田土为根本,也不似南宫一族在吴国遍植人脉,声势浩大,更不似百里氏c白氏c卫氏等以纺织丝绸c种植茶叶c珠宝买卖为生。他们这一族所倚仗的,正是吴国境内约半数的铜山铁矿,渔盐买卖。若是没了这些,那秦氏一族就只是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随时可能分崩离析,万劫不复而秦渭阳今天这么做,无异于让百年望族就此毁于一旦。

世族出身的官员们脸上表情可谓千姿百态,精彩至极,谁也没料到吴国世家之首的秦氏会做出这番举动。唯杜彦神情莫测,似乎一切皆是意料之中。

费文通也是一惊,望望秦渭阳,还是那样眉目浓艳如画,只是不见了往日风流倜傥之态,多了几分沉稳果决。好像是一柄挂在姬亮腰侧的那柄上古名剑,寻常只作礼器装饰,今日方才真正出鞘,飒飒生寒,震慑四方。他又抬头朝姬亮看去,姬亮端坐在上,见着下面黑压压跪了一殿的人,却连眼皮也未曾动一动,费文通更是闹不清这朝堂上此时是何种情形。

一旁侍立的宫人接过秦渭阳手中的契书呈给姬亮,姬亮一一看过,便随手放进一只漆盒里,又抬眼扫视一下殿上众人——众臣知道他这是要说话了,都屏气凝神地听着。

却见姬亮并不立刻站起来对秦氏一族百般夸赞褒奖,只是淡淡笑了笑,说道:“秦氏一族有心了。”

再无他话。

姬亮一反喜怒形于色的常态让吴国大族的族长们再沉不住气,靠着多年共事朝堂的默契偷偷用眼神交流意见。几个来回之后,都皱眉不语,垂首沉思。

上一次议及新政已经是数月前,这期间看似风平浪静,让所有人都以为姬亮自知暂时动不了吴国大族的根本,只能在皮毛上小打小闹,全然没料到如今的局势陡转。

方才秦渭阳献契书已然让众人明白了姬亮的谋划。

姬亮自幼长在军中,尤其江都守军更是他的亲兵——一面让秦氏领头献上盐铁,一面又调来自己的亲兵,世族们若是知道审时度势便该顺着秦氏铺好的路往下走,献了自家的家产了事,倘若不知好歹,只怕那五千兵马顷刻间便将这些大族的亭台轩馆踏为废墟。

可他们也奇怪,姬亮是用了什么法子去说服秦渭阳这样助他,不惜舍去秦氏一族百年基业。

于是他们在无声而默契的交流中认定了姬亮在人后许了秦渭阳无数的好处,而秦渭阳也舍得用铜山渔盐去换取在吴国权力核心的立足之地。

秦氏的叛徒,秦家的逆子——他们默默投去鄙夷的眼神。

大殿上没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克制着。姬亮一扬头,七旒冠冕上的五色玉珠便哗啦啦一响,他抬手略略将旒紞掀起,故意让下头站着的世族族长们看见他沉冷如水的面容。

一番权衡之下,百里氏的族长百里破军第一个站出来,道:“我百里一族世居吴地,早已将家族血脉融进了吴国山水。吴国有难,百里氏虽然以缫丝纺织为生,家无恒产,亦愿尽绵薄之力。”

“哦?”姬亮斜斜挑眉看他。

“臣臣愿以族中余财,半数充c充为军饷粮草之资。”百里破军说得艰难非常。

姬亮却笑道:“那却不必。你百里一族既然世代以缫丝纺织为业,不如就替吴国的军队缝制衣裳战甲可好?”

纵然明知姬亮是趁机狮子大开口,然而百里破军又哪里敢反驳一句?只得应了。

姬亮又道:“好在吴地绫罗名满天下,即使千金一匹也阻止不了巴楚晋雍的诸侯贵族们慷慨解囊,对他们抬高些价格,自然就将花在吴队身上的钱赚回来了。何况,孤也不能白拿你的衣服,既然是充为军用,日后攻下城池,所得财物田土皆有你百里氏一份!”

好个无赖的小子!费文通一旁听着,差点笑出声来。

百里破军原本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一听姬亮之言,似乎还有利可图,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白氏与百里氏世代通婚,两家向来同气连枝,但在此事上白氏族长白少阳却有自己的打算。白氏做的是珠宝生意,这一行的货源并不像丝绸茶叶一样稳定,买主也仅仅局限于少部分人,这样的买卖既受制于货,也受制于人,要是遇到饥荒战乱,更是难以维持。白少阳几次在家族聚会上提议让白氏慢慢放手珠宝买卖,置办点田土,做个稳当的地主,都被几个辈分高的老人否决了。这时正好借姬亮给的台阶下,将白氏的钱财投到军队里分担吴国的军饷开支,等到日后分田分地,没准还能占个大头。并且即使族人来责问他,也大可以说是姬亮逼迫,不得不从。

于是他一点也不像百里破军那样勉勉强强不情不愿,而是大大方方给出了近三分之二的财产。

姬亮一点也不介意他的商人本色,反而笑着赞道:“白卿真俊杰也。”

白少阳身后站着一个约莫二十六七的青年,他瑟缩着走上前弯腰对姬亮说道:“卫c卫氏也愿以家财充c充为军用”话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几乎听不清。

姬亮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又因退开得急,一脚踩在后面一位官员的脚上。那官员在姬亮面前,不敢大叫出声,生生把那声痛呼吞进肚里。青年想转身跟官员道歉,又想着姬亮要问他话,立在那里手足无措,不断地抓着头发。

“行了,别抓了。”姬亮皱眉,心道吴国怎会有如此行止佝偻的官员。又仔细打量青年,发现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不禁疑惑:“你是谁?怎么孤从来没见过你?”

“臣c臣叫卫熙,是c是卫家的新族长臣入朝已有c已有月余,任下大夫一职。其实入朝之前君侯见过我的。”

“哦”姬亮若有所思,他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号人。只隐约记得上个月费文通是告诉他卫家有人出任了下大夫,还领了那人来拜见他,他当时也没留意那人的样子,想来就是面前这个卫熙了。“你是卫家的新族长?”他打量着卫熙,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长得也还好看只怕是个绣花枕头吧,姬亮心道,这样年轻,又是这样一个不出众的平庸之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以担任卫家的族长,甚至连下大夫的职位能不能胜任也还有待考量我吴国的朝堂上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庸碌之辈拿着俸禄却做不来事,平白占着位置不过是靠了世卿世禄的惯例等着吧,孤拔除了世族的势力,下一步就是把这些靠着世卿世禄做官的平庸无能之辈赶出朝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几大家族就剩下南宫氏与杜氏还未表态,费文通趁他二人说话之际,悄悄扯了扯南宫应龙的衣袖,南宫应龙转头看他。费文通朝姬亮方向微微一扬下巴,南宫应龙当即明白了费文通的意思,却只是对他笑笑,摇摇头,并没有任何动作,仍旧肃立一旁。费文通一愣,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也冲南宫应龙笑着点点头。

对面站着的杜氏族长杜彦一脸的事不关己,将手笼在袖中,低头垂目定定望着脚下的一方青石砖。

忽而一双黑色丝履出现在他视线中,杜彦低着头,却抬起眼,姬亮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杜彦又垂下眼,依旧如之前那般端正站着,好像这大殿上暗中的风云涌动都与他无关。姬亮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转身就回了自己座上,袍袖拂动甩了杜彦一头一脑的冷风。

又等了一阵,杜彦还是不说话,混不顾四周众人都等着他开口。

姬亮实在不耐烦了,问道:“杜上卿,你呢?”

杜彦抬头答道:“臣不知君侯所问何事。”

姬亮心头的一把火忽的烧起来,当即就要发作,费文通见势不好急忙说道:“去年光景不错,杜氏一族良田无数,必是粟米满仓廪吧。”

“费相何出此言?”杜彦神情错愕:“杜氏一族不过是靠几亩薄田聊以糊口罢了,何来粟米满仓?”

姬亮冷哼一声:“杜上卿家中若仅得几亩薄田,那我吴国岂不尽是穷山恶水?”

杜彦躬身拜道:“君侯有所不知。杜氏有祖训,凡族中子弟年至及冠者,须得分家另居,家中按分例分其田土。杜氏一族已历数百年,族中人口繁衍不止,所以即使我族中原有良田千顷,到今日也不过仅够族人糊口而已。实无余粮充为粮草。不能为君侯分忧,臣也十分惭愧。”

姬亮正要发火,却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上卿谦虚了。”

众人闻声纷纷让开一条路,郭益谦越众而出,走至杜彦身边,说道:“以上卿之能,杜家之势,何愁不能为君侯分忧?”

杜彦瞟了一眼郭益谦的服色,嗤道:“不过一个作册内史,有什么资格对老夫的事指指点点。”

“上卿好大口气,吴国国事也可当做自家的事。”姬亮冷笑着说:“作册内史有没有资格,又岂是你说了算?”他转头看向郭益谦:“身为内史,常侍国君之侧,议论国事本是应当。”

姬亮这话中包庇之意可谓明显,虽然吴国上下都知道内史将行一类的人物,向来是国君近臣,他们少不得要参与国政,出谋献策,只是如姬亮这般摆上台面,却是头一次。

“诺。”郭益谦应了一声,继续说下去:“据臣查阅户籍,杜氏一族共有男丁两百六十四口,女眷两百七十三口,杜氏田产一共六十万亩。依照杜氏族规,只有成年男子才可分到族中土地。那么即使杜家男丁现在全都成年,每人也有近三百亩的土地!”

郭益谦像出鞘的利剑一样锋芒毕露,一步步迫近杜彦,言语间句句逼问,激烈凌厉,掷地有声:“而我吴国土地一共多少?能用于耕作的土地又多少?吴国人口多少?算下来每人的土地有多少?”

他横眉怒视杜彦:“而此次湄阴一战,吴国为什么会败?仅仅是因为久享安逸,未经战火?还是因为错估形势,轻视邻国?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的战甲戈矛不如楚国的尖利,我们的粮草没有楚国的充足!

“吴国富有,粮草何以捉襟见肘,戈矛何以锈迹斑驳?那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开的风气,把粮食铁器都拿去周转买卖!吴国上下人人效仿,战事一起,粮草从哪里征,u qi从哪里调?吴国如何不败!你们卖出去的不仅仅是米粮,更是吴国的命脉!

“杜上卿,你卖粮食给楚国之时,可有想到湄阴一战楚军就是吃着吴国的粟米攻破了吴国的城池?!”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只有郭益谦身上佩着的那块血红的玉璜随着他说话走动不停地晃动,碰撞出玲珑的声响,直直敲进费文通的心底。

费文通看着郭益谦的眼神变了又变。先时是惊讶,后来就恍惚起来,大殿上一身褐色衣袍正在慷慨陈词的,一时是郭益谦,一眨眼似乎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个影子重重叠叠,逐渐在记忆里清晰起来,仿佛时光回溯,一切还是当年摸样。

时隔二十三年,费文通终于在这大殿之上,透过另外一个人,看到了他。

依旧那么年轻气盛,依旧那么凌厉锋锐,那块玉璜,也依旧鲜艳如血。

费文通也不知道自己眼里,是敬,还是恨。

杜彦被逼得退无可退,不理会郭益谦,跨出人群直接对姬亮说道:“君侯这是要把世家大族都逼到死路上吗?”

“杜上卿何出此言?”

“君侯明知我杜氏一族根基全系在田土上,却要把我族土地尽夺了去,让我杜氏一族何以为计?”

“你族的土地?”姬亮虽是笑着问出口,但其中森然冷意却激得杜彦心中一寒,后悔方才言语不慎触了姬亮的逆鳞。只是此时若承认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就无异于说杜氏之地并非杜氏所有,那岂不是正中姬亮下怀?

杜彦面不改色,说道:“杜氏从桓公征伐有功,先王嘉善,遂封赐田土。杜氏一族勤恳劳作,才有今日。”

“才有今日?”姬亮回身冷冷说道:“才有了今日的专横跋扈,才有了今日的乱法shā rén!”

杜彦尚要分辨,可姬亮此时抓着他一处错怎可罢手,大袖一挥叫杜彦闭嘴,自顾抢先说道:“七日前那场血案,究其根本,皆是你杜氏贪心不足之过!新政明令减轻农人赋税,你却另立名目,多番压榨剥削,民众不满,你便使人打杀了——前日你杜氏三十四条人命不过是偿那些庶民的血债,不过是追究了你族中子弟打杀庶民之罪!可你故意妨碍新政颁行之罪,孤却还未追究。”

姬亮声音一扬:“作册内史!”

郭益谦低头应道:“臣在。”

“你告诉他,悖新政之令而行当作何处置!”

“诺。”

郭益谦抬头,杜彦只觉得郭益谦平静无波c幽黑深邃的眸子里好像藏着惊天阴谋,却听郭益谦说道:“当削其爵位,夺其田产,完为城旦,永不入朝。”

——这分明是针对着世家大族来的!

杜彦此时了悟却是太晚,他抬手指着郭益谦,扫视了周围一干世家大族的族长,厉声道:“你们都看见了,君侯任用奸佞,要动吴国的根,要绝你们的路!你们——”他又指着秦渭阳,道:“若是你们愿做这样一心谄媚,罔顾家族生死之辈也由得你们去做。若不愿——”他却不再往下说,只猛地回头,满眼怨毒地看向郭益谦,忽地又大笑起来,道:“好——你有那玉璜,却是好极了——你总归是不得好死的!”

姬亮侧目看去,郭益谦腰上悬着那块血红的玉璜,心中顿时一刺,正欲呵斥杜彦,却见杜彦方一说完,竟狠狠向大殿上一尊青铜大鼎撞去!

只听得闷声一响,热血飞溅出来,淋漓洒了一地。秦渭阳离得最近,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被杜彦脑中迸出来的鲜血浇了满脸。

霎时只觉得鼻腔喉中尽是腥气,又见着杜彦横尸当场,触目惊心,胸腹之间顿时气滞不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下挤开众人奔出殿外吐得昏天黑地。

姬亮着实没料到杜彦竟会当着百官自尽在大殿上,心道:无非就是要叫孤落一个苛待功臣生性凉薄的话柄,只是这老贼却错了,孤岂能叫那些言语左右了孤?当杀的一样杀,当赏的一样赏!

他道:“丞相,你赶紧让人把杜彦这老贼抬下去!要死也不寻个干净去处,污了孤的殿堂!”

待血腥味渐渐散去,姬亮又开口道:“杜彦畏罪自杀,他族中之人亦不可免,一律按律处置。”

他这一道诏令下去,那曾经煌煌赫赫c不可一世的城南杜氏,便像那沙砌的高楼,大水一从来,无声无息便塌了,只在秣城人记忆中留下一道隐隐绰绰的背影。

杜氏一倒,族中田土尽归了国君,姬亮下了一道均田令,将这些田土按人口分给一部分无地耕种的庶民,而缴纳的赋税则是直由乡c里c亭一级一级往上,最后转入国库由治粟内史掌管。

至此,新政的第一步,总算踏踏实实地走了出来。

自那场沉闷却又惊心的朝会之后,吴国君臣再没有一个人把郭益谦当做只是个会写一手漂亮文章的士人,他突然就成了权贵们津津乐道的人物。姬亮也干脆借了这势头,拜了郭益谦c妫檀两人为上大夫,白山兼任了卫尉手下的千夫长,而秦渭阳,则成了吴国最年轻的上卿。

姬亮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地醉一回了,拉着郭益谦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最后酒兴大发,拔出那柄上古名剑,在殿中击剑起舞。

郭益谦也喝得微醺,见姬亮舞剑,不禁和着拍子唱起歌来——并不是什么豪壮之曲,而是旧时锦屏山下的窈窕淑女们爱唱的曲调——

“喈彼佳人兮,期我佳期。喈彼佳期兮,佳期何期?”

反反复复是这两句,因着郭益谦喉音低沉而别有一种缠绵悱恻之感。姬亮停了动作,愣愣听着郭益谦唱歌。

郭益谦也瞧着他,歌声不高不低地回荡在寝殿内,没有丝竹相合,没有鼓乐齐鸣。就这样一个低沉柔和的男声,仿佛天地鸿蒙初开时最初的一缕远古之气,玄妙温柔,叫干涸的土地涌出清泉,叫枯萎的枝丫生出花儿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姬亮突然扯下一缕鬓发,挥剑割下,又伸手解开郭益谦的头发,也割下一缕来结在一起,举到郭益谦面前,柔声道:“今夕此夕,是彼佳期。”

郭益谦准备伸手接过,姬亮却转身去榻上翻出一只小锦囊来,将他与郭益谦的头发放进去,又仔细藏在层层被褥下面,对郭益谦道:“这头发孤收了。”

郭益谦理好头发,正准备起来告辞,姬亮一把按住他:“孤要了你的头发,你却不问孤讨一件东西么?”他一眼瞥见郭益谦腰上半旧的鱼形白银带钩,回忆起那日华予阁里那个叫薜荔的女子拿了秦渭阳带钩的事情,便以为民间男女交好,素有此风气,遂解下腰上华丽名贵的鎏金嵌玉镶琉璃的银带钩递给郭益谦,道:“你的带钩旧了,用孤这只吧。”

郭益谦默默接过,姬亮先一步伸手向他腰间取下那只半旧的白银带钩。郭益谦知道姬亮是不会还给他了,遂也把姬亮那只光华灿烂的带钩挂在腰带上。

姬亮把玩着白银带钩,忽的发现里头竟有机关。那鱼形的白银带钩做工十分精巧,中间是两片扣在一起,拆分开来,才能得见里头却还刻着“长勿相忘”四字。姬亮见了更是爱不释手,当下便挂在腰带上。

郭益谦道:“这带钩既已旧了,君侯又何必再用。”

姬亮道:“只要孤心头喜欢,便是这天下第一的至宝。”说罢又笑了起来:“发也结了,信物也换了——”他执起身侧的青铜龙纹觥,往两只耳杯里各斟了满满一杯,道:“该是合卺之礼了吧。”

郭益谦抬起头,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幽潭似地看着姬亮,叹道:“君侯不该把这新妇之礼,用在此时。”

说罢起身就要走,姬亮再次扯住他,惶惶惑惑地叫他:“阿兄。”

姬亮本坐着,郭益谦此时站起,姬亮便只得半人高,郭益谦腰上挂着的血红玉璜就直直晃到姬亮眼前。

姬亮拈起那块玉璜,道:“阿兄,你以后不要戴这个了。”

郭益谦低头看向他:“君侯信了杜彦所说?”

“孤不愿信。只是孤心里害怕得很。”

郭益谦矮下身来,扶着他肩膀,道:“臣那日在锦屏峰下便于君侯说过,生死之事,岂人可料?不负初心本意,也就是了。何况臣有这玉璜,君侯也有,且是先王赐下的,若真是不祥之物,先王怎会赐予君侯,又叫君侯妥善保管——分明是有世代相传的意思。这样一件东西,怎会是不祥之物。”

姬亮听他说的有理,才点点头放了他,又问:“你这便要走了?”

郭益谦点点头,说:“臣昨夜写了一篇策论,尚未修改誊录,臣准备这几天查补缺漏,争取早日献予君侯。”

姬亮立刻来了精神,道:“可是整兵备战之法?”

“正是。此时现在杜氏已除,秦氏已败,其余世家大族便不足为虑。何况军需现在由那几个世家大族供给着,君侯便可放开手来整兵备战,早日一雪前耻。”郭益谦沉吟道:“之前新政虽要各乡里亭的青壮男丁每日操练,但到底是乡野氓隶之人,不是大将之才。而若要再起兵戈,无将可用却是大大不妙。君侯虽然收了兵权,可这领兵之将,半数出自南宫一族。君侯对世家大族的雷霆手段,虽未波及他南宫一族,然而他们看在眼里,纵然不会生出异心来,对君侯却从此有了提防顾忌。”

姬亮道:“你说的是!只是军中不必寻常,岂能轻易更换将领,动摇军心?何况这一时半刻,又从哪里寻堪为大将之人?”

郭益谦这时倒不急着走了,坐下说道:“君侯可还记得,臣去江都之时,君侯将虎符给了臣——君侯说军中素来看中威望,若要更换将领而不动摇军心,这将领必从这军中出才是。

“挑一些资质良好的庶民,或者破落世家的上进子弟,开设学宫,传授为将用兵之道。待得一定时期,便对他们进行考校,优胜者即可让他做一个百夫长,慢慢在军中树立威信。

“而后君侯征讨山越,开垦山地之时,便可派他们领兵征伐,一来校验一下实战之力,二来,上过战场,这威望便又重一分。倘若立功,君侯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封赏,一是激励军功,二是瓜分南宫一族在吴国朝堂上的势力。待吴楚烽烟再起之时,君侯便不愁无人可用。”

姬亮听了这话,大喜过望:“好一番缜密心思,竟是面iàn ju到了!”说罢拉着郭益谦站起来,道:“孤今日不留你,你快去将那策论写了呈上来。”

姬亮送走了郭益谦,经不住倦意与醉意一起袭来,倒在榻上便睡得人事不知。

连日来的紧张筹谋,小心算计,都随着杜秦两族的土崩瓦解而烟消云散,姬亮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荒唐陆离的梦境,踏踏实实地睡一场安稳觉。

当他从酣沉的梦中辗转醒来时,已过了午时,寝殿外蝉鸣鸟叫不绝于耳。平时他是断不会日上三竿还睡在榻上,但今日恰好是乙卯。因王者忌子卯的缘故,吴国向来有“逢子卯不朝”的惯例。

侍女琦华正服侍姬亮梳洗,姬亮问她:“怎么今日只有你一个?窈窕呢?”

琦华正要答话,却听得窈窕在外头跟人说话。

“可是真的么?”

“外头都传遍了,那位新上卿的确是被族中所弃,现在无家可归暂住在费丞相府上呢。”

“我还听说啊,秦上卿整整在秦氏的昭穆宗庙前跪了三天三夜。”

“你们说着我才想起来,许久没见过秦上卿了。”

“据说是人都病得起不来了,唉,他为君侯做了这么多,君侯对他却问也不问,我真替上卿委屈。”

“嘘君侯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琦华当时正要出声呵斥,姬亮挥手拦下了她,两个人就这么将外头那些侍女的闲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姬亮心上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抽搐似的疼,脸色惨白,眼眶却通红,呆呆坐在席上,许久才轻声问琦华:“你方才可听见了?”

琦华知他心意,便道:“君侯不如就去看看上卿?”

姬亮垂着眼,咬着唇想了一阵,默默点了点头。

琦华正要离开,姬亮却突然又道:“昨夜上大夫来说了件要事,孤准备去听听丞相的意思。”

琦华心道:君侯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脸皮薄得很,心思总是不肯轻易说出来,偏要人辗转好几个念头,才想得到他的本意上去。想去见上卿,却又抹不开脸面,他以前与上卿那般要好,怎就疏远了?他这番朝堂之事在我面前说做什么?我又不懂。还不是说与他自己听,找个借口罢了。唉,可是这做国君,还是要把心思藏得越深越好。

国君出行,整个秣城都要清道,此时虽未入夜,秣城却是各处关门闭户,街道上空无一人,凸显得姬亮车驾的动静格外大。巡城清道卫士见这队伍驾用四骑,车饰华贵,随从卫士个个高头大马,玄甲铁剑,知是国君卤簿,纷纷垂首立在道旁让他们过去。

现下本就是七月盛夏,炎热不堪,午后又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一丝流动的风也不见。姬亮坐在车中燥热难耐,汗流浃背,伸手挽起一旁的帘子问骑在马上的琦华:“还有多久?”

“妾这还是头次去丞相府呢,要不唤将行过来?”

“罢了。”姬亮放下帘子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耳边却反复是宫内侍女的纷纷议论——

被族中所弃,无家可归

整整在秦氏的昭穆宗庙前跪了三天三夜

据说是人都病得起不来了

君侯却问也不问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最近的朝会秦渭阳都没有来,费文通没有向他禀报,他也没问,似乎是要刻意忽略秦渭阳一样。而秦渭阳在新政一事上立了这样一个大功,是他的肱骨之臣,本不该这样被他疏远。他为什么要躲着秦渭阳,为什么不敢去见他?

马车突然轻微地颠簸了一下,许是车轮碾过一颗突兀的石子,这一颠,却把姬亮颠明白了。

他是怕去见他!

为什么怕?

姬亮不敢往下想了,他怕若是往深处想下去自己内心的一点坚定就此动摇。但他越是怕,那些念头就越是不断地往外冒,涌泉一样。

那些王宫角落里流传的隐秘流言,那些堂阁殿宇上浮现的暧昧笑意,姬亮不是看不到,也不是听不到。现在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把他心里所认定的感情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颓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眼前一时是锦屏山的山洞里,熊熊火光中郭益谦一半明艳一半幽暗的笑颜,一时又是乡民操练的打谷场上,凝眸相望间秦渭阳又似含情又似含怨的神色。以及与秦渭阳多年相伴,与郭益谦的结发盟誓,还有 薜荔与秦渭阳眉来眼去时候他莫名其妙的怒火,郭益谦被杜彦怒斥时他不惜破例维护往昔情景纷然交织,搅得他心里乱成一片,也分不清到底孰重孰轻。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也想得通透,一国国君,自然要有些权谋手段,阳谋也好阴谋也罢,都无所谓。所以他对杜氏一点愧疚都没有。但他不敢去回想那天秦渭阳带着族人献上秦氏一族盐铁的情景。他分明那样得意,却就是不敢瞧秦渭阳一眼。他此时方才明白,倘若一眼瞧去,只怕他一直自以为是的坚定感情当时就要土崩瓦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费文通的府院不大,但因为人少,常年只有费文通与一个老仆住着,看上去还是空落落的。

姬亮把所有的随从都留在的大门外,一个人直奔秦渭阳的卧房。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与外头浩浩荡荡的车驾卤簿一路喧嚣而来的阵仗仿佛是两个世界。唯一的一点生机来自于树梢上的蝉,它声嘶力竭的叫喊仿佛是生命最后的挣扎。

都说蝉能在地里活好几年,但一旦钻出地面重见光明,就活不过半月之期。

姬亮现在觉得,那些事c那些感情便像这蝉一样,若不说出来,一生一世也过得了,一朝捅破只怕当即便灰飞烟灭了,连半月之期都没有。

他在秦渭阳的卧室外踟蹰良久,正自犹疑不定之时,那门却自己“吱呀”的一声开了,秦渭阳苍白的脸便露了出来。

乍见之下,姬亮差点不敢相认,眼前这个颜色憔悴,病骨支离之人,还是那个少年得志,辩才无双,风流倜傥的吴国上大夫吗?曾经是芝兰玉树一样的人物,糺缦如卿云,光华如珍珠,到而今这样落魄潦倒,形销骨立,又都是为了谁?

姬亮就伸臂拥住他,秦渭阳也似呆了一般,好半天眼珠子才转一下,涩声道:“君侯。”

姬亮紧紧抱着他,鼻头一酸,颤声说道:“是孤害得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秦渭阳由他抱着,声音在姬亮耳边飘忽:“外面都在怎么说?”

“外面不过是几句议论总是免不得的。”姬亮不敢说真话刺激他,却又知道瞒不住他。

秦渭阳忽然放软了身子整个人靠在姬亮身上,贴着姬亮耳朵轻轻叹息道:“现在君侯总算无所顾忌了。”说罢竟也伸手拥住姬亮背脊,肩抵着肩,脸贴着脸。

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这样抱着站了许久,久得那院中的绿荫都慢慢地爬到墙上来,投在姬亮背上,挡住了秦渭阳眼前一片晃得人眼花的光线。

姬亮道:“你明知交出了秦氏的盐矿铁山,他们便容不下你,你为何c为何宁愿背家弃族,也要扶持新政?”

秦渭阳挺身站直,退开了些,道:“盐铁是决不能为他人所掌的,臣不献上来,君侯总有一天也会来拿。现在这样,好歹有个架子在,总好过如杜氏一族。”

他这句话一出口,把方才的脉脉温情都打了个粉碎,绿荫又缩了下去,刺目的阳光重新投射进来,秦渭阳转身侧过头,留了一半消瘦背影给姬亮。

姬亮问:“你可是怨孤手段阴毒?”

秦渭阳往屋内走了两步,避过烈日,才转头看着姬亮,摇了摇头,说道:“身为君侯,只要为吴国自强,再阴狠百倍的手段也是应当。只是作为被算计的,臣心里的确难受。不过总算不负君侯所托。”

姬亮眉头一皱,追问道:“不负所托?孤何曾托你做过什么?”

秦渭阳惊得心里漏挑一拍,看向姬亮的眼里瞬间有了往日的神采,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那日君侯不是故意让白山来侯着我,好让我知道秣城大军压境,好让我权衡抉择”

姬亮几步跨进来握着他的手,辩解道:“孤从未这样算计过你!孤也从未疑心过你!白山只是那时孤出宫看你,又怕费相家里的老仆照顾不到,才把他留下。”

秦渭阳心潮澎湃,激动之下竟有咳喘起来。姬亮要把他扶到榻上去,秦渭阳挣起来,道:“臣正是知道君侯从未算计过臣,也未曾疑心过臣,才这么义无反顾。”

姬亮看他这反应,拥着他也坐在榻上,低声道:“孤问你一件事倘若这吴国的国君不是孤,你还会不会这样义无反顾?”

秦渭阳沉默一阵,道:“会。因为臣知道,不如此,则吴国难以自强。当今天下,若不奋发图强,凌于诸国之上,便只有沦为俎上之肉!国没了,家就没了,那时秦氏的盐铁一样也没了。与其国破家亡被人所夺,不如拿它换一个吴国自强,家国永安!

“那日路过问鼎台,老师说,先王那整整一代人穷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看到的风光荣耀,皆系于君侯这一朝,他要我一定要替他见证这问鼎台再受天下诸侯的拜贺。

“臣说这话连臣自己都觉得矫情,但是,这就是臣平身所求的大义。”

姬亮心中感动,把秦渭阳抱得更紧了,道:“你说得好!你果然不负孤这一番信任倚重。丞相也说得好!孤不能辜负了。”他摸上秦渭阳的背脊,一根根骨头似要从他身体地挣出来似的,姬亮心中一酸,道:“却是委屈了你。”

秦渭阳将头抵在姬亮肩窝,轻声说道:“倘若国君不是君侯,那的确是委屈的,可既然是君侯,臣便不委屈。”

姬亮沉默着,那句话在心里酝酿了半天,终于还是没问出口。他微微叹了口气,秦渭阳有些惊惶地抓着姬亮的衣袖,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耳鬓厮磨不知道过了多久,“啪”的一声似乎是竹简掉在地上的声音,惊得两人双双抬头望过去——

郭益谦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简,低头退了出去。

夕阳沉沉地坠入锦屏山,夜幕席卷而来,整个秣城都便在此时亮起了灯火,开始了一国都城该有的喧嚣浮华。一个个剪影映在窗上,演绎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爱恨悲欢。

而吴国上大夫的府院却仍是一片死寂,与权贵云集c灯红酒绿的城东之地格格不入。

郭益谦没有将夜打理得如同白昼一样的习惯,他习惯了这样的冷清枯燥。所以他只是点了一盏微弱的灯,静静地倚在窗前。

他身上只着了那次从姬亮寝殿穿回来的中衣,一头长发散开披在肩头脑后,伸手抚过一旁上大夫所用的玄衣纁裳,把那璜饰抓在手里。

一堆上好的羊脂白玉中间,那块血红的玉璜在灯下便愈发的滟滟夺目。

郭益谦心想,这玉璜费文通认得,杜彦也认得,姬亮却不知其中情由,想来老吴王对此事是讳莫如深。而杜彦死前那句话,让这玉璜像针一样扎在姬亮心上,他当时还宽慰姬亮——不负初心本意也就是了。

可他出山入朝的“初心本意”,似乎在这些日子为吴国新政的奔波中渐渐淡去了。就好像那天下午他故意突然闯入,事后想来,他自己也辨不清到底那天是为了“初心”,还是他的“真心”。

那日他听见秣城四处都是清道的声音,稍稍一打听便知道姬亮去向。他也知道秦渭阳那里的情况,当下就带了一卷竹简,躲过那些清道巡城的士卒,侯在费文通的府院外头。

姬亮进去不久,他就装作有急事上奏的模样匆匆赶来。白山见是他,便没有阻拦,却被费文通叫住。

费文通见他神色匆匆,遂问道:“上大夫可是有要事?”

“是。”

费文通盯着他竹简,又问:“是何事?”

郭益谦故意把竹简掩进宽大的袍袖,道:“君侯吩咐的机要之事,不便对丞相相告。”

费文通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长舒一口气,道:“上大夫,庙堂之争,我自认经历得比你多。你虽得重用,便该将心思放到国政大事上来,不要一门心思想些阴狠算计的法子,惹得天罚,走了那人的老路。”

“臣朝堂所为君侯自有论断,臣也相信君侯不是那等纵容奸佞之君。”郭益谦抬眼看向费文通:“世事皆有原由可寻,丞相居庙堂高处多年,竟还信上天授意之说,未免太辜负丞相之位。”

郭益谦虽是没有什么语气起伏地淡淡而言,但话中讽刺之意可谓明显。可费文通并不发火,只道:“你不信天,那人也不信,可后来”

郭益谦打断道:“后来如何,谁又知道?”

费文通指着郭益谦腰上的玉璜:“此物我认得,杜彦也认得,难保还有其他人也认得——倘若你真是为当年之事而来,叫君侯知道了,那时你如何面对这一番信任倚重?”

“费丞相,当日你我初见,你既认出了这玉璜,那时你不对君侯说,现在又来劝阻臣——臣敢问丞相,臣可有乱了吴国国政?”

费文通道:“正是你所行之事对吴国多有助益,我才”

“那丞相何必多说。”郭益谦不等费文通说完,丢下一句话便往内室走去。

郭益谦在门外站了许久,从缝隙间把里头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找准时机推门而入,故意让竹简落在地上,装作突然闯入又看到不该看的事情惊慌失态的模样。让那两人看见,而后又立马拾起竹简退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但他笃定姬亮会立即追出来。

果然还未待他走出内院,姬亮的声音在后头急急响起:“阿兄!”

郭益谦回头,行礼如常,道:“君侯有何事?”

“阿兄,我”姬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抓着郭益谦的袖子,切切地望着他,只道:“秦渭阳他他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孤心里愧疚得很。”

“君侯错了!你是君,他是臣,没什么委屈不委屈!一国之君便要拿出威严来。”郭益谦平时很少有情绪起伏,突然这样厉声说话,把姬亮都震得一愣,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郭益谦忽地侧过身,不愿再跟姬亮相对而视,落寞言道:“君侯怎能三心二意。”

“不是三心二意!是孤”姬亮从未见过这样神色黯然的郭益谦。在他近十九年的岁月里也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的艰难c慌乱c不知所措,哪怕是祁阳开着军队一路从湄阴杀到江都,他也能沉下心来调兵部署,主持大局,但是现在面对着郭益谦他心里却白茫茫空荡荡,全无主意。

他望着他,对方明明没有动,姬亮却觉得他一甩袖子便要走了,去到广阔无垠的山林湖海里,他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这样一想,好似整颗心都被人摘走了一般,满腔满怀的热血都没了归处,突突地奔出来,把浑身的热气都带走了,这样热的天气也冷得直发颤。就好像那个雷雨之夜的噩梦一样,他现在回想起来,只忆及一个开头便转开念头,不敢往下再想。

郭益谦走了,或是死了,都是他连想象都没有勇气去想象的。

——我但凡见到你时,满心满怀的都是欢喜,可我一点儿也不敢去想我再见不到你会怎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姬亮走到近前,低着头低声道:“是孤错了。”

郭益谦仍不愿看他,道:“今日我只要君侯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两个就在那庭院的树荫底下站着,直到那烈日成了夕阳。

“阿兄”姬亮咬了咬唇,道:“孤知道如何进取天下,知道如何强国富民,也知道那些算计筹谋,可于这情爱之事,孤却一点儿也不懂——是孤错了。”他抬头看着郭益谦,又说道:“我原先从没想过会喜欢一个什么人,至多不过是年岁大了,便娶一个别国诸侯之女,再有几位姬妾,就此罢了。可是阿兄,遇到你了,我便不这样想,孤想这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郭益谦瞧见姬亮的眼神里多了些许坚定c真挚,又听姬亮继续说道:“那日结发之礼,孤是真心的。”姬亮说完,沉默了一阵,才又嚅嚅开口:“孤原先虽也是日日和秦渭阳在一起,他很明白孤的心思,孤与他在一起十分开心,甚至看到别人与他在一起,孤还会不开心。可孤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孤也是遇到你,经历了些事才明白,他原来喜欢了孤那样久。孤刚才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孤以为被喜欢的人那样抱着,他心里也是欢喜的。”

姬亮在外头,狠狠心扬声说道:“方才是孤唐突孟浪,上卿且好生休养,勿要劳神。孤回宫去了。”

没等到秦渭阳回答,姬亮拉着郭益谦逃也似地奔出了费文通的府院。

两人并肩坐在安车里,姬亮一直垂着头不说话,郭益谦道:“君侯是在怪臣方才那样逼迫?”

“不,”姬亮摇头,“阿兄做得对。感情的事上,怎容得三心二意。阿兄一心对孤,孤若三心二意,便是辜负了。自己的心思,既明白了,便不能拖泥带水。”

郭益谦长叹一声,说道:“不止如此。君侯想过没有,秦氏在这关头把秦渭阳逐出秦氏,明显是在对君侯新政的不满。而秦氏没了那些盐铁,却还敢如此嚣张,君侯可想过这其中的缘故?”

姬亮被他说得心头一惊,茫然道:“孤竟然忽略了此事——孤一听见他被赶了出来,心头便想的是他怎样了,倒没顾及其他。那依你所见,此事背后还有别的缘故?”

郭益谦沉吟道:“吴国的世家大族,南宫是硕果仅存的一族——君侯当日收拾杜氏的法子,未必不会被他借了来对付新政,对付君侯。军中的领兵之将,多是南宫氏的人,但偏偏南宫将军的嫡长子南宫瑾却没有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君侯不觉得奇怪吗?”

他这一番话叫姬亮记起那日在登仙台的情景,于是说道:“南宫瑾忙着在登仙台招揽人才,哪里有空在庙堂厮混。”

“南宫一族做的本是无本的买卖,靠的就是这世卿世禄的深远人脉,朝堂之上人多势众,即便君侯要动他,也不得不三思而后行。而且,费丞相跟南宫将军俱是先王托孤之臣,但好像并没什么来往?”

“秦渭阳说,丞相跟上将军都是国政上的往来,私下并没什么来往。”

郭益谦伸手按上姬亮肩膀,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道:“因为秦上卿被逐出家门之后,无路可去之下必然会投奔费丞相。中间有个秦氏横在这里,他们自然不需要什么交情来往。”

姬亮冷笑道:“孤倒没想到这层。那回在登仙台上,那些世族子弟一口一个新政是靠费相斡旋,那时孤就该明白,丞相就是这些世族捧上去的,又怎会不向着他们说话?!”

郭益谦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姬亮是把这话听进去了,这番功夫,总算没白费。

倘若今日任由姬亮对秦渭阳因疚生怜,由怜生爱,那时候再想让姬亮疏远费文通,进而把费文通逐出庙堂,就像当年他对老师做的那样,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只是为了让姬亮疏远费文通,有的是正大光明的堂堂之阵,何必非要挑这一个儿女情长的法子?

不过是自己也真的动了心,就由不得让他的真心再分给别人。

几时你也生出了这样的痴心妄想?!不论这玉璜背后的故事是不是当得真,你比他大了十岁啊,你竟还作起了这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的美梦来!

郭益谦坐在上大夫府内院寝室的灯下,捂着眼睛,无声地笑了。

姬亮行事从来雷厉风行,待郭益谦关于学宫的奏疏呈上来,直接当做拟好的草诏一般丢到相府审议去了。所以屈子佾注《吴语》便说:“桓公刚毅,文王惠和而昭王果决。三代以降,无复如斯矣。”

而相府众人早从姬亮的种种破例而为中看出他对郭益谦的倚重——山野庶民未得军功而赐爵,作册内史朝堂谏言却直接拜为上大夫,这是吴国往上数一百年也没有的事。又因为见识了姬亮收拾世族的手段,哪个还敢拂逆他的意思?费文通对此事也不发一言,批阅了草诏又呈送到内宫去。

等到教习武将的学宫建立起来,已经又是一年快过去的时候了。姬亮将学宫命名为湄河,意在表明学宫设立的根本乃是为了收复湄阴河下。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下来,铺了一地银白,月光从层云缝隙间泄下来,映在雪上便泛起粼粼波光来,好像天河落了地。

虽至夤夜,吴王宫的大殿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是每年例行的冬至大宴。

近百盏青铜豆形灯列在殿中,明晃晃直如白昼,缶鼎壶尊,豆簋箪杯更是错错落落地铺了满地。而大殿两侧的乐工们则卖弄着他们高超的技法,让琴瑟编钟奏出黄钟大吕似的雅乐,以配合大殿正中作六佾翩翩而舞的四十八人。

灯影摇曳间觥筹交错,君臣尽欢,殿上众人好似都要借这明亮灯火来掩藏暗露的锋芒,要借这笑语欢声来掩去心头的谋划。各人都戴着层层iàn ju,揭下一层,还有一层,孰是假意,孰为真心,又有几人辨得分明?而这庙堂之上,真心假意,又何须非要辨得分明?

姬亮坐在上首,酒兴正酣,一边与众臣说笑,一边又让窈窕耳杯里添酒。费文通瞧着姬亮满脸通红,便上前轻声提醒道:“醉酒伤身,君侯少饮些吧。”

姬亮已有几分醉意,闻言将耳杯重重往几案上一放,指着费文通道:“丞相不要扫兴。”

他因心里认定了费文通与世族同气连枝,国政之事便极少与相府商议,常常与郭益谦c妫檀等商量好了,草拟了诏书,便直接让相府颁行下去。所以无形中相府众臣与国君之间疏远了不少,但姬亮这样当着众臣给费文通难堪却是头一回。

费文通一时语塞,道了声“诺”,讪讪地回到席上。秦渭阳紧邻着他,此时探过身子在费文通耳边细声道:“君侯一意打压架空相府,老师何必要去逆他的意?他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他爱做什么,便由得他吧他总归不至于太失了分寸。”

费文通点点头,顺着望向秦渭阳面前的几案,皱了皱眉道:“君侯没失分寸,你却不知好歹——你这病哪里喝得酒?是要像那回一样咳得整夜都闭不了眼么?”

秦渭阳笑道:“隆冬虽至,我倒觉得这几日比往常还精神了许多,想来略饮一点并不妨事。”

姬亮坐在上头冷眼看着这师生二人有说有笑。

这半年来,他与秦渭阳除了上朝之外几乎没有再见过面。更不要说那些大小宴会,秦渭阳从来托病不来,只是今日这冬至不比寻常,是百官都不得缺席的。今晚席间姬亮不住往他身上看去,见他也只是偶尔跟费文通说上几句话,几乎整晚都是一个人闷闷喝酒,脸上神情寡淡,眼里更如死水一般兴不起波澜,哪里还有半分风流倜傥,辩才无双的影子?活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姬亮从来都不明白秦渭阳的心思,现在就更不明白了,也不知这半年来,他有没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

姬亮满是惆怅地叹了口气,突然就没了饮酒作乐的兴致,便丢下群臣,也不让白山窈窕等跟着,一个人恹恹地往寝宫走。

刚转过长廊,就听见有人叫道:“君侯。”

姬亮听得是郭益谦的声音,越发露出疲乏之态,问道:“你也乏了?”

郭益谦道:“臣看君侯并不是乏了,是心烦了。”

姬亮点点头,一脸落寞颓丧,他道:“孤今日方才忽然觉得,一国君侯有时候还比不上锦屏山里的村夫氓隶。这样的日子,你却坐得离孤那样远,而往日与孤亲近的,也都渐渐疏远了。难道自称这一句‘孤’,便同谶言一般,叫孤注定一世孤寡?”

他走到廊前,指着天上一轮明亮皎洁的月亮说:“你看这月亮,一轮捧出,万姓仰头,占尽了风光。可这万世万年,也只得他一个孤零零悬在这无边天际之上——孤不想跟它一样。”他走过去抱住郭益谦,闷声说道:“阿兄,你要一直在孤身边。”

郭益谦微笑着,极尽温柔地在姬亮耳边道:“好,郭益谦有生之年,定会一直在君侯身边。”淡淡的清辉洒在他脸上,竟是姬亮从未见过的温柔恬淡,那一双幽黑的眸子像姬亮最钟爱的那块羌戎之地出产的墨色玉石凤凰一样温润。

姬亮抱了他一会儿才放开,又说道:“孤方才不过是一时感慨。开弓没有回头箭,孤这辈子注定了是吴国国君,便一生一世都抛不得,舍不下,孤所有的荣辱都系在吴国的盛衰之上。”

郭益谦欣慰一叹:“君侯长高了,也长大了。”

原来两人拥抱之时,郭益谦可以轻松地把头埋在姬亮肩上,但姬亮方才伸手抱他之时,他的下巴却只堪堪抵着姬亮肩膀。

郭益谦又感慨地说道:“寻常人家的子弟,明年才行冠礼,而君侯不到十八就已担起了重振吴国声威的重担,新政初兴至今,其中多少艰辛,纵他们不知道,臣却是知道的。但臣还是像那日锦屏山初遇那样对君侯说:臣没有看错人。”

在这隆冬最冷的深夜,郭益谦的话像是黎明前的一阵清风,最吹散了萦绕在姬亮心头的从湄阴之败到而今的种种抑郁之气,也吹散了久久笼罩在头顶的黑夜血液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沸腾,他仿佛看到东方慢慢地开始亮了起来。过不了多久,那里便有一轮温暖明亮的红日冉冉升起,灿烂夺目的阳光将会洒遍吴国的山河城池。

他握着郭益谦的手,喜不自胜:“阿兄放心,孤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孤也不能叫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说你是以色事人的佞幸之辈,现在,你也只得离孤那样远。但孤相信阿兄终有一日会凭着你一身韬略,成为这吴国臣属中,离孤最近的人。”

纵然姬亮与郭益谦百般谨慎,纵然这是一个寻常得不足以在惜字如金的史书上留下半点痕迹的冬至日例行宴会,但在那些史书字里行间密密麻麻的诸家注疏里,他们之间隐秘的情感并没有被阙漏,终究还是在几百年后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可见这世上,到底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真正的不为人知。

当然那些如屈子佾一样的解史之辈为何会隔着千年岁月发现这些蛛丝马迹,都是因为在这天将明未明之时发生了一件足以让史家用大量篇幅来记载的事,而这事件的主人公也将是一个典型符号被演绎在各种关于纨绔子弟回头是岸奋发图强的chuán qi话本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彼时姬亮与郭益谦正说着话,那位卫家的族长,吴国的下大夫卫熙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姬亮对他的唯一印象便是秦渭阳领着族人交还盐铁,杜彦血溅庙堂的那天,他那副庸庸弱弱的样子。

但此时卫熙一改平时随声附和唯唯诺诺的性子,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掏出一张绢帛,跪下呈给姬亮,道:“自湄阴河下失陷,臣无一日不想收复失地,一雪前耻。于是走遍吴国所有山川土地,甚至特地去一些寻常人不敢去的险僻之地,终于画出此图,今日特献予君侯。”

姬亮颇感意外,问道:“图上所画为何?”

卫熙指着图,说道:“君侯一看便知。”

姬亮接过绢帛展开一看,画的是一幅吴国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关口要塞道路河流,又用红色勾出些新的路线。姬亮一一看去,竟都是利用吴国地势新开辟的专门用来运输战时粮草兵力的路线,按照这个路线,比吴国原先的路线要省了近一半的路程,更绝的是这些路线都十分隐蔽,战时专用最合适不过。姬亮看罢不由得抚掌大笑,起身扶起卫熙,问道:“何以早前不知爱卿有这样的大才?”

卫熙也笑:“君侯过誉了。不瞒君侯,早前臣十足是个自恃门第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直至湄阴一役,臣才幡然醒悟。所以才作此图,望能有助于君侯。”

姬亮问道:“你既是这样一个心志坚毅之人,为何人前偏偏做出那副模样?”

卫熙笑道:“不瞒君侯,卫氏在朝堂上势单力薄,不过靠了族中经商,有了财力支持,方才跻身于世家大族之列。但自君侯颁行新政以来,这世家大族的地位愈发尴尬,免不了要站到新政的对立面去。都说人为财死,但新政对卫氏一族并无过分的损害,所以卫氏一族也没必要把自己跟君侯c跟吴国对立起来。”说罢又跪下道:“臣献此图,正是表明卫氏一族效忠君侯,效忠吴国之心。”

姬亮搀他起来,拍拍他的肩,说道:“孤必不负你心血。”

卫熙道:“臣还有一个请求。”

“你只管说。”

“臣想请君侯允我到湄河学宫里去。臣平身所愿便是有朝一日能亲身上阵,收复湄阴河下!即便做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在臣心里也胜过这庙堂之上的上卿大夫许多。”

姬亮激动得紧紧握住卫熙的手,赞道:“这才是我吴国儿郎!”

秣城这个冬天比以往要稍微暖和些,虽然下了几场大雪,但总是天晴的时候比较多,不似去年那样阴雨连绵。

这一日雪后初晴,恰逢休沐,姬亮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与窈窕琦华她们说些闲话,忽见白山进来禀报,说南宫将军带了一人请见君侯。

姬亮略整了整衣饰,便让白山带人进来。

姬亮一见南宫应龙带来的那人,立刻敛去了眼中笑意,脸上是不带半分喜怒的漠然冷淡。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去年开春的时候,在华予阁的登仙台上,见到的孙敬声!

南宫应龙说了一大篇诸如吴国正是用人之际的场面话之后,才讲引见引见孙敬声的意思表达出来。

姬亮一直垂着眼,看也没看孙敬声,南宫应龙说了半天,才不咸不淡应一声“哦。”

往常即便荐上来的人姬亮没看上,看在南宫应龙的面上,总归会给个官职。现在这样不置可否,倒叫南宫应龙尴尬非常地站在那里,孙敬声更是不知如何应对了。

良久,姬亮才淡淡道:“拜孙敬声为五大夫。”

南宫应龙万万没想到姬亮能拜孙敬声为五大夫,忙不迭地叫孙敬声跪下行稽首大礼拜谢君侯。五大夫不是了不得的高官,相当于县令,论起来也就是跟南宫应龙之前举荐上来,做了江都县令的曹翙一样。可是五大夫掌顾问应对,那便是诸侯内臣,尤其是在姬亮一意架空世家大族的情形下,倘若诸侯内臣里有世族举荐上来的人,行事应对不知道方便了多少!

南宫应龙心中暗喜:难怪阿瑾那小子非要拖了一年才让我把人举荐上来——南宫家举荐上去的人,大多是一方县令,或是相府长史庶子,而诸侯近臣里却没有他们的人。倘若等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官职都有人出任了,那时再荐人上去,国君看在南宫一族在军中的威望,总是会给一两分薄面。而正是这一两分薄面,便可以让孙敬声稳稳当当地做上毫无实权却又亲近内宫的国君近臣。

至于孙敬声会不会对他们尽心效忠,南宫应龙想起南宫瑾胸有成竹地说:“他孙敬声是什么?没了南宫家他就什么都不是,怎么敢不跟我们一条心?倒戈相向,投靠姬亮则更是笑话。这位小吴侯翻脸无情的手段,秦渭阳可是领教了个够!有此前例,但凡稍微知道进退之人,也该明白站在哪边。”

姬亮看见孙敬声小人得志的样子,心头一阵嫌恶,挥挥袍袖就打发他们退下了。

待南宫应龙与孙敬声走远,白山才道:“君侯,那是孙敬声啊!”

“孤认出来了。”

“那君侯怎么还给他官职?那不是个好东西,净知道趋炎附势!”

“起码孤知道他攀附的是谁,总好过那钟翦吧!那倒是个好东西!可他居然投奔楚国去了!”

说起钟翦,白山道:“好像没听说楚国国君身边有个叫钟翦的。”

“那就再好不过。”姬亮长吁一口气,道:“还是秦渭阳有远见,当初若是让你去追捕他,只怕现在咱们就知道楚国国君身边有个叫钟翦的了。”

白山笑道:“就算芈子瑜有钟翦,君侯也有上大夫啊。依臣看来,上大夫的才学远在钟翦之上。”

“倘若两军阵前,他二人对上了,钟翦毕竟是他师弟,谁知道会不会念旧情。”

白山讶然道:“他们师门的规矩不是一朝入仕,便要与师门断绝关系么?何况上大夫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师兄弟还住在锦屏山下时,也不见有什么情谊”

“你哪里知道他!”姬亮打断他:“他这个人”话说到此忽地止住话头,笑了一笑,又另起话头道:“你现在虽是千夫长,但到底不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官爵,未免权威不足。孤有意让你去学宫历练一些日子,将来就给孤领着大军杀楚军一个片甲不留,你愿不愿意?”

“诺!”白山闻言,立即跪下领命。

姬亮安顿了白山,又召郭益谦进宫来,将孙敬声一事说与他听了,郭益谦道:“卫熙的图,此时可是派上了大用处。”

“怎么说?”

“卫熙图上标示的新粮道多是险僻之地,罕有人迹,虽十分隐蔽,然而路途崎岖未免延误军机。不若派一军中重臣带兵去稍稍开辟——此事关乎吴国机密,旁人去君侯定不放心,唯有上将军去,君侯才能安心。”

姬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郭益谦的意思:“然后孤便以此事借口军中事务无人料理,把商骐骥将军调到秣城,拜为国尉。既可以分上将军的权,还可以于学宫事上多有助益,这是一举两得的妙计啊!”

他起身踱着步子沉吟:“孙敬声早就攀附上了南宫瑾,却等到第二年才被举荐上来,这分明是在等吴国各处都没了空缺,只能在孤身边做个散官,以方便他们知晓内宫的动静。”他扬起嘴角,冷笑道:“可孤把身边知根知底的人都外派了出去,又哪里来的内宫私话让孙敬声之辈听了去?南宫一族费尽心思布下的局,孤却要孙敬声变成一步废棋。”

郭益谦听着姬亮那句“把身边知根知底的人都外派了出去”,暗自思量道:白山c卫熙都去了学宫,妫檀领着作册内史往来内宫相府之间,秦渭阳忙着相府事务,都不能时刻呆在内宫。而商骐骥即便来了秣城,学宫与国尉府事务繁重他抬头看向姬亮,神情虽似询问,语气却笃定无比:“至于臣,便是去江都暂代商骐骥将军的军务。臣之前在江都数月,又与江都守军谋划了杜氏一事,自然是最合适不过了——且臣不去,朝中必然有人提议南宫家的人去。”

姬亮跪坐在席上,双手握住郭益谦的手,道:“阿兄,孤即位之前一直在江都跟着商骐骥将军练兵。那都是孤带出来的,是孤的亲兵,这个时候除了你,孤怎能让其他人领着?”

郭益谦闻言心潮难平,一国之君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生死相托。他抬起幽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姬亮,反手握住他,半晌才吐出一句:“君侯放心。”他不会说那些柔情缠绵的话,那些算计的法子此刻也不会使了,情爱之事,他未必就比姬亮懂得多少,种种行事到头也无非一句不负自己真心本意。

这一句“君侯放心”,叫姬亮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他转目望向殿外,一夜大雪,地上依旧白茫茫一片,与去年毫无分别。姬亮犹记得去年那个大雪的冬夜,湄阴河下初败,他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宫室里辗转难眠,心里空茫茫的,找不到一个安放之所,寻不见一个可以让他一吐心事的人。

时隔一年,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年轻的国君回忆着这不寻常的一年,那样辛酸艰难,又那样志得意满。

他甚至想,倘若没叫他遇上湄阴河下之败,还会不会有这样的绝地求存,坚定果决?又会不会遇到郭益谦?

他摸上腰间那枚半旧的白银鱼形带钩,那是他从郭益谦身上解下来的,里头镌刻着最温柔缱绻的四字——

长勿相忘。

郭益谦此时正拿着卫熙画的那图陷入沉思,浑然不知姬亮的缠绵心思,他拿着那图颠来倒去地看着,不时还用手比来划去。姬亮凑过去问道:“你在做什么?”

郭益谦指尖轻轻敲着图,道:“吴国现在不过从天子诏令里偷来的一点喘息之机,自然半点耽误不起。楚国忍得一时,未必长长久久地忍下去,给吴国一个拔地崛起的机会。吴国要崛起,只能按着新政的路子走下去。而新政的根本还是土地,杜氏的土地可解一时之急,但咱们不能只靠着从杜氏手里拿过来的土地,还得想办法开垦山地,以作耕田。”

姬亮斜着眼睛瞟向几案上的地图,道:“征讨山越?”

郭益谦点头:“学宫既立,不妨三月后考较他们一次。”

“三个月?”姬亮犹疑不定。

“君侯来看。”郭益谦将他图在姬亮面前展开,指着几处山丘地带说道:“山越多分布在吴国东南,并不是聚居,而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部落。但吴国东南地形险僻,往来不易,他们并不能互为增援,我们就可以各个击破。”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三个月,足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此刻郭益谦在吴王内宫为姬亮推算时间,十日之后,南宫瑾也在华予阁内秦渭阳的庶出弟弟秦权舆推算时间。

南宫瑾说:“依我这个法子,至多不过两月,便可大功告成。”

秦权舆殷勤地为南宫瑾斟酒,一脸谄媚地道:“瑞璋大才,要是入朝为官,哪里有那郭益谦的立足之地?便是我阿兄”他忽地想起秦渭阳已不在秦氏族中,改口道:“就算是上卿,也未必越得过你去。”

秦权舆虽是秦渭阳的弟弟,但因是庶出,又有秦渭阳珠玉在前,自小便不得族中重视。因此一直嫉恨秦渭阳,秦渭阳被逐出秦氏,也少不得他在中间煽风点火。他们的父亲因为秦渭阳一事,急火攻心,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族中已有老辈份的开始商议下一任族长人选了。秦渭阳在时,合族皆无异议地认定他就是下任族长,秦权舆自知庶出,没有资格担任族长,也只得作罢。可如今秦渭阳不在了,他那点心思便像埋了一个冬天的野草种子,东风一吹,便漫山遍野地生长出来。

于是在南宫家与秦氏的秘密来往中,他攀附上了南宫瑾,若是能跟着他一举推翻新政,还秦氏一门富贵,那便是大功一件。即使庶出,族长之位,想来也无人敢与他争。

南宫瑾听惯了奉承话,对他的谄媚攀附不以为然,切切咬着牙,愤然说道:“姬亮借口修粮道事关机密,便把阿父派去了那样险僻之地,又趁着秣城军务无人打理,调了商骐骥来!这分明是要对我南宫家下手了——”南宫瑾阴测测地冷笑,说道:“全天下只他一个会算计会谋划么?”

王宫之内,来自吴国东南宣城的加急文书摊在姬亮案头。

已经连续三天有这样的文书呈到姬亮面前了,寥寥几字却是匆匆草就,看得出是仓促之间写好了呈上来的。

姬亮皱着眉问站在一旁的妫檀:“可有军报传来?”

妫檀打量着姬亮脸色,小心翼翼地应道:“尚无消息。”

姬亮烦躁地在便殿里来回走动,一面又对妫檀说:“从秣城到宣城难道要走上五日十日吗?”

妫檀道:“君侯莫急。白山带过兵,卫熙识得路,又都是谨慎聪明之人,此次前往宣城镇抚山越,定能得胜而归。”

“孤早有意镇抚东南那些断发文身,披草莱而邑的越族人,好为我吴国开垦些田土。只是未曾想他们自己竟然先闹了起来,”他大袖一拂,“小小越族也敢对我吴国挑衅?孤若不打服了他们,怎能让他知道我吴国声威!”

姬亮话音刚落,心念电转间已想到一处关窍,他瞧了瞧妫檀,若有所思地说:“南宫将军监修粮道,去了已有几日了?”

“已两月有余。”

“这几日可有奏报呈上?”

妫檀越发紧张起来:“尚无奏报。”他也抬眼瞧了瞧姬亮,道:“大抵上将军那里都是些无需上奏的寻常事务。”

姬亮凝神思虑一阵,才道:“你速去让作册内史拟一道诏令,让南宫应龙十日一报粮道工期。”

“诺。”妫檀领命欲走,却见姬亮支吾几声似乎还有话要说,便站住等他示下。姬亮欲言又止几次,终于还是说道:“召上卿秦渭阳来见。”

妫檀应声去了,心中却暗自慨叹,这小吴侯当真多情。

他是卫国诸侯之后,对于这些宫闱秘事早已在祖辈的口耳相传中司空见惯。或许他是吴国朝堂中最先发觉这两人暧昧关系的人,所以当白少阳半是兴奋半是神秘地说起这些,妫檀总是对他嗤之以鼻。

妫檀十分欣赏秦渭阳,甚至是艳羡,他觉得那简直是世族子弟里模板一样的人物。他有时会想,倘若卫国不灭,他或许也会如秦渭阳这样,被宗室寄予厚望,年纪轻轻就担当重任。

他看秦渭阳,更多时候是在看另一种可能下的自己。

可后来的一些事让他觉得,秦渭阳也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随和识礼c风流倜傥,他骨子里依旧是有棱有角的固执和叛逆。就像东边大海里的珍珠,再如何圆润,内里也始终是粗粝的碎石沙砾。

但姬亮的做法虽然凉薄,却无可厚非。妫檀自认久居庙堂高处,明争暗斗看得太多,何况现在是以一国之力与天下争,相比之下,儿女情长实在微不足道。

万里山河从来是白骨堆成,千秋功业向来由鲜血写就。

妫檀望着巍峨肃穆的楼台宫阙,长长地叹了口气。

姬亮因那日探病之事,见着秦渭阳始终心虚得很。

时隔半年后,姬亮再与秦渭阳单独相处,竟紧张得手足无措,僵着身子立在那里,呆愣愣看着秦渭阳泰然自若地行礼如仪。

秦渭阳心思何等细腻,,如何察觉不出姬亮的反常之态?他心中苦笑:倘使你磊落坦然些,我也好告诉自己,你是一意要做个端端正正的君侯,那我便就此作个规规矩矩的臣子。可是你心里头分明介意,甚至愧疚——我的君侯,你介意能如何,愧疚又能如何?覆水若能再收,只盼你那日不来,便是最好了。

他心中悲苦,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只作寻常一般问姬亮:“君侯日暮之时召见臣,可是有要事?”

“有c有事。”姬亮紧张得手都微微颤抖,艰难挤出一句:“其实c其实孤还想c还想知道这半年来,你过得可好?”

秦渭阳挑眉一笑,努力作出以往言笑晏晏的样子来,说道:“大小朝会臣从未缺席,君侯每日都能见到臣,怎么却问起这个来?”

姬亮见他言语举止俱与往昔无二,疾步上前捉住秦渭阳双手,眉目间难掩激动之情,试探说道:“孤还以为你从此要与孤疏远了!”

秦渭阳也抽手搭上姬亮手背,温柔又坚定地说:“怎么会?君侯永远是臣的君侯,臣必定殚精竭虑,生死相从。”

姬亮闻言喜极而泣,死死握着秦渭阳的手,哽着喉说道:“孤知道孤不会看错你,你永远都是这样叫孤放心。”

秦渭阳压下不断涌上心头的酸楚,强自笑着一指殿外:“君侯忘了?臣一心想看这问鼎台再现当年桓公在时的风光。”

姬亮拿袖子揩了泪,深深吸了口气,伸臂舒展了一身筋骨,方才对秦渭阳道:“东南山越叛乱,孤有意此时一举灭了那些蛮夷部落,你是知道孤的想法的。”

秦渭阳听他说起正事,也收敛了方才杂乱心思,点头应道:“山越不除,始终是一大内患。倘若日后与楚国交兵,吴国必全副精力应付楚国,于后方守卫必然空虚,山越如趁机发难,则局势大不妙。此时除之,恰是最好时机。一则收拾了这个内患;二则,君侯让白山c卫熙领兵出征,也是有考校之意,第三便是镇抚山越之后能开垦更多的土地,让新政得以更加稳固颁行。毕竟杜家的土地,是远不够的。”话锋一转又问道:“那君侯召臣来是为何?”

姬亮低了头,秦渭阳看不到他眼中神色,只听到姬亮说:“白山c卫熙一去三日,毫无消息,而上将军一去两月更是音讯全无”他猛地抬起头道:“孤不瞒你,若是南宫应龙果真监工修粮道去了倒也罢了,孤既让他去,大小事务自然该他做主。只是,若明里修着粮道,暗里”姬亮冷笑一声。

秦渭阳忙道:“南宫将军断不会是”

姬亮摆摆手叫他噤声,低声道:“那日登仙台上,南宫瑾对新政是个什么态度,你也见到了。登仙台那样人多口杂的地方,他都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新政,可见南宫应龙也是有纵容之意!”

秦渭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道:“莫非君侯怀疑,此次山越叛乱,背后跟南宫一族有关?”

姬亮在殿中慢慢踱着步子,说道:“山越若是要与我吴国相争,为何不趁去年湄阴河下初败,吴国上下疲弱不堪之际叛乱,非要等到时隔一年,强国之新政渐稳固c且学宫初建的时候叛乱?虽是蛮夷,也未必就蠢笨如此。这不是给孤考校学宫诸将,送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他霍然转身,袍袖拂得殿中烛火明灭,一双寒冷如冰的眸子直视着秦渭阳,一字一句,冷意森然:“甚至偏偏在孤派遣南宫应龙去修粮道之后——还有比这更巧合的么?这个法子分明是”姬亮 激动之下,差点脱口而出——

这个法子分明是孤当年收拾杜氏用过的,现在南宫一族竟然敢将这个手段用在孤头上!

他这念头一起,想起郭益谦半年前便叮嘱过他,南宫一族是世家大族仅存的硕果,若太过逼迫,当日收拾杜氏的法子,未必不会让他们用来对付君侯。毕竟民意在谁手里,谁便能挺起腰板说话,而民意,安知不是某些人制造出来的假象?

因此姬亮越发觉得郭益谦料事如神。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也许秦氏也脱不了干系。

秦渭阳还在等他往下说,姬亮心中已有了计较,便道:“不管是不是,孤总要防着这个万一的。他拉着秦渭阳走到那副挂在壁上的地舆图前,指着东南说:“离宣城最近的便是江都,宣城尉下属守兵不多,但江都是驻军重镇,倘若白山跟卫熙带兵穿越险僻之地而未能及时赶到,江都便可发兵为援。上大夫现在暂替商将军领着兵,孤想派你去江都,将孤的诏命传达给他——这事总归是对南宫将军有一二分猜忌在里头,不便明着让作册内史拟了诏命由相府传下去,只有你去,孤方才放心。你只需将事情说一遍便好,上大夫知道孤的意图,且他手里有调兵的虎符,行事方便。”

秦渭阳讶然道:“虎符在上大夫手上?!”

姬亮点头:“临行时孤给他的,毕竟他不是军中出身,而你知道军中最重权威,这样好叫他便宜行事。省得到时候又是颁诏又是合符,平白延误了时机。”

秦渭阳跪下稽首大拜,道:“臣定不辱使命。”

姬亮搀起他,说:“此事机密,万不可泄露半分,只怕是连丞相哪里,也是不能说的。”

秦渭阳依旧如以往那般神情散朗地一笑,道:“臣已然想好了,便说是劳形案牍大半年,只觉神思沉重,襟怀郁结,现在早春已至,出门寻春,赏玩这大好风光去也。”

姬亮闻言大笑,拍着秦渭阳肩膀道:“果然还是一副纨绔浪荡的样子!等丞相见你多日不归,孤便告诉他,你是去了那华予阁,找那个叫薜荔的女子去了。”

“薜荔?”秦渭阳没料到姬亮突然提起这事来,闻言一愣。

姬亮笑得更欢,打趣他道:“怎么?上卿不记得了?当日在华予阁,孤与白山可是亲眼见着你许了信物给她。若是不迎回来做个姬妾,那就是始乱终弃了!倘若薜荔找shàng én来,孤可一定为她作个证人。”

姬亮本来是想说个笑话叫秦渭阳开心,却不知秦渭阳听了这嫁娶之事,心中更是郁郁,只是看姬亮笑得开怀,也跟着淡淡一笑。

姬亮见天色已晚,便允秦渭阳告退,又亲自送出殿外。秦渭阳正要辞别,却闻得破空之声呼啸而来,一个黑影极快地冲到他二rén iàn前,眼前寒光一闪,秦渭阳叫道:“君侯小心!”跟着便是“噗”的一声刀剑刺进血肉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昼夜交替的酉正时分正是一日中最晦暗不明的时刻。

夜风带着料峭春寒拂过这严冬已去,早春未至的吴国都城,拂过一天星斗,万家灯火,直直吹进吴王宫来。吹得便殿前长廊下悬着的青铜吊灯叮当作响,吹得灯火簇簇跳动,明明灭灭的灯光映得匆匆奔忙的侍从宫女的身影都虚幻起来,簌簌翻飞的衣裳裙裾如鬼影幢幢,漂浮不定。

这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姬亮却听不到一丝喧闹,四周静谧得仿佛混沌初开c天地鸿蒙之时。姬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怀中人渐如死灰的脸色和愈来愈浓烈的血腥之气而越发急促紊乱。

姬亮搂着秦渭阳跪坐在殿前,不敢移动半分,地上是方才那一道寒光刺入时溅起的斑斑血迹。

秦渭阳胸前层层衣衫之下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血,几乎将整幅前襟都染透了,连姬亮胸前手上也都是他的滚烫热血。

当时他与秦渭阳正站在殿外,忽然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姬亮只来得及用余光瞟见一个人影冲过来。只见那人手中寒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姬亮本能抬手御敌,却被一股大力推倒,那寒光便没入了身前之人的胸膛!

那人见一刺不着,抽手便拔出bi sh一u,秦渭阳胸膛里的热血立时就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

姬亮当下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单手紧紧搂住秦渭阳,另一只手在那人刺过来时死命抓住bi sh一u,不然他再前进分毫。鲜血淋漓洒了一地,也辨不出哪是秦渭阳的,哪是他的。

姬亮甚至连喊都忘了喊,就这样跟他僵持在殿前廊下。

“君侯”秦渭阳急促地喘息着叫了他一声。

这虚弱的声音叫他浑身一震,张口想喊,胸间空荡荡连提起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嘶声叫道:“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方才那刺客与姬亮僵持不过片刻,已有王宫守卫冲上来将人擒住,但姬亮显然顾不上处置刺客。

“君侯臣不想死”秦渭阳在姬亮怀里挣扎说道,可他一开口,那血便从他喉间泉一样涌出来。

姬亮早已泣不成声,面无人色,脑子里竟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死死按着秦渭阳胸前伤口,喃喃道:“秦渭阳,你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死的,孤不会让你死的。”

内宫陡然生此变故,侍从宫女们叫太医的叫太医,端水的端水,掌灯的掌灯,乱作一团。

姬亮却仿佛完全隔绝在这样的慌乱喧闹之外,紧紧搂着秦渭阳,喃喃不断。

“君侯”秦渭阳声音又低弱了几分,抓着姬亮的手力道却大了几分,想来是拼尽了全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一声声叫着:“君侯君侯”

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微弱,抓着姬亮的手也渐渐松开。

姬亮不敢太动他,抖着手捧起他的脸,几乎是厉声喝道:“秦渭阳!秦渭阳!你不是要看问鼎台再现桓公时候的风光吗?现在孤霸业未竟,你怎能死?!你不准死!”

秦渭阳却对他的喝问恍若未闻,只一瞬不瞬地睁着眼睛看他,口中已再没有血流出来,只咳出几点血沫子,溅在苍白如雪的脸上,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秦渭阳终于似不甘又似不舍地,缓缓闭上了眼。

刹那间,好像所有的月色星光都隐匿了,所有的灯火烛影都熄灭了,所有的风流云荡,所有的春花秋月,都随着这缓缓合上墨色的眸子一起,消失了

“秦渭阳!秦渭阳——”姬亮凄厉的喊声如惊雷一样划破了吴王宫的上空。

他发疯一样用力按压着秦渭阳的胸膛,连太医什么时候赶来的也不知道,几个太医都拉不开他,纷纷劝道,上卿伤势太重,还请君侯节哀。

姬亮哪里肯听,固执地一下下按压着秦渭阳的胸膛。

忽地,秦渭阳似动了一动。

姬亮起初不敢置信,又压了一压秦渭阳,真正切切感受到秦渭阳在他手下动了一动。姬亮顿时欣喜若狂,抓过一旁的太医道:“你们看看!上卿还活着!快救他,快救他!”

吴侯寝殿的灯火亮了一夜。

秦渭阳是救过来了,只是伤势实在太重,一直昏迷不醒。姬亮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直到天亮时才略觉疲倦。

吴国众臣听闻昨夜宫内惊变,天刚亮便纷纷涌进宫来探视。姬亮为安抚人心,撑着倦意,见了他们,随即便罢了朝,打发他们走了,独留下妫檀与白少阳。

“白少阳!”姬亮厉声喝问:“出了行刺国君这样的事,孤看你这内宫卫尉也不要做了吧!枉你做了这么多年卫尉,你族弟白山只怕都比你谨慎!”

“君侯恕罪!是臣失察只是”白少阳立刻跪在地上请罪,但仍是忘不了替自己分辨几句。

“只是什么?”

“只是那刺客,不是普通人,本就是宫中守卫,臣c臣也是一时不察,不知道他竟存了异心,要对君侯不利。臣可是一心”

“行了!”姬亮不耐烦地打断他,也才想起昨日那刺客尚未处置,便问道:“刺客是谁?”

白少阳小心应道:“是先前杜上卿的次子,杜锷。”

“杜锷?”

妫檀瞥了一眼白少阳噤若寒蝉的样子,心中叹了口气,站出来说道:“那日杜彦自尽,君侯依律处置了杜氏族中乱法之人,却并未追究其他族人。所以杜锷原来在王宫担任守卫,如今也是一样担任守卫。”

姬亮又问:“杜家现在还有什么人?”

妫檀道:“杜彦一死,土地没入国中,其余族人,死的死,走的走,那样显赫的一个大族,就这样散了。”

白少阳又小声地道:“君侯,其实杜锷还有一个亲弟弟杜铮。”

“人在何处?”

白少阳道:“杜家散后,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妫檀闻言便道:“君侯,倘若还有余孽,不得不防啊。”说罢又暗暗瞪了白少阳一眼。

白少阳何等精明,立刻会意,跪下稽首大拜,道:“臣定立刻撤换一批内宫近卫,凡任近卫者,皆查其三族,以防不测。”

姬亮点头默许,沉默半晌,才呼出一口气,问:“杜锷现在何处?”

白少阳道:“已拿到廷尉署了。”

姬亮半闭了眼,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带他过来,孤要见他。”

“诺。”

姬亮转头望向榻上犹自昏睡的秦渭阳,对妫檀道:“原本让他去江都,就是要支开他。也罢,留在宫内与去江都差别不大。”又问妫檀:“郭益谦那边你可派人联络了?”

“臣让商骐骥将军从江都带来的百夫长去的。”

姬亮满脸疲态之下扯出一丝笑意,道:“你做得很好,南宫一族于人脉上来往极广,用人必得是信得过的。”又叹息道:“杜锷那一身功夫倒是不错。”

妫檀也笑:“君侯起了惜才之意?”

姬亮轻笑出声,又回头望向重重帷帐里的秦渭阳:“妫檀上大夫什么时候也跟上卿一样,这样心思玲珑?”

妫檀却摇头道:“天下知道君侯心思的,怕还是只有上卿一个。”

“可是杜锷差点杀了孤。”姬亮冷声说道:“还差点上卿伤得这样重!”

他君臣二人说话间,白少阳已带了杜锷殿外侯召。

姬亮这才得空细细打量杜锷,年未及冠,面上却一派老成之色,虽是带着重重的铁铐子,却也不见半分佝偻之态。

姬亮问:“你昨夜行刺,可有受人指使?”

“没有。”杜锷仰着头,傲然说道。

姬亮冷笑:“希望如此,否则廷尉署有的是手段叫你吐出真话来。”又望向他身上几处新伤,道:“想必昨夜已经见识过了吧。”

杜锷依旧昂首挺胸,不理不睬。

“为什么要行刺孤?”

杜锷瞪着姬亮,咬牙恨恨道:“因为你听信奸佞,残害忠良!”

姬亮腾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往身后一甩,怒道:“那你还自以为你行刺孤是壮士义举了?!”

杜锷别过头,不去看姬亮。

“混账!”姬亮斥道:“谁是奸佞,谁是忠良?你杜氏乱法shā rén,却也敢大言不惭自称忠良?对新政多般阻碍也堪称忠良?!”

“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杜锷突然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姬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觊觎我们杜氏的土地!”

姬亮怒极反笑,道:“觊觎你们杜氏的土地?荒谬!这吴国上下,有哪一样不是孤的,孤想赐便赐,想收便收!何来觊觎一说?!倒是你们杜氏,忘了国君的恩德,到自以为是狂妄自大起来!旁的不说,只这乱法shā rén,打死几十个庶民,这是铁证如山的罪状,有何可辨?!”

“可你逼死我阿父!”

“你阿父是自杀!阻碍新政,当削其爵位,夺其田产,完为城旦,永不入朝。你阿父是畏罪自尽!新法明令在前他却要犯,怪得了谁?”

杜锷虽知道阿父是自尽而死,却不知其中情由,此时听姬亮讲来,一时也无辞可辨,只道:“你胡说!”

姬亮知他不过强撑而已,踱着步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已是孤的阶下囚,信与不信,跟孤又有何干系?”忽地止住脚步霍然回身指着杜锷:“可孤今日要放你去问问你阿父的朝中故旧,问问你阿父到底是孤逼死的,还是自己将自己逼到了绝路。”

杜锷愕然道:“你不杀我?”

姬亮走过来,叹道:“孤是杀了你家人,但是孤这么做没有错。孤知道你找孤报仇也没有错,可家之上还有国,没有国就没有家。你武艺不凡,孤希望你去湄河学宫里看看,看看吴国是怎么一步一步强大的,看看孤到底有没有做错。”

“你不怕我再报仇?”

姬亮道:“孤笃定那时你便不会再起报仇之念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杜锷入宫行刺一事廷尉署虽是上了奏疏,要求依律处置,然而奏疏里不咸不淡的用词也让吴国君臣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姬亮那天的态度足以给吴国众臣做一个行事参照。

但国君遇刺毕竟是举国皆惊的大事,尤其姬亮对此事的态度又如此反常,这些都值得史官用大量笔墨来记载。然而不知是有人授意还是出于史官本人的庙堂悟性,他又在末尾加上了关于姬亮宽仁大度,以德服人的评述。不过一千年后还是被屈子佾这样剑走偏锋的注家从这些春秋笔法里解出了“昭王据以揽民心”。

其实姬亮倒没工夫管民间议论,他这几日都在思量:自他削弱南宫一族,外派出了身边近臣c将商骐骥调来秣城开始,没多久便出了山越叛乱一事,而卫熙c白山一行又至今杳无音讯倘若都是巧合便最好,但倘若不是

姬亮皱紧了眉头。

千里之外的卫熙也皱紧了眉头。

他与白山领着一千人马浩浩荡荡从秣城出发,一路向东南而来。愈往南走,离那京城便越远,路也越险,重峦叠嶂,密林茫茫,大雾瘴气扑面而来。人迹罕至之处,蛮荒渐露,破败荒村,枯树怪石触目可见,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似乎便是寸寸而生的新草。

卫熙自恃识得路途,出了秣城便不让大军按原定的大道走,而是穿越崇山峻岭,莽莽林海,直奔山越后方。此时山越族中青壮皆集中在前线宣城,后方多是老弱留守,大可以一举拿下。那时前方必然军心大乱,趁此与宣城兵马前后夹击,不愁山越不灭。

只是卫熙万万没想到这深山老林的瘴气竟然这样厉害,入山不过几日,已有近百人染病。他原先单独穿行的时候,各种药物备得齐全,因此不觉厉害。可这军中医药本就紧张,而吃住又都在一处,一人病了,便会有两三人染上,这两三人又传给那两三人,倘若再在这密林中耽搁几日,那时即便只是遇上山越部族的老幼,吴军怕也不击自溃。

这是卫熙第一次领兵出征,一心想立一个奇功,好叫湄河学宫里的人都心服口服,可如今这情况,不延误军机已是最好了,哪还敢奢求其他?大军深入密林,无法回奏,姬亮十日未曾听到大军动向,岂能不急?

卫熙沉沉叹了口气,暗自懊悔此次行事轻率。

此时酉时已过,大军行至一处低谷平地,白山下令停军,就地驻扎。

卫熙走过去,问白山道:“千夫长,此时天光尚早,不必这么早就停军驻扎。”

白山看了卫熙一眼,又转目望向近前几个疲乏困顿的士卒,叹道:“下大夫,军中恶疾横行,倘若再加急行军,我怕士卒们吃不消。那时如遇山越叛军”

卫熙本就懊悔内疚,此时听他又提起“恶疾”c“山越”等等,心头更添烦躁,语气不觉也愈发暴躁,道:“可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林子?你是觉得这瘴气还不够厉害么?还想要更多的人都染上恶疾才算数么?”

白山被他当着士卒急切切一顿吼,并不急于分辨,而是沉着目光扫视了一圈听到卫熙声音朝这里望过来的士卒,才转向卫熙,冷声斥道:“你在危言耸听些什么?我军不出三日即可出此密林,此时稍加休整,是以逸待劳,是谨防山越叛军趁我军急于赶路,人马疲乏之际偷袭!都听好了!再有散播谣言,动摇军心者,一律军法处置!”说罢把卫熙扯到一边,低声道:“下大夫你这是作什么?当着士卒说这样的话,不怕扰乱军心吗?!”

“千夫长,”卫熙自知方才失言,口气也软了下来,说道:“这密林中瘴气实在太厉害,多拖一时便多有一人染病,不如一鼓作气奔了出去,再好生休整。”

白山纵目望着远处不见尽头的茫茫绿海,摇了摇头,道:“这一带都是山丘密林,罕有人际,待穿越出去,便是山越部族——我们从开始就做了偷袭山越后方的准备,若不养精蓄锐,匆忙奔袭,对上山越精锐可怎么办?”

卫熙看着那一座一座扎起的营帐,一点一点燃起的篝火,神色凝重,绕着白山缓缓踱步,许久方才停下来,说道:“你说的不错,现下也只有如此。只是——”他皱眉道:“军中染病士卒只多不减,倘若耽搁下去”又吁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况且我们孤军深入这许多天,君侯不知我们行踪,这已是大大的不妥了。所以我们要尽快穿出密林,跟宣城令互通消息,再把大军的行踪传回秣城。”

白山问道:“我们孤军深入这险僻之地,等于与世隔绝,不能往秣城传消息,也是寻常,哪里不妥了?”

卫熙轻笑道:“我问你,我们为什么要领兵出征?”

白山不解卫熙为何有此一问,老实答道:“征讨山越。”

“那山越叛乱之前,朝里可有什么大事没有?”

白山更迷糊了,想了半天也不觉得朝中有什么大事,喃喃道:“好像没有”忽地一拍脑门:“有!你给君侯的图!君侯叫南宫将军照着你那图开辟新粮道去。”

卫熙笑得更高深莫测了,轻声说道:“我献图是冬至那天,君侯是什么时候让南宫将军开辟粮道的?宣城令上奏山越叛乱,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不待白山回答,他径自抢着说道:“前后不过两月而已。而我们若在这个时候领着兵马一去十日音讯全无,君侯不会起疑么?”

白山恍然间似乎有些明白,问道:“你是说上将军他”

卫熙打断道:“我只是猜测。何况你我出征之前,也从未听说南宫将军上奏疏向君侯禀报粮道开垦得如何了。换作你是君侯,你不会起疑么?偏又遇上山越的事,君侯只怕疑惑更甚。如果我们也音讯全无,那这怀疑,只怕就要被君侯认定成真了。”

“君侯一向用人不疑!”白山反驳道:“我跟在君侯身边多时,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让你入学宫,就是看重你,下大夫,你怎么能揣测君侯的用意,怎么能辜负他的期望?”

卫熙闭目叹道:“可他毕竟是一国君侯。”又睁眼斜睨白山一眼,笑道:“你也是世族出身,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你族兄白少阳可比你精明得多。”

白山别过头去,垂着眸子道:“我是旁支庶出,跟他并不亲近,分毫也学不来他那套本事。也从没有不知好歹地以为自己是世族子弟,就骄狂妄为。”他原先不过是秣城一个小小百夫长,若没有姬亮,哪里轮得到他这样出身旁支,又寸功未建的人去湄河学宫?姬亮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应当以死相报,自然也不能容许卫熙这样恶意揣测姬亮。

卫熙不想跟他起争执,只说道:“罢了,你我此时连眼前困境都走不出去,又何必计较那些庙堂算计。”

白山掏出地图,坚定地说道:“还有三天的路程,只要坚持过这三天,便可以直捣山越后方。”

“我怕越人不肯给我们机会。”卫熙说。

此时天色已暗,密林中更是一丝星光月色也透不下来,只得见驻地篝火熊熊,极是醒目。吴军入林数日,早已习惯了这林中夜宿,开始倒无人惊惶。谁料今夜这风刮了一阵又一阵,伴着鸱鸺一阵一阵的凄厉叫声,阴恻恻地叫人后背都生出凉意来。夜风拂过林间,林子里的树叶一起簌簌抖动,在黑暗中沙沙乱响,似乎隐隐有无数双手在招摇,无数张嘴在咿咿呀呀吟唱着久远的越人歌谣,远古的越人魂灵似乎都在这一晚重归而来。

士卒们开始三三两两奔出营帐,惶惶惑惑地凑在一起,举着火把私下张望。

卫熙见状,高声道:“不要乱!都点燃火把,原地待命!”

忽听得极其静谧的林间有人开口唱歌。先是时一人,继而十几人c几十人c几百人放声相和,声浪由小自大,滚滚从密林深处而来,一下一下撞击在吴国士卒早已惶惶不安的心上。

吴国兵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来自林间的不明歌声让他们惊骇到了极点,即便是白山也不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拉住卫熙问:“下大夫勘察粮道,独宿林间时,可有遇到这样的情形?”

卫熙凝眉摇头道:“没有。”又抬起头,瞧见白山眼里掩不住的惧意,低声安抚道:“千夫长,世上绝无什么鬼神之事,不要自乱了阵脚,中了他们的计!”

白山立即问道:“谁?”

卫熙望向密林,冷笑道:“不是鬼神,就必然是越人!”又叹道:“越人果然不会给我们突袭后方的机会——大军应该是一入密林时便被这一带行动的越人发觉,然则他们缺故意等着我们孤军深入此地离越寨较近,极有可能是越人!”

白山闻言,朗声对吴国士卒道:“都打起精神来!把戈矛都拿在手上!把篝火烧得越旺越好!”他突然伸臂一指密林:“不要惊慌!不是什么鬼神之辈,此处不远就是越人部落,一定是越人趁夜而来!大家打起精神,准备迎战!”

他手臂一挥,各出应声而动,只见得林间忽有点点火光,进而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涌出来。待那火光越来越近,吴军才看清是极多披发纹身的越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吴语》载:“三年春二月,白山c卫熙将千人伐山越。大败,失军数百,山单骑夜奔而出,告于宣城令。后请兵江都,郭益谦奔袭山越,全甲兵而还。白山c卫熙失期失军,坐法当斩,后以金赎得脱。”

白山c卫熙征讨山越大败而归,已让姬亮大为恼怒,而朝堂上趁势又提起让南宫应龙重掌军务的话来。姬亮怒火愈炽,偏又无法驳斥,只得让南宫应龙回了秣城。南宫应龙一回来,商骐骥这个国尉顿时便尴尬起来,姬亮干脆让他暂时远离政事,好一心在湄河学宫里教习军士。而另一边,吴国粮道又无以为继,姬亮思虑再三,决定不让郭益谦回来,一面让他继续领着江都兵事,一面监督着粮道修建。

姬亮曾去过一卷册简问郭益谦山越诸部一事,郭益谦谏言说此时不宜再对山越诸部用兵,姬亮想着最近吴国朝中局势有变,也就没再提起过此事。

南宫应龙这次重回秣城如同拂过了吴国山河的和煦东风一般,让那些挨过了一个残酷寒冬的世族,又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

不知不觉,秦渭阳也已经在宫内住了两月有余。这两月里姬亮时刻命太医守在秦渭阳身边,加上药材补品流水一样地用,总算让秦渭阳能够下地走动了。姬亮自己也常在病榻前亲侍汤药,他怕秦渭阳病中心怀郁结,闲来便千方百计说些笑话给秦渭阳听。

这段时日以来,他两人朝夕相对,彼此间那一点心思都心知肚明,只是都刻意不去触及,只如以往那般随意说笑。两人之间近一年的隔阂也像开春以后锦屏山上雪一样,渐渐地化掉了,相较以前更亲密了不少。

眼看着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秦渭阳脸上也难得添了一丝血色。姬亮看着不由得心情大好,又见殿外春色明媚,遂叫人置办了车驾,说要与秦渭阳出宫走走。

秦渭阳想着一介外臣在内宫住着,终究不便,现下身上刀伤已无大碍,原是要趁着今日天气晴好,就向姬亮告辞回费文通府上。可还未待他开口,姬亮就径自牵了他的手往殿外走去。

阔别已久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目,秦渭阳不禁抬手遮住了眼。姬亮仍旧牵着他,原是一极熟悉的路,秦渭阳干脆闭上眼,一面让姬亮牵着他走,一面微微仰起头让光线洒了他一脸。真真实实的暖意让他心怀舒畅,那些悒郁难言的话,那些求而不得的人,那些难以捉摸的沉浮,以及那些shā rén不血刃的算计,似乎都被这阵阵轻拂而过的微风吹得烟消云散。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天光大亮,碧树青天,花繁鸟啼。

秦渭阳侧目看向姬亮,身姿挺拔地立于天地之间,黑色深衣折射出太阳洒下的漫天光辉,仿如古老典籍里记载的天神帝俊一样俊朗不凡。

姬亮发觉秦渭阳瞧他,也转过头来,笑问:“你看什么?”

“臣看君侯相貌不凡,有‘王天下’之相。”秦渭阳半是应答半是呢喃地说道。

姬亮闻言,停下脚步,纵目远望,凝视着那座矗立了六十年的问鼎台,点了点头,叹道:“当王天下!”突然又说道:“跟孤一起去湄河学宫看看!”

“诺。”秦渭阳虽应下,但心中犹有疑惑。山越一役虽是胜了,但也确实狠狠打了姬亮一耳光,提起湄河学宫便是一肚子火气跟尴尬,怎么此时又偏要往学宫里去?他这段时日远离案牍,于朝政上也只是从姬亮话中得知一二:如今南宫应龙回了秣城重掌军务,商骐骥挂着国尉的名头只管着学宫事务,这无形中给了那些蛰伏的世族一个复起的x hà一。南宫家重拾军中权势,只怕就会将矛头直指湄河学宫,迫使姬亮的湄河学宫只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学宫。或许他们会拥戴南宫应龙成为世族的首领人物来与新政与姬亮抗衡,倘若再让他们占了上风,那么之前所有的筹谋所有的代价都付之流水。

秦渭阳回首望去,百尺危台直插云端,石壁上苔痕藓迹斑驳,彷如一支陈旧的戈矛。耳畔是那日雨中费文通的话:“先王那整整一代人穷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看到的风光荣耀,皆系于你们身上啦!”秦渭阳凝视着问鼎台,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

湄河学宫在北面青阳峰里。青阳峰与锦屏峰同出一脉,一个在北,一个在西,虽离王宫不远,但已在秣城之外。学宫旧址原是宣公时修的一处行宫,几座楼台轩馆皆依山而建,又引来流泉飞瀑,灌出几处池塘沟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都隐在青阳峰的千岩万壑c莽莽林海之中。

现下湄河学宫依其旧制,宫中蜿蜒小道皆做了平日练习脚力之用,扶疏花木更作为演习设伏之地,又填了东边一处大池塘用做骑射校场。

此时食时已过,隅中未至,学宫里正是闹嚷嚷一片。姬亮车马才至山脚宫门,便听见山腰上骑马射箭,对阵交锋的喊杀声。

学宫众人不知他要来,未曾出宫列阵迎接,姬亮带着秦渭阳与几个侍从站在校场外看了好一阵,直到白山唤了一声“君侯”,商骐骥这才领着众人跪拜下去。

众人都跪下向姬亮行礼,独有一人立在众人之外,满脸桀骜地看着姬亮,正是那日入宫行刺未遂的杜锷。

姬亮问他道:“杜锷,你为何不向孤行礼?”

杜锷“嗤”地一笑,望向姬亮的眼里满是嘲讽,故意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说道:“你那日留我一命,叫我来看看你怎样一步一步强大吴国,看看你做得这一切到底是对是错。现下我已看到了。”他说罢微微一扬下巴,指着白山c卫熙,说道:“征讨山越,大败而归。这就是强大吴国的第一步?这就是湄河学宫的第一样功绩?”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放肆!”秦渭阳皱着眉低声喝道。

杜锷是世家子弟,自然认得秦渭阳,他心里虽是憎恨姬亮,对秦渭阳却并不厌恶。况且那ri běn意只是刺杀姬亮,没想到倒差点失手杀了秦渭阳,因此再见之下,难免对秦渭阳心怀愧疚。

此时撇过头不去瞧他,只跟姬亮寸步不让地对视,道:“你要我看的我都看见了,你要杀便杀——倘若你故作大度不杀我”杜锷说着抓着戈矛的手一紧,秦渭阳见状踏前一步,侍从们纷纷挡在姬亮身前。

姬亮拨开众人包围,不顾秦渭阳劝阻走到杜锷身前,挑眉说道:“你刺杀一次不成,孤便让你再来一次。”

“君侯不可如此!”商骐骥急忙劝阻。

姬亮摆摆手,示意他领着众人退下,径自抄起一柄长剑,对杜锷道:“你敢吗?”

“有何不敢?”杜锷丢下戈矛,拔剑出鞘。

“君侯不可!”秦渭阳也急得大喊,说着就要冲过来。

“照顾好上卿!别让刀剑再伤了他。”姬亮头也不回地对同行侍从命令道。

秦渭阳挣不开拦在身前的侍从,只对着商骐骥恳求道:“国尉,你劝劝君侯吧!”

商骐骥正要再说,姬亮回头盯着他厉声喝道:“孤方才说的话国尉没听见吗?!”

白山站在人群中,方才本要出来拦住杜锷,岂料被卫熙扯了回去。卫熙低声骂道:“君侯方才被杜锷奚落,皆是因你我山越失利之事。你若此时去劝阻他,非但不能打消君侯的念头,反而让他不得不跟杜锷决斗。今日这场中,谁都劝得,唯咱们两个劝不得。”

“那万一”

“君侯长在军中,骑射剑术未必比你我差。何况那日宫中就有一个上卿舍身相救,此刻学宫里这么多人,还救不得君侯了?”卫熙话虽这样对白山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桩。

姬亮今日被杜锷当着众人这样嘲讽,心中必定是恨极了他与白山,若让他杀了杜锷,消了心头怒气,便不至于迁怒到自己身上。若是败了,或是那便更没人向他兴师问罪。

卫熙与白山说话间,姬亮与杜锷已在校场中打斗起来,跳跃腾挪之间,衣袂翻飞,尘土飞扬。他两人出手都一招快似一招,学宫众人看不清两人招式往来,只看得见一青一黑两个影子在校场上穿梭跳跃,只听得见兵器铿铿锵锵的撞击声。

这声音每响一次,秦渭阳的心里便揪起一分,抓着侍从的手便颤得更厉害一分。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场中,生怕错过一瞬,生怕杜锷手中长剑会如那日的bi sh一u一般,直直刺进姬亮的胸膛。他重伤初愈,气血本就不顺,激动之下难免咳喘得厉害,但又怕让姬亮分心,低下头死死咬着嘴角把胸中翻腾的咳喘忍下去。

突听得“当”地一声,秦渭阳急忙抬头,只见杜锷手中的长剑落了地,姬亮剑锋直指杜锷喉间,只要再朝前送分毫,杜锷便要血溅当场。

姬亮道:“杜锷,你输得服不服?”

秦渭阳奋力拨开侍从阻拦,奔过来对姬亮道:“君侯不可姑息此人,按律处置了便是!”

姬亮发觉秦渭阳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又苍白了回去,一手扶住他,一手执剑指着杜锷,又道:“孤那日说不杀你,便不会杀你。”说罢也不愿再与杜锷多言,扔下剑扶着秦渭阳便往回走。

商骐骥送走姬亮,一个人站在山腰上,遥遥望着姬亮与秦渭阳相携而去,面上沉着如故,只是眼里多了一丝追忆往昔的迷茫神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仲春时节,既晴复雨。

数日来,秣城细雨霏霏,站在吴王宫的高台殿宇上看去,整个秣城都笼在轻烟淡雾中。道旁杨柳青如碧玉,为水墨帛画一样的秣城添了一点艳色。

一辆五采四驾的轩车缓缓从吴王宫里驶出来。

冷风挟裹着细雨,时急时缓地打在车篷上,那一点微弱声响也尽都湮没在闹嚷嚷的人潮里。

秦渭阳坐在车里,虽是四月,却仍旧觉得阴冷,拢了拢罩在身上的白狐裘,才将车窗上的竹帘子打起半分来。

他向后望去,依旧可见矗立在秣城最高处的黑沉沉的吴王宫。

秦渭阳自觉因着这伤在内宫耽搁太久,案牍之事都荒疏了不少。又恐世族卷土重来,情势有变,那日从湄河学宫回来便向姬亮辞行回相府。

那一日宫中太医也在,见此情景便背着秦渭阳奏报姬亮,说上卿外伤虽已痊愈,但他原先就是久病沉疴,加上这次受伤又级大地损了根本,若再不将养,只怕不到而立——太医没再往下说,姬亮揣摩着太医言下之意,心头一惊,好说歹说才强留得秦渭阳又休养了几日。但今日秦渭阳执意要走,一番话说得姬亮也没有理由再留他,因见着天阴雨冷,便把往日他过冬时穿的一件白狐裘给了秦渭阳。

锦衣狐裘,诸侯之服,上卿服之,则为僭越。秦渭阳本要辞谢,姬亮却悄声在他耳边道:“你连劝孤‘王天下’的话都说出来了,此时又何必在意这一件衣服僭越与否?这宇内诸侯臣属的僭越之事,还怕多咱们这一件衣服不成?”

秦渭阳想着姬亮说这话时一脸无赖表情,不由得对着满街车马,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又将手缩回车内,拢过白狐裘,闭目养起神来。

车驾一路往东而来,过得一个转角,耳畔便能听到些隐约的丝竹之声。想是已经到了东市。过了东市,便离费文通的府院不远了。

突然听得驾车的马儿长嘶一声,接着马车一颠,秦渭阳紧紧抓着车窗才没有跌出去。待马车停稳,秦渭阳便问:“怎么回事?”

驾车的跳下车答道:“前头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差点便被马踏在下头了,不想惊了上卿,死罪死罪。”说罢过来放下踏板,开了车门,扶秦渭阳下来。

秦渭阳方一着地,便听得前头有人骂骂咧咧,间或夹杂着女子哭泣声。他过去拨开人群,却见华予阁门前一女子披头散发,以袖掩面哭泣不止,旁边一妇人正抬手欲打,秦渭阳出声喝止道:“住手。她虽冲撞了我的车驾,但我既然都不曾怪罪于她,你也不用责罚她了。”

那妇人是见惯了权贵的,一瞧秦渭阳这衣饰打扮,又瞧着那夏缦四驾的轩车,满脸堆笑地说道:“上卿宽厚。只是她不止是冲撞了上卿,还对着南宫司马与秦不更喧哗放肆”说道此处又厉声冲地上女子骂道:“入了贱籍之人,还痴心妄想自己是诸侯家的女公子么!”

南宫司马?秦不更?秦渭阳暗自思忖,秦不更不出所料便是秦氏是庶子,自己的亲弟弟秦权舆。南宫司马又是何人?几时南宫家出了一个司马?秦渭阳在脑子里把记得名字的南宫氏的人一一过一遍,也想不起是哪个南宫司马。

却听得背后有人笑道:“原来上卿也在。”

秦渭阳回头循声看去,见是南宫瑾带着秦权舆从华予阁里头出来,不由得心里一惊:南宫瑾做了司马?看来这世族是铁了心抓着时机动手了。只是不知他做的是哪里的司马别处还好,若是秣城

南宫瑾虽一贯嚣张跋扈,但见着秦渭阳,也不得不收起他的骄狂性子来,恭恭敬敬对秦渭阳行了礼。

秦渭阳脑中转得极快,当下受了南宫瑾的礼却不还礼,只半抬了头,一双眼睛斜斜盯着秦权舆。

秦权舆心中虽极是不快,但秦渭阳是上卿,他奈何不得,只得不清不愿地行了礼。

秦渭阳点了点头,道:“权舆,别来无恙。”

秦权舆哼了一声,道:“自然无恙,有劳上卿记挂。”

秦渭阳又对南宫瑾道:“方才听那妇人说,今日华予阁内有位南宫司马在此,我思来想去也不知是谁,没想到竟是瑞璋。”说罢又歉然一笑:“我抱病数月,久不闻国事,也不知道你拜了司马。是哪处的司马?”

南宫瑾正要答话,却被秦权舆抢了先说道:“寻常郡县岂用瑞璋镇守,自然是非比寻常的秣城司马。”

秦渭阳心头一沉,面上却神情轻松,对南宫瑾道:“上将军虎父无犬子。”侧过头瞟了一眼那名尚在哭泣的女子,又问道:“不知她是怎生放肆喧哗,惊了南宫司马?”

南宫瑾轻描淡写地一笑,挑了眉看向秦渭阳,道:“惊了我无妨,惊了上卿才是大罪。”

秦渭阳退后一步,拉起那女子,道:“既如此我便恕了她的罪。”

南宫瑾脸色一僵,随机又泰然自若地道:“上卿果真宽厚和柔。”

那女子理了头发,在秦渭阳面前盈盈一拜,道:“小女谢过使君。”

秦渭阳听得这声“使君”十分耳熟,仔细辨认,讶然道:“是你?薜荔?”

薜荔拭干了泪,笑道:“使君还记得。”

秦渭阳转头去看南宫瑾,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暗道:薜荔必然是得罪了他,方才只是因碍着我在才说些场面话。我借此救了薜荔这一次,却是当众扫了南宫瑾的颜面。华予阁这样的地方,出入多半都是南宫瑾的友朋故旧,钟翦这样的名士尚且落得那样下场,倘若他要报复薜荔岂不是有的是残酷法子?

当即摘下冠上一粒圆润明珠,对方才打骂薜荔的妇人道:“薜荔我买下了。”

妇人当然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位是费丞相的宝贝门生,吴国最年轻的上卿,当今君侯最看重的臣子,哪里还敢推脱?何况薜荔今日开罪了南宫瑾与秦权舆,她也怕日后南宫瑾借事找她麻烦。当下忙不迭地应了。

秦渭阳领了薜荔要走,却听得秦权舆叫道:“阿兄,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你就这样急着走么?”

这一声“阿兄”直如铁做的戈矛划过光滑铜镜的声音一般刺耳。秦渭阳皱起了眉头,回头看去,好似连路人脸上都挂着莫大的嘲讽,更不要说秦权舆一脸得意地看着他。

秦权舆看秦渭阳一皱眉,心里就痛快异常,走过来拉住秦渭阳的手便要往华予阁里走,一面又说道:“阿兄,今日你我兄弟相聚实属不易,定要畅饮尽兴才是。也一并贺瑞璋拜秣城司马。”

秦渭阳挣开了秦权舆拉他的手,让驾车的带着薜荔上车,对驾车的说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片刻就来。”

三人入了华予阁找了一处宽敞地方坐定,秦权舆兴奋得手舞足蹈,直吩咐多上些好酒好菜。这架势看在外人眼里,倒真真是一出兄弟情深。

南宫瑾往秦渭阳面前的耳杯倒满了酒,自己也斟满一杯,端起来对秦渭阳道“瑾奉觞再拜上卿。”

秦渭阳执觞饮了,道:“往前只知道瑞璋寄情山水,没想到如今也终于出仕了。”

南宫瑾叹道:“你我都是世族子弟,当知道维系一族有多不易。阿父虽骁勇,但到底上了年纪,南宫氏到底该有年轻人出来撑着大局。”

秦渭阳听他这状似恳切地慨叹,好似什么事都是不得已,都是情势所迫,心中冷笑,口中却道:“可是你比卫熙c白少阳还有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轻松太多。你们南宫一族多有人在吴国朝中,也不乏年轻有为之辈,有这么多人维系着南宫一族的兴旺,你自然省力多了。”

南宫瑾对秦渭阳话中揶揄置若罔闻,只道:“南宫一族不过尽力为吴国为君侯效忠,不似上卿大才,竟有舍身救驾的忠勇。”

秦渭阳寸步不让,指着秦权舆说:“我久病不愈,精力大不如往前了,哪里还能做得了什么事。我这不成器的弟弟也不能亲自教导,我看他与瑞璋亲厚,还望瑞璋能提点一二。”

秦权舆在听着秦渭阳一口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内心十分不忿,正要破口大骂,却瞥见南宫瑾狠狠瞪他一眼。秦权舆便不敢作声,自顾闷头喝酒。

“这是自然。”南宫瑾说道:“南宫氏与秦氏素来交好,瑾自然不负上卿所托。”南宫瑾知道被逐出秦氏乃是秦渭阳心中大痛,此时反复提起,言语中偏还似秦渭阳仍在族中一般。他一是拿话刺秦渭阳,故意要让秦渭阳难堪;二是他不信秦渭阳从此便对秦氏不闻不问,旁人好说,父母兄弟总不至于不顾,是以明示暗示南宫氏与秦氏现在同气连枝,秦渭阳若要帮着姬亮拔出南宫家,那他父母只怕也会牵连其中。

秦渭阳如何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只作随意地道:“瑞璋一入仕,案牍劳形,怕再不能如往日那般闲情风月了。”又笑问:“知你素喜交游,不知吴国郡县你可踏遍?”

他扯闲话,南宫瑾便也陪着扯闲话:“游手好闲这些年,大半郡县都是去过的。”

秦渭阳此时又饮了几杯,脸色酡红,似有醉意,笑道:“别的郡县不去也罢,独有一处,不可不去。”

南宫瑾也来了兴致,陪着喝了几杯,也问道:“不知上卿说的是何处?”

“江都。那里的梅花是极好的,必得是冬天去才好,若春夏秋三季去了,也不过与宣城c祁城一般无二。”

南宫瑾闻言大笑:“说得极是!恰好今岁孟冬我去过江都,遍山梅花,红白相间,暗香浮动!美哉!美哉!”

秦渭阳眼中一亮,也附和着大笑。

今岁孟冬,正是南宫应龙外派出去修建粮道之时,而两个月后便是山越叛乱一事。江都的县令曹翙是你南宫瑾在这华予阁登仙台笼络来的人才,你两个月之前又去了江都莫不是真应了君侯猜测?数月前的山越叛乱,并不是巧合。

秦权舆见秦渭阳笑得开怀,违了自己请他来着华予阁的本意,遂道:“阿兄在内宫养伤数月,你我弟兄越发疏远,阿兄竟是不愿亲自教导我,偏又找出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别的理由倒也罢了,难道宫里的太医,金贵的药材,也养不好你?”

秦渭阳病中本不能喝酒,此时几杯下肚,胸腹间烧得难受,勉强道:“去年一直病着没有大好,又挨了一刀,哪里这样轻易便养得好。”说着不免又伤怀起来。

秦权舆瞧着他黯然神伤的模样,竟是十分惹人怜爱,心中越发恼恨,冲口而出便道:“君侯也是看重阿兄,让阿兄在内宫养伤数月不算,还亲赐了白狐裘——知道的说是阿兄病重体弱,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兄逗留内宫数月,是”

“混账!”秦渭阳听得这句,又是尴尬又是心虚,尽皆化作一把火烧在胸腔,而这火又让酒一浇,烧的更旺。猛地起身一拳砸在几案上,震得案上酒水四溢。

“滚!”秦渭阳指着大门对秦权舆道。

南宫瑾从未见过秦渭阳这般目眦欲裂,匆匆对他拱了拱手,带着秦权舆飞快走了。

秦渭阳兀自愣愣地站在那里,白狐裘入眼自觉刺眼夺目,他混乱中想把这裘衣剥下来,可是手一触上去,偏偏又舍不得再放开。这一瞬间秦渭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脑子里纷扰扰杂念丛生——秦渭阳,你若然傲气一些便不该要,可你偏偏又舍不下。宫内数月,你哪一日不清醒,可你又哪一日没有自欺欺人?

他颓然倒在席上,把脸埋进白狐裘里,默默抽泣。

忽然有人拍着他肩膀,道:“上卿是聪明人,怎么却拿自己的拳头去跟这几案比硬?啧,看看这满手的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秦渭阳正哭得伤心,突地被人打趣一句,羞恼之下索性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将一腔怨气尽数发泄到面前人身上:“便是我不要这手了,又与你有什么干系?”说完才认出面前之人正是杜锷,顿觉失态,赶紧拭了泪,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杜锷走到秦渭阳旁边坐下,不说话,愣愣看着面前几案上溅洒出来的冷酒残羹出神。

秦渭阳因杜锷谋刺姬亮一事,始终提防着他,更不愿与他交谈。看他坐下,立时提起狐裘下摆便要走。

不料杜锷伸手扯住秦渭阳受伤的手,沉着脸不紧不慢地从襟怀里掏出一只漆盒打开,挑了一点黑糊糊的膏药轻轻抹在秦渭阳破皮流血的手指上。秦渭阳本要挣开,奈何久病体虚,哪里挣得过杜锷这习武之人。

只见杜锷又扯下自己下裳一角,仔细将秦渭阳手指包扎好,才漫不经心地将漆盒揣回怀中,盯着秦渭阳,道:“上卿要走,送我一程可好?”他指了指秦渭阳的伤:“礼尚往来。”

秦渭阳咬牙恨声道:“那你刺我一刀这样的大礼,又该拿什么还?”

杜锷神情一黯,半晌才道:“那一日是我失手,我心里也愧疚得很。”

岂料他这一说,秦渭阳面上怒意更甚,嘶声道:“倘若那一日你不失手,这一刀便是扎在君侯身上!国君遇刺,后嗣无人,吴国必然大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自那日受了杜锷一刀,就时常气短,即便是平日里多走几步路,多说几句话也觉得呼吸不畅。更不消说此时情绪激动之下,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扶着几案,一手按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惨白得如同那件白狐裘一般。

杜锷看着秦渭阳这般难受,却也不敢去扶一扶。他知道秦渭阳对他憎恶已极,此时若执意去扶,只怕秦渭阳恼怒之下越发不好。遂疾步奔出去找先前那驾车的仆夫来扶秦渭阳。

仆夫应声去了,杜锷却没有跟进去,一抬眼竟看见薜荔坐在那辆夏缦轩车里头。不由得大为光火,一把把薜荔扯下车,厉声呵斥道:“怪不得先前遭来打骂,原是这样蠢笨之人,打死了也罢,省得给人招来祸患!”

薜荔道:“妾不过一时间言语失当,君子这话太重了些吧。”

杜锷指着车驾:“夏缦四驾,也是你一个贱籍之人可乘的?而这僭越的大罪,你背不起,”他大手一挥指向华予阁内,“他也背不起!”

两人说话间秦渭阳已扶着仆夫过来了,许是听见杜锷方才的话,对薜荔点点头,示意她跟上,自顾上了车。始终正眼也没向杜锷瞧一眼。

车上车下仿佛两个世界,密匝匝的竹帘子隔绝了秣城东市的熙来攘往。秦渭阳蜷缩在车里,身上紧紧裹着白狐裘,把厚重的下摆提起来抱在怀里。上好的白狐皮毛光可鉴人,不见一丝杂色。秦渭阳抱着它,仿佛抱着一团霜雪,冻得他手足发冷,连心也是冷的,惨惨一片白,像极了他荒芜苍白的心境。

费文通府院外也停着一辆夏缦四驾的轩车。

秦渭阳心里盘算,在秣城有资格用这样车驾的人屈指可数,而论起能来此的,必是南宫应龙无疑。

莫非他世族复起,想借老师的助力?秦渭阳心道。忽地他又想起一年前在华予阁姬亮听得费文通与世族交好便大为光火。还是秦渭阳后来提醒过费文通,在交接上与世族稍疏远些,姬亮这才没旧事重提。但秦渭阳心里知道,姬亮不过隐忍不发而已。倘若此时叫姬亮知道他们私下秘密往来,岂不是坐实了暗通世族图谋不轨的罪名?

门口老仆见是他,便笑道:“上卿可算回来了。”

秦渭阳指着车驾问他:“上将军来了?”

老仆摆摆手:“不是上将军,来得可是位稀罕客人。是国尉。”

“国尉?那果真稀罕。”秦渭阳一面叫老仆安顿了薜荔,一面思量着往正堂走来。

商骐骥从来镇守在外,只是几个月前才被姬亮调回秣城,委以重任。只是最近南宫家复起,君侯迫于形势叫他远离朝堂,他心中也未必甘愿。往好了说是掩其锋芒以避南宫应龙,若往不好了说,那便是姬亮趁势去了他的权,把江都兵权给了郭益谦。可他来找老师做什么?难道是想从老师这里探探君侯的心思?君侯少年时就跟着商骐骥练兵,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不比君侯跟老师亲近?

行至中庭,忽地一阵冷风挟着细雨扑面而来,打得枝头残花簌簌而落,红雨一般,洒了秦渭阳一头一脑。鬓边发丝被雨沾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额上颊边,他停了步,一点一点地摘下贴在头发上的花瓣。被风送来的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悠远香气,连同内室里隐约人声也一字不漏地让这风吹了过来。

“君侯年少。况且这诸侯嫁娶之事向来是中原五国互相联姻,目前我看还是”

这话听得秦渭阳一愣,继而想起秦权舆那句“君夫人”来,五内翻搅得厉害,偏偏又移不动步子,只得一句一句听下去。

“哎呀丞相!君侯十五及冠,那时本该大婚,奈何一直在军中,这才拖到现在。而今君侯都快二十了,别国诸侯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媵妾如云?可你看咱们这位君侯,他唉”

“国尉这话说得仿佛君侯流连内宫才是好的一样。”费文通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君侯一心都在国事上,是吴国之幸。”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好了。”商骐骥犹豫一阵,终于还是说道:“上卿是很好。可他终究”

商骐骥“终究”了几次都没有说下去。

费文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没有应声。整个庭院又寂静下来,只有雨声淅沥,缠绵不绝。

秦渭阳在雨中站得久了,狐裘都被雨水打得半湿,发梢上的水珠滴落,沿着脸颊滚下来,没入了白狐裘里,一滴一滴,把心肺都染得冰凉。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半分人色也没有,神情木然地站在那里,如佣人一般。手上犹自半握着从头上理下来的花瓣,经风一吹,猩红点点撒了满地。

屋内寂然良久,终于又有人说话。

费文通道:“他知道分寸。”

“丞相,你大约不知道,前日天气好时,君侯带着上卿出来散心,便到我学宫来。我看他二人那个样子实在是唉,君侯大婚,娶的一定是诸侯之女,联合了别国势力不说,吴国也后继有人。至于其他的,也轮不到咱们来说三道四,都是见怪不怪了的。”

费文通笑了笑,说:“国尉来找我,便是要我提一提此事了?”

商骐骥也笑:“可不是劳烦丞相么?君侯一向敬丞相如叔父。也不必非在朝堂上提,私下说说就是。君侯是明理之人,定能明白丞相苦心。”

秦渭阳心头委屈至极,偏生又说不得,辩不得,一时心思也乱了,茫然抬脚就走,可转来转去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商骐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顺手一推门,便看见秦渭阳失魂落魄地立在院中。

商骐骥一时也愣住了,费文通走过来握了秦渭阳的手,温声问道:“几时回来的?可都好了?”

秦渭阳手被费文通握着,暖和了几分,回过神来恍若无事一般点点头应道:“方才回来的。”又跟商骐骥寒暄几句,便往自己寝室去了。

待看秦渭阳走远了,商骐骥才道:“丞相,那白狐裘可是”

费文通摆摆手打断他:“国尉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彼时已是哺时,天色越发晦暗,雨势渐大,风也更厉,甚至有隐隐雷声滚过。送走了商骐骥后,费文通几经思虑,终于还是敲开了秦渭阳寝室的门。

秦渭阳早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那件白狐裘被他挂到了架子上。费文通打量他几眼,坐下说道:“听方才驾车的仆夫说你带了一个女子回来?”

秦渭阳将薜荔一事原原本本说了,费文通点头到:“她那样出身低贱的,你与她脱了籍也只能做个姬妾。上卿之妻,当是名门好女。”

秦渭阳倦然叹道:“老师,我现在不想要什么姬妾,也不想娶妻。我只是看她可怜,等她有了去处,就随她去吧。”他突然长出一口气,说道:“老师与国尉今天说的,我在外头全听见了。只是c只是我与君侯只有君臣之份。”

“可是国尉说君侯行止之间,待你并非一般臣属。”

秦渭阳被他迫得不敢抬头,情急之下冲口而出:“可君侯一心尽皆在他身上”

“他?”费文通打断道:“他是谁?”

“是上大夫。”

费文通颓然坐倒,颤着手去扶一旁的凭几,口中笑着,眼里却是暗夜穹窿一样深刻的悲哀。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哐当一声将门吹开,尘土落叶一并被卷了进来。在这样暧昧不明的昼夜交替之时,好似有什么往事被这阵风扫去了沉积已久的尘埃,重新清晰地出现在这个世间。

费文通嘶声笑了半晌,道:“哈!是他!果然是他!这是——宿命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三十四年前,吴桓公姬光薨逝于秣城外的行宫。这个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的霸主,终于垂下了他捭阖宇内的手。

“哐当”一声,那柄象征吴国诸侯权柄的白玉圭跌落下来,摔得粉碎。

世子姬无忌重重跪下,连碎玉屑扎进膝盖里也不曾察觉,他惶惶然地看着他威风一世的阿父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好似吴国瞬间黯淡的万里山河。

吴国人开始以怀疑的态度面对他们的新王,朝堂乡野间流传着无数种关于新君的传言。但无论哪种说法,都认为他比起桓公差远了。

桓公是吴国人心中无可复制的神,越楚奔袭,败雍于崤,问鼎宇内,都化作了一个个史书上的符号,记录着当年的风光和chuán qi。

桓公入殓的当晚,姬无忌便装简行,挨个拜访了跟着桓公横扫中原的世族老臣。其间他们说了什么,有过什么约定,史书上一字未提,只是在姬无忌第一次以吴王的身份出现在众臣面前时,那些跟着桓公一路血雨腥风杀出来的老将旧臣们纷纷表示拥戴新君。

有了这些人的支持,姬无忌的地位日益稳固,可楚国此时偏偏翻出桓公当年越楚伐雍的旧事来。孤军穿越楚国国境,桓公此举不可不谓大胆,也正是这样的敢为天下人之不敢为,才震慑了雍国,也震慑了天下。所以桓公在时,楚国根本不敢对吴国追究此事。

待桓公薨逝,往日那些得力的老将旧臣先后也去了几个,楚国趁机要挟吴国,明目张胆地要姬无忌割边郡五城给楚国,不然便要兴兵伐吴。

楚国这般无耻行径,姬无忌虽然恨之入骨,但量识吴国当前境遇,也实在不敢跟楚国一战。

姬无忌在朝上说起有意割绍邑c山阳c荆门c越亭c潼郡五城给楚国,当时吴国上下血气尚存,朝堂上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与楚国开战,姬亮此语一出,满朝哗然,当年跟着桓公浴血奋战的老臣旧部们更是绝食的绝食,痛骂的痛骂,哭太庙的哭太庙。与姬无忌一个想法的只有当时还是五大夫的费文通。

那些老臣们不敢把姬无忌骂得太过,便拿费文通撒气,一时间什么难听的话都砸到他头上。费文通出身庶民,一向小心谨慎不予人交恶,此时不惜得罪所有人更不惜背上一个卖国佞臣的名声也要支持姬无忌割地。他不是那些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权贵,他也曾流离落魄,饥寒交迫。若不是姬无忌路过,只怕他费文通此时早已与那些遍地的饿殍一般烂在泥土里。他知道桓公后期几场天灾,几乎让吴国没有多余的粮食来支撑庞大的军粮消耗。纵使拼着吴国上下不吃不喝,也不过能支撑吴国大军一时。但是之后呢?后续无力则吴国必败!

可是谁会听他的话呢?

姬无忌之前的先王是桓公啊,那些光辉岁月的尾巴还时不时地如流星一般扫过吴国人的记忆。现在桓公升了天,化成了神祇,会永生永世,万岁万年地庇佑着吴国,庇佑着吴人。他们不信自己会败,更不信当年那个让桓公孤军穿越而不敢与之交兵的楚国能够胜过吴国。

所以屈子佾注《吴语》到这一段时说:“古今皆以桓公为吴国兴盛之始,然穷兵黩武,国之困极也。世以为文王庸弱,而史载言行,韬略极深矣。吴至昭武,大盛。”

但那时的姬无忌与费文通四面楚歌,举步维艰,根本料不到他们即将迎来的是怎样一个盛世。只能在这样艰难的江山棋局中,落下一个一个至关重要的子。

吴王寝宫的灯火彻夜不息,姬无忌让人拦下了那些进谏的老臣,只与费文通在殿内商议,连往常最亲近的中大夫陆棠都拒之门外。

天将明时,费文通才从姬无忌的寝殿出来,抬眼就看见陆棠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棠性情刚烈,对姬无忌割地一事一直激烈反对,姬无忌不愿与他争辩,所以多次避而不见。

只是费文通觉得,姬无忌对陆棠实在过于纵容。

陆棠行事果决,手段雷厉风行,难免会引起吴国一些朝臣不满。可碍于姬无忌百般回护,且陆棠一心一意是要回到桓公以武力征服天下的时代,朝中诸多老将旧臣对他也颇为青睐,所以陆棠得罪的权贵们也不敢真的把陆棠如何。

可因为割地一事,陆棠仗着以往姬无忌的纵容,非要姬无忌下诏与楚国一战,甚至不惜拉拢桓公时期的老臣旧部逼迫姬无忌。

但姬无忌偏偏寸步不让,一面让费文通与各郡县计划部署,一面与老臣们周旋,偏偏对陆棠不闻不问。

两人之间的关系急剧恶化,陆棠开始以种种出格举动来引起姬无忌注意,但是姬无忌都置之不理。后来陆棠也渐渐收敛,沉默,在朝堂上安静地站着,再不发一言。

所以费文通此时见到陆棠,不可谓不惊讶,尤其看起来陆棠似乎在殿外站了一夜。

费文通回忆到这里,对秦渭阳苦涩一笑:“你看,来来去去几十年,却都是这些事情,演了一遍又一遍。”他叹了声,又说道:“我那时对他,也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慨来。他曾经是那样得先王器重,朝堂之上,无人敢掖其锋——其人风骨,言行举止,跟如今的上大夫十分相像。”

秦渭阳道:“我听阿父偶然提起过此事,说陆棠后来遭先王厌弃,被罢黜了。”

费文通点点头:“那是后来了,那个时候,先王明面上不说,私下却很关心他。”

秦渭阳略略垂了眼,问道:“那后来,又是怎样呢?”

“后来啊”费文通抖抖衣裳,起身站在门边,雨丝风片簌簌吹来,院中已是落红满径。费文通扶着门看了一阵,才说:“骤然来了一场风雨,就什么也没剩下了。那时以为从东窗事发到尘埃落定,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现在回忆起来,也不过是顷刻之间就轰然坍塌。雷霆震震,惊心动魄。”

秦渭阳抬眼望过去,费文通潇然立在风中,一双眼佛避过了岁月的洗练,还是当年清朗有神的样子。他微微仰起头,望着一方浮云涌动的晦暗天穹,对秦渭阳说:“那时候他们都信桓公在天上庇佑着他们,陆棠也多次这样说,可我不信。甚至我知道连陆棠自己也是不信的,他这样说,无非是让他们信。陆棠总是觉得世间人皆在他股掌中,他能算计整个天下——他的确智计无双,”费文通没有回头,却又是在对秦渭阳说话:“大约你也知道,桓公入殓当晚,先王去拜见了当年的老臣旧部。”

秦渭阳点点头。

费文通道:“是陆棠陪着去的。”

秦渭阳心思敏捷,当下就明白了姬无忌为何这样纵容陆棠。陆棠也算拥立有功,且这样骄狂的性子,就算他日有了异心,君王授意之下,抓他把柄的人自然多。

秦渭阳心中一凛,突然就想到了郭益谦身上,这两人实在太像。

却听费文通又道:“边郡五城终于还是割给了楚国。那时候真是风雨飘摇,稍有不慎,吴国就会分崩离析,被周围诸侯国瓜分殆尽。那段时间先王与我四处周旋,好不容易拉拢了一些世族,可是陆棠竟然纠集了桓公时期的那帮老臣几乎是拿出了逼宫的架势进谏先王进攻楚国!”

秦渭阳眉头一皱,问道:“为何那陆棠这样不知好歹?就不怕遭了先王忌讳?”

费文通轻声哼笑道:“忌讳?陆棠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何必要管先王的忌讳,不过一死罢了。”他敛了笑意,正色说道:“当时吴国真是命悬一线——这些旧部当时手上还有军权,一旦乱起来,只怕这吴王便要换个人来做了。我眼见着情势不妙,即可出宫寻了秣城司马来,将那些老臣都困在宫中,逼迫他们交出了兵权。”

费文通说得这样云淡风轻,秦渭阳却听得揪心,若是姬亮遇到了这样的困境,他敢不敢有他老师这样的果决?

“许是先王不想落得一个苛待旧臣刻薄寡恩的名头,还是拿了一些铜山盐铁去安抚他们。并且那个时候又真的需要行商买卖来与民富足,所以吴国也就有了后来你所经历的平和安逸。”费文通继续说道:“先王不是不重武,不是不知道割地与楚国是怎样的屈辱。他只是很清楚,他所想要的这些,在他的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到,但他看不到并不意味着不去这样做,因为吴国总是还在的。吴国还在,割出去的城池就有拿回来的一天,君侯的吴侯也才有重新变成吴王的一天,桓公的问鼎台也才有重现于天下的一天!”

秦渭阳却问:“陆棠逼宫,为何先王并不杀他,只是罢黜了他,把他逐出秣城?”

费文通也不答,只转头盯着秦渭阳:“你当真不明白么?”又颓然道:“如今怎样,当年便是怎样。”

秦渭阳闷声道:“那陆棠当年是不是也有一块血玉璜,与上大夫那块,一模一样的?”他在吴王内宫休养期间,曾见过姬亮的那块血玉璜,与郭益谦那块似乎是一对。此时听了这段往事,心里更加笃定,只道他二人原是从双方上一辈就纠缠着的情分,我掺在中间,可见是多余的了。

费文通哑着声音道:“那玉璜不是件好东西。传说那玉璜是随着一卷简册传下来的,都是些极深的道理。可通晓了这些道理的人,只得隐居深山,传授弟子,不得出山入仕,否则,便是要死于非命。不过这只是传说,我并不知道陆棠后来如何了。但现在郭益谦既然来了,既然这玉璜在他身上,想来陆棠是不在了。”

秦渭阳本想说姬亮也有玉璜,想了想,终于还是咽下了。又问道:“上大夫岂是这陆棠的学生?老师怕他出山的目的不纯?甚至跟当年陆棠的事有关?”

“我也不知道,看他目前的事情,倒也无可挑剔。只是”费文通神色凝重地望着秦渭阳:“你也说君侯一心只在他身上,倘若任由他这样下去”

秦渭阳沉默良久,道:“老师放心,我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秦渭阳在吴王寝殿前的长廊上踌躇不前,纵使他辩才无双此时也不知道如何跟姬亮开口。

这本不该是他来说的事情,他是上卿,不是宗正。即使以年岁为资格,也是费文通商骐骥来说,他自己尚未及冠,又有什么立场来向姬亮进言大婚呢?

那天费文通的那番话,让他防备起郭益谦来。他知道郭益谦这样寡淡薄情的人实际上也是最心狠手辣的人。这样的人做鹰犬之臣最好,可若跟姬亮过分亲近,保不齐又是一个陆棠,又来一次逼宫!

可若真是朝政之事,秦渭阳并不觉得有何难言,只是这里头终究是有一分私心,正是这私心,叫他忐忑难安,一时竟觉得自己似乎与那些娥眉谣诼c掩袖工馋的妇人一般。

秦渭阳满腹心事,徘徊间与正匆忙出来的妫檀撞个满怀。妫檀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上卿当心!”

秦渭阳看妫檀满脸喜色,问道:“上大夫这样高兴,可是有什么好事?”

妫檀说:“大好事一桩!”又瞧秦渭阳欲往下问,比了个手势止住他,一面侧过身让他,一面说:“臣还要去相府,君侯在里面,上卿快请进去吧。”

秦渭阳看他这摸样,也笑:“白山去了学宫,上大夫倒兼了将行的事务。”

姬亮在里头早听见他二人讲话,跨出门来对秦渭阳说:“你来得正好,孤方才得了江都的军报,说是郭益谦平了山越诸部落!”

秦渭阳闻言大惊,皱眉说道:“可君侯并没有下诏对山越用兵啊!”

姬亮浑如不在意一般,道:“你来,孤细细讲给你听。”伸手就要去拉秦渭阳,岂料刚刚碰到手指,便被秦渭阳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

姬亮讪讪地收回手,示意秦渭阳坐下,拿过一卷竹简,道:“这是昨夜加急送来的奏报,你看看。”

奏报写得四平八稳,简简单单地说了十日前山越部族再次挑衅宣城,宣城司马告急江都,郭益谦发兵援救,顺便一举歼灭了山越部族。又乘胜追击,连接扫灭了周围几个小部落。现在上这封书简,一事向姬亮禀明此事,二是请姬亮调一些学宫里的年轻将领过来,大军分作几路,由这些年轻将领带着,一举平灭了山越各部。

姬亮没注意到秦渭阳越皱越紧的眉头,兀自兴致勃勃地说:“湄河学宫初建那会儿,上大夫便跟孤说过,要借平灭越这个机会,练一练那些学宫里的将领。叫他们真真实实地上一次战场,将来跟楚国交兵,便有了经验,更有了威信。本来上次卫熙白山他们险些让孤这个计划落空,不过好在上大夫此举挽回了局面。”姬亮抚摸着腰上花纹繁复的剑鞘:“南宫将军年事已高,吴国的将领,也该换一换了。”

姬亮的踌躇满志丝毫没有感染秦渭阳,他看着那奏报,一股寒气从脊背上直直窜上来,激得他手中一抖,差点拿不稳这竹简。

“君侯上大夫这是c这是私自调兵啊!他c他怎么敢!”秦渭阳心绪激动之下又喘咳起来。

姬亮一面扶着他一面说道:“他手上有孤给他的江都虎符,自然可调兵,算不得私自调兵。”

秦渭阳情急之下竟然推了姬亮一把,将那奏报伸到他面前,颤声道:“君侯事先并未下诏,便是有虎符也不得擅自调动。即便是宣城告急,事从权益,那么平了那个挑衅的部落便是。可这奏报上分明清清楚楚写明了,后来上大夫又调兵去扫灭了周边的几个小部落——君侯还要回护他么?”

姬亮心中不快,口气也硬了几分,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渭阳,问道:“上卿今日怎么了?病了一遭,连性情也改了么?”

秦渭阳恭谨跪好,叩首道:“臣不敢。只是上大夫此回行事的确僭越了,纵然臣不说,可难保朝堂上有人说。尤其上将军回了秣城,那些个刚刚压下去是世族全都巴望着这一回东山再起,如果上大夫这个事叫他们拿了把柄,他们便会逼着君侯处置上大夫,进而将矛头对准新政。那君侯之前的心血,就通通白费了啊!”

姬亮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伸手把秦渭阳扶起来,叹道:“孤既然用他,既然把虎符给他,便是信得过他。信得过他,自然是要回护他。你也一样,孤任何时候都不会置你于险地,孤向来信得过你。”说着拍拍秦渭阳的肩膀,又道:“孤知道你为新政牺牲太多,不愿心血白费。上大夫此举,未必不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以孤看来,焉知非福。”

秦渭阳听得姬亮那句“孤任何时候都不会置你于险地,孤向来信得过你”,眼中一热几乎当场便要落下泪来。多少委屈,多少愁恨,多少辛酸甘苦,多少冷热温凉,都随着这话化成了飞灰。脑子里一时想说君侯当以陆棠为前车之鉴,一时又想说莫非上大夫是故意为之,一时却觉得该想一句什么话来应答姬亮那句“向来信得过你”纷纷扰扰的念头来来去去,最后偏偏忆起那个炎热天气里绿荫满墙的午后, 他和姬亮,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就这样抱着,动也不动。那一瞬仿佛长久得如千万年,直到这天地都变换了颜色,沧海成了桑田,他们也还这样,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不轻不重地抱在一起。

他这样想着,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抱着姬亮。还是那样温暖的身躯,还是那样缠绵的怀抱,秦渭阳在姬亮耳边轻声又坚定地说道:“臣也不会置君侯于险地,臣也信得过君侯。”

他闭了眼,又睁开,姬亮依旧端坐在他对面,秦渭阳也没有动,方才那个拥抱那些话,不过是他臆想中的场景罢了。

秦渭阳长舒一口气,道:“君侯说的‘焉知非福’,莫非是算准了世族会借此发难,他们出手了,君侯才好应付。也算是他们背弃君臣之义在先,君侯也不用担一个刻薄寡恩之名。”

姬亮眼含笑意,面上却不见笑容,道:“上卿向来是孤之知己。”

秦渭阳拨弄着几案上一个银质熏香球,漫不经心地绕过了姬亮的话:“君侯是想借此一举平了山越,同时一下子彻底拔除世族在吴国的势力”

秦渭阳话未说完姬亮便抢着说道:“然后孤就可以集中精神对付楚国。不止湄阴河下,先王时割出去的五座城池,孤也要讨回来!”

“臣听说楚国内里也斗得厉害,据说楚王芈子瑜罢了一批老臣,连祁阳也被打发去了军中练兵,计划征伐之事也轮不到他来说话了。他楚国朝堂上如今呼风唤雨的,却是个吴国人——君侯知道那是谁了吧。”

“钟翦。”

秦渭阳点点头:“他倒也的确有韬略。”

姬亮忽然冷着声音缓缓言道:“如果钟翦知道吴国边郡的守将是南宫瑾”

秦渭阳大惊:“君侯是要”

“一石二鸟。”姬亮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

秦渭阳伸手握住姬亮的手:“君侯不宜在此时轻举妄动。便依照先前说的,先让上大夫平了山越,壮了吴威声势,那时再发兵讨伐也不迟。”略停了停,又说:“而且,臣倒是觉得,吴国未必要先发兵。楚国贪心不足,总是会忍不住的,”他忽的抬手一指悬在姬亮榻前的天子诏书,“那时,吴国便能名正言顺地后发制人。”

姬亮点头赞道:“果然是你心思缜密。现下还是稳着朝中世族,等上大夫平了山越再说。”又问:“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秦渭阳犹豫一阵,终究开口说道:“臣此来是”原本想好的说辞此刻一字也吐不出来,只得转了话头道:“臣前几日接了华予阁的薜荔回来。”

姬亮“噗”的一声笑出来。

“君侯”秦渭阳别过脸去:“君侯不管心里想着谁,为吴国着想,也该娶妻生子,否则吴国将来,将交予何人?”

姬亮顿时沉默了。

秦渭阳忍不住转过头来打量姬亮,见他一副错愕之态,喃喃道:“孤倒是从未想过此事。可是”

秦渭阳打断他:“君侯只消娶了哪个诸侯之女,立了世子,哪怕c哪怕有多少个媵妾宠臣,也”

“是他们让你来劝孤的么?”姬亮冷冷打断秦渭阳:“是丞相他们叫你来劝孤的么?”

秦渭阳本能想说“不是”,可那两个字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姬亮道:“你与孤一样,都不愿面对这嫁娶之事。时间一久,诸事烦心,孤自己都忘了世间还有这样一件事。”

秦渭阳起身,端端正正向姬亮叩首大拜,道:“君侯与臣不同。”他猛地抬头看着姬亮:“丞相至今未娶,可是先王却娶了晋国诸侯之女。所以,臣可以不娶,上大夫可以不娶,可是君侯,为联姻也好,后嗣也罢,不得不娶。”

姬亮没顾得上谁娶不娶,秦渭阳的弦外之音却叫他讶然失色,他颤声问道:“你方才说‘丞相至今未娶,可是先王却娶了晋国诸侯之女’是什么意思?”

秦渭阳低了头没应声,姬亮却完全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也是这样。”姬亮颓然坐下,撑着额头,道:“一国君侯又怎么样,连情爱之事都是奢望,称孤道寡,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个孤家寡人。”

姬亮每说一个字,便在秦渭阳心头割上一刀,直把他胸中心肺割成了碎片。纵然如此却还是要将这话说完,秦渭阳道:“君侯难道不知道,若心中之人是个窈窕淑女,则未必是奢望。但他终究不是。”

但他终究不是——不是什么呢?秦渭阳想着,这话他说得真是好,是终究不是个女人,还是终究不是他秦渭阳?

竟然连奢望,都成了奢望。

两个人相对无语各自思量良久,姬亮才淡淡道出一句:“等上大夫平了山越再说吧。丞相若问,你便说,目前局势未定,怎知要联合哪位诸侯?雍国?还是晋国?”

秦渭阳从未见过这样落寞孤单的姬亮,哪怕是姬无忌薨逝的时候,哪怕是湄阴河下战败的时候,哪怕是那一张满是屈辱的天子诏令下来的时候!

因为那些,他可以争,可以改!割掉的城池会回来,天子的诏令也终有作废的一天!

可是这情爱之事,这一生,终究是奢望了。

他如此,姬亮如此,郭益谦亦如此。

生不同室,死不同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山风扯着旌旗,张扬地翻卷在空中,山脚下铺了成片的军帐,白皑皑一团,似天上的浮云落了下来。

中间一座军帐比别的大些,帐外立着两个士卒,当是主将军帐。此时那军帐垂着的帘子后头伸出一只手来,猛地一掀,一个身着甲胄的武将便走了出来。

只见他年近而立,身形挺拔,一双眸子精光内敛,沉黑深邃,头发纹丝不乱地束在冠里,刻画雕琢一般的面孔冷峻威严。

不是郭益谦又是谁?

那封征讨山越的奏疏一呈上去,姬亮哪有不准的,当即就点了湄河学宫的几乎一半的将领日夜兼程奔赴江都,又下诏让祁城c宣城两处司马整合士卒以备郭益谦调遣。

山越部族不过是些零散在吴国深山的越族后裔,披发纹身,渔猎而食。桓公先王都一心想着安抚,倒也不曾为难,逐渐地竟让他们越发壮大起来。圈地围城,自备戈矛,俨然一副国中国的样子。若再任由其发展,只怕那天便要在吴国境内生出乱子来,所以姬亮一直就想剿灭了他们。上回卫熙白山铩羽而归,叫姬亮大失所望,此番重整旗鼓再征山越,必然是容不下一点败绩。

郭益谦也明白姬亮这番心思,所以此次再征山越,步步谨慎周全,叫山越各部跳不出他掌间。同时又严正法纪,整肃军威,务必不容吴军有一丝差错。姬亮此次还是遣了白山与卫熙前来,郭益谦看得明白,是要他二人此战立功,好名正言顺地回到朝堂上去。

所以郭益谦大胆让他们领兵去征讨最顽抗不休的一部。白山c卫熙二人有了上次教训,更加谨慎不说,对姬亮与郭益谦如此看重也感激于心。况且山越部族戈矛战甲不如吴军精良,士卒不如吴军训练有素,全皆了山势地形的优势,才能与吴军抗衡一二。即便一时强攻不下,围他部落十日,山越蛮夷也必得束手就缚。

征讨山越至今已有三月,大部分山越部落战败,皆欲归附,然郭益谦却不全他们归附之心,非要将山越一族斩尽杀绝不可。如此大肆屠杀,却教那江都c宣城c祁城三处县令看不过去了,联名上奏,将一封写满仁义之言的奏疏加急送到秣城来。

奏疏从相府过,费文通展卷一看,顿时大惊,这样狠戾之举,便是桓公时期也不曾有过。当下便扣了奏疏,与相府众人议定之后再呈给姬亮,朝堂之上自然一片苛责之声,逼得姬亮不得不妥协下诏,杀尽青壮即可,老弱妇孺统统押送到秣城。

郭益谦抬头看了看天色,招来一个士卒问:“白山c卫熙所部回来没有?”

那士卒答道:“未曾回来。”

郭益谦向前踱了几步,凝眉望着远山如黛,轻声自语道:“最迟至日入时分,倘若还不回来”他语声渐低,几不可闻,那句“功亏一篑”在舌尖打转几次,终究没有说出来。

一语成谶,郭益谦几乎是偏执地信着这个。

眼见着日头渐渐偏西,郭益谦心也越沉,最后太阳整个沉了下去,他更是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放在腰间的手几乎要捏碎握着的那柄剑鞘。

郭益谦正愁眉不展,突闻耳后一阵马蹄声传来,正是白山c卫熙所部俘获山越妇孺归来。

郭益谦见之大喜,忙过去问道:“如何?”

白山哈哈一笑:“不负上大夫之托。”

卫熙笑了一阵,忽得皱眉问道:“上大夫,不知杜锷部可回来了?”

郭益谦摇头道:“不急,他去的晚,自然回来的也晚。”

“可”卫熙欲言又止。

郭益谦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在担心杜锷叛逃。”

卫熙点头默认,郭益谦也没有多说,只淡然道:“先清点缴获俘虏。”

郭益谦径自回了帐中,摊开地图冷冷瞧着。他也不信杜锷,他知道连姬亮都未必信杜锷,但是既然当初留下了杜锷,此次便无论如何也要派他来的。杜锷骁勇,倘若他能臣服于姬亮,那吴国能得一人才不说,也使得姬亮宽厚仁德之名大扬。人心归附,大利于他日伐楚。

郭益谦盯着图上一处山谷,杜锷此去,扫平了山越,胜利归来便罢。若有半点异心,便叫他有去无回。

此次出征,大军从江都征调,分六路扫灭吴国东南深山的山越部族,山越既灭,便当还兵于江都。是以目下江都城外重兵屯守,只待杜锷一部回来便班师回秣城。

郭益谦等了三天也不见杜锷回来,斥候派出去一批又一批,偏偏半点音讯也没有。

“他到底去哪儿了?可是叛逃而去了么?”白山终于沉不住气,邀约了几个将领一齐来到中帐,对郭益谦道:“上大夫,末将请准发兵征讨”

郭益谦手一扬打断白山的话:“你知道他在何处么,便轻言发兵征剿?”扫视了众人一眼,又道:“杜锷是我吴国的将领,也是你们湄河学宫的士子,你们与他有袍泽之情,同窗之谊!现在情况尚未明确,你们便这样排斥异己,你们叫君侯怎么放心重用你们?!”

众人那点心思被他点破,都埋着头不出声。

“现在不过是征讨小小山越,你们就这样轻佻浮躁,不慎思明辨,他日吴楚交兵,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难道你们能因为同袍一时的情势不明便自相残杀么?!”

郭益谦这番话并不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对杜锷的忌讳其实比他们都深。杜锷刺杀姬亮是其一,其二也是最让郭益谦忌讳的则是杜锷之父杜彦认得那块血红玉璜。难保杜彦没有将当年陆棠旧事对杜锷讲过,倘若杜锷又传了出去郭益谦不敢想象姬亮知道他来朝的目的后会是怎样的情状。最初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一点一点地将姬亮引入他的算计,借姬亮的手,拔除当年对付陆棠的世族c费文通等人。虽然吴国要强便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是若姬亮知道了这里头的真心,他们两人之间,又会如何?

郭益谦想起湄水之畔惊鸿一瞥的初见,锦屏山里微弱火光中炯炯有神的双目,朝堂上的回护重用,江都一役的生死相托甚至那个雨夜微凉湿润的怀抱,年少的吴侯乍然从噩梦中醒来,扑到他怀里无声地哽咽种种滋味百般纠结在五内,竟让郭益谦一时也忘了陆棠的交付嘱托,只觉得让这少年一生顺遂如意便是他一生所求。

但那少年生就龙章凤姿,绝不是池中之物,心气之高,襟怀之广,非凡人可测。这样的人,又怎能容得下他郭益谦的刻意欺瞒,甚至利用?

他来朝两年,认得那玉璜的,便也只有费文通跟杜彦。他敢在费文通甚至秦渭阳面前暗示他与陆棠之间的渊源,那是他知道以费文通跟秦渭阳这师生俩的性子,必然不会说出来。陆棠一事若细究起来,他费文通的一世英名只怕也毁了,所以秦渭阳即使知道,也不敢不顾及他老师,反而让费文通一日一日不得安宁。

可杜锷知道了却不一样。策划算计他杜氏一族的,正是郭益谦,即便杜锷不知个中情由,但他也认定了他的家毁人亡有郭益谦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一笔笔血债自然记在心里,要是他知道了郭益谦跟陆棠的渊源,不管不顾全抖落了出来,即使郭益谦不死,也必不为姬亮所容。

但杜锷对于姬亮却是一个民心归附的符号,所以郭益谦纵然忌讳他,也不得不小心安排,山越一役,不能让他叛,也不能让他败。不仅如此,还要让湄河学宫的将领都接纳他,真心把他当成袍泽手足一般。

郭益谦绕过众人,站在帐外头也不回地对帐中众将领道:“《无衣》可会唱?”

卫熙点点头,应道:“会。”

“好!”郭益谦袍袖一甩,回头道:“你们就站在帐外,给我唱此歌谣,要唱的全军都听见,要让士卒跟你们一起唱!上得战场,你们便是生死相托的兄弟,还分什么你我,计较什么出身?!军纪严明,也是要罪证确凿才下定论。如今杜锷尚未回来,虽然比你们都晚,那是因为他发兵就比你们晚,去的地方也比你们远!并且离汇合之期还有半日!倘若过了明日正午,你们再来参奏他失期之罪,我郭益谦甚至可以帮你们拟写奏疏呈送君侯!可是现在情况不明,你们的兄弟可能正在跟山越部族生死相搏,你们却在这里搬弄诛心之论!你们还是湄河学宫里出来的精锐么?你们对得起君侯的信任嘱托么?!”

众将领不敢驳他,只得走出中帐,可他们从没在这千万士卒面前丢脸,嗫嗫喏喏地哼哼了几声便不肯唱。

郭益谦不理他们,自己开口率先唱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唱得并不大声,可那歌声沉郁悠远,满含深情。士卒中开始有人跟着轻声相和,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整片驻地都回荡着这首古老的歌谣。

那些慷慨激昂的情绪,激荡着每个吴国将领士卒的心,也让站在数丈之外人群里的杜锷泪流满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上大夫,我杜锷回来了!”杜锷拨开众人昂首阔步地走到中间,招招手,后面有士卒牵上来一大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越人。

“上大夫,”杜锷朝郭益谦拱了拱手:“山越絙崖一部尽为我军所破,斩首三百余级,俘获妇孺百余人,尽皆在此,请上大夫清点。”

郭益谦使人清点了俘虏与首级,才又问杜锷:“我军折损多少?”

杜锷冷冷扫了周围一众将领一眼,道:“锷所领之部并无折损。”

郭益谦闻言,面上并不见惊喜,只淡笑道:“好。”又扬声吩咐诸将:“此次出征,尽破山越一族,今晚各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拔营班师,回秣城!”

当晚江都县令曹翙听闻捷报,遂使人送了酒肉来犒劳大军,一时军中宴饮豪歌之声不绝于耳。

湄河学宫里出来的一干将领大多是年轻人,酒过三巡便闹成一团。郭益谦虽不同他们一起饮酒,但看着他们笑闹,心怀也畅快了些。

他独自一人踱步出了营门,只见月色皎皎,周围几从野草枯树在夜风中瑟瑟抖着。郭益谦负手而立,望着月色中不远处的江都城墙默然不语。

良久,方才转过身来往回走,一抬眼便看到不远处杜锷也是一副落寞寡欢的模样独个站在营门外。

郭益谦走过去招呼道:“杜校尉。”

杜锷侧过身来,手中寒光一闪,郭益谦本能退后一步。再看杜锷手中竟拿了把bi sh一u,刀刃出鞘,月色照映之下如霜雪一般寒意森然。

杜锷收刀入鞘,问道:“上大夫有事?”

郭益谦道:“不过是瞧见你也在,招呼你一声。月下赏刀,倒是好兴致。”

杜锷抬手就把那bi sh一u递到郭益谦面前:“上大夫也要看么?”

郭益谦接过bi sh一u,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刀刃上头还有干涸的血渍。

杜锷突然道:“当时我就是用这把bi sh一u入宫行刺。”

郭益谦神色一凛,凝视着刀刃。

杜锷伸手拿过bi sh一u:“那血迹不是姬亮的。”

郭益谦也没跟杜锷计较他直呼姬亮名讳之事,皱眉看着他。

杜锷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转身便往大营走。不料又停下回头对郭益谦道:“上大夫的确治军有方。”

郭益谦眼睛一亮,暗道杜锷莫非听见他下午对白山他们说的那番话?若是这样,那杜锷这颗心,他算是替姬亮收到了手中。

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大军班师回秣城,行至途中突听得后面人声喧哗。郭益谦勒住马,唤来一个士卒问道:“后面怎么回事?”

那士卒答道:“后头那些俘虏哭号着不肯走了。”

郭益谦策马过去查看,见白山卫熙也在,便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这些俘虏闹什么?”

卫熙指着一个瘫倒在地上的一个约三十来岁的妇人道:“她是山越絙崖部首领之妻,方才突发急病,说腹内疼痛难忍。她不走,自然这些妇孺一个也不肯走的。”

郭益谦瞥了眼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妇人,道:“既然是俘虏,便是一样的卑贱,怎么这些妇孺倒还以她为尊?”他勒转马头,一抖缰绳跑回队伍,丢下一句:“不肯走的,杀了便是。”

那群妇人听了这话,哭闹得更厉害了。卫熙示意白山先不动,自己策马追上郭益谦道:“上大夫且听我一言。”

郭益谦道:“下大夫要说什么?”

卫熙朝后头看了一眼,说道:“君侯有诏令不杀俘虏,上大夫要是一意孤行,只怕相府那帮子老臣又要借机生事。”他自知与白山一样,虽是世族出身,但这一番作为,早被世族视为郭益谦的党羽。纵然人前只是一副庸庸弱弱的样子,但倘若此事真叫那些老臣抓了把柄,他也难免会受牵连。

郭益谦道:“他们要说便说要闹便闹,是非如何,君侯自有明断。”

卫熙一夹马肚子,促马上前拦住郭益谦,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上大夫难道不知道君侯的诏令是怎么来的?就是为了平息那些老臣的非议。”

郭益谦侧过身子纵马前驰几步,才回头对卫熙愤然说道:“战场之上只有敌我没有仁义,君侯本就不该听那些老臣胡说八道!”忽地勒马回缰,往后头队伍后头奔去。

卫熙看他面色不善,连忙跟过去。

絙崖首领之妻还是倒在地上,半闭了眼,奄奄一息的模样。周围妇人围着她哭泣不止,忽听得马蹄声纷沓,抬头又见郭益谦冷峻着脸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哭得更是哀戚。

郭益谦尚未发话,却见那絙崖首领之妻挣起身来,靠在旁边一妇人身上。她仰起头,双目直视郭益谦,声音虽微弱却不软弱,只听她道:“妾病重沉疴,使君杀之弃之,皆是情理之中。”她缓了缓气,又说:“然妾一族妇孺既归附,望使君行仁义之行,善待之。”

郭益谦听她一口雅言纯正,问道:“你非越人?”

她闭目轻笑了笑:“越人如何?吴人又如何?”她奋力向郭益谦伸出手:“妾自知不起,有一物还请使君交托君侯”

郭益谦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正伸手去接,哪知瞬息之间那妇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跳起来攀上郭益谦坐骑的辔头,右手上布帛一抖,直露出一柄绿光莹然的bi sh一u来,顺手便往郭益谦心口刺去。

郭益谦此时未着甲胄,她这一刺,立时便能要了郭益谦的命。郭益谦本能地抬手一挡,那妇人病重之中气力不足,只在他手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便仰着身子倒了下去!

白山手疾眼快当即朝她胸口就是一刺,那妇人也不顾这致命一击,犹自嘶声言道:“我一族青壮尽死于你手,即便我是吴人,就能盖得过你我之间弑夫杀子的血仇了吗?!”

郭益谦心中气急,不顾手臂仍在突突往外冒血,拔出佩剑连接砍杀了几个妇孺,怒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众将士听令!把这群山越妇孺统统杀了,一个不留!你们要军功,带回首级即可! ”

“上大夫!”卫熙紧紧抓着郭益谦手臂劝道:“上大夫这样做岂非是与君侯”

“卫熙!”郭益谦厉声喝止:“军中当从军令!”又一指那群俘虏:“给我杀!”

鲜血一蓬一蓬地溅起来,又重重洒落在地上,好似一场铺天盖地的豪雨,手起刀落之间,浇透了这一方土地。

山越族人的鲜血渗进泥土里,却也只凝结成了史书上短短一句“尽诛其族”。可见这千百年的历史,无一字不是由鲜血写就,无一词不是拿白骨砌成。如此沉重辛酸,又怎能是后世屈子佾一句“未见有诛妇孺之语,存疑”可以肆意否定的?

大军回秣城那日,天朗气清,正是连日来少有的暮春晴暖。姬亮笔挺挺地站在吴王宫大殿前,风呼扯着他的袍袖,看上去格外的意气风发。殿外的长阶上列次站着一众吴国臣属,阶下旌旗飘扬,鼓乐待奏,仪仗从这大殿一直铺排到了宫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目光所及的那堵阙墙下的禁中宫门。

不多时,那道门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从阙墙阴影里走出来,天光下只见他甲胄加身,英武挺拔,正是吴国上大夫郭益谦。

先时只看见他一个,待他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人也列着队从那门里走了进来。

商骐骥站得高,远远看去郭益谦身后跟着的同样甲胄在身的人里,有白山c有卫熙c还有杜锷全是他湄河学宫的儿郎!这般蓬勃景象,已有多久不曾见过了?商骐骥难掩心中激动,当即流下两行泪来。

霎时间鼓乐齐鸣,姬亮满面春风地抬脚就往阶下走,后面百官也跟着下来。

郭益谦见姬亮走至阶下,当即跪下叩首便拜:“臣郭益谦征讨山越,奉命还朝。”他后面白山卫熙等将领也跟着跪了一地。

姬亮一把把他扶起来,激动得手上差点一软,郭益谦暗暗托了姬亮一把,抬起头时不易察觉地对姬亮笑了一笑。

姬亮示意白山他们都起来,抓着郭益谦的手臂却不放松,连声说道:“好很好上大夫,你没叫孤失望!孤原先想着平灭山越还要些时日,没想到竟这样快!”姬亮说罢,携了他的手便往殿内走。

一时风吹得越发大了,秦渭阳差点脚下一个不稳,眼看要从从台阶上跌下来,幸而杜锷手疾眼快从后天抢上来扶住了他。

吴国君臣将郭益谦等人迎进了殿,听完郭益谦奏报斩首人数,姬亮正要开口嘉赏,不料费文通却抢先问郭益谦道:“为何俘虏一个也没有?”

郭益谦也不看他,径自朝姬亮道:“山越一族青壮也好,妇孺也罢,臣都一一诛灭。吴国境内,再无一个越人。”

“你怎能如此残暴!”费文通跌着脚怒道。

郭益谦也不急,仍是对姬亮娓娓道来:“君侯,臣以为战场之上无仁义,只有敌我。若是一味地讲仁义,却纵容了敌人,那岂不是给自己留了后患?”

费文通冲上前来,对姬亮深揖一礼,道:“君侯,这”

郭益谦却直直跪下,叩头道:“君侯,那些越人留不得!先前便是留他们在,叫他们繁衍生息,久而久之,竟圈地为国,叛乱生事!君侯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姬亮忙俯下身去搀他,郭益谦却执意跪在地上,道:“君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郭益谦说着话,却突然身子一歪,倒在姬亮臂间。

姬亮只觉手臂一沉,低头一看,郭益谦竟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老太医一路上被白山连拖带拽,跌跌撞撞地进了吴王内宫,脚才沾地便又被推到了卧榻前。

姬亮头也不回,一双眼睛尽望着榻上昏迷不醒之人,紧紧握着郭益谦的手,焦急问道:“太医,你看看上大夫这是怎么了?”

老太医又往里凑了凑,奈何这室内帷帐重重,遮了光线,姬亮又整个人挡在前面,望闻问切一样也做不得。姬亮浑然不知是自己碍手碍脚,反而跺跺脚催促道:“你快给他看看!”

这老太医也是见惯了这场面的,任姬亮急得跳脚他也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说:“君侯先让一让吧。臣连病人都见不着,怎么诊断?”

姬亮不敢怠慢,忙侧身让开。这老太医的医术是吴国拔尖的,秦渭阳上次也全是靠他才捡回一条命。

老太医坐过来,将手搭在郭益谦的脉门处,闭着眼睛细细判断。姬亮不敢开口扰他,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老太医的脸色,生怕瞧出一丝不妥来。

此时这内宫偏殿中站了一地的大臣,秦渭阳过去扯了扯白山的袖子,白山会意,跟着他道殿外廊下来。

杜锷瞧着他二人出去,也不近不远地站了过去。

秦渭阳问白山:“怎么?上大夫受伤了?”

白山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战场上刀兵相接,哪里能不受伤?”

“可若是皮肉伤又怎么会昏迷不醒?是不是从马上摔下来,伤到了头?”

白山想了一阵,道:“没有听军医说上大夫受伤啊?”

秦渭阳也急了:“那怎么莫名其妙就昏过去了?”

白山劝道:“上卿,咱们都不通医术,还是听听太医怎么说吧。”

秦渭阳朝殿内瞟了一眼,见姬亮愁眉不展焦急万分的样子,好似把整颗心都挂在那榻上之人身上。

这场景多少有几分眼熟。秦渭阳忆起数月前那个隆冬天气的黄昏,胸前那道伤口撕心裂肺地痛,生生把他痛醒了过来。尚未及睁眼便感到又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那人俯下身,口气里满是欣喜地唤道:“渭阳,你醒了?”

秦渭阳记得那时他听见这一声轻唤,仿佛浑身的病痛都好了大半,当即就要挣起来。姬亮忙伸手按住他,道:“你别动。”

又跪坐在榻前,一面握了秦渭阳的手跟他说话,一面吩咐窈窕琦华他们端些羹汤来。

琦华看着姬亮这模样,忍不住笑道:“君侯今日才算真正笑了,天天来这里看上卿,总算是把上卿给看醒了。”

秦渭阳心头一暖,眼眶一红,热泪直直涌上来。当时便想上天待他竟这样好,叫他还活着,叫他还看得到这一刻。

姬亮见状,以为是他辗转间碰到了伤口,忙问道:“可是伤处又痛了?”

秦渭阳直摇头,他自认极擅言辞,可是这番光景竟让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够说一说。只觉得这一时一刻,纵然叫他拿剩下的几十年岁月光阴来换,也没有不应的。

秦渭阳想,那个隆冬的黄昏,只怕是他这一生最温暖的时刻了。

他看着殿内来往忙碌的人,轻轻叹了口气。那样轻那样淡的叹息,好似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不过是在慨叹故事里的悲欢离合。

那老太医搭了脉又去翻郭益谦的眼皮,摇着头对姬亮道:“君侯,上大夫只怕是中毒了。”

“中毒?”姬亮讶然,又问白山:“可是吃了什么?”

白山道:“君侯,我们在军中都是一样的伙食,怎么只有上大夫一个中毒了?”

老太医说:“不一定是食物所致,刀剑上淬了毒也会让人中毒。”又道:“若真是外伤中毒,却好办了。”

姬亮闻言立刻俯下身解了郭益谦的衣服查看,一旁卫熙突然道:“莫不是那个山越妇人?!”说罢便过来撩起郭益谦的衣袖,道:“那时有个山越妇人装病,引得上大夫去,趁上大夫不备,拿起bi sh一u便刺了过来。幸亏上大夫身手敏捷,只伤了手臂。臣等都以为不过是皮外伤,包扎一下便无事,岂料竟淬了毒。好狠毒的妇人心肠!”

话说到此卫熙眼珠又一转,接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是没错的。你给了他活路,他却未必想要这活路,甚至还要断了你的活路。真真是留不得啊!”

卫熙这番话乃是看着费文通等人欲追究郭益谦杀俘虏一事,而现在郭益谦中毒昏迷,又素来为姬亮爱重,便趁着这个时机将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说给姬亮听。此时姬亮盛怒之下必然觉得山越人人可恶可憎至极,费文通若再想追究杀俘虏一事,纵使姬亮不迁怒于他,也不会怪郭益谦。

“君侯来看。”卫熙把那伤口指给姬亮与老太医。只见伤口极细极长,虽已止血,但尚未愈合,黑黑细细墨线一般长在郭益谦手臂上。

老太医托起郭益谦手臂,按了按,说道:“并不见肿胀,也没有溃烂,一时间倒不好用药。”

姬亮一听这话心中一凉:“太医,不用药他怎么能好?”

那老太医也不应他,兀自拿了柄小刀伸到灯火上烤了一烤,再往郭益谦手臂伤口上一刀割下,一时竟不见血冒出来。老太医从窈窕道:“快,拿只白玉盘来!”

窈窕依言捧了白玉盘来,老太医把郭益谦手上伤口朝着那白玉盘,十指用力,一点点挤出些血滴在盘中。那血先是腥臭浓黑,而后越挤越淡,待成了正常的鲜红色,老太医才住了手。拿止血药往伤口上敷了,包扎妥当后对姬亮道:“君侯,上大夫这手上的毒,目前看来是除了,但是他为什么不醒,臣一时也拿不准。”他端过窈窕手上的玉盘,说:“不过君侯莫急,天下万物总是相生相克,只要是毒便没有解不了的。这些毒血待臣拿回去好生研究,必能想到解毒之法。”

姬亮心中虽急,却也毫无他法,只得点头应了。

天色将晚,群臣都纷纷散了,秦渭阳只觉心头烦闷,不欲与人说话,便独个远远走在后头。

出宫之后也没有回费文通府上,而是嘱咐仆夫一路往湄水边上行来。

他只觉心中有块石头重重压着,透不过气,挣不开身,神思倦怠,如垂暮之人。加之暮色四合,更觉伤感,望着那金乌西沉,只叹道:“便是舍不得又如何?终究也留不住。”

他一个人愣愣在水边徘徊许久,忽地走至一处石矶上负手而立。放眼看这滔滔湄水至西而来,连绵东流,两岸青山崔巍,雄奇峭拔。这番鬼斧神工,造化神奇的豪壮景色,叫他心中沉闷郁结之气为之一散。

水声哗哗从他脚下奔流而去,清冽宜人,一时玩性大起,对那仆夫道:“你去那边枕江楼买些酒来!速去速去!”

一面自己撩起下裳围在腰间,除了鞋袜,将一双脚泡在水中。这时节的水不觉刺骨,只觉清凉,秦渭阳斜倚在石头上,舒展的筋骨躺了下去。

仆夫沽酒而回,秦渭阳提过一壶仰头便灌。一壶喝完又唤了仆夫再去,仆夫见他已有醉意,劝道:“上卿醉了。回府吧。”

“回什么府?”秦渭阳笑嘻嘻看着他,“难得自在一回,回什么府?回去做个温良谦恭的上卿?有什么意思?平日里不是那副样子么?我早腻了!”又指着仆夫道:“你快去!”

仆夫无法,只得返身再去,却又不放心他一个人赤足站在水边,频频回头张望。

岂料秦渭阳竟然在水中一个人嬉戏起来,仿佛有什么极开心的事一样,大笑连连。玩儿得累了,便在石头上靠一靠,歇一歇,歇够了,就又在水中又笑又闹。

仆夫摇了摇头,好在这一段多有浅滩,倘若他不往深处走,倒还无妨。他一面想着,一面加紧脚步去买酒。

秦渭阳一个人在水边玩儿得兴起,冷不防背后有人一把抱住他,将他拖上岸来。

秦渭阳骇得猛然回头,眼前之人倒也认得。笑道:“杜锷,是你。”忽而又变了张脸,挣出杜锷怀抱,道:“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杜锷也不生气,道:“上卿醉了。”

秦渭阳怒道:“我醉了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杜锷不应他,一把把他打横抱起,抱回了轩车上,又将鞋袜给他穿好。

秦渭阳愣愣地看了他一阵,忽地夺过鞋袜自己穿好,又整了整衣冠,如往常一般端坐在车中。

杜锷看他这样,忍不住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秦渭阳扬起唇角浅浅一笑:“多谢杜校尉,若不是你来的及时,只怕我酒兴上头掉到湄水里也没人知道。”

杜锷看了他许久,竟一把将秦渭阳带进怀里,紧紧搂着他,道:“我知道的上卿何等冷静自持,怎么今日却跑到这湄水边上痛饮狂歌来?”

秦渭阳也没挣扎,自暴自弃一般任他抱着,淡然道:“你知道的上卿?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中间还夹着一刀之仇,你知道的上卿?你知道什么?”

杜锷将他抱得更紧:“便一时不知道,一世过去,也总会知道的。”

话说至此,秦渭阳玲珑心窍,又岂能不知他心意?但心头却是半点澜漪也没有,既不惊惶,也不欣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这一年的时日似乎过得特别快,转眼已自春入了夏。但秣城却又总是阴沉沉雨淅淅,半点阳光也不见。

山越的覆灭算是彻底拔出了吴国后方的隐忧。国无大事,上下都是难得的闲暇,相府的一众臣属们处理寻常公务之余也有了几分闲暇来倚窗听雨,闲话日常。

白少阳一向是他们中间最健谈的,几句话便让这终日沉闷的相府变得活泛起来。众人都喜欢听他讲些笑话趣事,只是妫檀总要拿话刻薄他几句。众人知道他两人素来亲厚,也不劝解,反而起哄笑得更欢。

秦渭阳独自倚着凭几坐在一边,没过去与他们说话。旁观者清,看着妫檀与白少阳这光景,哪还有不知这个中情由的?一双眼睛在那两人身上轮番扫视打量,只看得妫檀察觉之下向他望了过来,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忽觉得心口旧伤隐隐作痛,不禁皱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心口。他心口一到阴雨天气就痛,发作起来人也是恹恹地倚在靠枕上。之前也问过太医,但太医又只教好生将养,顺便说了些劝他宽心的话。然而秦渭阳自己想着杜锷那一刀只怕落了病根,这辈子兴许都带着这一身伤病了,尚未而立已不中用,更是抑郁自伤起来。

思及杜锷,便又忆起那一日湄水边上杜锷言语之间表露的一番心迹,只觉得这是最嘲讽可笑之事。这天底下的不伦之事不伦之人尽都叫他遇着了,人以群分,终究他秦渭阳也是个不伦之人,存了不伦之心,做下些不伦之事。

偏生这些情意也不是假的。他对姬亮是真心,姬亮对他也是真心,对郭益谦更是真心?可这真心又有什么用?现下国君年轻,上下臣属倒还不说什么,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倘若再过个年,君侯还是没有婚娶,只怕物议汹涌局势动荡,稍有不慎,这些年的心血顷刻间便化了飞灰。

秦渭阳知道姬亮心中自有分寸,虽不担忧,却也悲从中来。从古至今又有哪一个能从大司命翻云覆雨的手下躲出来?一片真心,也总是要天命成全。

妫檀早看了秦渭阳多时,见他独个在一边蹙眉坐着,手还按在心口上,凑过去关切问道:“上卿可是旧伤复发,身体不适?我去传太医吧。”

秦渭阳抬手阻了他:“罢了,这终究不是”他原想说“终究不是能断根的病”,话到嘴边又突然转了念头,说:“不是一时一刻能好的,过得些时日终会好的。”说罢对妫檀笑道:“上大夫不必担忧,太医来了也不过说些好生将养的话,这段日子我都听腻了,连那些望闻问切也都知道些门道了。”

他说得风趣,妫檀也是一笑,又道:“上卿无事便好,眼下上大夫神思昏迷,若是上卿也病了,不知道要耽搁下多少事来。”

秦渭阳听得一愣:“上大夫竟还没醒么?”

妫檀点头:“太医天天守在上大夫府上,流水一样地灌药下去,哪里能不醒?只是总是昏昏沉沉的样子罢了。”

“君侯知道么?”

“当然知道。知道又有什么用,太医都想不出法子来。”妫檀又叹道:“如今山越初定,正是加紧实行新政,充实国力的时候。上大夫是其中关键,如今这样,君侯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秦渭阳道:“这一国大事,总不能只悬在一个人身上。说句不中听的,若是上大夫一病不起了,这新政难道就落了空?这新政的关键,说到底还是君侯。”

妫檀摇头道:“可君侯最近过问最多的却是上大夫的病。”

秦渭阳心中一叹,妫檀不知道,他却清楚。郭益谦不过上大夫一职,何以姬亮连虎符都给了他?又让他带着湄河学宫的士子征缴山越,隐然有主帅之风,连商骐骥与南宫应龙这些老将都靠了边。这显然是要是他总揽国政c出将入相的意思了。可如今也不能白白看着时光匆匆,就为等着郭益谦醒转过来啊!

秦渭阳越想越恼,难道姬亮要在这件事上昏聩了么?为了一个郭益谦,便要把吴国河山都耽搁了么?

秦渭阳突然“腾”地站起来,对妫檀道:“我进宫去面见君侯。”

“上卿这是”

“去提醒君侯现在不是垂拱而治的时候!”秦渭阳脸上已隐然有怒气。

妫檀从未见过这样凌厉的上卿,呆了片刻方才应道:“也好。上卿的话君侯向来是听的。”

秦渭阳来时,姬亮正卧在燕寝之殿的榻上,握着一卷册简似乎在看,可那双眸子却盯着墙角愣愣出神。

“君侯。”秦渭阳稽首大拜下去。

姬亮被他唤回神来,看他如此郑重大拜,一时讶然,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渭阳忍了怒气,平静说道:“臣听说上大夫总不见好。”

姬亮点点头,眉头皱紧,良久慨叹道:“太医用了无数药,总是不能彻底拔除毒性——”他猛地一摔竹简:“那山越妇人实在狠毒!”

秦渭阳冷冷道:“上大夫屠了山越全族,哪一个山越人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姬亮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听秦渭阳又道:“就如同楚国夺我湄阴河下,哪一个吴国人又不想食其肉寝其皮?”

姬亮本就因郭益谦病情一事烦躁,原想着秦渭阳来了,总算有个能说话开解的人。没想到秦渭阳此来却一副一反常态兴师问罪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快,口气也不大好,也冷下脸色问道:“朝中无事,不知谁惹得上卿生这样大的气。”

秦渭阳朝前走两步逼近姬亮,道:“现下国无大事,人人清闲,可君侯忘了吴国这两年光阴是您拿着削爵之耻从周天子那道诏令里换来的吗?岂能随意荒废?西边楚国还在虎视眈眈,谁又能料到哪天烽烟又起?吴国尚不愿听天子之令,何况楚国!”

他说得动情,双膝着地重重跪下:“君侯,即使君侯爱重上大夫,即使上大夫韬略万千,现下上大夫重病未愈,可是新政不能绑在他一个人身上!还请君侯早作决断!”

姬亮见他如此,也不忍心去怪他了,将手搭在秦渭阳肩上,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良久才道:“你说的这些孤岂不明白?只是你可曾知道孤的难处?”他伸手把秦渭阳带起来,说:“你以为孤时刻都为上大夫悬心,耽误了国政,是不是?”

秦渭阳半天没应声。

姬亮又道:“说不悬心却是假话。只是上大夫这一次将山越屠个干净,倒是叫孤犯了难。”

“君侯是在意丞相他们”

姬亮挥挥手打断他:“那倒不是 。”说罢抬眸瞧了秦渭阳半晌,才道:“先王叫孤视丞相如师长,待丞相如叔父,山越一事也不过是出于仁义二字,倒不是真心要叫孤为难。”

他往东面壁上一指,道:“你来看。山越部族多在东南,而附近江都是吴国驻兵重镇,山越与吴国实力悬殊,他们也不是傻子,为何就自己撞了上来,成全了孤的征缴之意?”

“而且你记不记得孤同你说过,山越叛乱那时,恰好是南宫应龙外出修筑粮道两月之后?早不起兵晚不起兵,为何挑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对他山越来讲并非一个良机。且莫说卫熙白山初次出征大败而归也有上大夫自江都应援,便是上大夫也败了,在外的却还有南宫应龙,我吴国堂堂的上将军,久经沙场威名远播的老将!三处人马,他小小山越一部,如何与之抗衡?”

姬亮说到此阴沉沉笑了一笑:“除非是山越知道这三处兵马里,有人不会对他动兵,孤派出去征讨的又是两个毫无经验的后生,即便江都城里守着的那个,也不过一介书生所以他才敢这样大胆!”说罢又洋洋得意地一笑:“只是他料不到,偏偏是那一介书生叫这普天之下再无他山越一支血脉。”

秦渭阳皱眉问道:“山越一族如何这样笃定南宫将军一出秣城,君侯便调不动了?”

“必然是有人暗通消息。”姬亮叹道:“可惜上大夫一个越人也没留下,这条线便断了。”

秦渭阳脑中灵光一闪,道:“君侯,臣数月前病愈出宫,路上偶遇南宫瑾,与他交谈了几句。他说今岁孟冬之时去过江都——不知君侯可否还记得,江都县令曹翙,就是在华予阁登仙台被南宫瑾看中而后南宫将军举荐上来的。”

“江都县令曹翙”姬亮踱着步子沉吟,继而说道:“不能再让他在江都了,立刻调回秣城,还有那个孙敬声,都让他们去上将军幕府。”说罢越发烦躁,切齿说道:“南宫一族在吴国朝中遍植人脉,孤岂有不知。原先便动不得,此时上大夫未醒,新政悬空,便更动不得。”姬亮突然恨声道:“不但动不得,少不得还要倚重他们!”

秦渭阳心中一惊:“君侯,你是要重新重用南宫将军?”

姬亮太息一声,道:“目前吴国上下能与祁阳交锋的,也就只有商骐骥跟南宫应龙了。”

秦渭阳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欣喜之下颤声道:“君侯是要讨伐楚国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孤无一时不想一雪前耻,然后再图谋这个天下!”姬亮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秦渭阳问:“既然君侯早有伐楚之心,为何不召将军们进宫商议?”

姬亮极烦恼地叹了口气,踱着步子走到门边,望着外头铺天盖地的大雨默然不语。良久才转过身来,对秦渭阳说道:“上大夫这次太过独断了,弄得孤现在拿南宫一族一点办法也没有。”

独断秦渭阳揣摩着姬亮话中之意,郭益谦行事作为倒真是越来越像陆棠了,难保以后逼宫之事不会重演。

“君侯,”秦渭阳上前几步,对姬亮作揖拜了一拜,说道:“上大夫擅专于外,不遵君侯诏令,若君侯对此事不予追究,那么先例一开,效仿者将不计其数。还请君侯秉公处置。”

“处置?”姬亮冷哼,问道:“当如何处置啊,上卿?”

秦渭阳知道郭益谦对姬亮来说不比常人,即便要处置,又岂容他人置喙。遂低头说道:“但凭君侯定夺?”

“上卿也不知道?”姬亮冷笑出声:“那丞相可知道如何处置?!”

那笑声里裹挟的怒意激得秦渭阳心中陡然一惊,忙跪下陈情:“丞相并无此意,皆是臣一人的意思。”

姬亮斜睨着他,淡然问道:“是你的意思?”

秦渭阳伏地叩首,应道:“是。”

“孤明白你的意思。”姬亮抬手示意秦渭阳起来,又道:“也罢,此事不处置也的确说不过去。就罢了上大夫江都守军调领之权,那半块儿虎符也给孤交回来。”

“诺。”秦渭阳口中应道,心头却暗暗思量:这江都兵权原本就不是郭益谦的,不过是因为商骐骥来了秣城,让郭益谦暂代江都军务而已。姬亮现在罢了调领之权,看似贬斥,实则无关痛痒。

只听姬亮又说:“上大夫现在这个样子,军中的调领之权罢与不罢,又有什么区别。”

秦渭阳黯然言道:“君侯若是放心不下,便去上大夫府上看一看吧。”

他以为姬亮会答允,岂料姬亮却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秦渭阳闻言讶然,正开口要问,突然心中一个念头转了过来:他两个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知道?知道了又如何?只能叫我心里难过。

他君臣二人各怀心事,一时这寝殿内沉默得倒有些尴尬,只有殿外雨声淅沥,点点滴滴,敲在他二人心上。

“君侯!”妫檀冒着大雨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打破了这沉默。

妫檀跪下,捧上一卷奏疏:“上郡急报!”

姬亮一把拿过来匆匆看过,一面递给秦渭阳一面愤然说道:“芈子瑜果然贼心不死,夺了湄阴河下,现在又妄图打上郡的主意!”

“上郡?”秦渭阳握着竹简的手一抖,那竹简便摊开来。“上郡东北面是祁城,东南面是江都,皆是吴国屯兵重地。可是倘若破了上郡,翻过锦屏山,就是秣城了!”

姬亮沉着脸吩咐妫檀:“速召上将军与国尉入宫。”目光扫过秦渭阳,又说:“上卿留下,还有丞相,也一并进宫。”

“诺。”

妫檀领命去后,姬亮拿过秦渭阳手中的册简,似是在对秦渭阳说,又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世家大族再如何嚣张跋扈也始终是我吴国的世族,倘若吴国亡了,他们也就亡了。猜疑龃龉,远近亲疏,都不是计较的时候。”

上郡的急报如同一方巨石落入了死水一般平静的吴国朝堂,激起无数浪花拍在吴国君臣的心上。

“上郡的斥候探来消息,楚国只是陈兵河下,暂时尚未攻城。上郡兵马不过一万五千余人,倘若楚国率重兵来袭,只怕守不了三天。”姬亮站在寝殿东壁那幅巨大的河山地舆图前,指着河下c上郡几处地方与匆匆赶来的南宫应龙c商骐骥c费文通等人商议对策。

南宫应龙皱眉看着图上所标示的几座城,沉吟道:“楚国陈兵河下只怕打的就是重兵突袭的主意!暂时还未攻城,也许就是在等大军到境!”说到此他拔高了声音道:“君侯,上郡危矣,请君侯立刻发兵!”

“上郡必须要守住!”费文通一改寻常的温和语气,陡地凌厉起来:“臣建议即刻发江都c祁诚两郡兵马屯驻上郡。然后再遣调吴国后方兵马至祁诚c江都二郡,以作增援。最后还要在秣城布以重兵,万一上郡守不住,也不能让他们越过锦屏山!”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这样果断坚决,莫说姬亮惊讶,便是费文通视如亲子的秦渭阳也不禁愣住。

倒是南宫应龙神色如常,见怪不怪一般,说道:“君侯,臣以为丞相所言不错。”

姬亮看向商骐骥:“国尉以为如何?”

商骐骥先对姬亮施了一礼,又对费文通作揖一拜,道:“丞相思虑周全,骐骥自愧不如。”

费文通这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姬亮心上,看南宫应龙与商骐骥都无异议,便指着笔墨示意秦渭阳拟诏,口中说道:“国尉速去江都,拨调两万兵马至上郡,并负责集结宣城c舒城c宛郡的兵马调来江都。”

“诺!”

“上将军出祁城,同国尉一样,也拨调两万兵马至上郡,调集故鄣c丹阳c薛郡一线兵马至祁城。”

“诺!”

“至于秣城,”姬亮定定望着费文通,“便交给丞相了。”

“君侯这是何意?”秦渭阳觉出了姬亮话中的不寻常。

姬亮不急着答他,只对费文通道:“丞相坐守秣城,需做三件事。其一,与上将军国尉一样,集结秣城后方建陵c阴平c厚丘等郡县的兵马,死守锦屏山。以防上郡失守,楚军直逼秣城。其二,战事一起,各处粮草周转必须及时。上将军上次开的粮道此时恰可利用。其三便是新政规定的各乡里亭每日练兵习武的青壮,由相府下诏命,从武库调戈矛战甲发至郡县,随时以供调遣。”

“诺。”费文通应了,迟疑一阵,还是开口问道:“君侯可是要阵前督军?”

秦渭阳紧张地死死盯着姬亮。

“孤要亲征!”

“君侯不可,上了战场就是以命相搏,若是有个万一”商骐骥闻言立即阻止道。

姬亮沉声说道:“上郡一战倘若败了,即使将楚军死死拦在锦屏山外,吴国只怕也复起不能了。此战不仅仅是阻击楚军攻打上郡,更是吴国奋起一击的开始!我要拿楚军的血,开我吴国的锋芒!”

话说至此,众人也不再劝,只是费文通问道:“君侯亲政,不知帐中副将择取何人?”不待姬亮作答,他便又说道:“老臣愚见,江都c祁城不过是作为两翼增援上郡,倘若上将军与国尉分散两处岂不是太小题大作?况且君侯亲征,还是让上将军与国尉一同归于君侯帐下为妥。”

姬亮摆摆手:“兵不厌诈,要是他们佯攻上郡,而意在祁城江都,我们若将几处兵马集结到上郡一处,岂不是正中他们圈套?至于副将此次征缴山越,卫熙c白山c杜锷等大破敌军,勇猛果敢,又经过战场历练,孤想让他们做孤的副将。”

“那几个毛头小子知道什么?”费文通语气也急了:“卫熙庸弱,杜锷乖僻,只有一个白山算得上沉稳。”

姬亮不以为然:“庸弱之人岂知不是锋芒暗藏?乖僻之人岂知又不是内里耿介?”

费文通正要再说,却见秦渭阳跨步上前,道,“丞相不必担忧,渭阳愿随君侯出征,护君侯周全。”

“你不能去!”姬亮斩钉截铁地反驳。

秦渭阳眼中神色一黯,低声道:“白山c卫熙行军布阵或许不错,只是算计筹谋也未必胜得过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国难当头,臣自认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姬亮见他误会,忙辩解道:“孤是怕你这身体吃不消行军劳顿的苦。”

“那君侯天生矜贵,岂又能吃得了行军劳顿的苦?”秦渭阳抓着话柄寸步不让:“楚国大军压境,上郡危在旦夕,还谈什么苦不苦?身为上卿,国难当头却只顾着保全自身,抑郁自责只怕比戈矛伤人百倍!还不如死在沙场上,一缕魂魄去见桓公先王时,也不愧疚了。”

姬亮听他说出“死在沙场上”,心头莫名一惊,忙呵斥道:“你胡说什么!”眼见秦渭阳那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也是不忍,一挥袍袖,道:“罢了罢了,孤说不过你,上卿随孤出征便是。”

秦渭阳眼底滑过一丝狡黠,面上却不露喜色,只作揖行礼应了声“诺”。

姬亮布置妥当,叫众人都散去自作准备,明日清晨便出征。费文通也准备随着众人一起退下,却被姬亮叫了回来。

“君侯还有吩咐?”

姬亮略尴尬地一笑,说:“丞相,你我君臣两个,倒有两年未曾这样单独说过话了。”

费文通不明其意,也只得赔笑应道:“国政繁冗。”

姬亮突然起身对费文通长揖而拜,口中说道:“孤从前不知丞相辛劳,对丞相多有苛责,是孤错了。孤向你赔罪了。”

费文通被吓得赶紧扶起姬亮,口中说道:“君侯这是做什么,臣担不起啊!”

姬亮固执拜着不起来:“阿父曾说,要敬丞相如师长,待丞相如叔父,孤竟是一条也未曾做到。即位以来刚愎自用,对丞相多有猜忌,是孤之过!”

他说得恳切,费文通也不禁眼圈一红:“先王待臣厚恩,臣万死难报其一,臣为君侯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臣对君侯,对吴国,绝无二心。”

“孤知道!孤心里其实也是信丞相的,只是孤年少即位,不愿让人看轻了。丞相既是孤的叔父,就宽宥孤这一回吧!”

费文通瞧着这少年,眉目间依稀有先王的轮廓,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的鬓发,叹道:“有君侯在,有湄河学宫的少年将军们在,吴国不再是当年的吴国了。不再受人压制,不再兵马疲弱臣这样的老臣,是该退出去了,这天下终究是少年人的天下啦!臣便看着君侯,看着吴国,一雪前耻,收复失地,伐楚降晋,克巴破雍一统天下!”他越说越动情,眼泪从他满是风霜的脸上滑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姬亮手背上。“他日魂归泰山,见着先王,也好跟他说:大王,君侯长大了,能撑起整个吴国了,巴雍楚晋尽归了吴国,没有辱没桓公的英名,也没辜负您一辈子的忍辱负重”这番话先是语带哽咽,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姬亮扶着费文通的肩膀,郑重说道:“丞相放心!孤必不负阿父,不负吴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吴国大军连夜由秣城出发,分三路奔赴上郡c江都c祁城。

姬亮带着五千骑昼夜奔袭不停,终于在第二日日昳晡时之交到了上郡境内。大军到处离上郡尚有五里路程,姬亮想着大军已奔袭一天一夜,便下令扎营休整,明日一早入上郡。又遣了数人分为三路,一路前往上郡传信,另外两路与江都c祁城连通消息。

姬亮虽长在军中,但吴国二十年内并无战事,此次出兵上郡是他第一次领兵出征。何况这一战至关重要,叫人怠慢不得,方才他下令大军整顿休息,自己却不敢松懈,骑着马各处巡视。

忽听得队伍那头闹嚷起来,一大群士卒围在一起,姬亮正要过问,只见卫熙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到他面前禀报道:“君侯,楚军攻城了!上郡守军不敌,正派人往秣城求援!”

姬亮心中一惊,面上却沉着问道:“求援之人何在?”

卫熙回头冲那群士卒喊道:“把人带过来。”

士卒们听了军令,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卒到了姬亮马前。那人一见姬亮,奋力挣开驾着他的两个士卒,踉跄着走到姬亮马前,重重跪下,口中凄声叫道:“将军!楚军攻城,上郡眼看便要失守!还请将军驰援!”

一旁的白山急忙下马把他扶起来,道:“这是君侯!”

那人一听得这话,拼尽气力推开白山,一面跪下叩头一面嚎啕大哭:“君侯!君侯救救上郡!”

姬亮翻身下马,亲自扶起他道:“上郡怎么了?”

那人擦了脸上的血污泪痕,从身上摸出一枚信符,哽咽说道:“臣是上郡的百夫长。三日前楚军陈兵河下,上郡郡尉召集上郡守军严阵以待。虽然一直不见楚军动静,可我军仍不敢有一丝放松。哪知今日平旦时分楚军就开始攻城,上郡有一万五千守军,倒不见败相。战至日出时分,楚军突然弃阵而走,我军未得君侯军令,不敢擅动,也只得退守上郡。刚过食时,楚军竟然又来攻城,开战不久他们又往回撤,郡尉下令派五千人追击,哪知道哪知道这五千人竟一个也没有回来!”

那上郡百夫长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姬亮心中着急,连连问:“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突然就来了好多楚军,比先前的多出一半。而我上郡此时只有一万兵马,自然不敌。一番激战下来,损失惨重,郡尉这才叫我往秣城报信去。哪知在路上便遇到君侯”他望了望后头黑压压的兵马,欣喜道:“君侯来了,上郡必然守得住了!”

姬亮没有说话,只重重拍了拍那百夫长的肩膀,随即铁青着脸翻身上马,大手一挥,白山卫熙会意,立刻传令大军开拔迅速前进。

五千士卒应声而动,纷纷一抖缰绳让战马撒开蹄子往前狂奔。蹄声雷动,踏在驰道上,卷起滚滚烟尘。这五千士卒的长队,玄衣玄甲,长龙一般在山路上蜿蜒而行,那些浮动的烟尘仿佛云雾一样随着这长龙瞬间远去了。

姬亮一言不发地冲在前头,马稍微跑慢了些就狠狠抽一鞭子,也不管那马是他素日里最心爱的。他一面策马疾驰,一面想着上郡局势,忽地想到一出关窍,突然勒马回缰,朝后头喊道:“上卿过来!”

秦渭阳听见姬亮喊他,忙纵马过来,问道:“君侯有何吩咐?”

姬亮问道:“此次楚军是何人领兵?”

“听那百夫长说,是祁阳。”

“还是他”姬亮沉吟一阵,又说:“怎么这次倒不像是他的作为了?”

“君侯是说楚军几次佯攻上郡,扰敌疲敌之策?”

姬亮点头:“此次楚军攻伐上郡,同以往他攻取湄阴河下的战术战略完全不同。祁阳用兵,一是重兵对阵,二是速战速决。可你听方才那百夫长说,楚军先是佯装败走,引我上郡守军深入追击,然后趁机大军合围,让我上郡五千兵马全军覆没,再以先前的两倍兵力强攻上郡!”

秦渭阳想了想,接着姬亮的话分析下去:“这样看来楚军陈兵河下三天,却没有任何动作,便是在等后面的兵马陆续到齐。他们也不知上郡有多少守军,所以先引出一部分,既可以分割打击上郡,又可以凭这部分兵马推测整个上郡的兵力。”

“是啊!”姬亮长叹一声,又说:“可你看他进攻湄阴c河下之时,可费了这番功夫?哪一次不是大军压境,一举拿下?这一次实在不像祁阳作为。”

秦渭阳眉头紧紧蹙着,满是焦虑地说道:“这次先折损我军五千兵马,再以两倍之力攻城,分明是必胜的打算!就算求援江都祁城,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天,只怕是来不及了!幸而咱们早有打算,这五千兵马,但愿能支撑一时。”

“不管楚军军中到底来了个什么人物,孤也要率军与他一战!上郡一役,只能胜,不能败!”姬亮说到后头,恨意愈炽,手上马鞭重重一抽,身下马儿长嘶一声,前蹄一扬,急急地奔出去。

大军本就在城外不远,不过片刻便奔至上郡。城外尚在激战,兵戈战鼓之声响彻天地,不绝于耳。城中一片惊惶,仿如俎上鱼肉,奔走哭号之声不断。见得大军入城,不知是惧怕还是欣喜,哭号之声竟更大了。

姬亮顾不得查看城中情形,直接问前来迎接的上郡郡守:“现下情况如何?”

情势危急,上郡郡守竟也忘了行礼,听得姬亮问,遂答道:“楚军大军突袭,我上郡守军拼死力战,目前尚未分胜负。只是”那郡守面露悲愤之色,“只是重兵压境之下,上郡守军折损惨重!先时还有一万兵马,此时只怕连五千都没有了!”

姬亮挥手让郡守退下,纵马前驰几步,回身说道:“白山c卫熙c杜锷听令!你三人立即各领一千五百人出城增援!”

“诺!”

“上卿!”

秦渭阳翻身下马,跪于马前应道:“臣在!”

“上卿坐镇郡守衙署,与江都c祁城c秣城连通消息,接应增援c粮草一事!”

“诺!”

姬亮看着他们各自去了,缓缓扫了一众上郡民众一眼,下马走向城中一处高台之上。

他戎装执剑,挺直腰背往那台上一站,便生出无数威严来。百姓们没见过这样的王者气势,姬亮这一亮相,倒将那些哭号之声尽皆压了下去。上郡城的百姓一双双眼睛直往这长宽约数丈高台上望过来。

姬亮扬声说道:“上郡是吴国最后一道险要关口,上郡城破,吴国便再无阻绝楚军的可能!倘若国破家亡,那就什么都完了!吴国人从此颠沛流离为人奴隶!”

姬亮说得动容,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底下的民众竟也不退,纷纷往前挤了挤,都拥到台子下面。姬亮放眼望去,底下密密麻麻站着人,四周鸦雀无声,仿佛城外的厮杀之声都被隔绝在外,也好像吴国所有的人都拥到这一方小小的台前。姬亮看着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禁生出些慷慨悲壮的情绪来。

姬亮微微前倾着身子,右手一挥,指着西面城门,说:“楚国的军队就在城外对着你们的丈夫兄弟,儿子父亲肆意杀戮,每一个楚国人的手上都沾满了我吴国人的鲜血!你们恨不恨他们?我们都是吴人,守护上郡就是守护我们自己!”

说罢姬亮退后一步,“铮”的一声将那柄纹饰繁复的诸侯佩剑拔了出来,划破左手食指,右手持剑,左手高高举起,大声问道:“你们可愿拿起戈矛随孤与楚军决一死战?孤与你们歃血为盟,不败楚军,誓不回还!”

下面是死一样的沉寂,忽地人群中爆出一声“不败楚军,誓不回还”,接着便是两三个人应声而和,后来是几十个,几百个姬亮的话好像一颗石子投在台下这一片人海中,激起的声浪一层一层从人群中漾开朝姬亮涌来。天地间仿佛再没有别的声音,只这一句“不败楚军,誓不回还”,字字句句都充满了吴国人血气精魂!

“君侯!”一骑西来,大声呼唤姬亮。

姬亮并不认得来人,郡守一旁说道:“是郡尉手下一个百夫长。”

“战况如何?”姬亮排开众人问道。

那百夫长几乎从马上滚下来,对姬亮道:“我军死伤过半,郡尉他战死殉国了!”

“什么?!”姬亮呼吸都为之一窒,两军交锋,主将阵亡,那他来不及往下想,扯过百夫长便问:“白山他们呢?”

“秣城来的三位将军十分勇武,杀敌无数。尤其尤其那位杜校尉,一路冲锋陷阵,楚军都不敢正面与他交锋。而且杜校尉还将楚军一位副将的头给砍了下来,这才稍微挽回了颓势。”

姬亮顺了口气,跨上战马,手中长剑一挥直指前方,喝道:“壮士们,随孤出征!”

他这一声令下,上郡人齐齐跟着他便往城门走。有男人,也有女人,有青年,也有老人,没有戈矛,便抄起铁农具,连铁农具都没有的就拿起木棍,跟着姬亮,为脚下这方寸土地而战,为一国之荣辱人之尊严而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忽然就阴沉了下来。风从远处来,卷过一团一团的云铺了满天。沉重地压在人头顶上,好像有司命大神率着千百扈随站在云端之上,冷峻地俯视如蝼蚁一样的人群。

姬亮领着五百兵马从上郡城里冲出来,骑白马执长剑,一身玄衣玄甲,在阴沉的风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楚军阵营深处,有个身材颀长,高鼻深目,与北方胡人的相貌有些相似的青年闲闲地握着马缰,抬目望向姬亮,那眼里的轻松惬意仿佛是在看风景一般。这青年虽身在战场,却不披犀甲,不握戈矛,闲庭信步一般看着这生死相博,血腥厮杀。

楚军之中还有一人视线也紧紧缠在姬亮身上。这人年近四十,方颐大口,霸气凛然,正是楚国大将祁阳。

祁阳一手紧紧勒着缰绳,一手挥着长剑左冲右突,砍翻冲上来的吴军,直直往姬亮奔去。

突然斜刺里一柄长剑横过来,平平一剑便朝他面门削去。祁阳急忙扯住缰绳刹住脚下坐骑,弯腰往后一仰,右手举剑格挡,堪堪挡在眼前。他扯着马儿退了一步,打量对方不过是个弱冠青年,眉目冷峭锋利,正是今日一剑斩下他手下副将的吴国校尉。

祁阳知道这青年狠辣凌厉,楚军在他手下折损的不计其数,就算自己与他交手也未必有胜算,可只要擒住了姬亮,吴军必败。他这样想着,手上勒马回缰,避过那青年校尉绕道往姬亮追去。

他青年校尉正是杜锷。杜锷一剑刺过去被祁阳挡下,立刻抽回手又往他胸前刺去。哪知祁阳忽地调转马头往后头奔去,杜锷微微一愣,也不去追,只在阵中奔袭杀敌。他自幼习武,尤以剑法擅长,出手向来又狠又准,一剑过去不是隔断对方的咽喉就是刺中对方的心脏。加上他斩了一员副将,楚军对他多有忌惮,更让他在乱军之中游刃有余。

祁阳眼看着便要奔到姬亮面前,哪知脑后突地挨了一棍,反手一剑便将身后那人斩于马下。他定睛一瞧,这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娃,血污满身,蓬头垢面,没有甲胄c没有戈矛c没有战马,只赤着一双脚,拿着木棍子就冲进阵中来。

祁阳回过头,周围全是这样的人,他们并不是吴国编制的士卒,只是上郡的寻常百姓。祁阳心头掠过一丝同情悲悯,挥剑的手却不停,刺穿他们破烂的衣裳,刺进他们奔涌着热血的胸膛。

战场无情。他祁阳若是手下留了情,如何对得起湄阴河下一战时,折损在吴国人手下千千万万的楚国人?又如何对得起当年被吴桓公姬光奔袭过境时斩杀的楚国人?

姬亮得空回头,见一个个老弱幼子纷纷倒在祁阳剑下,心中大恨,嘶声吼道:“祁阳!你杀我百姓,屠我老幼,孤必然诛了你!”说着手下发狠,不顾格挡回护,对着冲上前来的楚军就是一通乱砍。他那天子剑又是削金断玉的神器,往人头顶上劈过去,哪怕带着头盔,也能削下半个脑袋来。

吴国士卒见此一幕,汹涌恨意霎时涌上心头,一个个都是拼了命不要的打法,见了楚军就砍就杀,戈矛刺在身上也浑然不觉,一路往前冲锋过去。就连姬亮从上郡临时征召的百姓,即使从未上过战场,此时杀红了眼,隐藏在骨子里的血气陡然爆发,即使没有甲胄c没有戈矛,也杀得楚军不敢逼近。

吴国人撑着一股悲愤血气,绝地反击,楚军渐渐不敌。楚军阵中那青年看得真切,一挥手便令楚军收兵。

吴国人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自然折损惨重,即便趁着现在士气高涨乘胜追击,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此时见楚军收兵,正好迅速撤回城中。

收上吊桥,关了城门,姬亮冲郡守衙署一把拽住秦渭阳便问:“江都c祁城的援兵几时能到?”

“君侯莫急,探马来报两处大军距上郡不过十数里,片刻可到。”

姬亮这才松下一口气,趺坐在地上接过秦渭阳递过来的水大口大口地往下灌。

秦渭阳道:“不知何时又要开战,臣已让上郡郡守备好饭食分给士卒了,君侯也用膳吧。”

姬亮点点头,歇了一阵。却听得外头哭声大起,奔出去一看,却是上郡郡守准备了一万士卒的饭食,此时军中士卒人人分了,竟还剩下一半有余。众人先是默然,而后有撑不住的小声抽泣起来,渐渐抽泣的人越来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大,哀戚之极,惊得燕雀都不敢落地,呼啦啦漫天飞着。

姬亮忍不住也红了眼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着士卒百姓就是深深躬身拜了下去。

刹那间众人都静了下来,姬亮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犹湿,哽咽说道:“孤谢谢你们啦!”又低声问白山:“战死士卒的尸首可收回来了?”

白山摇头,悄声在姬亮耳边道:“死伤太多,当时又撤得急”

姬亮抬手止了他的话,转身执起一尊错金银青铜壶,挨个给他们斟满酪浆,又说道:“是你们守住了上郡,守住了吴国!是你们救了吴国!你们是吴国的英雄!”

姬亮转身指着城外,说道:“他们也是!吴国不会忘了他们,孤不会忘了他们!”说罢将壶中酪浆朝着城外战场洒而为祭,他身后的士卒们也默默跟着姬亮一起祭奠那些再不能回来的同袍。

姬亮又道:“现下只是暂时休兵,不知何时楚军会再来攻城,我们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待战事结束,凡此战立功者,皆赐爵一级,免三年赋税徭役!”

“君侯!”站在近前一个老兵扑通跪下,哭道:“就算没有赏赐,我也要杀了那些楚国人!他们杀了老人跟孩子,我恨他们!”

“不败楚军,誓不回还!”人群里不知谁吼了一句,跟着这几千士卒一声一声也喊了起来,声音排山倒海地向姬亮涌来。

杜锷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扬手中长剑,大声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却听得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与杜锷歌声相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声音不大,听在姬亮耳中却直如天籁仙乐一般悦耳。他猛地转过身去,面前这人一袭布衣,一匹老马,当风而立,不是郭益谦是谁?!

“阿兄!”姬亮一时激动竟当着众人便喊郭益谦阿兄。他跑过去,抓着郭益谦的手,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阵,颤声问道:“你你好了?”

郭益谦看着他,眼里虽笑着,却仍是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姬亮脸色瞬间又变了,急忙问道:“那你一个人怎么来了?”

郭益谦恭恭敬敬行了礼,方才道:“臣有要事禀奏。”

姬亮急忙将他扶进郡守衙署内室,将一众校尉将军都隔在外头,问道:“阿兄,你”

郭益谦拍拍姬亮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急,又说道:“太医没有找到解毒的法子,可是药一样一样地吃下去,总是好了几分。君侯不必担心,当时死不了,现下便死不了。虽然昏昏沉沉的,可是撑一日半日倒无妨。”

“可是阿兄,战场凶险,你”

“君侯知道战场凶险也来了,”有一指城外方向,说,“他们也知道战场凶险,可也还是来了。臣也是吴国人,国难当头岂有趋避之理?况且”他慢慢凑近姬亮肩头,在耳边小声道:“臣也放心不下君侯。”

姬亮一把拥住郭益谦,埋在他肩头不住地流泪,郭益谦温柔地揽住他,叹道:“唉,君侯还是这样,心中一慌便爱哭。”

姬亮闷声应道:“孤又没在人前哭。”

郭益谦本想说,有我在你还有个地方哭一哭,倘若哪天我不在了,你又该向何处去哭?但这话若出口定要惹来姬亮一顿斥责,便只默默搂着他,像两年前那个风雨之夜一样。

姬亮哭了一阵,还是不放心,又问:“阿兄,你是真的无恙么?”

郭益谦抚上姬亮的鬓发,轻笑道:“方才便说过了,不是无恙,只是好些了罢了。你放心,倘若真有什么,此时必定会对君侯说已然大好了,好叫君侯宽心。臣可不敢阵前动摇军心。”

姬亮还欲再说,郭益谦抢先说道:“太医那药收效甚微,但总归是有效。何况臣本山野卑贱之人,野草一样,没那么容易死。”他叹了口气问姬亮:“江都c祁城没有出兵增援么?”

“方才问时,已在城外十数里,即可就能到。”姬亮说:“想必这片刻之中楚军不会来攻。”

“不一定。”郭益谦摇摇头。

姬亮不解:“阿兄,我军虽是惨胜,但到底是胜了这一仗。”

“惨胜如败啊!”郭益谦叹道:“臣来时问城中百姓打探了上郡情形,臣看这回楚军必不是祁阳一人领兵。且那人当与他权势相当,才能下军令,左右楚军行动。”

姬亮抚掌叫道:“孤也是这样想。只是不知那人是谁。”

“是钟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姬亮一愣,问道:“阿兄怎知道是他?”

郭益谦松开拥住姬亮的手,站起来理了理衣襟,浅淡一笑:“是与不是,入夜之后,君侯自然知晓。”

姬亮眼睛一亮,凑近道:“咱们是夜袭楚军么?”

郭益谦摇摇头:“楚军这一仗虽然败了,可未必就伤了元气。而江都c祁城的守军若是再不来,那上郡真的就岌岌可危了。况且他们已经知道君侯就在上郡,攻下上郡城必然是比先前更迫切十倍!”郭益谦走出内室,抬头望了望天色,沉吟道:“今夜他们必然再次攻城!”

姬亮闻言顿时面容一肃,抬脚就往外头行来,走得急迫,差点撞到了秦渭阳。姬亮拉了他问道:“江都c祁城两处的援军现在何处?”

“两处大军一前一后都进了城,上郡城里安置不下,都屯扎在城外。”

姬亮心中一喜,笑道:“好!看来这司命大神也要孤胜这一场!”

郭益谦听得姬亮笑,跟出来问道:“可是援兵已到?”

姬亮点头应道:“正是。”

郭益谦重重一拍手,对姬亮说道:“臣有一策,可退楚军。还请君侯请诸校尉都皆听臣部署调遣。”

姬亮把白山c卫熙c杜锷等人都召进郡守衙署大堂,却见他们后面跟着进来四个面容陌生的武将,想是祁城江都二地南宫应龙与商骐骥帐下部将。那四人见了姬亮便叩拜行礼。

其中年岁最长的那个约莫三十五六,身形高大,面色黝黑,他站起来朝姬亮跪下叩首拜道:“臣都尉南宫琸拜见君侯!”

跟在南宫琸旁边一个三十出头的武将也拜在姬亮身前,口中说道:“臣卫尉南宫璜拜见君侯。”

另外两位则是都尉崔文与校尉翟缨。

都一一见过之后,郭益谦也不待他们多客套,起身便问白山:“上郡守军现有多少?”

白山咬着牙,闷声道:“上郡一役几乎将原本那一万五千兵马折损殆尽,只余了两千余人。”

“君侯从秣城驰援而来的五千兵马,又剩多少?”

“尚余四千余人。”卫熙连忙应了。他知道郭益谦用计想来诡诈,可是脑子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只兴致勃勃地听郭益谦讲下去。

姬亮接口道:“那此时上郡屯兵共四万六千人——楚军定没有这么多人。”

“不然,”郭益谦摆摆手,“君侯想想,上郡郡尉派出去追击的那五千人为何一个也没有回来?倘若不是遇上多几倍的兵马,怎会全军覆没?”

姬亮微微皱眉思量着说道:“你是说他们知道上郡肯定有重兵驻扎,倘若他们也以相当兵力来攻,胜负难测。可上郡又是他们志在必得的,所以他们多番引诱扰城,分削掉上郡兵马,再大军压境一举打下上郡!”

郭益谦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今日一战我军死伤无数,楚军必然趁我军元气大伤之际再次来攻。”他一指外头逐渐昏暗的天色,说道:“入夜之后他们必然来袭!”

白山“腾”地站起身,身上甲胄哗啦一响,只听他道:“我们四万六千兵马屯扎在此,还怕他祁阳么?”

郭益谦道:“不,援兵只拨出一万上阵。”

他这句中计说得众人莫名其妙,唯有秦渭阳点头赞了一句:“上大夫妙计!”

郭益谦道:“剩下三万兵马屯扎城外,随时听候调遣。白山c卫熙c杜锷与翟缨分领这一万六千兵马,只要楚军以来,立刻出城迎头痛击!”

姬亮听得激动,道:“那孤也自领五千兵马。”

郭益谦却立刻稽首大拜,道:“君侯坐镇上郡城中便可。”

“为什么!”

“三万兵马皆需君侯调遣!”

秦渭阳也劝道:“君侯不可冒险!”

姬亮笑道:“在秣城时丞相说不可冒险,孤却还是来了上郡;如今上卿又这样说,可见孤是去定了。”说罢就要去拿剑。

秦渭阳重重叩头于地,说道:“出征之前臣说过要护君侯周全,今夜君侯实在不宜冒险,不如——”他又叩首说道:“让臣着君侯的服饰,拿君侯的佩剑,替君侯上阵。虽是僭越,但事从权宜。况且衣冠出征,也算得君侯亲征了。”

“不行!”姬亮与杜锷异口同声地出言劝阻。

郭益谦道:“倘若君侯一意要亲征,臣觉得也只有上卿这个法子最是稳妥。”

“上大夫,上卿从未习过武,又大病初愈,一路随军已是辛苦,怎能叫他领着兵马上阵。”

郭益谦也跪下叩首拜道:“臣曾领兵平灭山越,愿替君侯出征。”

“你”姬亮一时语塞。

卫熙见此情景,立马跪下也拜道:“为吴国计,臣也以为君侯不宜冒险亲征。”

他一拜,白山杜锷连同那四名武将也纷纷跪下劝阻姬亮。白山一心担心姬亮安危,自然不愿他亲征。而杜锷看秦渭阳的决绝样子,知道要秦渭阳不去,必然就要姬亮不去。

姬亮泄气地把剑往地上一丢,道:“罢了罢了。孤不去便是。”又问:“只是这黑漆漆的一片,如何分得清敌我?”

郭益谦起身道:“或许楚军便是料到了君侯估计这暗夜之中不辨敌我,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攻城,所以偏偏要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岂料我们算准了这一步,事先做好准备,反过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又对众人说道:“此夜一战,众将士都要格外小心,暗夜中我们辨不清人马,楚军也一样。所以他们必会让士卒都点燃火把,而我们却不燃火把。”

姬亮恍然大悟,道:“这样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说罢大手一挥:“诸将即可下去整军备战!”

“诺!”

姬亮看众人都得令去了,忽地又想起一事来,问郭益谦小声说道:“阿兄,钟翦真的在楚军之中?”

“倘若今夜那三万大军上不了战场,便不是他,倘若上了战场,一定是钟翦无疑!”

姬亮没有再问,只是叹道:“不过两年工夫便在楚国庙堂上立住了脚,倒也当真是不愧与你同列‘江左三凤凰’了。”

郭益谦听他这样说,知道必有内情,但并不追问,只略略抬眼看着姬亮。

姬亮视线与他一对上,那心头便再藏不住话。当下便把那日如何在华予阁里遇到钟翦,登仙台上钟翦又是怎样与南宫瑾结怨,以及他欲请钟翦出山被拒绝,才一路跟到锦屏山下遇到郭益谦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讲来。

姬亮一面讲,一面觑着郭益谦脸色,见他面上始终淡淡的,眼里也瞧不见半点波澜。姬亮心头不安得很,钟翦的事一讲完,他便捧着郭益谦的手,赧然地说道:“阿兄,孤不是有意瞒你。”

郭益谦极浅地笑了一笑,反手握住姬亮,说:“君侯这就是对臣多心了。你原本也不认得我,钟翦言行又合你的意,你看中他也是情理之中。”

“他的言行并不合孤的意。”姬亮分辨,那语气竟还微微带了点委屈:“他这个人十分狂悖,行事又乖戾,吴国出了一个陆棠还不够,还要出第二个么?”

郭益谦手上一软,几乎握不住姬亮的手,姬亮这句话让他害怕极了,一时间几乎连呼吸都吓得忘了。却也只得那么一瞬,之后心底那一丝侥幸与不甘藤蔓一样缠绕上来,郭益谦几乎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激动与慌乱,他极力克制着问了姬亮一声:“陆棠是何人?”

姬亮此时心中也烦乱,倒没察觉出郭益谦的异样,只随口应道:“陆棠是先王时的中大夫。”

郭益谦听得这一句,长舒一口气,顿时放下心来。却佯装好奇,问道:“他跟钟翦真那样相像?”

姬亮皱眉回忆了一阵才道:“他作乱朝堂之时,孤尚未出生,一些往事不过是听丞相与上将军这几个老臣偶尔闲话几句罢了。据说当年桓公伐雍还吴之后,那位谋臣便辞官归隐了。过了很多年,陆棠来秣城的时候,桓公才知道当年那位谋士已经去世了。”

“陆棠一个乡野之人,即便来了秣城,也是举目无亲。无人举荐,他又怎么能让先王注意到他?”

姬亮轻哼一声,十分不屑地说道:“他倒是胆大,自叩宫门请见。”

“先王却也见了?”

“先王那时还是公子,见他的是桓公。也不知桓公与那位谋士有什么约定,陆棠拿出一件信物,桓公便把他迎为座上宾,还让他辅佐先王。”

郭益谦不自觉地攥住了腰上悬着的那块血红的玉璜,淡淡问道:“后来呢?”

“后来先王继位,陆棠就更得重用了。只是他恃宠而骄,渐渐在朝堂上跋扈起来。那时吴国兵马疲弱,他却一力主战,这岂不是把我吴国王悬崖上推?”姬亮越说越是愤怒:“那一日他的奏疏被先王驳了回去,他竟拉拢桓公时期的旧臣闹一出逼宫!便是这样,先王也没杀了他,只是疏远了他,他还是照样做他的中大夫!先王就是太好脾气,若是换了孤,一定要他不得好死!”

郭益谦手心被玉璜棱角膈得生疼,却仍一脸平静地应道:“君侯说的是。”

姬亮这时也回过神来,忙拥住郭益谦,道:“阿兄,陆棠与先王大义不笃,那都是他自己错。但孤知道阿兄不会这样对孤,孤也不会那样对你。”

姬亮没说出一句话,郭益谦心里便沉一分冷一分,此时这一颗心早已是沉到谷底冷如寒冰。可他又不怨恨姬亮,姬亮没说错,错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又或者他能面冷心冷到底,那也不会是现在这样进退两难的田地。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管错的对的,也再不能改变了。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他渐渐松开攥着玉璜的手,应道:“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倘若有天臣背弃君臣之义棠棣之情,便是车裂加身,也是咎由自取。”

人怕的无非是不可知的以后,可若一开始便知道了结局,那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姬亮本就不该纠缠在一起,可既然错了,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有一路错下去。最后无非是如陆棠一样下场,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宿命罢了。那块玉璜的传言他不信也不在乎,此刻他却想这传言是真的,哪怕是不得好死了呢,也比让姬亮最后识破他的用心来的好。虽说是有真心,可终究不是纯粹的真心,连郭益谦自己都容不下这样的真心,何况是骄傲矜贵的吴侯?

姬亮不知郭益谦此刻心思,只道他说话一向如此,不去驳他,只在心头打定主意:先王能护得住陆棠,孤便也能护得住阿兄。可这个念头一起,他心里又惊了一惊,原来当他处在先王那个位置时,却也是不能置陆棠于死地的。可可秦渭阳又说丞相他唉,他们三个的事,与我们三个的事,竟然这样相似。只盼孤与阿兄能一世同心同德,相知相携,不要重蹈覆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时至人定仍不见楚军有所行动,上郡守军绷了一夜的弦也开始有些松懈。郭益谦见他们神情倦怠,命白山卫熙等人每半个时辰整合一次队伍,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城中自有郡守调配接应,秦渭阳得了空,一个人便往城楼上来。

岂知姬亮与郭益谦也在城楼上,秦渭阳看他两人并肩而立,本不愿上前打扰,转身正准备下去,却听身后郭益谦喊道:“上卿来了。”

秦渭阳不得不走上前,对姬亮行了礼,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要说的,只道:“夜深露重,君侯还是回郡守衙署坐镇,有几位都尉校尉在,君侯不必亲自守城。”

姬亮笑笑:“孤不过是同上大夫上来站一阵罢了。”又侧身指着前方一片黑茫茫山野,接着方才与郭益谦说的话继续说道:“自上郡到河下是一段山地,高山低谷,崎岖不平,最是适合隐蔽设伏。所以我们不能主动出击,只能等他们忍不住来攻!”

郭益谦道:“祁阳性情仁厚,自诩王师,断不会让楚军筋疲力尽折损大半之时来强攻上郡。倘若今夜他们来了,要么是白天来的并非楚军主力,要么则是军中那一位极有权势的人手段狠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按白天楚军的势头看来,若那些还不是主力,除非是楚国倾一国之全力来攻这上郡一城。”

姬亮笑道:“芈子瑜哪里有那么傻!”

“所以,唯有后一种可能。”

姬亮不解:“即便是有一位极有权势的人在军中制约祁阳,你为何就肯定是钟翦?”

秦渭阳看他两人聊得兴起,本欲向姬亮告退,可听得“钟翦”二字,又把告辞的话生生咽下,听郭益谦往下说。

郭益谦沉默了一阵才说:“臣与他师出同门,君侯怎么忘了?”

秦渭阳大惊,郭益谦这是要对姬亮说出实情了么?此时正是他君臣同心抵御外敌之时,倘若姬亮知道了陆棠是郭益谦的老师,那么他二人之间必然要生嫌隙。可这个时候哪里还容得下自己人分崩离析?这两人什么时候闹都行,就是现在不行!

可姬亮却说:“孤没忘,可手段狠戾的人这么多,上大夫怎么就笃定是钟翦。”

郭益谦道:“不瞒君侯,钟翦这一步,还是臣当年教他的。”

“怎么说?”

“我与他还住在锦屏山时,虽不涉足庙堂,可对这天下纷争也并非一无所知。行军布阵,谋略权术,也时常互相讨教切磋——那时哪里想到会有出山的一天呢?”

姬亮又问:“可钟翦也知道这是你当年告诉他的法子,他现在用来对付咱们,就不怕他的算计都在你掌握了么?”

郭益谦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是话中却透出几分兴奋来,他说:“只怕他也在想我在不在上郡!”

姬亮恍然大悟:“所以,他才用你的法子来试探你。可他又怎么判断你在不在?莫非,你们后面还商量破解这一计的法子,若依计而行,那就是你,若没有,那就不是你?”

郭益谦沉默一阵,道:“君侯放心,臣自有应对之法——他知不知道臣在军中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赢了这场仗,击退楚军,守住上郡!”郭益谦一把攥住姬亮手臂,急切问道:“你可信我?”

姬亮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郭益谦是觉得姬亮怀疑他与钟翦暗通消息,故而这样急切惶然。姬亮将手覆在郭益谦手掌上,恳切说道:“孤岂有不信你的。”

秦渭阳只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知趣地往后头退了一步。姬亮似是看到秦渭阳在一旁,一时觉得尴尬,忙撒开了手。

秦渭阳摇了摇头,想着说一句什么话来冲散这样的尴尬气氛,随口问道:“倘若楚军今夜不来,我们就一直这样守着么?祁阳也好钟翦也罢,倘若明日后日都不来攻,我们也这样一夜一夜守着么?那时候全军上下人困马乏,要是楚军趁机攻城,又该如何应对?”

郭益谦接口道:“今夜是这一万五守城,明日便是那三万人马里拨出一万五守城。四万五千人,分三批轮流守城备战,其余三万人可各做休整。只要给楚军一个上郡兵力只有一万六千的假象便够了。”

秦渭阳听郭益谦这样说,也道:“我猜楚军用的也是这个疲兵之法,让咱们日日不敢懈怠。等咱们困了,倦了,他们便大军来攻一举拿下上郡。”他别有深意地一笑:“上大夫这四万援兵用的好巧妙。”

“君侯怎么在城上?”他们身后杜锷一身甲胄跑了上来。杜锷对姬亮微微倾身,道:“这城上有灯火,最是显眼,倘若楚军放冷箭,君侯的谋算岂不都白费了么?”

姬亮冲他笑道:“杜校尉说得是,有劳杜校尉巡守了。孤这便回去坐镇中军。”说罢又对秦渭阳说道:“夜深了,上卿不必守城,回去郡守哪里歇息吧。”

秦渭阳道:“臣倒想在这里多待一阵。”

姬亮颇有些担忧地道:“杜锷方才说的是,万一楚军来攻”

杜锷打断姬亮道:“君侯放心,有臣陪着上卿,定护上卿周全。”

郭益谦在一旁定定看着杜锷。

杜锷被他看得心头一虚,强辩道:“上次出征山越,上大夫说上了战场,就都是生死同命的兄弟袍泽了,自然要互相照应。”

姬亮闻言心中一热,握了郭益谦的手道:“阿兄,你说得好极了!君侯也好,上卿也罢,与这上郡的数万军民都是袍泽兄弟——不退楚军,誓不回还!”

姬亮与郭益谦走后,杜锷布置了一遍城防,才又站到秦渭阳身边。

秦渭阳站了好一阵,见杜锷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旁边,也不说话,忍不住问道:“怎么你劝走了君侯,现在却不劝我也走?”

“你既愿意站在这里,那我又何必劝你走,让你不快活?”

秦渭阳哂笑道:“杜校尉想多了,不过是在城楼上透透气,说什么快活不快活?”

杜锷逼近秦渭阳,低声道:“那你下去看着他们两个,心里又快活?”

秦渭阳别过头:“我快活不快活,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杜锷低头默然许久,方重新抬起头定定望着秦渭阳,一字一句说道:“你不快活,我就不快活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秦渭阳一把抓起杜锷的右手拍在自己胸前,冷笑道:“杜校尉怕是忘了我这道伤是谁给的吧?那我今日便提醒杜校尉一句——这伤是你拿着bi sh一u刺进来的!”

杜锷的手甫一触及秦渭阳胸前,像是挨着烧得通红的烙铁一般,灼得生疼。他剧烈挣扎着抽出手来,退开几步,手足无措地望着秦渭阳,辩解道:“我并非有意伤你,为何你总不肯原谅我?”

秦渭阳喝道:“我偏就是这样器局狭隘之人!”

杜锷定了定神,复又走上前去,说道:“是我伤了你,你可愿让我弥补回来?”

“不必了。”秦渭阳一把推开他。

正欲走开,忽闻“嗖”的一声破空传来,一只羽箭裹挟着劲风直扑秦渭阳面门!杜锷扑过来,手疾眼快在往前一抓,堪堪握住了那箭簇。但那一箭劲道实在大,箭头虽被死死攥住,却仍是从杜锷手掌的皮肉间钻出一个头来,正对着秦渭阳喉间。倘若杜锷出手迟了半分,只怕秦渭阳便要一箭穿喉,血溅当场。

秦渭阳惊魂未定,杜锷一把便把他扑倒在地,果然又是两箭“嗖嗖”地射过他们头顶。

杜锷立即回头对城楼上兵士喊道:“城下有楚军!立刻整军备战!”

杜锷下令时还趴在地上,拥着秦渭阳的右手不断地冒着血,将秦渭阳肩头一片衣服都染透了血。

杜锷说完便要起身,秦渭阳一把扯住他,撕下身上一块下裳递给杜锷:“先把手包起来吧。”

杜锷接过那片衣角,将手伸到秦渭阳眼前,说道:“我伤了上卿一次,又救了上卿一次,可算两清了?”

秦渭阳没有答他,只说:“速派人通知君侯c白山c卫熙及那几名都尉!”说罢翻身起来匆匆往城下奔去。

杜锷一把拉住他,把他推进门楼,道:“下面乱,你就在这里。”

秦渭阳知道情势紧急,也不添乱,对杜锷点点头:“我知道!”

杜锷瞧了他一眼,转身匆匆往城下奔去。

秦渭阳站在门楼里,看不到城下情形,只见越来越多的士卒拥上城楼,执弓拔箭,蓄势待发。

黑压压的人挡住了秦渭阳的视线,耳中只听得兵戈马蹄之声响如惊雷,震彻天地。喊杀声不绝于耳,秦渭阳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外头踏出去半步,从人群缝隙中看出去,只见下头火光大亮,应该是楚军燃了火把照明。

他往前挤了挤,士卒见是上卿,自动拿了盾牌在他身前挡着。秦渭阳低头看去,暗夜里头铺了一地星星点点的火光,格外耀眼,却也成了天然的靶子。秦渭阳看得真切,楚军士卒手臂上都系着白布,想来他们以为吴国士卒夜里出城迎战也要燃火把,故而用以区分敌我。谁曾想姬亮反其道而行之,偏一根火把也不举,对吴国士卒来说,只要有火光闪动的地方便有楚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这一夜山风呼啸,沉云压顶。上郡城外楚军来势汹汹,千军万马混着星星之火从对面若隐若现的山谷轮廓间奔涌出来,仿佛共工大神撞断了天柱,河汉倾覆,漫天星斗从西北倾轧而来。刹那间整个上郡城外的山谷间明若白昼。

上郡守军反应迅速,白山卫熙诸将顷刻间集结出战。

秦渭阳在城楼上看得真切,只见得黑黢黢一团影子长龙一般直直从上郡城门里冲出来,朝着那点点星火间猛地突进去!仰首摆尾,将那一片仿若河汉的星火搅得四散,阵中顿时暗了不少。高处看去只觉的满满一地的人影随着飘忽四散的火把若隐若现,兵戈马蹄之声喧嚣漫天,伴随着阴风阵阵呼号过耳,好似将秦渭阳卷进了那些卷帙浩繁的古籍中,卷回了数百年前,那些远古的场景在此重现!当年在此一战的吴楚两国先民也仿佛在这重峦叠嶂间,在这沉厚云海里,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漠然俯视地看着这重来的历史。滔滔湄水,巍巍伏山也或咆哮或沉静地看着这千百年来既相似又不同的剧情一遍遍重演。

可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虽然说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可是人又怎么甘心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天道”碾压下的埃尘?又怎么甘心,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填补时代的壮阔?这样的时代容不得偏安,容不得退让,要拔剑去争,为自己,为亲友,在这乱世之中博一席之地。而一旦开辟了这条路,一旦卷入这场本质上是与天抗衡的较量,自身的退路,便早已被斩断。前面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让他走。

这或许就是司命大神给秦渭阳这一辈人降生之时便定下的使命。

秦渭阳死死攀住城垛,夜风吹得他鬓发散乱,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坚毅之色,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阵中情形。

楚军毕竟得祁阳训练多年,向来勇猛。此时阵型虽乱,但不减其势,已有士卒奔至上郡城门。

秦渭阳暗道不好,城东虽仍有三万士卒,上郡断不会失陷。可若城西这道门守不住,楚jun1 zhǎng驱直入,手无寸铁的上郡百姓岂不惨遭屠戮?!

他正欲去找姬亮,冷不防背后有人按住他肩膀,沉声道:“上卿,这里危险。”

秦渭阳回头,却见姬亮一身甲胄站在身后。他深吸了口气,昂首应道:“君侯在此,臣又怎能不在此?即便前头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臣也决不后退半步。”

火光中只见得姬亮双目炯炯有神,也没再多说,只将一柄短剑解下来放到秦渭阳手中,道:“箭矢无眼,孤不一定能顾得到你。”

秦渭阳笑着推开短剑,从士卒手上拿过一柄角弓朝着城下搭上羽箭,道:“射为六艺之一,臣自认还算精擅。”说话间对准一处火把亮光便一箭射落了马上的士卒。

“好!”姬亮豪气大生,转过身去松柏一样挺拔立在上郡城头。士卒们全都侧目看他,随着他手掌挥动,士卒应声而动,挽弓搭箭,霎时上郡城头万箭齐发,密密匝匝地朝着城下楚军射了下去。

此时楚军阵中忽闻战鼓大作,一声一声敲得无比急切,鼓声和着马蹄兵戈之声,震得这城楼似乎也晃了一晃。

楚军听了鼓声,仿佛是得了什么军令,冲杀得越发狠了,不管不顾地硬往前冲。吴军渐渐不敌,姬亮一面令人去调那三万援兵,一面让城上士卒放箭不停。

眼看着楚军的先锋就要逼近上郡城门,忽然阵中原本散乱各处的火把星光又倏忽间往两旁退去。从阵中冲出一支队伍横扫上郡城下三丈之地,死死将楚军拦在外头。

秦渭阳借着昏暗火光在城楼上看得不甚真切,依稀辨出是杜锷的身影轮廓来。白天时听人说起那个战场上勇猛过人杜锷,他尚且半信半疑,此时亲眼见着倒也讶然,杜锷竟能这样为姬亮舍命守城。可他转念一想,杜锷虽与姬亮有仇,但此时上郡若守不住,那这一城百姓,万千士卒皆遭屠戮。更不要说楚军破城之后长驱直入,国破家亡不过旦夕之间,这江左千里之地,百二十城,又有多少哀声遍地,白骨遗道?

秦渭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激战,手中角弓攥得紧紧,胸口起伏得厉害。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怎会不喜欢这种慷慨激昂的沙场征战?他越想越激动,心潮起伏之下牵动旧伤,那一口气憋在胸前怎么也上不来,手中角弓似乎一有千斤沉,他只得蹲下身子靠着城垛后面。他知道此时若声张出来,姬亮必会分心,但这情势哪里容得下他们任何一个人分心?

待方喘平了几口气,秦渭阳又挣起来,朝下一望却见原先散开的楚军士卒又聚拢来,火光越来越密集,似乎围剿着什么人。他定睛一看,那陷在楚军中的人正是杜锷!杜锷手执长剑,连挑开七八支戈矛,翻身一纵,跳下马来。方才落地,他那坐骑便被人刺了几个大窟窿。

杜锷一边抵抗一边寻了缝隙往外突,可纵是他武艺超群此时也脱身不得。火光映照之下只见他不着甲胄,身上的单衣早已是血迹斑斑,鬓发散乱,狼狈非常,加之久战乏力,剑招也渐渐迟滞,一个躲避不及,便被楚jun1 ci中肩头。眼看着身后楚jun1 zhǎng矛便要刺到杜锷身上,秦渭阳心中一紧,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拉弓上弦,右手一松,羽箭脱手而出正中杜锷身后那楚军士卒眉心。

那中箭的楚国士卒滚下马来,恰好倒在杜锷身边。杜锷猛地回头,只见秦渭阳持弓立在上郡城头,峨冠博带,风姿飘然,如天人一般。杜锷来不及细想,一把攀上方才中箭的楚军士卒的马,一抖缰绳又重新奔进阵中。

秦渭阳瞧着杜锷没入阵中再寻不见,一时心头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心头陡然一阵开阔,一把抓过三支羽箭,用手指夹着,齐齐架上弓弦,奋力开弓,朝着那火光最密集处射去。

一囊箭尽,他转头一望,却不见姬亮人影。随手拉过一个士卒问道:“君侯呢?”

那士卒摇摇头。

秦渭阳心道不好,拔腿便奔下城去,不料却被一个百夫长拦住,那百夫长道:“上卿哪里去?”

“君侯呢?”

“君侯方才率着五百人马亲自上阵去了!”

秦渭阳大急,怒道:“君侯怎能亲自上阵!”

那百夫长却是不甚在意,指着城下道:“上卿你看,楚军都退走啦!”

秦渭阳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果见那星星点点的火把越退越远,当下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百夫长,奔下城头抢过一匹马正要疾驰了出去,不料手上缰绳被人夺了去。却是郭益谦勒住马缰,立在马前,沉着脸望着他。

“上大夫,君侯带了五百人亲自上阵去了!”秦渭阳跳下马,说道:“楚军败退而去,若这是钟翦的诡计,君侯危急啊!”

郭益谦心头一惊,问道:“去了多久?”

“没多久。”秦渭阳焦急说道:“那三万援兵,怕是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上大夫,情势危急,不管你之前是什么周详计划,此时怕也要变一变了。”

郭益谦沉默片刻,随即对身后几个校尉发令,道:“城外三万大军立刻发兵阵前!”

“诺!”

“回来!”诸校尉正要领命而去,却听得郭益谦又喊了一声:“全部燃起火把!”

郭益谦拉过秦渭阳的马,纵身骑了上去,拱手对秦渭阳道:“城中大局,皆托付上卿了。”

秦渭阳知他意思,点点头,还了一礼,郑重说道:“那君侯的安危,也托付上大夫了。”

郭益谦没再答话,一纵缰绳,那马儿便撒开四蹄奔出城去。

接着便听到身后蹄声如雷,三万大军举着火把汹涌而来,把上郡城照得如白昼一样明亮。

大军携了火把出城,将那战场也重新照亮了。楚军撤走,战场上多是吴国士卒。杜锷正欲追击,姬亮见得后头火光熊熊,当即下令收聚士卒,重新备战。

只是还未待吴国士卒重新布阵,上郡城西c北c南三面又重新冒出无数楚军来,人数只怕比先时更多上一倍!

姬亮此时方明白了钟翦之计,仗着有三万大军压阵,当下率先发令,城楼上战鼓雷动,只见郭益谦长剑在手,率先便冲了出去。

楚军阵营深处,那个有着胡人相貌的青衣人似乎没料到吴国此番出战会举着火把,一下子他也辨不出哪是吴军,哪是楚军。青衣人纵目远眺,见上郡城中源源不断还有士卒涌出来,如湄水一样滔滔不绝。

他突然纵声长笑,说不清是喜是怒,对身边护着他的士卒道:“传我军令,让祁阳收兵回营!”

旁边一个副将模样的人问道:“钟先生,这次我军退走,姬亮会中计么?”

这胡人相貌的青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投奔了楚国,如今的楚国大夫钟翦。钟翦勒转马头,对那副将道:“谁告诉你这是计的?上郡攻不下了。这一仗,败了!”说罢纵马驰远,只留下一句:“告诉祁阳速速退兵,否则后悔莫及”,便隐没在了暗夜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昭王三年夏六月,楚人伐吴,王败楚师于上郡。”

再如何惊心动魄c鲜血淋漓的一战,终究也只是千百年后史书上短短的一行。所以古往今来都不乏自以为是的文人墨客写几行不痛不痒于己无涉的怀古诗,嗟几声兴又如何,亡又如何,叹一番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国难当头,山河倾覆,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亡了旧国,又仕新朝,他们大概永远不会懂上郡一战的血气风骨。

那一战楚军退兵之后,姬亮没有下令追击,而是退守上郡。

“此战旨在守住上郡,其余的,来日方长。”姬亮坐在郡守衙署内室,对面是依旧不见半点放松的诸将。

姬亮一句话说完,等了一阵也不见有人接话。诸位将领也倒罢了,秦渭阳也是一言不发,郭益谦垂着眼低着头仿佛地上砖石镌刻了圣贤箴言,让人看得入迷。

“上卿。”姬亮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城外士卒的尸首可都安葬了?”

秦渭阳似乎魂游天外,待姬亮又唤了他一声方才应道:“都葬了。”

姬亮奇道:“这样快?”

秦渭阳缓缓抬起头,姬亮辨不出他脸上神情是悲悯是慷慨,只得听他慢慢说道:“尸首太多,怕生瘟疫,所以都烧了。”

“都烧了?”姬亮脸色一变:“我吴人素来讲究死归故土,葬是吴人视为最耻辱的事,而这些士卒又是为吴国战死,倘若得此待遇,军中必生哗变!上郡郡守好大的胆子!”

秦渭阳踏前一步跪下说道:“是臣下令火葬。”

姬亮眉头越蹙越紧:“竟然是你下的令?”

“君侯,战死士卒太多了,现在又入了夏,若个个归葬故里,恐怕尸体在路上便要腐烂。到时瘟疫蔓延开来该如何是好?”

“士卒们不会管瘟疫不瘟疫!他们只知道拿命去守住了上郡,到头来却落得一个死不归乡的下场!可存亡之际,军心民心断断动摇不得!唯今之计,只有——”姬亮默然了片刻,呼出一口气,叹道:“军中最重赏罚,有功无赏实乃大忌——”他沉吟道:“下诏,凡战死士卒皆赐金以抚恤其家人,斩楚军首虏而立功者皆赐爵一级。”

“诺。”卫熙兼着内史一职,此时忙取过册简拟写。

“上卿啊,你——”姬亮对着秦渭阳纵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只忍了气问道:“你这次怎么这样莽撞?”

秦渭阳未及答话,白山倒忍不住抢先开口说道:“君侯,最初并不是上卿的意思,是杜锷自作主张烧了士卒尸首,上卿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只能对郡守说是他下的令。”

“君侯,上卿也是为大局着想。”卫熙也搁下笔替秦渭阳辩解道:“杜锷虽说自作主张,可若不及早处理,夏日里这成堆尸首腐烂得快,要是瘟疫横生,那时即使楚军没有攻破上郡,上郡因为这瘟疫而变成一座死城。况且君侯现下正在上郡,更是不能出一点差错。”

“杜校尉权威不重,年纪又轻,若叫人知道是他下令,难免不服。可臣也不能奏请君侯——君侯听了这番道理,定然也会以大局为重,这无疑也是把所有舆论发泄的对象指向了君侯。楚军退走不久,难保混乱中有细作混入上郡,倘若此事是君侯下令,让楚军细作加以利用诱导,激起民愤,趁上郡大乱之时楚军调头来攻,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c只有让臣出面下这道令,一来,臣是上卿,权威重于杜锷;二来,倘若有士卒有怨言,也不会冲着君侯而来——即便君侯这一道诏令下去也遏制不住滔天舆论,也尚有转圜余地,不至于走到绝境。”

秦渭阳伏在地上,他知道姬亮方才叫卫熙拟写诏令,便是不会怪罪于他了。姬亮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想着保全他的,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护姬亮周全?

可有个郭益谦在那里,这原本两厢完满的事,硬是尴尬非常。

姬亮侧头往郭益谦看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上大夫,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郭益谦整了整襟裳,端正跪下叩首拜下去,说道:“臣请辞官去朝,归还上大夫印绶,望君侯允准。”

“你c你说什么?”姬亮愣住了。

秦渭阳也吃了一惊,往郭益谦瞧去,只见他神色自若,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望君侯允准。”郭益谦见姬亮没有应他,便又叩首下去请了一次。

“上大夫,你——”姬亮瞧着这一屋子校尉臣属,欲言又止。

秦渭阳知道他二人内情,转身朝诸将一挥手,众人便识趣退了出去。

方出了郡守衙署,秦渭阳便拉住一个校尉问道:“杜校尉的伤如何了?”

“都是皮肉伤,不打紧的。”那校尉答得爽朗,笑道:“上卿不放心,去看看便是。”

“阿兄,你c你怎么了?”待众人都退了出去,姬亮立刻从席上站起来,冲过去就想抓郭益谦的手。

郭益谦跪伏在地上,瞧他奔过来,把手往袖中一藏,叫姬亮拉了个空。“君侯不信臣,臣也不必再为君侯奔走谋划。不如今日两散,好过他日互相厌弃,不得善终。”

“孤哪里信不过你?孤纵是不信天下人,也不会不信你!何必说什么厌弃不厌弃c善终不善终?”

郭益谦抬头盯着姬亮,缓缓站起身,摇了摇头,说道:“君侯信不过臣。君侯让诸校尉都皆听臣部署调遣,可事到临头,为何还是一意孤行,把臣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原本这一战不会这样轻易地让楚军退走的。”

“孤那时只想着亲身上阵引楚军来攻,然后阿兄自城中调遣援兵由三面而出合围楚军,将他们一举歼灭在上郡城外。”

“所以君侯还是不信臣!”郭益谦声音里以带了怒意:“今日若依我之计,楚军不知我军底细,他自持重兵,必会再次来攻。并且而臣将这四万五千士卒分作三批,轮流上阵,一日一日也可拖死楚军。待楚军人困马乏,我再尽将这四万五千人调上阵去,祁阳也好钟翦也罢,哪一个能逃得出去?”他一番话说得字字铿锵,那势头竟将姬亮也压下去一分。

郭益谦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道:“ 君侯今日不信臣的部署皆是为歼灭楚军,明日便能不信臣的谋划皆是为复兴吴国,后日臣必然对君侯心生怨怼,言语不忿,而君侯也该疑心臣拥权自重,图谋不轨!那时那时你我又该如何收场?”

“不,阿兄,不会的!”姬亮着了慌,急急辩解道:“倘若孤不信你,那日在锦屏山下怎么会才见你一面c听你说了几句话便要你来做孤的肱骨臂膀?还有c还有杜氏一族的事,那样隐秘,不可告人,孤也毫不犹豫托付给你了——阿兄,事到如今,原来并非是孤不信你,而是你不信孤。”姬亮说着,似乎也伤了心,黯然着一双眸子,垂着头颓然坐下。

郭益谦苦笑一声,又说道:“好!好!我不信你,那你说——”他也叫姬亮这话激得失了分寸,连“君侯”也不称呼了。“锦屏山下你我初见那时,难道不是你欲变革新政而朝中无可用之人?杜氏一族的事难道不也是你觉得我跟哪一方势力都无牵扯,我只有依靠你才能在吴国站住脚,这才让我去的?连秦渭阳你心里还是顾忌着他世族子弟的出身不肯信他,现在又来疑心我,你就那么怕再出一个陆棠么!”

郭益谦知道他这番话说出去,依姬亮的骄矜性子,他二人之间的情分怕是就此崩裂,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这样也好他在心里默默说,这样也总是胜过他日叫姬亮知道他算计他利用他,叫姬亮恨他来得好。他私心里是这样怕,怕得不敢去面对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甚至连想一想,也要惊出一身冷汗。他从来就是个爱恨寡淡之人,万事不萦于心,可是这件事情几乎折进了他所有的情绪波动,融进了他的每一处神经,牵一发而动全身。

索性今日有了这样的机会,便将这一切了解了吧。从此之后,他依旧回锦屏山下做他的农夫,他自归庙堂做他的君侯。什么爱恨纠缠,什么相知相携,什么旧事恩怨,都随风散去,再不余一丝痕迹。

姬亮愣愣地抬头盯着郭益谦,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一个交睫就错过了郭益谦说的每一个字,错过脸上每一次表情的变化。

他从未见过郭益谦这样大的情绪起伏,也从未想过郭益谦会对他说这样话。他一直以为他们是这天下最契合的君臣,最相知的知己,最亲密的qg rén,他以为彼此都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可是郭益谦这番话却似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一样,将他脑子里那些完满想象都打了个烟消云散。

“阿兄”姬亮哽咽道:“你c你心里竟是这样想孤”姬亮觉得这是大从小到大受过的最大的委屈了,他双眼一闭,那泪珠子便断线一样落下来。“好阿兄既然这样说,那c那阿兄便去吧——孤也不想c也不想他日叫人说你我互相厌弃,大义不笃,平白辜负了你我之间的情意。”

郭益谦听得这一句,忽然觉得绷紧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全身是从未有过的轻便爽快。那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移走了,浑身都轻飘飘的,连步履都轻捷得几乎走不稳了。

他一心沉醉在巨大的喜悦中,自然没听到姬亮后头那句——“孤并不怕再来一个陆棠,纵然阿兄不信孤,孤也不再信阿兄,孤也知道阿兄不会是第二个陆棠阿兄?阿兄你怎么了?!来人,传军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秦渭阳找上郡郡守问过城中情形后,又去城外各处营帐中巡视了一回,才犹豫着往杜锷营帐行来。

帐帘半卷,秦渭阳抬手稍稍一拂,便见着杜锷坐在榻上,左手跟嘴里各扯着一头紧紧地往右手手掌上缠。秦渭阳想那伤在手掌,应是方才城楼之上杜锷为了救他徒手接下一箭所致,一时有些愧疚。又瞧他单手包扎伤口甚是费力,便走过去接手过来替杜锷仔细包扎好。

杜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直把秦渭阳看得浑身不自在,起了话头问道:“你身上还伤了哪里?”

“都是小伤。”

“嗯”秦渭阳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嗫懦半晌才道:“你好生休息。”

正欲起身离开,杜锷一把拉住。秦渭阳见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拉了他却又犹豫着不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秦渭阳大约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急急把手往回抽,岂料杜锷抓得越发紧了,面上却笑道:“我这肩头受伤,手臂行动不便,还得再劳烦上卿帮我换一次药。”

秦渭阳无法,只得又在塌边坐了下来,伸手解开杜锷的衣襟,见他肩头衣衫被染得透红,伤口上虽已包扎,却仍隐隐渗着血。

秦渭阳一皱眉,问道:“你没上药?”

“昨日回来时已上过药了。”

“用的什么药?”

“军中常用的止血药而已。”

“你不是有一瓶药膏很管用”秦渭阳说。他记得那回在华予阁被秦权舆给惹恼了,气得一拳砸在几案上磕破了皮,杜锷也是如方才那般拉着他的手,细细给他擦上药膏。那药膏倒是有效,第二日便好了,连个疤也没留下。

杜锷道:“那药膏得来不易,十分金贵,救命之时才用的,等闲伤痛何必用它?”

秦渭阳早知他心思,却不愿再提起,只一面帮他换药,一面转了话题说道:“你明年可就及冠了,族中可还有长辈亲人?”

杜锷低头看着秦渭阳手上动作,半晌才黯然说道:“我阿父阿兄都死了,近亲的族人也都死了。其余族人大多在舒城故里,久不往来,也就生疏了,君侯收了杜氏的地,他们流落至何处,我又哪里知道。”

秦渭阳淡淡道:“你父兄明犯法令,怪不得君侯。”

“哈!”杜锷讥笑一声,又道:“明犯法令?若不是他姬亮苦苦相逼,我父兄何至于此?”

“你错了!君侯颁行新政新法,乃是为了充实国力,整军备战,收回落在楚国手中的七座城池!可你阿父却将这吴国之土视为一己私有,更利用新政私抬赋税,中饱私囊,这才引起庶民不满!而你阿兄更是罔顾法令打杀庶民,闹得举国沸腾,死去庶民的族人围攻相府足足五天!如此种种,不是你杜氏之错又是谁之错?!”

秦渭阳说得激动,正在给伤口上药的手上失了轻重,勒得杜锷直皱眉头,口中叫道:“上卿,你这是要痛死我么?”

秦渭阳闻言忙松了手,却又拉不下脸来跟他道歉,仍旧接着方才的话说道:“且不说你杜氏一族并非无辜,只说两年前吴楚交战,可周天子一道诏令逼得君侯割湄阴河下二城,吴国又何其无辜?倘若那时君侯忍不得,只怕吴国也就亡了,等你我都成了亡国之臣,秦氏的盐铁,杜氏的土地,还不都是巴雍楚晋四国的囊中之物!”

“可现在吴国没有亡,我杜氏却散了败了!”杜锷说着也挣起来,死死盯着秦渭阳。

秦渭阳不敢跟杜锷对视,姬亮虽然没有对他过多地说起杜氏之事,可以他的庙堂悟性,以他对姬亮的了解,并不难猜到杜氏之祸不过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否则,他也不会拼着为宗族不容也要主动献出秦氏的盐铁。秦渭阳偏过头,道:“他是君侯,他眼里看着的,是这个吴国,甚至还有这个天下!”

“倘若当初你没有主动献出秦氏盐铁,你秦氏一族也会和我杜氏一个下场对么?”杜锷笑得苦涩,伸手搭在秦渭阳肩头,道:“上卿啊,你c你当真是聪明人,看得远,想得多,可你不累吗?”

杜锷这话直说到秦渭阳心里,这两年除了吴国的国政事务,除了姬亮的王霸大业,他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想,纵有那么一两个念想,也早就教他自己生生挖去了。

秦渭阳浅浅一叹,说道:“久了,便也惯了,没什么累不累的。我不是你,能战场立功,能出将入相。我不过一介文臣,不做这些谋算之事,又能做得了什么?若能为君侯算计来整个天下,也教我有一个生前身后名。”

杜锷反驳道:“上卿这话不对,人活一世难道不是快活便好,何必非要求一个出将入相,求一个生前身后名?”

秦渭阳抬眼看他,眼里有了一丝兴味,问道:“怎么,你年纪轻轻却不想着建功立业?出将入相,青史留名,这又哪里不好?”

“上卿就那么想出将入相?”

“想。”秦渭阳答得干脆。“大丈夫生而于世,就该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也不负我多年苦学。何况当此国难之际,怎能图一己之身享乐?”

杜锷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渭阳,目光却柔和了很多,半晌,杜锷笑道:“上卿壮志雄才,锷自愧不如。不过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此际又是诸侯纷争之世,上卿为何认定姬亮就是那留得住凤凰的梧桐?”

“你敢不敢跟我打一个赌?”秦渭阳轻声问道,眼睛却并没有看杜锷,而是转向半卷的帐帘,纵目望去,只见得外头一片青葱翠绿。秦渭阳仿佛看了许久,仿佛入了神,似喃喃自语一般低声却又坚定地说道:“最早五年c最迟十年,中原只有一个雍国能够与吴国抗衡,二雄并立,平分天下。杜校尉,你信是不信?”

杜锷瞧着秦渭阳的侧脸,但见他目光温柔,神色安恬,杜锷爱极了秦渭阳这样的神情,舍不得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片刻。他不由自主地往秦渭阳身边靠了靠,在他耳边问道:“我跟你赌。若我输了,我便一辈子对姬亮忠心不二,为吴国鞠躬尽瘁——但若上卿输了,拿什么赔我?”

秦渭阳默然不语,只拿手揉这胸前,眉头紧蹙。杜锷忙扶住他,问道:“上卿?”

秦渭阳指了指胸前,道:“旧伤罢了,时不时便提不上气。”

杜锷知道那伤是拜他所赐,一时心疼得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缓缓地割磨,他迭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秦渭阳半低了头,杜锷瞧不见他眼里的笑意,只听得秦渭阳提起一副有气无力的声腔说道:“倘若我输了,我便原谅你,如何?”

杜锷道:“倘若c倘若你要真因为这伤有个万一,那我即使赢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忽地咬牙恨声说道:“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说着翻出一把短剑往秦渭阳手里一塞:“你此刻便是在我胸口捅上一百刀,我也不怨你。”

秦渭阳见他当了真,忙笑着劝道:“我方才不过一句玩笑,这伤早就养好了,如今已不碍事了。你可是我吴国的将才,你没听军中都传开了,杜校尉上阵,楚军无人敢掖其锋。我若是伤了你,岂不是砍了我吴国的栋梁?”他趁机又说道:“君侯非常人,大度宽厚,你在他手下创一世功业,有有何不可?你这一身将帅之才,倘若终老山野,纵你不觉得可惜,我也觉得可惜。”

“上卿,你说来说去,句句都向着姬亮。”杜锷仿佛在笑,又好像没有笑,最后他叹道:“方才那个赌,我应下了。若上卿赢了,我就一辈子对姬亮忠心不二,若我赢了,上卿便要珍重自身,陪我终老,可好?”

上卿,你c你可真不愧是君侯身边第一谋算之臣,即便是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逃脱你的算计。你太聪明,太聪明了

杜锷心里百味陈杂,说不上是喜是悲。

倘若我赢了,那就是吴国败亡之时,可到了那时你又怎么珍重自身?楚国大军开来,姬亮身死,你只怕是第一个抹脖子殉君殉国的。你知道我想得到这一点,你这是逼我为吴国披坚执锐,开疆拓土——姬亮正需要一个湄河学宫出来的年轻将领做他新政的榜样,这样一来,群情激奋,士气高昂,何愁吴国走不出这江左之地?而你我的赌约,却是我输了,你又稳稳地赚了我后半辈子的鞠躬尽瘁——

上卿,上卿,你好精明的算计!

可你的算计c你的苦心,他又知道多少?

杜锷心里一酸,不愿再往下想。

却听得秦渭阳轻叹道:“好,若我能有年老之时,便陪着你吧。”

杜锷忙打断了秦渭阳的话,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咱们的前途都还好得很。你不是想看我出将入相么?不到老时,怎看得到?”

他说这话时,心里也慌得很,老一辈的人都说,慧极之人,必是夭亡之相。秦渭阳智谋无双,玲珑心窍,又兼生这一身伤病,叫杜锷也不得不信那一句“夭亡之相”。

秦渭阳却笑得轻松,说道:“上郡城都守住了,你我却在这里生生死死说个没完,真是好笑。天时不早,你歇了吧,我走了。”

杜锷闻言正要挣起来送他,却见帐帘被人猛地一掀,白山闯了进来,拉上秦渭阳便急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上大夫又毒发昏迷了,君侯急得大怒,上卿快随我去劝劝君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秦渭阳等人刚踏进郡守衙署,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凝重沉闷之气。

莫非上大夫他秦渭阳心里一惊,加快步伐转过大堂往内室走来。

卫熙守在门口,见秦渭阳来,卫熙正要跨步上前行了礼,秦渭阳忙拉住他,悄声问道:“情形如何?”

卫熙朝里头往了一眼,只见军医们挤了一屋,似乎是所有的军医都让姬亮叫了来,黑压压看不清屋内情形。他对秦渭阳说道:“方才军医奏报,我在君侯边上也听得一句,说是上大夫劳累过度,体内余毒未清。”他瞧着秦渭阳的眼睛转了转,扯着秦渭阳的一角轻轻拽了拽。秦渭阳会意,避开众人,只拿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卫熙。

卫熙道:“我来时听外头守着的士卒说,君侯跟上大夫似乎有些言语争执。”

“言语争执?”秦渭阳冷声说道:“君侯是君,上大夫是臣,不管这君臣之间如何投契,君臣之礼却是断不可废!”

“听说是上大夫请辞,君侯不允。”卫熙边说,边拿眼偷偷打量秦渭阳。

秦渭阳眉尖一蹙,并不应声,只转目看着内室军医忙碌。

卫熙知趣,退到一边给他让出路来。

秦渭阳拨开众人,对姬亮躬身行礼,口中状似关切地问道:“上大夫突然晕厥,可还是上次征讨山越所中之毒未清么?”

姬亮原本恹恹坐着,见得秦渭阳来了,才稍微有些精神,点了点头。

秦渭阳宽慰他道:“君侯在这里看着也是着急,且楚军才退,军中事务必要奏报君侯,且臣也有一事奏请君侯。”

姬亮点点头,起身往大堂过来。方至大堂,姬亮还未开口,秦渭阳便先问他:“上大夫请辞一事,君侯可允准了?”

姬亮知他也听见郭益谦那一句,也不瞒他,只道:“孤原本已经准了,只是上大夫现在这样子,孤是断不许他走的。”

“依臣所见,上大夫此人,君侯待其病愈之后赐千金放其归乡,万万不能再用之于庙堂之上。”

姬亮目光一沉,拖长了声音说道:“这就是你所奏请之事?”

“正是。”

“为什么?”

“君侯难道忘了陆棠的前车之鉴了吗?上大夫于新政有功,又得君侯信任托付,本该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以报君侯知遇之恩。可上大夫不但不思报君侯恩遇,反而日渐有骄矫之气!今日敢与君侯言语争执,明日就敢拥权自重,后日只怕就敢率军逼宫!”

虽然秦渭阳其实心里并不相信姬亮与郭益谦能闹到君臣决裂的地步,可是万一呢?若有这万一那就是赔上了姬亮的性命,吴国的前途!

而吴国现在的境况是背水一战!万万不能有半分差错!

秦渭阳知道自己不是第二个费文通,没有那样临机决断的魄力,可郭益谦却是胜过陆棠十倍的心狠手辣!逼宫这种事陆棠做得,郭益谦只怕做的更绝!等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

何况郭益谦到底为什么而来?陆棠当年又为什么而来?桓公时那位隐士与这吴国代代国君是不是有过什么约定?那块血红玉璜的诅咒传言又从何而来?

“上大夫不是陆棠!”秦渭阳听见姬亮说:“他的为人孤心里清楚。吴国目下不能没有上大夫!”

“君侯!”秦渭阳道:“世族们自持家业,乱法乱政,君侯打压也毫不留情,上大夫一而再c再而三地僭越行事,山越如此,上郡又如此,君侯难道打算不闻不问么?赏罚之道本就在不偏袒不徇私,君侯要包庇回护他到几时?!”

“上卿向来深明大义,怎么这个时候偏生糊涂起来!”姬亮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对秦渭阳吼道。“如果没有上大夫,吴国朝堂上还有哪一个能不惧世族反扑坚定新政?是你秦上卿?还是卫熙c妫檀c白少阳?”

姬亮从未朝秦渭阳发过火,秦渭阳一时也被他这样子震得愣住,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姬亮继续连声质问:“如果没有上大夫,湄河学宫那一众将领又能对谁心悦诚服?商骐骥?南宫应龙?且不说这些都是老将,但凭他们没有跟湄河学宫的将领上过战场,没有共同经历过生死,终究是少了一份威信!军中的权威是战场上拼出来的,上卿你难道不知道?!一旦这些老将不在了,我吴国要西进,孤该派何人为将?杜锷?那倒是一柄锋利的宝剑,可整个吴国能使得动这宝剑的有谁?也只有上大夫跟孤两个人,可孤总不能亲自使这柄剑吧,那就等于是孤把军权给了杜锷!他对孤还心存芥蒂,孤不敢冒这个险!算来算去,也只有上大夫!还是说,你上卿觉得能使得动这宝剑!”

秦渭阳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臣不敢。”

姬亮似是还不解气,又愤然说道:“上大夫此时去官,外头舆论会怎么说?少不得要说孤刻薄寡恩,苛待功臣!这岂不是教天下才士对孤避而远之?纵然你秦上卿天授奇才,也未必就及得上天下士人之力!”

秦渭阳此时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姬亮这突如其来的怒气雷霆一样霹在他心上,将他那些念头都打得神形俱灭。当年他背弃家族拥护新政,那么大的委屈他都生受得起,因为姬亮信他。可现在姬亮不信他了,甚至误解他,责骂他。他说的话就那样不堪入耳么?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事关上大夫?

他猛地抬头,问姬亮道:“君侯不觉得上大夫行事与陆棠极为相似么?”

“孤说过上大夫不会是第二个陆棠!”

秦渭阳不理会姬亮的反驳,坚持问道:“那一日在锦屏山下,他原本不愿出仕,可为什么得知君侯身份之后又愿意出仕?”

“还有,”秦渭阳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秘密一旦说出来,是成是败,就在顷刻之间,“君侯那块玉璜与上大夫的一模一样,君侯就没有怀疑过玉璜的来历?没有怀疑过上大夫的来历?”

“你说的这些孤都知道。”姬亮缓和了脸色对秦渭阳解释道:“玉璜也好,出仕也罢,上大夫都对孤说过了。上卿是想得太多。”

秦渭阳不可置信地看着姬亮:“君侯原来早就知道!”

原来他早知道原来郭益谦早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他两个坦诚相待,我此刻说这些,又成了什么?

秦渭阳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自以为耿耿忠心,自以为忧国忧民,岂知在他人眼里都成了一场急于邀功,挑拨离间的笑话!

“上卿,”姬亮见秦渭阳脸色惨淡,暗忖方才话说太重,遂又安慰道:“孤知道你一心为着孤好,方才那些话,孤也是一时情急说重了。你c你不要多心。”

“臣岂敢。是臣愚钝不察君侯之意”

姬亮听他语含哽咽,声气断续,霎时便后悔刚刚连声逼问,几近责骂。

秦渭阳不比别人,姬亮知道整个吴国若有人不济生死成败一心相随的,也只有秦渭阳了。若说心里没有秦渭阳一分半分,任是连姬亮自己都哄不过去。可谁料到偏偏中间多了个郭益谦,又偏偏叫姬亮那样心魂相予。

“上卿你”姬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劝慰秦渭阳。他料想秦渭阳此刻必然伤心至极,他想伸手去抱一抱他,却又僵在半空,愣是伸不出去。

两人就这样默默相对站了半晌,直到卫熙出来禀报,说上大夫醒了,这两人才动了一动,随着卫熙又往内室来。

还未踏进内室,姬亮突然驻足,转过身对秦渭阳低声说道:“上卿,孤心里始终是信你的。”

秦渭阳又愣了一阵,才应道:“臣当生死以报。”

郭益谦方才醒来,见了姬亮,正要行礼被姬亮拦下了。姬亮正要说什么,郭益谦将头往内里一偏,姬亮尴尬之下只得问军医情形如何。

军医说:“上大夫体内余毒始终未彻底拔除,因此毒闻所未闻,也只能用以寻常解毒药物慢慢化解。”

“慢慢化解?那得要多久?”

“这”几个军医你看我,我又看你,都不敢轻易开口。

“废物!连个毒都解不了,孤要你们有什么用!”

郭益谦这时转过头来,看了姬亮一眼,还是不发一言。

人群中忽有人说道:“臣有个法子,可以将毒物拔出来。”

“是什么法子?”姬亮循声望去,说话的青年人乃是校尉翟缨。

翟缨越众而出,至姬亮面前说道:“臣听说倘若拿银针封住人身上各处穴位,再以推血过宫之法就可将余毒排除体外。”

姬亮问军医道:“翟校尉说的法子,你们可听过?”

军医中一个年岁略大的出来答道:“听是听过,只是,这终究是传言,没有人尝试过,臣等也不敢让上大夫以身试险。毕竟这穴位里不少跟生死关系重大,若是稍有不慎”

翟缨似是不满军医之言,抢先分辩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行医的畏首畏尾,不知道耽搁了多少病人。”

“我看此法可行,不知道上大夫意下如何?”杜锷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进来。

姬亮瞧他肩上缠着绷带,问道:“杜校尉受了伤?”

杜锷一哂:“战场上兵戈无情,一点皮肉伤有什么稀罕。”说罢又对郭益谦道:“倘若上大夫同意,锷愿自请施针。”

“你会针灸之术?”秦渭阳也不禁讶然问道。

杜锷面有得色,道:“少时随一游侠习武,这些东西少不得会一些。”

“好,那你来。”郭益谦开口说道。

杜锷转身对郭益谦一拱手:“上大夫放心,锷定全力而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杜锷拈起一枚银针在灯火上烤了一烤,找准郭益谦的穴位扎上去,再轻轻旋转着刺进去。

众人屏气凝神地围在榻前,视线随着杜锷的动作来回游移,生怕错漏了半分。

杜锷一针一针地刺进去,每一针都下的无比仔细,仿佛这一刻他就是主宰生死的泰山府君,手上的银针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命数,一分不能多,一毫不能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杜锷才封住了郭益谦的周身几个大穴,又拿浸过酒的bi sh一u置在火山反复烤了,才在郭益谦的手臂上割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顿时沿着手臂滴落下来。

郭益谦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并无别的表情,也不曾抬眼往手臂瞧上一眼,仿佛那淌血的手臂并不是自己的一样。姬亮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他也只如不见,拥着身下的青绫被褥静静坐着。

杜锷不敢怠慢,双手慢慢在郭益谦身上推拿按压,几回下来,血仍是鲜红的颜色,他也不禁着了急。

这神色叫姬亮察觉了,忙问道:“怎么了?”

杜锷摇摇头,答道:“我方才封住上大夫几处大穴,倘若中毒不深,便能逼出余毒。只是现在看来”

“中毒已深?”姬亮接过话头,急急问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大好了么?要是中毒已深,那么宫里的太医会断不出来?”又指着一众军医:“他们也断不出来?”

杜锷冷笑,顺手拿银针封住穴道止了血,抬头对姬亮说道:“不知君侯可有问过太医上大夫的脉象?太医断出来的脉象是不是浮乱混沌?太医配不出解药,也只能用一般药物一日一日慢慢化解。可是这时日耗过去了,毒性虽然在减弱,却也在慢慢地融进骨血。”

“那如今就没有解毒之法了?”

“法子倒是有一个。”杜锷说着转头面向郭益谦:“以银针刺入鸠尾穴,封住气血,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余毒逼出体外。”

“鸠尾穴?”那个年长的军医颤巍巍捋着胡须,说道:“那是死穴啊!”

他旁边一位稍年轻的军医附和道:“鸠尾穴位于脐上七寸,若有不慎,就会血滞而亡,这c这太冒险了!”

杜锷斜睨着两位军医,说道:“倘若这时还不清除余毒,待毒气入脑,只怕日后纵然活着,也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与草木无异。”

姬亮问:“就没有两全之法?”

杜锷冷笑道:“君侯,这天下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之事。”

姬亮看着杜锷,将信将疑,又问道:“倘若如你所说,毒气会侵入人脑,为何宫中太医没有这样对孤说?”

“若是我施针之前,确实不会,可我方才封住上大夫的穴道,这无异于催使他气血逆行是以唯今之计,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你!”姬亮内心怒极,面上愈见阴沉,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设计加害上大夫,其罪当诛!”

杜锷悠闲地把玩着手中银针,对姬亮笑道:“我这个法子,险则险矣,却是一劳永逸。君侯应当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杜校尉,”一直没说话的郭益谦开口了:“你只管施针。”

“上大夫!”姬亮朝郭益谦喊了一声,却又说不下去了。他不愿郭益谦冒险,可现在除了冒险也没有别的法子。他恨透了杜锷,可现在除了杜锷,也没有别的人能够救郭益谦。

郭益谦转过脸来跟姬亮对视,仍是不说话。姬亮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那眼神太过平静,丝毫不为这生死之事所动。偏生是这样淡定从容的神色,越叫姬亮觉得像一柄剔骨刀,将他五脏六腑剜得血肉模糊。

良久,郭益谦收回视线,对杜锷说道:“杜校尉,你施针吧。”

“上大夫信我?”

“你初征山越那一次,他们都怀疑你投靠山越,可我一直都信你。这一次,我也一样信你。”

“好!”杜锷朝他一拱手:“必不负上大夫所托!”

郭益谦点点头,褪去上衣,将胸腹袒露出来。杜锷找准穴位,深吸一口气稳定了心神,干脆利落地一针刺下!

郭益谦突地大叫一声,脸色瞬间青灰了下去!

“上大夫!”姬亮正要扑上前去,秦渭阳手疾眼快拦住他。

秦渭阳道:“君侯,这个时候不可以让杜校尉分心!既然上大夫都放心讲命交到杜校尉手上,君侯难道还不信上大夫么?”

秦渭阳这一句“君侯难道还不信上大夫”点醒了姬亮。他想,阿兄方才那样难过正是因为孤不信他,难道在这生死关头,孤也有叫他难过一场么?这样一思量,便也平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瞧着杜锷动作。

杜锷还是如先前那般在郭益谦身上推拿按压,却见得郭益谦手臂伤口附近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

杜锷欣喜若狂,加速在郭益谦身上推拿。眼瞧着那黑线越来越往下移动,最后从伤口处渗了出来,一滴一滴,尽是黑血。

待黑血滴尽,杜锷才长舒一口气,将那银针从鸠尾穴上取下来,对郭益谦笑道:“上大夫,这余毒已经尽去了。锷总算没辜负上大夫信任。”

姬亮这时坐过去,一握郭益谦的手,冰冰凉凉的,料想是方才封住穴道气血凝滞所致。遂一面帮他搓着手,一面回头对杜锷说道:“杜校尉,方才是孤错怪你啦!”

杜锷站起来,仰着头,说道:“君侯不必如此”他本还想说一句:“方才那一针扎下去,也叫君侯体验了一回我杜锷听说上卿生死一线时的感受,也算不得错怪了。”只是瞧着秦渭阳在,众多将领军医也在,便将这话咽了回去。

“阿兄。”此时内室里只有他与郭益谦,其余人等都叫他下令退了出去。“阿兄还在生孤的气么?是孤错了,孤不该那样草率,叫楚军退的那样轻易,也叫阿兄的一番筹划都落了空。阿兄原谅孤这一回吧。”

等了许久不见郭益谦回答,姬亮又道:“孤真的没有不信阿兄!阿兄是要孤把心剜出来给你看么?”

“君侯,”郭益谦说:“若是刚才我不让杜校尉下针,君侯会劝我么?”

“不会!”姬亮答得斩钉截铁:“孤心里也不愿阿兄冒这个险。”

“为什么?难道君侯不嫌弃我以后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

“只要阿兄活着,比什么都好。”姬亮将头埋进郭益谦怀里,低声道:“阿兄不知道,方才孤真是怕极了”

“那君侯起初又为什么不阻止我让杜锷下针?”

“因为你信杜锷,我便信他。”姬亮直起身,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盯着郭益谦:“孤信阿兄,一直都信!”

“你就那么信我?”郭益谦皱着眉头,他心里愧疚极了。若说之前他还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姬亮就此决绝,现在却也没了。虽然他依旧怕姬亮知道他最初出山的动机,怕姬亮知道他利用他欺骗他,可是他也舍不得姬亮了。就算日后姬亮要厌弃他,他也舍不得姬亮,就算总有一日要分开,他也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郭益谦伸手抱住姬亮,说:“我不走了。”

“阿兄!”姬亮喜极而泣,紧紧拥着郭益谦。

“我不走了”郭益谦在姬亮怀里喃喃重复:“我还没有看见你成就霸业,怎么能走?我还没有看见君侯,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怎么能走?”

“说得对!”姬亮捧起郭益谦的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孤不能没有阿兄,阿兄要辅佐孤成就霸业,做这天下的主人——阿兄不能走!一生一世,也不能走!”

“君侯明日就可回秣城。”郭益谦说着也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取过几案上的地图对姬亮说道:“我们这次守卫上郡,吴国所有的驻军都在动,臣建议撤军之后,原有的部署不变,以备随时向西挺进夺回湄阴河下。”

“可是这样一来,我吴国兵力接集中于秣城以西,中后方难免空虚。”

“所以我们要与北面晋国结盟,如还有可能,就绕道雍国去跟巴国结盟。”

姬亮抚掌赞道:“晋国在吴楚北面,巴国在楚国以西。倘若许晋c巴二国以楚地,利益驱使之下让他们与吴国结盟,那么就可以从东c西c北三面合围楚国。就算他祁阳与钟翦有三头六臂,只怕也应付不过来!”

郭益谦微笑道:“君侯真是越来越有英主风范了。不知君侯欲派何人出使晋国与巴国?”

姬亮皱眉思索:“若说道这临机应变,口若悬河,整个吴国也找不出一个比上卿更厉害的。只是他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又替孤挡了一刀,伤了根本。此去巴国晋国,路途何止千里,长途颠簸,孤担心他”

“臣也觉得上卿去最合适不过。他是世族子弟,不似臣这样的山野之民,应对那些王侯贵族,自是得体。若然君侯担心他的身体,不如叫杜校尉随他一起去?杜校尉武功了得,又会医术,有他护着上卿最好不过。况且,杜校尉因误伤上卿一事,多有悔意,我想上卿心里对杜校尉只怕也是成见颇深。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上卿看到杜校尉的赎罪之心,也可从中化解他二人的恩怨,也叫君侯多一对同心同德的臣属。”

姬亮忍不住笑道:“阿兄想得这样周全。若他二人能够尽弃前嫌,同心同德,当真是孤之幸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周愍王十九年六月甲申,这是自姬亮由上郡班师返还秣城后第一个月朔大朝之期。

时隔六十年,吴国终于再次迎来了一个生机勃勃壮志满怀的初夏。连那些在姬亮的打压下忍气吞声的世族大臣们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喜色来。

这次朝会上,姬亮对上郡一战立功的将领士卒大加封赏,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对南宫一族大为嘉赏。擢拔了南宫琸与南宫璜为轻车将军与骑将军自不必说, 就连寸功未建的秣城司马南宫瑾也迁为上郡郡司马。

姬亮对南宫一族的特别优待,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世族私下聚会宴饮时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是一个讯号。”久经这些庙堂阵仗的百里氏族长百里破军捋着他花白的胡子意味深长地道出这一句。

“你是说”坐在对面的白氏族长白少阳往前倾了倾身子,神情专注地望着百里破军。

百里破军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扣着几案,悠悠道来:“上郡一役虽说吴国胜了,可依咱们这位君侯的气性,岂是能安于现状的?他的心大得很,大得能够装下这个天下,所以接下来,他就会趁机西进,夺回湄阴河下。”

白少阳被百里破军这么一点拨,似乎也明白了大半,他道:“君侯把南宫一族的人都派到前线上去,到时候立了军功,可不就是该名正言顺地封赏了么?”

百里破军点头应和道:“正是。”

“可君侯打压的是整个世族宗亲,为何独独对南宫氏这样优待?”

“哼。”百里破军冷笑一声:“他倒是想用湄河学宫里的那些娃娃去替他收复失地,然而那些个娃娃能成什么事?他能拿吴国的前途生死去押在这些娃娃身上?即便是商骐骥用兵老到,可他一个人如何应付得过来?”百里破军急切地敲着几案:“唯有南宫一族,武将辈出,世代从军,才能实现君侯这收复失地的愿望。”

“君侯对南宫一族施以恩惠,南宫一族就会尽心以报?”

“未必如此。”

“老族长的意思是?”

“君侯自打重用那个郭益谦,对世族是多番打压。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家的家财一半进了他姬亮的府库!你若要跟他抗上一抗,那杜氏是怎么没的?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南宫应龙难道不会觉得唇亡齿寒么?”

白少阳试探问道:“那您是说南宫将军会挟兵自重?”

百里破军又开始捋胡子,口中说道:“挟兵自重也是孤军奋战。南宫氏在朝中遍植人脉,与世族几代人联姻经营下来,方才有这枝繁叶茂之景。可而今又是什么境况?君侯以新政为刀斧,将这些枝叶尽数斫去。南宫氏若还想如从前那般显赫,也只有抓住眼前这个机会,重新与世族联系。”

“南宫氏声势显赫那阵,也有不少士人依附其下”

“不过是曹翙,孙敬声之流,”百里破军打心里瞧不起这些庶民寒门,“远离朝堂相府,根本无足轻重。唯有你我这样的世族,方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正是你我这样的世族,才需要与南宫氏联合,把我们失去的,从君侯手上再夺回来。”

对于百里破军的打算筹划,白少阳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百里破军见他并未表态,又说道:“白卫尉,你做了多年卫尉,却还不如你那个旁支庶出的族弟白山风光。难道你要看他坐大,要将这白氏族长的位置让给他不成?”

白少阳面上笑容不变,内心却暗暗说道:“这老东西,我瞧你与我家世代通婚才坐下来听你唠叨几句。族长有什么稀罕,白山要当让他当就是。我只管做个混吃等死的卫尉,少操那些闲心方才是正理。这世上哪里有不死之人?又哪里有不覆之族,不亡之国?你我这样操心劳神,几十几百年后到底还是败亡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可他这话此时却不敢兜头给百里破军喷上去。 百里破军此时一心想借南宫氏重得重用之机再图复起,白少阳看他这架势想拉拢的可不止是他白氏一族他心中好奇,口中却随意问道:“那老族长觉得,秦氏与卫氏又如何?”

百里破军听他问这一句,知其必是应下了。当下也放下了心中大石,缓缓说道:“卫熙既得姬亮亲厚重用,且他卫氏本也不是什么大族,他未必肯与我们一条心。至于秦氏”

他话未说完,就被进来禀报的府中掌事打断。掌事说,方才上将军南宫应龙遣人来请他与白少阳过府一叙。

百里破军得意地朝白少阳使了个眼色,白少阳立即直起身拱手附和:“老族长真是神机妙算呐!”

南宫氏的府院在东市一众世族显贵的府院里并不是最显眼的,远远一看甚至过于朴实,没有那些繁复的雕饰。然而凑近一看,雕饰却又无处不在,每一根栋梁,每一片砖瓦都刻着一种上古怪兽,那是南宫氏的族徽——勾陈。

百里破军笃信奇门遁甲之说,自然认得勾陈。

勾陈白虎,星相中常在同一位置,然而白虎好杀,专司兵戈杀伐战争;勾陈性柔而口毒,专司惊恐怪异妖蛊之事。这南宫一族多出武将,正是应了兵戈杀伐之意,而这族徽

百里破军低头沉思,却被白少阳一声大喊扯回了神。

“云骑都尉!你也来了?”白少阳冲面前一个年轻人拱了拱手。

百里破军侧目望去,那人并未乘车驾,只骑了一匹白马过来。身高八尺,玉冠长剑,英武非常。这般丰神,除了新封的云骑都尉杜锷,还有何人?

杜锷刚下马就听见白少阳朝他拱手行礼,招呼他,他也只略略拱手还了礼,并不多话,径自朝内走去。

百里破军自恃廷尉身份,等着杜锷先来见礼,岂料杜锷路过他竟连眼睛也不朝他斜看一眼,视若无睹地跨门进去了。

白少阳在心里笑翻了天,面上却要忍住,过来扶住百里破军,说道:“老族长,进去吧。”也算是给老人家一个台阶下。

南宫应龙并未在正房大堂里接待他们,白少阳等人被仆役引到后院内堂的一间偏室里。

此时来的人不多,只有南宫琸c南宫璜与南宫瑾几兄弟,除了同来的杜锷c白少阳与百里破军,也就只有一个秦权舆在。

白少阳看向百里破军,百里破军眼中有得色,白少阳便明白这意思是夸耀他自己料事如神。

座中几大世家的人几乎都来了,包括已经败落的杜氏。卫熙没来,这大抵也是如百里破军所说,卫熙投了姬亮,世族便不与他亲近了,不过比较起来,仍是比秦渭阳的境遇好些。

想起秦渭阳,白少阳的眼睛在秦权舆身上转了一转——秦权舆虽是秦渭阳的弟弟,却是庶出,他怎么能来代表秦氏?

白少阳问秦权舆道:“没想到今日竟能遇到下大夫,听闻秦氏族长久病,不知可好些了?”

秦权舆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集会,处处刻意注重礼数,不能怠慢一点惹了旁人笑话。他极力想跟人谈笑,可是南宫瑾忙着招呼白少阳与百里破军,南宫琸与南宫璜自顾谈笑,杜锷更是自己抱着剑坐得老远,时不时横过来的眼神刺得秦权舆不敢上前招呼。好不容易白少阳问了他一句,赶忙直起身朝白少阳拱手答道:“阿父在病中,久不出门,家无长兄,只得遣我前来。”

白少阳听他答话,心里直皱眉:谁问你为什么来了,我不过是客套一句,问候你父亲几句,你只答好或不好便是,扯什么家无长兄?你那阿兄比你岂止强了百倍?

“哦,”白少阳依旧笑得亲切,顺着秦权舆答非所问的话接下去,“下大夫出类拔萃,自然堪领一门纲纪。”

白少阳客套完这一句便再不愿搭理秦权舆,心中直摇头叹道:怎么这秦氏族长如今昏聩到这个地步,竟叫一个不成器的庶出儿子抛头露面,领族长之位?既知道没有别的子弟,当初便不该逐出秦渭阳,若他在,只怕今日这满堂的世族子弟都暗淡无光了。就算是兄弟家的嫡子,也好过叫一个庶出的出来现眼。

“你这家无长兄之话从何说起?你不有一个嫡出的兄长么?”南宫瑾方才听见秦权舆答话,也觉不好,怕在座诸人都看轻了他,便出言相助。

秦权舆久在一处与南宫瑾厮混,这些事情他自然明白,遂答道:“那等忤逆不孝之人,怎可算作我秦氏子弟?”

“倘若不算,那他怎么至今也还自称秦渭阳,并未除去这秦氏族号?”南宫瑾话中已带了明显的嘲弄之意。

“那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秦氏乃姜姓,他倒合该去了这秦氏族号,称姓才是。”

南宫瑾佯作驳斥,说:“你这话不对,自古来男子称氏,女子称姓,上卿堂堂男子,怎能以姓称之?”

“哈哈哈!”秦权舆大笑:“但凡是个血气男儿,哪里似他那样娇弱多愁,况且,他那些缠绵心思,你们都不知道?”说着笑得愈加猖狂:“他合该称姓,去与君侯结一个姬姜两姓万世婚姻之好!”

他这话一出口,在座诸人脸色都为之一变。南宫琸与南宫璜兄弟头次听说这样的事,自是惊愕非常。百里破军虽也听过几句流言蜚语,可秦权舆如此毫无遮掩地公然说出来,直教人皱眉——事关君侯,他也能这样信口开河,实在是愚蠢!

一直没吭声的杜锷突然“铮”地拔剑而起,直直向秦权舆刺来。紧急之下秦权舆躲避不得,只眼睁睁看着那剑锋贴脸而过,冰冰凉凉的触感叫他浑身瘫软动弹不得。杜锷一剑划散他的头发,刺破他肩头衣衫,将他钉在墙上,冷声说道:“倘若叫我再听见你污蔑上卿一句,我便割下你身上一块肉来,说两句便割两块。”

说罢飞速抽剑而起,不顾众人惊疑不定,转身便要离开,任南宫瑾来拉也拉不住。方至门口却恰好碰见南宫应龙携了一人进来。南宫应龙见杜锷这架势,忙劝道:“云骑都尉息怒,且见过了这位贵人。”

杜锷朝南宫应龙旁边那人瞧去,不过四十开外,黝黑的脸面配上黝黑的衣服,炭一样立在面前,五官平平,毫无出彩之处。杜锷并不认得他,可被南宫应龙拦在门口也不好强行出去,只得又坐了回去。

南宫应龙与那人走近内室,百里破军定睛一瞧,扑通一声就跪在那黝黑面孔之rén iàn前,口中呼道:“公子!您回来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内室诸人除了南宫应龙与百里破军,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个黑衣人是谁。

那黑衣人扫视了一周,方才抬手把百里破军搀起来,口中说道:“老族长,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那百里破军似是与这黑衣人交情极深,乍然相见,激动得不能自已,颤声说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臣还能再见到公子”话未说完,已哽咽哭泣起来。

白少阳一听得百里破军唤黑衣人“公子”,那这人必然是国君宗亲。可是这几代吴王子嗣稀少,到了姬亮这一辈,老吴王姬无忌竟也只得他这一个儿子。眼前这位,到底是谁呢?

黑衣人入内坐下,道:“我也不曾想到,还有重回秣城的一天!”他瞧了瞧百里破军,又问:“老族长这精神是大不如前了。怎么?可是我那侄儿怠慢了你?”

“这”百里破军一时也弄不清南宫应龙摆的什么阵,只答道:“君侯雄才,知人善任,臣已是年迈之人,合该退让。”

“假话!”黑衣人斜倚在凭几上,坐得随意,笑道:“倘若他对你们这些世族都好,你们又巴巴地把我找回来作甚?”又瞧着一众小辈愣在屋中,面面相觑,笑得更大声,指着南宫应龙说道:“上将军,你怎地不跟这些娃娃说说我?他们都不认得我呢。唉,也是,我离开秣城那时,他们只怕都还没出生呢!”

南宫应龙应了一声,又对白少阳等人说道:“这是先桓公二子,君侯的叔父,公子隽。”

“不过一介孤臣孽子!”黑衣人忽地面色一沉。

白少阳与南宫璜c南宫琸几人年岁较长,闻此人名号心中皆是一凛,屏气凝神不敢多言。杜锷虽不认识,却也不想理会,仍旧抱着剑坐得远远的。南宫瑾本就知道内情,自不多言,秦权舆虽然不明就里,可他向来唯南宫瑾马首是瞻,南宫瑾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一时间这小小内室,也只听得众人呼吸声此起彼伏。

良久,南宫应龙叹道:“我世族如今又何尝不是孤臣孽子?”他看向众人:“你我世族该同气连枝,以图保存。”

杜锷听到这里已不耐烦,站起来对南宫应龙一拱手,说道:“如今杜氏既灭,当不得这‘世家大族’的名头。来此燕集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既如此,望上将军许锷告辞。”

“云骑都尉且慢!”南宫瑾抬手唤道。“云骑都尉虽家遭大变,可族中宗亲兄弟还在,以云骑都尉如今的声势名望,杜氏复起,指日可待。”

杜锷朝南宫瑾瞧过去,发觉公子姬隽也正歪着头看他。杜锷便弃了南宫瑾,朝姬隽看了过来,也歪着头说道:“你们个个都自称是孤臣孽子,不过是自谦之词,锷才是实实在在的孤臣孽子。”

“说得好!”姬隽抚掌大笑,指着杜锷说道:“你这娃娃有意思,我好久没有遇到过你这样有趣的年轻人了。你说得对,这满堂权贵,说到底也只有你我两个是萍水无根的孤臣孽子!”说罢起身拉过杜锷,拍着他的手道:“我一见你就喜欢得很,来,你来我身边坐下。你告诉我,你是杜氏的什么人?”

“阿父讳彦,我叫杜锷。”

“你是杜彦的儿子?”

杜锷点了点头。

“哦。”姬隽看看杜锷,又指着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秦权舆说:“方才我进来时,看你对他拔剑相向你跟他有过节?”

杜锷不喜欢他这一副夸张做作的油滑腔调,趁势起身朝秦权舆瞥过去,冷声说道:“他口出恶言污蔑上卿。”

“你跟上卿交情深厚?”姬隽干脆躺下来,只用手撑着头,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杜锷。

杜锷被他那眼睛看得心头发虚,别过头去低声答道:“我一时失手伤了上卿,终究欠他一个情。”

姬隽又问道:“不过云骑都尉怎么会平白无故伤了上卿呢?”

杜锷攥紧了剑,道:“姬亮逼死我阿父,我c我入宫为我阿父报仇,没想到半途上卿冲过来,替姬亮挡下那一剑。”

“上卿好厉害!”姬隽啧啧称赞。抬手指着秦权舆,嗤笑道:“比这个废物强上许多!”

秦权舆心中虽不服,可眼前这个是连南宫瑾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的人物,他秦权舆又怎敢当面反驳?只得尴尬笑笑,诺诺称是。

“你什么意思?”杜锷横眉看向姬隽。

姬隽双手一摊,故作无辜:“难道不是么?你进宫行刺姬亮,他冲过来挡这一剑,这是既让姬亮欠他一个情,又让你对他心怀愧疚。而你与姬亮势同水火——倘若情势一旦有变,你对他心有愧疚肯定会出手拉他一把。你说,上卿还不厉害?”

杜锷方要替秦渭阳分辨,但又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姬隽十分好奇,当下按下怒气,只做寻常应对:“我既受封云骑都尉,多得姬亮倚重,公子如何知道我与他就是势同水火?”

姬隽一拱手,道:“隽生来愚钝,却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姬亮想拿你做一个表率,立一面旌旗,告诉天下他用人唯贤,不计私仇。而你呢?云骑都尉难道只是甘心做一个后人无数关于姬亮贤明的传说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衬么?”他笑得轻松:“当然,云骑都尉是何等人?我相信你心中自能明思决断。”

姬隽话说到这个地步,杜锷自然也大概明白了今天在这个偏僻内室集会的含义。他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下,拿出久违的世族子弟从小被教育的礼仪与风范来,直起身对姬隽一拱手,问道:“不知公子今从何来?”

“从海上仙山上来。”姬隽笑得阴森。

南宫应龙解释道:“三十四年前,桓公崩逝,先王即位。公子隽是那时唯一还在世的宗族,握着三分之一的军权。原本也是相安无事,世族的依靠是吴国,谁又不想吴国好呢?可恨先王偏听偏信,与陆棠设了个圈套引世族来钻——先王与陆棠的手段,像极了如今的君侯与郭益谦。”

“白少阳道:“我依稀记得陆棠是因为怂恿世族逼宫劝谏,不要先王许给楚国五座城池,这才触怒了先王,渐渐冷落了他。”

“正是如此!”南宫应龙愤恨说道:“陆棠假意与先王政见不和,转头联合世族宗亲阻止先王。原本世族长辈只以为是联名上奏,劝谏先王,哪知道他陆棠竟然做出逼宫的架势来!历来臣子逼宫,都是不为国君所容的?可先王不但不杀他,甚至连官爵也不曾贬,他依旧是做他的中大夫。可是世族宗亲的下场如何 你们以为那些年的盐铁田土,丝绸珠宝是怎么来的?那是拿手里握着的军权去换来的!先王演了这一出大戏,又怕落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所以才给了财帛安抚世族。可他也不是真心想给的——这不,他儿子一坐上王位就伸手管咱们要回去啦!”

姬隽也笑道:“谁说子不类父?你们瞧这父子俩多么相似。姬无忌拿财帛换军权还不算可笑,可姬亮拿还没打下来的城池换你们的财帛你们竟然也干了!”他指着百里破军与白少阳:“你们可真是蠢,这样的话也敢信?”

百里破军苦着脸道:“公子,老臣也是万般无奈不得不给啊。”

南宫应龙摇头叹气:“不怪老族长,自己手上没军权,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为刀俎我为鱼肉。杜氏一族的下场就是姬亮警醒我们的讯号。”

南宫瑾暗暗碰了秦权舆一下,秦权舆赶忙表态:“姬亮心狠手辣,欺人太甚!”

姬隽看秦权舆那样子就想笑,他也毫不给面子地哈哈笑起来。他说:“他这叫什么心狠手辣!”只见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说道:“当年我被那陆棠诓进宫去,差点就回不来了!他姬无忌把我流放到寸草不生的海中孤岛之时,又何曾念着半点骨肉亲情?也是,自古王侯家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想我这几十年与世隔绝,甚至不知道新鲜菜蔬瓜果是个什么味道!成日里捕食鱼虾为生,活得跟那海里的鳌鳖一般!刚回来时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说话!你们知道那种一个人流落荒岛的滋味么?那是比死更可怕的寂寞与绝望。”

姬隽突然咧嘴笑了,笑得寒意森森:“当一个人被迫到绝境之时,便是他反抗报复的开始。所以,我回来了。”

很久以后姬隽那天晚上阴鸷的笑容都还能浮现在杜锷眼前。阴暗的种子被长久以来暗无天日的生活催生发芽,爬满了他苍白的心境,然后通过他毫不掩饰的表情显露出来。

杜锷不禁想,倘若他没有入宫行刺,而是蓄谋报复,他的人生会不会也只有这一个冰冷残酷的寄托?

仲夏之夜,杜锷打着马,缓缓走过朱紫繁华的东市,走过丝竹悦耳,走过灯火辉煌。眼前这来来往往许多人,哪一个是他心之所系,又有哪一个是将他放在心上?天地悠悠,也只得他一个人间惆怅客。

可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方才那一间内室里惊心动魄的话。纵然他不在乎姬亮会如何吴国会如何,可他也不能不在乎秦渭阳会如何。姬隽说得没错,秦渭阳厉害极了,三言两语便叫他心甘情愿把这一辈子都许给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昭王二年秋九月,遣上卿使巴晋之国。——《吴语昭武王二年》

吴国历法,以十月为岁首,所以这九月便是一年之末。

凉风起天末。

便是如吴国这般山温水暖之地,一入了秋,也是一样的萧瑟肃杀。

姬亮穿着一身便服,负手站在十里长亭,抬着眼,将目光远远地纵出去。

头上这一片天很白,白得死寂而阴沉。没有浮云涌动,没有雁过成行,只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白,仿佛是一张倾尽河汉织女毕生之力才织出来的素色绢帛。而造世的大神,执起笔在这绢帛上随意挥洒,于是就有了这天底下滔滔不竭的湄水,有了两岸的嶙峋山石,有了还带着点夏日青翠的萧疏草木那最远最远的一抹远山,淡得好像是画到最后没有了墨,蘸了水,随意地拉出几条线条。造世大神随意挥洒间滴落的墨点,化成了天尽头滑翔而过的苍鹰滑翔而过,嘹亮地叫了一声,忽地振翅高飞,钻进层层叠叠的云海里,再看不见了。

姬亮收回视线,对身旁的秦渭阳说:“道远任重,上卿且谨慎行事,保重自身。”

秦渭阳一身玄衣纁裳,束发戴冠,佩剑系绶,朝着姬亮就稽首跪拜下去,口中说道:“臣定不负君侯。”

秣城以西的长亭外,凉风阵阵的湄水边,停着一支庞大的队伍。数十辆轺车围着两辆五彩大安车,为首的一辆大安车周围更是伞盖如云,前呼后拥。

姬亮携着秦渭阳的手站在前头,后面黑压压站着一地的吴国朝臣。

姬亮抬眼瞧了瞧眼前的长亭,叹道:“自古长亭送别,今孤也在此送一送上卿,愿上卿踏出去的这一步,便是吴国踏出去的一步!”他一招手,白山立刻便端了两杯酒到姬亮面前。姬亮与秦渭阳各取一杯,一饮而尽。

秦渭阳拱手再拜姬亮:“君侯保重,臣就此别过。”

姬亮扶起他,从卫熙手里拿过符节交到秦渭阳手上,又携起他的手,亲自把他送上那辆五采大安车。

杜锷跨上马,奔到队伍最前头,扬声喊道:“出发!”

数十扈从应声而动,催马扬鞭,拥着那辆大安车向西行去。

他们从秣城出发,一直向西走过五十里,再转道往北,便可到达晋国。然后过崤山之地,借道雍国,翻过一座险峻的大山,也就到了巴国。

秦渭阳从车窗看出去,已经看不见姬亮了,姬亮在他眼中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如同天地初开时,女娲氏以藤条蘸泥浆挥洒四方,泥浆点点落地化而为人一样。

秦渭阳这才体悟到,原来这世代相传的故事,看似荒诞,却蕴含着最本真的道理。

王侯也好,庶民也罢,在这天地之中,也不过是一个渺小的泥点子。

姬亮站在长亭前,直到那一队车马消失在他眼前,才下令起驾还宫。

秦渭阳的出使叫姬亮第一次体会到生离的滋味,原本时时刻刻都能见着的人突然不在身边,就好像少了条臂膀,做什么事都不顺遂。原先郭益谦也曾离开秣城,可那毕竟是吴国境内,秦渭阳这一去却是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去,不在他姬亮的掌握中。

姬亮举着烛火站在寝殿内那副巨大的山川地舆图前,烛光照过吴国,照过晋国,越过雍国,到了巴国,最后渡过楚国,又回到吴国来。他知道秦渭阳此去的路线也是如此。

秦渭阳是替他去看一看,替吴国去看一看,看看这个天下最终将会如何落入姬亮的掌中。

“君侯。”郭益谦的声音打断了姬亮的思绪。

“阿兄这是?”姬亮回头,见郭益谦只着了一身单衣站在他面前,一时也懵了。

郭益谦走上前,就着姬亮的手吹灭了烛火,暗夜里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姬亮。那一双眼睛微微闪着光姬亮忍不住伸手去碰。刚伸到他面前,郭益谦的手就先一步攥住了姬亮的手掌。

不需要再说什么言语,不需要再有什么犹疑,也不要再有什么遮掩。早已心知肚明的情意,再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人生总有一死,何必苛求什么地久天长?乱世烽烟四起,又何必在乎什么同生共死?只要这一刻相依为命,便就有一刻的相依为命,这一日完满,便就有一日的完满

这两年相守,便就有两年的相守

这半辈子的

这一生

多好。

后半夜又开始下雨,凉丝丝的风透过窗缝钻了进来,薄被盖在身上刚刚好。姬亮躺在榻上,微微一侧头,就撞上到了郭益谦的背影。

姬亮看着,脑子里的念头便信马由缰地乱窜出来——

他终究会娶一个女人的,来做他的妻子,做吴国的君夫人。不管他在感情上是否需要,重要的是吴国需要。吴国需要一个行过昏礼的c成熟的君王,还需要一个既美貌又贤德的君夫人来做吴国妇人的表率,更需要一个国君的继承人来安定朝堂民间,来告诉世人吴国国祚会千秋万代。

婚姻自古以来便是结两姓之好,尤其在这样的乱世,诸侯联姻无疑是一种政治手段,一种联合势力的捷径,而吴国此时正需要一个有力的臂助。

姬亮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靠着郭益谦,将头埋在他肩上。

郭益谦挣了一挣,没挣开,眼睛一睁醒了过来。

姬亮知道他醒了,也不抬头,只闷声问道:“阿兄,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那晚,也是这样风雨大作?”

“记得。臣那时才从江都回来。”

“孤那晚上做了噩梦。”

“君侯是太过紧张了。”

“不,孤是害怕。”

郭益谦抚摸着姬亮的头发,没说话。

姬亮继续说道:“孤那时对于权谋之事远没有如今这样得心应手,且那又是个险中求胜的法子。你不在,孤这一腔担心害怕也找不到一个人去说,那滋味真是难受极了。”

“都过去了。”

姬亮忽地抬起头:“做国君的称孤道寡,注定了是一个孤家寡人。可是孤并不觉得是孤家寡人,因为孤有阿兄。有阿兄在,孤就不是孤家寡人。”他紧紧攥着郭益谦的手臂,说得急切:“阿兄也要答应孤,不要有事瞒着孤,不要叫你我两个也要猜度来算计去。阿兄,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你。”

“阿兄说了,孤就信。”

姬亮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久的话,人也困了,歪在郭益谦的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这下又轮到郭益谦睡不着了。

他又一次骗了姬亮。用一个谎话去圆另一个谎话,最终的结果是饮鸩止渴。可是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已经骗了姬亮那么多,此时收手也未必能让姬亮原谅他,而为老师报仇的计划也前功尽弃。与其一无所有,倒不如狠狠心一条路走到底。

不过自姬亮上郡一战归来之后,费文通倒是主动让权,一时叫郭益谦抓不着把柄下手。冬天一来,这些念头便被那纷纷扬扬的鹅毛雪掩盖了去。

费文通收敛了锋芒,南宫应龙却张扬了起来。

“阿兄,上将军昨日在朝堂上又请战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日休沐,隆冬天气里姬亮也不愿到外头去,召了郭益谦来下棋闲谈。

“君侯发现了什么?”

“今南宫璜c南宫琸c南宫瑾皆在边郡,一旦吴楚开战,那必然是他南宫氏的子弟先上战场。而他此刻来请战,孤若准了,那吴国前线岂不尽由他南宫氏把持?”姬亮重重拍下一个棋子:“所以孤绝不允上将军所请!”

郭益谦浅笑着放下一枚棋子,应道:“君侯既然已有决断,又何必多此一问?”

“可他竟然不惜与丞相对立!这就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以臣之见,将相不和,互为牵制,对君侯来说未必是坏事。”

姬亮举着棋子迟迟不落,沉吟道:“只怕这背后另有玄机。”

郭益谦拉着姬亮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君侯不必担心。上将军一力请战,便全了他一片报国之心。”郭益谦似笑非笑地拈起一枚棋子敲着棋盘:“父为主力,子为先锋,叫钟翦见着,会是什么光景?到了那时,何必管他上将军背后是何谋算?有什么谋算,都叫他成了空!”

“上卿出使未归,不知巴晋两国作何打算,若我们此时出兵征讨楚国,是不是太冒进?”

郭益谦扬手一挥打乱了棋局,道:“其一,楚国攻我上郡,背诺在先。其二,芈子瑜罔顾天子诏令,而君侯乃姬姓,堂堂天子宗亲发正义之师讨之,何过之有?其三,吴国全民皆兵,而楚国内耗甚多,两军对垒,吴国已不是两年前的颓势。并且,巴国也好晋国也罢,未必就肯与吴国结盟,唯有一鸣惊人,让他们见识到吴国的实力。结盟而有可图之利,他们才会动心。”

姬亮盯着被打乱的棋局,喃喃自语道:“上郡一战楚国稍尝败绩便再不来攻。一晃眼,又是半年时光过去了。芈子瑜他是一心想效仿桓公,强力练兵,久而久之也必然如桓公当年一般内耗巨大府库空虚,若持久而战,必然后继无力。所以,只要耗着楚军,日复一日,也能拖垮楚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那日郭益谦的一番话确实叫姬亮动了先发制人的心思。况且秦渭阳北上出使晋国已近两月,算时日应该早到了晋国都城洛城。然而至未有只字片语传来,想来与晋国结盟一事,也并不顺利。

晋国拖着不肯结盟一天,吴国的先机便失去一分。

“上卿还是没有消息吗?”这日燕朝,姬亮又问起秦渭阳。

妫檀应道:“尚无消息。”

姬亮皱着眉,不说话。

妫檀又道:“上卿行事素来缜密稳妥,纵然晋王不答应与吴国结盟,也当遣人回报君侯,怎么会音讯全无?实在是奇怪啊”

白少阳道:“莫不是让晋国给扣下了?”

妫檀横了他一眼:“使者身份特殊,岂能说扣便扣?”

“护送上卿去晋国的,可是云骑都尉啊!”站在人群末尾的作册内史孙敬声不轻不重地提了一句杜锷,将所有人目光都引了过去。

白山虽然对杜锷仍有成见,可跟孙敬声比起来杜锷明显有几分可敬。他冷声问道:“是云骑都尉又如何?”

孙敬声跨出来,朝姬亮行了礼,才道:“云骑都尉是杜彦的儿子,杜氏一族坐法覆灭,杜锷怀恨在心,甚至入宫行刺君侯!只是君侯看重其才,赦其大罪,着意优抚提拔。可君侯宽仁,未必杜锷真就能体会君侯的一片苦心。上卿此次北上使晋,事关重大,倘若杜锷起了歹心,后果不堪设想。”

姬亮点了点头,应道:“内史顾虑得周全。”

白少阳瞧了瞧孙敬声,又瞧瞧姬亮,心中讶然。那一日在南宫家秘密集会,南宫应龙对杜锷分明是有意拉拢,而这孙敬声乃是他南宫家举荐来的,一向唯南宫应龙马首是瞻,怎么此时却要在君侯面前中伤杜锷?

白山愤愤不平地说道:“君侯,内史这话全是毫无根据的臆测!若云骑都尉真有异心,上郡一战他为何不领着数千兵马倒戈相向?反倒舍生忘死冲锋陷阵,叫楚军胆寒!如今却要遭小人猜度,何其不公!”

“白山住口!”姬亮沉着脸呵斥:“内史此言不无道理。倒是你,如今是一意维护起杜锷来——怎么,上郡一战,他吓破了楚军的胆,也收服了你的心不成?”

白山被姬亮这一顿呵斥,惭愧得面红耳赤,退到一边不再多言。

孙敬声入朝以来一直屈于人下默默无闻,今天终于得了意,顿时扬眉吐气起来。心中只道他这块绝世美玉终于得了名家赏识,今后只怕是贵不可言。他遂又说道:“恕臣直言。要是云骑都尉对上卿不轨,我吴国失一良臣固然惋惜,却远远没有杜锷谋刺晋王后果严重!”

他扫了面面相觑的群臣一眼,仿若又回到了登仙台上风光无限的时刻,他说:“君侯欲联巴晋而分楚,若是此时杜锷谋刺晋王,不论成败,吴晋势必一战。那么我吴国面临的就是北有晋,西有楚的逼仄局面,倘若晋楚合而攻吴,吴国无所倚仗,难道真要东渡出海到那海外仙山上去吗?”

“孙内史。”一直没说话的郭益谦缓步踱到他面前,“你的一番言辞可有凭证?你说杜锷有异心又可有依据?”他面目陡然冷厉起来:“你就这样当着君侯的面,堂而皇之地污蔑云骑都尉,你是在讽刺君侯昏庸,识人不清么?”

“君侯明鉴。”孙敬声撩衣跪下,说道:“臣是没有凭据,可是若有凭据,君侯哪里还能让云骑都尉随上卿出使晋国?臣这一番推测,不过是防范于未然。”

“防范于未然?”郭益谦冷哼一声:“君侯拟算让杜锷随上卿出使时你不曾谏言,此刻来说什么防范于未然?”

孙敬声知道郭益谦是姬亮身边第一信任倚重之人,不敢驳他,只道:“本也不是针对云骑都尉,只是这数月不归,音书不来”

“上大夫,”姬亮平平稳稳的声音从座上传来,“云骑都尉曾随你征讨山越,此事你也好,国尉也好,都应当避嫌才是。”

郭益谦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姬亮。这是姬亮第一次当众驳斥他,一向寡淡的脸上有了一丝失落。

姬亮避开他的目光,问费文通:“丞相怎么看?”

费文通道:“君侯稍安勿躁,现下首要是确定上卿一行人在哪里。”

姬亮冷笑:“一国使臣北上数月,半点音书也无!丞相你说,孤如何不急!”

费文通知道此时劝不下姬亮,也没应声。

姬亮吁叹道:“当此之际,只有再遣使臣北上。”他站起身,对众人道:“都散了吧,丞相留下。”

待众人退去,空旷的大殿便只有费文通与姬亮君臣两人。费文通依旧站在下首,等着姬亮开口。

“如今当遣何人为使?”姬亮问。

费文通抬头看着姬亮:“君侯真打算再派使臣北上?”

姬亮哈哈一笑:“那丞相以为当如何?”

“云骑都尉若真见疑于君侯,君侯岂能容他至今?”

他这话说到了姬亮心里。姬亮自负胸襟见识,能容常人所不能容之事,能用常人所不敢用之人。可投敌叛国却是他的大忌,他也不会在出使晋国之事上贸然用一个不叫他放心之人。

费文通又道:“上卿一行至今没有消息,未必就是云骑都尉的缘故。君侯有没有想过是晋王的原因?”

“你是说晋王姜棣扣留我吴国使臣?”姬亮面容一肃:“晋国这是要与吴国交恶?”

费文通点点头:“所以君侯还是尽快再派使臣北上,探明消息为是。”

“这是自然。”姬亮应道。

费文通又说:“若是再遣派使臣去,不如借此机会向晋王提出联姻之事”

“丞相!”姬亮从座上站起,走下来对费文通道:“如今局势未明,晋王愿不愿与吴国结盟尚不可知,为何又提起联姻之事?况且上郡一战后,孤打算先发制人,实在没心力考虑大婚之事。”

费文通见姬亮还是这样固执,心中着急,说道:“联姻便是结两姓之好。如今的中原五国,雍国与晋国旧怨犹在,楚国吴国干戈复起,巴国则偏居西南,见势依附。而君侯若想称霸,此时与晋国结盟一举灭掉楚国最合时宜不过。”他踏前一步跪下,叩头于地,说道:“臣请君侯求娶晋女,结姬姜两姓之好,一则可凭姻亲关系结盟于晋,共同伐楚,二则君侯可以绵延子嗣,为吴国后继。”

姬亮一听他提起联姻一事心中便不快,扭过头去不理他。费文通见状,又重重叩首下去。每一次叩首,都说一句“君侯三思”。

大殿上只得他君臣两个,姬亮闭目屏气,耳畔只是一声一声的额头磕在地上石砖的闷响。

姬亮料想费文通额已磕破,只是扭过头不看他,蜷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他猛地睁眼转身,宽大袍袖拂得殿中烛火簌簌跳动,映衬得他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姬亮一字一句说道:“孤如今只有联姻晋国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么?”

费文通停下动作,长长地叹了口气。君臣二人没再说话,姬亮盯着殿上密密匝匝排在一起的烛火出神,费文通还跪在地上,对着脚下青砖若有所思。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姬亮说道:“先王只得孤一个子嗣,百岁之后,纵然是想兄终弟及也是不能的。”他俯身搀起费文通:“丞相说得是,吴国要图强,目下也只能与晋国联姻。”

费文通沉思一阵,道:“数代先王皆子息单薄,论起来,五服宗亲里在世的也只有公子隽了。”

“姬隽?孤的叔父?”

费文通点头应道:“正是桓公仲子。”

姬亮引着费文通与他对案坐下,才问道:“他不是谋逆事败被先王流放到海上孤岛了么?怎么丞相提起他来?”

“纵是他当年谋反,他如今也还是吴国的宗室。”费文通点到即止,并不多说,他知道姬亮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果见姬亮眉间一蹙,随即又笑道:“丞相说得是。公子隽是孤的叔父,这许多年音书不通,孤自当遣人前去探望问候才是。”

“那么,出使晋国一事”

姬亮抬手示意费文通继续往下说。

“再派遣使臣北上,便不是上卿一行那样目的单纯。一是要说服晋王答应与吴国联姻结盟,二则是要探取晋国动向——尤其是如今上卿尚无消息的情况下。这出使之人,非谨慎缜密,机变多谋者不可为。”他缓缓抬起眼看着姬亮:“以臣之见,放眼吴国,也只有上大夫能但此重任。

“上大夫不能去!”姬亮斩钉截铁地否决。

费文通瞧他这光景,心中直叹:我的君侯,你别的事上国家大义与一己之私分得这样清楚,怎么一牵扯到上大夫你就失了分寸呢?身为诸侯,这一己之身早与国命相连,如今联姻晋国已成定势,此时不教他知道他便不知道么?

费文通起身跪拜,向姬亮谏言:“上大夫才命逸世,与君侯君臣相契,此事又关系吴国兴亡,不可不慎重!现在上卿下落不明,若君侯派遣他人,一念之差,这江东千里之地何以存续?”

“丞相也知道上卿下落不明,倘若上大夫也下落不明,又当如何?”

“那就伐晋!”费文通难得这样铿锵有力地主战。“如果晋国针对吴国,那么必然与楚国早有联盟,君侯只能联盟雍国!”他似是知道姬亮要问他为何一开始并不与雍国结盟,遂又说道:“中原五国雍国最强,晋楚巴三国不敢来犯,他自然也乐见其他四国鹬蚌相争。倘若吴楚联盟,尚不足威胁到雍国,若是楚晋联盟,那么势必威胁雍国,雍王嬴玉岂会坐视?远交近攻,他能结盟的也只有吴国。倒是吴国得天独厚,晋雍两国,必得一助!而现在上卿北上晋国,未有消息,我们必须先探一探晋国的动向!”他长吁一声说道:“无论如何,这二十年内,天下再无安定之时。”

“丞相,”姬亮审视着面前这个激昂慷慨得让他陌生的费文通:“你不愧是先王股肱之臣。”

“出使晋国之事,请君侯三思!”

“孤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费文通又略说了几句便告辞退下,把姬亮独个儿留在大殿上。

姬亮立在中间,瞧着外头慢慢透进来的天光。纵然殿门大开,却也还是照不进这深阔的内里,只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般地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无可奈何的光影,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环顾殿中,空无一人。姬亮缓缓踱着步子绕着这大殿走,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去抚过桩桩件件的铺陈摆设。仿佛这绵延数里的吴王宫就是他,他就是这岿然挺立的吴王宫,他们一同站在这秣城的最高处,一同接受来自脚下江左之地所有人的敬仰与畏惧。而这些殿内的铜灯漆盏,屏风案简,桩桩件件,似乎就是他的五脏六腑,是他的爱恨悲欢,纵然此时天光正好,仍旧沾不到半分,只日复一日地在这深阔昏暗的大殿里。或许年轻时还时时想起,时时拂拭,可若是年深日久,便也就轻忽了,忘记了,染了尘,积了灰,也不知能不能有再想起来看一眼的一天。

他低头瞧了瞧身上的国君袍服,质地轻薄的吴地绫罗绣着精美繁复的纹饰——山川河流,星辰日月,沉沉地压在肩上,他早已不是公子姬亮,他是吴国国君。

姬亮跨出大殿,唤来白山问道:“上大夫在哪儿?”

“上大夫散朝之后便走了,可要去相府传召?”白山答得恭谨。

姬亮一见他这低眉垂首侍立一旁的样子,不禁笑道:“你怎么学起妫檀来了?”

白山被他这一笑涨的满脸通红,嗫嚅着说道:“君侯是吴国之君,也是白山一生效忠之人”

他话说了一半,姬亮却已明白了白山话中之意。白山这是还记挂着燕朝时姬亮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偏心杜锷不明是非一事,姬亮遂说道:“今日在朝上,孤也只能那样说,白都尉难道还要将这权宜之言记一辈子?”

白山忙说道:“不敢。君侯对臣有知遇之恩,若是没有君侯,臣现如今也不过是秣城一个小小的守城百夫长,哪里能出入王宫随侍君侯,更不要说领兵上阵。在臣心里,哪怕再欣赏再佩服一个人,可他若要对君侯c对吴国有半分不利,臣的剑锋也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他,绝不留情。”

姬亮轻叹了一口气,拉过白山说道:“你在孤身边两年有余,孤怎会不知你心性?”

“君侯是——”白山恍然大悟,压低了声音道:“故意这样说?”

姬亮不置可否。

白山见他如此更是笃定了心中想法,咧嘴一笑,喃喃说道:“我说呢,君侯斥责我就罢了,怎么连上大夫都一起斥责了。”

姬亮趁势接过话头笑道:“可不是,朝上让他受了委屈,孤这阵正要赶过去给他赔礼呢。”

白山见姬亮笑了,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折返身便去着人布置车马,自然也就看不到姬亮眉梢眼角愈积愈浓的落寞。

姬亮出宫到了相府之后,费文通知他来找郭益谦,指着他案上一方帛书对姬亮说道:“上大夫散朝之后便托人来相府告了假,君侯若要见他,不妨叫白山去他府上传召。”

“不,孤要亲自去他府上见他。”

费文通知道姬亮急着去找郭益谦所为何事,知道他自有分寸,便不再多说什么,只默默把年轻的君侯送上车驾,目送他们往东市行去。

这一幕对费文通来说太过熟悉,记得多年前,他也这样目送姬无忌的车驾一路向东市疾驰而去。

姬无忌去找陆棠,姬亮去找郭益谦。

世间万事果然逃不过轮回二字。

郭益谦的府上的院门虚掩着,前堂后寝一点声响也没有,空旷死寂,与秣城最繁华热闹的东市对比鲜明。

姬亮轻轻推开门,抬手示意白山止步侯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走进院内。

穿过前庭,来到后院,眼见前头就是郭益谦的寝室,姬亮却停了脚步。

他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他也是这样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费文通府上的院门,穿堂过室,站在秦渭阳的屋前。

他从前辜负了秦渭阳,如今又要来辜负郭益谦。

倘若他不是君侯,没有这样多的责任束缚,或许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两难的境地,他大可以抛下一切随郭益谦回锦屏山下做个村夫。

可要是那样,又真的甘心吗?

几代吴王呕心沥血才有了这东南一隅富庶繁华,父祖功业难道就要断在他这一处么?周天子那一方尺素还没从卧榻顶上取下来,割给楚国的七座城池还没收回来,问鼎台还没有重震天下,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私欲就此罢手?

姬亮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昂首阔步踏进了郭益谦的卧室。

郭益谦的卧室很暗,姬亮站在门边,勉强看清了里面的床榻上卧着一个人。

他走过去在卧榻旁边的几案前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睡着的人。

郭益谦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察觉姬亮进了屋。姬亮坐了没多久,只见郭益谦突然直挺挺地从榻上坐起来,倒把姬亮惊了一跳,试探问道:“阿兄?”

郭益谦赤着脚从榻上跳下来,却不行礼,满脸惊惶地看着姬亮说道:“你不信我了?”

姬亮瞧他神情大异于往常,虽是对着他说话,可那眼神分明没有聚在他身上。料想是郭益谦梦中惊起,姬亮不敢贸然叫醒他,只稳稳托住郭益谦的身体,把他揽在怀里,柔声说道:“哎,孤怎么会不信阿兄。”

郭益谦得到安抚,重新闭了眼,靠在姬亮肩头又沉沉睡去。

姬亮第一次这样搂着他。

郭益谦从没有这样惊慌失措,示弱于人前,姬亮更没有这般将他完完全全搂在怀里,姬亮似乎这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他与郭益谦之间的亲密关系。

郭益谦睡得也颇不安稳,口中似乎还说着什么。姬亮侧耳听去,只听得郭益谦断断续续吐出几个“玉璜”c“算计”,又连接唤了姬亮好几声。

他轻轻低下头,轻声哄道:“阿兄,孤在这里。”

“君侯?”郭益谦在他怀里轻轻挣了一挣,睁眼一看处境急忙坐起来,整理一下衣裳就要行礼。

姬亮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郭益谦拽进怀里,死死抱住他,张嘴喊了一声“阿兄”,忽的又说不下去了。

郭益谦顺势靠在他怀里,听着姬亮胸腔里砰砰的心跳,鼓噪得郭益谦心里也激动起来。仿佛两人血脉相连,姬亮那一腔子喷薄而出的热血尽溅洒在郭益谦的脏腑之间。

“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说?”郭益谦突然开口一问。

“有。”姬亮皱了皱眉,却并不想一来就说了求娶晋女一事。只说:“今日朝上孤知道你也好,国尉也好,都与云骑都尉之事并无瓜葛,只是”

“只是朝堂之上,君侯不得不这样说。”郭益谦坐起身,抬手拢了拢披散的头发,打断姬亮的话接着说道:“纵然臣一时不明白,回来想了这一阵又岂会有不明白的?更不会介怀。”

姬亮心道:你不会介怀,方才梦中惊起还记挂着这事又怎么说?

“君侯此来,必不会只为了这个事吧。”

“上卿出使两月,音信全无,实在蹊跷。孤打算再遣使北上。”

“君侯是想派臣北上?”

姬亮点点头。见郭益谦正要叩头领命,急忙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事。”

郭益谦抬起眼,忽地轻笑:“恐怕这件事这才是君侯亲来臣府上的真正缘故吧。”

“阿兄不要笑!”姬亮眉头挤在一起,满腹烦乱写在脸上。“如今再去晋国,恐怕只是结盟已成不了事了。”

“晋国不会不跟吴国结盟。”郭益谦沉吟道。

“倘若他答应结盟为何上卿迟迟不见音信?”

“晋国地处北方,其东南是吴国,西边是雍国。要是他拒绝与吴国结盟,君侯只怕会立即与雍国结盟,那时对他晋国也好,楚国也罢,必成夹攻之势!”

姬亮抚掌说道:“正是如此,所以楚国与晋国会不会结盟在先,封锁吴国。然后合力来攻,吞并江左?”

郭益谦冷笑:“要是晋王不与吴国结盟,自然与芈子瑜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可那样,雍国又岂会坐视不理?”他说完又一叹:“只是这事理虽如此,可就怕晋王姜棣若昏聩愚昧,想不到这一层。”

他起身穿戴起来,又对姬亮说道:“所以君侯让臣北上晋国,点他一点?”

“不止如此。”姬亮坐在暗处,垂下了眼,那声音忽然就变得飘忽起来:“这一次还要替孤向晋王求亲,结姬姜两姓万世之好。”

姬亮原本以为这句话会说得无比艰难,可到了嘴边,那些字句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似的一个个从他嘴里往外冒,那滋味就像是秣城入秋的某一场雨,一点一滴打在心上,浸得冰凉。

话音一落,姬亮觉得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了。那种已经可见最坏结果的坦然让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的郭益谦。

郭益谦一直在系着并不繁琐的腰带,带钩却怎么也扣不上去。

姬亮认得那带钩。那是那一日酒兴正酣时强行要了郭益谦那枚半旧的银制鱼形带钩去,把当时自己身上的那枚错金银的带钩换给了他。

姬亮想去帮他扣上带钩,才触到郭益谦的手,对方手上却立即一松,腰带上的佩饰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郭益谦神情怔忡,面无表情地弯腰去捡,摸到那块血红的玉璜时,似乎才稍微回过神来。

他将玉璜攥在手里,低了头只看着那玉璜说道:“此时与晋国联姻,却是再好不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姬亮伸手去捉郭益谦的手。即便是在这样秋阳高照,和煦温暖的午后,初睡才起的时分,郭益谦的指尖也冷得一点温度没有。他体温从来较常人低些,往日里姬亮握着,只觉如握着一块冷玉,温凉而不凛冽。可此时姬亮手中仿佛攥着一团冰雪,冰凉刺骨。他知道是因着此时心中凄凉,只是不知他与郭益谦究竟哪个的心里更冷几分。

郭益谦缓缓把手从姬亮掌中抽脱出来,把那枚血红的玉璜端端正正挂在腰间,方才抬起头对姬亮说:“君侯虽早已行冠礼,可昏礼却拖到如今。这几年君侯于国政上大刀阔斧,世族老臣多有不满,倘若君侯迟迟不大婚,只怕他们便有了借口质疑君侯——甚至蓄谋取而代之。”

他这样淡定寻常的口气,倒叫姬亮觉得此刻他们谈论的不过是寻常国事,而非是教他们两个都难堪的事。

姬亮嗤道:“取而代之?哪有那么容易叫他们遂了心愿?况且孤血亲寡少,又大半零落,唯一在世又算得上近亲的,也只有前些年被阿父流放到海外孤岛的叔父姬隽”姬亮说至此处,眉头深深皱起来。

郭益谦伸手抚过姬亮鬓边,柔声说道:“君侯长大了,是该娶妻了。”他目光纵得极远,姬亮跟着看去,却只得见一隅长天,半行断雁。

“这不过是天道人伦,君侯每每说起,为何总是这样回避抵触?即便因为有你我之事,难道君侯当日竟是没有想过会有今日?”郭益谦极轻极淡的一句话,问得姬亮哑口无言。

“君侯如何非要非要将自己逼上这条绝路?若情分在,君臣知己,也可算得一生一世;若情分不在,再如何纠缠不休到头来也不过是相看两厌。”郭益谦语气中带了几分悲悯,他慢慢踱步到门边,背对着姬亮,说道:“君侯若是没有自己的子嗣,这吴国的江山迟早是别人的囊中之物。那君侯这几年的忍辱负重c呕心沥血可都白费了。君侯真的甘心么?倘若真是如此,那君侯再与臣日夜相对,只怕是徒增怨怼而已。何况”郭益谦说至此处,眼中一酸,他赶紧抬手故作整理鬓边乱发将眼中水痕擦拭了去。可一开口却还是止不住地哽咽之声:“何况君侯就算不娶妻,你我又能如何?”

这微微带点颤音的一句话,软绵得几乎不像是从郭益谦口中说出来的一句话,却仿若一道惊雷霹雳在姬亮心中炸开。

原来是他错了。

他以为这君臣知己,一生相携不过是史书上短短的数十字便可道尽的,却不觉这几十字是拿几十年垒砌而成的。而这几十年光阴岁月,又岂止只有他与郭益谦两个人件事?那是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一时一刻。而这些时时刻刻里,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总有痛苦纠结的时候,可是偏又不能跳过,非得这样一时一日,分毫不差地过下去。

姬亮走过去,从身后抱住郭益谦,将脸埋在他背上。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他必须跟郭益谦一起把这几十年时刻不差地挨过去,并且还要活得声势浩大,活得海内皆惊,只有当他们一同被后世史书记载下来时,才能求得一个字里行间的相守——

他道:“君臣知己,一生一世是了,阿兄,你与孤这一辈子终究是分不开拆不散的。哪怕是日后咱们都死了,后人提起你时就想着孤,提起孤便也想到你,青史册简的字里行间我与你也终是在一起的。这样也算得千秋万岁了”

千秋万岁的不朽,或许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团圆美满。

郭益谦别过脸,避开姬亮,说道:“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姬亮从郭益谦这一句话中读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与纵容。他叹了口气,说道:“本是来跟你说出使晋国之事,但此刻孤不想去想那些事情。阿兄,孤饿了”

郭益谦从姬亮怀中挣出来,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君侯要是饿了,就暂且拿这些填填肚子吧。”

郭益谦说着就往外走,姬亮尾随着他到厨房,看着他灶前忙碌,不禁取笑道:“都说君子远庖厨,阿兄如今是我吴国的上大夫,如何家中连个做饭的仆夫都没有?”

郭益谦头也不回地应道:“多出些人来,我倒不知怎么跟他们应对。”

“那你一个人住这样大的府院,晚上不觉得空旷寂寞?”

“君侯宫里可比臣这里大得多,君侯又寂不寂寞?”

姬亮一时语塞,忽的笑道:“孤心里想着你时,怎么都不寂寞。”

郭益谦没有答话,灶上腾起的热气把他笼罩在里面,给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姬亮捧着郭益谦端过来的肉羹默默吃着,郭益谦瞧他吃饱了,才另外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姬亮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他小口啜着,第一次对吴国贩夫走卒c平民百姓的家常生活有了一个具象的了解。

郭益谦突然问他:“君侯一个人来的?”

“不是,白山还在外头呢。”

郭益谦抬眼望了望天色,道:“君侯该回宫了。”

姬亮伸手握住郭益谦的手掌,从他手中端过那半碗肉羹,凑到唇边喝了一口,说道:“孤今晚不想走。”

郭益谦叹道:“这又不是在锦屏山下,天黑之后就难以回城,你在这里宿一晚,明日又要用什么借口瞒过去?况且出使之事少不得再做布局,你也好我也罢,都该各自养足精神应付,哪里有精力想旁的。”

姬亮把手指伸到郭益谦唇上,轻声道:“孤方才说过,今日不提这些事的。”

郭益谦微微侧头,嘴唇从姬亮的指尖掠过,仿佛是与期盼的命运擦肩而过。

数月之后,当郭益谦秦渭阳一行人领着晋国浩浩荡荡的送亲的队伍从南下之时,姬亮才恍然惊觉这一日傍晚手中犹自带着余温的那碗肉羹,是他能触到的最后一丝人间烟火。

郭益谦出使晋国之事倒比姬亮想象得要顺利得多。虽然秦渭阳一去至今毫无音讯足见晋王并无结盟之意,然而一方面秦渭阳毕竟是上卿,又是吴国使臣,他下落不明,吴国自不能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如果吴国不能跟晋国结盟,只能越过楚晋之地,去结盟雍国。那是楚国晋国必然两面夹击阻断吴国与雍国的联系,吴国背临大海,无路可退,若是被楚晋两国合围,必会困死在这东南一隅!

“所以晋国这块硬骨头,啃得磕碎了牙也要啃!”姬亮在朝堂上说得掷地有声。他眼光滑过费文通,费文通略略抬眼与他对视,眼神来往间似乎搭成了什么默契。

妫檀出列说道:“可是上卿都说服不了晋王,君侯又要派何人出使?而且君侯又要以什么条件去换取与晋国的结盟呢?”

姬亮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从敞开的殿门纵深出去,掠过问鼎台的一角,忽的又收拢回来,慢慢说道:“联姻。”

姬亮眼中沉静如死水,声音也波澜不兴:“当初天下初定,周天子分封诸侯,便定下了姬姜两姓万世约为婚姻。我吴国乃是天子宗室,自然也遵循此制。而天下诸侯,唯有晋国是姜姓。因此孤打算遣上大夫北上,替孤求娶晋女。”他停了一会儿,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南宫应龙目光滑过姬亮的袍角,朝费文通看去。费文通眼角余光与他相触,顺势侧过头,目光向后掠去,在郭益谦脸上轻轻拂过,回头再对姬亮俯身拜道:“君侯英明。”

他这一俯身,殿上群臣呼啦啦跟着跪下一片。妫檀也跪在当中,随着他们的动作一叩一拜,忽然想起了远在北边的秦渭阳,轻轻叹了口气。

秦渭阳知道姬亮向晋国求亲一事是一个月后。

彼时郭益谦已至晋国,并不先提求亲一事,而是向晋王姜棣问起秦渭阳,才知道秦渭阳入晋不久就大病一场,一直将养着。而晋王姜棣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虽然好医好药送过去,却也不提几时再见秦渭阳一行人。

“上卿就这样跟他耗着,耗了三个月之久啊。”郭益谦小口饮着秦渭阳斟来的烫酒,别有深意地打量着秦渭阳。

本听说他大病了一场,本以为眼前这人应该愈发消瘦清减。岂料恰恰相反,数月不见,倒比之从前更加丰神俊朗,神采奕奕了。

“上卿根本没有病吧。”

秦渭阳笑得爽朗:“我若是真没病,如何瞒得过晋王派来的太医?我倒没说假话,这北方的天,比南边冷得多。”他说着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指着胸前继续道:“旧疾复发,终是难免。”

一直陪在旁边的杜锷面上神情一滞,窘迫说道:“上卿”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秦渭阳打断他:“不过同你玩笑几句,你又当真了。”似是许久不见故人,秦渭阳笑得分外开心,杜锷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鲜活生动的表情,卿云烂熳,其华灼灼。现在这个秦渭阳,才是他一贯听长辈们提起的那个世族的骄子。

秦渭阳慢慢转着手中温酒的器具,轻声对郭益谦说道:“晋国并不是非与吴国结盟不可,而吴国却不可错失晋国这个盟友。所以只能加厚结盟的条件。这却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然而我却也不急着回去,也不跟君侯递消息回去,等吴国发现我音讯全无,就知道我此行不顺。可依着目下局势,也必会再次遣派使臣北上。那时我在晋国国都邺城已有数月,该打探的情况都打探了,能够斡旋余地就更大——”他忽地伸手握住郭益谦:“上大夫,我等你来许久了!”

“我此来,一是探听上卿消息,既然上卿无恙,我明日便派人送信回吴国,好叫君侯放心。”

“那其二是什么?”

“其二”郭益谦目不转睛地直视秦渭阳:“替君侯求娶晋女,与晋国联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联姻?”秦渭阳略一思索,点头沉吟:“不错,唯今之计,联姻最是稳妥。”

郭益谦盯着他看了半晌,只见秦渭阳喜形于色,何曾有半分失落寂寥。

“上卿”郭益谦唤他,“君侯大婚,你竟这样高兴?”郭益谦鬼使神差之下竟这样直言不讳地问了出来。

秦渭阳先是一愣,随即又笑开:“这是于我吴国有利的好事,当然高兴。”他招呼郭益谦坐到近前,为他斟了杯酒,意味深长地说:“主上忧虑我等便忧虑,主上欢喜我等便欢喜——君侯从来都只是君侯。”

郭益谦如何不明白秦渭阳平白强调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秦渭阳越是大度求全,心中便越是厌恶。心说:“他与费文通是一样的人,明明心头委屈得很,面上又偏要做出顾全大局委曲求全的贤臣样来。人前人后都一副好似天下人都受了他的恩,亏欠了他的情的样子。”

郭益谦心中恶意越发炽盛,冲口问道:“上卿不是向来有意于君侯么?”

秦渭阳未料到郭益谦这样一问,惊得打翻了案上的酒樽。清冽的酒浆沿着案边滴落而下,在秦渭阳深青色的下裳上晕染开来。杜锷想去收拾,不料秦渭阳猛地伸手攥住他,力道之大似乎要将杜锷的腕骨捏碎。

杜锷瞧他脸上神色沉肃,也暗自埋怨郭益谦这话说得太过分。只听得秦渭阳端直了脊背严正说道:“上大夫,你我俱为吴臣,自当为君侯尽心竭力。说句轻狂自负的话,你我也都非是才望普通的庸碌之辈,更该汲汲经世,以求不世功业。旁的,也不必想那么多。”

郭益谦话既出口,又岂肯轻易放过他,嗤笑道:“上卿行事真是克己守礼。可这克己守礼若是自发自愿便罢,若不是,岂非太做作?”

“上大夫今日是有意要针对我?”秦渭阳强按心头怒火,冷声说道:“上大夫莫要忘了这里是晋国,你又是为何而来。

“上卿说的是。”杜锷终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此时此地,你我吴臣都该是齐心一致,说服晋王与吴国结成姻亲盟约才是。自己人先掐起来,只会叫晋国君臣看笑话。”

一时间三人皆各怀心事沉思不言。隔了一阵秦渭阳才道:“晋王诸女皆幼,只怕他不肯轻易答应和亲一事。”

“这倒无妨。没有适龄的女儿,还有姐妹,没有姐妹,总还有宗室女。”

“说到晋王的姐妹,倒有一个不寻常的。”

郭益谦以为秦渭阳所说必定是才识过人的婉娈好女,遂摇头道:“寻常不寻常有什么要紧,既是联姻,以我之见倒是寻常一些更好。有德行,能安定内宫,作妇人表率,就最称意不过了。若是太过有才识,对吴国对君侯,未必是好事。”

秦渭阳不接话,自顾说下去:“晋国向来有长女不嫁,主持家祭的规矩。所以如今晋国祭祀都是由这位女公子主持。不料这位女公子人大心大,慢慢对国政之事也颇多涉足,时日一长,在晋国朝堂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现如今的晋国,隐然是晋王与这位女公子分而治之。”

郭益谦听得出神,追问道:“若是连你我吴人都知道这女公子野心不小,那晋王如何就不怕她篡权夺位?”

“夺位?”杜锷奇道:“自古未闻有女子主一国之政的前例,这位女公子这样僭越胡来,如何使晋国朝中大臣们信服?”

郭益谦道:“没有前例,就开前例!”

秦渭阳点头,又说:“晋王如何不想除了她,只是既已成患,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拔除了。”

“那么我们不如助晋王一臂之力,帮他除了这患。”郭益谦抬头示意秦渭阳。

秦渭阳往前凑了凑,低声道:“正是。我们为君侯求娶这位女公子,她到了吴国,自然妨碍不了晋国。所以我方才才同你说起她。”

“可君侯怎么办?”杜锷问道:“娶这样一个女人放在后宫,君侯能安心?”

秦渭阳斜觑杜锷,调笑道:“要是一个女人都降不住,还怎么进图天下。就算君侯不喜欢,大不了到时跟晋王多要几个姊妹侄女作为媵妾,一同陪嫁过去。”又慨然叹道:“你我在晋国数月,也当知道晋王与吴国结盟的念头并不强烈,可吴国当下必须要一个盟友。巴国雍国太远,虽说远交近攻,可吴国没有时间了, 只能在这个女公子身上赌一把了。”

“不过如你所说这位女公子权势极盛,要是她不肯嫁”郭益谦沉吟道。

“不肯嫁?”秦渭阳挑眉冷笑一声:“无非是眷恋权势——倘若这权势成了她的祸事,只怕是避之不及,哪里还肯不嫁?”

郭益谦抚掌道:“说的是。那么我今日便去见一见这女公子。”

几人既定了计,各自散去不提。至晡时,郭益谦命人驾了轺车,带了一众随从,也不避讳人知晓,当街行往女公子伯姜的宅院。

女公子伯姜是晋烈公长女,晋王姜棣之妹,与姬亮同年,是晋烈公姬妾所生,与晋王姜棣并非同母。姜棣乃晋烈公夫人所生,这位夫人是周室王姬,脾性暴躁,早卒。不过民间对这位夫人的死亡却众说纷纭,导致后来史家修史也对这些说法莫衷一是,只记下一笔“烈公恶其刻薄,夫人由是恚愤而卒”草草带过。

伯姜自晋烈公薨后便自请出宫别居,姜棣碍于她长女身份,执掌宗族祭祀无异于姜氏族长,是以勉强答应。于是便将晋王宫之外一处庭池华丽的别宫赐予她。

郭益谦在大门外表明了来意,仆从一见是吴国使臣,不敢怠慢,忙转身进去禀报府中的家臣庶子。

郭益谦透过开启的门扉一角望进去,只见里头堂阔宇深,黑沉沉望不到头,并无他所想象的那般彩饰辉煌,反倒有一股阴沉冷峭之感。

站了半晌,里头迎出一个俊秀青年来,对郭益谦行过了礼,方又问道:“敢问吴国使臣现在何处?”

郭益谦答道:“我便是吴国使臣。”

那青年闻言,连忙抬手请郭益谦入内,一面说道:“我们公主请使者书房相见。”

郭益谦一路随着他穿堂越户,廊庑殿阁不知转过几重,还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后面的宫室屋宇更不知有多少了。一路行来偶见府上侍女仆从,家臣内史匆匆而过,竟也都是一等的相貌,个个衣着鲜亮,在这冷峭的庭院里穿梭而行,顿添光彩,较之寻常装饰多一分鲜活。郭益谦就算是再无心打扮装饰的人,见此情景也不得不在心头赞一声匠心独运。

正暗叹间,又往前穿过一段逼仄的廊庑,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定睛一看,面前乃是一处极阔朗的庭院。身旁那俊秀青年站在院子朝正北的屋子禀报道:“公主,吴国使臣到了。”

彼时天色已暗,郭益谦勉力看去,也只见正北殿中似有一个人影立在那里,但对方既未应答,他也不便贸然上前,只拱手作揖道:“吴国使臣郭益谦拜见公主。”

他这话说完,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却也只得一瞬。眨眼之间,无数灯火同时亮起,将这绵延不绝的宫室殿阁照得明如白昼。

郭益谦抬眼望去,见正北殿中朝南大门敞开,八名衣冠鲜亮的侍女立在两侧,正中一个大红衣裙的女子越众而出,缓步走到阶前。郭益谦见这人不过二十许年纪,长眉星目,明丽无双,一身纹样繁复的大红深衣在一室灯火的映衬下夺人眼目。殿外众人见她出来,纷纷俯首而拜,不敢言语。郭益谦见这阵仗,料她必是伯姜无疑,果听得身旁家臣唤她:“公主。”

伯姜与郭益谦见过之后,又站在阶前寒暄了几句,说话间往来侍女已在殿前廊庑之下摆了一桌筵席。伯姜抬手示意郭益谦入席,待二人坐下,她举起面前羽觞对郭益谦道:“使者千里而来,辛苦了。”

郭益谦见她神情散朗,言语间有丈夫气,心道这女公子果如传言般不凡,倒不知她是否能猜透我此来的心思。

他这里与伯姜公主试探往来,殊不知此刻晋王宫中也是这样的光景。

郭益谦今日大张旗鼓地拜会伯姜一事,姜棣自然也知道,所以此刻他遣散了周围服侍的宫人,独个儿放下帷帐,坐在殿中等着一个人来。

约莫过了两三刻,姜棣半闭了眼将睡未睡之时,忽觉帷帐一动。他睁开眼,面前立着一个熟悉的高挑的人影。

“来了?”姜棣懒懒地挑开帷帐一角:“进来。”

外头那人犹豫片刻,还是进来了。

姜棣挑眉一笑,伸手扣住那人下巴,手指缓缓抚过面前之人些许类似北方胡人的高鼻深目,说道:“你猜得不错,郭益谦的确去拜会伯姜了。”

“猜不猜得中这个有什么要紧,他大张旗鼓地去,不就是要让你知道么?”

“你说的这个寡人自然知道。”姜棣一把将他扯过来,按在织就了精美云纹的锦缎席上,又腾出手去抽掉那人束发的长簪,任由瀑布般的长发荡下来。

那人犹自说道:“他这样做还不是想要你一个答复。”

姜棣停了手上动作,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师兄,我自然知道。”

姜棣看着鬓发散乱c衣冠狼狈之人,大笑着与他并肩坐下:“钟翦,那你就说说看你这师兄到底是什么打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你明知道我会告诉你,为何每每这般戏弄我?”钟翦坐正,慢慢绾好头发。

姜棣索性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轻哼道:“晋楚两国虽已结盟,可你毕竟是楚国之臣,对寡人说的话有几分假几分真,寡人也不知道。”忽然一笑,又说道:“可寡人要叫你知道,你纵有通天的本事,在寡rén iàn前也是不值一提的。你想说得说,不想说还是得说。”

钟翦背对着姜棣,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姜棣见钟翦没什么反应,也觉得之前那些话说得无趣。他起身掰过钟翦的脸,触手只觉他脸上一片冰凉水痕,细看之下钟翦双目通红,显然是方才哭过。

姜棣抬起袖子轻轻给他擦拭脸上的泪痕,怜惜说道:“阿翦怎么哭了?”

“郭益谦已经去找伯姜公主了,你到此时还不肯和楚国结盟么?”钟翦反手拽住姜棣的袖子:“郭益谦的意思就是,这晋国你做得了主,伯姜也做得了主,你拖着秦渭阳在晋国这么久,明显在观望,不愿意与吴国结盟。所以郭益谦转身去找了伯姜,如果他们之间一旦达成某种共识,下一步就是要设计除掉你了!”

姜棣挑眉:“可你说这郭益谦去找伯姜,是要让寡人给他一个答复。”

“因为伯姜始终是个女子,从古至今都没有女子称王的前例!郭益谦心里也没有底,所以他这是逼你——用这个法子来逼你与吴国结盟。”钟翦道:“郭益谦来晋国是来求亲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开始就打算为吴侯求娶伯姜,这样对你来说则去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你欠了吴侯一个人情,怎么能不跟他结盟——而如果你依然不肯,那就是我先前说的,他们联合起来除掉你。”

“那寡人何不顺水推舟,与吴国结盟?”

“不能跟吴国结盟!”钟翦似乎完全忘了姜棣刚才是如何让他尴尬难堪的。“晋王当和楚王强强联合,才能无敌于天下!与一个弱国结盟,不过是让他得利,把你的实力匀给他而已!”钟翦紧盯着姜棣,生怕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神情变幻。

“寡人答应与楚国结盟。”姜棣沉默一阵后突然开口。

钟翦一愣:“什么?你怎么突然答应了?”

“寡人怎能让伯姜的野心得逞?何况——”姜棣凝视钟翦:“上郡一役,你在楚国已是举步维艰,若是此回出使再无功而返,那你在楚国还有立足之地?”随即又笑道:“不过寡人倒是希望你在楚国待不下去,这样你就能来投奔我晋国。”

“你想错了!”钟翦立刻反驳:“我不会来晋国。”

“不来?”姜棣好整以暇地靠在凭几上:“不来你能去哪里?姬亮能容你?雍王能用你?即便巴侯接受你,你又准备花多少时间成为他的亲信,然后利用巴国实现你的想法?而晋国则不一样,只要我还是晋王,你一来,我便可拜你为上卿!”

钟翦不可置信地看着姜棣。

“怎么?不信?”姜棣一把抓过钟翦,将他扯到眼前,逼视着他,几乎咬牙切齿一般说道:“寡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做这个晋王实在太腻味,何不让寡人来成全你!”

钟翦没有应答。他来晋国也有月余,并不是第一次和晋王这样密谈,自忖对姜棣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但此时此刻,钟翦突然觉得姜棣如此陌生,好像他之前认识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好吧。”钟翦终于开口,应承了姜棣。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

黑暗中,钟翦无声长叹。

相比之下,郭益谦却是风光无限。

郭益谦没有对伯姜直言来历。但是伯姜何等人?如何听不出郭益谦言语之间的扶持亲近之意?不过听了也就听了,伯姜想他郭益谦不过是一个邻国使臣,来与她谋算这些,岂不可笑?就算她要夺了姜棣的晋王之位,她能凭借的,只有晋国老臣,难道还打算逼宫那日,让郭益谦带兵相助么?谁知道他郭益谦安的什么心?

她这样想,郭益谦又如何料不到?今夜来此,不过就是放出消息叫晋王知道,好要他一个答复,对于这位公主,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应付,哪里期望她真的能成事?

两人皆存着一样的心思,席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竟然意外的其乐融融。

郭益谦也诧异自己几时也变得这样圆滑世故,分明才两年光景,怎么变了这样多。似乎再也回不到当初在锦屏山下耕读时平静无波的单纯心境了。

第二日晋王便着人急匆匆召郭益谦进宫。

“看来晋王也不是愚蠢之人。”秦渭阳望着来驿馆接人的使者,对杜锷说。

“上卿”杜锷犹豫一阵,道:“当初君侯派你北上,本就许你机变行事。我记得路上你就跟我说过你的整个计划,其中就有这个和亲,把伯姜公主娶过来。为何你当时没有对晋王提,此时白白把这个功劳让给了上大夫?”

秦渭阳笑道:“我何必同他争。”

争,也争不过。

秦渭阳从不信命,不过如今却渐渐信了有些东西就算拼尽一腔心血,也是枉然。

姜棣按照昨夜钟翦教他的那样,对郭益谦极力拉拢。郭益谦见时机成熟,便向晋王提了联姻一事。

“周天子当年说过姬姜万世为婚姻的话。”姜棣笑得温和得体:“只是寡人的女儿都没有适龄的”

“晋王的姊妹,也是公主。”郭益谦忙递上话。

姜棣故作思虑,良久才道:“说起来,寡人倒是有一位小妹,如今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她与吴侯,倒是相配。只是我晋国素有长女主持家祭的规矩,寡人担心她嫁到吴国,我王室家祭无人主持。”

郭益谦如何不明白晋王话中之意,道:“家祭乃是妇人之事,纵没了公主,还有君夫人!”

“说的甚是!”姜棣抚掌而赞:“那寡人便应下这婚事。”

“我此次来,也带了聘礼纳币,只待晋王应允,便逆女回国。”

“诸侯一娶九女,寡人还得从宗室里选适龄女子作为媵妾陪嫁。”

郭益谦又道:“晋王既已答应联姻,那吴晋两国就是姻亲之好。又值此烽烟再起之际,何不结盟?”

姜棣笑了一阵,说:“结盟一事,容寡人三思。再议,再议。”

郭益谦皱眉,这晋王比他想象的要难说服。

“大王,恕我直言,如今晋国国中事务倘若伯姜公主不点头,即便是大王,怕也”

姜棣脸色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

郭益谦笑道:“大王心里清楚得很,何必反问我?”

姜棣凝视郭益谦一阵,冷声道:“你继续说。”

“大王要把伯姜公主嫁给我家君侯,我们自然是乐见其成,然而公主只怕未必愿意远嫁东南”郭益谦说得缓慢,给姜棣留足了时间考虑。“所以就算不提结盟的事,在大王心里,只怕也是日思夜想地要除了这个心腹大患。益谦不才,但有一计可使大王从此之后安枕无忧。”

姜棣盯着郭益谦,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孤便欠你们吴国一个人情,便得答应与你们结盟?”

“正是。”郭益谦也不避讳。“这天下熙来攘往,无非是图一个‘利’字,升斗小民如此,一方诸侯亦如此。”

姜棣道:“你且说说,如何帮寡人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昨日夜里我去拜会伯姜公主的事,想必大王已有所耳闻。”

“不错。”

“那么大王可知为何我要去拜会伯姜公主?”

姜棣故作不知,只说:“难道不是如你先前所说,如今这晋国国事,她伯姜不点头,即便是寡人要做什么也不能如意——你一个别国使臣,自然要两边讨好,唯利是图。”

“非也!”郭益谦起身拱手而拜:“实是为大王步下一子,以保此事顺利。”

姜棣被他引起了兴趣,倾身向前,抬手示意郭益谦起来,问道:“怎么说?”

郭益谦道:“我昨日大张旗鼓去拜会伯姜公主,一来是以她声势之盛,别国使臣去拜见她并无不妥;二来,这样大王也会知道——或者说别人知道大王一定会知道,郭益谦昨夜去拜会了伯姜公主,还密谈了那么久,而今天我来拜会大王,大王大可以对外称臣是来替我家吴侯商议结盟一事,对联姻则只字不提,暗中再施压,逼得那伯姜公主为求自保,不得不自请出嫁。”

“如何逼迫施压?让她自己走?”

郭益谦一笑:“这就是大王所需要思虑之事了。晋国内政,郭益谦不便插手。”

“果然他想的是这个法子!”听完姜棣的转述,钟翦抚掌而叹。

“那你说,寡人现在该怎么办?”

“将计就计。你先答应郭益谦结盟之事,只说是如他所愿,嫁了伯姜,便与吴王会于吴晋之交的云梦泽,举行结盟的仪式——只要嫁了伯姜,一面收回晋国大权,一面与我楚国结盟。就算是反口不认,背信弃义,姬亮也不能奈你何。”钟翦一步一步地在布帛上谋划:“至于伯姜,她毕竟是个女人,大王要是一口咬定她里通外国图谋篡位,晋国老臣也容不得她了——那时风雨之势裹挟而来,她不走,又该往何处安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郭益谦自那日进宫与晋王姜棣长谈之后,也不着急催促姜棣与吴国结盟之事。除了偶尔进宫赴宴,例行见一见晋国的大臣之外,郭益谦竟是与伯姜公主来往最多。他在这晋国都城行事高调,车马仪仗样样派头都要做足,因此稍有动静便满城皆知。成功让晋国君臣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以至于几乎忘了还有一位吴国的上卿也在城中。

不过这对秦渭阳来说倒是好事,他难得落个清闲。反正一应事务都有郭益谦应付处置,他只管每日里吃饱睡足,有大把的时间煮酒烹茶,听雪观花,惬意得很。是以这一个冬天过去,他身上的旧疾也不曾再犯,脸上也比原来圆润了不少。杜锷看着,每天更是殷勤照料。

秦渭阳一直都知道杜锷的心思,只是杜锷再不提起,他也不好自己提出来说。好在他也不是器局狭窄的人,只以一片坦荡心肠对着杜锷,久而久之,朝夕相对下来,竟也真的生出几分投契之好来。

晋国都城邺城在北边,春天来得晚。等到了三月,枝头上的绿意才茂盛起来。秦渭阳在这驿馆里憋闷了一个冬,早耐不住了,直说要出城踏春去。杜锷是很乐意见秦渭阳这样活泛开怀的样子的,忙不迭嘱咐随从收拾了车驾,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出城来。

杜锷凑趣说道:“上卿只管看这春色,待我为上卿猎几只狐狸来,剥了皮毛好给上卿添一件明冬的皮裘。”

秦渭阳道:“既如此,倒不如一起策马游猎来的尽兴。若猎得什么山鸡野兔的,统统烤来吃了。若是狐狸一类的,皮毛便你自己留着吧——我怎能总是承你的情。”他说着,翻身便上了一匹棕色骏马,一抽鞭子,一骑当先疾驰了出去。

杜锷立即纵马赶上去与秦渭阳并肩而行,笑道:“想不到上卿骑射上也是这样好。”

秦渭阳心情舒畅,与杜锷说话便也随便了些,道:“怎么?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我是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骑射功夫一般,秦渭阳脚下发力夹着马,反手抽出一支箭张弓搭上,对着前头才刚刚抽出嫩芽的柳树,右手猛地一松!杜锷只觉面前一阵劲风略过,眨眼间秦渭阳已将那柔嫩的柳枝射了下来。

“上卿好箭法!”杜锷赞道:“便是我湄河学宫的青年军士们,也未必有番功夫!”

秦渭阳更是得意,仰头笑道:“过奖过奖!渭阳这点微末技艺,不过是危急之中保命而已——你说是不是,云骑都尉?”

杜锷知道秦渭阳这是拿上郡一战在城头上救了他一命的事说笑,也笑着应道:“上卿救命之恩,杜锷自然不敢忘。”他打量着秦渭阳,忽然觉得今日的上卿跟往常大不相同,言语行止间随和亲近了不少。并不是以前那个一脸病容,眼里永远有太多思虑,沉默寡言的吴国上卿。又仿佛觉得他们两个并不是什么出使别国的上卿c都尉,只是两个出城游春的世家子弟,彼此间都有些缠绵暧昧的心思,跟这春草一样,悄悄地c慢慢地生长

杜锷伸过手去拉住秦渭阳坐骑的缰绳,道:“你别再跑了。这北地的春天并不如南边暖和”

“上卿!”秦渭阳身后匆匆驰来一骑,对两人拱手说道:“晋国宫里出了事,上大夫派了人来传话,叫上卿立刻回驿馆,有要事商议。”

秦渭阳脸色一肃,应道:“知道了,这就回去。”

杜锷虽是没看够秦渭阳嬉笑肆意c神采飞扬的样子,但也知道晋国王宫里出的事非同一般,容不得半点倏忽,当下领着众人调转马头急奔回城中。

“上大夫,宫里出了什么事?”秦渭阳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进驿馆,刚踏进内室便问郭益谦。”

“伯姜公主被软禁了。”

“哦?”

“今日早上得的消息,说是晋王昨夜下的令。”

秦渭阳不以为然:“给了他一个冬天的时间筹谋,也不过是把人软禁起来——要是换了咱们君侯,只怕是早就”

郭益谦笑着打断他:“要是赐死了伯姜,咱们又该去哪里替君侯聘一位君夫人?”

秦渭阳沉吟道:“不过晋王是以什么名头软禁她的?”

“要什么名头?”郭益谦哂道:“不过是最直接的请公主入宫赴宴,跟她挑明了联姻一事。伯姜自然不肯,兄妹二人就起了争执,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忤逆的由头将她关在内宫,到时候直接跟我们回吴国去。”

秦渭阳不可置信地盯着郭益谦:“竟然这样简单?如果是这样,那何须谋划几个月?上大夫,这其中会不会别有内情?”

“姜棣自然有他的打算,但我们不必知道那些——就好比没有人知道君侯的打算一样。”郭益谦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迎了晋国公主回去做君夫人,好让晋王践行诺言,与吴国结盟。”

“可是晋王若是日后反悔该怎么办?”秦渭阳情绪激动地拽着郭益谦的袖子,作势就要站起来。

郭益谦拍了拍秦渭阳的肩,安抚他坐下,自己也靠过去低声说道:“我与君侯也料到了姜棣不愿与吴国结盟,眼下这一招,无非是个试探。若成了,那自然好,若不成——”郭益谦叹道:“就只能与西边的雍国结盟了。”说罢又把与姬亮的那一番推论说与秦渭阳听了。

秦渭阳道:“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我先回吴国,你置办好一切迎了伯姜随后回来。倘若那时晋王反悔,我便立即西行求见雍王。”

郭益谦点头道:“上卿所虑甚是。”

他两人议定了计划,第二天秦渭阳便奏请回国。这一段时日以来晋国君臣的目光皆在郭益谦身上,郭益谦不动,他们也就懒得去关心秦渭阳的去留。

秦渭阳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吴国,将晋国种种一一据实禀报姬亮。君臣二人推演沙盘,研究地图,一直说到深夜。

而郭益谦却在晋国周旋到这一年盛夏,才迎接了伯姜公主回国。

君侯大婚,吴国上下都是喜气洋洋,这似乎也是三年来由最初的屈辱到如今攻守之势渐渐变换的一次总结。婚姻过后,便是新生命的孕育与诞生,而吴国的国运也将借势得到一次重生。

对于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件大事,姬亮并不特别关心与期盼,大婚一应相关事务都交托费文通全权做主,不必来知会他。费文通不敢马虎,一面处理着相府国政,一面督促着执掌礼仪的宗伯卿每日向他汇报进度,可把宗伯卿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不眠不休。

相比之下,与这位手忙脚乱的宗伯卿同为上卿的秦渭阳却难得的清闲。除了例行在相府处理日常政务,其他时候几乎看不到他人影,不是关shàng én不问世事烹茶观花,就是牵了马奔驰出城游猎玩耍——当然,云骑都尉杜锷也是不见人影的。

秦渭阳不在,宗伯卿那里临时有别的事费文通就拉着妫檀处理,可怜妫檀一向懒散,几日下来已是暗暗叫苦不迭。

这一日晌午时分,白少阳刚在王宫换了防,正巧撞见妫檀从姬亮燕朝的宫殿里出来,上前招呼道:“啊哟,下大夫!好久不见呢!”

妫檀斜觑他一眼,说道:“你日日在内宫值守,我也常常在内宫走动,哪里就好久不见了?还是说,在白卫尉心里,对我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白少阳大笑,过来拍着妫檀肩头说道:“何止!我这心里正念叨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呢,一抬头可就看见你了。”因怕他恼,又赶紧说起别的:“谷雨已过,眼看着入夏了,怎么上大夫还不载着君夫人回来?君侯大婚的日子可就要到了啊。”

妫檀若有所思地答道:“谁知道呢上大夫行事随心所欲得很,不过想来还是赶得及的。”

“这次竟然是上卿先回来,我还以为会是上卿迎着君夫人回来呢。”白少阳道:“说起来,上卿才是好久没往内宫来了。”

“寻常无事,也不见君侯传召,来宫里做什么?”妫檀不欲跟他多作纠缠,正要侧过身走开,岂料白少阳也转过身与他并肩而行,一面又问他:“君侯往常可是天天都召上卿进宫,怎么如今除了朝会的时候,竟不见他提起上卿。上卿也奇怪,天天同云骑都尉在一起,你说他俩以前不是不相往来么?”

妫檀冷笑一声,懒得理他。

白少阳虽然没得到回应,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依然在妫檀耳畔喋喋不休:“莫不是上卿和云骑都尉去了一趟晋国,一路同行作伴于是尽弃前嫌了?”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推测,了然地连连点头,说:“是了,上卿与云骑都尉都是我吴国不可多得的青壮俊才,倘若他俩不和,届时朝政上的事未免又起麻烦。还是君侯思虑周全,竟然想出这个法子,既免了一方有意说合他俩勉强和好的刻意,又同在异乡彼此都觉得对方最是亲近,自然而然地,这嫌隙也就没有了。”

只听耳畔妫檀道:“你仔细瞧瞧,那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白少阳顺着妫檀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些铁一样肃穆冷硬的宫墙夹道里闪出一点鲜活生动的赤纁颜色来。那一点赤纁渐渐移近,拉成一个瘦长的身影,也渐渐清晰地映入白少阳与妫檀眼中。

白少阳飞快地低声对妫檀说道:“你眼力倒好。”

妫檀笑了笑,对行至面前的来人拱手行礼,口中招呼道:“见过上卿。”

秦渭阳难得步履轻快地走过来,与他二人见过后,妫檀便问:“近日少见上卿于内宫走动,今日进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秦渭阳说话间面上带了一丝喜色,道:“相府才得的消息,上大夫带着晋国的伯姜公主已到了河下。虽说大婚一应事宜自有宗伯卿领着人妥当打理,但其中一些关节之处还当回禀君侯。”

妫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侧身让出一条道,说道:“那檀不耽误上卿了。”

白少阳一旁瞧着,待秦渭阳辞别他与妫檀走远了以后,才又问妫檀道:“君侯的旨意是叫丞相领着宗伯卿等等筹备大婚事宜,上卿职在相府,平常也不见他热心大婚之事,怎么今日却反常起来了?”

妫檀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也许是丞相的意思吧。”

这的确是费文通的意思。

他自开始接手大婚一事以来,发现姬亮对此事是一副怠懒过问c不甚上心的样子,心中本已明白了两三分。加之这一段时日,秦渭阳几乎没有主动问及过大婚礼仪,费文通就更明白这突然对国事疏懒下来的两个人怀揣的心思。

于是某天他回家之后特地把秦渭阳叫来,师生两人相对而坐,费文通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大婚期间种种流程和细节说与秦渭阳听,末了还征询他几句意见。秦渭阳心思何等通透,当下就明白了费文通的言外之意,便说:“老师既领大婚礼仪之事,国中上下没有不放心的。只是有那至为重要的一节,却是老师也无能为力的。”

费文通微笑点头:“你看得清楚。”

秦渭阳直起身子恭敬道:“然而弟子也无能为力。”

费文通道:“你是解决此事的最佳人选。”

秦渭阳眸中一黯,半晌不答话,良久低声道:“老师何必强我所难。”他两道秀气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紧紧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勉强挤声说道:“且我并非此事根由,为何偏要我去?”

费文通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仿佛把整个吴国山河都压在他身上。费文通郑重其事地同秦渭阳讲道:“不管君侯心里真正看重谁,但只要你去跟他说,他总是肯应承的。”

秦渭阳闻言冷笑,一时也不顾体面毫不遮掩地冲口而出:“老师这是叫我拿那点见不得人的情分去与他交涉?”

费文通长叹一声,无奈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最顶用的办法。”说完,他也不好再多话,径自去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尽管不是最好的,甚至也不是一个最光明正大的办法。

秦渭阳不是不明白,以他的庙堂悟性,他甚至能估算到他去见了姬亮以后的一系列后续状况。

只是

秦渭阳闭上眼,狠狠攥紧了拳,仿佛要将自己的犹豫c尴尬和那点微末的c见不得人的念头通通捏碎。

诚如费文通对他的了解,秦渭阳终究是穿戴整齐地进了宫。

费文通,或者朝中其他人,都对秦渭阳的识大体知进退赞不绝口,甚至连姬亮对他的看重也多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情。时日久了,便是连秦渭阳自己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生来就这样知道分寸,还是因为旁人需要他这样知道分寸。

一路想了些有的没的,到了姬亮的宫室外头,依旧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很想告诉费文通,老师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上大夫已经迎回了伯姜,你难道还怕君侯反悔不成?

他在宫室外头踟蹰一阵,头一次没有如别人所期望的那样进去劝谏,而是转头就走。哪知他刚一抬脚,身后就有人叫他:“上卿?”

秦渭阳回头,正撞上姬亮半是欣喜半是探寻的目光。

秦渭阳赶忙行礼见过,姬亮伸手挽住他,一面携进内室一面问他:“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改口道:“孤是问不,是孤久不见你,不曾料到你今日却来见孤”

姬亮说着,让秦渭阳坐下。两人久未见面,一时倒有些生疏,四目相对,偏偏无话可说。

好半晌,秦渭阳才道:“上大夫快回秣城了,前头来的消息,听说已经过了河下。至于君侯大婚事宜,听丞相说,宗伯卿都已筹备妥当,就等着伯姜公主一到,便行大礼。”秦渭阳说着,脸上竟露出几分笑意来。

“那你今日是为什么来?”姬亮问:“你要说的这些,丞相早同孤说过了。”他说着,冲秦渭阳一抬下巴,将笑不笑:“你可不要瞒着孤。”

秦渭阳干脆笑出声来,说道:“我老师就是不放心,怕君侯临阵脱逃,不肯与伯姜公主成婚,叫我来劝谏。可我一见君侯,便知道是什么也不用说了,只恭贺君侯大婚就是。”

姬亮倒是不甚在意费文通的担忧,只盯着秦渭阳,敛了笑意,感慨道:“上卿,孤倒是好久没见你这样开怀了。”

秦渭阳被他说得一愣,继而脸红了起来,略不自在地整了整衣冠,不料姬亮斜刺里伸出手来一把握住秦渭阳的手,说:“可你也变了。”

“君侯少年时就行了冠礼,三年前继了国君之位,如今又该行昏礼——可不是成了大人了。臣与君侯同岁,又怎么会还是原来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样?”

“你这话,跟丞相的口气一模一样,不愧是他学生。”姬亮说:“虽然你我年岁日长,性情也好,心智也罢,都在变,但孤实在是希望你同孤这股肱知己的情分永远不要变才好。”

“君侯放心,从前新政刚出,百般艰难,臣与君侯站在一处,未尝退却半步——从前如何,今后依旧,至死不渝。”秦渭阳应道。

姬亮闻言,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秦渭阳见他这模样,不禁失笑:“君侯不过是行昏礼,你我君臣又何必做出这儿女态来?难道昏礼之后,君臣便不再是君臣了?”他这样说,姬亮也颇不好意思地讪讪而笑,秦渭阳又忍不住问他:“说来当年新政也是上大夫一手发起,君侯与上大夫也一向投契,不知君侯今天对臣说的话,是不是也要拿到上大夫那里再说一遍?”

姬亮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他都知道,孤不必说。”

他都知道。

郭益谦知道的,他与姬亮之间什么多余话都不用说——这才是真正的“知己”,而秦渭阳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这场关系里,依然无比尴尬。

如秦渭阳所料的那样,姬亮的昏礼如期在五月癸酉的黄昏时分举行。

宗伯卿废寝忘食地筹备了大半年,总算使得这场盛大婚事在他的主持下礼仪周全,纹丝不乱。

宴会开始以后,秦渭阳方才吃了几口酒菜,便有臣下络绎不绝过来敬酒。一直跟着他的杜锷一时被白山c卫熙等拉住喝酒说话,没顾上秦渭阳,教他一杯又一杯被众人灌下肚,倒有些微醉。

秦渭阳招架不住,只得笑道:“今日是君侯大婚,你们合该去灌他,只来纠缠我做什么?”

有年长已婚的朝臣挤挤眼,低声笑道:“上卿说错了。就是今天,谁人都醉得,偏生是君侯醉不得。”他这话说得暧昧,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秦渭阳也笑,但见又有人端了酒朝他挤过来,忙不迭叫道:“云骑都尉救我!”

那一边杜锷闻声,立刻奔过来就要拉秦渭阳出人群。岂料众人连他也不放过,又来灌他,杜锷撑着喝了好几大杯才得脱身。

秦渭阳扶着杜锷,一面笑他狼狈,一面四下打量。

殿中众人皆是喜气洋洋,觥筹交错,笑语不断。秦渭阳扫视一圈,不见费文通,想来是不放心大婚事宜,同宗伯卿一同主持事务去了。其余世族老臣如百里破军c南宫应龙等各在一处说话,年轻一辈的妫檀c卫熙c南宫瑾c秦权舆等人除了白山随行姬亮以外,都按着平日相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

秦渭阳原本也打算过去,但是看着秦权舆坐得近,便也不愿过去了。

秦渭阳看了一阵,问杜锷道:“君侯此时,是不是在内殿?”

杜锷道:“或许是吧上卿要是心里不舒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秦渭阳轻笑一声,说:“云骑都尉不要多心,我不过是没瞧见上大夫。”

杜锷对他们几人之间的纠缠了如指掌,也不多言,只说:“上大夫处事向来有分寸,时辰晚了,我送上卿回去吧。”

秦渭阳点头应了,随着杜锷往外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云骑都尉打算什么时候行昏礼?”

杜锷愣了一愣,反手紧紧攥住秦渭阳的手掌,坚毅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反问秦渭阳:“那上卿呢?”

秦渭阳又是一笑:“我一介飘零人,心无根基,何必非要落地生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半晌,也渐渐不闻大殿上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只有初夏夜里略带湿气的风扑面而来。

杜锷本想同秦渭阳再说说话,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忽见殿阁阙楼间有人影一闪而过,杜锷当即把秦渭阳扯过一旁,自己飞奔过去先发制人,一掌击中那人肩头。那人也会武艺,当下便与杜锷缠斗起来。

秦渭阳陡见此变,反应也快,立即高声叫道:“宫内守卫何在?快来人!”

与杜锷缠斗的那人眼见着四面八方涌过来数十明火执仗的内宫甲士,一把攀住杜锷的胳膊,哑声说道:“云骑都尉,是我,你不认得了么?”

杜锷手上力道不减,脚下步步紧逼:“管你是谁,窥探内宫乃是大罪,还不束手就擒?”

那人一面躲闪一面又说:“那一日在百里破军家中”

杜锷闻言,果然一愣,手上便慢了半分。那人看准时机,一个纵身便跳脱杜锷控制跃了出去,几个起落之后,便消失在夜幕里。

赶来的甲士要追上去,杜锷拦下他们,道:“追不上了。你们赶紧关闭各处宫门,立即清查内宫!内宫守卫一向是卫尉负责,去找白少阳!”

秦渭阳走过来,脸上颇有怒意:“宫里已经是第二回出这样的事了!他白少阳这卫尉我看是不想做了!还不如直接禀报了君侯!”

杜锷一旁听着,心道今日之事是第二次,那第一次可不就是指的我么?果然他对我早年之事依旧耿耿于怀。当下心里烦躁,冲口而出道:“就算上卿要君侯免了白少阳的卫尉一职,那也是容后再说。现在白少阳还是卫尉,君侯没有任命新任卫尉,他们就只能跟白少阳禀报。难道上卿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吗?”

“你——”秦渭阳被杜锷拿话一堵,也只得向在场甲士道:“你们分三路,一队去禀报卫尉,一队去禀报君侯,还有一队去知会宫内各处关闭宫门。”

甲士们领命去了,秦渭阳心中还是不放心,抬脚便折返回大殿找费文通。

杜锷跟在他身后喊:“你去哪儿?”

秦渭阳心中有气,不理杜锷,加快步伐往前走。

杜锷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扯住他,问道:“你生我气了?”

“我怎么敢!”秦渭阳冷声道:“云骑都尉忠心又果敢,我去君侯面前为你表功都来不及,有哪里敢生你的气?”

杜锷心里的火被这句话勾得一下子窜了上来:“上卿不要同我阴阳怪气的!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三年前伤了你的身子,又怨我刚才扫了你的颜面——你这样尊贵的人也不必为我生气,你去叫君侯处置了我与白少阳替你出气就是,但凡你说,君侯可没有不应的!”

杜锷这些话听在秦渭阳耳朵里,简直像是连扇了他几十个巴掌一样,一口气哽在胸口叫他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气息翻涌之下,把方才所吃的东西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杜锷也是被自己惊呆在当场,立时愧悔不迭。

他伸手搀住秦渭阳,关切问道:“方才是我冲撞了,你身上可觉得哪里不好?”

秦渭阳冷笑一声,正要出言嘲讽,忽而转念一想,自觉此时不是与他计较争执的时候,便道:“不过是方才席间饮酒急了些,没什么大不了。“又抬眼对杜锷说:“刚才从你手下逃脱那人,我看他对王宫路线与布防都熟悉得很,必然不是外贼。君侯今晚大婚,白少阳做事又多粗疏,此事我看还得知会丞相。”

“那我陪你去。”

秦渭阳忙摆摆手:“不用,我这里不要紧,你赶紧去内宫看看君侯。”

杜锷应了一声要走,却见秦渭阳立在当地皱眉不语,便又问:“上卿还有什么吩咐?”

“我在想”秦渭阳沉吟道:“上大夫去了哪里?”他又问杜锷:“你今晚可见过他没有?”

杜锷略作回忆,道:“远远望见过一眼怎么,你怀疑他?”杜锷连忙替郭益谦分辩:“方才那人绝不是上大夫主使”

秦渭阳打断他:“你知道他什么过往?就敢这样替他做保?”

“上卿,”杜锷道:“我别的不敢做保,但这件事的确与上大夫无关——”他压低声音对秦渭阳说:“方才我与那人缠斗之时他认出了我。”

秦渭阳一哂:“你是云骑都尉,认得你也不奇怪。”

“不他是那一日在南宫应龙宅中聚会的世族中人。”

秦渭阳神色一凛,追问:“什么聚会?”

杜锷向前一抬手,示意秦渭阳边走边说:“自从上郡一役后,君侯拜我为云骑都尉,国中一些世族‘故旧’又开始同我来往,时常邀请我参加他们家里的宴会。”

“你也是大族出身,他们见你在君侯这里得势,少不得重新笼络你,是不是还口口声声称你是他们的自己人?”

杜锷笑了一笑,对秦渭阳的话算是默认,又说:“秦权舆当时也在。”

秦渭阳听得这个名字,微微皱眉,话里也带了几分不屑:“他是不是又不知轻重地乱说话,惹人耻笑?”

杜锷道:“他怎么能跟你比。”

秦渭阳蹙眉思忖:“这么说,今日之事倘或真与你那日所见有关那岂不是连秦氏一族都牵扯了进去?”他背后直窜上一股寒气,逼问杜锷:“南宫应龙到底在谋划什么?当时都有谁在?”

“那日在南宫应龙家中,除了秦权舆跟我,白少阳c百里破军这些人都在。几大世族中,唯有卫氏无人前来。”杜锷眼前浮现起一人阴鸷的笑脸,面容一肃,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十分重要。”

“是谁?”

“公子隽。”

“公子隽?“秦渭阳凝神沉吟:”可是先王的兄长?”

“正是。”

“他不是被先王流放到海上荒岛了吗?”秦渭阳只觉得脑海中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缓缓转头盯着杜锷,慢慢退后几步,忽地拔出佩剑抵在杜锷心口:“公子隽逃出来了,联合百里破军c南宫应龙等世家大族,想要推翻新政c想要重掌国政——想要行废立之事!”秦渭阳的剑又抵进几分:“而你,云骑都尉,也通谋之,是也不是?!”

“我要是与他们一党,怎么会跟你说这些事?”

“可你若非他们一党,此等机密,他们怎会说与你知?”

杜锷一把将剑夺下,气恼道:“我只说公子隽秘密回秣城与世族们相聚,并且有拉拢我的意思——你说,这些消息又能透露出什么机密?世族对新政一直不满,拉拢故旧以壮声势根本就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事情!上卿要是拿这个发难,不过徒然惹来一场口舌之争!”

“可是姬隽私自逃刑,他”

“对,公子隽私自逃刑,南宫家擅自藏匿,都是大罪。但上卿,你有证据吗?即便你现在去了海外孤岛,姬隽不在那儿也只是他一人之罪,你又如何说明此事与南宫家c与世族有瓜葛?你要是找不出姬隽本人,那这不过是君侯捕风捉影的一场闹剧,惹天下人耻笑,也更让世族们有了君侯让他们心寒的理由!”

“姬隽难道不在南宫家?”秦渭阳沉吟:“倒也是——他们企图拉拢你但你又与我交好”他蓦地惊道:“今晚的事,很可能是他们设计!”

杜锷点头:“世族们都是这宫里往来行走惯了的,若真是图谋不轨,派刺客进宫之前难道不会告知他宫中布局以便藏身行事?”

“可刚才那人也只是在殿外窥伺——如果只是探听宫中消息,则更不可能。今夜世族俱在宫中,哪里需要旁人来多此一举?”秦渭阳一面说,一面收剑回鞘。“他们是故意暴露给我们”

杜锷冷笑:“他们是在试探我——”

秦渭阳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接拉着他回了大殿。殿中众人兴致依旧高昂,秦杜二人只作透气归来,径自往角落坐了,假意休息。

秦渭阳冷眼瞧着殿中喜气洋洋笑语喧哗,目光滑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心中恨恨,攥紧了杜锷的手腕,说:“他们不知你是否可信,故而于今夜设下一计来试你。若你可信,在那人表明身份之后,就不会追查,更会职权不在为由阻挠我干预此事。那么,白少阳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此事——”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杜锷,又道:“而那一日世族聚会,白少阳也在的,是不是?”

杜锷点头默认。

秦渭阳忽地起身朝杜锷一拜,杜锷惊得立时扶住了他。只听得秦渭阳道:“云骑都尉,你可还记得在上郡时,你我之约定?”

杜锷想起一年多以前楚军攻打上郡,城楼之上,他救了秦渭阳一命,又让秦渭阳救了他一命。两人间的嫌隙,这才稍稍冰释。秦渭阳对杜锷的心意虽然从未回应,但却委婉地订了个终身之约。然而仔细揣摩起来,这约定也不过尽都是为了姬亮。而今秦渭阳旧事重提,亦是为了姬亮,不让杜锷站到南宫应龙与姬隽那头去。杜锷心里对姬亮嫉恨得很,但一来姬亮对他可谓有恩,二来秦渭阳的殷切恳求让杜锷是在狠不下心拒绝。

罢了罢了,杜锷想,终究是上卿的喜怒比我自己的喜怒更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杜锷反手握住秦渭阳,只同他说道:“姬亮于我擢拔有恩,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秦渭阳暗暗松了一口气,稍稍理了思绪,便开始同杜锷分析:“事发之后立即通知了白山,想必君侯已经知道,而君侯既然知道,大殿之上众人依旧宴饮如故,可见君侯未将此事外泄,更可见君侯无恙。”他说得极慢,又道:“南宫应龙联合百里破军这样对新政不满的世族迎回了公子隽,但是时机未到他们也只能隐忍不发。”说罢转头攀住杜锷肩膀,道:“而国中得君侯腹心重用,又是世族出身,还与君侯有过嫌隙的人,只有你一个。”

杜锷连连点头:“但他们摸不透我真正的心思,故而选今夜来试探。”

“而你将计就计——”秦渭阳道:“不止他们,我也摸不透你的想法。”

杜锷扳过秦渭阳的肩,定定扶住了,正色说道:“我的想法,上卿一向明白,只是上卿却不愿明白。”

秦渭阳又是一笑,抬手挥开他,颇是惫懒地说道:“好了,又扯那些做什么?”又说:“既是假意让他们信你,人前实不该再与我亲厚了。”

杜锷默然半晌,起身说道:“锷知道。”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秦渭阳道:“此一去,国中局势如何,着实难料。只望上卿与锷各自珍重,两相保全。”

杜锷辞别秦渭阳来到前殿,此事已是深夜,殿中诸人大半已经散去,余下的三三两两,也是兴意阑珊。杜锷环顾四周,并不见南宫应龙与百里破军,心中一动,脚下并不迟疑,急匆匆赶出宫去。

与此同时,秦渭阳也不见费文通,打听之下才知道费文通被姬亮急诏进内殿,已有好一阵了。秦渭阳暗想:“今夜之事自己既已亲见,不管白少阳是否与南宫应龙同谋,都会如实向姬亮禀报。而姬亮却不曾下令阖宫搜捕,只是召见了费文通,可见是有意压下此事秦渭阳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系列机要里,都没有郭益谦出现。他去了哪里?

秦渭阳对郭益谦的耿耿于怀,大多数来自于由陆棠和他师门一脉传承下来的玉璜。其实郭益谦又何尝不是对于此事耿耿于怀?

他从没有如今夜这般深切地感受到孤独。哪怕是昔年在锦屏山下耕作,几天不说一句话,又哪怕是一个人住在空荡荡上大夫宅,也不似此时此刻,他与姬亮只隔了半步之遥,却叫他觉得这天地间只有他一个。

郭益谦一见到姬亮便拽着他的袍袖不肯放手,丝毫不理会伯姜诧异的眼神与白少阳和费文通的尴尬。

是夜,浮云遮月,灯影幢幢间,姬亮看不清郭益谦脸上的神情,只来得及在月移星动的瞬息里捕捉到了郭益谦眼里,他从未见过的无助与惶然。

姬亮被郭益谦眼里的惶惑刺得心头一痛,立时脑子里经冲出一个念头:倘若阿兄此时要孤跟他去,孤也定会跟他去了。可郭益谦却不动,姬亮试探着叫他:“阿兄?”

郭益谦只是紧紧攥着姬亮的衣袖,并不说话。饶是平常朝堂之上口若悬河,此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心中思潮起起伏伏,纷乱如麻,偏偏不知从何开口,只一味着急。他越是着急,就越抓姬亮抓得紧,簇新的吴绫几乎都给他抓破了。

“我不知道。”隔了很久,郭益谦才茫然地应道。

姬亮见此情状,心中却道:阿兄便也没想到我要同他去,我我自己也不能开这个口,到底是一样的进退两难

他一念至此,心中忽然豁然开朗起来,知道是他与郭益谦不论彼此间何种际遇,是悲是喜,都能情至一处,感会互交,这才是至为珍贵的。姬亮这般想着,竟又欢喜起来,只道旁人的同床共枕终究失色于他这样的心灵相通。他伸手将郭益谦抱在怀里,道:“阿兄,你我的情分就像这天地日月一样长久,何必争此朝夕?”

郭益谦又默然半晌,在姬亮怀里闷声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我要是明白,不要你说我也明白;我要是不明白,你说了我也不明白。”郭益谦自觉这话说的可笑,不禁笑出声来,顿时叫姬亮松了一口气。只听郭益谦接着说道:“可明白是一回事,哪有人一辈子时时刻刻都这样明白?”

他从姬亮怀里挣出来,又问道:“方才白山与丞相来报的事是怎么回事?”

姬亮便将原委一一讲给他听,郭益谦听完笑道:“他们投石问路,你就将计就计?”

姬亮也笑:“正是。”又问郭益谦:“阿兄瞧着我对杜锷涉及此事的应对,比古之明君如何?”

郭益谦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姬亮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连连问道:“当真?”

郭益谦抬手抚上姬亮额头,慨然道:“在我心里,没有谁比你更好了。只是你如今大婚了,可算真的长大了,怎么又还是少年心性?”

“阿兄”姬亮握住他的手掌,将头埋了进去。

郭益谦似乎也不想在大婚事上过多纠缠,转移话题问道:“你就那么信任杜锷?丝毫不怀疑他有二心?”

姬亮抬起头,答道:“信或不信,我哪里能预先知道,还不是走着看。”他用力握了握郭益谦的手,正色道:“阿兄,今日那人既然认识杜锷,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如果不是杜锷军中认识的同袍,就是世族来往的故交!”

“不是军中同袍。”郭益谦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看向姬亮。

姬亮点头,说道:“除了那些被打压的大族,谁还有这个心思,这个能力,窥伺内宫?他们迫于威势不得不暂时屈从新政,就像蛇一样,蛰伏于严冬,一到开春,有了点生气,就又四处hu一 d一ng起来!”

郭益谦沉吟道:“他们要做什么?新政如今也不见空子可钻,又怎么会突然”

姬亮叹道:“孤一时也想不到缘由,所以只能在杜锷身上赌一把。”

郭益谦道:“杜锷那不如去找上卿问问如何?”

“上卿?”姬亮不明所以:“杜锷的事情找上卿做什么?上卿若是知道,孤又岂能不知道?”

郭益谦解释:“杜锷孤傲,能和他说得上话的,只怕只有上卿。”

姬亮嘟囔道:“他们什么时候这样要好了。”

郭益谦道:“杜锷误伤了上卿,心里一直很愧疚,加上上郡一战上卿又救过他。”

姬亮说:“方才丞相来说上卿还在前殿,想来他现在还在搜寻刺客的下落,不如现在就找他来问问。”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疾步从寝宫的台阶下跑上来,抬头一见姬亮便先叫了一声“君侯”。

姬亮也看清了他,笑道:“才说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秦渭阳过来施了一礼,姬亮伸手扶起他,说:“丞相与白山方才来过,孤都知道了。”

秦渭阳叹道:“没想到世家们还是不肯死心。”

姬亮讶然:“你也猜到刺客的背后是世族?”

秦渭阳摇摇头,说:“臣不是猜到,臣是知道。”说罢便将杜锷后来告诉他的事一五一十对姬亮说了。

姬亮听罢,恨声说道:“他们好谋算,竟然不惜远涉海外将孤的叔父请了回来!他们这番辛苦,其中意图不言而喻!”

“他们要逼宫,要废了你,要拥立你叔父做国君。”郭益谦好不委婉地直言。

姬亮扫视秦郭两人,沉默着点头。他微微抬手指着内殿,略有些尴尬地说道:“如今虽与晋国结盟,然而楚国吞吴之心不死,此时若国中不安,局面依旧艰难。”

郭益谦问秦渭阳:“上卿,云骑都尉所说的这些你信不信?”

秦渭阳道:“既然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那便不会有假。”

姬亮对杜锷并不见疑,但此时听见秦渭阳这样肯定,心里偏偏唱起反调,反问秦渭阳:“你怎么这样肯定,万一他装出这个样子哄骗你呢?”

“他不会哄我。”秦渭阳道:“云骑都尉是个磊落人。”

姬亮还要再说,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云骑都尉一个人身上太过冒险,趁着世族们还没把这事摆上台面,先发制人才是。”

姬亮等人回头,只见那人缓缓从内殿里跨出来。身着玄衣纁裳的婚服,雪肤乌发,眉目含霜。姬亮只觉得她像一枝霜雪天气里凌寒自开的红梅,即便是盛夏时节,看她一眼已觉得遍体生寒。

姬亮轻轻地,十分生疏地唤她:“夫人。”

郭益谦听得这一声,倒吸一口气,不自禁地退后半步。身旁的秦渭阳却立即上前行礼,恭敬道:“见过君夫人。”

伯姜的目光在秦渭阳身上的上卿礼服上停留片刻,道:“你就是上卿。”又转向郭益谦,颔首道:“上大夫。”

郭益谦一愣,木然应道:“公主。”

伯姜笑道:“上大夫糊涂了么?这是在吴国,我是吴国的君夫人,不是晋国的长公主。”

郭益谦被她一笑才缓过神来,说:“在晋国拜见君夫人时,也是在夜里,也是在廊下,君夫人也是穿着红衣,一时恍惚了,还以为在邺城。”

姬亮看着他们寒暄,心想面前这三个自己最亲近的人都在这里了,似乎他往后退一退,也有他们在后面撑着他,倒将那自继位以来孤家寡人的情绪冲淡了不少。于是他说:“我们这样站在廊下说话算什么,不如都进内殿去说。”

郭益谦抬脚就要往里走,秦渭阳及时拉住他,对姬亮道:“这今夜只怕不合适。天色已晚”

伯姜打断他道:“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一个晚上,够那些世族们想出个惊天动地的谋划了。我们一刻也不能慢。”

姬亮赞许地看向伯姜,附和道:“夫人说的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吴国君侯这一个非同寻常的新婚之夜很自然地被后世修史的屈子佾在笔下大书特书。他的重点与很多人一样,认为这是伯姜参与吴国政事的开始。后人看前人,从结果看前因,事事都是必然,然而身临其境c前路不明之时,则是处处偶然了。

此时的伯姜,只是以吴国君夫人的姿态,大大方方地与姬亮坐在一起,在秦渭阳与郭益谦之间,拉出一个亲疏远近来。

姬亮乍然与他认识不到半天,却顶着他妻子的身份的女人坐在一起,既觉得亲近,又十分生疏。他略不好意思地微微侧头打量伯姜,她的相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神气却不似一般女子那样柔婉,多了几分棱角傲气,她又穿一身红,便如同那隆冬盛放的红梅一般。姬亮虽然不知道怎么与“妻子”相处,然而伯姜并不羞涩扭捏,坦然拿出了吴国君夫人的气度来,让姬亮松了一口气。

姬亮对伯姜道:“依着方才他们说的,你有什么好对策?”

伯姜说:“我虽初来吴国,但这公族之事想来各国都差不多。公子隽本为流放之人,君侯不如下一道诏令,就说念及骨肉血亲,赦免了他,准允他回秣城居住。然后大张旗鼓派人去流放之地迎接他。若是他不在,就立刻以逃刑的罪名全国缉捕。这样,南宫应龙他们拥立公子隽,便是同谋造反,可一并除之。”

姬亮点头,正要答应,却听下首坐着的秦渭阳道:“此时若是派人去,公子隽此时怕真的在荒岛上等着君侯的使者。他们今日此举目的原不在君侯,只在杜锷,是以他们必会料到君侯后着。届时公子隽便名正言顺地回了秣城,那才真真是中了他们的一石二鸟之计,后患无穷啊!”

姬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秦渭阳道:“只作寻常巡视一般,派人前去查看,并不是赦免公子隽。”

姬亮沉吟道:“可叔父若有反心,此去凶险,若是有去无回,孤的这条线索,岂不是断了?”

伯姜道:“所以君侯当指派一个既亲近,又懂机变的人”说着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秦渭阳与郭益谦,最终不着痕迹地定在了郭益谦身上。

秦渭阳起身请命:“臣愿前往。”

“上卿不能去!”一直沉默的郭益谦突然开口:“公子隽流放之地孤悬海外,距秣城何止千里,一路山形崎岖,瘴气密布,出海更是风浪颠簸。上卿体弱,不宜前往,还是我去比较妥当。”

他说得寻常,可是姬亮看他沉默半晌突然开口,细细一体会便从中听出了一丝赌气的意味,不由得也赌气问道:“你怎么去啊?他万一真的谋反,不知道那岛上有他多少势力,你势单力薄怎么跟他相抗?”

郭益谦亦不肯退让,道:“我带湄河学宫的人去。公子隽要讲和就讲和,要是他的确图谋不轨”

姬亮打断道:“阿兄,那可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那我便带他回来,交由君侯处置。”

“他是孤的叔父”姬亮叹了口气,反复强调着血缘的重要。

“可你叔父要联合世族废了你!”

郭益谦几乎是与姬亮针锋相对了,秦渭阳还算知道其中内情,伯姜却皱起了眉头。郭益谦还要再辩,伯姜劝阻道:“上大夫说的这都是后话了。公子隽那边情况不明,上大夫此去千万小心。”

秦渭阳一面暗暗赞赏伯姜,一面岔开话题问郭益谦道:“你要我留下,是因为杜锷的缘故?”

郭益谦点头,算是承认。

他们在这边筹划着让秦渭阳牵制住杜锷,半月之后,那一边姬隽也在南宫家一处僻静的阁楼里拿秦渭阳引诱杜锷。

“事成之后,就把他赏给你,任你处置。”姬隽压低声音,在杜锷耳边劝说,带着暧昧语气的话在杜锷耳畔拂过,似要撩起他心底最深沉最隐秘的念想。

“好,我答应你。”杜锷道。

姬隽脸上又浮起因十几年孤独生涯而酿就的古怪笑容,道:“爽快。”

杜锷回到家时,有家仆告诉他上卿来了。

杜锷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念头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内室。

秦渭阳看到他,先是一笑,随即问道:“你可是去见了”

杜锷猛地把门一摔,堵住了秦渭阳的话。回手拴shàng én,缓步走到秦渭阳面前。

他道:“你不必说了。”

“哦?那么”

“我改了主意。”

“什么?”秦渭阳脸上神情一肃,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杜锷一步步逼近秦渭阳,问道:“我投姬亮,有什么好处?”

秦渭阳被他眼神盯得不自在,一挥袍袖作势转身背过他,道:“该说的我都说尽了,你又反复问这些做什么?”半晌没见杜锷接话,终是不甘心又回过头来,对杜锷说道:“你还不明白么?君侯是一定要拔除这些世族大家的,依君侯雷厉风行的性子你以为他们有几天好日子?你不要一步走错,白白替他人做嫁衣裳不说,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那我问上卿,倘若我把自己折了进去,你会不会施以援手,救我出来?”

“我现在劝你,就是在救你,倘若你执意如此,我也断断容不得你了。”

秦渭阳话音才落,便被人从背后抓住往身边一带,一个趔趄却发现被杜锷死死圈在怀里。秦渭阳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杜锷翻身将他压在几案上,目眦欲裂,恨声质问:“我家里原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家人好好的,他姬亮一声令下,我们杜家一夕之间就家破人亡,江湖飘零!他又假惺惺留我一条性命,以衬托他爱惜人才c心怀大度的名声!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又何苦要对他死心塌地?”

秦渭阳挣扎不得,心下慌乱,随口应道:“你父亲犯法在先,你行刺在后,君侯已经不计较了。即便你家一时败落,但你若识时务,到时候出将入相,还愁你杜家没有复起之时吗?”

杜锷一笑,扭住秦渭阳的手臂,整个拖着他就往榻上去。

秦渭阳心下大骇,直叫道:“云骑都尉!云骑都尉!你冷静一下!”

“冷静?”杜锷轻蔑一嗤,俯下头在秦渭阳耳边说道:“你知道姬隽许我的是什么吗?”

“什么?”

“自然是杜家复起,出将入相,世世代代的富贵。”

“这些君侯也能给。”

“可还有一样姬亮给不了我,上卿知道那是什么?”

秦渭阳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只闭口不答。

“姬隽他说,事成之后,你”他抬手捏起秦渭阳瘦削的下巴:“任我处置。”

秦渭阳又气又急,瞬间连眼眶也红了,颤声问道:“你要怎样?”

“我倾慕上卿已久”

“我原以为你也是光风霁月一君子,是我看错了人!”秦渭阳闭上眼别过头,咬牙道:“今日落到你手里,我也无话可说。”

杜锷抵着秦渭阳额角,用几如蚊蚋的声音说道:“上卿别怕,我是做给外头那些人看的。”

秦渭阳猛地转过头盯着杜锷。杜锷稍稍放松了他,抬手扯下挂在榻前的帐幔遮住两人。秦渭阳本能朝帐幔外头看去,瘦削的手指带着濒死的恐惧抓住杜锷的手,几要把杜锷的骨头捏碎。秦渭阳颤抖着从齿缝间蹦出零散的一句:“杜锷你不要逼迫我”

杜锷抬眸瞥见秦渭阳面上的惊惶神色,一时心软,便停了手将他放开,拍着秦渭阳肩膀细声安慰他道:“上卿,姬隽的人跟我回来,在外头盯着我你忍耐些。”

秦渭阳厉声道:“我怎么还敢信你?!”

杜锷将手指在唇间一比,示意秦渭阳噤声,又悄悄抬起帐幔往外头瞧,连带着手上松懈了下来,秦渭阳趁机挣出来匆匆整理好衣裳。

杜锷看了一阵,回头对秦渭阳轻声笑道:“好啦。”又替秦渭阳捡回革带束上,说:“方才权宜之计,委屈上卿了。”

秦渭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问道:“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杜锷道:“今日姬隽以南宫家的名义找我去见他,果然不出我们当日所料,正是为试探我。”

“他怎么说?”

杜锷却不忙着答他,沉默一阵,正色问道:“上卿,时至今日,你还信我不信?”

秦渭阳正因方才之事尴尬,此时是说信也不是,说不信更不是。只勉强应道:“那得看你说的是什么事。”

“姬隽等不及了,他已与南宫应龙c百里破军这些人商定,三日之后便逼宫,让君侯退位”

秦渭阳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什么!三天之后,怎么可能?”

杜锷重重叹了一口气:“现在内宫守卫全由白少阳掌管”

“白少阳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

“上卿糊涂,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宁可信其有?”

秦渭阳猛地起身,说:“我要进宫见君侯,先拿下白少阳,在将城外湄河学宫的人调进内宫”

杜锷拉住他:“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我对姬隽说,将你困在此处,断了你与姬亮的消息往来。他没了你,无异于失去一条臂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秦渭阳道:“原来你都算计好了,你今日约我来,是一早就算计好的!”

“上卿,我现下无法同你细说姬隽一直派人盯着我,所以刚才我那样对你”杜锷极为艰难地开口:“上卿应当知道,南宫应龙执掌军权数十年,蓄养部曲数千人,各城守将里也少不了他的故旧门生。”

“我知道。”秦渭阳说:“否则君侯何必要一继位就召回商骐骥主持湄河学宫?”

“学宫有将而无兵。”杜锷叹道:“与楚国几次大战,我们伤亡惨重,若大量征调民间劳力,只能撑得战时紧急情形,若为常例,那么民间不堪重负。所以”杜锷抬头看向秦渭阳,眼中神采奕奕:“如果姬亮此次能一举收了南宫一族的部曲兵力,拔除其在军中的心腹,那么整个吴国的军权将牢牢掌握在他一个人手上,吴国国力堪比桓公时。”

秦渭阳亦不禁动容:“你说这话,便是君侯同上大夫都没想到的捷径——”他不顾方才尴尬,主动握住杜锷的手,恳切问道:“那么,这都是你的真心话?”

杜锷冷笑:“姬隽说的那些龌龊,侮辱你不说,连带着我也侮辱了!”

秦渭阳听得这一句,立时心头一暖,喜极而泣,一把搂住杜锷,连声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这才是你当有的襟怀气度!”

这是秦渭阳第一次主动亲近,叫杜锷恍若身在梦中。直到秦渭阳的体温真真切切地贴着肌肤传来,才觉得眼前这个人终究不再远在天边。

杜锷反手也抱住他,重重拍了拍他的背,不像qg rén间久别后的亲密,倒像同袍出征前的鼓舞。

杜锷说:“姬隽说的那些前景——废立吴侯,重兴世族,都是说了几十年的老生常谈,早就不合时宜。此时再叫人为这些卖命,又有什么意思?又许我什么杜氏复家,可我家早就散了,人复生,没有了人,哪里有什么家?我来这世上时是独个来,待我死时也是独个死,一辈子尽浪费在维护这些陈旧制度上有什么意思?姬亮是够魄力,有胆识,我也想看看他破了这些旧制,能立起来一个什么新政。”他放开秦渭阳,问道:“现在你可信了我的真心话?”

秦渭阳道:“我信。但姬隽那边盯你盯得这么紧,你又假意软禁我,那你如何向君侯禀报此事?只有三天时间,太紧迫了!”

杜锷轻描淡写地应道:“我没打算告诉姬亮,也没时间告诉他。只剩三天时间,根本不能周密部署瓮中捉鳖,并且也无法排查内宫守卫里到底哪些是南宫应龙的人,只能铤而走险。”

“如何铤而走险?”秦渭阳急切问道:“且如此一来,岂非成败皆系于你一人?”

杜锷重重点头,正色说道:“姬隽的计划也是如此——我进宫擒住姬亮,逼他就范。白少阳领着内宫守卫围住王宫,南宫瑾手上握着守卫秣城的兵马,在城外又是一围。这重重围困之下,我们根本毫无胜算。最致命的是,姬亮没有子嗣,他一死,你c上大夫c费丞相,还有国尉根本连抵抗的必要都没有了,而姬亮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宗亲,就是姬隽。”

秦渭阳听到此处,忽地冷笑一声,道:“姬隽的意思就是,只要君侯一死,他的大事即成——难怪他敢三天后就动手。你若是真行刺了君侯,漫说我不放过你,上大夫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手刃你。姬隽不会顾及你的死活。”

“上卿聪明。”杜锷也笑:“他以我出身世族,又与姬亮有仇的立场拉拢我,却也知道如今杜家还能用得上的,也不过只得我这一身一命,他日后用不着我,此时自然不会顾及我。”

秦渭阳道:“孤注一掷,你可千万当心。”

杜锷道:“你方才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打算进宫佯装找白少阳部署,先行控制住他,再接管他的内宫守卫执掌之权。只要先拖住了时间,然后再与湄河学宫里应外合,等南宫应龙等人三天后上朝之时一并擒住——没了首领,他们的阴谋自然溃散,只剩姬隽一个人也成不了事。不过此事是我自己筹谋,除了你,世上再没第二人知道”

杜锷的言下之意秦渭阳自然懂,道:“我故意引你来软禁是假,要你暗中联络湄河学宫是真。”

秦渭阳面上一肃,当即明白过来:“你之前故意那样对我,就是让姬隽觉得我落到了你手上,又被你”他面上一红,停了停,又说:“更加信你将我软禁在此,就不会想到你另有谋算。”

“姬隽开出的条件,愚蠢又短视。”杜锷执起秦渭阳的手按在心口,如同盟誓一般说道:“我不贪你一朝一夕,我是要你一生一世。”

秦渭阳破天荒地没有挣开,只叹道:“以后再说吧。”

杜锷心中越发欢喜,捧起秦渭阳的脸轻轻在他唇上一点,秦渭阳吓得一跳,脸红倒了耳根,却也没生气,只轻声说:“姬隽的人都走了,你还这样轻狂,无非仗着我奈何你不得。”

第二日朝会之时,吴国君臣看上去一切如常。姬亮对南宫应龙依旧一口一个上将军劳苦功高,中流砥柱。只是秦渭阳的缺席让他略微不安,这种感觉在他向费文通c杜锷都打听过秦渭阳的行踪并一无所获之后尤其强烈。

“上卿去了哪里,连杜锷都找不到他!”下朝之后姬亮对郭益谦抱怨:“眼看着你要出海巡查姬隽的情况,现在杜锷那边我不敢轻易冒险,在秣城他秦渭阳就是牵制杜锷的关键,可他倒把自己弄不见了。”

郭益谦道:“君侯不要急,上卿一向不是任性的人,不会在这个时候一言不发地消失。除非”

“那阿兄你说他能去哪儿?”

郭益谦不回答姬亮,只是低低自言自语:“上卿突然失踪,君侯都这样着急,云骑都尉却连过问的意思都没有难道是他知道上卿在哪儿?”又抬头对姬亮说道:“君侯,我看查访姬隽的事,怕是暂时不能成行了。”

姬亮问:“为何?”忽地又明白过来,道:“阿兄是怀疑上卿的下落不明与姬隽有关?”

“大婚那晚姬隽的目的是试探杜锷,君侯以不变应万变,只因当时情况未明。但今日,局势已然分明。”

“你是说杜锷投靠了姬隽,所以上卿才会失踪?”

“正是。”郭益谦笃信自己的猜测:“否则此非常之期,杜锷为何对上卿的下落不明漠不关心?往日里他对上卿的情分可是有目共睹!他应当是早知道上卿在哪——只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困住上卿。”

姬亮道:“定是上卿因为要争取杜锷,前去找他,不料正好撞见杜锷跟姬隽一党密谋,他们怕事情败露,才扣住了上卿,甚至”姬亮实在不愿说出那个猜想。

郭益谦宽慰他道:“你不要担心,上卿纵然在他们手中,杜锷也不会放任他们对上卿下手。”

“他们既然扣住上卿,也是算好了我们会察觉,那么动手也就是这几日间的事了。”姬亮心头飞快谋算:“秣城兵马现在为南宫瑾所执掌,只怕孤如今也难以调动。孤已然输了一步,只能靠内宫守卫与湄河学宫的人马了。”姬亮说着长叹一声:“然而怕也是撑不了多久”

“当下君侯只有立刻召国尉进宫。”

“不,”姬亮摆摆手,“孤和你的一举一动也许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那天的刺客如果不是故意放进来,寻常刺客又怎么进得来这王宫?”

“君侯怀疑白少阳?”

“白少阳是有大嫌疑,可安知除了他还有没有别人?内宫守卫里有多少是姬隽的势力现在也容不得咱们仔细无法排查孤一动,他们只怕立刻发难,那可就真是措手不及了。”姬亮懊丧地坐倒:“想不到孤竟被他们逼得困守宫中,进退不得!”

郭益谦拉了他的手,重重捏着安定姬亮心神,说道:“也并非无法可想。他们的全部精力都盯在你c我还有上卿身上,而君夫人他们却甚少见到,也想不到君夫人会参与进来——君侯可以让君夫人出宫往城外联络国尉,求得湄河学宫增援!”

“夫人?”姬亮愕然:“她”

郭益谦道:“君夫人在晋国也是久掌国政,机变不输君侯。”又道:“况且君夫人初来乍到,又深居内宫,等闲见不到她。若是她乔装成宫人出宫,也比别人容易。”

姬亮被他一语惊醒,正要让窈窕去请伯姜,然而又偏生是郭益谦提起,他又赧然道:“阿兄多谢你。”

他谢的是什么,郭益谦自然明白,等窈窕奉命去了,殿内只剩下他两人时,郭益谦才俯身拥住姬亮。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这一关,过得去自然好若是过不去,那咱们可就只能死在一处了。”他放开姬亮,正色说道:“我不想死,但同你一起死,我也不怕。”

“不,阿兄,我们不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姬亮坐着,郭益谦站着,他腰间悬着的一点触目惊心的红就直愣愣戳到姬亮眼前。姬亮抬手攥着那玉璜,想着这就是郭益谦的命啊,质为美玉,艳红张扬,耀眼夺目,却偏偏易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阿兄,我们不能死。”姬亮重复强调。“吴国不能落到姬隽与世族的手上,所以孤不能死;而孤带着吴国走这条路,需要阿兄一路辅佐,所以阿兄也不能死——”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字道:“只有让姬隽死孤唯一的叔父,也不能再活着了。”

郭益谦清冷孤孑惯了,然而他知道姬亮一向是怕孤苦伶仃,拥住姬亮的手又紧了紧。

伯姜来时一眼看到的正是姬亮与郭益谦相拥着的情景。

“上大夫”伯姜立在门口,正迟疑进与不进,但话已抢先出了口,针一样扎了姬亮一下,惊得他鱼一般弹跳起来。

“夫人”姬亮生怕被她撞见了什么,侧身将郭益谦挡住大半,掩在阴影里,浑忘了伯姜方才喊的就是郭益谦。

伯姜似也觉出得他两人这般过分的亲近有一点不妥,但更叫她自己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一开口,喊的却是郭益谦。

姬亮清了清嗓子,掩去方才尴尬,一面过来拉伯姜,一面开门见山地同她讲:“孤有件十分紧要的大事要托付给你。”

郭益谦站到一边,顺势关上殿门。

姬亮低声道:“孤想让夫人乔装成宫人秘密出宫,去城外的湄河学宫联络国尉商骐骥。”

伯姜看向郭益谦,问道:“是上大夫的意思?”

郭益谦点点头,姬亮又将原委对伯姜和盘托出。伯姜听到后来,面上浮起一丝狠戾,道:“宫中叫人渗透成这样——白少阳该死!”说罢又问姬亮:“宫中守卫尽在他们掌握,我就算出宫求援又有何用?要是他们挟制了你,国尉也是无可奈何。”

“孤与上大夫在宫里与他们周旋。”姬亮决心已下,捡起湄河学宫的符节就往伯姜手里塞,说道:“孤知道你经得住事,不吩咐你什么,我也料不到会怎样,全凭你做主,随机应变。总之,是咱们夫妻一心,里应外合。”

伯姜手里握着铜符,沉甸甸的,仿佛整个江东之地都在她指掌间托着。这是她与她丈夫的,山河。

她对国事不生疏,阴谋阳谋也都在同她兄长斗智斗勇互相制衡的那些年里见识过。但她在晋国的大权却握不稳当,凭她有什么样的才略胆识都握不稳当,否则不会因郭益谦的几句话就愿意随他来了这江东之地。

而姬亮一句“你我夫妻”便将这家国山河,稳稳当当地放在她手中。

伯姜握紧了铜符,只觉得脚下那一步一步都踩得格外有力。脚踏实地,于是就在这地上生了根。

她的丈夫同她大婚不到一月,平时说话犹带着羞涩与生疏,转眼却托她以家国。

从前她不觉得那些读书人死较劲的“名正言顺”有多重要,到今日她丈夫这一句“你我夫妻”,才将她这一生从此分明。

伯姜看着姬亮,又不由自主地往郭益谦那边瞧。郭益谦看她看过来,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于是伯姜对姬亮说:“那我这便去了。”

姬亮送别她到殿外,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吴王宫的廊腰缦回间。

过了午后天便阴了,黑云一层一层地压上来,不一会儿便风雨大作。姬亮站在殿前廊下听了一阵雨,似对郭益谦说话又似呓语地道:“孤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似的。那时也是这样紧迫困顿,阿兄还不在我身边,去了江都孤独自在宫里应对那些世族那一次,我们也是胜得好险”

郭益谦与姬亮并肩站着,沉默地听姬亮回忆往事,他对于三年前风雨中急急奔赴江都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即便听姬亮提起,也不过泛起一点零星而陈旧的情绪,倏忽又消散了去。

这一场大雨下得长久,一解连日来的暑热之气。因此王宫中各处办公的官员皆停下手里的事务,推开窗,或赏雨c或谈笑,安享这一时闲暇。

云骑都尉杜锷向来是不合群的,是以即便此刻值守的庑房里众人都在说笑,也没人来同他说上几句话。杜锷不在意这些,抱着剑坐在一旁,但却叫人觉得他浑身每一块筋骨都绷紧了,仿佛随时会跳起来挥剑出鞘。

而在与这宫中庑房相隔数里之外的他的家中,秦渭阳的心境同他一样不安c紧张,甚至有些忐忑。

杜锷的坦白十分恳切,但这并不能让秦渭阳真正安心。或者说,姬亮的安危足以让他漠视一切基于私人联系上的承诺与信任。因此,杜锷离开之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牵马出门朝城外奔去——能解此困局的,只有国尉手下湄河学宫的兵马——尽管周围有许多藏在暗处的眼睛。

与秦渭阳同时驾马疾驰的,还有伯姜。

湄河学宫建在秣城北面的青阳峰上,山腰有数十丈见方的大平台,视野开阔,商骐骥一眼就瞧见了匆匆而来的一人一骑。

不过当伯姜的身影清晰地闯入商骐骥视野时,还是叫这位久见世事的老将吃了一惊。

伯姜翻身下马,抬手略了略散乱的鬓发,便对商骐骥作了一礼,道:“国尉,内宫有变。”

“什么?”商骐骥不可置信地望着伯姜。

伯姜定下心神,又重复了一遍:“国尉,内宫有变。”短短六个字蕴含了无数的诡谲惊变,她来不及一一同商骐骥细说,只捡了最要紧的提炼出一句:“南宫家联合世族迎回了流放的公子隽,要行废立之事!”

“南宫瑾握着秣城的守军,不知可还有别的人马?”商骐骥反应极快,料定了姬亮是让伯姜往他这里调兵来了。

岂料伯姜眉间一蹙,低叹道:“我们也不知他们虚实,只知道除了南宫瑾,怕是连卫尉白少阳统领的王宫守卫也调不动了。便单是这两路人马,总有七千余人。”

商骐骥听罢又惊又怒,直跺脚道:“白少阳!他”

伯姜道:“所以,君侯与我这两条命,还有这吴国的前程,都系在国尉与湄河学宫一众士子身上了!君侯怕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动静,才叫我乔装出来,他这一步,走得极为冒险,若一时不能除之”

“夫人放心!”商骐骥应了,便自学宫内召了翟缨c卫熙等,率了数百人要同伯姜进宫去。

伯姜转头望了望天色,只见金乌西坠,暮色沉沉,微一沉吟,说道:“国尉并诸位将军c校尉,待日落之后,随我入城!”

是夜,青阳峰点点星火自山腰泄下,一路蜿蜒至秣城外十里处,瞬时熄灭,只闻得隐雷一般的闷响滚滚向秣城。

又行至秣城北面大夏门外一里处,人马俱停,由商骐骥与卫熙c校尉翟缨左右护持着伯姜驰到城下。

大夏门守将正要喝问,伯姜率先将姬亮所授虎符一亮,叫他下来验看。那守将见了虎符,不敢怠慢,立刻开城迎了伯姜入城。

伯姜对那守将命令道:“此处留兵士数十守门即可,王宫内有要事,把你手下的兵都统统调来随我走!”

于是伯姜一行人,由大夏门入,从北往南经开阳门c建春门c清明门c承华门,持虎符将半个秣城的守军都调在自己麾下,由王宫正南的阊阖门浩浩荡荡地入宫。

姬亮闻讯,同郭益谦匆匆赶来,在未央门外见到了伯姜。

彼时晨光熹微,伯姜奔驰了一夜,面上虽略显疲态,但精神上不见一丝放松。她见了姬亮,并不忙说话,打头一个拜了下去,却是稽首的大礼。

她对姬亮原不用如此,且姬亮又感激她一夜辛苦,正想扶她起来,然而眼前忽然一亮,伯姜身后的湄河学宫数百骑及沿途所调之半城的守卫尽皆跪拜在姬亮面前。姬亮纵目前眺,天光大白,一片敞亮。

姬亮心中明白,伯姜如此,是要托衬他的诸侯之势,立他的诸侯之威。

伯姜双手将虎符奉过头顶,姬亮先亲手接了,方才将这位让他刮目相看的君夫人扶起来。

姬亮惊喜地紧紧抓着伯姜的手,他万万想不到伯姜一夜之间风驰电掣地抢在南宫瑾前头把秣城的守军卷走了将近一半。

“君侯当真是王命所归”郭益谦由衷感慨。

乌漆漆的数千人跪在未央殿前的长阶下,跪在姬亮的脚下,郭益谦虽出山已久,此种场面亦见过几次,但此刻看来,仍旧震撼着他——也吸引着他。郭益谦瞧着天边逐渐泛起亮色,不久就会有一轮金光灿灿的太阳从东边的天尽头升起来,将眼前的晦暗涤荡殆尽!

“君侯,事不宜迟。”伯姜道:“国尉同湄河学宫众人俱在,请君侯下令。”

姬亮伸手虚抬,清冽如水的声音稳稳地伴着黎明前的凉风响起:“诸位请起。”

国尉商骐骥踏前一步,道:“君侯,君夫人带着臣等星夜奔袭,一路上又不加掩饰,怕是早已惊动了南宫应龙,还请君侯立刻部署。”

“好!”姬亮 点头,下令道:“立刻关闭所有宫门,将原本内宫守卫调至一处,编为增补,另拿下卫尉白少阳,容后处置。再将几处城门守军分至学宫各将领下,掩伏内宫各宫门要道,由国尉亲领一支人马,就近埋伏。”

待商骐骥领着人马各处安排去了,姬亮才与众人转回殿中等着天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君侯,还有杜锷”郭益谦提醒道。

“杜锷——”姬亮沉吟,突听得身后铿然一声剑鸣,白山喝道:“云骑都尉不得上前!”

姬亮转头,见殿外走过一个人来,正是杜锷。又见杜锷还押着一个人,不顾白山阻拦推到姬亮面前,众人一见,竟是白少阳!

姬亮见此情景,也觉莫名,问道:“云骑都尉这是?”

杜锷将白少阳交予白山,对姬亮说道:“君侯大婚那日内宫出事之后,上卿见内宫守卫多有疏漏,便推想是这些值守的人里出了问题,嘱咐臣私下留心。臣昨日在庑房撞见白少阳鬼鬼祟祟与人交接,当下扣住他二人审问。岂料两人俱是言语支吾,为防不测,臣只好暗中拿下他二人——”他撩袍下拜:“事从权宜,也顾不得僭越了。”

姬亮让他起来,又说道:“既是这样,倒也无妨,只是你可知道上卿的去处?”

“上卿在臣家中,君侯不必担忧。”杜锷又将那一日姬隽拉拢他的事大略对姬亮讲了,只是将姬隽扣住秦渭阳用以利诱他的意图改说成为了断掉姬亮一臂。

“这样说来,是姬隽想拉拢你,你便将计就计,假意投靠,还护着上卿的周全?”姬亮听了回禀,看杜锷神色不似有假,沉吟半晌,对杜锷道:“姬隽可与你有什么约定?”

“两天之后。”杜锷说:“南宫应龙外以秣城守军为援,内以王宫戍卫为应——”

“以你为刺客,刺杀君侯!”郭益谦顺势接话。

杜锷瞧他一眼,沉默一阵,却又说道:“他倒没同我明说——也许只是临机叫我助他一把罢了。”

姬亮点头:“孤知道了。只是这一夜动静这么大,南宫应龙怕是也等不到两天之后了,只怕是天明之后就要见分晓了。”

杜锷先是一愣,旋即又了然地应道:“方才过来时,见一路上内宫守卫来去匆匆,又紧闭了各处宫门,君侯想必早有部署。”

姬亮不答,只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眉头紧锁,满脸忧虑。

杜锷以为他是忧虑内宫守卫并不足以抵抗南宫瑾手里的秣城守军,便说道:“上卿之前同臣说起,若是南宫瑾动了秣城守军,只凭内宫守卫怕是难以抵挡。是以同臣商议,臣在宫中一如往常,稳住姬隽与南宫应龙,而上卿借着被‘软禁’在臣家中的便利,寻机混出城去,联络国尉,将湄河学宫诸将调来增援。”

“可我才从湄河学宫回来,并不曾见到上卿。”伯姜闻言,款款站起,话音里不见惊异:“国尉也不曾见过上卿。”

杜锷眉心一动,道:“夫人已经去过学宫了?”

姬亮默默看了他们半晌,此时开口道:“国尉已经来了。”

商骐骥已经来了?杜锷心中飞快盘算,那必然是伯姜出宫找了商骐骥与湄河学宫众人入宫,方才见守卫调动c宫门关闭,想来姬亮已经有了周全对策——

他看向伯姜问道:“夫人,可确定没有见过上卿。”

伯姜道:“我难道还哄你不成?”

杜锷又问姬亮湄河学宫众人的安排,姬亮一一答了,一旁冷眼看了许久的郭益谦突然问杜锷道:“云骑都尉,上卿此时可还在你家中?”

杜锷缓缓摇着头,似乎全身都被冻住了一般僵直在那里,慢慢说道:“上卿现在怕是在姬隽手里”

“什么!”姬亮大惊。

杜锷此时心神大乱,勉力说道:“君侯调了国尉他们入城进宫,必定惊动了南宫瑾,而我此前假意将上卿软禁在家中的事,姬隽是知道的。上卿向来为君侯倚重,姬隽是要拿他挟制君侯!”

“君侯怎么可能受他挟制!”伯姜冷笑一声,说道:“君侯是君,上卿是臣,自古哪有拿臣子挟制君上的?”

杜锷早在晋国便见识过这位晋国公主雷厉风行争强好胜的性子,她是断不肯受人半分挟制的。要是她极力谏言姬亮不与姬隽周旋,直接刀兵相见,岂不是置上卿生死于不顾?而现在要姬亮与姬隽妥协也根本不可能!此时的情势真真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姬亮根本无路可退——即便他想退,郭益谦不会让他退,商骐骥不会让他退,整个吴国在身后也容不得他退!甚至生死关头,秦渭阳宁愿自己一死以了断姬亮的顾虑!

杜锷不再替秦渭阳说话,心中却打定了主意:若是上朝之后真有变故危及秦渭阳的性命,那他也不得不倒戈姬隽,拿姬亮的性命去换秦渭阳的平安。

忽听得姬亮开口:“不成!孤与上卿情同手足,怎么能置他的安危于不顾?”说罢又转头朝杜锷斥道:“你与上卿这番谋划为何不让孤知道?若是有变,好歹有个接应!”他烦躁地在殿中踱步,此刻殿内不过伯姜c郭益谦c杜锷数人,都是他极亲近的人,因而姬亮并不介意在他们面前流露出焦急无措的神色来。

“杜锷,”姬亮在殿中踟蹰片刻,神情凝重地对杜锷说道:“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上朝,届时他们若真挟制了上卿,你只管护着上卿周全”

“君侯!”郭益谦欲出言阻止。

“上大夫,”姬亮抬手止了他的话头,说道:“万事有孤。”

郭益谦不好再说,只道:“君侯既作此谋划,不穕iǎng xg破锒嘉疽诎荡Γ惺隆!?/p> 姬亮闻言,点点头对杜锷道:“你去吧。”

待杜锷去了,只剩下姬亮c郭益谦与伯姜三人,郭益谦才说道:“杜锷一事,君侯处置得过于草率了。”

“孤知道。”姬亮叹息说道:“事情紧迫,孤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孤注一掷。”

伯姜开口道:“上大夫所虑极是,那姬隽本就企图拉拢杜锷,尽管有上卿说服杜锷,可现下上卿若在他们手中,为了上卿,难保杜锷的假意投靠不会成了真心投靠——君侯纵然爱重上卿,但也不能不顾全大局啊!”她重重一叹,蜷起的手指紧紧攥了袖口,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杜锷这一子,变数太大”

姬亮听她话中有异,忙问道:“夫人有何打算?”

伯姜看了一眼郭益谦,微抬嘴角似有似无地一笑,旋即又正色说道:“杜锷是一个变数,那我便去制住这个变数——上大夫,君侯身边,就劳你照应了。”她说着,并不避忌郭益谦在旁,兀自解散头发重新挽好一个简洁干练的发髻,衬着宫女的素净利落的服饰与腰间佩着犹未解下的长剑,更是显得英姿飒爽,明丽冷艳。

伯姜抱剑一揖,双眼定定地对上姬亮的目光,夫妻俩交换了一个无声的承诺。

郭益谦看着姬亮夫妻这么默契,自己站在这里倒像是多余的了,心中未免不是滋味。他虽然心性耿直,然而出山这些年,也渐渐懂得了圆滑世故,此刻纵然再是难受,也只得强忍了,别过头去不看他两人。

姬亮等伯姜走后,才过来拉住郭益谦的手,闷声道:“阿兄”

郭益谦见姬亮在他面前总是如此,突然感到一阵厌倦,甩开姬亮的手,冷冷道:“做什么?”

姬亮一愣,没料到郭益谦这样冷淡,倒不知所措起来,试探着问道:“阿兄怎么了?”

郭益谦猛然转头,张口欲言却忽觉胸中一窒,只得匀了匀呼吸住了口。

“孤知道阿兄心中有事。”姬亮说:“但无论什么事,都没有眼前这一桩紧要。过得了‘眼前’,孤与阿兄,才有‘以后’。”

郭益谦听得姬亮这一句,只觉得心中倦极,仿佛整个人的精神都被抽干了。姬亮看出不妥,忙过来扶住,关切道:“阿兄怎么了?”

“有点累。大约是连日奔波,又一夜未睡,精神不济。”郭益谦笑笑:“也许是老了”

“阿兄不过而立之年,怎说老了?”

郭益谦抬手掠了掠姬亮的鬓发,轻叹道:“今日是盛年,明日是迟暮。君侯一天天长大,我可不是一天天老了?”

这话听得姬亮心头一阵凄凉,又想到另一桩事上头来。他知道郭益谦师门隐秘,也知道玉璜不祥,但从前一半是不信一半是侥幸,这是却想着郭益谦自出山以来,虽事事有他回护,但仍旧是受伤中毒,惊心动魄。又要为国事操劳,片刻不得安闲,身体自然大不如在锦屏峰下自在耕读之时。这般“用之太过”,纵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有意无意的,似总要应在那玉璜上头。当下心头大骇:果真他是不能随我出山的么?他日若真应在那玉璜上头,岂不是我害了他?

此刻天已微亮,殿外逐渐有细碎轻悄的脚步声匆匆而过,宫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姬亮想,方才那一通思虑皆是以后的事,若过不得眼前,又何来以后?自己才以这话劝了郭益谦,怎么现下自己又纠缠起来?当下携了郭益谦出了大殿回到寝宫,叫来宫人更衣梳洗,静待早朝。

不多时,应门内已奏起钟吕之乐,姬亮整衣出门,又偏过头对郭益谦悄声道:“这礼乐之声,孤平日里听着,只是庄严肃穆,此时倒听出些许杀气来。”

“是君侯有了此心。”

姬亮眉峰一挑,道:“此一役,孤志在必得!”

甫一出寝宫,姬亮便觉得不对,虽然宫人内侍穿梭往来如旧,王宫戍卫也戍守如常,但始终似少了什么。姬亮心中生疑,快步走去路门外正朝大殿之处,蓦地脚下一顿,冷凝着脸说道:“人呢?孤的卿大夫们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一声笑语远远传来:“君侯在找谁?”

姬亮扭头看去,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施施然从应门外走进来。

应门与路门之间是姬亮日视朝事之处,若是往常,这里正殿外早侯满了上朝的大臣,因此这个黑衣人的出现,让姬亮瞬间紧张起来。那人离得远,姬亮看不清他容貌,但已然知晓了此人来历。

“叔父。”姬亮转身,与姬隽相峙。

郭益谦听得这一声,心中一骇,只道不妙,怕是南宫瑾已逼进宫城,但不知国尉那边如何。又转念一想,若是南宫瑾率军而入,怎么又没听见动静?难道是他们都投了南宫应龙不成?这般想着,背上冷汗已淋漓而下,原本无甚血色的脸上又白了几分。郭益谦拔出剑来,正要上前护住姬亮,岂料姬亮反手一挡,倒将郭益谦护在了身后。

姬隽远远瞧着,又是一笑,负着手步履轻捷地走至殿外阶下,正要开口,姬亮却抢先说道:“叔父来得倒早。”

姬隽笑得更放肆了,道:“思归心切。”

姬亮冷哼道:“叔父既然走到这里,也就不必同我摆什么腔调了,只把你那些忠心耿耿拥立你的人叫出来吧,咱们就在这正朝殿前,论个生死成败!”他拔出佩剑,抬手一挥,只听得铮然一声巨响,他竟将那殿前廊下栏杆上的石刻雕花削下一个来!

姬隽并不惊异姬亮手上利剑的锋锐,仍旧是笑意不减,反倒认真拿出长辈的口气,半是关切半是责备地说道:“你啊,小小年纪,这般好勇斗狠——哪里能这样做国君呢?你看这吴国,被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难怪他们要废你。”

姬亮极为厌恶姬隽阴阳怪气的腔调。未曾相见之前,他本以为姬隽作为他的叔父,同为桓公之后,至少应当拥有与他相同的高华气度。即便有不臣之心,也该是枭雄一样的人物,岂料此刻一见之下,却是这样的阴鸷怨毒。故而前番放不下的血缘亲情尽都消散了。

姬亮不答姬隽的话,长剑直指,大喝道:“来人,将姬隽拿下!”

路门戍卫应声而动,团团围住姬隽正要捉拿,却见应门外如潮水一般涌入一大批甲士又将这路门的戍卫围住。

姬亮心头一紧,握着剑的手因发力而泛白,他几乎是暴怒着喝问:“谁许你们闯进来的?”

姬隽哈哈大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姬亮,仿佛此刻被围的不是他而是姬亮一般。

忽见人头攒动,应门外冲进来的甲士纷纷让出一条道,让一人进来。

姬亮定神看去,果真是南宫应龙,身后还跟着南宫瑾c南宫琸等子弟。

南宫应龙走到姬隽身侧,解了姬隽之困,又朝台阶上的姬亮微微拱手,颇是傲慢,他道:“君侯既不爱听那套虚言,老臣也不说那些场面话了。我等老臣不远千里迎回公子隽,便是认为他比君侯更适合作吴国的国君。先王曾把君侯托付给老臣,但君侯在位这些年,所作所为,国中有目共睹。所行新政,虽有一时的起色,但更多是埋祸端于后世,乃是饮鸩止渴之举。偏生君侯不听臣等谏言,不顾世族反对,一意孤行,任由郭益谦这等奸佞兴风作浪,将一事交予商骐骥那等庸臣与他手下的毛头小子,简直儿戏!”

姬亮听着,怒极反笑,道:“说了这么多,无非是逼孤退位——倘若孤不肯,”他一指阶下一众甲士,道:“你们便要弑君?”

南宫应龙道:“君侯若从善如流,只要答应退位,臣可保君侯后半生安享尊荣。”

“岂止是答应退位,还得杀了上大夫,是不是?”

“不错。”

“唉。”姬亮忽然一叹,说道:“上将军,孤心里一直都很敬重你,也十分倚重你与丞相。你不该只瞧着你南宫家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辜负了孤对你的倚重与敬仰。”

姬亮这口气,浑不像一个落败之人的口气,南宫应龙本来就觉得姬亮心机深沉,反复无常,因此心下生疑。他身旁的南宫瑾却出言嘲讽道:“大势已去,你还拿什么国君腔调,还不快快退位,我父亲也好看在先王面上,保全你一个体面。”

姬亮不理他,只问南宫应龙道:“上将军,今日早朝为何只见你来?丞相呢?上卿呢?文武大臣们呢?”

他这一连串逼问,莫说南宫应龙,就是姬隽也收敛了笑意,皱眉看了过来。

郭益谦心头却清明。他与姬亮此刻被困在这路门外头的正朝大殿,对吴王宫内别处情况一无所知,且更拿不准杜锷那边是否有变。但要知道杜锷的动向,只消问出上卿的下落便可。

南宫瑾并不知这其中关联,犹自口出狂言:“你以为让商骐骥卷走秣城一半守卫便可以与我们抗衡了么?”他说着,笑得志得意满,又道:“费文通与你有师生之情,秦渭阳与你是同门之谊,是该让你们见一见。”他双掌一击,后面的甲士推上两个人来,正是秦渭阳与费文通。

“丞相!上卿!”姬亮一个忍不住就要奔下阶去。

郭益谦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君侯不可!”

阶下费文通喊道:“君侯,姬隽阴险乖僻,君侯万不可让吴国落到他手上!”

南宫瑾讥笑道:“丞相生死关头还挂心国事,只可惜看错了人,白费了这一片忠心。”他侧头看了看秦渭阳,笑问道:“不知上卿又有什么话,要对那位君侯说?”

秦渭阳虽受人挟制,仍是身姿挺拔地站着,顿时衬得南宫瑾形容委顿。他也不像费文通那样激愤,闻言只是淡淡横了南宫瑾一眼,又转过眼定定朝台阶上看去。

虽然说隔了数十级台阶,可秦渭阳这一眼却望进了姬亮心里。而姬亮最是怕见他这样平静的神色——秦渭阳性情和软,但行事一向极有主见决断,落入敌手还镇静如常,可见他心里早已有了成算。以姬亮对他的了解,不会想不到秦渭阳的打算——倘若他真的以命相搏姬亮不敢再想下去,秦渭阳胸腔里喷出来的血是他最害怕的东西,他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那个噩梦一样的夜晚。

“南宫应龙,你快放了丞相和上卿!”正朝大殿右边的宫墙角门猛地被撞开,商骐骥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国尉!”姬亮欣喜地唤道。

商骐骥大声应道:“君侯!南宫瑾调动了秣城守军逼宫!臣虽一层层封锁宫门,奈何他们还是杀进了应门。”

他君臣说话间,南宫瑾亲自领着甲士杀过来。眼看双方就要短兵相接,但听得一声“阿瑾住手”——南宫应龙叫住了南宫瑾,又抽刀架在费文通脖子上逼迫商骐骥停手。

“国尉。”被人挟制着的秦渭阳在南宫应龙背后缓缓开口:“现在宫外是个什么情形?”

商骐骥犹豫着没有回答,秦渭阳又道:“你说便是。姬隽与上将军肯定早就知道,只是君侯被困在这里,不知道罢了。”

商骐骥瞟了一眼南宫瑾,说道:“文武大臣都被拦在宫外,估计正乱着。南宫瑾调来秣城四门守军与我昨夜调入宫的秣城五门守军正对峙着。”

秦渭阳一笑:“可谓势均力敌了。”他转眸望向南宫应龙:“上将军并无十足胜算,故而才从一众文武大臣里挑了我与丞相出来要挟君侯,是不是?”

南宫应龙不答,秦渭阳脸上笑意更深,又道:“可自古以来哪有拿臣子威胁君主的?”

南宫瑾道:“旁人倒罢了,上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君侯怕是要心痛欲绝了——你同姬亮的那些事,打量国中人都不知道吗?”他带着鄙夷的目光从费文通脸上扫过:“有其师必有其徒。”

秦渭阳平日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今日却浑不在意,只对商骐骥道:“国尉,这话我只同你说——不必顾及我。”

“上卿!”

秦渭阳不再理他,将头转了过去。

姬亮站在台阶上,听不清秦渭阳同商骐骥说了什么,只看得见商骐骥脸上神情变了再变,心中愈发焦急。他看向郭益谦,但见郭益谦一个箭步上前,朝台下扬声说道:“君侯有令,着国尉拿下南宫应龙等人!”

姬亮万万没想到,郭益谦竟当着他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假传君令,心头恼怒,可又不能在姬隽和南宫应龙眼前显出来,只低声道:“阿兄!上卿同丞相”

郭益谦却冷硬硬打断他:“方才君夫人说得是,君主怎么能被臣下挟制?”

姬亮驳不了他的话,只好往台阶下秦渭阳处看去,盼着杜锷只要能护着秦渭阳周全才好,哪怕他投了姬隽呢?反正情形比眼前也再坏不到哪里去。

底下商骐骥得了令,却不敢当真不顾费文通与秦渭阳的性命。正踟蹰间,那一头秦渭阳对他说道:“国尉不曾听见上大夫传令?还犹豫什么?”

不等商骐骥答,南宫瑾正要开口,姬隽却突然暴喝道:“你给我闭嘴!”把南宫瑾吓得肩背一缩,连忙退到南宫应龙身后低眉垂首站着。

姬隽走过来,突然抽出长剑架到秦渭阳颈子上。岂料秦渭阳顺手抓了剑锋就将脖子往剑刃上撞去!姬隽一惊,收剑回撤,秦渭阳早料到如此,死死抓着不松开,任凭利刃割进皮肉里。他死志已萌,纵然姬隽要削下他一只手掌,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这变故生得突然,连商骐骥都救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往剑上撞去。千钧一发之际,秦渭阳只觉得颈后被一股大力扯住,生生顿住了他的去势,接着手肘上被重重一击,倏地一软再握不住剑,摔在地上。

姬隽抬眼一看,救得秦渭阳的可不正是杜锷?他方才本就是用秦渭阳逼杜锷现身,现下抢上前去,命左右甲士搀起秦渭阳,将剑锋一横拦着杜锷:“云骑都尉,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秦渭阳闻言,一直淡定的神情终于变得惊惧,颤声说道:“杜锷,你若答应了他,就叫我今天就死在这儿,挫骨扬灰,就叫你碧落黄泉都再找不到我!”

杜锷听了这话,又气恼又伤心,看姬隽扯着秦渭阳往人阵中退去,他也跟过去。商骐骥看着,却是秦渭阳一心寻死,姬隽倒要保着他。这情势正好让自己能两全,当机立断发号施令,领着士兵就冲进了南宫应龙阵中。

南宫应龙与商骐骥都在军中多年,混战起来旗鼓相当,胜负难分。由于伯姜调走秣城一半守军增援内宫,打了南宫瑾一个措手不及,只好半夜里赶紧着集结了剩余守军,拦住了上朝的大臣,直冲冲往吴王宫冲进来。无暇部署,只求一快。逼得姬亮退了位,就算功成。而商骐骥部署半夜,吴王宫里各处均有接应,虽兵力分散,一时要聚拢起来也容易。因此不消一个时辰,商骐骥的人马便尽都把正朝大殿围在中间,南宫瑾的秣城守军只困死在路门与应门之间。南宫瑾率人几次突围,并不往出宫方向,而是直奔姬亮而来。

“背水一战,抓其要旨。南宫瑾也并非不中用的膏粱纨袴。”郭益谦望着奋力突围的南宫瑾,对姬亮感叹道。

“嗯。”姬亮含糊着答应一声,将目光纵出去,牢牢拴在乱军之中的秦渭阳身上。

姬隽扯着秦渭阳,始终不出左右亲兵保护范围,杜锷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三个人在人从中游动。那一边南宫应龙因挟制着费文通,情形也同姬隽一样。只是他走几步便要回头朝姬亮方向望一望,颇是踟蹰犹豫。费文通与他共事十几年,看他这样,想必心中已对逼宫一事心神动摇,说道:“上将军若真是心意已决,何苦又再有牵挂?”

南宫应龙脚下一顿,摇摇头,依旧扯着费文通往中间退,一路还替他挡了些刀兵碰撞。

费文通道:“当初先王榻前,将君侯托付给你我,当日的誓言,你都忘了不成?”

“我没忘!”南宫应龙扭头盯着费文通,心中似恨极了,手上加力掐着费文通的胳膊:“可君既不为君,臣又何必为臣?”

费文通顺势又退了几步:“他是自有主意,不必依托你我;他也是手段无情,但到底没把你家怎么样,你何必就先跟他闹起来?”

南宫应龙用力带了费文通一个趔趄,越发恼恨地说道:“我不先动手,只怕南宫家就要是第二个杜家!”

费文通跌足叹道:“你向来沉稳,现在怎么这点事都经不起?你以为投靠了姬隽就有好下场?姬隽是什么为人你不清楚?况且大势如此,天道使然,你以为吴国换一个国君就可以保你南宫家万世万年的太平富贵吗?”

“丞相!”费文通的话像是戳到南宫应龙心头最隐秘的深处,使得南宫应龙企图用大神喝止来掩盖他的心虚:“你最好明白你现在受制于人,还以为是以前一起上朝的时候吗?”

费文通并不怕他,只说:“与其你南宫家在姬隽手里灰飞烟灭,不如就此罢手,捉了姬隽去抵过。君侯即便要问罪,但你南宫家几百口人总有活着的。”他看南宫应龙不搭理他,又道:“其实你心里也反复,否则你一个上将军,这事又是你们南宫家起的头,你不冲锋陷阵去,只管看守着我做什么?”

费文通这番话,倒激得南宫应龙打起精神往外头冲杀了几步。费文通尽量缩在他身后,仍是不死心地劝说:“你也不必这会儿奋力苦战。还是听我的话,捉拿了姬隽交给君侯——大不了你贬为庶民流放山林,岂不是胜过当日杜家流那么多血许多?说到杜家——你还不如云骑都尉年纪轻轻看得明白。”

杜锷自然不知道十几步开外有人在谈论他,心无旁骛地与姬隽周旋。

不是没有想过拿姬亮去换秦渭阳,可是他若流露出丁点这个念头,只怕最后换来的也是秦渭阳的尸首——他有多决绝,杜锷是领教过的。

杜锷正在去与不去之间两难,想着若能趁乱从姬隽手中救出秦渭阳就是两全之策了。

姬隽见商骐骥越逼越紧,南宫应龙似也乱了手脚只择路而逃,再看杜锷又打定主意不远不近地同他纠缠,让他脱不得身。姬隽眉心一皱,他原是拿秦渭阳挟制姬亮的,却反叫秦渭阳掣肘了他。纵然当秦渭阳是件宝,此刻也不得不弃了。

他提了剑,拎起秦渭阳后颈,阴测测地咬牙说道:“秦上卿,我可是护不得你了,可别怨我。都是姬亮和杜锷不肯顾念你性命!”

秦渭阳早抛了性命牵挂,闻言只不做声。

姬隽正要下手,突地被人在身侧重重一撞,回眼看去只见阵中大乱,南宫应龙不知何时倒戈相向,正与南宫瑾战在一处!

只一刹那间,耳边有破空之声带着剑气扑面而来。姬隽反应极快地回剑一挡,铿然一声,两剑相交,顿时震得虎口发麻,几要握不住剑!忽地惊觉左手一空,秦渭阳已被杜锷护在身后。

姬隽怒极,额上暴起的青筋让他看上去更加狰狞凶恶。他脚下发力一点,一跃而起,长剑直指杜锷心口。杜锷架势要接下这一招,谁料姬隽右手一翻一抬,又朝杜锷颈子上劈来!杜锷回剑要护,姬隽剑招再变,杜锷只得跟着他变。两人互相拆了十数招,杜锷心中惊惧起来——自己彻底被姬隽给套住了,慌乱中秦渭阳也被卷入人潮下落不明。

杜锷奋力挣脱姬隽的控制,无奈姬隽出剑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诡异,杜锷即使全力以赴也只够勉强自保。

“云骑都尉,我来助你!”白山举剑从人群中冲杀进来,加入战团。他一面迎向姬隽的剑锋,一面同杜锷说道:“南宫父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反目,国尉趁他们乱着,下令秣城的守军撤出阵中,只将他们围在里面,以逸待劳。我领着的三千王宫戍卫,倒没有用武之地了!”

白山与杜锷一左一右夹击姬隽,姬隽长剑一抖,绞住白山剑锋一带,用力甩向杜锷。杜锷连忙收回剑势接住白山。姬隽得了空隙,挥剑杀入阵中,瞬间淹没在人海里。

杜锷懒得去追,拉住白山退后,问道:“你看见上卿没有?”

白山摇头。

杜锷撇下他,足尖一点,身体腾空一跃,重新跳进了混战的人群。白山要喊住他,可只几个起落就不见了杜锷人影。

白山看不见杜锷与姬隽,人阵中又乱做一团,当下也不恋战,返身退到外围。

卫熙搀着受伤的费文通艰难地从阵中杀出来,后面尚有追兵,白山抢上前去打翻了几个甲士替他们断后。

卫熙一看是他,将费文通交到白山手里,嘱咐道:“丞相受伤了,赶紧送去君侯那里。”

白山顺口问道:“那上卿呢?”

卫熙白了他一眼,说“丞相我都救得侥幸,何况上卿一直在姬隽手里,我可不敢轻举妄动。”

白山道:“云骑都尉把上卿从姬隽手里救出来了,只是情形太乱,一时脱手,挤散了。”

卫熙一挑眉:“云骑都尉在,上卿必然不会有事的。”

白山想了想,觉得卫熙说得对,就要去搀费文通。费文通一路沉默,白山也不敢多问。

卫熙跑到商骐骥身边,同他一起指挥着守军往后撤。又低声对商骐骥说:“国尉,他们父子俩可是领着秣城一半的守军在自相残杀啊!”

商骐骥知道他言下之意,道:“我也知道,无论胜负,折损的总是秣城的守军。但南宫应龙突然倒戈着实诡异,若我们借势追击,中了对方的计怎么办?不如退了出来,以守为攻,稳中求胜才是上策。”

卫熙点头,说:“白山那里尚有三千王宫戍卫,不如”

“不行,那三千戍卫乃君侯亲兵,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征调——不如你带了人去,捉了南宫瑾再看。

“是。”卫熙应了,点齐人马便直奔南宫瑾去。

阵中南宫父子战得难解难分。南宫瑾一身武艺都是南宫应龙亲传,这么多年下来练得也勤,不比他父亲差。因此纵然是南宫应龙在,一时也拿不下他。

南宫瑾方才见他父亲突然率人直奔他来,原要接应,岂料南宫应龙劈面一掌就向他打来。南宫瑾本能躲开,退开几步,愕然唤道:“父亲?”

“逆子,还不束手就擒!”

南宫瑾一面躲一面问道:“父亲这是怎么了?大事当前,父亲可千万别糊涂!”

南宫应龙到底怕伤了南宫瑾,弃了兵刃只徒手捉他。南宫瑾也顾及着他父亲,父子二人就这么束手束脚地斗了大半日。南宫瑾也琢磨出他父亲的心思来。

他对他父亲说:“阿父,咱们没有退路了!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咱们家几百口人的性命身家都在父亲一人身上。此时父亲要是退了半步,南宫家就要受灭顶之灾,父亲三思!”

南宫应龙道:“阿瑾,你心里要是念着南宫家,便听我发落。”

“不知父亲是听信了谁的话——”南宫瑾话未说完,南宫应龙双手已缠上了他的胳膊,伸腿在他膝弯处一踢,南宫瑾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南宫应龙的亲兵忙拿来绳索箭塔捆了,那些秣城守军一看主将被擒,纷纷弃械投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卫熙来时,正撞上南宫应龙捉了南宫瑾往正朝大殿方向去。卫熙拦住南宫应龙去路,示意南宫应龙将南宫瑾交给他。南宫应龙神情阴郁地看了卫熙一眼,并不放手,依旧大步朝前走。卫熙抽出兵刃,再要拦下时,身后响起白山的声音:“下大夫,君侯说要见他们。”

于是白山领了南宫父子往台阶上去,商骐骥召集卫熙等湄河学宫将领清点残余秣城守军整合收编,各司其职,只仍旧不见姬隽c秦渭阳与杜锷三人。

“抓不到姬隽,始终是个祸患。”商骐骥说。

卫熙却道:“姬隽未必就逃了。”

“哦?”商骐骥想听听这个平日里看着并不出挑的下大夫的看法,问道:“那你说他是去了哪儿?”

卫熙一笑,说:“国尉想想,姬隽是被流放了二十几年的人,乍一回来,并没有地方供他安身。而以他的野心,也不肯只求安身的。”

商骐骥再问:“倘若只是寻个临时的庇所,以图日后再起呢?”

“那也不可能。”卫熙摆摆手,指着正在整编的秣城守军说道:“他闹的这一场,还是借了南宫家的势——今日之败,君侯追究起来,怕还要牵扯着一大批人,哪还有第二个不开眼的再去扶持他?到头来,也只有他一个人。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除了孤注一掷,难道还有别的出路?”

“你是说——”商骐骥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他必有最后一击。”说罢警觉地望了望四周。

卫熙又说:“上卿与云骑都尉还不知在哪儿,要是落在姬隽手里,那就麻烦了。”

商骐骥闻言,看向那高台上,皱眉不语。

而此刻在那高台上站着的姬亮,似乎并不想听南宫应龙的剖白,但费文通却劝他要像当年桓公那样表现出一个霸者应有的气度与胸襟,听一听面前这个逆臣的声音。费文通今天受了大委屈,姬亮不得不照顾他的面子。

获得默许之后,南宫应龙开始滔滔不绝地陈情。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今日逼宫的事情在他口里说出来,真真是有千万个情非得已,万千个奸佞逼迫,直听得姬亮冷笑不断,一个字也不愿意信他。

南宫应龙说了一大篇话,见姬亮不曾动容半分,心中一狠,作势要在殿前手刃南宫瑾以谢罪。姬亮依旧只作不见。幸而被费文通拦了下来。

姬亮狐疑的目光从费文通面上扫过,道:“姬隽谋反,你南宫应龙就是主谋,现在你要杀南宫瑾,是戴罪立功,还是灭口?”他转头命令白山:“白山!”

“臣在!”

“先将南宫应龙c南宫瑾,并今日在场所有涉事朝臣全部收押!”

“是!”

“待抓到了姬隽,再一并处置——这件事里头,绝不止一个南宫家。”姬亮这话,既是说给白山,又是说给费文通听。

待白山领命押了南宫父子下去,姬亮又道:“丞相受伤了,还是去内宫好好休息吧。”说罢要过来搀扶他,费文通忙行礼辞谢。郭益谦却道:“丞相,南宫应龙之前拿你性命做要挟,你为什么还要替他们说话?”

费文通遂将他混乱中劝南宫应龙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又对姬亮说道:“君侯,臣也是看南宫应龙尚有一点悔过之心——”

郭益谦抢了他的话说:“上卿与你同样落入姬隽手中,现在生死未卜。丞相与上卿有师徒之情,此刻竟只顾着为一个反贼说话。”

郭益谦的刻意刁难让费文通大为不快,说道:“上大夫,你怀疑我与南宫应龙也另有所图谋?”他撩衣向姬亮跪下,道:“请君侯将臣一并收押,抓到姬隽,自能证明臣与此事半分无涉!”

姬亮尴尬一笑,说道:“丞相多心了,孤是信得过你的,是上大夫失言了。”但郭益谦并没有向费文通道歉的意思,姬亮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再次请费文通进路门内王宫内殿去歇息。

“阿兄。”姬亮望了一眼费文通远去的背影,对郭益谦说道:“你方才是真失言了, 丞相他”

“这些话我不说,难道叫你亲自跟他说吗?”

“阿兄”姬亮被这话噎得无法再说下去——终究只有郭益谦是他的知己。作为君王,最忌讳的就是“知己”,然而有郭益谦在,姬亮只觉得心安。

“传孤的令——”姬亮站在刚刚跃上东天的朝阳明媚的光线里发号施令:“关闭秣城十二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湄河学宫诸将立刻在城中搜捕姬隽。宫外百官俱入官署,关闭宫门,白山着人继续于宫内搜捕。”

姬亮此时已经回到内殿燕寝中,看着殿外来来往往的人,突然问郭益谦道:“白山说,卫熙跟他讲,云骑都尉在,上卿就没事——但是,我们谁都没有亲眼看见云骑都尉跟着上卿啊”

“我也没有看见锦屏山下那一大片的荷花,可是我知道这个时节它一定开得接天连地。”

郭益谦见姬亮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又说道:“君侯,君夫人可有消息?”

“我不担心她,她的应变决断,连我也不及。”

郭益谦没再说下去,姬亮自己却想通了。

只是姬亮口中应变决断都远胜于他的伯姜,此时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追到了姬隽,在吴王宫里那座标志着桓公之威的问鼎台上。

姬隽孤身带着秦渭阳,又有杜锷尾随,自知冲不破商骐骥的重重围堵,索性且战且退,逃至人迹罕至的问鼎台上。

问鼎台立在吴王宫众多宫阁殿宇围绕之中,却已多年不曾有人来过了,因此台上的苔痕藓迹悄悄替时光占领了这座昔日风光无限的高台。

姬隽到了问鼎台,放慢了步子,似闲逛一般一时抚着累累青苔的石壁长吁,一时望着台下蚁群一样的人短叹。不像来避难,倒像是来游览。

他扣着秦渭阳一走一停,纵目远眺,极是悠闲,浑不在意身后杜锷按剑蓄势待发。而杜锷身后十几步外,是他们谁都不曾察觉的伯姜。

伯姜是不信杜锷,为防他突然发难,一直跟着他,孰料竟发现了姬隽。伯姜突然出剑,只一眨眼已掠至姬隽身后。姬隽蓦然转身,将秦渭阳整个人扭过来,伯姜的剑尖便直冲着秦渭阳而来。伯姜并不打算收剑,剑尖眼看着已刺破秦渭阳的衣衫,刹那间就要穿胸而过——却突然一滞!

电光石火之间,是杜锷从侧面出剑,擦着秦渭阳的皮肤拦下伯姜的一剑。秦渭阳乍被这冰凉的剑刃一激,惊得倒吸一口气,本能往后退去。姬隽正好借了他的力又退开数步。伯姜要追上去,杜锷瞥了一眼抵在秦渭阳脖子上的长剑换成了更轻快的bi sh一u,不得不伸剑拦住伯姜。

伯姜心道:果然如此。她抬手用长剑挑开杜锷的剑,双眉一扬,道:“杜锷,你要帮他?”

杜锷道:“你跟了我一路,还看不明白?”

伯姜一愣:“你知道?”

杜锷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只说:“我欠上卿一个人情,当然要护他周全。至于他们叔侄间谁输谁赢,这吴国国君是谁,我不感兴趣。”

“你现在是受制于他,还谈什么护人周全?”

“那也是我甘愿受制于他!”

“你——”伯姜无言以对。

“哈哈哈!”姬隽大笑:“说得好!真真是个情种!我要是有这么个让我甘愿为他受制于人的人,别说吴国国君,就是给我天子,我也不做!”

杜锷对姬隽道:“我只要你放了他。”他看了一眼伯姜,又道:“我不会为难你。”

“不会为难?”姬隽阴鸷一笑:“我到了这个地步,还怕你为难?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我这侄媳说得对,你现在可是受制于我。”姬隽转头看伯姜,竟有几分赞许:“你可是比他们都中用——商骐骥是你调进城的吧?还顺手卷走了秣城一半守军!这一招着实高,我也佩服。你好好在晋国做你的长公主不好么?来这里联什么姻呢?”说罢,又自顾惋惜一叹:“身为女子,终究是身不由己啊”

姬隽的话戳中伯姜心事,却不愿在外敌面前显露,傲然回应:“这与你无关。”

“姬亮?”姬隽哂笑:“徒有其表罢了。他跟他那个口蜜腹剑c卑鄙阴险的父亲没有一丝走样!”

一个温软的声音悠然在姬隽耳边响起:“一介乱臣贼子,倒来说别人是道貌岸然?”

“愚蠢。”姬隽斜觑秦渭阳,调笑道:“你这样天真的人都能做堂堂一国上卿,我看这吴国,不亡也难——成王败寇四个字,你竟没有听过?”

秦渭阳懒得同他争辩,姬隽却似要将他这二十年的愤懑都发泄出来——

“桓公时的赫赫武功,百二十城,如今都让姬无忌与姬亮父子作践成了什么样子?姬无忌在位时割出去的五城不算,四年前姬亮即位,再割二城,一年前上郡又差点丢了!年年战,年年败!亏得你们也将那些谀颂之辞说得出口!

“这且不算。他怎么对那些世家旧族的?那些都是跟着桓公一寸血一寸土地拼杀出一份霸业的功臣!他姬亮竟逼得这些世族们死的死,败的败——杜都尉c秦上卿,这事上你们可比我明白多了!”

杜锷对此事始终心有芥蒂,也说不起话。是秦渭阳嗤笑着应道:“我看你性情乖僻,以为你也有不落俗流的见地,没想到就算做出这天地不容的事来,也还是满嘴的陈腔滥调——你也算活了这几十年岁数,却参不透这此一时彼一时的天道?”他说着越发觉得可笑,竟大笑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天道?”姬隽难得严肃起来,叹道:“你们算什么,也敢妄称得窥天道?你莫要看着眼前风光,一国之力俱归姬亮之手。这下面的架子搭不牢,哪一日百尺高台轰然而塌,那才叫好看!”

伯姜听了这话,诧异地看着姬隽。姬隽冲她一叹:“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这里头唯一一个明白的,可惜被那郭益谦算计着来了这里”

伯姜骤然脸色一变,只听姬隽又道:“怕是上卿也出力不小!”

伯姜瞬间已和缓了神情,只当姬隽说的是旁人的事,与她全然无关。

突然,姬隽将秦渭阳往前一推,杜锷眼疾手快接住。他原以为伯姜就要动手,可伯姜不但不动手,竟还收剑还鞘。杜锷拿眼神询问秦渭阳,见他也是一脸莫名。

姬隽负手瞧着高台石壁,问伯姜:“你来得晚,知不知道这座问鼎台?”

“早在晋国时,就听闻天子为桓公筑问鼎台。”

“天子筑台,名是嘉奖,实际是忌惮。”姬隽说罢,又是一声长叹:“不过六十年,已荒疏凄冷至此。”

伯姜走过去,同姬隽一处站了,问道:“你既然也有这些感慨,为什么还要听信南宫父子的挑唆?”

“一去二十年,也想见一见故人。孰料终究是,人物两非。”姬隽转过身,又说:“我是不甘心在那岛上不死不活,可也没愚蠢到以为凭着南宫父子就能拉下姬亮——都是桓公的血脉,我比你们了解他得多。”他问伯姜:“你是姬亮的妻子,所以觉得我是乱臣,倘若你还是晋国的公主,你又怎么看我?”

伯姜一时答不上来,姬隽并不介意,自顾说下去:“我是桓公少子,可国君的位置只有一个,坐得了就是吴王,坐不了又想坐,就是乱臣。”他突然冲伯姜一笑,又恢复了乖戾的神色:“将来你跟姬亮的儿子,不知哪个是吴王,哪些是乱臣?”

伯姜听他的话说到自己与姬亮身上,便道:“以嫡以长,古制如此,也不见个个都是要蓄谋夺位,自杀自灭的。”

姬隽大笑:“这话旁人说得,你伯姜公主说来真是虚伪至极——你一个女人都还想从你兄长身上分权呢,何况我这样的公子公孙?你也不要说什么古制如此——古本无制,有铜氏制之。既能从无到有,为何不能由此及彼?”

伯姜原以为姬隽有什么紧要的话说,岂料他只胡扯一通,早不耐烦了,朝杜锷使了个眼色。杜锷会意,正要偷偷绕到姬隽背后,又听见他说:“我从岛上出来,也有些日子了,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杜锷止住脚步问。

姬隽神秘莫测地一笑,悄声说道:“我看见吴国将来——七庙倾毁,宫室焦墟,百姓奔逃”

“妖言惑众!”伯姜斥道。

“惑什么众?”姬隽笑着一指问鼎台上在场三人,道:“你们哪个能为我所惑?” 他盯着伯姜:“你记好我这一句话,十年,只消十年,你就知道我说的对是不对。”他说完,一个转身便跨出了高台,仰面倒了下去。

姬隽这一跳,问鼎台上三人皆始料未及。忽地听得台下闷闷一声响,陡然惊起一阵sā一 àn。伯姜沉默半晌,独自走下问鼎台。杜锷也扶着秦渭阳跟了她去。

姬隽自杀的消息传到姬亮这里来,姬亮反倒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郭益谦不解,问他:“姬隽一死,就很难查出到底国中还有多少人”

“不必再查了。”姬亮说。

郭益谦还要再分辨,费文通走上前来附议姬亮,连声称是。

郭益谦看了费文通一眼,心中更是忿忿,恰又见伯姜三人一齐进来,他又往那边看去。杜锷一向亲近秦渭阳自不消说,而秦渭阳又是费文通的学生,这样费文通那边就有了三个人。看来今日他不管有什么主张,姬亮都不会听他的了。他只不明白,为什么连伯姜也同他们走到了一起去了?他亲自从晋国迎回伯姜,可不是让她做了秦渭阳的助力呀。

“上卿!”姬亮一见秦渭阳,急忙从席上站起来,拉过秦渭阳上下打量。他看秦渭阳虽然狼狈,但并未受伤,于是转头对杜锷说道:“多亏云骑都尉接应得及时。”又问秦渭阳:“姬隽可有为难你?”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多余——姬隽死都死了,即便对秦渭阳有过为难,他还能将姬隽怎样?

“姬隽死了。”伯姜说:“从问鼎台上跳下来”

“孤已经知道了。”

姬亮的不耐烦让伯姜敏锐地捕捉到了此时殿中微妙的反常气氛,她垂下眼,默默退到一旁。

秦渭阳环视众人,问姬亮:“姬隽既已伏法,不知君侯如何处置南宫父子?”

“君侯的意思,是此事到此为止。”费文通悄声对秦渭阳解释。

秦渭阳抬眼朝姬亮与郭益谦看了一看,了然地应了声“是”,也不说话了。

姬亮看众人都不言语,又说:“丞相,南宫应龙受姬隽蛊惑,图谋造反,本是大罪。然而孤念他两朝重臣,又受先王托孤之命,且有悔过之心,处置上便想宽宥一些,你看如何?”

姬亮这话正中费文通心意,当即点头应道:“自新政以来,为求速成,对世族们太过苛刻。杜氏一事”费文通看向杜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难免让他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终日惴惴如临深渊,心中怕也对君侯多有怨言。倘若再紧逼下去,就会有第二个c第三个南宫应龙。那时即便君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吴国也会因为内耗太过而再也无法与晋雍楚三国抗衡。”

“孤也是想到了这里,所以才”姬亮拿余光扫一眼郭益谦,欲言又止。

费文通朝姬亮深深一揖:“君侯,新政只能用一时,如今,是到了该改的时候了。”

郭益谦闻言,猛地回头看向姬亮,姬亮不敢直视他质问的眼神,只伸手扶了费文通,说道:“孤知道,孤知道让孤想想。”

一座城市倘若有幸成为王国的都城,那么在它被命名的那天便具有了一股可以消弭各种争斗暗涌于无形的力量。而散发出这种力量的源头就在这座城市的核心——王宫。

姬亮几乎没有费任何口舌就与世族们达成了默契,各退一步,彼此两宽。但同时,他的心腹知己郭益谦全程无声地用眉梢眼角的怒气表达了大大的不满,可姬亮却破天荒地选择了无视。

姬亮突如其来的冷淡让在人情世故上向来缺乏婉转的郭益谦更加笃定自己遭到了厌弃。而比这更糟的是,他发现自己尽管是吴国的上大夫,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从前有姬亮的信任与支持,他的确用不着经营这些额外的人脉,也因此尝到了今日孤立无援的滋味。

由奢入俭难。如今的郭益谦再也不是锦屏山下无欲无求的山野隐士,既然是姬亮将他拖进了这滚滚红尘中,又怎能中途放手,让他一个人在这捉摸不定的世间流离?郭益谦惶惑且愤怒。

因此在姬亮遣退了众人,试图向郭益谦解释再处理南宫父子事情上的情由时,遭到了对方几可被称为无理取闹的曲解。而姬亮本以为,他与郭益谦是世上最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并且以郭益谦的智计,不会想不到他的顾虑。失望之余,更负气不愿意同郭益谦说话,丢下他一个人回了内殿。

第二日郭益谦并未来上朝,姬亮也不打听他的去向,干净利落地将那一场乱的余波稳稳地压于无声之中——南宫一族削籍为民,流于山越故地,终世不得还。

姬亮这样的处理让费文通感到欣慰。的确,吴国现在需要尽快摆脱新政——虽然新政无疑让吴国从割地的颓丧打起精神并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与天下争衡,但这一切也迅速地透支着吴国的元气。这一处理也冲散了一些终日笼罩在惶恐中惴惴不安的老世族心头的怨气,于是他们与姬亮又渐渐热络起来。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失意难免心不平——有道是物不平则鸣,所以郭益谦在姬亮冷落他的半个月以后,怒气冲冲地寻shàng én来。

姬亮正在饮茶,见到他只是淡淡一笑,也替他斟了一盏茶,说道:“有十余日不曾见到阿兄我知道阿兄在气什么,只望阿兄能知道我心里的难处,那咱们就还同从前一样。”

郭益谦过来与他相对而坐,问道:“若我不体谅,你跟我是不是就回不到从前了?”

姬亮沉默半晌,回以一叹。

郭益谦冷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真心信你。”

“你这是什么话?”姬亮正要分辩,郭益谦抬手制止了他往下说。

郭益谦将那块玉璜从身上解下来,举到姬亮眼前:“我出了锦屏山,也再回不去了。我原是存了为刀为剑的心,为你死了也甘心,却想不到中道分离——”

姬亮沉下脸:“你后悔了?真心的?”

郭益谦不说话,捻着那玉璜,忽地抬手掷到姬亮面前,转身就走。

姬亮撩起衣摆就要起身,突又一顿,最终只是捡起了玉璜,看着郭益谦走了出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喜欢郭益谦,这一回也不能让步。他甚至想,郭益谦此时要走就随他走,又想郭益谦出来时可是立过誓的,万一应了誓姬亮一时又担心起来。

他自己是不适合去挽留郭益谦的,盘算起来,宫中府中也只有杜锷能同郭益谦说上几句话,便托了秦渭阳,让他请杜锷去郭益谦家中看一看,好歹别让他负气出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杜锷去见郭益谦的细节姬亮并不知道,只是第二日朝上又见到了郭益谦,才慢慢放下心来。

由于内局稍微安定,先前在上郡又险胜过一场,加之新娶了晋国公主有了外力可借,于是吴国朝野纷纷猜测君侯下一步便是集结大军,伐楚雪耻。

姬亮对此当然有所耳闻,却不置可否。但民间的议论愈发高涨,秣城东市登仙台上献计献策的人不计其数。偶有一些被举荐到姬亮跟前的,也都被他打发敷衍了去。

这一日伯姜在坐,夫妻二人闲话之时,伯姜问他:“君侯既有伐楚之心,此时何不顺应民意?”

姬亮哂笑道:“夫人新来国中,不知我国风俗。兵乃凶事,不可擅动。你我听到见到的,几个是那些兵卒?”

伯姜心思通透,当即明白过来,说道:“那些钻营投机之辈,自不必理会,可也不用因厌恶他们,耽误大计。”

姬亮又道:“上郡一役,惨胜如败。楚国虽大不如前,到底十数年积累还在,胜负难料。可若缓一缓,倒让它缓过气来,更成威胁。”

伯姜垂眸沉吟:“君侯的意思是联合晋国?”

姬亮点头。

伯姜起身,行至姬亮悬在殿中的山川地舆图前,说道:“吴晋虽有姻亲之好,但我与兄长”

姬亮知她难处,跟过去握了她的手说道:“断不会叫夫人为难。”

伯姜笑道:“那你是已有万全之策了?”

姬亮道:“国中百姓世居东南之隅,此次东出,只为雪耻。若得晋王相助,所得楚国城池,大半可拱手让他,助他成王霸之业。”

“楚国自恃国力,盘踞南方,今日伐吴,明日攻巴。若其势大,也是晋国心腹之患。而晋雍相邻,晋国多年为雍国牵制,如楚地三有其二,则无惧于雍。”

“雍国奉天子而令天下,多年来未有一国独大,也是嬴玉从中制衡之故。”姬亮伸手抚过地舆图上的万里河山,长长一叹,说道:“楚国一灭,中原之势就会失衡,嬴玉断不会坐视。吴晋伐楚,他必会相助楚国。”

伯姜也道:“巴国地远,向来唯雍国是从。若是雍国襄助于楚,巴侯必随之发兵。”她伸指在图上斜斜一划,又说:“以崤山湄水为界,四国对峙——这一仗打完,不知剩下几个?”她转头对姬亮笑道:“君侯当真只为雪耻?可有想过——王天下?”

王天下。

这话秦渭阳同他说过,郭益谦也同他说过,如今伯姜又来问他。若是先前,姬亮定然豪情万丈,然而这些年过去,也经历了不少的不如人意c无可奈何,愈发将心情磨得沉静内敛了。因此伯姜虽问起,姬亮并不答,只将早年悬在他榻上的那方周天子的诏令取下来端详一阵,才缓声说道:“天命在我,顺势而为;天不顾我,谋之何益?”

他将那诏令一角伸到烛火处引燃,丝质的诏令早已发黄变脆,烛火一去,“腾”地燃烧起来。姬亮手一松,那团火焰落到地上,在姬亮脚边灼灼燃烧着。姬亮垂眼一瞥,将宽大的袍袖一拂,带着残余星火的灰烬便飘了起来。在多年以后的史书记述中,这一点星火,成了收复湄阴的预示。

欲复湄阴,当先收河下。姬亮发兵突然,河下楚国守军仓促迎敌,是以吴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拿回了河下。

楚王芈子瑜闻讯大怒,一面立刻遣大将军祁阳率军前往湄阴迎敌,一面上书天子以吴侯姬亮不宣而战为由,请天下诸侯共讨之。

而此时,在犹布置着楚国装饰的河下郡守衙署里,拜为上将军统领此战军事的秦渭阳正撰写着汇报给姬亮的前线战报。既收复了河下,接下来就是湄阴。楚国吃过一次亏,必会在湄阴加重布防,甚至反攻河下。秦渭阳遂上表姬亮,请调宣城c江都二郡兵马增援前线,同时再令上郡c祁城一线一并布防。

将战报交予亲兵送往秣城,又问过斥候得知楚军暂无动静之后略松了一口气,便往营中与郭益谦c杜锷c卫熙等人碰头。

此前议及今役,姬亮谅秦渭阳体弱,本不欲让他领兵,是他与费文通力争,姬亮方授予上将军一职。临行前姬亮又多番叮嘱,上将军只可坐镇中军,不必亲往阵前。顺势又擢杜锷为骁骑将军,与车骑将军郭益谦c牙门将军卫熙同往河下。彼时秦渭阳心中暗笑,若知杜锷来,自己就不请战了——杜锷顾念着与他的情分,总是会替他多留意郭益谦几分。

如今屯兵河下已有月余,到今日为止,双方在湄阴河下之间已战了二十余场。人马疲惫,苦不堪言。湄阴是座山城,四面丘陵环绕,易守难攻。当日若不是吴军庸弱不堪一击,湄阴断不会落入楚王手中。

秦渭阳飞驰而至,正值日暮,天边暗云低垂,余晖从云层的缝隙里洒下,远远将踱步出帐的郭益谦勾勒出一个金光灿烂的侧影。

秦渭阳与他们一见面,郭益谦便问他:“上将军可向君侯请兵增援?”

秦渭阳点头,又说:“只是一去一来,再快怕也是半月已过。”

“哪里还撑得了那么久?”郭益谦叹道:“祁阳已经来了,随时可能反攻——这十几日斥候探报,上将军是知道的。楚军凭借地势,大军屯扎在湄阴城外,祁阳一向谨慎,岗哨遍布,且在夜里以火旗为号——我们不敢与之正面相抗,只能出奇制胜。”

杜锷问:“如何出奇?”

郭益谦道:“他以火旗为号,我们可以先派一小队人马趁夜摸进,自带火旗,以假乱真。然后大军随号令而动。”

秦渭阳当即会意,说道:“我军的号令,要与他们的相反。同一套号令,他们停,我军便动,这样即使我们不在城中,祁阳也替我们指挥了大军。”

卫熙与杜锷俱是一笑,异口同声赞了一句妙计。

当下几人分头而动,去俘虏口中套出祁阳火旗号令,又教吴军习之,一番准备下来,又过了五日。

第六日晌午,郭益谦便告知秦渭阳一切准备就绪,请上将军下令突袭。

秦渭阳也只冲他笑,又问他:“车骑将军觉得,此战胜算几何?”

郭益谦默然半晌,方说:“此计虽奇,却也险。成,则湄阴失而复得;败,则战事立起”

“而我军援兵未至,论阵前短兵相接,你我也不是祁阳的对手。”

郭益谦默认。

秦渭阳也不再言他,只道:“我有一计,或可襄助车骑。”

郭益谦眸中一亮:“上将军请说。”

秦渭阳问他:“楚国占据湄阴多久了?”

“三年有余。”

“期间吴国旧民如何?”

“楚中所用,皆是就地从吴国旧民中取。”

秦渭阳步步逼近:“比之吴国治下,又如何?”

郭益谦似有所悟,应道:“上将军此意是利用吴人思归心切,切断楚军补给,跟我军里应外合?”

秦渭阳大笑:“正是。”

“此时收拢民心,怕来不及。”郭益谦说到此忽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渭阳:“你既这样说,那必然是可行的。是不是你早就派人潜入湄阴以为响应?”

秦渭阳到:“我知道君侯迟早要收复湄阴,故而三年中一直暗暗遣人装作商旅驻在湄阴。如今也能聚成一支百人队伍。到时我军持火旗攻入湄阴,我那百夫长于城内振臂高呼,他手下的人四下奔走,不时满城皆应。人心一散,里外夹攻,楚军必败。”

郭益谦又问:“何以为号?”

“还是火旗。待卫熙杜锷前军初战告捷,我与你发大军攻城之时,局势已然明朗,这时火旗号令,一概改为吴令。城内众人见了,必会响应。”秦渭阳志得意满:“我要叫祁阳自己造的火旗,烧了他自己的战甲!”

郭益谦垂眸听着,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好计策,楚军定然猜不到你的部署。我原先还担心我师弟也在军中,他熟悉我的打法,我也熟悉他,难免再胶着下去。”

秦渭阳欣然说道:“既然你也觉得好,便叫杜锷c卫熙他们依此行事。”郭益谦领命正要去,秦渭阳又叫住他:“军中辛苦,你也要多保重自身。”郭益谦一时不知秦渭阳为何突然说这么一句,只怔怔一点头便去了。

秦渭阳望着郭益谦渐远的背影,轻轻一叹。因为新政c因为南宫家,秦渭阳与费文通凭借敏感的宫闱直觉与丰富的朝堂经验认定郭益谦利用与姬亮的羁绊开始再吴国朝中专横跋扈起来。由于陆棠的前车之鉴,使得他们师徒俩不得不谨慎应对。可到了河下,秦渭阳又渐渐觉得,郭益谦还是郭益谦,心无杂念。自己无端猜忌提防,真非君子所为,愧对圣人之教。

就像秦渭阳想偏了郭益谦一般,郭益谦也误估了他的师弟——钟翦。

作为楚军军师,钟翦自然在前线,但他并未将全部精力投到郭益谦身上。

此时的钟翦正站在祁阳的中军大帐之外,他驻足望着那大帐,忽地疾步走近,扬手将帐帘一掀,挑眉一笑:“大将军。”

祁阳中坐帐中,缨盔旁置,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沙盘,神色凝重,对钟翦这一声置若罔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钟翦知他素来不悦自己,倒不在意,自寻坐席坐下。看祁阳眉头紧锁,不由得将面上的笑意蔓延到了心里——若早先从了我计,将辎重并钱粮一并劫去,留这一座饥城,百姓见了吴军,必以救星天降,秦渭阳是仁慈之人,又以收复为名兴师,必将军中粮草zh一u ji百姓。届时调转大军,依山扼道死困,这小小湄阴城不出半月,便是死城一座。可惜这祁阳一介优柔之辈,枉负名将声名,难成大事。十几日征战下来,竟成此僵局。于是拱手向祁阳言道:“大将军,现下倒还来得及,只须从我前说。将军虽仁,而仁亦有别。湄阴城本吴土,其民思旧,倒不如成全了他们,和着吴军一并葬此死地。”

祁阳闻言怒不可遏,起身抄剑朝钟翦一指,喝道:“若非大王亲派,我此刻便当斩你!若用你之计,我楚国岂非将不义于天下!”

钟翦知他必如此回应自己,心中叹一声庸才,便又说道:“将军既然不肯用此计谋,我便不复言了。两军相持,时刻有变,我现便往前军巡视去。”

见他要走,祁阳将剑一收,沉声道:“军师万金之躯,不宜涉险,且行军辎重皆在后方,有赖军师保全,来人!请军师到后营去吧。”

钟翦心中虽愠,却也只得随着祁阳的亲兵步出帐外。一路上望小校传布今夜火旗,星星之火,落满山岗。

一入后营,见着自己的亲兵武殷肖立在帐中。武殷肖目光在钟翦和他身后两个祁阳亲卫身上一转,说道:“军师既来后营,理应由我照料。尔等向大将军回报吧。”

两人一去,钟翦对武殷肖一笑,说道:“小武料到大将军必不用我策,将逐于我? ”

武殷肖闻言也笑,道:“这岂不在军师意料之中? ”

钟翦一叹:“祁阳自恃仁义之师,却不知乱世之下,仁义之说,不过是糊弄愚民之口号,从来不可做真。‘有苗不武来服’?笑话!”转而正色又道:“十几日来吴军与我虽小战众多,却明显有所保留,必有奇计。思前想后,若然不是奇袭,便是城中有变”

武殷肖闻言面色一紧,问道:“军师既已料中,为何不报与大将军,早做提防?”

钟翦斜觑他一眼,道:“依他的才能,除了大喊这还了得,再令部下严加提防,还做得了什么?世人称他名将,我看他不过迂腐庸才!早先出城布军,已非上策,既然出来,便应在城中拿个百二十人,休问辜戚,只作细作祭旗,彼贼必为惊骇,以为我有提防而不敢妄动,然而你觉得”

他话未及全,忽有小校闯进帐来,高叫道:“大c大事不好!吴c吴军”

武殷肖大惊,喝道:“吴军怎么了?”

钟翦抬手止住,缓缓道:“可是吴军混入我军,中寨放火,继后大军直压前寨?”

“正c正是吴军不知何处得了我军火旗,哨卫不查,被他们混入了军中,还,还有湄阴城中”

钟翦闻言皱眉:“师兄用计,素来谋早。这细作想是早两年前,便混在城中,一直等着今夜举事。”心下不由赞叹,抚掌道:“妙计!”

武殷肖见状不解,加之心下着慌,也顾不得平日礼节,高声道:“军师,这都火燎眉毛了,你还有心赞叹!”

钟翦也不理会,仰面一叹:“是时候了。小武,我当日让你留备一千人马,可都还在?”

武殷肖一愣,应道:“在。只是大军压境,这区区一千人马”

钟翦转身拍拍武殷肖的肩:“祁阳受此一算,必令全军弃用火旗,以辨敌我——而吴军必然反其道而行之,以火旗为号,里应外合。所以我要你分兵五百,仍执火旗,做吴军状入城,将城内叛逆斩下,虽然守不得这城,也能让你将功抵过。至于另外五百”钟翦阴鸷一笑,抬目与武殷肖对视。一字一顿说道:“另外五百仍执火旗,由你带队,混同吴军直入中军帐内,斩杀祁阳。事成之后,从西南小道转顾丰山密林而走,天明即见云阳城。”

武殷肖闻言大骇,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祁阳此番生死难料,若为吴军所俘,于我多有不利。”钟翦又道:“这样一来免除后顾之忧,二来死在阵中,也成全了他的名节,其三么——祁阳一死,吴楚之间便再无言和的可能,我王必坚伐吴之志,不再为旁言所扰;至于其四,你身为这场大败中唯一的有功之将”他见武殷肖沉默不语,知其已为所动,再劝说道:“小武可是信不过我?”

武殷肖闻言忙道:“当日若非先生救我,小武已是原上白骨,先生有话,小武岂不从命!小武这就去安排。”

钟翦望着武殷肖决然而去,闭目一叹:“祁阳,这已非仁者的时代,若你泉下有知,当见斯时楚威!”

一鼓作气连收二城,远在秣城的姬亮看着战报喜不自胜。伯姜来看他,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笑个不停。伯姜从不曾见过姬亮这样欣喜,笑他得了湄阴河下二城比嬴玉迎天子入雍还要高兴。姬亮抱着她又是一阵大笑,末了长舒一口气,说道:“这是我继位四年来最畅快的一天!”说罢拉着伯姜来到那张地舆图前,指着湄水一线说道:“湄阴c河下,只是一个开始。荆门c越亭c山阳c绍邑c潼郡,一个一个,我都要收回来!”

伯姜握住姬亮的手,灼灼目光温柔又坚定,她接过姬亮的话,说:“君侯——当王天下!”

姬亮展臂,似拨开久久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一般,清朗一笑:“当王天下!”

吴国一月之间收复了湄阴河下,连楚国名将祁阳也在此战中身死,一时天下震动。

楚王借口姬亮背诺毁约,请天子聚天下诸侯共讨之,却被雍王以湄阴c河下本是吴国城池驳回。楚王遂转而派使者北上,欲与晋国结盟,然而晋王姜棣的态度却暧昧难测。

便在此时,姬亮也遣郭益谦再次北上出使晋国。

邺都晋宫里,姜棣挥手示意前来禀报的内侍退下,转头对帷幕里的人轻笑道:“你们师兄弟可要在孤的邺都一聚了,你谢不谢我?”

只听得帷幕里一声冷笑,一把冷冽的声音传来:“你让我师兄有来无回,再发兵助楚伐吴,我再一并谢你如何?”

“不行。”姜棣一口回绝。

帷幕突然一荡,一道秀颀的人影从锦绣绫罗间显了出来,细长的眉眼难掩凌厉之色。他大步跨过来拔出姜棣腰间佩剑,指着对方咽喉说道:“那你放我走。”

姜棣面上波澜不惊,蜷起指尖在剑锋上轻轻一弹,道:“不行。”

剑锋又往前送了几分。

姜棣只是一笑,手腕一翻,宽大的袍袖裹住剑身,瞬间已经握住那人的手,顺势卸了他手中兵刃。

姜棣叹道:“阿翦,你留在晋国,孤立刻拜你为上卿,你何必去楚国殚精竭虑地周旋筹谋?你想要的高官厚禄,在晋国唾手可得。”

钟翦垂眸呆立半晌,突地抬起头来,已是眼眶通红:“堂堂一国诸侯,也不过一介背信小人!”

“你是君子吗?”姜棣反问:“不是你进言楚王攻取上郡,会有楚国背义在先?会有姬亮反击在后?你千算万算只算漏了祁阳的心肠——你不是君子,何必指责我小人?”

钟翦气急,阖目一叹:“大王为一己私念,自断晋国前路于今,可惜,可叹!”

姜棣轻声一嗤,并不理会。

钟翦忽地双眸一扬,挺直了腰背,朗声道:“楚王遣我使晋,晋王既然无意结盟,我当即刻归国。晋王若执意将我羁留邺都,只怕顷刻天下便成四国相争之势。”

“我自然知道。”姜棣踱到钟翦面前:“四国两两结盟,相争天下,已成定局——无论你钟翦归不归楚。你虽身负江左凤凰之名,可天下大势未必只你一人看得清楚。”姜棣边说边走向帷帐里,仰面躺倒,隔着帷帐望着钟翦影影绰绰的身影,道:“你也不关心这天下,你只要逞才邀名,让海内都知道你的手段。”

这话说得钟翦心中一震,愕然望了过来。

只听姜棣又说:“你师兄弟同时出山,各效其主——你也未必多认可楚王,无非因为楚吴交恶,好全你之计。这四年来,你在楚王身边参谋国政,他听你之言有几回?让你随祁阳出征,又予你多少军中权限?数次使晋皆无功而返,你在他心目中只怕落得不过如此四字——对比你师兄在吴国的声望权势,你又甘心?”

钟翦快步跟过来,站到姜棣榻前,姜棣起身拉他坐下,在他耳畔说道:“湄阴c河下两城,姬亮吞楚之心已现,楚国大将祁阳已死,举国士气大不如前——留在晋国,以待来日。”

“你当我是垂髫小儿么?这些瞎话也说与我听。”钟翦道:“姬亮吞楚,雍王岂会坐视?”

“他当然不会坐视。这些年他挟制天子,却不肯主动讨伐谁。之前湄阴c河下之战,雍王分头敲打吴楚,无非就是要个表面上的平衡——可你当真以为他不觊觎这天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钟翦强压下即将出口的嘲讽,说道:“你的意思,此消彼长,雍王怕吴楚有一国坐大后独霸南方,必会相助另一方。而你与姬亮有姻亲之好,结盟理所当然,那么雍国只能站在楚国这边,巴国向来为雍国附属,所以天下二分。”

“正是如此。而我此时若应你之求联合楚国,雍王必会联合吴国。我晋国地势狭长,到时岂非腹背受敌?”

钟翦闻言心头冷笑不止,直道蠢材。当下也不打算将心头筹谋告诉姜棣,闭目往榻上一躺,自睡去了。

郭益谦知道楚王也会派使者游说晋王结盟,但没想到来的人是钟翦,更没想到会在晋宫夜宴上见到他。

钟翦笑意盈盈,持觞遥敬。郭益谦回以一觞,然而始终未同他说一句话。

“我师兄一定没想到我在。”钟翦倚在姜棣怀里,在面前摊开的地舆图上比划。

“他看到你,只怕误会我已答应与楚国结盟。”姜棣故作懊恼:“倒帮了你了。”

“他不会信的——你也知道他不会信,不是么?”

“阿翦为何如此肯定?”

“你之前自己也说,若与楚国结盟,必将促成吴雍之盟。而晋国地势狭长,一旦开战,容易腹背受敌——我师兄不可能想不到这点。然你与吴国本为姻亲,等于是已经同吴国结盟了,如果再联楚伐吴,雍王更师出有名——背信弃义,天下讨之!”

姜棣哈哈一笑,追问:“那你为何还要游说我?”

“楚国看似士气大跌,细究起来,无非折损一员大将,丢了两座原本就是吴国的城池而已。姬无忌当年割出来的湄东五城,姬亮能不能收回去还两说。互有制衡,雍王自然乐见他们相持。”钟翦说着,伸手在地图上将晋国圈了出来:“但晋国注定无法隔岸观火。”

姜棣看他说得兴起,干脆移来烛火,听他继续说下去。

钟翦道:“除去巴国不提,天下四国,无论晋国与谁结盟,这天下的格局都会变——或东西对峙,或以崤山为界,下接湄水,仿若在这普天之下的王土上斩了一刀似的,将吴雍两国彻底隔离起来。”钟翦越说兴致越高:“至于你担心的腹背受敌的局面,也会因楚晋的联合封锁而不会出现——吴雍若同时对晋国出兵,必让楚国有机可乘。然而两国相隔甚远,无法发兵相援。倘若对楚国发难,则晋国之危立解而又可反攻,防不胜防——所以,将雍吴二国切断,对晋国来说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活局。”他朝姜棣一拱手:“就看晋王如何落这一子。”

姜棣放开钟翦,没了半分跟他嬉戏的心思,看着地舆图陷入沉默。

钟翦瞧着姜棣沉思的背影,心道:“师兄,没想到你我这一面,倒真解了我眼下之困。”

郭益谦不意在晋国见到钟翦,第二天城门一开便让人传书回过,要姬亮及早安排与雍国结盟。

随行出使的奉禁都尉翟缨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见郭益谦神色凝重,不由进言:“上大夫,既与晋国做不成盟友,不如干脆回吴国去,以防生变。”

郭益谦因翟缨当初在上郡救过他,一直心存感念,对他较旁人亲厚。此刻心中虽烦恼,仍和颜悦色应道:“昨日宫宴钟翦也在——倘若楚国派的是别人,晋王特意安排见面,那确实是没有再谈的必要。可钟翦出面见我,是故布疑阵。他让我先怀疑晋楚两国已经结盟,又让我自己再一深想晋国地势与伯姜公主,就推翻前想,认定是钟翦虚张声势,进而继续与晋国结盟。”

翟缨出身军中,并不擅长唇枪舌战间的合纵连横,郭益谦这一番话他听得似懂非懂,细细想了好半天才道:“所以上大夫反之再反之,向君侯提议直接与雍国结盟,一面又留在晋国周旋,让钟翦以为计谋得逞?”

郭益谦浅笑颔首。翟缨抚掌直叹郭益谦心思剔透。

晋宫外一处别馆里,武殷肖正向钟翦禀报今晨探到吴国使臣派人匆忙出城的消息。钟翦听完,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得意。

而在半月之后的晋国朝会上,姜棣以与吴国有姻亲之好,欣然同意与吴国结盟。

消息传回吴国时,姬亮正在部署第二次伐楚。

闻讯赶来的伯姜问他:“有兄长相助,湄东五城君侯准备一并收复?”

姬亮摇头:“按之前上大夫传回来的消息,你兄长不在我伐楚时从背后捅我一刀,便是仁义了。”忽地省起姜棣好歹是自家夫人的兄长,施礼向伯姜赔罪:“一时失言,夫人见谅。”

伯姜失笑:“不独你,我也不敢信他。”

姬亮又是一叹:“收河下,是胜在出其不意,防御不足;收湄阴,是胜在祁阳迟疑与吴人归附。可是湄东五城——荆门c越亭c山阳c绍邑c潼郡,在楚王手里已十余年,想要一并收复,何其难也!”

当郭益谦踏着一路飘落的黄叶回到秣城的时候,千里之外一队人马护着几辆黑漆大安车在绵绵密密的秋雨中缓缓驶过雍国最宏伟的两座阙楼,驶进这座让天下人为之侧目的城——咸安。

雨中的咸安格外沉静肃然,里坊整齐有序地分布在直通宫城的大道两旁,因大雨而稀少的行人沉默地撑伞来去。只有偶尔车马驰过的碌碌声与伸出坊墙的参差屋顶,让大安车中的外来客感受到些许生气。

这外来客将车帘又掀开了些。如果有人正好经过,便可以看到他的模样——是个年轻的男人,白玉般的脸上两道浓墨似的剑眉格外引人注目。他朝窗外车队中的一人唤道:“杜骁骑。”

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年轻将领回头一望,打马驰来,靠着车窗轻声问道:“上卿有何事?”

“前头探路的可有回音?”

青年将领说道:“已派人先入馆驿打点,那边自会报与雍宫。从吴国出来连续赶路一个多月,大家早吃不消了,正好现下时辰还早,依我之见先在馆驿好好休息,明日再请见雍王。”

这一队人马从吴而来,正是姬亮派往雍国的使臣团队。大安车中坐的是上卿秦渭阳,一路随行保护的杜骁骑除了新任骁骑将军杜锷还有谁?

“好。”秦渭阳点头同意。

一行人进了驿馆,秦渭阳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愈发心事重重,在榻上从午后躺倒傍晚,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傍晚杜锷给他送吃食来,秦渭阳也只略略动了几下。杜锷看他这情状,有心开解,便笑道:“堂堂吴国上卿,辩才名动天下,为何在这里坐立不安?”

秦渭阳干脆翻身坐起来,一面取来笔墨丝帛,一面应道:“君侯遣我等使雍,是谋机而动。眼下千里路遥,音书难通,怎不叫我心中忐忑?若是一步走错,我岂非是吴国千古罪人?”说罢在帛上运笔如飞,又说道:“我们一路沿湄水而上,经楚入雍,至中游上岸改走陆路,过崤山而至雍。日后战事一起,晋楚两国必会在湄水崤山一带严密封锁道路,阻断吴雍之间的消息来往,这便是分化吴雍之盟。”

“我们再联络巴国?”

秦渭阳搁笔沉吟道:“不妥。巴国向来唯雍国马首是瞻,而雍王是什么态度现下尚不明,即便是同意结盟,由巴国入雍,这主动权就落在雍王手中。长久下去,吴国必为所制,那君侯之前的苦心经营岂不全废?”

“那上卿之意”

秦渭阳抬眼看杜锷若有所思,只是一笑,复又提笔疾书。

隔了一阵只听得杜锷欣喜说道:“上卿,可是先攻取楚南三郡,拿住湄水要道,溯洄直上雍国。”

秦渭阳也笑,问道:“此计如何?”

“自然是好!”杜锷又惊又喜,挨着秦渭阳坐下,直夸道:“好计!真是好计!楚王必以为我们要夺湄东五城,岂料我们算计着他的楚南三郡!”

秦渭阳将帛书塞到他手里,说道:“骁骑将军既知此计之奇,便烦请你找个行事稳妥的心腹送回秣城。”

杜锷小心收好帛书,又嘱咐了几句才出门去。秦渭阳待他去了,辗转一阵终于困了,沉沉睡去。杜锷回来看他睡得真香,稍稍宽下些心。

孰料第二日一早雍王宫中传出消息,说雍王旧疾发作,罢朝三日,请吴使几日后再觐见。

“雍王这是真病还是假病?”回到驿馆,杜锷问秦渭阳。

“不知道。”秦渭阳怅然叹道:“静观其变吧。”

杜锷不忍见他愁眉深锁,于是笑道:“你说的是。反正吴雍相隔千里,我们一路上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何必跟他计较这几天。”

秦渭阳想起郭益谦从晋国传回的消息,又道:“莫非楚王也派了人来游说雍王?”

“你多虑了!”杜锷道:“你忘了咱们初征河下c湄阴的时候,楚王不是已经请求天子聚天下诸侯讨伐吴国了吗?可结果呢?雍王拒了也就拒了,没理由才三个多月他就改了主意。”他见秦渭阳仍垂眸不语,又说:“况且雍国与吴国本不相邻,雍王若是发兵相助,万一楚王事后毁诺,将雍王的大军拒在楚境之外,一回头又趁虚入雍,挟制天子,那么雍国一来危险,二来嬴玉煞费苦心夺来的天子就此落入他人之手,岂肯甘心?他也是一方雄主,不会没有这些考量。”

秦渭阳听了这话,心下叹服,然而嘴上却有意要同他辩论,遂道:“桓公当年助晋伐雍,不也是率军奔楚而出,再由楚而还么?怎么不见当时的楚惠王拦住他?”

杜锷面上一肃,道:“桓公此举,威慑宇内,天下震惊,是以诸侯奉为霸主,天子也不得不筑问鼎台以嘉其勇——楚王又何必再一次chéng rén之美?何况雍国还是自己的强邻,十几年芒刺在背,芈子瑜过的怕也不舒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秦渭阳本同他玩笑,看杜锷一脸认真,不禁笑出声来。他这一笑,让故意迎合他的杜锷也轻松不少。

雍王的行事风格便如咸安城一般规整有度,三日一过便立即召见吴国来使。

秦渭阳持节上殿,不卑不亢地陈述来意。

雍王如同雕像一般沉静地端坐在深邃的大殿中,臣僚们分坐在两边下首,皆低眉垂目,屏气凝神。于是这个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天下大势的雍国朝堂,此刻也只回荡着秦渭阳朗朗如珠玉的声音。

在秦渭阳结束了他的陈述后,雍王并未立即答复,而是带着笑意按部就班蜻蜓点水地经过几番问答往来后,挥挥手吩咐左右进入下一个流程:“赐宴。”

良好的教养与多年的历练让秦渭阳在这种场合应对自如。雍王嬴玉是个寡言的人,即使热闹的宫宴已酒过三巡,他也依旧严整端肃地坐在上首,没有一丝放松随意,话点到为止,酒沾唇而罢,俨然是从圣人制定的礼仪规矩中走出来的诸侯活模板。

秦渭阳忍不住悄悄抬眸打量这位年近不惑,华贵雍容的“模板”,却实在无法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窥探出任何信息。失望之余不免叹服,较之自家那位君侯,嬴玉可谓深不可测。

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下方的目光,嬴玉微微侧头,拿眼神询问秦渭阳。秦渭阳起身执盏而敬,嬴玉抬手止住,说道:“吴使一路辛苦,还是免了吧。”说完起身离席,公宴便到此为止。

秦渭阳出宫路上被一个内侍拦住,说雍王于偏殿召见。他心中思忖,当是嬴玉答应了结盟之事,故而有此一召,不由得喜上心头,疾步随内侍往偏殿去了。

偏殿中嬴玉已换了便服,较之前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他见了秦渭阳,唤道:“秦君。”

“雍王。”

嬴玉温和一笑,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此相见,秦君想必已知寡人之意。”

秦渭阳也是一笑,道:“雍王英睿,必不会眼看着强邻环伺,兵戈起于枕畔。”

雍王点头:“寡人会与姬亮结盟,甚至寡人还可以奏请天子复他王爵。但是,寡人要姬亮在灭楚之后,答应一半楚地归入雍国,另一半——包括楚南三郡,奉予天子作王畿,如何?”

虽已做好了与雍国分楚的准备,但雍王此时提出的将包含楚南三郡的另一半楚地奉予天子作王畿的条件,让秦渭阳犯难。

楚南三郡,是他替姬亮筹算的囊中之物,为的正是天下有变不受制于人。而雍王将它变成“王畿”,以天子的名义彻底断绝了诸国觊觎的念头,又在实际上将楚南三郡牢牢地握在手中。

雍国若是得到楚南三郡秦渭阳想,怕从此以后,吴国将处处为他所制,岂能甘心?

秦渭阳道:“若答应了大王,那么吴国此役所得,不过是拿回本来就属于吴国的湄东五城。”

嬴玉静静听着,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秦渭阳继续说下去:“楚欲攻吴,大王见了我必以为吴国有求于雍,故而自矜姿态——大国往来皆是利来利往,无可厚非。然而大王许是远居崤山之西已久,不知中原之变。”

嬴玉对秦渭阳话中隐含的讥刺置若罔闻。

秦渭阳只得说道:“吴国与晋国是姻亲,可吴侯却舍近求远,大王可知道其中的道理?”

嬴玉终于开口,声音温和:“远交近攻——老话了。”

“大国结盟,或利为一体,或仇有一致。敢问大王,仇之何在,利之何在?”

秦渭阳问得锋锐,嬴玉终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他答道:“利在楚,仇亦在楚。”

“一旦楚亡,大王尽得其利,吴国不占秋毫,大王为何会认为这样的结盟会达成?即便达成,又凭何久长?”

“寡人并未说过,一定要与吴国结盟。”

秦渭阳孤注一掷:“眼下无论吴国还是雍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大王英武,不会不知。”

“寡人还真不知,请教秦君。”

秦渭阳遂将楚晋联合死守崤山,隔断中原,进而合围吴雍的局面向嬴玉一一道来。

嬴玉听得认真,沉吟道:“如此,寡人无论如何都要与吴国结盟了?”

秦渭阳正要答,嬴玉又说道:“倘若晋国不与楚国联手,寡人岂不是成全了吴国成为雍国又一个比楚国更强的邻国?”嬴玉恳切地娓娓道来:“秦君所言,俱是建立在晋楚之盟已成之上——而他们成不成尚不可知,寡人不必在此时轻举妄动。”

“等到楚晋势成,吴雍岌岌可危自顾不暇,消息难通,再谈结盟为时已晚!”

“不晚!”嬴玉利落地挥袖打断秦渭阳,欲言又止。

秦渭阳脑中念头一闪,豁然开朗,笑道:“果然不晚!”

嬴玉这才露出笑容,道:“既然吴使寸步不让,寡人就不能同吴国结盟。”

秦渭阳闻言,不恼反笑:“大王无意结盟,我也只好回去了。”

虽然话不曾挑明,然而嬴玉与秦渭阳的相视一笑,彼此心中俱是一片清明。

“雍王真当世英雄也!”即使一个月后回到了秣城,回到了家中,秦渭阳对嬴玉也一刻不忘,每每提起,赞不绝口。杜锷听他说了一路,半是厌烦半是拈酸地讥讽道:“那上卿是觉得姬亮好还是嬴玉好?”

秦渭阳没听出杜锷语意不善,如实答道:“嬴玉的气度,非数十年居上位者不能得。君侯还是年轻了些。”

杜锷冷哼一声,道:“那你怎么不留在雍国?”

“骁骑竟以为我有这个念头?”秦渭阳肃容正色说道:“那你我算是白认识了这几年!”

杜锷气涌上来,回道:“我从不敢厚颜以为我认识过上卿!”

费文通进来时正撞着他的爱徒跟杜锷口角争辩,遂拿出师长的威仪喝止。得知原委后,又训了小题大做的两人一番,才又问道:“渭阳,你今日朝中对君侯说的那些话,我听了总不放心。嬴玉是什么人?他的心思岂是你这么轻易猜到的?”费文通重重叹息,看向秦渭阳的神色颇有些责备:“你这次太冒险了。我怕君侯怪罪你没在他面前说——万一嬴玉没有你所谓的见机行事,你怎么办?彼时吴国危在旦夕,岂非都是你的过错?”

“老师。”秦渭阳收起方才聆听训示的恭肃神色,渐渐在脸上浮出一抹决绝之色。他说:“楚南三郡,绝对不能落到嬴玉手上。”

“楚南三郡,你想要,嬴玉也想要,难道楚王就不想要?他必然重兵布防!我们能否打下来且不论,只说这取楚南三郡的念头一起,嬴玉还会相助?楚晋联军,吴国如何抵抗?”

“嬴玉的确想要楚南三郡,但他难免不在楚军专心攻吴时从背后发兵?他不出手,楚南三郡不是他的;他出了手,楚南三郡虽未必是他的,而楚国西边几座城池他难道拿不到?既有利可图,为何不图?”

秦渭阳一番话让费文通静下来理清这中间的利害,一向不怎么多参政事的杜锷破例开口说道:“所以吴国与雍国根本算不上结盟?”

秦渭阳一哂:“各为其利罢了。”

费文通听得这话,立刻板起了脸:“那你在朝堂上信誓旦旦”

秦渭阳宽慰他道:“朝堂上说便说了,我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我们‘暗中’同雍国结盟呢!”

费文通立即会意:“故布疑阵,惑其军心。”他朝秦渭阳一笑:“做得好!方才是我错怪你了。”

杜锷不懂他们师徒的哑谜,只凭着武将的经验推测道:“本来没有结盟,故意教人误会那在楚国眼里,吴国有了个极强大的助力——由于又有‘暗中’的错觉,更会让楚王深信不疑。吴国的这个盟友,在楚国的后方,随时可能发难。为保万全,楚国攻打吴国时,一定会加重在西面的防御。这样一来分其伐吴之兵,解我前线之危。若依上卿前计,兵发楚南直取三郡,既是出奇,又是趁虚,胜算颇大。”杜锷在脑海里将地形粗粗一勾画,不由得击掌赞叹:“楚南三郡归吴,天下局势皆活!”

“诚如骁骑将军所言,此时雍王再想图谋楚南三郡,也是鞭长莫及。”费文通说罢又冒出另一重顾虑:“晋国那边,姜棣表面上已经与吴国结盟,然而按上大夫的见闻,其中未必没有别的想法。因此我们也不敢将北面的防御真心交给他——实际上吴国的处境与楚国毫无二致。”

“不然。”杜锷此时已完全明白秦渭阳的谋划:“楚为雍所制,吴为晋所制,晋国,则为雍国所制——就算雍王没有这个念头,可吴雍‘暗中’结盟的消息传到姜棣耳中,他为人多疑性情阴郁,肯定会顾忌自己的后背。唯一可以作壁上观的,只有雍国。”

秦渭阳望向他,道:“布局天下,游刃有余,我说嬴玉是不世英雄,你还不服么?”

因费文通在,杜锷许多话便说不出来了。从雍国回来,一路上他攒了好多话,却都在应对秦渭阳的忽冷忽热c时远时近里消磨了。秦渭阳看似真情流露的几句温言软语,和所谓的信任倚靠,终究不过“笼络”二字。杜锷知道,秦渭阳的眼睛看得高看得远,从前是姬亮,现在是嬴玉,将来会有谁?杜锷心灰意冷,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期望些什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击溃,更糟的是他发现根本不敢去看秦渭阳。一旦对上他的眼睛,过往种种一厢情愿都历历到眼前来。杜锷浑身都战栗了起来,脸上烧得滚烫,好像被人连抽了几十个耳光似的。身下的绣褥仿若针毡,让他坐立不安;来过无数次熟悉得同自家一般的丞相宅邸,头一回叫杜锷深觉无立锥之地。他站起身,匆匆辞别费文通,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杜骁骑!”费文通看他神色不对,追出门叫住他。

杜锷艰难地转过身,低头应道:“丞相有何吩咐?”

“骁骑可是身体有恙?不妨暂留家中,我遣人去请大夫。”

“不劳丞相费心我只是”

费文通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回首望了一眼堂屋,秦渭阳的影子被烛火投射在窗户上,挺拔纤瘦。费文通问:“是因为他?”

杜锷闻言如遭雷击。猛然抬头,正撞上费文通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他,隐约还含有一丝期盼。杜锷知道那一丝期盼是什么,却还是定了定神,重重点头认下。

费文通惊得脚下一个踉跄,杜锷眼疾手快扶他站稳。费文通抓着杜锷的手,闭目仰天长叹,一时说不出话来,拉着杜锷就拐进了一出偏院。

“你对他”费文通情绪激动,颤声问了好几个“你对他”也问不出口。杜锷却还坦然,直言道:“敬之,重之,爱之。”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

“丞相!”杜锷颓然道:“可是以后不会了。”

费文通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上卿的眼睛看得太高,看得太远”

费文通略一回忆方才两人吵架的情形,试探着问道:“因为雍王?”见杜锷不应,深吸一口气狠狠心问道:“还是因为君侯?”

“丞相心如明镜,这种背德违礼的事情,何必再问。”

费文通驳不了这句“背德违礼”,却不能不为他的爱徒一辩:“你不懂他的心。我与渭阳名为师徒,情同父子,他从本家出来,这几年一直在我身边,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他心里压了太多事,几乎让他不堪重负。我身为长辈,有些话他不好对我讲,我也不好过问。这些年他出使四方,劳碌奔波,从无怨言——难道是你所谓的看得高看得远?难道仅仅为了那个‘当世英雄’?他没说错,你就是白认得了他!他的志向c他的功名你看不到,将他的一切努力归究为他心里有谁没有谁。你看错了他,灰心丧气,还要怪他?”

看着面前的青年脸上失落的神情,看着窗棂上映着的自己弟子倔强端坐不肯朝他们一顾的身影,费文通忽然觉得,二十年光阴如风回溯,陆棠与姬无忌又到眼前来。

他站在二十年光阴的尽头对杜锷说:“不论你对渭阳有情无情,他都当你是知己。爱恨聚散,终有尽时,知己光风霁月,足照此生。”

“知己?”杜锷原本灰尽的心被这话激得又爆出了丁点火花来。他抬头看着秦渭阳的身影,用年轻人特有的叛逆与不甘回应费文通:“世人求其所爱不得,只好用一个‘知己’来安慰自己。可我偏不。我对他的情意,他若不能等而报之,我也不会跟他做什么知己。”

诚如秦渭阳所料的那样,吴军对楚南三郡的率先发难让楚国始料未及。此次出征,姬亮将秦渭阳留下在后方江都郡调度粮草,以车骑将军郭益谦c骁骑将军杜锷c牙门将军卫熙各领人马分别从湄阴c河下两处陆路和沿湄水逆流而上的水路攻取楚南三郡。

然而楚军反应极快,趁吴国逆流而上尚未攻下一城之时迅速回防,楚王亦调周围城池兵马增援,一时两军交兵,各有胜负,中间又历大小战十余次,遂在湄水一线僵持不下。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时节已由秋转冬,楚南三郡被楚军防守得滴水不漏,郭益谦c杜锷c卫熙的三部人马久攻不下,人马困顿,渐渐地军中人心也浮躁不安起来。

吴国大军在外,粮草消耗甚大。费文通看着秦渭阳不断递上来的战事奏报,不免忧心,尤其是姬亮已经数次否决了他提出让大军尽快班师还秣的建议。不过,姬亮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费文通的建议,只是若就此撤兵,必将士气大损,以后再想与楚国一战,怕是无力。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姬亮自己却早已乔装成郭益谦的亲卫,随同出征。他跟着郭益谦,眼见着三处发兵都无法攻克楚南三郡,遂下令三部人马合而为一屯驻与楚南三郡中栾郡接壤的吴国下渊城,准备休整兵马之后全力拿下栾郡。

这一日,费文通的上表又呈到前线军中,姬亮看罢,一个人在中军大帐坐了半日,年郭益谦都没能从他口中问出一句话。黄昏时分,姬亮终于开口,却是要见杜锷。

“在咸安,上卿到底是怎么跟雍王谈判的?”姬亮问杜锷:“嬴玉真的会‘见机’出兵?”

“是的。”杜锷回答道。

姬亮抽出费文通送来的一卷竹简递给杜锷,示意他看。杜锷接过来快速浏览,只听姬亮又说道:“秣城那边都在请求孤退兵。孤本来可以不理会,可是大臣们都在纷纷议论上卿上一次的雍国之行”他没有说下去,只看向杜锷。

“不能退!”杜锷看姬亮似有动摇的意思又强调一遍:“君侯,不能退兵!一旦退兵,就是前功尽弃,之前所有的牺牲与消耗全都白费了呀!”

“难道就这样无休止地耗下去?”姬亮的犹豫由于杜锷的反对竟然莫名其妙又向退兵偏移的一分:“三年新政,吴国才刚刚缓过气,本来就经不起长久相持。又是头一次反守为攻,锋芒初露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打一个大胜仗,之后再想取胜,这士气就先天不足了。”

“可是——”杜锷正要争辩,郭益谦按住杜锷手,截断话头说道:“君侯,骁骑将军说的有道理,不管雍国是否出兵,我们也必须坚持下去——粮草消耗再其次,更重要的是士气与军心。君侯凭借向楚国fu ch一u而凝聚的士气倘若没有得到一个结果”

姬亮道:“孤收聚三部人马,全力进攻栾郡,目的就是拿下一城,至少也算对吴国上下有个交代。只是栾郡临水而建,城外又多山地,易守难攻。我们若从下渊出兵,也只有靠强攻,以兵力取胜——而且还得在其余二郡增援赶来之前。打下栾城,也不是那么容易,况且我们已经在这湄水上耗了三个月,一旦败了,那吴国的士气就彻底垮了。”

郭益谦道:“君侯是担心后方不稳?”

姬亮又问郭益谦:“阿兄可有计策一举拿下栾郡?”

郭益谦一笑,说道:“骁骑将军已经有了妙计了,君侯何必来问我?”姬亮方才说话时,郭益谦瞧着杜锷盯着帐内屏风上挂着的山川地舆图若有所思,便知他已想到了攻取栾郡的法子了。

姬亮问:“骁骑将军有什么想法?”

杜锷挑眉,抬手指着山川地舆图上一片山地,说道:“正面交锋难以取胜,不妨奇袭,省时省力。”

姬亮随着杜锷所指看过去,片刻似有所悟。杜锷正要接着讲下去,郭益谦却道:“卫熙心思缜密,不如把他也召来听听杜骁骑的计策。”

姬亮点头,正要唤亲卫过来,郭益谦抢先对杜锷说道:“劳烦骁骑将军去找找牙门将军了。大约他现在正在巡视城防布署。”姬亮见郭益谦是有意支开杜锷,料想他是有话对自己讲,便也应道:“还请骁骑将军跑这一趟了。”

杜锷一走姬亮便问郭益谦:“阿兄有话跟我讲?”

郭益谦道:“我想问君侯,为何会在此时出兵攻取楚南三郡?”

姬亮道:“阿兄不是知道吗?河下c湄阴二城既已收复,也是时候收回先王时割出去的湄东五城了。先攻取楚南三郡,可与湄阴c河下对湄东五城形成合围之势”

郭益谦打断他:“我知道楚南三郡的重要,我是想问,君侯为什么会同意在此时出兵?”不等姬亮回答,他自己就接着说了下去:“因为上卿向你建议,因为上卿在朝堂上信誓旦旦向你许诺雍王会见机发兵,在后方牵制楚国,我吴国前线压力减少,楚南三郡后援无力必将为吴国所破——所以君侯才同意发兵,是不是?”

姬亮点头应了声“是”,却十分不解,问道:“这些朝堂上议事的时候,阿兄不也在场吗?”

郭益谦不回答姬亮,只不依不饶地追问:“可上卿凭什么那么信任雍王?”

姬亮分辩道:“上卿不是说过了吗?晋国楚国一旦结盟,雍国除了与吴国联合,别无选择。”

“可是上卿谋划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晋国楚国结盟的基础上。可君侯是否想过,晋国与楚国真的结盟了吗?”

姬亮有一丝迟疑,仍道:“上卿出使雍国,雍王会暗中相助吴国的消息想必早已经传到了邺都与楚国的郢都——他们也是别无选择。”

“楚国或许没有,那晋国呢?比起雍国,晋国才是与吴国联姻的盟友啊!即便晋王知道雍王会发兵,但针对的只是楚国并非晋国,晋国又何必自生事端?何况,君侯难道忘了此前我出使晋国见到钟翦的事?他特地与我相见,就是故布疑阵让我们觉得楚晋之盟已成,故而转头与雍国结盟。这样,对钟翦的楚国来说,晋国自然除了与楚国结盟之外无路可走。而上卿,却在这事上犯了糊涂——从头到尾,都只是推测的事情,他当成既定的事实来应对,岂能不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姬亮被郭益谦说的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是我操之过急只是阿兄怎么当时不劝阻我?”

郭益谦见话说道这一步,冷声道:“丞相c上卿都力主出征,我人微言轻,说了君侯未必信。”

姬亮懊恼道:“阿兄!”

郭益谦叹了一声,又道:“雍国出不出兵,我相信杜锷都会有办法拿下栾郡,晋楚结盟与否,也不是眼前的大事。”

“那眼前的大事是?”

郭益谦抬手抚过山川地舆图,问姬亮:“君侯知道杜锷为什么不同意撤兵,且又那么积极出谋划策——偏偏,是在秣城物议高涨,君侯有撤兵打算的时候主动献计?”

姬亮心下了然:“因为上卿。雍王不出兵,就是上卿的失职。杜锷不想我撤兵之后问责上卿。”

郭益谦点头应道:“君侯不在秣城,我c卫熙等等都在前线,留守秣城的,都是老臣。而丞相在这群人中威望如何,君侯比我更清楚。”

话说到这一步,姬亮恍然大悟:“以丞相的威望,足以平息秣城物议。上卿是他的弟子,他更要回护——但他还是放任对上卿的质疑传到前线军中”姬亮缓步沉吟:“杜锷偏生在此时提出有取栾郡之计,若打下栾郡,那么大功自然是杜锷的”姬亮抬眸直视郭益谦:“倘若杜锷攻取栾郡之时,雍王发兵相助,吴国则一举夺下楚南三郡——只怕我那时尽顾着庆贺大胜,必不会想到雍王是否出兵,全在秦渭阳掌握之间。他知道的消息,我却不知道。”话说到后来,姬亮几乎是背脊生寒。这世上他唯二可以信赖的两个人就是郭益谦与秦渭阳,甚至秦渭阳还不会如郭益谦那样闹脾气,不会不顺从姬亮的意思。然而也正是秦渭阳,瞒着他跟别国国君私通消息,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约定姬亮简直恨不得立刻把秦渭阳叫到下渊来审问个明白!

郭益谦看着姬亮的神情,明白姬亮信了他的话。但仍不甘心费文通在姬亮的猜忌里置身事外。他又说道:“上卿人在江都都督粮草,秣城的事恐怕丞相也有参与。”

“他肯定有参与!”姬亮怒道:“还有杜锷——”

郭益谦作势安抚:“骁骑将军之计若能取栾郡,君侯当从之,甚至雍王见机出兵,楚南三郡君侯亦当图之。至于丞相与上卿”郭益谦也并不奢望姬亮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彻底让费文通在仕途上一败涂地,让姬亮自己猜疑起来,慢慢去证实,才能让费文通师徒百口莫辩。“待回师秣城,再从长计议不迟。”

此时的杜锷正与卫熙一面讨论军情一面往姬亮帐中行来,并不知道他为解秦渭阳之困而献计,反倒成了郭益谦构陷秦渭阳的利器。

卫熙见到姬亮,例行汇报了军情,姬亮应对如常,但卫熙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想不出所以然,卫熙也只好专心听杜锷讲他的奇袭之计。

杜锷指着地图上栾郡与下渊之间的一篇丘陵之地说道:“栾郡南临湄水,两岸皆是高山峻岭,人马难通,只着一片丘陵可过。”

郭益谦接了一句:“只怕晋军会在此设伏吧?”

杜锷点头:“不错。”忽地一笑,往下说道:“晋军也知道他们的埋伏在我军的意料之中。”

郭益谦当即了然,抚掌道:“如此,倒是要多谢楚王的猜疑心——要不是他怀疑雍国会趁他救援楚南后方空虚之时兵发郢都,又怎会到今天还不见援兵至栾?”

杜锷一心只想拿下栾郡,又不知他们君臣之间的私话,自然也听不出郭益谦给姬亮的暗示。姬亮心中翻江倒海,面上神情却难得地温柔,甚至还挂着一点欣然笑意听杜锷将攻栾之策一一道来。郭益谦明白,姬亮这不是做给杜锷看的,是他自己心里就不愿接受秦渭阳瞒着他私下与雍王交易,故此努力地做出相信秦渭阳的姿态给自己看。然而这一反常态的神情,也让卫熙更加笃定了心头的疑惑:座中君臣,已起了猜忌之心。

这个念头一起,卫熙即便想转型听杜锷讲也不能了,总是忍不住拿余光觑着姬亮与郭益谦的反应,并试图从那些细微的表情里变化解读出当事人的真实心境。他与杜锷c郭益谦俱在军中,说来也算的一个“同袍之情”,可卫熙心里却清楚,自己与他们,并不是一系。当日多少世家折在姬亮与郭益谦的新政上,哪怕是秦渭阳的家族,与他卫家的境况也是一样。那时卫熙的做法与秦渭阳如出一辙,然而他对姬亮并没有那么深的期许和感情,只是为了保全家族,说难听些,就是投机。卫熙自己倒不在意自己的投机之举被人看穿,这是庙堂高处见惯的生存技能了。也正是这样,他格外留心那些隐在细微处的信息,卫熙需要这些信息来支撑他做出一个足够正确的判断。相比起来,杜锷的计策并不重要——反正卫熙只是一个带兵之将,到时候姬亮怎么指挥,他就怎么打便是,跟杜锷一样费那个脑筋做什么?

在姬亮眼里,卫熙与这几人的牵涉最浅,几次出征,看得出也是个将才,看他进来半晌一言不发,便问道:“杜骁骑的计策,卿以为如何?”

卫熙不防姬亮有此一问,轻声一笑,避开问题核心答道:“臣怎敢在君侯c车骑将军c骁骑将军面前卖弄?两军交战,臣只管听君侯的军令,按部就班就是。”

这话讲得风趣,逗得姬亮也笑了起来。

杜锷指着卫熙佯作斥责:“你此时在君侯面前卖乖,要是出了纰漏,可是要军法处置的!”他与卫熙俱是出身世家,彼此本就认识,加上此次共同出征,有几次多亏卫熙牵制楚军,为杜锷减轻了不少的压力,是以这几个月下来,两人情谊增进不少,说话也不像以往那样公事公办的拘束。

依着杜锷的计策,楚国顾忌雍国,必然援兵不足,而下渊与栾郡之间那一片丘陵地带,即使设伏也不会是重兵相待——几个月相持下来,楚国早领教了吴国新锐水师的骁勇善战,不敢轻易调走湄水上的布防。因此只要吴军向那一片丘陵发大军攻取,同时水师分为数路,几面围住栾郡,在江上牵制住部分楚军。任他什么埋伏,在倍于楚国的大军齐齐碾进之下都不足为惧。

“老实说,我没觉得你这次的计策跟之前的打法有什么不同。”出了姬亮的中军大帐,卫熙叫住杜锷,说道:“你这次也太心急了些。”他看向杜锷,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杜锷懂了他所指为何,又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君侯难道还会为难他不成?”

杜锷被他戳中心事,丢下一句“多事”,扭头就走。

卫熙赶紧跟上去扯住杜锷衣袖,不依不饶地问道:“好好好,我们不提他。可是你总要跟我讲讲,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杜锷由他扯着,脚下却不停,答道:“什么打算?攻下栾郡就是打算!栾郡东岸虽易设伏,可车骑将军带着他和君侯两部的人马,难道还打不下来?”他忽然停下脚步,卫熙一个收不住差点撞在他身上。杜锷扶住卫熙,正色道:“你难道忘了,车骑将军是怎么收复湄阴的?今日不过故技重施罢了。”

卫熙与他并肩走着,杜锷又说:“至于湄水上,你c我和君侯分兵三路牵制楚军。秋冬之际,这江面上又是水又是雾的,他们怎么看得清我们浩浩荡荡的战船上,有兵无兵?虚张声势,攻心而已。”

回到自己军帐的卫熙细细一想杜锷的话,由衷地佩服起他的谋算来。想着想着,忽地灵光一闪,立时明白了在姬亮帐中感受到的微妙氛围是怎么回事。卫熙心中暗道:“不管栾郡能不能打下来,回到秣城,还有一场大戏。”

第二日天不亮,姬亮便集结大军向湄水进发。一时只见江面数百艘大楼船齐发并进,几要将这江面截断一般,楚军想要迎战,只怕这江面上也没有空隙让他行船了。吴军水师虽是逆流而上,却没有半分迟滞,黑压压稳当当地向栾郡碾过来。快行至城下,一排大船倏忽间分作三行,中间与左边的两行突然加速,越过最右边的一行大船,将栾郡靠水一面围了个严实,不要说人,便是城中的鸟儿也飞不出来了。

楚军虽然早看见了吴军动静,却没料到敌人在水上突然变阵。由于失了先机,此前入水的战船本就不多,此时被吴军围住,更是进退不得,栾郡守将司马景只好硬着头皮迎战。然而吴国大军虽至,却并没有进攻的意思,司马景心中疑惑,忽听得飞马来报,说一个时辰前吴国车骑将军率大军从东面丘陵进攻,栾郡以东几要陷落!

司马景气得几乎咬碎了牙,一面气姬亮狡诈,一面气楚王畏首畏尾不肯出兵增援,万般无奈之下正要撤兵退回城内死守,忽地眼中一亮,忽地眼中一亮,抬手直指江上楼船,道:“有诈!吴军这楼船根本是故布疑阵!东面的是郭益谦,那姬亮必然在船上!出城!随我活捉了吴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卫熙在右侧船上看的清楚,楚军去而复返,司马景将战船一字排开,把吴军的楼船死死堵在栾郡城外的江上。这一段江面本算不得狭窄,然而两军战船齐聚江上,此时吴军也好楚军也罢,都是一并的进退不得。按杜锷的意思,只是围锁牵制,让郭益谦从侧面进攻。司马景兼顾不及,栾郡必入彀中。谁料楚军船阵之中突然冒出来大批弓箭手,直向吴军主战船攻来。

卫熙暗道不好,杜锷此番兵行险着,主力大军都在郭益谦部。主力大军都在郭益谦部,正面战船上总共不到三分之一的兵力。尤其姬亮怕东边埋伏重兵,硬将自己麾下之兵尽数给了郭益谦,只留了数百亲兵在左右。而司马景号令一下,栾郡守军倾巢而出,卫熙目测这阵势是司马景打算彻底放弃东面防守,与他们在江上死磕到底了。

眼见着楚军阵势布足,可卫熙仍未等到杜锷的号令,也不敢妄动,只好再令船只挪到主战船旁边,又令兵士集结,张弓搭箭,蓄势待发。而杜锷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卫熙心中着急,一面遣亲卫往杜锷船上发x hà一询问,一面上甲板观望战况。

刚一踏上甲板,“嗖”地飞来一支羽箭,卫熙连忙闪身避开,只堪堪来得及抓起一块盾牌护住头身,接着便是暴雨一样密集的箭矢往战船上落了下来。此时情势危急,卫熙也顾不得联络杜锷,下令让兵士筑起盾墙坚守船上。司马景来势汹汹,吴军这边兵力本就不足,微信这一侧兵力更是薄弱,若是硬拼,只怕撑不过中午。他的战船本在船阵的最右侧,只是方才前进之时,但此时战船齐聚江上,后撤不得,左边又是挤挤挨挨的吴军战船,右侧恰又是岸边伸出来的一处礁石,卫熙的战船等于是被卡死在右侧。卫熙动不了,姬亮c杜锷的战船一概都动不了,一旦防线被攻破,吴军无异于坐以待毙。卫熙瞧着那礁石,忽地灵光一闪,顶着箭雨下令道:“快!搭跳板,上岸!”

船上的士兵得了令,趁着楚军战船也卡在江上,暂时还未攻到吴军船上的空当,一边举着盾牌一边抬着跳板,几人一队,跑到船边,把跳板往礁石上一搭,从江岸嶙峋的石壁上攀爬上岸。

卫熙带着人一翻上岸,便与一队楚国守军激战起来。混乱中,同姬亮c杜锷部失了联系,更不知郭益谦部战况如何。

郭益谦率军一踏进栾郡城东的那一片丘陵,果中了楚军的埋伏。他自恃重兵对阵,一路聚拢大军前行,楚军伏兵难以抵挡,且战且退。郭益谦步步紧逼,兵临栾郡城下,仍不见城内援军到来,心中顿起疑惑。心道,战了这半日,栾郡守将司马景早该得了消息,当派兵救援才是,可现在看来,司马景似乎已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江面战场上

“不好!君侯有危险!”郭益谦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吴国大军三分之二都在他这里,其余三分之一还要分作卫熙c杜锷c姬亮三部,那么姬亮身边除了数百亲卫,只剩下千余人而司马景屯在江边的大军有数万之众!显然,司马景一个援兵不发,是识破了杜锷的虚张声势——甚至他料到了姬亮也在江上,防守薄弱,楚军强攻之下,吴军必溃。司马景一旦捉住了姬亮,即便郭益谦拿下栾郡又如何?难道一个吴国国君还换不来区区一个栾郡?

郭益谦越想背后越寒,手抖得几要握不住佩剑!别人他不清楚,姬亮他却了解,司马景要活捉他根本不可能——姬亮宁死也不会受这份屈辱。

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郭益谦聚起全身力气勒住马缰,嘶声喊道:“全军,即刻进城,不得在此恋战!”

吴军得了号令,迅速集结成阵,直奔栾郡城门!由于司马景将大军押在江面战场,栾郡东门因城外有伏兵而守备薄弱。此刻吴军在郭益谦的指挥下又迅速散开,如万千蚂蚁啃噬土墙一般布满了整个栾郡东门!楚军毫无还手之力,立时便为郭益谦攻破。

郭益谦心中发急,手上发狠,一剑砍翻数名楚军,混不管眼前涌来多少敌军抵挡。一入东门便往南门驰去,救援姬亮。他骑在马上,心里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要是姬亮死了,他该怎么办?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惶惑与恐惧蔓延在他五脏六腑,但也是在这一瞬间,他确定了姬亮的分量——郭益谦狠狠一抽马鞭,马儿撒开蹄子狂奔。

湄水上的战况已然是惨烈非常,姬亮在数十名亲卫的护卫下对甲板上指挥激战的杜锷说道:“骁骑将军此番是失算了!”语气中大有苛责之意,只碍着此时战况紧急,不愿杜锷分心,将一腔怒气强忍了下去。“眼下江上危急,我军船只追咬太紧,一时难以在这江上排开阵势,速将左侧船舫后撤,拉出空隙,再派人打探车骑将军部动向!”

岂料杜锷在甲板上头也不回地应道:“战机难得,还请君侯再等片刻!”

姬亮气得直跺脚:“孤的号令你敢不从?”拔出佩剑便要冲上甲板,却被亲卫们死死拦住。杜锷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料到身后的动静,扬高了声调,竟带了些笑意,仍旧不回头应道:“君侯不放心,请上甲板督战,鼓舞士气!然君侯千金贵体,不可以身犯险——不妨学卫熙的法子,搭了跳板,一船连一船,可退到最外面的船上去,再掉头后撤。前头的楚军,自有臣等死战挡着!”

杜锷这几句话,姬亮听在耳中与嘲讽无异,更添了一重气。他知杜锷心里素不服他,不过是看着秦渭阳的脸面,因此姬亮本就暗暗跟他较劲。如今秦渭阳雍国之行让他起了疑心,杜锷的言行自然越发地叫姬亮觉得郭益谦之前的话有理。他甚至想到杜锷把他强行困在船上,这乱军之中,若是不幸身中流矢一念至此,姬亮回身对几名亲卫低声吩咐:“你带几个人,搭跳板c乘小舟,撤出战团,上岸探探栾郡城中的情况。尤其要联系上车骑将军,让他速来增援——不要惊动骁骑将军部!”

趁乱掩护了十数名亲卫退走,姬亮抬头望了望对面黑压压的战船,一咬牙提剑纵身上了甲板。

杜锷余光瞥见姬亮在侧,不禁笑道:“君侯勿忧,这战场上的胜败翻覆,有时候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他看姬亮不懂他的意思,心里越发得意,也不对姬亮解释,自顾从腰间解下一只约巴掌大的小号角,凑到唇边吹响。

江上本有鼓角之声,动天彻地,然而都掩不住杜锷的号角声。杜锷的角声延绵悠长,足足响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姬亮正讶异于杜锷这一口精纯气息,却见吴军战船极狭窄的缝隙间齐刷刷多出来数十艘细长状的小船,一船恰好能容下十人,个个甲胄整齐。这数十艘小船借着两军交战,箭雨蔽日,悄无声息又极为迅速地驶到楚军主战船的下方,司马景所在的楚军楼船十分高大,约莫有三层楼高,而低矮的几近贴在水面上的小舟恰好处在楚军的视线盲区,等楚军发现被偷袭时,那数百甲士已然翻上楼船。

乍然遇袭,又是在主战船上,一时楚军军心大乱。数百甲士上了战船,并不于楚军纠缠,目标明确直奔主将司马景而去!

司马景先前看穿了吴国的分兵之策,料定姬亮必将大军分给郭益谦,以图快速攻破栾郡东门,姬亮带战船在江上虚张声势将楚军堵在水面进退不得。姬亮又认为自己听闻敌犯东门,定会分兵救援,这样同时也减轻了姬亮部的压力,水上楚军不敢轻举妄动,而郭益谦则会以绝对的兵力优势攻取内城。司马景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任东门为郭益谦所破,自己率领大军在江上对阵姬亮,只要在郭益谦赶来救援之前擒住姬亮本人,栾郡哪怕到了郭益谦手里,也能原样拿回来。

两军交锋,楚国占尽上风,吴军死伤大半,若再对峙一阵必能全歼吴军。孰料变生肘腋,主战船竟被吴军偷袭——司马景机关算尽,可杜锷偏比他多算了半步——那数百甲士均是杜锷在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攀上楼船以一当十地杀到司马景身边,生擒了司马景!

主将被擒,楚军战船上一团混战,忽听得江岸上杀声大作,卫熙在栾郡城外苦苦支撑,闻声抬头望去,江岸上数面玄色大旗迎风招展,大大一个“吴”字映入眼中!

郭益谦援军已到!

江岸上远远飘扬的旗帜,也终于让姬亮心头的大石落了下来,欣然一叹:“车骑将军拿下了栾郡!”

栾郡失陷,主将被擒,数万大军尽在江上,杜锷唇角凝起一抹冷笑,目光炯炯地盯着连云成片的楚军战船,右手一抬,以手势指挥旗手向对岸郭益谦部发出号令。霎时江中岸上杀声震天,郭益谦的大军如潮水一般从岸上涌入江中楚军战船!前有吴国战船死死围堵,后有郭益谦据城而战,楚军腹背受敌,不消半日,尽为吴军所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栾郡既克,姬亮开拔进城修整补给,又着人让秦渭阳前来栾郡。

在江都的秦渭阳得知僵持三个月后终于打下了栾郡,心中振奋,星夜兼程赶赴栾郡。一路上不眠不休,三日就到了栾郡城下。到的时候正值半夜,城门已闭,秦渭阳从水路来,正想着将船泊在江岸上,明日再入城,却听得城楼下一声沉闷巨响,栾郡城门缓缓拉开半扇,一对人马举着火把出了城门驰到江边。秦渭阳踏上甲板,夜幕下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有一把极熟悉的声音传到耳中:“上卿,江上湿冷,上卿请随我入城休息吧!”

凭声音认出了对方,秦渭阳欣喜无限,回应道:“骁骑将军知道我此时到栾郡?真是料事如神呐!”一面说着,一面借跳板下了船。

杜锷走上前接他,反被秦渭阳握住了手。火光映照出秦渭阳神采飞扬的秀美脸庞,看得杜锷心中也生出无限欢喜:“数日不见,上卿气色比原来好多了,叫人欣慰啊!”

秦渭阳笑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还看得出气色好不好?”又说:“打下了栾郡,合围的计划可成,雍国牵制住东面,那么西面兵力不足,湄东五城不是指日可复吗?”秦渭阳翻身上马,与杜锷并辔而行,又问道:“这个时候,君侯歇下了吧?”

“是的。上卿休息一晚,明日再见吧。我已经为上卿安排了住处。”

秦渭阳颔首致意:“多谢骁骑将军。”

杜锷笑道:“我打下一个栾郡,本就为博上卿一笑。孰料上卿笑是笑了,可又与我客气疏远了。”他故作哀怨地一叹:“早知道这样,这栾郡,倒是打不下来的好。”

秦渭阳一拉马缰,嗔道:“何必说这些赌气话。我可是听说打下来栾郡全靠杜骁骑的谋算,才能险中求胜。一路上他们讲得不清楚,我正要好好问问你当时的战况呢。”

“这一路风尘劳顿,上卿”

“须得你都讲了,我才能安心去睡呢!”

杜锷本就拗不过他,秦渭阳又用从未有过的依赖口气央求于他,不禁心旌摇曳,道:“那上卿今晚与我同榻夜谈如何?”

秦渭阳素来坦荡,当即应下。

杜锷的居所在栾郡衙署的侧院,姬亮进城那天,杜锷便想到会召秦渭阳前来,特地向姬亮要了这一处宽敞干净的侧院,他与秦渭阳同住,彼此照应。

秦渭阳一进来,早有仆人烧了热水等他洗漱。秦渭阳赶了几天路,身上早乏了,却仍是撑着不肯睡,非要杜锷讲了栾郡一战才罢休。

杜锷与他并排躺下,将前日那场恶战一一讲来。一开始秦渭阳还答应他几声,渐渐便伴着杜锷轻缓的讲述埋头在枕被间沉沉睡了过去。杜锷看着在他面前第一次完全卸下防备的秦渭阳,忽觉金石为开一说,并非古人虚言。

第二日一早,姬亮听说秦渭阳来了便要见他。秦渭阳眼光在前来传召的人脸上一转,示意他前头带路,自己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低声问杜锷:“我来之前,君侯可曾说了什么别的?”

杜锷从他的话中听出另有内情,问道:“上卿指的是?”

“他可有提到秣城的情况?”

杜锷沉吟道:“之前栾郡久攻不下,秣城议论纷纷,君侯也是知道的。”

秦渭阳追问:“还有呢?”

这下连杜锷也不安起来:“怎么?你是觉得”他惊道:“君侯提起过雍王,问雍王什么时候出兵。”

“是因为栾郡增援问题?”秦渭阳了然地点点头:“那倒是无妨。无非是问雍王为何没有如约出兵牵制楚国。”

果如秦渭阳所料,姬亮见到他,沉着脸劈面就是这么一句丢过来。秦渭阳早想好了对策,不疾不徐地应道:“君侯莫非忘了?吴国与雍国,本来也不曾结盟,何来的约定?”他看姬亮一拍几案,几要发作,忙又说道:“何况,楚国不也一直没敢出兵增援栾郡吗?这就说明楚王自己起了疑心——只要他起了疑心,吴国与楚国结盟与否,并不重要。”

他答得越有理有据,姬亮心中就越坐实了郭益谦之前的说法。姬亮心头愤恨至极c冰冷至极,愤恨秦渭阳果然瞒着他与嬴玉另有“默契”,而对于姬亮来说,要是连秦渭阳都不能信任了,无疑证明他这个吴侯做得失败至极!偏生秦渭阳对姬亮的心思毫无觉察,仍坚持他的吴雍合作灭楚之策。

一直没开口的郭益谦决定在这个关键时刻拨姬亮几句。他问秦渭阳:“所以上卿的意思,是靠与雍王的私人默契?可是君侯跟嬴玉连面都没见过,连共识都没有,何谈默契?上卿这么做,也太儿戏了。”

姬亮被郭益谦一语点醒:“孤是没见过,可上卿见过啊——”他横目,视线冷森森地朝秦渭阳扫过去,咬着牙从唇齿间迸出一句:“嬴玉与孤没有默契,与上卿,可有默契啊?”

“君侯这是何意?”秦渭阳被姬亮问得发懵。

姬亮看他又是这样一幅无辜表情,怒气更甚,杜锷眼见着气氛不对,忙说道: “君侯两国往来,不过各为其利罢了,雍王反悔,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上卿当时也没有跟雍王说定”

姬亮冷冷一笑,转向郭益谦,斥道:“你怎么知道?!”

郭益谦察言观色连忙开口说道:“君侯与上卿素来亲厚,上卿不会辜负君侯——”

姬亮硬生生打断:“你也知道孤与他素来亲厚,那么连孤都不敢保证的事情你凭什么替他保证?你对他又有几分了解?”

忽有环佩细碎一响,秦渭阳俯身跪下:“君侯既已见疑,纵然臣让骁骑将军作证,君侯也是不信的——”他猛然抬头直视姬亮:“事已至此,臣不敢有所辩解,也辩解不明白,为了吴国,就请君侯处置吧!”

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赌气!

可姬亮看到秦渭阳那一双眼里尽是委屈与不甘,也有些心软。

郭益谦在一旁本想再推一把彻底把费文通一脉的重要人物打压下去——不管是在朝中,还是在姬亮心里。然而他也知道,此时他若再说什么,姬亮反而会疑心他有私怨,只能眼睁睁看着姬亮脸上神情逐渐缓和,摆摆手对秦渭阳道:“你先起来。”

我不!秦渭阳在心里用这一句顶了回去。但终究还是略一迟疑,起身对姬亮拱手一礼:“谢君侯。”

姬亮将几案上一卷竹简递给秦渭阳:“这是战报,昨夜拟好的,本要发回秣城,你既来了,先看看吧。”又道:“这次虽然险,多亏了车骑将军及时赶到,到底是胜了。”

秦渭阳看罢战报,又看看杜锷,对姬亮道:“臣另有他事,要密奏君侯。”

姬亮与郭益谦对视一眼,拿过秦渭阳手中战报交给郭益谦:“那车骑将军就着人把这个战报发回秣城。”

见着郭益谦与杜锷出去,姬亮遣退亲卫仆从,问秦渭阳:“有什么事?”

秦渭阳亲手关shàng én,才说:“栾郡一战,臣听说,是骁骑将军”

“怎么?”姬亮挑眉:“你觉得孤赏罚不公?”

秦渭阳勉力解释:“攻打栾郡,车骑将军虽夺取东门,又及时回援合围,自然是有大功劳。只是骁骑将军定计之功”秦渭阳看姬亮不为所动,又追加一句:“何况,楚国主将司马景,亦为骁骑将军所获。”

“那么,你觉得孤该将首功给杜锷?”

“是的。”

姬亮沉默良久,忽然叹了一声,道:“上卿从来不曾这样生硬地顶撞过孤,现而今为了杜锷,倒肯破这个例。”

这突如其来的叹息,让秦渭阳局促地回应:“臣不过就事论事,并无私心——”此刻屋中只有他们两人,姬亮又搬出这说私话的姿态,秦渭阳忍了又忍,终归是没忍住为自己先前受的委屈辩解起来:“不过,如今臣再说没有私心的话,也不知君侯还信不信。”

姬亮脸上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板着脸道:“栾郡打了三个月才打下来,你在江都调度粮草,难道不知道前线支撑艰难?更不要提朝野上下的纷纷传言!你从雍国回来,信誓旦旦告诉孤,告诉满朝文武,雍国会见机出兵。可从秋天打到冬天,雍国连个鬼都不出!这能怪孤起疑心?秣城隔三差五地质疑此次出征,让孤班师,你让孤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孤数次让人去江都问你,你还敢答‘见机’?见什么‘机’?所有人都不知道,就你知道,这不疑心你疑心谁?”

秦渭阳听了姬亮这一通牢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姬亮即位这几年,在他面前还是从前的气性不改——遂把之前的委屈抛了个一干二净:“可是君侯想想,臣与雍王有什么私下交易,于臣有什么好处?”他看姬亮不答,又道:“自古来,臣子里通外国,无非是想谋反上位,或者另立新主——然则,一来国中并无近支宗室可立为嗣,二来臣秦氏一族既无兵权,四年前又为君侯新政倾尽家财说句难听的,臣即便有那个心,又如何使得上那份力?我在世族们眼里,一直都是他们中的叛逆,连君侯都要疑心臣,若是臣去拉拢他们,他们难道就不会疑心这是君侯的计?”他说着往姬亮身前走了两步,低了头也低了声:“即便杜骁骑肯为臣奔走,也不可能成事臣心里知道,君侯始终是待臣好的,背着人也肯对臣敞开肺腑臣不会那么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君臣二人私下各自把心头怨言都吐露了出来,倒将因雍王生出的嫌隙化解了。加上姬亮又答允了让杜锷与郭益谦同领栾郡一战的首功,秦渭阳识趣,不再多言。

秦渭阳走后,姬亮独个儿将栾郡前后的事想了想。因方才的坦诚直言,自觉是委屈了秦渭阳。

只是阿兄他姬亮踱步思忖:他应当只是紧张我,并不是刻意针对上卿即便他要针对上卿,也多半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教他哪里不安了,抑或又是哪里教他误会了上卿?我的心意,阿兄早已明白,可要怎样才能教他安心呢?至于上卿我实在不该因为他叫阿兄多心,可是秦渭阳他不是旁人,我也不能没有他,他跟杜锷走得近,我心里也是不高兴的——姬亮恍然:原来我心里也并非是没有他,可c可这怎么好?阿兄心里只我一个,我又怎么能心里还有别人,辜负他的一片心?他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

另一边秦渭阳回了住所,立刻把杜锷叫了过来。

“我问你,”秦渭阳说,“这三个月来,秣城那边一直请君侯退兵吗?”

“起先倒没有。只是久攻不下,朝中自然有质疑,便是前线军中,也是人心浮动。”

秦渭阳把话接了下去:“所以君侯就归咎到雍国不出兵,进而怪到我身上。”

杜锷点头:“是的。我怕有人借此为难上卿,故而为姬亮出谋划策,即便雍王不出兵,也能打下栾郡——我本以为只要拿下栾郡,他就不会问责上卿,孰料”

秦渭阳吁声一叹:“孰料君侯却想到了另一层,这比问责我出使不力严重多了。”

“莫非是车骑将军?”杜锷讶然,他一向佩服郭益谦的能力,也知道郭益谦与秦渭阳与姬亮三个人的纠葛,没想到他视之光明磊落的郭益谦也会借机打压秦渭阳。

“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能引着君侯来疑心我。好在,君侯还肯听一听我的辩解。”秦渭阳为这事费了半日神,极其疲倦地倚靠在榻上,抬眼瞧了一瞧杜锷,道:“接下来,君侯是要收复湄东五城的,届时我怕仍旧在后方调度粮草,前线军中,你多留意一些车骑将军,他”秦渭阳欲言又止。

杜锷知道他有些话不能出口,心领神会道:“你放心,万事都有我。”

秦渭阳摆摆手:“你不知道。”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同你提起过一个人。”

“谁?”

“陆棠。”

杜锷一笑:“我当是谁。陆棠还需要先父特意讲么,当年逼宫的事,满朝皆知啊。”

秦渭阳坐起来,示意杜锷也坐过来,他紧张地盯着杜锷,缓慢而郑重地向杜锷吐露那个十几年前的秘密:“车骑将军有一块玉璜,血红的颜色,他成日佩戴在身上——当年的陆棠,就有这么一模一样的一块!”说着就将数年前杜锷父亲杜彦临死前对郭益谦那几句话讲给杜锷听。

杜锷头一次听到这些隐秘,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道:“你是说——郭益谦是陆棠的”

秦渭阳扶额,字字无奈地道:“也许是后人,也许是弟子,谁知道呢”

“那郭益谦是来报复姬亮的?”

秦渭阳难得一见地目露嫌恶:“妖孽之人,祸乱国政!”

杜锷犹自不肯相信郭益谦会害姬亮,秦渭阳知他疑虑,道:“若是郭益谦对君侯有半点威胁,丞相与我早容不下他,我让你暗中留意,正是因为他对君侯,目前看来也是真心。”

杜锷是一点即通的人,应道:“倘若我们率先发难,反而会让姬亮认为是上卿在挑是非,得不偿失。”

“不提他了,眼下还有两件事嘱咐你。”

“上卿请讲。”

“栾郡为楚南三郡之最南,也是楚国最边陲之地,东临吴国下渊,北接湄东五城。栾郡拿下,与下渊对湄东五城形成合围之势。如今我军士气高涨,君侯接下来怕是要一鼓作气收复湄东五城。平心而论,楚国实力强过吴国,虽然折损了祁阳c司马景等人,但偌大一个楚国,未必就无将可用。湄东之战,只怕比栾郡险恶百倍。保护好君侯,不要让他犯险,这是我嘱咐你的第一件事。”

“那第二件事?”

秦渭阳径直走到几案前将杜锷日常用的c小型的地舆图拿了过来,对杜锷讲道:“这一次雍王虽然没有出兵,但是楚王也始终不敢分兵救援。如果湄东之战,雍王还是不发兵牵制楚国东部国都一线,楚王能被吓到一次,未必会再上当第二次——所以骁骑将军,这第二件事就是,一旦楚国发兵救援,无论如何,一定说服君侯退兵,不可与之硬碰硬!”他回身拍拍杜锷的肩膀,欣然道:“战场上的事,你的意见最有分量,这个连君侯都清楚。”

杜锷因为杜家的事情,一直对姬亮心存芥蒂,此时秦渭阳这样说,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是沉默着。杜锷觉得,姬亮是极力想做个明君样子来,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会优待重用自己。而杜锷也着实在上郡c河下c湄阴c栾郡四战之中屡立奇功,令吴国上下刮目相看,姬亮也收起了几分刻意,真心当杜锷是个将才。

“其实雍王还是助攻了栾郡之战吧。”杜锷突然说道。

秦渭阳闻言,挑眉一笑:“你也想到了?”

杜锷与他相视一笑,道:“上卿天纵英才,锷也自认才略堪与上卿相匹。况且,即便我是个庸碌寻常的人,一颗心天长日久用在上卿身上,也总是能揣摩到上卿心思的。”

“当初我思虑再三,只与雍王私下约定,而不在台面上让吴国与雍国结盟,为的就是诈他楚王一诈。既能牵制楚国,又不大费周章,雍王何乐不为?”秦渭阳若无其事地将话题从杜锷的真心上移开。

杜锷点到为止,也不纠缠,顺着秦渭阳的话说道:“楚王如果发兵增援湄东五城,那雍王只怕闻风而动,立即攻打楚国国都。楚王如果回援,则湄东五城吴国可得,楚王如果不回援,怕是国都都给人占了去。”想到这里,杜锷不由得轻声一笑:“上卿方才嘱咐我的第二件事,怕是用不着了——这么大个便宜,雍王难道不要?”

如同秦渭阳与杜锷设想的那样,姬亮修整十日之后,趁着栾郡得胜的士气,联合下渊之兵,合围湄东五城。而楚国方面,楚王惧于雍王之威,不敢全力支援湄东五城。而湄东五城旧属吴国,民心思归,而吴国上下收复失地之情高涨,因此不到一月,绍邑c山阳c荆门三座城池已重归吴国。

而湄东之战,雍王除了奉天子于雍楚边境围猎之外,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这一来,楚国连败五战,连失六城,国中流言四起,危机重重。楚王接二连三为雍王所欺,心中大怒,因此当姬亮率军攻打越亭之时,倾东部之兵增援前线。姬亮见楚军来势汹汹,急召江都c河下c上郡c湄阴四郡之兵增援。援兵到是,领军之人竟然是白山!姬亮欣喜之余,得知是秦渭阳请丞相费文通调白山来前线领兵,更是喜不自禁。然而这欣喜看在郭益谦眼里,又是万分刺目,只碍于战事紧要忍耐不发。杜锷受秦渭阳嘱咐,时时留心着郭益谦一举一动,这一切自然逃不过他的眼去。

吴楚两国在越亭交兵,势均力敌之下似又重演栾郡之战的胶着僵持,但此时姬亮的心态与数月之前完全不同,不急不慌地陪楚国耗着。

楚王发东部大军增援,目的就在速战速决,然而此时却被困在这越亭之地进退不得。几个东部的守将又惦记着东部防守薄弱,思归心切,愈发不肯安心作战。

当此之际,雍王突然兵发楚东,七日之内连下三城,顷刻之间,已兵临楚国国都城下!

突发的变故让楚国君臣措手不及,正在越亭与吴国激战的楚军迅速撤离前线驰援都城,吴国趁着空隙连得越亭与潼郡两城。至此,湄东五城重回吴国,吴国上下一片欢腾,喜不自胜。姬亮班师回秣后,更是下令百业俱休,大庆五日。

姬亮回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寝殿,将他即位之初周天子颁下的诏书——那张他视为耻辱的c割地停战的诏书,从床头上扯下来!

伯姜追着姬亮进来,正撞见姬亮手捧一张绢帛又哭又笑。伯姜知他心绪激荡,也不劝阻,只站在门边远远看着他。

背后传来一声轻唤:“夫人。”

伯姜回头,郭益谦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伯姜朝他微微颔首,侧过身子让他进去,郭益谦却摆摆手。同伯姜站在一起看了一阵,便要告辞,姬亮却抬眼望见他,叫道:“阿兄!你来得正好!”他极是兴奋地笑着c叫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全然不顾国君仪态,将那张绢帛捧到郭益谦眼前:“你瞧——”姬亮转头,又捧给伯姜:“夫人你也瞧——孤今日终于一雪前耻了!上郡守住了,湄阴c河下保住了,连先王割出去的五城,孤也拿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姬亮自收复了吴国失地,愈见进取之意。恰逢雍国出兵楚国东部,势如破竹,楚国国都以东几为雍国所得。楚国君臣慌作一团,连忙西撤,姬亮知道机不可失,屯驻在湄东五城的大军倾巢而出,与雍王东西合击楚军,逼得楚王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眼看着雍国与吴国联手,几要灭了楚国之时,北面晋国突然兵出崤山,援助楚国,为楚国争取了一线苟延残喘之机。

由于晋国横插一脚,使得这一场灭楚之战断断续续打了一年。终于在姬亮即位为吴侯的第五个年头的冬天,让曾经不可一世的楚国,如同以往百年间那些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一样,永远消失在中原大地的地舆图上。

楚国一灭,中原局势立刻大变,除了巴国势小地偏,暂时不受影响之外,中原之地,以变成雍晋吴三足鼎立之态。

灭楚之战打了一年,对三国都是一个不小的消耗。而导致战火持久的源头,则在晋王身上。而此前晋吴联姻,姬亮与姜棣成了姻亲,本应照应,孰料姜棣反倒助了楚国。姬亮面子上挂不住,又顾忌着伯姜,不能明着指着姜棣背信弃义,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一日姬亮与郭益谦在内殿议事完毕,郭益谦出来时,正好在殿外长廊上撞见伯姜。伯姜心中一动,便道:“我也有事要请教上大夫。”

郭益谦直言问她:“夫人有什么事要问我?”

伯姜也不在意郭益谦礼数不周,遣退了随侍奉宫人,与郭益谦行至一处僻静楼台,才开门见山地说道:“君侯是不是深恶晋国背信弃义?”

郭益谦点头认下。

伯姜又道:“他忍着不发作,是怕我脸上挂不住。其实——”她收敛了目中锋芒,柔和一笑:“别人不知道,上大夫还不知道?我与晋王,又有什么兄妹之情?”说到此处,她对郭益谦盈盈一拜:“若不是上大夫适时救我来吴,我怕是凶多吉少了。”

郭益谦再不通人情,见国君夫人如此,也不禁脸上动容,伸手见她扶了起来。又说道:“夫人不必”

伯姜打断道:“上大夫与我不用尽那些虚礼,我是真心谢你。我在晋国摄政多年,一向眼高于顶,到了吴国才知道,君侯是真正的进取之主。眼见着他收复失地,灭敌雪耻,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并不愿他顾忌着我,失去了进图之机。”

郭益谦若有所思地看着伯姜,问道:“夫人的意思是”

伯姜定定地望着郭益谦:“我想知道上大夫心里的意思。”

如果说郭益谦对着姬亮是不忍说假话,对着伯姜则是不能说假话。他道:“我方才劝君侯北伐晋国。”

“晋国不顾联姻之谊,与吴国交兵,就是背信弃义,君侯大可以以此为名讨伐晋国——上大夫是这个意思吧?”

郭益谦点点头:“如今吴国士气空前大振,晋国又背约在先,内外情势皆有利于北伐晋国!”他看伯姜目光幽深,一时也拿不准伯姜的想法,遂直言道:“若错过这个机会,就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了。”

伯姜勾唇一笑,可这笑非喜非怒,倒让郭益谦无措,只得听她言语。伯姜道:“那么上大夫知不知道,从上郡开始,吴国这两年来,一直有战事。此时北伐晋国,国力可还支持得住?”她见郭益谦不答,又道:“一鼓作气摧枯拉朽,看上去风光,可别耗空了底子适得其反。晋国不足为惧,那雍国呢?有晋国在一天,雍国想吞并谁都要三思而行,倘若没了晋国,雍国吞并吴国,就在顷刻之间。”伯姜步步逼近:“难道上大夫以为,凭借吴国现在的国力,能与称霸已久的雍国抗衡?”

郭益谦反问:“夫人这样说,是为了保全晋国,还是为吴国打算?”

“我是晋人,也是吴后,同时为两国打算,有什么不对吗?”

郭益谦思忖一阵,道:“夫人想保的是晋国,并不是姜棣。”

伯姜默认。

郭益谦遂道:“夫人不过是想要一个后盾,无论是为吴国还是为夫人自己。君侯若是知道夫人的想法,必会为夫人存两全之策。”

“我正是要去见君侯。有件事该告诉他了——”尽管郭益谦没有追问,伯姜仍道:“我有身孕了。”

郭益谦乍听得这消息,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伯姜早已走远。

姬亮有孩子了郭益谦心里不免想着,要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是秦渭阳,那他一定喜笑颜开,觉得吴国后继有人吧。可是他郭益谦偏偏就做不到,连无动于衷也做不到。这是最寻常的人世规律,可是他郭益谦就是恼恨这样的人间常情。他一时觉得自己与姬亮之间,到头来是什么都没有,一时又担忧姬亮日后看重伯姜过于看重他,一时更不屑想象中秦渭阳眉开眼笑的模样各色念头塞满了他整个脑袋,以至于姬亮追过来的时候,纵然郭益谦善于言辞,也说不得一句话。

“阿兄!”姬亮看郭益谦神色不对,便知道伯姜一句有身孕重重地击在郭益谦心头。“阿兄,你看看我!”他知道郭益谦素有怔忡之症,此时受了刺激,怕是发病了。急忙吩咐人去传太医,自己半扶半抱地将郭益谦带到了内殿歇下。

郭益谦恍惚了半日才回过神来,见眼前围了一大群人,太医正在给他施灸。他本能地想要挣开,被姬亮按住,姬亮说道:“阿兄刚才心神恍惚,是我叫了太医来诊治。”

“我没有事。”

姬亮心急:“有没有事,太医说了算。”

然而太医并不想背锅,借机说道:“臣给上大夫扎了几针,现下以无大碍了。上大夫这病,是先天心体禀赋不足,心脉不畅,气血运行失常。加上数年前的旧伤余毒,导致气血亏虚,日常又忧思过度。想要痊愈,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得长久保养心神,不可大喜大悲。”他还要再说,觑见郭益谦已然不耐烦,忙起身对姬亮拱手道:“臣立刻去开药。”

“我不要吃药。”郭益谦翻身面壁,拿后背对着姬亮。

姬亮挥手遣退了殿内仆从,坐到榻边温言安抚:“阿兄你——”他原想说你也将近不惑之年,又怕郭益谦越发多心,话到嘴边硬生生给拗成了一句:“你这几年一直在外征伐,现下好不容易没有战事了,阿兄就应该为了自己保养才是。”

郭益谦良久不应,姬亮也不追问,安静地陪在榻边。

过了好一阵,郭益谦悉悉索索地翻过身来瞧着姬亮,开口说道:“我也快四十了吧。”

姬亮不防他还是想到了这上头,尴尬地点了点头:“阿兄方刚,我还想见着阿兄为吴国建大功勋,名垂青史呢。”

郭益谦眼一眨,一颗泪珠就顺着眼角滑了下来。这让姬亮彻底慌了神,想伸手去拭,被郭益谦拦下。只听郭益谦道:“你我,怕要中道诀别了”

“阿兄这是说什么话!”

郭益谦摇头:“我是知道的,我寿止于——”

姬亮急忙捂住郭益谦的嘴,厉声喝止道:“不许说!”

榻边没有镜子,姬亮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神情是何等的惊怖。郭益谦却欣慰一笑,问道:“君侯怕什么,生老病死,迟早而已。”

“那那可是”姬亮支吾着哽咽出声:“人寿百年,阿兄才三十多岁后头还有好几十年,何苦日日想着这个!”他宽慰着郭益谦,却掩不住心里的害怕——郭益谦的那块血红玉璜,数年前杜彦死前的那句话,是他心里最深的恐惧。他不敢想,可是一旦有人提起,这念头就像春天疯长的藤蔓,见缝插针地冒出来,斩断了这一条,还有那一从姬亮俯倒在榻前的罗衾绣被为不知何时到来的诀别痛哭出声。

郭益谦伸出手去,如同这数年间他无数次伸出手去,抚着姬亮顺滑而有光泽的头发,温声说道:“君侯也快而立之年了,明年又要做父亲了,还哭成这样,叫他们看了去,不怕他们背后笑你?”

姬亮抹了抹泪,抬起脸来握着郭益谦的手,道:“我知道,阿兄今日犯病,都是她那一句‘有身孕’闹的——她也是,平常那么个稳重的人,怎么一怀了孩子,就心性大变,变得轻浮起来?”

郭益谦有气无力地埋怨:“堂堂一国国君,竟然这样无赖——夫人今日不说,明日不说,我日常也见着她,等月份大了,还不说?难道足月生产时,还不说?君侯立嗣之时,还不说?迟早是要知道的——我想不通,也怨不得别人。”

姬亮想了想:“那阿兄想要孩子吗?阿兄若是想成亲——”

郭益谦笑着打断:“可算了吧,我家里你也去过,连仆人就那两三个,你让我日日跟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孩子日夜啼哭,也不要闹死我?”他拍拍姬亮手背,宽慰道:“君侯要做父亲,这是好事——君侯不是我,吴国不可以无后。”

姬亮道:“阿兄不要骗我,若你真当这是好事,如何就病倒了?”

“我——”郭益谦语塞,答不出来。

姬亮又道:“因为阿兄心里只有我一个,自然希望我心里也只有阿兄一个——所以才会伤心,是我伤了阿兄的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你不要这么说”郭益谦咽下了没出口的半句——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发现,到底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他这一病,拖拖拉拉竟一个月才好,郭益谦更是笃定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而楚国才灭,雍晋吴三国各怀心思,暂时倒相安无事。姬亮这一个月虽然忧心郭益谦的病,国事上倒还轻松。他见郭益谦病愈,心情大好,且时气好转,春暖花开,姬亮轻车微服,带上郭益谦出城赏春来。

吴国这两年锐意进取,姬亮一行人出宫来,只见秣城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地热闹了一城。生机勃勃,恰如城外湄水边的春草春花,尽情舒展着生命的鲜活。

姬亮拉着郭益谦,在河边信步而行。忽地指着江上一片沙洲,道:“阿兄你看,白雀洲——阿兄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你我初见,便是在这湄水之畔。”

郭益谦被他勾起往事,很是感慨地一叹:“我记得那时我在这里打渔,君侯跟阿蘅见了一面,我在这边遥遥向君侯望过去——只觉得好一个挺拔英武的少年。原想着,你我只有这算不上一面的一面之缘,谁想到还没一刻钟”他抬手一指江边的枕江楼:“就又在那里遇见了。”

姬亮惊喜道:“你那个时候也看见我了?”

“看见了。”郭益谦双手扶着姬亮的肩膀,柔声说着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看见我的君侯,坐在人群里,身上有着谁也挡不住的光芒”

姬亮双手握了郭益谦的双手:“我最感念的,却是锦屏山上那枯洞里的长谈。”

他两人一面踏青,一面絮絮说着当年的往事,说着这一路走来的艰辛,说着这些年的倾心相许,正是良辰美景,无处不美。

姬亮心中感慨,道:“如此春光,我已经六年未曾一见了。”

“此前多事,君侯无心赏春——”郭益谦眸中光芒黯了下来,也不怕败兴地说道:“之后,怕也没有如今日这样的人间致景了。”

“为什么?”

到底是年轻人,总以为日子还很长,还有年年岁岁的人间如意等着他。几曾明白,今日之景已非昨日之景,今日之人,亦非明日之人郭益谦心里泛起一叹,口中却道:“难道君侯忘了宫里那座问鼎台?”

“当王天下!”姬亮喃喃自语。忽地又问郭益谦:“阿兄执意要北伐晋国?”

郭益谦却道:“君侯是顾忌夫人?”

姬亮点头:“经过姬隽的事,我越发敬佩她起来,我甚至想过与她并治吴国。”

“可是她心心念念的还有晋国”

“我知道,她与我联姻,实际上等同被兄长废位放逐——她心里的不甘,我都明白。”姬亮行至江边一块巨石上踏了上去,回身将郭益谦也拉了上来,继续说道:“我也愿意成全她。拿下晋国,对吴国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郭益谦皱眉,故作担忧地道:“君侯不怕吴国年年征战,国力损耗太过,再也经不起北伐晋国了?”

姬亮笑道:“阿兄难道不怕?定然是阿兄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妨说来听听。”

郭益谦道:“现在雍吴晋三国初成鼎立之势,各国都在观望——吴国纵然连连征战,难道雍国与晋国不是从去年年头打到年尾?要说国力耗损,彼此彼此。君侯何不先发制人?”

姬亮对着水天浩渺的江面长舒一口气:“我想的也是先发制人——可丞相与上卿,却怕先发制人而为人所制。”

“先发制人而为人所制——倘若君侯此时不出兵,等三国鼎立之势已成定局之后,君侯又不想被困死在这东南一隅,那时的‘先发制人’,才会为人所制。”

第二日朝上,姬亮重又提起北伐晋国的事来。不出意外地遭到了丞相费文通c上卿秦渭阳为首的群臣反对。

姬亮扫了扫殿中诸臣,不置一词的只有杜锷与卫熙。

姬亮将郭益谦的那一番话徐徐道来,压下去了几声反对,但仍拦不住费文通与秦渭阳坚持。

秦渭阳料定这话必是郭益谦背后提起的,但此刻郭益谦闭口不言,秦渭阳也不好直接针对郭益谦,只能劝服姬亮打消念头。

朝堂君臣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明日再议。

秦渭阳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费文通家中,愤愤道:“上大夫越来越过分了,这不是推着吴国下悬崖吗?!”

跟着他一并回来的杜锷应道:“他姬亮没这个心思,上大夫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未必动心。”

秦渭阳一拳砸在几案上:“郭益谦——他就是个祸害!他的狐狸尾巴总算是漏出来了!偏偏君侯被他迷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未必吧”杜锷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米酒饮着。

“你有办法说动君侯不出兵?”

“我?”杜锷失笑:“要不是因为上卿,我都懒得看他姬亮一眼”

秦渭阳伸手夺过他手中米酒,冷着脸道:“你说不说?”

杜锷无奈,只得道:“还有君夫人。”

“夫人?”

杜锷斜觑一眼,趁着秦渭阳不备,重新将米酒拿了过来,小饮了一口,说了下去:“她如今可怀了姬亮的孩子,说话难道不比郭益谦有分量?”他看秦渭阳脸上仍是不信,又道:“郭益谦与姬亮情分再深,能深得过给他生孩子的情分?”

“胡说八道!”秦渭阳作势就要打杜锷。

杜锷一面躲一面笑:“本来么!上卿成日只跟我们几个无家无室的来往,自然不知道在那些成家立室的人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姬亮坚持北伐晋国一事,不待秦渭阳去请,伯姜自己就出来说话。然而她的话,却是叫吴国君臣万万没想到的——

“君侯北伐晋国,并无不可!”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伯姜因有身孕,走路也比从前稳了不少,一步一步踏进大殿,冰雪一般冷冽的声音回荡在群臣耳边:“北伐晋国,不等于就要灭了晋国,只要晋国在一天,就不用怕雍国趁机发难”她看群臣多有不解,解释道:“打晋国,废姜棣——”

费文通问:“可晋王并无太子,也无兄弟——废了他,晋国岂不是无君?”

伯姜环视群臣,微微扬起下巴,傲然回应:“还有我。”

这话连郭益谦都被惊着了——他原先想的是伯姜会将她与姬亮的孩子出继舅家,立为晋王反正她与姬亮不会只有一个孩子,等生了第二个儿子,再立为吴国太子不迟。

伯姜看着群臣的反应不由得失笑:“怎么?诸位以为我这是无稽之谈?”

费文通道:“不敢。只是自古以来,不曾有女主,只怕晋国会大乱”

伯姜道:“晋国不是吴国,国人早已习惯公主摄政,晋国民间也多有女子为族长c当家事的事。立一个女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费文通还要再说,伯姜道:“丞相要是怀疑我的话,不妨问问上卿,他可是去过晋国的。”

伯姜一口锅甩到秦渭阳头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道:“晋国民风,确如夫人所说。”

姬亮在上头看着,一直忍着笑,好在有冕旒遮住了流出唇边的笑意。他下了朝一回到内殿,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秋天的时候,吴国正式对晋国出兵。由头自然是晋王姜棣无视姻亲之盟,与吴国交兵,背信弃义,吴国奉伯姜公主的名义,废姜棣,立新君。

千里之外的邺都,姜棣看着姬亮发出来的檄文,对一旁高鼻深目c三十出头的青年道:“废了我,立她为晋王?女主!她还真敢提啊!寡人是小瞧了她!”伯姜的要求让姜棣怒极反笑:“嫁了人还这么不安分!”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身旁的青年都恍如未闻,不应不答。

“你说句话啊!”姜棣把那张檄文掷到对方脸上:“自从楚国灭国,到现在,快一年了,你跟寡人说过十句话没有?你这节烈的样子给谁看?钟翦,你还真当自己是楚国忠臣了?”

两年前吴国攻伐楚南三郡前夕,钟翦便来面见姜棣,欲成楚晋结盟之事。只是姜棣与他便如同秦渭阳与雍王一样,不曾将结盟的事摆上台面,而是在楚国危亡之时出兵救援,让吴国与雍国耗费甚大——姜棣对楚国并不是真心救援,他心里清楚,楚国的灭亡已是定局,为晋国计,也只能削弱吴雍两国实力,三国之中,最期望见到三足鼎立的,就是姜棣了。楚国一灭,姜棣强征钟翦在晋国为官,钟翦坚持不受,也不搭理姜棣,两个人就这么别扭到了今日。

钟翦扯下姜棣甩过来的绢帛,随手揉成一团丢开,冷冷说了一句:“自作孽。”

“女主?”姜棣犹自愤愤:“妇人之见!寡人好不容易让三国势均力敌,她怂恿姬亮北伐晋国,这一来,岂不是给了雍国可乘之机?”

钟翦不答。又见姜棣心烦意乱,心中更是添了一重快意。出言讥讽道:“你现在知道慌了?先前若是从我之计,与楚国结盟,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偏是你目光狭隘,一子错满盘输,你此刻又何必怪姬亮鼠目寸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吴国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吴晋之交的崤山一带,姜棣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发兵应战,一时间崤山内外俱是一片烽火。

晋国国中原先不乏伯姜亲近旧属之人,在姜棣的治下难以出头,一见吴国奉伯姜的名义废姜棣,朝中军中,不免有临阵倒戈的。姬亮这一次出兵,几乎让晋国举国中分。

姜棣看着前线一封一封的战报,有胜有败,有陷入胶着之势,不由得心焦。好在这几日,钟翦倒肯多跟他说几句了——虽然没好气。

钟翦道:“你是怕你与姬亮鹬蚌相争,让雍王做了那个渔翁。”

“可不是!越拖一天,雍王就越有机会出兵!”姜棣负手焦躁地踱步,突然拔出佩剑,道:“寡人要亲征!”

“你疯了么?”钟翦讶然,他脸上终于露出除了嘲讽以外的第二种表情:“亲征与否,于大局根本无碍。”

“如今举国中分,不少大臣都倒戈伯姜账下,寡人倘若不去前线督战,只怕这剩下的一半儿都被她笼络了,那时候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姜棣执意要去崤山,钟翦也不阻拦。他想着姜棣要与伯姜决一死战,自己与郭益谦也是要分出个最终胜负的。这崤山,怕是要成了许多人宿命终结之地。

那一日,厚重的密云低低地压在崤山之上,仿若有千钧之重,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崤山的低谷中,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吴晋两方的大军,可谷中却出奇的静,只听得见穿谷而过的风呼呼地卷着旌旗声,间或有飞鸟扑动翅膀的声音。然而就是这偶尔的一点声响,反衬出这险峻深长的谷中肃杀沉凝。

忽然,吴中阵分两列,当中驰出一辆轻车。车上之人高髻广袖,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刚来到阵前,晋国大军里亦奔出一骑,马上之人甲胄加身,威风凛凛。他一见那女子,便笑道:“èi èi,你出嫁归宁,带的随从浩浩荡荡的,可是要从秣城排到邺都吗?可见妹夫待你不错啊。”

伯姜不接他的话,只道:“当日联姻,对我来说,形同放逐。姜棣,你是没有想到,咱们还会有这么相见的一天吧。”

姜棣驱马又往前行了几步,将伯姜上下打量了几眼,道:“èi èi,几年不见,你都要做母亲了?真是可喜可贺啊!妹夫为何不让你留在秣城养胎,他也舍得你行军劳顿?”

“是我要来见你——怕今日之后,就见不到了。”

姜棣冷笑:“èi èi,你心是真狠——纵然是我当初对不起你,也没有要置你于死地。”他敛起了笑意,齿缝间透出寒意来:“你一个女人,要什么权势,我夺了你的权势,不过是让你做回一个女人!你却要记恨我,借你夫婿的剑来报复我!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当初可是他姬亮求着我联姻,但凡我手上紧一紧,你还能活着嫁到吴国吗?”

任凭姜棣说什么,伯姜也不为所动,脸上不见一点起伏波澜。她轻声对车夫吩咐了一句,车夫一勒马缰,掉头就回了阵中,不再听姜棣说话。

姜棣犹自说个不停,甚至冲回阵中把钟翦拖了出来,拿马鞭指着对面大军:“似乎今天并不止我们兄妹在这里做个了断,郭益谦呢?叫他出来!他的师弟可是要与他分个胜负呢!”

“我们没有过什么约定,无所谓个人胜负。”郭益谦出阵,看着钟翦:“即便生死决战,也不过是各为其主,并非私人恩怨。”

钟翦与郭益谦对视许久,欲言又止,忽地勒转马缰,驰入军阵之中。

对面阵中纹丝不动,姜棣退回阵中,拿过一面旗帜一挥,霎时间晋国大军潮水一般往吴国阵营涌去。崤山之战,终于在晋王姜棣的挥手之间,正式拉开了序幕。

两军深谷中相遇,一旦开战,彼此俱无退路。

“分兵!”钟翦奔到姜棣身旁,急切言道:“大军分兵后撤,出谷之后再合围包抄!”

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姜棣一愣,问:“如何包抄?”

钟翦一马鞭抽在姜棣的坐骑上,惊得马儿一声长嘶,钟翦怒道:“崤山起伏平缓,容易行军,山中密林又好隐蔽”

那一头郭益谦见晋国大军急速后退,心中念头略略一转,也下令吴军撤出深谷。

“阿兄这是做什么?”姬亮让白山护卫这伯姜先走,自己赶到郭益谦身旁照应他。

郭益谦道:“晋国撤军——这肯定是我师弟的法子,想在这邙山上合围埋伏,杀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撤军,我们也撤,可我们往哪里去?这四面都是山”

郭益谦一面催着姬亮的马往前走,一面解释:“不是撤军,是分兵——我们也分兵而撤,钟翦想化整为零,我们就以散对散,无论他作什么,打乱他的计划就是了。”

吴晋两国兵力本相当,现在又都分兵而撤,一时崤山内外,人流如瀑。

钟翦看这情形,也猜到了郭益谦是要彻底打乱阵型以散对散。钟翦一面想着应对之策,一面又恍惚觉得回到了多年前的锦屏山下,师兄弟茶余饭后,堆了个沙盘模拟两军对垒。钟翦展眼望向对面因被尘土模糊了面容的吴阵,忽觉这一场崤山之战,这蚁群一样的人丛,也不过是他和他师兄手中的棋子。如此一想,心怀大畅,姜棣的胜负,晋国的存亡,又关他钟翦什么事?他与他师兄,本就是这世上的英才俊杰,世人只配做他们手中的棋子,天下由他们掌控这局势与走向——钟翦不怕把自己搭进去,他知道他师兄同样如此。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时移世易,纵然他钟翦不怕输,此刻他的师兄却只想赢。

“阿兄,我看现在两军是乱作一团怕是伤亡掺重。”姬亮不解郭益谦这一步。

郭益谦道:“君侯,战事一起本就会有伤亡。先让他们乱军之中先厮杀一阵”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自然引得姬亮追问,郭益谦才说:“这是杜骁骑教的法子——对面有钟翦在,我的路数他都清楚,所以我就请出杜骁骑的法子来。这一次他人虽不在,我用这个法子,也只当他参战了。”

这一战直到日落时分也未分出胜负,两军皆是疲惫不堪。郭益谦与姬亮站在高处,见阵中厮杀得难解难分,敌我不辨。姬亮心头着急:“阿兄,这样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徒增损耗而已。莫非阿兄是想拖垮晋国?”

“不!”郭益谦摇头,唇角莫测地一笑:“现在两军大乱君侯等着看好戏就是。”

阵中忽起一阵sā一 àn,姬亮纵目望去,却见一小队晋国人马撤得迅速。原本与那支队伍缠斗的吴军竟渐渐放缓了速度,似乎是有意放那一队晋军撤退。

“怎么回事?!”姬亮看吴军纵敌而退,本要发怒,忽地再一细看,那一小支晋军竟似有目的般穿越战场。这一举动搅扰了晋心,纷纷溃逃。姬亮的目光一直追着那一队人马,见着他们退到晋王近前,用着姜棣与钟翦往山下跑。

忽然——姬亮看得真切,那一队人马前后拥住了姜棣和钟翦,将他们护在中间。可是当晋国其他将领想要靠近姜棣时,却被他们死死挡在这一包围圈外。于是这保护,看起来倒更像是挟持。

挟持!姬亮心中突然雪亮——只见那一队人马中一人马鞭一勾,伸手一带,便牢牢抓住了姜棣的马缰,将他制住!

抓了晋王在手里,这一队人马兵不血刃就让晋国大军退避三舍,一路毫无阻碍地驰出了晋阵,直奔吴军阵营。姬亮这时方才明白,问郭益谦道:“这就是你说的,杜锷留给你的计?”

郭益谦点点头,道:“杜骁骑用兵,就是一个‘奇’字,这一点想必君侯已然明了于心。”

姬亮道:“何止一个‘奇’字,只怕还有一个‘险’字——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他惯用的,只是可怜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了。”

郭益谦看胜局已定,心情也好,陪着姬亮说笑道:“君侯可是还对栾郡一役心有余悸?”

两人说话间,山下突然传来一声战马嘶鸣,接着便是一阵喧哗。山脚下是姬亮的视线死角,他示意一名亲卫下山查看,不一会儿回来禀报说姜棣与钟翦不肯投降,既为吴国所擒,当即便驰马撞向山壁,自尽身亡了。

这一场关乎吴晋两国存亡的一战,到了后世的史书上,也只有短短的一行。然而与其说这是一场两国之间的生死决战,不如说这其实是晋国王室的一次宫廷政变。

谁都料不到,晋国的改朝换代来得如此轻易,以至于伯姜登上晋国国君之位,并且将晋国朝廷迁到吴晋交界之地时,崤山上的花还没有开足一季。于是在短时间里,崤山之地的吴晋边城汇集了两国最重要的人——对吴国来讲,晋国国君终究是他们的君夫人,崤山的晋国新朝廷也算是吴国的副朝廷,自然对伯姜执掌晋国格外拥护;而晋国遭此一挫,虽有不平之议,但念及伯姜毕竟是本国摄政多年的公主,身后又有日益强横的吴国撑腰,渐渐地也将那些不平之声压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伯姜取代姜棣成为晋国国君的事一朝传开,天下皆惊,便是雍王嬴玉都想不到他们竟然真扶了个女主上位。而伯姜与姬亮又是夫妻,明眼人都看得出吴晋这是真一体了,整个天下叫他夫妻两个并去了一半,堪与雍国分庭抗礼。哪怕有一日讨伐雍国呢,也不过是说话间事。

嬴玉又回想起那年秦渭阳在咸安同他筹划的策略来。虽知道不过一时权宜两年过去,也早该做不得数了。但秦渭阳当日说得那样真诚恳切,嬴玉又真信了他几分,因而到今日格外生气。

嬴玉这一怒,顷刻间便化作数万大军向吴雍边境c原楚国旧城靖北伐来。他来势汹汹,正打了志得意满的姬亮一个措手不及,不到七日,已连下数城,眼睁睁看着吴国在原楚国旧地上的边城叫雍国吞去了大半。

姬亮犹如当众被人狠狠打了个耳光,自然不肯甘休,且越发要十倍阵仗地还击回去。只是现在伯姜刚刚接手晋国,过不了几月又要临盆,她暂居吴晋交界处治事,姬亮也不敢离开她回秣城去,只得将随行的郭益谦c秦渭阳c杜锷c白山等人叫来议事。

“秣城有丞相主持大局,武事又有国尉在,是不妨的。何况,还有个卫熙可以调遣——”秦渭阳细细与姬亮分析,姬亮也听得入神。

郭益谦看在眼里,想着这一战的内务粮草少不得又要倚重费文通师徒,自己这些年对姬亮说的话,真成了一阵还没刮过去就散了的耳边风。心中不忿,单等这一回议罢,再同姬亮理论。

又听秦渭阳说:“雍王突然兴兵怕是因为晋国新君上位的缘故”

郭益谦见姬亮又要附和,忍不住出声讥讽道:“明摆着的是,上卿何苦再费这唇舌?”

秦渭阳只轻轻扫过一眼,并不与他争辩。他两人自栾郡一役时生了嫌隙,几年积怨下来,竟隐隐有势同水火之态。好在碍着姬亮在中间,倒没明面上撕破脸。

杜锷破天荒地在朝堂上开口:“雍王没料到晋国的改朝换代那么容易,更没想到,会推一个女主上位——而这个女主,还是吴国的君夫人。这种情况下雍王还不出手,那就是蠢材了,哪里还是什么霸主?”

姬亮倒不在意:“孤早知道有这一战,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那边防守不足,也是孤的疏忽,尽顾着眼前的晋国了。”姬亮说着,苦恼懊悔的神色又浮了上来。

郭益谦宽慰他:“我也没想到,满朝的人也都没一个想到的。事已至此,悔也无益,还是速点兵马迎战为上。”

姬亮沉吟道:“当下时事多变,各处的兵马都不敢轻动,算来只有眼前这一处可动。”

众人皆附议,只秦渭阳多问了一句:“若动了此处兵马,君侯这里一旦生变岂非只能束手就擒?”

姬亮知秦渭阳话中的迟疑是顾忌着伯姜,默然半晌,道:“崤山这里不会有事。”

秦渭阳还要再说,姬亮抬手制止了他。“没有时间顾虑其他了,上卿,你不明白吗?雍王这个时候出兵,其意义不仅仅在于让我们c让这个天下看到他的忍无可忍,还在于打我们一个进退两难。我们若是犹豫不决,那恰好就中了他们的计。”姬亮凝视着地舆图上的咸安城,仿佛透过了千里河山凝视着雍王嬴玉端肃的面孔:“雍王,太知道怎么攻心了。”

郭益谦上前一步,劝道:“君侯,出兵吧!”他撩袍下拜:“臣愿领兵迎战!”

“阿兄”姬亮自郭益谦上次犯病之后,一直不愿他出征,正要回绝。然而郭益谦热忱的目光戳中了姬亮心头最软的一处——他熟悉这样的目光,那是渴望与当世英雄正面决战的期盼,他也有这样的期盼。而郭益谦也似乎看穿了姬亮的心思一般,说道:“嬴玉当世英雄,连上卿都颇为赞许,臣也想,会他一会。”

姬亮隔着冕旒与郭益谦遥遥相望,良久应道:“先议准了出兵路线与粮草的事,至于,由谁领兵容孤三思,明日答复你们。”

他们两人一路走来,终于是走到了这一天。称霸也好,王天下也罢,姬亮与郭益谦这两个名字,在史书上应该是分不开了。姬亮被那个梦魇一样的血红玉璜的诅咒缠绕了这么多年,在这一眼里头,忽然就释然了——这君臣知己,一生相携不过是史书上短短的数十字便可道尽的,可这几十个字却是用活生生的几十年垒砌而成的。而这几十年光阴岁月,又岂止只有他与郭益谦两个人件事?那是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一时一刻。而这些时时刻刻里,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总有痛苦纠结的时候,也许还会中道分离,甚至阴阳两隔这几十年还这样长,即使再艰难困苦,再险恶难测,甚至再无回头路,他一个人也要时刻不差地活下去。

散朝之后,姬亮单独留下郭益谦,秦渭阳与杜锷领了姬亮交代的事务,各自去了。

秦渭阳回了住处,立刻就着人收拾行装准备回秣城,杜锷忽地转到他这里来。秦渭阳讶然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逛?我可是打算今夜就动身的”

“连夜赶路?你吃得消吗?”

“无妨的。这几年保养下来,已大好了,也不过是偶尔的舟车劳顿,能应付的。”

杜锷点头道:“你回了秣城,有什么打算?”

秦渭阳奇怪道:“同以前一样啊。回去请老师征调粮草,统领百官留守秣城,我负责这些粮草在前线的周转运送——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突然问起来,是有什么隐情?”

“我只是担忧”

秦渭阳了然一笑:“你担忧这一次又像栾郡之战一样?他郭益谦会在君侯面前进谗言?”

“我自请领后军,以为后援,就是防着他刻意输掉这一仗,然后归咎到你头上!”

秦渭阳感激一叹:“多谢你处处为我周全,时局险恶,若没有你,我只怕是同瞎子走在悬崖上一样。”说着眸中又是一沉:“他这几年也是越发嚣张了,他师门的底细,总叫人不安心得找个机会彻底断了这些隐患才好。”

杜锷会意:“你意下如何?”

秦渭阳唇角勾起一抹杜锷从未见过的寒冷笑意:“他那时不是在君侯面前指证我与雍王私下勾结么?索性今日帮他坐实了。”

他两个这里一番计议,另一边姬亮那里,却是与郭益谦相对无言。眼见着太阳快要沉到崤山那头去,郭益谦起身便要向姬亮告辞,姬亮赶紧抓住他,央求道:“你非要去?”

郭益谦劝解道:“这眼下,也没有别人可用了。”

“谁说没有,那杜锷”

“骁骑将军”郭益谦顺势便接了姬亮的话说道:“的确是个难得的将才,我也十分欣赏。只是他为何肯与君侯驱驰,其中缘故,君侯不曾忘记吧?”

姬亮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因为杜家的事,我原想立他做个榜样,以昭显我用才不忌之意。岂料他脾性硬多亏了上卿从中斡旋他是全看着上卿的脸面才肯如此。”

“正是。所以当年用上卿出面笼络住杜锷——他从始至终,都是上卿的人。上卿待君侯真心,他便供君侯驱驰;倘若上卿对君侯有了异心——”郭益谦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姬亮,一步步逼到他面前,低声说道:“栾郡的事,到底蹊跷。君侯当时不疑惑,如今生死关头,也不谨慎些吗?”他的声气虽轻,却是一字字烙在姬亮心上。

姬亮仍是不肯怀疑秦渭阳,郭益谦也不强劝,只道:“此战由我主帅,倘或有个万一,终不至于无可挽回。”忽地又是一声轻笑:“还是君侯信不过我带兵的本事?”

姬亮道:“阿兄说哪里话?我不信你,还能信谁?我只是担心你经不起操劳,又犯病了。前线纵然供给充足,到底缺医少药,诸多不便,不比这宫里。”

郭益谦正色道:“君侯,你我男儿来这世上一遭,又有求功名以留后世的心,哪个不是争强好胜的?我自负军事之才,遇到雍王这样的对手,岂肯错过?”他看姬亮又要说话,紧赶着追了一句:“哪怕死了,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了。”

姬亮见他坚持如此,只得作罢,应了郭益谦领兵出征之事。第二日再将杜锷与白山召来,商定了作战策略,三日之后,集结了大军开拔出征。路上再得了战报,说雍王一路势如破竹,又拿下一城。若吴军再不还击,只怕才从楚国收回来的湄东五城,又要落到雍王手里了。

郭益谦心悬战况,日夜兼程往前线赶来。他自领着五万兵马驰援越亭,让杜锷与卫熙各自分领一万人马从侧翼的山阳与荆门并进。

郭益谦才到了越亭,便遇上雍王来攻,郭益谦仓促之间举兵应战。也亏他临阵不乱,又人马充足,两军一交锋,郭益谦便立刻将兵分为三路,三面合围缠住了雍国的兵马。雍王久久攻之不下不说,反倒差点让郭益谦歼灭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雍王被郭益谦挫了锐气,心中不甘,五日之内竟攻打了越亭三次,可惜次次皆为郭益谦所破。眼看着吴国是要反守为攻,雍王索性停了进攻,与吴国在越亭内外对峙起来。郭益谦连胜了几场,挽回了些吴国颓势,那些士兵越发敬服起他来。现下雍王收敛了攻势,郭益谦也不乘胜追击,跟着雍王的样子,也装模作样地休养兵马。

这一休养,倏忽间一月便过去,到了岁末时节。

隆冬新雪初降,将越亭一带山河染得白皑皑一片。不下雪时,便是阴沉沉雨绵绵的天气,一连三十日,竟未有一日见过阳光。越亭乃至吴国,气候年年如此,吴国将士倒也习惯,加之秦渭阳粮草补给得当,个个也都安心。只是雍国手下士兵多从北方来,冬日里不是下雪便是刮风,甚少经历阴寒湿冷的天气,一个个反耐不住寒,渐渐地也都有了思归厌战之心。

杜锷与卫熙常互通消息,见战势如此,皆劝郭益谦趁机发兵。郭益谦收了信,却并不为所动。

他忍得,雍王却忍不得,不顾除夕之日,也要兴兵来攻城。

郭益谦在城楼上看着乌云一般卷涌而来的雍国大军,胸有成竹地一笑,回身对越亭守将程琦吩道:“程将军,今日你怕是要立大功勋了!”

程琦虽是个边郡守将,也知道郭益谦是君侯第一看重之人,如今他看郭益谦肯提携他,当即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拜过了郭益谦,又自告奋勇要做先锋。郭益谦心里的计策又恰好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做引子,遂应允道:“那就由程将军领一千人先探探雍王的路数。切记,不要恋战,只引得他大军一动,便速速撤回城中死守。”

程琦领命去了,郭益谦将余下的兵马分作四路,一路守城,他自领中路,并着左右二路一齐出城迎战。左右二路的将军均是越亭的偏将,原本这左右二路副将,按姬亮的意思,是杜锷与卫熙的位置。郭益谦此役弃了杜锷与卫熙不用,只教他二人守着前线城池以防万一,又可提防着秦渭阳。

他将兵出城,一时只见着程琦领了人马向他驰来,彼此顾不上说话,程琦部踏起一地尘埃与郭益谦之部擦肩而过,冲回越亭城中。郭益谦知道他已引了雍国大军向他攻来,当下命令所将人马迎敌痛击!

郭益谦骑着马,冲进尚未落定的尘埃里。他拔出长剑,一瞬间如雪似霜的剑光让他扑面一寒,人也冷静了下来,准确估算这敌人冲过来的速度与距离,用最短的时间一击必杀,以速战速决。

周围的敌军越来越多,郭益谦目测这是遇上了雍国的主力了,自己只消削弱敌军主力的实力,待左右二路军奔袭至侧翼薄弱处,三面夹击,此役必胜!倘若雍王此时恰在阵中郭益谦一念至此,不由得心神俱振,遂一心想将雍王生擒到姬亮面前——那时这天下唯一的霸主,除了姬亮还有谁?

战得正酣,忽觉身周敌军较先前稀疏了不少。郭益谦心头疑惑渐起:不过才战了半个时辰,怎的刚才的声势尽都消去了?莫非——是虚张声势?让我误以为是引了主力过来,实则乃是他的一招分兵之计?!

“不好!”郭益谦举剑荡开斜面刺来的长矛,双腿在马肚子上狠狠一夹,直要领着大队人马冲出阵去——他是中了雍王的计了,他想拖住雍王,反而被雍王用障眼法骗了过去!雍王想的计策与他的一模一样——分兵拖住对方主力,再与其余几部兵马合围而攻——只是雍王用自己最少的一部兵马应对吴军主力,用兵马稍多的一部攻打吴军最弱的右路军,而他亲自领着的雍国主力军,则是全力绞杀战斗力仅次于郭益谦部的左路军。雍王是打算用最少一部人马的牺牲来换取其余二部的胜利!而要破此局,郭益谦只能即刻冲出阵去,驰援左路军——雍王摆明了要牺牲一部兵马,那郭益谦也只得牺牲一部兵马,他要彻底放弃右路军,全力支援左路军。

郭益谦用剑柄狠扎马臀,训练有素的战马撒开蹄子朝前奔——纵然他决心自断一臂,却也要赶在雍王进攻左路军之前赶到否则二部皆灭,他这一路人马也迟早保不住。

“那么”他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襟内去摸出那块血红的玉璜攥在手里。玉璜因带着他的体温而格外温润,像捧了一抹温热的心头血在手。姬亮曾经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块玉璜说过,这是阿兄的命数,郭益谦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早认定了这个命数之说。姬亮待他好,曾一度让郭益谦认为与姬亮的相遇相知才是那个超脱命运之外的惊喜,然而老师与姬无忌的往事,又让他觉得这不过是上一辈恩怨的重演——

“就看命运,是否顾我了!”

雍王派过来拖延郭益谦部的兵马为几路中最弱,而郭益谦所带兵马为几部中主力,他又是主帅,军中士气原本比别部高涨,因此实力悬殊之下郭益谦风卷残云一般冲出包围直往左路军部而来。

郭益谦奔至半途,便有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说右路军已溃不成军,郭益谦眉头一紧,暗想这时右路军怕已被雍国所歼!当下越发焦急,狠命扬鞭催着马往前跑。千军万马一路扬起的飞尘让原本就在晦暗的天色下难以辨识的枯瘦山石与孤零城池更模糊难辨。 郭益谦在马上,耳畔掠过几丝被风卷来的兵戈厮杀与战马悲鸣之声,心知左路军与雍国主力就在不远处,回身高喊:“全军听我号令,一见到两军交战,全力冲进阵中,冲散雍国的进攻!”

得到身后吴国大军的回应后,郭益谦调转马头又是一阵狂奔。不多时已驰入一片平整的旷野之地,原上烟尘高扬,人声马声嘈杂一片,金戈铁剑锵锵震天,正是吴国左路军与雍国主力!郭益谦忽地仰头长笑,方才的紧张凝重之色一扫而光,只觉得胸怀大畅,斗志昂扬。郭益谦朗声道:“幸逢此战,不枉此生!”

郭益谦抬起左臂,身后吴军见了号令,纷纷聚拢一处,郭益谦左臂一挥,率先冲了过去,身后吴国主力顿时跟上,远远看去,竟如一条长龙迅捷蹿进滚滚乌云!

吴国左路军遇到雍国主力,本已渐渐不敌,此时见郭益谦率军来援,霎时士气大振。岂料郭益谦率军横冲直撞,左路军与雍国主力后撤不及,被卷进马蹄下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左路军统帅当即下令全军后撤,将背后交给郭益谦,自己带着人马企图从侧面包抄雍国主力。郭益谦这一手,雍国大军始料未及,一时阵型散乱,渐渐崩到中路。雍王在阵中看得清楚,恨恨发令雍国大军立刻后撤,以避开郭益谦锋芒。

郭益谦见左路军自往侧面包抄,而雍国主力开始后撤,心知这左路之围已解,接下来便是挫败雍国主力,生擒了雍王回去见姬亮!

他领着长龙一般的大军在这原野上昂首摆尾,想与左路军包抄合围雍国主力。雍国主力再雍王的指挥下,始终与郭益谦的大军保持着三箭之地,而无论郭益谦部怎么加快速度,也追不上这一段空隙。渐渐从吴军追着雍国主力跑,变成雍国主力引着郭益谦部在这旷原上游荡。

突然,雍国主力举阵中分,后半截人马生生断开,直向左路军奔去!而郭益谦部眼前的这一半雍国主力,忽地散开阵型,一部分人马偏过郭益谦部直往后面驰去!吴国左路军本从侧翼助攻,未料到敌军竟然半途朝自己冲过来,当下本能地往郭益谦部聚拢,雍国主力此时分兵恰好再将吴国合围在阵中!郭益谦方才那一击,算是白费了。

“蠢材!”郭益谦厉声怒斥靠过来的左路军主将,却也没有多余时间责骂他,只得下令道:“传令全军,分作十二小队突围!”

那左路军的主将头一次对阵雍国这样实力的进攻,又是头一次在郭益谦手下为副将,不免战战兢兢。方才又激怒了郭益谦,更是方寸大乱,唯唯诺诺地接了郭益谦的命令,慌慌张张地分兵突围。

此时雍国主力合围之势已成,忽然平原尽头山坳里又冲出来一队人马,倏忽间奔至阵中!

郭益谦看去,那一队人马服色旗帜俱是雍国纹样,心里略略一盘算,便知是之前对阵吴国右路军的雍国兵马。现在雍国三部兵马,折损一部,剩下的都在这里,而吴国兵分四部,一部回守越亭,右路一部为雍国所歼,左路损伤惨重,唯有郭益谦自领的主力一部尚能暂时抵挡雍国攻势。郭益谦心里明白,一旦被雍国围住,如果不能尽快突围,后果不堪设想,更不要提生擒雍王这样的话了。现在雍国援军已到,吴军突围迟一分,危险便多一分。

郭益谦回头望向吴军本阵,只见左路军将领双手并用,不停指示分兵。吴军本阵混乱一阵,也基本成型,各自四散突围。郭益谦长舒一口气,看准一包围略薄弱处,勒起马缰便领着一对人马奔突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雍王见郭益谦分兵,已知他接下来的路数,又看郭益谦自领着一队人马照着看似薄弱的地方突围而去,不由得一股笑意凝在唇角。

雍王嬴玉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错过这让他分外期待的一幕——

他的几千铁骑在肆扬的尘土间往来穿梭,看似杂乱而实则有序地筑起一座围城,将吴国大军尽数困在“城”中。

郭益谦的突围之策亦在雍王的算计之中,吴军一分兵,雍国的这座人墙亦同时拆分。郭益谦在阵中也看得真切,只见一路人马一鼓作气突围而去,雍国的人墙竟然松垮垮让开,似有意放出去一般。郭益谦心中狐疑,料到必然有变,只可惜他此时发令已然迟了。

眼下阵中如同围棋盘上黑白厮杀一般,吴军突围出去,雍国又围了上来。天地萧瑟,寒风凛冽中,将近一万人马遭遇在这旷野莽原上,雍王远处看着,长叹一声道:“真个世事如棋。”

忽见阵中大乱,雍王的各个包围之策竟让郭益谦强行突围而去。郭益谦号令吴军突围,却并不后撤,只首尾相连又成一个圆环,倒又将雍国的大军里外隔出两层来。雍王下令里外夹击,岂料吴军只朝外打去,不顾背后的雍国大军。雍王看着,一时又说道:“郭益谦这是只想着冲出围去,并不在意死活了。”他沉吟一阵,又改了念头:“他是想尽早冲出去,也好少折损些兵士。”遂又下令道:“务必不要让郭益谦跑了!”

双方战了有一个多时辰,天色也逐渐黯淡下来,吴雍两军都有些疲倦,阵型也渐渐松散。郭益谦见机,突令吴军都集结到他身边来,向着一处猛冲出去!雍王一时不防,再要下令已来不及,恨恨将手里的马鞭子一折:“倒是寡人小看了他!”展眼又看阵中,见吴军不过剩些残兵狼狈而还,想自己这一击倒也重创了他,心绪稍平。

郭益谦一面领着吴军飞奔回城,一面心中暗自思量:这一役,只怕吴军折损惨重,自己无法向姬亮交代不说,怕日后再要领兵,定会为费文通c秦渭阳等人所阻于是又恼恨自己此次行事轻率,平白放过了进取的大好时机。

郭益谦回了城,想着雍王必然还有一击,立刻报信给杜锷与卫熙往越亭来。又另外修书一封,向姬亮呈报战况。

杜锷在山阳,距离越亭不过一日路程,自然早知道越亭战败,他又忙不迭修书告知秦渭阳,自己拔营赶赴越亭。

郭益谦见了杜锷,不提之前一战,只与他商量布防与进攻的战术。说了半日,卫熙也来了。

郭益谦与他两人商量:“雍国士气正盛,若我们主动进攻,反而吃亏,眼下只得守城为是。”

卫熙知道郭益谦一向锋锐,可此时竟说出这话,虽是不见灰心丧气,可是往日里争强好胜的心是大大减了。卫熙心想这一败对郭益谦打击不小,而自己不过一个副将,何必出这个头,当下只管点头附和。郭益谦看杜锷也无异议,又吩咐了一回守城布防之事,就让他们各自去了。

他自从一败之后,时常心神不宁,一时提防嬴玉来攻,一时又怕姬亮责骂纵然姬亮体谅他,可若是费文通c秦渭阳时时刻刻在他耳畔进言,姬亮难道不会动摇?他为人孤僻,只有姬亮能与他说得上几句知心话,可现下只他一个孤零零地在前线,忧谗畏讥之下,竟一病不起。

他这一病就是半月有余,其间倒不见雍王来攻,而姬亮的诏书却到了。郭益谦病得沉重,勉力起来接了诏书,姬亮果然叫他休兵,自己另遣秦渭阳出使雍国求和。郭益谦看罢诏书,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劫般,冷汗涔涔而下,湿透几重襦衣。

求和!这意味着姬亮又如六年前一般屈辱,这些年的心血与壮志,尽都被他这一次的战败打回了原点!吴国c晋国既为一体,雍国来攻是意料之中,倘若他沉得住气,让这一战打得稳些,不妄想着生擒雍王,至少吴国与雍国能平分天下——郭益谦此时清醒了下来:雍王出兵并非只为了吴国与晋国实际上在姬亮掌握之中,而是为了试探接下来的吴国动向,是与他嬴玉争夺这个天下,还是与他分这个天下!吴雍两国实力相当,战事一起,没有几年甚至十几年收不了场,不过是各自耗损国力罢了。雍王既然旨在试探,吴国一旦还击,略分胜负之后必会休战。只可惜如今吴国主动求和,声势上就低了一头。雍王固然是一世雄主,可论起年岁,终究比姬亮大了一轮。人寿有限,等他死了,这天下终究为姬亮所得!

——是的,正是这样!郭益谦恍然:是自己怕等不到那一天,等不到姬亮风光无限地重新登上问鼎台,等不到他受天子加九锡,等不到他王天下!

自从楚国灭国后,自己就日催夜赶地要姬亮进取。与晋国一战之后,幸而有伯姜兜底接盘,这一招棋才勉强稳了下来。可秦渭阳觉察了他的疯狂,试图劝阻姬亮,但自己又怎么会从心里去承认这过于草率和自私的决定呢?好在提出反对意见的是秦渭阳,于是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一切归为秦渭阳在嫉妒姬亮对他的感情与信任。

可自己是真的怕呀!

郭益谦从怀中摸出那块血红的玉璜,这是他的命,他师门的宿命,应在了他老师c他师弟钟翦身上的宿命!这宿命也会应在他身上,或许是明年,又或许是今年;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今天;或许是将来,又或许就在眼前!

中道分离,生死相隔郭益谦阖上眼,不敢再想。

他今在病中,思虑劳神,此刻已精神不振,偏又强撑着不肯睡,到几案前翻出笔墨来想给姬亮写一封上表。奈何他刚刚烧了一场,出了一身虚汗,身上乏力,竟连笔也拿不稳,直伏在案上喘气。郭益谦自觉深愧姬亮的信任,辜负了姬亮的真情,又想此刻朝堂上不知起了多少非议与嘲讽,一时又恼又羞,又愧又气,眼泪滚珠一样落了下来。

外间的亲卫听见里面动静,连忙赶进来应承。郭益谦素来在人前要强,如何肯被人看见这狼狈样子?一手支着额头,借宽大的袍袖掩去满是泪痕的脸,一手朝门外一挥,要打发他们出去。亲卫们鱼贯而出,郭益谦余光瞥见一人站着不动,匆匆拭了泪,皱眉道:“怎么还不出去?”

岂料那人抬起眼来,盯着郭益谦便是一笑:“阿兄一见我,就要撵我走?”

“你”郭益谦定睛瞧去,几乎不敢相信,再三看清了眼前人后,话未出口,眼泪便又决堤而出。

姬亮上前扶住他,郭益谦就势埋在姬亮臂弯里大哭。

姬亮正要宽慰他,忽然郭益谦停止了哭声,调匀气息只用寻常声气问道:“君侯怎么到这里来?”

“我听说前线战况,十分担心你,所以星夜兼程赶了过来。”姬亮低头看向郭益谦,关切问道:“阿兄你你”姬亮欲问又止,叹了口气,抓着郭益谦的手用力握了握:“你不要太自责,我不怪你。”

郭益谦听得他这一句“并不怪你”,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愧疚,心潮激动,一开口却只咳喘起来,半句话也说不出。姬亮扶着郭益谦半躺在榻上,又到了一盏温热的蜜汤给他喝下,才道:“你不用急,我知道你是忧心国中情形,我慢慢告诉你。”

郭益谦心悬数日,哪里还容姬亮慢慢讲来,抢先问道:“君侯来越亭,那晋国那边君夫人一个人在,万一生变,恐难以周旋,君侯作何打算?”

姬亮道:“晋国的事好说,夫人原有根基,我又留了几万兵马让白山翟缨领着,纵然晋国国中有变,一时也不会全然没有应对。”

郭益谦点点头,深以为然,稍放了心,却又问道:“夫人的孩子,快要出世了吧?”

提到孩子,姬亮脸上浮起一个即将为人父的欣喜:“还早呢,最快也要到明年春夏之际了。”

郭益谦眉心一蹙,飞快地掩饰过去,再问道:“我此战失利,折损惨重,纵君侯不怪我,国中诸大臣——譬如丞相或者上卿等,也没有异议?”

“自然是有的。”姬亮面露难色:“阿兄这一战,的确操之过急,原只要守住越亭,再作周旋的。”他看郭益谦脸色一沉,忙换了口径:“国中的不平之议,孤还压得住。”

郭益谦半晌没言语,姬亮在对面干坐着,正尴尬着,郭益谦又开口:“君侯遣了上卿求和,不知情形如何?嬴玉又如何肯答应求和的?”

“我也奇怪嬴玉为何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休战和谈。”姬亮怕郭益谦多想,展眉对他笑道:“但不管怎么说,眼下和谈才是对吴国最好的选择。”

郭益谦缓过劲来,挣起来抓住话头便说道:“雍王如果是试探,就最好不过。”

姬亮应道:“上卿也是这么想的,故而”见欲擒故纵起效用,郭益谦进一步说道:“上卿去和谈,是君侯的意思还是丞相的意思?”

“上卿原先也出使过雍国,大臣们都认为他去合适。”姬亮又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郭益谦强按下心中的念头,依照姬亮的嘱咐在越亭休养。姬亮自到前线以后,仍旧将杜锷与卫熙还驻山阳与荆门,自己领了郭益谦余部。又令秦渭阳在雍国一应事务,不论大小,须每日往越亭送来与他过目。郭益谦听说后,一颗心算彻底放了下来,每日只专心养病,亦不过问政事。不出一个月,已好了七八分。姬亮见得如此,越发想讨郭益谦开心,便同他说起几日前秣城里费文通的奏表送到,提及如何处置越亭战败之事。姬亮与郭益谦心中明白,费文通这是对着郭益谦来了,但姬亮却借口雍国和谈之事未定,暂不处置,将此事强行压了下去。他对郭益谦郑重许诺道:“阿兄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

郭益谦盯着他看了半晌,心中一软,口里温声说道:“可你一心偏袒我,又怎么同国中上下交代呢?”

这一声软话听在姬亮耳中,似郭益谦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教人心疼得不得了。顿时又生出万丈豪情来,誓不能教人伤了郭益谦分毫——哪怕就此不做这个国君!

这个念头一起,姬亮自己也吓了一跳,当即定下心神,握紧了郭益谦的手,道:“我们朝夕相处了六年,也不是没经历过难事。在这上头,我待阿兄怎么样,那是无需再表白什么的。我也知道,阿兄是为了我,殚精竭虑,事事周到。咱们两个人的情分,是能鉴天地的。我今日再同阿兄说一句:只要我们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便是这天崩地坏,山倾河竭,也妨碍不得——何况这区区千里之国,百二十城?”

郭益谦听罢,顿时想应他一百句一千句,可偏偏都堵在喉头,一句说不出口。姬亮为了他,连国都肯舍弃,连昏君之名都可担,此种深情,他怎么生受得起?可又偏叫他受了,既是这样,他心里也笃定了将这一生情意还报姬亮。可又想起他师门与姬亮一家的渊源旧案来,一时又惶恐不安,思来想去,也只有打发了费文通,或许还有秦渭阳与杜锷才能保得无虞。因此暗暗地将心又横了一横。

郭益谦对姬亮道:“你这是傻话,说说罢了,难道你还真的什么都不顾了?纵然你不心疼,我可舍不得这四五年的辛苦。”他低头幽幽叹了一声,又说:“差点就打了半个天下,功亏一篑,当真可惜了。”又将话头另起:“上卿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姬亮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含混道:“你才好了,费这些心做什么?上卿的事,你还有不放心的吗?”

郭益谦固执道:“正因为是他去,我才不肯放心!”他急得一咕噜坐了起来,惹得姬亮赶紧搀住他。郭益谦又道:“上卿到底怎么说?”

姬亮拗不过他,只得如实相告:“雍王答应了休战和谈,但和谈的条件雍王还没开出来。”

郭益谦故作疑惑,道:“君侯就不觉得蹊跷?”

“说来也怪,嬴玉所图无非是吴国之地,怎么上卿去了有近两个月,也不见消息。”

郭益谦道:“上次上卿出使雍国,也是这样毫无音讯。”他笑道:“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雍王的。”他嘴上打趣秦渭阳,实际却暗暗引得姬亮自猜自疑。

果然姬亮起了疑心:“你这话倒点醒了我。”他在郭益谦榻边坐了,支颐思量:“即便一时有事回不来,信总该来,可这连信都没有一封”

郭益谦不再言语,任姬亮一步一步往下猜:“他是我国中重臣,出使别国,一封信也不来,他竟也不怕我疑他?是了。他笃定了我不会疑他,所以越发放肆大胆起来”姬亮面上浮起一层狠色:“是丞相!”

他身后,郭益谦深黑的眸子在姬亮的阴影里越发幽暗深沉不见底。

又过了五六日,秦渭阳终于从雍王驻扎的楚国旧城南晋传回了书信。

姬亮看罢,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郭益谦试探着问道:“雍王他莫不是又反悔了?”

姬亮屏退左右,将书信递给郭益谦,郭益谦匆匆浏览毕,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

姬亮毫不奇怪他的反应,定定地看着他,等着郭益谦回神。良久,郭益谦不可置信地望向姬亮,口中喃喃说道:“这这怎么可能呢?”他语气陡然急切起来:“嬴玉费了这么大阵仗,到头来竟然只是要吴国奉他为天下霸主,而不取一城一地?”

姬亮冷笑:“他不图这些,必另有所图。霸主?哼,他嬴玉还缺这么个名头?即便他要这么个名头,远不用这样大动干戈,除非——”他话中寒意又森然了几分:“得一良臣,可抵千城。”

三百里外的南晋城,雍王嬴玉的临时行宫里,作为外臣的秦渭阳破例在内殿内室与雍王相见。

“寡人听说,上卿昨日派人回了吴国,想必是将寡人的条件告诉吴王了。”嬴玉在秦渭阳对面坐下:“不知吴王能不能成全寡人啊?”

秦渭阳浓墨似的眉毛一挑:“怎见得偏要他成全?”

嬴玉笑道:“怎么?你答应了?那好,不论他姬亮应不应——他要是为了你大动干戈,那寡人也为了你兴兵伐吴。大不了被史书记上一笔,寡人可不在乎。”

他说得夸张,秦渭阳只当是耳旁风,并不接话。嬴玉一袭玄色衣裳在他对面,似一座山一样威峙,秦渭阳被这股无形的压力逼得坐不住,起身走到昨日与嬴玉留下的一局残棋前,拈起一枚白子敲着细细思考着棋路。

嬴玉跟了过去,却并不与秦渭阳对弈,而是站在他身后一同看着这残局。眼见着秦渭阳落下一字,嬴玉皱眉,伸手将那枚白子拿起来另放一处,说道:“寡人故布疑阵,你若放在刚才的那个位置,不出五步,必败无疑。而寡人刚才替你走的那步,却是一子救全局。”

秦渭阳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抛,又是叹又是笑地说道:“早知差这一步定胜负,昨日便该下完的,白留到今天,害得我还以为有条生路。”

“寡人从来都给你留着一条生路。”嬴玉一面归置棋子一面说道:“但这条生路你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了。就像刚刚那一枚白子,下得对了,可救全局——只有那么一次机会。”

秦渭阳听出嬴玉的弦外之音。从他来议和的第一天,嬴玉就毫不掩饰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意图。嬴玉是个坦荡的人,秦渭阳见过吴王c晋王,可是也许是他们都太年轻,在秦渭阳看来,却总没有雍王这样的沉静却又威严。因此,即使是他,这个吴国使臣,也不得不拜服于嬴玉的霸主之气。

他朝嬴玉拱拱手:“多谢大王厚爱。”

嬴玉等了半天没见秦渭阳再说话,好奇道:“你怎么不辞了?”

“外臣不做无用之事。大王决定的事,外臣也无力左右。”

嬴玉不欲与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又坐了一阵,起身去了。

秦渭阳回到驿馆已是入夜,刚准备歇下,随从他出使雍国的一名郎官捧着一卷书简进来。秦渭阳见了,便问道:“君侯有信来?”

那郎官答应了一声,另外又从袖中拿出一方帛绢奉上:“还有骁骑将军的书信。”

秦渭阳接了信,心中不禁责备杜锷:既有君侯在越亭与嬴玉对峙,你只好好镇守着山阳便是,给我写什么信?嬴玉提出来的和谈条件必然让君侯猜疑我。你又跟我互通消息,传到君侯耳中,岂非又添一重猜忌?

秦渭阳心中千头万绪,草草浏览了一遍来信。姬亮那边是三日前送出,照例来问和谈进度。因雍王的和谈书昨日才送出越亭,故而这信是来迟了,现下也没有回复的必要了。杜锷的信中则不过是一些家常的问候,这让秦渭阳更无心思回复了。

耽搁了这一回,夜愈发深,秦渭阳这一颗心也愈发沉。嬴玉这一封和谈书送过去,他在姬亮面前是百口莫辩了。更让他绝望的是,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以外,没有任何挽回局面的法子。这种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倚在窗边,就这月色将手掌举到眼前,细细看着掌心上错综复杂c毫无头绪的掌纹出神。月光从指缝间洒下,映得他瘦长的手指苍白而软弱。他也曾壮怀激烈,斗志昂扬,步步为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辅佐姬亮成就霸业,可姬亮还是信郭益谦更多一些,他委曲求全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秦渭阳琢磨此刻姬亮怕已经收到了来自雍国的和谈书——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要猜忌,要生气,要冤枉自己只由得他去,事到如今秦渭阳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一辈子羁留异国,更何况横竖还有一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渭阳只觉得这夜长如他的一生,窗外早已月隐云中,细细地下起雨来。这是今年头一场春雨,老话说春雨贵如油,枯了一季的草木便要开始欣荣起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枯了会再发,可人的一生呢?

风又大了些,秦渭阳伸手便要去关窗,忽地支呀一声,门又被风吹开了。秦渭阳回头,只见廊下幽幽的灯火里,立着一个山一样峻伟的人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大王?”秦渭阳迎了上去,朝嬴玉拱手一揖:“大王深夜驾临,是有要事?”

嬴玉立在廊下,定定地看着秦渭阳,眉头紧皱,并不答话。秦渭阳一时有些无措,往他身后看去,却不见随从护卫,再瞧嬴玉一身装扮也非日常的诸侯之服,只是一件黑色深衣,外头罩着一件大斗篷。因冒雨前来,一路又走得急,嬴玉额前散落下几缕发丝,沾了雨湿乎乎地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他比秦渭阳高出大半个头,秦渭阳被嬴玉逼视得下意识往里退了一退。

嬴玉仍旧不动,他的声音如同廊下的灯火一般幽幽地传来:“寡人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嬴玉朝他伸出手:“寡人很少有这样的兴致,上卿可愿相陪?”

秦渭阳将手笼在袖中,垂眸点了点头。

蒙蒙烟雨笼罩着南晋城,给这静谧的夜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轻纱,似乎有意让发生在这个夜里的故事朦朦胧胧,若即若离。

空旷的长街上,两个人沉默地共撑着一把伞慢慢地走着。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不疾不徐,仿佛更漏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地将秦渭阳紧绷的神经松缓了下来。嬴玉峻伟的身影在此刻也不再让他觉得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六年来他从未体验过的心安。

“寡人跟上卿算得上熟悉吗?”嬴玉突然开口问道。

秦渭阳略微想了想,忽地笑道:“外臣出使咸安时日不长,来南晋则更短,大王几次召见,多关乎吴雍两国事务。外臣与大王实在是谈不上熟悉。”

嬴玉点点头:“上卿是吴人。吴国在姬亮手里不过六年,能代晋国c灭楚国,直接与寡人二分天下真是少年英雄啊!”他怕秦渭阳不信,特地停下来看着对方,诚恳地说道:“寡人是由衷地欣赏他。”

秦渭阳听着,眉梢一扬:“大王深更半夜把我拉出来,难道就是为了称赞我王?”

“寡人可以不答应吴国的求和,大jun1 zhǎng驱而下——”嬴玉的口气严肃了起来:“姬亮可敢与我相抗?”

秦渭阳在暗夜里望着嬴玉,目光坚定而果决:“当年楚国来攻,吴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那时吴国上上下下想的不过是拼死一战,从没有过第二个念头。大王威震天下,但这威风,却逞不到吴国头上。”

“如此说来,寡人也不能强留下你在雍国了?”

秦渭阳没说话,但yg yu知道他是默认了,又说:“寡人说过,会给你留一次生路——倘若吴王选择拒绝和谈,拒绝接受寡人的条件,那你就回去吧,寡人”嬴玉长叹一声:“不会再动兵戈。”

“大王?”秦渭阳虽然明白嬴玉在自己身上的用心,却没有料到他竟然肯这么轻易地放自己回吴国,甚至不惜半途停下对吴国的讨伐——对雍国来说,这意味着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十几座城池。嬴玉肯如此让步,让秦渭阳心里五味杂陈。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这天下的霸主,手握万千兵马,翻云覆雨也不过是指掌间事,然而为了他,一介外臣“多谢大王成全。”秦渭阳腹内肠中转了无数次,却也只能说出这么刻板而生硬的一句回应。

“你不要多心,寡人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嬴玉即使话里话外都是让步,但姿态依旧骄傲得仿佛神明在成全一桩俗世幸福一般。“如你所见,雍c吴c楚c晋c巴五国尚存之时,以雍国最强;现在楚国覆灭,晋国名存实亡,为吴国所制,但依旧无法与雍国抗衡。天下安定六十年后复起刀兵,非寡人所愿。想必你们都认为寡人会伺机而动一统天下可寡人从未这么想过。”

“为什么?”

“平衡,是世间最难求的东西。譬如白天有太阳,夜里就会有月亮;譬如旱有雨水,涝有烈日。寡人一生都在制衡,因为这就是秩序c规则,这就是道。”

秦渭阳停下脚步,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这个高山一样的男人。如果说姬亮是问鼎台上当王天下的雄主,那面前的嬴玉就是天地间的支柱,支撑着世间万物的有序运转。制衡,尤其在可以争霸时主动选择制衡,超脱了人间的争斗,在秦渭阳看来,是一种近乎于神的本心。

嬴玉听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借着几点黯淡灯火,看见几步之外的一户人家廊前有处可坐的地方,便引着秦渭阳坐了过去。嬴玉笑道:“上卿自比俗人,言外之意,就是远拒寡人了。”

秦渭阳抬了眼,在雨夜微弱的灯光下,嬴玉落寞孤寂的神情映入了眼中。神明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也会寂寞吧,秦渭阳想。

“大王,”秦渭阳叫了一声,带着他自己估计都察觉不到的愧疚,“我”

嬴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点愧疚,及时打断道:“上卿不必自愧,换作寡人是吴王,也不会信这所谓的制衡之说。便是孤自己——”他语调陡然一凛:“也不敢保证这平衡能维持多久。”

他这话将秦渭阳心里那点犹疑打得烟消云散。面前的这个人,毕竟是雍国之君,而他秦渭阳,始终是吴国之臣。

秦渭阳看雨又下得密了些,便说道:“大王出来这么久,想来也散够了心。这雨看着也下得密了,再耽搁一阵,这一柄遇上怕难送你我回去了——大王当然不能淋雨,可外臣也不想淋雨。”

嬴玉闻言,哈哈大笑:“寡人知道你是困了。”他起身去拉秦渭阳,秦渭阳本能一躲,起得急了,一时觉得血涌上头,眼前一花,脚下绵软,摔下地去。嬴玉手疾眼快,将人往怀里一带,伸手接住。秦渭阳只觉靠着一个极安稳温暖的胸膛,霎时心中一松,人事不知了。

待秦渭阳再睁开眼时,正躺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簇新的衾被皆是由上好的来自蜀地的绫罗做成的,上面绣满了精致繁复的花纹。而软榻的四周架着几扇合围的屏围,外头又是密密层层的帷幔,光透不进来,便显得房中昏暗不明,让人休息是极合适的,但秦渭阳却看不清周围的情况,挣起来尝试着唤了一声:“来人?可有人在?这是哪里?”

一只修长的手掌拉开屏围,那张冷峻深刻的面容就映入了秦渭阳眼中。

“醒了?”嬴玉关切地问道。伸手过来扶秦渭阳靠在软枕上。

秦渭阳感激地欠了欠身,反问嬴玉:“这是哪里?”

“寡人宫中内室。”

“不知外臣怎么会在这里?”秦渭阳垂眼朝身上一打量:“又怎么是这个样子?”

嬴玉随意往榻边一坐,抬手摸了摸秦渭阳的额头,道:“那天晚上大约是着了风,昏过去了,后来又发了烧。寡人让太医来看过了,烧退了就没事了,以后注意着保养就是了。”

秦渭阳脸上赧然:“多谢大王费心。”

“你身上那道伤口是怎么回事?”

秦渭阳愕然,下意识往胸腔按去,支吾道:“一道旧伤,好多年了。”

“是剑伤。”嬴玉定定地望着秦渭阳:“上卿不曾任过武职,这剑伤又长又深”

“大王不必再问了。”秦渭阳冷下脸。

嬴玉从未见过秦渭阳这样断然的拒绝,眼中一沉,良久才释然轻笑道:“既是旧伤,是不当再提。”

一时两人无话可说,秦渭阳在嬴玉面前也十分不自在,正想起身告辞,却听嬴玉突然开口:“吴王的复书,今日已经到了。孤也已经看过了。”

“是么。”秦渭阳不敢直视嬴玉的目光,躲闪着垂下了眼。又故作镇定地直起腰板,然而一双手紧紧攥着锦被,等着嬴玉往下说。半晌不见嬴玉开口,终究是忍不住问道:“那不知吴王如何答复?”他心中忐忑,语调也微微颤抖。

嬴玉见他如此,心中终是一软,长叹一声,道:“他没答应。”

秦渭阳猛地抬头,脸上半是惊喜半是不可置信。嬴玉别过脸去,重复强调一遍:“吴王不答应你留在雍国为官。看来,这吴雍之战”嬴玉面沉如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大王!”秦渭阳心中一急,直起身来握着嬴玉的手恳求道:“大王曾对外臣说过,所求不过诸国之间的平衡,倘若两国交战”

“上卿,寡人希望你明白,现在是吴王不愿意停战。”

“可那是大王提出了我王无法接受的要求”

“寡人提出的要求过分吗?”嬴玉难得地激动起来:“寡人不求吴国之城,亦不图姬亮之兵,更不屑向他索要财帛人力——寡人的要求过分吗?你秦上卿扪心自问,从古至今,有哪一次的休战之约有寡人提得这么轻松?姬亮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允,岂非毫无诚意?”

嬴玉越强调姬亮的固执,秦渭阳心里的底气就越足,截断嬴玉的话头,字字铿锵地驳斥道:“大王错了!正因大王所求有悖于常理,我王才不答允休战。毫无诚意的乃是大王,并非我王。”

嬴玉被秦渭阳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惊得也是一愣,但怒气仍是不肯消,问道:“此话怎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大王的休战之约里有私心。”秦渭阳说到“有私心”时,自觉难堪,口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脸上腾地烧了起来,颊上两片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

嬴玉看到他如此情状,也不远挑穿,只道:“那吴王作此回应,难道就没有私心了?”

“外臣何德何能”

“姬亮很看重你。即便寡人大军压境,即便他自知不敌——”嬴玉话锋一转,胸有成竹:“但你——秦上卿,你会答应留下来。”

秦渭阳垂头坐了半晌,忽地抬起头,冲嬴玉一笑,神色凄凉,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哂笑道:“算尽天机也翻不出你的手掌,大约这便是天命所归吧。”

嬴玉起身,负手背向秦渭阳而立:“寡人不信天命,只信人为。你但凡把姬亮看轻些,便也留不下来。可姬亮既为了你不惜对抗寡人的大军,你为了不让他为难,为了回报他的深情厚义,就非留下来不可了。”

秦渭阳接过话:“若君侯答允了你,我就更走不了了。”他的目光追逐着嬴玉的背影:“大王谋算周全,外臣佩服。”

嬴玉在屏围外头应道:“虽然只见过两次,但寡人自忖对上卿的秉性也不算一无所知。恐怕现在上卿的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在寡rén iàn前死守金口,永不建策。”

秦渭阳颇是挑衅地应道:“即便如此,大王也仍然不会放外臣还吴吧。”

“你自以为把寡人算得这么准?”嬴玉霍然回头,目光锐利地直直看向秦渭阳:“郭益谦在越亭打得打败,姬亮对此有任何处置?前线还不是他郭益谦统兵?然后将你派到寡人这里来求和,和谈成功则是大势所趋,要是不成,岂非你的过错?两国刀兵若因你的和谈失败而起,你以为姬亮也会不作处置?”

秦渭阳冷冷瞥向嬴玉:“疏不间亲。大王竟然不明白这个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

“好!”嬴玉大袖一挥,拿出在朝堂上与秦渭阳交锋的架势来:“现在将你置于绝境的难道又不是他?如果他答应用你交换和谈,朝野上下会如何议论?他先不答应,以保全他对你的君臣之义,而他也算准了你会顾全大局,自作主答应寡人留下来。两国休战,他有大义,你也有大义,唯独寡人仗势欺人。然而以寡人的骄傲,最终会因为你的心不甘情不愿放你还吴——”

在秦渭阳的印象里,嬴玉是第一次这么多话。然而嬴玉的话字字惊心,惊得秦渭阳脸色惨白——他了解姬亮,姬亮根本想不到这样一箭双雕的办法,也不会这样不留余地地算计他,逼迫他。这样熟练地把他算计进去的,除了郭益谦,还能有谁?

秦渭阳心一横牙一咬,翻身下榻对着嬴玉就是一个跪拜下去:“臣秦渭阳愿跟随大王,供大王以驱驰!”

嬴玉玩味地在秦渭阳脸上打量一阵,示意他起来,道:“既然如此,寡人问你,和谈,还要不要谈?”

“当然要谈。”秦渭阳直起身来,瞬间便又是那个在雍国朝堂上能言善辩,风度翩翩的吴国上卿。“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吴雍两国对峙而立。虽然雍国实力更胜一筹,但想吞并吴国怕也要元气大伤,而巴国多年受制于雍国,难保此时不会背后发难。何况还有晋国——虽然现在是名存实亡,可那时未必就不会名正言顺起来。因此和谈必须要谈。大王是英明之主,所以才求衡而不求胜。”

“以卿之见,寡人该如何跟吴王谈?”

秦渭阳道:“尊奉天子,与吴王分治天下。”

嬴玉眼睛一亮:“两国会盟?”

“正是。”

嬴玉心头了然,与秦渭阳相视一笑。

诚如秦渭阳所料的那样,让姬亮直接回书拒绝雍王和谈条件的正是郭益谦。

那日姬亮召见嬴玉派来送和谈书的使臣时并未见到秦渭阳一同回来,心中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及至看罢嬴玉的书信,果然愤怒又添了一重。

“阿兄,你知道雍王跟孤提了什么要求吗?”姬亮回到后堂便对郭益谦抱怨:“他竟然c竟然要上卿留在雍国为臣——这简直是妄想!孤怎么可能把上卿给他?”

郭益谦细看了雍王来书,嬴玉的意思简单明了:秦渭阳入雍为臣,雍国即刻撤兵,雍吴两国以越亭c山阳c荆门为界,各据东西,二分天下。

“那么,”郭益谦沉吟半晌,问道,“君侯是打算与雍王战到底了?”

“当然!”姬亮斩钉截铁地应道:“孤已经遣人传书杜锷与卫熙,集结大军备战!对了,此战后方粮草调遣之事便由阿兄负责。孤要亲自领兵与嬴玉决一死战!”

郭益谦沉下脸:“君侯应该明白,与雍国再起战事绝非明智之举。”

“孤知道!可那又怎么样?”

姬亮一个反问,倒让郭益谦无话可说。

姬亮兀自坐在榻上生闷气,郭益谦回过神来,对他说道:“君侯就不觉得雍王这条件开得奇怪吗?他不图城池,不要兵马,更不要财帛人力,独独要上卿——这无异于放弃了削弱甚至是吞并吴国的最佳时机!换作你是雍王,你会放弃吗?”

“那雍王为什么非要上卿?”姬亮讶然道:“难道雍王他对上卿这c这怎么可以?”

郭益谦失笑,先将正事放在一边,打趣姬亮:“雍王为什么不能欣赏上卿?秦上卿出身世家,有学识c修养好,能言善辩又心思缜密,识大体还顾大局,何况又是生得那样一副神仙似的容貌”

“那也不行!”姬亮来了脾气:“上卿也不会答应留在雍国的,强扭的瓜不甜!”

“君侯怎么知道上卿不愿意?兴许这封和谈书就是上卿的意思呢?”

“阿兄凭什么这么笃定?”

郭益谦道:“君侯忘了?栾郡之战,上卿与雍王心有灵犀一般的盟约;越亭之役,上卿与雍王会面两月,未有任何消息传回——此般种种,足以说明上卿与雍王关系非常。”

“关系非常?”姬亮无暇去思考郭益谦话中的另一层含义,只固执地强调自己的猜想:“雍王对上卿的心思可不是非同寻常c昭然若揭么?”姬亮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吐露着恨意:“此前上卿种种的不合常理之举现在都有了解释!上卿他他是有苦难言!”

郭益谦完全没想到姬亮能忽略他提示的重点,而将话曲解成这个样子。尤其姬亮的脸上还带着不该有的c至少不该在郭益谦面前展露的对另一个人的过度关心和嫉妒。这让郭益谦心里最不安的那根神经又被挑拨了起来——姬亮的反应彻底激怒了他,秦渭阳也再一次被他确认为一个亟待解决的威胁。于是在郭益谦怒涛翻卷的心里,一个他曾在无数暗夜里酝酿的想法,随着他出口的话语,逐渐成型——

“既然君侯如此愤慨,那不如就反手与雍国一战!”

姬亮对郭益谦的情绪毫无觉察,反而欣喜于他的理解:“阿兄,你也同意了?”

郭益谦换上一副如往常一样宽和通透的面容对姬亮的决定给予支持:“虽然这会是一场苦战,甚至还会大败而归,但君侯如果就这样把上卿交给雍国,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君侯?他们会觉得君侯为了一时利益,连上卿这样的重臣都可弃,倘若来日他们投奔君侯,又岂知最后不会被君侯弃如敝屣?君侯要是答应了雍王,便是不义,纵然可得一时安宁,终究得不偿失。”

姬亮感动地看着郭益谦,哽咽道:“阿兄,阿兄,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阿兄最懂我,会陪着我。”

郭益谦执起姬亮的手,紧紧握着,温柔而郑重地说道:“不过君侯心中也要有所准备,一旦战事再起,越亭一线倒不用过多担心,臣只怕晋国变生肘腋。”

姬亮皱了眉:“尽管有夫人在,但我免不了会分心。晋国表面上郢,然而谁敢真信了他们?”

郭益谦循循诱导:“为了防备晋国,君侯必会分国中之兵,那么前线对抗雍国的兵力便会削减,那我们的胜算便又少了一分。”

“阿兄可有两全之策?”

郭益谦沉吟半晌,道:“依我看,即便君侯不同意雍王的条件,这仗也打不起来。”

“为何?”

“因为,上卿会答应雍王留下来。”

姬亮愕然,随即反应过来:“你说得对。上卿那个性子,看着柔和,实际上可狠着,对他自己也狠得下心。我不同意他留下,他必会感念我对他之情,顾念吴国大局,选择留下来。”姬亮颓然坐下,将头埋在臂弯里,闷声道:“我欠他的太多了,我不能让他为我承担这些”

郭益谦轻叹一声,默默低挨着姬亮坐下。“不论你应还是不应,上卿都不能回来了。”

姬亮听得连郭益谦都这么说,便知此事再难有转圜。念及与秦渭阳晋国一别竟是永别,此后人生遥遥,再无相见之期,自己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不由得心中悲戚,眼泪滚珠一般落了下来。纵然此前听信了郭益谦的话,对他有了猜忌之心,现在也全都烟消云散,只记得秦渭阳的诸多好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明知秦渭阳一去难回,姬亮给嬴玉的回书中言辞就更坚决。只是他的一言一行,一喜一怒又怎么能瞒得住?加之又下旨越亭c山阳c荆门一线加强驻防,略有点见识的都知道吴雍和谈只怕要崩。所以当这些消息一点一点汇集到杜锷的耳中,无异于山洪倾泄,积雪崩塌。杜锷几乎是同时反应了过来:秦渭阳此行不顺——连秦渭阳都搞不定的局面,紧张程度可想而知。而姬亮杜锷恨恨地想:秦渭阳尚在雍境,姬亮就迫不及待地作势发兵,他就不怕不!他根本是不在意!

杜锷切齿,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姬亮之前遣人送来的让荆门加重布防和准备增援的诏令随之震落在地上。杜锷抽剑挑起那张轻薄绵软的帛书,随手搭进了屋中的火盆里。火苗“腾”地窜得老高,映着瞳仁仿佛也着了火一般。

越亭的雍王也时刻不忘关注着吴国的一举一动,秦渭阳对于前线局势的消息,大部分反而是从这个他国君王身上得到的。

虽然嬴玉与秦渭阳商量好了,和谈将会以会盟的形式继续进行,但嬴玉仍不想这么快答复姬亮,似乎特别想看姬亮因备战而焦头烂额的样子。秦渭阳对此不置可否,对于嬴玉偶尔心血来潮的召见和言语间锲而不舍的暗示,他也学会了应对自如。与嬴玉的相处,反而因为这种心照不宣的目的更显得坦诚而轻松。

或许,因为嬴玉为雍国之君,自己是吴国之臣秦渭阳想道:自己与他是没有情义可言的,所以才毫无愧疚地安然接受他对自己的诸多关照?自己对姬亮掏心掏肺,那样的好,于公于私都是应分的。而如果没有郭益谦作对比,姬亮对他就是最好的了。还有杜锷秦渭阳一念至此,将这两个字放到唇齿间细细品咂,恍然惊觉这个原本该熟稔无比的名字竟然在此刻变得那样遥远陌生。

窗外山间沉沉欲坠的夕阳散发着金色的柔和光芒,秦渭阳倚在窗边,真情实感地觉着这轮夕阳也如此陌生,连带着近处的树与远处的山,甚至这座南晋城,也恍若不识。

一种强烈的孤寂与疲倦席卷而来,秦渭阳心里空茫茫的无处着落。

“上卿在看什么?”

秦渭阳听得背后传来这么一声,仿佛晴空上闪下一道霹雳,愣在当场,瞠目结舌,却偏偏不敢回头。

“是你”秦渭阳的嘴唇发颤,好似浑身气力被抽走了一般,全靠着胸腔里一缕呼吸的余息吐出一句:“你怎么来了这里——杜骁骑。”努力压制着急切起伏的气息,秦渭阳缓缓转头,用他惯常的c愧恨交加的眼神与杜锷隔着几步之遥对望着。

你怎么来了这里?可还有谁比秦渭阳更清楚面前这个人为何而来?

两人静默了一阵,终于是杜锷先开口:“上卿这么久都不责备我擅离职守,看来吴雍两国是打不起来了。”他说完,等着秦渭阳给一个否定的答复。然而秦渭阳的话打碎了他所有侥幸:“虽然君侯不同意,然我已答允了雍王留下来。”

“你怎么能答应他?!”杜锷心中发急,即刻抓了秦渭阳的手,拉扯着就要走:“跟我回去,你不能留在这!”

秦渭阳用力一挣,却仍被杜锷拖出去几步。秦渭阳一面掰着杜锷的手指,一面挣扎说道:“我自己作的主,杜骁骑凭什么阻拦?”

杜锷被他问的哑口无言,略一分神,已被秦渭阳挣脱开去。秦渭阳揉着发红的手腕,沉着脸,目光锐利地盯着杜锷。

杜锷没再去拉他,无可奈何地长长一叹,说道:“你为什么?”

“吴国现在没有实力与雍国交战。”秦渭阳应道,神色是那样正常,正常得教杜锷努力瞧也瞧不出半分异样,正常得仿佛连秦渭阳自己都信了留在雍国有且只有这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杜锷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层幌子:“上卿如今也开始自欺欺人了?”

秦渭阳别过头,躲开了杜锷的炯炯目光:“我不懂杜骁骑的意思。”

“那上卿自己的意思,可是你一本正经说出来的那样?”

杜锷见他不答,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冲口而出:“姬亮就是吴国,你心里认定了这个定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别人,甚至对你自己掩饰着心里最不敢直视的缘由!”

秦渭阳为他的不请自来,又一反常态地挑穿自己心头最隐秘的念头大感不快。此刻又被他步步紧逼这吐露一直以来都难以启齿的心思,恼羞成怒之下不由得呵斥杜锷:“君侯乃吴国之主,这个定论岂是我提的?这是天下人都认可的事情!想是杜骁骑向来乖张惯了,竟不觉得!”

杜锷冷笑反驳:“姬亮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上卿忘了?我本就没想在他姬亮的麾下做个忠臣良将!”

“你是为了我。”秦渭阳忽地放软了口气,柔声道:“终究是我欠了你的。”

杜锷什么都不怕,就怕秦渭阳服软。一见这情形,心里早已不忍,恳切说道:“你同我回去吧,即使吴雍两国战事再起,也还有我呢。”

他两人正在拉扯间,忽听得一声沉重又隐含怒气的冷笑从背后 传来。二人一惊之下回头,嬴玉站在距他们两丈以外的门边,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却如沉厚的乌云一般向室内堂中压了过来。

杜锷是第一次见到嬴玉,乍见之下却无法看清对方的相貌,只觉得那一片黑,墨一般幽深浓厚,海一样绵延无际,仿佛这天地间的宽和广都聚集在了眼前。

嬴玉缓步踏了进来,向杜锷脸上一扫而过:“吴国的骁骑将军是姬亮的意思?”

“是他自己要来的,跟君侯无关。”秦渭阳急忙辩解。

嬴玉的目光在秦渭阳与杜锷之间来回逡巡,心头已有几分明白,却仍走至近前,问秦渭阳道:“那么吴国的骁骑将军为何擅自闯入?”他回头斜斜睇了一眼杜锷:“这可不是小事。”

“他是”秦渭阳声音低了下去:“为了我。”

嬴玉坐了下来,望着杜锷道:“你是来带他回去的?”

杜锷没有应答,算是默认。

嬴玉因这事与姬亮无关,面色稍霁,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是留在雍国,是秦上卿自己的意愿,杜骁骑何故多此一举?”

“自愿?”杜锷剑眉一竖,恨声道:“你不妨问问上卿,若没有你的设计逼迫,他还愿不愿意留在雍国。”

嬴玉也不理会他的质问,兀自说道:“杜将军你私闯寡人行宫”

“大王!”秦渭阳急切地为杜锷辩解:“情有可原!”

嬴玉面上神色不变,让秦渭阳看不透他的心思,一大腔精彩说辞到了嘴边全失了滋味,只恳求地看着嬴玉。

“不可以。”一向重视规矩的嬴玉断然否决:“情有可原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寡人怎可轻信?”

秦渭阳生怕杜锷开口火上浇油,抢先道:“君侯早已经回书大王,也并未答应大王提出的和谈条件。纵然两国交战,大王也应先让外臣回国,所以,君侯何必画蛇添足,徒添变数?”

“上卿的意思,寡人的行宫就任由外人来去自如?”

秦渭阳为难,一时也无法可想,只满脸懊恼地责备杜锷。

杜锷却不肯低头,道:“不知雍王要怎么处置在下?”他用力握紧了剑鞘,一手按住剑柄,往秦渭阳身前挪动,将秦渭阳挡在身后。

嬴玉对杜锷的小动作视若不见,只看着秦渭阳道:“你的这些事情总该有个了结。依寡人看,不如趁着人在这里,一并说清了好。”

秦渭阳听嬴玉这样说,知道嬴玉已不将此事作为国事处理,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嬴玉的意思是要秦渭阳把他与杜锷之间的私事处理清楚——当着嬴玉的面。他尴尬地看了嬴玉一眼,眼中有为难的神色,然而对方并不为他的示弱所动,是一定要秦渭阳将在吴国的种种牵连作个了断。

不了杜锷开口道:“倘若雍王一定要上卿留下,那锷从此也将不再是吴国的骁骑将军。”

这样的“了断”是连嬴玉都始料未及的,他饶有兴味地等着杜锷说下去。

“我是吴人,可我与姬亮有仇,我甚至还差点杀了他。”

“那么你为什么又放过了姬亮?”

“因为”杜锷有些迟疑地看了秦渭阳一眼。然而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嬴玉,决定鼓起勇气堂堂正正地在面前这个也许与他怀有同样心思的霸主的注视下,宣布那长久以来的c炽热而真挚的感情——“因为当时,是上卿冲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剑锋。”

“哦?”嬴玉侧过头去向秦渭阳求证:“这就是你身上那道伤口的来历?”

秦渭阳默认。

杜锷心中一惊,问嬴玉道:“你怎么知道?”

“寡人想知道,就能知道。”嬴玉似乎要证实他的正确,接着说了下去:“你从刺客变成骁骑将军,也是因为上卿。吴国这些年来的进取,你的功劳也不小吧。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上卿——他成了你行为的唯一动力。”嬴玉眼里有赞许的神色:“这很难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杜锷颇为骄傲地一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嬴玉。岂料嬴玉投以一个轻蔑的眼神来回应他的凝视。

嬴玉道:“你以为你这是在向他剖白你的心意,表达你的忠诚?”他摇摇头,否定着杜锷六年来坚持的最大正确:“不知不觉中,在别人眼里,他成为了你的软肋。如果有人要针对你,他将首当其冲!”

嬴玉的话,让杜锷想起了当年姬隽作乱时秦渭阳被他连累的往事,一时无法反驳。

嬴玉便又说道:“然而这一切,又是他——”嬴玉指向秦渭阳:“自愿的吗?”

杜锷又愣了愣,嬴玉的问话指向他从未思考过的空白。

嬴玉又道:“你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将一个无辜的人推向未知的危险的包围之中,这对他来说公平吗?这就是你爱他的方式吗?”

嬴玉一个“爱”字,切断了秦渭阳与杜锷之间的所有退路。

“不!这不是!”杜锷挣扎着维护他多年的信念:“我是在保护他,我是他的剑锋,为他扫平潜藏的危机——他比我更受注目。”

“是吗?”嬴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调里却多了一丝笑意:“那姬隽那次又怎么说?受不受注目,只是谁遇到危险的可能大不大而已。可一旦这个可能被落实,那就是真刀实剑的危险,决非一种想象。而保护的意义就在于消灭这种可能——只有足够强大,才谈得上保护。”

嬴玉用一个霸主的优越感谈论着只有前者才拥有的保护的能力,这激起了杜锷的好胜心。

杜锷反手抓住秦渭阳,一手持剑横挡在胸前,以极快的速度带着秦渭阳跳上几案,在几案上一踮脚尖,一个借力跃了出去。留给依旧端坐在席上不动如山的嬴玉一句“雍王以为只有拥有天下才配谈保护吗?”

嬴玉看着瞬间消失在门口的两个身影,淡淡地笑了笑,胸有成竹。

杜锷拉着秦渭阳冲出行宫,脚下生风地朝城门奔去。秦渭阳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气喘吁吁地勉力跟了几步,便再也跑不动,一迭声道:“别跑了,没人追来!”

杜锷回头,见果真没有追兵,不由得心头纳罕,放缓了脚步。秦渭阳趁机甩开他的手,抚着胸口顺气,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方过晌午,南晋街头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杜锷仍未解除戒心,拥着秦渭阳刻意往人多的地方挤去。转过两条大街,便行至城中一处市坊门口,杜锷眼尖,瞧见坊中一处客馆,忙拉着秦渭阳过去要了一间客房歇下。

杜锷掩shàng én,另开了窗户朝外头望了望。南晋城门就在坊外不远,他转头对秦渭阳道:“城门黄昏才关,他既然不追来,你就暂歇一歇,到哺时我们再走。”

秦渭阳道:“我不走。”

杜锷着急问道:“为什么?”

“雍王已然没有同吴国开战的意思了,我如果走了,岂不是重挑战端?”

杜锷见秦渭阳如此坚持,心中一动,问道:“上卿有另外的打算?”

秦渭阳站起来,关上窗户,拉了杜锷同在榻上坐下,目光幽深地直视着杜锷:“嬴玉,或是君侯,都不会勉强我留在雍国。”他看杜锷面有讶然之色,有道:“君侯待我之心自不必说,嬴玉也曾对我说,倘若君侯坚持拒绝接受他的条件,他还是会放我回去。”

杜锷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测:“雍王也不愿开战吧?”

秦渭阳点点头:“其实,嬴玉这个人,远非你我所能料。”却又说道:“杜骁骑,你又知不知道,谁才是最不愿意我回到吴国的?”

“是车骑将军!”杜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没错,就是车骑将军。”纵然秦渭阳性情和柔,此刻也忍不住一抹狠戾神色浮上脸来,切齿说道:“他是个祸患!他蛊惑君侯多兴战事,一路的摧枯拉朽看着是一派赫赫扬扬,烈火烹油的盛势,然而内里中空,根本经不起任何挫折和反扑——越亭的事,国中声音那样大, 君侯为了他也可以全部压下来!可见他左右君侯到了什么地步!”情不自禁地,秦渭阳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忿通通发泄了出来。其中几分是为吴国,几分是为姬亮个,几分是为自己的委屈,又有积分是为自己的嫉妒,也辨不清了。

杜锷此时完全明白了秦渭阳的打算:“你若留在雍国,不论如何,和谈的条件是达成了。姬亮与嬴玉,终究要见上一面”他尚未说完,秦渭阳将手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杜锷噤声。杜锷会意,只换了话题说道:“那我今夜便回荆门去?”

秦渭阳看他一眼,嗔怪到:“这才是明白的。”又嘱咐到:“不必等到天黑,此刻便动身,迟了怕郭益谦知道了,又要生出什么风浪来。”

杜锷笑了一笑,执了秦渭阳的手,殷殷说道:“你一个人在雍国,要自己保重。”他眼中依依不舍,分明还有话要说,终究是默默叹了一口气,替秦渭阳拢了拢衣襟。

秦渭阳按住杜锷的手,将头埋了下去,闷闷的一声“我送你”从杜锷的指掌间透出来。

杜锷心上有微微的凉意,此刻的秦渭阳是疲累的,端正严整的衣冠之下是愈发嶙峋的骨架,清癯的面容已失去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眼角也开始慢慢生出细细的c代表了岁月痕迹的尾纹。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知不觉,秦渭阳已经而立之年。三十岁,正该是一个男人大展抱负的年纪,可是秦渭阳是那样的疲倦,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旧年的光鲜在水里漂了一次又一次,旧而泛白。饶是如此,秦渭阳却不得不把自己当成当年的那个自己。他无法抽身,杜锷也是。

突然,杜锷一把抓住秦渭阳的手,惊得秦渭阳愣愣抬头,只见杜锷眼中有簇簇的火苗跳动,仿佛四野沉寂的长夜里唯一的光亮。

“我们走吧!”

秦渭阳蹙眉道:“方才不是说好了”

杜锷打断他说道:“不回吴国,我们去哪里都好,这天下这样大!”

秦渭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只反问道:“你在说胡话么?”

“我是认真的!”杜锷的手握得更紧:“我不做什么骁骑将军,你也不做什么上卿,咱们洒洒脱脱两个人,去哪里不好?做什么非要管这些进退筹谋的事?吴雍两国是战是和,让姬亮与嬴玉去考量。”

秦渭阳越听越恼,眉头纠成一团,挣脱出杜锷的手掌,怒道:“一走了之?岂是你我该有的担当?”秦渭阳本还想说些贸然交兵,徒损国力的话,料想杜锷也没有兴趣听,便住了口。

杜锷狠狠心,起身在房中寻出一面铜镜递到秦渭阳眼前。秦渭阳不防,那张消瘦的c落寞的c失了光彩的脸便映在了镜中。杜锷道:“你看看你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

秦渭阳下意识地朝镜中看去,被磨得锃亮的铜镜里,是自己早看熟了的脸。他不明白杜锷所指,随口应道:“成了什么样子?我并不觉得。若是有什么不一样大约年岁渐长,老了而已。”

“老?”杜锷冷笑:“你才几岁?”见秦渭阳不应,又说道:“你也知道自己有了老态,倘若你事事心甘情愿,为何你才三十岁,神色却如垂暮之人。”杜锷话锋一转,已含了痛惜之情:“从我认识里起,你就为了所谓的大局处处求全”他略一犹疑,终究唤出一句:“渭阳——”

这样亲昵的一声,让秦渭阳的心也软了下来,低声道:“对不起。”

杜锷的心,随着这一句“对不起”缓缓地沉落了下去,沉入最深最寒又最黑的夜里。在杜锷的记忆中,秦渭阳对他一直是心有愧疚,但都会设法补偿,哪怕是许一个看似美好的未来,从未对他说过这一句“对不起”。若非无法可想,若非再无转圜,秦渭阳不会这样说。

“杜锷。”秦渭阳垂头坐着,一动不动,似用尽了毕生勇气下了这个决定:“你走吧。”他抬起头,眼眶红红地望着杜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愿做骁骑将军就不做了,天下这样大,都是你的。”话一落脚,他起身拉开门,却始终垂了眼,不敢再看杜锷。

杜锷默然半晌,走到门外,在秦渭阳耳边轻声道:“我回荆门。”不待秦渭阳答应,箭一般不回头地冲下了楼。

秦渭阳愣了一愣,追到窗边,杜锷冲进楼下涌动的人潮里,闪过几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后,没进衮衮的人来人往,再看不见了。

彼时正是正午,南晋城虽然因为雍王的到来加重了布防,却也因此更添了繁华热闹。市坊长街上正是一派生动鲜活的人间图景。秦渭阳被这人间气息深深地吸引住了。楼下揽客的c叫卖的c赶车的c骑马的各种声音,嬉笑怒骂,随着街边汤饼摊子上的热气,仆仆地蒸腾上来。

南晋是原来楚国的腹心之城,如今舆图换稿,竟成了一座边城。吴雍两国虽然在越亭打了几个月,但南晋城中的百姓并不惊惶,好像这战事离他们有千里之遥。秦渭阳想,原先的湄阴也是如此,可不过短短三年,湄阴城中的光景气象与百姓心气,俱不复当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杜锷脚程快,从南晋回到荆门只用了一天一夜。他在军中深居简出,因此去了一趟南晋的事,也无人知晓。

而秦渭阳自愿留在雍国为臣的消息也随即传回了吴国,传到了吴国君臣耳中。

杜锷也好,姬亮c郭益谦也罢,因为早知道了这个结果,反应倒还平静。倒是留在秣城的费文通c商骐骥等着了慌。费文通一向视秦渭阳如己出,乍闻得此信,直如油煎火熬,日夜焦心,一连好几封上疏送到越亭,后来又怕上疏说不清楚,接二连三地请求到越亭前线面见姬亮,但他身负主持后方朝局的重任,姬亮怎可同意他来?虽然因为郭益谦的事对费文通颇有微词,但在秦渭阳的事上却能理解他,当即回书安慰费文通。心中也着实不忍秦渭阳长留在雍国,暗暗地也思量着怎样将人接回来。

这个念头他藏得极深,连郭益谦也没有告诉——姬亮虽然不愿承认,但潜意识里也不得不对郭益谦的动机另外有了考虑。郭益谦如此针对秦渭阳与费文通,明显不是因为嫉妒姬亮与秦渭阳的情分,事实上姬亮已多次向郭益谦表明心迹,他还有什么可恨可妒的呢?

思及秦渭阳,姬亮便想起杜锷来。杜锷的心思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于是借口与雍国的战事,将杜锷召到越亭。当着郭益谦的面,商议些会盟之时的布防与接应,怕雍王趁会盟的机会突然发难。对于秦渭阳,姬亮丢给杜锷的是“从长计议”四个字。杜锷的神情倒也平静,郭益谦心下狐疑,细问杜锷,杜锷不言语,说与姬亮听,姬亮也只是一句“此时不管有什么事都没有会盟的事要紧。”郭益谦本还想再同他说几句,哪知姬亮脸上十分不耐,竟斥道:“阿兄的心思也太细了,事事都要探个究竟,不嫌费神吗?”

姬亮从未用这样重的语气同郭益谦说话,话中一点隐约的嫌恶,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郭益谦怔怔地望着姬亮,姬亮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自顾自地翻阅着秣城送来的上疏。空气瞬间凝滞了下来,仿佛最坚固的冰,将郭益谦的脚定定地冻在了地面,动弹不得,让他连逃开这样难看的境地也不能。

好一阵,姬亮终于抬头,看郭益谦木木地站着,眼眶也红了,心中一软,暗暗地叹了口气,略略皱眉思忖,终究还是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阿兄去休息吧。”

郭益谦被这一声唤惊得回过神来,转身离开,跨出门外,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他低头走过重重护卫着姬亮的长戟与剑阵,再抬起头时,眼中的委屈与不安以杳然无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恨意与坚毅。

他前脚离开,姬亮后脚就偷偷遣人召杜锷午夜来见。

杜锷因是姬亮私下召见,换上了来传召之人的衣着,避过了众人注目,悄然来到姬亮行宫内一间偏殿。

殿中只燃了几支烛火,细细的火苗颤颤地映照四壁,姬亮的脸色便再这颤颤中显得深沉莫测。

杜锷正要见礼,姬亮开门见山地说道:“孤不想让上卿留在雍国,孤要救他回来。”

杜锷眸中有精光一闪,应道:“君侯的意思是——”他定定开口:“会盟的时候,救回上卿?”

“不错。”姬亮点点头,又道:“会盟之时,上卿定然在场。彼时雍王纵然再盛气凌人,总不至于让孤与上卿叙一叙旧都不行吧。”

杜锷忙阻止道:“不可!君侯这样做太冒险了,孤身入敌阵,倘若与上卿俱陷在阵中,岂非得不偿失?”他说着,忽地又低落了声气:“如果在会盟当日强行带回上卿,嬴玉必然恼怒,两国之间便再无和可讲。纵然君侯不惧战,难道上卿会眼睁睁看着吴雍讲和的努力付之东流?”

姬亮看着杜锷,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孤疑心雍王留下上卿的事,没那么简单。”略略一犹豫,决然开口:“孤疑心与车骑将军有关!”他说完,淡定地欣赏杜锷脸上的讶然之色。只是他并不知道,杜锷的惊讶不是因为郭益谦与此事有涉,而是没料到姬亮也这样疑心,还把这疑心告诉他。

“君侯是自觉亏欠了上卿吗?”杜锷剑眉骄傲地一扬:“所以才想给他一点补偿吗?”

姬亮面上一沉,不快言道:“杜骁骑失言了。”

杜锷不欲同姬亮争辩,唇角轻轻扯出一个冷笑,不再言语。

姬亮并不在意这一点龃龉,说道:“纵然雍王爱重上卿,却也不至于为他一人起两国争端。先前种种,未必不是咱们过滤了。”

杜锷听着姬亮的语重心长,如自讽自刺,不禁存了几分看他作戏的心思。只听得那头姬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孤想着,不如你微服往南晋城中去一趟,探探上卿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杜锷面上不动声色,心头早笑翻了天,只应了姬亮的旨意,再不作声。

第二日杜锷便离开了越亭,郭益谦等人得到的消息自然是他赶回了荆门,姬亮心里的dá àn是去了南晋,然而杜锷此刻却是一骑绝尘地疾驰在越亭至秣城的官道上。

他瞒过了姬亮,瞒过了所有人,往秣城驰去。的确如姬亮所言,秦渭阳在雍国的处境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难过。但秦渭阳执意留在雍国,不就是为了一举拔除深植于吴国,也是深植于姬亮的任何言语的,只有费文通,才是此时杜锷心里可信的联手之人。

费文通不意杜锷突然而至,忙拉着他在内室中问了半日。确认了秦渭阳的安危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旋即又另添了重忧色:“虽然君侯对郭益谦起了疑心,但始终没有实证,贸然进言”

杜锷沉静地一笑,请费文通安坐在榻上,仿若闲谈家常一般讲道:“丞相勿忧,锷已有妙计。”

凝视着杜锷的笑,费文通有一瞬的困惑。片刻间,这位久历宦海的老臣便明白了面前这个胸有丘壑的年轻人,灼灼目光里跃跃欲试的兴奋。

费文通点了点头,沉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罢,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将陈年旧事拿出来晒一晒了。”说罢,费文通伸手递给杜锷,杜锷会意,将他扶了起来。

费文通走到窗前,伸展了一下筋骨,一股湿冷之气扑面而来。伴着滚滚的几声闷雷,姬亮继位第七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这一夜的春雨下过,明日便有无数的草木生出嫩嫩的萌芽。铺天盖地地将这山河换了颜色。

十日之后,已交二月,在越亭的姬亮收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来自吴晋边城,伯姜已于七日前生下了一名公子;另一个来自越亭太守,禀报姬亮说丞相突然急匆匆来了越亭求见君侯。

姬亮被初为人父的狂喜冲昏了头,顾不上去细想费文通的反常之举,更欣喜而恭敬地将这位老臣迎了进来。

费文通甫一见到姬亮,便听到了这天大的好消息。始料未及之下,回过神来也是由衷地为姬亮高兴。

还是姬亮先开口:“丞相丢下秣城来越亭,可有要事?”

被伯姜的事情一岔,费文通倒不好直言了,勉强笑了一笑,朝屋外觑了一觑,含了深长复杂的意义,轻声问姬亮:“车骑将军知道了吗?”他见姬亮不明白他话中所指,索性挑明了说道:“君侯得了小公子的事。”

姬亮大笑,眉目间俱是兴奋:“当然!这是孤的长子,孤还要昭告整个吴国!”

费文通见姬亮这样讲,一时竟不知怎么接话了。正有些讪讪,岂料姬亮接下去说道:“车骑将军不会因为这个,就与孤生分了。何况,他对伯姜也十分敬服。”

“君夫人明敏英断,不让须眉,老臣也甚是服膺。”费文通试探着问道:“听说,车骑将军有一块血红的玉璜,老臣瞧着眼熟得很。”

“好多年了,丞相怎么这个时候问起?”姬亮说着,从怀里解下一枚血红的玉璜递给费文通:“孤也有一块,与车骑将军那块是一样的。”

费文通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旧事,镇定了心神接过,故作讶然道:“君侯此物乃先王所赐,怪道老臣看着车骑将军的那块十分眼熟。只不知为何有两块一模一样的”

姬亮不疑有他,对费文通如实相告:“车骑将军的那块玉璜是他老师的遗物,跟孤的这一块原是由一枚玉环分割而成的。”

费文通压抑着激动,只作好奇般追问道:“郭益谦的老师是谁?”

姬亮摇摇头:“纵是车骑将军自己从小为其抚养,也不知他老师的来历。”随即又是释然一笑:“不过是隐逸世外的高人罢了。又有这玉璜的缘分,想来与先王是有渊源的。”

“臣知道车骑将军的来历!”费文通蓦地出声。

姬亮来了兴致,道:“那不如将车骑将军叫来一同听丞相讲古?”

费文通赶忙拦住姬亮欲召人的手:“此事臣只能对君侯讲!”

“为何?”姬亮心头疑窦丛生,却也住了手,看向费文通,等着他往下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车骑将军的老师,正是陆棠!”费文通缓慢地字一顿地揭示着这个萦绕了三代吴王的惊天秘密。

仿佛心上被人重重一击,一颗心猛然在胸腔中飘来荡去,直晃得他整个人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倒在坐席上。

“陆棠”姬亮又是一声,似叹气,又似切齿。

七年间的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姬亮在不愿意,也不得不去想,陆棠与郭益谦,与那两块玉璜,与自己的情分,是否是一条线上的牵连。他越疑越惊心,心头突然通明雪亮,郭益谦当年的话一字一字在他脑中耳畔重现——

“老师病重,临终时把这玉璜交给我,我才知道这玉璜的确还有一块。”

“郭益谦但凭君侯驱驰。”

阿兄!阿兄!姬亮痛苦地闭上眼——是不是因为你师门的遗命?你来辅佐我是不是只是一个借口?那么你是要姬亮倏然睁目,死盯着费文通,期盼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否定的结果:“丞相,你告诉孤,车骑将军他”他忽地有笃定起来,道:“车骑将军入朝六载,从未如当年陆棠那样恃宠而骄,专权跋扈!”

费文通起身朝姬亮一拜,恳切道:“郭益谦因着老臣在c上卿在,尚有一丝顾虑。倘若上卿一去雍国不回,他再没了掣肘,那时候君侯悔之晚矣!”他见姬亮沉默不语,跪下重重叩首,惊得姬亮忙弯腰来扶,反被费文通扯住。费文通提起往事,心怀激动,瞬息间连眼眶都红了,他反问姬亮:“老臣大胆问君侯一句,郭益谦在国中毫无根基,六载之中,他所凭依的是什么?”

姬亮讪讪答道:“是孤。”

费文通点头,似叹似笑地说道:“是啊,他只有君侯,他明白得很——”费文通蓦地凝视着姬亮,连逾礼也顾不得:“但君侯并非只有依靠他一个!所以,他千方百计排挤君侯身边的人,上卿因是老臣的学生,故而首当其冲——君侯不会只以为郭益谦针对上卿,单单只为了与君侯之间的情分吧!”

本是心照不宣的是被骤然挑明,姬亮心跳快了数拍,脸上也泛了红,低头不应费文通的话。

只听费文通又说:“陆棠与先王c老臣之间的恩怨,君侯想必清楚。因此郭益谦是注定与上卿势同水火——但,这是君侯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郭益谦也清楚这一点,不敢太过逼迫,怕适得其反。因此,让上卿留在雍国可谓两全。”

姬亮心中一动,他先前猜想费文通也是一样,只是那时他尚不知郭益谦真正的来历。但费文通将陆棠之徒的身份视作郭益谦的原罪让姬亮心中不快。即便郭益谦一开始是有私心,有目的地接近姬亮,可郭益谦的所作所为,并未有负于他,反而为了他将原来清冷孤标的性子磋磨得世俗了不少,姬亮看来反而是自己亏欠了他。

至于郭益谦不喜欢秦渭阳与费文通,姬亮心里明镜一样清楚。郭益谦为什么要喜欢你们?姬亮觉得费文通的委屈着实可笑——

“丞相。”

姬亮收回了被费文通抓住的胳膊,回身端然在堂中坐下。

“孤说过,车骑将军入朝六年,未尝有负于孤——”

费文通着了急,打断道:“郭益谦现在逼走上卿,下一步就是逼迫君侯”

“砰!”

姬亮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上,唬得费文通浑身一震。姬亮面色铁青,有怒气在他的眉目间翻腾。他冷冷地开口:“丞相以为,车骑将军就应该理所当然地与你为善吗?”

费文通一愣,姬亮又说:“丞相这是将私怨与国事混为一谈。好恶乃人之常情,丞相难道认为孰是孰非孤都不明白了吗?你如此针对车骑将军,难道不也是源于当年的私怨吗?”

费文通强自争辩:“车骑将军若有私怨也是与老臣之间的恩怨,何必迁怒到上卿,就因为他是老臣门下?”

姬亮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那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丞相不必多问。”

“那君侯对上卿公平吗?”

“孤会救他回来,必不然他流落在雍国,这点孤可以向你保证。”

费文通低下头,无奈地摇了摇,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他把那板块玉璜双手奉给姬亮,说道:“那君侯知道这玉璜的来历吗?”

姬亮疑惑地接了过来,在手上把玩一阵,方才缓缓抬眼,盯着费文通衣冠齐整地匍匐身前,有着与秦渭阳相同的端方与克制。

“你说。”

“这玉璜由一只玉环分割而成,乃桓公时所制。桓公当年西出崤山之时,遇一奇人自荐于帐前。彼时桓公见那人不过三十来岁,风尘扑面,衣衫褴褛,并不见他放在心上。那人也不恼,留下一卷竹简翩然而去。待桓公西进至崤山白池岭时,突遇狂风暴雨,人马难以前行。这场雨持续了三天还不曾停,桓公只好率军在山洞中暂时驻扎。白日无事,桓公便想起那卷竹简来,拣起来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那竹简上所写乃是周天子定天下时的兵书奇策。桓公忙着人去把那位高人请回来,可是把周围寻遍了都找不到人,又不知此人来历。问及附近村民,竟是从未听过有这等人物。桓公越发好奇,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岂料那人竟又找shàng én来,桓公倒履相迎,拉着那位高人在帐中从天黑谈到天亮,又从天亮谈到天黑,当即就拜了他为上将军,一路西出崤山,称霸诸国。”

“这段故事,孤也知道。”姬亮接过话应道:“那位谋士就是介生,桓公之功,介生短短三年之间十成其三四。只可惜——”姬亮叹了口气:“介生辅佐桓公三年后,即去官归隐,浪迹江湖。其后许多年里,桓公多次寻访介生,却最终未能再见。”他扬一扬手里的玉璜:“此物来历莫不是与介生有关?”不待费文通答,自顾说道:“这是桓公赐予介生的信物?所以一半在吴宫,另一半在江湖乡野之间?”

“是信物。但非桓公所赐,而是介生留给桓公的信物。”

姬亮似笑非笑:“睹物思人?”

“此后,历代吴王与介生门下据以相认。介生门下多奇士,介生又与桓公有约,每代皆会出一名弟子持玉璜入朝辅佐吴王。”

“陆棠是第二代。”姬亮眸子光芒一闪:“车骑将军是第三代。”

“是的。”

姬亮成竹在胸:“那么车骑将军出山,是他师门与桓公的约定,那就更没有什么可疑心的了。即便出了个陆棠,怎知车骑将军与孤不是介生与桓公?”

“这”费文通一时语塞。姬亮这时铁了心维护郭益谦。可若是这样,又何必背着郭益谦对杜锷说那些话?莫非是故意试探我的?

他想到这里,便不敢再如先前那样对姬亮和盘托出。与之相对的,则是姬亮的暗自惊疑。

姬亮本已怀疑郭益谦设计让秦渭阳回不了吴国,但秦渭阳与雍王的“默契”又让他如鲠在喉。此时费文通向他提起陆棠与姬无忌的旧事,无非是向他暗示郭益谦入秣城,是为他老师fu ch一u而来。

fu ch一u姬亮想起那块玉璜,想起郭益谦那个师门的诅咒,心头一沉。

“孤倒是想问问丞相,事已至此,怎么处置车骑将军为是?”

费文通低头沉思,正要说话,忽听得“哐当”一声,两扇木门被人一掌破开,郭益谦惨白着一张脸立在门外。

姬亮与费文通俱是一惊,郭益谦昂头踏进来,侧目狠狠恨视费文通。姬亮见状忙对费文通道:“丞相一路风尘辛苦,先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议吧。”

费文通神色平静地回视郭益谦,一颗心却有如浇了冰雪的千斤大鼎一般冰冷地沉沉坠下。

终究是功亏一篑。

费文通再无话可说,默然退了出去。

他一走,郭益谦方才的盛气凌人荡然无存,眼眶便是一红,对着姬亮垂下泪来。

姬亮面有赧色,不敢看眼前人伤心欲绝的脸。

泪水划过郭益谦脸上衰败的神情,良久,他轻轻地出声,疲倦与绝望交缠在每一个字里,如最老最韧的树藤,束缚着姬亮还期待着一丝转机的心:“丞相说的,都是真的。”

“为什么?”姬亮呆坐在榻上反复问着这一句。

郭益谦拭了泪,冷笑道:“陆棠是我老师,当年为费丞相所害,我出山也是为他报仇。”

“那你辅佐孤,也仅仅是意在丞相?上卿留在雍国的事,也与你有关?”

“若我答‘是’,君侯要怎么处置我?按丞相的意思办?”郭益谦俊眉一扬,目光挑衅地半抬着下颌傲视姬亮。

姬亮张口结舌,半晌才应道:“孤那是孤故意激丞相,孤心里孤怎么会处置你?哪怕越亭之败孤都按下国中物议不动你分毫,如何会因为这个没来由的事处置你?阿兄这样说,真的不怕孤寒心吗?”

郭益谦怒极反笑:“那丞相为什么回来?前几天骁骑将军为什么和你谈了一宿之后第二天就出了城?他真的是回荆门了吗?”他一面说,一面步步逼近姬亮:“君侯已然对我起了疑心,惺惺作态还有意思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郭益谦猛地从腰间扯下那枚血红的玉璜,哭道:“你口口声声说不会重蹈先王与先师的覆辙,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不由自主地,姬亮我这郭益谦的手,将他那枚玉璜拿过来,与自己的合成一个玉环,惊起说道:“阿兄,你师门真与桓公有约定吗?”

郭益谦扭过头去,兀自坐下生气,不理姬亮的明知故问。

姬亮不甘心,偏要把话说完:“若真有其事,为何我从未听父王说起过?他临终给我玉璜,也没提此事分毫。”他殷殷期盼这郭益谦:“这里头肯定有我和丞相不知道的事,是不是?”郭益谦仍旧不理他,姬亮没有办法,从背后拥着郭益谦,将头埋在他肩上,半是恳求半是撒娇地说道:“我知道,阿兄从前不说是怕我多心;我也知道,阿兄是有苦衷,可我觉得,阿兄还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他说着,心里一酸,竟也俯在郭益谦肩上哭了起来。

“七年了。”姬亮哽咽道:“我们虽然也有误会,很多事情也是委屈了阿兄,可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哪知道原来是我一厢情愿。前几天,我私下召来骁骑将军,的确是疑心上卿的事与你有关,毕竟毕竟”

郭益谦侧头,冷哼一声。

“阿兄不喜欢上卿,偶尔为难他,孤原先也以为不过是我们三人之间的可次数多了,孤也觉出不对来。但思来想去,就想不出个眉目来。这才召了骁骑将军来可是丞相突然前来——”姬亮突地抬起头:“是骁骑将军去了秣城。”他绕到前面,与郭益谦面对面坐着,理了理头绪,才说道:“你师门的旧事,上卿也是知道的,那么杜骁骑知道了也不奇怪。他看孤疑心你,索性找了丞相来,将当年的事一一同孤说清楚。孤盛怒之下必会认为所有事都是你从中作梗,将你赶出朝廷,一劳永逸。”

郭益谦缓和了脸色,开始思考姬亮的话。

“阿兄,如果我在气头上听了他们的话,那你我之间才真是再无余地了。”

郭益谦垂下眼,目光在姬亮玄色的衣带上默默逡巡,良久,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叹息在姬亮耳边响起。

“就像先王病危时才将玉璜交给你一样,我也是在老师临终才得到了玉璜,以及它背后的隐秘。这个秘密连钟翦和小梁师弟都不知道。”言及往事,郭益谦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他站起来,给姬亮与自己新斟了两杯热茶。

氤氲的水气蒸腾,似一场泛白模糊的旧梦,他和姬亮坐在这场旧梦之外,重新诠释姬无忌c陆棠甚至还有费文通当时那些原先看起来似懂非懂c含义深刻的动机。

“老师说他就是陆棠。他说当年是费文通算计他,让他带着老臣们逼宫,这才被逐出秣城。”

姬亮问道:“他不甘心,所以逼你为他报仇?”他对陆棠逼宫的事始终心存芥蒂。

孰料郭益谦却后人了这个想法:“老师让我入朝,是为了师祖与桓公的旧日盟约。至于他和先王c和费文通的旧怨他不甘心,我也——”他几近咬牙地一字一顿:“不c甘c心!”

姬亮鼓起勇气:“那在锦屏山的那一晚,你说出山辅我成就霸业是真心的,只是因为我,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或是别的什么人?”由于紧张,每一句话都带着细微的颤抖的尾音,惶惑而无助。

郭益谦脸上透出薄薄的红,轻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姬亮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精神都为之一振,问道:“那后来呢?”

郭益谦不解:“后来的事你不都经历过吗?”

姬亮试探着文:“那上卿”话音未落,郭益谦眼波一横,姬亮暗道不好,忙住了口。又嗫嚅着说道:“上卿的事,是顾一时心软,让他误会了这么多年今后不会了。”

郭益谦看姬亮这赔小心的样子,忍俊不禁,强力绷住脸,正色道:“有其师必有其徒。看上卿的样子,就知道费文通当年是怎样在先王与老师之间巧言令色,挑拨离间。”

姬亮细细品味这郭益谦的话,琢磨出这其中一点不同寻常的情分来。他恍然大悟:“原来先王和陆棠”他把额头抵在郭益谦手上,低低笑道:“那我可知道陆棠是如何‘专横跋扈’了。”

郭益谦脸色一放,道:“天长日久相处,闹闹别扭也是寻常。可他们两个,一个是国君,一个是国中要臣,这一闹可不是国内朝中,难得安宁?何况老师还私下联络国中老将,先王心中岂能不忌讳——”他声调忽地一扬:“我不过略略为难上卿,就已然让君侯多心了呢。”

拐了几个弯的话也要讥刺自己一下,姬亮无奈,自己拿眼前这个人还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于是转移话题:“如此说来,是陆棠与先王持见不同,才致使分道扬镳。与丞相并无干涉啊?”

“怎么没有干涉!先王未即位的时候,老师就持玉璜来求见桓公。桓公便让老师辅佐先王。后来桓公去世,姬隽有不轨之心,是老师提前察觉,抢先让先王与桓公时的老将联络——那些老将与师祖在桓公西进时曾并肩作战,有同袍之谊。因此老师在他们面前,也有几分人情可讲。”

姬亮了然附和:“陆棠有拥立之功,所以先王才那么信任他。”

郭益谦冷笑:“我师门应承的是辅佐吴王,至于吴王是姬无忌或姬隽,对我们来说没有两样。你父亲对我老师并非仅仅是感念他的拥立之功”

“而是危急关头的生死与共,”姬亮执起郭益谦的手,“就像那一年,我与阿兄一样。”

提起那年的风雨夜,年少的吴王姬亮在内忧外患的惶恐不安里,迎来了一个潮湿的拥抱。大雨浇湿了来人的衣裳,可是那体温却从胸腔里灼灼地烧起来,温暖了姬亮十八年的懵懂人生。

可郭益谦清冷的话语打破了姬亮对于往事的回忆:“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两个人之间夹缠了太多权势c利益,纵然不是他们心中所愿,可时势局面推着他们不得不走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不待姬亮扼腕叹息,郭益谦恨声道:“而费文通便在此时趁虚而入。不管他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还是他的私心,顺水推舟地让我老师连面见你父亲的机会都没有了。没了交心彻谈的机会,彼此只能靠不知经了几道手的消息判断对方的反应,所以这猜忌与防备越来越重。无可避免地,费文通也越来越得你父亲的信任,老师彻底被冷落和边缘化。”郭益谦说道这里,突然兴起,斜觑一眼姬亮,打趣他道:“君侯是不是觉得这故事十分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姬亮知道郭益谦是嘲讽他信任秦渭阳而疑心郭益谦的是,颇是难为情地干笑两声,将尴尬掩饰了过去。

郭益谦见他如此,心头甚为畅快,接着说道:“恰好此时楚国攻打吴国潼郡,吴军打败,潼郡为楚国所得。楚国乘胜追击,一口气拿下吴国五座城池。此时距桓公崩逝不过三十载,而吴国对楚国竟毫无还手之力。这对吴国人心的打击,可想而知。但即使如此,费文通竟然让你父亲将那五座城池也送给楚国——我记得楚国七年前逼迫湄阴c河下二城,费文通也是建议君侯割地求和吧。”

姬亮辩道:“可七年前吴国兵弱马乏,根本无力与楚国一战。如果为了一时意气反攻湄阴c河下,只怕上郡c宣城,甚至秣城都保不住了。丞相当时劝我割城求和,也是为大局考虑,以图后起。”

“君侯即位后情况已大不相同。而先王那时上承桓公余烈,背水一战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可他听信费文通的建议不战自退,于是这几十年中,士气民心两磋磨,直到三年前,君侯才艰难重振这口气。”

姬亮了然:“陆棠主战,费丞相主和,但先王当时取费丞相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背水一战如果败了,吴国面对的将是灭顶之灾,先王赌不起即便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也不敢应战。”

郭益谦似被戳到最疼的伤疤,语气陡然尖锐起来:“当年先王与老师有过盟约,彼此不疑。先王与老师意见不同,为什么不肯见见老师,为什么召见费文通,丝毫风声也不放给老师?这不是背叛与猜忌,又是什么?”

姬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郭益谦说的都是旧事,姬亮听着却似指桑骂槐一样。

郭益谦仍旧愤愤:“将五座城池拱手让人,这是何等屈辱之事?可你父亲那时已经听不进老师半句话。老师没有办法,只得联络桓公时期的老臣一同跪在宫门外恳求你父亲三思——整整三天整整三天!”郭益谦挥袖戟指,袍角都差点拂倒了几案。“你父亲无动于衷!而费文通——颠倒黑白,向你父亲进言,称老师的劝谏为逼宫!”郭益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汹涌恨潮:“纵然老师此举冒失,可他们那样的情分,你父亲连听老师辩一句的机会都不给,直接下诏将老师逐出秣城——”郭益谦目光炯炯直视姬亮:“你若与你父亲易地而处,是不是也会逐我出秣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当然不会!”

姬亮毫不犹豫的回答给了郭益谦最安定的抚慰,他安静了下来。气氛霎时沉默而尴尬,仿佛之前的愤恨不平只是为了换得姬亮这一句“当然不会”。

“我其实知道,不管何种境地,你都不会弃我而去。”郭益谦轻声说着,用最柔和的声线。

姬亮倏然抬头,既惊且喜。

郭益谦收敛了凌厉的锋芒,软和了眉目,眼波流转间露出几分类似月色般清皎宁静的神情:“说来,竟还未恭喜你做了父王。”

听得这一句,姬亮唇角的笑意僵成一个无奈的弧度——郭益谦又要刻薄他了。但这一次姬亮失算了。

看姬亮神情紧张的模样,郭益谦知道他是想多了,不觉失笑:“我是真心的。”

姬亮松了口气。

两人相视而笑。

压在郭益谦心里多年的c让他惶惑不安的秘密终于尘埃落定。彼此都为对方撤下了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在这一刻,姬亮只是姬亮,郭益谦也只是郭益谦,哪怕周围风云诡谲,哪怕身边危机四伏,从此之后,双情交映,再无挂碍。

“君侯还没见过小公子,心里就不牵挂?”

姬亮挠挠头,道:“晋国初平,夫人也脱不开身,况且此地离晋国千里之遥,他们母子怕经不起舟车劳顿。还是等越亭事毕,我再北上接他们母子回秣城。”

“你要把君夫人接回来?”

姬亮一愣,反问道:“难道让她留在晋国?这怎么成?”

“她回来了,晋国怎么办?”

“可她是我夫人!”姬亮急道:“况且她纵然有一时之威,压得住晋国群臣,但时间一长难保晋国之中不会有人起异心。那时她独个在晋国,我这边一旦接应不上晋国终究非她久留之地。”

郭益谦眉头一皱:“君侯要放弃晋国?”

姬亮伏在案上,以手支额,一副小儿无赖情状,拖长了声气说道:“放不放弃晋国,得等越亭的事了结之后再作打算。”

“怎么说?”

“我吴国大军进攻崤山,姜棣身死,伯姜接手,晋国名存实亡之后,雍国就立刻对吴国发难。这明显是嬴玉不许我吞并晋国。”姬亮沉吟:“倘若此时我们在晋国再有动作我们一不能完全确定晋国旧臣是否不会趁机夺权,二无法兼顾到湄阴至秣城一线”

郭益谦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又欣慰地看着姬亮:“君侯深谋远虑,是远胜于我了。从今以后,我放心了。”

被心上人这样一夸,姬亮正高兴,忽听郭益谦话头一转,语气听来竟有诀别之意,不免心头一梗。郭益谦的话如同在姬亮的心湖上投下了一枚石子,泛起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涟漪——那块血红的玉璜和它背后惨烈结局使姬亮连多想的勇气都没有。这是他和郭益谦的缘,也是他和郭益谦的孽。从介生,到陆棠,到钟翦似乎真的挣不脱这宿命。姬亮惶惑地将目光投向郭益谦,鼓起勇气问道:“阿兄,既然这玉璜是桓公与你师门的信物,代代相袭,为什么它预示的命运又如此凶险?这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姬亮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玉璜,又欲去解郭益谦的那块:“阿兄,我们不要它了!孤废了这个盟约——”

郭益谦拦下了他的手,豁达一笑,摇了摇头。姬亮见他如此,心中更是焦急烦躁。郭益谦瞧在眼里,笑意又深了一重,他道:“才夸你性子沉稳了,临危不乱,这就又自寻烦恼了?”他把那玉璜捡起来,见姬亮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只得顺手放在案头。他淡淡一笑:“君侯,若天命如此,又岂是人力能改的?与其无谓地为此忧心,不如趁时将当做的事都做了。也是不枉这一生了。至于这玉璜,与其说它带着诅咒,不如说师祖介生算准了朝堂倾轧,勾心斗角。深陷其中的人,自古以来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得个善终的?”

勾心斗角,朝堂倾轧,倘若玉璜背后的诅咒仅仅只是因这些造成的——姬亮松了一口气,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他英挺的眉毛由于对前途的自信扬了起来,不管朝局多复杂,他都能护郭益谦周全,决不赴姬无忌与陆棠的后尘,就像最初他对郭益谦许下的诺言一样。自始至终,哪怕别有猜疑,唯这一点不曾动摇。

姬亮突然悲哀地察觉到,哪怕是他与郭益谦,也免不了在纷繁的政局c错杂的谋略交锋里,渐渐地起了猜疑——尽管只是猜疑,还不到猜忌,可他们也再回不到当初不!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纯净的当初。从郭益谦的出山,到对费文通c秦渭阳的排挤从一开始他们两人之间便夹缠了本不属于他们的旧盟前怨,明争暗斗姬亮定了定心神:可他们还有以后,有完全坦诚与真挚的以后。

他这番九曲十八弯的心思,郭益谦并未察觉,一径想到了别的事上。

“我可能知道雍王的目的了。”郭益谦突然有所悟地开口:“他并非是要与君侯争夺晋国之地,反而竭力要保住晋国。他要的不是天下四海,而是诸国平衡。”

“平衡诸国”姬亮思考着,试图解读嬴玉的本质意图:“所以雍国也不会真的对吴国出手——即使我不答应上卿留在雍国。”姬亮这般想着,脸上一扫多日以来的挹郁神色,又恢复了一个年轻诸侯的飞扬意气。他笑吟吟地看向郭益谦:“会盟的主动权,我们也掌握了一半。”

郭益谦万万没想到姬亮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秦渭阳的处境,他迅速理了理姬亮的思路——既然嬴玉要的只是平衡局势,那么只要吴国放弃控制晋国,雍国就不会再对吴国用兵,并非是嬴玉表面上宣称的,让秦渭阳留在雍国才退兵。嬴玉比姬亮更想退兵,因此必要的时候,雍王也不会为区区一个秦渭阳放弃整个宇内的制衡之局。

“那君侯放弃晋国,就甘心这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姬亮站起来,挺直了身板,踱过去推开内堂的大门。初春的微风涌过来,拂动他鬓角的发丝,鼓舞起他宽大的袍袖肆意翻飞。他回头招手示意郭益谦过来。

郭益谦看着堂外初绿的远山与近树,深青浅碧地衬托着姬亮俊朗如画的眉目,心头突地一跳,脸上微微有些烫。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姬亮道:“我今年才二十五岁,正是进取之年,而嬴玉已过不惑。晋国,我可以等,但嬴玉能保证下一任雍王还有他那样的魄力与格局?”

“可是”郭益谦开始动摇。

姬亮扶着郭益谦的肩膀,恳切说道:“阿兄,我不能没有上卿。纵观国中上下,能周旋于各方势力的,唯有上卿一人而已。”

“上卿的确比我更懂这庙堂上的规则。不过他和雍王的默契不得不让人多心。”

姬亮胸有成竹地一笑:“到现在,我倒是可以确定上卿与嬴玉之间是真清白了。”他看郭益谦面有疑色,遂解释说道:“如果他俩私下有往来,那么对雍王最有利的选择是上卿留在吴国,而非雍国。他要留下上卿,如果上卿是心甘情愿跟他去,为什么不辞官?辞官之后,便是孤也管不了他的去留。雍王又何必以此来逼孤休战退兵呢?”

“那雍王多此一举是何必?”

姬亮得意地一笑:“想必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回头望见郭益谦似笑非笑地斜挑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正别有深意地盯着他,忙又说道:“原以为嬴玉此人深不可测,现在有了上卿这个突破口,咱们的胜算就又多了一分啦!”

郭益谦依旧笑着,不去点破姬亮的欲盖弥彰。他与姬亮彼此敞开心扉后,便在不怀疑姬亮对他的心意。看到姬亮时时处处都顾忌着自己的感受,心头不禁甜丝丝的。心情大好之下,对秦渭阳也放下了成见,认真问道:“那君侯打算怎样利用上卿应对嬴玉?”

姬亮闻言,皱眉沉思片刻,道:“上卿在雍国的情形怕只有杜骁骑才清楚,不妨召他来问问。”

被他这么一提醒,郭益谦恍然想起来:“杜骁骑?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一直驻守荆门”

迫不得已,姬亮将担忧秦渭阳处境,派杜锷暗中去南晋城中打探消息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杜锷没有去南晋!”郭益谦听完,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

“何以见得?”

郭益谦问:“杜骁骑去了南晋后,可曾回来复命?”

姬亮摇摇头:“我是避开了众人,私下吩咐他去的。事后也只让他直接回荆门,以书函复命即可。”

郭益谦抚掌,道:“那就是了。他没有去南晋而是回了秣城,请费丞相出山,揭穿我的隐秘,以为这样就能把上卿留在雍国都推说是我设计的。丞相来越亭的同时,就是杜锷回荆门的时候,这是君侯可以去荆门查证的。如果一切只是巧合,那丞相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来越亭?雍王的条件可是好几个月前就传到了吴国。再说杜锷,偏偏也那么巧,南晋城一去一回,竟然跟秣城一去一回所用的时间一样?南晋到越亭不过三日路程,秣城可就远多了。这些巧合的发生,君侯觉得有多大的可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郭益谦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姬亮听得目瞪口呆:“他放着上卿的安危不管,竟然先到秣城请丞相来打压你?”在姬亮的认知里,对于杜锷来说,没有任何人事能比秦渭阳更重要,如今这般反常,实在令姬亮匪夷所思。

郭益谦也深感费解,应道:“是啊。杜锷居然能忍着不去探听上卿的消息,竟然选择从君侯这里得到表面的安然无恙?选择除掉我这个政敌?”

两人各自思索沉吟了一阵,依旧毫无头绪。于是姬亮提议郭益谦先回去休息。却在此时,外头有侍者来禀报,说荆门与山阳二城的奏报到了。

姬亮来越亭后,就定下了山阳与荆门二城十日一奏的规矩。卫熙自然是兢兢业业不敢马虎,事无巨细地奏报了上来。杜锷的则简洁了许多,分条列点,倒也讲得明白。

郭益谦在一旁陪着姬亮看完,侍从收拾看过的简册时,郭益谦顺手拿回了几案上姬亮的那块玉璜,固执地佩戴在了姬亮的颈项上。

这样亲昵的举动因不避忌人而显得有些刻意。姬亮并不明白郭益谦为何突然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侍从面前故作姿态。堂中伺候的都是姬亮的近身侍从,早已熟知他二人私下的关系,甚至在从前郭益谦留宿内宫时也不曾有丝毫惊诧。直到姬亮抬头看见站在门外神色颓败的费文通。

姬亮尴尬地请他进来坐下。郭益谦在费文通坐下的刹那起身离席,昂着头,骄傲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又重新关上,几缕稀疏的光线从窗格中透了进来,反而更显得这本该明亮堂皇的正堂晦暗昏沉。

费文通与姬亮,一高一低地坐着,彼此俱无话可说。

这样夜幕将至时的单独相对,让姬亮有些恍惚。仿佛还是七年前,仿佛他又是那个刚刚即位的年轻吴王,空有一腔盛气与抱负,然而却因缺少谋略想的应对局促,只得求助于他父亲临终前指派的托孤之臣费文通。那时的费文通是深明大义的,也是宽和慈爱的,是姬亮可以视为长辈的人。可是现在

姬亮叹了口气,拉回了思绪,重新审视着眼前人。

费丞相是真的老了,尽管才是知天命之年,白发却已喧宾夺主地占据了他的头顶。姬亮审视着费文通已见佝偻的脊背,是那样疏离而陌生。但平世族c收湄阴c伐晋国之时,也是这个人让不少的旧臣用保持沉默的方式给予姬亮支持,也姬亮放心地把秣城的内政与粮草的周转全权交到他手里——

“丞相。”姬亮缓缓开口说道:“顾不会让上卿流离雍国,吴国不能没有他,孤也不能。”

对于这个结果,费文通并不惊讶。多年的庙堂经验在告诉他,这并非姬亮一时的心血来潮,甚至他隐约觉得这话里透着弦外之音——他等着姬亮往下说。

果然,姬亮又说道:“雍王提出的会盟,孤也会答应。至于晋国,孤会暂时放手,君夫人与小公子,孤也会尽快接他们回吴国。”

费文通没有应声。姬亮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在告知他的决定,就像七年前,姬亮告知他决定平去世族的势力一样。

“至于车骑将军——”姬亮故意一顿,觉察这费文通的反应。

费文通闭了眼,静待姬亮宣布也许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丞相。”姬亮突然软和了语气,像一个晚辈那样亲切而真诚地劝谏他固执的长辈。

这样的态度让费文通意外,他抬起头,企图从姬亮的脸上看到他肯定的眼神。

姬亮与他对视着,慢慢从眼里浮出笑意来。他对费文通说:“再深的宿怨,终究会因为眼前的利益而化解——丞相,你洞明世事,应该比孤更明白。先王也好,陆棠也罢,都不在了。可我们还活着——你c我c车骑将军,还有上卿尽管我们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终究无法取代与支配我们的命运与思考。”

费文通品咂这几年突如其来的深沉感慨:既然在于郭益谦挑明了陆棠的隐秘之后依然要把秦渭阳接回来,想来应该是与郭益谦达成了什么妥协。他稍稍放了心。姬亮两边都不愿意舍弃,因此要他们“和解”。

费文通针对郭益谦的本意在自保,如今看姬亮把台阶都递到了面前,也就顺势而下地应道:“朝野同心,足以抵御外敌。君侯襟怀广博,是吴国之幸。”他也笑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岂料姬亮又看似无意地随口一提:“丞相,为什么你会放下秣城的事务,千里奔波到越亭来?难道孤对上卿去留的决定,就那么让你不放心吗?”

费文通急忙辩解:“臣相信君侯,只是关心则乱。”

姬亮笑道:“那你就不如杜骁骑了。他关心上卿不亚于你我,但大局之下,他就沉得住气。”姬亮并不提起自己曾经暗中派杜锷去南晋的事。

费文通也答得滴水不漏:“骁骑将军久在军中,临危不乱的气势当然强过臣。”

“他是个将才,孤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确信了这一点”姬亮颇为自己的眼光自矜,忽地眼神黯淡了下去:“虽然孤知道,他肯为孤所用,都是上卿的缘故。”

“骁骑将军为人赤诚,可肝胆相照。君侯重才士,骁骑将军也并非不为动容。栾郡一战,不也是杜骁骑力挽狂澜吗?”

姬亮深沉的目光从费文通脸上扫过,重又笑着对眼前人说:“丞相说得对。既然上卿的事,咱们达成了共识,秣城也离不开丞相”

费文通会意:“臣明日便动身还秣。”

姬亮点点头,扶起费文通,关切说道:“丞相好生休息。”他略一迟疑:“可惜杜骁骑人在荆门,否则,你们两个担忧上卿的,应该见一见。”

费文通谢了一谢,答道:“无妨。上卿现在仍旧是吴国的使臣,雍王至少台面上不会为难他。就不劳烦骁骑将军再跑来一趟了。”

姬亮眉心微动,依旧笑得得体又温和。他目送着费文通的背影转出照壁,在心底里发出一声冷笑。

或许费文通用尽了一生谨慎,都想不到姬亮只从一个字里证实了他的猜想。

第二日姬亮送费文通回秣城后,召了郭益谦来,一脸兴奋地同他说:“丞相漏了马脚,杜锷果然没有去南晋,而是去了秣城。”当即便将费文通昨日来的情形同郭益谦复述了一遍。

昨日费文通说:“不劳烦骁骑将军再跑一趟了。”

再?

倘若费文通事先没有见过杜锷,又如何得知杜锷曾来越亭见过姬亮?c

“君侯所料不错。”郭益谦听完,却问道:“但你这样高兴却让我不解。杜锷的擅自行动,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件让君侯高兴的事情吧。”

他这样一说,姬亮也觉得自己高兴得毫无来由。忽见郭益谦低头沉思,遂唤了他几声。郭益谦醒过神来,向姬亮确认:“丞相也不着急知道上卿在雍国的处境?”

姬亮点头。

郭益谦修长的眉毛一挑,语气轻松:“为了上卿,丞相不惜千里迢迢从秣城赶来,却又不紧张上卿在雍国的境况。”

“是啊”姬亮也陷入了疑惑。

“只有一个可能,”郭益谦笑吟吟地说道,“丞相已经知道了上卿的情况!”

姬亮沉吟:“他知道?他也见过杜锷是杜锷告诉他的?”他抬眸看向郭益谦:“杜锷还是去了南晋?”姬亮默算这时间:“这也来不及呀?”

“杜骁骑未必是你派他去时才去的他可忍受不了上卿的安危脱离他的掌控。”

姬亮了然地点头:“他可能早就去过南晋”忽地又皱起了眉头:“可他为什么不来禀报孤?丞相也不告诉孤!我也想知道上卿现在究竟如何!”他责备着杜锷,可语气里却隐藏着他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失落。姬亮莫名烦躁起来,压抑多时的对秦渭阳的担忧突然冲破他喉头死守的防线:“我难道还不知道他杜锷的一贯作风?真是为了上卿着想,一时权宜之下,我也不会去计较他擅离职守——哼!他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他想带着上卿远走高飞!想带他彻底远离这个满是漩涡与陷阱的朝堂,彻底离开我这个刻薄寡恩的吴王!”

郭益谦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即便姬亮对秦渭阳的牵挂已超出了君臣之份。

姬亮能够容下他那么多的隐秘往事,能够容得下他一开始的别有所图,还能够容得下杜锷的桀骜不驯,那他自然也能容得下秦渭阳与雍王的那一点毫无实据的默契。郭益谦一直都承认,姬亮具有一个雄主的胸襟。何况——郭益谦清楚而无奈地认识到——其实姬亮跟秦渭阳更熟悉。

郭益谦在心里默默地自问那个老套却现实的问题:如果没有自己挟着师门宿怨而来,姬亮和秦渭阳会是什么样子?秦渭阳会不会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悄不可闻地叹息。自从他向姬亮坦白了关于玉璜c关于师门的一切之后,秦渭阳在姬亮心里的存在也似乎成了那一次交心附赠的心照不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姬亮发了一通脾气,忽地省起自己这样的激动似乎如赌气一般,太失风范。忙又重收拾了情绪,对一旁静默的郭益谦说:“阿兄,回书雍王吧,同意会盟。”

郭益谦揖手领命。姬亮思忖半晌,又说:“再传令卫熙与杜锷,荆门跟山阳的布防不容有失!”

“这是自然。”郭益谦应下,又进言道:“不过,杜骁骑还是先到越亭为妥。君侯既然要救上卿回吴,那会盟就是最佳的时机。彼时上卿在场不说,倘若咱们与雍王不欢而散,也可让杜骁骑一边接应出上卿。”

他说会盟是救秦渭阳的最佳时机,而在杜锷看来那是唯一的机会。因此,当杜锷从荆门飞速赶至越亭后,对姬亮表现出了前所未见的配合与礼敬。虽然并没有人告诉他关于费文通c姬亮与郭益谦三个人之间的宿怨到底是怎样开解的,但杜锷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缜密的思维不难想到是姬亮在其中动之以情——本就因情而始,亦当因情而终——连郭益谦对秦渭阳态度的转变,也印证了杜锷的猜测。

此时已是仲春三月,姬亮与郭益谦连同杜锷带三两侍从,换了寻常服饰打马出城。一路上东风熏人,暖日煦煦,脱下冬日里厚重的衣裘,轻薄的春衫在风中翩然翻飞,只觉格外轻快,心旷神怡。延绵群山重重叠叠地堆在远处,青一层,碧一层,深浅错杂。近处的夜话杂草亦是郁郁葱葱铺了一地。茵锦如织,马蹄过处,仿佛溅起的泥土都夹杂了香气。

一行人在城外旷野上奔驰了半日,姬亮提议暂歇一歇。杜锷眼尖,望见百丈之外是此间一座长亭,遂领着众人打马过去。姬亮让侍从四面散开守在亭外,自己携了郭益谦,与杜锷入亭中坐下。

姬亮取过水囊饮了两口,顺手递给了郭益谦。郭益谦瞥了旁边的杜锷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过自己的水囊,向姬亮辞道:“谢君侯关心,臣自己带了水。”姬亮会意,讪讪收回了手。杜锷瞧着他两人的别扭情状,忍不住“嗤”地一笑。姬亮为解此刻窘状,清了清嗓子说道:“此处为越亭城外二十里亭,再走二十里,就是南晋了。”

杜锷起身环视一圈,道:“此处地势开阔,不易设伏,嬴玉大概会择此处会盟。”

姬亮蹙眉:“只是嬴玉还未回书。”

“嬴玉倒是个磊落的人。”杜锷没头没脑地感慨了这么一句,对姬亮与郭益谦道:“既是他提的会盟,想必也不会为难君侯。届时不论哪里,都无妨碍。”

闻言,姬亮转头悄悄与郭益谦对视一眼,彼此心下俱是了然:杜锷果然已经去过南晋了。于是郭益谦顺势便问杜:“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还未等杜锷答话,姬亮就抢先说道:“不论什么法子,都要确保上卿无恙。”

“眼下雍王大军屯驻南晋,如果生变,首当其冲的便是荆门c山阳与越亭。”杜锷说着,朝姬亮拱了拱手:“君侯也想到了,故此才会让卫熙与臣加重布防。卫熙素来谨慎,又擅长守城,可保山阳无虞。至于荆门臣虽不在,但已将城中布防交托翟缨等三名副将。且荆门较南晋最远,离越亭又最近,纵有万一越亭回兵救援也赶得及。况且,荆门又与潼郡相邻,我已书信潼郡守将,令他集结兵力,随时准备接应荆门。至于越亭——”他停下来,望向郭益谦:“车骑将军该是早有安排。”

有难得的笑意在郭益谦脸上短暂地停留。他从随身锦囊里拿出十数枚干过,拨了几枚到杜锷眼前,自己另外拈起一枚,一面剥着,一面应杜锷的话:“越亭是座空城。”

他这话,教杜锷都惊诧起来,忙向他问究竟。郭益谦这才说明——原来,他对越亭之败仍旧耿耿于怀,加之雍王虽求个诸国平衡,但到底不可不防,一旦雍王借会盟之机发兵,攻取越亭,他就领着姬亮等撤出越亭,让越亭以东的绍邑与荆门c山阳二城三面合围,将雍王困死在越亭!

“倘若雍王不发兵,会盟也照常进行,那又如何救出上卿呢?”姬亮似乎并不将会盟放在心上,口口声声只念及秦渭阳。

郭益谦“哎”了一声,摇头摆手:“君侯莫急,上卿的事得另一路法子。”说着抓了两枚干过摆在亭中桌上正中:“会盟之时,君侯与雍王必在一处。”又拈过一枚摆在旁边:“不出意外,上卿也是要到场的。”说罢,再拈起一枚摆过去:“彼时,我当随行君侯。”郭益谦又掏出一枚干果,在空中向杜锷一指:“而杜骁骑——”

杜锷眸中精光乍然一闪,拧紧了眉,凝视着郭益谦,生怕错过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啪嗒!”一声轻微又清脆的声音——郭益谦将那枚干果重重按在之前那一堆果子的稍远处:“会盟当日领百骑从越亭西门出城,一路向北奔至崤山之末峰一处山坳里。”他捏着那枚果子推至“雍王”与“秦渭阳”的后方:“历来诸侯会盟,签订国书之后,要祭天告地,以示庄严。而拜祭之时,君侯与雍王自然无暇他顾,连我等随侍之人皆要奉执礼器在后——”

姬亮听明白了郭益谦的计划,问道:“雍王既以上卿为质,那时上卿肯定在随侍的礼官之中。”

“不然。”郭益谦拨弄着石桌上的干果:“上卿此时仍非雍臣,祭天这样的两国要事,雍王纵再看重他,也不会破了这个规矩。”

杜锷伸过手从郭益谦指下拨出了那枚干果,在手中捻了几捻:“祭天的时候,随祭的大臣也多,国君亲卫自然也都尽顾着那头。只带十数人悄悄混迹在那些侍从c郎官之中,带出上卿来!国君祭天,大夫以上大臣皆去随祭,那些留守在原地的不过是些官职低微的士子,平日各司其职,彼此间难得一见,相熟的不多。我换了他们的衣服,就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了。”

杜锷这番话,让姬亮稍微放了些心。忽地又问道:“你可有万全的把握?万一雍王觉察”他低下头去,思索一阵,道:“莫说吴国立时便要陷入刀灾兵燹之中你与上卿也恐难脱身!”寻常人心里,杜秦二人是否脱身在吴国的存亡面前不值一提,但姬亮这话是说给杜锷听的,便故意颠倒了顺序——杜锷才不在乎吴国如何呢。

可他的用心杜锷如何猜不出?只是杜锷心里明白,吴国一旦有变,即便秦渭阳与他侥幸逃出生天,又怎肯就此同他去了?当年在上郡之时,他对秦渭阳许的诺还历历在耳呢。只懒得同姬亮说明,随意点头应下了。

姬亮和郭益谦为救秦渭阳的事悬心,杜锷则不然。雍王毕竟说过,会给秦渭阳留一条生路。兴许他早就料到了秦渭阳会走,就像上次他突然发难带走秦渭阳,雍王也并未派出追兵。

杜锷暗自一笑,普天之下,怕没有人比自己更懂雍王的心思。兵法有言,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那便怪不得杜锷“有恃无恐”了。

然而嬴玉留给秦渭阳的生路只有一条,杜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显然,对于此刻正在南晋的嬴玉与秦渭阳来说,这也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一幅轻绡帐幔被撩起,一卷竹简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玄色的身影闲闲地倚在凭几上,对堂下坐着饮茶的一个穿着墨绿色长袍的男子说:“吴王回书了。”

堂下的男子头也不抬,轻笑道:“都如大王所料,不是么?”

堂上的人淡淡一笑,摆一摆袖子,轻薄的玄色丝绸便流水一样地从凭几上划过。衣袖上用金线密密匝匝地绣着彰显一个诸侯国君高贵身份的纹章,在这个寂寂的黄昏,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出星星点点的光彩,预示着这衣裳主人的光明前途——中原五国,唯有雍王嬴玉可执机衡。

“寡人既成全了姬亮的大义,难道上卿就忍心我做个空有名头的巧取豪夺之人?”

此时仍旧是吴国上卿的秦渭阳抬起头,侧脸在光影里模糊了轮廓,嬴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秦渭阳的声音疏离地在堂中回荡:“世上哪有人敢议论大王?大王又岂是再议这些褒贬的人?何况所谓的巧取豪夺,也没有用在这诸国纷争的天下事上头的。那不过是技不如人之辈的愤愤之言,并非庙堂较量的规则。”

嬴玉叹气:“你就非要时刻自矜吴国使臣的身份与寡人说话吗?”

秦渭阳忽然起身,对嬴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恳切说道:“外臣蒙大王厚恩,实难报之。若质雍为臣,则又有违外臣本心,而对大王不诚。所以,恳切大王仅以外臣之分相待——大王前番说,赐外臣一条生路,外臣以为,这便是那生路了。”

看着秦渭阳重重地叩首下去,嬴玉平生第一次觉得眼前人远在天边,中间隔着山河错落,世事茫茫。他自诩是个通透的人,却也不得不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

“你起来吧。”嬴玉起身虚扶了一把,引着秦渭阳重又坐下,又说:“你来了雍国这么久,我们也不曾真正地放下各自的身份说话。”

秦渭阳听他不再自称寡人,便猜到了嬴玉接下来的谈话主题。遂抢先问道:“大王,其实我也有一件事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还需向大王请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我已而立之年,你和我都已非少年轻狂的心性,我实在想知道,你对我”纵然决定直面嬴玉的心思,但宣之于口总让秦渭阳有些艰难:“对我的心意,起于何时,又始于何因?” 起于何时?这个问题让嬴玉陷入了回忆。 或许从三年前那个大雪漫天的冬日,那一抹墨绿浓艳的身影给沉厚的王宫大殿添上一抹新鲜亮色时便开始了。 起于何因?这个问题让嬴玉直接放弃了思索——他知道,这事没有理由,为什么非要理由呢?嬴玉在心里问自己,也想问秦渭阳。 “我不知道。”嬴玉答完,饶有兴味地看着秦渭阳脸上的惘然神色。他难得这样流露出平常人的情绪。但秦渭阳却顾不上去察言观色,惘然之色最终化成一声苦笑。 秦渭阳道:“我先前也不知道,甚至,我还以此为傲。以为世间情事倘若有了来由,便再也不是纯粹的感情了。可后来——”他转过头,幽深如墨海的眼眸直视到嬴玉心底:“我却不这样认为。” 嬴玉唇角一扬,问道:“你又悟到了些什么?” “或是因为相貌,又或是因为我的身份,你才多看我一眼,多与我说几句。而恰好,我与你所见略同。是以,你才愿意亲近我吧。” “若是你只是又老又丑的一介庶民,我身为雍王,也不可能对你另眼相待。”嬴玉笑看秦渭阳:“可是这样?” 秦渭阳点头:“正是。” 嬴玉笑了起来,秦渭阳心中蓦地一紧,只听嬴玉又说:“然而这天下间的才貌倍于你者亦不乏人,而我又为何对他们无动于衷呢”不等秦渭阳应答,他自己又说了下去:“所以你方才之言,不通。我再问你,姬亮固是少年英主,但我难道就是庸主愚君?可任凭天下无人敢掖寡人之锋,你秦上卿不也日夜之间心心念念故国吗?” 他这一番话,问得秦渭阳哑口无言,挣扎了许久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他素来以能言善辩为傲,嬴玉只是随口几句,便让他无话可说。不由得又丧气起来。 秦渭阳垂下头:“我哪有自认宇内四海才貌无双,我”他省起姬亮与郭益谦种种交心盟誓,心中一酸:郭益谦出身乡野,年貌又长,但姬亮此生眼里心上也只看得见他一个了。 秦渭阳突然难过极了。来自嬴玉与杜锷的倾心与爱慕丝毫不能叫他惶恐,因为他对于自身的相貌与才情有着足够客观的认识。可这些在郭益谦面前不堪一击。姬亮让他体验到的沮丧,足以摧毁他用近三十年建筑的内心世界。 嬴玉觉察到了面前人的局促。但以为是他无法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坦白。和秦渭阳一样,嬴玉对自己的身份与权威也有客观的认识,因此在他看来,秦渭阳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无措,是由于自己的爱意与彼此的立场让他无所适从。 世人自诩的了解,恐怕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自作多情。纵然你是名士,是霸主,也与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 但有一点嬴玉不算看错——秦渭阳不是个洒脱的人,他的纠结来源于对世事完美的不甘心,或者,讲好听一点,叫做不懈追求。这在嬴玉看来,是种让人笑的天真,但矛盾的是,他十分欣赏秦渭阳身上这一与他年龄阅历好不匹配的特质。 这些年种种的际遇流水一般在秦渭阳的眼前划过。他的悲欢,他的喜怒,就在这些一去不回头的光阴里消磨,最终什么也不曾剩下,连当时那些心情也模糊起来。他越想越伤心,嬴玉再看他时,他竟已红了眼圈。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将我放在心上?”秦渭阳哽咽着,在嬴玉面前问出了这个压在他心里七年的问题。 嬴玉没料到秦渭阳此时毫不忌讳地坦白问了出来,故此先是一愣,而后又想,秦渭阳未必是在问他,便又耐下性子听他再说。 秦渭阳却又收了声,双眼一眨,两行清泪就这么不遮不拦地落了下来,在他墨绿衣袍上晶莹地一闪,便隐没了去。宛如这些年他偶尔吐露的心迹一般,昙花一现间便埋没在姬亮的霸主之业里,不被人记得和提起。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是无足轻重的事,他应该像一个合格的世族子弟c卿大夫那样顾全大局。 仿佛是要给自己这些年的委屈一个迟来的公道,秦渭阳的眼泪如同夏季的湄水一样泛滥。从流泪,到哽咽,再到抽泣,终至嚎啕。 嬴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青年伤心大哭的样子仿佛针一般刺在他最柔软的心尖。他伸出手去,将秦渭阳紧紧地抱在怀里。秦渭阳没有推开他,反而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死死地回抱着他。那是他的救赎,唯一的救赎。 嬴玉感受着怀中传来的真实的脆弱,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秦渭阳终究以“秦渭阳”的面目与他相见了。于是这一场哭泣,在他眼中,便有了同过去决裂的勇气与含义。 “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杜锷呢?”嬴玉抬着头,没看怀中人,可以避开视线相触而不得不说的谎话。 哭声顿止。耳畔一阵悉悉索索,秦渭阳从怀中挣起来,泪痕犹在的脸上是一片惘然。“我我心里只有君侯一个,便是觉得亏欠了他,也c也没有法子。终究是勉强不得。”秦渭阳喃喃说着,像回答嬴玉,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蓦地,秦渭阳破涕一笑,眉目间清明不少。“是了,”他说,“他不是冷心硬肠的人,他也想喜欢我,只是喜欢不了我。他心里只有郭益谦,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既然如此,我何必为难他,何必——为难我自己呢?”秦渭阳拭了泪,转头问嬴玉:“是不是?” “是。”嬴玉点头微笑:“难得你想得透彻。” 秦渭阳赧然应道:“多亏你点醒我,我应当谢你才是。” 嬴玉看他又哭又笑,玩心大起,英武的剑眉微微扬起:“你要怎么谢我?”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秦渭阳低下头去,半晌不言语。嬴玉只看见一抹红云慢慢地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上蔓延开来。秦渭阳道:“会盟之后国中事务想必繁杂,你且带我梳理安排妥当,总之不过两三年光景若是那时候,你我我就来咸安找你可好?” 岂料嬴玉竟然摇头说道:“四时变易,年光更逝,而人寿几何?” 此言一出,秦渭阳眉头一皱,暗暗伸手抚上胸腔那道旧伤。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到底伤了根本。这些年虽有精心将养,可一年里总免不了奔波劳累,心神俱损。自从来了南晋,又添了少食少睡的症候。虽看着无妨,可到底怎样呢?两三年,嬴玉说他等不起,那是假话,不当真。可于己而言,确是难以保证的事。倘若这时回去了,两三年后又不能来,岂非辜负了他一片待我之心?我已经辜负了杜锷,难道还要辜负他么?那样不但他要伤心难过,我也白活了这一世。可吴国的事,却又不能此时就放下 秦渭阳定了定心神,从背后牵住嬴玉的手。嬴玉没回头,反手将秦渭阳的手攥在掌中。 殿外金乌已沉,星河初升,天光晦晦,人影寥寥。一盏一盏的烛火被点亮,照出些绰绰又匆匆的侍从身影,无声地在宫苑中穿行,轻捷而忙碌,像是世上众人游走在年月中的缩影。来来去去,多少人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谁会停下来等你?谁又会固执地要把你找到? 春夜里的风带着潮湿的雨气从窗外吹进来。秦渭阳翻了个身,窗外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点一滴,浸入他的心窝。这异国他乡的夜雨,头一次让秦渭阳觉得与秣城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此刻你的心,才算是真的安定了。”枕畔响起悠然的话语。秦渭阳侧目,嬴玉依旧闭着眼,只是脸上神情一路平时的笃定。嬴玉又说:“等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寡人会召见国中大臣,商议会盟事宜。” “会盟”秦渭阳闭上眼,想象着令人期待和振奋的盛况。 有着鲜明色彩和图腾的旗帜如一片茫茫无垠的临海,举着它们的侍从,身上穿着庄重的黑色长袍,如大地一般沉稳静默。而那些开道的甲士,执戟披甲,昂挺胸,踏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整齐步伐。阳光照耀在他们锃亮的铠甲上,反出一片白花花的c让人睁不开眼的光芒。 然后,是那些衣制合理,冠冕堂皇的卿大夫们。他们或站在轻巧的轺车上,或坐在五彩纹饰的安车里,有序而端肃。接着,由四匹高大的骏马共同拉着的华丽的青盖大车缓缓地向前驶来。车门被侍从拉开,意气风的吴王姬亮便在众人赞叹与惊艳的目光中款款走了下来。 他是天之骄子,从容而优雅地走向他一生功业的另一个崭新的开始。吴王姬亮的头乌黑,闪着健康的光泽,被整齐地束在七旒冠冕之下。他挺拔的身姿,与衮服彼此衬托,相得益彰。 姬亮走了过来,越走越近,忽然又停了下来。等到另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走过来,要与他并肩而行时,姬亮向他拱手行礼,那人也向他还礼。然后他们在盛大威严的仪仗中,成为这个天下实际上的共主。 姬亮嬴玉 秦渭阳又翻了个身,嬴玉早已熟睡。秦渭阳想象不出那天的嬴玉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彼此还并不熟悉,还不曾有过天长日久的相处和接触。但终究会熟悉起来的,秦渭阳想,他在嬴玉这里找到的对未来的期许,将是他留在嬴玉身边的全部理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嬴玉等到了姬亮的回书,秦渭阳也收到了杜锷从越亭传来的消息。杜锷告诉他,姬亮与郭益谦之间已经坦白了一切,郭益谦那个师门的秘密不复存在。姬亮对郭益谦反而更加信任,他们失去了所有能够制约郭益谦的筹码。而在国中,姬亮也有意淡去郭益谦的来历。桓公和介生的密约,估计要为姬郭两人所终结,彻底成为尘封在册简中的过往。 对于这一切,秦渭阳毫不意外。凡是跟郭益谦有关的事情,在姬亮面前,他早已习惯了要作好准备接受最糟糕的结果。 还要不要把郭益谦赶出吴国朝堂,这是值得秦渭阳在会盟之前的三个月里必须慎重地想明白的事情。从前他赞成驱逐郭益谦,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私心,一半是因为他不确定那块玉璜里的秘密到底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但现在两样都不再存在,是否还需要驱逐他呢?秦渭阳回想郭益谦在吴国朝堂上的种种举措,似乎的确让濒临崩溃的吴国短时间内起死回生。但如果长久这样下去,吴国也吃不消。所以问题的关键还在姬亮身上,而姬亮秦渭阳苦笑,姬亮在这个问题上是最靠不住的——因此,郭益谦必须从吴国的朝堂上消失。 这一次因为没有了私心,秦渭阳格外理直气壮。 他老师手里的筹码用尽了,可他手上还有一颗棋子——君夫人伯姜! 杜锷的来书中还说,伯姜从晋国也传来了消息,已经知道了会盟的事,又令白山护送小公子回秣城,交给费文通与商骐骥教养,而她自己则留在晋国理事。 秦渭阳思索一阵,提笔回信,却没送回越亭杜锷处,而是直接传给了远在秣城的费文通。 彼时从越亭失意而还的费文通正坐在气氛沉闷的相府处理公事,一向好嬉笑的白少阳将前线来的书信交给妫檀时,也不敢出一口大气,匆匆递到妫檀手上,逃也似的奔回去了。妫檀将信再呈送给费文通时,才略略打破了这沉闷的场面。 费文通抬手接过爱徒书信,匆匆浏览之下不禁大惊失色。他抬头问妫檀:“小公子还有多久到秣城?” 妫檀道:“已经过了江都,最迟不过后日,便到了。” 费文通握卷沉吟:“君夫人把小公子送回秣城,君侯没有说什么吗?” 妫檀一愣:“君侯并未说什么。”旋即又是一笑:“可是君夫人主动把小公子送回来,不是正好了了丞相你担忧的事吗?” 费文通也是了然地一笑:“君夫人带着公子留在晋国,一旦生变,那就是掐住了君侯的要害。不过,君夫人,什么时候还吴?” 妫檀眼皮子一抬,悄声说道:“君夫人怕是不想回来”他看费文通沉默不语,又说:“丞相先前不也早料到了吗?” “事关重大,下大夫不要妄言。”费文通阻止了妫檀的念头:“君夫人,她毕竟是君侯之妻。不过,既然吴国尚有部分人马留在晋国,我们也该过问一下君夫人在晋国那边的情形才是。”他吩咐妫檀:“你起草吧。” 从秣城相府发出的书信,在四十天后摆在了晋都邺城伯姜的案头。 信中规规矩矩的套路文章里,尽是前线越亭的消息。伯姜与姬亮一直没有中断过通信,但往来与越亭和邺城的信件里,决计不会提到关于郭益谦的只言片语。虽然费文通也只是实话实说,但伯姜知道这桩桩件件的事情背后是郭益谦在姬亮心里怎样的不同寻常。虽然即便是对于伯姜自己,郭益谦也是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她在成婚前就已认识郭益谦,算得上是故交。甚至郭益谦还提点过她在晋国的处境,帮助她避开来自她兄长的明枪暗箭。 作为吴国的君夫人,姬亮唯一的妻子,没有人能占据她在她丈夫姬亮心中的位置——哪怕郭益谦也不能。至于姬亮喜欢谁,又或者要纳妾,伯姜并不是那么在意——她将姬亮更多地看做是一位盟友,因此她可以平视着与他对话,更会将他们的前途与利益置于首位。 眼下,吴国是姬亮的,晋国是伯姜的,在将来,也许侥幸连吴国都是伯姜的。所以,秦渭阳知道,费文通也知道,伯姜也许比姬亮还重视吴国的前路。那么郭益谦透支吴国未来的做法,必然为伯姜所不容。而吴国上下唯一能与姬亮抗礼的,只有身为君夫人的伯姜。 然而伯姜并未将自己纯粹地当成一位君夫人,晋国公主的身份才是大多数时候她对于自己的认知。 她不能离开晋国。如费文通和妫檀私下猜测的那样,她甚至打算就此留居晋国主政。所以,对于费文通提出的,对于吴国来说一举两得——既召回了他们的君夫人,又撵走了郭益谦——的办法,默默地在伯姜的指尖烧成灰烬。 第二日她便给姬亮写信,一番嘱托交代自不必说,还特意建议郭益谦作为主理吴雍会盟时吴国内事的大臣。姬亮本意想让郭益谦一起会面雍王,随丛祭天,但伯姜的意思是既然姬亮借会盟之机是要搭救秦渭阳,那么姬亮c郭益谦c杜锷就该兵分三路,各司其职,确保每一路都有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姬亮会盟,杜锷暗中潜入,剩下本阵接应的除了郭益谦,还有谁堪当此任呢? 姬亮接到信后,欣喜万分,觉得伯姜的主意比自己的更稳妥,兴冲冲地召了郭益谦与杜锷来看。杜锷只想救出秦渭阳,懒得深想,直说这法子好。郭益谦看杜锷与姬亮都赞同,自己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也只得赞同。 吴雍两国会盟,是天下瞩目的大事,伯姜作为晋国之主,理所当然地过问此事。郭益谦想,这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她迟早会把晋国抓在手里。而伯姜的滞留不归,更是让郭益谦在心里坐实了这个猜想。她不回来也好,郭益谦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她回来了,可能会是她囊中之物;她不回来,他就能帮姬亮图谋晋国。 郭益谦计划着将来,企图用这样的笃定来压制心头那一丝快要蠢蠢欲动c破土而出的惶恐。他在害怕,虽然那个秘密已经烟消云散,可是那个附着在玉璜上的诅咒却依旧让他坐立不安。算来,他已年近不惑,他不知道上天还留了多少时间给他,尽管他用最快的速度为姬亮争取霸主之位,可他依然害怕每天黑夜的降临,因为那意味着他离那个限期又近了一天。他是那么想亲手将姬亮重新送上问鼎台,那么期盼着他的霸业被永远记载在青史上所以他迫切地要达到这一切,哪怕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哪怕会埋下一些隐患——可是只要姬亮成了霸主,天下再无对手,那些问题都有时间慢慢解决。那也不是他的任务,那是秦渭阳c是杜锷c是费文通,是吴国上下朝臣的事或许他就是自私吧,郭益谦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会盟的日子越来越近,虽然目前的事务已用不着郭益谦亲自过问,但他却比所有人都激动,包括姬亮。姬亮也好,杜锷也罢,都把会盟视作救回秦渭阳的一个机会,只有郭益谦紧张又期待。因此当姬亮听从伯姜的建议让郭益谦在祭天之时留守本阵,他心里遗憾极了。这个遗憾,又催生了他对于姬亮未来霸业的迫切。 可叹的是,姬亮此时此刻最紧张的,却是秦渭阳。他对于秦渭阳有一生的亏欠。并且,作为一个国君,倘若对臣子的安危置之不顾,谁还会敬服效忠于这样的国君呢? 比起姬亮,杜锷更是时刻不敢放松,他必须要保证救回秦渭阳的计划万无一失。一旦失败杜锷摇摇头,摆脱那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可能。他胆气不弱,可是却无法承受秦渭阳有丝毫的闪失。 他在这里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千里之外的南晋,秦渭阳却胸有成竹。凭着多年与姬亮的默契,他能够估计到会盟之时姬亮的部署。而嬴玉所求无非是天下均衡——巴国自然不敢妄动,伯姜此时也不会离开晋国,因此嬴玉的目的也能达到。只要嬴玉应承他的事不落空,自此之后,天下局面底定,起码五十年内不会再起战端。 截断郭益谦,截断他的饮鸩止渴,截断他的迫不及待秦渭阳反复在心里下着决心——他知道失去郭益谦的姬亮会是何等伤心。郭益谦就是他的另一半生命,失去了他,姬亮也只有奄奄一息。然而自古壮士断腕,刮骨疗毒,非此等决绝之举,如何能得后生?作为吴国重臣,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姬亮听信郭益谦之言,一步一步将吴国拖入深渊,看着姬亮成为史书上的一个亡国之君?昏聩与庸弱将是姬亮唯一的评价,他的霸业与志向,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则关于不自量力的笑话。 秦渭阳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此刻他身上奔涌着一股力量,那是来自国中大族子弟血液里传承的责任与担当,也是他居于庙堂之高所要肩负的重任,更是一个入世君子的首要道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在姬亮成为吴国国君的第七年的仲夏,吴国与雍国在南晋与越亭之交的陂泽举行会盟。 所有的仪仗都与秦渭阳梦境里的一模一样,让站在雍王身侧的他有了不知是幻是真的错觉。 姬亮被人群簇拥着站在中央,玄色的袍子在晴好的阳光下熠熠闪光。远远隔着,秦渭阳看不清姬亮此刻的眉目神情。半年未见,乍然重逢,又是不同往常的站在对面的视角,因此即便一个远远的身影,也叫秦渭阳感到熟悉又新鲜。 姬亮缓缓地向他走来,越来越近,秦渭阳像陡然间被人推下万丈悬崖般,身子往下坠,心却还似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的颠倒慌乱。 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搞清楚这慌乱的源头时——姬亮出现的时间c地点c方式秦渭阳早已谙熟于心——烈日下喧嚣的风鼓动着绵延如海的旗帜打乱了秦渭阳的思考。那是上天给予姬亮的背景色,他从这里面渐渐地显露出来,走入这天下的棋局之中。 正想着,姬亮已经站在他不过短短五步之外。四目相对,姬亮微微向他颔首,神情坚定。秦渭阳读懂了这目光里的含义,那是对自己承诺一句“放心”——而这不但不但使秦渭阳放心,反倒是让他胆战心惊! 他了解姬亮,尽管他们并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心灵相通,可多年君臣相处依然积累了彼此间的深厚默契。 姬亮想救他!姬亮的骄傲不会允许他一个吴国上卿,被“抵押”给雍国;姬亮的愧疚也使得他做不出再次牺牲秦渭阳的利益去换取吴国暂时的安宁! 秦渭阳不自觉地扫视着周围,杜锷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这就更让他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秦渭阳再次将目光惶惑地投向姬亮。此时吴国与雍国的礼官正在互相念诵着诸侯会盟开始时的模板文章,给各怀心事的在场诸人一个足够时间来审视c思考或者无声的交流。 秦渭阳明显的局促让身旁端肃雍容的嬴玉也有所觉察,嬴玉的脸上洋溢着得体笑意面对着吴国君臣,他目不斜视,却借助宽大袍袖的掩护准确地撑住了秦渭阳的后背。可是身旁的这位吴国上卿本能地退后半步,躲开来自嬴玉的支撑。即便如此,嬴玉也没有侧目回头,他能理解秦渭阳的局促——嬴玉纵目望着对面的姬亮,自以为是地理解。 然而姬亮并不回应来自嬴玉的玩味目光,今天这一场被史书记载为声势浩大c意义非凡的会盟在吴王姬亮的眼里与一次平凡的朝会甚至郊祀毫无区别,他甚至也没有理会秦渭阳的惊惶神情,坚定地按照他与杜锷c郭益谦定好的计划行动。他暗自盘算着,郭益谦隐没在随臣里已经开始布置内防与接应,而杜锷应当赶到了之末峰的山坳里姬亮半抬起眼,想看看天色,可是触目尽是玄色与红色旗帜迎风招展。 如他所料,之末峰隐蔽的一处狭窄山坳里,从远处奔腾而来的一团烟尘刚刚落定,一百位黑衣白马的壮士整齐地列在此间,静静地等待着为首一身银甲白马的杜锷的号令。 “斥候何在?”杜锷执鞭勒马,调转头问道。 话音刚落,两骑出列。 杜锷点点头,指着其中一骑说道:“你速去探来!” 那人朝他拱拱手,便飞一般驰了出去。 杜锷又对剩下那人道:“一刻钟之后,你再探,交替着来。咱们的消息千万不能慢,更不能断。” 被指派去打探会盟现场消息的斥候在奔驰过陡峭的山路c蹚过不算太深的溪流后,终于看见了几点玄与红的颜色在山壁的那一头闪现。斥候兴奋地下了马,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壁,借着茂密树林的掩护,窥视着山下平阔的原野上发生的一切。 方才晴好明媚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卷上来的云朵遮蔽了去,天空变得白而死寂,隐隐地,渐渐地,白云变成了乌云。 厚重的乌云暗沉沉地压在这片因人的聚集而显得拥挤的原野与周围的群山之上,沉重得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有风呼呼地卷着旌旗,招展间一点红色成了这死寂的气氛里唯一一点明艳鲜亮。 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礼官们呆板而程式化的宣唱。随着宣唱,吴国与雍国的人群中,同时走出来一个衣冠堂皇的大臣,手持明黄绢帛,展开宣读那些经过精心修饰的c雅致缺缺乏个性的文字——所谓的国书。 当斥候把现场的情况传回去之后,深谙王室各种礼制的杜锷不屑地一笑——再怎么剑拔弩张,这国书也要写得文雅典丽;在怎么各怀鬼胎,这国书更要写得冠冕堂皇。“且得磨蹭一阵呢”杜锷又指着那斥候:“再探!” 等斥候再次攀上那座山壁的时候,山下嬴玉与姬亮已经面对面坐了下来,但即使被各种礼制规定的盛大仪仗包围着,也无法使他们埋没在人群里。 穿着相同纹饰冠冕的两个人,一东一西地相对而坐,在天下诸侯名存实亡的此刻,分担着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光芒。在史书中,他们今天的一举一动,成为了追慕的模板,垂范后世。 虽然早已知道姬亮的经历,然而此刻亲眼见到唯一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还是个未足而立的青年,在赞叹他后起之秀之余,也不由得暗中将他视为后半生的劲敌。嬴玉凝视着姬亮,这是人到中年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时间的威胁,而这种威胁只会随着他的逐渐老去日益加深。天命,这个应该在五十岁时才被人体悟的玄妙,在嬴玉见到姬亮的这一刻,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他的思考范围里。 “请问雍王,”就在嬴玉思考着自己最新的体悟,对面的姬亮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从你我会面的仪式完毕之后,您就一直这样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难道是雍国什么别有含义的‘礼数’吗?” 姬亮的直言不讳让嬴玉始料未及,禁不住轻声一笑,没有回应姬亮几乎是质问的话,另外说道:“恭喜吴王——时隔七年之后,又是吴王了。” 七年前,吴国与楚国一战,吴国惨败于湄阴,当时天子下诏,将湄阴划给楚国,而当时刚刚登基的少年吴王姬亮也被贬成了吴侯。这被姬亮视为平生第一耻辱,七年来他心心念念想要一雪前耻,终于在于雍王的会盟仪式上,一道由嬴玉代为宣读的来自天子的诏令让他夙愿得偿。如今他又是吴王了,可面对嬴玉的还算真诚的道贺,他也没有特别地高兴,仿佛不过是一句寻常的问候。因此姬亮也只报以得体的一笑,算作是对嬴玉的回应。 嬴玉看姬亮想把话头丢给自己,于是也沉默了下来,有心看看面前这个他未来几十年的对手,是不是有着同其他年轻人一样盛气骄矫的毛病。 “雍王比寡人年长,有些事,寡人还需向雍王请教。”姬亮坦然地接过嬴玉递给他的主动权,自若地说了起来:“历来诸侯会盟,应该各国都到,为何这一次,只有吴雍两国?” 嬴玉坦然一笑,迎上姬亮的凝视的目光:“因为现在能主宰这天下的实际上只有你我两人。” “那么”姬亮微倾着身子,一字一顿问道:“雍王在越亭连连告捷,为什么会同意休战,并且——”他挥挥手,指点着陂泽之地:“约寡人在此会盟?” 他这样近乎于莽撞的坦诚,着实让嬴玉感到意外,嬴玉都快以为他对于姬亮少年老成,工于心计的想象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了。嬴玉此刻像一个有意考校晚辈的长辈一般,问姬亮:“那吴王的意思,是希望寡人不答应你们的求和,执意与你们战到底?若果真如此,那”他伸出一只手掌:“不出五年,必定天下一统!” 姬亮对嬴玉的话也不生气,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妨说个透亮——正如嬴玉所说,这天下,反正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姬亮道:“那雍王为什么又放弃了这个机会呢?” 嬴玉沉默片刻,反问道:“吴王可知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姬亮略一思量,笑道:“自然是天子的天下。” “那么天下一统之后,”嬴玉指指自己,又指指姬亮,“你我又算什么?” 嬴玉这话点破了一个姬亮从未来得及思考的问题——当天下一统,这天下之主自然是天子,那他们这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国君,就已不再有存在的必要。除非自己成了天子。可即便桓公,当年也只是称霸诸国c做霸主。成为天子姬亮想起了多年前,秦渭阳为自己规划的前途——王天下! 那边嬴玉继续侃侃而言:“吴王也是聪明人,虽然短短七年之内,灭了楚国,架空了晋国,但还不至于急功近利到一鼓作气地想吞并我雍国,进而接手巴国吧。寡人想吴王也明白,止于晋国这一步,已经是你现在的极限了,想吞并雍国”他轻浅一笑:“越亭之败足以证明你还没有与我抗衡的能力。即便是对于晋国的控制,你也并非拿得稳当。吴王,寡人可是说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姬亮沉默。嬴玉的话,他无法反驳,而嬴玉的毫无矫饰,更是他无惧于姬亮的明证。 姬亮试图把话题引到最初的目的上来:“真是奇妙,你我明明是这天下实际上的主宰,却天然对立,又不得不依附着彼此存在。”可是这句感叹似的话一出口,姬亮自顾自地便笑了,他与嬴玉,倒像是在交心一般,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显然,这样的坦诚让嬴玉也倍感轻松,到了他与姬亮这个地步,反而没有了秘密。与其装模作样c故弄玄虚好让一旁见证着这一切的史官给后世记录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自己,还不如放肆坦荡地心口如一。于是嬴玉点点头,应道:“所以,眼下只能休战。” 嬴玉的话点到为止,但并没有为吴雍两国今后的命运做出判断——他也不能做出判断,短短七年,天下局势已然大变。他c姬亮,甚至还有伯姜,各据一方,随时都能搅动着这天下风云变幻。也许——嬴玉眯起了眼,暗暗攥紧了拳——也许这个“会盟”结束之后,变故就来临了。 “雍王。”姬亮主动叫他:“寡人想同雍王单独谈谈。” 嬴玉脸上诧异的神情转瞬即逝,旋即平复寻常语气,说道:“不忙。待互签国书,祭告天地,结束会盟之后,寡人还想与吴王在这陂泽之地游猎一回呢。” 姬亮本能地朝对面的秦渭阳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好。就依雍王。” 他们起身,四面的随从大臣们一拥而上,各自簇拥着他们走到旗幡招展的高台上去。礼官们用庄重而不见起伏的语气宣读着国书,然后由两国重臣互相交换,接过对方的国书之后退了下去。换姬亮与嬴玉走上前来,此时祭台上早已经摆好了随祭的大臣们依次贡上三牲c五谷,以及玉璧c玉圭等礼器,姬亮与嬴玉便各执了酒爵,拜祭上天。之后随祭的大臣们在祭台上点起熊熊的烈火,把敬献给上天的祭品一同烧尽。同时鼓乐齐鸣,两队舞者随乐起舞,跳的据说是由上古帝王所创“云门”舞。 身着彩衣翩翩而来的几十名舞者,踏着节奏整齐地挥袖折腰,撒裙联袂,在姬亮与嬴玉的眼前形成了一堵人墙,遮蔽了祭台上的吴王与雍王望向台下的视线。姬亮偷偷地侧目瞥了一眼嬴玉,见他只是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这场本该早已看腻的乐舞。 姬亮心跳如擂鼓——随着乐舞的击鼓的节奏,一下一下在他的胸腔里,为即将发生的变故铺垫着出场的节奏。杜锷在哪里?他到了吗?郭益谦能否控得住场?秦渭阳又在哪里?他们找到他了吗一连串的问题,让姬亮不自觉地伸长了脖颈,想要穿透这些翩翩起舞的明媚鲜艳的人影,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吴王,你在看什么?”嬴玉的突然开口叫姬亮猝不及防,他紧张地回头,嬴玉并没有看他,依旧欣赏着舞蹈。 姬亮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思,强自镇定地答道:“没看什么。这舞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都是一个样子,又长又慢,叫人不耐,难得雍王还看不腻。”说到后来,他自己也真信了一般:“寡人还等着祭天结束,好与雍王单独谈谈呢。” 嬴玉依旧没有回头,应道:“单独谈谈?吴王要谈什么?”嬴玉顿了顿,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幽深地看着姬亮:“谈秦渭阳?” 姬亮心中一惊,本能地朝台下望去,然而被招展的旗帜与飘然若天衣的舞衣遮蔽了视线,繁杂的音乐也叫他听不见外面任何动静——他与雍王被隔绝在了祭天台上。姬亮索性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地与嬴玉对话。姬亮说:“是的。谈秦渭阳。” “怎么?吴王反悔了?不愿意让秦渭阳留在雍国?” “寡人根本从来就不想答应他留在雍国——雍王,寡人想,你应该是猜到了这一点的。” 嬴玉没想到姬亮出尔反尔得这样自然而理直气壮,好像理亏的竟然是自己一般。嬴玉失笑:“寡人知道。”又道:“可秦渭阳他不愿意跟你回去啊——是他主动请求寡人留在雍国,寡人想,吴王应该也猜到了。” 姬亮正色道:“雍国称霸天下多年,国中人才济济,为何独独要与寡人争夺一个秦渭阳?” “吴王七年之内,灭楚国掌晋国,与寡人二分天下,国中的英才俊杰自然也是数不胜数的,却又为何舍不得一个秦渭阳?” “寡人与秦渭阳出了君臣之义,还有挚友之情。” “挚友?”嬴玉口气中多了几分不平:“寡人以为,只有郭益谦才是吴王的挚友。” “你”姬亮诧异地看着嬴玉,一时说不出话来。看来嬴玉是知道他与秦渭阳c郭益谦三人之间的内情了。 嬴玉道:“秦渭阳是吴国的上卿,却并非吴王的奴隶,他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去哪里。那些腹有诗书的士子们,周游列国,晋国的人在楚国做官,雍国的人在巴国为臣,早已是这世上屡见不鲜的事实。寡人欣赏秦渭阳,秦渭阳也愿意留在雍国,那么吴王你的意见,似乎就变得不再重要。你这么固执,倒让寡人好奇” 嬴玉的话没有说完,乐师舞者突然地惊惶逃窜打断了他的话。 姬亮霍然转身,台下已乱成一片。 乐师舞者们四散逃跑,他们身上那些鲜明夺目的彩衣给此刻的混乱再添上一重扰乱视线的纷杂。他们之后,那些层层叠叠竖起来的,遮天蔽日的旗帜亦层层叠叠地颓然倒下,天光忽然大亮,让祭台上的吴王与雍王,把这场混乱尽收眼底。 姬亮的目光慌张地朝台下逡巡,搜索着郭益谦c秦渭阳以及杜锷的身影,然而却一无所获。台上随祭的随从纷纷反应过来,围挡在姬亮周围,簇拥着他朝台下奔去。姬亮走到一半,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嬴玉依然站在祭台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发生的一切。雍国的大臣们肃穆垂手地站在他身后,他们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无情地俯视着地上低小如蝼蚁的芸芸众生。姬亮讨厌这种差别他奋力拨开大臣们,重新奔上祭台。 姬亮一手指向台下,质问嬴玉:“这就是雍王所谓的诚意?” 嬴玉幽深莫测的目光在姬亮脸上转了一转,反问道:“难道吴王的出尔反尔就是有诚意?” 一句“出尔反尔”让姬亮张口结舌,也让他瞬间明白了嬴玉突然发难的缘由。 秦渭阳! 姬亮不顾一切地冲下台去,冲进混乱的人群之中。他抽出腰间本是作为礼器与身份象征的长剑,奋力地拨开身前横冲直撞过来的雍国人或是吴国人。 “大王!”姬亮身后的吴国大臣们争先恐后地挤过去想要护着他们的国君,可是这无疑让场面更加混乱。步履踉跄的老臣们,很快就被冲散在汹涌的人潮里。所幸的是,虽然会盟现场一片狼藉,但披甲执戟的卫士亲兵却并未针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混乱中,姬亮找不到郭益谦,更看不见秦渭阳,甚至也不知道杜锷到底来没来。匆忙中,他召集了几十名甲士跟随者他突出重围,同留守在外面的吴国众人汇合。“车骑将军呢?”他问。 回答他的是一个吴国的百夫长:“大王去祭天的时候,突然对面雍国就乱了起来,然后车骑将军就带着人冲了过去。再然后”他瞧着姬亮越来越铁青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一切都没有错,都是他们定好的计划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姬亮焦急地往场中一望——他一咬牙,提剑号令面前的两个百夫长:“你们两个,带上人跟我冲进去!”又指着另外一个百夫长:“你,去接应散落在外的大臣们!”再指向下一个百夫长:“你带着人,去接应车骑将军或者是骁骑将军。如果看到上卿,直接带回来!”他目光扫过众人:“其余的人,留守在此,听我号令,伺机而动!明白了吗?!” “明白!” 这些人都是姬亮近几年带出来的兵士,更是跟随杜锷c郭益谦等人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因此姬亮这道号令一下,众人都前赴后继地冲了出去。 姬亮突然回头望向高高的祭台,雍王嬴玉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仿佛天神一样俯瞰着台下惶惑慌乱的芸芸众生。雍国的人并没有动手,那么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是怎么回事?姬亮一面想着,一面按着记忆冲到之前秦渭阳所在的地方,可这一场大乱,这里哪儿还有秦渭阳的身影? 姬亮又气又急,随手抓过一个雍国随从,恶狠狠地问道:“秦渭阳呢?吴国的上卿呢?!他在哪儿?!” 那个雍国人不过是低等甲士,什么时候被一个国君这样捉住衣襟逼问过?当下早惊得懵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来。 姬亮怒气冲冲地将他甩开,又去抓第二个来问,也是如此。如是再三,他自己也没了耐心。可是雍王那边始终没动手,姬亮如果动手,无异于破坏刚刚才达成的盟约,使得他立刻将吴国置于随时被雍国大举进攻的危险局面。原本可以主动控制局面的他们,此刻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被动,姬亮穿行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嬴玉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场连秦渭阳都预料不到的突发状况。他成竹在胸地任由姬亮带着他的人在台下横冲直撞,仿佛神明在空中冷漠地看着世上的悲欢喜乐。 逐渐地,台下的雍国人越来越少,场中空旷了不少,而沉浸在搜寻秦渭阳等人的姬亮却仍未察觉。 “大王!”姬亮身后传来一声焦急地大喊。 姬亮回头,只见郭益谦发冠半偏,头发散落了一缕混乱地搭在肩上,衣襟上斑斑血迹衬托得脸上的黄土尘灰格外狼狈。姬亮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把环住郭益谦的肩,急切地上下打量,问道:“阿兄?阿兄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郭益谦想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胸中犹自轻轻促促地喘着气,并又朝祭台上瞪了一眼,道:“他骗了我们。” 姬亮也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雍王?” 郭益谦点点头,转过头来,沮丧地说:“杜骁骑没有来,上卿也不见了?” 此时场中只剩下吴国君臣,姬亮怕嬴玉还有后招,不敢多作停留,对身旁亲卫道:“传寡人令,全部撤出此地,后退十里!”说罢,他自己先拉着郭益谦,在随臣亲卫的掩护拥簇下,匆匆上了大安车向东驰去。 在车上,姬亮看郭益谦犹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忍不住伸过手去为他理了理鬓发,柔声问道:“阿兄,方才祭天之时,发生了什么变故?” 郭益谦闭了闭眼,无力地靠在车壁上,答道:“原本我按着之前商量好的计划,事先在场中的几个缺口埋伏下人,就等着杜骁骑从北面翻山而来,两面夹击,救回上卿。可哪知道——”他朝姬亮看过去:“哪知道”他猛地睁开眼,恨恨切齿:“嬴玉借祭祀舞蹈为名,借着场中突然多了数百彩衣翩然的人的掩护,带走了上卿——等那些人上了祭台,我才发现上卿不在了。” 姬亮了然:“那自然杜校尉算准了祭天的时候动手,也扑了个空?” “是的。” “那杜锷呢?怎么也不见他?” “他跟我汇合,才知道上卿不见了,哪里耐得住?也不听我说什么,更不会等你,自己带着人找上卿去了。这一来一回的,单是我们声势浩大地找人,你们祭台上看着,想必是以为下面打起来了吧?” 姬亮故作轻松地一笑:“可不是?着急的不行,偏偏那些乐工舞师的袖子跟彩云似的一片连一片,我站在上头,什么也看不见。下来的时候,我都提着剑呢。”说罢看郭益谦依旧灰心丧气,也没了心思说笑。 姬亮托着下巴沉思,回忆着方才祭台上嬴玉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祭天的步骤姬亮托着下巴沉思,回忆着方才祭台上嬴玉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祭天的步骤“停车!”他突然大喝一声命令车外急急奔走的人马。 只听得车外甲胄哐当一响,一个亲兵应道:“请大王示下!” 姬亮道:“回祭台!” “是!”窗外那人应下,车马缓缓掉头。 郭益谦不解:“你这是?” 姬亮安慰地拍拍郭益谦的肩膀:“我得去找雍王谈谈——他也想单独跟我谈谈。”他说着,反手握住郭益谦的手:“阿兄,你就要去找杜骁骑——上卿就不必找了,寡人亲自去跟雍王要!” “不行!”郭益谦坚决反对:“这样太危险了,或许雍王早就布好了局,等着你去自投罗网。他就是拿上卿做诱饵引你上钩!” “不会。”姬亮向郭益谦解释:“雍国称霸多年,吴国暂时也无力与之抗衡。何况,越亭一战,也是雍国占上风,此时嬴玉本不必求和,就算不能一鼓作气打到秣城,但挫一挫我们的锐气,让我们图谋天下的谋划停滞一年两年的,却也不难。可他为什么不这样做?要选择在此时来说,对我们最有利的求和呢?” “为什么?” 姬亮便把方才会盟之时,两人面对面说的那番话转述给郭益谦听了。郭益谦当时在后面部署人马,准备接应杜锷,是以错过了这一番话。听完姬亮的转述,郭益谦道:“那么他要与你单独谈谈,是谈上卿的事了?” 姬亮点点头:“可我不会任由他把上卿扣留在雍国。” “如果雍王非要留下上卿,大王打算怎么办?”郭益谦单刀直入,把最尖锐的问题抛给姬亮。姬亮只是皱眉不答,等了半晌,郭益谦试探问道:“打?” 姬亮依旧不说话。 郭益谦无法,又道:“大王可曾想过,万一是上卿自愿留在雍国,留在嬴玉身边呢?” “他不可能愿意!”姬亮反驳得斩钉截铁:“他那么做都是为了吴国,为了寡人。现在吴雍两国国书都签了——” “那上卿就更不能回来了!回来了,岂不是背信弃义?”郭益谦怕一个“背信弃义”还不足以动摇姬亮的观点,又劝道:“对大王来讲,答应和谈,答应上卿留在雍国,那都是一时权宜。可雍王并非也这样想。何况,他提出来就上卿的事情另外与君侯‘单独谈谈’,其意在何处,大王真的不明白?” “可”不待姬亮说出一句整话,郭益谦打断他:“大王先听臣说完!”姬亮见郭益谦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郭益谦道:“虽然雍王看重上卿,上卿自己真的要走,雍王留不住心也没有意思,这固然不错。此前大王也好,杜骁骑也罢,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可是自古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大王,即便上卿的心如磐石,可也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时候啊!” 听到这话,姬亮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愕。他陡然抓住郭益谦的胳膊,问道:“你是说——秦渭阳他c他他跟嬴玉——不!这不可能!” “这为什么不可能?”郭益谦扶着姬亮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对视:“这天下的英豪并非只有大王一个,至少雍王就算一个,甚至,他还有着比君侯更沉稳的气度与更广博的胸怀!” 姬亮不服气:“他不过比寡人多长了十几岁,受了些磨砺,当然稳重些——他在寡人这个年纪,不过是个守成之主!何况上卿与寡人那是从小长起来的情谊” 郭益谦趁势说道:“既然大王自信与上卿的情谊牢不可破,那你刚才为什么那么慌张?” 姬亮无话可说。郭益谦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还不是因为大王自己都觉得这些年对上卿的所作所为,是有愧于那些‘情分’的。而导致这些的罪魁祸首,自然就是我了。” “阿兄!”那头秦渭阳的事情还没搞定,这边郭益谦又不平起来,姬亮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应对,只低低唤了郭益谦一声,撒娇似的。果然,不多时便听到郭益谦心软了地一叹。“大王,”郭益谦温柔地抚摸着姬亮后背,“你要明白,世上的人心,不都是天然就在你这一边的。他们或者曾经爱你,拥戴你,但那么都是有代价的。你要付出与他们期待相等的感情或者利益,才能让这份情谊继续下去。” “寡人一直视上卿为肱骨重臣,甚至想过让他接替费文通的丞相之位。” “可秦渭阳他也辅佐大王灭了楚国,架空晋国,一雪前耻,与雍王共主天下啊。”郭益谦抓着姬亮的手,重重一叹:“他对得起大王所的肱骨重臣。可大王能给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上卿最想要的,大王给不了。”他握着姬亮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因为你都给了我。”他看着姬亮,要将话一字一字烙在他心上:“所以,能陪着大王的,也只能是我。” “阿兄”姬亮扑在他肩头,紧紧地抱着他,闷声说道:“可是我心里空落落的,真的好像失去了什么” 郭益谦双臂紧紧地回抱着姬亮:“因为上卿陪着你走过了重新让吴国天下共主的路——大王并没有失去他,大王只是完成了一个自己的目标。目标达成了,他就该离开。而当大王有新的目标的时候,自然又会有新的人来帮助大王,来填补大王心里这个空缺。而不管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有多少人,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我信你,阿兄!”姬亮靠在他肩头闷闷地发声。 郭益谦拥着姬亮,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想秦渭阳重新回来,回到姬亮身边。自从费文通突然发难,他便认定了这事情不会因为姬亮的一句话而消弭。针对他的算计不会就此罢休,而秦渭阳的还吴,无疑给此事又增加了不小的可能。何况,就算费文通不提,他自己也会提——费文通还没有彻底成为姬亮的弃子,还没有遭遇老师当年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猜疑,没有得到一个与老师一样落魄的结局——他不可能善罢甘休。因此,秦渭阳永远留在雍国,郭益谦就借由雍王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 “阿兄,”姬亮抬起头来,仍带着少年人的不甘心:“可是我还想与嬴玉再见一见。会盟没有结束,寡人身为吴王,不可以就这样狼狈地走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郭益谦没有理由阻碍姬亮完成一个吴王应尽的责任,只能随着他再次回到陂泽。 嬴玉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 依旧是衣冠整齐的陪臣随侍,漫天蔽日的飞扬旗幡,以及那些在雍王与群臣身后若隐若现的雍国甲士,也都肃容而立,一如来时那般井然有序,仿佛方才的那场慌乱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嬴玉看见他,还未说话便先是一笑。这让姬亮瞬间涨红了脸。 “吴王终于回来了,寡人等候多时了。”嬴玉请姬亮入座,依旧是淡淡一笑。他的目光在姬亮周围扫了一圈,定在郭益谦身上,问道:“你就是吴王最看重的谋臣,吴国的车骑将军,郭益谦?” 郭益谦拱手一礼:“正是。” 嬴玉赞许地颔首:“听上卿说,吴国短短七年之间能有如此成就,你功不可没。内政外战,都是一把好手。今日总算见到真面目了。” 他这话在郭益谦听来却是有些炫耀的意味,毕竟越亭一战,郭益谦算是他的手下败将。而特意点出听秦渭阳说,则是在暗示他们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了。 姬亮不甘示弱,开门见山地问道:“祭天之时,雍王想与寡人单独谈谈,不知道要谈些什么?” 郭益谦闻言,自动领着吴国群臣退到三丈之外。嬴玉一抬手,雍国人马也大步后退。 姬亮环顾四周,最后对嬴玉道:“雍王可以说了。” 嬴玉也不客气,直言道:“吴王方才,是在找上卿吧。”说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姬亮。 姬亮也不屑在此刻还矫饰些什么,坦荡荡地答应:“是的。寡人根本就没有打算把上卿留在雍国!” 嬴玉也不生气,闲谈一般又问:“可这样不是有违雍吴两国的盟约么?”他似考校一般看着姬亮,问:“吴王肯定想好了为自己辩解的说辞,然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却如长水滔滔,堵之一法,未免太过天真。” 他看姬亮要开口,忽然又抬手止住了姬亮的话,道:“吴王不必着急回答——其实你我都知道,巴国也好晋国也罢,无论说什么,你我都可以毫不在意——而,我雍国与吴国既然都忌讳又觊觎彼此,那么说对方什么好什么坏,也不值得认真。可寡人只是想知道,你心里既然只有一个郭益谦,又为何如此介意秦渭阳的去留?” 在这样庄重严肃的会盟场合,竟然把这些风花雪月的儿女情长当成一件大事来谈论,实在让姬亮匪夷所思,但是今天他们不谈秦渭阳还能谈什么呢?如今这天下大势,还有多嘴的余地吗?还用坐下来假惺惺地谈吗?谁的国力强,谁就是最终的王者,一时的和平不过是双方都在蓄势,吴雍之间迟早有一场关乎成败兴亡的大战。而此刻,如果剥去一切借口与掩护,姬亮与嬴玉之间,确实也只有秦渭阳可以说一说了。 “因为他是吴国不可多得的能臣,是寡人心意相通c全心信任的上卿,也是寡人的知己好友。” 姬亮的答案让嬴玉发笑——从没见过这样口是心非的人。姬亮做吴王做得倒勉勉强强,可是对于自己的感情,却不敢直面。 “吴王到底在回避什么?”嬴玉失笑:“如此畏首畏尾,岂是一国诸侯所为?” 姬亮挑眉,针锋相对地回应:“雍王是在怀疑寡人待国臣的仁义之心?” 嬴玉却道:“秦渭阳在南晋盘桓了这么些日子,吴王以为,他什么都没有对寡人说吗?”嬴玉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倒像是一个过来人在传授姬亮一些不会摆在明处说的经验一样:“这一个人心里有谁没有谁,是藏不住也骗不了人的。吴王可知道?”他看姬亮不语,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寡人就很喜欢秦渭阳——就像吴王喜欢郭益谦那样的喜欢。当然,这件事情,秦渭阳也知道。”他说着,眼光纵出去,朝姬亮背后远远站着的人群里扫过:“你们国中,还有个叫杜锷的年轻人,也喜欢他吧。” “这事雍王怎么知道?也是上卿说的?” “不是,”嬴玉连连摆手,“他来过一回南晋,想带走上卿,恰好被寡人撞个正着。” “什么?!”姬亮大惊失色:“竟有这样的事!” “看来吴王是不知道了?果然寡人所料不错。” 姬亮本有猜想,杜锷已经去过南晋,但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撞上了雍王。他道:“可杜锷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雍王放过了他——看在上卿的面子上?” “他看上卿久留不归,又听说吴雍会盟的条件之一是上卿留在雍国,心里头着急,就找上门来,想带走上卿,让我们两国自己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姬亮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行事作风。” 嬴玉淡淡一笑:“怎么,吴王也拿他毫无办法吗?” 姬亮也笑:“杜锷是个用兵天才,寡人不能没有他。” “那难怪了。”嬴玉抚掌:“他不听你的,可是他听秦渭阳的。你千方百计让秦渭阳回到吴国,也有这个缘故吧。” “那倒不是。”嬴玉这话里分明地小觑姬亮,却反而激起姬亮的自信来:“他家原是罪臣,他甚至还想刺杀寡人,但寡人看他有胆有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就留下了他。寡人不介意他的来历与过往,拜他为将,也是要他看看,当日到底是他家里错了,还是寡人错了。寡人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对寡人真心服悦。” 因他这话并非夸口,故此即便是嬴玉,听姬亮这样说,也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小辈。 “我就很喜欢上卿。”嬴玉放软了口气,低声叹息,也不再用“寡人”这个高高在上又冰冷得封住了所有情绪的自称。他真诚地看着姬亮:“你大概想象不到吧,在那年他第一次被你派到咸安来,我在王宫大殿上一眼,就把他装进了这里。”嬴玉说着,指了指自己眉间:“眉间心上啊我很少这样固执地期盼着一个人。” 他自掏肺腑地直陈心事,让姬亮觉得,所谓“坦荡”不仅仅是不加掩饰的野心与阳谋,还包括求而不得的感情。于是他也放下了吴王的架子,安静地垂眸听着嬴玉说起秦渭阳。 “我们相谈甚欢,仿佛是熟识多年的老友一般——”嬴玉自嘲一笑:“这个说法大泛滥了,泛滥得好像我跟他这种感情都有了虚伪与做作的成分。但是倾盖如故,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明白。你说是吧,吴王,比如你和郭益谦。” 姬亮先是愕然,随即了然一笑:“上卿连这个都跟你说?” “吴王是在低估寡人的洞察力?” 姬亮拱手赔笑:“那倒不敢。” 嬴玉继续往下说:“不瞒你说,我从前还真是不知道,思念和期盼一个人,是这样美妙的体验。它像一颗将熟未熟的梅子,吃到嘴里尽管满嘴都是酸酸涩涩,可是底下却透出一股带着希望的甜来;又像是一场将尽未尽的梦境,虚虚实实,朦胧暧昧,思绪绵绵起伏纠缠,但你却安于甚至是享受这种混乱带来的烦恼,好像这一生所有的情绪都有了理由与出口。也就是这一眼,让那些古老的c关于思念与爱的诗篇,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你说不出的,它们帮你说了,你想知道的,它们也帮你回答了。” 姬亮愣愣地听着,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同,倘若不是此时此刻此种身份,他真的想握着嬴玉的手认一个知己。这是他从来都不敢宣之于口的话,连跟郭益谦在一起时,也不敢大胆吐露,可嬴玉却可以这样自然而然地c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姬亮想,为什么嬴玉可以而自己不能。 但嬴玉偏偏要逼问他。 “这就是秦渭阳之于我的意义,可你呢?” “我”姬亮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这样的心境,我也有,只是” “只是不是秦渭阳,”嬴玉眼眸幽深,看不出喜怒波动,“是郭益谦。” 姬亮猛然抬头与嬴玉对视:“是!是郭益谦,也只有郭益谦。”他知道嬴玉要问秦渭阳,自己先接着说了下去:“可一旦心系于一人之后,难道便可以诸事不理不问,眼里心里只有他?事事都要以他为先为重?否则就是三心二意是吗?难道我以前的亲友c知己c君臣都统统要被摒弃在外了才行?这样理解世上的感情,不觉得太狭隘了吗?” 面对姬亮突如其来的质问,嬴玉选择心平气定地看他把积郁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而在远处的郭益谦等人眼里,是姬亮与嬴玉谈着谈着便激动起来,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错不肯错地盯着,生怕姬亮有半点闪失而他们又来不及救援。 姬亮也豁出去了,干脆站起来,走到嬴玉跟前,近距离逼视着他,一字一字问道:“你指责我不能心里有了郭益谦,又来招惹秦渭阳,不肯放过他。可你怎知道,我心里,秦渭阳也好,郭益谦也罢,对我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谁也不能替代谁,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嬴玉回视着姬亮,忽然无声地笑了,说:“好个贪心不足的吴王姬亮!要是,寡人今日非要你做个取舍了断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姬亮退后几步,面色凝重起来,手也不自觉地按上腰间那把通常只是用作装饰的长剑。他问:“秦渭阳呢?他在哪儿?” 嬴玉不答,也退后了几步,他的亲兵随即一拥而上将他护在中间。郭益谦见状,带着人抢上前来拦在姬亮身前,同嬴玉拉开距离。 姬亮犹在一声声问:“嬴玉!你把秦渭阳带到哪里去了?” 郭益谦听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只惦记着秦渭阳,浑然不担心此刻处境危险,搞不好他们今天全部要命丧此处,心中不禁怒火妒意交织交融,侧过头斥道:“大王!此刻不是惦记上卿的时候!你应该想想怎么脱困才是!”说完不顾姬亮仍在纠缠,强行拉着他后退,吴国的亲卫顺势摆出阵势与雍国对峙。 嬴玉对姬亮讨要秦渭阳的声音置若罔闻,回身隐没在雍国的人群里,再也看不见。姬亮挣扎着要上前,郭益谦死命地拦住他,怒道:“大王今日是疯了吗?那索性咱们抛开性命,只管冲过去问雍王要人,遂了大王的心愿如何?大王若是下令,郭益谦保证是头一个冲锋陷阵的!” 郭益谦的怒气震慑住了姬亮——在他的记忆里,郭益谦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表示过不满。可他心里又觉得委屈极了,谁都在让他做一个明君,做一个顾全大局,懂得取舍的明君,可谁在意过他心里最迫切的愿望与需要?然而这几个念头在姬亮脑海中只是电光火石地一转,还没等到姬亮把他们对郭益谦说出来,就被一股大力带着往后急急退走。 姬亮被郭益谦拉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另外一边一个亲兵手疾眼快地搀着他——甚至可以说架着他——同郭益谦一起,拉着姬亮往后面撤退。身后乌压压一片人马震天动地地涌来,仓促间,姬亮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距离他百步之外的地方,从那些凹凸嶙峋的山石中,如嫩芽抽枝一般冒出来许许多多披甲执剑的雍国兵士,纷纷向他涌过来。 可姬亮觉得自己似乎是疯了,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的决断,他的镇定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他连跑都要被人扶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找到秦渭阳。 幸而郭益谦还不知道姬亮在想什么,一心一意只拉着姬亮往后面跑。 前面变故陡生,后面应变不及,一个赶一个地压了上来,争相踩踏,乱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仪仗威仪?郭益谦拉着姬亮狼狈地穿梭在人群中,好容易挤出了人丛,姬亮脚步一顿,原地一个转身,拔出剑来朝前方一指,大喝一声:“全军听令!立刻原地后转,拔剑迎敌!” 他这一声令下,倒是稳住了吴军阵脚,士卒们如梦初醒般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与职责,拿起兵器朝雍国人的进攻迎了上去。 姬亮又被带着退后几步。他此刻心中对嬴玉已经恨极,握着手中长剑当即就要冲上前去跟嬴玉一较高下,幸而被郭益谦死死拉住。郭益谦又气又怒,却也只能压着嗓子劝谏:“大王!不要中了雍王的计!他这是激大王出战,可大王一旦有个什么闪失,公子尚未周岁,王后又在北国,嬴玉若要趁势取吴国,岂非如探囊取物一般?此危急关头,大王就不能暂且放一放个人的心情吗?!” 郭益谦这是第一次这样苦口婆心地劝他,即便姬亮再固执,此刻也无法坚持己见,只得任由郭益谦把他带到中军安车上,四面被亲卫围护得水泄不通。郭益谦放开拽着姬亮的手,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声一叹,道:“你就在这里,我领着人去前面看个究竟” “不!阿兄!”姬亮想挣起来,奈何被郭益谦死死按在座上。郭益谦私下与他亲厚,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直呼一个“你”字,却是没有过的。姬亮丢了秦渭阳,又找不见杜锷,现在郭益谦又要冲出去,他要是也不在了可怎么办?姬亮反手按住郭益谦的手:“你不要走!” 郭益谦跟姬亮都是一样的偏执个性,此时此刻郭益谦哪里容姬亮反驳,甩开他的手领着人便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阿兄!”姬亮在他身后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听得郭益谦心头惊惶惶地一跳。他回头,姬亮独个站在车上,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好像他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一般,郭益谦莫名地也生出一股不舍来。他朝姬亮重重一点头,姬亮便又大喊一声“阿兄”,这一次声音里竟带了哭腔。郭益谦心里一软,两三步走过来,姬亮双手一搂便把头埋在郭益谦肩上。 肩膀上有湿润的热气,郭益谦知道姬亮在哭。他抚摸着姬亮乌黑的头发,纵目回望吴雍交战之处,宽慰姬亮道:“你放心。秦渭阳与杜锷会舍你而去,可我不会,我永远不会辜负你。” 姬亮抬起头来,哽咽道:“上卿与杜骁骑也许是中了嬴玉的圈套——阿兄,我担心你也” “我不会的。”郭益谦对上姬亮的视线,笃定的神情止住了姬亮的哭泣。姬亮愣神片刻,忽然又紧张起来:“你不可恋战,见势不对就回来。不要管上卿,也不要管杜锷——如果你看到了他们,更不要想着要嬴玉的性命——咱们不知他那边深浅,不要冒险。阿兄,千万千万,你要谨慎!” 郭益谦终于露出的轻松的笑意——“你不要管上卿”,这么多年,姬亮终于在他和秦渭阳之间做出的选择,哪怕这其实是不必要的选择,但是,郭益谦计较,这么多年一直在计较。今天听到姬亮这一句,他想,哪怕是他就此一去不回,战死在此地呢,那也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不不不郭益谦甩开这个不吉利的想法,他还是想活着回来,回来跟姬亮在一起,渡过剩下几十年的日日夜夜。 他重新把姬亮搂在怀里,柔声说道:“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倒是你——”郭益谦话头忽然一转:“你让我别顾着上卿与杜骁骑,你自己也别一见了他们就什么都忘了。”他看姬亮不解,解释说道:“你想想,上卿不见了,还能说是嬴玉从中作梗,引我们自乱阵脚,那么杜锷呢?难道嬴玉还能提前知道杜锷回从侧面偷袭救回上卿?” “他就是知道!他见过杜锷!”姬亮恨声说道:“嬴玉说杜锷来过南晋——那么,很有可能,连这个侧面营救的法子,都是他们先想好了,故意再引我们入局——嬴玉c杜锷”秦渭阳的名字在姬亮唇齿间挣扎了几转,终究不忍说出口。“为什么?阿兄,为什么?” 他一连问出好几个“为什么”,郭益谦都无从答起,只得说:“所以,现在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我怕雍国还有援兵,已经让人回越亭求援了。好在,此处离越亭也不算太远,我们撑到援兵到来也就好了。”姬亮被郭益谦的话又调出一点信心来,道:“好,我坐镇中军,为阿兄后援!” 郭益谦最后握了握姬亮的肩膀,重重一点头,转身便投进纷乱激烈的战局中。姬亮站在车头,看着郭益谦的背影偶然闪过几次,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可是姬亮相信,郭益谦会回来。 这一次的变故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就连嬴玉,也只是在战与不战之间犹豫两可。然而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发下那道开战的号令。突如其来的战事让吴国一方措手不及,甚至姬亮差点就被卷入战团——混战之中几乎不可能毫发无损。姬亮一死,吴国土崩瓦解,就在摧枯拉朽之间。 嬴玉知道,自己这样算是彻底背弃了吴雍会盟。 这场有名无实的会盟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在后世看来如同一场闹剧。但由于这场闹剧的两位主角是这个时代最不可小觑的两位诸侯王,故而这次会盟又被当作姬亮与嬴玉接地气的旁证——七情六欲与喜怒哀乐,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千古明君也依然跳不出去。 虽然说,突然发难是在原先的计划中,可嬴玉不明白,本是可与不可的事情,他在那一瞬间为什么会选择下令出兵?他站在半山腰上,看着山下的战局,却回忆着自己方才的选择。 自己好像是在逼问姬亮,爱不爱秦渭阳——真是可笑啊,嬴玉想,怎么会问出这样荒唐的问题。可这是那一瞬间,自己本能反应的念头。嬴玉素来对自己的理智非常自信,然而秦渭阳让他头一次尝到了不由自主的滋味——你的思念c心情c爱好,似乎都脱离了你自己的处境,全部系于另一个人。姬亮的迟疑与狡辩惹怒了嬴玉——倘若姬亮选择秦渭阳,嬴玉是可以让这个会盟如众人希望的那样结束——秦渭阳回到吴国,吴国与雍国分治天下。然而姬亮最终选择了郭益谦,那样也好,嬴玉不放秦渭阳回去。可是姬亮竟然贪心到依然想把秦渭阳留在身边——以处处不如郭益谦的境遇留在他身边,在吴国需要的时候,随时抛出去作为牺牲! 是可忍孰不可忍! 嬴玉绝不可能让他捧在心上的秦渭阳沦落到这样的境况——尽管这是秦渭阳此前七年的常态,连杜锷也改变不了的常态。他心里突然就涌起一种救苦救难的崇高情绪来,他在为自己心爱的人与过去的糟糕岁月做一个了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你们放我过去!” 来自身后的吵嚷打断了嬴玉的沉思。 是秦渭阳。 嬴玉掸了掸衣襟,秦渭阳的到来在他意料之中, 秦渭阳挣开众人的阻挠,奔到嬴玉身前,对嬴玉戟指质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背弃会盟,突然发难?” 嬴玉侧身避开他的指责,绕到秦渭阳身侧,背向而立,瞥了一眼回去,悠然说道:“是姬亮先背弃寡人。”嬴玉一顿,在秦渭阳身后说道:“因为你——他不想你留在雍国。会盟?那不过是他为了救你打的幌子,郭益谦早就在人群中整装待命,就等着杜锷奇袭成功,他好安排接应——”嬴玉说着,一把扯过秦渭阳,让他看看山下的战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秦渭阳不可置信地盯着嬴玉:“是谁强留我在雍国,是谁拿我胁迫吴王?吴王待我情深义重,他救我顺理成章,反倒是你,自诩天下半主的雍王,怎么连承担这一切的勇气都没有?你也无法直面自己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的事实,对吗?”秦渭阳几近冷笑:“如果是这样,那倒还算你有点廉耻,尽管同样下作!” 事情的急转直下让嬴玉也顿觉失控,但此时他解释什么秦渭阳大概都听不进去。于是按照一个素来一手掌控局势的人的惯性,嬴玉大手一挥吩咐左右把秦渭阳带到后面去“歇息”。嬴玉这样的举动直接激怒了秦渭阳,虽然他从不曾与兵戈为伍,然而此刻他毅然抽出腰间的长剑——他还从未出过剑,那是代表士族君子的礼器,也代表了他全部的教养——君子一怒,剑折玉碎! 秦渭阳长剑递出,直往嬴玉面门刺去!嬴玉也不躲,但秦渭阳一介书生,怎么斗得过一拥而上的嬴玉的亲兵?当下一左一右架着他要往后面去,秦渭阳挣脱不开,撤回剑势往自己脖子上一横。一双平日里柔波盈盈的双目此刻如凝了一层霜雪,泛着森森寒气,直直朝嬴玉看过去。嬴玉对上秦渭阳的眼神,心里忽然就是一凉—— “嬴玉!”秦渭阳道:“你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秦渭阳有眼无珠信了你,使我吴国遭此大难,已无颜苟活于世。本应报此国仇,奈何有心无力,唯有一死以谢君侯以谢故国!”说着便要将脖子往剑刃上撞去!嬴玉突然跨步上前徒手死死抓住剑身,血顷刻就滴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溅在秦渭阳的衣襟上,似骤然在霜雪里开出的海棠般冷艳凄烈。 秦渭阳心里赌气,死命往回收剑,那剑便在嬴玉的掌中割来磨去。锋利的剑刃割破肌肤,鲜血从一层一层被划开的皮肉里渗出来,然而剑刃却无法在嬴玉的掌握中松脱半分。不是没有感受到嬴玉的坚持甚至是固执,然而秦渭阳此举本就是赌嬴玉会来阻止,所以,即便心里再不忍手上也不能松。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谁都不撤手,谁也不退让。嬴玉的亲兵们没有见过这等阵仗,也没有得到新的命令,纷纷举着剑围住秦渭阳,却不敢动手。 “把秦上卿请下去休息。”嬴玉人没有动,眼睛依旧直视着秦渭阳,毫无波澜地再次开口下令。 秦渭阳闻言放手,想要夺路闯出去,奈何瞬息之间便被拥上来的国君亲卫制住了手脚。嬴玉显然没有打算再给秦渭阳什么“礼遇”——“上卿,”嬴玉说,“今日的事情,别说你没料到,寡人又何曾料到了?”他伸手往山下头一指:“寡人不过是提早应对了姬亮将要发动的变乱!”他冷哼一声,不甘与嫉妒从他都不曾觉察的话语之间流露了出来:“如果要说出尔反尔,失信天下,那应该是他姬亮的罪过,而不是你此刻指责寡人的理由!” 秦渭阳本能地想辩驳,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嬴玉说得没错,的确是姬亮先破坏了会盟——因此,嬴玉和秦渭阳此前的默许与顺水推舟,不过是让姬亮的失信变得更加无可争议。而自己竟然也在利用姬亮的这个“背弃会盟”的心思来设计郭益谦——他后悔自己不该贪图一时侥幸,不该去求一个两全其美秦渭阳忽然抬眼与嬴玉对视,面前这个强大的英主给予了他世上最高贵的爱意,然而他还是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尽管,他们彼此之间是可称作知己的。世上最难堪的处境莫过于此,志趣相投,彼此敬重,甚至也有爱慕,可是,都不是彼此生命中可以为之放下一切的人,却又一厢情愿地在舍与得之间斡旋周全。深重的悲哀和隐晦的嘲讽此刻都在秦渭阳向嬴玉看过去的这一眼里,他与他不过数步之遥,然而仿佛陡然间身后的山崩了,脚下的地裂了,风和水四面八方地从裂开的缝隙中涌出来,把他们隔出一片汪洋大海来——这就是他们的距离了,这就是他们的距离了,咫尺之遥,如隔山海。 秦渭阳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就定了——只有姬亮,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姬亮! 于是他笑了,轻松的c解脱的笑容在他脸上徐徐绽放开来,像雨后缓缓舒展的一朵海棠,艳丽c固执,而且骄傲。 可是这笑在嬴玉眼里,却是一抹冷笑,一抹让他的所谓的远图霸业成为嘲讽的笑意。“秦上卿”嬴玉想解释,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一腔汹涌的说辞。他扬起袖子挥了挥手,背过身去,任由秦渭阳被亲卫们送到后面“保护”起来。 “好一场大戏,真是精彩不过二位是不是忘了,还有人没有上场呢?”“好一场大戏,真是精彩不过二位是不是忘了,还有人没有上场呢?”嬴玉的头顶,忽然悠悠地传来一句话。 嬴玉骤然抬头,可是却不见人影。秦渭阳脸上瞬间有了生动的神情,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杜锷!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杜锷的出现,让秦渭阳心里陡然升起了绝处逢生的希望,即便是刚才,他心里也有隐隐的期盼,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杜锷的及时出现。 嬴玉面色倒是平静,只如寻常说话那样对着声音的来处回了一句:“杜锷,你来了也好。” 杜锷隔着山树轻轻一笑:“是么?”纵身一跃,呼啦啦地从山顶的大树上跳了下来。他一带头,后面跟着从那些密密匝匝的树冠上,接着像熟透的果子一样一个一个落了地。 看见这个阵仗,雍国负责保护嬴玉安全的大臣早暗中发令让人团团把杜锷这群不速之客围住。杜锷嘴角一挑,对对方的蓄势待发熟视无睹,大摇大摆地向秦渭阳走过去。杜锷站在被雍国亲卫“护卫”住的秦渭阳面前,侧头看着雍王,等着他发话。嬴玉缓缓一点头,那些亲卫便放了手。 嬴玉道:“你终于来了。” “怎么?”杜锷反问:“雍王知道我会来?” 嬴玉眼光往秦渭阳那儿一扫:“他在,你就一定会来。” 杜锷也回头看了秦渭阳一眼,正撞上秦渭阳隐隐跳动着火苗的眼神。杜锷对嬴玉笑道:“那雍王也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了吧。” 嬴玉踏前几步,挥手示意亲卫们都退下,一时这半山腰上,只剩了嬴玉c杜锷与秦渭阳三个人。不管山脚下乱成什么样,不管姬亮现在是死是活,不管吴国雍国谁赢谁输,连那些震彻天地的喊杀声被这半山腰的风一吹,都成了梦里的声音那样不真实,只是不知道这梦境到底在是山下,还是山腰。不过,嬴玉站在这里,那么即便梦境是在山腰上,那他也镇住了这梦境,让这梦境从虚浮的影像变得有了实质,沉厚得一举一动,都牵涉着梦醒之后,所有人的命运。 嬴玉的目光扫过杜锷,扫过他带来的那些吴国士卒,说道:“如果寡人想的不错,这一次会盟,你们吴国君臣,根本只是借这个幌子救回秦渭阳——是么?”杜锷与秦渭阳都没答话,嬴玉便接着说了下去:“那寡人之前说姬亮失信于天下倒是说错了。”他朝秦渭阳看了一眼,于是刻意地说给秦渭阳听:“他根本就没打算把这个会盟当真,答应会盟不过是将计就计,稳住寡人——既然从未承诺,又何来失信?”嬴玉这样说,秦渭阳可不敢把这话听成是他在给姬亮开脱。果然嬴玉眼神一冷,含了几分杀气在嘴角唇边,慢慢说下去:“他在前面跟寡人祭天盟誓,你杜锷便带着这一百人,想从这后山绕过来,趁着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寡人和吴王身上的时候,偷偷把秦渭阳从人群里带出去。而秦渭阳一个外臣,雍国的大臣未必真把他当回事,身边护卫相对薄弱——顺利倒罢了,如果不顺利,叫寡人提前发现了,那么隐藏在吴国群臣里的c时刻注意着秦渭阳状况的郭益谦便会立刻发兵接应你们。”他说到这里,伸手点了点山下:“场面越乱,你们就越有机会逃回吴国。” 他说的这些事情,是连秦渭阳都不知道的,秦渭阳转过头去看杜锷,用眼神想他求证。在看到杜锷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秦渭阳眉头一皱,轻叹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嬴玉见此情状,心里一定,看向秦渭阳说道:“他们打定了主意要救你,却又一直忽略了你的意见,全都冲着寡人来有什么用,也不还是弄巧成拙?” 杜锷刚想解释,秦渭阳却将眼睛一闭,别过头去,拒绝听他辩白。杜锷恼恨嬴玉多嘴,怕再等下去嬴玉又会使出什么挑拨离间的奸计来,想即刻就带走秦渭阳。然而此刻他仅仅百人如何敌得过雍国大军?只好暂时按兵不动,看嬴玉下一步要如何,周旋着应对。 嬴玉也看懂了杜锷的心思,并不说话,只斜斜往秦渭阳看过去。秦渭阳对上他的眼神,嬴玉眉目轻轻一扬,意思已经传递了过去。 秦渭阳垂眸思索片刻,忽然说道:“杜骁骑,这次的计划,是郭益谦安排的,对不对?” 杜锷没料到这个关头他竟问起这个事来,点了点头,应道:“是” “那他知道你来过南晋了?”秦渭阳的声音随着他的话语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他应该不知道。”杜锷的心开始虚浮起来,第一次在秦渭阳面前没了底气。 秦渭阳笃定地话语传到他耳边:“郭益谦知道,你来过南晋了。” 杜锷猛然抬头,秦渭阳又说:“君侯让你来南晋,你却借机回了秣城——也许当时他不知道,可是你同老师一起来越亭的时候,郭益谦一定想到了。而后他们向你问起南晋的情况,你能答上来,除了你之前已经去过南晋,没有第二种可能。” 嬴玉岔了一句进来:“寡人方才已经跟吴王说过杜锷来南晋的事了。” “郭益谦也知道,你来南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走我。”秦渭阳走到杜锷跟前,叹了口气:“可我并没有跟你回去,这在郭益谦看来就有两种可能:其一,你遇到了阻碍,鉴于我的使臣身份,那么你遇到的一定是”秦渭阳朝嬴玉望了一眼:“来自雍王的阻碍——你见到了雍王。” “那么其二呢?”嬴玉略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其二就是我不愿意,同你回去。” 杜锷恍然,这两种可能不论哪一种在郭益谦眼里,都是变数——姬亮信任秦渭阳,郭益谦可未必,不仅如此,他们之间于公于私都有龃龉。杜锷愧疚地看向秦渭阳,自己高估了郭益谦坦荡和对姬亮对秦渭阳的信任,自作聪明地与他们二人“合作”,以为能救出秦渭阳——殊不知竟然是这“合作”,让秦渭阳如今如此两难! 秦渭阳脸上的本就单薄的血色一点一点消退下去,疲倦的苍白逐渐泛起来。嬴玉见他不好,眉心微微一蹙,疾步走过去扶住他。只听秦渭阳幽幽在耳畔说道:“郭益谦不愿意让我回去——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我在他面前碍眼。”他无力地抬手指向杜锷:“你想救我,却断了我回去的路。”他整个人颓然倒在嬴玉身上,嬴玉有力的臂膀托着他,他开口同秦渭阳说话,声音同他的手臂的力道一样稳。嬴玉说:“郭益谦的计划太阴毒了——”他可不管杜锷现在是什么心情,自顾自地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他假意和你c和姬亮三方配合把上卿从寡人这里带走,可无意间,却把最关键的位置留给了他自己——如果没有寡人横着一刀,只怕掌控全局的,就是他郭益谦了。按照他的盘算,姬亮与寡人同时祭天,不至于在那个时候撕破脸皮。而你杜锷,从后面山谷里偷袭”嬴玉冷笑,唇角仿佛凝固了几十年的霜雪:“姬亮都知道带大军前来,难道寡人就不知道?秦渭阳再是个外臣,凭寡人对他的看重,会让你有机可乘?还是说——郭益谦觉得,我雍国将士都是废物,让你杜骁骑如砍瓜割草一般长驱直入?”他浓眉一竖:“他是寡人的手下败将,雍国将士底气如何,他比你们都清楚。他这样做,岂止是秦渭阳不能回去,连你,也别想回去了!” “不止如此!”秦渭阳从嬴玉臂弯中挣起来,恨声道:“我回不去,杜锷也回不去,即便你不计较杜锷偷袭,郭益谦也会借此发难——”秦渭阳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嬴玉:“他最终的目标,是你。” 嬴玉朝他宽慰地一笑:“寡人知道。” 杜锷敏锐地觉察出了存在于嬴玉和秦渭阳之间的c气氛微妙的默契,这默契让他有些焦虑。在南晋的秦渭阳与嬴玉也好,在越亭的郭益谦与姬亮也好,虽然自己一直是他们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然而自己并没有真正地参与这些阴谋阳谋的智斗交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执行者——杜锷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秦渭阳的大包大揽,反而把他越推越远。他以为姬亮只不过是占了先机,自己后来,总要多费些心,可嬴玉却是实实在在的后到从前有姬亮,现在是嬴玉,那以后呢?还会有谁?每一个他都要去“费心”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抬起眼,秦渭阳与嬴玉仍在一句接一句地说话,他们彼此注视着,杜锷觉得自己倒真是身在红尘外了。他低头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挺直了脊背,脚尖一旋,返身便走。嬴玉的亲卫拥上来,亮出兵刃阻住杜锷去路,一面又等着嬴玉示下。杜锷脚下不停,手臂划过一条圆润的弧线,长剑便握在了手中。他又踏前一步,“铛铛”两声,已和雍国的人交了手。 “住手!”秦渭阳奔过来要把杜锷拉在身后。嬴玉也跟着一挥手,他的亲卫便撤了下去,给杜锷让出一条路来。 杜锷没有理会秦渭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侧过身,与秦渭阳擦肩而过。他不敢多有一刻的停留,他怕看秦渭阳那一张眉目浓艳的脸,怕听他絮絮说那些道理——可那些乏味而虚伪的道理从秦渭阳的嘴里说出来,偏偏就成了能挟制他一举一动的咒语。 看他脚下不停,秦渭阳本能地伸手拽住他的手臂,只一瞬间,忽然又放了手,任由轻软的丝绸无声地滑过指尖。秦渭阳并不明白杜锷为什么突然弃他而去,但他没有立场阻拦杜锷,更没有资格质问杜锷。杜锷对他的好,原本不是他应有的,现在他要走,尽管自己还需要他的帮助,能做的也只是放手。 秦渭阳的沉默并未让杜锷回头,杜锷就这样,在秦渭阳的垂眸与嬴玉的注视中,穿过雍国大军的包围,逐渐被人海与山石淹没,消失于他们的视野。 嬴玉说:“你跟他,这算是两清了。” 秦渭阳摇摇头:“不是两清。是他自由了,而我以前欠他的,终究还是欠着。” 嬴玉叹了口气,说:“他的自由从来也不是你给的。恰恰相反,他喜欢你,他为你做的这一切,是他的自由,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自由。要说不自由的那个,倒是你。你被动地接受他对你的好,为你付出的这一切,你反而还会觉得是自己欠了他。现在他走了,自由的是你。” 秦渭阳苦笑道:“可是那些,原本也不是我应得的。” “这正是谬误所在——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别人强加给你的东西而感到亏欠和愧疚?”嬴玉问:“他喜欢你,所以为你做这一切,他心里也是欢喜的。就好像,你以前对姬亮一样。”他执起秦渭阳的手:“渭阳,你是个懂感情的人。” 嬴玉短短的几句话里,有太多的含义,让秦渭阳不知先答他哪个好。渭阳嬴玉突然这么亲切地唤他,比姬亮还要亲切——姬亮从来只喊“上卿”——嬴玉还说,自己对姬亮做一切事情都是欢喜的,是“以前”的事了他甚至还在暗示自己不应该对他有亏欠和愧疚秦渭阳抬头看嬴玉,那一双幽深得仿佛有一个世界的黑眸咫尺之间也注视着自己,那样专注,那样深刻,秦渭阳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凿刻,一笔一划,都要刻在嬴玉心上。他喜欢姬亮,可姬亮不能回应同样的感情,只能给他以“信任”。杜锷喜欢他,可一直都期待着自己能回应他,七年之后,也终于放下。只有嬴玉,愿意给他一条“生路”,愿意暗示他不必愧疚秦渭阳想,也许是嬴玉拥有的东西太多,反而没有得不到的执念。嬴玉是个有强烈自我的人,雍国之中并没有一个“郭益谦”或者“秦渭阳”那样的谋臣——所有的卿大夫都是嬴玉政令的执行者——秦渭阳不禁羡慕起他们来,假如姬亮是嬴玉这样一个国君,自己就不必为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积攒了七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决堤,化成了眼泪从秦渭阳的眼眶中汹涌而出。他抱着嬴玉痛哭失声,嬴玉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抱着他。此时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多余,嬴玉也从来不屑用言语表露自己的心迹。 秦渭阳忽然停止了哭泣,满是泪水的脸从嬴玉怀中扬起来,一字一字对嬴玉说:“大王,下令吧!” 嬴玉反问:“你不想回吴国了?” “我回不去——只要郭益谦还活着,我就回不去!”秦渭阳把话说到了明处:“他想破坏会盟,破坏这天下的平衡,他甚至想让你有来无回——大王应该除掉他!我也应该让他从姬亮的身边消失,就像当年驱逐陆棠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好。”嬴玉依旧是波澜不惊地答应,即便是起了杀心的秦渭阳,也不能叫他惊讶丝毫。 嬴玉登上半山腰上一块巨石,秦渭阳随之而上,跟在身后。嬴玉朝山下看去,吴雍两国正杀得难解难分,然而姬亮却不动如山地镇着中军后方。嬴玉回头看了秦渭阳一眼,他也盯着山下战局,一双眼里再没有半点犹豫和波澜。嬴玉又纵目望了望天色,彼时已过正午,太阳已逐渐失去了朝气与辉煌,即便看着还是朗朗白日,可是那股劲头已经不在了,暮气无可避免地缠绕了上来,就像人一样。人非金石,岂有长寿不老的?嬴玉自问这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的指掌间,可唯独也攥不住这时光。说来也奇怪,倘若嬴玉此时才而立之年,倒是会焦虑不安,恐慌年华易逝,然而嬴玉如今年届四十,好似真的“不惑”一般,对人力不可为的事情早不挂在心上,不问虚无缥缈的百岁之后,只问眼前。 “传令各部!分兵三路,东西两侧绕至后方,全力进攻吴国中军,中路军虚张声势,拖住吴军回援。” 全力进攻吴国中军——这道命令背后意味着什么,秦渭阳再明白不过,那是直捣黄龙,擒贼擒王的路数。若是往常,他早已出声,此时却绷紧了脊背,死死抿着嘴,一言不发,好似镇着吴国中军的那个人跟他没有半分关系。 军令已下,嬴玉也不会再顾念秦渭阳的心情,调兵遣将,山下阵型逐渐分明。 吴军与雍军势均力敌,又各自有国君亲临战场督战,更激起两军如虹士气。颜色分明的旗帜与闪着耀眼光芒的银甲交相辉映,从山崖上看下去烁烁一片。两国的兵阵此刻都化成了苍黎色画布上的两种恣肆泼洒的颜色,彼此间冲撞c深入c胶着。这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两股力量,好似天地初开的混沌之气一般,相斗相争,要将这天下重新分出一个清浊来。 嬴玉站得高,看不见底下战场上横飞的血肉和凛冽的刀光,于是生死就不在眼前,变成了一件故事里的事,而嬴玉则是置身事外的人,因此就更可以冷静地分析战况c掌控全局。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才有了这么个专门给主将的“中军大帐”。 嬴玉不慌不忙地观战,但姬亮却做不到这样冷眼旁观,他甚至看不到阵前战局——郭益谦临走时再三把他留在诸军之后的大帐之中。姬亮不像嬴玉这样站在山腰高处战场局势一览无余,他一眼望出去尽是黑压压的人群c旗帜,茫茫一片涌动c挣扎,仿佛直要绵延至天际。姬亮心头莫名一慌,郭益谦之前头也不回地扎进人海的情景还在姬亮眼前,而这样的“遮蔽”又让他想起了刚才祭天之时突然出现的那一群舞者姬亮心里怕极了,于是连连派出人马打探阵前情形,一刻之中竟派了三四个斥候出去。 “情况如何?”姬亮焦急地奔到刚刚回来的斥候面前,连国君的仪态也不顾了。 那斥候一面喘气,一面应道:“回大王,雍国有备而来,不断增援,车骑将军想速胜,怕是不能。” 姬亮袖子一甩:“车骑将军想速胜这是你亲耳听到他说的?还是他自己叫你回来报我?还是听人说的?他人在哪儿?”一连串的问话,却终究是落脚到郭益谦的下落上。 那斥候又答道:“两军交战正急,翟缨c姚桐c百里终等几位将军阵中与雍人周旋,车骑将军因要临阵指挥,所以还在后军之中。” 闻言,姬亮稍稍松了口气,道:“再探。”斥候领命退走,姬亮忽然又叫住他:“你告诉车骑将军,如不能速战速决,就尽快撤军吧。”姬亮无奈极了,即位以来的少年锐气仿佛在这一夕之间消磨殆尽,似突然增长了几十岁一般,姬亮竟然体会到以往他以为只有人到中年才能够明白的c人力不可违的世事。 虽然知道郭益谦阵前无碍,可毕竟不在眼前,姬亮的一颗心始终悬着,放不下来,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猛地,他陡然抬头看向阵中,倒吸一口气,自语道:“杜锷!”他唤来左右亲兵,冷冷问道:“杜骁骑呢?” 亲卫们面面相觑,皆答不曾见过杜骁骑。 姬亮面上的冷笑更甚,问道:“杜骁骑是几时不在的?” 一名亲卫思索一阵,答道:“杜骁骑先军而来,本不曾在大军之中。君侯孤身祭天之时,我们也看见车骑将军遣人打听杜骁骑的下落,可是都没有回音。后来眼看着祭天将毕,车骑将军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发兵,想要救回上卿。岂料,上卿早就不在雍国的军中了,抓到的俘虏也说不清他的去向。” 姬亮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心里却将平日里留意到的点点滴滴聚集起来,渐渐形成了另一种可能——杜锷去过南晋,在自己让他去南晋之前就已经去过了,他见到了秦渭阳,甚至还可能见到了嬴玉。他一回来,丞相就急急忙忙从秣城赶回来,戳穿了阿兄一直隐瞒的师门隐秘。幸而我与阿兄互相信任,倘若我对他有半分疑心,当时处置了他,只怕姬亮眸中一黯,又想到——因为杜锷与秦渭阳的私交,才把最关键的一环交给他。可他一去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不说,连秦渭阳也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不管是被雍国人带走还是被杜锷带走,总之与杜锷本人都脱不了干系——一方面,杜锷如果带走了秦渭阳,却不把他带回来,那么他心里已经是另有打算了;而杜锷又是决计不会让秦渭阳被雍国人带走的,那么秦渭阳如果是被雍国人带走,肯定是杜锷计策中的一环。 “到底是什么”姬亮兀自沉吟。 “报!”急匆匆跑来的斥候打断了姬亮的思考:“启禀君侯,车骑将军之前本想撤军,然而雍国突然分兵,将我军团团围困在阵中!” 姬亮一听之下大惊失色:“什么?!” “后来,车骑将军令我军也分兵,又重新胶着起来,暂时胜负难分。” 姬亮烦躁地挥挥手,让他退下。这一场战事,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若是入夜还不能休兵姬亮握了握拳,将自己中军的人马又分出一支百人队伍来,命他们五十人一组,分别驰回越亭求援,增兵补粮,以防万一。他才部署完,正暗自苦笑,从前这些事情自有秦渭阳帮他打点,他自己是丝毫不用担心粮草补给,援兵征发——陡然,秦渭阳的脸从他脑海中划过,姬亮不可置信地纵目望向那并看不真切的雍国大帐——如果,这一切,都是秦渭阳之计呢?! 姬亮是不敢往下想的,可是越不敢往下想,那些想法却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秦渭阳倒戈雍国,让杜锷来南晋见他,另一边联络丞相,让孤猜忌阿兄,自断一臂。又知道孤必然会救他,于是将计就计让杜锷从孤的内应,变成了他和雍王的内应!待到祭天之时,刻意安排舞者来把孤与阿兄隔绝开,阿兄久等不见杜锷回来,又怕错失时机,只得仓促动手。这也是为什么秦渭阳明明站在显眼处,而孤一去祭天他便不知去向的缘故——他是舍得拿自己作诱饵,逼阿兄动手!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姬亮千般万般地想不明白秦渭阳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了他在怪我”姬亮忽然心头敞亮:“雍王拿他留在雍国来换吴雍和谈,可孤是不愿意的,他也能为着孤的这个‘不愿意’自愿留在雍国,成全吴雍休兵和谈。然而孤却答应了和谈,虽然孤是存了救他的心,可在他看来,孤是忙不迭地拿他‘换’了个吴雍和谈会盟来。他心里自然委屈。何况”姬亮又想起那年秦渭阳第一次出使雍国,听他回来说起,雍王对他似乎颇为欣赏,而他也称赞雍王嬴玉是世上难得的英雄明主。 姬亮心里忽然一空,说不出是悲是喜,明明知道此刻前方战事紧急,自己作为国君不该在这些事上纠缠,可是姬亮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那毕竟是秦渭阳啊”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在他脊背上撑了一撑,姬亮神色忽转坚定,大步踏回他的大安车上,端然而坐,一脸肃容地发号施令。 姬亮道:“中军听令!后撤半里!” 众人听令而动,车轮马蹄滚滚踏气无数烟尘。嬴玉站在高处,蓦地看见吴军后方有撤军之意,凝神细看,不禁陷入沉思。 “大王!”雍国的一位大臣上前对嬴玉说道:“此时日已过午,而战事又胶着难分难解倘若入夜这恐怕” 嬴玉头也不回地道:“入夜?入夜就不能打仗么?”说罢朝秦渭阳一笑:“吴国当年夺回湄阴的那一战,可不就是晚上么?”他又对那个大臣吩咐说:“魏卿,下令南晋,增兵!”赢玉短短几个字,透出的是不容反驳的坚持,那个叫魏卿的大臣也不敢再多说,复又拜了一拜,依命去了。 嬴玉看他问话秦渭阳也不理会,只不眨眼地盯着山下战局,唇角一勾,又下了一道命令:“聚合兵力,全力进攻吴国后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吴国后军!秦渭阳倏然惊醒回头——“那是我王帐所在!” 嬴玉又笑一笑,眼里俱是安抚:“我军转攻吴王,难道上卿觉得,郭益谦会恋战不管?” 秦渭阳此刻也摸不清嬴玉的想法,只得顺着话答下去:“他会立刻回援君侯” 嬴玉把话说得敞亮:“他会挡在姬亮前面。” 秦渭阳脸上神色惊疑不定:“你要杀了他?” 嬴玉只是笑:“不是你也想他死吗?” “可是万一君侯有闪失” 嬴玉截断了他的话:“如果郭益谦能让姬亮有闪失,他就不会这个时候还把姬亮留在后军,他早就该把姬亮拉到阵前来。”他看秦渭阳犹自不信,又说:“倘若郭益谦救护不及,寡人给你数百人马,去救你的君侯,如何?” 秦渭阳愣住,更不敢信嬴玉的话。嬴玉冷冷一笑,斜睨向他:“不信?寡人可还记得要给你留一条生路呢。” 秦渭阳知道嬴玉这是心头不舒服了,自己从前对杜锷许诺相伴一生,如今又对嬴玉如此许诺,但终究是哪一个都不能成真。他也不是为了姬亮一时搪塞,多多少少,心里也都感念杜锷或是嬴玉对他的情意,只是到了最后,还是要回到姬亮身边去。秦渭阳想,无论多少大义,也改不了自己是个自私的人的事实。 “多谢大王。”秦渭阳颔首答礼,并不想放过这个嬴玉主动送上门的机会。 嬴玉眼中悄然掠过一点失望神色,当秦渭阳抬起头来的时候,嬴玉已然又是那个高高在上,沉稳如山的模样。 嬴玉从秦渭阳的身边走过,,再没有一步迟疑。 嬴玉走下山崖,秦渭阳默默跟在后面。嬴玉走到雍国在山下迅速围建起来的临时的中军大帐,脚步还未停稳,已先开口:“击鼓!再传令!” 一时间,几十面大鼓齐齐擂响,震如惊雷,似乎连绵延的山脊都簌簌地晃了一晃。秦渭阳望了望山壁,蛰伏在山中的鸟兽纷纷四散逃窜,莫名心里一阵忐忑。却听得嬴玉又道:“全军,冲击吴国后军!” 他话音一落,又是一阵鼓声,山崖上被人持着的旗帜也换了挥舞方向。战鼓战旗发出的号令,既是指引行动方向,又是激起他们的斗志。雍国大军看着号令猛然向前挺进,霎时如天际陡然卷起的黑云,乌沉沉地向吴国大军压过来,似要将这大地都吞没了一般。秦渭阳从未亲临战场,乍然见到此声势浩大的近乎于碾压的进攻,那压力仿佛就重重落在了自己身上,心口不由得一窒,牵动了旧伤隐隐作痛。但秦渭阳仍旧舍不得错过战场上每一个瞬间,他竭力地跟上阵中随时变化的节奏,整个人直愣愣地如同上了弦的箭。带兵打仗不是他的强项,从前也只不过是泛泛读了些兵书,心里有一个大概的模子罢了。多年之前湄阴之战,是他第一次实战,只是也是事先布局的功劳大,此时临阵所需的机变与控制,秦渭阳扪心自问,并没有十足把握能控得定这场面。他悄悄侧了头,朝嬴玉看过去。嬴玉站在几步之外,倒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与身旁的副将和大臣们低声说着什么,嘴角甚至还凝着一抹笑意秦渭阳觉得胸口的紧窒又添了一层,忍不住伸手揪着衣襟——他这几年虽然劳累,但到底心神平稳,也不曾为谁伤过心,是以当年的旧伤他早就忘了,药也很久不吃了——秦渭阳尽力抚着胸口平复从心口深处一层一层翻滚上来的钝痛,又要注意阵中局面,再要时时留心嬴玉那边的动静,几处思路交缠,只觉得脑子混沌一团,盯着阵中也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嬴玉依旧在跟他的副将们笑着商议什么计策,仿佛只是寻常闲谈一般,丝毫不把面前的两国交兵放在心上。秦渭阳不敢走过去,嬴玉不会让他听到这些——他现在毕竟还是吴国的上卿。秦渭阳半是焦虑,半是无奈地又转头看回阵中。 雍国的千军万马都往吴国的后军冲过去,仿佛惊天巨浪一般的冲击力,让吴军不得不节节后退。而吴国后军那辆姬亮所乘坐的五彩大安车始终不曾移动半步,四周人马攒动,想是姬亮正打算聚兵抵抗。秦渭阳的一颗心瞬间吊了起来,纵目再看,郭益谦领着人马全力追在雍国大军的后头,可始终差了那么几步距离! “分兵啊!”秦渭阳重重一跺脚,恨恨出声。 他这一动,惹来那边嬴玉侧目。嬴玉虽在议事,一双眼睛却没有放过秦渭阳的一举一动,但也只是旁观,任由他在那边又恼又恨。嬴玉分兵直击姬亮,正是算准了郭益谦会立刻回兵救援。嬴玉带出来的雍国大军,哪怕是几万十几万的大队人马,也一向以灵活著称,看见嬴玉军令一变,便迅速拆分阵型,分散人马极快地甩脱郭益谦的几队大军。待撤出一段距离之后,重又拼成方形战阵,铁板一块向吴国后军压过去。 忽然,阵中喊杀声大作,嬴玉也好,秦渭阳也罢,此时都立刻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震天声响之处。 雍国大军与吴国后军交上了手! 在一片黑压压的雍国大军与一片红滟滟吴国士卒之中,有一人身披金甲,冒众而出,在犹有余威的日光的照耀之下,映射出天神降临一般的金光—— 是姬亮! 姬亮执着一柄长剑,率先冲进阵中。姬亮也是头一次上战场,少年人天生的血性在这一刻觉醒,执起长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他也不知道横亘在他胸臆间的那一股气,到底是愤怒,还是壮志。只是被他这气场一迫,雍国的士卒倒不敢跟他短兵相接,几个回合下来,竟叫姬亮带着人突出来的一个缺口。 嬴玉不自觉地像秦渭阳看过去,他脸上的神情从紧张,到担忧,而后渐渐地露出些欣然的笑意来。 “吴王竟也善战。”秦渭阳耳边陡然响起嬴玉的声音,只是语气依旧悠闲轻淡。秦渭阳抿着唇抬眼看他,下意识绷直了脊背退后了半步,应了一句:“他本来就不是只会玩弄心计的人。” 嬴玉看他这幅模样,笑道:“上卿不用这样警觉地看着寡人,寡人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嬴玉将目光投向战场,姬亮的身影在其中忽隐忽现,嬴玉说:“这世上如果还有谁能从寡人的手底下全身而退,也就只有吴王了吧。上卿,你说是吗?” 秦渭阳不接他抛过来的话头,只定定看着阵中。因为有姬亮率军出战,吴国后军壮怀慷慨,拼死抵抗之下,伤亡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他们在这里死守不退,雍国大军前进不得,郭益谦自然领着人从后面赶了上来。战场局势瞬息之间又变成郭益谦与姬亮一前一后将雍国大军困在阵中,进退不得。秦渭阳看得疑惑,嬴玉进攻姬亮后军,意在引郭益谦来救。而以嬴玉的思虑筹谋,未必不知道姬亮可以与郭益谦依势而动,反手将自己困在后宫——可眼下竟然真的让姬亮与郭益谦把雍国大军困在阵中,秦渭阳不禁想嬴玉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诚如他了解嬴玉那样,嬴玉也了解他,于是此刻一个是心念电转猜测无数,一个是好整以暇只待“不谋而合”。 果然,雍国大军忽然从中分开,看过去像是一块铁板从中折断,眨眼间,两部人马倏然分开,竟然生生给这苍黎色的大地劈出一条路来!既已重新分开姬亮君臣,雍国大军那长蛇一般的战阵迅速变换,先是弯成一个弧度,进而竟圈成一个环,把郭益谦部圈在阵中。雍国大军人多势众,因此圈围郭益谦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数圈,郭益谦一时想要冲出去也是不能。而姬亮后军亦同样被雍国隔绝在阵外——秦渭阳看得分明,雍国大军困住姬亮后军的那一部,也仅仅是要“困住”姬亮。同样是弯出弧形来圈住姬亮,可是却并不是像对郭益谦那样越圈越小,越围越死,而是一直游移着与姬亮后军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迫近,也不容姬亮之部突围。分明以是分兵击破之法,让姬亮与郭益谦不得互相援助对方。 秦渭阳看到这里,稍微松了口气,朝嬴玉微微一个颔首——雍国大军的走势,只对着郭益谦而来,于姬亮倒是无碍。嬴玉对秦渭阳的承诺,倒是没有落空。秦渭阳心中感念,对嬴玉的戒备之心也有所松动。 姬亮后军被拦在阵外,眼前是人马踏起来的荡荡烟尘,如一副满是灰尘的烟罗挂在眼前,教人看不清那“烟罗”里头的景象,尽得些隐隐绰绰的影子晃来晃去,越发挠得人心头焦虑。偏偏姬亮的后军一动,眼前的雍军也跟着动。吴军往前,雍军就后退;吴军后退,雍军就向前,姬亮想从侧面突出去,可是雍军拦在眼前弧形迅速地弯了过来把吴国后军尽数圈住。两方人马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对峙着,半日过去也不见半分松动。姬亮心中焦急,眉目蹙得紧紧的,他试了几次都突不出去,也不得不放慢了步子,让马儿来来回回地游移在雍国军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忽地姬亮策马退走,隐没在吴国后军里。雍国为首的将领以为姬亮又要退走,急忙下令挺进跟上。孰料吴国大军退了数步便齐齐勒马,只听得此起彼伏的一阵马嘶过后,猛地向雍国大军冲撞而来!这一下突如其来,连观战的嬴玉也不由得愕然——只见姬亮带领着的吴国后军陡然生出一股离弦之箭的气势来,决绝向前冲上去!这般视眼前矛戈戟钺如无物,倒逼得雍国大军脚下一滞,那阵中的雍国前将军面上颇有些犹疑不定的神色,本能地望向己方大帐,似要望出些指示来。嬴玉虽将这变故收于眼中,然而并不搅扰原定的计划,因此那阵中前将军回头望来,旗鼓间未有新令发下,于是便仍旧从嬴玉对姬亮部围而不克的指示,欲下令雍国大军全体后退——可是,却来不及了! 战场之上电光火石之间便能生出无数变故,就在这位雍国前锋将军阵中犹疑那一瞬,吴国的后军之部已排山倒海一般碾压上来。长矛长戟当啷相接,激烈地碰撞出星点火光,接着便洒出一片血光,马蹄声c脚步声c刀兵相撞声纷至沓来,最前面的雍军已折损了不少。那前锋将军眼见如此,此时若是再退,岂非是自己阵前之卒引颈就戮任人宰割?不惜士卒,日后军中何来威信?前锋将军眼中一凛,当即拔剑出鞘,喊了一声:“全军听令,杀敌”,便身先士卒地冲了出去。雍国前军只围不克,又受了挫折,心中个个憋屈得很,此时得了主将这个鼓舞,登时涌起一股报复之心,纷纷跟着他冲阵反击! 姬亮原本只是想着冲阵而出,猛然遭遇反击,当即下令调转阵势从侧翼突出。雍国前军此时不求围堵,只求克敌,大军从吴国逐渐往侧翼突击的薄弱处猛攻急打下去!雍王远远看着,此时姬亮后军与雍国前军之势正如同猛兽叼着长蛇,一个奋力挣扎摆脱,一个死咬着绝不松口。秦渭阳一旁看着,脸色发白,呼吸急促,额头也微微渗出了些汗水,察觉到嬴玉在看他,也回头警觉地回望嬴玉,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抿着唇扭过了头去。嬴玉此时也不想跟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反正今日一战之后,以前的话尽数不过只是一句话罢了。 雍国的前军渐渐冲断了吴国后军之阵,将之分为两节——秦渭阳虽然初识兵事,然而并非一窍不通,而眼前这情势又是再明白不过了——如此下去,姬亮的后军只能被雍国之兵逐渐蚕食吞没!他瞬间红了眼,转头恨恨对嬴玉道:“不知道今日前军是雍国哪一位大将,真是用兵如神!”他看嬴玉不应,忽然上前纠住嬴玉的衣襟,质问道:“没想到雍王也是言而无信之辈!”他心中绞痛,又爱莫能助,只能将一腔怨气发泄到嬴玉身上——尽管他知道身为使臣,决不可在他国国君面前示弱,可仍旧是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如今嬴玉于他来说并非仅仅只是“他国国君”这一个冰冷而疏远的身份,近一年的朝夕相处,秦渭阳对嬴玉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信任c几分依赖。他与嬴玉之间虽然各有打算,彼此间也都各自留下了游刃有余的局面,可是嬴玉此刻对前锋将军的阵前冲杀的默许,无异于逼到秦渭阳眼前,将他们之间的默契也好c信任也罢,统统撕碎!更叫他介意的是,嬴玉说的那一番谋划,此刻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嬴玉那样说,不过是欺骗自己配合他,利用自己针对郭益谦的一点私心来成全他的谋划!嬴玉背叛了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秦渭阳脑子里连篇掠过他们往日相处的种种,既难堪,又后悔,紧紧揪住嬴玉的衣襟,猛地抬手扼住嬴玉的脖颈!然而还不等他用力,手腕一翻,被嬴玉捉住手腕生生从皮肉上生生扯落了下来。秦渭阳扯不过他,奋力反抗间也不过只能用指甲在嬴玉的脖颈间留下条条带着星点血珠的红痕。秦渭阳为他所制,又气又急,几要口不择言地大骂,刚刚一句“嬴玉”才出口,嬴玉便厉声喝止道:“住口!” 秦渭阳突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嬴玉低声道:“你看着便是!” 秦渭阳犹自半信半疑,嬴玉眉头一蹙,又道:“寡人的手段,还不至于如此低劣不堪。”秦渭阳闻言,看着嬴玉的神情镇定了些许,只是眉头仍旧不肯放松。他挣脱了嬴玉的手,退开几步,再次朝阵中往了过去。 姬亮的后军此时已渐渐不敌,自保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那边的郭益谦?秦渭阳只见郭益谦部尽数被几重雍国大军围住,似要一点一点缠困住郭益谦部,一层一层破进去,直杀得剩他孤家寡人一个。一旁的嬴玉侧目朝陪侍的亲卫长打了个眼色,那亲卫长领命去了,不时便听得一阵急切的鼓声响起,秦渭阳随之看去,山崖上高出的雍国旗帜挥舞之中又另指了方向。这是嬴玉方才又发了新的号令,秦渭阳心道,怕是后面情势要大变,转念又想到嬴玉的打算,才稍稍放了心。 这一边号令一下,雍国冲锋在阵中的前锋将军立刻临场调度,让追击的士卒缓一缓节奏,纵姬亮逃出去几步,而后面截断的人马则被围困在一处,雍国前锋在他们主将的指挥之下,毫不留情地冲杀了过去。虽然是有意如此,在姬亮看来却是绝处逃生一般,他带着人狼狈逃出,回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后军折损。他原想救援郭益谦,然而不想竟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又加之这一系列变故之下,杜锷c秦渭阳这两颗棋子皆废,此时他的处境彷如折断桅杆c毁了船舵的楼船一般,虽然声势架子看着还在,只是摇摇摆摆,失了方向平衡,颠簸在波涛之上,随时可能倒下。 姬亮不停地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要慌乱,可是他越这么强调,慌乱的情绪越是翻江倒海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一面与雍国的前锋部周旋,一面思索着如何解郭益谦此时之围——以他此时的残兵余部,要想直接冲过去接应郭益谦,恐怕适得其反。他心中焦急,又想不出法子,于是心中就更着急,正在犹豫,忽然身后交战之声陡然一阵哄闹,他心中一窒,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姬亮闭了闭眼,不敢回头,身后这样的阵仗,定是有极大的变故,如果不是吴国赢了雍国,那就是姬亮再次睁眼,眸中尽是冷静清明——倘若事已至此,那便是天意难违,自己只好死在这里,也算报了郭益谦的情义。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耳畔听的一声极熟悉的喝止:“君侯为什么亲涉险境,我方才跟你说的,你都没听进去么!”话里大是不客气,甚至颇有责备的意思,可听在姬亮耳中,天底下没有比这个声音更让他安心的存在。 “阿兄!”姬亮扭过头去,喜不自胜地看着眼前又是疲累c又是狼狈的郭益谦。 郭益谦不理会姬亮眼中的热切与喜悦,只是皱眉狠狠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忽然伸手拽过姬亮,一把将他骑上了自己的马上。郭益谦挟着姬亮,共乘一骑,穿过混乱的吴雍士卒,一路往西面奔驰。 “阿兄!阿兄!”姬亮连连呼唤郭益谦:“这是去哪儿?” 郭益谦却道:“我此刻说什么大道理,在你心中都不如秦渭阳的安危性命重要吧!” 姬亮没想到这个关头郭益谦竟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觉失笑:“阵中危机,阿兄竟也有心思同我说笑吗?” 郭益谦没应答,绕了一个大圈将姬亮送到他那辆大安车附近的中军营帐里。之前姬亮出战的时候,到底留了个心眼,留下一半的兵力驻守中军。此刻中军众人见了姬亮与郭益谦单骑归来,不觉心中大骇,赶忙拥上来接应。姬亮刚刚安顿好,郭益谦便又要冲出去,姬亮赶忙拉住他,道:“阿兄!阿兄哪里去?” 郭益谦停下步子,目光往姬亮脸上扫了一扫,道:“君侯,击鼓传令” “阿兄”姬亮以为郭益谦的意思是退兵,岂料郭益谦接着缓缓吐出四个字:“整兵再战!” 姬亮长长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走到那几面大鼓前,挽起袖子,亲自击鼓施令。一旁的亲卫看他如此,也纷纷过来击鼓,一时间本已露出败相的吴国大军忽地振作起求生的士气来。 不是没有经历过困境绝境,不是没有遭遇过势单力孤,更不是没有过惶然失措,可是姬亮相信只要有郭益谦在,他始终会挺过去。他的临阵击鼓,同时亦是在昭告吴国士卒,他们的国君没有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他们为他的功业出生入死。吴国的这一批士卒大多是在上郡一战之后征编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千夫长c百夫长c校尉c都尉们,也都是湄河学宫里出来的,谁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国君忍辱负重,奋起重振,收复失地的故事?谁不倾慕于那些英雄故事里的传奇风姿?谁不想日后人们口耳相传里有自己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吴国人都是相信传奇的。当年的桓公是传奇,如今的姬亮也是传奇。吴国人都是相信传奇的。于是对于战场上的吴国人来说,他们甚至都不需要豪言壮语的激励和虚无缥缈的许诺——不论是大族旁支的白山,亦或是行伍出身的翟缨,又也许是山野村夫郭益谦,甚至还有行刺过姬亮的“对头”杜锷,哪一个不是给他们这样的普通士族走出了一条路?当年上郡一战,甚至湄阴一战,哪一处没有吴国人的热血气概? 阵中的吴国人陡然高声齐齐一呼,震得山崖上那些松动的碎石簌簌而落,被雍国分散在各处的吴国士卒自发聚集成一团,逐渐聚拢又要向雍国本阵发起冲击。而嬴玉的意思本来是叫分隔吴军,一面拖住姬亮,一面围剿郭益谦部——既挫了吴国元气,又履行了他对秦渭阳的承诺。可此时郭益谦突围而出却是出乎嬴玉意料的,下令去围堵也来不及了。郭益谦与姬亮一汇合,吴国的声势就回来了一半。这一半召唤在阵中的那一半,于是阵中本是雍国包围吴国情形,顷刻之间又变成了吴国两头夹击着雍国。 姬亮与嬴玉,谁都没有休战的意思。 嬴玉凝重了神色,他如今是着实不敢轻视这个在湄水那头长起来的年轻国君。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秦渭阳会这样把姬亮放在心上。这个人,似天上发光发热的太阳一般,明亮c耀眼c热烈,那不是来源于国君的威权,也非行事上的刻意造作,而是与生俱来的一股蓬勃热情,在姬亮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之间,吸引着众生。 姬亮的事情,嬴玉都知道,只是往日里总当他是年轻人的冲动,年纪长了若能沉稳下来便罢,若不能,这吴国迟早要毁在他的年轻上。但此时嬴玉才知道自己从前是想错了。嬴玉从小便被立为太子,又是在雍国这样一个大国,自然早早立下心志,要做这天下霸主,所以行止俱是符合一个国君应该有的沉稳c雍容与莫测,以至于似乎从来不曾有过年轻的天真c热情c执着。嬴玉自嘲,自己从没有年轻过,所以也就不觉得老,所以咸安城里规整的建筑,在秦渭阳看来,也是威严端肃有余,又颇为压抑单调吧。 嬴玉扬起手,示意陪臣与亲卫,向后挥了一挥。陪臣与侍卫会意,退下去又传了一道军令。 鼓声又响了起来,旗帜又舞动了起来,秦渭阳看着阵中混战在一起的吴军与雍军逐渐分开,雍国大军在阵中主将的调度下有序后撤。吴国那边见雍国撤军,也擂鼓收兵。刹那间这山间的平地空旷了不少,只剩下一地断戈残戟,混着山谷间的风声呼啸,入目只觉萧瑟衰败,全然没有方才的壮气激烈。秦渭阳万没想到嬴玉会收兵,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以眼神询问。 嬴玉察觉到来自秦渭阳的目光,朝他一笑,却对身后的陪臣道:“天色已晚,不宜再战,传寡人的令,就地安营扎寨。顺便去通知吴王一声,明日天明之时,两国再战!” 听得这一句,秦渭阳整个人松弛下来,脚下一虚几要站不住,还好嬴玉就在身侧,情急之下攀着他的手臂才没摔下去。这一举动又让秦渭阳大为窘迫,忙不迭放了手,讪讪地整理着身上的衣裳。 嬴玉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站了这半日,可是累了?”又看秦渭阳满脸通红,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试,再拿回自己额上比了一比。秦渭阳忙说:“我没有事。”看嬴玉眼中仍有探究的意思,便小声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收兵。” 嬴玉笑了,携了秦渭阳的手,自顾自又上了山崖。 彼时已是夕阳西下,他两人在山崖上站着,触目所及只见一轮红日渐渐敛去了刺眼夺目的光芒,沉默又安静地缓缓坠入群山之中,泛起一点灼热的余晖,将这群山万壑添上一抹无可奈何的苍凉。几只孤单的乌鸦振翅飞上他们头顶的枯树上,嘶哑的叫声盘旋在头顶,这大暑的天气,竟然也叫这几声鸣叫唤出一层一层薄薄的凉意来。 秦渭阳听着这声音,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嬴玉一直注意着他,见状便问:“你冷?”当即要解下披风围在他身上。秦渭阳摆摆手阻止了嬴玉的动作,只道:“我是第一次上战场亲眼看着这些杀戮与残酷。” “你怕么?” 秦渭阳摇摇头:“虽没有见过,但哪个男儿不曾想象过自己在战场上的飒爽英姿?今日眼见着这些,与我想象的不同,可是到底也没偏到哪里去。我自己,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嬴玉没有说话,安静地倾听着秦渭阳吐露心声。 秦渭阳道:“我看你与君侯对阵,着实难解难分,你们旗鼓相当,变化万千,郭益谦的本事倒显露不出来了,他做的事,普通的将军也能做。” 嬴玉应了句:“寡人此前也没想到姬亮临阵反应这样好。” 秦渭阳唇角微扬,眉目间有些得意,笑道:“你以为我前些年出使雍国说的那些话是吹嘘他么?他就是那样好,我从小跟他长在一处,这么些年,也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的。”他说着,看嬴玉神色又沉了下去,眉目间泛出些冷淡与疏离的寒气来,遂讪讪住了口。嬴玉的眼神看得他心虚,他是亏欠嬴玉的,就像姬亮也亏欠他一样。 嬴玉深邃的目光注视着他,道:“我就从没有一个一起长大的人,似乎我生下来,变注定要做一个‘寡人’。” 秦渭阳看似无意地接着问了一句:“你难道还没有王后么?” “怎么会没有?她是王室之女,不过已经过世了二十多年了。” 秦渭阳愕然,二十年前他还是个黄口小儿,这些往事自然无从得知,即便数次出使雍国,他后宫的事自然也是不便多问多打听的。 嬴玉继续讲道:“生太子的时候,难产而亡。” 秦渭阳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那这么多年,你后宫里,就没有一个姬妾?” “怎么会没有?”嬴玉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又说:“原想着有她们陪着,多少枕边也热闹些,可是”嬴玉低头一笑:“热闹是真热闹,寂寞也是真寂寞。” 秦渭阳头一次见到嬴玉这样失落的神情,心中不忍,他伸出手去——就像那一回他主动向他伸出手去一样。嬴玉没有回头看他,只看着渐渐黑沉下来的天色,道:“不过这些事,早在我意料之中,有所得,则必有所失。我从不信有什么天命与运道,我只相信无论是寡人脚下一寸一寸的土地,还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威权,都不是平白得来的,都是要自己筹谋——包括,留在身边的人。”说罢他转目向秦渭阳看过来。 秦渭阳不敢与他目光相触,只转头看向别处,山下的战场早已被两国派出的士卒打扫干净,对面的吴国中军已扎起一座一座的营帐,燃起一堆一堆的篝火。秦渭阳说:“留人在身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嬴玉点点头:“这是自然。” 秦渭阳再问:“可是留人在身边,就不会寂寞了吗?” 嬴玉负手在崖山踱了几步,回身背向山崖而立,夜风开始从远处吹过来,一阵一阵荡起嬴玉宽大又轻薄的袍袖,可是他这个人却定定地站在山崖上,仿佛天地初开的时候就稳稳地站在了这里。嬴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没有被风吹散,依旧如他这个人一样,稳稳地落在了秦渭阳心上:“你大约不知道,最近这一年,寡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你心里的事,我心里的事,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都是可以说出口的。即便不说出口,彼此也是知道的。你扪心自问,你这一年,真的有你自己说的那样困苦波折么?”嬴玉看秦渭阳脸上神情有些恍惚,反手握住他的手,道:“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只是你自己还不肯承认罢了。”嬴玉抬手一指向对面亮起灯火的吴国大营,说:“你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分,他早成了你的一个习惯。但此刻我想问问你,你也问问你自己——倘若你并不是从小就认识他,不是他的国臣,我与他调一个个儿,你见到他时,可还会倾心于他?还会这般把他放在心上么?” “我”秦渭阳正要开口,被嬴玉阻止。嬴玉说:“这个问题我不需要答案,你只需要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嬴玉到底是执掌雍国二十多年的霸主,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何况秦渭阳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情与心思。嬴玉这一句“不需要答案”,直接把所有的c秦渭阳能想到的结果全数推到秦渭阳自己身上。说给嬴玉听,终究不如说给他自己听,自己的心声,最是避无可避。 秦渭阳从没有想过嬴玉所问的这个问题,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第二种人生。从他一出生,到开蒙,再到入学,拜师费文通,一切的一切,早已安排好了他这一生要走的路。他没有想过另外的可能,自然也不抱怨他的一生被早早地定好了,毕竟他从小到大接触到的人,姬亮也好,白山c妫檀也罢,谁的一生不是早就注定了要走什么路呢?即便是杜锷——倘若他家不败落,他的一生与自己的一生,又有什么区别?而即便是杜锷,即便他的家族已经败落,可是,终究还是回到了他原来要走的那条路上。 “是啊”秦渭阳喃喃自语:“杜锷是这样,我难道就能逃得脱这宿命?”他转眸看向嬴玉,凄然一笑:“如果我还有这一身本事,那么我自然也终究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的,你与君侯掉个个儿,我对你与对他也没什么区别,那么你与君侯又有什么区别?若是如此,那我现下对他如何,对你又如何,又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总之都是被命数推着走罢了。而我若没有这一身本身,只是个贩夫走卒,那么我又如何是我呢?我既不是我,那么我对君侯如何,又对你如何,也是没有比较的必要了。” 嬴玉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秦渭阳会有这样一番应答,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即便嬴玉听着也要仔细思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嬴玉思索良久,不得不佩服秦渭阳的通透。自己枉称了一世枭雄,却不如眼前这个小了他十多岁的年轻人看得明白。 嬴玉只是一笑,说道:“是寡人失言了,问了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并不是毫无意义。”秦渭阳的声音与他此刻的神情一般空惘:“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世上的人,总以为重来,或者不走这条路,就能有另一番天地。殊不知这天地间的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你不做,他便来做。你做了他的事,他就来做你的事,那么你和他,他和你,又有什么区别?终归是模糊了面目,不过是用一个身份活在这世上罢了。” 嬴玉听他话中所说越来越虚无,不免有些惊怕,怕秦渭阳彻底对这世上的事失去了期待,翻身从这百丈山崖上跳下去。 秦渭阳看出了嬴玉的担心,缓缓一笑:“你不必怕我从这山崖上跳下去,我虽这样说,可却不是那等毫无担当的人。既然上天分了这个事与我做,给了这条路让我走,那么再苦再难,再求而不得,也是要走下去的。” 嬴玉松了一口气,心里对秦渭阳又更添了一重敬重。他是喜欢秦渭阳的,因为生得那样好,那样像嬴玉心里的那个许久不曾想起的久远记忆。加上秦渭阳的灵慧能言,清明通透,更让嬴玉在心里放他不下。但也就是喜欢c欣赏,尚未如此时这般感受到面前人的大智慧。秦渭阳的身影,逐渐在他心里立了起来,比心底那个悠远而模糊的记忆更加清晰c深刻。 嬴玉洒脱笑了出来,拥住秦渭阳,道:“你说得对。只是我们谁都不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成或败,生或死我们能在这天命既定之下,为自己争取的,也就是这些了。” 秦渭阳闭了眼,脸上挂着一抹舒展的浅笑,安静地靠在嬴玉肩上。嬴玉眉宇间的冷硬神情逐渐暖了起来,一点一点化成春风一样和煦却不粘腻的笑意。 他两人在这半山腰上解了彼此心结,对面的吴国大营中,姬亮与郭益谦却吵得不可开交。 郭益谦头一次对姬亮发这样大的火,姬亮虽然知道今日的险境是自己鲁莽了的缘故,可是郭益谦几乎是疾言厉色地喝问,让他委屈之下忍不住回了几句,于是郭益谦更是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 郭益谦道:“既然君侯已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那我也当不起吴国车骑将军的重任!” 姬亮越发委屈,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慌乱:“我有什么办法?商量好的计策,一夕之间全乱套了!我在那祭天的高台上,一面应付雍王,一面要注意着底下的变化,可是突然来了那么一队乐舞,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阿兄怎么不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我也不是事事都能应对的,我不过是个资质平庸之辈,所以才要阿兄在我身边辅佐,倘若我事事能自己知道如何处置,岂不是只要与雍王一样,用不着阿兄这样的重臣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激得郭益谦的怒气越发大了,直接揪起姬亮的手腕,一字一字道:“倘若不是你那么紧张秦渭阳的安危,吴国根本不需与雍国会盟——我在越亭虽有败仗,可是援兵不日即到,何况君夫人在晋国又别有调度,嬴玉又未必就敢再对吴国用兵!” 郭益谦的话说服不了姬亮,姬亮为自己分辩道:“阿兄此时追悔这些有什么用?!局势到底是到了这一步了!再说,上卿在我身边多年,如果我对他的安危不闻不问,那么阿兄你真的安心么?你难道不会觉得唇亡齿寒?我是一个薄情寡恩的人,阿兄你就真的乐见么?”他说着,眼泪也落了下来,一时哽咽得话也说不下去,将手臂放在膝盖上,脸又埋在手臂里,哭得伤心。 郭益谦一腔怒气还未消散,只是看到姬亮哭得这样,肩膀缩成一团,一抖一抖的,心中终究不忍了。他攥紧了拳,把剩下的话语化成了一阵急促的呼吸与长叹。他俯视着姬亮,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七八年时光仿佛不曾有过,姬亮仍旧是锦屏山下他初见时那个委屈无措的模样,而自己也从未将他真的视作国君,在他心里,姬亮永远是在他面前会哭会笑,会发牢骚,会冲他撒娇的少年。郭益谦与他并肩坐下,安慰地抚着姬亮的背脊,默默不语。 良久,姬亮哭得累了,郭益谦伸手抱他在怀里。七年来,他们大闹小吵的次数也不少,有时候想起来,哪里有半分国君重臣的样子,浑如寻常人家的做派一般。可是吵闹归吵闹,话说得开,心就敞得开,彼此之间就仍是毫无芥蒂的亲密与信任。 郭益谦放软了口气,说道:“你有这会儿觉得委屈来哭的,何苦今日非要冲锋陷阵?你只知道战场上快意,却不知道我隔着千军万马瞧着你冲了进来,心里有多害怕。倘若你那个时候有个什么万一我都不敢往下想” 姬亮心里一暖,眼中又落下泪来。郭益谦看他这个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也忘了生他的气了。只听姬亮又说:“我那么急急地冲进去,也是看到阿兄被他们围困在阵中。雍国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想要把我军绞灭在里头,我一着急,也就顾不得危险不危险了。” 郭益谦看姬亮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己的神色,生怕自己再发怒,于是露出了笑意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我,我心里也惦记着你,这是好事,可是我们不要把这种互相惦记,变成了彼此的软肋。” 姬亮点点头,应道:“阿兄其实我不知道还要不要跟嬴玉打下去” 郭益谦眸中闪过一丝忧虑,直言问道:“君侯是因为今天雍王突然发难,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你怕明天的战局会更复杂?” 姬亮摇摇头:“如果只是对上嬴玉,我并不怯于与他一战。我只是”姬亮的眼中空茫茫的没有焦点,彷如他逐渐散去的斗志。“我只是太过高估了我自己杜锷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更不要说上卿阿兄,我很怕,我也有我不敢去想的事情。可是今天这一切,让我感到那个我最怕看到的事实,可能已经发生了” 听他提起杜锷,郭益谦心中一沉。他知道姬亮在害怕什么,如果是真的,那对姬亮来说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姬亮对秦渭阳是真的在乎,即便是郭益谦也无法将秦渭阳的痕迹从姬亮心上彻底抹去,那是超脱了爱与恨的局限的信任与知己。郭益谦在这个问题上劝不了他,也没有办法劝他,只得换了个角度,声音稳稳地说道:“此时没有上卿他们的消息,未必不是好消息。我已经遣人去越亭调兵,依着咱们国中惯用的调兵之法,越亭的兵支援我们,湄阴的兵支援越亭,上郡的兵再支援湄阴这一年半载的,咱们到底耗得起——只要君侯心气还在,那么咱们就耗得起!” 姬亮被郭益谦这一番稳稳的话安慰住了心神,面上又生出几分不服输的少年心志来。 郭益谦便又说道:“越亭的兵马估摸着今夜三更天就能到,咱们休整一晚上,明日犹有余力一战。至于杜锷所幸他也不过是担当了救援上卿的事情罢了,无论他成与不成,都无碍大局。”他不给姬亮说话的机会,赶紧着接下去说道:“至于上卿,现下君侯即便再担心他,也只能忍着,待到此间事了,再作打算吧。” 姬亮抬起身子来,眉目之间尽是不舍与纠结,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日,当一轮红日冉冉地从山坳里慢慢升起,天光把这世间照的大亮的时候,姬亮已全身戎装地立在中军大帐之前。还带着黎明前的清凉的晨风一阵一阵地轻轻拂动着姬亮铠甲上的垂缨,绞着散碎的几丝头发,划过他光洁饱满的额头。相较于昨日的颓然,今天的姬亮格外精神,他深深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带了些微笑看向郭益谦,以及郭益谦身后的大军。 郭益谦亦是一身戎装,正当壮年的他,莫名给了姬亮一股稳妥的感觉,并非是早年间单纯的扶持相伴,多了志在必得的壮阔心怀。郭益谦神色平静,没有把出征前将领惯有的壮志雄心写在脸上,只将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姬亮。郭益谦没有多说话,但他要说的话,姬亮已从这目光里读懂了。 眼见郭益谦身后的数部副将已各自列阵,连夜赶来增援的越亭援兵早已整装待发,姬亮的目光纵出去,往他们那些模糊的面容上扫视而过,蓦地大喝一声:“击鼓!” 他一声令下,列在中军大帐之外的十二面大鼓齐齐擂动!密集的鼓点几无间隙地落在革制的鼓面上,越敲越急,大有风雷之势,将方才旭日初升的明丽光景生生扭转成了冷凝肃杀之境。急切的鼓声反倒衬托得四周静极了,山坳间的鸟雀仿佛也被这阵势吓住,不敢出声,这天地间似乎除了姬亮军中的鼓声再没有一点别的声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吴军阵前传来的鼓声自然也惊动了嬴玉。他远没有姬亮那样如临大敌的情态,面上依旧是寻常的轻松表情。他未着甲胄,穿着一身日常的宽袍大袖闲闲踱步走出辕门。 “吴王起来得倒是早。”嬴玉话中带笑,没有回头,却是说给随后跟出来的秦渭阳听的。 秦渭阳没应声。嬴玉转头,看他脸色有些发白,面上大有疲惫之态,于是关切问道:“怎么?昨夜又没睡好?”说着又是一叹:“寡人知道你惦记战事,只是你若想时时关注战事,那么又怎么能不保重你自己呢?这是军中,虽有军医,到底不如城中方便。” 秦渭阳朝他欠了欠身,道了谢,又说:“我也不是刻意如此,只是近来睡得都少,有时候辗转反侧一夜,到天亮了还睁着眼。” 嬴玉看他这样子不由得心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角:“你想得太多了。” 秦渭阳只是一笑,又问:“大王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嬴玉又转头看向姬亮大营:“看起来,吴王倒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啊。” 秦渭阳笑得得体,将姬亮硬生生从他话里剥去:“今日一战,怕是要彻底分个胜负了——大王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吧。没有想到,约定的会盟,竟然演变成了这样一出。” “自然记得。”嬴玉应了一声,回身欲走,秦渭阳即刻拉住他,低声道:“我还有话要同你讲。” 嬴玉眉头一蹙,有什么话非得这个时候讲?还是有些话此时不讲就再也没有机会讲?他顿下脚步,等着秦渭阳开口。 “我”秦渭阳艰难开口,全然不是平时能言善道的模样:“这一战,也许是我c君侯c郭益谦,甚至还有你的了局,有的人要死,有的人会活着,有的人会留下,有的人会回去”秦渭阳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这一战之后的众人:“你答应了我,我也答应了你我想我想” 嬴玉见他说话吞吞吐吐,又毫无头绪,想来秦渭阳脑子里此刻也是一团乱麻。这种情况下,不论秦渭阳此时要对他说什么,日后都不免意难平。倘若一味求全,反而没有意思。他打断秦渭阳的话:“你不用此刻来说。你答应我的事情,总该等到此间事尘埃落定之后再来论,况且此时跟你讨论这个,寡人在你心里终究是逃不脱以战要挟的嫌疑。”说罢,也不理秦渭阳,转身回到大营之中。 秦渭阳一个人站在辕门口目送着嬴玉,忽然从山间卷来一阵大风,吹得他背后在这暑天里生寒。他愣愣站了许久,对面吴国大军的战鼓响彻耳畔,似乎惊醒了他一般,秦渭阳慢慢抬脚往回走。他走了一步,停下来看看天,又看看地,回头看看姬亮的大营,再看看眼前咫尺之遥的雍国军帐,忽然觉得这天地阔大,只有自己一个人,而自己却是不应该在这里的。秦渭阳叹息了一声,声音轻得他自己也听不到。 回到军帐的嬴玉下令阵前击鼓c列阵,瞬息之间大帐前已经是甲光耀日,雍国大军蓄势待发。 嬴玉站在帐前,大手一挥:“出战!” 刹那间山呼海啸一般的喊声掩过了鼓声,雍国的士卒如狂风c如潮水一般往对面姬亮的中军大帐涌过去。几乎是在同时,姬亮的中军大帐阵门打开,亦是涌出来一团一团的烟尘,而吴国的士卒便随着这烟尘滚进阵中。秦渭阳又站上山崖观战,吴雍两军战袍鲜明,看在秦渭阳眼里如同两种鲜亮的染料骤然相撞,迸出激烈的交锋!秦渭阳紧紧攥着拳,今日一战,双方开门见山地短兵相接,并不似昨日那般有分兵c有围堵追截的复杂打法。今日的打法看似简单,然而伤亡折损却是即时可见,胜负也许在顷刻之间已见分晓。 因为双方一夜之间各有增兵,因此打得也颇是稳当,姬亮似乎从昨日的教训里学到了什么,一批一批地出兵增援,誓要与嬴玉耗到底——何况,阵前主将是郭益谦,姬亮只有保证后方增援,才能保证郭益谦在阵前的安全。 郭益谦一身甲胄阵中持戟冲突,作为主将,他有一队亲卫在战场上随身护卫。也是借着他那一身甲胄与亲卫的护卫,郭益谦在阵中身先士卒,横冲直撞,直直奔向对方大将!雍国今日出战的将军正是昨日与姬亮纠缠的前锋将军,他看郭益谦冲过来,掩护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将长戟一挥,挡下已经逼至眼前的吴国士卒朝他砍来的刀锋。 刀兵相撞,有细小的火花从中间一瞬而逝。雍国的前锋将军退后几步,然而郭益谦催马前来,越逼越紧。雍国的士卒见敌军主将已至,纷纷扬起刀锋想要捉了他立一个大功!然而郭益谦的亲卫原是吴王宫中姬亮的侍卫,均是万里挑一的好身手,雍国的士卒一有近身便手起刀落,哪里能接近郭益谦分毫? 郭益谦心无旁骛,只想速战速决。他目标明确,直直只向雍国的前锋主将攻去,前锋主将勒马回身欲走,郭益谦将长戟握在手中,奋力一掷,正中他背心!那前锋主将就这样直愣愣地跌下马去!主将阵亡,雍国士气大损,忽又闻得雍国那边传来一阵急过一阵的鼓声——是收兵的意思。郭益谦眼见着雍国士卒如退潮一般退走,心下狐疑:不过折损了一个前锋将军,嬴玉不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为何急急地退兵?莫非是有诈?当下勒马看了一阵,下令吴军撤回营中。 他回到大营,对姬亮说了雍国阵前反常退兵一事,姬亮沉吟一阵,想不出名堂,便搁在一旁。这时还不到午时,姬亮问郭益谦道:“我看阿兄说起,想必今日雍国是不会再战了吧?” 郭益谦摇头:“不一定。反正咱们枕戈待旦,他要战,咱们应战便是。” 姬亮笑道:“阿兄没想过咱们主动出战?” 郭益谦想也不想便答:“嬴玉不来阵中亲征,咱们主动出战,也不过白费力气。” 他这话一出口,把姬亮惊了个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道:“阿兄你原来你是想” 郭益谦看说破了计策,索性不再遮掩,直言说道:“是。正如君侯所想。”又问道:“一劳永逸,不好么?” 姬亮犹疑道:“可是目下吴国已经撑不住连连征战了倘若我们轻举妄动,只怕——” 一抹锋锐的冷笑在郭益谦唇角凝起,他一字一顿说道:“咱们如果把雍王折损在这一战里头,嬴玉还未立太子,雍国为了新雍王即位,少不得有一阵内乱。即便想找吴国复仇,也要等平定了雍国的内乱之后吧。” 姬亮点点头说:“阿兄思虑的是。不过,嬴玉要是一直不出战,我军又当如何?” 郭益谦皱紧了眉头,眼中大是无可奈何的不甘心——“那么,最迟五日之后,吴国必要撤军!” “撤军?” “不仅如此,”郭益谦语速极快,连珠炮一般,“之后必须加重荆门c越亭一线布防,君侯也需要尽快返回秣城,再调商骐骥来前军坐镇——吴国与雍国的大战,一触即发!” 姬亮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他是知道吴国目前再经不起这样集举国之力的大战了,而倘若不应战,只怕灭顶之灾就在眼前。“那么”姬亮缓缓开口:“只能让君夫人从晋国出兵,可是晋国目下也不稳妥——阿兄” “我问君侯一句话。” “什么话?” “到了如今这个情形,君侯,可舍得下上卿?” 姬亮不明郭益谦话中的含义,问道:“阿兄是什么意思?” “雍王必须出战!倘若不出战,我也不能让他活着回南晋!万不得已,只得是全歼之法而上卿若不在军中便罢,若在”郭益谦逼视着姬亮,不容他躲闪:“君侯,可舍得?” “我” 几乎是预料到了姬亮的犹疑,郭益谦疾声道:“到时候,可容不得君侯临阵变卦,想要救人,大势之下,是不行的。” 姬亮被郭益谦逼得退无可退,低了头不愿作答。郭益谦再次逼问道:“君侯意下如何?!” “好”姬亮低了头,他的声音比头更低,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中滴落,他嘶哑着嗓子应道:“就依阿兄所言”短短几个字,他说得艰难至极。 郭益谦逼出了姬亮这句话,浑身也似脱力一般倒在榻上。 忽地,有亲卫在帐外禀报:“骁骑将军求见君侯!” 此言一出,姬亮与郭益谦齐齐一愣。姬亮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又是笑又是急地说道:“快让他进来!” 杜锷进来的时候,姬亮与郭益谦俱以收拾好表情神色,一上一下端坐在帐中等着他。杜锷见了礼,等着姬亮问他。 姬亮并不着急,语气不疾不徐地问道:“杜骁骑去了哪里?一天一夜都没有消息?” “臣去了雍王中军大帐。” 姬亮与郭益谦对视一眼,姬亮面上脸色一肃:“你可见到上卿了?” “见到了。”杜锷的语气中,也有不可觉察的一丝落寞。 姬亮闻言,激动得站起身来:“他怎么样?人在哪里?”他的目光在杜锷身上转了一转:“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他不愿意回来?还是”姬亮咬了咬牙,狠心问了出来:“他回不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一句杜锷答不出来,沉默以对。 秦渭阳回不来了——这个答案在姬亮心里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秦渭阳愿意留在雍王身边,另一层,则是秦渭阳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姬亮的脑子轰然一响,根本无力去分辨杜锷的回答到底是哪个意思,更不消说让他权衡哪一种情况对他c对吴国更有利。 “上卿他他”姬亮惶然地抓住郭益谦的臂膀,郭益谦心中一叹,看向杜锷,喝问道:“杜骁骑,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直说了吧!” 杜锷道:“我在雍王的大营里,见到了上卿——会盟之时我从后面绕上去,却找不到上卿。我看了一阵,下面竟然乱了起来。我只得追到雍王的大帐中去,总算见到了他。上卿一见我,就知道了我的来意。只是他不知道我们原先的计划,后来知道了,却说这计划是对着他来的,安心不让他还吴。还说”杜锷瞧了郭益谦一眼,接着说了下去:“还说这一切都是车骑将军的算计。” 姬亮听得秦渭阳还安然无恙,平复了些心绪,追问道:“他以为阿兄要害他?所以不敢回来?” 杜锷并不想把昨天的事全盘说出来,因此嬴玉与秦渭阳算计郭益谦的事一概不提,只说秦渭阳心有顾虑,不肯跟他走。 姬亮看了看郭益谦:“所以他宁愿留在雍国,不回来?” “上卿并不是不肯回来,只是误会未消。” 郭益谦听他们说了一阵,忍不住开口:“他不回来,是因为我还在吧!” 这话说得姬亮与杜锷都是一惊,姬亮惊讶的是郭益谦与秦渭阳什么时候到了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而杜锷惊的却是郭益谦竟然什么都知道?只听得郭益谦又说:“我不想他死,他竟然想要我死!”郭益谦的话,一句比一句惊天动地,姬亮听得心惊肉跳,抓住郭益谦的衣袖连连问道:“阿兄在说什么?” 郭益谦目光往杜锷面上扫去,见杜锷与他对视,却没有要阻止他说下去的意思,索性当着姬亮的面全说了出来——“他们师徒两个,一直忌惮着我,只是看在君侯的面上,勉强容下。倘若君侯一直安于东南一隅,我和秦渭阳,也许可以相安无事。然而我拉着君侯往外冲,拉着吴国往外扩,他们便不高兴了。” 姬亮辩解道:“怎么会?丞相也罢了,上卿最是能体察我的心思,我想要做的事情,他都不会反对。” “君侯真以为是这样?”郭益谦冷笑:“君侯可不要忘了,最初你可是从秦渭阳他们这样的世族大家子的嘴里,掏出来了吴国复起的底气。如果当时连秦渭阳也反对君侯,君侯又会怎么对他?他那时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郭益谦浑然不觉杜锷在旁,他这话就说得不妥。当然杜锷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找茬,任由郭益谦说了下去。 郭益谦道:“后来君侯重用秦渭阳,想来他对君侯也有那么两三分真心吧。再后来我坚持出兵,他是真怕吴国底气不足也好,或者怕我势力渐大也罢,总之他是在台面上反对往东进图。” 姬亮从前想,郭益谦与秦渭阳就算不和,那多半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今郭益谦却跟他说不止于此,他转头去向杜锷求证,可杜锷竟然是默认的态度姬亮不甘心,仍问到底:“我即位已有七年,许多事情已成定局,他反对你,又有什么实际好处?” “我不在吴国朝堂上兴风作浪c狐媚惑主——就是好处!”郭益谦一面答了姬亮,一面看着杜锷说道:“此时雍王提出会盟,他借势装作我要害他,不肯回来,君侯心里必然疑我。我在朝中没有他那样的根基势力,一旦与君侯生了嫌隙,岂非只有死路一条?”杜锷仍旧不说话,郭益谦心中有了底气,看向姬亮的眼神多了几分坚定:“所以,丞相才会在那样巧的时间里,出现在越亭,来告诉君侯自桓公起,我师门与君侯父祖的渊源和恩怨!” 这话郭益谦从前对姬亮说过,那时姬亮信与不信,不过五五之分。而此刻姬亮心里期盼着杜锷出来反驳,可是等了又等,都不见杜锷说话。郭益谦眼看着姬亮神情有异,本不想如此逼他,只是此刻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自己也不容自己放弃。狠一狠心,又说:“先是君侯为楚国之事,使秦渭阳出使雍国,面见雍王。而这次出使,杜骁骑虽然也跟着到了雍都咸安,可是却先行返回——也就是说,秦渭阳除了君侯交代的事情之外,还与雍王有过什么来往,有或者达成了什么私下的契约,是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知道的。” 姬亮呆住,往昔的细枝末节忽然从他的记忆深处翻涌出来——秦渭阳是自请出使雍国的,因此前为伯姜公主的事出使过晋国,所以出使雍国便显得理所应当。第一次既然如此,第二次出使雍国更是顺理成章姬亮脸色煞白,有虚浮呼吸在他的鼻息间急促地来回,郭益谦的话音魔咒一般在他耳边萦绕:“即便第二次秦渭阳的出使,是否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便定下的,也未可知。把准了这两个关键的点,就可以穿成一条线——那么雍王突然亲征吴国也好,所谓的扣着吴国的上卿换会盟的和谈也好,从头到尾有可能都是计——”郭益谦猛地冲到姬亮面前,与他不过几寸之距:“秦渭阳算计了我们所有人!他联合雍王,借会盟的名头,他想借雍王的刀除掉我这么个奸臣——可是,谁又知道雍王心里又是不是将计就计,把我c和君侯,一起了结在这里?” 姬亮脸上已看不到半分生气——杜锷的一言不发把他所有的希望都浇灭了,他木然地问道:“只是雍王么?会不会,是上卿的意思,要我,也死在这儿?” “不是!”杜锷开口。 姬亮眼皮抬了一抬。 杜锷看郭益谦话说得差不多了,方才说话:“上卿,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害君侯的意思。” 姬亮苦笑一下,不接话。 杜锷又说:“车骑将军方才说的不错。丞相和上卿,都有私心,但这私心只对着车骑将军一个人——师门宿怨,于国于社稷不相干。何况,吴国自君侯即位以来短时间内聚集国力用以收复失地,连连征战,吴国还能撑多久君侯也明白,是以上卿即便因为这个针对车骑将军,也不算过分。” 姬亮的脸色有了一点缓和——杜锷要的就是这一点缓和,所以方才任由郭益谦把秦渭阳往最恶劣的方向揣测。秦渭阳公事你掺杂了私心,如果郭益谦借题发挥,秦渭阳难脱干系。而先让姬亮失望到极点,再告诉他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反而姬亮不会过多苛责秦渭阳。朝三暮四之局,世人也不能免俗。 果然,姬亮听得这一句,眼珠转了一转,有了些活泛的情状。 杜锷回身看着郭益谦,微笑道:“既然方才车骑将军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索性今日我也代上卿把话说开。上卿对君侯是什么心思,十几年朝夕相处,君侯难道这点自信与信任都不肯给自己和上卿?何况雍王是什么人?纵然他欣赏上卿,甚至倾心于他,难道就可以什么好处不要,平白陪上卿这么折腾?他可不是君侯这样的少年心性,得失最是看重的。而上卿若能有左右雍王的神通,又何至于被他扣在雍国来威胁君侯?”杜锷的言下之意,姬亮与郭益谦俱是了然于心。杜锷察言观色,话锋又是一转:“昨日一战,车骑将军看来是也不打算放过雍王吧——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也给他来一个将计就计!”杜锷说着,凑近姬亮,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通,说得姬亮连连点头。 郭益谦忽然问杜锷:“可上卿为什么让你回来?” “他不是让我‘回来’,他是要我‘走’。”杜锷看姬亮与郭益谦都没懂,解释道:“他铁了心要让车骑将军有来无回,君侯岂能容得下他?他又不远再亏欠连累我”杜锷振了振胸臆间的一腔倔强:“他的法子与车骑将军的法子,我还是赞同车骑将军的——嬴玉一死,一了百了。”他又对姬亮说道:“此事终究是上卿太过固执。”说罢对姬亮郑重一拜:“杜锷出身罪家,幸蒙君侯大量,对锷之不羁放肆多有原宥,胸襟广博非常人可及。杜锷此前因私情私怨对君侯多有冲撞,君侯依然委以重任,不猜不忌。遇此明主,实乃杜锷之幸,从今之后,杜锷心甘情愿投到君侯帐下,任凭君侯驱驰,绝无二心!” 最后这个变故是姬亮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一时愣住,还是郭益谦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扶起杜锷,姬亮才算松了一口气,对杜锷和郭益谦两人道:“但愿一切皆如杜骁骑所料。” 帐外,吴军已经在生火做饭。袅袅的炊烟在营帐间此起彼伏,士卒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吃着饭,间或说上几句话。他们是冲在最前面的人,反而不如姬亮紧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这一日直到日落,也不见雍国有再战之心。饶是如此,姬亮仍不敢有半分懈怠,一面遣人与越亭守军保持联系,一面与郭益谦c杜锷在帐中商议作战之法。 一夜过去,当太阳再次从山坳间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吴雍两国“会盟”的第三天。 姬亮步出帐门便觉得今天同往日有些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的事情会发生。 清晨的山风吹得旌旗猎猎,几乎是撕扯着姬亮的袍袖,似要拦住他向前走的脚步。姬亮逆风而行,远远望见对面雍王大营已开始击鼓,立刻也下令吴国大军集结整装。 姬亮依旧镇守中军,郭益谦与杜锷分领着两部兵马,粗粗排成两个阵型——阵型虽然简单,但胜在灵活,左右两翼包抄可,前后夹击亦可。雍国的阵容比往日更见严整和壮大,两军对峙待发,郭益谦不想再等,正要下令进攻,忽地只听见那一头杜锷惊呼一声:“上卿!” 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郭益谦看见了对面鼓声中列阵肃然的雍国大军缓缓从中间分开一条路来,仿佛是撕开了层层血肉,一直被压抑在心里的真相猛地显露出来—— 在一列代表煊赫地位的仪仗斧钺之下,一黑一白两匹马并骑而出,马上的两个人影,一个沉黑如墨,稳如磐石,另一个只得墨绿的一个轮廓,极是风流浓艳。 秦渭阳!郭益谦看得真切那真的是秦渭阳! 那一边杜锷脸色大变,握紧了腰间长剑——嬴玉到底是带着秦渭阳上阵,还是嬴玉胁迫着秦渭阳上阵?如果是后者嬴玉此招可谓狠毒——他下不了手,姬亮也下不了手,郭益谦顾忌着姬亮自然也拿秦渭阳毫无办法。最后,若真是因为秦渭阳白白输了这一场,以秦渭阳的性子,岂不是立时就要自尽谢罪?而如果为了所谓的“大局”杜锷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似全都涌上脑中,冲击得人脑中昏昏然天旋地转。 郭益谦亦是不曾料到有此变故,下意识地回头往姬亮所在的中军大帐看去。然而隔着千军万马,哪里能看得到?郭益谦皱了皱眉,又看向杜锷,虽然他离杜锷也不近,可杜锷紧绷了脊背的样子一看就十分紧张秦渭阳安危——郭益谦面上一沉,这样的状态下出战,只怕难以获胜。情急之下,郭益谦低声对身旁护卫的亲卫交代了几句,让他策马驰回中军大帐对姬亮禀报此事。 倘若此时姬亮并不在阵前,依着郭益谦的私心,只怕立时便领着大军冲了出去——嬴玉挟持着秦渭阳来阵前,无非是让吴国大军行进之时投鼠忌器,而这也意味着,单论兵力,雍国对上吴国并无必胜的把握,甚至——连打个平手都不敢保证,因此,才需要秦渭阳来扰乱吴国军心。想通了这一层,郭益谦心里稍宽慰了些。他知道,姬亮肯定不会让秦渭阳身陷险境,甚至会让他和杜锷都“手下留情”,哪怕功败垂成。但,姬亮可以放弃,郭益谦却不能——战场之上,混乱之中,他郭益谦想要的,志在必得! 毫不意外地,姬亮传回话来,要他们小心应付,不要伤了上卿。如此一来,杜锷那边的行动必然使不上力,即便郭益谦再能征善战,实力差距过大,要赢怕是难。 忽地,郭益谦脑子里有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一转——他回头对来传信的人说道:“阵前生变,我不敢擅自拿主意,还请君侯阵前督战。” 姬亮巴不得到阵前看个究竟,只是碍于此前擅自入阵连累郭益谦才不敢妄动。此时既然郭益谦主动让他出阵,赶忙跨了马在众人的簇拥护卫之下走到阵前。郭益谦此时已经悄悄退到士卒之中,姬亮既来,他便叫住姬亮隐在士卒之中不再往前。 姬亮急切地越过人群朝前张望,一面问郭益谦:“嬴玉是什么意思?想拿上卿来挟制寡人?” 郭益谦忙劝道:“君侯冷静些,此刻情形不明,君侯不宜轻举妄动。” 他们说话间,对面阵中的鼓声已经停了,两军对峙在此,四下里一片冷肃寂静,唯有那些随风招展的旗帜,才让这天地间有了一点生动鲜活的气息,也让人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站在这地面上,而不是在画里。 蓦地,那边动了一动。姬亮勒着缰绳的手不由得一紧——嬴玉并没有制住秦渭阳,而是让秦渭阳带了一队人马冲出阵来! 雍国阵中的鼓声陡然响起,郭益谦见势有变,即刻挥手下令,顷刻之间吴国的战鼓也震彻天地。姬亮猛然回头,瞪着郭益谦:“阿兄这是做什么?” 郭益谦道:“击鼓发兵,雍国已然准备冲阵,难道我军要坐以待毙?” “可是上卿——” “君侯!”郭益谦突然拔高了声调,怒意在他的语气中爆发:“君侯可睁眼看看——”郭益谦居然伸手抓过姬亮的坐骑,强迫姬亮正对着雍国大军。“雍国大军如今打头阵的,不是秦渭阳又是谁?” 事实就在眼前,虽然姬亮不愿相信,可是抬眼一看便瞧着秦渭阳领兵在前,也由不得他再说什么反驳的话。反而是马上的秦渭阳极大地刺激了姬亮心里最脆弱的神经,年轻国君似被另一个自己当众狠狠打了个耳光。吴国之中,从上到下,无人不知国君姬亮最信任最亲密的大臣里,秦渭阳当居其首,比他亲自迎回来的郭益谦还要贵重几分。这几年中,秦渭阳出使多国,合纵连横,人皆称赞,都道他是将来会继承他老师费文通的丞相之位,位极人臣。可是如今,就在数万吴军众目睽睽之下,就在他姬亮面前,秦渭阳骑着高头大马,身着软甲轻裘,耀武扬威地领着一队人马对吴国大军倒戈相向! 姬亮恨得几乎要把一口牙齿都咬碎了,怒喝道:“秦渭阳——上卿!他背叛了寡人!背叛了吴国——” 郭益谦眸中精光一闪,极为恭谨地应答道:“是。” “杀了他!”姬亮似失去了理智一般,重复道:“杀了他!乱臣贼子!杀了他!” 郭益谦心里一松——他终于等到了姬亮这句话,他终于不必事事受秦渭阳的掣肘,终于可以放手大杀四方让嬴玉有去无回,终于可以亲手将姬亮捧上这世间至尊至贵至高之处! 郭益谦道:“只是,杜骁骑那边” 姬亮眸光一冷:“传寡人的令,骁骑将军杜锷执掌后军接应,所领前军,由寡人亲领!” 郭益谦一颗心彻底稳了下来,姬亮既然调开杜锷,此事便是再无回头的余地!杜锷也明白姬亮此举意欲为何,只是即便是他,在秦渭阳领着雍国大军的事实面前,也一句话说不起。他黯然地交接了领兵任务,不动声色地退到后军之中。这件事刺激的不止是姬亮,还有杜锷。尽管杜锷从来不曾奢望与秦渭阳互为知己,只是年深日久地相处,对他的脾气秉性自诩有几分了解。可是今日这事毫无预兆,任杜锷怎么想也想不出秦渭阳的动机来。于是他这些年所谓的深情厚义,所谓的倾心相待,统统在此刻成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秦渭阳领了雍国前锋出战,直如在嘲笑他杜锷有眼无珠,那马蹄之下的踏着的尘土,亦仿佛是杜锷碾碎的了心与旧梦。 可是,杜锷到底是从军多年的将领,临阵不乱的本事早成了本能,他心里再是翻江倒海,面上也依旧稳稳当当地领着后军。 姬亮换到杜锷的前军里来,不知是故意要做给秦渭阳和雍王看或者是为了给自己争一点底气的缘故,骑在马上抬头挺胸,脊背直直地绷着,越发显得英姿勃发,少年锐气,透出一股不服输不回头的倔强来。 姬亮缓缓抬起手,又猛地向下一挥!霎时旌旗舞动,鼓声四起,吴国大军潮水一般冲了出去! 这般倾巢而出,自然也是不讲究什么阵法技巧,只凭借着人多势众,武器锋锐战马精良,简单粗暴地碾压过去。姬亮身为国君,气势凌人自不必说,加上心里压着一股怒火,冲进阵中一阵泄愤似地杀敌,更叫雍国的士卒心惊胆寒,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可他哪里容这些人退走?来一个便砍一个,一阵风似地卷过,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直直冲到秦渭阳面前。 终究是不甘心!终究也是不愿就这么信了!终究是想亲口问一问他也终究想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然而秦渭阳显然不敢与他面对面,见他杀来,忙不迭地招聚亲卫护卫着他且战且退。而他这一退,将姬亮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也击成齑粉——秦渭阳不敢面对他!他在心虚!姬亮如此认定!不止是他,执掌后军准备接应的杜锷骑在高头大马上,将秦渭阳的退走尽收眼底——再也没有借口了,真相面前还想要自欺欺人是何等之难?! 郭益谦的心态是他们三个之中最好的,此时指挥若定不说,还能有精力关注姬亮那边的情况。他见姬亮一路穷追猛打,秦渭阳连连败退,全然没有一点手下留情的姿态,看来姬亮是动了真怒郭益谦心里忽然一跳,似有一处极紧要的关窍被遗忘了,只是战场之上不容他有半分空闲思量他事,一时也只能强忍下心中疑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姬亮穷追不舍,直要将秦渭阳逼得无路可退。 姬亮带着大军这一冲击,将雍国的阵型也冲乱了,秦渭阳部与嬴玉部被汹涌的人潮冲得越隔越远。加上姬亮又虎视眈眈地在后面等着要秦渭阳给一个交代,使秦渭阳也无暇顾及要与嬴玉汇合,自顾自寻路撤退。只是,终究有无路可退之时。 秦渭阳没带过兵,盲目奔驰之下闯至一处山坳,前面弯弯曲曲树木掩映之下似一条羊肠小道,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哪知道这一处羊肠小道走了没有十来丈变绝了路,眼前只得一壁嶙峋的百丈山崖。秦渭阳调转马头,却见姬亮率军堵在山坳出口。 秦渭阳略显局促地策马前行了几步,看见姬亮阴沉的脸色,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说道:“君侯。” 姬亮冷哼一声,道:“还叫‘君侯’?不该叫寡人‘吴王’吗?” 秦渭阳被姬亮嘲讽了这么一句,依旧没有打算改口,仍旧称他“君侯”:“君侯我” 姬亮追过来本来是想听秦渭阳怎么解释的,然而事到临头与秦渭阳面对面时竟恨不得先将自己一肚子怨气悉数宣泄出来,秦渭阳的解释倒是要排在此之后了。 姬亮道:“你为什么投了雍国?为什么又领兵攻我?” 秦渭阳沉默不答。 姬亮又说:“是因为你怪我答应会盟置你安危于不顾?还是因为车骑将军的缘故?” 他这样说,把秦渭阳多日来积累的脾气也激了出来:“君侯真有心救我脱困,为什么不事先让杜骁骑来与我通个消息?君侯一味偏听偏信,任由丞相c我与车骑将军师门旧怨把这一切牵着走真的全然是我的错吗?” 姬亮冷笑:“寡人固然没有与你通过消息,可是杜骁骑的心耳神意,不是天长日久地在这里吗?还是在你心里,杜锷并非吴国之臣,而是你秦渭阳的私人护卫?有什么事,你们两个商量着办了便是,又何须过问到我这里来?” 秦渭阳对杜锷本就心中有愧,此时听姬亮似也要问责杜锷,遂开口争辩道:“此事与骁骑将军无关!” “自然无关!连他也被你蒙在鼓中!” “我”秦渭阳一时语塞——不是答不上来,而是此刻还不到说出真相的时候。秦渭阳不敢直视姬亮的目光,只稍稍将眼光下移只看着姬亮的鼻尖说话:“君侯若还肯信我,我答应你,一个时辰之后,我定当这一年来的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君侯。” 一个时辰,不算太长,然而在两军交战之中,大约也够分出胜负姬亮疑惑地看着秦渭阳,见秦渭阳脸色虽是尴尬得神情僵硬,却不多为自己分辩——如果他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姬亮的事情,又被姬亮逼到这绝路上来,要么恳求姬亮放一条生路,要么愿赌服输秦渭阳两种都不是。姬亮深深地想了进去,秦渭阳的意思,一个时辰之后必有大变故这个情形之下,所谓大变故,不是吴国赢了雍国,就是雍国赢了吴国。可是秦渭阳的神情并不是要等着看自己一败涂地的样子姬亮百思不得其解,思路又转了一转:秦渭阳盼着吴国赢,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说出来,非要这样故弄玄虚姬亮脑中有一个念头突然一闪,他想起昨日杜锷回来,讲起秦渭阳在雍国的事,其中便有一件是——要郭益谦死在此地! 姬亮紧张得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秦渭阳的谋算他也是见识过的,对上郭益谦,算是棋逢对手。郭益谦的打算姬亮知道,而秦渭阳计划姬亮却一无所知想必此时逼问秦渭阳,他也是不肯说的吧。倘若阿兄落入了他的圈套姬亮想着,浑身一寒,恨恨剜了秦渭阳一眼,一句话也不再多说,调转马头重又杀回阵中。 雍国的大军乌云一般扑向吴国大军,那阵势,像是倾全国之力要扑杀复起的吴国一般。姬亮在阵外瞧着,见杜锷把中帐后军都带了出来,奋力拼杀。姬亮扫了一圈,尽力分辩,也没瞧见郭益谦。当下也容不得他作他想,两腿在马肚子上一踢,策马便冲进了阵中,直奔杜锷而来。 “杜骁骑!”姬亮喊道:“车骑将军何在?” 杜锷指挥着士卒与雍国大军战得酣畅淋漓,也顾不得答姬亮的话,只随意扔下一句“他一心想要雍王的命,你只看雍王在哪里,车骑将军便也就在那里了。” 姬亮闻言,纵出目光去在人群中快速逡巡——嬴玉是很好识别的,惯常的黑色深衣上,密密匝匝地用金丝线绣上了花纹,在夏日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反射出粼粼耀眼的光芒。身前身后俱是大队亲卫侍从簇拥护卫,在军中十分显眼鲜明。姬亮想也不想地就冲了过去,却没有见着郭益谦。嬴玉听得身侧一面马蹄声滚滚而来,扭头一看,却是姬亮。姬亮看嬴玉转头看他,知道这是躲不过了,当下也暂放弃了寻找郭益谦,抬戟直指嬴玉,说道:“雍王,寡人在此,你可敢与我一战?” 这话说得便是挑衅了,倘若嬴玉不应战,威信颜面一扫无存。只是嬴玉面上神色如常,也不回话,直接往旁边的士卒手上扯过一把角弓来,极快地朝着姬亮放箭。姬亮随身的护卫极是灵活,当即便举着盾牌把姬亮从头到脚围了个水泄不通,嬴玉所发数箭尽数钉在了盾牌上。 嬴玉待要再战,刚刚抬手挽弓,空气中陡然一股热流袭来,擦着嬴玉的衣袖掠过。嬴玉大惊之下挥袖挡开,定睛看去,见是一支带着火的箭深深插在地上,而自己丝绸的衣袖也因此被烫出来一条狭长的口子,飘飘荡荡,显得有些狼狈。 姬亮转头看过去,见郭益谦领着一百骑兵将前路拦住,个个举着弓弩,弩上数支带着火的箭,冲着嬴玉蓄势待发。姬亮心下一喜,趋马过去,笑道:“阿兄!” 郭益谦微微颔首,一双眼前却是片刻不曾离开嬴玉。郭益谦说道:“君侯退后!” 姬亮明白,也不多话,退到箭阵之后,又将所带之兵分成三部,让两个千夫长一左一右包抄嬴玉,自己领着一部接应郭益谦。 嬴玉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也不多话,直直看着郭益谦与姬亮,任由周围的亲卫抵抗着来攻的吴国士卒。蓦地,嬴玉浓眉一拧,右手朝右一挥,有五名亲卫齐刷刷拿出号角来,鼓足了气狠狠一吹! 号角浑厚悠远的声音回荡在山间,莫说姬亮与郭益谦,哪怕战得正酣的杜锷也不由得愣了一愣,循声而望。而此时正带着人马追出来的秦渭阳手上忽地一紧,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又白了几分,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几乎是瞬息之间,空气中有齐刷刷的铠甲碰撞之声远远传来,山谷间陡然一暗。姬亮抬眼看去,却不知什么时候,满上崖山密密麻麻站了无数雍国士兵,一色的玄色铁甲,将这方寸之间的战场围困得直入铁桶一样!郭益谦也被这阵势暗暗吓了一跳,粗粗估算,嬴玉这一招手,来了约莫有一万的援兵。余光忽然一空,郭益谦转头,见嬴玉勒马往后退了一段,立刻就有侍卫涌上前来。嬴玉转头往山崖上看了看,微微一点头,于是拿号角便又齐齐响了起来。伴着这号角声,山崖上的一万援兵同时冲了下来,仿佛山间洪流一般倾泻而下,直要将这山谷里的人马c车驾尽数掩埋。 郭益谦暗道不好,匆忙之间让那一百个手持弓弩火箭的人将手中火箭尽数射向雍王,扭头便撤。顿时吴国这边人马大乱,姬亮在马上想了想,竟然调转马头冲了回去。郭益谦声嘶力竭地在后面喊:“君侯——”姬亮应也不应,更不回头,直直往嬴玉奔过去。 嬴玉看姬亮对着他冲过来,只是避让,并不正面一战。姬亮只追着嬴玉,嬴玉避了几避,似乎也烦了,反手一柄长枪架过去,竟然与姬亮兵刃相接!两国国君战场上刀兵相见,十分失了体统,但姬亮在气头上,把什么国君体统,君子礼仪统统抛到了脑后。嬴玉既然反攻,就不会轻易让姬亮退走,哪怕两边的国君亲卫都拥上来护驾,也不能将他们两个分开。 两人短兵相接,姬亮到底是青年人,战了这么久依然游刃有余,而嬴玉年过四十,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嬴玉接下一记姬亮的攻击,退开几步,喊道:“放箭!” 姬亮闻言,本能地退到亲卫后面,退到那堆盾牌的掩护之后。可等了一阵并未觉得前方有箭雨射来,不由得挥开了亲卫。然而眼前除了一部士卒断后作战之外,哪里还有嬴玉的影子? 姬亮才知方才那一出是嬴玉使诈,他自己中了这么简单的一计,正在为此懊恼,忽然心中不知为何猛地一揪,疼得他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亲卫们忙抢上前来扶住他,姬亮捂着心口,只是短短一瞬,那痛意也就消失了。姬亮正在惊疑,只听得远远传来杜锷一声凄厉地大喊——“车骑将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