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丞下[重生]》 第一章 司马嵘是被疼醒的,恢复神智那一刻只觉得全身上下刺痛无比,还以为自己倒在殿门外的台阶上遭烈火席卷,即将奔赴黄泉会阎王,可没一会儿便发觉不对劲了。 身上痛是痛,却并非灼伤的痛,周围也无任何热浪,反倒觉得有些凉,而且就连早已麻木的双腿都有了痛觉,这实在是一桩稀奇事。 鼻端闻到枯草与泥土之味,司马嵘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地上,费力地睁开眼,见几只脚杵在面前,很快又见一张年轻的面孔凑过来。 “哎?他没死!”年轻的面孔露出极大的庆幸与惊喜,一根手指头直直朝他鼻尖戳过来,“你们看!” 司马嵘以为自己遭难遇着好心人了,双手撑着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突然被人在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后背吃痛,再次趴到地上,差点啃一嘴泥。 “竟然敢装死!再抽两鞭子!” “要不,还是算了吧?时辰不早了,大人与两位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万一闹出人命可就不好收场了。” 司马嵘一时理不清眼下的状况,只默默听他们说了两句话,正暗自思索间,又被踹了一脚:“起来!别装死!” 哪里来的贱奴! 司马嵘心底涌起怒气,忍着一身剧痛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在面前四名家奴扮相的年轻人脸上扫过,微微眯了眯眼,转头打算在地上寻找趁手的利器,却蓦地心头一震,看着自己的双腿怔住。 来不及多想,司马嵘又被踹了一脚,忙按捺住心思,迅速低头打量一眼,见自己仅着一条亵裤,其余裸|露在外的皮肉上俱是新落下没多久的鞭伤,再看看地上散落的衣裳与那几人差不多,猜测是自己的,便俯身拾起来,一边穿一边让那四人催促着往前走。 几人在一片枯色的芦苇荡中穿行,举目便能看到山水灵秀的景致,此地显然离皇宫相距甚远。 司马嵘正疑惑,便听到旁边的人威胁道:“回去嘴巴闭严实点,你明日就要进京了,二公子以后可护不了你!” 另一人嘲笑道:“说话都不敢大声,任打任骂的性子,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告状揭发我们!” 司马嵘又听他们嘲笑几句,眼眸沉了沉,随手折了一枝芦苇杆,连掰几下,留了口子最锋利的那一截握在手中,走到一棵树旁顿住脚步,冷眼看着他们:“这是哪里?” 四个人齐齐一愣,指着他大笑:“这是被打傻了吗?哈哈哈哈” 司马嵘趁他们不注意,就近夺过一人手中的鞭绳,抓着他的手背到后面三下两下就牢牢捆在树上。 他在宫中虽然过得像个废人,可双手却练得极为灵活,只是用了些巧劲便在眨眼间把离自己最近的一人钳制住,随即握着芦苇杆抵到他颈间,利刺狠狠一扎,痛得那人哇哇直叫。 “元生!你干什么?!”另外三人被这突然而来的变化吓得面如土色,看着他的目光惊疑不定。 司马嵘冷冷看着他们:“你们叫我元生?” “”几个人见了鬼一样盯着他,“你你c你不叫元生还能叫什么?” 司马嵘微微眯了眯眼,又问:“大人是谁?二公子又是谁?” 几个人眼眶撑大,盯着他不敢喘气,惊恐地往后倒退几步,愣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拔腿就跑,口中惊恐大叫:“见鬼啦!元生被鬼上身了啊啊啊!” 司马嵘不再理会他们,偏头看着被绑在树上的人,见那人已经吓得双腿直打哆嗦,不由心生鄙夷:“你说!” “你你你你是不是元生啊?” 司马嵘想了想,轻轻一笑:“我是。” “呼”那人长出一口气,可一抬眼又觉得他这笑容十分陌生,惊恐再次冒上来,磕磕巴巴道,“那那c那你怎么不知大人是谁?” “想活就少废话!”司马嵘将利刺往前一送。 “啊啊啊——”那人疼得额头直冒冷汗,连忙老老实实交代,“大c大人是咱们吴郡太守陆大人啊。” “陆温?”司马嵘皱了皱眉,“那你们口中的大公子可是陆子宣?二公子是陆子修?” 那人连连点头,赔笑道:“元生你怎么了?这不是都记得么?” “明日进京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看他眼神透着狠厉,与平时的元生判若两人,吓得咽了咽唾沫,战战兢兢道:“陆大人受召进京,说是顺便送四奴四婢给丞相,我听说二公子不同意把你送过去,但是陆大人坚决要送,二公子争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司马嵘听完再次低头打量自己,没想到当胸一剑都没死成,睁开眼竟成了任人转赠的贱奴,不过好手好脚c体魄健朗却是他上辈子求都求不来的,姑且随遇而安罢。 那人趁着司马嵘走神,稍稍往旁边侧了侧脖子,避开他手中的尖利,依然是大气都不敢出。 司马嵘抬眼,冲他笑了笑,笑得他汗毛直立:“你们瞧着我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便私底下将我抽出一身的伤,是不是?” 那人越看越觉得他不是元生,惊得魂飞魄散,就差尿裤子了,现在又突然被兴师问罪,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心里将那三个不讲义气的都狠狠骂了一通。 司马嵘见他不开口,又问:“我平日里软弱可欺?你们欺负过我几回?” “没没没有!二公子一直很关照你,我们哪儿敢?” “那你们是瞧不惯二公子关照我,心生嫉恨,这才趁着我临走之际来泄愤?” 那人吓得闭紧嘴巴。 不说话便是默认,司马嵘该问的都问清楚了,也就没了再审问的兴致,将人从树上松开,依然捆着他的双手,牵着绳子一端:“走。” 那人连连点头,磕磕绊绊在前面带路,双腿直打颤。 司马嵘先前只顾着理清眼下的境况,没工夫注意腿脚,现在脑中清闲下来,顿时觉得走路别扭起来,毕竟与之前天差地别,每一步都走得极不习惯。 回到陆府,司马嵘已经将那人松开,跟着他走进去,眼尖地发现之前欺负自己的那三名仆人躲在角落偷窥,不由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疼,疼死了。 司马嵘初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不想与几名下人多做计较,可身上的伤疼得钻心,想着那元生也不知是不是疼死的,实在不清楚身上伤得如何了,最后忍不住还是在陆子修面前皱了皱眉头。 “元生,丞相府不比别处,去了那里要多加小心。你且安心待着,我不久后也会入京,待一切安置好后,我就去丞相府将你讨回来。”陆子修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你怎么了?” 司马嵘正吃惊这个极富盛名的温润才子怎么会对一名下人这么关切,听到他问话连忙作出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 陆子修盯着他看了一眼:“究竟怎么了?你可是在怪我?” 司马嵘连忙摇头,垂着眼在胳膊上揉揉。 陆子修目光一顿,连忙掀起他的衣袖,倒抽一口冷气:“谁打的?” 司马嵘见他这么紧张,心里微微有了底,小声道:“没事,二公子可有伤药?” 陆子修面露愠色,急忙离席起身,吩咐人快去将大夫叫过来,接着便是一通鸡飞狗跳。 司马嵘只作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对受伤一事只字不提,让大夫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又让陆子修塞了两包药,踹在怀里歇息去了,至于陆子修后面会不会调查这件事,他无心去管,只等着明早上路。 不管自己的身份究竟是司马嵘还是元生,他心底都希望能够顺利入京。 夜里忍着痛与几名下人挤在一处休息,司马嵘在昏暗中睁着眼,也不知这元生长什么模样,不过动动灵便的腿脚,心里便是一阵舒坦,能重活一次,终究是一桩幸事。 他是让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当今圣上,从病榻上硬生生揪下来推到剑尖下的。 王氏被逼急了闹造反,皇帝陛下一路逃窜逃到他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废弃皇子的住所,危急关头终于发现这儿子还有点用处,当机立断拉出来做人盾,别说犹豫,眼睛都没眨一下。 司马嵘虽为皇后嫡出,可惜皇后难产而亡,他年幼时便被陷害成废人,一辈子与药罐为伍,寸步未出停云殿,那麻雀大小的住所起个如此风雅气派的名字也算是给皇后一族相当大的脸面,可惜他毕竟是个废人,经年累月不在人前出现,早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停云殿更是荒得枯草没膝,白费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二十年来,他几乎不见任何外人,至于朝中各文武官员,就算列队站在他面前他都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最后给自己当胸一剑的究竟是王家什么人,他不敢确定,算是死得不明不白。 不过他临死前倒是了了一桩心愿,忍着最后一口气爬出殿门外,终于看到向往了二十年的广阔碧空,哪怕那些很快被漫天烈火席卷吞噬,能看一眼也总算瞑目。 司马嵘疼得睡不着,干脆起身去外面欣赏月色,想着没多久就要去伺候权势滔天的王丞相,不由自嘲一笑,也不知王氏造反是成是败,曾经的仇家,如今倒要成自己的主家,真是世事难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大晋自开朝之初,曾对世家大族的奴仆数量定下严格的限制,不过如今战乱纷纷,晋室南渡迁都建康,许多规矩便逐渐成了摆设,再加上王氏坐拥半壁江山,丞相府人来人往,奴仆数量多一些实在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根本无人敢置喙一二。 司马嵘想得开,虽说如今身份卑微低贱,连户籍都没有,仅仅是礼单上寥寥数笔,甚至连一同带去的字画都不如,不过好歹平白得了一条命,还是个手脚全乎的,往后日子该如何过,待到了丞相府再考虑也不迟。 车轱辘在寂静的道路上发出或轻或重的声响,司马嵘与另外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牛车上,静静看着地上被碾压出的痕迹,以及满地的枯黄落叶,心头渐渐升起疑云。 王氏谋反时宫中绿茵正盛,怎么一转眼就深秋了? 直到进入建康境内,司马嵘身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临近城门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探头朝外看去,见那里停着一小队人马,中间竖着的大旗上写着一个“庾”字,心中更加疑惑。 庾氏正与王氏为敌,如今王氏造反,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庾氏,他们怎么还能如此嚣张地入城?难道京中又有变数? 车旁一名随行保护的部曲见他直直看着城门口,也跟着抬眼看去,摇头叹息:“多亏庾大将军平定了西南叛乱,唉,天天打仗,年年打仗,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司马嵘微微眯眼:“西南又起叛乱了?” “啊?”这名部曲听得一头雾水,“还有哪次?” 司马嵘心里咯噔一下,眼眸陡沉:“可是永平郡流民曹武发起的叛乱?” 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整日在二公子跟前伺候,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曹武我不清楚,永平郡倒是真的,打了可有近半年了。” 庾大将军庾茂c永平郡流民叛乱这是三年前的事啊。 司马嵘坐回车内闭上眼佯作休息,脑中却一刻不停。 三年前王氏尚且一丝造反的迹象都没有,他自己也才十七岁,而且在深秋之际咳出一滩鲜血,幸亏太后找了名医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此刻他成了元生,那宫中的自己呢?是没躲得过劫难直接死了? 进了城,陆温将司马嵘叫去前面的马车,这名陆太守也是饱学之士,不过从言行举止来看处处透着刻板,似乎对元生极不满意,看向司马嵘的目光很是严肃:“子修一向无意仕途,这次却突然说要进京,可是你在从中撺掇?” 司马嵘心说您太瞧得起我这个贱奴了,脸上却摆出唯唯诺诺的模样:“回大人,小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陆温面色稍缓,点点头:“嗯,往后你就在丞相府待着,子修若是来讨要,你不可答应,记住了么?” “小人记住了。”司马嵘应是应了,心中却觉得莫名,家奴除了会干活儿,与财物无异,没听说过财物能自己开口说话的,财物归谁,那得丞相吩咐才行,这陆大人恐怕也就是知会一声敲打敲打他。 司马嵘掀开帘子退出马车,刚转身就让人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低头一看,怀里躺着一只圆滚滚的橘子,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一只香囊砸中。 此刻他们正处在建康城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路旁的女子无论年岁,十个有八个都在瞧他,眼中有着赞赏倾慕,可看向他一身粗布短褐又有些疑惑,见他下了马车走向后面的牛车,纷纷露出遗憾之色。 司马嵘上车后面容平静地将东西随手一搁,心中嗤笑:大晋爱美成风,尤其喜爱美男子,可喜爱的也是豪门世族的贵公子,穷酸的奴仆即便长得再中看,也是目不识丁的粗使下人,哪会有令人倾倒的才情气度,可如今这世道,才情气度能顶什么用? 车内其余三人都艳羡地看着他身边的桔子和香囊,元丰憨厚地挠挠头,笑道:“元生这相貌,要是穿上一身大袖宽袍,指不定要迷倒多少人啊!” 司马嵘眉梢微动,忽然想起自己重生至今一直未曾照过镜子。 入了乌衣巷,行到丞相府门口,他们从牛车上下来,跟在陆温身后,陆温递交名帖后由正门进入,他们则让人领着从侧门走了进去,又被安置到一处偏室等候传唤。 等了没多久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威严十足的怒喝声:“丞相呢?他去哪里了!” “回大司马,丞相他去了秦淮河”声音唯唯诺诺的,想必是府中的下人。 大司马即王豫,丞相王述之的伯父,王氏伯侄皆在朝堂,一人执枪杆子,一人执笔杆子,几乎将整个大123言情山给包揽下来,虽说如今皇帝异常忌惮他们,已经开始有意打压,但这根基一时半刻也是撼不动的。 王豫是个暴脾气,当即就怒不可遏:“他跑去那里做什么!我与郗太尉等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他人影,你们话都传到了么?” “话c话传到了,丞相也点了头,可过了晌午他就说要去游秦淮河,小人再三提醒,他只说不记得,小人无法,只好随他去了。” “胡闹!他带了哪些人?” “这”下人迟疑片刻,老老实实答道,“带了陛下赏赐的八位美人” 外面的脚步声变重,看来王豫是气坏了正来回踱步,又听下人小心翼翼禀道:“吴郡陆太守前来拜访,小人已请他入座稍等,丞相那里也派人去请了。” “嗯?嗯。”王豫似乎并未惊讶,只余怒未消,“赶紧让丞相回来,像什么话!” “是!” 司马嵘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猜测是王豫去接见陆温了。 晋室南渡以来,内忧外乱纷扰,北方有胡人侵袭,南方有流民叛乱,就连世家大族都没平和过,北方南迁的侨姓氏族与南方吴姓世族一直水火不容,南方士族屡遭打压。 比如吴郡太守陆温,才学不输朝中许多大臣,却只混了个地方太守,有些人即便在京中就职也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差事。 虽然近些年两方世族表面趋于平和,但底下依然暗流汹涌。 可司马嵘今日所见却有些不同,看情形陆氏与王氏并不生疏,显然是私下里已经早有往来。 虽然十分罕见,但想到三年后的叛变夺宫,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看来王氏早已有了危机之感,是在刻意拉拢吴姓世族,以防万一。 司马嵘与其他几人静候了很长时间,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动静,是王述之回来了,之后他们被带至后院简单用了晚饭,又回来接着等,等得昏昏欲睡时才听到管事过来传话:“丞相让你们过去一趟,都随我来吧。” 管事一路吩咐道:“今后你们就是丞相府的人了,名不用改,不过得改姓。碰巧今日丞相心情好,又得空,你们走运,往后的差事由丞相亲自安排,一会儿丞相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几人跟着走进主院,又入东侧偏室,跨过高高的门槛,在一面屏风前停了下来。 屏风上所绘景致烟云水气c恍如仙境,想必是王述之的手笔,后面一盏灯将王述之略显慵懒的身影映在上面。 几个人轮番上前,绕过屏风拜见王丞相,接受问询。 “你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王述之身影未动,只手中一样物件慢悠悠上下摆动,映在屏风上面看不真切,嗓音倒是极为动听,如玉石相击,当得起风致无双的名声。 “回丞相,小人叫元丰,会做一些粗活儿,打水烧饭劈柴都会。” “回丞相,小婢叫元杏,会磨墨,会针线。” 几人进去把自己交代清楚,王述之的身影一直都未曾动过,到最后有些不耐烦了,撑起额头挥了挥手中的物件:“最后一个。” 司马嵘绕过屏风下跪行礼,直起身时抬眼看去,只看到一个被衣袖遮挡的侧面,王述之广袖薄衫斜倚矮几踞坐着,姿态随意,手中所执原来是个沉香如意,难怪刚进来时闻到一阵浅香。 “你呢?”王述之手腕微动,广袖滑下来落在身侧的棋盘上,露出一截皓白结实的手臂,有文人的清雅,却无文人的清瘦。 司马嵘迅速打量一眼他的身姿,已有九成把握,当初给自己当胸一剑的并不是他,心中一动,答道:“回丞相,小人会手谈。” “嗯?”王述之轻叩膝头的如意顿住,抬眼看过来。 司马嵘心知他并非等闲之辈,便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 王述之饶有兴味,面上虽没有笑,可眸底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三分笑意,但凡见过王述之的人都会赞他双眸如同玛瑙,深邃而流光溢彩,哪怕只是淡淡瞥一眼,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流神韵。 司马嵘想起临死前见到的那张脸与他有七成相似,却要粗犷一些,少了一些气度,便猜测是他的堂兄王重之,只是不知造反一事,他究竟在里面下了多少工夫。 “你会手谈?”王述之微微坐起身子,沉香如意在掌心轻敲,有几分审度的意味,只觉得面前的人十分从容,两只黑眸极其幽静,沉得很,看不见底似的。 司马嵘不卑不亢答道:“略通一二。” 王述之颔首,广袖轻拂,如意柄端指着棋盘:“试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司马嵘应了声“是”,微微倾身,抬手将王述之的袖摆拎开,捡起底下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见他挑眉看着自己,便解释道,“小人方才看丞相将棋子拂开,便斗胆捡回来归置原位,不知有没有记错?” “没错。”王述之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指着棋盘,“你打算从这残局入手?” “正是。”司马嵘看着棋盘,执起手边黑子,略微思索,落在一枚白子旁边。 王述之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笑意加深,便拈了白子开始与他对弈。 屏风内一时变得寂静,外面的人面面相觑,只见丞相的身影从由斜躺变为斜坐,没一会儿又变为正坐,除了偶尔落子的声音,再无任何动静。 角落燃着暖炉,内室熏香缭绕,王述之略敞衣襟,露出胸口正中一粒细小的朱砂痣,真是恣意又风流。 司马嵘从外面进来,穿得略多,弈棋倒是不费力,却热出一层薄汗,抬眼看看对面的人,不由更想出去凉快凉快,不过他忍得,哪怕心里不痛快,面上也不显分毫。 王述之赞叹地看着棋盘,如意柄端轻击掌心:“好!” “多谢丞相谬赞!” “我赞的不是你,是这棋。”王述之笑意盎然,再次倚着矮几斜靠下去,如先前那样仅以侧脸相对。 司马嵘有些无语,抬眼看着他,心中冷哼:在下人面前也摆出一副风流疏阔的模样,真不嫌累得慌。 王述之眸中含笑,拂袖将棋局打乱,眯起眼看着缭绕的青烟:“好大的胆子,问你会什么,你就如此钻营取巧,不怕我将你杖毙?” 司马嵘从容应道:“先前管事有过吩咐,丞相问什么,我们就答什么。丞相有问,小人不敢隐瞒,自然要据实相告,小人的确会手谈,所言非虚。没有过错,何来惩罚?” “唔”王述之点点头,似在思索,“那你还会些什么?” “小人惭愧,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在丞相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 王述之微蹙眉头:“稀奇,你怎么不说你会劈柴c挑水c打扫院落?” “这些小人也会一些,只是比不得别人那么娴熟。” “琴c棋c书c画”王述之目光四处转了一圈,指着旁边的案几,“你去作一幅画来瞧瞧,就山水图吧。” “是。”司马嵘起身,走过去跪坐下来,拾袖开始研墨。 王述之以手支额,盯着他的侧面打量半晌,见他执笔蘸墨,开口问道:“你的腿脚怎么了?” 司马嵘笔尖一顿,猛然记起方才起身与入座都下意识用手撑了下坐席,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忙搁了笔侧身对他拱手行礼:“多谢丞相关心,小人路上不注意崴了脚。” “嗯。”王述之点点头,没再多问。 司马嵘转回去,不由暗自心惊,虽然重生后腿脚灵便,可毕竟多年的习惯难改,来时的路上登车也常用手借力,别人只当他是身上伤重,自然不会起疑,可这王述之眼神毒得很,以后可得多注意了。 王述之等待的空档将管事喊进来,把先前几人的差事一一吩咐下去,随后便挥挥手将他们打发走了,他今日也着实是闲得慌,连这种小事都要亲力亲为,现在又无事可做了,便打了个哈欠继续摆弄棋子。 司马嵘搁了笔,将作好的画送到他面前:“请丞相过目。” 王述之将画接过去看了看,笑起来:“笔法倒是极为娴熟,只是火候略有欠缺。我瞧着你极为沉稳,当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绘出来的景致应当意境广博才对,怎么如此束手束脚?” “小人行不过百里,所见所识仅限小小庭院内,若画一些花草树木倒还得心应手,之于山水,已经尽力了。”这话说得倒也不算撒谎,他的确是没出过门。 王述之笑意吟吟,满意点头。 他对于绘画造诣颇高,只一眼就看出来司马嵘没有藏拙,的确是缺少一些意境,若说之前心底有些疑虑,现在倒是打消了几分,收起画抬眼看着他:“你不是陆府的下人么?怎么会这些?” “实不相瞒,小人敬佩才学之士,在太守府时边看边学,便习得一些皮毛,这才斗胆在丞相面前献丑。” 王述之听得直摇头:“陆太守竟对你一个下人如此纵容?” “陆太守海纳百川,小人是跟在陆公子身边伺候的,陆公子亦是廓达大度,不忍苛责小人,再说,小人只是得了空才学,并未偷懒误事。” “妙!”王述之觉得有趣,笑容中少了几分审视,问道,“你今年多大?” “”司马嵘心中叫苦,想起另外三名奴仆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猜测元生应该差不多,便道,“十七。” “瞧着老气横秋。” “”司马嵘垂眼,“丞相谬赞。” “哈哈哈哈!” “” 王述之笑容满面:“小小年纪,怎么一板一眼的?若不是我眼睛好使,定会以为你与我年纪相仿,不对,比我更老,像个老夫子。” 司马嵘只好摆出微微好奇的模样:“丞相多大?” “无礼!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王述之将如意敲在棋盘上,震得棋子弹跳开来,眼中笑意半退不退,显然并未真正发怒。 司马嵘觉得这丞相简直无理取闹,心里叹了口气:“小人逾越,敢问丞相年岁几何?” 王述之觉得他还是保持这种腔调中听一些,笑应道:“去年才及弱冠。” “丞相年轻有为。” “谬赞。”王述之想不到自己竟与一个下人聊得如此兴起,又换了个姿势,轻拂衣袖,依然是潇洒恣意的姿态,“你叫什么名字?” “元生。” “俗气!谁给你取的?” “”司马嵘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顿了顿,“陆太守起的,小人身份卑微,名不论雅俗,叫着顺畅便好。” “啧啧陆太守真是个无趣之人。”王述之听得直摇头,又支着额想了想,“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罢。” 司马嵘心中一喜,眼皮微抬:“谢丞相!有劳丞相赐名!” “你倒是不客气。”王述之瞥了他一眼,眼角光华流转,显得兴致盎然,“不过现下我身边已有四人,分别是亭c台c楼c阁,没曾想会多出一人来,这名可不好起。” 司马嵘对他的风雅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他连身边侍从的名字都要这么讲究。 王述之兀自沉思,如意柄端雕刻着一枚灵芝,那灵芝正在他额头轻轻叩击,隔着烛火落下一片时轻时重的阴影,过了半晌,嘴角一勾:“既然你来迟了,那就叫王迟,如何?” 司马嵘不知道他究竟是闲得慌,还是当真与自己聊得投机,起个名想了这么久,起完了还要来征询一番意见,虽然没有受宠若惊,却还是有些讶异,忙应道:“多谢丞相!” 王述之朝他看过来,不悦道:“别光顾着谢,我问你,这名起得如何?” “”司马嵘抬眼与他对视,诚恳道,“甚好。” “好在哪里?” 还没完没了了 “嗯?”王述之直直看着他。 司马嵘心中冷笑,掉书袋么,谁不会,于是朗声应道:“玄德公三顾茅庐,诸葛先生曾作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可见,迟有迟的好处。”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有趣!你太有趣了!” 司马嵘宠辱不惊地微微一笑,未再多言,只是暗中觉得这王丞相比自己想象的要坦荡一些。 “今晚聊得尽兴,赏你明日陪我去游秦淮河!”王述之说着便离席起身,走至门口又忽然回头,拿如意朝他点了点,唇边噙着一丝浅笑,“陆太守目下无尘,他日必当后悔。” 我也这么认为啊!丞相好眼力! 司马嵘微微弯了弯唇角:“丞相谬赞。” 王述之看他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大摇其头:“唉太无趣了。”说罢转身离开,高齿木屐踩在回廊间,落下一连串清脆声响。 在门口守着的两名婢女“噗嗤”笑出声来,其中一人探头往外看,待王述之走远后朝司马嵘看过来,弯着眉眼道:“一会儿说你有趣,一会儿又说你无趣,我倒是觉得,丞相最有趣。”说完两人笑作一团。 司马嵘在宫中虽过得落魄,却有一个关系亲近的皇兄司马善,司马善是个包打听,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也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皇兄用词不当,司马嵘一直以为王述之是个虚伪狡诈之人,不过今日一看,却觉得他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于是问道:“丞相脾气很好?” “那是自然。”另一名婢女笑嘻嘻回道,“整个京城,论风度,没人及得上丞相,论脾气,还是没人及得上。” 司马嵘微微点头,见管事走了过来,便走出门槛迎上去。 “丞相让你随行伺候,那你就与亭台楼阁一道住在主院偏室,随我过来吧。” 司马嵘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也不知和上辈子相比哪个更落魄,心里自嘲一笑,应道:“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司马嵘在丞相府住下来,每每走到哪儿都能引来府内其他下人的侧目,总觉得这状况与自己目前的身份十分不符,想起在太守府的遭遇以及陆子修的另眼相待,又想起被人砸过来的橘子与香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大晋好男风之人不少,这元生不会是长得太好看被陆子修给相中了吧?要命! 司马嵘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洗脸都是摸黑的,到现在还一头雾水,连忙趁着左右无人之际往水塘边走,蹲下去低头朝水里一看,怔住了。 水中的人影十分眼熟,修长的剑眉c狭长的凤目c挺直的鼻c单薄的唇,拆开来看是自己的,合起来看还是自己的,这是元生的相貌? “元生,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然响起元丰的声音。 “洗手。”司马嵘简短地回了一句,站起来转身朝他看了看,想起他一路对自己十分友善,人又憨厚,便道,“你随我过来。” 元丰不解地跟着他,想起昨晚的事,看向他的目光透着几分崇拜,喋喋不休道:“元生,你几时学会弈棋的?真是太了不起了!对了,我以后该改口叫你王迟。听说丞相府里连名带姓只用两个字的下人可不多,走出去身份都不一样,连着姓喊出来,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在丞相身边伺候的。” 司马嵘脑中正混沌着,几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开始解腰带。 元丰让他吓一大跳:“这可是丞相府,茅厕在后面!哎?你在太守府也没这样过啊” 司马嵘冲着墙无奈地叹息一声:“我方才不小心磕着腰了,想让你帮我瞧瞧有没有伤着。” 元丰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连忙点头:“快让我看看。” 司马嵘掀开后面的衣摆,微微绷起心弦。 “咦?”元丰惊奇地看着他后腰,“你怎么磕出这么奇怪的印子来了?” 司马嵘手一紧:“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有些像画上的祥云,又不大一样。” “可是两边相对,和玉如意上面那种云纹图差不多?” “噢!对!”元丰恍然大悟,正好奇地想凑近看一眼,就见他将衣摆放了下来。 司马嵘心惊之余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束好腰带转身看着他,微笑道:“我也不曾注意磕在什么地方,没伤口就不要紧,你快忙你的去吧。” “哎!”元丰点点头,也没多想。 司马嵘看看天色,猜测王述之快回来了,便往前面走去,只是这一路上心思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元生与他长得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腰后的胎记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便是比自己那孱弱的身子骨健朗一些,他突然有些异想天开,会不会宫中的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同样换了灵魂,让元生替代了? 如果真是如此,希望元生那唯唯诺诺的性子别让人欺负死,好歹撑到自己想法子将他运出宫来。 司马嵘越想越激动,似乎阴沉的天际豁然开朗,连忙顿住脚步平复了一番情绪,待面色恢复镇定才抬脚跨过门槛。 日暮时分,外面有了动静,王述之一身朝服出现在门口,疾步冲进院子,一抬头看见司马嵘在正屋里沏茶,连忙举着笏板拎着袍摆朝他奔过来,口中急道:“快!快关门!” 司马嵘有些傻眼,昨晚还见他风流倜傥气度从容,怎么一转眼就跟后面缀着讨债鬼似的? “快关门!”王述之拿笏板指指他身旁的大门。 司马嵘听到外面传来大司马王豫的声音,心中诧异,听从他的吩咐将门关上,又顺手将门闩拨到中间。 王述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就差开口夸他聪明了,扔了笏板便急匆匆开始脱朝服,口中吩咐道:“将常服拿过来。” 司马嵘没伺候过人更衣,目光转了一圈才找到他的紫色常服,应了声“是”,便走过去端起来送至他面前。 耳边猛然响起拍门声,大司马怒气冲冲:“述之,快给我出来!你是逼着我将郗太尉请到丞相府来是不是?” 王述之顾不上让人伺候,自己抓过衣裳就穿起来,出口的话却带着笑意:“伯父,您快将太尉请回去,此事我不会答应的。” 王豫不拍门了,将嗓音压低:“皇上如今正虎视眈眈,只等着机会对咱们王氏下手,郗太尉德高望重,他那宝贝幺女亦是才名远播,哪里配不上你?这门亲事迫在眉睫,你不可任意妄为,不答应也得答应!” 王述之将衣裳换好,又脱了鞋换上高齿木屐,大袖轻摆,再次恢复山水之气,隔着门笑应道:“伯父快别做美梦了,此事就算我答应也成不了。” 司马嵘暗地里点头。 王述之余光正巧瞟见,偏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你点什么头?”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不当心扭了脖子。” 王述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眼角瞟着他有些意味深长。 门外的王豫本就气得不行,这下更是暴跳如雷:“我是为你好!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便无所顾忌,伯父说的话可是没有分量?” 王述之走到门口,隔着一层木板笑道:“伯父千万别误会,您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只是此事确实成不了,皇上赏我八名美人,正是让我别急着成亲的意思,您还不明白?” 王豫在外面来回踱步,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如今咱们王氏树大招风,跟哪家联姻都不会顺利,万一皇上动了怒,抢先下旨赐我一名无盐女,我担心半夜睁眼惊得摔下床去,还是省省吧。” 司马嵘心中腹诽:肤浅! 王述之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走回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便放下,执起沉香如意朝后门处点了点,低声道:“快随我出去。” 司马嵘跟在他身后从小门溜出丞相府,登上一辆朴素的青漆马车驶出乌衣巷,帘子被风掀起,顿时引来一阵骚动,年轻女子们纷纷跑过来扔瓜果香帕,扔完又笑着跑开。 王述之摇头而笑,抬手将帘子拉严实,直至行到秦淮河边才露面,带着司马嵘弃车登船。 画舫上已有八名美人立在那里等候,应是早就得了吩咐,见到王述之过来纷纷行礼。 司马嵘久居深宫,从未见过秦淮河的热闹繁华,便在船尾欣赏了片刻,到夕阳隐没时再放眼一望,两侧雕栏画栋c灯笼高悬,倒影在水中蔓延十里,美不胜收。 王述之惬意地坐在席上,隔着一层帷幔欣赏外面四名美人的舞蹈,另有四人坐在两侧拨弄管弦丝竹,乐声飘渺。 司马嵘坐在他身后,正觉得无趣,就听他开口:“这八名美人可是陛下赏的,你觉得如何?” “回丞相,小人看不清。” 王述之轻笑,偏头朝他看过来:“怎么不做老夫子了?” 司马嵘微抬双眼朝他看了看,见他略含期待地盯着自己,只好重新回答:“弦乐动人,舞姿曼妙,陛下赏给丞相的自然不差,隔着纱看,那就更有意趣了。” “好!”王述之轻叩如意,“既然你这么喜欢,今晚她们就归你了!” 司马嵘眼皮狠狠一跳,颇有些无语。 王述之说完拿如意朝他胸口点了点:“衣裳脱了。” “”司马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解地看着他。 “将衣裳脱了。”王述之笑意盎然地复述一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司马嵘沉默地将外衫脱下,让深秋的夜风一吹,略起一阵凉意。 王述之也站起身,面朝他张开双臂:“替我脱。” “”司马嵘原地杵了片刻,走上前笨手笨脚地开始替他解腰带,又绕到后面将他长衫脱下,问道,“丞相可还有何吩咐?” “再替我穿上。” 司马嵘饶是再能忍,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绷起了青筋,随即心中一动,蓦地明白过来,连忙将手里绣着银线云纹的长衫放下,拾起自己的粗布衣裳,看着他道:“丞相可是此意?” 王述之盯着他沉幽幽的双眸,轻轻一笑:“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后面就不用我多交代了罢?” “小人会一直留在画舫,直至丞相回来。” “嗯。”王述之极为满意,待二人互换了衣裳,就将自己的沉香如意往他手中一塞,“赏你的。” “多谢丞相。” “赏你把玩片刻。” “”司马嵘有生以来头一回发觉自己的耐性似乎并不怎么好,忍了忍,“多谢丞相。” 王述之轻轻一笑,又与他换了履鞋,转身走出船舱,在夜色中静静站立片刻,已然敛起一身洒脱之气,玛瑙似的眸子在阴影处不见任何流光,也无半丝笑意,只低声开口:“人到了?” 一名仆从趋步上前,低声道:“回丞相,已经到了。” “嗯。”王述之点点头,低头审视身上的衣裳,随手扯了扯,正欲抬步离开,忽然回头。 司马嵘捏着帷幔的手急忙顿住,屏息静气,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掀开一角,微微眯起双眼,在黑暗中寻到王述之不甚清晰的身影,待他消失在夜幕中才重新放下帷幕,走回去坐在席上沉思半晌,捡起面前的糕点吃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岸边阴影处早有马匹等候,王述之贴着墙根走过去,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两名扈从的掩护下一路往北朝幕府方向疾驰,守城的是王氏亲信,看到丞相府的令牌当即将一侧小门打开。 丞相幕府临江依山而建,登上山顶便可将大江左右一览无余,可谓京师要塞c皇城咽喉,这是自祖父王茂鸿手中留下来的,如今则由王述之总揽大权。 当初胡人侵犯中原,晋室能够在江南立足重整大业,王氏居功至伟,甚至元帝登基时都曾邀请王茂弘同登御座,虽然王茂鸿拒绝了,但此事传出皇宫后便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如今到了王述之这一代,幕僚心腹仍往来频繁,但皇帝却已经换了好几个,早已不复当初的信任。 这丞相幕府,俨然成了皇帝的眼中钉c肉中刺。 幕府大门应声而开,王述之疾步走进去,一入正厅便有人脚步匆匆迎上来跪倒在地:“下官拜见丞相!” “嗯。”王述之抬了抬手,在正席入座,敛起一身风流之气,面色虽平静,眉眼中却已经没了笑意,只淡淡道,“坐,信上写得含糊,事情究竟如何,你现下给我说清楚。” “是。”来人在下首正坐,抹了把冷汗才开口,“杜越杜大人不久前往京城运了一批给皇上祝寿的贺礼,但在路过豫州时那份贺礼却不翼而飞,下官担心消息传至宫中会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豫州可是重中之重,豫州牧一职若因此换人,对我们恐怕会大大不利。” 王述之点点头,双眼投入黑暗中沉思片刻,问道:“杜越如今人在哪里?” “尚在豫州牧府,被梁大人牵制住了,不过恐怕拖不了多少时日,一旦他入了京城,消息就瞒不住了。” “能拖一刻是一刻。”王述之提笔写信,边写边道,“即刻命人暗中调查贺礼的下落,另外,将这封信交到梁预手中,务必让他亲启。此事蹊跷得很,怎么贺礼偏偏就在他的管辖之内不见了,让他防着些,一旦查出内贼即刻来报。” “是。” 王述之在里面与心腹商议了片刻,将事情安顿好后并未久留,很快又趁着夜色上马,打道回府。 而此时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司马嵘却叫苦不迭,正伏在案几上装醉,耳中听得船尾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微微抬眼透着帷幔朝外看了看,又迅速将脸埋下去。 今晚可真够热闹的,王丞相前脚玩了个金蝉脱壳,中舍人吴曾后脚就跟了过来。 吴曾乃太子心腹,说是在临近的船上赏月,瞧见丞相的画舫便冒昧前来叨扰,说是冒昧,可听闻丞相喝醉了却一直不肯走,厚脸厚皮地留在外面,笑眯眯道:“那下官等丞相酒醒了再行问候。” 司马嵘伏在案上动了动腿,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入秦淮河。 守在船尾的王亭第三次开口:“吴大人,丞相今晚醉得厉害,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眼下秋凉,河上又湿气重,您可要先回去歇着,待丞相醒来,小人再行通禀?” “哎!无妨!”吴曾笑应道,“月色正好,又有如此动听的弦乐,哪里需要歇着,再等片刻。” 司马嵘磨着牙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通,又不好当真出去赶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想着一会儿王述之回来万一与他打上照面,事情可就不妙了,王述之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心掩人耳目,太子又一直与他不对付,这吴曾是来者不善啊! 司马嵘想了想,手摸到一旁的酒壶,头也没抬,拉开衣襟当胸就灌了下去,顿时一阵酒气扑鼻。 他上辈子身子弱,没喝过酒,这浓郁的酒香他享受不来,皱着眉恨不得捏鼻子,最后实在受不了,狠狠打了个喷嚏。 “哎?丞相醒了。”吴曾语带激动,眼看就要闯进来。 王亭急忙闪身挡在他前面:“大人稍待片刻,小人先进去瞧瞧。” 司马嵘在他们掀开帷幔之前忽然离席起身,顺带一脚将案几踢翻,东倒西歪地从另一边冲出去,半掩着面孔伸手拽住一名正在跳舞的美人,在吴曾跟过来的时候一抬袖将人搂住,顺便挡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地挥了挥手中的如意。 美人又惊又喜,连忙顺手将他扶住,嗓音柔得简直能掐出水来:“丞相可是要回去歇息?” 司马嵘打了个酒嗝,并不应声。 王亭见此情景,微微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从另一侧扶着他,任吴曾在后面探头探脑,每次都能特别机灵又不着痕迹地将他目光挡住,恭敬道:“丞相,您喝醉了,小人这就送您回府。” 司马嵘差点让那美人身上的香气熏得再打一个喷嚏,连忙就势倒在王亭身上,换一边袖子把脸挡住。 此时夜色正浓,画舫四周挂着数串灯笼,却依然朦胧昏沉,司马嵘虽然比王述之身量略小,但横七竖八地靠在王亭身上也不怎么瞧得出来,很顺利地蒙混过去。 王亭虽然对吴曾客气,但他毕竟是丞相身边伺候的,此时一颗心稳进了肚子,自然不用再多给面子,只交代了一声便扶着人上岸,在另外几人的护送下朝马车方向走去。 美人与吴曾只能目送他们离开,俱是一脸遗憾。 一上马车,司马嵘立刻将袖子放下,神色冷凝,伸手朝外面指了指:“快安排人在附近迎候丞相,别让他去画舫。” “是。”王亭应了一声,连忙打发人去王述之回来的必经之地守着,打发完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司马嵘直挠头。 司马嵘捏着鼻子看他,瓮声道:“怎么了?” 王亭总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声“是”应得很不对劲,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嘿嘿笑着冲他比了比大拇指:“王迟,你方才太有气势了!我都差点将你当成丞相。” 司马嵘笑得高深莫测,在他肩上拍拍:“不装得像点怎么把人糊弄过去?” 王亭连连点头,忙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回丞相府。 王述之半道上得了消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拨转马头岔到另一条路上。 跟在身后的一名扈从驱马上前,低声道:“丞相,恕属下多言,这王迟看起来极为聪明,实在不像是在陆府为奴的,您可要当心些。”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的确不像,伺候人都不会,反倒对琴棋书画得心应手。陆太守与我王氏共乘一船,你觉得他送这么聪明的人过来,是何原因?” “这属下愚钝,一时猜不出。” “不碍事,陆太守自有他的用意,但绝不是针对我王氏,不然王迟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出自己长处。”王述之略微沉吟,又道,“趁着陆太守在京,两日后邀他过府一叙。” “是。” 丞相府内,司马嵘已洗去一身酒渍,开始努力回忆这段时间京中发生的事,可惜三年过去了,想要理清楚也并不容易,一时倒有些猜不出王述之今晚究竟做什么去了,正在费劲琢磨时便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连忙起身走出去。 王述之眼带笑意,摆手免了他的行礼,颇为高兴地抬脚进屋,口中赞道:“做得好!” “多谢丞相!”司马嵘跟进去替他沏茶。 王述之坐下来,动了动脚踝长叹一声:“衣裳小一些倒是无妨,鞋紧了可真是受罪。” 司马嵘朝他脚上看了看:“小人再长三年或许就能赶上丞相了,到那时必不会再给丞相小鞋穿。”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接过他手中的茶浅酌一口,略一品味,抬眼瞥向他:“王迟,你这茶艺也是在太守府学来的?” “是。” “唔看来太守府是块宝地啊!”王述之又饮了一口,神情颇为赞赏,又道,“今晚被拦下来的可是吴曾?” “回丞相,小人是听他这么自称的。” “你怎知要拦住他?” 司马嵘一顿,面不改色道:“小人听到王亭在外面出声阻拦才明白过来,再说丞相让小人替您坐在里面,总归要小心一些才好。” “嗯。”王述之点点头,站起身环顾四周,“我的衣裳呢?” 司马嵘转身将他的沉香如意取过来交到他面前,回道:“小人一时情急往身上倒了些酒,衣裳已经沾了酒渍,打算明日送到后面去洗。” 王述之点点头没接如意,只随手朝案上点了点:“放那儿罢,过来服侍我沐浴。” 司马嵘差点没站稳,惊讶地看着他,见他回头看过来,连忙垂下眼睫,十分顺从地跟上去,到了热气蒸腾的池子旁边,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王述之张开双臂,“唔”了一声:“不会伺候人呐。” 司马嵘暗自咬牙。 他原本想着既然捞回一条命,再怎么落魄都不要紧,以前做废人的日子都忍过来了,还怕做下人不成? 可这会儿看到王述之一脸嫌弃的模样,差点就想将他脸朝下摁在水里,心中愤恨道:有朝一日待我回宫,叫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王述之周身线条紧实,没有半丝文人的弱架子,司马嵘斜着眼打量他腰腹,待他进入水中才收回视线,跪坐在他身侧有些无从下手,只好拿着木勺胡乱舀点水往他身上浇。 王述之轻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司马嵘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问道:“丞相为何不让婢女来服侍?小人粗手粗脚的怕伺候不周到。” 王述之大摇其头:“不妥,不妥” 司马嵘诧异地看着他:这人还是个君子啊? 王述之抬手支在池壁上,悠哉道:“婢女会羞得面红,我于心不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陆温应邀前来丞相府饮酒叙话,王述之几乎不曾与他谈及正事,只在一开始问道:“令郎左梧公子年少便名扬江东,朝廷曾两次虚席以待召他入京,可惜他一直无心仕途,不知如今可曾改变心意?” 陆子修,字左梧。 司马嵘回想起那个才子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的确有些问题,不由牙疼。 陆温笑应道:“犬子不成器,只会舞文弄墨,对于朝政一知半解,怕是会辜负丞相厚望。下官入京前也未曾听说他有为官的念头,或许是打算一直留在吴郡。” 司马嵘正替他斟酒,闻言酒壶微微一顿,心中诧异,想不到这陆温看起来刻板,实则竟是只老狐狸。 王述之摇头感叹:“真是可惜!眼下尹大人年事已高,正欲告老还乡,本相原本还想着将太史令一职留给令郎,如今看来只能另觅良才了。” 陆温忙拱手告罪。 王述之饮了一杯酒,就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开始与他谈论玄学,陆太守才名不虚,二人你来我往说得十分尽兴,司马嵘却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大晋崇尚玄学,喜爱清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士子,无不以清谈为乐,司马嵘对此却嗤之以鼻:清谈能治理国家么?清谈能击退胡人么?清谈误事啊! 陆温离开后,王述之舒展腿脚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懒怠,目光从司马嵘低垂的眉眼间掠过,笑道:“瞧着都快睡着了,有那么无趣么?” 司马嵘打点起精神:“丞相与太守义理精深,小人愚钝,听得云里雾里,便有些犯困。” 王述之挑眉,点点头:“陆公子想必也常与人清谈,我还当你学了不少,看来你每回都在一旁打盹啊。” 司马嵘抿抿唇,含糊应了一声。 正说着话,王亭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拜帖:“禀丞相,散骑常侍单大人求见。” 王述之敛了唇边笑意,接过拜帖未看一眼,挥了挥手中如意:“让他进来。” 司马嵘见他不开口屏退自己,便一脸坦荡地留了下来,对于皇帝身边的人暗中投靠王丞相一点都不惊讶,很快就见到一名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提着袍摆跨过门槛,瘦得不用仔细看便能记住长相。 这位单大人上前跪拜在地,面色焦急:“丞相,大事不好!” 如意击在案上顿住,王述之沉着眼道:“起来,出什么事了?” 单大人抹了抹汗:“回丞相,那批贺礼的事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杜大人尚未入京,皇上却已经知晓了,这会儿正大发雷霆,且有意在皇子之间挑一人出来彻查此案。” 王述之眉目骤冷,倏地起身:“快去提醒四皇子,让他即刻面圣!” “已经禀报四皇子,只是太子那里先一步得了消息,怕是来不及。” 王述之蹙着眉来回踱了两步,抬手指向门外:“你先回去,我即刻入宫!” “是。” 王述之将旁边蹙眉思索的司马嵘一把拽起,拖着他便往内室走:“快替我更衣!” 司马嵘没料到他手劲这么大,当即一个踉跄,连忙跟上去,此时顾不得多想,不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手忙脚乱地替他换上繁杂的朝服。 好在亭台楼阁四人及时救场,王亭利落地替王述之理好衣摆,王台则替他戴好梁冠,王楼跪在地上替他换好履鞋,王阁替他束好腰带。 司马嵘就差揣着手在一旁观赏了,见王述之目光淡淡瞥过来,连忙跑出去吩咐人准备马车。 一切准备妥当,王述之拽着司马嵘登车,路上一直冷着眉目,显然是在心中思索良策。 等他下车后入了宫门,司马嵘掀开帘子左右看看,望着巍峨的宫墙长叹一声,又将帘子放下,转头盯着案几上的熏香暖炉轻轻一笑:丞相大人看着风光满面,实则也够苦啊! 他原先还在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如今看来就是贺礼一案了。 司马嵘在车内静坐,将记忆中此事前因后果理了一遍,不由感慨:有个包打听皇兄,真如得了一双千里目,长了一对顺风耳!算算时间,皇兄也快去封地了,不知如何才能与他见上一面。 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王述之便从宫内出来,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依旧是那么一副闲云悠水的模样,司马嵘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自若。 王述之没有回丞相府,而是一路出城往幕府方向而去,到了那里只吩咐了一句:“你在车内候着。” “是。”司马嵘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 司马嵘在马车内等了很久,时过晌午,饿得头晕眼花,才见王述之回来,连忙讨好地将案几上的小碟递到他面前:“丞相忙了这么久,想必早就饿了,可要先用几块糕点充充饥?” 王述之闭着眼靠在蒲团上,闻言挥挥手:“你吃罢。” “谢丞相!”司马嵘立刻捡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低垂的眼睫挡住眸底一抹笑。 王述之沉思片刻,睁开眼一瞧,糕点竟剩下不到一半,再看看司马嵘吃得嘴边都是碎屑,忍不住笑起来。 司马嵘嘴里还在嚼着,闻声朝他看了一眼,连忙将碟子放下。 王述之大笑不止,直起身子将手伸过去,拇指在他嘴角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捻着指尖碎屑笑道:“我说怎么变得如此贴心,原来是自己饿了,本相真是觉得心寒呐。” 司马嵘一愣,也不知哪里不对劲,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看他,连忙拾起衣袖在嘴边擦擦,摆出恭敬之色:“丞相恕罪。”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王述之笑了笑,“替我写几份请帖,也好让我瞧瞧你的书法。” 王述之一字难求,请帖由人代笔情有可原,只是眼下马车正在行进当中,虽不至于晃得厉害,可终究有些左右不稳。司马嵘简直要怀疑他是否有意为难,却只好恭敬地应一声是,将笔墨纸砚摆上。 “下月初八,新亭文会,对了,先给你原主陆公子写一份。” “是。”司马嵘波澜不惊,心思却迅速转了一圈,边研墨边状似不经意道,“陆公子才德出众,必定能在文会上大放异彩。” “哦?”王述之微挑眉梢,笑意盎然,“才学可考,德行又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内瞧得出来?” 司马嵘搁了墨锭看向他,气定神闲道:“小人曾随陆公子赴江左诗会,有一名叫刘其山的儒生言语刻薄,甚至出言羞辱,陆公子却不与他一般计较,可见胸襟广阔。” 王述之微微一顿:“刘其山?可是豫州牧府的那位主簿?” 司马嵘故作茫然:“小人不清楚,只知那刘其山生了一副八字眉,文采倒是不错,不过略有些尖酸刻薄,据说是顾公子请过去的好友。” 江南士族以顾c陆两家为首,如今陆氏投靠了丞相府,顾氏则与太子一党亲近,想不到刘其山竟然与顾氏暗中往来 王述之面色微沉,急忙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大字:严查刘其山。 写完从袖中掏出私印盖上去,将纸折好塞入信囊,掀开帘子递给外面的扈从,“速将此信送去幕府!” “是!” 王述之将事情交代好,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司马嵘打量,见他眉目不动如山,正专心写着请帖,不由露出几分笑意:“王迟,这江左诗会是何意?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事?” 司马嵘顿了顿笔,从容应道:“小人心思粗,并未注意这诗会究竟叫什么名目,想着被邀请的都是江左名士,便称之为江左诗会,丞相见笑了。” “嗯”王述之勾起唇角,点点头未再多问,只俯身凑近了看看他写的字。 沉香木的清雅之气幽幽钻入鼻孔,司马嵘一抬头差点撞着他下颌,见他对着自己笑,不由心中腹诽:都快被疑心淹死了,竟还能笑得出来。 “丞相请过目,可是这么写的?” 王述之接过请帖,见他写了一手极为漂亮的字,不由面露赞叹,只是细看之下,却发现他虽然字字清峻如松竹,可行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凌厉之气,不由暗自心惊,便抬眼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着极为明显的探究。 司马嵘面色镇定地任他打量,仿佛自己是一尊木雕。 王述之轻轻一笑,收回目光:“没错,就这么写。” 司马嵘下笔极快,马车回到丞相府,一沓请帖已全部备好。 王述之去了书房,命人将心腹裴亮叫到跟前,却半天不吭声,只蹙着眉来回踱步,一只手持沉香如意不停在额头轻叩,如此思索半晌才重新坐下,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一句:“去将王迟的底细查清楚。” 裴亮有些吃惊:“丞相不是说他不值得怀疑么?” “可我好奇啊!”王述之笑起来,又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转了两圈,沉吟道,“观其字,便如识其人,这王迟可真会处处给我惊喜啊!我若不调查一番,怕是夜里都会心痒得辗转反侧,那可如何是好?” 裴亮有些无言以对,愣了愣,好奇问道:“那丞相觉得,王迟此人究竟如何?” “唔”王述之踱至窗前,负手朝外面看了半响,缓缓开口,“身似燕雀,心比鸿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司马嵘最近颇受重用,几乎将亭台楼阁四人的活儿分摊了一半过来,他原本就做得很不得心应手,这下更是忙乱,有时真恨不得将王述之那张笑脸撕下来扔水里去,却也只能在心里过把瘾。 亭台楼阁乐得清闲,王亭还时不时给他添柴加火:“王迟啊,能者多劳,得丞相如此看重,我可真是替你高兴啊!”说完一脸欣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司马嵘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就牙痒,正想回应他两句,就让王述之给喊过去了。 虽说现下已经入冬,不过书房内燃着暖炉倒是一点都不冷,王述之依旧薄衫宽袖,正负着手在里面来回踱步,颇为苦恼的模样,使唤着司马嵘将架子上的字画一卷卷搬下来摊开,看完了摇摇头又让他重新归置原位。 司马嵘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那么多尊卑之分,瞅着他背过身的机会就将外面一层短褐给脱了,正想抓在手中给自己扇扇风,就见他转回来,连忙止住动作。 王述之朝他瞥一眼,忍不住想笑,又生生憋住,如意敲着掌心,蹙眉寻思道:“明日就是皇上寿宴了,我这做丞相的,至今都未备好贺礼,实在是不应该啊!” 司马嵘垂眼沉默地盯着自己鞋尖,耳朵一时不怎么中用。 王述之背过身去,继续踱着步子自言自语:“唉也不知送什么好,我两袖清风,穷得只剩几幅字画,这如何拿得出手?” 司马嵘饶是耳闻之事千千万,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听到大权臣哭穷,不由抬眼无语地看着他。 王述之一转身对上他的视线,略有些惊喜:“王迟,你有什么好主意?” 司马嵘垂眼:“丞相一字抵千金,丞相的画更是价值连城,方才那些卷轴,随意一副流入民间,便能叫人抢得头破血流。小人以为,送字画最合适,富贵与清雅,两样都不缺。” 王述之哈哈大笑:“听起来颇为在理,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也这么想?万一皇上不稀罕可怎么办?” 司马嵘动动嘴皮子,却没发出声,只在心中腹诽:你将录尚书事一职交上去,皇上铁定满意。 “你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小人不敢妄以朝政。”司马嵘眼皮未抬,说完又补充一句,“怕被砍头。” “无妨,说说看,此处没有别人。”王述之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司马嵘迟疑一瞬,开口道:“小人本不该逾越,只是如今战火频仍,朝廷应节俭开支,皇上与诸位大臣更应身先士卒,若豪奢成性c贪鄙成风,别说收复北方国土,能否偏安一隅都尚为未知。” “大胆!”王述之一甩袖,低声呵斥,“危言耸听!” “防微杜渐。”司马嵘不卑不亢,抬眼看他,见他脸上并无怒意,心中略有些诧异,不由再次对这个王丞相刮目相看。 王述之眸底流光涌动,再次打量他一眼,轻轻勾起唇角:“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司马嵘镇定应道:“天下百姓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只是苦于生计没有闲暇多琢磨,即便得空也不知如何表述。小人勉强读了些书,便斗胆在丞相面前说了出来,此乃肺腑之言。” “说得好!”王述之拿如意在他脑门上敲了敲,又笑容满面地朝架子上随意一指,“赏你一幅字画,去挑吧,挑剩下来再替皇上挑一副。” 司马嵘忍着笑:“这话若是让皇上听到,恐怕要气歪了鼻子。” “哈哈哈哈!无妨,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王述之随手披了件衣裳,一拂广袖,心绪畅快地出门去了。 翌日,暖阳高照,风清云朗,拂去了不少寒意,皇帝司马甫在宫中举办寿宴,单是这应景的天气就让朝臣信手拈来拍了好一通马屁。 宫中热闹正盛,宫外也差不到哪儿去,宫门两侧马车一辆挨着一辆,赶集似的,只有王述之的马车一枝独秀,旁人都要让开三分,而大司马王豫只留了一匹马和一名仆人,倒是不怎么起眼。 司马嵘坐在马车内候着,虽不知宫内情形如何,倒也没有太担心,若宫里的自己已经死了,往后如何自处可以再想法子,若宫里的自己已被元生替代,那按照元生的性子,必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当不会露面,再说他想露面也难,拖着一副残躯还得有人照料,皇帝看着都扫兴。 想着想着便靠在车厢壁上打起盹来,如此过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宫门才再次打开。 王述之当先走出来,转过身笑容满面地与诸位大臣拱手告别,待回到马车上,掀开帘子一看,司马嵘竟躺在里面睡得人事不知,不由微怔,好笑在他脚上踢了踢:“好大的胆子!” 司马嵘一个激灵醒过来,迷瞪了一瞬,连忙坐起,将他迎进马车:“丞相恕罪。” 王述之只轻轻笑了一声,显然并不介意。 司马嵘趁着转身之际偷偷拍了拍自己脑门。 之前在宫中时,一丁点风吹草动便能将他从梦中惊醒,如今到了丞相府,按理不该如此缺乏警醒才对,难道是最近从早到晚被使唤,累着了? 司马嵘心思只转了一瞬,便掀开帘子让车夫将马车赶回去。 才刚掉了个头,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司马嵘耳尖,听到左右众人齐齐倒吸凉气,连忙掀开窗口的帘子,刚要探头出去看看,就听到有人大喊:“丞相当心!” 司马嵘腰间一紧,整个人立刻被王述之拖了回去,随即马车被狠狠一撞,两人齐齐扑倒。 “吁——吁——马受惊了!” 车夫慌乱的声音传进来,马车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疾驰,后面是一众大臣的惊呼声:“太子殿下!” 此时一众武将才刚从宫门口出来,王豫一抬头看到前面的景象,脸色大变,急急忙忙翻身上马追了过去,而在王豫前面还有一拨人马,正是当朝太子司马昌与他的扈从。 司马昌冲在最前面,口中大喊:“丞相坐稳了!”接着抽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 这摆明了是不安好心! 王豫变色大变,怒气冲冲地狠狠一踢马腹。 王述之平日出门都有扈从随行保护,不过入宫的话,扈从不可离宫门太近,只能在远处停下,此时听到动静也迎面赶来,却比不得司马昌那么近。 马车内,王述之将司马嵘拉起来,听到外面太子的声音,眼神一厉,急忙将矮几踹到角落,搂着司马嵘紧贴车厢后壁。 司马嵘方才那一摔,几乎是让王述之给压在下面的,这会儿全身都隐隐作痛,不过一时顾不了许多,眼角瞥见王述之的举动,急忙也伸脚将其他杂物踢开。 王述之赞赏一笑。 司马嵘侧头朝他看了看,想不到他竟是一脸镇定。 就在这当口,马车顶猛然一声巨响,竟是一把利剑横劈下来,司马嵘感觉腰间再次一紧,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马车哗啦啦应声而折,眨眼便被拦腰劈成两半,车内矮几与杂物统统随着前面半截翻下去,他们二人则随着后半截直往后仰。 一切不过转瞬间的事,司马嵘沉沉落地,却并未觉得太痛,一阵天旋地转后,总算是安稳下来。 感觉腰间的手一直未曾松开过,司马嵘微微一愣,连忙睁开眼,见王述之冷静幽邃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上辈子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动静,虽然脑中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要不是有王述之及时相助,这次恐怕不是被劈死就是被摔死,不过王述之身手这么利落倒是有些让他意外。 司马嵘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扶他:“丞相,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着?” 王述之就势起身,目光转向不远处下马而来的太子,轻轻一牵唇角,嗓音透着寒意:“无碍。” 司马嵘听到脚步声,心中有些拿不准太子会不会认出自己,急忙侧身埋头,恭敬地替王述之掸扫衣上尘土。 司马昌疾步走来,连连告罪:“孤那匹马也不知怎么了,一出来就疯癫得拉不住,冲撞了丞相的马车,实在是愧疚难当。” 王述之露出笑意,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施以援手。” 司马昌虚扶一把:“孤原想替丞相砍断车辕,没料到却失了手,砍错了地方,真是心有余悸。万一丞相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朝廷极大的损失啊!眼下看到丞相无恙,孤总算可以放心了。” 司马嵘垂首站在王述之身后,心中冷笑。 王述之笑若春风:“有劳殿下挂心,殿下若有要事在身,千万不要因这点小事耽搁。” 司马昌生得一副吊梢眉,笑起来颇有几分奸邪之气:“孤奉命彻查贺礼一案,的确是不宜久留,那就告辞了,丞相慢走。”说完一转身,对上王豫隐含薄怒的目光,再次展眉一笑,翻身上马,带着一干人扬长而去。 王豫面色铁青,怒道:“想不到他们如此下作的手段都用上了!往后可要多加小心!” “不要紧,无非是想让我出丑罢了。”王述之不甚在意地轻轻一笑,转头见后面十几辆马车赶过来,忙道,“伯父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再不走还得应付他们。” 王豫冲司马嵘挥挥手,“回去让人送一辆马车过来。” 司马嵘应了一声,抬脚欲走,却被王述之拦住。 “不必。”王述之摆摆手,笑道,“太子殿下既然将我的马车砍了,那我今日就如他所愿,安步当车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风流潇洒的王丞相竟狼狈地滚下马车,此事非同小可。 后面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命自家车夫驾着马车争先恐后追过来,有些是赶着过来问候的,有些是赶着过来瞧热闹看笑话的,司马嵘回头一看,呼啦啦一大片,文臣竟也能涌动出战场杀敌的气势。 “穿小巷!”王述之朝左边一指,拽着他胳膊就将人拖过去。 小巷狭窄,马车无法通行,那些文臣脚力不济,下马追赶有份,追不上又觉得没面子,只好望巷兴叹。 王述之带着司马嵘从小巷的另一头绕出来,低头欲掸衣袖,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裳已经干干净净,不由回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见他正皱着眉头揉肩,便停下脚步:“怎么?摔疼了?” 司马嵘正在琢磨先前的事,闻言连忙将手放下:“不要紧,方才多谢丞相出手相救。” 王述之笑了笑:“回去找府中李大夫拿些药。” “是。”司马嵘想起自己滚下马车时似乎是让他护着的,不由抬眼朝他看了看,“丞相可有哪里摔疼了?” 王述之愣了片刻,哈哈大笑:“有!疼死了!” 司马嵘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神清气爽,笑得又如此张狂,忽地有些无语:“丞相哪里疼?” “头疼头疼啊”王述之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转身闲庭信步地朝前面人声喧闹的大街走去。 司马嵘连忙跟上,心思转了一圈:“可是皇上对丞相送字画作贺礼有些不满?” “非也,皇上甚是满意。” 字画没问题,贺礼一案已在暗中调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那就只有先前马车被毁的事了,而太子与王氏的明争暗斗暂时轮不到自己插嘴,司马嵘斟酌了一番,道:“丞相可是觉得今日丢面子了?” 王述之抬手扶额:“头疼。” 司马嵘暗笑他故作姿态,面上却只能憋着,正色道:“丞相不必担心,先前摔下马车时离宫门不远,周围并无百姓,亲眼见到的只有诸位大臣。” “正是被那些大臣见到才头疼啊!这消息若传到皇上耳中,指不定要如何嘲笑,那我早朝时岂不是颜面扫地?” “以丞相的清名,届时颜面扫地的将会是诸位大臣。” “嗯?”王述之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眼中露出几分笑意,“拍马屁都拍得不着调。” 司马嵘从容一笑:“丞相只管往人多之处走,颜面扫地的究竟会是何人,过两日便可见分晓。” “故弄玄虚!”王述之朝他点了点,拂袖轻笑,并未多问。 二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行走,立刻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年轻女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是丞相呐!丞相今日竟然未乘马车!” “咦?这不是上次见到的公子吗?原来他是丞相身边的人,难怪长得如此俊俏!” “那是自然,丞相身边的嘛!不然能长得这么好看?” 王述之听得有趣,侧头朝司马嵘打量一眼,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原来你长得好竟是我的功劳?我怎么不记得我何时生过你这般大的儿子?” 司马嵘:“” 王述之没忍住笑出声来,立刻引起一阵惊呼,忙对周围百姓颔首微笑,即便是朝服庄重,也难掩闲雅适意之气度,简直堪比嫡仙下凡。 二人很快就被团团围住,有行礼的,有打招呼的,有上来就往他们手里塞香帕的,热情难以招架,几乎寸步难行。 司马嵘趁着人多之际开口:“丞相为民着想是好意,可您再怎么节衣缩食都不能先把马车给省了,您看朝中诸位大臣有哪位是不坐马车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赞叹声。 王述之微挑眉梢,心中顿时明了,笑应道:“无妨,马车留一辆急用便可,如今战乱未息,朝廷需要用银两的地方多,我身为百官之首,自然当省则省。” 司马嵘随意一瞟便能看到百姓们热切的目光,又道:“丞相说得在理,只是没了马车,小人两只手怕是要忙不过来了。” 王述之见他兜起的衣摆中已经盛满果帕,摇头而笑:“盛情难却,你且再累片刻,很快便到家门口了。” 二人唱完了双簧,周围的百姓早已从激动变为赞叹敬仰,年轻女子们犹犹豫豫地收起手中香囊,仿佛再多扔一个就要将他们累趴下来,最后只好闪开一条道,满眼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第二日,大臣们下朝后走出宫门,左看右看都没看到丞相府的马车,只有一个埋着头看不清面貌的仆人在树旁站着,不由大为诧异,心想:难道是丞相昨日丢了颜面,今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王述之眉目舒展,与众人拱手道别,悠哉悠哉地走到司马嵘身侧,拿笏板在他脑袋上敲了敲:“低着头做什么?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 可不就是见不得人么,也不知宫里究竟如何了,总要当心一些才是。 司马嵘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小人不注意就打了个盹。” “鬼话连篇。”王述之勾起唇角,却并未多问,只将笏板往他手中一塞,当先走了。 这一日,王述之走到哪儿,百姓们崇敬的目光就跟到哪儿,而其他朝臣则是马车行到哪儿,百姓们的指指点点就跟到哪儿。 “这马车内不知坐着哪位大人呐?丞相都节衣缩食了,这位大人的马车竟然这么奢华” “是呀是呀,丞相靠着两条腿上下朝,他们却舒舒服服坐在马车内,啧啧” 大晋民风开放如此,大人们也很头疼,最后实在扛不住,纷纷下车步行,可走着走着又累得慌,两条腿开始打颤,不停地抬袖擦汗,如此辛苦却再次遭来非议。 “丞相大人走起来就像仙人一样,一丝汗都没瞧见,可有的大人就” “是呀是呀” 大人们脸色涨得好比猪肝,逃也似的奔回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再无人敢乘车去上朝,可到了宫门口一看,王述之掀开帘子潇洒万千地从他家马车上下来,不由目瞪口呆。 王述之面露诧异,疾步走到近前,关切询问:“哎呀,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出了这么多汗?” 众大臣擦擦额角干笑,心中恍然:傻呀!上朝时天色未明,坐着马车来谁能看到! 第三日,大臣们纷纷效仿王述之,上朝乘车,下朝走路,可即便如此仍然是累得慌,回到府中摇头顿足:“太子殿下砍丞相的马车作甚,殃及池鱼啊,哎呦” 关系密切的心腹大臣们纷纷跑来丞相府哭诉:“丞相呐,您快大发慈悲,下朝也乘乘马车吧,下官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快要撑不住了” 王述之哈哈大笑:“没人逼着你们走路啊?本相有意练练腿脚强身健体,这你们也要管?” 心腹大臣们苦不堪言:“您住得近,咱们住得远呐!” 旁边的亭台楼阁憋笑不已。 “诸位大人暂且忍耐几日,本相此举自有用意。”王述之故作高深莫测,好言好语地将他们哄走了,一得清净就转头看向司马嵘,笑意深远。 司马嵘垂眉耷目,只作没看见。 又过两日,奉命调查司马嵘底细的裴亮前来丞相府拜见。 王述之将他叫进书房内,屏退了旁人,拂袖坐下,好奇问道:“查得如何了?” “回丞相,王迟八岁入陆府为奴,至今共有九年,头一年在府中做一些简单粗活,之后八年一直跟随在陆府二公子身边伺候,算是伴读,也算是仆人。” 王述之挑眉:“八年呐?” “是。” “嗯。”王述之点点头,“看来陆子修的确待他不薄,那陆太守呢?” “陆太守对王迟极不待见,他们父子二人曾因王迟入京一事起过争执。” 王述之微微眯眼,上回与陆温叙话,便已发觉他似乎对王迟并不满意,如今看来,这其中恐怕有些渊源。 “那王迟在陆府的言行举止如何?” “这正是属下难以理解之处,王迟在陆府是公认的性子纯良c软弱可欺,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过人之举,与在丞相府的聪慧机警判若两人。” “嗯?”王述之敛起唇边浅笑,放下如意朝他看过来,“你可查清楚了?” “在陆府的这些年倒是查清楚了,不过八岁之前却是一团谜,他年幼随流民入吴郡,被卖到陆府,小人只查出他本姓赵,乳名小郎,因战乱颠沛流离,家中父母已故,其他一概不知。” 王述之起身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沉吟道:“依我看,王迟必定胸有丘壑,难道在陆府那些年都是装的?” “属下不敢妄言,不过另外查出一件事,听起来有些无稽之谈。” “说。” “王迟受陆二公子照拂,最多也就是受些言语之欺,不过在入京前一日却遭几名家奴毒打,陆二公子一怒之下将那几人都杖毙了,此事倒是属实。” 王述之眼神微微一顿。 裴亮接着道:“王迟晕过一次,再次醒来便如同换了个人,那几名家奴在被杖毙之前曾偷偷说他鬼上身,这是陆府下人之间的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王述之神色不动,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不查倒好,怎么越查越好奇了?” 裴亮面露愧疚:“属下办事不力。” 王述之摆摆手,眼中笑意更浓:“陆子修那温吞水的性子竟也会发怒,我倒有些期待此次新亭文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新亭文会这一日,高门士族的年轻子弟陆续乘马车进入建康城,百姓们慕名而出,一时间城内人头攒动,几乎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应邀前来的都是些极富声望的文人墨客,要么潜心修学,要么纵情山水,却无一人在朝为官,此次文会似乎不涉政事,博的就是一个清雅之名。 司马嵘却心中亮堂,王述之绝不做无用之举,这次恐怕是打着以为会友的幌子,行招揽人才之实。 听闻马车辚辚,王述之拂袖起身,如意不轻不重地在司马嵘额头敲了敲,含笑道:“走,随我去亭外相迎。” 司马嵘应了声是,随他步下台阶,远远看见陆子修下了马车,正广袖翩翩款步而来,牙又疼了。 陆子修一抬眼便看见司马嵘,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难掩关切,停留片刻才移开,上前对王述之行礼问候:“吴郡陆子修拜见丞相。” “左梧兄远道而来,不必多礼。”王述之笑着抬了抬手,打量他一眼,又偏头看看司马嵘,眼中意味不明。 司马嵘不比其他仆人,不好对陆子修视而不见,便恭敬拱手道:“小人王迟,见过陆公子。” 陆子修听他自报新名,语气又如此生疏,不由眸色微暗,却只是温和一笑:“免礼。” 寒暄片刻,其他人也陆续前来,新亭内很快便坐满了人。 司马嵘跪坐在王述之偏后侧,虽低垂眉眼,却时不时能感受到陆子修和煦的目光,甚至偶尔一抬眼与他对视上,还能体会到那对黑眸中的绵绵情意,心知自己十有是猜对了,忍不住有些无奈,只好装作自己是一尊雕像,岿然不动。 王述之待所有人入座,笑着问道:“诸位可知,此次文会为何定在新亭举办?” 此话一出,厅内寂静了片刻,并非无人知晓答案,而是大家都在心中琢磨该不该回应这句话,或者如何回应。 晋室南渡之初,过江世族曾相邀在新亭饮宴,因为远离故土,不免触景生情,当时亭内众人感叹风景不殊c山河之异,纷纷落泪,而王述之的祖父王茂鸿则起身愤慨道:“诸位应当效忠朝廷,合众人之力,他日必能击退胡人,收回北方大好河山,怎可像亡国奴一样哭哭啼啼?” 如今王述之旧事重提,意义不言而明。 亭内众人并未踌躇多久,就听陆子修开口应道:“老丞相一心为国,虽已身故,言犹在耳,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等哪怕才疏学浅,也应敬仰效之。” 王述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将陆温那只老狐狸骂了一通,哈哈大笑:“说得好!” 席间众人已然纷纷变色,尤其是江南士族,在场多数皆以陆氏为首,眼下听了陆子修一番慷慨陈词,原本没打算做官的也忍不住开始摇摆踌躇起来,一时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述之怕将人逼狠了,笑了笑,摇头叹道:“本相甚是怀念先祖父,选在此处实在是出于私心,睹物思人啊,睹物思人,诸位见谅。既然是以文会友,今日我们就不谈其他,先饮一杯酒如何?” 众人暗中舒了口气,连忙举杯应和。 新亭外侍卫林立,新亭内清声朗朗,甚至有人将自带的琴取出来助兴,酒酣之际,颇似当年竹林七贤的盛况,王述之斜倚矮几,笑意盎然,目光随意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陆子修的脸上,笑意更浓,偏头朝司马嵘招了招手中如意。 司马嵘觉得陆子修陈述立场之后,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灼热,正担心会不会被戳成筛子,急忙倾身凑到王述之旁边:“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唇边含笑,低声问道:“你曾在陆公子身边伺候,可知他何时有了入仕之意?” 司马嵘一来是决定不给陆太守面子,二来是心中已有其他计较,便实话实说:“或许是在小人入京之际。” “哦?”王述之闻言并不惊讶,显然早已将陆子修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尽收眼底,“这么说,竟然与你有关?”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身份低微,此事应是凑巧。” 王述之朝他瞥了一眼,轻轻一笑,未再多问。 不远处的陆子修将他二人低声言语的情景看在眼中,心绪难平,再看向司马嵘的目光就更为炙热了。 司马嵘面对王述之的疑心都能镇定自若,甚至身临险境也可以面不改色,可唯独这件事,让他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是扛不住了,便低声说道:“请丞相允小人离开片刻。” “嗯?”王述之扭头看他,“做什么去?” “”司马嵘顿了顿,故作尴尬,“小人怕是今早吃坏了肚子,急需去茅房解手。” 王述之笑起来,冲他挥了挥如意:“去吧。” 司马嵘一出亭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知王述之思虑慎密,不敢随意转悠,便当真去了茅房,到了那里找块干净石头坐下,深觉闻着臭味都比待在亭内舒适,便数着地上落叶开始干熬时辰。 照常理说,他不过一个奴仆而已,陆子修又已经表明了立场,陆氏与王氏算是彻彻底底同气连枝了,只要陆子修开口,王述之必定毫不犹豫将他退回陆府,不过眼下他已不是元生,陆子修恐怕要失望了。 想到元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初病榻上的自己还要健壮一些,司马嵘百思不得其解,抬手隔着腮揉揉酸疼的牙,哭笑不得:“虽然当今的确有不少好男风之人,可他们不都喜欢面如凝脂c妙有容姿阵风便能吹倒的绝世玉人么?我哪里像?” “噗”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司马嵘面色一顿,急忙从石头上站起来,故意发出整理衣裳的动静,待了片刻才低眉耷眼地走出去,问道:“丞相怎么来了?” “担心呐,怕你摔进茅坑,忍不住过来瞧瞧。” 司马嵘面色僵硬,顿时有些尴尬:“丞相来多久了?” “唔刚来,碰巧听到什么面如凝脂c妙有容姿c绝世玉人” 司马嵘:“” 王述之笑意盎然,拿沉香如意抵着他下颌往上抬了抬,眯着眼将他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司马嵘顿时觉得自己从头皮到脚趾都僵硬成迎风而立的石像,甚至下颌处微微有些发麻,只能强忍住抬手将他如意打掉的冲动,一动不动。 王述之看够了才慢悠悠收回目光,却在一瞥眼间发现他耳尖微微透出一抹绯色,不由一愣,笑起来:“明明面皮嫩得很,却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何苦来哉?” “”司马嵘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耳尖似乎有些发烫,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王述之拿如意在他头上敲了敲,转身抬步:“回去罢,没人给我倒酒,还得我亲自动手。” “”司马嵘紧随其后,死死盯着他宽袖上甩来甩去的锦绣云纹,“亭台楼阁不是也在么?” “你比他们能干,我将他们打发去伺候别人了。” “” 二人一前一后才走了几步,远远便看见王亭快步走过来,焦急道:“丞相,太子殿下来了!” 王述之顿了顿,大摇其头,无奈地挥挥如意:“真是不嫌热闹,知道了,我这就去迎候。” 司马嵘心里一紧,急忙双手捂住肚子,面露痛苦道:“丞相,小人肚子痛,想再去一趟茅房” 王述之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你真吃坏肚子了?” 司马嵘皱着眉冲他点点头,似乎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述之敛起眉,眼底有些担忧:“疼得厉害?” 司马嵘再次点头。 王述之回头对王亭吩咐:“回府将李大夫请过来。” 司马嵘脸色一变,眼看王亭就要答应下来,急忙开口拦住:“不必!我去解个手就好了!” 王述之忙冲他挥挥手:“快去。” “谢丞相!”司马嵘快步奔回茅房,长舒一口气,稍稍探头往外瞧了瞧,又见王阁火急火燎跑了过来:“丞相,大皇子与四皇子也来了!” 王述之一脸无奈,话都懒得多说,只淡淡挥了挥手中如意。 司马嵘听到大皇子也来了,激动得差点冲出去,想到自己刚刚找的借口,只好耐着性子缩回脑袋,绕着石头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才堪堪平复心绪。 大皇子就是皇兄司马善,其生母原为宫女,之后也只封了个良人,司马善年幼时因身份低微没少受欺凌,与病弱的司马嵘算是同病相怜。 司马嵘原本是想利用他,便给他出了不少点子,之后再无人敢随意欺辱,司马善一高兴,便与他越发亲厚起来。 二人相处十几年,司马嵘也早没了利用的心思,见他性子醇厚,便一直将他当做同胞兄长,与他互相扶持。 要说这宫内有谁最信得过,除了司马善再无第二人选。 司马善并无别的嗜好,唯一喜爱的就是打探消息,这也是因为司马嵘不便出门的缘故,司马嵘感慨之余忍不住笑起来。 今日这么热闹,怎么能少得了他这位皇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王述之将几位皇子引进新亭,在众人拜见之后把自己的席位让给太子,太子毫不客气地坐下了,而另外两位皇子则与王述之推让许久才在太子身侧入座。 司马嵘蹑手蹑脚潜行至亭外一棵海棠树后面,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发现,便探出头来拉长脖子往亭内观望,果真见到司马善在此,心中一喜,接着就听太子开口:“如此风雅之事,丞相竟没有邀请孤,孤觉得甚是心酸呐!” 王述之笑应道:“殿下如今有要事在身,臣不敢叨扰,怕耽误殿下查案。” 太子不冷不热道:“查案自然重要,不过风雅之事也不能缺,孤这不是得空来了么?” 王述之笑眯眯拱手:“臣幸甚。” 一旁的四皇子忍不住笑起来:“既来文会,哪能不以文会友?太子殿下文采斐然,不妨即兴作一首诗如何?” 太子一听微微变了脸色,而旁边的司马善则瞪大双眼兴冲冲地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显然是来凑热闹的。 王氏早就有意拥立四皇子为太子,几年前皇帝趁着王述之刚刚上任c根基未稳,抓住机会立了三皇子司马昌,司马昌早就对王氏耿耿于怀,自从舅舅庾茂被提拔为大将军后更是有了底气,自此便公开与王氏为敌。 太子这次过来极有可能是想搅乱王述之的计划,不过他虽然心眼甚多,文采却实在不怎么样。 司马嵘心中嗤笑,懒得再听他们绕弯子,又轻手轻脚离开,走到附近一条小溪旁边,蹲下去用树枝挖了些烂泥出来,手指粘了烂泥在嘴角点一颗大痦子,有些不放心,又在脸颊上点了颗小一些的。 司马嵘对着水面照了照,勉强满意,想着自己与另外两位皇子见面极少,他们又目中无人,应当不会将自己认出来,便洗净手再次走回去,微垂头从王述之那一面步上台阶,跪在他身后。 好好一场为文会俨然已变成太子与四皇子的唇枪舌战,王述之听得无趣,回头问道:“好些了?” 司马嵘点点头:“好些了,有劳丞相挂心。” 王述之目光落在他嘴角,微微一顿,忙凑近瞧了瞧,又上移视线,落在他脸颊上,最后移向他的双眼,目露疑惑。 司马嵘一抬眼便撞进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瞳孔中,忽然有些发怔,忙又垂眼盯着身下坐席。 “这是要在脸上种花么?”王述之忽然笑起来。 司马嵘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便镇定脸色道:“方才不小心让树枝戳破了,听说淤泥可治伤,便敷了些。” 王述之惊讶:“有这种说法?” 虽是胡诌,司马嵘还是镇定地点了点头,抬眼在亭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司马善的身上,见他正津津有味听着那二人说话,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王述之没料到会多出三位皇子,见仆从都快忙不过来了,便对司马嵘吩咐道:“你去给太子与大皇子c四皇子斟酒。” 司马嵘心中正求之不得,却故作为难:“那丞相” “我自己不长手么?”王述之轻轻一笑,神似先前去茅房捉人的不是他自己。 司马嵘领命,先去给太子与四皇子斟酒,见他们只随意扫了一眼,果真没认出自己,顿时心中大定,又去给司马善斟酒。 司马善一抬肘将他支开,小声道:“哎哎,挡着我了。” 司马嵘眼角微微一跳,只好沉默退开少许。 司马善更加津津有味地听着两人争论诗作,举杯往嘴边送,倒了倒发现是空的,忙对司马嵘招手:“酒呢?” 司马嵘见他半晌未看自己一眼,哭笑不得,倾身替他斟酒。 司马善又嫌他挡着自己了,再次抬手想将他支开。 司马嵘无奈,趁机将手一抖,半壶酒洒在他身上,迅速放下酒壶,后退一步跪拜在地,惶恐道:“小人一时失手,恳请大皇子恕罪!” 司马善头也不回地朝他摆摆手:“不碍事,起来罢。” “谢大皇子!”司马嵘直起身,小声道,“丞相马车上备有衣物,大皇子的衣裳淋了酒,可要随小人去马车换一身干净的?” “不必,不碍事。”司马善又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司马嵘头一回对这皇兄的不拘小节咬牙切齿,方才一番举动已经引起了王述之的注意,想故技重施是万万不能了。 又伺候了一阵,司马嵘便找借口退出亭子,在附近折了一根不足巴掌大的树枝桠,又从中衣上撕了一块布条下来,细细密密缠在枝桠上,最后找了一根树藤将枝桠两端相系,做成一只极小的弹弓。 回到亭子里,司马嵘见王述之抬眼朝自己看过来,忙垂眼假作不知,顺便抬手捂着肚子。 王述之猜测他是又去了茅房,便没有起疑。 司马善好武,尤其喜欢骑射,每次出门都会随身带着弓箭,这次也不例外,而且他一直游离在斗争之外,明哲保身,便很放心地将箭筒放在身侧,并不担心有人在背后抽箭偷袭。 司马嵘趁着斟酒的机会,偷偷将弹弓放入他的箭筒中,放下酒壶时一抬眼便看见王述之朝自己招手,连忙走过去在他身后入座:“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转头看着他:“肚子又不舒服了?” 司马嵘点点头,抬眼与他对视,见他眼中并无惯常的笑意,反倒透着几分关切,心中一滞,莫名觉得有些内疚。 “先回去罢,找李大夫给你瞧瞧。” 司马嵘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忙道:“不碍事,已经好多了,多谢丞相。” 王述之见他面色尚可,稍稍放宽心,未再多言。 亭内依旧热闹,却没了先前洒脱不羁的风雅,太子一心向各位高门子弟示好,却屡遭四皇子拆台,最后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先后离席退场。 司马善倒是没急着走,一直等到酒终人散才离开,司马嵘跟着王述之起身相送。 司马善笑呵呵抱了抱拳,目光不经意间转向司马嵘,眼珠子一下子瞪直了,半张着嘴跟见了鬼似的。 司马嵘急忙对他摆摆手,又偷偷做了一个拉弹弓的手势,并不停对他使眼色,见王述之回头,连忙正色垂眼而立。 王述之疑惑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笑问道:“大皇子这是怎么了?” 司马善眨眨眼迅速回过神来,抬手指着司马嵘的脸,打趣道:“一直听闻丞相风雅,想不到竟会用个长着大痦子的仆人,实在是哈哈哈哈见谅实在是有些丑哈哈哈哈!” 司马嵘虽听得咬牙切齿,心里却忍不住赞他机敏。 王述之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显然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 司马嵘趁机开口:“大皇子见笑,小人生得如此也很烦恼。” “哈哈哈哈!”这回换成王述之大笑不止。 司马善听他嗓音也是异常熟悉,神色微微顿了顿,忙笑着拱手告辞,上了马车后行到半路忽然发现箭筒中多了一只弹弓,皱着眉取出来一看,脸色大变。 司马善年幼时便力大无比,每回学着别人用弹弓打鸟雀,都是鸟雀未中,自己先将弹弓掰折了,因此遭来不少嘲笑,之后司马嵘就用布将他的弹弓缠紧,而且打结的方式极为特殊,不细看都瞧不出结在哪里。 司马善拿着这只极小的弹弓翻来覆去地看,想起方才见到司马嵘做的手势,急忙掀开帘子:“快回宫!” 因为司马善的话,王述之一路都盯着司马嵘脸上的两颗泥点,笑个不停。 司马嵘心中无奈,只好任他观赏。 回到丞相府,王述之敛了笑意,拇指在他嘴角的泥点上摸了摸,低声吩咐:“淤泥不干净,去将脸洗洗,让李大夫帮你敷些药。” 司马嵘抬眼看他,见他眼中并无疑心,只有关切,心底莫名起了些波澜,忙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黄昏,司马嵘走至无人处随手折了一截树枝,蹲在水塘边将泥点搓掉,拿树枝在脸上扎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蹙了蹙眉,又咬牙往嘴角狠狠扎进去,痛得“嘶”了一声,随后扔掉树枝,洗净血渍,面色镇定地去了李大夫那里。 王述之见他敷了药,又问:“肚子不舒服也找李大夫看了么?” 司马嵘知道他未起疑心,必不会再去找李大夫询问,便信口胡诌:“看了,李大夫说是受了凉,并无大碍,小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王述之点点头,抬眼看着他,轻轻一笑,“你在陆公子身边跟了多久?” 司马嵘早已从元丰那里套了话,应道:“八年。” 王述之搁了手中的笔,啧啧摇头:“陆公子待你不薄,我瞧着你对他却并不亲厚,这是为何?” 司马嵘面露尴尬,刻意做出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道:“小人心中感念陆公子的恩情,只是小人如今身在丞相府,自当一心一意侍奉丞相,另外,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王述之挑眉:“嗯?说说看。” “陆公子曾说要将小人再讨回去,小人恳请丞相不要答应。” 王述之兴味盎然地勾了勾唇角:“你这么喜欢留在丞相府?” 司马嵘沉默。 王述之定定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这是要将陆公子的情意拒之门外啊。” 司马嵘故作踌躇,支支吾吾。 “陆太守将你送来,也是这个原因?” “小人不知,或许是凑巧。” “行了,别装了。”王述之笑意盎然,“你不来求,我也不会答应的。” 司马嵘抬眼诧异地看着他。 “以你的才干,屈居人下可惜了。”王述之抬手,指节在他额头敲了敲,笑道,“我若除你奴籍,允你自由出入幕府,你可愿意?” 司马嵘心底一震,虽说自己早已抱有这样的期待,可眼下来得如此突然,他竟怔住了。 “不愿意?” “愿意!”司马嵘连忙答应,俯身跪拜下去,“丞相厚爱,小人定当尽心辅佐以为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翌日,王述之下朝并理完政事后带着司马嵘直奔幕府。 司马嵘已被免除奴籍,王述之却依然将他留在身边使唤,也并未另外给他安排住处,似乎是有意让他身兼侍从与幕僚两重身份,因此二人依旧共乘一车,司马嵘不会骑马,如此倒也乐得轻松。 出了城门,王述之忽然拍拍自己额头,笑起来:“倒是忘了一件事,王迟,你原名叫什么?” 司马嵘虽刻意向元丰刺探过消息,可对于元生的过去仅仅一知半解,入陆府之前的事更是无从打听,只好硬着头皮镇定回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小人只知自己如今叫王迟。” 王述之听得直摇头:“不妥,不妥,王迟可是奴名,要改。” “小人本就身份低微,是得丞相提携才有今日,更何况这是丞相起的名,小人觉得很好。” 王述之拿如意在他额头点了点,笑道:“怎么还小人小人的,去了幕府可别让人笑话。” 司马嵘忽觉额头发烫,有些不自在,忙改口道:“属下记住了。” “嗯。”王述之满意点头,“那就不改名了,我再赐你一个字。” 司马嵘愣住,抬起头直直看着他。 王述之兀自思索,沉吟道:“迟,晏也,才高而气清,不如就叫你晏清,如何?” 说着抬起双眼,一下子望进司马嵘沉沉幽幽的眸子里,忽然觉得这双黑眸有着极深的漩涡,让人移不开目光,竟也跟着怔住了。 马车轻晃,碎光从竹制的帘缝中透洒进来,明暗交织里,二人互相对视,竟都有些出神,狭小的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 最后倒是王述之先醒过神来,笑了笑:“怎么成木头了?不喜欢?” 司马嵘忆起自己上辈子到死都是无字,不由心中酸楚,想不到本该由长辈放在心上的事,如今却由王述之提起,一时脑中有些纷乱,连忙垂眼遮住心绪,感激应道:“丞相有心了,属下很喜欢。” 王述之仔细看了他一眼,又倾身凑过去打量他神色:“你怎么了?” 司马嵘迅速收敛心神:“无事,属下只是心中感激。” 王述之点点头,未再多问。 二人到了幕府,下了马车,司马嵘目不斜视地跟随他走进去。 入了议事厅,很快便有一拨人迎上来拱手行礼,直起身后抬眼一看,见王述之身后跟着的少年眉宇不凡,气度隐现,不由齐齐愣住。 王述之侧身让开,抬手将司马嵘拉到身前,含笑道:“我身边这位名叫王迟,字晏清,往后与诸位便是同僚。” 司马嵘微微一笑,对众人躬身拱手,又在王述之的引见下与他们一一见礼,谦逊道:“在下初来幕府,若有行事不周之处,还望诸位前辈多多指点。” 这些幕僚早就听闻有一名叫“王迟”的仆人很得丞相赏识,想不到如今这仆人竟已免除奴籍c出入幕府,不由大为惊讶,再看王述之的态度,更是不敢对司马嵘轻待,忙拱手回礼。 裴亮见王述之兀自入座,忙跟过去,低声道:“丞相,恕属下多言,王迟瞧着心气不低,恐非池中之物,您若是想要重用他,务必三思而后行。” 王述之轻轻一笑:“怎么?你还怕他闹翻天不成?志存高远方为男儿立世之本,王迟这样的正合我心意。倒是陆公子差点令珠玉蒙尘,如今看来,我可要重新审度他的眼光了。” “正因如此,丞相更要小心才是,并非陆公子不识珠玉,而是王迟此人在陆府确无过人之处,若这八年的谨小唯诺都是有意为之,岂不正说明他心机极重?” “唔”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笑道,“看来陆公子并非眼力不济,倒也可以重用,如此一来,我岂不是同时得了两位人才?” 裴亮:“” 王述之朝他摆摆手:“此事不必过于忧虑,我丞相幕府岂非容人之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难道为了安心,用一些酒囊饭袋才对?” 裴亮仔细想了想,点点头:“丞相所言在理。” 王述之知他忠心,并不在意,只抬眼朝司马嵘看过去,见他在那些幕僚面前气度从容,竟隐隐透着凌驾诸人之上的气势,不由微微一笑,赞道:“裴亮,你的眼光也不错。” 裴亮听得不明所以。 王述之哈哈大笑:“好了,你先下去吧。”说着朝司马嵘招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侧入座。 正在这时,有人送来急报,王述之接过来展开一看,敛起笑容。 季主簿问道:“可是豫州有消息了?” 王述之抬眼,眼底微沉,将急报递给他。 众人传阅,纷纷变色,最后传到司马嵘手中,司马嵘只扫了一眼便明白过来,这是将豫州的案子查清楚了,着眼处正是他曾经提过的刘其山,豫州牧梁大人下面的主簿。 送贺礼入京的是杜大人杜越,杜越路过豫州,顺道拜访梁大人,不过吃了顿饭的功夫,贺礼就不翼而飞,眼下已经查出来是刘其山与人里应外合,而外面偷偷将贺礼运走的却是太子派过去的人,如今太子奉命彻查,算是自己查自己。 厅内一人怒极冷笑:“太子这是贼喊捉贼,真是唱的一出好戏。” 司马嵘在一旁听着,并未开口,王述之也不曾询问他的见解,只在众人商议之后,吩咐道:“先将贺礼盯住,我们是暗查的,不宜声张,暂时按兵不动,看太子究竟要做什么,到时再做决断。” 二人回到马车上,已近日暮时分,王述之笑看着他:“今日未曾给你安排差事,你可有想法?” 司马嵘道:“丞相这是为属下着想,属下需向他们多请教,为丞相效劳不急在一时。” “唉你也太无趣了”王述之大摇其头,指节在他额头敲了敲,笑道,“若给你安排了差事,你每日都要往幕府跑,我使唤谁去?” 司马嵘:“” 王述之朝他脸侧的伤疤看了看,见那道口子极为细小,并不明显,又朝嘴角看去,指节下移,在伤疤处不轻不重地碰了碰:“想不到你也有莽撞的时候,竟能让树枝戳到,还疼么?” 司马嵘双手莫名攥紧,抬眼看着他,脑中忽然空了,只摇摇头。 王述之眼角笑意流转,触上他的视线,手指一顿,也不知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又往下移了半寸,在他下颌处轻轻捏了捏,打趣道:“怎么就不是面如凝脂了?是你眼神不济还是铜镜沾灰?” 司马嵘:“” 王述之说完自己倒是先愣住,见他耳尖微红,面上却老成持重,眼底再次浮起笑意,“唔”了一声:“的确不是,偏瘦了,还需再多吃一些。” 司马嵘:“” 回到丞相府,听说陆子修今日曾登门造访,王述之又让人去传话回请他:“让他直接去秦淮河的画舫,我在那里等他。” 接着进屋自己换好常服,并不用司马嵘伺候,换完朝他看了一眼,道:“你就不用去了,趁天色未黑,出去给自己置办几身长衫,这些短褐以后不必穿了。” 司马嵘应了声是,就见他匆匆忙忙出去,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竟有些走神。 陆子修登上画舫时,天色已经黑透,王亭拉开帷幔将他请进去。 今日画舫上并无歌舞,王述之一人坐在里面独酌,听到动静抬眼看了看,笑起来,伸手示意对面席位:“左梧兄快请进,不必多礼,坐。” 陆子修止住大礼,微笑拱手,道了声谢,入座后目光轻扫,并未见到司马嵘的身影,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王述之见他面上不动声色,笑了笑只作不知,一番对饮寒暄后,开口道:“上回陆太守来京,我曾向他打听过你的意愿,陆太守说你纵情山水c无意朝政,我可是好一阵遗憾,想不到今日竟有惊喜。” 陆子修微微一笑:“看丞相来信中提到新亭,陆某如遭当头棒喝,这才深知自己平素过于任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当为朝廷尽绵薄之力才是。只是陆某久居山水竹林间,于朝政略有生疏,恐会辜负丞相厚望。” “怎么会?王迟在你身边,只习得你才学一二,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你就更不必如此谦虚了。” 陆子修闻言更加诧异,心道元生虽聪明伶俐,可毕竟心性怯懦,一言一行都怕行差踏错,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不显拘谨,怎么忽然得了丞相如此大的夸赞? 王述之浅酌一口,笑道:“对了,王迟已被我免除奴籍,他不愿更名,我便为他赐字晏清,今后他恢复自由之身,算是幕府中人了。” 陆子修心底一坠,面色微变。 王述之笑看着他:“你可替他高兴?” 陆子修疑云丛生,忙定了定神,微笑点头:“能得丞相赏识,在下自然替他高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司马嵘走出成衣铺,想着王述之还在画舫上,就没急着回去,这是他重生以来头一回得自由,难得有机会单独出来,便忍不住刻意放缓脚步,边走边打量这陌生的建康城。 无论国家强盛与否,京城永远都是最不缺繁华的金粉之地,此时街道两侧已是灯笼高悬,沿途又设有夜市,热闹无比,司马嵘缓步走至幽静处,一抬首便可看见满天星辰,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若没有死而复生,没有元生这个人,自己如今恐怕已是孤魂野鬼了。 司马嵘自嘲一笑,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鸟鸣,眸底一亮,急忙抬头朝发声处望去。 此时夜幕下一片漆黑,司马嵘微微眯起双眼在黑暗中寻找,耳中听到那鸟鸣声再次响起,目光微转,落在一座酒肆的楼顶上,唇边立刻浮起一抹浅笑。 皇兄果真没令他失望。 司马善见他应声抬头,不由微微坐直身子,面上的神情显得古怪又滑稽,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难掩振奋与激动,见司马嵘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踱步到灯火幽暗处,急忙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截细竹管,目光往下面扫视一圈,确定稳妥了才朝他远远掷过去。 司马嵘听到脚边一声轻响,垂眼看了看,不慌不忙地俯身拾起来收入袖中,并未抬头,只是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之后便不疾不徐地离开。 司马善长出一口气,仰躺下去,盯着夜幕暗暗思索:如此默契,铁定是二弟无疑,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啊! 回到丞相府,司马嵘趁四周无人,打开竹管,取出信件,就着烛火迅速看完,眸中添了几分笃定,再次浮起笑意,忙将信件凑在烛火上点了,又走出去将竹管扔进池塘中,转身从容进屋。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一名婢女走过来,笑道:“王迟,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丞相派人传了话,叫你回来后即刻去画舫。” 司马嵘点头道了声谢,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便捡了块糕点扔进口中,这才掸掸衣袖匆忙出门。 到了那里一看,并无急事,陆子修也已早早离开。 王述之冲他招了招手,笑道:“方才碰上吴大人了,我闻见他船上香味浓郁,便讨了些酒菜过来,你尝尝。” 司马嵘正饿得慌,道了声谢便在他对面正坐,问道:“不知是哪位吴大人?” “中舍人吴曾,上回让你唬弄过去的那位。” 司马嵘想起那吴大人当时一脸遗憾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王述之忽地俯身,凑近了看他:“遇着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司马嵘暗自心惊,想着自己平日里虽不会像王述之那样张狂大笑,可也不是没笑过,一时有些不敢确定,究竟是自己功力退步,还是王述之的眼神过于毒辣,忙从容地抬眼看他:“想不到丞相竟是喊属下过来用饭的,属下正饿着肚子,便忍不住有些欣喜。” 二人只隔了一张矮几,近得呼吸可闻,船舱内烛火幽幽,衬得王述之一对笑眸更加流光溢彩,司马嵘忙垂眼。 王述之却是听得一愣,拂袖指指桌上酒菜:“快吃吧。” “多谢丞相。” 王述之见惯了他不卑不亢的模样,却是头一回见他在自己面前用饭,一件稀疏平常事,竟觉得十分有趣,便兴味盎然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又见他泰然自处,便兴味更浓了,含笑打趣道:“瞧着倒像是陆府出了位三公子。” 司马嵘:“” “哈哈哈哈。”王述之收回目光,提起酒壶,“来,陪我喝一杯。” “回丞相,属下酒量不济。” “嗯?”王述之面露诧异,“那为何陆公子说你是只大酒坛子?” “”司马嵘眼角一跳,心中暗暗叫苦,这陆公子究竟是来谋官职的还是来拆台的?见王述之已将一杯倒好的酒推至面前,只好道了声谢,硬着头皮举起来,咬咬牙,敛息屏气狠狠一饮而尽。 王述之让他这豪迈的饮法惊得目瞪口呆,见他猛地咳嗽起来,急忙放下酒壶,俯身在他背上拍了拍,哭笑不得:“你究竟会不会饮酒?” 司马嵘咳得撕心裂肺,听他这么问才反应过来,陆子修必定是什么都没说,他方才或许只是以为自己推脱不喝,便故意拿幌子诓骗,想不到自己谨慎过头反倒上了当。 好不容易止了咳,缓了神色,司马嵘明明已经气得咬牙切齿,面上却只能忍着,躬声道:“属下失礼了,丞相恕罪。” “哎,无妨。”王述之摆摆手,又盯着他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既不会饮酒,该知道陆公子说不出那番话才是,还逞什么能?” 司马嵘不知该如何作答,许是酒劲来得过快,思绪便转得慢了,一时竟显得有些迟钝。 王述之见了,大笑不止:“这才一杯,你就醉了,哈哈哈哈,是我不对,好了,你接着吃。” “多谢丞相,属下已经饱了。” 王述之见饭菜所剩不多,便点点头,笑着起身,顺便将他也拉起来:“那就回去罢!” 司马嵘只觉得头晕晕乎乎,似乎秦淮河起了风浪,整个画舫都晃动起来,一抬眼,廊柱下的灯笼也便得模糊不清,心中暗叫不妙,连忙稳了稳身子,闭紧嘴巴再不开口多说一个字。 王述之本想扶着他走,却见他脚步沉稳,面色沉静,忍不住摇头而笑,等入了马车后挑亮烛芯,再次抬眼看他。 司马嵘靠着车厢壁,不言不动,若不是眸底浮起一层水汽,恐怕还真瞧不出半点醉意。 王述之轻拂广袖,抬手支额,颇为闲适地盯着他,目光落进他那对深深的黑眸中,顿如置身白雾弥漫的幽潭,看不见水面,亦看不见水底,有意一探究竟,却让白雾缠绕其中,脱身不得,如此过了半晌,便不自觉倾身靠近一些。 一片阴影笼罩而来,司马嵘微微醒过神,黑眸轻动,抬眼看他。 王述之见他神色凝滞迟缓,好笑之余,心底却忽然飘出一丝极浅的酸涩,忍不住抬手在他下颌捏了捏,低声道:“平日就不见你洒脱,喝醉了也要如此强撑,不累么?” 司马嵘眨眨眼,只觉得他的声音如隔云端,听不真切,倒是下颌起了些热度,下意识动了动唇。 王述之见他醉得厉害,轻叹一声,抬手在他额角敲了敲。 回到丞相府,司马嵘只觉得精疲力尽,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去床榻躺下,很快便沉沉入睡。 翌日醒来,想起那杯酒,简直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又忆起昨晚被毁尸灭迹的信,连忙携着新衣去了王述之那里,借口说是衣裳嫌长了,送去铺子里再裁剪一番。 王述之不疑有他,只是定定地朝他看了一眼,笑容满面地挥挥如意:“去罢。” 司马嵘道声谢,出了丞相府便往衣铺方向走,到了那里却过门不入,拐个弯穿过小巷,走至另一条大街上,一路都微微垂着头,好在衣着简朴,并未引人注意,最后顺利走进一家酒肆。 京中住的大多非富即贵,店家见他一身仆人扮相,却也不敢轻待,忙遣小二上前问候。 司马嵘迅速扫视大堂,见无面熟之人,便微微一笑,拱手道:“家主命在下前来会一位姓贾的客人。” 小二一听顿时明了,应是早得了吩咐,连忙将他领上二楼。 雅间的门应声而开,司马善神色镇定地将小二打发走,门一关,立刻就耐不住好奇心,大步冲到司马嵘跟前,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恨不得将他从里到外翻个透彻,小声问道:“你真是二弟?” 司马嵘在席上坐下,笑道:“皇兄别来无恙。” 司马善急忙跟着坐在一旁,继续盯着他的脸瞧,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怪诞,原本以为自己死了,醒来却变成他人,你就当是见了鬼罢。”司马嵘说得含糊,刻意没有提起那多出的三年,心道:如今已然重活,那三年的事便如过眼云烟,再不会发生了。 司马善怔愣着出了半晌的神,此事的确怪诞,可活生生的人坐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唉老天带你不薄!”司马善抬手在他肩上沉沉拍了拍,宽厚的手掌握成拳,又不轻不重地按了两下,难抑激动,“这算是因祸得福啊,如今身子没病没灾,又能行走自如,真是比什么都好!” 司马嵘见他眼眶微红,自己也不免湿了眼角,深吸口气,笑了笑:“让兄长担心了。” 司马善感慨地长叹一声:“以往你最喜欢听我说一些外面的趣事,虽日子难熬,却从未消沉过,可这次醒来后,你忽然对什么都不在意,人也瞧着恍恍惚惚的,我当你终是生了厌倦,心里着实不好受。眼下看你安然无恙,总算可以放心了!” 司马嵘道:“兄长如何确定宫中那人并不是我?” “原本倒没瞧出来,不过这次我说起新亭文会,那人竟一下子活过来似的,观其神色举止与你判若两人,岂不有蹊跷?” 司马嵘抿唇不语,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问道:“你可曾提到陆子修?” “陆子修才名远播,自然要提到。” 司马嵘眼角紧了紧,心中顿时一片亮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司马善目光跟着他在屋内转来转去,颇为不解:“此事与陆子修有关?” 司马嵘沉默片刻,转身看着他:“你可知,我醒来时并不在丞相府,而是在吴郡陆太守府中。这具身子的原主,本是陆子修的侍从,名叫元生,而我则是最近才入的京,是被陆温送来丞相府的。” 司马善大惊:“这么说,你是与这元生互换了灵魂?” “极有可能。” “你们”司马善将他从头看到脚,皱着眉摇了摇头,更加不解,“你们为何会长得如此相像?” “我也不知。”司马嵘轻叹一声,又道,“不过眼下这些并不重要,我另有急事,需要兄长施以援手。” “你说。”司马善见他神色严肃,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父皇既已决定封你为王,想必不日便会命你离京,届时务必将他带离皇宫,与你一道赴桂阳郡。” 司马善一愣:“带离皇宫?” 司马嵘点头,眼底微沉,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忙撇开目光掩住恨意,轻轻笑了笑:“太子年少气盛,不足为惧,可庾皇后却始终将我视为眼中钉,一旦没了你的照应,那元生能应付得了?” “唔”司马善摇头,“或许不能,瞧他那眼神活像个受气包” 司马嵘:“” 司马善看了他一眼,再次皱眉上下打量:“你真是我二弟?” “嗯?”司马嵘低头看看自己,“哪里不像?” “怎么重活一趟,倒变了个人似的?那元生与你非亲非故,你却如此在意他的死活,这可不像你。” 司马嵘长叹一声:“唉我用残躯与他相换,总要做些补偿才是。” 司马善面上的神色好似在听天书,愣了半晌后起身绕着他转了一圈,摩挲着下颌沉吟道:“可是没走黄泉路,直接去了天庭,见过菩萨,受其点化了?” 司马嵘哭笑不得:“他若死了,这世上便没了司马嵘,你叫我将来如何回宫?” 司马善摩挲下颌的手顿住,思绪一转,大惊失色,瞪直了眼看他。 司马嵘浅笑:“怎么?我不能回宫么?” 司马善震惊片刻,随即面露喜色,激动得一拳砸在掌心,来回踱着步子连连点头,可很快又敛起笑容:“如此一来,那元生怕是留不得,若不将他灭口,将来必成隐患。” 司马嵘见他这番话说得面不改色,想起他年少时的醇厚,不由轻叹:“我算是明白何谓近墨者黑了。” “”司马善脸一僵,吞吞吐吐,“我本不想如此,对着那张脸也确实难以下手,不过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你若想杀,一入封地我便将他杀了。” 司马嵘自嘲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多谢兄长,只是如今这身子毕竟不是我自己的。”说着往胸口指指,“若万一哪天容不得我了,我这孤魂野鬼该何去何从?” 司马善听得心惊肉跳:“如此说来,我该立刻回去将他好好供奉才是。” 司马嵘忍不住笑起来,见他满面正色,又不免感激他处处为自己着想,问道:“带出去可有难处?” 司马善拍拍胸口:“此事容易,横竖你在宫中无人问津,就连太后也是最近听说你病重才想起你来,我只需说寻到一处药效神奇的汤池宝地,打算带你去那里医治,父皇必会点头。” “到了那里,记得带他去见一个人。” “何人?” 司马嵘正欲开口,忽然听到一侧墙上传来轻叩声,忙抿紧唇,面上并不惊讶。 室内密谈,最忌隔墙有耳,司马善早已在相邻两侧雅间安排了心腹,此时听到敲击声,心知是即将有人路过,便走至门口侧耳倾听,又凑到门缝处往外看了看,最后满脸嫌弃地走回来,低声道:“竟碰上太子的人,真是晦气!” 司马嵘忙拾起带出来作幌子的衣裳:“此地不宜再谈,我出来太久,也该回去了。” “哎?”司马善拉住他,“你还没说去见何人” “一时半刻怕是说不清楚,此事不急。”司马嵘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走至门口等了片刻,确定外面无人才打开门,面色镇定地走出去。 刚下楼梯,一抬眼见门口走进来几名年轻男子,竟都是参加过新亭文会的熟面孔,而当先一人则面熟更甚,竟是让他一碰上就牙疼的陆子修。 与他碰面本没什么,可此时王述之应当在处理公务,自己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着实可疑,司马嵘心里一惊,立刻转身上楼。 陆子修恰在此时抬头,堪堪见到他一个不甚清楚的侧面,愣了一下,又见他背影异常熟悉,面露诧异,急忙对另外几人拱手告罪,接着便急急忙忙追了过来,口中喊道:“元生!” 司马嵘头皮一紧,走得更快,听到楼梯下面传来的脚步声,心中暗暗叫苦:高门名士不都喜爱穿木屐么?你陆子修风度翩翩,今日怎的心血来潮换上履了!走得竟这么快! 司马嵘原想走到回廊拐弯处避开他的视线,可这回廊太长,老这么让他追着更显可疑,实在无法,只好走到司马善那里推门而入,迅速反手将门关上。 而陆子修此时刚刚上楼,一抬眼便不见人影,不由有些发怔,竟不知自己是看走了眼还是生了幻觉。 司马善盯着去而复返的人,目瞪口呆:“出了何事?” “碰见陆子修了。”司马嵘脚步匆匆走至窗边,打开窗子发现后面竟有一道矮墙,顺着不远处那棵老树便可下去,下面是一条无人小巷。 “我从此处离开!”司马嵘欣喜说完,立刻抬腿跨上窗子。 “当心!”司马善吓一大跳,急忙追过去,“这可是二楼!你不要命了?!” 司马嵘朝身后示意:“不要紧。” 司马善见那矮墙离得不远,仍是提心吊胆,看他挂在窗口,跳到矮墙上差点崴了脚,不由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直到他拙手拙脚顺着树干爬下去,这才放心,想了想,又觉好笑起来。 司马嵘拍拍手将搭在肩上的衣裳拿好,抬头朝上望去,正瞧见司马善在窗口冲自己直笑,显得异常开怀,心知方才丑态百出,无奈又自嘲地轻叹一声,目光左右轻扫,没见到其他人,便放心地转身离开。 这条小巷看似人迹罕至,道路上尘土堆积,竟一走一个足印,司马嵘脚步匆匆,接近巷口时没料到忽然有人跑进来,只觉得一道阴影迎面而来,不及避闪,与来人重重撞在一处,肩头生疼。 司马嵘抬眼,瞥见对方的面容,眸色微沉。 那人一声不吭,似乎未受影响,只撞得脚步顿了顿,迅速侧头撇开脸,匆匆往巷子里走去。 司马嵘转身,盯着那人走路时古怪的姿势,又看看地上比自己略大的足印,随即放轻脚步尾随,一路都未曾引起对方注意,最终从另一头出了巷口,远远盯着那人进了斜对面某座院落的后门,微微蹙眉,原地站了半晌,见那门口再无动静,这才转身离开。 一路再无耽搁,司马嵘匆匆回到丞相府,用罢饭便开始等,一直等到王述之回来,连忙起身相迎。 王述之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笑容,打趣道:“怎么如此热络?半日不见本相,可是念得紧了?” 司马嵘:“” 王述之哈哈大笑,走进内室扔了笏板:“晏清” 司马嵘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王述之抬眼看他,“你不叫晏清?” 司马嵘一愣,连忙上前:“丞相见谅,属下听惯了王迟二字,一时没察觉。” 王述之轻轻一笑,张开双臂:“嗯,替我更衣。” 司马嵘虽被免除奴籍,可做的事与之前并无差别,只好无奈上前,替他解开朝服,解到一半时动作顿了顿,低声道:“丞相,京城可有胡人?” 王述之微挑眉梢,敛起唇边笑意:“朝廷几次北伐,倒是俘虏了不少胡姬,京中应当是有的,怎的忽然问起这个?” “那可有胡族男子?” “建康城乃京师重地,任何人出入城门都会经过严格盘查。”王述之看着他,问道,“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司马嵘沉眼,应道:“今日出门,见到一名形迹可疑的年轻男子,此人高鼻深目,若属下没有看错,应当是秦人,而且此人走路隐含几分柔态,瞧着十分古怪。” 王述之蹙眉:“你在哪里见到的?” “”司马嵘顿了顿,“在衣铺附近见到的,之后便一路尾随到另一条街上,见他入了一道后门,属下不清楚那是何处,只在心中记下了。” “嗯。”王述之沉吟半晌,自己拿了常服换上,“我随你过去看看。” 正在这时,王亭匆匆跑进来:“丞相,单大人派人送来口信!” 王述之道:“什么事?” “太子给皇上递了道折子,说案子查清了。” “哦?”王述之挑眉,点了点头,看着司马嵘笑道,“看来我得先进一趟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太子司马昌将一道折子递交到皇帝面前,矛头直指豫州牧梁预,皇帝才刚看完折子,还没来得及听太子详细陈述,便听内侍来禀:“陛下,丞相在宫门外请求面圣。” 司马昌头皮微微发紧,急忙道:“父皇,梁大人虽远在豫州,可毕竟是老丞相的得意门生,一向与王氏过从甚密,眼下丞相挑在此刻入宫,或许是已经得了消息,打算替梁大人求情。” 皇帝司马甫听了,面色不悦:“他倒是比朕知晓得还快!” 司马昌心中暗笑,又皱眉摇头道:“丞相身为臣子,为父皇分忧实乃其本分,可若事事赶在父皇前头,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唉朕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司马甫揉揉发疼的额角,在殿内来回转了几圈,最后无奈地挥了挥手,“宣他进来。” “是。”内侍应了一声,脚步匆匆离开,到了宫门口,将王述之领进来,眼珠子左右溜过,迅速观望一番,垂首低声道,“太子殿下方才说,丞相事事赶在陛下前头,实属不应该,丞相若是为了梁大人一案而来,可要慎言。” 王述之笑意盎然,轻拂广袖,一锭银子落在他的手中:“多谢佟公公提点。” 佟公公立刻面露笑容,不着痕迹地将银锭收入袖中,恭声道:“应当的。” 王述之进殿跪拜,起身时似乎才见到太子站在一旁,面露诧异,忙又对太子行了大礼。 司马甫虽心中不痛快,面上却对他极为亲厚,笑道:“丞相前来所谓何事?” 王述之欲言又止,最后笑了笑:“太子殿下在此,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臣前来却为小事一桩,怎可赶在太子殿下前头?不妨臣先告退,稍后再行禀报?” 司马昌忙抬手:“哎,瞧丞相行色匆匆,想必此事紧急得很,不必谦让。” 王述之连连摆手,笑眯眯道:“不妥不妥,臣之事的确不甚要紧。” 司马昌见他一再谦让,便觉得他心中有鬼,不由更加笃定,微微一笑,便对司马甫拱手道:“父皇,那儿臣可要接着禀奏?” 司马甫抬手止住他的话,看向王述之:“丞相先说罢。” “这”王述之面露难色,抬手往上指指,犹豫道,“臣家中屋宅漏雨,近些时候倒还能忍,可眼瞧着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臣便有些担心,想着万一深冬落雪,臣变成白头翁也就罢了,可若是半夜冻得无法入眠,那可就难熬了,再一不小心冻出个毛病来,上不了早朝,岂不是极大的罪过?” 司马甫:“” 司马昌:“” 王述之长叹一声:“此等小事,说来给陛下添烦恼,可不说的话,臣也很烦恼啊!臣每日念叨,担心私自修葺会遭来非议,万一不知详细的人误会臣贪鄙奢侈,说陛下用了一个贪官,臣脸面受损是小,陛下声誉受损是大啊!” 司马甫眼角抽得厉害,怔了半晌,见他不断摇头叹息,才堪堪回神,清咳一声,黑着脸道:“丞相言之有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朕明日就下旨命丞相府修葺屋宇,想必不会有人胡乱猜测。” “谢陛下体恤!臣感激不尽!”王述之连忙下跪叩首。 司马甫心内烦得厉害,起身道:“你们都回去罢,朕累了,其他事,明日早朝再议。” 司马昌面露焦急,他特地赶在此时过来,正是希望父皇早早下旨惩处梁预,可若是拖到早朝时,朝中大臣半数以上都与王氏一个鼻孔出气,届时还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但眼下王述之就在一旁,他又不好开口,一时急得心内如焚。 王述之却笑若春风拂面,再次拱手深深一揖:“臣告退。” 一回丞相府,王述之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又摇头长叹:“唉作孽作孽呦!” 司马嵘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丞相怎么了?” 王述之笑眸朝他转过来,并未答话,转身命人将管事叫进来,抬手指指屋顶,吩咐道:“去,找人将上面敲出三两个窟窿出来。” 管事听得目瞪口呆,抬头不解地看看屋顶。 王述之轻拍两下额头,又道:“对了,窟窿别敲太大,大了半夜灌风,怕是不易睡着。” 管事听得更加迷茫,不过他只需奉命行事即可,只好应下来,转身便出去找人搬梯子拿锤子了。 司马嵘虽一时推断不出王述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也猜到必定是一些应付皇帝的伎俩,也就没有多好奇,沉默地站在一旁。 王述之抬手在他额头轻弹一下,笑道:“先前说的胡人去处,带我去瞧瞧。”说着便转身当先跨出高高的门槛。 司马嵘深觉他是敲自己敲习惯了,无奈地抬手在额头揉了揉,跟随他出门上了马车,一路掀着帘子给车夫指路,很快便到了上回那巷口:“丞相,就在此处。” “嗯?”王述之倾身靠过去,抬眼看向外面。 司马嵘鼻端嗅到沉香木的清气,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极近处含着笑意的唇边,连忙撇开视线,将帘子全部掀起,抬手指着斜前方:“属下见他从前面那小门进去,等了半晌再没见到任何动静,不确定他是留在里面了,还是从前门走了。” 王述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眉梢微抬,愣了愣,“噗”一声轻笑起来:“你可知这是何处?” “属下不知。” 王述之侧头看他,笑道:“是温柔乡,亦是销金窟。” 司马嵘:“” “你可想去?” “不想。”司马嵘面色微窘,出口二字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抬肘支在他肩上,另一手在自己额角按了按,颇为向往地望着那道小门,摇头而叹,“唉我想去啊!” 司马嵘:“” “晏清兄,你可愿陪我一同前往?” “”司马嵘顿了顿,“属下但凭吩咐。” 王述之笑容满面:“好!打道回府,本相要回去梳洗打扮。” 司马嵘:“” 马车掉头驶入小巷,车内变得黯淡下来,王述之抬手捏着司马嵘的下颌将他脸转过来,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一边打量一边沉吟:“唔总说你老气横秋,倒忘了你毕竟年少,面相还是嫩了些。” 下颌传来些许暖意,司马嵘眨了眨眼,待他说完才回过神,不自在地撇开头避开他的手指。 “哎?你躲什么?”王述之笑着将他脸又转过来,“我还没看完呢。” 司马嵘咬了咬牙,神色淡然道:“丞相此举未免轻佻了些。” “嗯?”王述之一脸无辜,“你每日脱我衣裳我都没责怪你轻佻,我不过是看你两眼你也太小气了” “”司马嵘沉默片刻,“丞相接着看罢。” 王述之一愣,松了手撑在矮几上,大笑不止。 司马嵘:“” 二人回到丞相府,王述之叫来几名婢女,指指自己与司马嵘:“将我们二人扮得老成一些。”说着又转头看着司马嵘,“你的长衫呢?怎么买回来也不见你穿?取出来换上罢。” 司马嵘应了声是,转身离开,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换置一新,这才重新走回来。 王述之正坐在席上,对着婢女端过来的梳妆盒挑挑拣拣:“这胡子真是难看至极。” 婢女憋着笑,连忙取出另一套。 “唔,勉强尚可。” 身旁另两名婢女一抬头,正瞧见司马嵘在门口低头轻掸衣袖,齐齐瞪大眼,惊呼一声:“这是王迟啊!” 王述之闻声掀起眼帘,见司马嵘抬脚跨过门槛,一如既往的气度从容,竟怔了片刻,接着便笑起来,赞道:“简约云澹,清峻通脱,晏清若是当日如此出现在新亭文会上,定要叫那些高门士子自惭形秽。” 司马嵘无语:不就是换了身衣裳么 王述之招手:“来,打扮打扮。” 司马嵘:“” 二人一番折腾,已到日暮时分,再次出门,摇身一变,成了两位蓄着美髯的清雅文士,再加上面色c双眉都作了修饰,横看竖看都比平日年长了十岁。 上了一辆不常用的马车,王述之含笑问道:“晏清,你觉得如何?” 司马嵘淡淡牵起唇角:“不错,见风长。” “呃”王述之愣了一下,再次大笑,“哈哈哈哈!” 马车行至那温柔乡销金窟的正门,二人先后下来,很快便被热络地迎进去。 司马嵘原本从容镇定,可越往里走,扑鼻的香味越浓郁,很快便觉得难受起来,却只能强忍着,正蹙着眉头,就听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司马嵘抬眼,张了张嘴正欲答话,忽然抬袖将自己遮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王述之憋着笑看他,顺手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他面前。 司马嵘毫不客气地接过,擦擦鼻子。 入雅间就坐,老鸨笑问:“二位面生,不知喜欢什么样的?” 王述之略压低嗓音,听着有些沉哑:“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京城,听闻此处有一些美貌胡姬,便生了些兴致。” 老鸨听得一愣,先前那端着的姿态消失无踪,顿时就笑眯了眼,打趣道:“二位瞧着清雅不凡,原来竟好这一口,如此倒叫人另眼相看,总好过那些装模作样的,非要挑琴棋书画,到头来还不是喜欢那些魅惑勾人的?” 说着就自己捂嘴笑起来,又好一番茶水招呼,临走时笑道:“二位稍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等了没多久,门外传来一叠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王述之放下酒盏,抬眼便见四名高挑貌美c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鱼贯而入,香粉之气迎面扑来,连他都有些受不了,不由侧头看向司马嵘。 司马嵘正蹙紧眉头,不过双眼倒是直直盯着前方,将进来的几名女子打量个遍,很快就垂眼,神色淡淡。 老鸨笑颜上前:“二位瞧瞧可合心意?” 王述之面含微笑,并未答话,只在四人之间扫视一番,见她们个个衣着薄纱c媚眼如波,举手投足间腕上铃铛作响,堪称风情万种,便凑到司马嵘耳边低声问道:“你可喜欢?” 司马嵘偏头看他,鼻翼动了动,显然正极力忍耐,为了答他的话,微微张嘴,顿时一阵刺痒,连忙抬袖将他挡住,再次打了个喷嚏,打完总算舒服许多,又拿帕子擦了擦,这才缓和神色放下衣袖。 王述之闷笑一声,戏谑地盯着他,见他唇上边的胡子都被吹得掉下来一半,差点大笑出声,连忙抬袖遮住老鸨等人的目光,另一手迅速将他胡子提上去,拇指轻轻按压两下才移开。 司马嵘不甚自在地清咳一声,肃容摇头。 “唔”王述之转头,笑着随便朝中间一名胡姬点了点,招招手指示意她上前,又转头看向老鸨,笑道,“愚弟挑剔得很,你们还有别的美人么?” 老鸨先前已经收了他足够的银两,自然尽心尽力,闻言连忙点头应承,又换了一拨胡姬过来。 司马嵘看了看,再次摇头。 老鸨面露难色,笑道:“胡姬倒是还有一个,不过腰身粗壮了些,不似她们这般细肢如柳,恐怕入不了贵客的眼。” “哎,无妨。”王述之摆摆手,“叫过来瞧瞧罢。” 很快,老鸨领着一名女子款步而来,那女子的确如她所言,高大粗犷一些,即便如此,顾盼间也是媚意横生。 司马嵘迅速打量,眼神微微一顿,随即便淡然点头。 老鸨没料到他的喜好如此特殊,微微吃惊,忙又赔笑:“绿竹虽生得粗壮一些,舞却跳得极好,她是卖艺不卖身的,贵客若不嫌弃,就让她以舞作陪,不知意下如何?” 司马嵘听得腹中好一通颠腾翻涌,沉着脸点头:“嗯。” 老鸨以为他是因绿竹卖艺不卖身而心生不悦,连连赔笑着退了出去。 一番舞蹈伺候,两名胡姬齐齐拥上来伺候他们饮酒,绿竹嗓音柔中带沉,另一名胡姬则柔中带俏,司马嵘听得直打哆嗦,厌恶归厌恶,却将她们的话字字不落地捉进耳中,心中冷笑:果真不是简单的娼妓。 王述之一派从容潇洒,抬手揽在司马嵘的肩上,似有几分醉意,对身边那胡姬笑道:“还是你们有趣,平日里见惯的那些美人就知道附庸风雅,早就看腻了。” 胡姬语调生硬,话却说得利索:“你们晋人都好那些,即便心中喜爱胡姬,面上也不显山露水,当年有位韩大人是真性情,如今又添了您二位,真是难得。”说着爽朗一笑。 王述之挑眉:“韩大人?哪位韩大人?” “这可就不清楚了,韩大人当年还是个小官,不过如今据说已在朝中担任要职,二位可是在朝为官的?” 王述之眼底笑意流转,点点头:“自然,初入京城,正需多加了解。对了,不知那韩大人当年是如何真性情的?” 胡姬娇笑不已:“自然是明着喜爱呀,为了一名胡姬与另一位大人闹翻了脸,差点当街打起来,此事当年可是在坊间流传了许久呢。” 王述之点头而笑,手中把玩着酒盏,垂眼遮住思绪:“原来如此。” 两名胡姬对他们的身份好一番打探,二人随意搪塞过去,并未滞留多久,很快便出来了,司马嵘坚持滴酒未沾,身上却沾染了不少香气,强压住难看的脸色,道:“绿竹正是我见到的那名男子。” 王述之亦是嫌弃地甩了甩衣袖,啧啧摇头:“可曾看错?我瞧她胸脯高耸,难不成是塞的两块大馒头?” “”司马嵘嘴角抽了抽,脸色更加难看,斜眉冷眼地朝他瞥过去,“应当没错,即便装扮成女子,身量与姿态却十足十地相像,更何况,她们二人有意无意打探消息,着实可疑。” 王述之看着他直笑:“这么盯着我作甚?” 司马嵘与他对视片刻,淡淡收回目光。 二人回到丞相府,王述之立刻派人将裴亮叫过来,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沉声吩咐:“在朝为官的有两位韩大人,你速速派人去查,看究竟是谁曾经为了一名胡姬与同僚起过争执。” 裴亮抱拳:“是。” “若是韩兴为大人,那就不必继续了,若是太子詹事韩经义,务必严查清楚。此事曾在坊间有过传言,不算机密,明日早朝前来报。” “是。” 司马嵘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王述之冷凝的眉目间,半晌不曾移开。 王述之将事情交代下去,一转头与司马嵘对视上,微微一愣,不由再次露出笑意:“怎么今晚总盯着我瞧?可是觉得我面如凝脂c妙有容姿,乃难得一见的绝世玉人?” “”司马嵘脸色僵硬,“丞相想多了,属下只是觉得丞相心思缜密,心中敬佩。” “原来如此。”王述之轻叹一声,看似颇为遗憾。 司马嵘:“” 翌日早朝,太子司马昌站在大殿中参与议政,义正言辞地斥责豫州牧梁大人在其位不谋其政。 “贺礼在豫州不翼而飞,梁大人不仅知情不报,而且刻意拖住杜大人,阻其上禀朝廷,此罪之其一;贺礼由豫州流民所窃,究其根源,是梁大人治州不当,导致饥民遍野,为求活命不折手段,此罪之其二。两罪相加,梁大人难辞其咎,恐怕难以胜任豫州牧一职。” 太子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一部分朝臣出言附议,争先恐后弹劾梁大人。 王述之面带微笑听完,回头一望,一大串心腹大臣正拼命给自己使眼色,想必是见自己半晌没有动静,心中焦急起来。 皇帝坐得远,大臣们又垂着头,那些细小的眼神来往他有些看不清,见王述之并未出声反驳,心中顿时舒坦了许多,点头道:“嗯,将证据呈上来。” “是。”太子忙将证据呈上,随即便有些如芒在背,隐约觉得王述之的沉默不同寻常,心中忽然不安起来。 皇帝早就想将豫州牧换人了,此事正中下怀,对证据仅随意瞄了一眼,显然并不在意:“太子此事办得极为妥当,贺礼如今在何处?” “回父皇,已在进京的路上。” “好。”皇帝心满意足,正欲下旨严办梁大人,忽然见王述之出列,不由眼皮子狠狠一跳。 王述之面色恳切:“陛下,臣有异议!” 皇帝正了正容色:“丞相可是要替梁大人求情?” “并非求情,只是臣耳中听到的与太子所言有极大出入。据臣所知,梁大人清正廉洁c克己爱民,深受豫州百姓爱戴,何曾有过治州不当一说?” 太子面露不悦:“丞相耳闻为虚,听来的消息如何能当真?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不仅有犯事流民c豫州主簿等人的供词,还有杜大人的折子,言明他在豫州亲眼见到流民遍野,那些流民至今尚未得到妥善安置,梁大人的失职,又岂是丞相三言两语便可盖过去的?” 王述之似是哑口无言,急忙跪拜在地:“太子年少,查案难免疏漏,臣恳请将此案移交吏部,重新彻查。” “你——!”太子瞪着他,青筋直跳。 王述之一开腔,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地,当真是一个鼻孔出气。 太子面色难看至极。 皇帝的脸色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压了压心中的不痛快,道:“丞相亦是年轻有为,怎可轻视太子年少?此案已是证据确凿,就不必另行查办了,既然梁大人不能胜任,那这豫州牧便交由” “陛下!”王述之扬声打断他的话。 皇帝顿时沉了脸:“丞相还要求情?” 王述之面露悲切,颇为痛心地摇头而叹:“臣原本是为太子忧心,奈何太子不明臣的用心良苦,不肯悬崖勒马既如此,臣不妨直说,太子此案并非查错,而是有意陷害忠良啊!” 太子面色大变,扭头直直瞪着他:“你胡说什么!” 王述之道:“臣查出的结果与太子恰好相反,豫州流民早已得梁大人妥善安置,并无太子与杜大人所说的流民遍野,而此次贺礼失窃,梁大人唯一的过失便是错用主簿刘其山,因贺礼是由刘其山与人里应外合运出去的,行窃之人并非流民,而是与太子息息相关之人。” 太子听得心惊肉跳,忙定了定神,怒道:“丞相简直一派胡言!父皇命我彻查此案,旁人不得插手,丞相如此及时地反驳,岂不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王述之一脸无辜:“臣冤呐!臣不过是恰巧得了消息,说刘其山对梁大人阳奉阴违,便叫人去查他,谁曾想查着查着就顺藤摸瓜,顺到贺礼上面去了,如此出人意料,臣也着实惊讶!” 太子拳头紧了紧,咬牙切齿:“你无凭无据,岂能在朝堂上胡言乱语!” “自然是有凭有据。” “你——!” 皇帝面有薄怒,沉着心思迅速思量一番,遂命王述之将证据呈上,却迟迟不做定夺,缓声道:“如此说来,此案尚有待斟酌,那便改日再议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司马昌被王述之气得面色铁青,下朝回到东宫,立刻将韩经义叫到跟前,压着怒气来回踱步半晌,越想越是心惊,敲了敲手心,转身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何时走漏的风声?为何王氏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韩经义到底年纪大一些,虽心中惴惴,容色却比他镇定许多,拱手回到:“如今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太子殿下应即刻想法子应对才是。” “呃没错!”司马昌恍然点头,又想了想,忧虑道,“吏部尚书虽并非王氏心腹,可与孤也不甚亲厚,此事交由吏部,恐怕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韩经义捻着胡须沉吟:“皇上有意偏袒殿下,此事原本胜算极大,可如今被王氏反咬一口,事迹败露,皇上必定因为殿下蒙蔽圣听而心生不悦,为今之计,只能靠我们自己力挽狂澜了。” 太子朝他看了看,眼底一亮,面露喜色,急忙道:“韩大人,此事若能力挽狂澜再好不过,若不能,还请韩大人替孤一力承担下来!” 韩经义听得一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胡子狠狠颤了颤,又不敢反驳,不由面露难色。 太子见他犹豫,心中不悦,面上却异常诚恳:“只有孤全身而退,才可获得父皇信任,届时孤必会力保你平安无事!再者说,父皇如今忌惮王氏,必不会叫他们得逞,顶多问你一个办案不严的罪,就算是将你降职,往后孤也会再想法子将你提拔上来。韩大人尽管放心!” 韩经义虽心中愤懑,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如今已然被王氏盯上,他若不将这担子担下来,届时受罚的将会是太子,而自己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不答应也得答应,倒不如爽快一些,韩经义露出笑容,急忙应承。 而此时,王述之也已回到丞相府,却不换朝服,不入门槛,直直站在院子里举目叹息。 司马嵘见他满脸愁绪,心中微微一紧,走过去问道:“丞相怎么了?可是贺礼一案出了岔子?” “唉那倒不是。” 司马嵘一颗心落进肚子,随即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这么故弄玄虚,究竟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 王述之再次长叹,望着屋顶:“皇上今日怕是气坏了,将我丞相府屋宅漏雨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眼下我又不敢私自找人修葺,看来今晚当真要挨冻了,真是自作孽啊!” 司马嵘:“” 当晚,王述之坚持要入那破顶的内室歇息,亭台楼阁吓得够呛,纷纷出言相劝:“如今天寒,丞相千万要爱惜身子,不妨先去偏室将就将就。”说着就要去替他收拾床榻。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哎,不就是破了几个窟窿么?住得了琼楼玉宇,亦住得了茅舍草屋,能奢能简方为大丈夫。难得幕天席地,可赏风烛,可观星辰,岂不是妙哉?你们不要扰了我的雅兴。” 亭台楼阁欲哭无泪,只好替他多添被褥,生怕他冷着冻着。 半夜,司马嵘睡得迷糊之际,隐约听到屋檐上敲起了雨点,猛地清醒过来,起身借着昏暗的夜色可以看到窗外一片修竹的影子正随风摇摆,发出沙沙声响。 白日晴好,想不到夜里竟起了风雨。 司马嵘愣了片刻,心中一紧,披衣下榻,摸着黑匆匆忙忙打开门跑出去,让骤起的冷风灌入衣襟,不由打了个寒颤,脚下却半步未停。 行到拐角处,地上忽现微光,冷不丁一道人影走出来,司马嵘尚未来得及刹住脚步,直直与来人撞在一处,接着便听到“噗”一声轻响,来人提在手中的灯笼摔在地上。 司马嵘肩上一紧,抬眼直直撞进王述之含笑的瞳眸深处,只一晃神的功夫,地上的灯笼让雨水浇灭,面前那张脸瞬间陷入黑暗中。 “跑这么急做什么?” 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司马嵘堪堪回神,想退后半步,却发现肩头让他双手按着,动弹不得。 王述之轻轻一笑:“可是担心我,特地跑过来瞧瞧的?” “是,属下听外面起了风雨,想起丞相屋顶有两个窟窿正对床榻,便有些担心。”拐角处冷风更甚,司马嵘拢着衣襟的双手微微紧了紧,抬起双眸,借着夜色只见到不甚清晰的轮廓。 王述之没料到他应得如此爽快,倒是微微惊讶了一番,随即笑吟吟道:“我那床榻淋了雨,眼下被褥皆不能用了。” 司马嵘听得一愣,不明白他怎么到自己这里来了,问道:“亭台楼阁可曾替丞相打扫拾掇偏室?” “我打发他们歇息去了,明日再收拾也不迟。”王述之松开他的肩膀,俯身拾起地上的灯笼,笑道,“今晚我先在你这里住一晚罢。” 司马嵘眨眨眼,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王述之语带庆幸:“幸亏给你单独辟了住处,不然我今晚怕是要无处可去。” 横竖整个丞相府都是他的,司马嵘见他连个商量的语气都没有,无奈地沉默了片刻,含糊应道:“那委屈丞相将就一晚了。” 王述之顿时笑起来,一手按在他肩上将他转过身去,掌心紧了紧:“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出来得急。”司马嵘望着长廊尽头,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廊外风骤雨急,一旁的树木晃得厉害,司马嵘披散的墨发随风而起,发丝轻扫肩头,在王述之的手背上c手指间轻拂而过,似乎不经意间在心底某处留下一道清浅的印迹。 王述之怔了怔,下意识翻手握住一缕扬起的青丝,见司马嵘抬脚欲走,又连忙松开,举步跟上。 进了屋,司马嵘点亮烛火,往榻上添了两条干净被褥,一转身,双手毫无预兆地被握住,心头猛然一跳。 “这么冷。”王述之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很快放开,将旁边的衣裳拿过来给他披上,笑看着他,“破了窟窿的是我的屋顶,挨冷受冻的却是你,这是何道理?” 司马嵘只作未听见:“丞相可要属下伺候宽衣?” “唔”王述之笑意盎然,“惊风乱奏,密雨斜侵,如此夜晚怕是难以成眠呐不如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司马嵘见他这么有雅兴,心中暗叹,只好应一声“是”,点了暖炉,置了棋盘,二人便坐在榻上开始对弈。 渐入深夜,烛火将两道身影映在窗上,与外面摇晃的修竹相衬,显得屋内更为寂静。 王述之笑眸看着棋盘:“这次贺礼一案多亏得你提醒。” 司马嵘落下一子,抬眼看着他,故作疑惑:“丞相此话何意?” “夸你之意。”王述之捻起一粒棋子,笑意流转,“若没有你的提醒,我们处处比太子迟一步,岂不只有中计的份?我瞧着皇上是迫不及待要将豫州牧换人,一旦梁大人被调离,即便我事后查清楚,皇上也不见得愿意再给他调回去。” 司马嵘想起上辈子的确如王述之所言,一步迟,步步迟,最后皇帝只责备太子两句了事,至于豫州牧,换都换了,好比一口吞下美味珍馐,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王述之思虑深远,倒的确令人心生佩服。 司马嵘垂眸落子,低声应道:“大司马镇守荆州,皇上若掌控了豫州,便能扼住荆州的咽喉,自然不肯轻易相让。” 王述之头一回听他谈及朝政局势,抬起笑眸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后无奈叹道:“皇上找借口将伯父留在京城留了数个月,再不放他回荆州,以他那暴脾气,怕是要气坏身子了。” 司马嵘想起上辈子王氏造反一事,对王豫心怀忌惮,便缄口不言。 不让他回荆州最好! 王述之等了半晌等不到他的回应,朝他看了看,见他注目棋盘,便转开话头:“你可知贺礼一案如何了?” “不知。”司马嵘抬眼看他,“如何了?” “皇上压着确凿的证据,却说交给吏部去查,你说这是为何?” “皇上心疼太子,替他拖延时日罢了。” 王述之笑起来:“晏清,你在陆子修身边八年,他怎么从未发现你的过人之处?” “陆公子此前无意仕途,连自己的过人之处都视而不见,自然不会在意其他人的,更何况,属下原本就甚是平庸。”司马嵘镇定说完,抬手指了指棋盘,“观棋不语,弈棋也不该多言才是。” 王述之忍着笑,点点头:“唔,言之有理,只是不知方才谁说了一大篓子的话” 司马嵘:“” 一局对完,王述之满意轻叹:“唉,上回输给你,可叫我记挂了许久,今晚总算扳回一局,面子算是找回来了。” 司马嵘已有困意,见他兴致极高,大有再来一局的架势,暗暗叫苦,只好强打起精神,又陪着他对弈半晌,最后实在撑不住,接连错了几路棋,手落棋盘,伏在案上睡着了。 王述之眼含笑意,倾身将他指尖的棋子抽出,移开案几,又将他扶着躺下去,替他盖好被褥,盯着他熟睡的面孔看了半晌,低声轻叹:“总算将你磨出困意来了!” 说着吹熄烛火,自己也在一旁躺下,刚迷迷糊糊陷入梦境,就听到外面响起敲门声:“丞相” 王述之坐起,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见他睡得熟,急忙起身开门:“小声些,什么事?” 来人压低嗓音:“禀丞相,太子那边运送贺礼的马车刚到建康,明早就该入城了。” 王述之勾起唇角:“真贺礼呢?” “一直盯着,未曾有动静。” 王述之点头:“嗯,传令下去,即刻动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翌日早朝,司马昌并未上殿议事,在东宫来回踱步,焦灼不已,命人将心腹宣进去,问道:“韩大人入宫了?” “是,正在朝议,一时半刻怕是来不了。”心腹应了一声,疑惑问道,“韩大人已答应一力承担,殿下为何忧虑至此?” “昨夜风雨交加,孤睡得甚不安稳,想来想去,倒是疏忽了一桩大事。”司马昌眉头紧蹙,心中忐忑不已,“王述之此人极为狡诈,既然敢在朝堂上公然反驳,想必他已是成足在胸。如此说来,那些贺礼就不该动手脚,万一又让他抓住把柄” 心腹一听,大惊失色:“贺礼已经运送入城了,此时再换回去怕是来不及。” “这正是我忧心之处啊!”司马昌越想越惶然,急忙吩咐身边内侍,“替孤更衣,孤要去母后那里,快些!”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有人来报:“殿下,大事不好!” 司马昌面色一变,忙定了定神,抬手道:“说,什么事?” “藏在历阳的贺礼与守卫半夜遭袭,此时已全部被围困住!” 司马昌双手一紧:“什么人?” “丞相府。” 司马昌怔立当场。 此时,大殿内尚在朝议,王述之禀道:“近几年入豫州的流民皆已得到妥善安置,梁大人实遭冤枉,至于太子殿下所言的流民遍野,臣已着人查清,此事虽属实,却是近两月才有的,且恰恰就在贺礼消失前后。” 司马甫神色不悦:“此案已交由吏部查办,丞相虽参录尚书事,却也不必事事躬亲。” 王述之手握笏板深深一揖,正色道:“臣正有此意,不过眼下得了新的消息,若不及时禀报,怕是会耽搁吏部的查办。” 司马甫心中郁郁,却也只好忍着,挥了挥手:“说罢。” “太子运送回京的贺礼是假的。” “什么?!”司马甫面色大变。 满朝哗然。 王述之眼底笑意一闪而逝,扬声道:“真正的贺礼被藏在历阳县,臣已下令去抓人,一日便可返回建康,届时人证物证将会全部交给吏部。而以次充好的假贺礼此刻应已入了宫门,想必是因为陛下寿筵已过,太子才有恃无恐,做下如此大胆之事。” 司马甫面色沉沉。 底下很快就有朝臣接连出列,纷纷出言指责司马昌。 “贺礼表的是臣子的忠心,是臣子敬献给陛下的,太子将贺礼暗中调换,枉费了臣子的一番心意,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实乃不忠不孝之举。” “太子身为陛下钦定的储君,当在宫中修身养性c学文习武才是,如今却偷梁换柱c欺上瞒下,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还望陛下明察!” 大殿内前所未有的热闹,大臣们越说越慷慨激昂,将太子一党的辩驳声全部淹没。 司马甫震怒不已,拂袖起身:“传太子进殿!” 韩经义面色大变,急忙跪伏在地,声泪俱下道:“陛下,此事与太子无关,是臣的错!臣治下不严,致使底下有人生了贪念之心,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恳请陛下治臣之罪!” 司马甫面色稍缓,冷冷看着他:“那豫州流民又怎么说?” “臣办案不力,在豫州未曾仔细甄别,误将新入流民当成前些年的,这才误以为梁大人治州不善,是臣之疏忽。” “如此说来,太子并不知情?” “太子年少,性情醇厚,对臣信任有加,并不知臣犯下的错误。” 司马甫凝结心头的郁气这才稍稍散了些,即刻下令检查入京的贺礼,同时查证历阳的人证物证,很快便水落石出。 最终,豫州牧梁大人的职位是保住了,可太子却安然无恙,皇帝对他仅仅是问责几句,将所有罪过都加到韩经义的头上,而韩经义下面又找到人顶罪,他自己只是以办案不力c无才无德c不适合辅佐太子为罪名,被降职了事。 王述之听到消息大发感慨:“皇上这是有意偏袒呐!我们费了如此大的心力,不讨些好处可真是不甘心!” 司马嵘正与他对弈,闻言手中动作顿了顿,道:“太子文有韩经义辅佐,武有庾茂支撑,背后还有庾皇后与整个家族,此次的事不过是为了一份贺礼,并不严重,想要借此打压太子只能从长计议。” 王述之笑看了他一眼:“未必,折他一只羽翼还是可以的。”说完便扔了棋子,离席起身,笑容满面地再次入宫去了。 司马甫见到他便头疼,虽说王述之尚且年轻,威望不足,可他代表的是整个琅琊王氏的声名与实力,而他本人又思虑极深c很难揣摩,想要应付并不容易。 王述之行过大礼,递上奏折:“陛下,韩经义此次并非办案不力,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触犯了大晋例律!” 司马甫眼角狠狠一跳:“丞相以为另有隐情?” “正是。”王述之从袖中掏出一道签字画押的罪证,“私调贺礼是韩经义亲自下的令,狱中的孙良不过是替罪羔羊,韩经义曾许诺安置孙良家眷老小,这是臣从孙家得来的供词,韩经义欺上瞒下c颠倒黑白,此罪之其一。” 司马甫面色略有些难看。 王述之又道:“豫州近两个月新添的流民并非巧合,而是韩经义一手安排,派人从别州煽动而来的,其目的便是嫁祸于梁预,公报私仇,此罪之其二。” 司马甫一听他提豫州牧,心头火起,只能沉着脸压下怒气:“丞相既然早查出来了,为何不早早将证据一道呈上?” 王述之面不改色:“臣是刚刚查出来的。” 司马甫语塞,愣了愣:“那公报私仇一说又从何而来?” 王述之轻笑道:“韩经义年轻时曾因为一名胡姬与同僚潘鹤反目成仇,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梁大人曾怒斥过他,他便迁怒于梁大人,记恨在心。臣查出来,韩经义做了太子詹事后,第一件事便是报复潘鹤,如今自然就轮到梁大人了。” 司马甫听得十分不耐:“小题大做,一名胡姬罢了,那么久的事,丞相竟也能与眼下的案子牵连起来。” 王述之眸色沉了几分,冷声道:“臣并非妄言,所言皆有据可查。既然一名胡姬是小事,那韩经义因为区区小事陷害同僚,这可就成大事了!胡人占据我大晋半壁河山,侵我国土,屠我百姓,将我中原女子任意欺凌侮辱,致使北方哀声遍野c血流成河!而韩大人却忘了这些仇恨耻辱,将胡姬视为心头好,竟为了区区一名胡人陷害忠良!陛下认为这是小事么?” 司马甫听得面色煞白,眼神微颤,想起如今朝廷偏安一隅的窝囊,心中那杆秤渐渐倾斜。 王述之跪地俯首道:“臣言尽于此,陛下切记斟酌。”说完便自行起身,扬长而去。 司马甫双手颤得厉害,怔愣半晌才堪堪回神,忽地有些无力:“来人,彻查韩经义。” 数日之后,一道圣旨下来,韩经义被革职问斩。 太子司马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气得将东宫一应器具全部砸碎在地,正迁怒宫女大发雷霆时,听闻皇后来了,忙疾步迎上去:“母后,王氏欺人太甚!” 庾皇后将他拉进内室,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不要紧,你父皇不过是惩处了韩经义,又没惩处你,你急什么?” “话虽如此,可韩经义一向老谋深算,连他都栽在王述之的手中,那孩儿以后还能指望谁来辅佐?” 庾皇后听得笑起来:“往后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怕无人辅佐么?既然王述之立了功,你就去父皇那里替他说好话,夸赞他” 司马昌蹙眉,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母后可是气糊涂了?我替他说好话做什么?” “如此一来,你父皇必会赞你宽宏仁厚,记住,不仅要为他美言,还要让底下那些大臣一齐夸他,将他夸得天上有c地上无。”庾皇后说着轻轻笑了一声,又道,“你别忘了,有一种法子,叫捧杀。” 司马昌愣了愣,恍然大悟,先前的阴郁不翼而飞,顿时精神振奋起来:“还是母后聪明!孩儿受教!” 短短数日,皇帝耳中充斥着大臣对丞相的赞溢之词,心中愈发不痛快起来,而王氏这一派的大臣们,明白的人急出了一头的汗,不明白人的则一头雾水,倒是王述之本人悠闲不减半分。 丞相府中,司马嵘目光直直盯着被斜阳拉出来的两道身影,无奈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人:“丞相打算在属下这里借宿多久?” “自然是待到屋顶修葺好后。”王述之眼含笑意,倾身凑到他面前,“怎么了?” 司马嵘目光与他相触,顿了片刻,迅速撇开:“属下只是问问,丞相请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天未亮透,丞相府的马车便驶出乌衣巷,一路往北穿过大半座建康城,又出北门,直到幕府门口才停下,司马嵘当先下车,让江风一吹,竟冷得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王述之抬眼朝他看了看,下车后解开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身上,将两旁迎上来的侍从看得目瞪口呆。 司马嵘一愣,低头看了看,抬手便要脱下来,又让王述之在肩上按住,便转身看着他道:“多谢丞相厚待,不过几步路而已,进去便不冷了,还是丞相自己穿着罢。” 王述之笑起来:“不忙着进去,今日来得早,我们登上山顶瞧瞧,你还不曾去过罢?” “不曾。”司马嵘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忙撇开眼看向江边,“属下穿着丞相的衣裳实在不妥,山顶更是风大,万一丞相因此受凉,那就是属下的过错了。” 王述之见他执意要将鹤氅脱了,摇头而笑:“让你穿你就穿着,我又不冷。” 司马嵘手指一顿,再次朝他看了看,便不再客气:“多谢丞相!” 二人登上山顶时,正值日出时分,凭栏远眺,可见东面水天一色,红日迎着朝霞跃然而出,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不期然便叫人生出几分豪迈之感,只是目光往北转去,望着无尽的天际,又增怅然。 司马嵘目光悠远,抿紧唇半响不语。 王述之侧头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广袖翩翩,墨发与长衫迎风而舞,忽地生出几分迷惑,不知这究竟是一个心怀高远的普通少年,还是暗藏玄机的高门士子,忍不住便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马嵘随口应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王述之微怔,眼角悠然的笑意变得有些复杂:“你才十七岁,怎地想这么多?朝廷迁都建康时,你我尚未出生,如今满朝文武过惯了偏安的日子,怕是也很少有人能生出你这样的感触。” 司马嵘感受到身侧充满探究的视线,淡淡收回目光,侧眸看他:“那丞相呢?” “我身为丞相,自是与他们不同。”王述之笑看着他,“再者说,我自幼受祖父熏陶,若与旁人一样,岂不羞愧?” 司马嵘听他自吹自擂,与他对视片刻,忽觉好笑,忙转开目光:“属下难得登高望远,直抒胸臆罢了,丞相见笑。” “唔”王述之低声沉吟,“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究竟师从何处?八岁之前,你念过书么?” “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提也罢。”司马嵘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走,“时辰不早,该下山了。” 王述之见他不肯说,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唉” 二人下山,入了幕府正厅,里面竟已有不少人在候着了,见到王述之纷纷上前行礼,一个比一个焦急:“丞相呐,您怎么还没个动静?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王述之笑容满面:“晏清若是也如你们这般,我每日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是要被唠叨死?” 司马嵘眼角抽了抽:你可真会给我招仇怨 来的都是朝中一些依附王氏的老臣,好在他们还不知晏清是谁,闻言只是愣了一下,倒是旁边一些幕僚将目光投向司马嵘,盯着他刚脱下的鹤氅打量一番,神色意味不明。 王述之入座,含笑长叹一声:“各位大人如此焦急,休沐日都不趁机歇歇,特地跑来这一趟,可是担心我招架不住?先祖父在时,朝廷对他的忌惮还少么?我怎么不记得诸位如此忧虑过?” 几位老臣面色尴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一人上前道:“下官心知丞相胸有丘壑,只是丞相尚且年轻,虽富声望,却未立寸功,下官是担心皇上轻视丞相,趁着您根基未稳时施压,当初立太子一事便是前车之鉴呐!” 王述之笑起来,伸手示意:“许大人坐着说便是,诸位大人也请入座。” 接着又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立太子时,我才新上任不久,虽为丞相,却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好在有诸位力保,才得以录尚书事。如今三年已过,皇上想动也要先寻个借口,我并未行差踏错,心中自然笃定。诸位且安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琅琊王氏总不会在我手中没落,更何况还有大司马在。” 众人见他姿态闲逸c胸有成足,心中总算安定了些,想着毕竟还有大司马兵权在握,皇上就算不将王述之放在眼中,也要对王豫忌惮三分,更何况朝中半数都与王氏休戚相关,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也是有数的,即便有心,怕是也无力。 正提到大司马,外面就有人来报:“丞相,大司马来了。” 王述之刚刚站起,就见王豫大步跨入门槛,匆匆走进来,便笑道:“伯父也来了?今日这幕府还真是热闹,前脚跟后脚的。” 王豫摆摆手免了众人的礼,见司马嵘站在王述之旁边,着一身宽袖长衫,清峻挺拔,手肘间还搭着那件鹤氅,不由微微一愣,对着他上下打量,疑惑道:“这不是你身边那侍从么?怎的这身打扮?” 司马嵘见他主动问起,便拱手行了一礼:“小人王迟见过大司马。” 王述之替他补充道:“字晏清。” 司马嵘:“” 王豫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其他人,与他们抱了抱拳便在一旁入座,问道:“述之,听说你见到京中有秦人的探子出没?” “正是。”王述之笑了笑,“不过已经叫人盯着了,暂时按兵不动为好,免得打草惊蛇。” 王豫听了顿时面露欣慰,垂眸抚着胡须思量半晌,笑起来:“秦国内乱稍平,探子就入了建康,看来秦王正盯着江南,怕是一旦有机会便要攻打过来,届时皇上再不放我回荆州可就说不过去了。” 司马嵘听他这话中之意,似乎回荆州比应对秦国更为重要,不由冷冷看了他一眼。 旁边一些文臣听了大惊失色:“秦王野心勃勃,这一旦攻打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一人急匆匆跑进来,递上一道急报:“禀丞相,禀大司马,兖州牧张勤降了秦国,如今已公然竖起反晋大旗。” “什么?”王豫双目一瞪,立即离席起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急报看起来。 厅内众人无不变色,就连司马嵘都吃了一惊,反晋投秦并非小事,上辈子却从未听闻过,可见那时张勤的抉择并非如此,看来这两世当真要完全不一样了。 王述之拂袖坐下:“兖州收复才不足十年,竟说倒戈就倒戈了,看来朝廷威信堪忧啊,这是再次北伐的大好时机,不可错过。” “不错!”王豫将急报递给他,眼底隐现喜色,“我这就入宫,请旨带兵讨伐张勤!” “此事恐怕不易。”开口的是幕府从事丁文石,见王豫朝自己看过来,便道,“大司马当年收服青州c兖州,已经威望极高,再请北伐便屡屡遭拒,此次恐怕也会如此,皇上若同意北伐,说不定会将此重任交给庾大将军。” 旁边的许大人道:“皇上以往阻止北伐,理由是国库不丰c军资不足,如今他若是同意,那些便构不成阻碍,既然同意,大司马自然比庾大将军更合适。” 许大人一说,剩下的大臣也尽数附议,表示愿意联名上书支持大司马。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司马嵘忽然开口阻止:“属下以为,大司马此行不妥,诸位大人当联名上书请旨由庾大将军领兵。” 王豫转头,见说话的是王述之身边一个小小侍从,顿时有些不耐烦,皱眉挥了挥手:“你懂什么?” “哎,伯父听听又何妨。”王述之笑意盎然,看向司马嵘,“晏清,你说说看。” 旁边的大臣们这才注意到司马嵘,不由齐齐盯着他打量,就连那些早已有过接触的幕僚也全都看过来,眼中有着几分探究。 丁文石嗤笑一声:“晏清兄身在丞相幕府,却替庾氏着想,这是何道理?是嫌庾大将军平定南方叛乱的功劳不够大,再给他增添一道威名,好与我们抗衡么?” 司马嵘想不到第一个开口讽刺自己的不是那些老顽固,竟是幕府中的后生晚辈,便沉着眼朝他看过去,不咸不淡地牵唇一笑:“难道丁从事以为,太子等人在皇上面前夸赞丞相,也是为丞相着想?” 丁文石笑容卡住,让他驳得哑口无言。 司马嵘朝王述之看了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笑,便道:“丞相请恕属下直言,此时正值寒冬,北伐于我们不利,大司马此去只怕适得其反,而庾大将军新立大功,正踌躇满志,将此机会留给他,他必不会犹豫。” 王豫听得黑了脸色,本就脾气不好,此时更是语带怒气:“你一个小小侍从,竟如此口出狂言,我迄今十战九胜,此战如何又岂是你能断言的?竟拿我和那庾茂相比,简直一派胡言!” 丁文石听得连连点头:“晏清兄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庾大将军会吃败仗,大司马却不会,更何况,此战难易又岂是你随口一说便知的?” “劳师远伐,不能久战。”司马嵘不见恼色,从容应道,“晋兵久居南方,冬季北征,气势上便先弱了一半,再加上江河结冰,粮草辎重一贯走水路,眼下又该如何跟上?” “说得好!”王述之在案几上轻敲一声,笑道,“晏清言之有理。” 王豫心中更不痛快:“你以为我没在寒冬打过仗?此事轮不到你插嘴!” 王述之笑着起身,朝司马嵘瞥了一眼,看向王豫道:“就照晏清所言,诸位大人举荐庾大将军即可。” 王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沉了脸:“述之,你怎么如此任意妄为,竟听信一个侍从的胡言乱语?此事非同儿戏!” 王述之轻轻一笑:“凑巧罢了,我也是那么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大司马与丞相意见相左,这下可将在场诸位大臣给为难住了,各自在心里斟酌一番,觉得王氏如今最不能得罪的还是王豫,便坚持要上书支持大司马。 而府中幕僚皆以丞相马首是瞻,虽一开始有些轻视司马嵘,但既然丞相开了口,细想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自然要改为支持丞相的决定,双方因此争执许久。 王豫见王述之态度决然,恼怒不已:“述之,你可知这是我回荆州的大好时机?如今我孤身滞留京城,与荆州大军相距甚远,我这大司马岂不就剩只空壳子?” 王述之始终面带笑容,悠然道:“伯父且安心,庾大将军出征,伯父与一众将士难道袖手旁观不成?万一庾氏大军出了岔子,伯父留在京城,想要增援都赶不及,自然要早早回去做好一应准备。我明日便上书请旨,陈明详细,皇上必会允伯父离京。” 王豫仍是满面怒容,拂袖冷哼道:“这么说,你还是要听这侍从的意思,举荐庾茂领兵?” 王述之斜睨司马嵘一眼,见他开腔后便揣着手垂眉耷目扮树桩,不由觉得好笑:“晏清句句在理,我自然要听。更何况,庾氏大军在南方能打胜仗,到了北方却比不得我们荆州将士,今冬深寒,叫他们北伐,吃点苦头不是更好?待他们攻克不下,伯父再带兵增援,一来煞煞他们的威风,二来正赶上开春的好时候,岂不一举两得?” “那若是庾茂打了胜仗呢?那就是白白给他们送上立威的机会!” “秦王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即便庾大将军侥幸胜了,伯父也可以趁机提议继续北伐,到那时庾氏大军已经人疲马乏,重任自然还是落在伯父的肩头。” 如此一说,诸位大臣立刻转了风向,齐声应和。 王豫沉着脸,虽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心中到底不痛快,想着此地终究是丞相幕府,忠心追随自己的一干将士都远在荆州,便有些郁郁,最终重重一拂袖,不欢离去。 众人见此,也不敢多留,纷纷告辞。 出了幕府上了马车,王述之以手支额,看着司马嵘笑道:“晏清,你今日可再次叫我刮目相看,想不到陆子修身边为奴八年的,竟是熟读兵书c知悉朝政的能人,不简单呐!” 司马嵘眸色淡然,笑了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在大司马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既为皮毛”王述之摩挲着自己的下颌,两只笑眸中兴味极浓,“那你为何出言阻止?而且还阻止得如此掷地有声?” “难道属下阻止得不对?”司马嵘抬眼看他,“丞相不也阻止了么?” “大司马久经沙场,寒冬擂鼓也曾有过,又岂是那么容易败的?更何况如今秦国内耗颇大,对兖州张勤的增援怕是会有些敷衍。” “那丞相又为何阻止?” “我”王述之顿了顿,无奈摇头,“我也不过在那些老臣面前端着架子,你当真以为我成足在胸?” 司马嵘微愣。 王述之靠着车厢壁,长叹一声:“皇上的心思并非一朝一夕,近些天来,太子那边又着实不让人安生,恐怕早晚会有动静,若伯父渡江北上,远水解不了近火,我这里容易出岔子,届时伯父在北方也会受到波及,若真有那一日,王氏危矣。” 司马嵘垂眸沉默半晌,又问:“这些话,丞相为何不直接对大司马说?” 王述之瞳眸微敛,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说不得。” 司马嵘抬眼错愕地看着他,虽然他这番话说得含糊,且自己与他并非一党,却不知怎么了,心头竟微微有些凝滞。 王述之转眸朝他看过来,扬唇轻笑:“怎么又盯着我瞧了?” 司马嵘眨眨眼,略有些不自在地收回目光。 王述之欺身凑近:“明明是我在问你话,你不答反问,倒是将我的嘴巴撬开来了,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不思回报,有些说不过去罢?” 沉香的清幽之气再次靠近,淡得不易捕捉,却又不容忽视,司马嵘的思绪一时被抽走,目光投向面前噙着浅笑的唇畔,心头一跳,猛地抬眼,又撞入一对深浅不明的眸子里。 王述之见他直直看着自己,忽然想起那晚拂过指尖的青丝,心底某处似被拨了一根弦,呼吸微顿,便抬手朝他脸侧伸过来。 正在这时,马车忽然磕到一块石头,重重一晃,司马嵘不提防被颠得身子前倾,没来得及稳住自己,直直撞向王述之的胸口。 王述之伸出去的手堪堪从他耳际滑过,连忙收住将他揽紧,另一手撑在席上稳住身子,这才没往后仰。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司马嵘想要坐起,却发现后背的力道有些紧,心口也不由跟着收紧。 “你没事罢?”王述之垂眼看他,唇边几乎贴上他的额头,气息温热。 司马嵘心底忽地生了些慌乱,忙撑着手将他推开,重新坐直身子,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不碍事,多谢丞相。” “晏清”王述之看着他,眼眸渐深。 “不当心将丞相的衣裳碰皱了,丞相见谅。”司马嵘垂眉敛目,将放在膝头的鹤氅捋捋平,似乎心绪也能随之逐渐平缓下来。 王述之打量他的神色,见他始终不看自己,忍不住低声轻笑:“晏清,我身上的衣裳也皱了。” 司马嵘:“” “你不来给我掸一下?” 司马嵘:“” “真是厚此薄彼啊!” 司马嵘面色僵硬,紧着头皮靠过去,当真开始给他捋平身上的衣裳。 王述之斜倚案几,撑着额头直直盯着他,闷笑不止。 回到丞相府,司马嵘朝破了窟窿的屋顶看看,莫名有些心烦意乱,待到入夜后,见王述之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门口,沉默片刻,道:“丞相先歇着罢,属下今日怕是吃多了,有些腹胀,想去院子里转转。” 王述之朝他上下扫了一番,见他半丝积食的迹象都没有,笑着点点头:“嗯,去罢。” 司马嵘借着月色走入院中,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便随意转了一圈,最后在临湖的一座亭子里坐下来,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你瞧见没?丞相最近有些不对劲。” 这亭子建在小坡上,地势有些高,司马嵘听得一愣,轻声走到另一侧坐下,探头朝下看,借着月色可辨认出是府中的两名仆人从此路过,似乎说得兴起,竟停了下来。 另一人小声道:“我也瞧出来了,你说,丞相会不会是相中了王迟?” 亭子里听壁的司马嵘眼角抽了一下。 “极有可能,不然好端端将屋顶敲坏了做什么?府中还有那么多屋子可以住人,丞相看都不看一眼,偏偏要去王迟那里。” “对了,听说今日去幕府,丞相带着王迟登高望远,还将自己的衣裳披到他身上,丞相何时对人这么好过?那疼惜的模样,将旁人都看呆了。” “还有这种事?想不到丞相原来是好男风的,这不就是” “龙阳之好!” “对!龙阳之好!” 司马嵘:“” “咳”一道清咳声极为突兀地在夜色中响起,将那边窃窃私语的两个人吓一大跳。 司马嵘听出这是王述之的声音,更是无语,又重新坐回靠湖的那一面,装作自己不在。 两名仆人忽然见到被议论的正主,惊得诚惶诚恐,齐齐跪拜在地:“小人该死!请丞相恕罪!” 王述之似乎并无不悦,含笑斥道:“大半夜不睡,管那么多闲事!再让我听见你们背后乱嚼舌根,下回就将你们舌头拔了下酒吃!” 两名仆人听出他并未发怒,暗暗松了一口气,急忙叩头:“多谢丞相宽宏大量!小人下回不敢了!” “嗯。”王述之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那两名仆人余光正瞄着,面色一喜,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喘口气的功夫便跑了个没影。 亭子周围忽然寂静下来,司马嵘半晌未听到脚步声,心中纳闷,又挪回去,刚探出半个头,就听到下面传来一声轻笑,动作僵住。 月色从光秃秃的枝桠间撒下,将王述之抬起的笑脸映照得半明半晦,司马嵘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干脆正了正脸色,起身走下去:“丞相怎么来了?” “有些不放心,便出来找你了。”王述之抬手摸上他的脸,“这么凉?快回去罢。” 司马嵘一愣,忙不着痕迹地侧头避开他的手,目光忽然不知该落在何处,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王述之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摇头而笑,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若是睡不着,我们今晚接着手谈。” “不必,睡得着。” 司马嵘嘴上应得快,可真正躺在榻上,却只觉得全身僵硬,心头一片混乱,怎么都无法成眠。 王述之侧过身,撑起头在黑暗中朝他看过去,含笑道:“晏清,你睡了?” 司马嵘本不想应声,顿了顿,却还是开了口:“不曾。” 王述之轻叹:“看来,我与陆子修同命呐!” 司马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一夜未曾好眠,司马嵘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一转头便见身侧空空荡荡,目光落在一旁的枕上,耳边似有似无响起昨夜听到的低笑声,不由愣了片刻,最后轻轻一叹,起身穿衣下榻。 洗漱用饭后,前院有仆人来传话,说是陆公子前来拜访。 司马嵘有些意外:“你没说丞相去上早朝了么?” “说了,不过陆公子说他并无急事,等等也无妨,又问你在不在,我便照实回了。” 司马嵘再次觉得牙痛,不过面上却十分淡然,微微一笑:“多谢,我这就去。” 仆人与他早就相熟,见他应下便嘿嘿一笑,高兴道:“那我偷个懒,我就不去了,横竖你原先便是陆府的,你去招待吧” 司马嵘好笑地点点头,独自往前厅走,快到门口时停下脚步,硬生生在从容的面孔上挤出一丝拘谨来,觉得差不多了才抬脚进去。 陆子修闻声抬头,见到他立刻露出笑意,起身大步走过来:“元生!” 司马嵘垂眼朝他拱手行礼:“小人王迟见过陆公子。” 陆子修微微一怔,眸色黯淡下来,唇边的笑意含着一丝苦涩:“你在丞相府可住得习惯?” “习惯。”司马嵘点了点头,在案几旁跪坐下来,抬手给他斟茶,“陆公子请坐。” 陆子修在他旁边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细细打量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眉眼间凝滞片刻,又移向他身上清峻闲雅的广袖长衫。 司马嵘恭声道:“丞相去上早朝了,陆公子怕是要久等。” 陆子修笑了笑:“不要紧,我是来看你的。” 司马嵘抿紧唇,点点头。 陆子修再次露出无奈的苦笑:“一直出于私心不愿除你奴籍,想不到最终却还是没能将你留在身边,如今看你这身装扮,竟觉得不似一个人了。” 司马嵘不知如何应对才合适,便干脆沉默。 陆子修见他不吭声,眸色又黯淡几分:“我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待我回去交代一番,年后便进京述职。一切安顿好后,你便回来罢,去我那里住。” 司马嵘顿了顿,低声道:“多谢二公子,小人在丞相府住得习惯的。” 陆子修讶异地看着他,心绪顿时有些起伏难平:“元生,你不愿跟我回去么?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寄人篱下了。” 司马嵘忽地生出几分愧疚,仍旧硬着头皮道:“丞相待小人很好,小人并未有寄人篱下的委屈。” “难道我待你不好?” “”司马嵘顿了顿,“二公子待我极好,只是丞相有命,小人需留在此处,若要离开,需丞相点头才是。” “既然如此,我去与丞相说。” 司马嵘故作乖顺地点点头。 陆子修直直看着他,见他始终不抬头看自己,心中绞痛起来,低声问道:“元生,你怎地与我生疏了?可是怪我未将你护好?又将你送人了?” “”司马嵘头皮发麻,应对此种难题竟觉得束手无策,只有叫苦不迭,实在想不出元生会怎么答,只好摇摇头。 “元生”陆子修低声喊他,见他只是应了一声,脸上却无半丝波动,不由蹙眉,抬手朝他握着茶壶的手伸过去。 司马嵘一惊,差点将茶壶打翻,又怕露了本性叫他起疑,只好咬咬牙硬生生忍着,看着他的手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简直寒毛直立。 陆子修略含苦涩的笑容一顿,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又惊又喜:“元生你竟未躲开?” 司马嵘深吸口气,强忍住没动。 陆子修激动不已,手指收拢,将他的紧紧握住,一时竟失了风度,变得语无伦次:“原来你是愿意的,这么多年,你什么都闷在心里,我总以为自己一厢情愿,想不到今日前来,竟得了天大的惊喜” 司马嵘傻了眼:这元生连手都没让他碰过?!他在宫里听到陆子修的名字不是很激动的么!!! 陆子修情绪起起落落,又改双手将他的手握住,深深看着他:“元生,我已在城南置办宅院,往后住在那里,你不用再受任何拘束” 司马嵘没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此时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想将手抽出来,又怕抽得太生硬,不好解释。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下朝回来的王述之站在门口,愕然看着里面执手相看的两人。 司马嵘闻声转头,心口一跳,迅速将手抽出,匆忙起身:“丞相。” 王述之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双眸微敛,见陆子修离席起身才回过神,笑起来:“左梧兄今日是来会故人的?” 陆子修抬袖拱手,行了一礼,举止姿态已恢复翩翩儒雅之风,微笑应道:“在下是来向丞相辞行的。” “既然丞相回来了,那小人先行告退。”司马嵘趁机开口,说着不等二人反应,疾步从侧门出去,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来回踱了两步,又抬手在额头拍了拍,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元生究竟怎么回事?也是专门给我拆台的么?” 来年即便不去陆子修那里,怕是也少不了经常与他碰面,到那时万一露出马脚可就麻烦了。 司马嵘又走回前厅,贴着墙根侧耳偷听,猜测王述之一时半刻不会找自己,便出了丞相府,走着走着迎面忽然冲过来一个人,直直朝自己撞过来。 司马嵘刚想侧身避开,肩膀就让他碰了一下,接着手一沉,手心赫然多了一样物件,低头看去,竟是一只锦囊,再回头,那人已拐入巷口不见踪影。 司马嵘面色一紧,迅速将锦囊收入袖中,不再逗留,转身往回走,进了丞相府并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后面的湖边,走到无人处打开锦囊,将信中内容迅速扫了一遍,接着捡起一块石子,与信一道塞入锦囊,丢进湖中沉下去。 司马嵘回到屋内看书,一直磨到陆子修离开才去主院,一路都在想,明日见到皇兄,务必将元生的事打探清楚。 王述之抬眸笑看着他,招了招手,待他走近后才开口:“晏清,今日陆子修向我讨要你了。” “丞相回绝了么?” “唔,不曾,我说你如今自由之身,来去由不得我。” 司马嵘咬着牙看他。 王述之忍不住笑出声来:“玩笑之言你也信,我自然是回绝了他。” 司马嵘暗暗松了口气:“多谢丞相。” “我说你必须留在丞相府,我身边不能少了你。”王述之起身走到他面前,嗓音低沉,“还说,你于我而言,极为重要。” 司马嵘呼吸顿住,刚想往后退开半步,就让他将手抓住,还是之前被陆子修抓过的那只,不由嘴角一抽:“” 王述之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目光定在他的脸上,眸中笑意潋滟:“你怎么不躲?” 司马嵘眨眨眼,顿了片刻,道:“怕丞相误会属下小气。” 王述之一怔,大笑不止,好不容易止住笑,又抬手在他额头敲了敲:“记仇得很呐!” 司马嵘抬眼看他:“陆公子今日当真说要将属下讨回去?” “唔”王述之笑着摇头,“他并未提起私事,你且安心。” “那方才”司马嵘顿了顿,“原来丞相一直都是玩笑之言。” “也不尽是” 司马嵘出声打断他的话:“不知北伐一事如何了,皇上可曾下旨?”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而笑:“已经下旨,命庾大将军领兵出征,伯父也即将回荆州待命。” 司马嵘点点头:“丞相若是没什么吩咐,属下先告退了。” “等等。”王述之将他拉住,笑道,“你可是在想,为何无风无雨,我还是住在你那里?” 司马嵘没料到自己早就想说的话竟然被他主动提起,一时有些愕然,便如实回答:“属下的确有过疑惑。” 王述之长叹:“唉!因为冷啊!” “” “破了那么多窟窿,无风无雨也冷啊!” “” 是夜,司马嵘躺在榻上咬牙切齿,竟很快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时精神奕奕,自己都觉得诧异,之后便趁着王述之上朝的功夫出了丞相府。 而朝堂上,王述之却眼皮跳得厉害,正琢磨着怕是有事要发生,耳中便听皇帝道:“近日来,朝中诸位大臣对丞相赞誉有加,朕每日寻思,丞相本就极富盛名,最近又带领百官兴起节俭之风,更在贺礼一案中立下大功,该有些奖赏才是。” 王述之越听眼皮越是跳得厉害,忙恭敬道:“为陛下分忧实乃臣分内之事。” “奖赏有功之臣,也是朕的分内之事啊!”皇帝笑了笑,“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一部分大臣暗中抹汗,一部分大臣左右观望,还有一部分大臣则立刻跳出来表示赞成:“丞相年轻有为,皇上爱惜臣子,君臣相得,实乃万民之福啊!” “嗯。”皇帝满意点头,不等王述之开口,扬声道,“既如此,宣旨罢。” 接着便有内侍上前,殿中宣旨,先是将丞相夸得天花乱坠,接着陈述皇帝的礼贤惜才之心,最后道出重中之重:加封王述之为司空,以示皇恩。 王述之大为头痛,司空乃八公之一,地位极高,加封司空对他这么一个刚得势的权臣而言,实在不算美事,可眼下圣旨都下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接。 刚谢了天恩,旁边就有大臣一脸惶恐地跪地谏言:“丞相尚且年轻,才德虽厚,名威尚轻,怕是无法胜任啊!” 话音一落,很快就有一干大臣出列附议。 王述之斜睨着他们,心中冷笑:夸的时候你们带劲,如今圣旨下了,还是你们带劲。 “这”皇帝面露为难,“君子当一言九鼎” 大臣道:“丞相身兼数职,怕是要忙不过来!” 王述之本就身兼数职,如今不过加一道虚衔罢了,皇帝显然是早有打算,立刻顺坡下,沉吟道:“众卿言之有理,既如此,丞相不妨将录尚书事” 王述之脚下一晃,拿着圣旨盖在额头上敲了敲:“好晕哎呦晕了晕了”说着身子一斜,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 皇帝话没说完就生生卡住,傻了眼。 王氏一党早就惊出一身的冷汗,可先前又不好反驳说丞相没什么功劳,更不好明着说司空只是个虚衔,眼下见王述之倒地,顿时精神振奋,齐齐大呼小叫地涌上去。 大殿内顿时乱作一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司马嵘坐在酒肆二楼一座雅间的窗口,撑开窗子便将乌衣巷的一角遥遥收入眼底,不由笑起来:“兄长找的地方真是越来越妙了,花了不少功夫罢?” 司马善嘿嘿一笑:“我派人在此处蹲守了不少时日,昨日好不容易见到你独自出来,给你送信倒是便利许多,花再大的功夫也值了。” “兄长何时离开京城?” “三日后便要离开,我这次正是为了向你辞行,今日一别,下回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司马善面露愁容,“你在丞相府诸多不便,今后我再与你联络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总会有法子的。”司马嵘笑了笑,又道,“元生在宫内如何?” “一如既往,我说什么,他都听得心不在焉,或许是醒来后得知自己的身子变得羸弱不堪,有些郁结于心。”司马善感慨一叹,接着又双眼冒起光来,凑到他跟前神秘道,“不过只要我一提陆子修,他就变得精神了!我瞧他那神色,与陆子修恐怕并非一般主仆关系,亲近得很。” 司马嵘侧头看他,觉得他那两只眼珠子如同饿狼似的闪着幽幽的光,好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打探消息是怕我闷得慌,如今看来,这就是你的独门趣味啊!” 司马善一脸坦然:“二者兼得,二者兼得嘛,嘿嘿再说,那元生以为自己隐瞒得极好,我便装作未曾发现他的身份,故意言语试探,想不到他倒极为聪明,瞧着像个受气包,肚子里弯弯绕却不少,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让我钓上来。” 司马嵘眉尖微挑,缓缓点头:“想不到我竟小瞧了他。” “对了,你上回有件事未曾说完便急着走了,究竟是要我带他去找谁?” 司马嵘垂眼顿了片刻,道:“据说桂阳郡内深山老林中有一处药效神奇的汤池,汤池附近住着一位世外神医,我要你去找的便是那神医。” 司马善听得一愣:“那神医本事了得?” 司马嵘点头。 “你那一身的病痛皆可去除?” 司马嵘再次点头:“既为神医,理当如此。” 司马善不笨,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你是要我带元生前去探访,求医问药?” “正是。” 司马善原本只是随口问问,见他一再点头,神色并不似玩笑,顿时惊得瞪大了双眼:“此话当真?早些年太后替你四处寻访,谢家亦是花了不少精力翻遍大江南北,最后都失望而归,你足不出户,又怎会知道有这么一位神医的?” 司马嵘想到年幼时那些记忆,轻叹一声,太后与谢家那时的确想过替他医治,只是久不见好,渐渐便放下了,最后除了眼前这位皇兄,竟再无人对他问津,至于那神医,其实是上辈子由皇兄亲自找到的,只不过前一刻好消息才传到自己耳中,后一刻便发生了宫变。 司马嵘笑了笑:“横竖在你封地内,是真是假,届时再一探访不就知晓了?至于这消息,我是跟在丞相身边时听他无意间提起过,便记在了心里。” 司马善恍然,颇为感慨道:“想不到王氏竟已无所无能,难怪父皇忌惮。” 司马嵘:“” “你放心,此事我记下了。”司马善拍拍胸口,斟了两杯酒道,“我们兄弟二人先干一杯,算是你替我践行,你也早早回去,免得叫人发现。” 司马嵘苦笑:“你怎么忘了?我向来滴酒不沾。” “哎?”司马善挠挠头,“你如今可是用的元生的身子,难道也不能喝?” “酒量不济,一口便晕。”司马嵘端起酒盏蹙眉抿了一小口,“这样如何?” “哎哎,不必勉强,我自己喝。”司马善急忙将他手中酒盏夺下来,说着便独自一口见底,放下酒盏抹了抹嘴,嘀咕道,“这元生没病没痛,能跑能跳,竟然也是滴酒不沾,啧!” 司马嵘听得神色一顿,目光随意往窗外瞟去,忽然发现乌衣巷口人来人往,看似热闹,却又透着些忙乱,不由愣了一下。 司马善见他神色不对,也跟着探头望去,皱了皱眉,转身将一名随从叫进来:“快去乌衣巷打探一番,看看那里出了何事。” 随从领命而去,没多久便回来了,禀道:“回大皇子,听说丞相今日在朝堂上晕了过去,方才让人送回了府,另有诸位大臣前来探望,乌衣巷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砰——”司马嵘手一颤,茶盏摔在桌上,立刻起身,“我回去看看!”走了两步又急忙回头,抱了抱拳,“祝皇兄路途平顺!我会再与皇兄联络!” 司马善有些傻眼:“你怎么急成这样了?哎哎——” 话未说完,司马嵘已转身,脚步匆匆出了门。 司马善半张着嘴,惊愕地看着门口,狠狠揉了揉眼:“这怎么瞧着又不像二弟了?” 司马嵘匆忙回到丞相府,见里面鸡飞狗跳,一颗心顿时提到喉咙口,面上再难维持镇定,急忙往人最多的地方跑,也顾不得周围那些大臣了,寻着空档便往里挤,最后停在主院一座偏室的门口。 丞相府最热闹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候着,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府中奴婢,一个个都拉长着脖子,到了门口又忽然屏息静气,不敢吱声。 门口守着亭台楼阁四人,如门神一般站在两侧,见到司马嵘,王亭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医在里面号脉。” 司马嵘一听太医都来了,脸色大变,一直等得心急如焚才见太医从里面出来,急忙上前将他拦住:“丞相如何了?” 太医紧蹙眉头,捋着花白的胡须摇摇头:“丞相忧劳成疾,又感染风寒,如今脉象紊乱c体虚气短,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诸位暂且回罢,待丞相转醒再来问候不迟。” 司马嵘未听他说完,疾步冲进去,见王述之一身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下,正闭目躺在榻上,平日总噙着一丝笑意的唇角此时淡淡地抿着,而府中李大夫正坐在一旁,将浸湿的帕子搭在他额头上。 司马嵘走至榻旁,俯身细细看了看,见他面色尚可,稍稍舒了口气,低声问道:“李大夫,丞相何时能够醒来?” 躺在榻上的王述之眼睫微微一动,司马嵘见了双目骤亮:“可是快醒了?” 李大夫摇摇头:“唉,方才太医说了,一时半刻醒不过来,老夫先去开些药。”说着便起身走了,到了门口对着众人又是一番长长的叹息,摇头而去。 司马嵘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稀少,最后连叹息也听不到了,心知众人已经散去,见王述之毫无动静,心头被攥得紧紧的,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坐在一旁候着,目光一转忽然发现枕边躺着一卷圣旨,内心斟酌一番,拾起来缓缓打开。 躺在榻上的王述之听到动静掀开眼帘,眸光中浅笑潋滟,直直盯着司马嵘,见他看圣旨看得专心,唇边笑意更浓,便抬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你可是在担心我?” 司马嵘猝不及防,让他吓一跳,随即眼中露出喜色,急忙放下圣旨直直盯着他,刚想开口就见他抬手将食指按在唇上,不由心头一动,立刻噤声。 王述之笑意盎然,握着他的手一直未曾放开,低声重复先前的话:“你可是在担心我?” 司马嵘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想抽出来却被他握得更紧,眼底顿失从容,匆忙撇开目光,压低嗓音应道:“丞相忽然晕过去,属下自然担心。” 王述之见他面色淡然,不由微微失落,目光一转落在他透出绯色的耳尖上,那一丝失落又忽地不见踪影,忍不住轻笑出声,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回来时虽闭着眼,却始终支楞着双耳,心里一直想,怎么还未听到你的声音” 司马嵘心头微颤,只觉得手背上细细摩挲的力道携着一股轻痒,直往脊梁上钻,急忙暗中咬牙定了定神,看着他道:“丞相被加封司空了?” 王述之笑看着他:“是。” “那丞相是装晕的?” “嗯。”王述之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笑意更浓。 司马嵘敛目,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丞相如何装的?” 王述之躺在榻上,将他眸中一丝慌乱瞧得真切,忍不住笑起来:“还能如何装,无非是拍拍额头喊两句晕,倒在大殿中。” 司马嵘想象了一番那副光景,顿觉好笑:“丞相晕便直接晕好了,嘴里喊什么,这戏做得也太有恃无恐了。” “我不喊,难道皇上就信了?” “你喊了,皇上岂不是要被你气出病来?”司马嵘越想越觉得痛快,眼中的笑意竟是前所未有的畅然。 王述之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目光渐深,抓着他的手猛得一拽。 司马嵘猝不及防,顿时让他拽倒,直直扑到他身上去。 王述之另一只手刚触到他腰际,便听到外面穿来脚步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松开。 司马嵘急忙坐直身子,喉咙忽地有些发紧,见他迅速闭眼装晕,目光便直直朝他脸上戳过去,见他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只觉得牙痒得厉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走进来的是王亭,他见王述之紧闭双眼,心里有些惴惴的,便凑到司马嵘耳侧低声道:“丞相昏迷不醒,太医那边却不开药方,连李大夫都吞吞吐吐的,这可如何是好?” 丞相府的主人只有王述之一个,剩下的全部都是奴婢,如今多了司马嵘这么一个寄人篱下的,还颇受丞相看重,甚至私底下传他二人亲密无比,眼下丞相病倒了,王亭脑子里未及多想,首先将管事给忽略了,自然而然就将司马嵘当成可拿主意的半个主心骨。 司马嵘神色笃定:“听太医的便是,太医不开药,便是暂时不必用药。” “可丞相”王亭挠挠头,话未说完就让外面的脚步声打断。 王阁越过屏风探了探脑袋,亦是满面焦急,压低嗓音道:“方才太子来过一趟,听闻丞相尚未醒来,想进来探望,不过被太医拦下,没耽搁多久便走了。” 司马嵘问:“大臣们都走了?” “都走了。” “那便好,丞相需要静养歇息,谁来了都不见。” “丞相还晕着呢,想见也见不了啊!”王亭与王阁嘀嘀咕咕一番,满心忧虑地让司马嵘打发走了。 内室重归寂静,王述之笑着睁开眼从榻上坐起,倾身朝司马嵘靠过来,抬手捏捏他的下颌,打趣道:“做起主来倒是得心应手啊!” 司马嵘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站起身道:“既然丞相并无大碍,那属下先告退了。” “哎——”王述之迅速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拽回来,“丞相病了,身边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这丞相做得可是既苦闷又凄凉,你说是不是?” “属下拙手拙脚,不如去将亭台楼阁叫过来。” “不妥!做戏便要做得似模似样,若闹得整个丞相府都知道我在装晕,万一消息再传出去,那如何了得?”王述之笑吟吟看着他,“旁人来伺候,我得一直装晕,累得慌。” 司马嵘无奈地轻叹一声,重新在榻旁坐下:“丞相说的是。” 王述之心满意足:“枯躺着实无趣,晏清既会抚琴,不妨奏一首曲子给我听听。” 司马嵘好气又好笑:“丞相昏迷不醒,属下却抚琴奏曲,这要传出去怕是更不得了。” “唉!罢了罢了。”王述之长叹一声,重新躺下去,“那我少晕两日,今夜便转醒罢。” 司马嵘忍着笑,未置一词。 丞相昏迷的消息火速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当夜不知有多少年轻女子夜不能寐,接着,丞相转醒的消息再次传出去,面露愁容的女子们又重展笑颜,不过一个昼夜的功夫,京城上空竟变天似的忽阴忽晴。 翌日,丞相府门庭若市,大臣们如潮水般携着厚礼涌来,让司马嵘三言两语拦在了门外,大臣们退了,幕僚们又来了,幕僚们退了,太子又来了。 司马嵘故技重施,拉住管事,面露痛苦:“肚子痛,我得去一趟茅房。” 前脚太子被打发走,后脚四皇子紧跟而来,司马嵘刚在墙角露个面又急忙退回去,只听管事恭敬道:“四皇子见谅,丞相身子尚虚,不便见客,四皇子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由老奴代为通传。” 眼下王述之正斜倚在榻上翻书,面色极佳,横看竖看都不像大病初醒之人,自然是谁都不见,四皇子也并未勉强,笑着说自己是来探望的,客套两句留下厚礼便离开了。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司马嵘走进内室:“丞相,都打发走了。” 王述之满意点头,正准备拉着他说两句话,又听外面传来一道尖细高亢的嗓音:“圣旨到——” “唉”王述之叹口气,抬手将帘子拉上,“这回是不见也得见了。” 佟公公走进内室,见王述之装模作样地掀开帘子,正欲下榻相迎,急忙上前将他扶住:“皇上有交代,丞相大病初愈,切莫乱动,坐着接旨便可。” 王述之感激得就差涕泪横流,忙谢了天恩。 司马嵘瞧着他那做戏做得乐在其中的模样,嘴角抽了抽。 佟公公宣了旨意:丞相重病在身,皇上甚为关切,听闻丞相需要静养,为其身子骨着想,特允三个月的假,务必要养好了再回去处理政务。 司马嵘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对于这个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临死前拿儿子挡刀的窝囊样,如今看来,这亲爹倒并不笨,而且还极为聪明。 王述之笑容满面地接了旨,见佟公公又掏出一道圣旨,面露诧异。 佟公公笑了笑,再宣第二道旨:听闻丞相不仅劳累成疾,还感染风寒,皇上甚是忧虑,遂命丞相府即刻修葺漏风的屋舍,不得有误。 王述之心底大呼遗憾,面上却笑得恍如春暖花开,将圣旨接下后,低声问道:“皇上命我在家歇息,那尚书台” 佟公公亦是低声回话:“由戚大人暂代录尚书事。” 王述之微挑眉梢,笑了笑,遂命管事将他领至一旁好生打点,待人都离开后才缓缓敛起笑意,冷着眉目将圣旨丢在一旁:“打的倒是好主意。” 司马嵘捡起滚落在地的圣旨,替他放在案几上:“不过是暂代,既为暂代,便总有归还之时。丞相并无过错,这录尚书事的实权怎么都落不到旁人手中,待丞相三个月后回朝,皇上不交还也得交还。” 王述之原本也并未担心,只不过心中略有些不快,转目见司马嵘泰然处之的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晏清言之有理。” “更何况,大司马在荆州守着,皇上必会投鼠忌器。”司马嵘朝他看了一眼,“丞相当初阻拦大司马北伐,如今便派上用场了,属下甚是佩服。” 王述之笑看着他:“你可知戚遂此人如何?” 司马嵘毕竟不在朝中,说多了易招怀疑,便故作不知:“属下只听闻戚大人深得皇上器重。” “器重倒是不假,不过这戚遂最大的本事是溜须拍马。”王述之轻笑一声,“尚书台诸位大臣有半数以上唯我王氏马首是瞻,我不过在家将养三个月而已,那些老狐狸又怎会冒风险调转风向?戚遂再有能耐怕是也镇不住他们。” 司马嵘点点头,垂眸思索片刻,问道:“那这三个月,丞相有何打算?” “皇上命我好生将养,我自然要好吃好喝地养着。”王述之笑眸一转,将他的手握住,“不如你陪我回一趟会稽,如何?” 司马嵘抽了抽手,未抽得开,无奈道:“属下但凭吩咐。” 王述之见他答应得爽快,心情愉悦地笑起来:“待明日将幕府一应事务交待妥当,我们便动身,路上寒凉,你多备些衣裳。” 司马嵘见他手握得紧,又听他说这一番话,心中滋味难辨,应了一声,思绪转了转,又看着他道:“丞相虽未失实权,可毕竟让皇上钻了空子,虽说庾氏一党暂无法与王氏抗衡,可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实力愈来愈大。” 王述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如今在朝之人能拉拢的皆已拉拢,至于在野士族,上回已邀新亭文会,短期内不宜再有动静。” 司马嵘笑了笑:“丞相怕是忘了一个人。” “嗯?”王述之挑眉,“谁?” “永康王。” 王述之一愣,随即蹙起眉,摇了摇头:“永康王放浪形骸,每日醉生梦死,除了美酒便是佳人,我拉拢他怕是没什么好处。” 司马嵘压低嗓音:“属下却觉得,永康王是装的。” 王述之诧异地看着他:“你如何得知的?” 永康王与当今皇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些消息外人不知,太后却是心中有数的,司马嵘记事早,记性也好,年幼时被太后抱在膝头,无意间听来的一些话至今都记得,比方说这永康王早年是有心争皇位的,争不过便开始装疯卖傻以求自保。 司马嵘不便照实说,便再次将陆子修拖出来当借口:“属下曾陪陆公子前去赴宴,当时的确以为他放浪形骸,可后来属下不当心窥见他人后的模样,脸上并无半丝醉意,瞧着倒像是心机极深的。” 王述之低着头蹙眉听完,又抬眼看他,笑意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跟着陆公子,倒是长了不少见识。永康县离会稽不远,倒是可以一访。” 隔日,丞相府的马车便驶出了乌衣巷,马车两旁有扈从随行,马车四壁添了厚重的帷幔,王述之与司马嵘坐在里面对弈,不觉丝毫寒意。 即将行至南门口时,忽听另一侧传来隆隆马蹄声,王述之掀帘看去,目光一顿,急忙喊停。 司马嵘抬头:“出了何事?” 王述之道:“可巧,碰到景王了。” 景王便是大皇兄的封号,司马嵘惊得手中棋子差点掉落。 王述之笑起来:“我都差点忘了宫中还有位二皇子,既然碰见了,该去拜见一番才是。” “啪嗒——”司马嵘手中的棋子再难捏稳,直直掉落在棋盘上。 “嗯?”王述之侧眸朝他看过来。 司马嵘迅速恢复从容:“丞相所言极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等等!”王述之见司马嵘转身欲下车,连忙将他拉住,拾起旁边的狐裘披在他身上,边替他系结边低声道,“外面冷,出去要多穿些,免得受寒。” 司马嵘垂眼看着他硬朗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正想道一声谢,忽然让他指尖在颈上不经意划了一下,刚到嘴边的话顿时卡住,深如幽潭的眼眸轻晃出一丝波纹,似有片刻失神,随即又迅速恢复平静。 王述之余光瞥见他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两下,抬眼朝他看去,轻轻笑了笑。 二人出了马车,皆是轻裘缓带,司马嵘步履从容,扶着假意虚弱的王述之,朝前面的大队人马走去。 司马善原本就生得高大,又骑在一匹壮硕的黑马上,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因此早就注意到不远处的马车,虽车身朴实无华,却因那马车两侧有护卫随行便多看了几眼,接着就见到司马嵘掀帘而出,大吃一惊,急忙翻身下马。 王述之含笑走到近前,拱手见礼:“真是巧的很,下官见过景王殿下。” 司马善笑呵呵抱拳还礼,目光在他与司马嵘之间转了一圈,心中略感怪异,见司马嵘冲自己使眼色,忙回过神:“丞相大病初愈,怎么不在府中好生歇息?这冒着严寒是要往何处去?” “下官近来无事,便打算回会稽休养一阵。”王述之笑眸一转,看向旁边的马车,见那马车的帘子遮得密密实实,便道,“听闻景王殿下携二皇子一道出宫,想必这马车内便是二皇子罢?” “啊”司马善眨眨眼,“正是。” 此刻马车内的元生正背靠软垫闭目休息,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睁开双眼,眉目鼻唇与外面的司马嵘一模一样,只不过脸颊与身子骨要瘦弱一些,肌肤透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且那两只黑眸不似司马嵘那样深,而像两道浅湾,水润中透着迷茫。 王述之走至马车前,再次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二皇子。” 元生双手捏紧,想着应当开腔应一声,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一紧张反倒将自己呛住,俯身咳嗽起来。 王述之听到熟悉的嗓音,下意识转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 司马嵘心中一跳,镇定地与他对视。 王述之眉梢微动,眸中闪过难得一见的疑惑之色,又蹙了蹙眉,想不通自己回头做什么。 司马善暗中抹了一把冷汗,急忙开口:“二弟身子弱,不宜见风,丞相的心意,本王代他领了。” 王述之回过神,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关注那马车上的人,与他客套两句,便准备折身而返,才刚走两步,见后面又停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返乡的陆府二公子,陆子修。 司马嵘面色骤变:碰上黄道吉日了?这也太凑巧了罢! 司马善双目圆睁,错愕之余急出一头的汗,忙冲司马嵘使了个眼色,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朗声笑道:“巧的很!巧的很呐!” 王述之没料到司马善对陆子修竟如此热情,面露讶异,景王都上前相迎了,自己这个做丞相的自然不好留在原地摆谱,也跟着走过去。 司马嵘脚步不动,既要盯紧马车,又要盯紧陆子修与王述之,恨不得自己多生一只眼珠子。 陆子修步履翩翩,温润的目光落在司马嵘身上,半晌才移开,对迎过去的二人恭敬见礼:“下官陆子修见过景王c见过丞相。” 马车内一声轻响,似是物件摔落的声音,随即窗口的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来。 司马嵘眼角一紧,趁着那边三人寒暄的功夫,身形一动,迅速上前挡住。 元生正激动不已,刚掀开帘子就让一道黑影挡在眼前,吓一大跳,抬眼一看司马嵘熟悉的侧脸,面露惊恐,眼眶瞬间撑大。 司马嵘注意着不远处的动静,同时侧眸冷冷扫了他一眼,见他意欲说话,急忙压低嗓音斥道:“闭嘴!” 元生惊得打了个嗝,直直盯着他,见他沉幽幽的目光扫过来,似隐含戾气,捏着帘子一角的手不由攥紧,顿了顿,鼓起勇气再次张嘴,却让冷风灌得差点咳嗽,又让司马嵘携着寒意的目光盯得硬生生将咳嗽给憋住。 司马嵘余光瞥着那边三人,沉声道:“给我老实在里面待着,陆子修的命可捏在你手中。” 元生惊得手一颤,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想要探头看陆子修一眼,却让他给挡住了,手足无措间,只好冲他点点头,虽心中有许多问题要问,可面对司马嵘不善的神色,踌躇半晌终究没敢开口。 司马嵘目光往他腿上扫了一圈,又看着他,眼神意味深远。 元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想着自己如今这模样,顿显落寞,眼眸黯淡下来,小声道:“我不露面,就看一眼,可好?” 司马嵘抿紧唇,并未作答,也不再看他。 元生感觉他移开目光,肩头一松,身上千斤重的压力顿时消减,又见他背过身去,便壮着胆子探头准备偷窥一番。 司马嵘似背后生了眼睛:“你再乱动试试。” 元生动作顿住,抬眼盯着他的后背,原本熟悉的身子,因为换了灵魂,变得陌生无比。 那边三人寒暄了几句,王述之回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以为他是躲着陆子修才未跟过去,并未起疑。 陆子修有意上前与司马嵘说两句话,见他站在马车旁,便问:“不知马车内是何人?” 司马善眼角微跳,笑道:“本王二弟。” “原来是二皇子,下官失礼。”陆子修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司马善抢在他前面,抓着元生的手往里塞,同时一把扯下帘子将他遮住,边角掖掖紧,关切道:“二弟,当心受凉,别吹风。”又转头对陆子修道,“陆大人不必多礼。” 王述之蹙眉看着手忙脚乱的司马善,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元生此时已经彻底蒙了,又有些不甘心,眼眶一热,将司马嵘的警告抛在脑后,张了张嘴,鼓起勇气:“二公” “二公子!”司马嵘急忙出声,将元生那微弱的声音盖住,情急之下拽住陆子修的胳膊,硬着头皮在王述之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往路旁走去,站定后迅速将手松开。 陆子修面露欣喜,笑看着他:“元生,你要说什么?” 司马嵘暗中叫苦,思绪转得再快也想不出自己对陆子修能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天寒地冻,二公子路上当心身子。” 陆子修心中一暖,直直看着他:“你也是。” 这边二人看似情意绵绵,那边王述之微微眯着眼,眸光中已经明显添了不悦。 司马善却管不了那么多,匆忙道别,急急带着一众人马行出城门,又回头望一眼,总算是松了口气。 此时元生只能掀开后面的帘子,看着陆子修的身影愈来愈远,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正难过时,听见司马善跳上马车钻进来,急忙放下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司马善冲他呵呵一笑:“方才我二弟吓着你了?” 元生眨眨眼未吱声,算是默认。 “他一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元生对他倒是不怎么畏惧,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他说的可是真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二公子性命在我手中” 司马善一愣,摇头而笑:“虽是吓唬你,可你要真不听话,那就极有可能成真了。你且忍耐些时日,这次我带你出去医治,并非借口,那神医的消息还是二弟告知我的。” 元生双目一亮。 “你也不希望如此与陆公子相见罢?” 元生垂眸沉默片刻,点点头。 司马善见他这模样,顿时双目生光,那股包打听的精神气又冒出来:“看来,你与陆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呐。” 元生眸色复杂,抿紧唇,再不开口。 司马善也并未在意,想着二弟与自己一人施棍棒,一人给枣子,算是将这元生给安稳住了,不由大为高兴,心情畅快地回去跃上自己的马。 后面城门内,司马嵘却畅快不起来,耳听陆子修说同路,王述之又大方地邀请他一道南行,不由在心中连声长叹。 出了城门,路便没那么平缓了,马车略微颠簸,棋子稳不住,司马嵘便将棋盘收起,刚收拾完毕转身,就让王述之抓住手腕,一抬眼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从容道:“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笑意未达眼底,只轻勾唇角,低声道:“方才与陆子修叙旧了?” “属下是与他道别的。”司马嵘说完一愣,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 王述之轻笑一声:“我们与他顺路,你在城门口便道别,怕是有些早。” 司马嵘看了他一眼:“属下一时忘了。” 王述之见他神色淡然,心口忽地被揪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便抓着他的手再不松开,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歇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夜阑人静,车队来不及赶赴镇上投宿,只能在半路歇息,王述之邀陆子修入马车清谈,命司马嵘在旁斟茶倒酒,司马嵘拒绝不得,被迫旁听到深夜,昏昏欲睡。 陆子修瞧着心疼不已:“元生” “左梧兄可是记性差了?”王述之面含笑意,手中沉香如意轻轻一转,在司马嵘额头无声叩了一记,“如今已没有元生,只有王晏清。” 司马嵘让他敲醒,眯瞪片刻,下意识抬眼看他:“丞相有何吩咐?” 陆子修见他与王述之目光直直相接,不由心中攥紧,改口道:“晏清,你若是累了,不妨去后面的马车内歇息。” 司马嵘倒是不觉得累,只不过这二人你辩我驳谈得尽兴,在他耳中听来却十分无趣,枯坐久了不免有些困意,想着这次出门只有一辆马车,后面那辆是陆子修的,忙振作精神回道:“多谢陆公子,我现下已无困意了。” 王述之听他拒绝得干净利落,眼中透出明显的愉悦,摇头而叹:“又听睡了,看来我与左梧兄的清谈甚是无趣啊。” 司马嵘应道:“丞相与陆公子皆高雅之士,玄言味永,属下才疏学浅,不能窥其一二。” “唔,既如此,枯坐无趣。”王述之如意指向一旁的案几,“你作一幅画如何?难得我与左梧兄如此投机,不妨作一幅秉烛夜谈图。” 司马嵘听得一愣,心中立刻敲起了鼓,却不好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研墨,最后提起笔来,觉得笔端似坠着千斤重石,不由抬眼朝陆子修看过去。 陆子修似乎时刻关注着他,几乎同时转目回视,面上的笑容携着暖意,本该驱除严寒,却生生让心虚的司马嵘出了些冷汗。 发觉王述之也朝自己看过来,司马嵘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心无旁骛地开始作画。 马车内两盏烛台,将三人的身影重重叠叠映在四壁上,车内言笑晏晏,车外则万籁俱寂。 夜色渐浓,司马嵘一幅画作完,交到王述之的手中。 王述之垂眸端详,大加赞赏,笑容满面地挥笔题字,最后笔锋一收,将画提起来吹了吹,倾身送到陆子修的面前,笑道:“难得如此尽兴,这幅画便赠予左梧兄以作留念。” 陆子修见他如此慷慨地为元生题字,心中早已起了波澜,想到如今元生颇受重用,不免疑云丛生,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温和,双手接过,笑言道:“丞相一字千金,下官今日可是得了大便宜。”说着低头看画,面色骤然一变。 司马嵘暗中捏了把冷汗,心想:为今之计,你说什么我都不承认便是了。 王述之面露诧异:“左梧兄怎么了?” “呃”陆子修抬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司马嵘的脸上,见他神色镇定,忙恢复笑容,“下官略有些吃惊罢了,想不到短短数月不见,晏清的画艺已精进至此,倒不算辜负丞相的题字。” 王述之听得哈哈大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晏清在你身边那么久,竟遭你小瞧,岂不委屈?” “丞相说笑,下官倒并未小瞧晏清,只是见这副画的着墨之法与以往大不相同,有些吃惊罢了。”陆子修抬眼看向司马嵘,眸光有些深邃,“晏清可还记得当初第一次作画,画的是什么?” 司马嵘脑中一嗡,忙镇定神色,应道:“那么久了,不提也罢,说出来叫丞相笑话。” 陆子修见他不答,自顾自笑道:“我教你画池塘中一只白鹅,你执笔便抖,抖了不少墨下来,白鹅硬生生涂成灰鸭,不记得了?” 司马嵘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含糊地笑了笑,心中盼着王述之赶紧下逐客令。 王述之却是一声未吭,只含笑看着他们二人,指尖在如意柄上不轻不重地叩击。 陆子修眸光微闪,瞳孔深处的暖意褪去几分,笑着将画作卷起,拱手道:“夜已深,下官就不扰丞相清净了。” 王述之忙直起身,抬手回礼。 陆子修下了马车,站在夜色中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再次打开手中的画挑灯细看,蹙着眉峰沉思良久。 接下来几日,司马嵘如履薄冰。 陆子修一如既往地温和浅笑,对他也甚为关切,却时不时说两句让他难以应对的话,而王述之则一派悠然,虽未说什么,可眸中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好在司马嵘一向波澜不惊,虽对王述之这个始作俑者恨得牙痒,面上却与平日并无二致,一直捱到两路人马在岔路口互相道别,才堪堪松了口气。 王述之执起司马嵘冰凉的双手,一边轻搓一边打量他神色,见他冷肃着一张脸,双眸却有些闪躲,忍不住轻笑出声,待搓出些暖意后,低声道:“外面冷,上车罢。” 司马嵘让他拉上车,两侧护卫纷纷侧目。 王述之拂袖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口道:“晏清,你往日陪在陆子修身边,可曾见到他与京中权贵结交?” 司马嵘不知他这疑问从何而来,虽心中拿不准,语气却十分笃定:“陆公子结交的多为文人名士,并未与京中权贵来往过。” “哦?”王述之蹙眉,“那在此之前,他与景王可相熟?” 司马嵘听他提起皇兄,心中微微有些亮敞,忙道:“不熟。” 王述之浅酌一口酒,沉吟道:“这就怪了,我瞧着景王对他极为热络,倒像是早就相识的。” 司马嵘虽知他心思深沉,却没料到皇兄情急之下的一次应变就叫他起了疑心,想到这一路上陆子修对自己的试探,也不知他对自己究竟有了哪些猜测,抿抿唇,答道:“听闻景王为人豪爽,或许是当初新亭文会上,陆公子投了他的缘,他便将其视为可结交的好友。” “唔,如此倒也说得过去。”王述之点点头,抬眼看着他,笑起来,“不过,你连头一次作的画都不记得了,会不会漏记些别的什么?” 司马嵘无奈:“作画一事,属下记得,只不过说出来丢人,便没有答话。” “你记岔了罢,方才道别时,我又特意问过陆子修,他说你头一回画的不是鹅,而是一对鸳鸯。” “”司马嵘嘴角一抽,觉得他这谎话编得也太离谱了,“我画鸳鸯做什么?”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捏着他下颌将他脸抬起来,“你紧张什么?我不过开个玩笑。” 司马嵘:“” 王述之笑眸渐深,拇指沿着他下颌的轮廓细细摩挲,目光落在他唇上。 司马嵘后背蓦地有些僵硬,心中顿起惊涛骇浪,如同置身即将倾覆的扁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王述之噙着浓浓的笑意,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触碰他额角鬓发,带着几分灼热轻抚,掌心缓缓朝他脸上贴过去。 司马嵘僵硬的后脊忽地起了些燥意,目光与他相触,落进他意味分明的眸子里,不由失了神。 “我倒是希望,你将陆府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王述之嗓音低沉,与平日金石相击的清朗之声完全不同,透着微哑,丝丝缕缕钻入耳中,渗进心口,似生了藤蔓,能将人神魂牢牢勾缠住。 司马嵘幽沉的目光避无可避,喉咙逐渐发紧,眼看着他的眉眼愈靠愈近,脸上让他触碰之处随之灼热起来,双手在身侧攥紧,气息有些不稳,最后狠狠一咬牙,猛地偏头避开。 王述之猝不及防,双唇贴着他脸侧轻扫而过,若即若离的触感,让两人同时一愣。 司马嵘面色沉凝,眸底却透着几分凌乱,耳根处浅浅的绯色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 王述之与他贴得极近,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番,手重新捏住他的下颌,迫他扭过脸来,笑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在一处,司马嵘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微微后仰,与他拉开距离。 王述之倾身跟过去,轻声耳语:“别躲。” 灼热的气息拂在唇上,司马嵘心底一颤,在他即将触碰的瞬间抬手将他推开:“丞相请自重。” 王述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笑意不减:“你在顾虑什么?” “属下不明白丞相的意思,只知丞相靠得太近,十分不妥。” 王述之沉声一笑:“装糊涂倒是拿手,你能明白陆子修的情意,难道不明白我的?这可是在拒绝我?” 司马嵘张了张嘴,一个“是”字卡在喉咙口,生生吐不出来,最后抿紧唇,面色肃然,只当默认。 王述之等了多久,司马嵘便沉默多久,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马蹄与轱辘声。 二人僵持良久,最终让空中一道鸟鸣声打破,王述之眸色黯然,唇边依然噙着浅笑,握住他撑在自己胸口的手:“不说话,我便当你没有拒绝。” 司马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王述之将司马嵘的手握紧,眼底笑意渐浓,嗓音低沉道:“又不说话了,这是不否认的意思?看来真的不打算拒绝我。”说着唇角一勾,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揽在他颈后,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拉。 二人的唇差点碰在一处,司马嵘眼底微颤,急忙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撑开,同时撇头看向一旁,冷冷道:“丞相误会属下的意思了。” “误会?”王述之松开他后颈,低头看看自己胸口,将他两只手都抓住,意味深长地捏了捏,抬眼笑道,“你占我便宜占得舍不得撤手,我不该误会么?” 司马嵘没料到他的脸皮竟厚至如此程度,转回目光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见他那两只笑眸中透着十足的笃定,忽地有些狼狈,连忙抽手。 王述之力道收紧,直直看着他。 司马嵘抽了半晌未抽开,干脆双手往前一推。 王述之始料未及,竟让他推得后背紧贴在车厢壁上,又见他反过来贴近自己,愣了一下,眸色骤然幽邃深沉下来,随即便松了他的手,准备将他腰背揽住。 司马嵘趁机迅速后退,让他双臂一空,见他愕然怔愣,不由面上微露窘色,立刻转身狼狈地掀帘而出:“停车。” 车夫不明所以,连忙拉住缰绳。 王述之回过神,拍了拍额头闷笑起来,见司马嵘即将跳下车,忙掀了帘子一把将他拖回来,顺便对车夫摆摆手,含笑道:“继续赶路。” 车夫一头雾水,老老实实点头。 两侧护卫再次侧目。 王述之笑着将帘子放下,看向司马嵘:“晏清——” 司马嵘紧绷着脸:“丞相与属下纠缠不清,恐怕有份。” “你不躲,我便用不着纠缠了。” 司马嵘:“” 二人互相对望,一个笑脸,一个黑面,正僵持不下,马车再次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裴亮的声音:“丞相,夏太守求见。” 司马嵘愣了一下,容色恢复淡然,沉默地看向王述之。 “唉”王述之一脸遗憾地长叹,颇为不舍地松开他双手,“夏大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司马嵘抿抿唇,无话可说。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义兴郡,正在离城门不远处,掀开帘子,一抬眼便见义兴郡太守夏知章带着几名侍从立在道旁,见他们下了车连忙手提袍摆疾步而来,走到近前拱手深深一揖,下颌一撮胡须迎风而动:“下官听闻丞相路过此处,特来相迎,家中已备薄酒,丞相若是不嫌弃,不妨暂留一日,也好饮一杯酒暖暖身子。” 夏氏为吴姓士族,虽比不得顾陆两家,却也是江南排的上名号的,夏氏与王氏虽往来不多,倒也并未交恶,如今夏知章主动相迎,怕是有了投靠的心思。 王述之轻轻一笑,抬了抬手:“夏大人不必多礼,不过本相此趟南行实属私事,想不到夏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 夏知章讪讪地笑了笑:“下官世侄方从京中回来,听他提起过,想着丞相返回会稽必要路过此处,便早早在此迎候,还望丞相不计寒舍酒劣菜拙。” “唉”王述之摇头而笑,“本相此行图的是山水之色,可不是美酒佳肴,夏大人的美意,本相心领了。” 夏知章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一时有些愕然。 司马嵘也是吃了一惊,毕竟王夏两家互相结交并无坏处,即便无意结交,面上功夫也是要做的,可随即脑中一转,猜测王述之大抵是因为方才被扰有些心怀芥蒂,这才故意端着架子拿捏一番,不由暗笑他小气。 王述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 夏知章目光跟着顺过去,见司马嵘低垂眉眼,看不清神色,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正欲开口相询,忽然觉得额头一凉,伸头摸了摸,又抬头看了看,面色一喜,忙道:“想不到竟落雪了,丞相若是有雅兴,不妨往太湖一游,也好叫下官一尽地主之谊,岂不两全其美?” 王述之眉梢微挑,举目朝远处望去:“唔太湖啊” 夏知章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目光亮了一下,面露期待。 王述之回头看着司马嵘:“晏清,你意下如何?” “属下但凭吩咐。” “哎!你管什么吩咐不吩咐。”王述之抬手在他额角叩了一记,“我只问,你可想去?” “属下随意。” “”王述之好气又好笑,见他一脸平静,不由轻叹一声,转头朝夏知章拱了拱手,“那便有劳夏大人了。” 夏知章顿时大喜,忙热络地将他们领进城去,又问:“不知丞相身边这位公子当如何称呼?” 司马嵘微微一笑,抬袖拱手:“在下王晏清,见过夏大人。” 夏知章见王述之对他十分看重,而他面对王述之更是不卑不亢,心中大为疑惑,不敢轻怠,连忙回礼。 一行人在夏府用了酒菜,晌午过后外面的雪花便厚重起来,司马嵘见王述之起了雅兴,知道他定是要去游湖的,便接过夏知章手中的油纸伞举到他头上,见他转头笑看着自己,忙淡淡撇开目光。 二人在夏知章的陪同下登上乌篷船,因船身狭小,便只留了两名护卫在旁,另有两名是太守府的,连船夫一共八人。 橹桨摇曳,乌篷船缓缓离岸,夏知章只聊风光,不谈政事,言语间处处投其所好,显然是有意示好,只是尚未谈得尽兴,便听到后面有人大喊:“大人——” 夏知章回头一看,忙起身走出船舱,见后面的小船上一名家仆立在雪中,便扬声问道:“何事?” 小船很快划过来,家仆面露焦急:“老夫人方才病情加重,夫人已经将大夫叫过去了!” 夏知章面色大变,原地踌躇片刻,急忙转身对王述之拱手:“丞相见谅,家母病得厉害,下官怕是要回去看一看才放心,扰了丞相雅兴,实在是愧疚难当。” “无妨,百善孝为先,夏大人不必自责。”王述之笑了笑,抬手示意,“夏大人请自便。” 夏知章歉意地再次拱手深深一揖,吩咐船尾两名护卫好生守着,自己则撑起伞匆忙跨上另一只小船,催促船夫快些靠岸。 夏知章一走,船舱内便只剩下两个人,忽地寂静下来,雪花扑簌簌落在船舱顶上的声响轻柔动听,与船夫手中摇橹的吱呀声相应和,生出几分岁月悠悠之感。 王述之盯着司马嵘看了许久,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便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翠竹笛,递到他面前,低声道:“晏清,你可愿吹奏一首曲子给我听?” 司马嵘并未接过,只抬手摸了摸,只觉触手温润,幽沉的眸中不由浮起几分遗憾,收回手道:“丞相见谅,属下不会吹笛。” 王述之诧异:“既会抚琴,怎么不会吹笛?我瞧你也不像是无甚兴趣的模样。” “回丞相,属下年幼时体虚气短,不宜吹笛。” 王述之愣了愣,神色怅然,隐含几分怜惜,片刻后又笑起来:“那我吹给你听。” 说着便将横笛凑在唇边,转向舱外欣赏雪景,指尖轻动,一道音律悠扬飞出,洒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太湖之上。 司马嵘沉默聆听,看着外面的水阔云低c白絮纷飞,整颗心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静。 一曲终,王述之转头看着他,笑道:“眼下闲来无事,我若是教你,你可愿学?” 司马嵘眨了眨眼,半晌才回过神,微微一笑,也不客气:“音律倒是研习过,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练手,丞相愿意教,属下自然愿意试一试,只是万一魔音穿耳,还望丞相不要怪罪。” 王述之听得笑出声来,将笛子递到他面前:“不必谦虚,先吹两声给我听听。” 司马嵘抬手接过,举着笛子凑到唇边,生生顿住。 王述之笑意加深:“怎么不吹了?” 司马嵘手一紧,下唇被烫到似的,忙将笛子拿开。 王述之对他脸上的窘色恍若未见,状似疑惑地凑近他,轻蹙眉峰:“嗯?又不想学了?” 司马嵘不自在地清咳一声,含糊应道:“属下忽觉喉咙不适” 王述之听得一愣,随即闷笑不止。 司马嵘面色紧绷,双唇紧抿,倒是眼角控制不住跳了一下,见他眸中笑意流转,喉咙当真起了些不适之感,忙撇开头,目光往船尾扫去,忽觉亮光一闪,神色大变。 “丞相当心!”司马嵘急喊一声,同时抬脚踹翻案几,将船尾挥刀扑过来的护卫挡住。 王述之脸色骤沉,急忙回头。 船首两名丞相府的护卫闻声大吃一惊,先后拔刀冲进来,将那两人的攻势挡住。 王述之凝着眉目将司马嵘拉出船舱,心思迅速转了一圈,忽然听到一名护卫大叫:“不好,船底漏水!” 司马嵘见船夫傻眼站着,沉声催促他往岸边划。 船夫似是吓懵了,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按了按头上的斗笠,继续划桨。 船舱内双方相搏,刀光闪过,将舱顶砍得七零八落,狭小的船身晃动不已,且随着渗水愈来愈往下沉。 一名刺客杀出船舱,刀刃朝王述之直逼而来,王述之沉着地拉着司马嵘退至船头,很快就见那名刺客被护卫砍了一刀。 混战从船舱移到船尾,不过转瞬间的事,护卫大喊一声:“丞相速去船尾!” 王述之冷着脸抓紧司马嵘的手,在护卫的掩护下将他拉过去,见他东倒西歪,忙扶住他的腰,转到船尾也未曾松开,只沉声道:“站稳了。” 司马嵘点点头,见船离岸边尚远,回头催促船夫:“快些靠岸!” “哎哎!”船夫连连点头,斗笠下目光一闪,趁无人注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司马嵘耳中听得船桨声稍稍停顿,余光瞥见一道寒光,面色大变,猛地抱紧王述之一个急转身,随即后背剧痛,皱着眉闷哼一声。 “晏清!”王述之惊怒交加,见船夫意欲拔出匕首,眸中一厉,抓住他手腕,狠狠一扭。 船夫吃痛,握着匕首的五指松开。 王述之抱紧司马嵘,抬起一脚,将船夫狠狠踹开,低头见司马嵘痛得直冒冷汗,心头大乱:“晏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司马嵘咬紧牙关,两道利眉蹙成拧不开的结,匕首刺入皮肉的瞬间疼得他直打颤,曾经刻意遗忘的痛楚全部涌上心头,不过深吸口气的功夫,又让他硬生生压下去。 上辈子曾痛得整夜无法入眠,他忍住了,临死前被一剑穿心,他也忍住了,眼下不过受些皮肉伤罢了,如何不能忍? 王述之见他颤抖的眼睫很快静止下来,就连眼底都恢复平日的清冷幽沉,心中又惊又痛,余光瞥见那船夫从船尾爬起来,忙一脚踢向船桨,直直打在船夫的胸口。 船夫身手十分利落,虽差一点被撞下船去,却及时伸手扣在舷上,又借力一跃,重新跳上来。 王述之一手将司马嵘搂紧,后退半步,另一手抬起,手指含在口中,朝岸边吹了一道嘹亮尖锐的口哨,见船夫又从蓑衣中抽出一把刀,直直砍过来,连忙抱着人闪身避开,一手迅速抓住船夫的手腕,施力狠狠一扭,刀刃一转,朝他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砍下去。 船夫大惊,急忙收力,又想抬脚。 司马嵘挣脱王述之的怀抱,猛地蹲身扑过去,抓着船夫的脚踝便是一拖。 船上潮湿,能站稳已实属不易,船夫下盘不稳,仰面重重摔下去。 王述之惊讶之余急忙将司马嵘扶住,趁势夺过刀,朝船夫胸口狠狠扎下去,又拔出刀,立刻溅起一片猩红的鲜血,另一手将司马嵘搂紧,急道:“有我在,你别乱动!” 司马嵘费力地点点头,双唇已少有血色,脸上更是一片苍白。 船夫虽挣扎着爬起来,可手中兵器已被王述之夺走,渐渐不敌,而船尾两名刺客摆脱不了护卫的纠缠,一时攻不过来,这才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船身越沉越快,王述之将船夫踹入湖中,又转身将案几等一应杂物统统踹下去,再抬眼才发觉睫毛上挂满雪珠,忙低头看向司马嵘,搂在他后背的手感觉到一片湿热,心头前所未有的慌乱,刚想说话,耳中接连传来落水声,一抬眼发觉船头只剩下一名护卫。 刺客已有一人被杀,另外一人在水中与护卫继续缠斗。 剩下的护卫转头见船舱里进了大半的水,急忙奔过来查看,迅速脱下身上的衣裳去堵渗水处,接着跳入水中,扒在船舷上往外舀水。 司马嵘见那护卫冻得直打颤,转向王述之,费力道:“我们也入水,将船翻过去,或许还能一用。” 王述之正远眺岸边,面覆寒霜道:“不必,裴亮带人过来了。” 司马嵘回头,见岸边几只小船朝这里划过来,总算松了口气。 天地间已是一片银白,二人立在船尾如同雪人,王述之脱了自己的衣裳将司马嵘裹住,抿紧唇未再开口,只定定地看着他,深邃的眸子里再无笑意,见他面色愈发苍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却不小心留了一道血痕,又急忙拾袖擦去。 司马嵘此时顾不得挣扎,脱力地靠在他身上,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笛子。 裴亮等人靠近后,剩下那名刺客已被缚住手脚,奄奄一息,王述之则带着司马嵘离开即将沉底的小船,扶着他在另一只船内坐定,紧张地查看他伤势。 司马嵘摇了摇头:“这点伤,不要紧。” 王述之心口如刺,沉着脸将他的手握住。 “不好!”站在船头的裴亮忽地变了脸色,急忙挥手下令,“岸边有弓箭手!快后撤!” 话音刚落,船舱顶立刻就让一支利箭射穿,紧接着便是一道接一道呼啸声,显然是有大批人马在岸边放箭。 王述之寒生道:“那刺客死了么?” 护卫抱了抱拳:“未曾。” “撬开他的嘴,审不出来就剁他手足c割他双耳。” “是!” 很快,临近的船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得舱顶的雪片扑簌簌往下掉落,王述之手紧了紧,下意识垂眼看向司马嵘,却见他神色平静,眼底无波无澜,心中微微诧异。 司马嵘垂眼,目光一顿,俯身看向船舱底部,抽出手去摸了摸,摸到一条细缝。 “别乱动。”王述之将他的手拉回来,重新握住。 “这只船也漏水。”司马嵘说得平静。 王述之蹙着眉点点头:“你先靠在此处歇息。”说着将他安顿好,走出船舱举目四顾,吩咐道,“西岸较近,掉头往西。” 司马嵘见船舱内只剩下自己一人,这才皱了皱眉,心中苦笑:疼得很,终究不是自己的身子,比不得原先能忍了。 船向西行,岸边的弓箭手也跟着往西边追过去,好在绕着湖比不得他们在水上来得快,只是这船有了缝隙,堵是堵不住的,终究没能支撑到岸边,在离岸数丈远处彻底沉没。 司马嵘本就不通水性,更何况又受了伤,最终是让几名护卫扛着游向岸边的,即便如此,胸口触及冰冷的水面,还是被冻得不轻,上岸后面色更为惨白,只剩下打哆嗦的力气,让同样一身湿透的王述之伸手抱住,最终支撑不住,靠在他肩上晕过去。 “啪嗒——”地上传来一声轻响。 王述之正巧低头,见他手指一松,握住的笛子掉在地上,愣了一下,心口忽地涨起潮水,忙将他打横抱起,深深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将笛子捡起来,派人速去前面寻医馆。” “是。”裴亮应了一声,捡起笛子,吩咐妥当,急忙带着剩下的人跟上去,朝司马嵘看了一眼,道,“丞相,就由属下来吧。” “不必。” 几人匆匆忙忙入了医馆,早有大夫受嘱托迎上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过后,王述之紧紧盯着司马嵘苍白的脸,问道:“伤势如何?” 大夫见他们衣着考究便知地位不低,自然诊治得尽心尽力,恭敬回道:“这位公子失血过多,好在未曾伤及五内,并无大碍,老夫这就开一些药,将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王述之心弦一松,闭了闭眼,点点头:“嗯,你们都出去罢。” 众人退散,室内恢复寂静,王述之在榻旁坐下,细看司马嵘昏睡中沉静的眉眼,忍不住抬手在他额角轻轻摩挲,盯着他看了半晌,俯身贴向他的双唇,却在即将触碰时顿住,最后轻轻叹息一声,眼神复杂,心口滋味难辨,只在他眼角浅浅印了一记。 天色擦黑,裴亮从外面走了进来,抱拳道:“丞相,夏太守求见。” 王述之眸底骤冷,目光从司马嵘脸上移开,坐直身子沉默片刻,问道:“他怎么寻过来的?” “说是回到湖边看不见人,发觉异样,遂命人四处寻找,最后得了消息,才找到医馆来。” “他可曾说什么?” “他只问出了何事。” 王述之冷笑:“回他的话,就说有人行刺本相。” “是。”裴亮应了一声,离开没多久又回来,道,“夏太守已经命人去查,不过眼下他仍在外头,说要当面请罪。” “唔”王述之挑眉,“那就让他候着罢,本相不得空。” “是。”裴亮听他语气平淡,却知他这是动了怒,不由朝司马嵘看了一眼,想着这躺在榻上的人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丞相必定不会给夏知章好脸色,便出去回了话。 夏知章面色大变,只觉得后心沁出一大片冷汗,抬袖擦擦额头,小声问道:“丞相伤得可重?” 裴亮想着今日的种种惊险,面色也十分难看:“丞相并未受伤,受伤的是晏清公子。” 夏知章一听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好”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又生生止住。 裴亮斜了他一眼,冷笑:“晏清公子受了伤,怕是比丞相受伤的后果更为严重,夏大人该回去好好彻查才是。” 夏知章一听,后背再次紧绷,战战兢兢道:“已经着人彻查了,必会给丞相一个交代!只是晏清公子亦是姓王,他可是丞相至亲?” “目前来看,不是。” “”夏知章听得云里雾里,再次擦擦冷汗,“那晏清公子郡望何处?” “丞相也不知。” “”夏知章定了定神,想着这王晏清似乎比丞相还尊贵,又如此神秘,不免一阵猜测,越猜越是心惊,最后差点老泪纵横,便掀了衣摆跪在台阶下,“下官待丞相出来再向他请罪。” 这一跪便跪到深夜,王述之始终未曾露面,只守着司马嵘,等得心绪难安时,转身去挑亮烛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哼,差点将烛台打翻,急忙转身冲过去,惊喜道:“晏清,你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司马嵘伏卧在榻上,半侧脸在烛火映照下褪去几分苍白,蹙着眉,两扇黑羽似的睫毛颤了颤,半睁开眼,漆黑的瞳孔中浮着一层迷茫,转了转才彻底清醒,刚撑起手准备起身,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王述之迅速将他扶住,低声道:“别乱动,大夫已给你上了药,现下觉得如何了?疼得厉害?” 司马嵘蹙眉缓了缓,掀开眼帘看向凑在近前的人,却因他背着光,看不真切,沙哑道:“天黑了?” “嗯。”王述之嗓音沉沉,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 司马嵘逐渐适应昏暗,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目光与他相触,让那其中的灼热怜惜等诸多复杂情愫紧紧裹缠,如同陷入泥沼,莫名觉得身子轻颤了一下,忙撇开头将半张脸埋入锦被中。 王述之面色一变,捧着他的脸迫他转回来,紧张道:“疼得厉害?” 司马嵘狼狈地闭上眼,深吸口气,轻声道:“好多了。” “我扶你起来,先把药喝了。” “不敢劳烦丞相,属下自己可以起来的。” 王述之手中顿了顿,再次低身看他,见他垂着眉眼,神色镇定,忽地笑起来,伸手在他下颌轻轻一捏:“逞什么能?” 司马嵘挣脱不得,抬手欲将他的手拂开,却被他反握住,只听他含笑道:“你是为我受的伤,我照顾你乃天经地义,你安心受着便是。” 司马嵘顿了顿,点点头未再挣扎,让他小心翼翼扶着坐起来。 “这药才送进来没多久,还是热的。”王述之端着药碗在他身旁坐下,递到他唇边,“苦的很,忍耐一下。” “不要紧。”司马嵘接过碗,几大口咽下去,眉头都未皱一下。 王述之没料到他喝得如此干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将碗放在一旁,又拧了湿帕替他擦拭残留在唇边的药渍。 司马嵘面色尴尬,急忙抬手夺过帕子,胡乱在唇上擦了擦:“此事可是夏太守所为?” 王述之正含笑看着他,闻言眸子里冷了几分,不咸不淡道:“夏太守谨小慎微,此事就算借他十个胆子,怕是也做不出来。” 司马嵘点了点头,又问:“那名刺客审出来了么?” “已交由裴亮处理,他此时正在外面候着,应当已经问出些什么了。”王述之将他手中的帕子接过来,扔进盆中,又拿了一件厚实的衣裳给他披上,在他颈间掖了掖。 司马嵘陷入沉思,一时并未注意他的举止,蹙眉沉吟道:“幕后主使怕是与夏太守不无关系,丞相此行并未大张旗鼓,对方却在游湖上大做文章,想来是早就预谋好了。” 王述之噙着笑直直盯着他,半晌未吱声,见他疑惑地看过来,忍不住抬手在他额头敲了敲:“想不到你竟生了个劳碌命。他们在湖中行刺,必是准备打着意外的幌子掩盖过去,不过既然我还好好活着,他们便做不成戏了。眼下你受了伤,好好养着便是,不必想太多。” 司马嵘应了声是,却垂眸不语,显然是又陷入沉思。 王述之轻叹一声,笑起来,倾身靠过去,抬手摸上他鬓角,细细摩挲着,低声道:“刚来府中时,你可是连我饥寒饱暖都不放在心上的” 司马嵘不自在偏头,想要避开,下一刻却让他两只手捧住了脸,动弹不得,面色一僵。 王述之接着道:“如今,你却为我挡刀,那刀若是再扎深一些” “丞相对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替丞相挡刀是应当的。”司马嵘迅速截断他的话。 王述之恍若未闻,长长叹息一声,自顾自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无以为报。” “丞相不必” “为今之计,也只有以身相许了。” 司马嵘:“” 王述之肃了肃眉目,一派正色道:“你也不必客气,我心甘情愿的。”说着不管司马嵘难看的脸色,俯身在他眼角似有似无地印了一记。 司马嵘吓一大跳,直着双眼懵住了,眼角那一处袭来的暖意如同扔下的火苗,灼烫之感迅速往四周蔓延开来。 王述之见他魂游天外,低沉地笑了一声,引得他转目怒瞪着自己,却也不以为意,拂袖一派潇洒地站起来,扬声道:“裴亮,进来。” 司马嵘只好定了定神,将先前那些乱糟糟的心绪拂开。 裴亮进来后抱了抱拳:“丞相,那刺客已经招供。” “嗯。”王述之点头,“夏太守呢?” “在外面候着。” 王述之微露嘲讽,笑道:“还没走?” “是,夏太守说是要向丞相当面请罪。” “让他进来罢。” 夏知章早已跪得双膝发麻,几乎失了直觉,身子也冻得直打哆嗦,起身后偷偷在膝上揉了半晌才渐能走路,进屋后目光朝榻上的司马嵘扫了一眼,心惊不已,再次跪地长揖:“下官治郡不当,竟让宵小之徒作恶,害丞相与晏清公子受惊,是下官之罪,下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丞相与晏清公子一个交代!” 王述之在司马嵘身旁坐下,含笑道:“夏大人快快请起,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到你的头上,实在是本相大意啊,想不到游个太湖也能遭遇刺客,若是夏大人留在船上,怕是也要遭罪啊!” 夏知章一听,心中敲鼓敲得更为厉害,事情如此凑巧,自己被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好暗中抹了把冷汗,恭敬道:“看来贼人对下官与丞相的行踪观察密切,下官这就回去亲自监督此案。” “嗯。”王述之不辨喜怒地应了一声。 夏知章又朝司马嵘觑了一眼,见他眸色清冷地打量自己,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上前两步再次跪地,恭敬之色更甚:“晏清公子受了伤,下官难辞其咎,望晏清公子给下官一个恕罪的机会,到寒舍来休养身子,下官必会尽心尽力” “夏大人折煞在下了。”司马嵘打断他的话,“在下为丞相效力,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当不得如此大礼。” 夏知章听得愣住,心中更为诧异,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唯唯应是。 司马嵘又道:“在下有伤在身,怕是无法起身相扶,夏大人请起。” 夏知章原本就觉得他不似一般人,此时再听他这说话的语气,心中更是惴惴,虽听他自称草民,却反倒对先前的猜测更加笃定,站起身后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王述之勾着唇角看他,眼中的笑意透着玩味:“天色已晚,夏大人还是早些回去罢,不将此事彻查清楚,本相带着晏清去府上休养怕是也不安心,还给大人增添麻烦。” 夏知章连连点头,遂拱手告辞。 王述之扬声道:“裴亮,你派两个人陪同夏大人回府。”说着又对夏知章笑了笑,“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使唤他们,不必客气。” 夏知章哪里不知那两人是去盯着的自己的,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临走时又不着痕迹地朝司马嵘瞟了一眼,见他抬眼扫过来,忙收回目光。 夏知章离开后,王述之这才开始过问刺客一事:“都审出些什么了?” 裴亮道:“刺客招供,说是受了夏永思的指使,夏永思为夏知章的侄儿,至于为何要行刺,却死活都审不出来了,想必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并不清楚其中原委。” 司马嵘听得疑惑:“夏永思与丞相可曾有恩怨?” 王述之沉眼凝思片刻:“夏氏与我素无恩怨,此事必有蹊跷,裴亮,你去严查夏永思,不得声张。” “是。” 裴亮领命而去,第二日暂无动静,倒是夏知章跌跌撞撞跑过来,几乎痛哭流涕,开口便替夏永思求情:“侄儿年少糊涂犯下大错,望丞相网开一面,饶他死罪,只要留他一条命在,下官甘愿做牛做马报答丞相!” 王述之见他未耍花样,且老实交代,对他本人的怀疑褪去几分,不过面上仍是冷淡:“夏大人可是在说笑?夏永思此次可是谋划缜密,本相与晏清历经重重危险逃出生天,可不是为了宽恕如此心肠歹毒之人。” 夏知章听得面如白纸,匍匐在地:“下官兄长早故,只剩这一条血脉,下官实在是实在是”说着便哽咽起来。 “你侄儿的命是命,本相与晏清的命便不是命了?那刀再深半寸,晏清此时恐怕就不是卧在榻上了!” 夏知章听出他的怒气,一颗心重重坠下去,面露绝望。 王述之话锋一转,轻轻笑了笑:“不过本相与夏氏素无恩怨,夏大人不妨让他从实招来,受何人所托,听何人指使,务必交代清楚,如此一来,别说免其死罪,便是减轻罪责也未尝不可。” 夏知章许是急得狠了,竟未往这一层上面想,闻言又惊又喜,连连应声后匆忙告辞。 王述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半晌后将窗子合上,回身坐在榻旁看着司马嵘:“待此事了结,我们便上路,回到会稽有人照顾,更便于养伤,背上还疼么?” 司马嵘枕着锦被趴卧了许久,实在是累得慌,正想让他扶着坐起,就听外面传来裴亮的声音。 王述之顿了顿,起身道:“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裴亮应声大步走了进来:“丞相。” “查得如何了?” 裴亮垂首道:“夏永思之妻姓刘,乃刘其山一母所生的亲妹,在刘其山死后悲恸过很长一段时日,夏永思对这妻子极其怜爱,属下怀疑,这便是根源所在。” 王述之诧异地挑了挑眉梢:“竟会如此巧合?我倒是不知他们两家还有这么一层姻亲关系。”说完余光瞥见司马嵘正撑着爬起来,忙走过去扶他。 司马嵘这一用力,引得背上伤口一阵疼痛,微微皱眉,很快又恢复常色。 王述之顿觉心疼,连忙拿过衣裳替他披上。 司马嵘夺过他提在手中的衣襟,自己拢严实,低声道:“丞相当初下令除去刘其山,用的可是正大光明的理由,依照的是大晋律法,外人只知刘其山作奸犯科,又怎会知晓其中曲曲折折?即便是刘其山的亲妹,既已嫁入夏府,远离豫州,又怎会清楚刘其山暗中投靠太子并设计陷害梁大人一事?” 王述之笑起来:“的确可疑得很,即便她知晓内情,也不过一介妇人,夏永思因此记恨于我,甚至不惜冒险行刺,实在说不通。” 裴亮听得愕然,想了想,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夏永思行刺丞相,必定是可以获得更大的好处。” 王述之看向他:“夏永思此人名望寥寥,以往倒是极少注意他,你可曾查出来他才情品性如何?” “略有才名,颇为自负,常感叹自己时运不济c空有抱负难以施展。” “哦?”王述之听得有趣,“这么一个人,想必不会被几道枕边风左右决断,其中必有蹊跷。你去一趟太守府,尽早逼他招供。” “是。” 此事想要查清并不难,当日行刺很显然是要将王述之置于死地,即便有诸多疏漏之处,事后也是死无对证,如今王述之还活着,想要再取其性命便是难于登天,夏知章若是不将此事解决个清楚明白,往后别说仕途如何,怕是连整个夏氏家族都会陷入困境。 太守府中,叔侄二人已陷入僵局,夏知章又急又怒:“你究竟是招还是不招?我义兴夏氏与琅琊王氏素无瓜葛,你好端端去行刺他做什么?如今这么一闹,简直是将整个夏氏陷于不利之境!如今丞相动了怒,我们想要再投靠他可就难了!” 夏永思对他一向敬重,便跪在他面前磕了个头,直起身正色道:“叔父,侄儿行此事并无过错,错就错在事迹败露,是侄儿鲁莽c思虑不周,侄儿自知对不起叔父,可叔父也不必急惶如此,这天下又不是王氏的天下,难道咱们只能投靠王氏不成?” 夏知章长长叹息:“我困在这小小地界做太守做了这么多年,几乎被朝廷遗忘,你不也常郁郁不得志么?民间都说王与马共天下,不投靠王氏还能投靠谁?投靠朝廷?朝廷几时记得我们!” “盛极必衰,荣极必辱,叔父如今投靠王氏,难保将来不惹祸上身。”夏永思振振道,“侄儿劝叔父死了这条心。” “你——!”夏知章气得面色发白,来回踱步,指着他怒斥,“当下最要紧的是保住你的命,你怎么不明白叔父的苦心?既然事迹败露,你就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不然你让我如何救你?你可以不顾夏氏的荣辱,可以不顾你叔父我头上的官帽,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夏永思亦是面色灰白:“正因如此,侄儿更不能招,侄儿愧对叔父,甘愿一死,如此才可保住我们夏氏老小。” “哐当——”门外传来茶盏落地的清脆声响,一名年轻妇人跌跌撞撞冲进来,紧挨着夏永思扑通跪在地上,“都是侄媳的错!侄媳招!” 夏永思惊怒交加:“你来做什么?给我出去!” 刘氏不顾他的阻拦,噙着泪道:“侄媳兄长死于丞相之手,夫君心疼侄媳,才出此下策,都是侄媳的错,求叔父救夫君一命!” 夏永思闭了闭眼,有些无奈:“胡言乱语!你懂什么?” 夏知章诧异许久,听她一五一十说完,很快恢复冷静:“怕是没这么简单,你先回去,我还有话要问永思。” 刘氏还想再求,却让下人请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屏退所有人,夏知章在一旁坐下,面露疲惫:“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说罢。” 夏永思忽地有些无措,咬牙半晌,最后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苍白着脸道:“叔父何苦逼我?你就将我交给丞相,此事便算私怨,顶多赐我一死,今后即便丞相有心为难,叔父还可倚仗太子,须知,太子才是将来的一国之君,王氏再权倾朝野,终究身为人臣啊!” 夏知章忽地坐不住了,手指颤颤地将他拉起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夏永思踌躇不语。 夏知章深吸口气:“难怪你有恃无恐,可是太子许了你什么好处?” “正是。”夏永思看着他,“与其投靠王氏,不如亲近太子,那王丞相是只狐狸,太子却礼贤下士” “胡闹!你这是被利用了!”夏知章气得面色铁青,一时没了主意,“本想叫你供出幕后之人,挽回你一条性命,可如今那人却是太子,这可如何收场?” 夏永思神色恢复镇定:“叔父不必想了,还是将我一人交出去为好。” “夏大人。”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夏知章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疾步走出门外:“裴大人,你怎么怎么”说着朝左右看看,见周围的下人一个个低垂脑袋,怒道,“怎么有人来了也不通传一声?怠慢了裴大人你们担当得起么!” 裴亮面无波澜,摆了摆手:“夏大人不必责怪他们,他们并未看见在下。” “呃”夏知章看着他,一头雾水。 裴亮抬手指指:“方才瞧着周围一片冰天雪地,景致极美,在下忍不住便坐在屋顶赏了片刻。” “”夏知章额角青筋直跳。 “夏大人若是查清了,便去丞相那里回话罢。”裴亮说完再不多言,转身便走,这回倒是走的正门。 夏永思站起身走出屋外,在夏知章身旁站定,无奈叹道:“叔父,我随你去一趟罢。” 夏知章叔侄二人前去请罪,此事想再隐瞒是不可能了。 王述之含笑看着他们,眸底却泛着冷色:“我王氏尽忠朝廷,与太子殿下素无恩怨,夏大人一出苦肉计,便将罪责推到太子头上,难道是想挑拨我与太子,好让我们互生嫌隙?” 夏知章听得怔住,这才惊觉自己大意,虽然朝中上下皆知太子与王氏不合,可此事断不可摆到明面上,如今这刺杀一事,无论怎么说,都只能算到自己侄儿头上了,想着想着便直冒冷汗。 王述之看向夏永思:“夏公子说此事受太子所托,不知人证物证何在?” 夏永思沉默片刻,道:“并无实证。” 王述之摇头而笑:“这可真是难办呐!原本还想饶你一命” “丞相!”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王述之回头,见司马嵘竟从榻上起身,大吃一惊,疾步走过去将他扶住,强迫他回内室,沉声道:“你伤口尚未愈合,出来做什么?这么一折腾,怕是要裂开了!” 司马嵘摇摇头,低声道:“属下有话说。” 王述之蹙眉看着他:“什么都比不得养伤重要。” 司马嵘扬声道:“丞相,属下性命无虞,既然夏大人几番求情,不妨饶他侄儿一命。” 王述之眉峰蹙得更紧。 司马嵘说完又压低嗓音:“取夏永思的性命容易,可对丞相而言却有害无利。义兴郡虽小,却是从会稽赴京的必经之地,此事若无善了,夏太守今后必怀恨在心,至于太子,无凭无据,想要借此事做文章亦是不可能,如此一来,可是有害无利?” 王述之未应声,沉着脸将他扶到榻上,迫他重新趴回去才缓和神色,眸中却有些黯然:“晏清,你当我是无心无肺之人么?” 司马嵘诧异地扭头看他。 “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王述之握着他的手,见他挣扎,便加了几分力道,沉着眉眼看他,“身在高位,凡事思虑利弊得失,若是以前,我自然放他一条生路,可如今你为我受了伤,我不取他性命,如何对得起你?” “属下并无大碍,丞相不必顾虑。”司马嵘冷静道,“太子多疑且心胸狭窄,你若是饶过夏氏,太子必会多心,夏氏迟早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相较之下,丞相却有容人之量,夏知章今日仅为投靠,他日却是效忠,对丞相而言,岂不是因祸得福?” 王述之沉默地盯着他,每听他说一个字,眸中便多生几分怒意,最后俯身逼近,抬手摸上他略显苍白的脸:“晏清,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司马嵘一愣。 王述之捧着他的脸不让他转过去,强迫他看着自己,沉声道:“你一向冷静,处处为我着想,却始终不愿接受我,究竟是为什么?如今你身受重伤,我恨不得立刻将外面的人千刀万剐,你却毫不在意,依然冷静如此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放不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王述之眸色深沉,眼角惯见的笑意消失无踪,司马嵘与他对视,惊觉这双眼睛里已经许久未现探究之色,及至今日问出这么直接的话,也只是含着期盼,没有半丝怀疑试探。 “丞相”司马嵘心绪起伏,喉咙竟梗得难以出声,心知自己早已频频露出马脚,王述之心思缜密,却一直恍若未见,单是这一点,就足够让自己内疚,更不用说其他。 内疚二字,他上辈子从未有过,在他眼里,只有活下去才是重中之重,哪怕扳不倒庾皇后,只要他还在皇宫里喘气,就能让那毒妇寝食难安,即便自己什么都争不到,日日撑着,死也值了。 可重生以来,事事出他意料,心绪也变得不受控制,如今面对这双深邃的瞳孔,他竟开始自乱阵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疑问,似乎说什么都不合自己的心意,也不见得合他心意。 王述之手指微紧,拇指在他脸颊上按出一道浅印:“晏清,怎么不说话了?” 司马嵘眼底颤了颤,张了张嘴:“丞相,夏氏叔侄还在外面,眼下先解决此事要紧。” 王述之定定地看着他,指尖松了力道,却不舍得离开,留恋地在他鬓角摩挲,牵起唇角笑了笑:“方才可是将你逼得太紧了?” 司马嵘眨眨眼:“属下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你为何要替我挡刀?”王述之见他张嘴,忽地心里一紧,急忙拦在他前面补充道,“除了你所谓的知遇之恩,可还有一丁点别的原因?” 司马嵘怔愣地看着他,心中翻腾,初见时那个洒脱不羁的风流名士,此时却放低姿态看着自己,似乎变得有些陌生,陌生之余,又将自己心口牵扯得微微疼痛。 “丞相误会了。”司马嵘紧了紧喉咙,“属下救丞相时,并未想到那些,只是不希望见到丞相出事。” 王述之漆黑的瞳孔中微微闪现一抹亮色,笑意便渐渐浮起来:“此话当真?” “自然。”司马嵘让他直直盯着,见他恢复熟悉的笑意,心口猛地一跳,忙撇开目光。 王述之目光紧锁在他脸上,手指不经意碰到他耳尖,触手微烫,似乎一下子烫到自己心里,不由呼吸一紧,目光瞬间变得暗沉,看了他片刻,忍不住俯身,在他耳尖轻啄了一口。 “丞”司马嵘惊得差点从榻上弹起来,随即眉头紧蹙,闭上眼重重嘶了一口气。 王述之面色大变,急忙扶住他:“别动!疼得厉害?我瞧瞧伤口。”说着便要将他衣襟拉下。 “不要紧,不疼了。”司马嵘按住他手臂,“丞相还是先将外面的事解决罢,如此我们也好早日赶路。” 王述之见他面色缓和过来,心弦微松,无奈地轻叹一声,“倒是我感情用事了,那此事便依你之意。” 司马嵘见他不再纠缠二人私事,微微松了口气。 王述之又道:“你只需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以身相许。” “”司马嵘顿感无力,“从未听闻有如此报恩的,若是其他人也对丞相有恩,丞相许得过来么?” “晏清竟会在意此事?”王述之面露惊喜,“你放心,此事可一不可再,许过一次便不许了,我不会让你吃醋的。” “”司马嵘恨不得将自己闷死在锦被中,沉默半晌,含糊道,“属下只是随口一问,并无它意。” “原来如此。”王述之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司马嵘:“” 王述之低低笑了一声,将他被角掖紧:“你先歇着,我很快回来。”说着便起身,敛了笑意,踱步而出。 外面夏氏叔侄二人已经等了许久,夏永思倒是一副从容就死的镇定模样,夏知章却急得直冒汗,听得里面二人声音低下去,却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不免一阵胡乱猜测,此时见王述之款步走出,便焦急地朝他看过去。 王述之不见喜怒,倒是面上的冷意褪去几分,在案几旁就坐,沉默了片刻,最后眼角朝他扫过来,笑道:“夏大人可知,本相在里面叫晏清拦着好一通说情?” 夏知章朝自己侄儿看了一眼,垂首道:“晏清公子宽厚仁德,下官感激不尽,只是不知” 王述之沉吟道:“夏大人亲自将侄儿送来,求情乃人之常情,倒算不得徇私,夏公子主动交代,敢作敢当亦叫本相佩服,你们叔侄二人皆是顶天立地之人,若能将心术摆正,不失为国之栋梁,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夏知章一听,顿时面露喜色:“丞相大恩大德,下官永世难忘。” “哎!我还没说完。”王述之轻轻一笑,“刘其山贪赃枉法,他的死有法可依,怨不到本相头上,夏公子在此事上想必是对本相有些误会,这私怨结得可真冤呐!” 夏知章心知他是有意将事情大事化小,急忙抬肘捅了捅夏永思。 夏永思明白过来,虽心中不甘,却也不愿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忙恭声道:“草民误会了丞相,罪不可恕,草民愿受惩罚!” “既是误会一场,那此事便好说了。”王述之摆摆手,笑道,“晏清受了伤,好在性命无虞,不过终是遭罪啊!夏公子死罪可免,却也需略受惩戒才是。” 夏知章心头一松,吊在喉咙口的那颗心总算又吞进了肚子,忙携夏永思伏地行了大礼,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丞相与晏清公子的大恩大德,下官铭记于心!” “至于惩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去寺院中思过三个月罢,算是替晏清祈福积德。” 夏知章听得愣住,原本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没想到竟只是思过三个月,怔怔半晌,再次携夏永思伏地叩首,连声道谢。 王述之朝夏永思淡淡瞥了一眼,笑道:“既已解除误会,夏大人与夏公子便请回罢。” 夏知章转目朝内室看过去,迟疑道:“不知晏清公子伤势如何了?若是晏清公子不嫌弃,不妨到寒舍休养,下官定会找来名医替他诊治,安排人悉心照顾,下官心中愧疚难当,若是不尽一份绵薄之力,怕是寝食难安。” “夏大人言重,既是误会,此后便放下罢,我们明日便动身。” “那下官即刻回去准备舒适的马车。” “怎么?本相的马车不够舒适?” “自自然不是。”夏知章暗擦冷汗,“既如此,那下官不扰丞相清净了。” 王述之微笑颔首:“夏大人请自便。” 夏知章退了出去,一入太守府便即刻将手下叫过来:“快去查查,丞相身边那叫晏清的究竟是何来历。” 夏永思看着人领命而去,不冷不热道:“叔父只需巴结丞相便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夏知章叹息一声:“此事仅凭那晏清公子几句话便转了风向,此人气度不凡,身份又似是而非,不查清楚,我心中难安啊!” “叔父怎地糊涂了?那王晏清几句话怎么可能左右丞相的决断?你说我被太子利用,你又何尝不是被丞相算计?”夏永思面色愤愤,“他这分明是给我们与太子使离间计!” “混账!”夏知章顿时愠怒,“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他饶你一命便是对你有恩!快给我收拾包袱到寺院去!” 夏永思见他发怒,顿时偃旗息鼓,垂首道:“叔父别气,侄儿这就去。” 这叔侄二人离开后,王述之心中亦是不痛快,走回内室连连摇头:“夏知章倒是个实心眼的,那夏永思可不见得,不将他杀了,总觉得不甘心呐!” 司马嵘转头看着窗外,勾起唇角:“不必急在一时,自有人替丞相料理他。”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便将此事抛诸一旁,在他身边坐下:“天快黑了,稍后我替你换药,你好好睡一晚,明早我们便动身。” 司马嵘眨了眨眼,忙道:“上药怎敢劳烦丞相,随便叫个人过来便可,或者将大夫叫过来。” “你这是小瞧我?” “不是。” “那是为何?”王述之俯身看他,面色极其无辜,“你为我受的伤,我替你上药,略尽心意罢了,这你也要拒绝?” “”司马嵘沉默良久,见他眸色微黯,心口猛地一抽,无奈道,“丞相随意。” 王述之顿时露出笑意,连忙命侍从送药进来,待人离开后,坐回榻旁,俯身将手绕到他腰前,替他解开腰带,又沿着衣襟一路摸索上去。 司马嵘身子有些僵硬,急忙道:“丞相还是扶属下起来罢。” “不必,折腾来折腾去,遭罪的还是你自己。”王述之面色坦然,边说边拉扯开他的衣襟,怕他受凉,又将腰间的锦被朝上拎过去一些,接着掀开他衣襟,从后颈褪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内室正中摆着一鼎雕花熏炉,司马嵘侧过头,直直看着那铜炉顶端升起的袅袅青烟,耳中听着身上的衣料摩挲声,心神却凝在给自己宽衣解带的那双手上。 王述之虽言语屡屡轻薄,手中却极为克制,微侧头朝他深深看了一眼,只将衣裳褪下一半,目光落在他斜绷着白布的清瘦脊背上,有片刻的晃神。 衣裳刚拉下来,司马嵘便觉得背上起了一阵凉意,见他忽地不动了,不由疑惑转头。 王述之朝他看一眼,抬手替他解开白布,盯着伤口上敷着的草药看了片刻,眼底涌起诸多情绪,低声叹道:“这次是我太过大意,想不到太子竟会拿一个小人物来大做文章,我若是直接回绝夏知章,就不会害你受伤了。” 司马嵘不甚在意道:“属下的伤并无大碍,丞相不必放在心上。” 王述之轻轻一笑,边给他换药边意味深长道:“这就由不得你了。” 司马嵘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感觉到他的指尖不经意地在伤口周围游移轻触,莫名颤了一下,转头面对里面的墙壁:“派人行刺乃下下之策,太子这次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损了韩经义这个智囊而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哦?那你觉得还有何原因?”王述之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却不停顿。 司马嵘沉着双眼,微微一笑:“他是缺了智囊,担心自己往后更受丞相的限制,狗急跳墙了。” 王述之一愣,大笑不止:“不得了,竟敢辱骂当今太子,小心他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司马嵘笑了笑,眼底却有冷意一闪而逝,问道:“丞相这些时日有何打算?” “先稳住京中局势再说,至于太子,待我见过永康王再做定夺。”王述之微微俯身将手绕到他胸前,呼出的气息带着微热,轻轻拂过他颈项。 司马嵘脑中空了片刻,垂眼定了定神。 王述之含笑朝他看了一眼,未再开口。 换好药,外面适时响起敲门声,打破一室寂静,王述之应了一声,很快就有一名侍从推开门,提着热水走进来。 王述之走过去,将他手中的帕子接过来,笑着朝他挥挥手:“你出去罢,交给我便是。” 侍从一愣,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看榻上的司马嵘,迅速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应了声“是”,倒完水便出去了,顺带转身悄无声息地将门合上。 王述之看得好笑,摇了摇头转身坐回司马嵘身边,见他侧头淡淡地盯着自己,眼眸沉沉的辨不出情绪,便打趣道:“怎么?担心我伺候不周到?” 司马嵘无奈地收回目光:“丞相屈尊降贵,属下实不敢当,这种下人做的事,丞相若是不愿意交给旁人,就让属下自己来罢。”说着便要起身。 “你怎么来?”王述之迅速将他按住,好笑道,“不必逞能,我又不会将你当糕点吃了。” 司马嵘脸色顿黑,手脚也僵了似的,再没挣扎,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让他将上衣彻底掀至腰下。 “嗯?”王述之目光落在后腰正中浅色的云纹上,诧异地挑了挑眉,抬手摸上去,“这是胎记?” “是。”司马嵘蹙了蹙眉,咬牙道,“烦请丞相快一些,属下觉得冷。” 王述之朝角落的炭炉淡淡瞥一眼,笑起来,收回手,转身在盆里拧了帕子,开始替他擦身,目光朝他脸上扫过去,想着他虽然拒绝自己帮他擦身,语气却淡然得很,面上更无半丝惶恐,便道:“晏清,若是我没猜错,你应是在大户人家出生的罢?” 司马嵘目光一顿:“不是。” 王述之恍若未闻:“几等世族?如今族人可还在?” “丞相说笑,若为世族,若族人尚在,属下又怎会沦落到为奴的地步?” 王述之怔了怔,叹道:“离乱之际,一朝升天的有,一朝坠地的也有,王侯将相亦可转眼化为尘土,更何况普通世族?” 司马嵘听他语气颇为感慨,不由愣了愣,原本以为他是有意试探,转眼又觉得自己多心了,便含糊应道:“属下并非世族出生,从不曾有那么好的命,至于家人亦不在世了。” 王述之手中帕子一顿,俯身握住他一只手捏了捏,低声道:“我不该多问的。” 司马嵘抽了抽手,很轻易就让他松开,微微松了口气。 王述之将他背上擦了一遍,重新拧干的帕子落在腰际,一手扶在他腰间,只觉掌下一片肌肤微凉又细滑,激得心底起了绵绵波澜,双眸深沉地盯着那枚胎记,擦拭的动作变得愈来愈缓慢,就连扶着腰的手都不由自主顺着弯曲的腰线往胎记摩挲而去。 司马嵘手一紧,蹙起眉峰,低垂的眼睫忍不住轻颤,连牙关都下意识咬紧,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丞相”一开口却让自己微哑的嗓音吓一跳,连忙闭紧嘴巴。 王述之让他这一声喊得心旌摇荡,眸色又暗沉几分,抬眼朝他看过去,拇指在那胎记的云纹上细细摩挲:“晏清” “丞相,水凉了。”司马嵘急忙出声。 “你这胎记可真会挑地方。”王述之并未被他打断,指尖留在胎记上,却似乎勾画着整个腰间弯曲的线条,抬眼看看他,露出笑意,忍不住俯身靠过去。 熟悉的气息轻拂而来,司马嵘闭了闭眼,低声道:“丞相可是要趁人之危?” 王述之顿住,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无奈地笑了笑:“趁人之危倒也做得出来,只不过你是为我受的伤,这危,我便不趁了。” 司马嵘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笑意盎然,忙撇开目光:“既如此,劳烦丞相扶我起来。” “不必起来,我替你擦完便是。” “”司马嵘深吸口气,“丞相莫不是连下面也要替我擦?” “有何不可?”王述之诧异地看他一眼。 “何必明知故问?” 王述之笑着移开手,当真将他扶起来,只不过自己并未离开,而是继续替他擦拭:“说了不会趁人之危,你怕什么?” 司马嵘让他将亵裤拽下,额头青筋直跳,差点开口将他轰出去。 王述之目不斜视,正色道:“你曾经不也伺候过我沐浴么,怎的一除奴籍便忘了?我帮你擦个身,投桃报李罢了。” 司马嵘咬咬牙,忍了。 上辈子做病秧子,如此让人照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眼下面前的人换成王述之,却处处不自在起来,挣扎半晌,只好将眼睛闭上。 王述之一边擦一边克制,自己有的,面前这具身子也一样不缺,可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血气上涌,最后无奈移开目光,自嘲道:“我这是给自己找罪受啊!” 司马嵘只作未听到,虽面色紧绷,心底却颤得厉害,又因为自己这反应狠狠蹙起眉头。 王述之盯着他的脸,将他笼罩在灼热的视线中,喉咙如同火烧,一连数次忍住将他抱住的冲动,最后长长一声叹息,迅速扯过长衫给他披上,转身清了清嗓子,走出去打开门,将外面的侍从叫了进来。 侍从看着司马嵘这半遮半掩的架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丞相这是擦好了还是没擦好?” 司马嵘迅速恢复冷静,对他微微一笑:“擦了一半,丞相似乎有些内急。” 站在外面的王述之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正走到积满落雪的院子里吹冷风时,就听到不远处响起“咯吱咯吱”的声响,转头一看,原来是裴亮踩着雪走过来。 “丞相,京中有消息快马传来。”裴亮递上一封信,“皇上寻了个由头,将户部尚书贬了职,正在挑选合适的人填上去。” 王述之笑起来,眼底冷意与身后梅枝上的寒雪相当:“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 裴亮点头:“眼下朝中乱了套,戚大人暗地里与我们相争,妄图凭借暂行之权,拉着他自己的人坐上去,好在让我们的人拦住了,如今正僵持着。” “怎么会僵持?戚遂他哪怕再有能耐,即便有皇上的支持,也争不过那么多老狐狸,此事应当尽早了结才是。”王述之微微蹙眉,打开信件迅速扫了一眼,“如今我不在京城,有些人怕是要原形毕露了嗯?郗太尉未曾开过口?” “正是。郗太尉一直与我们同气连声,这回却改了主意,始终袖手旁观,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眼下有些人学着他置身事外,剩余的势均力敌,便僵持住了。” 王述之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看来是对我上回拒了亲事耿耿于怀啊!你先下去吧。” “是。” 王述之回到屋内时,司马嵘已经重新趴在榻上,闻声扭过头来,问道:“丞相,可是出了何事?” “唔,郗太尉与我们生了嫌隙。” 四皇子的生母出自郗氏,郗太尉正是四皇子的外祖父,郗太尉名望极高,不过后辈极少有杰出之人,如今他们与王氏交好,可算是互惠互利。 司马嵘眸底微闪:“那丞相可还会继续支持四皇子?” 王述之笑道:“我几时支持过他?” 司马嵘听得一愣,大感诧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王述之在一旁坐下,拾起广袖开始研墨,手中力道舒缓,面上亦瞧不出任何忧虑之色,抬眼朝司马嵘看了看,含笑道:“晏清,你从何处看出我支持的是四皇子?” “四皇子与丞相素来亲近,难道是属下妄断了?再说,大皇子已封王远离京城,二皇子乃病弱之身,如今宫中除了太子与四皇子,剩下的几位皇子年纪尚幼” 王述之点点头,笑道:“的确如此,亲近四皇子是伯父的决议,不过琅琊王氏支持他,不代表我也支持他。” 司马嵘愕然:“丞相可是有更中意的人选?” “那倒没有。”王述之推砚铺纸,“我不过是听从伯父的心意罢了。” 司马嵘怔了怔,直直盯着他低垂的眉目,心思迅速转了一遍,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便问:“郗氏逐渐衰微,四皇子又并无大才,丞相为何不支持四皇子?” “既然他并无大才,我支持他作什么?”王述之抬眼看着他,笑意中添了几分审度与锐利,似乎能将人伪装的皮囊一层层剥开。 司马嵘让他这目光看得直想蹙眉,撇开头道:“若是四皇子能够顺利登位,将来必然对丞相言听计从,丞相及家族便不必整日忧心忡忡,王氏门楣更可屹如泰山。” 刚说完,司马嵘便为自己的脱口而出话后悔了。 他深深记得上辈子那场宫变,因此心中一直将王氏当做反贼来看,也始终坚信,王氏支持四皇子是看中了他的易于控制,一旦四皇子登基,将来整个江山便彻底送入王氏手中。 可这辈子这些事尚未发生,他突然说这些话,落进王述之这么心思缜密的人耳中,难保对方不多想。 王述之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垂眼笑起来,提笔蘸墨:“伯父看重的是四皇子的仁厚,我却更看重才能,如今外有强敌觊觎,内有世族互相倾轧,正值多事之秋,我辅佐一个无能的君主做什么?” 司马嵘观察他神色,竟分辨不出这话中有几分真假。 王述之又道:“再无能之辈,一旦登临御座,都不会甘心受制于人。若是他懂得制衡倒也罢了,若是他蠢得分不清形势,恐怕胡人的马蹄尚未过来,我们自己倒要先斗得头破血流了。” 司马嵘静静听着,心中微震,原本以为王述之是个有野心的权臣,如今看来,事实似乎与自己料想的并不相同。 上辈子王氏造反结局如何,他没机会看到,但根据当时的形势可以猜测出来,王氏讨不了好处。 因为各世家大族都有私兵,朝廷的兵力也并不全在王氏手中,王氏叛变,即便占领京城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必会招来其他世族的嫉恨,投靠的有可能翻脸,敌对的更是要互相联合,到最后恐怕又是一场混乱,至于乱成什么样,司马嵘不敢想象。 王豫看不清形势,王述之却似乎看得极为透彻,他们伯侄二人在政见上怕是并不完全一致,司马嵘不得不重新权衡,这丞相究竟会成为奸臣还是忠臣。 王述之半晌未听到回应,抬眼朝他看了看,见他目光发直地盯着自己,不由挑眉一笑,提起毛笔倾身凑过去,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司马嵘猛地回过神,顿时青筋直跳。 “哎哎!别乱动!”王述之见他抬手欲擦,急忙将他的手握住,对上他几乎喷火的两只眸子,忍不住大笑,“乱擦会变成花脸,不擦还可算美人痣,你可要好好权衡一番才是,哈哈哈哈!” 司马嵘见他笑得如此张狂,牙痒得厉害,深吸口气,也跟着他笑起来,不过这笑容却显得冷森森的,接着便趁其不备,拉过他宽大的袖子往眉心一按。 “呃”王述之没料到他一贯循规蹈矩的性子,竟也会来这么一招反击,不由愣了一下。 司马嵘趁他愣神的功夫,将他广袖轻轻一抖,换了一片干净之处,再次按住眉心,如此一连换了几次,直到墨色越来越淡,这才罢手,最后将他袖子一扔,心情畅快道:“丞相如此捉弄属下,想必是闲得慌了,不妨再打些水来替属下擦擦脸。” 虽开口闭口自称属下,可这语气却是愈来愈缺少敬意了。 王述之不仅毫不在意,还心中暗喜,盯着他眉心浅得只剩印子的墨迹,大笑不止:“唉可惜了那么好的一颗美人痣” 司马嵘神色淡淡:“丞相不瞧瞧自己的衣袖么?” “嗯?”王述之挑了挑眉,低头拉着广袖展开一看,满脸愕然,想不到只是大小不同的几块墨点,凑在一起却横看竖看都像一只千年王八。 司马嵘微微一笑:“丞相觉得如何?” 王述之忍不住再次大笑,抬手朝他指指:“你这可是在拐着弯骂我?” “属下不敢。”司马嵘一脸无辜。 王述之笑着拂袖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了一句,很快便有人送了水进来,那人眼珠子好奇地朝里面偷偷摸摸转了一圈,见王述之一脸闲适地走过来,目光下意识落在他摆动的衣袖上,顿时露出好奇之色。 王述之毫不在意,撸起衣袖扯过帕子便扔进盆中。 侍从眼神利得很,一眼就认出他衣袖上的图案,赶紧转身憋着笑走出去了。 王述之将司马嵘眉心的墨擦干净,见天色已晚,便与他一起用了饭,又坐回案前,重新提笔。 司马嵘朝他瞟了一眼,面露疑惑:“丞相这是要写什么?” 王述之深沉道:“我要状告太子!” 太子派人行刺一事,他们很难抓到把柄,即便是夏永思那边,当初也是密谋行事,断不会留下任何物证,仅凭一封信就想在皇帝面弹劾太子,是万万行不通的,更何况皇帝本就有心偏袒。 司马嵘一听便明白过来,王述之怕是有意戏弄太子,惹他急火攻心,不由笑道:“丞相若是只想做戏给太子看,何必大费周章地写折子?” “嗯?”王述之抬头朝他看过来,笑了笑,“你有什么好提议?可要摘录一首诗送给他?” “何必那么麻烦,丞相照着衣袖依样画葫芦便是。” 王述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袖,哈哈大笑:“晏清,我可真是小瞧了你啊!看你平日里不动声色,想不到竟是个会咬人的!”说着便当真如他所言,在纸上勾勒出一只惟妙惟肖的王八,随后又在一旁添了两笔水草,也算是一副能入眼的画了。 拾掇一番,王述之并未离开,而是赖在司马嵘的榻上睡下,司马嵘手脚不便,拒绝不得,只好视他为无物,却没想到他落枕便睡,且睡得极沉,想必是这两日并未歇好。 司马嵘心中叹了一声,微微撑起身子借着夜色朝他看了一眼,想起他之前的话——再无能之辈,一旦登临御座,都不会甘心受制于人。 窗外又飘起了雪,司马嵘在寂静中聆听着簌簌之声,眼眸深沉,暗道:若是换成我也不会甘心。 黎明之际,雪势已停,推开窗往外看去,满目银装素裹,唯有迎寒傲立的冬梅点缀出几点嫣红。 登车离开前,王述之给司马嵘披上一件银鼠皮大氅,也不管他微微窘迫的神色,只顾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他冻着,一切妥当了才将裴亮叫过来,把早已备好的信封交给他:“派人送往京城,务必将消息透露给太子。”说着又细细嘱咐一番。 近段时日,太子在宫中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好消息,早已急得团团乱转,最后终于有人回报,说刺杀失败,让王述之逃了,顿时怒不可遏,一只杯盏掷过去,骂道:“如此天赐良机竟还能失败!简直是废物!” 被砸的亲信仅负责传话,想着此事并非自己的过错,不由大感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连连告罪。 太子沉着脸:“丞相查出来了么?夏永思可还活着?” “丞相并未查出来,休养两日后又上路了,夏永思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据说去被他叔父拎去寺院念经了。” “什么?”太子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跑去念经做什么?” “小人不知,夏太守府中似乎下了严令,口风极紧,寺院中倒是问得清楚,说他是去恕罪的。” 太子皱眉,忽地有些坐立难安,最后定了定神:“未曾露马脚便是万幸,往后再从长计议。”说着又派个人继续去打探消息。 如此过了一段不踏实的日子,似乎并未起任何风浪,王述之那边也即将回到会稽,太子原本以为事情至此了结,没想到又有下人来报:“殿下,丞相派人进京了!” “什么事?”太子面色一紧,立刻坐直身子。 “夏永思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招了出来,丞相已经知晓此事乃殿下所为,并写了一封信,准备呈递给皇上,说是说是要状告太子行刺忠臣。” 太子一听顿时变了脸色,急忙离席起身:“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太子皱着眉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不妙,虽说父皇也一直想压制王氏,但王述之毕竟是父皇的臣子,自己这个做儿子的私自行事,去刺杀他的臣子,这件事虽不至于定罪,可无论如何都会惹父皇不高兴。 想了想,太子将吴曾等心腹召过来,一番商议后立刻下令:“务必将他的信给我截下来!” “是。” “另派人去义兴郡,将夏永思等人灭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