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坤》 正文卷 第一章 厉雪 正文卷 第二章 惊丧 正文卷 第三章 误期 正文卷 第四章 人殉 正文卷 第五章 忧心 正文卷 第六章 夜访 正文卷 第七章 交换 正文卷 第八章 缘断 正文卷 第九章 鹿埙 正文卷 第十章 两难 正文卷 第十一章 如丧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往生 正文卷 第十三章 哀荣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答应 正文卷 第十五章 还魂 正文卷 第十六章 踏雪 正文卷 第十七章 安抚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冷箭 正文卷 第十九章 赤焰 正文卷 第二十章 刁难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不足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困城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入选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愁人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故人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坐井观天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那一眼井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夜深千帐灯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容府 正文卷 第三十章 祖孙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福慧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新娶的小媳妇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走散了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送客的那爷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真太监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镜春斋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聊死的天儿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粘杆侍卫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红子和斗鸟,换吗 正文卷 第四十章 小小的哀怨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娘娘命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精奇嬷嬷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保和殿夜宴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螽斯揖揖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延禧宫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滑脉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深宫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讨债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干鱼贵妃 正文卷 第五十章 责难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 药渣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找妖精审狐狸(再求收藏)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家宅乱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传话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龙涎香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少奶奶不成了 正文卷 第五十七章 与君别 正文卷 2021,新年快乐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交换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爷俩 正文卷 第六十章 茶水郭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淑人 正文卷 第六十二章 康嫔 正文卷 第六十三章 悔意 正文卷 第六十四章 糊家雀儿 正文卷 第六十五章 慈宁宫 正文卷 第六十六章 册封 正文卷 第六十七章 贤惠 正文卷 第六十八章 留宫 正文卷 第六十九章 身份 正文卷 第七十章 匆忙 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撞雨 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君颜 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紫茄花 正文卷 第七十四章 二月二 太后宫里伺候的,侍寝是特等,她虽没明说侍寝,可这样入宫就抬举做姑姑的,其他人也都另眼相看的。素格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也不算恭维,便不再客气,跟着皇后进来。到底不肯炕上坐,欠身半坐在杌子上,陪皇后闲话。 南窗下,景仁宫的一切尽收眼底,正殿前阔大的丹陛上,几盆艳红的杜鹃和胡姬花开的正好。 皇后望着藻井顶绘的二龙戏珠,闷闷叹气道,“福慧比我命好。” 素格心里一动,“她可有什么好,头里不是娘娘,连条命只怕都要丢了。她跟我说,心里感激,想绣些玩意儿孝敬,又知道宫里人手都巧,不敢献丑。” 皇后莞尔道,“亏她惦记着,以往咱们姊妹里头,就她这个闷嘴葫芦手偏最巧,我还偷偷下了狠心,非要绣出条二龙戏珠汗巾子来,一定要比她绣的好,可惜了,后来进了宫,这些都顾不上,全撂开了。” 说完指着藻井里那两条金龙,“即这么着,就让她描着这个样子,给我绣一条来。” 素格见舒兰终于展眉,心下才微微一松。 她跟舒兰在宫里说话总是不能自在。以前她以为是宫里规矩大,拘束了,这回进宫来,她倒是瞧明白舒兰眉头的愁绪。 当后宫之主自然不容易。 就比如鄂扎,喀尔喀那么一片子草原,当家作主尚且不能如意,何况大夏后宫,这么些子人,这么些心思,如今她进宫才两天,都体会到了,想来舒兰的疏离也是有原因的。这么想着,心里倒不肯再远着舒兰了。 “福慧必然千肯万肯,况且景仁宫这气象好,皇上是龙,将来您再有了小皇子,龙气都聚在这儿,就应了这幅画的意思了。” 皇后瞧着她,欲言又止。 “我是个不会说话的,见了您话太多,活打了嘴,主子您别多心,也别嫌弃我。”稍一思忖,便知道提到皇子,又惹舒兰伤心了,心下后悔不已。 她这里转着心思,想用旁的话引开,舒兰却突然探身握紧她,眼里枯涩,看着素格道, “小素儿,”这是家里奶奶才唤的乳名,只打小玩闹叫叫,大了早就矜持不用的。“你得帮我。”说着,将手里握的热了的黑瓷瓶塞到她手里。 “。。。主子,这是什么?”素格有些慌张,舒兰要是让她去害青宁或者其他嫔妃,她可做不出来。 见素格被吓住,皇后也觉出自己着急了些。歉然笑笑,“放心,不是害人的东西。是男人用在房里的。旁人我都不放心,就想着你能帮我。” 素格听了脸红到了脖根儿,手心像握着块烧红的炭。理了理思绪,慢慢回道,“主子,我伺候太后,平日见不到皇帝。就算他来请安,这些也都不用我搭手。” 别说慈宁宫,就是皇后宫里,吃食也都是拿了黄云龙包袱裹着,到了主子跟前才能打开。 皇后点头,“我知道,不过二月二是个特例。那天我们都要去慈宁宫,亲自做糕饼和菜食,直接奉上去,不会有人封包袱。到时皇帝也会来用膳。那日有道苦菜汤,皇帝最喜欢,我亲自做好,你是太后身边的,就跟着海若送去,慈宁宫小膳房做不了手脚,你在路上加了就是。”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皇后如今见皇帝一面都不容易,再想动手脚更没法子,她思来想去,只有趁二月二这日,宫里讨个过百姓日子的彩头,防范才松些,又都是后妃亲自上手,所以是个机会。 “可万岁爷也不一定会来景仁宫啊!”素格觉得这法子不一定有用。 皇后淡淡笑道,“他初一来,我这里给他用一次,初二再加一次,他去谁那里都成。” 素格有些不明白,要是去了其他嫔妃处,不是给她们做嫁衣裳?费这么大力,白忙活了不是? 皇后似乎瞧出她心里的想法,微微笑道,“甭管谁生,谁生都行,也都是我的儿子不是?” 素格恍然,不管是谁,只要能诞下龙种,中宫膝下空着,要过来养着就是。这样的事也不乏先例。 “外面说,,,,。。。那药一定管用吗?”素格又问。 宫里女子可怜,没有圣宠,下半辈子就得靠子嗣。如今连皇后都要用这样的招数,深宫寂寞可想而知。 皇后知道她的意思,外面都传皇帝不能生育,可她知道,皇帝不是不能,不过在旁事上耗了精力。再者,贵妃这回不就是活生生例子? 可这些她不能跟素格说。 “放心,这药是老二费了大气力才淘换来。叫什么兴阳丹。里面都是养精蓄锐的好药材,人参、何首乌、犀牛角、蛇床子、淫羊藿……对皇上并没有坏处。”这药里还加了雄狗胆、金毛狗肾一类的“阳物”,据说药力十分惊人。 素格回到塌塌里,心里乱的不成。屋子里并排两只木箱,平日里就她跟玉荣,两人都不上锁,木箱不能放,她愁了半天,最后在炕角自己的褥子里缝了,才安下心来,坐着发呆。怎么又是广禄给弄来的药?难道广禄转了性子,准备将来辅佐幼主了? 二月二龙抬头,早起天色就阴沉沉的,往常这个日子十有八九要落雨,瞧着今儿个也不能免。 玉荣打量着素格,“这还没让你值夜呢,怎么眼皮子都青啦?”素格忙取了靶镜,苦逼呢,一晚上的怪梦,现在都挂相了。 玉荣拿了自己的粉,给她抹匀了,“别嫌弃,我这个可是康小主前两日偷偷塞给我的,她最爱捣鼓这些,我瞧着又细又香,舍不得用。今儿先给你试试。”说完扳了脸又瞧,满意道,“果然好东西,一丝儿都看不出了。” 素格道多谢,“我肉皮儿薄,容易挂相。昨晚上大约吃多了,做了一夜梦寻官房。” 玉荣收拾完,催道,“今儿个是正日子,老太后看得重,可别出差池。” 素格一面给辫稍上缀珠子,一面边应边问,“既是大日子,万岁爷今儿请安来,也要坐会子的吧?”她最怕皇帝,自进了慈宁宫,每回皇帝来了,她都躲着不往跟前凑。 玉荣知道她怕,吃吃笑道,“万岁爷必定来,每年都陪了老太后用了膳才走。今儿个有大起,会完了那些人才过来。只怕早膳都没用的。” 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得意 果然皇后带着一众嫔妃来请安时,天上已经飘起迷迷蒙蒙的雨丝,廊下雨搭左右轻轻飘摇,挡不住春雨的无孔不入,片刻功夫,地上的青砖已经润湿了,踩上去有些滑。 来的主子多,今儿个差事又琐碎繁重,正是用人的时候,可想起万岁爷总是阴沉的一张脸,踟蹰了半天,还是去求了玉荣,不要分派自己屋里活,只在外面伺候。玉荣知道她怕什么,故意沉吟,素格腆脸央告道,“姑姑只要今儿个不指派,这个月您的绣花活计都交给我来做。” 慈宁宫规矩重,头一条,宫女太监遇到再烦心的坎儿,都不能带在脸上,只要进了慈宁门,脸上都得挂上打心底儿漾出来的笑模样。为什么呢,就为让太后主子高兴。主子高兴你得乐,主子生气你陪着笑脸挨骂。这样才是慈宁宫该有的味道。 除了不能哭丧脸,太后宫里人,衣裳要得体素净,才显出慈宁宫的贵重。平日不能穿红戴绿,宫女头上多余的绒花也不能有,玉荣她们这样的年纪,又正是爱俏时候,没法子就只好将衣裳裁剪的更随身,在袜子和鞋帮上绣些鲜艳灵动的花儿朵儿,自然,这些也都得她们自个儿动手,夜夜对着灯熬出来的。 所以玉荣听了就高兴起来,见识过素格的绣工,可她才来也不好开口,这回素格自己求上门来,自然乐得放她人情。 “这些日子忙,不得空,攒下好多要裁要绣的,也不都麻烦你,帮我做双绣鞋就成,到了花朝节我穿出去,也炫耀炫耀。即这么,今儿个里面有我跟松龄守着,你就在外面多费心。” 素格得了这个差事,便站在滴水下,留神听里面的吩咐,把要用的瓷碗茶盏按规制送进去,一会子传酒膳,点心果子细心不差的递进去后,差事就闲下来了。 她悄悄溜到左侧廊庑下,到徽音左门旁的朱红抱柱后立着,这里离正殿不远,远离殿内的人声喧嚣,能得会子清净。 殿前丹陛上,四座高大的鎏金铜香炉在雾蒙蒙的雨里香烟缭绕,焚着的松柏枝和檀香把整个前殿染了满院子清香。其实那铜香炉平日并不用,只在大日子,譬如太后的圣寿节、上徽号、进册宝、送公主出降,这才焚香。不过,太后特别忌讳二月二,总说只要送过了这个日子,一年才能顺坦,所以今日也特例开炉焚香了。 素格喜欢雨中的慈宁宫,有种独有的庄重和祥和,心里也能静下来,可今儿不同,心里乱的跟这打旋的雨片风丝一般。 眼前春雨如油,站在雨搭下,一阵风过,就送来一团雨雾,粘在身上微润,缠了一身仙气似的。素格一会儿仰头赏雨,一忽儿皱眉犯愁,不停拿手去摁衣角,小瓷瓶在里面硌手。 外面传来两下击掌声,下着雨,皇帝坐了肩舆来,后面一溜儿太监匆匆忙忙跟着。在慈宁门前落了轿,站门的、廊下伺候的,呼啦啦跪倒,皇帝往中路过来,上了丹陛,进正殿去了。 望着皇帝的背影,素格不知觉的叹口气。这事难为死她了。连着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的。后来自己给自己找安慰,道这都是为了江山永固,皇子多了,皇帝安心,皇后能安心,太后主子也才安心。虽然手段不怎么见得天日,到底不是害人,不算坏事。只要皇后不坑她,给她一瓶子毒药下到皇帝的汤里,也算是积阴德攒阴鸷吧。 “我说屋子里头瞧了半日没见到你,原来姑娘在这里自在呢。” 素格急忙回头,却见是青宁。她今儿个梳的把子头,一件玉色满绣缠枝牡丹夹袍,头上一方碧透的翡翠扁方压着,同样绿油油的耳坠子轻轻在耳边晃荡。东西一瞧就贵重,只是戴在青宁头上,有些沉重,跟她这样的年岁不怎么般配。 “宁嫔主子,奴才给您请安了。”素格墩身下去道万福。 宁嫔拉她起来,脸上有种惬意微笑,“可别奴才奴才的,你是太后宫里的姑姑,我可当不起。” 素格在太后皇后这里得宠,后宫妃嫔早就都知道了。青宁来慈宁宫就琢磨能碰见她,谁知哪儿都没瞧见。倒是出来去小花园,错眼见柱子后一个人影儿眼熟,这才过来。 素格腼腆道,“主子别逗奴才,入了宫,名分是大事,宫规森严,错不得的。上次没机会,奴才还没给主子道喜呢。” 青宁被连翻了几天的绿头牌,阖宫上下也都尽知。其实新人入侍,连着有几天宠幸并不稀奇,可到了当今皇帝身上就算稀罕了,一般都是叫去,那里还有连着翻的呢。 青宁心里得意,在别的嫔妃前好歹知道收着,当着素格却天生一份胜利感。 同样的秀女待选,一个入了云端,一个在地上裹泥,主子奴才的身份摆着,实在不需要遮遮掩掩。 她拿帕子掖了嘴角,笑意浓的止不住,“论起来,咱们一同入宫,朝廷里题榜中进士还讲个同年,咱们也算是有交情了。素姑姑如今在太后主子跟前伺候,也是想不到的福气呢。。。其实我们伺候万岁爷也难,一个眼风儿瞧不到,主子爷就恼了。。。。不说这个了,太后主子让我去后面折枝玉兰供呢,素姑姑先忙着。” 说完袅袅婷婷的带了人去了。 素格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倒不怎么生气。青宁从闺阁一步进到这皇城里,又得皇帝待见,正是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世间还有煎熬可怜二字。 至于她话里话外的炫耀,唉,到底是年轻女孩子,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忍不住在她跟前显摆,她倒不放心里。不过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青宁喜欢紫禁城的日出磅礴,她偏爱四九城的凡人俗气。 转过身,不由自主又叹口气。后面传来咯咯的笑声,“人小鬼大,你倒是见天儿的唉声叹气。没听老人话说的,这样把好好的运势也叹走了,且不好呢,快别这么的了。” 正文卷 第七十六章 诘难 素格忙回身,“唬我一跳!你不在跟前伺候,倒有闲功夫来管我呢?” 是松龄。她们三人如今渐渐熟了,玉荣松龄喜欢她不争不抢的淡然,也可怜她本来小姐的命,如今落了难,跟她们一样伺候人,倒不拿她当外人。 松龄先顾不上答她,指着宁嫔离去的背影,斜着嘴角,挂了一抹讽刺道,“她来跟你说什么呢?你没瞧见,刚才在太后那里,就她一个人拗着劲儿,倒好像已经坐了贵妃位儿似了的。这是贵妃没来,要来了,我瞧着也不能忍。” 素格笑着摇摇头,不答她的话茬,“不过打个招呼。也没说什么。” 松龄“哦”了一声,“我是被黄总管打发出来,他拉着荣儿这会子不知道说什么呢。我呢,刚好出来松松筋骨,你是不知道,在太后身边站规矩最累。年年保和殿赐宴,一站两个时辰,都是我跟荣儿受罪。明年这差事瞧着就该轮到你了。” 素格拉她衣角,“小点声,生怕人听不到似的。今儿个万岁爷在,你也不怕犯忌讳!叫人听见了不是好玩的。” 松龄吐舌头扯耳朵,“不妨事,就跟你嚼嚼舌头。。。。你也歇够了,皇后主子她们去寿膳堂做汤饭了,你得盯着点,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黄总管,这是他的差事。得,我也散好了,该回去当值了。。。。” 走了两步又踅身回来,遥指道,“欸,瞧见没,主子爷今儿个带了个小太监,那儿,那儿呢,在滴水下站的那个!” 素格顺着她手望去,“主子爷跟前换个新人伺候也常见,,,不过以前听说都是咱慈宁宫送去的,这个我倒不认得?” 松龄嗤笑,“不光你,我也新鲜呢。不是咱们这里的。可那小太监真稀罕,太可人疼了,长的那是真俊呐!”素格笑着推她,“你家里都给你定了人家了,还是个二等带刀侍卫,将来且有出息的。说话就回去嫁人的人了,别这么流口水,没见过什么的。” 松龄走了,素格脸上的笑意儿慢慢没了,心里越发闷闷的。隔的远,小太监长什么样她瞧不清楚,像是个极清秀的,可这会子什么也都入不了她的心思。 想着那该来的总归要来,摁了摁跳声如雷的心窝子,忙往后面去了。 寿膳堂里面已经热油烟水汽绕屋子蒸腾,满是味道了。洗菜的掌炉的,一个火膛子一对,有条不紊的备着菜,说是妃嫔做菜式,其实不过都是站门外动动嘴,要真进去了,那身衣裳就不能穿了。 人头攒动。皇后主子的菜自然是第一道,皇后扶着宫女站在几步之外,遥遥看着,指点几句就成。火候差不多,该出炉了,她扭头回来无意的瞧了眼,招手叫素格,“素姑娘,劳烦你了,这刚出来的汤烫,海若一个人怕抓不牢,我不放心,你们两个一道,给主子爷送去吧。” 素格只觉得心忽上忽下,脚下趟棉花,嘴里应着,赶了两步,那边海若已经出来了,手里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木盘,上面一只双耳青花大汤碗,盖着盖儿,隔着人,已经觉着烫手。 海若笑吟吟的瞧着她,“烦劳素姑姑,一会儿帮我倒个手就成。” 海若的镇静让素格觉得自己有些没见过世面。她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反正不是去害人,她这也是为了皇帝好,这才安定下来,跟海若两个人一起慢慢沿着墙角下的廊庑往前殿绕去。 离了人群,海若淡然瞄她一眼,又自顾去瞧廊庑顶上的海棠画样,“素姑姑脸上沾了雨,头发都贴上去了。”素格赫然,忙抚了抚鬓角,理完了绒发小声道,“前面转角靠耳房那儿有个美人靠,咱们到那里歇歇手。” 海若点头,看雨势渐盛,雨点子密集有力起来,又道,“今儿这雨可不算小。。。昨儿个初一,万岁爷留在我们宫里了,用了膳。。。我瞧着今儿个精神更好,姑姑放心,一会子咱们手脚麻利点。” 素格慢慢道,“上回万岁爷来请安,太后主子特意吩咐来着,要万岁爷初一十五守规矩,去看看皇后主子,可见太后极盼着你们主子有身子呢。。。。。万岁爷这个,要连吃几天才管用?” 她一直疑惑,为何要连着给皇帝下两天药。 海若抿嘴笑了笑道,“我可哪里知晓呢。主子吩咐自然有主子的道理。这两天太医说正是承雨露坐胎的好时机,大约今儿再能去景仁宫,我们主子下个月就该有好消息了吧。” 海若也是个女儿家,说到这个听的说的都觉得脸上发热,便不再说话,默默望转角走去。 转角处雨搭两旁一遮,四下里眼线都瞧不到。素格稳稳心神,从衣角去抠瓷瓶出来。刚拿到手里,廊下忽然传来脚步声,素格唬得脸都白了,倒是海若眼疾手快,已经将汤碗盖了,端在手里。 “哟,素姑娘在这里呢,太后主子刚可问来着。好日子里,姑娘别偷懒,惹主子不高兴。”黄池站在耳房门口,离了三五步却不动脚,脸上一副要笑不笑样子,站在那里瞧素格。 素格吓的紧紧把那瓶子捏在帕子里,迎过来垂手嗫嚅道,“谙达别恼,我不敢偷懒。今儿我原分的看管外面,是荣姑姑担待我刚来不懂规矩,让我轻省些,可就这点子事儿还忙的昏天黑地,这会子是皇后主子吩咐送二月二菜式。” 黄池在慈宁宫是总管太监,论起来这些人都归他管,只是素格的来头有点大,这会子又指着皇后压他,就有些不快。 “素姑娘还说不会办差事,您看看,这不替皇后主子办的挺好。不过,姑娘是慈宁宫的人,得先守好慈宁宫的规矩。”他脸上挂着笑,却只浮在嘴边。 说起来,皇后主子跟太后主子都是主子,两人的话素格都得听,可黄池第一次下马威,怎么能输给一个丫头。 正文卷 第七十七章 菜户 那边海若等了一会儿,听这边不依不饶,像是不肯放过素格,只好搁下木盘过来福了福道,“总管好。我们主子今儿个给太后做了道汤,不放心我毛手毛脚,怕摔了汤碗,坏了彩头,所以劳烦您这儿的素姑娘。总管瞧,汤在这里,送晚了怕不好。” 黄池刚才只留意到素格身后有一个宫女,没想到另外那个是海若,她是皇后身边第一得力的,素来在自己跟前又肯客气,沉吟了下堆了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可不要紧着今儿的差事,素姑娘刚来,有些话我回头跟她再细说。”回头问素格,“素姑娘快去帮忙吧,主子的膳食最要紧,方才也没说明白,瞧这功夫耽误的。” 素格听他把错都推自己身上,这时也不能计较,只得喏喏应了,跟海若回去取了盘子,墩身行礼去了。 几样菜一会儿都送了来,太后跟皇帝坐下,跟众妃同乐。皇后立在一旁伺候,那苦菜汤果然送到了皇帝跟前,素格眼见着他端了进膳太监奉的一碗,慢慢的全喝了下去,心里对自己好一顿埋怨,先前只是怡亲王不待见自己个儿,这下子,把皇后的差事也办砸了,虽说都是偶然,可她也没法子跟皇后解释啊。 晚上听见皇上翻了宁嫔的牌子,素格忐忑的心略放下了。虽说没喝药,但这样连着翻宁嫔牌子伺候,宁嫔的好消息只怕也快了,那样,皇后那边有了交代,大概不会怪自己了。 二月二后,皇后身子似乎不太康宁,一直也没出门。素格想瞅机会去一趟景仁宫探望,顺便也将那日的事说清楚,可一直跟玉荣值夜,逮不住机会。因此心底郁郁不安,不知皇后那里怎么想自己呢。 这天又跟玉荣值后半夜,夜里她让玉荣守门,自己拉了块垫子在太后屋子里值夜。这是她头一回单独值夜,慈宁宫的规矩,值夜不能躺着,那垫子小,只能铺一半盖一半,后半夜寒气上来,浑身冰冷。好在太后睡的踏实,也没要水要官房,一觉就到了天亮。这么冻了一夜,浑身飘在云头一般,脚头都是软的,好不容易等松龄早起来接班,玉荣拉着她回到塌塌里补觉,早点睡还能补两三个时辰。 白日睡觉不踏实,素格困的睁不开眼,可迷迷糊糊外面的动静也一点没耽误。没过多一会儿,有人来敲窗,把玉荣叫走了。素格被吵醒,歪来竖去的再睡不着,想着上回答应玉荣的衣裳还没改,便取了簸箩坐在炕头上替玉荣裁衣裳。拿了一把西洋剪子比划来比划去,脑袋里却一团浆糊。想着如此迷糊,一剪子下去,怕毁了衣裳,只好撂了剪子,坐着发呆。 玉荣回来时门也没关,脱了鞋便爬上炕,蒙了头一动不动。 素格先以为她困的慌,过了一会儿听见被褥里传来饮泣声,一抽一搭,这才慌忙去掀了被子,玉荣的脸上已经湿漉漉的,眼睛红的要滴血。 问了半晌,玉荣只不说话,兀自发怔。素格没了法子,想去找松龄,可她这会子还在值上,再看玉荣的样子,这里也不敢离人,只好陪在一旁。 “姑姑心里有事儿,我原不该打听。可要是真有事,说出来听听也是好的。这宫里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屋子,能让咱们说话的就这一个。”玉荣平日性子十分稳当,比松龄牢靠百倍,可越是这样的人,真为了什么事儿走了心,心思就越重。前几日翊坤宫刚有个小宫女跳了井,素格想到了,不由莫名的担心。 “万事都能想出法子,老太后又极疼你,你可别想不开,压在心里。你老子娘还在呢,宫里规矩你知道,可不能错了主意,回不了头。”素格不知怎么安慰她,虚妄一提,玉荣又抹起了眼泪。 宫里宫女太监不能自戕,会连累家人。 玉荣听出她担心,长出一口气,摇摇头,抽抽噎噎道,“放心,我还没那么不孝。。。只是我如今明白了,咱们就是太后养的猫儿狗儿。唉,咱们宫女子还不如猫儿狗儿呢,哪天要是主子开心了,随便拿去赏人,死活只能由她去了。” 素格骇了一跳。这意思,太后拿玉荣赏了人? “素格,你跟我不同,太后不会轻易拿你糟践的,怎么的,将来也都会赏到大员家里,只是不一定顺意儿。”出宫的宫女赏人,年岁已经大了,要找个如意的年轻才俊不容易。好不好的,也不过是赏了做个填房,嫁个老头子。 素格顺着她话头猜,“这么说,太后要赏你出去?可是要你嫁给老头你不乐意?” 玉荣叹气,翻身爬起,靠在炕角箱子上,蒙了眼睛又痛哭起来,“要是老头我都忍了,,是做菜户去!” 宫里有太监得主子赏识,顶戴不能赏,银钱他们也没用,死了带不走,又没后人接着。所以,反而是稀罕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前朝就有先例,把个宫女赏给太监,两人搭伴过日子,这叫菜户。有权有势的太监别的不求,能得主子指婚,那才是上上的面子。到宫外置宅子置地,两个人也关门过日子。 只是太监不能人事,在那上面有缺陷,心底大半就坏,爱疑神疑鬼,性情怪异,所以,给太监做菜户的宫女就苦了去了。再遇到那人品不成的,夜里只知道折磨人,心性不强的,三两年就活不下去了。 素格愕着两眼,张了嘴不会说话了。 她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啊。 太后喜欢玉荣,说她识大体,办事稳妥,这才强留她在宫里。怎么这会子肯把她赏人做菜户去?那可是一辈子守活寡啊! 况且,连素格刚进宫,都隐隐知道做菜户结局好的不多。不能说这是把玉荣往死路上逼,只怕也差不多。 勉强往好处想,“太后主子瞧上谁了?要是人品行,兴许。。。”可这话连她都说不下去。 玉荣又哭的快没气了。 正文卷 第七十八章 送药 “早知道,跟松龄一样,早早让你家里定下一门亲事,就好了。”素格替玉荣悔道。 玉荣这时也悔青了肠子。要怪都怪自己眼界太高,想着自己在慈宁宫伺候一场,又是头等的宫女,太后的贴身使唤,出去了,到底是不一样。所以,头几年,家里着急给她挑的几家,便都有些瞧不上眼,嫌人家门槛低,品阶不高,后来家里也不敢再拿主意,想着等放出去了,再慢慢商量。 谁知道被人算计了,如今说这些可不都晚了? 素格听她断断续续说完,想起自己跟鄂扎,心里愈发难过,女子的命数其实都是半点都由不得自己。 “这么说,是黄大总管的干儿子?。。怎么你以前竟都没察出不对劲来?” 玉荣话讲了出来,心里闷气略散了些儿,齉着鼻子摇摇头道,“这一年,他对我倒是极关照,头里我也疑惑,后来见没什么事儿,想着他对太后身边人都肯巴结,就没多想。要不是这次董谙达听到他跟太后求恩典,我如今还蒙鼓里呢!” 原来玉荣入宫时候久,跟茶水董素来投脾气,本来董贵祥是个万事不肯多嘴的人儿,今儿得了这个消息,实在忍不住。他一辈子勤恳,与人无争,只想着平平安安到老。只是大黄的那个干儿子太不成器,恶名在外,他提个醒儿,或者玉荣能有法子逃过一劫。 说起来大黄总管这些年并不为难宫里人,有能耐去跟外面的总督大员们伸手,说奴才们可怜,又是太后跟前的人,得敬着。因此他对外面跋扈,可慈宁宫的人倒都不怯他。 只是笑面虎大黄总管有个短处,就是那个姓张的干儿子。 他最偏爱的这个干儿子养了满身的旗人做派,吃花酒,打茶围,玩鸟逗鹰、游手好闲,还仗着大黄总管的脸面坑蒙拐骗,若是这些也就算了,最恼人的,是他染了赌瘾,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样样精通。 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看上了玉荣,磨了他干老子好久,大黄被他缠不过,便答应了。 茶水董告诉玉荣,趁老太后还没定下,赶紧想法子。 可玉荣是深知大黄总管跟太后交情的,太后在先帝时颇受冷落,身边就一个黄池肯给她赴汤蹈火,后来大位之争,贵妃败了,太后上位,黄池押中了大宝,自然从此水涨船高,在后宫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玉荣知道,像给自己干儿子讨个媳妇儿的薄面,老太后绝不会拂他面子,因此一肚子绝望,听完茶水董的消息,呆了一般,僵着身子也不知道怎么走了回来。路上想来想去,可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只好蒙了被子哭,哭自己命如黄莲。 松龄下了值,素格一把拉她到了值房里,屋子里几个等差事的小宫女被她派着去内务府广储司领白绵纸,又指了一个去搓火眉子,人都赶走了,才拉松龄坐在炕头,低声说话。 松龄听完就炸了,“怪道昨日还在那里躲了人说话,横竖是黄鼠狼,没安好心!”想着大黄总管的干儿子,可不就是小小黄鼠狼?!“要嫁给那坏东西,荣儿这辈子就算完了。” 素格愁道,“我刚入宫,你想想,可还有别的法子?” 松龄气的狠,说到法子便蔫了,搜肠刮肚想了一遍,“能有什么法子,如今宫里太后最大,万岁爷咱求不到,皇后主子,要我说也没辙。太后要是怼一句,我可刚答应赏人了,她也没办法。” 素格也知道不容易,自己又刚办砸了皇后的差事,哪有脸面再去求情,何况皇后的话在太后这里未必做的数。 合计了半晌,两人愁的没法子。素格拍拍衣裳,起身道,“瞧着你是不能回去歇了,荣姑姑的眼睛这会子有两个核桃大,见不得人。今儿个晚上我替她值夜,你再累会子,跟我换了值,我想辙儿去趟景仁宫。” 松龄听了点头,“这没得说,你只管去。今儿个要给皇后主子送汤药,本来是我下值了去的,刚好也不用回总管,我跟他说一声,就说玉荣昨晚儿值夜着凉了,也别惊了谁。” 素格提了漆盒,玉荣底下那个小宫女立即闪了过来,帮她提着,“姑姑小心烫手,我来提着。我叫小双,姑姑怕是不记得了。”素格尴尬的笑了笑,果真她不记人名儿的,心想这宫里还真是人才多,就这小丫头这份机灵,将来也是当姑姑的料。 两个人顺着宫墙,临到中午,甬道上并没几个人。过了二月二,一日暖和胜一日,慈宁宫小花园的花都依次开的繁茂,她最喜欢欹伸出长长几枝的榆叶梅,染碧渲红的,叶子小小的,嫩嫩的,一点不抢花的颜色,水红色满树满树的洇着,间关瞧见下面的嫩叶芽,谁也不拦着谁。倒比桃花好,只管花灼灼的,满树没一片叶子,总觉得不齐全。 进了景仁门,院子里寂寂的,连打帘子走动的宫人都没有。一个小苏拉轻声跑来,请她们稍等。素格便有些忐忑的跟小双站在廊下,等有人出来通传。只听一会儿隐隐殿内传来一两声抽泣,有几句低语,然后又归于寂静。 瞧着时候不对,皇后虽没歇下,可里面似乎有人在哀告。这下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又有一会儿,里面打了帘子,出来两个人,素格只恨自己不能缩了影儿,谁都瞧不见才好。可偏偏两个人沿着廊子走来,到了她跟前,她不能再装眼瞎,墩身福道,“宁嫔小主安好。” 宁嫔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顿了顿,看了看她手里捧的食盒,没说话,甩了帕子走了。 素格不由吐口气,虽没瞧真,可方才那哭声好像就来自宁嫔。前儿个宁嫔还在她这里得意来着,今儿个就在皇后这里被呵斥的哭,可见各有各的不易。 那边海若跟着出来送宁嫔,素格仔细瞧着,脸上瞧不出有没有恼意,忙迎了过去,“姐姐,我来给主子送太后赏的汤药。”海若目送宁嫔出去,这才道,“素姑姑跟我进去吧。” 正文卷 第七十九章 懵鹅 瞥着小双气定神闲的照旧在滴水下等候,素格趋步跟着海若往殿里去,低声道,“我真是没用,那日的事给主子办砸了,。。。”海若扭头瞧她,“素姑姑说哪里话,差事办的很妥当,您没瞧宁小主那几日的高兴劲儿?” 素格一怔,再瞧海若,笑意晏晏,不像安慰她的意思,这才突然恍悟,这种事,皇后筹谋起来自然不会只在她一人身上用心思,那日海若身上定然也备有一瓶,自己被大黄总管缠住时,那药照旧下进了汤菜里。所以宁嫔那日又被翻了牌子。 进了殿,皇后在明间窗户下倚着,气色不好,面色有些蜡黄,正拿着手头一柄黑漆如墨的如意把玩。见她端着药来,笑道,“早起刚喝了一碗,口里还苦着呢,这个先放着,待会再喝吧。”递过如意道,“怎么今儿个是你来送?正好,你给我掌掌眼,这玩意儿可还看得过去?” 素格打小就爱玉石,自己也能雕琢些小物件。早瞧出那如意是好东西,双手接过,仔细瞧了一回,墨玉本来罕见,能做成这样一柄如意,水头十足,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瑕疵,对着日头莹莹的,那雕工更不必说,如意并不繁复,要雕出大气来却不容易。 “小时候在我額涅那儿见过一个,比这个小,額涅说翡翠的都容易,这墨玉的可难寻。要这么大的,可只能是靠老天爷的赏赐了。”她額涅那柄,雕工极细,可額涅说,都是因为墨玉不纯,所以要靠雕工掩盖,就那一柄,也要十万两银子,这一柄,只怕拿个二十万银票外面也找不来。 皇后听了高兴,乐道,“他们说我还不信,素丫头你能瞧上,那便是果然好东西了。老二的好日子要到了,他那眼里,也难放进去什么的。”素格听说是给广禄生辰的,心里也惊讶了一回。瞧着广禄跟皇后这热络,情分确实不一样。 皇后命海若收了如意,瞅了一眼素格,“万岁爷最近又不来后宫了,宁嫔才来哭了一回。可我也没法子不是?那药也不能天天的用啊。” 素格讷讷的,就是能用,她也不敢天天给皇帝下药啊,这事儿论起来全家都要掉脑袋的。就那一回,她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还梦见把她奶奶捆起来问罪,她奶奶拼命护着她,说那药是自己拿给素格的,想要素格得宠。梦里乱七八糟,醒来摸着脑袋还在,一身冷汗把褥子都湿透了。 还没说正事,海若打帘子领了一个人进来,是那九。那九如今在御前很是得脸,升了乾清宫副总管。这个副总管跟他身上的副总管不一样,这个可是应证他在主子面前的信赖。 他带着皇帝谕旨,今年花朝节要到了,贵妃如今月份上来了,身子也安稳不少,后宫进了不少新人,要皇后打点着好好热闹一番。 那九恭敬的道,“主子的意思,年节下因为贵妃的事,都不痛快,到了花朝节,倒要给太后好好散散心,请主子娘娘琢磨着,去什刹海游湖,还是园子里去斗草赏红。” 皇后微微笑着,恭顺的先领了旨意,又跟那九打听万岁爷有什么想法,那九回着话,抬眼见了那边的素格,愣怔了一下,立时又恢复了谦卑的模样。 等那九走了,皇后也乏累不堪,想起花朝节,又不免头疼,皇帝随便动了玩心,这下面的安排可都得靠她打点,况且游湖十分麻烦,中间还有一顿膳食,帝后和几个有头脸的妃嫔陪着这才有同乐的意趣。这可比皇帝出巡驻跸一点不省心,没心思再跟素格说话。 素格见皇后疲乏,自己的事儿也没机会再提,只好先告退出来。 跟小双提了空食盒往外走,素格意兴阑珊。怕等不到花朝节,玉荣的事儿就要定下来。想想玉荣将来的日子,心里一阵寒凉。 她心里有事,脚下走的飞快,小双捣腾着小脚才勉强跟上。 “素姑娘这是要赶着干嘛去?”身后传来不悦的一声。 回头一瞧是那九,“那爷吉祥。”她忙墩身福道,“刚在娘娘那里插不上话,没想到又碰到您了。” 那九是得了二爷广禄的话,照应这个“懵鹅”,二爷那日就这么叫她的,还让那九琢磨了半天,也没搞明白。二爷说过,他在宫里,便不能让懵鹅出事。所以那九虽然忙的脚不沾地,也不得不叫住她。 “瞧您这一脸官司的,宫里讲究,最讨厌乌鸦脸子,谁碰着谁倒霉。”那九哼道。 素格也觉出自己挂相了,忙打迭起笑意,“谢那爷提醒。” “说吧,又碰到什么事儿啦?”要不是主子放话,那九才不想多管闲事。但既然瞧出来她又碰到事儿了,要不管,回头她触了眉头,主子又要絮叨。这程子,只要跟这素姑娘有关,主子就换了个人似的。一点不痛快就要罚人做苦差。要是在宫里出了事儿,那九怕主子把自己发配到宁古塔洗参去。 再说眼前这位素姑娘,命格果然有些惨。千里迢迢从喀尔喀赶来,本来是送进宫里做主子的,这会子提个食盒送点心汤水当使唤,也不知道她命里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素格看着那九一脸冰霜,口气却又十分无奈,便料到是广禄嘱咐过了。她入宫是替皇后做事,皇后跟二爷如今好的不分彼此,自己的事儿,跟那九说说,兴许他有法子,那九这个人,能进宫伺候皇帝,这么快又得了青眼,总能给自己出个主意吧? 于是心里有了底,便也不避讳,反正迟早都知道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那九听完,不动声色的看她,这丫头怎么尽碰到这事。上回是她亲姐姐闹家务,二爷把七爷都搬动了,搞得贵妃差点没丢条命,这回又是宫女菜户,事儿虽不大,毕竟牵扯到太后,怎么她什么都想管?也不看看她如今有没有这能耐! 要依着他以前的脾气,他早掉头走了。 可他偏偏没走。 这丫头倒不操心自己还是个宫女,也没想着谋个贵人答应的,至少不用起早贪黑伺候人。倒都是替别人求情。 正文卷 第八十章 出事 素格说完瞧那九瞪着自己不说话,心里惴惴的,知道自己提的事儿有点越性。 “那爷,我入宫多亏了玉荣照应,不然替皇后主子办事也没这么便当,以后咱们主子再有差事,少不得也要玉荣帮衬,您是不是也觉着,我得当回事不是?”她这是有些耍赖,还捎带着威胁。对着那九,她确实不像对着二爷那样怕。 话说回来,一个好汉三个帮,就说这次,要是玉荣非安排她在太后跟前伺候,她更不能有机会给主子下药了。 那九瞧着素格一脸的仗义,和一脸的讨好,竟说不出不成的话来。 素格又腆脸讨好的笑着,“那爷,您瞧宁嫔主子最近得圣宠,回头有了好消息,我给皇后主子办的差事就成了!” 那九本来听她耍赖还有几分理,再听她邀功请赏的一说,顿时瞠目结舌。 合着这位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还想着帮皇后替万岁爷诞下皇嗣,她还以为。。。。。。 那九突然有点愧疚,主子爷啊主子爷,怪道您说这是只懵鹅讷。可不嘛。您什么都不告诉她,她可不就是只呆鹅?! 那九咳一声,清清嗓子道,“素姑娘,您可知道,宁嫔除了二月二那次,其他都是被万岁爷记的空档?” 自从他想方设法把郭谦送到御前,皇帝仅有的几次翻牌子,大都是记的空档。宁嫔是夜夜被送到乾清宫,却只留在围房里,并见不到皇帝。皇帝身边,伺候的都是郭谦啊! 皇帝御极以来,早对嫔妃没有心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乾清宫里都是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要不说二爷真是精明,那个郭谦,一进乾清宫,就被皇帝留在身边,伺候起居了。自己这个副总管名头,自然也都是因这个来的。 佟六知道时也晚了,皇帝根本离不开郭谦,甚至背地里对郭谦的信任开始胜过了佟六儿。现在对那九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呢。 素格一听脑袋就炸了。 宁嫔是被记的空档?那她在慈宁宫那日还得意洋洋,一副圣宠在身的宠妃模样。唉,这人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人前显贵的时候,就少不得躲在皇后那里哭的时候。 那九想着郭谦那张纯净和气的脸,什么宁嫔皇后,哪怕贵妃,今后只怕都只能记空档了。后宫女人再多,奈何圣心简在一身。以二爷的心思,哪怕没了郭谦,后面也少不了王谦赵谦往御前送。 说了这会子话,那九还要赶回去伺候,告诫她以后遇事小心为上,真要关系自己性命了,再打发人找他去,说完匆匆走了。 素格郁郁的回去,松龄见她脸色,便知道事情没办成,陪着叹了会儿气,便回去陪玉荣了。 玉荣没法,只得认了命,只是不再爱管事,连着值夜,话也少多了,被太后问过几次,她们拿许是小日子到了混过去了。 这日早上,素格起来时,见昨儿值前夜的玉荣早就起来,坐在镜子前慢慢的描眉。 镜子里一张素水脸在脂粉描画下有了颜色,唇红齿白,玉荣偏头问好看吗,素格觉得心跳慢了半拍,玉荣别是想窄了吧? 结果玉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条斯理道,“我想明白了,这大约就是我的命。没法子,总归要赖着活下去,不如高高兴兴的,过一天是一天。”可素格瞧着她笑的不自在,像是脸上蒙了块布,总是假模假式的。 到了晚上,两人去铜茶炊躲着吃茶,茶水董见了两人笑呵呵的拿出两个不常用的成窑盅子,精心沏上茶,“这是上用的明前,刚刚送来,我悄悄留了点,你们尝尝。” 素格墩身接过,递给玉荣,玉荣喝着茶,怔怔的望着廊庑接着的宫墙,上面斑驳的斜影慢慢变幻着模样,在几道宫墙间流连。 “老爷儿下山了,又过了一天。” 素格听她话里的寂寥,心里也难过,玉荣不让她们再安慰,于是便什么都没说。 茶水董将吊炉上一壶滚烫的水取下,顺手关了炉火,在明灭之间道,“人打落地就是受苦来的,过一日,这十二个时辰就是你自个儿的,快活也是它,不快活也是它,所以不如不去想那些俗事。我记得前朝那个中堂大臣有句名言,未来不迎,当下不杂。 人一辈子,谁知道碰上什么事,想开些吧。总归是一个坎儿完了接着还有一个坎儿,既然都是坎儿,想它无用。” 素格跟玉荣听了,忽然有一番感悟,两个人都不开口,默默的想心思。 茶水董到前面奉茶去了,玉荣幽幽叹口气,问素格,“你家里可给你留心了?” 素格心底正翻涌,淡淡道,“以前瞧准了一家子,可如今我入了宫,不能让人干等着,怹们家一根独苗,业大族大,都盼着他早早立门户呢。” 说到鄂扎,家里偶尔的信里只随口提了一次,说是迎取了新人,如今小福晋日子也好过了,奶奶给她的信里嘱咐她别再想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没有瓜葛的人,惦记着就是苦。 玉荣瞧她一眼,说她只怕是心口不一,还惦记着人家呢。 素格苦笑,不想多说。心底却又想起送别的大帐下,鄂扎托酒缓缓向她遥遥的那一送,眼底无尽的无奈和苍茫来。 夜里素格翻出鹿埙,轻轻吹了一口,呜呜咽咽的一声,吓她一跳,可却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松龄往塌塌来寻她的时候,她正给玉荣绣鞋面,刚描的花样子蒙上去,还没下针,门就被撞开了。 “蝎蝎虎虎做什么,你的门在隔壁,乱闯什么!” 素格吓唬她道。这段时日,她最怕这些动静,瞧着松龄哆哆嗦嗦激动的说不出话的脸,素格强自镇定。 “出事了,真,真出事了。快给我倒杯水来。” 素格去给她取桌上的茶壶,手也跟着抖,茶水洒了出来。 松龄瞪大眼,一口喝完,“大黄总管的儿子,出事了!” 正文卷 第八十一章 尚衣 素格一听心里乱跳,“阿弥陀佛,出的什么事?” “我下了值,本来要回来睡觉,走到乾清宫夹道券门上,碰到以前咱们宫里的阿福。他拉着我问,可见到大黄总管,我说没有,,,阿福以前吃过大黄总管的亏,我瞧他笑嘻嘻的,就说。。。” “你快捡重要的说,是被打折了腿还是喂了蝎虎子?”素格打断她,松龄说话琐碎,从头到尾爱絮叨。急的火苗子上房了,她还在那里啰嗦。 小黄出事,八成跟他欠债还钱有关,人家打他一顿,扔臭水沟里,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回头还是大黄总管出面,找回点颜面。可架不住这小子不长记性,下回还惹事。 “哎呀这回不是,要被打折了腿儿,那倒是他福气了。” 小黄靠着大黄总管的关系,在四执库当差,混了个掌事,管穿戴档。四执库最顶顶要紧的差事,是给皇帝收验龙袍。 皇帝的外袍绣起来费功夫,从三织造「注: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织成匹料后,由如意馆画工设计彩色小样,五百个绣娘、四十个绣金工,一年下来也只能绣成一件,为什么呢,就是太精巧繁复了。金丝银线不用说,上面那些缀饰,不是一般人能用的米珠。不过一句话,给皇上用的东西,不用担心费工费料。内务府收的那么些上用的绫罗绸缎,放到最后也都被虫子糟践了,所以怎么精巧好看怎么使,费料费工了也不怕,只管往精字上下功夫。 皇帝的衣裳,不能怕麻烦,代表的是大夏朝的脸面,圣躬一出来,龙袍上抽巴了一根线头,那管衣裳的就得被砍头。 但龙袍是不能洗的,一洗就没了样子,废了。所以龙袍穿一次,就收到四执库,四执库呢,负责给皇帝收拾归置,龙袍收好了放在一溜到顶的高柜子上,来去都有记档。平日拿出来晾晒,熏香,除了污渍了的龙袍不能再穿,一件龙袍保养好了,也能反复用个十几年。皇上也不都是奢靡的。 那天小黄当值,他前一天晚上八大胡同吃花酒,瞧上一个刚开了脸的红倌人。小黄被他干爸爸惯的什么都不怕,加上酒多了色虫上脑,便非要那小倌人陪。 一行归一行,那红倌人以前做清倌人时,陪酒唱曲都是常事,可偏偏前两天才被人开了脸。一般能给红倌人开脸的,身家不会差。这行的规矩,刚开了脸的,跟新嫁娘也差不多,好赖过了头一个月,这一个月,单只包给开脸的恩客。就像人家小夫妻,刚成亲,情浓我浓的,不待见插进一个外人来。 小黄可不管那规矩,他的规矩就是他干爸爸。干爸爸这会子远着呢,就他自己说了算,于是霸王硬上弓,抢了人伺候他。 正搂着小红倌人在房子里闹呢,人家恩客得了消息来了,带的人也多,手也利索,上来就一通狠打,也不管他得没得手,逼着他写了一万银子的欠条,才放过他。 御前的人来送衣服时,他酒还没醒透,还为昨晚儿上的事儿不自在呢,外面又递消息,神武门上有人来找他,知道这是债主上门了,心里烦的慌,琢磨着躲一时是一时,今晚上就不出宫了。肚里有火,在那处处挑鼻子挑眼的,也没管哪宫里来的,非要为难人。 那送龙袍的是御前尚衣,说话虽温吞,话里话外也不让他。吃了几个瘪,小黄大人急了,火气上来,瞧又是个新脸子,八成刚当差事,不知道他的厉害,心想外面受欺负,在宫里不能受这啊臢气,想也没想,窝心脚就上去了,双方厮打开就什么也不顾,他又使坏,把人裤裆扯了。 太监虽然只是半个人,却是最要脸的。平素人糟践一声“老公”都不爱听,这当众被扯了亵衣,可是没脸活了。鼻青脸肿的,衣裳拉起来,包着亵衣就滚了回去。 坐那垂头,等酒醒了觉得不对,问了才知道是御前的人,吓得脸都绿了,跟那直发抖,还没想出法子呢,内务府和敬事房来了两位大人,先拿了他,捆了扔库房里,然后拿当值的一个一个盘问。 他平素可太不招人待见了,得罪人太多,这会儿听上面来查,竟没一个替他说好话,一五一十的都不算欺负他,还有添油加醋的,都看风向呢。您想想,御前的人,轻易能得罪吗,也就是他,喝了点黄汤,欺负人眼生。谁知道这回是主子万岁爷亲自过问,于是就连他前一晚跟人争小倌人挨打欠债的事,也都翻了出来。 派的人回去一回禀,主子盛怒。朝廷律例,官员不得嫖娼宿妓,如今宫里的太监倒逛起了八大胡同,还跟人斗狠抢倌人。旨意就下来了,打一百板子,没死就扔出去。 “这,这怎么话说的?。。。就扔出去了?人呢,可还活着?”素格结结巴巴问。 宫里打人里头讲究多,看着打的稀烂的,没几个月又能活过来的不少。还有那种外面皮都不怎么破,人还没下凳子就没气的也有。 小黄到底是大黄总管的干儿子,宫里都知道,要是下手轻了,没准儿还能留条命。 他是留了条命,可要是没被打死,腿脚却废了,玉荣嫁过去还得伺候一个废人,这辈子可真没什么盼头了。 “扔了扔了!说是打完了,只有进的气没出的气,卷起来就扔乱坟岗子了。福子直咬牙根保证,肯定是没命了。”松龄一口气说完,坐着瞪眼,其实她到这会儿也缓不过劲儿。 妈耶,这小黄是真的就死了?这么着,玉荣可就捡回一辈子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宫里惹了主子没命的时常也有,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真。商议半晌两人觉得还是暂时不告诉玉荣,赶紧去打听消息,等敲真了,再把这天大的好事告诉玉荣。 “可别闹乌龙,荣儿经不起这一惊一乍。”素格跟松龄说。两人便都呆不住,各想法子出门打听去了。 正文卷 第八十二章 下手 到了晚间,慈宁宫里消息都传遍了,说小黄这回把天给捅漏了,主子万岁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圣意震怒,指着佟六儿问,太监也是人,打人不打脸,这狗奴才也不知仗着谁的势,乾清宫的人都敢这么欺负,连主子都没放眼里,敬事房总管还要吃饭的家伙干什么?! 掌灯前,大黄总管就已经在太后屋子里跪着,被太后狠狠骂了一通。说他装了狗尾巴就以为自己是狼,其实什么东西都不是!自己没活明白呢,还收那么些个干儿子,一个个惹事生非,无恶不作,平日不伸手去管?自己这会子撇得干干净净,上慈宁宫哭来,有什么用? 其实都明白,太后那么精明个人儿,什么事不知道?只不过以前听到小黄的劣迹,瞧着大黄总管面上,睁一眼闭一眼,当没听见。这回惹大祸了,连太后都有了不是——归根到底,大黄仗着谁的势?还不是慈宁宫!活活的打了老太后的脸,外面说起来,那可是慈宁宫大总管的干儿子,可不让她恶心的慌吗?太后正觉得丢人呢,大黄总管自己还撞上来了。 骂着骂着,又想起玉荣,老太后庆幸自己犹豫了几天,要不然,这会子给玉荣赐了婚,让旁人怎么想她?还给这种东西赐婚,慈宁宫的脸面丢的可是彻彻底底了! 大黄总管涕泗横流,他何尝不知道这会子来是讨骂来的?可是要缩脖子躲起来,回头惩戒会更重。为什么呢,主子没消气呀! 所以大黄总管深知太后的脾性,他来了,让老太后撒足了气,这大事就能化小,小事,,,今天可真不是小事!他来也不纯粹为求情,人都打成那样了,还能看吗?活是活不成的,就怕连累自己,被万岁爷一起打发了。 大黄总管偷偷擦着脑门上的汗,听着太后的申斥,暗地松口气。只要太后主子能骂出来,自己的命还有顶戴就保住了。 果然太后最后只罚他跪在廊庑下,思过去了。 乾清宫里,郭谦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给主子万岁爷丢脸了,都是奴才心性不足,本来想忍来着,为了主子又多嘴辩了几句,手脚又没功夫,被人欺负了,奴才就该死,求万岁爷赏了脸面,让奴才去了吧。” 皇帝面色阴晴不定,坐在大花梨木案后,一本奏折一本奏折的看,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 郭谦进乾清宫后,一直都恭谨谦和,从来都不会大声跟人说话,这么绵软的一个人,送了趟衣裳就被扒了裤子——回来他也仔细看了,里衣扯了两块耷拉着,好在外面的长衫尚能遮丑。只是脸上的白净成了烂泥污,脸上开了杂货铺子,简直没了人样。 这会子他在地上哀哀的哭,皇帝的一颗心揪的极紧,喘不过气来。 他在犹豫。方才他气头上,直接命人拿了犯事的太监,呵斥了佟六儿,佟六儿不敢多嘴,亲自去打发了小黄,回过头,又瞅机会递话,那小子仗的是慈宁宫黄池的势。 打狗看主人,挖出秧子带着蔓,这事好像急躁了,其实回头悄悄处置了更好。如今闹的这么大,太后那里不好见面。 可听到郭谦自己要杀自己的头,他心里又怜又气,自己跟前的人都怕成这样,又哪里来的天威?在郭谦心里,自己连他都护不了,还当什么皇帝? 皇帝自己觉得杀伐决断睥睨天下,可其实每逢遇事总是前瞻后顾,算计太多,轻易拿不定主意。这会子听郭谦要寻死,终于下定决心,过来亲自拉郭谦起来。 郭谦揉了揉眼睛,满眼依恋看着他道,“奴才让主子为难了,奴才真是万死!” 殿里人早都退出去了,没人敢进来。皇帝解了自己的汗巾子,一点点细细的替郭谦擦脸上的脏污。郭谦巴巴的盯着自己的主子,深怕一眨眼就看不着了似的。 皇帝只顾仔细给他擦拭,并不去瞧他的眼睛。良久才道,“朕要是连你都护不住,白活了。放心,以后朕不许任何人欺负你,你就安安心心的陪着朕。” 郭谦“唔”了一声,按着皇帝的手道,“爷别动,仔细脏了您的手。奴才自从跟了您,眼里心里就只有主子,奴才今后只有尽心伺候的份儿,好歹今儿个爷全了奴才体面,再有下回,奴才也不回来了,只寻口井跳进去完事儿。” 皇帝一听噙着笑意问,“你就这么舍得弃了朕一个人去?朕还等着你给朕画的像呢,朕瞧你比如意馆那些画师强多少倍,把朕都画活了。” 郭谦柔柔笑道,“他们画主子时,战战兢兢,主子也严肃,所以只画出了威,奴才画主子的时候,瞧主子是不一样的。。。” 皇帝看他说着说着脸先红了,不由心头大悦,这个郭谦,侍奉自己时极恭顺,可却不是个怕事的,在他跟前并不畏畏缩缩,归了齐,全靠一份心,这份真心才是极难得。 心头意动,自己去放了帷帐,郭谦面露春色,却执意不肯,嫌自己一身脏泥烂裳,非要去洗漱干净了再来伺候。 走出大殿,郭谦吁出一口气,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主子爷心思深沉,自己要不先逼他一逼,只怕他到了太后那里又拿不定主意,被太后一问反责怪他鲁莽。这位万岁爷里子面子全要,伺候他可真不容易。不过如今已经慢慢摸到了他的脾性,日子再久些,等到皇帝一天都离不开他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回到自己塌塌里,收拾差不多了,窗外一声咳嗽。 郭谦忙出门给那九请了安,那九端详了他一眼,“瞧着都妥帖了?” 郭谦笑着掖手道,“都按爷的吩咐,那小子一点都没防备,奴才两句话他就急了。” 那九嗯了一声,打量他道,“昨晚上酒里的药下得也刚够份量,他那会儿脑子肯定没清醒呢。不过,你那裤子是你自己扯的吧?他吃了药,手里没那么大劲儿。” 郭谦嘿嘿道,“那爷您圣明,不只裤裆,奴才这脸上,都是自己招呼的。不然,主子也不能拱起那么大火不是?” 正文卷 第八十三章 偷听 素格交待完差事,手头便没事儿了。玉荣如今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腔子心思都在差事上,她们可以借机偷懒了。 方才走的急,身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站在庑房下贪凉,风一吹后背又寒浸浸的。 大早上,太妃就来了,跟太后商议花朝节怎么游玩。宫里难得有放松的时候,算起来好些日子没游湖了,今年春色又赶的早,到园子里去游湖赏景,谁不高兴呢?皇后正愁的慌,有太后跟太妃拿主意,正好省了她费心思,所以这会子慈宁宫里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连皇帝都得了信儿带着怡亲王来凑热闹。 这会儿下了值,却不想就回塌塌里窝着。春色正好,慈宁宫小花园花开的热闹,她早都想去瞧瞧了,一会儿那边散了太后是要歇觉的,这阵子园子里没人,可以自由自在玩会子。 素格拘束了这么些日子,难得偷空散上一散。本来嘛,她就不是那种能被拘的住的,人生苦短,得逍遥快活就赶紧逍遥快活,除了御花园,整个紫禁城就只有慈宁宫有自己的小花园。御花园等闲不能去,守着慈宁宫她们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花儿盛开后,叶子拼命的发,才几天功夫,树林子已经有了郁郁葱葱的味道了。素格跟旁人不一样,跟花儿比起来,更喜欢瞧树上稚嫩的,薄薄的新芽。前几日梨花满树,冒出来的点点新芽像点缀,粉白嫩绿的,那样的色儿,染衣织布可描画不出来。 咸若馆后面是一片水,水心有攒顶的亭子,红色的亭子在中间连起两侧游廊。水下面有荷,没到时节,荷叶还没发芽,不过想来过几个月就是一片田田模样。 水的旁边就该有山,园子里松柏最多,自然离不开山来托衬。是以园子里处处有太湖石堆出来的假山,依地起势,不算很高,却极有气势。 东边的假山后有一块长石,头顶是一大片绿荫,坐这里散心最好。地方僻静,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有人,里面瞧外面却一眼无余。她早瞧准了这地方。 早起晒到这会儿,石头也热乎了,摸着是温温的,极舒服。素格自然的就躺了上去。眯缝了眼去瞧天。 疏疏朗朗的树叶儿挡住头顶的一片天,叶子间空出的地儿让给了金芒,叶儿微微晃动一下,光影儿就来扎人眼睛。往深了瞧,云朵如絮,一团一团的缀在瓦蓝瓦蓝的天儿上,跟在草原上一样。素格叹口气,去年这时候,永常最爱叨根草根儿跟她并排躺在草地上说话。草原上草多,根也长,永常一说话,草根儿就点头,鸡啄米似的,啄到她脸上痒痒的。 只是草原上的云朵是远远的,紫禁城里的云朵却近,近到看得出云朵绵软的质地,忍不住伸手去捉,捉到了拇指间就想捏,她的拇指食指轻轻弹动,就把云朵儿挂在手心里了。 快要眯瞪着了,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素格惊了一跳,又想她这地方选的好,根本不会被人察觉,只要躲好别出声,外面发觉不了。她缩起身子,一动不动,生怕碰出响儿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倒也不为难,借这个事儿探探底儿,那边主子倒是更宠信他了。另外还为的敲敲黄狗的威风,手伸的也太长了些,上回直隶总督挪位子,他在老主子那儿荐了杭州一个同知,资历又比咱的人老一点,差点坏了事。。。。” 是那九,素格不知他跟谁说话,想来是极私密的,两个人特意走到这假山处,不想人瞧见。 那人极轻“嗯”了一声。虽然极轻,素格还是听出来,那是怡亲王广禄。 那九接着道,“上回皇后送他了那么些银子,也没把素姑娘的事办妥当。听说后头还处处掣肘,跟素姑娘不对付。奴才想,可能他觉出点什么来。所以,这回收拾了他干儿子,也给他醒醒脑。宫里他的人不少,他要是不听话,这总管就该换换人。不然有的事不好办。” 素格越听越怕,好多她听不懂,可那黄狗自然是指黄总管了,这么说,小黄出事并不是意外,乾清宫的人是故意找茬儿去的?顿时手脚冰凉,她求那九帮忙,结果小黄死了。虽然那小黄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可到底是一条命,因自己而死的。 皇后,真是一心要把自己放进后宫,为的什么呢?难得就为了下药这么简单?她摇摇头。 怡亲王屡次要自己万事听皇后的,到底自己是被当做什么棋子,又用在哪里?这个怀疑让她开始恐惧,皇后求子怕只是第一步,他们到底在布局什么?要知道,宫里宫外,这两个人,一个把持军务,还在不遗余力的安插亲信,另一个操控宫里庶务,宫妃如今都以皇后马首是瞻,对皇后的信赖惧怕有时超过了太后。 加起来,大夏半个家底儿都在他们手中啊。 广禄又是为什么呢?莫非他跟皇后?素格觉得好像越来越清楚了。 入宫以来,她虽然只见过皇帝几面,也瞧出些不对来。皇帝面黑,可颊上总是微有酡红。自然一般人看不出什么,可她见过简亲王病倒的样子,觉得两个人极像,那是身子虚到极致才有的假阳。她一直疑惑皇后为何那么着急求子,假如她的怀疑是真的,那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广禄为皇后求子,到时候寡母幼子,他自然大权在握,其实比自己做皇帝更省事。 勘破怡亲王跟皇后之间的秘密,素格瞪着不远处一株比她还粗的松树,气都喘不上来。 这大约是大夏国最大的秘密了,她却不知不觉早已被卷进来了,不知能不能善终。她欲哭无泪,嘴巴张了又张,骇的三魂七魄都飞出了身子。 京城的春日风极多,随时随地都能平地起风云。这会儿功夫,树枝从轻轻摇摆,到风声大作,也不过转眼间。地上的灰土被卷起来,偏偏吹到她的眼里,这会儿偏又迷了眼。 人迷了眼,不知觉的就用嘴去吹,她刚吹了一下就醒悟过来,立即停了下来,把头埋在胸前,再也不敢动了。 正文卷 第八十四章 痴病 她没动静了,外面说话声也停了。 天地间一下子忽然这么清净,只有风往复的簌簌吹着。 觉得熬了有一个时辰的光景,外面的人才继续挪步,说话声渐渐远了,愈发低的听不到。 脚步声远了,她才终于放松下来。那草根儿粘在她脖颈儿上,拨了一下拨不掉,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大汗。 脑海里忽然想起她奶奶的那些话来。 上回奶奶见了广禄,曾经问她来着,说这么俊的爷们儿也没听说有什么怪疾的,怎么就不娶福晋?她答不上来,糊弄几句道,兴许人家爷们儿志不在此。她奶奶最爱这些话题,听了瘪嘴儿道,要是身子没毛病,那就是心里有人儿,为着那人娶不着,这才苦熬呢。没听说嘛,汉人有句湿啊干的,挺好记,也挺让人难过的,奶奶记得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时奶奶非赌咒发誓,说肯定是这样儿的,要她等着瞧。她就笑笑,大丈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要有其他志向,不娶妻并不奇怪呀。 可她奶奶非认定有这么个人,最后不知怎的提起舒兰,拍了大腿道,肯定是喜欢自己的嫂子!两个人长的都好,皇帝又不待见后宫,舒兰深宫寂寞,要广禄心里有她,两个人还真是一对儿璧人! 素格听了更不以为然,宫里规矩那么多,小叔子一年难得见一次嫂子,就是见,也不过远远瞧一眼,话都说不上,什么爱啊情的,奶奶肯定是话本子看多了,编排起人来劲儿可真大! 她奶奶却神秘一笑,宫规再多也没有人的办法儿多。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家两人以前就不相识?说不定早就芳心暗许,却被棒打鸳鸯。这如今剪不断理还乱的,藕断了丝还连着呢! 素格哂然,不置可否。 谁知她奶奶见她不信,就给她翻起老话儿,说他们那拉氏根子上都有这毛病,从太祖起,就宠一个宸妃,宸妃死了,太祖没熬一年,也跟着去了,那么大一个汉子,天下都打下来了,走的时候瘦的没了模样,听说都成肉干了。后来,太祖的儿子,为了一个汉人女子,江山社稷都撇下不要了,出家当了和尚。 瞧着先帝,就宠贵妃。贵妃先前是嫁了人的,可那又怎么样?等贵妃守了寡,非要接进宫,把太皇太后气得躲进园子现在还不出来。要是先帝身子骨硬朗些,人家广禄只怕就不是怡亲王,坐在那个位子上的。。。 素格听了这么多秘事,将信将疑,她奶奶一张嘴,什么都敢说。她忙堵了她奶奶的嘴,吓唬说再瞎说就去告诉阿玛,她奶奶才嘟嘟囔囔闭了嘴。可仍坚持道,他们那拉氏的男人打根儿上都有这个痴病,犯没犯,要瞧遇没遇到那个人。 这时那些话一字不差的钻进了她脑子里,她突然觉得奶奶说的未必没道理。不然,广禄这样帮皇后总觉得说不过去。 闷闷的呆了半晌,左右打量没有人影儿了,这才怏怏的出来。好在没碰见谁,吁了一口气,整整衣裳,忙不迭的出了花园,沿着夹道快步往塌塌走。 心里念着,那会子有风,该当是听不到她那吹气声的。一面安慰自己,一面紧着走。 前面拐弯就到了,她终于松口气。谁知一转弯,就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见魂飞魄散,珠玉般的脸上,一双弯弯如秋水的眼睛直直的瞅着她。 她吓得能听到自己心跳,心想这回完了。瞧着定是刚才被发觉了。 可人家还没开口说抓贼,自己不能认啊。强作镇定的墩身行礼,笑了笑道,“真巧,又遇到主子了。” 这是第二回在军机处外夹墙里碰上,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打死也不走这条道了,宁可绕远点,从乾清宫西边甬道走。 怡亲王背着手,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不巧。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奴才才下值,主子怎么知道奴才走这条道呢?主子找奴才有什么事,奴才听主子吩咐。” 她心里虚,越说越不像,干脆装傻。 怡亲王面上不露声色,瞧着她强自镇定的样子,心里想笑。也不知道刚才的话她听到多少。 “刚才想起有个东西忘在值房了,这会子取了回慈宁宫去。太后太妃还等着呢。”说完,转头对跟着的苏哈道,“你把东西交给素姑娘,自己回去吧。” 广禄本来就是回来取东西,遇到那九便进花园说了几句话。可没成想被人听见了。 那九当时杀心已起,他拦住了,先遁了形,让那人以为安全了,瞧清楚是谁了再说。就那几句话,知道了他并不怕,料着那人听了也不敢去万岁爷那告发去,毕竟道听途说的事儿。 后来发现是素格,广禄便让那九走了,想了想,取了东西来堵她。谁知她还是那么笨,果然撞了上来。 怡亲王在前面走着,她错了一个身子跟着。托着的盒子不知装的什么,极重。两个膀子一会儿就酸痛起来。 怡亲王琢磨人心是高手,这个时候却不急着问话,自己悠悠的踱步。 她越走越慢,心里的苦恼累积起来,加上自己的怀疑,也有那些话带来的恐惧,将自己心里搅得上上下下的。这位爷历来威严,不说话就能吓死人,她连皇帝都怕成那样,更别提眼前这位二爷。 这样的平静裹藏着风雨,她都能闻到风雨欲来的那股子气味。 不能不说话呀,他开了口,自己就知道怎么答了,就能想辙了。 “挺能忍啊。”终于开口了。 素格长吁一口气。支吾搪塞道,“主子您说这东西吗?是挺沉的。” 广禄沉下脸,停步转过来看她,“进宫有些日子了,吃了多少肉?” 素格“啊”了一声,僵在那儿。 广禄接着哼道,“嘴皮子如今抹了油吗?早知道进宫变成这样,不如不让你来。” 素格诧然,才明白过来,“主子不是一直就要奴才进宫帮衬皇后吗?如今奴才进了宫,您又不乐意?” 广禄拿眼睛瞪她,不说话。她这才醒悟过来,二爷可从来没说要她帮衬皇后,只说过一次有事找皇后。 正文卷 第八十五章 海棠 她心虚,想把话圆过去,便从怀里掏了帕子出来,恭恭敬敬递过去,“上次劳主子垂怜,奴才如今已经好了,主子的帕子奴才洗得干干净净的,现下还给主子。” 广禄倒噎口气,瞧着送到眼前的帕子,也不接,默了默,波澜不惊道,“不要了。你扔了吧。” 送出去的东西还有还回来的?这是多不待见自己呢。 斜眼瞧着她愣怔在那,嗡声道,“脖颈儿上还沾的草。。。别跟草原上一样,拿慈宁宫花园的石头当塌塌,风大,小心着凉。” 她这里一心还在琢磨那句扔了吧。 主子的东西,她怎么敢扔了,那可是不恭敬,料着她们这位主子也不是心大的人。可也没有个姑娘家揣着个男人的帕子,让人发现怎么说得清?这些日子她不敢放塌塌里,成日带在身上为的什么?就怕玉荣瞧见说不明白。可带在身上,帕子就像火里的炭,一厘一厘的烫手。心里犯着难,随口怏怏嘟囔,“以前从来不敢,天暖和的,并不凉。” 说完还想打个商量让广禄收回帕子,见广禄已经换了副神情,叠手怜悯餍足的看她,这才悟出来自己又落进他的算计了。 她太年轻,没有跟人周旋的经验,来来回回嘴里肚里打机锋,她最不擅长。可他是这行里的老祖宗,对付她只要三拳两脚,她就溃不成军了。 “主子,奴才是说,刚从花园穿过来,湖边坐了会儿,石头晒的烫,并不冷。”没法子,只好先认了再说,“主子要是想去,奴才带您还从揽胜门进园子穿过去,那花现在开的倒罢了,湖边的嫩柳芽一片雾蒙蒙的,奴才今儿才知道什么叫烟柳弄晴呢。” 广禄见她咬死不认,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盒子道,“那前头带路吧,别杵着了。”说完已经阔步走了。 素格手里一空,连忙跟着,边走边说,“主子您别累着,还是奴才拿着吧,奴才。。。”广禄便真的停下来,伸手递过来。 她扎着手站那儿瞪眼,她也不是真的要接。盒子实在是太沉,胳膊抬都不想抬了。不接吧,自己刚才嘴里可骨碌出去了。 广禄鄙夷的看她一眼,扭身继续走,素格蔫眉搭眼的跟上,再不多嘴。 小花园一角,是一小片的西府海棠。都是老树了,连成一片分不出彼此,成了林。别的花已经开的意兴阑珊了,就它一树树的娇嫩。显然刚才那阵风劲力不小,树底下已经铺陈了一大片落英。 正是花期,簇簇的淡粉小花,干干净净十分悦目。海棠离不开叶子,肥瘦有度的绿叶子配海棠的明媚恰恰好。近旁还有两丛棣棠,明黄柔弱的花瓣,郁葱葱的叶子,开的各不相干,各自有各自的热闹。 广禄在前面走,他辫子上结的两个水头极足的翡翠坠子轻轻碰着,极脆的一响,风簌簌吹过,树上花瓣随风飘坠,一两片嫩蕊留在他头上再不肯下来。 他放下盒子,踏过落英,抬头在树下细瞧。 素格跟过去,也瞧得高兴。偷偷在后面踮起脚去够一朵,拽了几下没拽动,反倒撼动了树,纷纷扬扬的落了一片花雨下来。 广禄被惊动,回头看她,隔着片片花瓣儿,她跳的笨拙,只是眉眼间十分灵动,红而饱满的唇,纤薄的身体。他心里突的漏了一拍。 素格狼狈的在他的注视下收了手,尴尬道,“奴才觉得好看,想着给主子摘一朵细赏的,是奴才没用。” 这时候,她的话是不是真心,广禄一点不想去跟她计较。 他个子高,伸了手去枝头,折了一枝下来教她,“海棠好看的是未开的花苞,全开的朵儿是白色的,热闹到了头,没意味了。” 素格是粗心的,总觉得海棠颜色葱茏,没留意过竟然有这样的说头。她细看去,果然,海棠花苞外面是最深的玫红,绽开的朵儿上染了红晕,瓣儿却是白色。开得最浓郁的,却是白色多,红的少了。 “它竟是会变色的?” “这便是它的好处了。跟人的际遇一样,豆蔻枝头时,自然千娇百媚,得人宠爱,再开到荼靡,识得红尘百味,褪去一身娇嫩,愿意至淡而无色无谓,所以素衣了。” 素格没见过他这般怜花惜弱,仔细瞧他,月白的团花褂子罩在他挺拔的身材上,不像个威严的王爷,打扮的却像个书生。奶奶总夸广禄生的好相貌,今日瞧去,真是公子如玉。 可是即便说的像参悟透的僧人,心里却抛不开那个位置。素格心里叹息,可见人人缘法不一样。 “主子说的更像我们女子,闺阁里是娇客,嫁了人,就为了夫家,子嗣活,慢慢熬干了自己,最后只好无所求了。”素格想起福慧,皇后来。 广禄爽声笑起来,原来一朵花,在各人眼里也并不相同。他看到的自然是权力,有了权力,自然眼前是千般迷人,等没了权力,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要做的事,都需要权力。 素格见他忽然笑起来,有些不明白,“奴才愚钝,自然只看到眼巴前的自己。可奴才觉得,这海棠的结局也太凄凉了些,倒不如桃花梨花,索性开就开它个绚烂,方不负了这春光不是?” 广禄听了也不说话,慢慢的往湖边走,心里惘惘的,方才自己有些失态了。 素格捡了盒子,讪讪的跟着,几次想说句什么,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两个人这么僵着,一个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 “皇后想生个皇子,将来这大位要坐的是她的儿子,多尼一家子才有靠。”走到了临溪亭,广禄瞧着一汪碧水道。 他得将话跟她说透,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济了,如今靠着参茸养着,外面人不知道,可没准突然会来个山陵崩。他不想到时她稀里糊涂,行差了路。 素格本来以为石头后听到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只要她不认,广禄也拿她没法子。她刚才一直巴结着,就是想让广禄对她放下戒心。 可不妨广禄直接跟她提起来,捅破了这一层纱,她便再没回头路了。 可细想想,接了那瓶药,自己就已经无路可退的。 正文卷 第八十六章 不能生 内心挣扎了一下,“奴才不懂这些,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就想着平平安安在宫里伺候几年,将来回去陪着阿玛額涅,侍奉他们终老就是福分了。” 她希望他能听得懂,她只是想尽自己本分,不想掺合进他们的这些污糟里来。自然,都是因为她没有那个胆子跟皇后决裂,转而投靠皇帝。舒兰她不相信,对于皇帝,她更不敢相信。 她灰心丧气的低头,其实又何尝不知,想两边都讨好,根本不可能。 广禄却不理她,只管自己道,“皇后的意思,宫里其他人都能生,除了贵妃。” 素格大愕。这才是他们真实的打算,她还以为皇后一心只为求个嫡子,真是太简单了。她现在真是后悔自己干嘛躲石头后面偷那会儿懒了,不然,二爷也不会跟她说这么多了吧? 皇后要将来登临天下的是自己的孩子,贵妃的孩子便不能活下来。低位的嫔妃没法跟她抗衡,但贵妃却可以母以子贵,将来跟她平起平坐。 “你是我旗下人,是我送进宫来的,我也不想瞒你,皇上的身子,里面已经是空的了,只是瞒着外人,也瞒着太后。皇后有没有嫡出子都不要紧,只是贵妃的孩子,不能平安落地。” 他皱着眉头,说的十分平常。跟方才品花的书生浑然不是一个人。 “二爷的意思,是要。。。”她的声音都在抖。 “我不瞒你,这事我应下了。”他见她怕的那样,有些不忍心。可宫里的事情,能说出来的只一二,比这更丑恶的多的是,她每日当鸵鸟,埋了头只当这世上都是玉洁冰清,干干净净,原先在自己家里无妨,可进了这吃人的地方,捂了耳朵便以为清净了,实在是天真。太天真,在这宫里可活不长远。 他悚然一惊。先前送她进来,不过是布一枚棋子,棋子最后活还是死,跟他无关。他在这宫里有那么多棋子,不少也不多这么一个。 可自打她入了宫,他却偏偏睡不着觉了。 夜里常梦见她被拿住,皇帝听说是他的人,立时拉了出去杖毙。有几回他梦里醒来,发觉自己身上都是汗。 有时候他也纳罕,筹谋了那么大的事,从来都没有心虚过,到了一个小宫女这里,却要做噩梦?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现在的皇帝不是雄主。不但不是雄主,心眼还不够大,对臣下十分猜忌。先帝最后为什么对皇位承继起了动摇之心?原因也是看透了皇帝私心太重,没有能力却嫉贤妒能,不是承大业的人。 大夏立国不足百年,可北有鞑靼虎视,南有藩王坐大,吏治不清明,国力不强盛,河工、盐务、海务样样亟需整治。可皇帝登基以来,不修河道,以致于江南富庶之地也年年有涝,不理吏治,国库空虚,而皇帝只把自己的内帑看的紧,不去想法子扶农桑,兴水利振军事,这样的皇帝,大夏不需要。 他想要做的事,都需要在那个位子上才能完成。 “皇后那边已经安排了,收生姥姥是妥帖的,内务府也不会有问题。这都是到最后才会用的法子。未必用的上。” 这是什么意思?她听的实在费劲。可还是透骨冰冷。 她不是个聪明的,所以反应没那么快。未必用的上几个字,在她这里还积糊着。 “奴才只是太后宫里的,这些事插不上手。”她偏了头,只想出这个理由。 广禄点头,“能不能插手,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一肚子的事,能告诉她的暂时只这一件。 “皇后,,,皇后那里的差事,你都先跟那九商量了,听他的意思再办。”犹豫半天,还是交待给她。这呆鹅,不跟她说清楚,怕她着了道儿。 一提那九,素格心里立刻松泛了许多。那九脾性虽大,见了她不是愁眉就是怒目,可她就是不怕他。这回那九分明没搭理她,后头却替玉荣除了那么大一个祸患,她就是愿意信赖他。人跟人,真的就是投味,这种味,说不清道不明,却能在心上实实在在的感到。 素格深吸了口气,湖边的春意盎然,垂柳新发的芽跟几行梨树上鲜嫩的新蕊向远方延去,青青白白的,格外养眼。 空气里有梨花的凛冽香气,不过素格觉得这大约是自己的想象。她小时候住的屋子外有一颗百年的梨树,每年落花时节,一片一片散落在后面小园子里,园子里有小渠绕行而去,她常瞧着那花瓣儿起起伏伏,随波逐流的流到外墙去了。奶奶总是能嗅到梨花芬芳,她却是闻不到,可奶奶说话时的颦笑,和家里那股子柚木家具的味道,大了以后,见到梨花就会像副画让她全记起来。 “奴才听主子的,有什么事儿跟那爷打商量,奴才听他的话,就跟听主子的一样。” 她嘴里恭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儿,那九不会害她,到时皇后要对贵妃动手,她就求那九去,兴许那九有法子让她躲过一劫。 本就是个心里不藏事的,有了应对法子,就轻松了。手里的盒子也不那么沉甸甸了。 广禄看她容易的就高兴了,心里发愁,她到底听明白这里面的险恶没? 可瞧着她乐呵呵的模样,又想,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眼下她这样的,快活一日是一日。 自己心里也忽然轻快了许多。伸手去她扎了两把子鬏的发顶,摘下两朵细小的花瓣儿——她在微风里走,却没想到头顶上的梨花淘气,坠在她发间不肯离去。 素格一下子没料到,心里发紧,往后退了一下,讷讷道,“不敢劳烦主子,奴才自己来。” 广禄不敢去瞧她的眼,她眼波清凉,被她瞧着,他浑身都舒坦松泛。可瞧久了,他怕入了心,从此忘不了了。现在他还根本没有惦记一个人的资格,太耗心力。 他封住了心,却拦不住心底刚起的念头。往前走了几步,探身折下一枝梨花,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正文卷 第八十七章 忍的辛苦 杈子之上,三两朵梨花绽的刚好,折下来当作簪子插进她的鬓发。到底是年轻的女孩子,怎么打扮都好看,乌黑的发上几蕊鲜嫩,站在柳荫下,微风拂过,裙角荡起微澜。 他退后两步细瞧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素格委屈极了,手里是因为托着盒子,躲不开也拦不住,只好任由他给自己簪花,不然肯定躲开了去。 这算怎么回事啊?主子瞧她哪好,就配的上他摘的花?她只觉得这时自己就像条案上供的那耸肩瓶,为了广禄插了一头的花。 七爷瞧的乐不可支,在廊子下面用手里扇柄遥遥指着,“哎哟哎哟”的叫个没完。他刚来,太后她们说完游湖兴致正高,也不歇午觉了,拉着太妃太嫔跟皇后抹叶子牌,他就跟在跟前凑趣,他是老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啰里啰嗦。皇帝是不玩这个的,跟着凑了点银子,押着太后跟着随喜。瞧了一会儿牌局就退出来,顺便叫了老七,别在那碍手碍脚的。 老七被他叫了,不情不愿的跟着,往小花园这边来了。 谁知道走了没几步,竟瞧到了热闹。老七头回见广禄这样,嘴角直抽抽,当着皇帝不敢太放肆,只能哎哟哎哟的,皇帝凝眉瞧着,一段风花雪月被他喊的心慌,斜眼道,“你是抽了脚筋还是发了热症?” 这样好的春日里,那两个人就是一幅画,远远瞧着郎情妾意,广禄生的自然是俊逸洒脱,那个宫女,也一般的是个妙人,眉目含嗔,顾盼生辉。 杨柳岸晓风湖色,有一双璧人。 他也有过这样好的少年时光。若不是贪了这大位,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第一次见魏佳氏玉琦,也是在一个春日,她在树下折花,还是皇子的自己刚散了学,从上书房出来路过那里,那段时日他为了博皇阿玛一赞,差事学的极累极辛苦,猛然听到少女咯咯大笑,才发觉时光若水,早已又是春华似锦。 他鬼使神差的一冲动,过去替她折了花,谁知人家根本不领情,反过来怒目而视,丢下一句“哪里来的登徒子”,啐了一口便扔了花夺路而逃。 一世的姻缘却从此种了根。他想了许多法子知道了她的身份,也不顾先皇和太后的阻拦,一定要迎她回家。 他也瞧出来了,眼前的广禄跟自己当年如出一辙。他在心底起了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恼怒。 名份上宫女子都是皇帝所属,皇子或外男不能动心思,广禄这是想做什么? 七爷瞧够了,见皇帝神色不对,忙打岔道,“二哥拿什么去了这么久,我去瞧瞧。”说完急匆匆奔广禄而去。 这是给广禄提醒去了,皇帝也没拦。 老七撩着袍子紧跑了几步,到了广禄跟前就挤眉弄眼,“拿个东西去了这么久,就是去造办处重新置办都够一来回了。”一面说一面往素格脸上瞧,觉着也不是个绝色佳人啊,上回他被挡着,并没见到素格,不过这些事儿是瞒不住的,广禄从喀尔喀带回来个秀女,献给皇帝,没成想皇帝没要,充了宫女了。 这个,只怕就是那个宫女了。 也不怎么样啊。 素格被瞅的有些臊,墩身行了礼,她不认得老七。 广禄不喜欢老七打量人的样子,那是男人打量女人的眼神,上上下下的,一点也不含糊。 咳嗽一声,沉脸皱眉问道,“估摸着太后这会儿要歇着,就没赶过来,你怎么出来了?”说完并不急着等他回答,“这是七爷。老七,这位是嘉勇公家姑娘。” 素格听了忙深福下去,“请七爷安。” 七爷眉开眼笑,“起来吧起来吧。我当是谁,论起来我跟你阿玛走的近,常一起,,,”说到这里,顿到那里,常一起干嘛,他无非就是打茶围,吃花酒,雅布呢也不烦这一套,跟他也去这些地方,不过轻易瞧不上哪个魁首,也不留宿,被他嘲笑家里管的太严。 “呵呵,常一起射箭赛马玩来着。那个,姑娘好,姑娘好。” 老七是个人精,万事通透,都说他就是个披了人皮的老狐狸。老二待这丫头显然跟旁人不同,这些年下来,他是头一回见。要不他刚才也不会“哎哟哎哟”的倒抽气。 况且又是嘉勇公家的,薄面总要给足。 只是不懂,老二这些年都没娶福晋,一直寡淡一人,既然喜欢这丫头,跟皇帝开口讨要,皇帝未必不肯。 他胳膊悄悄捅一下广禄,“对了眼了?那就别瞎耽误功夫啦,跟万岁爷一张口,不就是你的了?” 广禄面沉如水,“混说什么,我没那闲工夫。” 老七心里哼道,死要面子活受罪,鸭子烂了嘴硬!他在花丛里没少流连,广禄瞧素格的眼神,显然就是那傻小子刚动春心的样子。 撇嘴道,“成,是我瞎操心,二哥您别搭理我。不过,皇帝刚才也在这儿,都瞧着啦。” 广禄心里一沉,这么说,皇帝跟老七都瞧见了。他抬头望向廊下,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素格跟在后面,七爷的话都溜进耳朵里了,臊的脸通红,恨不得立时撒手扔了那盒子,揪下花儿来还给广禄。自己跟他可没什么瓜葛,可方才那一幕进了眼里,谁会只以为广禄是拿她当花瓶了? 广禄跟皇后才是。。。她是不会瞎琢磨自作多情的。自己跟广禄,不过是利用的关系。 广禄回头担心的瞧了一眼,果然,这丫头生气了,脸上泛起了红晕,嘴角却抿的紧紧的。这有什么?就这么想跟自己撇清楚?自己就那么不入她的眼? 心里一股子怒气,恨不得转身就质问她,可当着老七又只能强压回去,淡淡道,“太妃回去了吗?” 他那么担心的瞧素格,生怕她生气的样子,早被老七瞅进眼里,这会子强压怒火,真是的,何苦呢。他要喜欢谁,才不会这么忍的辛苦。不过是个女人,女人就像花,该采就得采。可别等到无花空折枝。 正文卷 第八十八章 娘俩 “陪太后抹叶子牌呢。太后今儿个不歇午觉了,许是想着游湖兴奋了些,咱们这就进去吧。” 广禄点头,接过盒子,瞧也不瞧她,“你下去吧,方才跟你说的话,自己回去琢磨琢磨。” 素格应了声“嗻”,恭顺的垂首道是,给七爷行礼后,却行几步,自去了。 过了二月二,白日里越发的热,到了晚间才有些凉风习习。素格喜欢值夜,值夜只是伺候太后,太后身子也康泰,夜里大多一觉到天明,不叫人伺候的。况且她跟玉荣不一样,玉荣喜欢调度那些小宫女,她说话轻柔,还没指派旁人自己倒先红了脸。 瞧着快到宫门下钥时候,忙紧走着赶去上差。 玉荣也在值房,她是上后半夜,这会子吃了饭没事先躺下睡会。如今新开出了一个小屋子,原是给她们几个值夜大宫女备的。素格进去时,玉荣正歪在炕上,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哼哼唧唧在那儿直哎呦。 素格知道她又犯了花粉症,每年春天都要犯几回,犯起来就跟抽了福寿膏一样,眼泪鼻涕一起流。就取了棉白纸,含了一口水喷匀,那纸便绵软合度,用起来不怕擦破皮。这是她进宫才学会的一个本事,慈宁宫的宫女大半都会,喷的水雾要均匀细密,棉白纸既不能破,也不能湿,要练很久才能合老太后的意。 玉荣接过来,嫌弃的道,“你这要是捧给老太后用,怕不揭了你的皮。啊切,,,,瞧瞧,还没使劲,就捅破了。” 素格就笑,“你就别挑剔了,要没我做比照,怎么见的满宫里个个都被你调教的极好?”再说了,这喷的纸都是给老太后出恭后用的,一般也轮不到她们大宫女伺候。 玉荣笑道,“那是,,,,”刚要嘚瑟,一波喷嚏涌来,便顾不得跟她斗嘴,连连伸手要纸。 缓了缓,问道,“听说今儿个怡亲王叫你伺候了?” 素格心里尴尬,这事没想到传的这么快,不过她也知道瞒不住。玉荣自小黄太监事后,虽然不能肯定是她出的力,可大致也猜的出八九,待她便跟松龄一个样了。于是点头道,“回塌塌时碰见的。” 玉荣审视的看她,“怡亲王可应了你什么?” 素格噎了一下,“没有的事,只是帮着送东西。” 玉荣有些不高兴,赌气道,“你要连我也瞒着,我也就不多事问你。你放心,就是以后你攀了高枝,我也不会眼馋,更不会巴结求你办事。” 素格本来不想说起怡亲王,可见玉荣生气,心里又不安起来。进宫后玉荣她们待她极好,要是今日把玉荣得罪了,以后自己在宫里可就孤家寡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日子肯定不好过。 便道,“说起来是我脸皮薄,荣儿你别多心。怡亲王是我旗主子,他让我做什么我也没话说,可我在他那儿就是个奴才,我存了心将来要出去的,这宫里的四方天,不是我能活的地儿。” 玉荣听她郑重其事,也知道她所言是真。素格性子淡淡的,从来不愿跟人争,再说,她心高,不愿做妾的意思,也跟她和松龄言语间透露过。 这才拧了劲儿回来,点点头,“可他跟你,,,宫里不少人都见了,你小心着,我瞧着老太后听了不高兴。仔细回头审你。太后主子最不喜欢人吃里扒外。” 素格紧张的低着头,广禄对太后来说,自然是外人,而且是外人中的外人。 玉荣见她脸都白了,又安慰道,“太后瞧人准,她又喜欢你,你就讲真话,她不会不信你的。” 素格心里暗暗发愁,真话讲出来,自己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强笑道,“你这么个蓬头鬼,晚上可怎么值夜?”玉荣这会子已经蹭的灰头土脸,没个样子。 “放心吧,我这毛病进宫就有,后来太医院配的方子,发作起来用上,最多一两个时辰也就好了。也别说,这太医院也真有能人。” 听外面有人抬水桶,收拾油布,知道太后沐浴完了,素格忙丢下玉荣,往寝殿去了。 松龄今晚在外面当值,嘱咐她几句,两个人进去请了安,素格去放弹墨山水内帐,铺陈被褥,松龄替老太后穿好睡觉的交领素白褂子,换了袜子,扶了老太后上床安置,正要去灭跟前的火烛,太后睁眼道,“有些睡不着,松龄去要两个甜碗子来,多放些冰。” 松龄答应一声去了,知道许是要问素格话,掩了门去了。 素格走到榻前,坐在脚踏子上道,“主子想是白日错了觉,奴才给您捏捏腿,松泛下来就能睡着了。” 太后“嗯”了一声,闭了眼歪着。素格跪在踏子上,轻轻沿着脉络给她捏腿。 等了一会儿,没听太后说话,素格心里松了下来。兴许太后并没拿她当回事。她这头捏着,瞧瞧去看太后可睡着了,却见一双冰冷的眸子正盯着她。 她忙笑道,“都怪奴才手重,倒捏的主子精神了。” 太后挪了挪双腿,“罢了,不是你手上功夫不好,是我睡不着觉。你陪我说说话吧。” 素格应是,拿了美人拳来,轻轻给太后捶腿。 “咱们娘俩是投缘,我打第一眼瞧见你,就像瞧见自己闺女一样。可这些日子我也老想着,留你在宫里也是耽误了你。其实太妃以前就跟我提起,说是喜欢你,我瞧出她的意思了,可我私心里又想留你在身边,就没赏她这个面子。” 素格听见旧事重提,知道下午的事情发端了,也不敢插嘴,提心吊胆的听着。 “你瞧瞧,广禄你也是见过的,我听听你的意思,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要是愿意去王府,也使得。” 素格忙跪下磕头,“回主子的话,奴才刚进慈宁宫,还没跟太后主子这儿学到规矩,主子您也瞧见了,奴才愚笨的很,什么都做不好,可奴才愿意学,只求主子别赶奴才走。” 太后轻轻道,“女孩子,迟早要有个归宿的。你要愿意,我给你赐婚,传出去也是美谈。” 正文卷 第八十九章 问话 素格大骇,知道太后在试探自己,要是自己露出一点愿意来,慈宁宫是呆不下去了,王府赐婚更加不可能。因为太后从来不是个心宽的主子,对悖逆自己的人,不会心慈手软。她听玉荣悄悄说过,以前有一个小宫女,太后挺喜爱的,就因在外面混说太后爱拿羊汤泡饭,传到了太后耳朵里,第二日人就不见了,后来是从井里捞出来,头涨的比猪头还大。 “奴才还小,阿玛找人给我算过,说命里不能早婚。” “倒是牙尖嘴利,今儿个你跟广禄都说了什么?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我还跟以前一样疼你,要是骗我,你可当心。” 素格慌忙磕头道,“王爷并没说什么,只说那花跟人一样,在枝头时得人宠爱,到了红尘无趣,便愿意平淡无奇了。奴才也没听明白。” 广禄说的话,哪一句都不是她敢漏一个字的。搜肠刮肚,她能说的也就这一句。 太后眼睛像刀似的,瞧着跪在地上的人。 要说广禄跟素格有私情她可能还会信,可要说广禄跟素格有谋算,她倒不肯信。 广禄心机深沉,容易不会流露心思,要从他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除非他想说。而素格这些日子她也瞧出来了,没什么大心思,那么淡定的一个人儿,广禄跟她怕是也只能说说花儿朵儿的,说深了,她都听不懂。 太后捏了捏寝衣上的团花,又徐徐抚平。这件事她原先也就以为广禄对素格上了心,如今听上去,应该是广禄偶然有些愁绪,瞧着花儿叹息了两句,主子心肠里哪不顺畅了,拿奴才排解排解,这都是常事。刚入宫时,皇帝还酒后宠幸了一个宫女,事后忘了个精光。要不是她听说那宫女后来有孕了,只怕如今的二公主就生不下来。 广禄。。。肯不背着人跟素格那样,只怕也藏不了深的心思。以他素来的谨慎,若是真心待素格,早鼓动太妃来讨人了,明里这样招摇,不是害人家吗? 她动了动嘴角,换上平日的慈祥,“快起来吧,我就是问一问,替你打算打算,倒吓着你了。” 素格闻言心里一松,这一关算过去了吧?这个广禄,真是要把她害死啊。 “奴才在慈宁宫,心里眼里都只有太后,奴才不懂事,也不知道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但只要主子问,奴才绝不会藏着掖着。” 见素格赌咒发誓,太后拍拍床沿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我也拿眼瞧呢。不过我怎么瞧着你不敢往你们万岁爷跟前去?” 素格跪行几步,让太后拉了一只手抚慰,嘴里拌蒜道,“奴才不。。。不是,,,奴才是,,,” 太后听得笑,这时松龄回来,便不再说了,只吩咐道,“去赏她们门上的吧,你们也去吃一碗,把冰留下就好。”两人放了帐子,等太后躺下安稳了,也没罩灯,悄悄出来。 松龄跟素格捧着一个甜碗子分吃,“吓着啦?你不知道,太后面上对太妃她们极和气,心里却是不喜欢咱们跟那边走的近。” 素格只觉得背上还凉飕飕的,丧气道,“这个我明白,我也躲着,可主子吩咐咱们也不能不听。他是我旗主子,我们一家子都在他手上,我能怎么着呢!” 松龄瞧她颜色都变了,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也同情她,“知道你挨夹板难受,可满宫里传你跟那位好,可是真的?” 素格摇头,“要是有法子躲着一辈子不见他,我才高兴呢。” 松龄见她不像说假话,狠狠咬着一颗莲子道,“打我进宫,就没见那位爷笑过。万岁爷天威,我们都敬着,可心里倒不是很怕,听说那位,打起仗时夜夜剥人皮食人血,走他跟前,一股股的阴风。。。其实你要不想见他,我给你出个主意,每日往太后跟前多凑凑。你想想,这回太后为什么疑心你,还不是你总躲着她,要是我,也觉得你藏着心思。你多在太后身边呆着,让主子瞧瞧,咱们一片冰心,天地可鉴,往后也就不疑你了。” 素格不由心里一笑,人传言是真的可怕,红口白牙的就描绘出一个啖血食人肉的魔头来。她虽说也惧怕广禄,倒不觉得广禄身边有阴风。话说回来,这也足见广禄掌军之严,性格之暴虐,大约杀人也是不眨眼的。可她自幼也听阿玛讲征战,北部鞑靼更是野蛮,弯刀胜雪,打一回仗回来,杀的人头系在马脖子上,数完人头就喝酒吃肉,跟这群魔鬼对阵,不狠点怎么打得赢? 不过松龄说的没错,自进宫来,她躲着皇帝,也远着太后,平日没什么,遇到事儿了,怎么让人想呢,在这宫里,你不争宠也不尽心侍奉,到底想要什么呢?要知道,没有私心的奴才,用起来也不那么放心。要不汉朝的丞相陈平能得高祖爷的赏识呢?他先到处敛财,连军队里众将领给的好处费也收,高祖爷见他好财这才放心用他,他有把柄在皇帝手上,自然不敢心生叛逆。 要想在慈宁宫过的舒坦,就得依仗这位太后主子。平心而论,太后对她一直都不错的。 她不想继续说广禄的事儿了,便取帕子擦手,“我饱了,你也别大半夜的什么阴风鬼火的。小心门后有阴风缠你。”如今夜里还凉,她说完,松龄的头皮已经发麻,好像真有一股冰冷瘆人的东西过来,忙招手叫了一个小宫女来接了碗子,自己去了。 自从小花园事儿后,素格便连皇后那儿也不去了,每日只战战兢兢的在慈宁宫伺候,陪在太后身边。她脾气好,手下勤快,也不爱支使小宫女,也不像松龄那样爱使性子,众人十个有八个都喜欢她。 太后跟前,她也学敬烟,拿着火镰子,镰绒布,稳稳的点了火,几次下来,太后就夸松龄带了个好徒弟,没事爱跟她说话,她性子静,能听,也能见缝插针的讲笑话,把太后伺候的又轻松又喜乐,更离不开她了。 这日午后,太后歇觉起来,闷闷的坐着半晌,又叫了人来,抽了一袋子烟。 这是奇事,太后平日只在饭后才用烟,宫里人都知道太后心里不痛快,不敢闹出大动静,小心翼翼的伺候。 ———————————————————— 求收藏啊求票票。没动力写不动。。。哇哇。这点收藏不敢上架啊。 正文卷 第九十章 防范 一会子大黄总管来了,关起门来跟太后呆了有小半个时辰。大黄总管走了,太后这才叫了素格进去伺候。 玉荣来请示下,太后命传了酒膳,让人放了桌子在外面廊子下,坐玫瑰椅上瞧一帮宫女侍弄鸟儿。素格想起大黄总管走时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的那一转,又对她客气暧昧的那一笑,心里就不大实在。 大黄总管在松龄嘴里就是黄鼠狼,被他盯上绝没好事。 大黄总管再来时,后面跟着个小太监,到了太后那里一跪,太后才把眼睛从鸟儿身上挪回来。 “回太后,给皇后主子的汤药熬得了,只是从前给主子送药的宫女病了,奴才请示下,今儿个派谁去送?” 平常的汤药也就罢了,给皇后送药的事儿便是大黄总管也做不了主。万一出了事儿他的脖颈儿后得开缝。是以他来请太后旨意,以示谨慎。 素格听了心里一阵骤跳。果然太后瞅了眼跟前的人,用手指着她道,“素丫头去吧。你们皇后主子近来身子总不大好,你去替我问问,让她把这药喝了,最是滋阴补肾的。” 素格墩身应是,过来刚接了汤药盘子,小双已经跟了过来,从她手里接了过去。 大黄总管掖着手,笑嘻嘻道,“素姑娘去再合适不过,每日瞧瞧皇后主子,皇后跟你情分不一样,你多陪着说说话,主子心情好,药也喝的快些。回头主子好了,也多亏你不是?。。。奴才瞧,以后就派素姑娘当这个差竟是最好。”后面一句是对着太后说的,太后自然立时应允了。 领了差事,便动身往景仁宫去,刚煎出来的汤药滚烫的,送过去正好入口。 外面风轻日暖,桃困李慵,老爷儿到了这时令劲头十足,把个紫禁城照的花团锦簇,光芒万丈。朱红的宫墙顶着澄澈澈的蓝天上几丝云影,煞是好看,可瞧多了也晃眼睛。她就低头,去瞧地上树枝的影子,斑驳的影儿在脚下移动,从足尖下的青砖爬到缠枝花的鞋子上,慢一步,影子就歇一下,快一步,那影儿就飞也般流动到后面去了。 檐头铁马猛不防叮咚一声,惊了她,往前猛颠了一步,那边小双噗嗤一下乐出了声。 出了宫,小双便跟她并肩而行。这时不着痕迹的瞧她一眼,“太后赏的补药,后宫里也就皇后主子独一份。”她漫不经心的应了声,“主子看重,也是皇后主子有福气。” 小双默了下,瓮声咕哝道,“我是个笨的。。。姑姑,小青子每回回来,大黄总管都要特意传去仔细问话,是不是也因为看重?”见她瞪了眼睛停下步子,有些慌乱,顿了下又接着低头走路,自言自语撂了一句,“我早起还见小青子了呢,好好的谁知突然就病了。” 素格愣了下,才恍然,原来送药不是个简单差事。听这意思大黄总管是要盯着景仁宫用药。莫非今儿换人也不是因为宫女病了,只为了要换她? 还是海若迎她进去,小双依旧去滴水下候着。 “有些日子没见你来,主子刚还说想你了,谁知就来了。” 素格端着药,笑道,“太后惦记主子,吩咐我来瞧瞧。正好药也好了,就由我来伺候了。” 皇后在暖阁里听见她们说话,扬声叫,“素丫头来了麽,快进来。” 进殿往右去,就见皇后戴了抹额,坐在暖阁炕前窗下,背着光,有些灰蒙蒙的。见了她,笑吟吟招手。 请了安,道了太后的关切,便将手里的托盘递给海若。 “谢皇額涅关心。这几日身上不自在,懒懒的没劲儿,什么都不想吃。”皇后欠身回复,算是回复懿旨。这些话,素格都要一五一十带回去的。 “主子还让嘱咐,汤药一定要按时吃,若不安稳,就传平安脉。”素格接着道。 皇后叹口气道,“可不按时吃着,我觉着大约是到了春日,胃口不开化的缘故,没什么大事,也就不麻烦太医了。再说,他们来了还不就那些方子,那些药,苦不说,越喝越没胃口了。” 太后的话传完了,素格半坐在杌子上,陪笑道,“最近宫里人少,走不开。听说您病了,可要紧?” 皇后眼风扫过,海若把殿内侍候的人都撵了出去。 这才扭头淡然对素格道,“素丫头,我有这症候也快半个月了。”刚说完,突然弓身去扶炕几,用手压着领约上的碧玺珠子,干呕起来。 素格平素反应慢,这时倒明白的极快,“主子,这,,,可是有喜了?”说着已经过来替皇后抚背。 皇后抬手摆了摆,“一阵一阵的,已经过去了。” 海若端了茶水来,皇后漱了漱,脸色愈发苍白。 “主子的小日子就在这几天,却没有按日子来。”海若抬眼瞧瞧窗外,对素格道。“没传太医,主子意思再等等,确切了再传,不然没的叫人笑话。” 素格迟疑了下,“主子安心,八九不离十。听人说前三月讲究多,是不宜让外边知道。再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怕连大赦的恩旨都要有。太后要知道了,得喜成什么样呢!” 海若却道,“今儿个是你来,原也不用避着。这事宫里没几个知道。太后那里,没断脉前也请姑姑别声张,若太后逼问的紧了,再回了也使得,只是现在并没个确信儿。” 皇后缓缓舒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素丫头,只怕不一定是人人都高兴,这事儿你再缓几天回,这几日实在是没有心力应付。” 皇后一面盼着龙胎,一面却又想瞒着,素格便糊涂了。 不过皇后这样自有自己的主意,她也不想多问。便点头道,“是,知道了。总归这几日都是我来,我便先不告诉。” 皇后咧嘴一笑,对海若道,“瞧,到底是自己人,知道体谅。”又转头对素格道,“既是自己人,便不瞒你。自打有了这个症状,你不知道,我这里忍的多辛苦。不想让外人知道的原因,也是防有人动手脚。贵妃那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受了大罪,主子爷龙嗣上艰难,不全是老天的意思。” 这话听着大有深意。素格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正文卷 第九十一章 佛珠 好在这时海若进来,手里又捧了一碗药汤,一起搁在炕几上。皇后无奈瞧着两碗药苦笑,“一碗都喝不下,这又来了一碗。” 海若瞧她刚吐过,心里知道这会子就是强她喝了也是一吐,便道,“主子就再缓缓吧,跟素姑姑说会子闲话,一会儿奴才再进来伺候。”皇后只好点头。 屋里只她们两个人了,光影儿从菱花窗钻进来,几丝轻尘飞舞,景仁宫内外一片静谧。 “素丫头,我这里未必是真,可宁嫔却不是假。”皇后拿手撑在额头,一脸疲惫道,长长护甲上嵌的绿宝在光影儿里闪动了一下。 这是今儿个第二桩喜事了!而且件件都是机密。素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起宁嫔那日还闹呢,这会子又得了天大的喜讯,想了半日,微笑道,“这么说宁小主可真是命好呢。”可不是,翻的空牌子却能一次得中,这命好起来真是难说的很。 看来那药真是管用了。后宫一下多了好几个指望。 掰指算算,现下后宫三个主位都有了身子,贵妃最早,如今身子也稳了,皇后跟宁嫔晚了这三个月,到底相差不大。这下最高兴的该是皇后,基本已是胜券在握了。三个人里,总不会寸到生下三个公主吧?只要皇后跟宁嫔有一人得子,皇后便有了依仗。就算皇后跟宁嫔都不争气,凭着贵妃之子,皇后也一样能做个大权在握的太后。 忽想起广禄那天在慈宁宫花园说过,贵妃肚里那个是不想让他落地。以广禄的狠决,既下了决心,定然不会瞻前顾后。大约不会等很久,贵妃那里就要出事。可素格想扁脑袋也没想明白,皇后这里到底还没诊出来定脉,宁嫔那里也未必就生的是个皇子,为什么不等贵妃生下皇子呢?难道广禄那么确信皇后会生下龙子? “是啊,不枉我提携她这一回。”皇后嘴角微漾起一丝笑意。“也是她肚子争气,先前也提携了那么些个,都没个音讯。。。我心里高兴,想赏她个什么好呢?” 说了一堆东西打赏,又想起来道,“乐的都忘了,这回你也是立了大功的。” 素格心里一阵羞愧,海若定是没将实情告诉皇后。其实那日多亏了海若,才没有误事。她想说明白,皇后却一直不容她插嘴,叫了海若进来,“我记得库房有一对水头极好的镯子,你去找来。” 果然那镯子翠绿剔透,颜色不是宁嫔戴的那种祖母绿,戴在腕子上既贵重又没有暮气沉沉之感。 皇后还不足意,“前两日我阿玛特意让人拿苏绣绣的帕子送进来,绣工极好,颜色也雅致,我还想着那么多我一个人可用不了,赏人却又舍不得。虽说不是值钱玩意儿,可阿玛的一番心思,也不想让人糟蹋了去。刚好咱们姐两个分了。对了,阿玛还给了一对楠木串儿,木头不稀罕,雕工可真好,夏日到了,你成日园子里走动,也拿一串去,挂在领子上避蚊虫也是好的。” 她这里没说完,海若早捧过来了,“主子早就备好了,就算没见你来。这珠子雕的佛头,刀笔生动极了,说是兰陵先生关门之作呢,以后怕再见不到了。” 兰陵先生在大夏以极善雕工闻名,尤其是在小东西上,方寸之间最显功力。他声名显赫,却又极懒,偏偏还极挑剔,是以他的东西流传到市面上的极少,还都是孤品。原因是他肯雕玩意儿的时候不多,雕出来的又是稍不满意就全部毁去,所以当世之人以能得他的作品为荣,都当了传家之宝。 素格越听越不自在,立起身想说话,海若忙拉了她手,使了眼色道,“素姑姑就别推辞了,一来是主子赏的,二来这东西实在好,宫里到夏日虽说要搭天棚,可你总要出门送药,被那黑脚蚊虫咬了,不得了。”素格便不好再说什么,任由海若往她襟上绣襻上挂那串珠子。 珠子带着一股奇香,温润的散着似檀木又似沉香的气息,煞是好闻,好像心里也安定下来。打眼瞧去,一颗珠子一颗佛头,颗颗神情不一,笑的,愁的,呆的,憨的,都极生动。 皇后歪头打量,笑嘻嘻又道,“这可是专门去灵隐寺请大师开了光的,也只有你戴得,从你进宫,好事儿就不断,可见你是我的福气!好好戴着,还指望你保佑我这一胎平平安安呢!” 素格只好受了,磕头道,“主子可别这么说,奴才哪里承受的起。”一面只觉得冒冷汗,要依着皇后的意思,若皇后并没有孕,又或者没平安生下皇子,自己这罪过可就大了。“奴才一定日日戴着,给主子祈福!” 皇后伸手拉她起来,“宫里规矩,我不能怎样,心里却拿你当亲妹子,从没当外人,你在我宫里还跟我这么生分,我可是要伤心的。” 素格喏喏的谢了恩,一面拿那帕子看,果然个个绣的精致,依着节令,从花草石头绣到果子鸟虫,春花完了有秋月,一日一片帕子换着用能用到明年。细细闻,帕子也有一股奇香,大概跟这珠子一样,熏了同样的香。心里惴惴道,“这也太精致了些。。。。” 海若拿手去摸那药,已经凉了,不好意思道,“素姑姑您略等等,我拿出去热了再给主子进。”素格只得点头,太后赏药,自然要瞧着皇后喝了才能回去交差。一会儿海若热好药,两碗药,一口一口喂皇后喝了,又塞了蜜饯,才算完。 回到慈宁宫,大黄总管站在廊下,瞧她进来招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回总管的话,皇后主子身子不好,我去的时候刚进的药,一时喝不下,我便陪着说了会话,主子好些了才进的第二碗,所以晚了。” ***** 铺垫结束,马上要进节奏了。小西求收藏求月票推荐票,给点自信加速上架,嗷嗷嗷! 正文卷 第九十二章 挖坑 大黄总管便没接着问。皇后喝的是补药,这二年一直没断过,宫里人都知道。太后赏的是坐胎药,对外掩人耳目也说是补药。两种药倒不好一起用,少说也要隔一两个时辰的,今日大约怕素格等的久,皇后才肯一起服了。 可见素格在皇后眼里的份量。 大黄总管眼神闪烁,心里便有些不爽,又一眼瞧见她襟上挂的那串珠子。“哟,姑娘也没白跑一趟啊。” 素格低头瞧一眼那珠子,知道他是盯上这宝贝了,只得抬眼堆笑道,“总管若能瞧得上,就送总管玩吧,这玩意儿我戴着也怪沉的,皇后主子说是避蚊虫才赏的。”一面只当不懂这珠子的贵重,一面往下去卸那珠子。 大黄总管怪声笑着拦道,“不敢不敢,瞧得上瞧不上另说,这是皇后主子赏你的,我可不敢当。”他倒还真有些动心。他眼亮,那珠子润极,发出氤氲的柔色,至于雕工什么的,他过眼就知道不凡,再要是皇后特意赏的,就得往兰陵先生那一路想去了。 真要是兰陵先生的孤品,这珠子可就没价了。往宫外琉璃厂那边抛出去,碰到一个懂的,要个三五万两银子不在话下,谁让兰陵先生懒呢?且这串一瞧就是上上品。 要说这东西,小丫头是不懂行的,大概以为是平常物件,拿来要孝敬自己。既如此,自己不如笑纳了。 他这里半真半假的推辞,素格咬牙已经取了下来。 她不爱世间那些黄白物,却实实在在的最爱这些小玩意儿,巧夺天工精致的无以复加的功夫,心里怎么瞧怎么高兴。闲时自己也会雕几笔,刚得了这佛头珠,本来还想着回头仿着也雕一串的,却都没来得及仔细瞧上一瞧,都没捂热,就被大黄总管给夺走了。 心里虽遗憾,却也知道没办法。她刚才都说了是皇后赏的了,可大黄总管眼睛还是直溜溜的瞪着。主子赏的东西,甭管大小,都是要记档的。因此都小心翼翼收藏好,谁也不敢丢了或是损坏了。 不过今日这个大概不算宫里东西,应该不会记档的吧。算了,破财消灾吧,大黄总管面甜心苦,惹了他回头自己要吃多少暗亏。只是皇后那里回头不知该怎么说,皇后还让日日戴了给她祈福呢。 她手里托着佛头珠,温润的木头在手掌里握着暖暖的,递了过去。 大黄总管想着这人可终于识趣了,进了慈宁宫,在他面前敢炸毛的,头前那个早泡井里成白阿福了。 “哟,姑娘这可使不得,我哪能要您的东西呢?”一面说,一面眨巴眼想,想好了把自己手上戴的一串迦南香珠褪下来,“要不这么着,我拿太后主子的赏赐跟姑娘换,这珠子可是主子千秋节时,南边进奉的。” 说着,将素格手里的珠子拿来,把自己那串团了给她。 说起来,人家姑娘的东西你拿了就拿了,还回去可算什么事儿啊。太监虽不算男人,可毕竟素格还是黄花闺女,拿了这珠子怎么都不是,只好尴尬的想办法推辞。 “珠子是我孝敬主管的,哪里能要总管的东西呢。您还是拿回去自己留着吧。” 素格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可人在屋檐下,她又能怎么着呢,狠狠在心底吁口气,面上还是乐呵呵的,把那串珠子又递了回去。 大黄总管拿到手里就细瞧,果然是兰陵先生手笔,不由大乐。顾自赏着珠子,瞧也不瞧素格伸过来的手,喜滋滋道,“拿去吧拿去吧。咱爷俩不分这个。” 素格只好收回,心口憋的难受,挥手叫个小宫女来把珠串还有手里拿的帕子拿走,先给玉荣送去,替她收着,回头再想办法,微一踅身,不经意见皇帝一个人在离他们十步外柱子下站着,背着手,眯着眼睛看她。 柱子遮了光,皇帝的脸在阴影下,神色难辨。其余伺候的太监宫女远远在后面跪倒一片。 “给万岁爷请安。”她忙转过去墩身行礼。“万岁爷怎么在外头站着?刚起的风,仔细着了凉。奴才伺候主子进暖阁歇着吧。” 皇帝扬头,下巴微抬,却不瞧她,只盯着大黄总管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 伺候人的,都是耳聪目明,平日太后喘气声大一点都能听的出来,别说这里大声说话的皇帝跟素格。大黄总管立时顿住脚步,脸色难看极了。方才自己吃相太难看,别是已经落进皇帝眼里了。这个素格,明显是瞧见万岁爷了,这才给他下的套。他在慈宁宫霸道惯了,哪里想到这小宫女竟然敢给他挖坑。不由气得他脸歪嘴斜。 扭过身来,已经是一副和风般的笑脸了。 “主子爷,奴才一时疏忽,竟没瞧见主子,主子有什么吩咐,奴才去办,还请主子回屋里去,别吹了风才好。” 风是刚起的,只这老天变脸比小孩子还快,方才朗云万里的晴空,此时已是阴沉沉的。刚打春,日头照着处处就都暖暖和和,日头一藏躲,满世界就阴的要滴水,风也立刻凉薄起来。 皇帝瞧着他低头哈腰的凑到自己跟前来,眼里冰冷的像要下刀子。 宫里太监个个都是牙尖嘴利,一肚子坏水,给主子上眼药下绊子仿佛是他们天生的本领。可做主子的却也是须臾离不开他们。所以当主子的一面要重用他们,甚至不得不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一些秘事,一面也随时随地的打压,提醒,让他们知道自己才是他们的天。 譬如大黄总管,在太后这里,如同臂膀一样,片刻不能少,可要是这臂膀长了痈,而且大到要伤了性命,这臂膀就不能要了。 小黄太监出事后,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连着几日借口政务繁忙,没到慈宁宫露面。太后自然心知肚明,不几日拿了大黄总管一个小错处,罚了半年俸禄,这才算交待了此事。 可他没想到,这姓黄的根本不知收敛,就在慈宁宫内,也欺行霸市,连皇后的赏赐也敢贪。 他倒不是想为皇后出气,只是这狗东西记吃不记打,刚挨了教训,还敢伸手。足见平日有多嚣张。 正文卷 第九十三章 红人 皇帝登基以来,在前朝被那些大臣挤兑了多年。他一忍再忍,花了足足五六年才大权独揽。所以奴大欺主的事儿,既让他瞧见了,便很难过去。他自然便会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当年的处境,恨屋及乌,立时就要打发处置了才好。 “不敢劳您的大驾。您是慈宁宫说一不二的大总管,又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你只伺候好太后一个人就足够了,这慈宁宫还不是你的天下?” 这话说得太狠,实在诛心。大黄总管没料到主子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心里忐忑,可也明白,这是前面小黄的事余波又起了。 小黄出事后,他也多方打探消息。一来呢,他要知道是谁在对付他,二者,还是有为小黄报仇的心思。多年疼大的儿子,别人再瞧着说豆腐渣,他也爱如至宝。打根上说,为什么疼他?不就为着肖似? 太监生不出儿子,遇到一个特别肖似自己的,可不就越瞅越爱,其实他也知道,这么惯着溺爱着,为的就是自己小时候被人欺负的太惨了,所以让小黄扬眉吐气,就跟给自己报仇是一样的。所以小黄闯了祸惹了事,他都觉得是给自己办事。苦了一辈子,让另一个自己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一回,对他,心里是个补偿。 再说了,为了小黄,这些年他赔进去多少银子,多少面子?到后来他也知道该停手了,可自己养大的一个活宝贝,银子精力费了不少,撒手不管了,以前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 就这么着,他只能听之任之。可自己的宝贝只能由自己动手,让别人杀,那可不行。这里外里分明没把慈宁宫的黄总管放眼里,以后还让他在这宫里怎么混? 况且事出蹊跷。 事情发作的太快,根本没给他留下出手的空隙。整个事儿一气呵成,怎么瞧怎么觉得不对劲。难道小黄惹了宫里的人? 就算小黄打了人,可一个尚衣的小太监,怎么就能引得主子万岁爷如此大动肝火? 果然,花了不少银子后,打听到那日惹的小公公郭谦的来历。郭谦是个新人,原先在皇后那里烧茶水的,怎么忽然就到了御前,连佟大总管事先都不知情,这就透着稀奇。御前的事儿瞒的再滴水不漏,却也拦不住他们这些人。各个宫里的管事太监平日也都相互照应的。宫里主子多,不好伺候。万一碰着事儿了,彼此间帮把手,就能过去。谁也不能万年平安不是? 不过知道了郭谦跟皇帝的秘辛,也很快让他打消了报仇的念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太监心眼儿小的居多,爱记仇,牙呲必报,可也都懂得瞧时势,碰到暂时动不了的主,他们也不敢任性。其实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依附在自己主子身上,靠着主子的势力才能耀武扬威,作威作福。遇到硬茬,他们才不会往上撞刀刃。 形势比人强,他们最会的就是蛰伏。咬人的时节不到,就先收起獠牙,做条温顺的狗。 宫里日月长,什么时候报仇都不晚。不过这个名字他记下了。 饶是大黄总管做小伏低,这段时日收敛锋芒,慈宁宫的大门都不出的,可没想到在自己宫里也出了祸事。 一时懵了,张嘴半日才猛的扑地叫屈道,“奴才不敢!主子这样说可是活活的剥了奴才的皮!太后是奴才的主子,万岁爷更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只是替太后看门的狗,万岁爷说慈宁宫是奴才的话,奴才可万万当不起啊!”一面在青砖上猛磕头。 见他嘴硬,头都磕出血来,皇帝怒火腾的上来,一脚踢了过去,咬牙恨道, “狗奴才,你胆敢要挟朕?!你打量这是太后宫里,朕不能管教你了吗?都是平日朕惯的,后宫如今连个狗奴才都说不得,你打量你那些啊臢事朕都不知道?以为能瞒得过朕去?做你的白日大梦去!” 大黄总管要不是这么喊冤还罢了,他要是颤颤巍巍的认打认罚,皇帝这口恶气出了,也就算了。毕竟是太后的人,大黄今日的事,最多削了总管的职,给个教训,让他知道收敛。可如今开了头,便把那九搜罗的大黄总管的丑事都记了起来。 “你把慈宁宫当成你的天下了吗?外面总督大员见个太后也要给你使银票子才能进门?朕的嫔妃们见了你得叫谙达,按节得给你一份供奉,你是哪门子的谙达?你还想骑到朕头上来,给朕当谙达?” 他享着嫔妃们的敬礼没错,那些在皇帝处不得宠的,又想在后宫活的容易的,就走太后的门子。得了太后的青眼,皇帝那里也能常露露脸。这也不是他硬讨要的,是她们自己愿意孝敬,旁的不说,敬事房当差的,从上到下哪个不是喂得饱饱的?不都是为了把自己的绿头牌放到显眼位置,能得皇帝翻牌子? 这都是宫里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拿了也未必就替他们说什么。太后对皇帝宫闱的事,插手并不多。皇帝是个什么性子?那么独断专行的人,哪里会让人动他的床帏?所以就连皇帝有龙阳之好,太后也并不晓得。自然也有疑心过,也问过他,可他哪里敢说实话?糊弄过去了事。毕竟那是母子。 大黄总管头都磕烂了,脑子也不清醒了,可知道能救他命的,只有太后了。 他在廊下这么哭着喊着,太后在屋子里怎么能听不到?所以他只能咬牙一概不认,哭的满面是泪。 皇帝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心里更恨他竟然敢算计自己,一时杀心顿起。 大黄总管要是此时抬眼的话,只怕早吓死了。皇帝攥着拳头,气息已经乱了。 幸好他不敢偷窥天颜,他把宝押在太后那里,他陪着太后渡过了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就算他在慈宁宫手伸的长了,太后总不肯瞧着他去死吧? 素格跪在廊下,风卷起她的衣襟,呼呼的,像恶兽。 ****************** 今天二更。希望小西每天都能按时交作业。 亲们该出手出手啊,加个收藏,小西在此拜谢,打滚儿求票。 正文卷 第九十四章 附身 大黄总管一直瞧她不顺眼,她也没办法。后面又加上小黄的事,这个仇结只怕是没法子解的。其实她很明白,宫里哪有什么事能长远瞒住?不过是瞒过了今日,瞒不过明日,早晚都得让大黄总管知道是她给玉荣出的头,那时她必然难以全身而退。 她还要在宫里熬上七八年呢,日日要留心去防备这只大黄老鼠,是防不住的。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人跟人彼此间不对付,是不用言语的。对过一次眼神,就两下生厌。心里也就明白,早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所以方才眼风瞥到皇上在侧,她便决心一试。至于皇帝会怎么处置,她并没把握。不过都说这位万岁爷眼里是不揉沙子的,是个揪细的主子。揪细的人,凡事最容易入心,今儿个不发作,明儿个不发作,可只要心里埋上那根刺儿,早晚都得流汤化脓。所以她决心放手一搏,要是万岁爷愿意容下大黄总管,她最多不过损失一条串儿。 风在院落里打着旋儿,皇帝今日穿的一件八宝云龙纹吉服袍,袍子角呼啦啦的吹得一澜一澜,把上面绣的海水江崖和水脚掀起半尺来高。 这片刻间,大黄总管已经转过千万个心思,从小黄的死,到对郭谦的恨,切齿的想要立时报复,一忽儿又绝望起来,这么久了,太后那里半点动静没有,皇帝这里没人劝阻,那邪火真能立时把他烧成灰。 他也不敢再喊冤了,只管叩头。皇帝被风吹的这会子清醒了些,火气吹跑了,怒气还在。 “连皇后都敢藐视,你眼里还有君父吗?”他索性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接过刚赶来的那九奉的茶,语气淡淡的问道。 大黄总管舌头打了结,脸色死灰,没了人样儿,今儿个万岁爷动的哪门子邪火啊,瞧着光磕头是不成了,主子泄不了火,就抬起身,狠狠的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万死,奴才今儿没了规矩,都是奴才的错儿,主子万岁爷千万别动气,伤了主子的身子,奴才就百死莫赎!” 想想这事起因是那串佛珠,于是他匍匐过去,把珠子还给素格,“奴才起了贪心,想昧了素姑娘的赏赐,请主子责罚。” 说完,又爬了回去,跪在皇帝脚边,自己狠抽自己嘴巴。 那九闷嘴葫芦一个,只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大黄这儿迟早要动手的,现在他自己找死,刚好瞌睡就枕头,最好能把他慈宁宫总管的职务抹掉,省得以后费事。 再说皇帝乾纲独断的性子,他多嘴的话还会招来嫌疑。不如一旁瞧乐子,站干岸瞧热闹。 皇帝却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是偶然遇到素格跟总管,偷听后动了大气。其实方才素格跟大黄总管在廊下说话,皇帝是在南窗下看书来着,本来并没留意听,只是这个宫女仿佛就是老二那日簪花的女子,这才信步出来。 皇帝任由大黄自己责罚,自己却思绪飘忽。 自从那日瞧见广禄跟素格柳下说话后,他就总是拂不去两个人的影子。时不时的就冒出来,让他心绪不宁。 先以为是因为他们勾起自己对先皇后魏佳氏的思念,自己见不得他们儿女情长,所以迁怒于那两人。可慢慢的,魏佳氏跟素格在他梦里合二为一,分不出谁是谁了。 说起来,两个人的眉目并无一处相似,可他就是分不清楚,屡屡在梦里将素格当作了玉琦。随后的日子,他到慈宁宫来的勤多了。到了慈宁宫陪太后说话,眼睛却四处乱跑,有意无意去寻找那个瘦弱的人影。十次有九次是瞧不到的,那丫头好像不在屋里伺候。 就是瞧着了,也不过那样儿,呆一会子又不耐烦,便又回去。可谁知后来,渐渐的,若是瞧不着,他回去了连茶饭都不大想,总觉得缺了什么。 某一天他突然明白了,素格形虽不似,可那份淡然和从容,竟跟魏佳氏像到骨子里了。 他的魏佳氏,从前也是这样,永远笑意盈盈,远远的瞧着他,在她身边,他便心里一丝焦躁也没了。 其实这些或许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也许是瞧见广禄喜欢她,他心里生气,就开始留意素格。后来发现素格是个万事不争的气度,跟后宫女子截然不同,他便把魏佳氏的好处都想到了她身上。 天知道,龙驭天下,身处九天之极,他却是万分孤单的一个人。而这份孤单,他是没人可诉的。哪怕太后也不行。若是被人瞧出他的脆弱,那才是万劫不复。 他一直都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魏佳氏的离开。让他觉得活着再也没有了意趣。哪怕他最后亲自处置了害死她的那个人,也没感到释然。 他一面这样的独断专行,一面任由孤单吞噬自己。这件事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动什么情,煌煌一座皇城,自己在里面除了寂寞就是寂寞。 他的后宫,慢慢都是肖似玉琦的人。贵妃尤其像,每次贵妃回头浅笑,都能让他神思恍惚。所以他疼她,保护她不被后宫的人欺负。而素格,简直就像是被玉琦附了魂儿,她往那儿一站,他的玉琦就回来了。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他已经沉醉其中,完全把素格当作了玉琦还魂。对,就是还魂。连素格待他越冷,越躲着他,他越觉得是玉琦,玉琦还在恼他,恼他没护好她,恼他还没杀了那个人。 皇帝心里越负疚,越沉重,日子却反而越踏实。 他要在素格这里做到当年他没做到的一切。 所以今日突然大动无名,他心底最明白,未必没有因为素格被欺负的原因。 瞧着素格小心翼翼的跟黄池周旋,他在心里竟然十分心疼。他恍惚觉得那就是他的魏佳氏玉琦在被那个人欺辱,而“玉琦”的谨慎小意,让他心酸到苦。 他的目光瞧向素格,便挪不开眼睛了。 ******************* 求收藏求月票推荐票票啊。小西继续搬砖去,各位有票票就来一波哈。小西谢谢拉。 正文卷 第九十五章 板子 半晌没听见皇帝说话,那九眼缝里看,大黄总管的脸,已经被他自己打的像猪头了,这家伙对自己下手也真够狠的。 悄悄又瞧眼皇帝,却发现皇帝心思在素格身上。皇帝失态了,他瞧素格的眼神里,迷迷惘惘的痛苦,还带有几分渴求。那九心里打了小鼓,那是什么眼神?那是男人打量女人才有的眼神啊! 那九虽然自己没经过事儿,可男人对女人有了心思,那眼神大不一样。他心里咯噔一下,皇帝不是已经对女人没那心思了吗?瞧他跟郭谦在一起,眉眼里那是真的带了笑,人也不那么拧巴了,火气也小很多。怎么一转眼,又起了这个心思?不能够,不能够,不能够吧? 这素格,还真是让人不能小瞧。瞧她对谁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却让王爷跟皇帝都着了魔。说起来,女人的样貌果然不是最金贵的,皇宫里又何尝缺容貌周全、倾城倾国的绝色?缺的是什么,那九也说不明白。 不过他对素格也不讨厌,这丫头正常的时候还挺好说话,也不会端架子,是个真性情的人儿。在他跟前呢,也不像他见过的脂粉女子,惺惺作态。还肯说好话陪小意儿,不像有些嫔妃,皇帝一年都不见她,她却还故作清高,低不下那身段。他面儿上恭敬,心底其实瞧不起那些嫔妃,过的好过的赖,自己明的跟镜儿一样,别人也都心知肚明,非要在人面前装样子可有啥意思呢? 他上前点头哈腰,低声问道,“主子请屋里歇会子吧,这奴才要不传了内务府来教规矩?太后那边有会子没动静了。” 太后肯定是已经被惊动了,只是碍着皇帝的面子,不好插手。 皇帝斜睨一眼那九,道,“朕今儿个就在这里,要什么内务府,朕亲自办了他!”茶盏一扔,吩咐那九,“捆了拖到北五所去,交给慎刑司,安安稳稳的打,打够一百大板,瞧他命大还是祖宗家法大。” 那九诶呦一声,“主子,要这么打,不到八十就咽气儿了。主子要肯给他开恩,还留他一条命回来伺候太后主子,不如现开发了,打个三十大板,警诫一下,到底还是慈宁宫的总管,不看僧面看佛面,”一面往太后那里努嘴。 皇帝听了觉得有理,他也不是非要大黄总管的命,不过是前面的事儿跟今儿个的事儿凑一起了,冷静下来想想,太后不作声也不露面,其实也正说明了她的态度。她是舍不得这个奴才。她要真出来了,可就不能跟皇帝唱反调,只能由皇帝判决了。 于是拍拍手,往前走到素格跟前,一抬手,拉了素格起身。 又弯腰去拣方才大黄总管还回来的佛头珠,掸掸灰,吹了吹,又用烙袖擦掉沾的草根,放在素格手里。 “你既替他求情,这监刑的差事就给你了。三十大板,着着实实,一五一十的打,打完了问他想明白错哪了。” 他说话时,只去瞧素格。闹这么一出,就是为给她出气,他倒像是有些讨好的样子,眼巴巴等着素格莞尔一笑。 可他只在素格脸上看到淡如水般的神情。 不由有些灰心。 “珠子不错,味道也好,太后虔心修佛,既是皇后赏你的,就戴着吧。” 他是一言九鼎,有了帝后的加持,这珠子不但谁也夺不去,她也不敢须臾离了身。忙墩身应是。 皇帝说完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站在这里,瞧着她脖颈儿似玉般的肉皮儿,心里像涌过一股潮水。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生疏的他都忘记了,于是怔怔的站着,像个楞头小子。 那边那九早招呼人来,捆了大黄总管,怕惊了太后,吩咐手下的苏拉去便殿寻了一条春凳,从徽音左门出去,找了块空地行刑去了。 素格拿着那串失而复得的佛头珠,余光里见一群人呼啦啦围着,大黄总管被捆在春凳上,也不敢哭,只在那儿哼唧,知道那九是为了避开她们宫女。太监打板子是常事,都是脱了衣裳直接打在屁股上,宫女们瞧见了总是不好。 她有些不落忍,脸上的神情被皇帝瞅见,皇帝心里奇怪,原就是为了替她出气,谁知她却心肠如此软,这一点,也像极了玉琦。于是叹口气道,“宫里无论谁犯了事儿,该打发一定要打发。一回心软,下次他们就能上房揭瓦了。” 素格听皇帝像在安稳自己,惴惴道,“万岁爷发落的极是,只不过都是一个宫里的,奴才怕以后不好相见。” 她这样一说,皇帝才想起来,自己这里打发了人,回头她一个小宫女,日日在总管手下,难保不吃暗亏。到时候不等他知道,这小宫女只怕连灰都不剩了。 玉琦当年也是这般,吃了多少暗亏,把个身子坏到不能再坏了。 “朕自有法子。。”有什么法子呢?难道还能圣驾天天在慈宁宫混着?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为难着,忽然灵光一现,“你到乾清宫伺候吧,在朕眼皮子底下,就不会有人敢害你了。” 素格打了个嗰楞,皇帝这是发了哪门子疯?虽说慈宁宫成日往御前送人,可宫女并不多。而且她还听说现在御前清一色都是太监,宫女早都清出去了,他这会儿跟太后要自己,就凭这反常,宫里的眼刀子也能把她戳死。 “万岁爷,奴才现跟着学伺候太后,敬烟上松龄马上要出去了,如今就奴才一个,怕是离不开。” 她这时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了。皇帝头一次跟她说这么多话,刚刚还替她收拾了黄总管,莫非皇帝?? 不过这心思只一瞬,她便在心里讥笑自己,皇帝对女色早就不上心了,头回见自己就冷言冷语的警告了自己,这才使自己怕他怕的像老鼠见猫。他哪里会对自己有什么心思? 心里不安,不由自主抬眼去瞧皇帝。这可是不恭敬的。窥视皇帝,也是个大罪名。谁知发现皇帝也正在瞧她,她的轮廓极温婉,脖颈儿似玉,又纤长,发黑如墨,这样的女人就如同一汪春水,在她身边只觉着万般都好,心都是柔软的。 ************ 今日份任务达成。瞧着小西码字的辛苦,求关注求收藏,求各种月票推荐票,叩头打滚儿,这里望眼欲穿啦。 正文卷 第九十六章 起复 碰上她的眼神,皇帝略有些不自在,挪了开去,咳嗽一声,抬脚就走,丢下一句“再瞧吧。” 怎么再瞧,还能怎么样,他也没个底。可再要护她,显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给她抬身份。这宫里要想高过太监总管,只有让她当主子娘娘。 猛想到这,皇帝脸腾的火辣辣的。以前宫里进个女人,大家都觉得太正常不过了,就是太后也常叫人给他传话,不许他天天叫“去”——因为敬事房日日进绿头牌,都被他日日叫去。可现在他想要个女人,自己先脸红耳赤。 定了定心思,他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豁然,这想法虽有些不好说出口,却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就封她个嫔,或是妃,也不是不可以。太祖皇帝五十八位嫔妃,常在以下的更是不胜数。相比之下,他的后宫女人并不多。 有了这个念头,他甚至开始隐隐有些期待了。 若是她成了他的女人,一来他便不用担心什么太监总管耍手段欺负她,二来,他也不用日日惦记着慈宁宫,堂堂天子,来一趟居然就为着瞧她一眼。 皇帝想完这些,心里卸下一块大石头,嘴角也微翘了起来。他往殿里走去,里面侍奉的人忙肃了站着,他问,“太后醒了吗?” 早上叫的大起,退朝后在又日新接见了几批大臣,等他忙完往太后这里赶,太后已经等他等的困了,小睡去了。 太后今日特意要他来陪着一起吃酒膳的。登基后,太后每回有事跟他商量时,就会传酒膳等他。母子俩一面吃些小食,高兴了,太后饮米酒,他也陪着喝一杯,一下午就在喁喁低语里渡过。这种悠闲的时光十分难得,一些军国大事也都在此时商议下决断。 他拦住宫人,不许惊动太后,自己去了南窗下看书。后来就碰到了大黄总管那一出。 太后其实早醒了,大黄总管的哀告传到耳朵里,她就让人打听清楚了。琢磨了一下便又歪了回去。心里一面极恼大黄总管的贪得无厌,一面也气他不长眼色,竟然在皇帝眼皮子下闹起来,还都被皇帝瞧到眼里。 是该紧紧他的骨头了,上回的事儿自己就没脸极了。太后历来对名声极在乎,大黄总管也不是不知道,慈宁宫驭下极严,不能因为一个总管坏了规矩。 何况为了上一次的事,皇帝的心结还没了呢,这一次就让皇帝处置吧,为一个太监,母子俩再心生嫌隙,就太不划算了。 听到皇帝问,太后就从稍间里出来了,笑着问,“吩咐他们等你来了叫醒我的,谁知竟让你等。”皇帝心情大好,笑着过来搀了她,慢慢往明间去。“是儿子不让她们吵醒皇額涅的,儿子等等就是了,不打紧。” 太后同他走着,满脸慈祥的上下打量皇帝一番,“这些日子仿佛又清减了,朝务繁重,更要小心自个儿的身子,大夏天下都在你一人身上担着呢。。。。跟着服侍的可还用心?”皇帝扶她坐下,自己往另外一侧坐下,“皇額涅别操心了,儿子都晓得的,他们也不敢不尽心的。” 太后便不多说,命摆膳。酒膳不算正餐,不过是打个尖,一面吃一面说话。即便如此,宫里的酒膳也不敢随意,精致的几盘点心,配的燕窝八鲜面、苏烩烫膳、还有果子粥和小葱猪肉馅的焖炉火烧,摆满了炕桌子。 人都轰出去,关起门两个人细细的说话。 皇帝是真有些饿了,取了一个火烧吃,宫里的东西讲究样式跟味道,份量却做的极小巧,一个火烧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三两口就吃完了。 太后自己只拿一个玉碗里的冰块嚼,嚼的惊天动地。一面嚼,一面问,“听说前朝不太平?” 皇帝放了筷子,有些愤愤道,“为着北部用兵的事。喀尔喀现下不太平,车臣汗部跟鞑靼都蠢蠢欲动,乌梁海部得到消息,跟小简亲王商量,想要打一仗。小简王头回带兵,心正热着,朕也想让他立这个功劳,他能在喀尔喀立稳脚跟,北线无事,儿子就轻松了。自然,要他多历练几次,所以这回儿子想让乌梁海部协作,額涅知道,乌梁海部的那几个章京是懂事的,心也跟咱一处。可多尼偏偏处处拦着,儿子瞧他是不想儿子启用乌梁海部,也不想让小简王安生。” 太后又取了块冰嚼,这回声音没那么大,缓缓的,用力却不小,能瞧见腮边的筋骨。 她瞟了一眼皇帝,有些不满。“甭管什么事,自己先稳住心神,修心养性,做帝王的头等功夫。” 皇帝脸红了红,他今儿个确实浮躁了些。 知子莫若母,太后知道他如今在朝堂说一不二,只有一个人让他掣肘。所以,皇帝心里极恨那个人。也就是遇到那个人,才会压不住性子。 “他嚣张的也够了,皇帝要不想忍也就不用忍了。说到用兵,也不是只有他多尼能带兵。”太后眼神阴郁,“乌梁海部的兵力不动,调几个能打的章京佐领去喀尔喀,对付车臣部和鞑靼,咱有一个人就够了。” 皇帝这时也想起了,“皇額涅是说。。。雅布?” 太后用力点头,“我就不信,没他张屠户,还非吃带毛猪?当年贬雅布,就等着这一天的。” 这自己可没想到。皇帝佩服的看着自己的額涅,原来太后早料到这一天,预备了先手。 “只是,那雅布会不会心怀怨怼,不好好出力?” 太后呵呵笑着,“雅布这个人,最好的一点就是没有野心,只有忠心,平日有些小聪明,倒并不用在这上头。是个靠的住的。” “当年是我瞧着他跟多尼走的太近,我要不贬他,早晚被多尼拖下水,到了那个时候,他一身的泥巴汤,自己都不干不净的,用起来就难了。哪像现在,利利索索的,跟多尼也断的干净。再说,他姑娘还在我这里,量他不敢不听话。” ************* 不容易啊。码字一早上。今天想两章一起发。不知道这样发好,还是中午一章晚上一章好。 瞧在小西手都快断了的份上,加个收藏求个月票推荐票呗。 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 嫡子 皇帝大喜过望,当年贬雅布的时候,他其实甚为不解。到底是实心任事的辅臣,比起多尼来,他倒觉得雅布更像忠臣。后来也问过太后,太后只说雅布性子太硬,对上面不老实,需要敲打敲打,放喀尔喀冷静几年。 至于怎么个不老实法,太后也没多说。 如今,这个不老实的雅布,在喀尔喀也冷透了,离京几年,跟京里这些勋贵们也断了联系,这番敲打,自然也该领悟到了。刚好来了这么一个用兵的机会,一切都水到渠成。 多尼你不是说不能调兵,又是那地势复杂,跋山又涉水渡河的,又是深入敌军腹地,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你无非就为了掣肘,那朕就直接在当地调兵遣将,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額涅真是神机妙算。儿子自愧不如。怪道当时也没削了他爵位,如今要起复,一道圣旨就行了。想来这两年他在喀尔喀磨练,天气地形自然也都了熟于心,胜仗是不用担心了。額涅您不知道,今日朕气得都想御驾亲征了。” 太后哼道,“一个多尼,他倒是想逼你御驾亲征,那也得等他败了,割了他的头祭旗才行!” 江山是皇帝他们家的,臣子忘了自己本分,不仅指手画脚,还想教训皇帝,这不仅是逾越,简直就是造反。所以太后现在能跟太妃平心静气坐下来赏花饮酒,提起多尼来却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髓。 太后又跟皇帝细细商议了怎么派人去襄助雅布,议定不如就让小简王分兵给他,兵权也就解决了。 “乌梁海部还是要调动的,等战事起来,给雅布一道调兵的旨意,至于用不用,什么时候用,就是他的事儿了。” 这就给了雅布极大的自主权,到时候前线用兵,都是刻不容缓,哪里还由得多尼反对。 至于多尼,暂时不能翻脸,就也商定了一套封他嘴的道理。一切,等打了胜仗以后,再秋后算账。 大事定了,还有几件盐务、河道上的事,母子俩议完了,便安心用膳。 太后嚼了一碗冰,还意犹未尽,皇帝拦了下来,“这冰不能多吃,額涅如今年事也上来了,凉东西多了伤胃。” 太后叹口气,“这都是当年留下的毛病。那个时候,大位不定,額涅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心里一团火顶着,就那时学着吃冰。皇帝,一切得来不易,如今我一闭眼,就好像见到先帝来找我,说要换人,说你当不好一个皇帝。” 皇帝冷道,“朕就偏要让他看看,如今朕的天下,盛世太平,朕不但要打鞑靼车臣,将来朕还要重修这紫禁城,让后世景仰朕的文治武功!”他说的快了些,猛的咳嗽起来。 太后忙把茶盏递给他,皇帝摆手道,“儿子没事,没事。” “都过去了,不过咱们心里要时刻惊醒,你呢,盯着点广禄。虽说这些年我瞧着他们娘俩老实多了,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广禄现在手里掌着三旗,这才是心腹大患。等多尼这事完了,也该让他找地方凉快凉快了。” “皇額涅放心,儿子早想过了。过了这阵,儿子让他给先帝守灵去。”皇帝阴测测道。 广禄如今瞧着老实,可手里实力却越来越大。实在让他坐卧不安。要削他的兵权,最简单的就是让他去替先帝守灵,理由他也想好了,只推说先帝去了数年,朝政繁忙,儿子们都没尽孝心,如今给太后托梦,埋怨孩子们不孝。这样的梦随时都可以来,到时候广禄守灵就是顺水推舟的事儿了。 太后点头,这些她相信皇帝能办得到。 “还有一件事,是我今天找你来商议的大事。”前朝的事儿说完了,可太后还有话没说呢。“景仁宫的消息,皇后只怕怀孕了。” “不可能!儿子。。。。”皇帝谈完正事,正想提素格的事,闻言震惊。先是矢口否认,可又忽然想起年后他听太后的话,初一十五都留宿景仁宫,是有那么一两次燕好。“額涅不是每日都赏她汤药了?” 瞧着儿子的反应,只怕有孕的事是真的。“我是每日都赏那坐胎药,尤其你去了之后,可这也不能保证的。” 避子汤也不是每副都有效,何况皇后也不一定好好喝。派去的宫女也不能每次都盯着她喝下。 “听说这个月小日子已经拖了好几日,还有恶心呕吐的症状。偏偏她不肯传太医,就难办了。” “不行,她不能生下朕的嫡子。” 皇后若生下阿哥,以本朝的规矩,自然立嫡不立长。就算贵妃也生的是个阿哥,拿血统尊贵论,肯定还是当立皇后之子。更可况本来两个阿哥年龄相差就不大,大阿哥没有任何优势。 多尼如今都这么霸道,等皇后生下阿哥,这天下早晚就是他的了。 “是啊。苦心积虑这几年,还是防不胜防。”这才是今日太后最烦心的事。 “不能让她生下来。儿子会想办法。”皇帝皱着眉头道,想想又道,“額涅,她既有了,为何不肯让太医诊脉?莫非是她知道了什么,在防着咱们?” 太后也有察觉,皇后瞒着有孕的事,只怕有蹊跷。只是这些事,都是女人们的小伎俩。“你前朝就够忙了,就别伤神了。这事还是額涅来做吧。你只管你的大事去,后宫女人的事,别污了你的手。” 听太后似乎成竹在胸,皇帝便点头道,“那此事就全凭額涅处置。实在不行,生下来养不大的阿哥也多的是。” 皇帝这算是狠心的了。可太后还是肚里一叹。她之所以要自己动手,一来是因为后宫的这些伎俩,她早就熟知,不是难事。二来,万一这孩子命大,到月份大了,皇后肚子鼓起来的时候,皇帝真舍得下手吗?更别说生下来,活生生的一个胖小子。毕竟那是他自己的骨肉。 “说了半日的坏消息,皇帝知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吗?”太后又笑吟吟问。 **************** 说起来,皇帝也有自己的无奈。今天两章码完,亲们赏个收藏投个票票哦。 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 看望 皇帝诧异,如今对他来说,还能有什么好消息?朝堂里,一个广禄,一个多尼,已经够他忙的了。还好,因为皇后的缘故,多尼并没想跟广禄联手。这也是他们娘儿俩算计多年的结果。 “儿子不知。皇額涅快告诉儿子,让儿子也松快松快。” 太后拿手指虚点,“你呀,真是糊涂。除了皇后,你不还有其他嫔妃,皇后能怀,她们也能啊。” 皇帝茫然,心里算着,除了皇后,其余的,,他真记不住。 “是宁嫔。”太后乐滋滋道,“我当初就瞧着她好生养,结果这么快就有喜信了。太医已经看过了,虽月份不足,也有八九分的把握了。我让人查过档,也看了彤史,铁定是差不离。不过我没让声张,想着悄悄跟你说,你心里有数就是了。”天晓得,当时她也嫌宁嫔瘦,没想到却一举得子。自然这会儿她怎么高兴怎么说。 宁嫔,皇帝怔了会儿,才跟脑子里的人对上。面对太后眼睛,他心里忽然有愧,要是太后知道,那些日子宁嫔只是记的空档,会不会把太后活活气死? 就那一回,宁嫔居然能怀上,只能是她命好的缘故。他想起那一夜,他好像突然如有神助,平日毫无兴趣的事儿,却忽然来了兴致,还觉得有了极大的乐趣。也是他深耕细作,一晚上没白折腾。只是好像那个宁嫔是吃了苦头了。 “等有了确信,儿子想就给她晋位分吧。封号不变,还是宁妃。”皇帝心里有愧,出手就大方。 “皇帝喜欢就好。这盼啊盼的,终于有了好消息,就盼着贵妃跟宁嫔都生阿哥,皇家枝繁叶茂,就不怕有人生异心。”太后一说到孙子,就啰嗦起来。 “皇額涅,还有件事儿,您这宫里的总管,刚才儿子发落了。”皇帝看了看太后脸色,“简直太不像话了,您没见他那贪婪样子。听说外面总督来给您请安,他也敢伸手。儿子想着,宫里这样的事定不少,儿子想先从乾清宫查起。。。。” 太后面色沉了下来。 皇帝这是要拿大黄开刀,整治后宫啊。她想了想,拿帕子掖掖嘴角,悠悠的道, “皇帝要让后宫都是清水,这本不错,只是满宫里万多奴才,皇帝怎么查?又用谁去查?别的不多说,这些奴才,口蜜腹剑,浑身都长的心眼儿,做主子的,防是要防的,可盯的太紧了,他们把一身心眼子都来对付你,就没个太平日子过了。打一巴掌使得,可打完了呢?怎么办,还得指着他们给你干事。” 皇帝不服,可太后说的也不无道理。现下他要顾着前朝,要打仗,要是后宫不安,还真没安生日子过。想到这里有些灰心。 太后见儿子颓丧,想着只能缓缓劝,“如今咱们顾不得那么多,不如先放一放,只要不出大格就成。以后有的是日子收拾他们。太监嘛,一辈子也出不了这四方城,贪的再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又没个后人,就不怕他尾大不掉。 再者说,祖宗家法已经是极严厉了,约束他们多的是法子。要分出个轻重缓急来。” 皇帝有些失望,手里盘弄蜜蜡佛珠,半晌方道,“額涅思量的也对,儿子也没这么多精力对付他们。那就先放着,总归有算账的日子。” 太后知道皇帝眼里不揉沙子,既这么说,将来还是会清算的。她倒也不是替大黄说话,如今皇帝登基日子尚浅,他们母子内外要对付的一大堆,像大黄这样的恰是最得力的帮手。罢了,将来如何,瞧大黄自己吧,要再被皇帝逮住马脚,就随他去吧。 那九得了皇帝一句着着实实的打,对大黄便半点没留情。三十板子下来,皮绽肉破,大腿跟屁股上,没一片好肉。抬回自己塌塌里,大黄总管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喊哎呦。 他那几个干儿子还算有良心,得了信儿就来伺候,先把那粘到肉里的亵裤拿西洋剪一厘一厘铰掉,这已经要了大黄总管半条命去了,又用温水蘸盐清理,几个人一身大汗下来,大黄总管也晕死过去好几回。 一会儿幽幽醒转来,趴在炕头一言不发,瞪着炕角发楞。 干儿子也不敢请太医瞧,只偷偷去寿药房讨了些药粉来,匀匀的洒了一层,再用干净白布缠住。大黄总管这回不喊也不闹,呲着牙,抠自己臂上的肉。 到了晚间,他也不许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半点动静没有。等他有了气力,问了一句,“太后可发话了吗?” “儿子打听过了,太后知道您挨了打,交待让您歇着,别的并没说。” 大黄总管一颗心这才放下。总管的衔儿没丢,这就好。多少余地呢,那俩兔崽子,等着吧。他心里现在只恨两个人,一个是御前的郭谦,另一个就是慈宁宫的素格。尤其是素格,做好了圈套等他钻,他还真是大意了,瞧着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跟他玩心眼。也是大意失荆州,玩了一辈子鹰,到了,被鹰啄瞎了眼。 人定后,一盏黄色的灯光由远及近,飘到他的门口,就听轻轻几声敲门声,守着他的干儿子去开了门,那人轻手轻脚进来,“知道您在,白日里忙,这会儿主子歇了,来瞧瞧您。” 大黄总管没回头,听出是茶水上的老董。恶声恶气道,“老东西,你来干什么,来瞧老子笑话来了?” 老董是个老实巴交到骨子里的人,在宫里几十年,虽极得太后信任,却并不就此作威作福,他以前嘲笑他胆小,不趁机会划拉些银子傍身,老了又没儿子指望,可靠谁去? 老董嘿嘿笑道,“一辈子怎么活不是活,我就只会烧茶水,人心也看不懂,将来老了,我打听了,鼓楼后面有个庙,老兄弟们都在那儿呢,我找他们去。您大总管要能想起我们来,我就那等您老发善心,没事带些好肉好菜瞧我来。” ******* 今天头晕症犯了,只能更一章啦。谢谢,求收藏求月票推荐票哦哦。 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梁子 宫里一茬一茬的进人,眼瞧着有的人起高楼,有的人楼塌了,能留下来的,也是机灵鬼居多,像老董这样憨厚的,活到现在还得主子待见的十分少见。老董跟宫里人缘极好,都乐意找他说话,闲了蹭他茶喝,有些真心话也不怕他对外说去。 大黄总管起先是嫌弃老董头,一个老实人,本本分分一辈子,又不会钻营,拿着太后喜欢不当回事,没出息。后来慢慢的,跟他前后脚进慈宁宫的那些子人,多少都不见了,有死了的,有踢到洗衣上当杂工的。最后这宫里头,就他们两个老人儿了。黄总管居然有时觉得寂寞,也开始待见老董了,没事惦记着给他点好处,老董也都乐呵呵笑纳了。 他俩并没什么交情,心底里他还是瞧不上老董息事宁人的性子,两路人啊。可有些东西,不能与人言,只有老董能懂。 “干嘛不点灯啊,快去点上!”老董叫着他儿子,“你干阿玛多趁钱啊,还稀罕你们省灯油钱?” 干儿子见大黄不吱声,知道这算是默许。忙去掌了灯,一时屋里亮堂起来,老董凑到大黄旁边,瞧了一下,觉着这回是真打狠了,也不好多说,先把自己带来的药膏放下, “这就对了,黑灯瞎火的,心里都不敞亮。”指了那堆药膏说,“猜猜,哪来的?” 大黄总管不理他,“瞧完热闹就走,我这没吃没喝,不留客。” 老董憨厚的嘿嘿笑道,“别不知好歹,这可是太后主子赏的,我去奉茶,主子说了,去瞧瞧你们总管,油皮破了没,破了就抹点药膏,谁家奴才不是这么着过来的,就他娇气!万岁爷赏板子,一般人还没这福气呢,以后擎等着长出息吧。” 听完太后的话,大黄总管蒙着脸在枕头上哭,“三四辈子的老脸,今儿个丢干净了。你去回主子,我是活不成了,你跟太后主子说,等奴才这回转世投个好胎,再来伺候主子吧。。呜呜呜。。。。” 老董由着他使性子,只管笑嘻嘻听,等他唠叨完开口道,“您哭完了?安心就这么回主子,我也不拦着,得嘞,您的话字字都记清楚了,我这就去回主子了。别,您甭客气,别留我。。。。” 老董作势要走,大黄总管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衣角,这些话,跟老董这儿耍赖成,真进了太后那儿,那是真不要命了。老董绷着脸推开他手,道,“好心好意来一趟,连碗水都没喝着,还堵我一耳朵的狗屎。当真这么伤心?成,今儿个的事儿,我回去全须全尾的一回禀,您呐,那时才知道什么是真活不了了。” 大黄总管一抹脸,刚才的万般委屈就换成了满面春风,“董啊,跟别人那委屈,到你这诉诉苦还不成啊?每年过年太后主子赏的福菜,哪不是给你留的第一份?您爱水晶肘子就酒,年年的水晶肘子都没上过别人家菜桌!怎么着,刚过了年,您就翻脸不认人呐?!” 拿手乱指一通,“臭小子,董爷来了也不端茶,你是想让我们兄弟感情生分啊?瞅着我起不来是不?别急,等我能坐起来,第一个就打折你的后腿儿!” 他这个儿子年岁不大,进宫也不长时间,机灵归机灵,宫里这一套真真假假的还不明白,听了忙沏了茶端来,嘴里辩白道,“这可是您不让点灯的,儿子原说了,黑灯瞎火的,人还不知道您在这儿呐。您说了,一会儿该来的肯定来,还嘱咐儿子,谁来了也别给好脸子,瞧您眼色办事。您可别冤着儿子。” 老董便皱眉瞪大黄,大黄嘴里倒吸凉气,他怎么没瞧出来,这是个傻小子呐?气得拿起枕头边一个青瓷药盒子砸过去,他那傻儿子轻轻就躲过了,他自己一下子扯着屁股上的伤,疼的嘿呦嘿呦叫唤。 戏演足了,那都是是演给主子看的,他也不怕跟老董放几句狠话。 “董啊,还是你好,惦记着老兄弟。。。我也是这几年瞧明白了,谁都靠不住!前些年儿,脑袋别在腰带上,随时都要挪窝,替主子跑前跑后,办了多少说不出口的事儿!你瞧瞧如今,为了一串珠子,赏了三十个!满宫里哪个总管被这么下过面子?这活活就是羞辱啊!” 大黄总管越说越恨,后槽牙都咬掉了,满面的春风又结了冰,寒气逼人,能扒拉下来冰渣子。 “我就怕您这么想,才跟主子那儿讨恩典来瞧您。”老董宅心仁厚,也替大黄想,“论起板子来,留条命才重要。咱们是谁,光着屁帘长起来的,当年活不下去才到宫里来讨饭吃。您瞅瞅,如今您除了缺下面那玩意儿,还缺啥? 光外面宅子您就置办了好几处,您是没请我去过,可备不住有人告诉啊。说是比王府都精致。这不假吧?您说说,太后跟主子万岁爷能没听说过吗? 再说这宫里头,还不是您怎么说,太后怎么听,您在慈宁宫跺跺脚,慈宁宫就得晃三下,您呐,哪还不足?。。。对了,还缺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您要想要,多少黄花大闺女由您挑?。。要我说,咱们这半个身子,就别造这个孽了。咱也修修来世,来世怎么着也当个齐全人,媳妇孩子热炕头一辈子,这辈子,就甭跟这儿较劲了。认命吧您呐!” 有些话不好直说。跟谁较劲,也别跟皇帝较劲啊!人那是天之子,大夏国最有权势的人,太监再能耐,也得攀主子的势,才是个人。其实说到底,自己个儿是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你要记恨谁,也别记恨皇帝,找不自在呐。 大黄总管摆摆手,“您说远了,我明白,咱们就是蝼蚁,靠着树活着,没事撼树,那是找死。可那小丫头片子,从进宫就跟我不对付,今儿个真是故意埋坑啊。我要叫她把我治了,这几十年白活了!” **************** 编辑今儿指示,上架前一天一章,等有推荐再多发。遵旨,从今儿起恢复一日一章。直到下月上架。亲们要是喜欢,多多收藏,等有了推荐就爆更一下。 小西很久不知收藏是什么意思了。不增不减,不上不下,永远在那里。唉。好难过。 再求收藏,月票推荐票,求章评长评哦。 正文卷 第一百章祖宗 老董来前特意去问过素格,见素格支支吾吾的,他便叹口气,叫她跟谁也别提了。现在听大黄总管的语气,这梁子果然是结下了。 要真说道,大黄这明明是柿子拣软的捏,赏您板子的是皇帝,又不是素格。您要是在皇帝那儿得脸,皇帝得给你撑腰子啊,结果赏的是板子,那就是提醒你小心做人的意思。可大黄当总管这些年,这些话早听不进去了。老董只好劝道,“兴许她也没瞧见万岁爷在那,您呐,就别多心了。我瞧着那丫头是老实孩子,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大黄总管阴测测道,“她老实?!!!哼,哼。。。。。我算栽她手里了。她依仗什么呀?不就是她有个一品公的阿玛?宫里还有个皇后是发小?对了,听说老二广禄跟她。。。。我是玩不过她,可别忘了,这宫里头,论玩心眼子,还有个祖宗呐!我就不信,她能玩过那祖宗去!那位就是不出来,也有法子整治她!” “你!。。。。”老董听了不由浑身冒冷汗,“你可别。。。别惹那祖宗。。。您就不怕被她牵连,回头死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大黄总管斜眼瞧他,“不过提了个名儿,就吓死你啦?要说服,那位我才是真服气。当年在后宫,太后都被她玩的溜溜转,一手遮天啊!咱们这些老人谁不知道,前面那位正宫主子怎么没的?不瞒你说,她找人给我递了好几次信儿了。” 老董骇的脸色大变,“我的老哥哥欸,您小声点。。。。您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他吓得忙去门口,打开门四面瞅瞅,才折回身,悄悄问,“您说那位还没死心,还谋划着要出来?不是下的死令?。。老哥哥,您就安生些吧,何苦招惹这大魔头!” 从大黄屋里出来,老董浑身汗涔涔,这事他管不了了,只当没听见,小素格只能自求多福了。 镜春斋到了春日,一枚窗子一框景。人在屋里,只需移步便能易景,既得了景色瞧,又有画面流动的意趣。偶有柳枝荡进来,轻轻抚着窗棂,那画就活了。 七爷心里这会子却没心思赏景,直懊悔,他真不该答应那九啊! 当时心里还是瞧热闹不怕事大,那九求他传话给广禄,他便不知死活的答应了。老二不是愣不承认自己瞧上雅布家那闺女吗?他倒要瞧瞧,等老二知道皇帝的心思,还在他面前装不装了! 等他嘻嘻哈哈的透露出皇帝的私心时,老二那张脸,吓死个人! 他赶紧腆脸调笑几句,想把这事儿混过去,谁知老二便再不说话,把他干撂这儿,尴尬也尴尬死几回了。 他只好拿把折扇捂着脸,从扇骨缝隙里不时偷觑他这二哥,心里就老大不痛快。 暗道你这是何苦呐?不听劝啊!苦口婆心讲了几回天道伦理了,人家横竖是死鸭子嘴硬,咬紧牙关不承认。不认不认吧,现在皇帝哥哥也瞧上那姑娘了,您这儿又摆副要死要活的样儿,他可最不耐烦这样的人了。忒矫情! 广禄在心里很是恼怒自己。 以前非要往宫里送的是自己,如今被皇帝喜欢上,也是迟早的事儿。他早就知道那丫头的好,他们这些帝子,最稀罕的就是璞玉无暇。素格那样的人物,越是无情越动人,皇帝收了她,是迟早的事儿。 送到皇帝身边,他拿捏着他们一家子,他的命令她依旧得听,他的事儿照旧得办,有什么不好?就拿眼巴前最要紧的事儿来说,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趁这功夫把后宫这一摊乱事打理明白了,对自己是百利无一害。 可自己偏偏这个时候,不乐意了。 其实他也知道,有如今的局面不容易。朝堂里波诡云谲,一个不好,潜流大浪就能把前面的谋算都归了零。 可他对素格的心思他也藏不住,如今越发的重了,时时刻刻的惦记,在宫里处置事务时,就总想着能像上回下雨一样,出门碰见她;去慈宁宫请安也勤了,虽然借着太妃的名义遮掩,可也太勤快了,日子长了,难保不被人瞧出端倪。还有上回在慈宁宫花园,自己又情不自禁,连老七都嗅出味道了。 说到皇帝,他眼里阴霾渐起。皇帝的心思,他猜也猜的到。 不过是为了他那日失态,就又来跟他抢人。从小起,凡事都是太子哥哥占尖。那时候他还小,太子是嫡子,也是哥哥,他只能让着。后来他无论学业弓箭上比太子好多少,都要韬晦,好的猎物好的彩头都让给太子。 再后来,贵妃终于说不需让了,他轻松的就摆脱了太子的纠缠,样样都在太子之上。他能瞧出允宁眼里的嫉恨,可他早不放在心上了。 后来先帝突然病倒,山河变色,一切筹划都来不及了,先帝只得在发出太子即位诏书后,将自己召到病榻前,惋惜他的时运不济。新朝开始后,贵妃为了他,封宫自闭,只求世人淡忘自己。 可朝堂里到底有人记起他,他被委以兵权,替新帝守江山。慢慢的,他权柄在握,这又引来皇帝的侧目。加上皇帝御极以来,没有皇子,他自然而然又被摆到那个位置,被油烹火烧。 这一回,要想平安活下去,显然不可能了。上一次,他可以让,天下给了允宁,自己缩手。这一次,他还有什么可让? 更何况还有一腔的抱负,只有那个位子才能给他施展的可能。而皇帝,如今只管拢权刮财。再加上又添了个男色的爱好,没有抱负,一门心思自己高乐,绝非明主。 动了心就开始布局谋算,这回他不能失手,也不能缩手,因为他身后还有一众大臣谋士清客支持他,人家抛家舍业,脑袋悬在腰带上跟随他,他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所有这些盘算在广禄心头走了一遍,下个决心其实也不过片刻。他捏紧双手,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时候,他不能放弃,也不容他放弃。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一章 接人 素格,,,,他双手紧攥,掌心却空空如也。如同他的命。 心里无边凄凉。这就是他的命,回回,都要让。不知要让到什么时候。 他镇定的洗笔,净手,聚回来心神,才发觉老七是在佯装小憩。扇骨之后,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其实滴溜溜的一直打量着自己。他不由无奈哂笑。 这个混世魔王,活得没心没肺。喜欢的东西理直气壮的就伸手去要,哪里会懂得不能,不得,不要,的悲凉。 “皇后主子也觉得好吗?”广禄平静着一张脸,搁下笔,取了巾子拭手。 老七好不容易等他开口了,忙活过来取下扇子答道,“好呀,皇后主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皇后是个大贤妻,万岁爷说什么是什么,怎么会不应?。。。万岁爷跟皇后私底下一提,皇后就应了。只是前日皇帝哥哥刚责打了慈宁宫的总管,总不好今儿个就去求太后赏人。总该是要先搁几天,等花朝节后找个由头讨人。” 广禄“唔”了一声,淡定的道,“好事,皇帝纳新宠是好事,后宫那些女人到现在都不能生养,白养着有什么用?说不定新人还有些福气。” 老七顿时气得够呛,这横是没把他当自己人呐,明明刚才恶狠狠的想咬人,这会子却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给谁看呐? 还能给谁看,给自己看呗。这是存心恶心自己呐!他愤愤的开口想戳破老二,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主意。 “听说皇帝打那姓黄的,就为的给小宫女出气。”老七乐滋滋的一脸坏笑,您不是不乐意听嘛,我还偏给你讲。看咱俩谁定的住。 “先是皇后赏了小宫女一串珠子,回去就被那姓黄的瞅见了。姓黄的多贪啊,瞧见就拔不出眼里了,非跟那丫头换。谁知皇帝就在柱子后面听见了,现办了那姓黄的,把珠子要了回来。您不知道,皇帝当时这么轻轻扶起那小宫女,还替她拣珠子,然后拿龙袍擦干净,才递给她的。哎呦喂,我打皇帝哥哥御极,就没见他这么怜香惜玉过。您细琢磨琢磨,这怕是真起了心了。。。。” 他掩着嘴邪魅一笑,还想接着说,才发现广禄一脸张阴测测的脸在暗处瞧他,他说的越香艳,广禄那脸上阴气越盛。 老七年轻,管不住嘴,性子又轻狂,偏要故意逗逗广禄,等他过足了嘴瘾,回头再瞧老二,这才知道广禄是真搓火了。一张俊脸拧巴着,黑中透绿,绿里带黑。 老七可不会怨自己,这会儿直抱怨那九。怪不得那九这小子不亲自来回呢,却把这些事儿给他讲的有里有外,活灵活现的,敢情,就知道他管不住嘴,非当着广禄说出来不可。 镜春斋外面春色大好,屋里这是要卷风雨炸惊雷的动静啊。 老七那反应也真快,手一甩合起了扇子,往嘴上一挡,错手错脚的嘴里打着哈哈慢慢往后退。退到门跟前时,倒跨一脚就退出了门,躲帘子后面不见人了。就听他屋外喊,“二哥,话递到了,我突然想起府里还有事等着我呢,二哥您回见嘞!” 他脚底抹油溜了,丢下广禄站在屋子正中,茫茫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只觉得这都过了春分,地上青砖还寒的脚疼。寒气逼人往上走,脚心冰凉。他就这么站了会儿,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叫人备马,上山打猎。再要不出去,就要被憋死了!府里总管关金爷忙答应着忙活去了,可心里想着,才打的春儿,郊外草还没半脚高,没有什么大家伙出没,这会子可打什么猎哟我的主子爷! 玉荣挑了帘子进来,人没到声先到,“花朝节就在后天,你是怎么着,伺候老太后还是留在宫里看家?”说完抱怨道,“大龄子说了,这是她在宫里最后一个花朝节,她就不当值了,那天要痛痛快快跟姐妹们玩一天,斗草赏花撒欢儿的玩。这么着就咱们俩了,要不你跟着太后上船上,要不我去。宫里反正得留个人招呼。你第一回伺候,你自个儿挑吧。” “我还是不跟着去了,听说太后游船是盛事,宫里所有主子娘娘都去,我没伺候过,怕错了规矩。” 玉荣点头道,“也好,你才来,还是以后熟悉了再说吧。我白告诉你一句,那是顶顶的排场。内务府和护军早半个月都去园子里忙乎,怕园墙外面叫卖行走惊了驾。到时候太后主子一条龙船,其他人跟皇后主子在副船上。寿膳房跟铜茶炊也得跟着。其余的都是小瓢扇扇上,这么说吧,连升平署也都跟着,主子听曲儿,瞧着湖景用膳,清雅的不得了。要不说咱们太后主子会享福呢!” 素格光想想都吓人,半个宫里都跟去了。“我还是留下享清闲,劳烦荣姑姑吧。” 她们都明白,这样的场面,宫女们最要立规矩,主子赏景,她们其实遭罪。素格想着不如自己一个人留下,没主子管着,倒是松快。 “我倒不怕累着,不过那天最神气的就是大黄总管,一应船上都得听他指挥,每回游船都是他最风光。我是想着你才招惹了他,离他远点也好。”玉荣正色道。 素格感激的忙点头,“多谢姑姑替我打算,我也没别的犒劳,再给姑姑绣双袜子吧。” 玉荣促狭笑道,“上回绣的还没穿遍呢,我可不敢再麻烦您。。。。我瞧着您的帕子好看,您要诚心孝敬我,我就笑纳!” 素格便左右不是起来,要说皇后娘娘赏的怕让人觉得她拉虎皮,她跟玉荣这情分,一个帕子可值什么?可她却不能给。 玉荣扥扥衣裳,脸色不虞,嗤笑一声掉脸摔帘子出去了,留下素格尴尬的在屋里。 心里想着不如回去照葫芦画瓢也绣一副帕子出来送给玉荣。虽不能十分像,也差不多的意思,她对自己女红还是有点底气的。 正来来回回盘算,门帘子塞进颗脑袋,倚门捂嘴笑,“跟你顽呢。大龄子说了,那是皇后主子特意给你的,谁都不许要。” 素格松口气,“死妮子,我就怕你跟我生分,一个帕子有什么的。” 玉荣瞧逗她也逗够了,拍拍衣裳道,“我真得去了,还有差事,得到北边接一个姑子。”素格疑惑道,“怎么,咱们宫里要做道场吗?”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二章 梦魇 “咱们太后。。。不怕跟你说,昨晚儿上突然魇了大半宿,叫杀叫打的,早起就没精神。还是大黄总管提醒,说怕是什么东西犯了冲,太后信了,叫传了慈恩寺的明心师太来念经。这几日夜里你跟大龄子都小心些。” 素格点头,大夏国信佛,逢年过节必要到庙里施舍灯油,遇到点什么事儿,都爱请师父念经祈福消灾。 “太后常梦魇吗?”她值夜的时候,倒是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玉荣压低声音道,“要不说奇怪呢,我伺候太后这些年,从来不见她梦里不安稳,咱们太后的心性,一万个女人里挑不出一个来。以前还是皇后时,贵妃那会子争宠,我也没见怹夜里魇过,真是个心大的。”说完摆摆手,嘱咐素格别往外说,便匆忙走了。 玉荣走了,素格只觉得自己心神不宁。 自打进了慈宁宫,便事事不如意。起先也知道宫里活的艰难,想着自己也不争什么,做低服小闷头过日子就好。谁知竟是不成。 想着太后昨晚儿没睡好,今儿自己得多当心,便早早过来伺候。虽心里有了准备,可见了太后还是吃了一惊。 太后素来最重仪态,常说女人要连打扮儿的心都没了,还活什么呢。所以她无论何时,都是利利索索,头发纹丝不乱。只是今日头发虽还是利索,却赫然露出几根白发,硬是遮不住。那脸上也是,虽厚厚涂了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疲惫,整个人陡然老了几岁。 “素丫头啊,”这些日子,太后跟着皇后,也叫她的小名,“近来给你皇后主子送药,瞧着她怎么着,精神头可好些了?”太后见了她,打起精神跟她说话。 素格忙应道,“奴才瞧着比先好多了,脸色也红了,说话也有劲儿了。皇后说,要多谢主子的药汤,等再好些了,就来给您请安。” 太后听了默默不说话,心里算着这也快有半个月了。递的消息说小日子果然没来,吐的比平日更厉害了,不过硬撑着,在外人面前不露分毫。自己原想着素格跟她亲近,能探听些什么来,可素格嘴里也是这些话,就有些不悦。 素格心里打鼓,算了日子也差不多,喜脉怕是瞒不住的,就去取了茶来,“有件事奴才不知当说不当说。”她抬眼瞧去,太后合了眼,两只手只顾捻动手上的佛珠,便大胆道,“奴才瞧着,皇后主子不像病了,奴才去了几次,见主子胃口不好,却爱吃酸的。” 她一面说,一面留神太后的反应。太后听到这里,珠子捻不动了,停在那里。 “奴才的奶奶,怀着奴才弟弟时,也是那个样子,那时候奴才还小,就记着奶奶爱吐酸水。”她跟永常年龄相差大了,其实并不记得多少,拿来糊弄太后听闻罢了,不然她一个姑娘,怎么就知道人家怀身子害喜呢? 太后睁开眼,端了茶水抿了一口,“你们小孩子怕是看不准,这是好事,怎么皇后还瞒着呢?”说完就让人去叫总管。 大黄总管躺了不到半月,就下了地——他心里不踏实。好在那日打的虽结实,可执刑的到底惧怕他,手底下留了情,所以看起来皮开肉绽的吓人,其实没伤着根底。所以这几日他倒也能上值伺候着,只走起路来提着胯,一瘸一拐。 听了吩咐大黄总管忙不迭的打发人去传太医去了。素格想,这一去,必然带来的是大消息。昨日她去送药,海若跟她打听,太后有没有再提起过,她就知道,皇后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 皇后的消息还没回来,玉荣带着一个宽袍大袖的比丘尼进来,行走间袍袖轻扬,虽是觐见,衣裳却只有六成新,浣洗的极干净,瞧上去颇有几分世外之人的风骨。 念经时需焚香安静,所以宫女一应回避,只留大黄总管在里面伺候。 玉荣招手叫素格,“前儿个董谙达叫咱们去吃茶,你去不去?” 素格道,“什么没吃过的茶,我就不去了。” 玉荣拉她道,“你不懂,去年茶马古道云贵那边雨水多,塌了方,路也断了。过了冬,巴巴的赶着送来的,我知道你爱普洱,谙达也说今年送来的茶,虽在路上耽误了,却拖的刚好,喝着没生苦味了。特意给您留的,您领不领情?”于是两人一道去了茶炊上。 茶水董正眯眼打瞌睡,见她们来,笑笑不语,就去烧水冲茶了。素格偷笑道,“跟着你能混好茶吃。也不知你怎么就投了董谙达的缘。”玉荣脸一红,“上回的事儿后,我就私下里认了董谙达做干爸爸。”素格没想到,倒也不算意外,“那可是要恭喜了。谙达人好,认了好,以后你在宫里就有人照应了。”想想他们两个人,也算是一条藤上两个苦瓜,如今并了一家子,互相照顾,也是好事。 玉荣道,“就冲他上回的提醒,这辈子我也不能忘了他的恩德。将来他老了,我尽心伺候他。”说完泪盈于睫,转而又对素格道,“还有你,你们的好,我都记着呢。” 素格不惯人在她跟前哭,忙问道,“对了,那个明心师太究竟怎么个缘故?我瞧她熟门熟路,太后待她也亲切。而且她进宫也是一身旧衣,不像其他被召来的大师,恭恭谨谨的样子。” 玉荣抹了眼泪道,“你一天大大喇喇的,就这瞧人这眼力还细些,像个女儿家。明心师太是替先长公主舍的身,从先帝那会子到现在,都在慈恩寺里修行。她虽是法外人,却也是按长公主的位分对待的。这位师太多年不问世事了。这回想来是太后请她,才肯蹈红尘的。” 素格被打击的心酸,她记得大龄子也说过,她长的竟是张空壳,外面瞧着,是女人的皮囊,内里,倒是个男人瓤子。一应女孩子该有的娇嗔柔媚都没有,说她就没女人的根骨。 ****** 求收藏求评论求月票推荐票,各种求啊。都砸过来吧,让小西知道你们也在这里。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三章 妖妃 这会子见玉荣也这么说她,先把师太的事儿抛在一边,不服道,“怎么我就什么都不成?是眉眼不如谁了?还是身条儿不如谁?” 女孩子家哪有不爱美的,只是从小任事都自己操心,不惯靠着谁。加上有雅布那样的爹,也没拿她当女儿养,她要做什么都由她,她哪有学女人的时候。若是像她奶奶那样,成日哭哭啼啼的才像个女人,不如杀了她。 玉荣噗嗤笑出声,认真打量她道,“论模样儿,倒也算周正,您这眉眼,淡是淡了点,胜在清爽。身条儿嘛,晚上脱了衣裳,我瞧了,该肥的地儿肥,该瘦的地儿也瘦,也勉强算个尤物。可有一条您就比不上宁嫔—— 人家那一个眼神儿,是个爷们儿就能被勾的找不着北,您呢?您抛一个媚眼儿我瞅瞅,人家那是媚眼如丝,您呢,得得,我只能算您是翻白眼了。” 素格颓丧极了,“我就不能学吗?你们这么瞧不上我?赶明儿我也学学那一代妖妃的样儿!” 玉荣撇嘴道,“您呐,我是不指望喽。”素格长叹一声,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辈子跟妖妃无缘,拿捏不了那妖妃的劲道,过火了只怕没成妖妃,倒学成了妖精。 老董一会儿将茶沏好拿来,两个人谢过,坐在窗下暖暖的捧了品茶。素格又问,“那明心师太果然法力高明吗?” 她奶奶就极信神佛,遇庙烧香见了师父就舍灯油,银子花的水一样。素格却不以为然。 奶奶自有一番道理,说银子是小事,自己这辈子虽是个妾,也是入了谱的贵妾,爷跟福晋也都是好人,自己帮着掌家,算是好命了。如今就求素格的姻缘永常的前途。 素格见过她拜佛,那是真虔诚。奶奶还好算命,听一出是一出,常被雅布斥责,把家里搞的神魔鬼道的,奶奶当面认错,背地里照旧。所以她就好奇,莫非世上真有那法力无边的比丘尼? 玉荣便道,“据说师太是开了天眼的,能瞧未来。当年曾经算过太后的命格,说的极准,要不太后怎么后来信了佛呢。她一般不起卦,说是干了天和,会报应到自己身上的。只瞅有缘人才会赐几句话。不过得她指点的人都说算的极准,所以她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想起来又贴耳朵道,“只是她脾气十分不好,据说她修行时不能被人打扰,为了这个,还曾经打死了一个跟她多年的小尼姑。所以宫里人都怕她。” 素格诧异,“怎么出家人还犯杀戒?也不怕天谴她?” 玉荣忙捂她嘴,“姑奶奶,您这话可别让她听到。可不嘛,这事瞒得严严实实,原先她在宫里住的,先帝对她极尊敬,特意为她建了处小庙修行,凡事也爱请教她。可后来她就突然替长公主舍身,出宫了。怕就是为了这事。” 素格知道她也是从老董处听来的。宫里这些秘事,只有这些经年累月伺候的老人才知道,可都不敢往外说。这回也是老董怕玉荣不知深浅惹了明心师太,特意告诉的。玉荣如今提点自己,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 这些话,没个过命的交情,都不敢说。就敢说,也不敢听啊。宫里严禁宫女太监传小话,让上面听到,打死不论。 茶喝了一半,小双来了,太后叫素格,她忙搁了茶盏去。 太后跟明心师太已经从小佛堂出来了,正坐了喝茶说话。见她进来,明心抬头瞧一眼,又垂目饮茶。 太后吩咐道,“素丫头来见过法师。得她指点,我这会子心里通透多了。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佛法宏大,指点咱们这些糊涂人迷津最好不过了。” 素格心里疑惑,就算这师太法力高大,叫她来做什么。一面向前见了礼,明心只回了一声佛号。 大黄总管笑容可掬,“方才大德尼师说,太后流年不利,需要个属牛的人才能压的住。合宫里查了名册,就素姑娘属牛。您瞧瞧,可不是缘份吗?太后当时非要留下姑娘,原来是为这个机缘。” 太后更是相信,“我也跟法师说了,近来睡的不踏实,也就你伺候的几夜没做过梦。原来是跟我合缘,不枉我看重你,疼你一场。” 素格听他们说的悬乎,她对这些从来是不信的。可也只能笑着答应。 明心师太这时开口说话,她一管声音软糯,像是南方人,可听到人心里却极凛冽。 “明日贫尼为太后祈福,念七日佛经,这几日要辛苦这位姑娘。”明心师太转头对太后道,“方才说的事,太后也请再思量。明日贫尼来,务必安排好。” 太后微微点头允诺。 今日明心一来,先替她念了一遍金刚经,然后便停了经文,十分不解的样子,闭目打坐。 过了一会儿才睁眼,问近日可有故人的忌日或是诞辰临近? 太后心里想了一遍,连先帝和长公主算上,并没有什么亲近之人的忌日在即。她大惑不解,便让大黄总管也帮着一起想。 大黄总管在宫里多年,又是个办老了差事的,仔细想了一遍,有些两股战战道,“主子,奴才倒想起一个人来,再两日,可不是先孝淑睿皇后魏佳氏十年的忌日?” 十年是个大日子,只是魏佳氏是死后封后的,所以宫里从来没给她做过道场。皇帝那儿也从来不提,自然没人理会,日子久远,众人早都忘干净了。 太后点头叹息道,“你不提,我都忘了。玉琦死的可怜,怕皇帝伤心,这几年都是让内务府着人,悄悄到吉壤烧些香火纸钱。这么快,她走了都十年了。。。。” 回头便问明心,“是故皇后忌日快到了。她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宫里自然想不起她了。。。怪道我睡不安稳,只怕她心里有怨气,十年又是个大日子,想是来要供奉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就算这个缘故。皇帝御极以来,她是半分也想不起这个曾经的儿媳妇了。自然,也是因为问心有愧,所以故意忘掉的。 ********** 今日更新奉上。疑窦重重的宫斗剧开始上演了。。。 今日双倍月票啊,诸君请勿吝惜票票,求收藏,求留言,求月票推荐票哦。 正文卷 第一百零四章 怨鬼 先孝淑睿皇后魏佳氏玉琦难产而亡,当日走的十分痛苦。皇帝为了她自此转了性儿。连太后在内,没人敢提起先皇后。宫中时日深远,慢慢都无人记得。 明心师太抚掌道,“阿弥陀佛,这就对了。方才贫尼念经时,隐隐有个人影儿在周围晃悠,哭的悲悲切切。所以有此一问。” 太后听她这么一说,吓的后背凉飕飕的,脸色青白,忙四顾打量,“玉琦啊,額涅没忘记你,皇帝也从来没忘记啊。他如今贴身佩的那块玉,还是你送他的呢。你要想他,額涅为你做场法事,你来见见他,就安心的去吧。” 明心师太颔首,“若是这样最好。贫尼之见,就在慈宁宫做场七日法事足以。贫尼自会为先皇后化解怨气,了了这段宿怨。” 太后忙问,“七日可够?做一个月也使得。玉琦是个好孩子,这回来找我,理当好好安抚一下。”明心师太却摇头,说了另外一番道理: 玉琦既已去了多年,这会子又回来哭,想来不是明白鬼。这鬼在人间久了,执念愈发重,而且往往极偏执,所以才闹人。而鬼性通人性,若她一闹就安抚,只怕她更不愿走了。 太后听了便不言语,任由师太议定日子,只吩咐把慈宁宫内间那个佛堂打点起来。说好明日师太亲自去奉先殿请神位,来慈宁宫做法事。 这样也好,这事不宜闹得沸沸扬扬。若是就在慈宁宫里超度一番,七日之后的花朝节,也可按原先定好的,游船也不耽搁。 素格依旧侍寝,有了明心给的定心丸,这一夜太后睡的极踏实。第二日大早,太后起来梳洗完,换了素衣,便坐着等。明心卯时三刻就入宫,去请神位自另有一番周折,辰时方到慈宁宫。 小佛堂在稍间里,并不大,是太后平日用来诵经的。既然是祭奠,神位供奉在佛前,八大佛法器,宝伞,金鱼,宝瓶,妙莲,右旋白螺,金刚结,胜幢,金轮一件不少,只是形制上小许多,但也件件精美。 今日是第一天,太后也跟着诵经,里面便留了素格服侍,再有明心带着两个青衣尼姑一起念经,小佛堂里便腾挪不开,稍有些拥挤。 素格跪在角落,佛堂里香烟缭绕,明心一张脸在烛火间岿然不动,虔心诵经。太后年事高了,跟着念了两遍撑不住了,便由素格替她,她自己出去休息,下午再继续。 当了一夜值,素格耳边这会儿听到一片嗡嗡的经文声和悠悠的木鱼,直催的她困意上来。她偷眼瞧明心她们一直专心致志诵经,没人在意自己,便昏昏然垂头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尼姑的惊呼吓醒了她,睁眼看见明心师太已经歪头昏倒在地。 这可不是好兆头,她心里通通乱跳,大黄总管非说她能压住邪气,只怕是胡说。要整治她才是真的。可她明知道大黄总管居心叵测,也只能自己当心谨慎,离祸事远些。 两个尼姑扶起师太,靠在自己身上。她往跟前走了两步,犹疑的停了下来,“我,我去叫人。” 不一会儿,大黄总管扶着太后匆匆进来,明心师太依旧昏迷不醒,嘴角一抹猩红。太后吃了一吓,手微微发抖。“去瞧瞧,人怎么样了?” 大黄总管这会子最镇定,他走到明心跟前伸手试试鼻息,“主子,师太只是暂时昏过去了。奴才去传太医。”太后点点头,吩咐将人扶到外间。 “贫尼们跟着师父专心诵经,突然师太就一头栽地上了。”两个尼姑浑身发抖。 “你们师父平日也有这个毛病吗?”太后铁青着脸问到。这个明心也是,刚刚诵了一会儿经,就诵吐了血传出去让人怎么想? 俩尼姑跪地摇头道,“师父素来康健,并没有如此过。不过师父说,宫里这趟有些凶险,昨日特意命我们背了法器。” 太后默了默,“怎么凶险?怎么没听你师父提起?” 一个年轻些的青衣尼道,“师父说太后是福厚之人,那,,,先皇后最多只能托梦,只是她去了多年,只怕有戾气,我们诵经请她离去,她若是肯,自然无事。若是不肯,就会,,,会拿我们出气。所以我们戴了法器镇她。” 民间传闻,死去之人若对人间有所挂念,滞留不去,那魂魄终日游荡无所依,慢慢会生出怨恨,时日越久,怨怼越重。所以请高僧法师做道场,化解恩怨,让他们无挂无碍的往生而去。 这是汉人民间的说法,太后倒并不肯轻信。可明心师太道行颇深,今日突然吐血昏倒,又让她隐隐惧怕。这些年,她念佛久了,总有这样的事往耳朵里钻,是以终究半信半疑。 “那你们怎么没事?你师父没带法器吗?”太后突然厉声道。 女尼忙从腰间取出一把黑木剑,托给众人看,“我们都带着桃木剑,是师父加持过,念过万遍《盂兰盆经》的。师父从来不带这些,她说她要通天人,带这些反而有误。” 素格跟大黄总管在一旁战战兢兢,这女尼在太后跟前回话,一点都不忌讳。若在平日,大黄总管自然出声管教提醒,可此时明心师太出了事,要个明白话是正经。 太后心里也惊诧,想再问下去,又怕女尼再说出什么跟先皇后有关的事来,便不多问,让人带她们下去先休息。 太医很快到了,诊了脉,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听到的脉,跟常人并无二致。可人却昏迷不醒,实在让他不解。好好的,怎么用药呢? 太后只觉着越来越烦躁。明心师太昏倒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宫里。原本她只是想悄悄给玉琦办个小法事,谁知倒闹大了。 太医正惴惴,瞧见明心师太微动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黄总管机敏,忙让太医等全退了出去。只留下素格服侍。 “师太,师太,您好些了吗,可把我们太后主子急坏了。”大黄总管过来想搀明心一把,被明心推开。 “阿弥陀佛。”她一坐起来,先唱了一声佛号。 转头向太后道,“太后放心,是先皇后。”而她,只不过是在天人合一时,睡过去而已。 **************** 宝宝们,求月票推荐票。新的剧情打开,是人是鬼都还了原形。你们猜,先皇后其实想要做什么?明心师太真的会灵验吗?留言哈。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五章 破墙 屋里的人都惊了一跳。 真的是先皇后?她就在这屋子里?虽然人鬼殊途,先皇后她们是看不见的,可明心师太的话,言之凿凿。 “你是说玉琦?她,她对你做什么了?”太后沉声问到。 “贫尼无妨。太后请不要着急。先皇后只是要贫尼传话。”说完左右瞧了一番,除了大黄总管跟素格,没有外人,连自己两个徒弟也不在。 “先皇后说,她并不是留恋人间,只是让贫尼问问太后,为何那个人还在宫里,还活的好好的?她实在恨。” “什么?!”太后急急道,“她真这么说?唉,当初我就跟皇帝说过,皇帝不肯听,非要将那人留下。如今怎么着,玉琦还说了什么?” 玉琦的死因,当年压了消息,封得死死的,知晓内情的只有区区数人。而那时明心师太已经替长公主剃度出家,根本无心顾及,自然不会知道。所以,太后这会儿一点不怀疑,玉琦真的来了。 明心面色微带倦意,“贫尼好言劝慰了一番,只是先皇后来来回回只问了这一句话。最后贫尼斗胆,应了她,要那个人为她诵往生咒七七四十九日,由贫尼亲自陪伴。” 太后听了跌坐在炕上,许久才道,“既是玉琦的愿望,我便答应了她。只是那人所居之处极偏僻,师太要受累了。” 明心合掌道声佛号,“阿弥陀佛,出家人济世度人,无关劳累,只是要了却这么一段孽债,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取了佛珠在手里盘,不耐烦道,“那人名叫乌林珠。当年宠冠后宫,皇帝册封其为悫惠皇贵妃。册封没多久便被人指认,当年曾暗害先皇后,致使先皇后动了胎气,母子俱损。皇帝一怒之下废了她的尊号,贬为庶人。如今,人是关在景祺阁北边北三所里。” 这场法事像旋风,初起于萍末,到如今越卷越大,将她跟皇帝,乌林珠都卷了进来。现在,北五所那间拿砖堆砌起来的屋子,也不得不打开了。怎么跟皇帝开口,实在头疼。 “派人去请皇帝过来一趟。明心,你也歇着去吧,今日就到这儿罢。”太后将人都赶了出去。她得细细琢磨措辞,如何不激怒皇帝。太后一个人在明间枯坐了很久,她要怎么跟皇帝解释,又怎么才能说服皇帝推倒砖墙。 玉琦是皇帝心头的痛,乌林珠则是扎在皇帝心头一根经年的毒刺。 当年她也不知道皇帝为何要留下乌林珠的性命,依着她的意思,处死了干净。 后来到底没拗过皇帝。好在大内处置一个人也极容易,就这么圈禁起来,对外销了她的名姓,她便无声无息了,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谁知道,玉琦怨气难消,找上门来了。 皇帝跟军机处的几个章京商议完往喀尔喀派兵的事,终于舒了一口气。他一提出起复雅布,多尼便噎在那里,再也无话。后面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他等着章京们按部就班的理清补给,核算完此次北征动用的银两跟粮草,又名户部回去好好算账,务必保证钱粮在出征前准备好,“朕不管什么理由,到期钱粮不备好,耽误了大军出征,户部官员一概罢黜。” 他金口一开,户部只得回去想办法,大夏国力不盛,只要年初没有核算报过,这些额外的支出都要各方挪凑,尤其征战,打的就是钱粮。 皇帝坐在肩舆上,今日终于卸下一副重担。 这两日他一直心情低落,他知道自己也不只是为了多尼焦躁。年年此时,他都要褪一层皮。 皇帝进来时,太后还是怔怔的。 “皇額涅,儿子跟他们说事,来晚了。額涅叫儿子何事?”皇帝仔细打量太后,有点担心。 他在前朝跟大臣周旋时,最放心的就是后宫坐镇的太后。他一路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是太后。为了自己承继大业,太后可谓费尽心力。要不是太后推着他,玉琦走后,他早就失了这份心劲儿了。 伺候的人都知趣的退出去,掩了门,大黄总管亲自把守着。 “皇帝,这些年,咱们娘俩守着这份基业不容易,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只是玉琦走了都十年了,该忘就忘了吧。” “額涅!”皇帝顿时觉着一身燥热,听到玉琦的名字就烦躁不安。他伸手去解领子的盘扣,最后竟一把扽了下来。 “这几日,我每夜都做噩梦。梦醒了只觉得心乱极了。后来仔细想,才算到后日是玉琦十年忌日,日子过的快,一眨眼啊,她都走了十年了。” 皇帝恼恨极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自己的吉壤,他的玉琦已经在那里等他了。路不算近,要两日两夜,今年却没走成,都是多尼那个老匹夫拖延军务,不然早两日处置完北征大事,今儿个他都启程在路上了。 今年是去不成了,他提起来就恼怒的什么似的,偏太后这会子又跟他说什么玉琦十年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太后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知道自己不管怎么隐晦,只要提到玉琦,皇帝定会恼怒,所以干脆开门见山。 “皇帝,我找人替玉琦超度,本来没打算告诉你,就在这慈宁宫小佛堂里,尽尽我们婆媳的心。谁知她又托梦来了,说这十年不肯走,为的也不是你,是为了那个乌林珠!” 皇帝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手一拂,手边的热茶盅扫落在地。门外站着的大黄吓得腿站不直了,打起了弯。 “她,,,她,,,她为什么要记着那个贱人!朕就是为了不让那个贱人再下去折磨她,朕就是要那个贱人生生世世见不得光,”他越说越是恶狠狠,猛的拍了桌子吼道,“朕要她生不如死,朕要她活着日日后悔愧疚!” 太后静静的望着一地的茶水瓷片。 就知道会激怒他,可她也没选择。 也许今日可以一了百了。既然是根刺,不如就今日拔掉它,长痛不如短痛,日日这么避讳,藏着掖着不是法子。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六章 旧事 “宁哥儿!”她厉声喝道,叫着他的乳名,“这十年,額涅装着忘了她,你也装着忘了她,装着装着,額涅都装的跟真的一样。可瞧瞧你,何尝有一时一刻忘了?你甭打量我不知道,贵妃为什么进宫?你以为拿她阿玛来蒙我,我就信了?你瞧瞧,你宠她,就跟跟前放着个真人一样,猛不防她一回头,我就又瞧见玉琦了!” 太后说到这里,手指抖抖索索,“后宫里的女人,除了皇后,后边你召进宫的,一个比一个像玉琦,大白日的,我都觉着要碰到鬼了!額涅为了怕你伤心,也不敢说出来。想着朝里这些老人越来越少,知道的不多,可我心里知道,这都是蒙骗自己呢。你哪里有一日忘了她!” 皇帝被戳破心思,又羞又怒,“那又怎样?朕的女人从来都只有一个,只有魏佳氏一个!皇額涅可以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是乌林珠害死了朕的玉琦,日子还是照旧能过得下去。可額涅你知不知道,朕没了玉琦,这辈子早就不想活了!” 太后没料到他竟坦然承认了,到最后说得肝胆俱碎,人也完全颓废了下去。不由含泪道,“宁哥儿,你就为了她,不要这江山?不顾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也不怕額涅伤心了?你忘了当年額涅跟你怎样在这宫里日日悬心,生怕你皇阿玛突然一道圣旨,咱们就什么都没了。就得活在别人的脚下,你都忘了吗,你怎么能忘了呢?。。。” 皇帝怎么会忘!要不是因为心里存着当年那些如履薄冰的艰难,他是一日也撑不下去的。 他是嫡长子,按理说生下来大夏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储君,是大夏未来的帝王。广禄凭什么跟他争? 可他在先帝的眼中看到了危险。 先帝儿子不多,除了广禄,其他的太小,不足虑。但就一个广禄足以摧垮他的一切。先帝夸他骑射好,夸他胸有社稷,夸他举重若轻,夸他文韬武略甚肖朕躬!只差没在天下人面前说他这个长子百无是处了。 阴影下的日子,漫长,痛苦,无奈。他怎么肯低头?论出身,论声望,论心机,他自认都比广禄强。广禄只会装装样子来讨皇阿玛开心,引弓射箭有什么稀奇,大夏有的是巴图鲁,大夏缺的是能掌控朝堂的人。 但他只能忍,皇阿玛夸弟弟勇敢的时候,他微笑,替弟弟绑紧箭囊;皇阿玛封弟弟为王,跟自己这个太子只差一步时,他亲自替弟弟选址开府。 或许一直忍下去,也就没有什么不服了。只要大夏是那拉氏的天下,他做个王爷享着清福,玩乐一生,就跟今天的老七一样,也不是不好。 可他遇到了心爱的女人,居然,动了心。而那拉氏的男子有个魔咒,一旦动心,就是一生一世。 后来,他终于求得皇阿玛同意,娶了玉琦。他体味到了琴瑟和鸣,月圆花好。他终于有了一段最幸福最轻松的日子。玉琦是那样的好,他想给她最好的东西,那样自己才能配的上她。 他眼中最好的东西,就是让她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群狼环伺,他手里却没有足够的箭矢。要做到这一切,他需要有足够强大的支持。 他开始谋算,早出晚归,甚至冷落了玉琦。苦苦支撑之际,一份足以让他胜券在握的力量找到了他。 乌林珠,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及笈后养在皇太后身边,深得皇太后喜爱。最重要的是她阿玛,镇远大将军载敦,掌着大夏大半的军力,是先帝和太后最信任的人。 至于乌林珠何时喜欢上了他,他不知道。有了玉琦,他没有留意过其他女人。 而乌林珠绝非普通女子,她非要嫁给他,居然说服了皇太后。 他记得他应了皇太后赐婚那日回府,玉琦在雪后的长阶上等他。等的时辰长了,脚边的衣裳都被雪水洇湿了。见了他玉琦欣喜的央他摘冷梅,又跟他并肩回去插在梅瓶里,没有一丝的怀疑。 他在心里暗暗羞愧。也庆幸,没有答应皇太后让乌林珠做福晋。 乌林珠冷艳动人,心机颇深。为他跟老二广禄角逐鹿鼎出谋划策。 他也深以为幸,乌林珠虽是女儿,却绝伦的聪慧,一肚子智谋。就算是拿当今的多尼同她比,也未见得会输。两个人日日在书房商议,召见谋士,笼络大臣。为了得到皇位,他甚至冷落了已经有着身孕的玉琦。 只是他没想到,乌林珠在他根本没有防范的时候,对玉琦下了手。 玉琦没产下他的孩子,芳魂缥缈。 他忽然觉得手头一切都不值得。天下,不值得,权柄,不值得,这些都没法跟玉琦和他的孩子相提并论。 “皇額涅,儿子没忘,儿子为了您才坐了这个大位。您还有什么不满意?儿子如今只是将玉琦埋在心底,这些年从来不提,您也不愿意?” 皇帝的眼眸冷冽,太后被他看得一阵寒意。 “宁哥儿!”良久,太后颓然道,“就算当初是額涅逼你,你是为了額涅你才做了皇帝,如今这个皇帝你也不想当了吗?你肯放弃大位,传给广禄吗?” 放弃? 皇帝的狠戾顿时默然。扪心自问,太后是为了他才会跟皇太妃斗,跟群臣斗,跟太皇太后斗。 自登了大位,做了天下之主,虽然劳累,可自己也是乐在其中。若玉琦还在,他会不会不想做皇帝了?不,自然不会。这几年他牢牢的将权力收到手中,自然是因为他不肯放弃。 玉琦不在了,他只剩了这个皇位。 瞧出皇帝的动摇,太后心里放下一块石头。权力是一个男人的脊梁骨,别瞧皇帝嘴硬,要他舍了皇位,他是绝不会肯的。 于是缓缓商议道,“額涅也是为你着想。明心说玉琦还不肯转世,就因了乌林珠,她俩的恩怨,一并了结了吧。以后,皇帝也可以无牵无挂,一心一意处置政务了。” ************** 今日更新奉上。宝宝们对小素跟皇帝有什么想法,评论区留言哈。过节期间也会保持更新,不要忘了小西在这里等你们啊。再厚脸皮求收藏。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七章 再见 “明心?哪个明心?就是那个打死宫女的明心?”皇帝攒了眉心,仔细的想。 太后微微颔首,“是她。当年,因为她在你皇阿玛那里为你说话,先帝才会犹豫那么久。”明心师太在宫里修行时,先帝事有不定便常会请她卜卦。太后屡屡倾心结交,明心才肯从中为允宁说项。也多亏了她用上天示警来吓唬先帝,先帝废太子的决心才一再动摇,最后成全了允宁。 皇帝沉吟了下,问道,“她怎么说?” 既然已经摊牌,他倒要问个究竟。玉琦跟乌林珠之间,怎么才算了断?他把乌林珠关了这几年,他心里也没有真正忘记她。 政务繁重案牍劳形时,他也会突然想起乌林珠在身边的时日,她常常能给他出些极好的点子,这些点子刁钻古怪,却也是他绞尽脑汁想不到的。有她在,政务会变得轻松。 但也仅限于此。 往往此时,玉琦临走前的惨状就会浮现,让他痛不欲生,就更加恨那个绝顶聪明也绝顶嚣张跋扈的女人。 “明心的意思,。。。玉琦的意思,要乌林珠为她诵往生咒七七四十九日,算是赎她这辈子造下的罪孽。” “这是自然,她该当的。”皇帝又阴了脸。乌林珠害死玉琦,怎么赎罪都不为过。这算轻的。 “不是只她一个人诵,要得法力高深的大师一旁听着,要一起念才有灵力。” 皇帝立眉问道:“这么说还要破墙?” 一个被圈禁多年的“死人”,一旦破墙,便是重生了。皇帝不得不考虑旁人的看法。 太后只得劝解道,“至于诵完经后乌林珠何去何从,还是由皇帝定夺。額涅的意思,先把玉琦的魂灵儿安抚了,让她不带怨怼的去那世,再投胎或升仙,到底算是有了归处。你也不忍她还在世间游荡,做个孤魂野鬼吧?” 最后四个字让皇帝泫然欲滴,是啊,若是玉琦为了自己不杀乌林珠而想不开,魂魄滞留人间算怎么回事呢? “既是玉琦所想,也不得不就这么着。只是,儿子明日要亲自去,亲自告诉她原委。儿子曾发誓,这辈子让她圈禁至死。这个话还作数。” 这也是两个冤家。乌林珠对皇帝也算是痴情一片了,可阴差阳错的,前面有了玉琦,她便永远得不到皇帝的心。 得不到的永远是心头血。乌林珠打小又是千般宠爱在一身,为了皇帝才肯做个侧福晋,既然玉琦成了她的绊脚石,以她的能力,还不是轻松的就能搬开?只是果然天下从来没有不漏风的墙,无论她做的多机密,到底还是让皇帝知道了。 皇帝是个有痴病的,为了玉琦才坚定了这争夺天下的雄心,天下有了,昔人故去,他便把种种愤怒全加于乌林珠身上。若不是他不顾一切要囚禁乌林珠,太皇太后又怎么会伤心欲绝,躲在圆明园,至今不出? 景祺阁北边,北三所内的一间屋子里,光影儿一寸一寸的爬了进来。 一根白皙的指头,跟着光影儿一线一线的往上,等光芒聚成一片,一张纤纤玉手张开五指,慢慢的欣赏着它在墙上的影子。玉指一根一根的握紧,再慢慢的释放,墙上的影子像只小鸟,嘴儿尖尖,展翅欲飞。 那堵挡住人世的高高在上围墙,终于轰然倒下了。豁然的一响,屋子里跟着便透亮透亮的。尘土飞扬间,光亮闯了进来。 但是渴望已久的亮光却封住了眼底。因为许久没见过这么多光亮,她的眼眸自动选择了黑暗。黑暗才是她这么久以来的守护者。 先前太监砌墙时,根本没留余地,本来逼仄的房屋,外面紧紧包起来的一圈围墙,将这所房子吞吃掉。围墙跟外面,只留了很小的一个洞,送些粗茶淡饭,也拿走夜香壶。 陪着她的宫女云白和云露还是不敢信。她们主子说马上就可以带她们出去了,她们就以为是她关久了的缘故。出去,是她们每天都在做的梦。 尘灰数丈高,虽然立时有太监拿了桶泼水,也飞舞了好半天才落了地。 灰尘中几个小太监推门低头进来,后面跟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皱眉打量了一番,屋里空荡荡的。仅有的一张竹榻,上面的席篾也残破了,七七八八的努力拼凑了,勉强凑着脸面;幔帐也是破洞,不过依旧能瞧出以前的华美,但是破的地方有些可笑,像两个眼睛,一左一右。 “乌林珠恭请主子圣安。” 地上伏着一个女子,一身白衣,长发在身后披散,想是许久没有清洗了,结着绺,只有乌黑如昔。 皇帝怒气冲冲而来,在这陋屋里坐下,忽然心头涌上一阵惬意。 他是为了申斥她才来的。他不想让她以为,他推了围墙,是对她有些许怜悯,他对她没有怜悯,让她暂时出来,只是要她给先皇后赎罪。 坐在铺着破席的竹榻上,望着空空荡荡,破旧不堪的屋子,想起她以前过的奢华日子,何止天上地下的差别。以前的皇贵妃,出门半后仪仗,行走间万丈风芒。所以他觉得好像此刻也不必多说什么。他跟她,此生已经无话。 乌林珠并不等他发话,自顾自仰脸去瞧他。她一贯如此。 皇帝跟广禄,都是生就极俊美的一张脸。皇帝呢,更儒雅风流,眉眼里没有允禄那样的千山万水。 当年她躲在外祖母的屏障后见过一面,便有些喜欢。回头问外祖母,才知道就是太子。 “这就是咱们大夏的太子啊?怎么一点架子都没有,反倒瞧着有点失意?” 外祖母喝止了她,她太大胆了,一国储君也敢非议。 “我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她从帷幄间看着太子的背影,笑盈盈的跟外祖母说,没有一丝羞怯。她为什么要羞怯?她喜欢,就自己去要过来。 谁知还没等乌林珠出手,太子已经迎娶了新人。新人娘家极平凡,不过是三等承恩公家的女儿。容貌也不是极出众,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她还是想成为太子妃。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 借刀 可是太子得妻万事足,哪怕连储君之位都快保不住了。 她远远瞧着,替他惋惜。 她打小就有勃勃的野心,她觉得允宁跟她是一样的人。所以她才不信允宁真的愿意将太子的位子拱手相让。只有她才能看出允宁眉间残留的一抹失意。 她心疼不已。她要是能帮他守住太子之位,将来登基做了皇上,他一定会感激她的。只有她,才能配得上他。 为了那一眼,她付出了一辈子。最后,也是他亲自将她圈禁此处,像碗底扣住的一只蝴蝶。 乌林珠有些错愕,她在这里卑微的老死,心心念念的人却同样没逃过一劫。时光不再,红颜易老。她的宁哥儿老了。 “主子,您为何清瘦至此?”乌林珠莞尔一笑,“只怕是朝政太辛苦,主子您可得养好身子啊!” 她含笑的说,未必没有满腔的柔情。皇帝满心只有玉琦,她心里,也只有一个皇帝。 话入耳中,皇帝又被激怒了。她还是那样自以为是,还是那样居高临下,哪怕他已经是皇帝,她还是当他是那个当年苦苦求她相助的皇子。 “乌林珠,你该谢谢孝淑睿皇后,朕是因为她,才留着你。。。朕当日说了,你余生每一寸光阴都要用来赎罪。自然,你犯下的罪孽,此生是赎不尽的。。你死了,朕会让你去为孝淑睿皇后驮碑。” 乌林珠一愣,魏佳氏玉琦走了那么久,自己也被关了这么久,她总以为见到她时,皇帝会有一丝怜悯。可她谋划了许久的一面,听到的却是如此绝情的话。 “驮碑?”乌林珠眼角滴下一颗清泪。“爷,玉琦是你的女人,我也是你的女人啊。这么多年,乌林珠在你心里,一点情份都没有吗?” 驮碑?那是王八干的事,她这么尊贵的郡主,居然要死后给那个女人驮碑! 乌林珠暗暗咬牙。皇帝心里大概从来没有过自己。原来自己,跟自己阿玛,不过都是他的棋子。 皇帝沉默不语。 乌林珠的这句话,让他有一丝波动。他抬眼瞧去,即便关了多年,衣着再简陋破旧,乌林珠的一张素脸,依然能动人心魄。她的气度,还是帝姬本色。 可她越是气势凌人,皇帝便越是嫌恶她。所以偶然的波澜,瞬间消失,又成死水一潭。 他不喜欢女人在自己面前指点江山,不喜欢女人太能干。 更不喜欢女人争宠。可乌林珠争宠都争的理所当然——她做了皇贵妃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也不许别的女人怀上自己的孩子。后宫于是无所出。 这些,他不想提,是不想跟她纠缠。 乌林珠惨笑起来,“爷,瞧着我阿玛为您前赴后继的份儿上,您也不该这么对我啊。我们父女为了您。。。” “够了,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你以为朕这皇位,没有你跟你阿玛就得不到吗?”皇帝早听腻了。 乌林珠咬唇哀哀道,“爷,我做了错事,我阿玛对您是忠心的,乌林珠求您一件事,让我也给阿玛念经超度,他走了,我便关进这笼子,连一日孝心都没尽过。。。” 皇帝已经起身,瞧也不瞧她了。“明日便是孝淑睿皇后忌日,朕让人来陪你,念足七七四十九日经文。少一日,或心存不敬,朕立刻便让你去驮碑!” 皇帝往外走,他不想再呆下去了。其实他来,只是为了把乌林珠的心赐死。 他怎么可能再让她回来?他将来怎么还有面目去见玉琦? 乌林珠怔了一下,猛的爬起来,追了上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皇帝刚迈出门槛,腿就走不动了,乌林珠抱的死死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望他,仿佛夜里猫的眼。 “皇帝,您不能这样对我!先皇后当年的药,您是特意吩咐在后院熬制,我就是想动手脚也进不去!” 皇帝闻言狠狠瞪她,事到如今还不肯认罪。“你又想栽赃嫁祸吗?给谁?” 当年的事,他暗中追查发现,玉琦的药里,一直加了一味活血化淤的红花,只是份量少,所以一直没有发作。玉琦只当是自己身子不适,也没在意。但是积少成多,这样一日一日的耗损,孩子到底是没保住,死胎在肚中下不来,玉琦最终也血崩而亡。 乌林珠摇摇头,“宁哥哥,那时候你把魏佳氏的院子护的铁桶一般,我又不掌家,哪里能安插进人手。”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做?”皇帝冷笑道。虽然此事他觉出不对决定秘密追查时已时过境迁,但当时的宫女是招供了的,他亲耳听到,怎么会有假?“可惜朕当时一怒之下处死了那个宫人,你以为死无对证就可以推倒一切?” “宁哥哥,”乌林珠无奈,“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可你难道就不怀疑,我的人送药添药,进内院,也太容易了吧?玉琦根本不是死在我的手上,我,,,是有人借刀杀人!” 皇帝怒极了,这个女人,他素来知道是能将黑白颠倒的。只是没想到到了现在,她还是不肯认罪! “那太医呢,也是被人指使诬陷你了?还有,还有,,,”气急之下,他猛烈的咳嗽起来。 乌林珠嘴角噙了一抹笑意,原来她的消息都是真的。允宁的身子,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他脸上的潮红,就是鹿茸人参补出来的。内虚外劳,宁哥哥也是穷途末路了。 她定下心,慢慢伸手替他捋背,还没凑到跟前就被挡了回来。 她孤苦的望着他,隔着光影中的尘土,允宁的脸越来越遥远。 皇帝强自镇定下来,往外就走。 乌林珠冷静的瞧着,“宁哥哥,杀死先皇后的不是我!”皇帝趔趄了一下,没有回头。 云白这才敢起身来扶乌林珠。 她们从小伺候乌林珠,早已是生死与共,对这些往事也都知情。 “主子,何苦呢,他是不会信你的。”云白气恼道,“当年咱们也是醒悟的晚,到最后,一个人证都找不到了,不然,兴许能查出那个人来。” 正文卷 第一百零九章 魅惑 乌林珠掸掸身上的尘土,笑意在唇角凝住,道,“查出来又怎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帝不会饶过我的。” 她无谓的笑一笑,坐在门槛上看着皇帝的背影急匆匆转过甬道而逝。 “我根本不指望他今日就信我。可明日,或许后日,他自己就明白过来了。你以为皇帝真的傻吗?” 云白道,“主子,您知道谁是那个幕后的人了?” 乌林珠横了她一眼,“只怕这会儿连皇帝也猜到了吧。哪怕他只是存了一个疑影儿。” 乌林珠惬意的笑了。一个影子已经足够了。皇帝的疑心那么重,又是害死他心爱之人的凶嫌,他怎么能不查个水落石出? 。。。。。。 她也是在玉琦死后才觉出不对劲。 皇帝那时对她虽好,却绝不让她插手后院。他本来就是个戒心极重的人。 她当时还只是侧福晋,被允宁安置在王府的疏桐苑里。疏桐苑紧邻王府的书房,只隔道随墙。为了见她方便,允宁干脆开了一扇门供她随时出入。 疏桐苑是一处单独的院落,到后院去先要绕过前院,十分不便利。好在她刚嫁进王府,不当家掌事,后院也没什么事跟人需要她搭理。 允宁还特地允了她不用日日给福晋请安。说那样她太辛苦了。 新婚的她眼里只有允宁,可以日日跟允宁相处,她已经极满足。允宁还说,这是为自己见她方便,况且她这样的人物,不忍就沉溺在后院女人堆里。 她为不用在玉琦跟前立规矩高兴。她以为这是因为允宁十分看重她,不想她给玉琦低头,心里暗暗欣喜——允宁是懂她的骄傲的。她更加确信,自己屈尊降贵为侧福晋,只是暂时的。 后来在北三所黑屋子里想到这些,她就嘲笑自己。原来允宁防她,是从一开始就起了心的。 知道玉琦有了身孕,她有些生气。她生气,是因为允宁高兴的每日都在笑。自己肚子就是没半点动静。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只是庶子,更不想连长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决定下手,事情也十分顺利。后院伺候熬药的宫女,一下就被买通了。连送那东西的通道,也很快都打通了。 云露过来拿铜镜和玉梳重新给乌林珠梳头。“其实主子,咱们也不是要不来一点梳洗的水。” 破损的铜镜蒙尘已久。再也擦不出当年黄澄澄的颜色。今日重新拿出来用,人在镜中影影绰绰。 乌林珠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道,“皇帝哪里需要我的美色,我越是丑陋粗鄙,他才能顺了自己的那口气。” 想想又道,“东西藏好了?一会儿他们要来了。” 云白点点头。 乌林珠叹口气。 要不是阿玛死了,皇帝也不会翻脸。自己就不会被当作弃子关进北三所。连阿玛的死,皇帝也没有告诉她,她也是进来后很久才知道的。 先前她以为只是玉琦的事东窗事发,皇帝恼怒之下才废的自己。 其实不是。 皇帝早就知道玉琦的死跟自己有关,可顾忌自己阿玛,才一忍再忍,甚至还给了自己皇贵妃的封号,让自己把持六宫,宠冠后宫。乌林珠发觉自己上当时,才知道皇帝实在太能忍,太心狠了。 。。。。。。 皇帝疾步而去,心里一阵绞痛。忙抽出帕子去捂嘴,嘴里一股咸腥。 那九跟着过来伺候,欲从他手里取走帕子,被他轻轻荡开,低声吩咐道,“上回来替朕瞧病的,快传。”那九应了“嗻”,忙转身离去。 皇帝如今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吐血也不是第一回了。预备的太医传的越来越频繁,这样下去,只怕是瞒不了多久。 郭谦的手已经递了过来,温和有力,支撑着皇帝上了肩舆。皇帝瞧眼郭谦,微笑道,“扶轿吧。”他的身子无力的靠在金黄色的龙褡袱上,日头怎么越发毒辣了,晒的他头疼。可其实还不过刚过了小满。 素格又在慈宁宫小花园里打瞌睡,这两天太后夜里只要她陪着,白日又有明心师太念经,也要她镇着,现在她见到石头都想抱着睡会儿。玉荣脚步匆匆过来,拍醒她道,“醒来吃点点心,他们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青团子,我吃了香甜,给你拿来尝尝。” 素格被她扰了困头,闭眼靠玉荣肩上道,“不吃了。你容我睡会儿。” 玉荣往后靠实了,搬了她的头靠好道,“刚我干爸爸找我,嘱咐我北三所那位,神通可大了,能蛊惑人心。让我别跟她对眼。我想着干爸爸知道我不用过去的,这话,就为让我转给你。” 素格眯眼打哈欠,“再蛊惑谁她也不能蛊惑我呀,你不说了嘛,我这白眼翻的,专门破奸邪狐媚!” 现在素格后悔自己说的太早了。 眼前的女子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一切生尘。唯有她是纤尘不染的。 北三所围墙推倒了,里面的房舍也清扫了,廊下和玺彩画又绽出了光芒,布置齐了,俨然一间简单的禅房。而这女子往那里一站,就让人有一种胆怯从心底跑出来。 她的长相很美。只是美与不美都在各人错觉,但她的眼睛很特别。 很少见人能生成这样的一双眼睛。一见之下只觉得被浸泡于灼灼烈焰中。她苦辣的眸子一会儿之后又变得天真烂漫,或是毫无心计。她凝视着素格,却又让素格觉得自己被无视。有无之间,总是逃不出她专注的眸光。 明日才是正日子,今儿个明心师太只是来指点布置。北三所的器具已经更换了,是奉的太后懿旨。所以明心师太跟素格并没见到此前的破败。 明心师太往素格前站了站,素格觉得那个魅惑的女人被佛光挡住,自己终是安全了。心里暗自庆幸,以后可不能再直视她了。 乌林珠对明心一笑,“大师,我们何时开始?” 第二日天光还微亮,两盏灯火往北三所飘来。昨儿个还朗晴的天儿,到了夜里开始落雨,稀薄的雨雾飘了一夜,地面上青砖湿漉漉的,这会儿泛着灯影儿。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章 游湖 时辰还早,没到熄宫灯的时候,一排排灯挂在宫檐下轻轻晃动,彩色的琉璃中泻出来柔和的光晕,在青砖上投射出一团一团的水晕。 素格手里提着一盏气死风,举着的伞面上水珠子滴滴答答,汇成线落下,把她身上薄薄的春裳下摆都洇湿了。可瞧着明心跟她的两个徒弟,竟似毫无知觉。到了北三所门外,里面已是灯火通明,乌林珠依旧素衣,领着宫女来迎她们。 明心跟她合十致意,点了头也不多言,便走了进去。 素格再见乌林珠,心里先怯了,低头只管跟着往里走,却听到乌林珠叫道,“素姑姑慢些。”她只好停下来,墩身见礼:“小主有何吩咐?” 乌林珠被废为庶人,称呼上便不好拿捏。不过毕竟是曾经的皇贵妃,她便以嫔妃待之,总归不错吧。 乌林珠在她脸上瞧了个来回,见素格只低头不敢看自己,先自嘲道,“素姑姑不拿正眼瞧我,莫非是怕我吗?其实我不过是提醒姑姑,你的鞋子沾了水。一来素姑姑会因此着凉,二来,如这般替先皇后诵经,让人瞧见了怕要说是不敬。” 素格垂头瞧自己的鞋,果然水痕漫上来,葱绿的鞋帮子此时变成了深绿色。她刚见明心师太她们的僧鞋倒好,底子纳的厚,还裹了一层革子。人家素日就走街串巷化缘,遇到这点雨自然无事。 宫里讲究大,这个样子替先皇后祈祷,果然算得上不敬。她正进退两难,乌林珠已经开口吩咐云白道,“去拿刚领来的鞋袜给素姑姑。” 素格不由抬头,正碰上乌林珠含笑的眼睛,“换了舒服些。”说完便跟着明心去了。 换了鞋袜,素格舒服多了。女人怕凉,尤其是脚,她的小日子快到了,这会子遇了冷,到时候不好过。心里不由对乌林珠少了几分惧意,隐隐的,还生出来了一分熨贴的喜欢。乌林珠曾贵为皇贵妃,对小节也如此细心,笑容也恰到好处,并不显得居高临下,当年得圣宠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是想起董谙达的提醒,心里又惴惴,凭空生出来的喜欢,算不算是被魅惑了呢? 好在随后的日子,乌林珠没有再跟她说话。 明心师太十分的认真,自己念着经,还听着乌林珠的经文,若错了一个字,便要从头再来。所以乌林珠打叠起十分精神,不敢再错,每日念的很是辛苦。 念到第七日,明心师太终于放了手,换了她的两个弟子边念边听。将素格叫道一旁吩咐道,“明日花朝节游船,贫尼要跟着龙船陪太后,这里留她们陪着诵经,你跟我一起去。” 这回游船声势极大,宫妃们贵人以上的,皇帝都赏了恩典让随行。她心里本不打算去的,宫里近来安稳极了,反倒让她害怕。 只是明心师太怎么也跟着去?想必是太后的旨意吧。她不敢多问,只好喏喏答应。待回去再接着诵经时,偶尔抬眼就碰上了乌林珠微笑的眼神,似乎洞察一切。 第二日是大晴的日子,早早的,她们就到了船坞等着。 太后还没从慈宁宫起驾,龙舟却是早早就停泊好了,大黄总管脚应该好了许多,亏他微跛着,还爬上爬下的指挥。 龙舟气势宏大,就像把慈宁宫的正殿给搬来了,舱盖是木雕的大篷,一律雕成琉璃瓦的样式,又用了黄色油漆,不仔细瞧,跟慈宁宫殿顶上真的黄琉璃瓦一模一样。两侧挂上龙凤呈祥流苏幔帐,再两边是珠贝镶嵌的垂花扇。正中摆着团龙宝座,朱红的抱柱漆得锃亮。 颐和园这会子柳青莺啼,素格是头次来,眼睛不够用,皇家气派就足够她多瞧的。 一会儿太后来了,却不急上船,在跪地迎驾的人堆里四处瞧,见明心她们远远在后面便高兴的招手,“法师一起来。” 上了船,太后在宝座旁给明心赏了座儿。素格站在后面,跟玉荣汇了个眼神,两个人都有些无奈,先打算的斗草玩乐心思,全泡了汤。她往甲板望去,一眼瞧见小双正在舷边跟一群小宫女立着,正跟她高兴的点头。 皇后身后簇拥着一群衣裳新鲜的嫔妃,天儿又好,又能出来逛园子,都愿意打扮的花枝招展。紫禁城里憋规矩坏了,一出来都一脸的喜气,瞧着园子里湖光山色,哪有不高兴的。 太后的龙舟便启动了,皇后带领嫔妃在船坞里恭送。眨眼间瞧着皇后身旁跟着一个臃肿的身影,肚子已经隆起好高,小小的身子不胜其重,只得紧紧靠着身边的宫女。不是贵妃是谁?素格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贵妃也来了? 皇后跟众太妃们都是坐后面的陪船。陪船跟龙舟大小一样,只是改了绿色的油漆,瞧着就是嫔妃殿上用的绿琉璃瓦。 她在明心身后,不敢频繁回头,东张西望被总管见了是要训斥的。她担忧的瞧着镜面般湖水在船头随波荡开,船头立着一个人,回头张望着陪船。竟是大黄总管。大约也是担心贵妃的身子,一直目送贵妃上了后边船才转过身来,又迎上她的目光,意味深长的笑笑。 素格被他这一笑弄的心里更乱了。明心师太跟太后说的什么,竟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两艘船悠悠的驶出来,舱顶的龙旗顺风飘荡。龙鳞绣得金光闪闪,活灵活现,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闪动万点微芒,长长的龙须拖入水中,起伏不停。龙眼在最高处,瞪着巨大的眼睛,俯瞰一切,吓跑水中的魑魅魍魉。 出了一弯水道,水面突然传来呜呜咽咽的笛声。笛声时断时续,高高低低,引得人心也随波逐流。笛声幽微时,不知哪里传来檀板和应,一板一眼,似在叹惋。 笛声慢慢消失了,对面岸上又起了箫声。 人在水里,殿宇楼阁的影子在碧波里缓缓往后移动,跟笛声箫声合二为一。素格又是第一回,不由慨叹皇家真是会享受,这银子只管造,什么景儿描不出来。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看相 太后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回头对明心师太道,“今年可是皇帝的孝心,说是年没热闹起来,赶着春色逛逛园子也好。其实我倒是喜欢入夏了再来,等湖里的荷花都开了,让他们在花间采莲,现摘了莲藕吃,才鲜嫩呢。” 明心师太只微笑不语,她是出家人,本是五蕴皆空,这美景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虚妄之物。 太后醒悟道,“嗐,我倒忘了你们化外人是不重这个的。是我俗了。” 明心微笑道,“贫尼随喜,都好。只是今儿个皇帝不来吗?” 太后挪了挪身子,靠着倚枕,“大早上就使人来说了,是早朝有些事要跟臣工们商议,咱们现逛着,一会儿忙完了他就来。” 明心点头,端起茶盏轻啜,她是有道行的法师,到哪里这非比寻常人的架子总是在的。 太后轻轻侧头问,“法师的茶水只怕凉了。”玉荣忙答应一声,往船头去递了话。不一会儿,一只瓢扇扇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迅速靠近,小舢舨上支了大炉子,老董一身新衣裳,乐呵呵的将茶盘子递上来,果然是沏得刚好的新茶。 太后尝了尝,夸了一句。大黄总管便立在船头大喊一声,“红泥小茶炉子烧的旺,太后有赏!”老董便在小舢舨上磕头谢恩。随后艄公撑杆一划,那只瓢扇扇便悄然隐去。 过了玉带桥,这一片波光粼粼,湖面开阔起来。素格才发现湖面三三两两的小瓢扇,像是捕鱼,也像在种莲,其实都是大黄总管安排的,有事时就迅速靠过来,传达太后的懿旨。 大黄总管也是真用心的。怨不得太后离不开他。 素格的眼睛被两旁景色捉了去,西山上的风徐徐的吹来,简直忘了这是人间。耳朵里突然听了一句,“绕过去就到了湖心,她们要来请安。就让她们三个来,法师给看看,谁有这个福气。” 虽然太后没说明白,可素格心里豁亮。怪不得拉了明心师太来,是要给皇后她们三个有身子的人瞧孕相。 明心师太清心寡欲的,可也免不了俗。老太后这会子最惦记的,就是三个肚子里能不能生出来她的亲孙子。安排在今日,大约是趁着赏景悄悄相看,好过正经叫人过慈宁宫来。 船慢慢行着,升平署精心布置的细乐一程一程的奏着,应着景不断变幻。 到了西堤,船不动了,慢慢朝岸边靠去。柳荫下,身着月白常服的皇帝款款候着,头上的轻帽只镶了一块红玛瑙,风吹来,将他的辫梢吹的轻轻摇摆,十足一个翩翩红尘佳公子。 放了船板,皇帝登了船,先给太后请了安,等明心师太见了礼,便在宝座旁的檀木大椅子上坐下,陪着说话。太后高兴,让叫人奏一曲《阳春白雪》,一时寂静无声,一只瓢扇驶来,艄公盘坐于船尾,小船里一个隐士打扮的人膝头一张琴,叮咚奏了起来。 隐士神情洒脱,指下隐隐传来山之巍巍,水之洋洋,一会儿之后琴声一转,有斧钺之丁丁,又有橹声荡水的清幽。太后听的沉默不语,靠了倚枕,戴着翠宝金钿的甲套轻扣椅子扶手。一曲完了,颇为感叹,“这曲子真是让人心身无一尘啊。” 她是说给皇帝的,没得皇帝回答,扭头看去,却见皇帝正越过她怔怔的瞧着明心。太后迷惑不解,仔细再一瞧,哪里是在瞧明心,皇帝正出神的瞧着素格。 太后是过来人,瞧见这样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皇帝也不是男人见了女色有的那种贪婪和着急,这样的眼神,以前在先帝眼中见过,皇帝瞧玉琦也是如此。 太后心里咯噔一下,但此时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她应付尴尬极有一手,转脸笑着问明心道,“早起到现在,我也饿了,法师觉得如何?他们备了膳食,咱们就叫皇后来陪一陪吧?”后一句是问皇帝的。 皇帝这时也醒过来劲儿了,自然点头应道,“只是皇后以前是不用过来伺候的。”以前的规矩,太后在龙舟上用膳,舱里空地小,一百二十多道就是摆膳也摆不完,就顺手赏给陪船上的皇后她们用了。 太后慈眉善目道,“今年不一样,连皇后,贵妃都是有身子的人,更不能饿着。我想着让她们来一起用个饭,一家子热热闹闹的,才喜庆。”皇帝自然没有他话,于是龙舟到了湖中心最开阔处,停了下来。 龙舟一停,先一直跟在后面的陪船这时赶紧并了上来。素格看过去,那边桃妖李艳的一群美人,跟着皇后,站的整整齐齐,齐声给太后和皇帝请安呢。 皇帝陪着太后起身,缓缓走到船头,点点头,受了妃嫔们的礼。那陪船立时往后退去,一忽儿不见了踪影。 玉荣这时拉了素格往船尾就走,“站了一早上了,可憋的难受?”素格早有些急了,跟着就跑。原来船上的宫女们也就这会子能得闲,都往陪船去方便。玉荣一边跟她解释,“要了亲命了,我可撑不住了。。。。你不懂,龙舟上宝座后幔帐里是有,可咱哪能用,那是给太后备的。咱们就这会儿赶紧去陪船上抢位子。” 不光是她们着急,人多的都在等。那边有人叫,原来是小双招手叫她们,这才插了空。 一波人哗的来,哗的去,净了手赶紧回去伺候。 就这样,也已经听到三声嘟嘟嘟的长音响起,是大黄总管在船尾吹竹木喇叭。这是传膳的指令,小瓢扇扇们迅速的拢过来,东边的往上递菜,西边的等着接撤菜,一切也有条不紊。 明心师太被玉荣请到后舱去,她有自己的素斋,也是早备好了的。一会儿后边陪船上人也过来了。皇后身后跟着大腹便便的贵妃,身材纤细的宁嫔,三个人站着一旁等着给太后布菜。太后跟皇帝落了坐,一会儿,终于摆齐了,传膳太监直咙着嗓子叫一声“膳齐”,皇后上前给太后夹了第一道菜。 *********** 清宫游乐百相图。话说人家是真会玩儿。 求收藏求票票啊,节奏虽然慢,码字可真累,细节要想半天才敢落笔啊。。。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水罗汉 太后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道,“本来皇帝带你们出来为的是乐呵,可要你们三个有身子的来给我站规矩,我可就不落忍了。今儿个咱们不论规矩,你们也坐下来一起用。这才是一家子的样子。再者也免得皇帝替你们担心,进也进不好。” 皇后瞧了一眼贵妃,应了道:“皇額涅心疼我们,我只瞧着贵妃身子最重,也怕站不住。”那边已经另收了一张小桌子出来,皇宫规矩大,太后赐膳,只能站着用,要赐座,也不能跟太后跟皇帝同桌,得另抬一张桌子。 皇帝瞧着人扶了贵妃坐下,这才道,“这是皇額涅心细,朕在額涅这里也得守规矩,你们该谢谢額涅。”方坐下的三个人忙又起身,墩身行礼。 那边大黄总管早给升平署示了意,游湖时的清雅曲子就变了。遥遥十数丈外一窝子瓢扇扇都是升平署的乐人,这会子热闹非凡,管弦翻飞,珠玉落盘,太后主子的正餐,须得如此,才显得兴隆昌盛。 一会儿用完了膳,菜式又流水一样,从两船间的翘板上依次撤下去。有些太后过目没动过的,大黄总管便悄悄传到陪船上,给嫔妃们用。 热闹完了,湖中的曲调又悠扬起来。 慈宁宫的人都眼疾手快,撤膳桌只是片刻之间,舱板上立时干干净净。太后不喜饭菜的味道,就有几个太监抬了满斗的果子来,放在了一侧,果香流溢,整个龙舟上都是清甜的味道。 大黄总管笑嘻嘻的弓腰上来,请太后跟皇帝到船头瞧景儿。皇帝是陪客,扭头瞧太后,太后已经起身,“这帮猴崽子,又弄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呢?”皇后已经笑盈盈过来,扶着太后往舷边走。太后边走边道,“法师呢,怎么不见,快去请。”立时便有人去了。 每年游湖都是一样的玩法,赏赏湖色,观了西堤六桥,依旧回到湖心,用膳听曲。往北远眺排云殿,东边是知春亭,清风徐来,花木葱茏。 只是今年是游春,春色这会子是够的,只是湖色里单少了荷花。别说荷花了,荷叶也还未发出来,只偶尔有一只露出的尖尖角。缺了赏荷,似乎总有些不得意。大黄总管知道太后的心思,便撺掇着要弄些新玩意儿讨太后高兴。太后呢,也听到些风声,乐得让他们折腾,不去过问。 这会子要揭盖子了,自然也赏大黄总管一个面子。皇帝不知道这些,瞧太后兴致极高,也迎合着到了船头。反正这趟出来是为着她高兴。 涵虚堂跟云辉玉宇牌楼间隔着一大片水。龙舟停在涵虚堂前面,坐南向北,天气朗晴,御宇澄清,瓦蓝瓦蓝的空里浮了几朵云彩。云彩下连佛香阁都瞧着真真的。 正左右张望呢,没料到湖心里忽的窜起了一片水柱,涟漪片片向龙舟涌来。太后惊了一跳,紧握着一旁皇后的手。那片涟漪并不减势,直往船头而来。 “皇額涅瞧,水下面好像有东西。”皇后用手指着水道。 众人都往前凑去,太后跟帝后站在船头最前面,隔了几个太监宫女,便是宁嫔她们。贵妃也好奇,本懒怠动,可听了有新鲜玩意儿也忍不住过来凑趣。 明心师太还是安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目饮茶。见小双来叫素格,笑了笑对她道,“阿弥陀佛,你自去吧。贫尼不惯热闹,就不瞧了。” 素格也是爱玩闹的,这会儿大家已是都凑趣往前面去瞧,宫里头什么时候能赶上这样的热闹?应了一声便被小双拽着也往前面去了。 刚赶到舷边,就见从水里猛的直直的跳出了四五个鲛人,鲛人身着鱼衣,身姿灵巧,从水里纵起,四散往东南西北没入水中。水面散落水花一片,只一片碧痕,顷刻之间似乎消失的无影无踪,恍然是一朵烟花刚刚绽放。 素来宫里的过节花样也不少,冰嬉,傩舞,兽戏都见过,水里的还是头一回。这回是特特从南边水师里调来的人,他们本就是浪里白条,弄起水花来便让这些旱鸭子们惊呆了。 更多的鲛人围了过来,人多,搅起来的浪也多,鲛人们水下水上钻来跳去,看得人眼花。 忽的,一个连着一个,鲛人们从水里冒出,竟然叠起了罗汉!最中间的一个下面似有人托着,盘腿捏诀,俨然一尊坐佛。下面众鲛人如扇面撒开,手拉手,散成单腿独立的罗汉来!刚刚罗汉叠好,身后就喷起了水花,水花喷薄而出,冲天后四散溅落,远远瞧着,水里像是佛光普照。 太后礼佛的人,见了这样忙念佛号,拉着皇帝道,“知道我信佛菩萨,他们偏就做了水罗汉,我也不知该不该赏他们了!”皇帝道,“难为他们的一片心思,朕瞧该赏。” 话音没落,那中间的坐佛突的跃了起来,也不知他手里划拉的是什么,一道焰火冲天而起,水光山色间腾起五彩的火焰来,恍若仙境。 太后乐得抚掌,“这番心思真不小,该赏!” 那水里叠的罗汉听大黄总管大叫“赏”,各自单手捏印,似乎在谢赏。 宁嫔的声音在素格前面响起,“谁想出来的法子,也亏他怎么想的,为了讨太后欢心,真是下了功夫。” 一旁的贵妃瞧的惊心动魄,这番动静太大了,直怕吓着肚里的孩子。听了宁嫔的话道,“就是太闹腾了。”宁嫔抿嘴一笑,“贵主怕什么,您肚里是龙脉,要连这个都吓着了,将来可怎么替万岁爷骑马打仗呢?” 贵妃听了心里就不高兴,这个宁嫔,才进宫就这样嚣张,从来不把自己放眼里,她就算得宠,也不必这么嘴尖牙利,再说,她居然敢拿龙胎取笑。摆了脸便回头准备要教训她几句——宁嫔在后宫可不怎么得人心,就是自己那会儿得宠的那样儿,也没敢在后宫处处树敌。也是自己太软弱了,从来不肯摆出贵妃的架子。 ********* 宝宝们,谁能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剧透下,贵妃要出事。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焰火 贵妃刚要扭身说话,就这当口里,水面上的罗汉们齐齐动了,手里忽的都撒出来一束烟花。烟花往四面散去,跟后面的水柱喷薄相映。人道是水火不相容,此刻偏偏火与水就在一处,却各不相扰,生出另一种“火树银花”。 众人都咂口惊叹,宫女们不敢出声,站在后面却都兴奋的跳脚。 正瞧的高兴,也没见哪里又蹿出一只焰火,“嗖”的一声飞向了贵妃跟宁嫔的方向。顿时引来惊叫声一片。慌张中贵妃急忙往后就躲,后面的人群也已做鸟兽散。见那焰火直通通的飞过来,大宫女荣子使劲拉住贵妃的手,拥着她跟着人群往后撤。 慌乱中谁也顾不得谁,素格是站在后面一圈的,还没明白过来,自己身子忽的被狠狠碰了一下,她便斜着飞了出去。糊里糊涂间竭力想抓住什么,只是什么都没抓到,就已经碰上一个人,接着咚咚咚的,倒下了好几个人。她滚了几步才停住,浑身疼痛,待要爬起来,瞧见不远处贵妃捂着肚子在地上挣扎。 焰火擦着人横飞过去,碰到抱柱上弹了回来,落在地上转了转,倒伏着爆发了,嘣嘣嘣嘣,烟花飞溅,又引起一阵混乱避让。炸出几声巨响后,终于匍伏不动了。 惊慌随着焰火的覆灭逐渐消失,船板上已是一片人倒下。 那九反应最快,他先高呼“护驾”,自己跳到皇帝跟太后跟前舒开双臂挡在圣驾之前。侍卫也迅速围了上来,将太后跟帝后护在人墙里。 因是须臾之间,侍卫也只能先护住万岁爷。皇帝被堵在人缝里瞧不清楚,眼睁睁见着这边出了事。等那焰火在地上熄了,侍卫让开一条路,皇帝急忙从散开的人堆里奔出来,那九随后紧紧跟着。 盛怒的皇帝拨开众人,迅速走向贵妃,将她抱在怀里。 地上贵妃脸上已是腊黄,捂着肚子嘴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荣子吓的呜呜直哭,叫着“贵主,贵主,”她跟着贵妃,贵妃摔了她是有大责任的。现下最担心的就是肚子里的龙胎,只要龙胎无事,她们还能苟活。可是担心什么来什么,眼见着贵妃的衣裳下面缓缓的淌出了一滩血,荣子五雷轰顶,哆哆嗦嗦的瘫软在地上。 皇帝青着一张脸大吼,“传太医!太医!在哪里!” 大黄总管两股战战的走到船头,对着下面大叫。 御药房的正在码头上待命呢,那边出事,他们远远也瞧见乱了,早就备好了,只等那边吆喝一声,这边一页瓢扇扇早舞棹划水,飞速靠过来。 贵妃还在原地,已经疼的昏死过去,浑身泡在水里一般。太后跟皇后立在一旁,也不敢挪动贵妃,只让宫女站了一圈,将贵妃围在中间。 太医来的快,上来一瞧人,再见血,搭了脉就跪地上弓腰回话,“贵主脉息微弱,需马上进参汤。”皇帝顾不得许多,厉声追问,“朕的皇子呢?怎么样了?” 那太医已经知道不成了,可他不能掀起贵妃的衣袍查看,所以也不敢说的太绝对,更要拐弯抹角不能吓着圣驾,吞吞吐吐道,“先进了汤药,再传个接生奶奶来瞧。得快,码头上备着两位的。” 今日贵妃出来,他们自然不敢大意,除了常用的药材,一应都是备好的。接生奶奶是有备无患,没想到这时用着了。 皇帝一听要快,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心里顿时冰冷一片。太医的话自然不用再传,早有人去传话,那边接生奶奶跳上舢舨,小瓢扇扇便飞驰了过来。 贵妃嘴里含了参丸,一缕魂魄悠悠醒了过来。 她摸了摸身上,盖着团龙绣被,有些不明白,周围暗暗的,四周一圈帷帐。“荣子,”她刚开口,荣子早爬了过来,“主子主子,您醒了,没事了,醒了就没事了。您可要喝水?” 贵妃微睁双眼,浑浑噩噩了一息,嘴里有股淡淡的药味。她惊觉不对,方才的事涌到脑中,忙伸手去摸肚子。前段时日不堪重负的巨大肚腩,这会子已经塌陷下去,竟是平的。她哭出一嗓子,尖利的要掀翻舱顶。 听到声音,皇后进了来,一步到她跟前,含泪道,“贵妃醒来了,也是无妄之灾,妹妹年纪还小,修养阵子,一定还能怀上龙胎的。” 从皇后嘴里得了印证,贵妃彻底绝望了。她现在将刚才的一切都记了起来。她刚要训斥宁嫔,忽然一阵喧闹,那些鲛人手里放出了烟花。她看得正稀奇时,一个怪叫的东西,带着火直奔自己而来。 她挽着荣子要逃,然后就莫名的摔倒了,然后下腹一阵剧痛,她就,就没了孩子。 “我要见万岁爷,我要见主子!”贵妃喃喃道。话音越来越大,皇后只得安抚的握她的手,道,“主子正在问话,妹妹稍等。” 贵妃挪到帷帐里后,皇帝便命那九传大黄总管跟侍卫统领来,火冒三丈的喝令他们抓了鲛人审讯,务必要问出个结果。 接生奶奶都是老人手了,一见贵妃样子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不管是公主还是阿哥,铁定是保不住的。连贵妃的命也都是两可之间。她们不敢隐瞒,将情形告知太医,催着太医赶紧拿催生汤剂来,“脑袋都冒了尖儿了,不敢耽误,先生下来再说,不然,贵主的命只怕都难保。” 汤药还没熬好,胎儿已经落地了。是一对儿成了形的阿哥!怪道贵妃这回身子沉,肚子也太过大了些!可怜一对阿哥,这可是皇帝盼星星盼月亮也想不到的喜事啊!如今却两条小性命一日都丢了!另一个接生奶奶惋惜道,俩孩子娘胎里养的足,发育的都极好,却愣是没见到人间一缕辰光,就悄没声的走了。 听说是一双阿哥,皇帝恨的咬牙切齿。皇后过来安慰,也被呛了回去。好在这会儿心里都难过,皇后虽难堪,倒也没往心里去。 那九过来回话,问可要见见两个孩子,皇帝憋青了脸,扬手叫抱过来。一时接生奶奶拿锦被包了俩哥儿来,皇帝掀开被角,都瞧了瞧,挥手让抱走。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判语 以前也曾有过一个哥儿没保住,他也认命了。总归后宫女人多,总能再生。可如今仍在肚里的孩子也保不住,他心知事情没这么简单了。 瞧过了夭折的孩子,皇帝心里更是被狠狠的扎上了几根刺。 郭谦小心翼翼凑近,递过来一丸药,悄声道,“主子身子要紧,这会子千万不能动怒。” 他慨叹一声,心里很明白,若是自己不控制,排山倒海的怒气上来,先就把他撕成了碎片。给他找来瞧病的郎中说了,再动怒犯病,只怕药石无医。 他强忍怒火,眼角冷冷的扫了一遍船上的人。事出蹊跷。就算那焰火吓人,却并不会伤人性命。只是惊吓之中,众人推搡间踩了人。满共这么几个魍魉,却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宫女说贵妃是摔倒的,也是太巧了。 枯着眉,皇帝又一个个挨着瞧过去,是谁?众人皆胆战心惊的垂着头,担心一会儿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 这么瞧了一圈下来,只觉得个个都貌似无辜,其是个个都可疑。 他心里有最可疑的——转头望向默默陪坐在太后身边的舒兰,眼里多出了几分冷意。 皇后。皇后的嫌疑最大。贵妃伤了身子,最得益的就是她。她如今有了身孕,贵妃就更是眼中钉了。 只是方才,皇后就站在他身边,这事怎么也赖不到她头上。倒是皇后对贵妃的关切,众人都瞧在眼里,不像是做假。他的皇后,可是贤后啊。 这几年,他很是冷着她,心里也厌着她远着她,可她总是能温良贤淑,处事从无差池,忍辱负重这些年,很博了一个贤名。 有时偶然忘却了她身后的门阀,其实心底也不得不承认,舒兰真是好妻子。 心里琢磨着,他的眼里寒气又升了起来。不,就算不能确认是她,她也逃不脱嫌疑。因为他的好皇后背后还有个好阿玛。 皇帝还深知,能在后宫无自己的支持,却能立于不败之地,还深得嫔妃信服,皇后也不是常人。 一时乌林珠的话跑到了心头上,杀死玉琦的另有其人。陡然一股热流涌上喉头。 皇帝在前朝忍得下刀子,刚刚夭折的孩子却将他的傲气和自信撕得粉碎。至亲的女人被人害死,后宫里自己的子嗣一个一个被人害死,本该同心同德的妻子跟自己貌合神离,嫔妃只顾争宠,只想从他这里获得权势和富贵。 朕真是寡人吗?突如其来的疑问击中了他,心底的凄凉无边无际升上来,湮没了他。 扶着额头,头剧痛无比。 另一边,太后正怔怔的看着纸上的字,半日抬眼瞧向明心。 贵妃出事,她心头自然是十分难过,那可是她的亲孙子啊。但更让她焦灼不安的,是皇帝子嗣无望,一双阿哥又娘胎里殒命,外面那些鬼神之说只怕要再次流出。 这不是小事,如果宁嫔也不能生下皇子,朝野便会哗然。 他们会以大夏社稷安稳为借口,逼着皇帝立嗣。放眼皇家宗室,广禄便是不二人选。 她跟皇帝苦心孤诣争得的皇位,在几年之后,广禄就能不费一刀一剑,纳入囊中。广禄被立储君,便是大厦将倾之时。 所以,她一心要请明心为大夏算一算,这次后妃能不能生下一个阿哥。 手里捏着那方纸片,太后的脸阴沉着。 得知贵妃没能保住孩子后,她转头便寻明心,连皇帝都没顾得问上一句。明心师太念了声佛号,让素格从荷包立拿出张纸来。 明心显然提前写好了她们的子嗣运格。 她先看贵妃的批语,却是五个字:“荷花雨打叶。” 这瞧着不像是一句好话,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太后忖了忖,她于诗词上不是很通,见明心垂目只捏手里的佛珠,便知她不肯多说,问也无用。 身边的宫女们,别说通诗词,连字都没人认得齐全。谁能解呢?她的目光移向师太身后的素格。兴许她知道一些。 太后此刻心急如焚,也不挑人,也不忌讳了。 素格在诗词上面也不十分熟稔,这会子赶鸭子上架,又不敢推辞,只得跪在脚榻上细瞧了判语,低声道,“太后,这第一句诗句原是荷花雨打叶离枝。”她不敢念出贵妃来。判语上说得十分明白,叶子离枝,喻子离母身。 她一面说,心里有些惧怕的看了一眼明心,心想这明心果然是名不虚传。贵妃刚刚滑胎的事,她居然已经料到了,还提早写在纸上。 “离枝!”原来应在这里。这么说,贵妃这回是在劫难逃的。太后闭了眼,颓然倒在引枕上。明心既然早就写下这批语,看来确是命中注定。心里固然不舒服,也不得不信服了。一会儿叹气道,“神佛的意思,也就罢了。那么宁嫔呢?” 素格再瞧宁嫔的,也是五个字,“红蕊风零落”。 “太后,这句齐整的话是,只愁红蕊风零落,不见成阴有子时。”素格声音愈发小了。 显然都不是好词。既是问子息,又说不见有子,大约宁嫔这次也不能有子了。 太后听了再度默然,心里愈发沉甸甸的。 本以为皇帝虽目前子嗣稀薄,但后宫嫔妃总能有人诞下一两个皇子,没想到竟艰难至此。这么说,宁嫔也没有生阿哥的命了。沉默良久,才开口问,“你皇后主子的呢?” 素格纳罕为何最后才问皇后,其实皇后的判语写在第一个。 而皇后的判语跟贵妃她们不大一样,却不是诗,只有四个字:刘阮遇仙。 太后既然问了,素格也只好仔细回道,“原是个典故。是说东汉年间,有个叫刘晨的采药人,跟阮肇二个人进天台山采药,迷了路,却遇上了两个仙女。仙人跟他们二人成婚,半年后二人归家,方知子孙已经过七世了,时已过了百年,世人也无人认得他们。二人又返山找仙女,结果也找不到原路。” 太后听了道,“这个我也大略听过,只是是个什么意思呢?” 听上去,好也不好,歹也不歹,拿个古人来说事,听着跟子嗣完全不沾边啊!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嫌疑 素格自己也云山雾罩的。 小时候阿玛替她开蒙,让她随弟弟们一起听,阿玛要求不高,只要她们姐妹俩能认得几个字,将来掌家理事不是睁眼瞎就好。福慧在读书的天分上有限,成日逃课,她倒是爱听先生讲,女子出不了庭院,知道些世事也是好的。她字又写的好,便颇得西席师傅的青眼。只是这些杂书先生是不给她们看的,但她淘气,总让永常去外面买这些稗史故事瞧。 “奴才记得,有人批注此故事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素格努力想着,依稀是这个意思。 其实外面的签语都这样,模棱两可,将来所问之事成与不成,都可从另一个角度解答。但明心师太的却不能照这样解,尤其她刚刚说中了贵妃意外滑胎的事。前面贵妃跟宁嫔的判语说的极明白,到了皇后这里,怎么又模糊的理不清。 太后还在犹疑,那九亲自过来,回说皇帝命素格过去。 跟着那九走,人多眼杂,也不好多问。但她猜,皇帝这会子找她,大约跟贵妃出事有关。 进来帷帐,里面已经跪来好几个,细瞧宁嫔也在里头。 见她来,皇后瞥她一眼,霎霎眼。素格镇定着上前行礼,等着问话。 “今儿事出的急,竟让贵妃伤了身子,这是把天捅漏的大事。把你们叫来问问,为的是都说清楚,别冤了谁,若是真有人作祟,也不能逃了谁。”皇后肃着脸,接着道,“刚才你站在哪里,可瞧着贵妃怎么摔的?” “奴才站在后面,前面是,,,宁小主,还有贵妃。”贵妃当时站在最前面,宁嫔紧随其后。 素格自己也是被撞倒的,现在回想着那一撞极狠。她其实也是有些疑惑的。 贵妃要出事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当时站不住,直直望前撞去,可宁嫔在那里,又刚怀了身子,这会胎没坐稳,这一下难保不会伤到宁嫔。就那几息间,她脑子转的很快,想避开宁嫔眼见不可能了,可她倒在地上时,并没压倒宁嫔。 “那么,你可瞧见贵妃是怎么倒下的?可是有人故意推的?”皇后艰难的问。 贵妃见了皇帝,委屈的哭诉自己是被人推倒的。她被侧撞到舷边围栏上,肚子狠狠的碰到围栏才痛失孩子。她不信这是简单的意外,一定有人害她。就跟上回假药一样。 “那会儿大家四散走开,奴才也被撞了,抬头就看见贵主子倒在那儿,并没见有人推搡。” 她确实没看见。 “素格,你再仔细想了回话,你被谁撞了?谁在你身边?”皇后语气里有一丝焦灼。 她终于嗅到一缕不安。她虽是个万事不入心的,却并不傻。 宁嫔拧过身,定眼瞧着她,眼里怒意深重,“是你推的我?。。。!!!真是你?你为什么要害我?”扭头望向贵妃榻边的皇帝,哀哀道,“万岁爷,是她,是她推的我,一定是她。她妒嫉我服侍主子,嫉妒我。。。。”她说不出口是为了自己有孕,素格才害她,“主子,您要替青宁做主啊!” 如五雷轰顶,素格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有人将贵妃的意外推到了她身上,是她妒嫉宁嫔得宠有孕,故此推宁嫔撞了贵妃。 或者是,一开始就打算将她卷进来。不管是谁,下的一手好棋。伤了贵妃的胎,又推在宁嫔身上,若是宁嫔也因此落胎,就是一石二鸟,不,是一石三鸟,最后将她也牵连进来。 入宫以来,听到见到的龌龊心机太多,素格警惕之心也日益生了起来。所以片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只是小卒,不足为虑。但她,是皇后带入宫里的。皇后有了身孕,便假她之手,将有孕的嫔妃一网打尽。 这么一算,一环接一环,她已经被紧紧困在其中。 “宁小主可见我推了你?我摔下的地方跟小主你离了数丈,这个慈宁宫里的玉荣姑姑可以作证。”素格逼迫自己镇静, 她倒地起不来,还是玉荣第一个找她,将她拉了起来。她相信玉荣一定肯替她作证。 皇后转向皇帝,皇帝瞧着素格,有些怔忪。 贵妃言之凿凿,说有人暗害她,故意撞她到舷边。他立时就信了。焰火专朝贵妃而来,然后贵妃就被撞,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贵妃言里言外都指向宁嫔。宁嫔当时就在她身后半步,嫌疑最大。 宁嫔却大呼冤枉,她也是摔倒在地,至于有没有撞到贵妃,她当时撞的七荤八素,哪里知道撞到谁了? 更可况她当时吓的直担心自己的肚子,一动不动躺着,直到自己的贴身宫女扶起她。太医后来来了,瞧完贵妃给她把了脉,道幸好她身子强健,倒是没什么不妥。 可贵妃指向她,她百口莫辩。一通赌咒发誓,她求皇帝将所有人都传来,船边就那么几个人,不信问不出真相来。 果然,就问出了素格。 素格当时就站在她身后,动起手来自然方便不过。而素格这么做,肯定是嫉妒她如今的宠幸。同样入宫,一个做了主子,一个倒服侍人,若是她,自然也是不服的。 宁嫔打小爱跟姐姐比,她是小的,更得家里喜爱,康嫔也是处处让着她。这才养成了她凡事争强好胜的性子。后来姐姐进了宫,家里跟着荣耀,她就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也要出人头地,嫁个好家世。 世上家世好的不少,但都没法跟皇帝比。所以她被封了嫔后,愈发的骄傲跟张扬起来。再一举有孕,她的人生简直不能再顺了。想什么来什么,求什么就能得什么。 贵妃落胎,她心里其实正暗自爽快。贵妃没了孩子,还怎么跟她争?!哪怕知道了皇后也有孕,她也没怎么担心。她坚信自己肚里是个阿哥,上天既然如此眷顾她,没有理由不对她继续好下去。 皇后叹口气道,“宁嫔你起来吧,别跪坏了身子。不为自己想,也要替万岁爷想。贵妃刚失了孩子,你不能再出事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指认 宁嫔从被传来问话开始,便一直跪着,不肯起来。她这会儿有恃无恐,也为了洗清冤枉,膝行往皇帝去,抹泪道,“主子您要替青宁做主啊。” 皇帝的眼睛一直在素格身上。屋里的人个个都喊冤叫屈,可他一个都不信。只有眼前这个,他最不怀疑,最愿意相信。 就只有素格。他能看见她的惶恐不安,心里隐隐的疼。 玉琦不会做这样的事,不会戕害妃嫔,更不会拿肚子里的胎儿做法。她的心肠最良善不过。 “是你推了宁嫔吗?”皇帝不情愿的问。 这时候皇帝给她开口的机会,大约是肯听她说。素格听说过皇帝的脾性,大抵是不肯听下面的辩解的。 收起慌乱,回道:“奴才绝没有推宁小主。” 慌乱中也没人能给她证明。好在没有的事,也不会有人能污蔑。 宁嫔嘴角蔑笑,“知道你也不会认,”纤手一指后排跪着的人,“你说,是谁!” “奴才,奴才瞧见了,是姑姑推了小主。”一个嗫嚅的声音响起。 素格惊住了。原来真有人指证自己。怪不得皇后一脸的担忧,怪不得皇帝凝视她的目光极古怪。 指证的人从地上直起了上身。满脸的木讷,垂目而视。 “你?!”素格不敢信自己的眼睛。竟是她! “素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宁嫔尖声道。“她成日跟着你,今日也一直跟你在一处的,总不成她会说谎?”宁嫔回身,指着那人得意道,“当时看到什么,再说一遍。” 素格紧盯着平日谨慎小心,手脚麻利办事机灵的小双,小双却并不抬眼瞧她,只是胆怯的回宁嫔的话,音儿都在颤抖,“人都乱了,都往回跑。奴才也想去拉姑姑躲起来,还没挨着,突然就看见姑姑往前面撞去,然后,奴才就看见,就看见小主被推的往前扑,撞了前面的人。后来,后来看见是贵妃倒在地上,奴才吓坏了,就赶紧躲了起来。” 慈宁宫里,除了玉荣大龄子,她最信任的就是小双。 小双在刚进宫的小宫女里十分拔尖,只是不爱说话,手脚都利索。什么事,教一遍就明白。所以玉荣有心提携,让她跟了自己。小双也刻意巴结,很得玉荣喜欢。 收了人家,就是人家的师傅,不仅要教规矩,还要教东西,素格因自己才进宫,什么都不会,不肯收徒弟。但小双是玉荣的徒弟,素日也便十分的信任她。 谁知道今日却被反咬一口。 “小双,你不能乱讲。。。。”素格说着说着,猛的醒悟过来,当时自己被撞的那么狠,其实后背有两个力量,是以自己先往宁嫔扑去,半路又变了方向。 原来是小双。当时小双就站在自己身边,是她趁乱绕到后面推自己去撞宁嫔。只是自己够幸运,半道又被人撞了,才没有倒向宁嫔。 但是,小双此刻敢红口白牙的指证自己,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这也是一步棋。 焰火大约是第一步,小双撞自己是那步棋局的第二步,只是自己糊里糊涂的又被人撞偏了,才逃过一劫。然而幕后的人备有后手,结果宁嫔依旧被推着撞向贵妃。 但小双为何依旧执着的指认自己?素格觉得幕后那个人织了好大的一张网,步步紧逼,自己在网里束手无策。 这个混乱的棋局,杀招却极明确,贵妃是最终的目标,而自己,也是网中之鱼。 推倒宁嫔的不是自己,到底是谁?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替自己洗清嫌疑。可自己当时七荤八素的,确实没瞧见。素格心头一团乱麻。瞬间她想到二爷广禄,难道是他?瞧了瞧那九,那九脸色如常。 “主子爷,素格现下百口莫辩,只是也只她一个人混说,并没第二个人见到。奴才不明白为何她黑白颠倒,指鹿为马,请主子明察。” “万岁爷,她这是狡辩。那会儿一团混乱,不是熟悉的人留意不到旁人。再说,做贼的行迹都藏的好,怎么能让所有人都瞧见?” 听着这些人吵闹,贵妃躺在榻上,心里空洞洞的。一听说是宁嫔撞了自己,她心里恨极了,恨不得立刻杀死这个女人。就宁嫔这些日子的行迹,她很难不怀疑,为了让自己生下皇长子,宁嫔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宁嫔马上叫屈,说自己是冤枉的,是有人故意将她推向贵妃。偏偏还立时就找到了人证。 她心知就是宁嫔害的自己,可是,可是宁嫔也有了身子。就算她做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太后跟皇帝也会为了龙子,暂时放过她。 她真恨自己,不该大意。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以为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事。 冷静下来,她已经想明白了,立时替两个孩子报仇是不可能。就算皇帝明知道宁嫔故意撞到自己,宁嫔凭着肚子里那块肉,最多被禁足几天。而若日后她生下的是阿哥,自己这事就会被悄悄掩过不提。 宫里面每日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谁还会记住她的眼泪跟委屈? 但就算没人记得,她已经刻进了骨头里。那是两个软乎乎的孩子,样样都长全了,眉眼都能瞧出来了,有点像自己。 皇后在替素格紧张。 这件事,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从开始她就觉出不对劲。 若是二爷广禄出手,事情不可能牵连到素格。再者,广禄做事绝不会如此张扬。贵妃若是今日落了水,一尸三命,那样她会相信是广禄的手笔,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干净利落。 可是贵妃的胎没了,这么多人眼巴前,眼看着就没了。连皇帝也只是干瞧着,回天乏术。 出事后,她一直盯着那九,那九言行如常,连个眼风都没给她。这就让她更糊涂了。 她还有一瞬怀疑过是不是自己阿玛,以阿玛的能耐,也不难做到。但阿玛做事一向极审慎,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动手,而且总会提前告诉自己一声。 等到那个小宫女出面指认素格,她就明白了,不是阿玛。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收押 皇帝瞧向皇后的眼里带着的冷意。皇后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事情已然发生,她也很快就泰然了。 皇帝对她,从大婚开始一直都这样。先前无论她做什么,皇帝都不会领情,而后宫一旦出事,皇帝就会将怀疑目光投给自己。 习以为常了,也就没什么可伤心的。心能被伤,只是因为还有心,还有希冀。等被绞杀的伤痕累累,长茧化壳了,疑心和恨意,都无所谓了。若这次皇帝不怀疑自己,她反而会觉得奇怪。 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处置素格。 不管那个想要贵妃出事的人是谁,对自己必定是充满了恶意。皇后的后脊梁爬出一绺一绺的寒意,像千足虫,聚到一起,成了冰冷的蛊,噬心。她甚至觉得,这不是冲着贵妃而来,真正的目的,是想借贵妃出事来推倒自己这个皇后。不,不仅仅是感觉,这是真的。 因为宫里都知道素格跟自己走得近,素格出事,她是洗不清嫌疑的。 “宁嫔,万事自有规矩,贵妃的事儿如今还要细细的查,仅凭一个宫女的指证,不能作数。”皇后开口道,目光里带着警示,“你如今这样闹,难道一点不为龙胎着想?” 宁嫔也知道,不管怎样,现下她的肚子最重要。就连她此时敢这样不管不顾,也不过是仗着肚里的这块肉。迎向皇后的眼光,平日的惧怕还在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些忌惮,只好乖乖的应声是,站了起来。 皇后舒了一口气。 宁嫔不依不饶,先前还让皇后有些顾忌。要说是宁嫔设的局,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她的为人就如一口浅缸,轻易就能被一眼看透,暂时还没这个手段。要说被人算计,那倒是更可信。宁嫔性子素来就轻佻莽撞,容易被人利用。 稳住了宁嫔,皇后捏着手心的细汗,“主子,如今只一个指证,奴才瞧着也不能作数,这事还得细查。再者,素格是伺候皇額涅的人,要打发还得回了額涅。” 皇帝已经平静了下来,“自然,朕不会冤枉了谁去。” 他已经暗命佟六儿去查了。凭佟六儿的手段,要不了多久就能知道真相。 “万岁爷,孩子,,,可怜。。。”贵妃哽咽着,忍不住探手伸向皇帝。她这回怀的双身子,本就极辛苦,最后一双阿哥一个都没能保住,对一个女人,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来说,打击也太深重了,人没了精神气,立刻老了七八岁的样子。 皇帝将她的手握住,有心安抚,自己也难过,想想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 “谋害皇嗣,是灭门的罪过,就算立时逮不到凭证,难不成就放了她?”宁嫔捏着帕子,坐着杌子,遥指着素格尖声道。 她总要做出个姿态来。毕竟不止一个人瞧见,是她撞了贵妃。不找个替罪羊出来,皇帝就会责怪她。她才不想被皇帝厌恶。哪怕不是素格,这会她也揪着不放,只要皇帝不怀疑她就好。 皇后深吸一口凉气,胃里气得隐隐作痛。 这个宁嫔,要是有她姐姐康嫔一半聪明就好了。康嫔要是在,早就明白,此刻宁嫔就该闭嘴。要不是她肚子争气,早就该打发了。 如今也不是她能做主了,皇后无奈瞧向皇帝,试探道,“要不,先把她们两个锁起来,等有了头绪再问不迟?” “送到慎刑司去。” 皇帝还没说话,太后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帷幔掀起,明心师太跟着太后鱼贯进来,“两个都是我宫里的人,我也不护短,到了那里,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总要审个明白,才能给皇帝,给贵妃一个交待。” 慎刑司专门司理宫里的案子,送到那里的安排也算妥帖。只是人进了那里,能不能囫囵着出来可就保不定了。 太后吩咐完,揉着脑门儿疲惫道,“闹了一天,皇帝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素格不知道厉害,皇后心里暗吃一惊,太后竟然凉薄至此。就是自己养只猫啊狗的,也有几分回护之心,可素格这样的贵女,伺候她一场也就罢了,如今没凭没据的,就发落到慎刑司,一丝情份都没有。 太后可以不顾着,她不能。 远的不说,进去要是被灭了口,这事就不明不白了。下了龙舟,慎刑司已经来人候着接人。皇后慢慢踱步过去,吩咐各自看管,不得旨意,任何人不得开监提人。 入夜后,一丝月牙悬在天上,伶仃细脚凹出可怜的一弯来。厚重的云翳弥漫在幽蓝的天上,一片飘走了,又一片遮过来,肆意戏弄凌虐着那浅浅的钩弋。月牙大约也自知形单影只,既然无力摆脱,索性就躲进了穹宇最深处,装聋作哑,任由阴云密布。 慎刑司的门口,宫灯从下面一掬漏出光来,照着地面一小团晕黄。 大门早就下了钥了,门口上值的太监躲在值房,春乏秋无力,困意袭来,只想着梦周公,梦里也能像富察公公那样,把着慎刑司吃个肚儿饱,回头拿着银子到外面娶几个解人意儿的暖着被窝,日子滋润的拿自己当真爷们儿了。 叩门声响起,两人懒得动,恶声恶气问一句是谁。 外面不应,叩门声越来越急,固执的在夜里传出很远。门值也不是吃素的,在慎刑司当值的,平日都耀武扬威,这会儿被敲的一肚子无名,骂骂咧咧过来,还没瞧清楚门外是谁,已经一人一个窝心脚,踹翻在地上。 门值被惹恼了,上来就挥拳头。素日都是他们打人,哪有人打他们的理儿?在宫里横着走惯了,在自己家门口被打,跌份儿跌大发了。 拳头打出去,却没够着人,倒被捏着腕子,一人被赏了一个皮笊篱。「皮笊篱,指耳光。」 这回吃了亏,两人倒不是孬种,挨了打也不知道退,还往前冲。里面的人早听到动静,纷纷出来瞧,早有人到堂上去送信。 两个侍卫见门值不知好歹,外面主子已经踏步进来,心里一急,将那两人的胳膊一卸,一脚一边,踢到廊下水沟里去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错误 慎刑司下午送来了两个慈宁宫的宫女。 上面也不叫问,只让关押起来。 富察康安能坐上慎刑司郎中位置也不是白给,太后今儿游湖出了事,一双阿哥没了,据说这俩小宫女脱不了干系。慎刑司多少年也遇不到这样的大案子,但轮不到他问的,人得他看着,不能出事。 所以富察康安今儿个没敢回家去。其实今日是家里二姨娘满十八的好日子,自己是许诺要回去陪她吃饭看戏的,一根点翠金簪子早就买好了,花了他五两银子呢。原来准备下了值再买些胭脂水粉讨好二姨娘,好好乐呵一晚上的,没料到全泡汤了。 把人锁上,他得了闲郁郁的在那儿抠脚丫子。慎刑司是关人的地方,常年见不到光,幽暗潮湿,当值久了,都落个脚痒的毛病。 抠的正舒服,外面一阵喧闹,接着来人报告说门值被打,富察是旗人,性子平日急躁,听了火气上来,布袜都没套,趿了靴子就奔出来,就见地上滚着自己的人,气极了粗声道,“什么人敢跑慎刑司来撒野?” 话没落地,一个长身直裰的爷慢条斯理的跨进门槛,帽正上一颗大大的红宝,就在昏黄的灯下也晃眼。“爷就冲你的慎刑司来撒野的,怎么着?” 富察康安眼神不好,听来人口气不小,却也梗着脖子,拉着架势道,“甭管您是谁,宫里有规矩。”手里捏着劲儿,要是来的人不认识,就上去干上一仗。慎刑司在宫里的名儿不能倒。 那位爷伸手揉揉鼻子,抬抬下巴冲俩侍卫问,“敢情还有人给我教规矩呢?” 两个侍卫促狭的笑,“嗬,紫禁城里除了万岁爷,主子您就是规矩。”另一个憋笑道,“上一个跟爷讲规矩的,下筒子河洗澡到现在还没上来呢。”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近身到富察身边,一人抱他个胳膊笑嘻嘻的,要富察给他们讲规矩。 富察康安脑门儿顿时冷汗直流,他胳膊给两个侍卫给卸了,当着下面的人,他强装没事,却疼得快抽抽过去了。 一声清冷的咳嗽声响起,不满的叫道,“老七。” 被叫老七的忙拍脑袋道,“哦,正事。正事要紧。爷问你,今儿个两个新来的宫女关哪儿了?” 这会子听口气也知道,入夜能宿在宫里的不是直郡王七爷,就是军机上的二爷怡亲王。 这两个爷他平日巴结都巴结不上,谁承想半夜结了伴的往他的慎刑司来了。早知道他洒庭扫院的亲迎啊。 当太监的最会审时度势,绝不跟上面拧巴。他忙哈腰令人带路,两位王爷大踏步就去了。 人都跟着走,两个侍卫也抽身要跟上,富察忙轻声叫,努努嘴道:“麻烦二位大人。。里面的门钥匙还挂在小的腰上,待会儿这胳膊还用的上呢。” 两个侍卫哦了声,两下给他捏了接上去。他嘴里千恩万谢,恭维着。来人见他还算懂事,顺手给他看了关防,富察喏喏的陪笑,心想,早拿出不就完了,这七爷还真不按套路出牌,专坑下面办事的。 。。。。。。 素格窝在一堆蓬草里,第一次知道慎刑司的厉害。别的不说,那股腥臭冲的她脑门发晕。 白天的事就像个噩梦。两个夭折的阿哥被抱走时她远远的瞧了一眼,心里便满是愧疚。这事虽然不是她做的,可从头到尾她都知道,她就是帮凶。反正她知道却没警醒贵妃,至少自己不清白。 两个阿哥,死的那么可怜,要说跟她无关,她亏心的厉害。转而想想自己,这半年来本来活的简简单单,如今却掉进酱缸,是不是心都染的快黑了。 要说冤枉,也有些。这回要是被冤死了,不知道死前能不能再见奶奶一回。想起奶奶,她更难过,上回走的时候自己还劝她宽心,转眼自己连命都丢了,奶奶得哭死。。。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阿玛跟永常他们。 黑黢黢的夹廊尽头忽然有了光影儿,灯光一点一点移过来,果然停在她的监号前。门锁打开的声音,让她不知所措。骤然的光亮晃的睁不开眼睛。她在心里琢磨,不会是夜里就要行刑了吧? 落到这个境地,她不是不害怕。 只是她奶奶从小教她,人一辈子,不可能什么事都预料到,但只碰到事了,不要失了胆气。 其实他们家里,奶奶才是最没胆气的一个人。她心底嘲笑了奶奶一番,就挺直了腰板儿。不管来的是谁,不能给雅布家丢人。 门开了。她的心揪起来,将脸缩到粗壮的木栅栏门影子里,抬眼去瞧。 “二姑娘。” 他试探的叫。恍惚里瞧不清,不知道是不是她。 素格听到声音心里一松。是广禄。落到这个田地,她不指望宫里还有人惦记她。更想不到有人来看她。只是他来做什么? 她戒备的看着他,咬了咬唇。 广禄适应了一会儿,看清了面前的这张脸。她这会儿面上毫无血色,本来细白的肉皮儿蹭上了黑泥,蜿蜒几道子挂在脸上,两只眼睛倒是如常,还像鹿一般明亮。她眼里尽是戒备和疏离,愈发显得可怜。 他心里狂怒,跨步过来一把拽起她,手脚都全乎着,他便放心的用手去蹭那泥印儿。 他怎么能不恼怒呢,自己日夜记挂的人儿,视作珍宝一样的人儿,却被他们扔到大狱里,像扔一件不值钱的残破物什儿。 他狠命的、不顾一切的擦。想要擦掉她身上粘染的所有脏东西。 见到素格,他才明白这位二姑娘在自己心底的份量早已不同。 刚得了她陷入囹圄的消息,他生出的是一肚子的愧疚。怨自己莫名其妙的把她带入宫里,搅进这个局里。今晚他在军机处当值,心急如焚叫了老七陪他来,皇帝自福伦出事后便将内务府交给老七督办。他急匆匆来,想跟她解释清楚。 他终于意识到,放弃素格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错误。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哭会 世上的男子常常会以为,为了宏图大业,自己能放下一切。广禄也是。 他还犯了个错。 以为皇帝既然看中了她,自然会跟自己一样,将她宠到心尖上,护她一世周全。宫里凶险,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没人护着早晚要出事。 没想到这么快素格就出事了。广禄想起来就怒不可遏。明明知道她不会害人,但皇帝还是将她扔到了慎刑司。 其实广禄被自己蒙蔽了眼睛,他知道她是个没心眼的,但皇帝可不一定跟他一样的想头啊。 皇帝一面愿意拿她当玉琦,一面也知道,毕竟她不是玉琦。所以在要她当枕边人前,索性投入慎刑司查个清楚。查清楚了,以后不存疑心,才保得住不会再相负。 广禄呢,这个人已经闯进他心里,他就觉得她最好,天下人都跟他是一个想法,只能觉得她好。而皇帝的这份疑心他简直气愤到极点,那种感觉颇似我将世间最好的宝物让给你,你却只当它是一块顽石。 想到这一点,广禄对大位的渴望又增加了几分。 。。。 素格早懵了。 二爷进来后一言不发,黑着脸只顾给她蹭脸上的脏污,平日那么齐整爱干净的爷们儿,这会儿倒一点不嫌弃她污糟。他的袖襴都是满绣的纹龙,金丝线刮一下脸生疼。素格硬撑着,自己的脸被搓成了桃子皮,快要破了时,她才哭出声来。 他虽然不嫌弃他,她可不领他的情。心里实在恼他,为了成全皇后,他害了贵妃的孩子,自己也被他牵连了进去。 广禄吓了一跳,这才知道弄疼了她。再细瞧那黑泥许是在牢里粘的,不但蹭不掉,倒被他抹匀乎了,此刻素格顶着张花脸,像刚从外面逮回来的野猫,警惕着你多余的心思。悻悻的、不无尴尬放开手来,吩咐人打水替她洗。 一面拉着她坐到刚送进来的条凳上,隔了桌上豆苗大小的烛光打量她,半晌才说了句我来晚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他知道她生他的气。 素格想要问他的地方多了,那个小双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攀咬她?撞自己的人是不是他安排的?要是想让她顶罪,干嘛不一早说明白,她就是死了也好过不知情枉死。 却见烛火下广禄垂着头,开口只说自己来晚了。 离家这么久,没了奶奶阿玛呵护,身边一个可依仗的也没有,她都习惯自己单独面对一切了,这时候他闯到这黑囚牢里,对她说自己来晚了。 这可戳了她的肺管子,一肚子怨气不知打哪儿喷薄而出,本来她还挣扎着想抖出一句硬气话,张了半天口,话没说出口,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眼泪一涌出眼眶,就止不住扯线般的落,这几个月来的委屈害怕,跟泪珠一起争着往外跑。 眼前的姑娘捂着脸在那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要把天哭塌了,广禄只觉得自己束手无策。他不惯见这场面,他打交道的都是男人,都是那种要杀要剐随便,眨一眨眼睛爷都不是好汉的,是以他习惯了有话直说,哪见过这哭天抹泪,顿时没了主意。 素格哭了一会儿,抽抽嗒嗒道,“我可太丢人了。主子您别搭理我,这些日子事太多,都压心里底儿了,容我哭够了再给您当差。”说完又呜呜咽咽,这会没声,只是越不敢出声显得她更是满肚子委屈。 她还是怨广禄。可被丢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连皇后娘娘都把她忘了的时候,就他来瞧她了。现在广禄是她的希望,能不能活下去说不定要指他。万一惹恼了广禄,他一怒之下甩了自己走了,就更没人搭理她了。素格不是牛心左性的,也会瞧时势。 广禄枯眉干瞪眼,想劝又不会,思忖了一会儿,知道她这会儿心里纠结着,满肚子委屈无处诉,索性也不问了,由着自己性子,站起身直走到她跟前,将她揽了起来,摁了她的脑袋在自己胸前。 素格哭的正痛快,只觉得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里,坚实的腔子跟磐石一般,顿觉不那么孤单了。原来依靠依靠,有靠就有依。她还没哭完,不肯停下来,想了一息就不管了,接着嗷嗷的伤心。 广禄顺着自己的想法,他只希望素格知道,有他撑着她。瞧素格没反对,暗喜这次没做错。他犹豫着这会儿该不该圈手去搂住她,只是那样看起来太暧昧了些。 素格呢,觉得有人把腔子借给她靠着哭已经很好了,旁的暧昧羞耻什么的她想不到。其实她不知道,这会儿要被外面人瞧见,半点瞧不出什么私情暗授——两个人就像顶着的两块大石头,硬邦邦的,生架在一起,瞧着都硌得慌。 广禄低头去看,素格乌黑的辫子有些凌乱,脖颈儿却细腻白皙,羊脂一样散着诱人的光。他慢慢举起手,试图去抚摸下那根大辫子。他倒不是没有过女人,但碰到素格,就生怕她不喜欢,她不喜欢了,他跟着就会很丧气。 她偎在自己怀里,哭的荡气回肠,跟她性子一样,不藏着掖着,可要说也真是没心肝,人家都算计到这样,她只能稀里糊涂的哭。 不过广禄心里还是很受用。要不是有这一遭,她在他面前总一直那样矜持下去,哪里能够得到她呢?有了这一回,以后他也有了勇气跟她亲近。再瞧她乍着胳膊,也不会兜着自己的腰,广禄悄悄的拉了她的手往自己腰上环。 素格终于哭畅快了,才发觉自己居然抱着广禄。忙直了身,见眼前正对着广禄的胸前已湿了一片,就不好意思起来,怪不得她做不了妖妃,她连眼泪都比别人多的多。只是广禄身材也实在太好,看上去硬冷,抱上去温软。 一边齉着鼻子道,“主子爷,您担待,兴许这是奴才活着最后一次哭了。” 广禄哂笑道,“什么活着死了的,你是二爷我的人,爷没发话,你且不能死,不过就你这样笨,以后哭的时候只怕也少不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章 提防 素格抽搭一下,不服道,“奴才听主子的话,好好的当差,哪里笨了?” 广禄凉声道,“满宫的人,人家就撞你一个。要不是那九提防,早让人盯着你,这会儿你就真把宁嫔跟贵妃的肚子撞没了。”眼瞧素格被人推向宁嫔,那九的人不得不狠命撞飞她,王爷下的死令,要保素格周全。 素格讷讷的,原来这事不是广禄安排的?“难道不是主子的手笔?不是想让奴才顶罪。。。吗?” 广禄气得牙疼,“你,,,全天下都知道不是爷干的,就你这榆木脑袋认得爷,还让你顶罪?” 连皇帝都知道不是广禄。虽然第一个就疑心到他,但很快就否定了。这样昭昭然动手,牵动这么大,更像是一种炫耀和示威。 若是广禄想为之,在宫闱里让贵妃随便出点小差池落胎,更容易些。 而广禄又是绝不会把火往皇后身上引的——把素格推出去简直就是明摆着说这事是皇后指使。 不是广禄,其实事情更复杂了。这就是说,宫里还有人不想贵妃产子,不想皇帝有后。而幕后的人,知道的比他们想到的还多,能利用素格将祸水东引,连皇后都脱不了干系。 素格以前不大去想,但绝不笨。“主子,那个小双只怕知道些。” 她跟玉荣出去,大都是小双跟着,去皇后那里也好,去四执库办事也好,小双都恭谨的当着她们的小碎催。 广禄道,“宫里的人没有简单的,你帮着谁都落不下好。这回你总得长点记性。”见素格瞪大眼睛盯着她,又道,“别干瞪眼,日子还长,你倒想想今后在慈宁宫里如何容身。” 要说这回肯定得长点记性,只要不杀头,下回她认人指定过脑子。以前是她不防着,觉着人家害她干嘛呀,现在才知道,她这颗脑袋还真有用,比如拿来栽赃嫁祸以扳倒皇后。这么一想,还挺值钱。 话说回来,第一该防的不是眼前这位怡亲王吗?他费力送自己进宫,总不会什么都不图吧? 广禄一瞧她把眼睛斜了自己,自然知道她所想,再想想,自己的话前后一连着,在她眼里也真算不上好人。“那个,我不算宫里人。。嗯,,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你不用提防我就是。。。。你是我旗下人,我自是要护着你的。。。嗯,你脑子笨,这些就不用琢磨了,凡事记得听我指派,五年后我保证囫囵的把你送出宫去。” 素格应了是,只是心里还是嘀咕。这回救了她,下回还能靠他吗?自己还是长点心吧。瞧着这辈子别说妖妃,就是宫女,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好,能活到出宫就不错。 外面送水的富察干等了半晌,里面哭的惊天动地那会儿他就来了,一见那架势,没敢进。这会儿忙开门送了进来。 “主子,巾栉和盆都是新的,胰子也是娘娘的分例。”广禄便让放下,素格一摸,水是温热的,进了慎刑司,还能洗把脸,都多亏了二爷。 富察在一旁给二爷回话,“七爷那边问完了,只是那宫女打死不开口,还是咬定亲眼瞧见,并没人指使。七爷让奴才过来请主子的示下。” 广禄在外人面前又是一个样子,他不言语,只冷眼打量着富察,富察便觉着自己后背冷飕飕的,腰弯的更深了。 过了一会儿问,“她是哪一旗的?” 富察是个机灵的,接了人就已经去内务府查过了,大一点的这个是镶黄旗,舒穆禄氏,门第不低。小的这个,是正蓝旗的包衣。“回王爷,她是显庆年间抬的旗,以前是汉军旗。前年入的宫。” 显庆是先帝的年号,这么说,原不算是上三旗出生。 “有话就说,做什么眉高眼低的。”广禄呵斥道。富察挤眉弄眼,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招人烦。 富察忙应了嗻,道,“奴才也是正蓝旗出身,以前理过一段旗务,那年抬旗的奴才都认识,可不记得有汉军旗的。” 广禄听了就明白了,想必富察以前在内务府管过谱蹀,被抬旗的都要来内务府改记档,这是好事,通常要给书办一份好处的。既然富察不记得,小双的出身,就是被篡改过的。 既然被篡改,必定有蹊跷。只怕这小宫女的出身查不出什么来。 即不招认,又查不到出身,她后面的人,手腕通天。 广禄挥挥手,让去请七爷收兵。富察忙应了却行几步往外走,广禄道,“回来。” 富察原地打转,哈腰陪笑,“王爷您请吩咐。” 广禄手往素格那里扬了扬,富察已经点头不已。“王爷放心,姑娘在我这里,绝不能吃亏。”广禄冷冷的道,“那样最好,若是有半点闪失,你家里的二姨娘八姨娘的,怕见不了第二天的太阳。” 富察冷汗从额头流下。自己家那点破事二爷都清楚了,只怕自己干的那些见不到光的事,也捏在爷的手里。忙插秧子打千,“是,是,王爷放心,姑娘在我这儿刮破油皮,不用王爷动手,奴才就自己砍了自己脑袋。。。。只是,要是上面来查,奴才,奴才拦不住。” 广禄见他倒懂事,颔首叫成安。外面压刀侍立的成安应了一声,进来一巴掌拍在低头弯腰的富察肩头,富察唉呦叫,“不用你拦,腿够快就行。有人来先支应着,到军机处找我。我姓成。”富察弓着腰抬头,“成爷,记住了记住了。小的腿快着呢。” 成安点头,又从腰间一摸,拿出张银票,拍到富察的怀里。富察谄笑着,“谢大爷的赏。奴才这就去找七爷。”出了门,找了亮处拿出来瞧,眼神不好,倒瞧了半天,见是整整二百两,心里高兴,还是二爷大方,怪不得宫里都说二爷人好,替他办事亏不着。 一面心里也叹着,这宫女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跟二爷这么深的渊源,瞧着二爷拿她当眼珠子呢,自己拿银子办事是一桩,就是不拿银子,也不敢得罪那姑娘。好在人在自己这里,往后多巴结总不会错。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对手 七爷跟了两步上来,知道老二心里不自在,收起平日的浪荡劲儿,正经道,“那宫女缄口不认,怕要用大刑才行。” 广禄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事情越来越棘手,他们如今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老七,暂时先不动。你瞧着那宫女是怕不怕?” 七爷揉揉鼻头,想了想摇摇脑袋,“嗐,还真是,我瞧着不过小小一个丫头,吓唬一下就能吐口,谁知我带的人连指甲都快拔下来了,竟楞是不认。七爷我今儿也长了见识。” 他的那俩个侍卫,也是刑讯的高手,先以为好对付,结果倒剪双臂都不管用,才知道遇到硬茬,这才认真起来,不允许动家伙,也难不住他们,便赏了那宫女板著【清宫一种刑罚。伸直胳膊抱腿,身子不能弯曲】。这法子简单,对付女人却最管用。那宫女在墙角弯腰抱腿有半个时辰,等放下来都僵了,吐的六亲不认,还是不认。 后来给手指插了竹钎子,疼的那样儿,也不招。后来还是他瞧着不妥,万一把人给弄死了,不好跟皇帝哥哥交待,这才铩羽而归。 广禄沉吟着,听起来像是抛出来的弃子。大约是怀了死志,一心寻死。 “先不动她,留着还有用。刚得了一个消息,这宫女的旗籍是在内务府造了假,你先查一下,兴许有用。” 七爷点头,他极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关窍,“这事儿跑不出两个人去,一个是咱们刚休了福晋的福伦,这段时日眼瞧着蔫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若不是他,必定是佟六儿。” 内务府管着宫人的记档,能神不知鬼不觉篡改造假,只有他们两个有法子。 广禄欣然点头,老七玩归玩,事上通透,一点就通。“福伦爱揽权,这事不管谁伸手,都绕不过他。不是他办的他也是知情的。我想着你现管着他,他刚出事,还没从惊吓里出来,经不起吓唬。” 老七心领神会,立时打发人去问福大人今日可在宫里当值。 广禄自回了军机处值房,进门喝了口茶,凉声叫成安道,“去找你干爸爸来。”成安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宫里各处已经下了钥,可这不妨碍副总管出来转悠。 宫里今日出了大事,一双阿哥夭折,主子爷动了大气,慈宁宫的宫女都不容分说送了慎刑司,消息不足一个时辰人人皆知。东西六宫各宫总管都谨慎着,不敢出宫,全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约束着自己宫里人,连慈宁宫的大黄总管也躲在塌塌里窝着。 福伦本来今日不当值,也窝在值房不敢回家。 今儿个在码头伺候了一天,听说贵妃又出事,折损了一双阿哥,他也骇了一跳,再后来打听道主子让佟大总管查,他便松了口气。协办的差事虽跑不了,还好这回没点他的卯,把他跟内务府搅进去。 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前是他蹦的太高,招了人嫉恨,营房福晋被算计只是警告,这回的祸事让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管住自己的嘴跟心。他以前眼里心里只有皇帝,现下明白,只仗着皇帝信赖可走不长远。 下午,他在自己的值房里惴惴的,手头的事偏还多的理不完。索性发了话,小事都拖着,明日再来回。 可一会儿苏拉还是陪着小心来报,下面关防衙门送来来各处搭盖凉棚的数量和尺寸。 年年还没到夏日,宫里就要备着搭凉棚,宫里殿宇多,不搭凉棚夏天能活活热死人。偏皇帝今年不去承德避暑,这么算着,内务府花费又得添一大笔。 他单瞧乾清宫,取用大席四十四领,大箔四十四块,竹竿二百七十六根,绳子二百七十六斤,加上人工,算下来得上万两花销。他心里烦躁,扔回去骂道,“这些东西到工部支领,老例儿跟那儿放着,如今这也要拿来内务府一趟,可是差事干的不耐烦?” 那回事的嘴里应着,心里埋怨,还不是前儿个您老爷自己说的,今年凡用银子的地方都要先拿来过目。遵着您的令儿,还要挨您的骂,哪儿说理去? 又指了一项道,“海内四所今年搭几个凉棚,用银倒要四万八千两?今年铁钩跟油漆市面价格都降了两成,你倒还添加了银子?当皇帝家有银子,只管来骗?” 他心情不好,市面的行情内务府最明白的,价格都掌在他心里,哪里进项多了少了,心里都明镜儿似的,端只看心情。 那回事的有口难辩,这里面含有给各处的孝敬钱,里面也有福伦的那一份,可瞧着今儿自己是出门没瞧黄历,福大人吃枪药了,事事都往回怼,心里大悔。也不敢分辨,喏喏的答应了,拿去书办那里再算。 过了一会儿再拿来,核减完的用银三万四千三十九两六钱。福伦大致心内一算,跟去年差不多,里面也尽够孝敬的。一面嫌弃下面人心太黑了,一面打了官腔道,“数目还要再核,先下去吧。”等人一走,便关门枯坐。 等到天黑,一颗心终于放下,今儿大约没他的事儿了。 宫里的事,他越发不想参与。横竖皇帝在他这上头加了位七爷,谁不知道那位是混不吝,跟他可没法论理。怹老人家没理还占七分,敢跟七爷矫情,活的太舒坦了! 偏偏他都躲在值房那窄床上了,外面还是敲门了,说是七爷有请。 福伦坐起来,瞪着对面墙上挂的珊瑚顶子楞来半晌,才忙拍床板叫人,都死绝来吗,来人伺候! 他这里怕见七爷,七爷可惦记着他。 福伦自被皇帝责罚后,一蹶不振。大概蒙圈了,诸事都不敢做主,全不是以前那个桀骜霸气的内务府大臣。 这段时日,福伦孝敬自己的玩意儿,从法兰西的鼻烟壶到纯金马鞍子,连七爷自己都花了眼。他照单全收,一点不想糟蹋福伦大人的敬畏巴结之心。 “唉呦福大人到了,快进来进来。咱哥俩好好说话。”七爷见到福伦这份亲昵,不知道的还以为福伦是他大爷呢。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茶 七爷越热络福伦心里就越生怯,这位爷出了名的不好伺候,翻脸比翻书还快。 “七爷这么晚还没歇下呢?”捧着七爷亲自沏好的茶,福伦忐忑的问。 深夜还备茶等他,这是要彻夜长谈吗? 七爷觑着他,忽然面露难色,“内务府的家果然不好当啊。万岁爷让我帮着理理,这些日子瞧着,内务府离不开福大人,宫里也离不开啊。” 福伦苦笑,他吃了那么大的亏,折腾他的保不住就是眼前这位爷,虽然没实料,他觉得八九不离十。 拱手惨笑,“七爷别这么说,您瞧着奴才哪里做的不好,奴才立刻就改。” 七爷点头,“这个自然,你有不好,就是我有不好,传到皇帝耳朵里我也消停不了,”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福伦自然也配合一副感激涕零模样。 “这么着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那个小福晋,哦,那个营房格格,如今不是离了你吗,嗐,幸好你撒了手,我瞧着不成样子,果然,”他拍了拍福伦,同情道,“如今听说还不安分,前儿个在南锣鼓巷新开了一家铺子,叫福庆当铺,你可知道?” 福伦听了嘴角都抽抽,他现在闷头当差,没脸跟外面乱跑,再说,七爷来了以后,也容不得他有半点闲暇,哪像七爷啊,署理督办内务府事务,却十足的甩手掌柜,万事不理,上面的麻烦事都拍他肩上,还挖心掏肺的说“爷就信福大人”。他撂完这一句话,自己还是掂着鸟笼到处蹓跶,什么热闹都不耽误。 这当铺的事可真是才听说。大约别人知道了也不敢捅到他跟前。多丢份儿啊,老脸都没了,那名字里特意装了个福字,还开在最繁华的闹市,唯恐人不知道她是福家出去的。 这事吧,也怨他。当初赶人走时,心里还是软了一下,悄悄还是给塞了个荷包,里面装了一张万两银票。到底是从黄花闺女跟的自己,到底俩人热火烹油好了一回,如今年纪轻轻的成了弃妇,没个营生过活,他不落忍。 没成想这营房格格果然自小打营房长大,做起事来刁钻促狭。那个福字一挂,就跟他福家脱不了干系。他还不能去找,谁说这福就跟他的福说一个呢,做生意也讲究这个,嵌个福字哪有错? 两人这会儿在值房里喝体己茶,值房简陋,便在炕桌上对坐着,也是福大人听了消息反应慢了些,含嘴里好一会儿才喷出来,这口茶喷出来,七爷楞没来得及抬手去遮,生生的淋了一脸。 福伦羞愧难当,这回真是赶上了,他不是有意的啊! 七爷眨眨眼,不解这福大人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这是乐的呢,还是惊着了? 他没接福伦递来的巾子,揶揄道,“唉呦福大人,您这是不信呐还是不信呢?跟您说,您那位小福晋不但开了铺子,生意还兴隆极了,客人挤破头。我倒是让人替您打听了,听说也不全为当东西,据说这福庆当铺不供财神爷,单供一个玉福,斗大的一个福字,每日开门就上香,来的客人有一半也冲着这玉福去,说拜拜就能沾沾您这福呢。” 福伦想想,这倒像小福晋能够做出来的事,嘴头子利索,脑瓜子转的也忒快。 七爷接过下人递的巾子,胡乱的抹了下脸,他倒没在意福伦这口茶水,只觉得今儿这乐子瞧大了,没想到这小福晋行事如此乖张,也没想到福伦是这反应。这可是把福家推到风口浪尖,再有十天半月,满四九城都该知道这笑话了。 福伦结结巴巴道,“让七爷见笑了,奴才这家事办的,,,唉,唉,是,,,满京城的笑柄。明儿奴才就带人去砸了那个什么当铺。。。多谢七爷提醒。。。” 老七却一脸严肃,同仇敌忾道,“爷刚说了,你有不好,爷也就不好了。放心,这事,七爷把话撂这儿了,管保她十天内自己关店走人。不是爱管这闲事,实在的,爷生气。这不也是打爷的脸嘛!” 福伦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干七爷什么事啊,他这儿义愤填膺的。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想推辞,七爷吹胡子瞪眼,说他拿自己当外人,不仗义。 这事自然自己处置好一些,她这么闹腾,无非就是给他看的,多给营房格格些银子完事。可要是七爷插手,还不知闹出多大的笑话呢。可七爷斩钉截铁,断然要他放心。 “咱把家里的事处置好了,才能安心替主子办事不是?”七爷那张脸,正经起来也含着几分邪气,“瞧瞧,都是这小福晋闹的,如今福大人怎么能精心办事呢。果然就出了岔子不是,您是不知道,贵主子出事,皇帝关了两个宫女儿到慎刑司,这事我琢磨您现在心不静,也没找您,下晌去问了问,查出来犯事宫女儿有一个的档籍对不上。” 福伦听的心惊肉跳,忙把营房格格的事先丢一边,问道,“怎么回事,谱蹀上出了岔子?” 内务府三旗的宫女档籍跟太监一样,一笔一笔都要翔实,上谱蹀登记,连个错别字都不能有。查不真的就是大事,你想啊,这要是叛党逆臣的人进了宫,一心谋划着行刺皇帝皇后,还了得? 七爷叹气,手里盘着迦南佛珠,悠悠喝口茶,“面上是没错,只是那档籍竟是假造的。往下一查,根本没这个人儿!您再琢磨琢磨,往前些年去想,先帝那会儿的,是不是有这么桩子事儿?” 福伦脑子已经乱了,这会死命的镇定下来,想来想去,依稀是有这么件事儿。 他记得,当时有个宫女儿要入宫,可偏是下五旗,按例宫里不录。只是她们家大约太想姑娘出息了,保不住也是冲着主子娘娘去的,便花了大笔银子,托人说项,要给孩子改个档籍,从汉军旗改成内务府三旗之一的正蓝旗。 他本来不理会的,只是那姑娘家不但有钱,后面的人势力也大。他推却不过,加上那人口口声声承诺,出了事都由那人来担着,他却不过面子,便答应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主意 当时福伦也担心过几天,进宫先让她跟着学规矩。这么过了半年,瞧着没出什么事儿,才撒手不管了。谁知道后来竟入了慈宁宫,还碰上了这场官司! 刚才一身一脸的难堪,这会子汗都下来了。“奴才竟不知道有这桩子事儿,这几年懈怠了,纵得他们什么都敢瞒着。奴才明儿就去查,一定查个清楚。” 七爷也不深究,福伦到底是二品大员,逼急了撕破脸也不好,从容劝茶道,“福大人管了内务府十几年,有什么猫腻是您瞧不出来的,那这事我就等您消息了。” 说完也不虚留,福伦揣了一肚子茶水跟一脑门官司慢慢踱回自己的值房,瞪了眼睛瞧窗户纸从无边无际的藏蓝色,变做靛蓝,再慢慢变了澄澈的浅蓝,皇帝该起身了,内务府也该忙活开了。 那九伺候皇帝上了朝,转身往敬事房去了。 刚转过月洞门,见大总管的值房门是掩着的,不等他问,早有一旁太监过来打千,问副总管好,“大总管那屋子有人,委屈您先来旁边这坐坐?” 那九点头,“大总管一大早最忙的,是谁这么不长眼这会子就来了?” 那太监知道那九跟佟六儿爷俩亲和,有事也不瞒着他,便道,“可不说呢,小的们也纳闷。早起福大人就过来了,说是跟咱们大总管商议宫里搭凉棚的事儿,一说就说了许久,福大人还挺不高兴,听声儿不大乐意。” 那九若有所思,内务府管着敬事房,名分上压一头。“兴许是报的凉棚数量太离谱,这凉棚搭六个月,只用三个月,内务府不算细账回头万岁爷问起来,日子也不好过。” 太监咂舌摇头道,“这可是伺候主子爷,宫里年年热的发痧的不少,要把主子爷热坏了,谁赔得起啊!不过是拿主子的银子给主子花,内务府还这么揪细。” 等福伦走了,又待了一会儿,这才过去。 进门先请安,扎了千儿下去,叫声干爸爸好。 佟六儿揉着脑袋,招呼他到跟前,瞧如意馆送来的小像,画上皇帝正襟危坐,脸上瞧不出一丝情绪。“万岁爷最烦人给他画的六亲不认,你瞅瞅,这不还是?这些画师,让画出点和气来,就这么难?都第三回了,我瞧着还是不能讨主子欢喜。”嘟囔一番将画像搁到一边,“这么早来有事吗?” 那九笑道,“儿子来讨干爸爸一个主意。”佟六儿示意他坐下说话,那九走过去,并不坐,站他身后替他摁脑袋。佟六儿一遇事就脑袋瓜紧。 “还是为昨儿个的事,干爸爸知道,那几个鲛人如今都关在刑部,万岁爷早起交待让儿子去审,干爸爸给儿子拿个主意,怎么个审法?” 佟六儿眯着眼,他这个干儿子认的贴心,万事都听他的话。这事那九不是不会,不过是来打探他的意思。 “你呀,叫上刑部的,他们有他们的审法,你就听,听完了把话都带回来,就成。”佟六儿乐意指点,“刑部用刑比咱慎刑司厉害,他们要问不出来,你也没法子不是,再有手里没轻重的,话没吐出来,先把人给弄没了,你不好交待。” “儿子明白。”那九蹙眉又想起另外的事,“主子把这事交给干爸爸查,自然是主子独一份的信任。可这事您那日也没在场,如今宫里的两个咬死都不认,鲛人那里儿子再替干爸爸问不出来东西,这差事可不好交。” 皇帝等着要结果,宫里牵涉又广,单是皇后跟贵妃那里,就不好问。这是头等得罪人的差事。 佟六儿拍拍花梨木椅子扶手,踌躇了半刻,道,“所以主子才养了青冥卫。不怕告诉你,这事已经有些眉目了,你放心,干爸爸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耳目还是有的。”就这么含糊了一句,再不肯多说。 那九从敬事房出来,眼里阴沉沉的。 佟六儿的样子,显然对这件事有十足的把握。而他的粘杆处根本没提前得到消息。宫外的事没什么能瞒过他,可宫里,他简直就是半个瞎子。只能瞧见眼前他知道的,就比如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头绪。 入宫以来,佟六儿对他倒是越来越信赖,他也凑到了乾清宫,皇帝待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疑心重重,可眼下局势也就这样,他撒到各宫的耳目,目下还都只是当碎催,知道的有限。 昨晚上二爷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从来没见过主子那样生气,骂得他跟猪头一样。 他不怨主子,入宫来要他做的事,他一件没办,除了把郭谦送到皇帝身边,他其实事事都不能做主。后宫还是佟大总管的天下。 急于摆脱一身束缚,却偏偏身不由己。正在气恼,迎面来了成安。 成安跟着七爷办事,还没出宫。他是太监,在宫里往来方便。见了那九插秧跪倒,起来后凑近那九,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嘟囔了几句。那九嫌他啰嗦,挥挥手烦道,“得嘞,知道了。你快伺候王爷去吧。就孝敬个玉屏还偷偷摸摸的,赶上做贼了,晚上光明正大送我府里去,谁家还没个人情往来了。” 回了乾清宫,见皇帝还没回来,叮嘱了郭谦几句,便骑马匆匆往园子里去。 龙舟静静的停在码头,过了花朝节,天气就好一天歹一天的。 云翳厚厚的铺满天,老爷儿脾气暴躁起来,抖起精神往地上洒金芒,可被云翳遮蔽了,只能从云缝里漏出来,一线一线的,像倒悬的金瓯,装了一瓯的乌云。 大黄总管站在船头,指着昨日的脏污处,呵斥道,“还说这板子清洗干净了,长眼睛了瞧瞧,那一团颜色还在,这么污糟,还怎么伺候太后?难不成想让主子们都记起贵主儿在这儿出的事,一双阿哥就在这儿没的?快去造办处领板子,把这儿给我换成新的,要有一丝血渍,老子要你们的命!” 骂到最后,眼珠子都红了,嘶吼了起来。 ******** 感觉时间不固定不大好,以后就每晚八点准时发,好不好呢? 正文卷 一百二十四章 豪雨 那九到的时候起了风。昆明湖湖面被吹的荡荡悠悠,一波一波拍打着湖岸。东边不远处宿云檐城关上的龙旗猎猎的响着,声势不凡。 大黄总管在船头的咆哮,一字不差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身边一个太监哂道,“黄总管派头好大。那爷,要不要小的去请他过来?” 那九是副总管,虽然两人品秩一样,但副总管到底兼着统领太监的名分。 那九挥手,“人家是慈宁宫的人,总得要给点面子。让他先忙着,咱们到宿云檐上去瞧着。” 在宿云檐城关箭楼上盯着大黄总管,即可以逸待劳,也可瞧清楚他的动静。这风一阵紧似一阵,只怕很快就要落雨。 大黄总管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着,他坐在杌子上苦等。带来的人去造办处领料,一来一去要一两个时辰。带来修缮的船工开始在他的督促下拆板子。风越起越大,挟裹着湖水扑到船头,工匠们眼睛快睁不开了。 一个年纪稍大的工匠被怂恿着过来,陪笑搭讪道,“大总管,今儿个这天气不好,怕是过会子要落大雨。这个,,,这个船板换起来功夫大,再者风里雨里的,只怕难保这活计能做的好,您瞧啊,这板子接口要接的牢固,榫槽不能差分毫,对起来且慢着呢,完了之后还要封浆,再要瞅着天朗晴了开到船坞里晒干,不能要大日头,暴晒不行,,,,,小的啰嗦两句,您看能不能等天晴好了再干?” 大黄总管黑脸听完他的话,阴恻恻笑着道,“诶呦这位爷,打哪儿冒出来您这位神啊!瞧您这话说的,我算听明白了,敢情这做什么不做什么,您们平日都得听老天爷的?您是爷,敢这么刺怼我,我可怎么回太后去呢?要不这么着,您直接把太后的家当了,我也省心。” 他故意胡搅蛮缠,拿大帽子压人,谁敢当太后的家啊!这不挤兑人吗? 那工匠显然是管事的,被几句话羞的屁滚尿流的忙往回就走,就听大黄总管在后面切齿痛恨道,“今儿个不把船板换好喽,你们都别想吃饭!等着领板子吧!” 工匠们见他不肯通融,况且是打着太后的旗号,都不敢再多言。虽然知道这样做的功夫指定全白瞎,等雨水一泡,回头再暴晒几天,接缝指定对不上。到时还得再拆,又费一番手脚,挨骂的还是他们。 这里舱板拆差不多了,领料的太监没回来,风雨已经赶到了。 万点雨箭往湖面齐射,雨点子又大又急,一场豪雨瓢泼而来。凌厉的雨将湖水激荡起万千野马似的,白茫茫的到处乱窜,风急雨骤,工匠们纷纷进棚舱里来避雨,大黄总管也没了力气再吼。 城关上,那九伏在箭楼最高处赏雨景,遥遥的见几个人影抱头狂奔,已经过了半壁桥,起身拍手道,“走,该去会会咱大黄总管了。” 一旁太监也不多话,拿出备好的蓑衣蓑帽。太监伺候人,也是学问,刚出门觉着不对,便把防雨的全套行头都备上了。 大黄总管一双眼睛楞楞的瞧着磅礴的湖面,怎么这么倒霉呢,原想着就这么点活儿,早早过来完了差事,干完了还能赶回宫去。现在雨这样,等它消停了,这活儿得干到后晌去。也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不过他的目的更简单,今天雨再大,只要把板子换下来就成。 大雨婆娑中,几个人影在雨雾里冒了出来。 “总管好,哪里都找不到,谁知道您在这儿忙呢。”那九露出微笑,只是单肉皮在笑,瞧上去并不怎么高兴。 大黄总管正思忖那几个该死的怎么还没到,结果冒出一个他最不想见的人。 他是老江湖,笑容堆的快,又真诚又贴心,“哟,那爷,您怎么被这阵儿风给刮来了?这雨急风大的,您也是给万岁爷办差呢?快进来避避,瞧您这曳撒,全湿透了。”一面说,一面张罗着替那九脱掉蓑衣。 上回打板子,靠的是那九给他求情,不然那一百板子下来,他这会子早躺乱葬岗了。 后来他好些了,也送了份重礼给那九,叫着救命恩人。说这宫里还得靠大家伙儿互相关照,谁都有走窄道的时候。 可回来心里并不舒坦,见到那九直别扭。毕竟自己最见不得人的样子,都落在他眼里。 有些人打小心窄,从前落魄讨生活,什么不干呢,为口吃食叫小孩子爷爷的事,都干过。可到后来时来运转,登上了高位,就开始不待见那些一起历过磨难的兄弟。 为啥呢,就为自己落魄时各种不堪,全落人眼里了。自己搓心搓肺想忘的事,偏人家记得真真切切。他心里就结下一块大疙瘩,生生的要把那人弄死才算完。好像见过他落魄的人全死光,他也能顺当的把那段历史给埋干净。 那九在他心里正是如此。因此虽然那九求情救了自己一命,他表面上千恩万谢,心里可并不大领情。最不想见的人,在宫里他都绕着走的人,如今在这个节骨眼又偏站在这里。 那九去了蓑衣,交给一旁的下属,抖抖衣裳,腿面上的确实湿透了。落了坐,不客气的捧了大黄总管递来的热茶,悠闲道,“大黄总管身子可好全了?昨儿我瞧着还有些不利索呢。” 这是关心,可到了黄总管耳朵里就是恶心。 偏偏还要感激涕零,“好多了好多了,只有一点不灵便,可不能耽误给主子当差。说起来还要多谢那爷您,全凭着您那会儿手下留情,才能好的这么快不是。”那九那日并没下死手,不然,二十板子也能让他残疾,被赶出去再不能留在宫里伺候。 一阵疾风吹过,哗的送来一片水汽,雾腾腾的。风声极大,他不得不吼着说话,听起来倒像是咬牙切齿。 那九听了呵呵一笑,并不计较。 大黄总管的底细早摸的清清楚楚,这人品性不怎样,爱擅权好面子,虚头巴脑又满嘴道义,是他最厌恶的人。那次的板子,打的是总管屁股,塌的是总管的脸。所以大黄总管心里不待见自己。 正文卷 一百二十五章 锦帕 那九来园子里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成安那会儿急匆匆找他,可不是真为了给他送玉屏,是送消息来的。说大黄总管昨晚到现在没有异动,只是趁太后遛弯儿时,就带人往园子里来了。 贵妃的事儿出来后,粘杆处在王爷跟前丢了大脸。那九进宫后顾不上粘杆处,实际是他在打理。怡亲王没有责备他,只是唤来那九训斥一顿,成安心中着实觉着愧疚。 那九走后这段时日,他带着粘杆处憋着股子劲儿,跟皇帝的青冥卫比高低,其实错了方向。 虽然粘杆处侍卫也是个个了得,不过建衙日短,历练到底不足。加上怡亲王不许他们太露锋芒,在宫外势力也只跟青冥卫勉强比肩,而青冥卫在佟六的掌管下,根深树大,人数比粘杆处侍卫多许多,动作快下手狠,做事没有忌讳,反倒屡屡立功,颇有圣眷。 至于宫里,渗入的人手不足,是以这回连个影儿都没摸到,贵妃的胎就没了。成安这回深以为耻,发了狠话下去,是以昨夜里这些人都没睡觉,六宫之内,能出动的都出动了,该打听该留意的地方都钉了眼线。 大黄总管不知道,他夜里跟干儿子说的话,也都被听的一字不差。 他去园子里,很快消息就送了过来。 那九一听就知道不对劲,立刻出宫跟过来。 “风雨如晦的,大总管来这里做什么?”那九虚问一句。 大黄总管拱手道,“太后昨晚儿又睡的不好,梦到先皇后跟一双阿哥跟她诉苦,早起便吩咐在下来收拾龙舟,原也要祭几柱香。可您瞧,”说着苦笑,“风雨来的这么急。” 那九知道他属狐狸的,必然有一套备好的说辞,问是问不出什么,便也不接话茬,“巧了,万岁爷也吩咐要来龙舟细查,这么着让他们各当各的差,总管也别忙了,有几句话我也要问问总管。” 大黄总管知道他的话未必真——来的时候也忒巧了。可就跟他打着太后的旗号一样,没人敢去质问太后,同样,也没人赶去问皇帝。 想跟出去瞧那九的人到底找什么,被那九缠住分不开身。那九带来的人却分散下去,四处查验,竟一点不管风大浪急。 大黄总管眼睛乱转,想叫人,自己的人又都没回来,心里大急。他愈发不安起来。那九带来的人颇为眼生,腿脚利索,都像是有功夫的,眼睛也刁钻,从舱头到舱尾,翻来覆去查的极细。 造办处的人过了一会才回来,风雨太大,他们半路找了个游廊避了会雨。 几个人浑身透湿,衣衫贴了身子,不停的打着喷嚏。 大黄总管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扇了为首的耳刮子。恨道,“还不赶紧叫他们干活,耽误了太后的时辰,我回去就剥你们的皮!” 那几个人气都不敢喘一下,过去就踢那些工匠,冒着雨赶活儿去了。 还好很快那九的人就来回话说查完了,那九起身拱手告辞,潜入茫茫烟雨里。 大黄总管松了口气,那九今日的举动实在古怪,倒像是故意来刺探他。仔细琢磨并没什么马脚能被他抓住,便凝了凝神,继续催工匠们干活。 慎刑司。 富察康安早早起来,打了一套拳,便有人送来了饭食。他早饭只爱老四件套,焦圈儿,豆汁儿,鸿宾楼的豆腐脑,护国寺的炒肝儿。坐下刚要用,忽然想起什么,让人另收拾出了一套,跟着他去了号里。 敲敲木桩,谄笑道,“姑娘可起来了?” 素格没睡好,眼睛一圈黑,见富察问,过来问了安。“起来了,谙达有什么吩咐?” 富察挥手让打开牢门,进来巡视了一圈,“不敢吩咐,姑娘如今只是收押,还是太后主子跟前的人,咱们只有巴结的份儿。”跟来的人上去抱了素格用的铺盖卷儿,还有洗脸用的木盆出去,富察笑道,“姑娘别见怪,号子里原不能有这些,白天收起来,不能招人眼,晚上还送回来。那个,,姑娘早膳喜欢用什么?下面的送了一份儿,姑娘瞧着用些吧。” 素格也是胡同长大的,老北京的早餐都熟悉,宫里是吃不到的,心里高兴,不知足的问,“有面茶吗?” 富察一拍脑门,连声道有。一面使了眼色让人去寻。底下小苏哈也机灵,早上来的时候多买了几样,都是为了有备无患,不然富察突然要喝面茶他也没地儿弄去。 素格知道老北京人喝面茶的讲究,要用嘴围着碗转着喝,只是这样到底有些不雅。富察也懂事,没多留,出来又隔门瞅了眼小宫女,见她奄奄一息的,呼吸倒匀乎,放心的回去吃早饭去了。 坐下喝口豆汁儿,酸爽的味道在嘴里打转,一早上的精气神都被这口唤起来了。 外面又来人了。来人跟他耳语几句,富察立时叫了人,往号里去。 素格喝完面茶,坐在地上发呆,外面忽然一阵脚步声往小双那边去了。隐隐约约的,听见小双无力的叫喊和太监的训斥,这是开始审了吗?她抱了肩,惴惴的等着。 脚步声又起来,这回越来越近,是往她这里来。 还是富察,她暗暗松口气。富察却一脸凝重的开门进来。 “姑娘瞧瞧,可认得?” 素格一见他递过来的物件儿,心里又忽上忽下的飘起来。 怎么不认识,是她藏在炕角的那个东西。怡亲王的帕子。 爷们儿的东西,她不敢随身带,万一伺候太后时掉出来,可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于是又藏在炕角上回藏药的地方。 谁知道,早就被人发现了。小双究竟知道多少她的事儿?素日她往皇后那里去,跟小双路上也聊些吃的玩的,外面见识的,小双都听的津津有味,两个人笑的那样儿。想起来身上冰凉。 这回真是一次次让她开眼,她以为藏的严严实实的秘密,其实早被人发现,只怕连帕子的底细都清楚,所以才偷了去。大约出了变数,没来得及塞到她身上。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樱桃 她想想不寒而栗,要是她被认定是推倒宁嫔的罪魁祸首,再从她身上搜出怡亲王的帕子,她这根箭上,得穿几个雕? 富察一见她的神色,全明白了,摆摆手,不等素格回话,把帕子塞回袖笼走了。 他做事一向谨慎,人交给他,自然不能在他手里出事。所以昨晚他吩咐往小宫女号里又放了个女囚,一来怕小宫女夜里倒炕死喽,二来也借机套套话。结果小宫女奄奄一息,却只字不露,女犯悻悻的不肯罢休,趁熟睡摸了她的身,发觉这块帕子有古怪。 自然是怡亲王的帕子,他十分肯定。只是从那个小宫女身上搜出来,不用说,是用来栽赃陷害怡亲王的。 心里更加笃定这回自己搅进了大事。 知道了这帕子来历,让他心惊肉跳。 巴结怡亲王要紧,可留着脑袋吃饭更要紧。这帕子上交不上交呢?人多眼杂,慎刑司的人,保不齐后面蹲着哪位神。传出去他搜了东西却不上交,他有几个脑袋顶着? 佟六儿的眼皮这会子跳个不停,不是一边,两边轮着跳。这兆头可不怎么好。 他心不在焉的去天井里喂鱼,鱼也不往上抢食,幽幽的只在底下游弋。他觉得奇怪,让人挑了灯笼来细瞧,一条黑鱼在缸底一动不动,另一条在旁边打着圈游来游去。 水面现出他的脸,满满的覆在缸面。缸底的鱼似乎被惊扰了,打圈的那条突然窜出水面,吓得他倒退一步。 就这功夫,他瞅见缸底冒出十几个透明的泡泡。泡泡在水里随波逐流的漂浮了一会儿,便破碎了,从里面游出一条条小黑点。 佟六儿呆了会儿,突然明白这是鱼在下崽! 鱼崽子游的极快,仿佛生下来就在躲避敌人。他欣赏了一会儿,忽的从心底又生出一种厌恶来。挥手叫人拿网来,亲自动手兜出鱼崽子,“去,扔进筒子河。” 领命的小太监觉得蹊跷,佟大总管最爱这两条鱼,怎么下了鱼仔,却要扔出去?旁边有人就悄悄指点他,“宫里没了一双阿哥,咱们总管这里却生了一窝鱼,你就不觉得瘮得慌?”小太监一听后背发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忙找了块黑布包了,到外头随便找了条沟渠倒了。 贵妃出事到现在过了三天了,佟六本来的平静淡然,这会儿掺进了些不明的心慌。他已经命令青冥卫做了该做的事,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他把薄薄的春帘子掀开往外瞭,一个太监急匆匆跨进敬事房的院落,抬眼见了他,就地打了个千儿,他心里有了底,放下帘子坐到自己常坐的桌案后,叫了声进来。 “怎么样?”他急问。 来人挑帘子进来掖手肃立,“那爷遵着您的吩咐,自己没带人去,刑部的楼侍郎亲自审的,动了大刑。六个里头打死了俩,没吐出什么来。” “是打死的还是喂了毒?” “回爷的话,死的里头一个是生生被打死的,另一个,咱们给下了药,刚好挨了打,面上也是打死的。楼侍郎让小的传话,请您老人家放心,事都办妥了。” 佟六长出一口气。 这么着,就可以回奏皇帝了。他起身要去,来人犹豫道,“还有件事,慎刑司里的那个指认的宫女子,听说搜出了什么东西。” 佟六儿烦躁起来,事情都完结了,怎么还有妖蛾子? 那人嗫嚅道,“小的让青冥卫去问,管事的叫富察康安,一去就交了出来,是一方帕子。” 一方帕子有什么奇怪? “。。。富察说搜是早搜出来了,上面一直也没来人问,不知道该交给谁。”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子,递给了佟六儿。 取出帕子瞧,简单的绣活,是男子所用,但不是大内所用的样子。他有些失望,翻来翻去仔细瞧,也没有发现奇特之处。只是,,,有些眼熟。 “查出帕子来历了吗?”佟六儿问。 “富察说那个小宫女子进去了就存了死志,不吃不喝,现下只剩了一口气,这会子还不知道活不活得成。。。。小的这就去慎刑司提审?就是死了,也撬开她的嘴。” 佟六儿想了想,摇手道,“罢了,不要再节外生枝。万岁爷今儿就等着我回话,帕子的事不要再追究了。” 整件事脉络已经十分清楚,这个帕子无关紧要。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费功夫了。或者说,不想在贵妃这件事上再起什么波澜。至于幕后的人为何还要多事抛出帕子,他不想追究,更不想被人当枪使。 这件事,但愿今日就结束了。 乾清宫暖阁内,皇帝听着佟六儿的回禀。 “你是说,宁嫔不是被人推的?”皇帝拧着眉。 佟六儿恭恭敬敬的垂首答道,“不是。宁小主身后当时并没有其他人,只有素姑娘。奴才问过慈宁宫的人,玉荣姑娘也证实了素姑娘倒在丈余之外,素姑娘只要不会功夫,数息间,她做不到推了宁小主再倒那么远。” 自然,素格没有腿脚功夫。这是说,素格是被冤枉的。 “指证的人呢?”皇帝疑惑,那个小宫女可是言之凿凿。 “万岁爷,只怕是她慌乱间瞧错了。”小宫女没经过什么事,大约当时吓狠了,瞧了个疑影儿,也是有的。 皇帝本来也是不信素格会推人。他对自己的眼光很是自信。 可是这样一来,岂非都是子虚乌有?那贵妃又怎么会撞到肚子? 佟六儿悄悄瞧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此事跟素姑娘无关,但贵妃确实是宁小主撞的。主子您请看。” 他说完,从一旁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双花盆底。 皇帝不耐烦,“这又是什么?” 花盆底有些污秽,但能瞧出是嫔妃的规制。 “主子您仔细瞧这鞋底儿。”佟六儿指着一处,缝隙里嵌着一颗乌黑的东西。“奴才后来去查验,在舷板上找到一把樱桃核儿。”他又掏出一把脏污的樱桃核。“那日慌乱间宁小主踩到了樱桃核,这才滑倒了。谁知她倒向了一同躲避的贵妃。”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结案 皇帝愕然,“船板上怎么会有樱桃核?这么巧合?” 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巧的让人生疑。 佟六儿来之前自然把一切都梳理好了,手里也是证据确凿,并不惧皇帝阴沉的目光,“奴才查了,那日用了午膳后,曾经上过果子。另外,为清去膳食的味道,曾抬了两大斗果子放在宝座两旁。 樱桃这种时候还不多,只是上供,从南边快马送来十筐,却不是太甜。” 为给皇帝献上最新鲜的食物,每年南边会尽早把第一批果子用漕船和快马送来,不过抢了时令的东西总也是差点味道,除掉损耗掉的,只能供宫里几个主要的主子。太后拿到了后并不吃,为了好看,才供在果子斗里,瞧个新鲜罢了。 “朕那日倒没留意,只是斗里的东西,要是有心拿怎么会拿不到呢?” 佟六儿点头,“正是如此。”所以,那日在场的个个都有嫌疑。 皇帝长吁一声,查来查去,又是无头案。 “你说上过果子,可有樱桃,谁都用了?”皇帝猛的想起,不放弃的追问。 “回主子,那果子酸,小主们尝了都没再动。只有,,,,皇后主子爱酸,用了不少。”佟六儿眼光闪避。 皇帝恼了,却无处发作。颧骨起了两团红晕,颇为艳丽。他忍了忍,牙缝里往外吐字,“接着说,知道的一并说出来,踢一脚动一下的,是不想活了?” 佟六儿忙跪下,将前前后后回了一遍。 他带人查验,无意间发现了数枚樱桃核,这才起了疑。于是使人将贵妃跟宁嫔的花盆底以清洗的名义偷偷拿出来,两个人脚底果然都有。 倒过来查验樱桃,皇后主子盘子里用了不少,果核却不翼而飞。 是谁偷偷取了果核撒到船板上,他派人秘密查,却没有任何线索。 鲛人那里,都是咬死不回话,个个喊冤,不知道是谁拿焰火喷错了方向。也个个都咬定自己清白。查了每个人的来历,也都十分干净。都是才从南边送来,来了就演练,不曾跟外面接触。 慎刑司的小宫女,还没用重刑就吓的不行了,如今只剩一口气。 皇帝听完压了怒火,喘了一会儿,道,“水师提督黄升有没有嫌疑?” 佟六儿低头忙道,“黄提督远在福建,选人的事儿由佐领督办,当时送来十个人,也是请宫里选留。奴才查了,是慈宁宫的黄池跟内务府一起定的,也是择优,圈了八个,临上场临时定下的。” “这么说来,都是干净的,就是朕的皇子活该送命?!皇后呢,皇后的果核谁动了?还有宁嫔,查仔细了吗,她就没有半分异心?” 佟六儿头伏地不敢起,听着皇帝的咆哮,浑身颤抖。 镜春斋,外面春色已经饱饱的了,合了镜春的名字。 屋外的春色借到屋里,阳光妍媚。 “这么说,就这么糊里糊涂结了案了?”广禄嗤笑一声。 那九今日奉命出宫到琉璃厂办差,他一头钻进怡亲王府里,他的人办好了差会来接他。“佟六儿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奴才也觉得这事结的太快了。只是皇帝发了好大的火,最后也只能照单全收。下面人刻意做的一笔糊涂账,他就算天子,这个时候也没法子。” 广禄敲着扶手摇头,“居然没提本王一个字?倒不像我那皇帝哥哥的脾性。” 又问,“二姑娘已经回宫了?还是在太后那里当差吗?” 那九应是。太后好生抚慰了,又赏了不少东西,这事就算翻篇,过去了。 “黄池不能留了。”他想了想,“留下还要生事。如今多事之秋,皇帝的身子不是说就在数月之内了?” 那九嗯一声,“奴才想过了,不用咱们动手。幕后的人到现在纹丝没伤着,皇后跟宁嫔都以安胎的名义禁足了。这回皇帝窝囊,后宫凋敝,竟没人在此事上得利。” 广禄心里一动,后宫凋敝?“皇帝还有心思进人吗?” 那九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奴才也担心,后宫现在人人自危,恭妃如妃常年不出门,康嫔现是协理六宫的事。可她妹子这回得了不是,也蔫蔫的,万事并不做主,都亲自去回皇后。。。。。 不过,皇帝这几日往慈宁宫去的越来越多,太后也有所查觉,不动声色的将二姑娘放到后半夜当差,如此皇帝早上晚上都见不到她。只是越是这么的,奴才怕越挡不住。皇帝心有亏欠,再见不着人,疯魔起来,二姑娘迟早要入后宫。” 广禄眸子里冰寒,“那本王就不让他有功夫往后宫去!” 皇帝在乾清宫宝座上瞧折子,一日赛一日的热了,他却觉得燥得很,只有躲在这大殿深处才觉得舒服。他越发不爱动了,却爱出汗,坐着也出汗,内里的亵衣一日要换好几回。他抽出随身的帕子,捏着又舍不得拭汗,到底还是让郭谦取了新帕子来。 佟六儿十分担忧,皇子没了,皇帝更消沉了。病势眼瞧着更不成了,一下子入了沉疴,可惜,这世上没有个扁鹊能来救救他的主子。这个样子,只怕撑不了多久。可皇帝又不愿意人知道,还是悄悄召那九从民间征来的名医,药也不能好好进。这么下去,天崩地裂那一日只怕来的还要早。 他想起贵妃的一对皇子,好好的孩子,真可惜!那个恶人简直不是东西。他待皇帝,到底是有真心的。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他惯会的,只是,皇帝满宫里除了太后,大概最信赖的就是他。提拔他做太监大总管,将青冥卫交给他,他在后宫权势熏天。 这些都是皇帝带给他的。皇帝一殡天,下一任的主儿不知道是谁。 本来他是想替皇帝保住血脉的,可最后也没保住。 大局已经明了,怡亲王眼见着就能摸上宝座的沿儿了。若是皇后宁嫔再生不出个皇子,宝座就是人家的了! 这都是命吗?他觑着眼同情的看一眼皇帝,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惊觉 他正好瞧见皇帝掏出帕子。 皇帝身上有时系汗巾子,帕子只用一种。那还是他当太子时,先皇后在潜邸给他绣的。现在只剩一条了,皇帝舍不得用,偶尔带着,不离身。 他大惊失色是有原因的,自己居然到现在才发觉,从那小宫女身上搜出来的帕子,跟皇帝随身这条一模一样!怪不得觉得眼熟。 郭谦眼角扫过,发觉佟大总管站立不稳,细瞧头上是汗,遂关心道,“大总管觉着热吗?我也替您拿条帕子来?” 佟六儿忙摆手道不用。皇帝从御案上斜眼下来,也讶异,“正是,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就下去吧,让那九来伺候。” 他不知道自己这时脸色都不一样了,灰败难看,额头细汗一层。“不碍事,奴才就是想方便,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却行退了出来。 他怎么如此大意!他觉得眼熟,原来是皇帝身上的帕子!那方帕子角还绣了小小的一支并蒂莲。他该一眼认出来的。大约这段时日太忙太累了,居然眼拙。 在滴水下站了一会儿,他往月台上去,白玉栏杆宏阔,站在高处风吹过来,在这样响晴的天儿,是惬意的事。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帕子只有一方,他是知道的。小宫女和她身后的人,也没有能耐偷出来,皇帝跟前,有他在,还不至于漏风如此。 那么,那方帕子就是仿的。能仿到图案不容易,知道这段秘事才可怕。 这方帕子,后来的人,诸如那九,都不可能知道。帕子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也只有他知道罢了。 自然,那个幕后的人也是知道的。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发了狠,这事不是他一力遮掩,到现在要牵扯多少人进去呢。那人居然还要将先皇后扯进来,是怕皇帝不够伤心吗?这是要逼皇帝在后宫大兴牢狱啊。 皇帝经不起折腾,自己也没功夫再跟那人胡闹下去。必须马上解决。 望着佟六离去的背影,皇帝若有所思,问郭谦道,“你瞧他是不是藏了心事?可跟平日不大一样。” 郭谦一张俊脸和煦的跟外面春光一样,“大总管这些日子忙着查案,我瞧着心神不宁许久了。要说呢,大总管真是厉害,什么都能查个一清二楚。” 皇帝冷冷嗤道,“朕把青冥卫都交给他了,他若是不忠心能干,朕也不要他。” 郭谦笑微微不说话。皇帝起身下了宝座绕室走了一圈,站在地心,忽然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把宁嫔跟皇后禁了足有些无情?” 出事后,皇帝一直火气十足,先后将皇后跟宁嫔以治下不严跟言语无状挑衅贵妃为由,禁足在宫里。 郭谦正拿巾子擦铜香炉,听了也不回头道,“主子您什么心性,哪里会为难皇后主子跟宁小主,奴才倒是替您这份心委屈。” 皇帝轻笑,宠溺道,“你倒是很懂朕一样。那你说说,怎么个委屈?” 郭谦噘嘴,“主子这是考奴才呢,要不是见天儿跟着主子的,谁能理会里面这份心思?奴才猜主子用心良苦,不让她们出来,就是为了她们好,这是主子护犊子的一片心。” 皇帝笑起来,气短的咳嗽几声,郭谦忙过去替他抚背,将皇帝送到一旁铺着的黄龙绣褡的明黄软靠上坐下。“天下只怕只有你一个能懂朕的心思。皇后跟宁嫔不会懂,这会子不知道暗里怎么怨朕呢。” 郭谦去捧茶来,“主子多虑了。您想想,连奴才都瞧的出来,皇后主子是天下的主母,什么事能瞧不明白的。倒是宁小主,年轻又没经历过,怕是要想多。” 皇帝心里还真是半点没在意皇后,其实只担心宁嫔。现在贵妃的肚子没了,他全部的指望都在宁嫔这里。皇后什么性子他自然知道,肯定会为了这一胎拼尽全力,禁足什么的,根本伤不了她的心性。 “是这个道理。宁嫔爱使小性子,朕这么罚她,宫里人都是见风使舵的,怕她要受委屈。朕怕她胡思乱想,会伤了朕的皇子。。。” 郭谦拧了眉头,恭敬道,“主子要是放心,奴才跑一趟永和宫,给宁小主送点吃食,顺便劝慰劝慰,兴许能管用。” 皇帝想了一会儿,自己不方便去,派了郭谦也好,外面都知道郭谦在乾清宫最得脸。 永和宫除了宁嫔外,还住着贞贵人和安常在。 贞贵人跟安常在品级不高,多年也不怎么受宠,可却是潜邸跟来的老人,比宁嫔大了不少。宁嫔占了一宫主位,又是进宫就封的嫔,尾巴翘得高,她们先还用心巴结,好意指点她宫里惹不得谁,后来见这位不识好歹,是个不听劝的主,便翻过来阳奉阴违,面子上哄的宁嫔高兴,怂恿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底下常挖坑使绊子,宁嫔心里知道,却苦于说不出口,谁让她先前飘的那样。 宫里的女人长日无事,劲儿都使在女人身上。 宁嫔禁了足,贞贵人就见天儿出门,打探到什么就往宁嫔耳边吹。慈宁宫的素格放回来了,全须全尾的,老太后拉着手怜惜,又是缎子又是一根金镶玉的簪子,直说受委屈了。 贵妃知道了原委现在愈发的不爱说话了,皇帝最近只翻她的牌子——其实通共没两回,只不过总共两次,都点的是贵妃,贞贵人夸张了点,不过是要宁嫔不痛快。 宁嫔好面子,听了撇嘴讥讽,“屎壳郎掉腊八粥里——她算个枣还是算个豆?”这是说素格。 “贵主儿这辈子都绕不过这弯儿,缠着万岁爷干嘛,有用吗?现在又不能伺候,再像有动静,猴年马月去了。不如把机会让给其他姐妹!” 贞贵人一面暗里鄙夷,要是宁嫔,恨不得糖瓜一样黏在皇帝身上,说起别人来她就最大方。 一面顺着恭维道,“可不呢,就算她能怀个双棒儿,到底没生下来,哪像您,瞧着就是福相,宫里年轻一辈儿的,能得咱主子爷青眼的不多,您这才几回,就怀上了,都是您们家祖上冒青气儿呐!”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暗藏 宁嫔听了这话不得劲儿,可也没法说她哪句不对,什么叫祖坟冒青气儿?只好当没听见。 贞贵人又道,“唉呦喂,差点忘了,过几日是贵妃的好日子,论理呢,咱们都是要上贡的。今年又出了这事儿,万岁爷肯定要替她做面子,小主您想好送什么,到时我给您捎去?” 宫妃的生辰,低位的小主儿都是要去庆贺的,跟情份没关系,到底人家位分高,低头不见抬头见,指着人别为难自己。再者,都送了,少了您这一份就不好相看了。可转过来,嫔以下的过生日,是甭想上面的回这份礼。原因嘛简单,你送礼是想让人照拂,你过生日人家可不一定非要赏脸。 宁嫔家里并不宽裕,两个姑娘送进宫,宫里单靠那点月银只够塞牙缝,要想收买人心,更得往宫里送银子。不过宁嫔也不是拿不出一份贺仪的,入宫后的赏赐随意挑一份,也拿的出手。可她跟贵妃早在肚子里打起了擂台,贵妃如今没了孩子,她更是瞧不上,要她拿出重礼来巴结,心底是不乐意的。 她也不好一口推了,恹恹道,“这倒是难为了,一般的物件,贵妃都不缺,送贵重点的,再让人说是故意巴结。再说上赶着蹭人冷屁股,我可瞧不上。” 安常在从说到素格时进来,一直坐那默默的听,她跟贞贵人有默契,拿宁嫔逗乐子玩,听了宁嫔这话斜一眼贞贵人,讨好的笑道“宁主儿说的是,咱们这些没宠也没指望的,不过是给人家上供,就这么,晚一点人家还撂脸子。其实宁主儿您不该随大流,论恩宠,您如今是头一份,贵妃是东山日落,凉了,主子爷待她不过瞧在皇子份儿上,宁主儿您这阿哥一生下来,贵主儿该倒过来给您送礼才是!” “要不,咱们宫里干脆都不兜搭,等宁主儿生了,得她巴结咱们才是!”贞贵人颔首。 她们俩就靠宫里那点微薄的月例银子过日子,能省则省。宁嫔是一宫主位,她不搭理贵妃的生辰,她们总不能越过她去。这样,外面都知道是宁嫔小气,她们不敢不跟着,省了银子,得罪人的名声让宁嫔担着,多称意!所以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怂恿着。 宁嫔也掂量,她可以装着不明白宫里的规矩混过去。到明年,一切都得重新码牌,皇长子的份量得让牌面全变。她怕什么? 她点点头,就要答应,外面传来温煦的声音,宫女忙应着,打起帘子迎进一个人。 郭谦笑意融融,“奴才请宁小主安,请贞小主安小主安。” 他是御前的红人,宫妃们待御前的人都客气。再者郭谦长的又俊,她们见不着皇帝见着他也能养养眼。宁嫔也收敛了戾气,改了笑脸问,“郭谙达来了,快请坐。万岁爷可安好?” 郭谦拱手回声万岁爷安,转入正题,“万岁爷忙,惦记着小主,打发奴才来探视。” 他这么一说,贞贵人跟安常在就坐不住了。反正该上的眼药都上了,便知趣的找个借口退下去了。 宁嫔在她们面前长了脸面,被禁足后这两只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瞧她的笑话,今日郭谦一来,生生的打了她们的脸,高兴的跟郭谦道,“主子可有什么吩咐,我也惦记主子,就是出不去。。。”说着泪水潸潸。 郭谦体人意儿,“万岁爷为了主子也是费了心思。您想想,怎么单就把您跟皇后主子禁了足呢?” 宁嫔是牛心左性,也不明白关窍,“我们原都是被冤的,万岁爷不知道听了谁的话,素格没事,反把我们圈了起来。” 郭谦等她说完,诶呦了一声道,“小主可小心些,这话奴才没听见,您也别说了。这回查的严,奴才听回听说宫里有青冥卫,这些都是青冥卫查出来的。这青冥卫能耐可大,咱们这会说话,一会儿保不齐就传到人家耳朵里了。就藏在奴才们里面呢。” 宁嫔被吓着了,再想多问,郭谦却不肯多吐一个字。只好心劝道,“刚才奴才来时,听那二位撺掇您不给贵主儿脸面,奴才奉劝一句,您啊,手里将来有个阿哥,比什么不强?贵主儿这会儿可怜,万岁爷给体面,咱们可不跟她们一般见识,跟着万岁爷,准没错。别让万岁爷觉得您舍不得银子,奴才这回带了许多补品来,西洋玩意儿也是刚进贡的,万岁爷特意赏给您解闷,您可别辜负主子的一份心呐。” 郭谦走了,宁嫔让人把赏的东西拿来细看了一回,挑了几样使人给康嫔送去。不一会儿回来,捎来康嫔的话,青冥卫是佟六掌着,这回也是佟六儿查的案。 宁嫔靠着引枕扭帕子。郭谦带来的消息让她心安不少。主子爷只关心她的肚子。皇后那里都没赏东西派人排解。她对自己又多了一层把握,隐隐觉得皇帝更在意自己这一胎。 另一面恨上了佟六儿。 佟六儿肯定没在万岁爷那里说好话,素格倒像是他的人。她也隐隐约约听说了,皇帝有心抬举素格,她这回咬死素格也有这方面打算,若是把素格咬下去,将来少一个对手。素格的阿玛据说起复了,光家世她就差素格好远。若是素格充入后宫,也生了皇子,她的儿子可就没什么希望了。 她这儿糊涂着,康嫔可不傻。后宫还是皇后的天下,不说别的,娘家爹把持了半个朝廷,皇后只要生下皇子,就没她们什么事儿了。她倒希望皇后生的是个公主,那时宁嫔的儿子送给皇后养,她跟宁嫔也算终生有靠。 所以皇后跟她一提让宁嫔搬到景仁宫一起养胎,她立刻就表示了赞同。 依附要趁早,皇帝的身子她也有一些耳闻。宁嫔若是想靠儿子上位,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只会给她们家招来覆门大祸。 有了这个心思,她对皇后便不隐瞒,青冥卫的事儿告诉了皇后。 “若是青冥卫就藏在那些断了根儿的人身上,未必就没在宫女中。”皇后的聪慧康嫔从来都极佩服。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章 恩典 佟六儿卸了值,迷迷瞪瞪的走回自己的值房,他心里不静,怕皇帝发觉,打叠起精神服侍,这会子用尽了心力。 皇帝瞧出来了,倒没多说,反而赏了一碗参汤,说起来这些日子他也确实竭心尽力,脑筋快用尽了。 不愿意被人拿捏,他发誓这次是最后一次,只当还的以前的债,今后再遇到被人掐住脖子要挟的事,他再不会犹豫一下。这回就是犹豫了,现时才陷入这个漩涡。也是没想到,那人的心思如此歹毒,整条计策一环连一环,后面还不知道有没有陷阱给他跳。 他也不是好打发的。瞧见帕子的瞬间,心里便起了杀机。 坐在圈椅子上闭目养神,这些年养成的规矩,定大事前他总要反复思量,万事妥帖周全了,他才肯下手。 素格回塌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屋子翻了个遍,炕角那个地方果然空无一物。把箱笼里物件都查了一遍,还好没少什么,她那些小银子首饰一个没丢。不过她还是把那个鹿埙重新找地方收了。忙完坐在角落里发呆。她这算是又活过来了一回。 这次的刑狱让她对这个煌煌宫阙生出了几分怯意来。 后宫待她好的,能让她信的,目下只有玉荣跟松龄了。可她身上担的事,不能同她们两个打商量。皇后呢?想到皇后,她其实觉得恍惚,并瞧不真。皇后待她,利用之心多还是念旧情多,她也说不上来。 她抚着身上的佛头串珠,跟她走了一遭鬼门关,被她揉捏的上了一层油光。 不过她不是爱盘算的,皇后至少没有害过她,就拿这次来说,广禄来那么快,也是皇后通融传信的结果。回护之心是有的,她念这份情就行,将来的事再说。 门上敲门,说太后主子叫她。 定了定神,再想太后其实是个寡情的人,这回她可是瞧的真真的。跟寡情薄义的人交道也有宗好处,万事不必放心里去。所以太后说了一车的抚慰话,赏了许多东西,她面上感恩的话也说了一箩筐,心底再不如以前那样尽心尽力,也知道偷懒耍滑躲事儿了。 传她的小宫女说太后又犯魔怔了,她奇怪,明心师太不是都做过法事,那几日太后确实睡的踏实多了啊。小宫女同情她,解释道太后这几日夜里又睡不好了,噩梦不断,最近总惦记她,还说好像只要素格不在身边,自己夜里就睡不好。 进慈宁宫时已经掌灯,一列太监举着杆子挑上灯笼,一个一个檐下铁钩上挂。醺黄的灯影儿在墙上牵连起来,一递一递的把慈宁宫笼进一片温暖里。 门口站着几个执事的,她一瞧便知道皇帝也在里面。这么晚了还来,大约太后真的病了。 大黄总管正呆呆的掖手站在滴水下,见了她挤出个笑意,不过转瞬就消失了。“素姑娘来了。太后跟皇帝说话,您先等会。”素格应了一声,踅身往游廊里找了一个抱柱站了,抬眼瞧,天光淡去,却还没黑透,模模糊糊的蒙了层银光。 她觉得大黄总管对她真是客气多了,至于为什么她却不是很明白,也懒得想。 心里愈发想念她阿玛。 雅布这个人,当爹是没话说,在她跟前儿,总是替她撑起一块天地。她也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都这样,但她打小儿没被人欺负过,起小她也爱闯祸,打过别家的臭小子,跟人斗蝈蝈儿也闹脾气,但从没怯过,也就是因为她有一个护犊子的爹。 可现在,她困在这四方城里,经历了这么些,她阿玛却远在天边,恁事不知。雅布啊,您的二丫头都要被人欺负死了,您还不知道在哪儿蹓跶呢。 一颗泪豆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最后没撑住,从睫毛上摔了下来。 她忙拿出皇后赏她的帕子掖了掖。原先还觉得自己啥都担得起,从来不爱掉金豆的,现在瞧着也不过如此。其实她忘了,那天抵住广禄胸口黑天昏地那一哭了。 慈宁宫不作兴哭,伺候主子要喜兴。擦了泪,她拿手使劲搓揉脸,搓巴搓巴,笑起来容易些。 眼角黑影一重慢慢靠近,她转头一看,忙跪下请安。 “在慎刑司,他们没难为你吧?”皇帝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瞅见立在灯笼下面的人。她拭泪又欢笑的样子,让他心生愧疚。 素格吃一堑长一智,脆生生答道,“回主子的话,并没有难为。” 皇帝欲言又止,她嘴上这么说,慎刑司那种地方,进去了就掉层皮,瞧她的脸小了一圈,就知道了。 “朕没想送你去那儿。。。”他忽然说。 素格也一怔。那日好像确实不是皇帝发话,是太后的意思。可是您也没拦着啊,这会儿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后悔吗? 素格心里觉着大可不必。皇帝也觉得失言,转圜道,“这次你受了冤屈,朕都知道。你,,,好生伺候太后,回头朕自有恩典。”说完他脸上热了一下,抛下素格大步走了。 素格心里觉得古怪,墩身送了皇帝走,就进明间去了。 太后见她来,仿佛一下子轻松了,招手让她到跟前,“我这腿不舒衬,她们统捏不到痛脚,你帮我捶捶。”素格应声是,拿了美人锤过来,将太后的腿放平,轻轻捶打。 太后现在添了一样毛病,夜里睡不好,白日腿就肿,到了夜里就疼的不好入睡。其实根子还是在夜里。谁夜夜的噩梦还能精神啊。 素格沿着经络敲,一会儿腿上的疼痛开始舒缓了。太后舒坦了,就跟她搭话,“刚才进来见着皇帝了吗?”素格点头应是。 “皇帝跟你说什么了?”太后笑吟吟问, 素格道,“主子说让奴才好好伺候太后,还说知道奴才上回委屈,伺候好了太后一并给奴才恩典。” 她没在意,其实皇帝说恩典的时候并不多。其实上面的恩典无非那几样,家里爷们儿升发,包衣的抬旗,宫女子的恩典意思就只一种,给位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寒冰 太后听了点头,素格进宫不久,不懂这些小地方也藏着玄机。瞧她不温不火的,拿不准她打的什么主意。皇帝瞧上她了,她是这副模样,上回宁嫔一步上了青云,她入慈宁宫伺候,也这副模样,倒让人琢磨不透。 太后在后宫活了大半辈子,这样的头回遇见。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一时还瞧不真周。 她更担心的是皇帝。 皇帝方才跟她提起时,面上波澜不惊,口气却是十分强硬。这么把前段日子的眉眼来去都往心里一搁,觉得不好,要坏菜。 皇帝摆在明面上的借口是雅布。 既然要用雅布,提拔他闺女就顺理成章。后宫连着前朝,宫嫔的地位跟脸面,连着前面的功劳跟家世。没有个雅布在前面打仗,后面还作践人家闺女当宫女伺候人的。皇帝的后宫不就是用来平衡这个的吗?反过来也一样,抬举了你家闺女,当差时就更得忠心。 只是她也瞧见了皇帝眸光里漾着的期望。从玉琦之后,第一次见他这麽用心来讨人。 太后本心是愿意给皇帝身边塞人的,下一道懿旨么,也不费功夫。只是皇帝若是又一次动心,在这后宫再造出一个魏佳氏玉琦,她头一个不能乐意。 玉琦当个宅门里的儿媳妇还成,但不配做皇后。 顾着皇帝的面子,她面上应了下来,心里头其实老不大乐意。为了一个死了多年的玉琦,皇帝尚且跟自己大闹一回,再来一个,不晓得又要生出多少事。 “你们主子孝心,见我又睡不好,还让明心替我祈福。我琢磨着还是上回时日不够,大约先皇后心里还不足意儿,就让在北三所再做法事,地方也不用收拾,一应都是全的。这回要做足七七四十九日。” 太后唠着闲篇儿,不慌不忙。瞧人不看嘴头,听人说不如看人做。存了心思慢慢瞧着她就是了。皇帝总不能在给玉琦祈福的同时就纳新人。有了这七七四十九日,尽够了。 素格心想怪道要给恩典,大约又是白日念经夜里替老太后值夜镇邪,横竖这番辛苦自己是逃不过的,给个恩典也是该当的。 她的性子呆瓜,其实那份机灵藏的深,什么时候突然明白过来,一眼能瞧到您肺管子里。比如当下,她不明白恩典,却突然想起了皇后的那个判语,当时不明白,现在醒过了点味来。 她如今知道太后是个深藏不露的倾轧算计的祖宗,万事有自己的准主意。 那日第一个着急的不是皇后而是贵妃的胎怎么样,打这里看,她根本不在意皇后的身孕。为什么不乐意,往前朝一看就猜出来几分了。 自己阿玛能贬,多尼不好贬。外祖功高盖主,皇帝已经如芒在背,这个嫡孙子生下来到时是谁家的,可不好说。 “太后您疼万岁爷这份心,实在是少有。奴才阿玛打小没了亲額涅,后来有了现在这个太太(旗人管祖母叫太太),阿玛满心的孺慕,可不是亲生的,终归隔了层皮,太太待我们一家总是客客气气的。一年只让年节回去,大年下去拜年,几句话就打发了,跟怹亲儿子有说有笑。阿玛虽有心亲近,可再诚的心也没法子,奴才见过阿玛年三十去磕头,回来眼圈都湿了。到底还是亲額涅好,疼在心里。”素格絮絮叨叨,上了年纪的人,最爱这些家长里短,听的是津津有味。 千破万破,牛皮不破。这话太后爱听,她也能说的跟真的一样。其实她老子可不会为了这个哭。 太后知道她绕了圈子恭维,也不戳破,这些话听着心里顺意,慈祥的拍拍她,道,“你没亲太太疼,拿我当太太一样,我心里也拿你当孙女疼。如今倒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你去慎刑司那些天,我夜夜都睡不着觉,老惦记着我的素丫头。我知道你是冤屈的,可只有查清了才能让你再干干净净回来不是?你今儿说句实话,心里可怨我?” 素格心想,夜夜不能安枕您为的可不是我,您是为了您那儿媳妇呐。想是这么想,口里万般诚恳道,“主子您这么说可吓死奴才了,奴才哪能担的起,这不万岁爷给奴才正了名儿,如今还能来伺候您,就是奴才的福分,万万不敢这个怨那个愁的。” 太后颔首道,“这么就说好,打今儿起我就护着你,再不能有那样的事儿了。”腿上惬意了,说着话竟有些迷糊要困着,喃喃道,“年轻女孩子就是好,身上的气味都清香,闻着就心里舒坦。” 素格谢了恩,便不再作声,依旧慢慢敲,哒哒的节奏里,一会儿太后响起了轻微的鼻息声,睡着了。 值了前半夜,素格困的不成,在殿角半裹了毡子依着柱子捱到天亮。玉荣进来伺候了,她才深一脚浅一脚往塌塌里去。瞧瞧日头,离下午当值还能睡两三个时辰。虽是年轻,可也禁不住刚从牢狱出来,连着又是夜里不能安稳睡觉,背上便寒浸浸的,脚底下且拌着蒜。 她这么迷着,眼前就见一座山横着。 山岭上盘着一条金灿灿的四爪龙,狠狠瞪她。她迷迷瞪瞪的觉着眼熟,再抬眼,两道紧蹙的眉头,一双云遮雾笼千山万水的眼,定定的望住她。 “二,,王爷,主子,是您,”素格个子不算低,可广禄琼玉当前,她得仰着瞧。“主子万安。” 她蹲了个福,心里懊恼,怎么又撞上了这位爷。 广禄着急了一宿,早早的就出了隆宗门乱转,远远见她拖着步子过来,一肚子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眼里就瞧不见你的正经主子,你数数这是第几回了?”广禄不满道。 “奴才眼神不好,心里却实打实的只装了一个主子,”她在太后那里嘴里跑骆驼,这会儿见了广禄顺嘴就来。反正主子喜欢,费不了二两唾沫。 ******* 感谢司必灵书友的打赏。小西会努力码字,这本书很稚嫩,得到你们的支持小西很感恩。厚脸皮承诺下,一定会越写越好的!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呲对 果然,广禄嘴角弯了弯,她心里松了下来。 原来主子们都爱谄媚这一套,比起妖妃来,她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个佞臣或是奸妃。醒悟到这一点,她可真是开了天眼。她只管往嘴头上抹蜜,主子们都能被哄得高高兴兴。 尤其是广禄,回回都跟欠他银子没还似的。要是说两句好听的他就能放过她,可不是桩好买卖? 广禄知道她哄人,可打心里愿意听她这么说。高兴之余不忘了敲打她,“你这话把乾清宫那位放哪里呢?人家才是天下共主。” 素格有些尴尬,巴结过了头露馅儿了。装傻充愣指东到西道,“主子这么早进宫,一定有大事要办,奴才就不耽误您了。”说着福了福,猫腰侧身要走。 广禄见她耍滑头要溜,等她要错过肩头,头也没回凉凉的道,“怎么,还没当上娘娘就翘尾巴?” 什么?素格走出两步才悟出不对,就说这二爷一露面准没好事。 缩脖子低头回到广禄身前,急切的想打听,广禄嘴角冷笑,“万岁爷昨晚不是刚应承你了,爷这儿给你来贺喜呐!您琢磨着,宫女子给位分能给多高?常在?贵人?” 素格又惊又急,脑袋一片混沌。她睡不好脑筋就不清楚,被广禄一吓,虽还是稀里糊涂也知道他没有骗她,昨儿皇帝好像真说要给恩典来着。原来是这么个恩典啊! 好嘛,人真是走了窄道回不了头。倒霉的事一个接一个来。 她没想到皇帝真动了这个念头,有时候在慈宁宫也碰上皇帝打量的目光,都是冷冷的就转过去了。她是个后知后觉的,自己讪讪的就过去了。皇帝打第一回见她就敲打她让她守本分,她可从来不敢忘。 这是怎么回事,她守着规矩,皇帝却动了她的心思。 见素格呆怔,脸上辨不出喜悲,广禄只当她是乐意的懵圈。他以为是因为素格进过慎刑司,从那出来的人都知道害怕,所以哪怕原先不肯当娘娘,如今可算是心里拐过弯来了。这就算升发了,能不高兴吗? 他气急败坏不管不顾道,“贵人怕不知道,您阿玛已经起复了,在北边上了战场。您说怹上战场您就能封贵人,要是打了胜仗,您这位分,会不会就能奔到嫔位了?对了,做了贵人,您还能指望皇帝替您抬旗,以后不用拿我当正经主子,心里是不是更觉得畅快?” 素格进宫到如今,头回听到阿玛的消息,心里忍不住难过,广禄夹枪带棒的一通呲对,搁平时她就忍了,这时偏不想忍, “二爷可别小瞧奴才阿玛,奴才阿玛血水里拼了一辈子,打个胜仗还不容易?阿玛在前面拎着脑袋给奴才挣位分,奴才觉得比着恭妃她阿玛南边儿平匪患的功劳,提拔奴才封个妃位不为过吧?” 她声音响亮,甬道里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都能听见,她也不怕,只觉得越说越敞亮,“戏文里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奴才出息了,主子您不是该替奴才高兴吗?您做奴才主子,奴才没觉着不痛快,您不做奴才主子,奴才也觉不出畅快。就这么着吧,横竖一条命由不得自己。主子您忙着,奴才回去等旨意去。” 她破罐子破摔,终于将一肚子晦气吐个舒服。只是一头走一头泪珠子直掉。 她高高仰着头,高高的宫墙将碧蓝的天挤成一道缝,紫禁城的天真是蓝啊,就是离她太远了,摸不着够不到。她在苍穹之下,小小的,只觉着自己跟往来的宫人们,就像沟渠边的蚂蚁,日日辛苦劳作,可谁知道哪天就被人一指头碾成了齑粉。 广禄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她这是什么意思?真想给那个活不了多久的皇帝陪葬?自己得知消息大早上过来告诉她,结果被她一通怼。她连奴才主子身份都不顾了。 你忙着攀高枝,你攀去!嫁吧,你嫁皇帝去吧,爷管不着,也不拦着你的好姻缘! 他站在长街中间,惘惘然不知身在何处。往来宫人远远望见怡亲王铁青一张脸,吓的四顾仓皇而逃。 “二爷。” 终于抬眼一瞧,是蓝溪嬷嬷在面前笑盈盈的行礼。 打小在宫里是蓝溪嬷嬷瞧着他长大,比贵妃还疼他些。他怔怔的,问道“嬷嬷怎么在这里?” “太后近来睡不安稳,太妃来请安,亲自熬的百合杜鹃汤,说是安神补脑的。”觑了眼他额头一层蒙蒙的汗,“爷自己要在意自个儿身体,太妃日日惦记,有空了来宫里陪太妃用膳。” 太后不乐意他们母子多见面,借口说自己身子康健,让皇子们多用心差事,没事就别递牌子请安。太后带了头,一概只大节、千秋节才召见,太妃就只能巴巴的盼着,母子一起吃顿饭都没机会。 怡亲王点头空答应一声,“娘娘喜欢茯苓饼,我府里的厨子新作的,送去尝了可好?” 蓝溪嬷嬷道,“可不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没舍得多吃,夜里当小食呢。” 怡亲王点点头,贵妃以前陪先帝看折子晚了,夜里会加一餐,用些酒酿跟小食。这个习惯至今没改。 瞧着广禄踏步而去的背影,蓝溪嬷嬷叹了口气。 跟广禄顶嘴的那个宫女她认得,太妃那会儿就喜欢,想留给广禄。可太后作梗,非留了当宫女伺候。方才两个人拌嘴,广禄气成那样,她瞧着都心疼。她们小爷从来没受过人这样的呲对。 可她是过来人,一眼就能瞧出,郎有情妾无意。 蓝溪嬷嬷慢慢往回走,心想回去得跟太妃合计合计,早早儿的再寻个好的赐婚吧,许成了亲广禄就能忘了她。 入夜飘起了蒙蒙的细雨,白日晴的那样,到了擦黑雨却落下来,沉沉的一天云霭。雨丝落久了聚堆儿,滚成珠子在叶子上晃悠,最后吧嗒一声掉下来,钻到青石缝隙里汇成细流。 果然应了那句,谁知哪朵云彩里有雨。 各宫都下了钥,长长的甬道罕见人影,偶尔有当差的路过,手里一小盏气死风灯照亮脚下,滢滢的泛起一团水光。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雨夜(1) 细雨碰打在窗户棂子上,飒飒的响。这样舒服的春夜,能不出门的都早早歇下了,只有西二长街的梆子长短不齐的敲着更点,“下钱粮,灯火小心!” 北三所雾蒙蒙的,灯火未灭。 这回念经祈福跟前面不同,乌林珠要继续赎她的罪孽,明心师太则为太后祈福。 明儿才是吉日,这两天北三所里又重新布置洒扫,连窗下的竹帘子也新挂起来了。跟着小苏拉们劳累了一天,云白跟云露收拾完,上了门闩准备睡觉。 风在入夜后大了起来,卷了雨水沾湿窗户,洇湿的窗户纸上一团一团,半透明的,映出廊下摇摇曳曳的微弱灯光。 宫里的梆子是这夜里惟一的动静,长而凄厉。 云白在“咚!——咚!咚!”声里猛的惊醒,二更了,她仔细听了听,屋里很静,主子那儿没声音,想是睡熟了。 伸手一探,身边被窝里没有人,余温尚在,她叹口气,坐起来望向窗外,夜色正浓,雨意尤酣。 主子一定是又带着云露出去了。 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她先还有些颓丧,这些事儿主子只叫云露,也不告诉她。倒是云露有一天见她不高兴,安慰她说宫里的事儿少知道些,兴许以后还能出去,最后叹息自己这辈子大约是出不去了。 云露聪慧,她一直羡慕,以前主子是皇贵妃时,云露在后宫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能顶半个娘娘的威风。她憨直,云露就常替她出头。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云露不让她多问,她便不再去想。 不知道为什么,围墙推倒了后,她夜夜都会做噩梦。今晚上她眼皮子尤其跳的厉害,躺下又睡不着,干脆起来将吊炉上的水壶重新换了水,在半旧的八仙桌旁坐等。 炉子上的水煮沸了,主子跟云露还没回来。这回去的时辰可不短。云白不安的掩了炉火,用老火锹将炭压实了,穿了衣裳推门出去。 北三所十分僻静。以前这里住的是奶过当朝皇子皇孙的奶妈子,奶妈子辛苦一辈子,也是有功于朝廷的人,老了就赏她们在这里养老。皇贵妃出事后给幽禁在这里,多年失修,现在一片荒芜破败。 云白往山门处去,那里是整个北三所最幽静无人的地方。如果主子夜里跟人密会,一定会在那里。 云白沿着女墙根儿走,山门往东一点,快到景祺阁,果然先听到喁喁人语,雨幕遮住了几个黑影。 她反应极利索,立刻躲到一旁草木深处,蹲在黑黢黢的阴影后。 声音从探出的滴水檐下传来。 “前番的事,也都遂了你的意思。皇后跟宁嫔都禁了足,你还有什么不足意?”一个男人的声音,准确的说,是宫里的男人,云白听的出来,太监即使压低了嗓子,声气儿依然尖锐。 乌林珠嘴角微翘,抚了抚肩头的褶皱,即便夜服出行,她一样整齐无痕。 “您比我更知道主子的深意。他要护着那两个有身子的,自是禁了足才能断了外面的来往,那样外人才不能接近。。。。唉,宫里还有小孩子,您说说,我怎能如意?” 黑暗里呼吸声一声重似一声。显然这话激怒了来人。 “当初你只说是对付贵妃。。。。你,,莫非你是要断了。。。”来人惊诧道,“你怎么能这么狠毒?” 乌林珠在夜色里笑的花枝乱颤,“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当年的事儿您都是知情的,这片江山也是我帮他拿下来的,论功行赏有我一半吧?可您瞧瞧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她的声音娇俏,如孩童般天真,不知道的人会天然生出一种信服。 那人沉默了。大概对她的说法找不出反驳的证据。 “。。。而且,这不是后来才知道皇后跟宁嫔有孕的事儿吗?”乌林珠吃吃的笑。 “已经推了围墙,终是有你出头的一天。以你的心机,总会如愿。”那人声音再响起,有心说服她。 乌林珠“嗤”了一声,“这话蒙蒙他的小贵妃还行。可您也瞧见了,主子如今不但不感念我,还将先皇后之死都怪罪到我身上。” “难道不是?”这段公案早都做实了,要说不是乌林珠,谁会信? “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怀念故人。您还记得费公公吗?”乌林珠不接他的诘问,微叹一声转而言他。 费公公是当年太子府邸的管家,多年前饮酒后失足掉进了井里死了。他是先帝特意指了贴身伺候太子的,因做事严谨在宫里颇有威望。如果不是早死,如今大内总管也落不到佟六儿的头上。 “费公公那样的人物,又怎会突然饮酒失足?您不觉得奇怪吗?”乌林珠蹙起眉继续回忆,“我记得费公公不是个喝酒误事的人。他死的时机也蹊跷,就在先皇后薨逝之后。” 来人不语。风雨如晦,深夜里提起枉死的故人多少有些心悸。 “先前我也以为先皇后死于我手,后来在围墙里长日思虑,才发觉得手的也太容易了些。再后来,得知我阿玛之死后,我才把费公公之死跟先皇后之死串到一起,这才想明白了。” “你是说,先皇后之死另有隐情?”那人的语气有些犹疑。 乌林珠唏嘘道,“所谓螳螂捕蝉,后有黄雀。” “就算这样,你也不必非要绝大夏的后!你把东西给我,我答应你,助你回到后宫,将来你自己生下一儿半女,封个贝勒公主,也算修个后福。”来人咬牙切齿道。 “您还不知道吧?我被人下了药,早就不可能生育了。”乌林珠避而不谈来人要的什么东西,反而说起自己,却说的如此轻松,仿佛说得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儿。说毕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听起来十分悦耳。 来人又默然。“是主子?” 乌林珠缓缓摇头,苦笑一声,“那时候我刚进府,主子待我也还有些情义。或者他还没想那么长远。。。。”就算皇帝后来跟她决裂,之前也并没打算算计她。 ******** 预告下,明天入v。不过拿不到考勤奖,因为断更了一段。估计这本书拿不到什么银子了。不过小西尽力,明日争取三更。谢谢大家陪我这么久,后面进入的情节更曲折,小西尽量好好努力,写好小素的故事。 盼望你们不要抛弃小素。打滚儿求支持。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雨夜(2) 她跟皇帝的情份,到底还是因为玉琦才彻底闹崩的。被圈禁的时日,她有时也想着,当年如果她没有对玉琦动手,或者她不那么心急去喝坐胎药,就不会给人害自己的机会。而她一旦诞下皇嗣,未必不能跟玉琦争个高下。 现在才知道,就算她不动手,玉琦也照样会死。 有时候不争强于争,她到现在才懂。 “我为了能有自己的孩子,悄悄从外面找来方子,喝了那么多年。谁知被人在里面搁了那些东西。”照理说她是绝顶聪明的人,自己喝的药自然万般小心,可还是着了道儿。 来人蓦然得知这些秘辛,震惊之余又觉得被她牵着鼻子走,“过去的事又何必再纠结?你如此明白的人,,,或者你愿意出宫去,余生徜徉江湖远离是非,我也可帮你。” 乌林珠哈哈道,“你不过是为了那卷东西,以为我跟后宫那些愚蠢的女人们一样吗?离了皇宫一步,就会成为你砧板上之鱼肉。” “那你留下来,又能有何好处?这回我特来告诉你,皇后跟宁小主,你别想再伸手。” 乌林珠轻蔑一笑,“我如今活着生不如死,一个废掉的皇贵妃,皇帝斥为毒妇的女人,也不想有什么指望。不过,当年欠我的,我都要夺回来。” 云白头回听自己主子说这样冰凉透骨的话,竟不觉得主子可怕。 主子待万岁爷的心意,她们跟在身边是日日看着的。先是替万岁爷谋划,常常夜不能寐,早上起来梳头,青丝一把一把的掉,还不让万岁爷知道;为了怀上身孕,那样苦的药,主子日日喝,也喝的有一海子了;后宫女人间的算计,从来都不少,又有谁是无罪的呢?何况那时皇贵妃的跋扈,不也是万岁爷纵出来的? 云白想着心底发凉,那时的独宠,她们亲身经历。说到底是将主子放在火上烤,六宫之内处处树敌。云露瞧出端倪后,曾劝过主子,主子那样聪明,却不愿相信皇帝会骗自己。 这一场较量,终是主子惨败收场。 从云端一日坠入污泥,难道都是主子的错?幕后推波助澜的枕边人,心狠手辣至此,主子断他念想,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那人到底忍不住,从黑暗深处跨近一步,“你要怎么报复我不管,那方帕子又是怎么回事?” “玩笑罢了。您何必在意?”乌林珠扭了扭身子,不经意回答道。那个帕子不过就是想再将广禄牵扯进来,人越多,越好玩,才越刺激。皇帝不是恨广禄吗,瞧瞧,后宫全是要算计他的人。 她立的地方恰好在雨搭下,出来这么久风早转了方向,雨搭子滴下的水飘进来,右边衣衫被沾湿了,有些冷。 听她漫不经心的这句话,那人气急败坏,“还想蒙骗我,我今日就要看看你到底长了一副什么黑心肠?!” 女人心,海底针。最毒莫过妇人心。这些话他现在才明白。 夜雨缠绵,那句低声的嘶吼随风飘走。黑影逼近乌林珠,扬手劈下。 云露低叫,来不及想就护在乌林珠身前,黑影收手不及,云露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乌林珠抱住云露,一股血腥味冲到她鼻中。她经过夺嫡上位的争斗,手里也是有过人命的。黑暗里虽然瞧不见,也猜到来人臂中藏有极轻薄的利刃,方才佯装发怒靠近自己,为的就是一击而中。 而她因为站的地方淋了雨,衣衫湿透,便往一旁挪动了一步。恰就是这一步,救了自己一条命。 情势转变的太快,她实在没料到来人对自己动了杀心。 抱着云露,她的怒气绵延不绝的涌到了心头。 她失去了一切,从高高在上的皇贵妃被圈禁到黑暗的冷宫时,是云露陪伴在侧。云露宽解她,苦劝她不要再纠缠过去,不如想办法借诵经之机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她不肯,她要让所有对不起她的人一个一个把她的东西还回来。 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还没有一败涂地。 现在,她不确定了。 虽然方才的偷袭没有得手,可现在只剩他跟乌林珠,强弱高下根本不用掂量。就是没了那柄薄刃,他用手也能拧断乌林珠的脖子。 他欺身而上。解决了眼前这个恶毒的女人,一切就都重新回到他的掌控中了。 乌林珠抱着云露坐在地上,抬眼瞧他。黑夜里,她的眼睛狼一样凌厉。 他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能助皇帝夺大位,什么场面没见过。只是死到临头居然毫不害怕,到底是将门之女。瞬息间,他好像瞧见了她的外祖母,大夏朝当今的老祖宗,当年权倾天下,一力将六岁的先帝推上帝位,抚养他成人亲政,铁腕清除权臣,奠定大夏基业。 “你们钮祜禄氏的女人太能耐了,可惜今日就要绝于此。” 他碰上了乌林珠颀长的脖颈儿,就要用力。黑夜里,他也能瞧清除她脸上的神色。不过,他期待的恐惧绝望担忧都没出现,乌林珠丝毫没有抵挡的意思,只是,只是瞪着他咧嘴笑了。 他心里一凛,不及细想,手里就要用力。 一道黑影横着撞了出来。 他丝毫没察觉到这里竟然还有一个人,猝不及防的就被摔到地上。 那人这一撞没留一丝余地,从他身上飞了过去,撞到抱柱上,哼了一声不动了。他瞧过去,模模糊糊能瞧见是宫女打扮。 一枚蠢蛋。 也是他方才一心算计乌林珠,失了警惕,居然没发觉她还带了人来。 还没从地上爬起,冰冷的锋刃抵上了他脖子。一张惨白的脸,沾满刚喷溅上的血珠子,带着微笑俯视着他。 他惊了一跳,乌林珠!这个疯女人,她居然从宫女身上把匕首拔了出来。插/进去时用力有多深,他自己知道。 许是年代久远了,他方才才记起,眼前这个娇弱倒霉的乌林珠,是载敦的女儿。 当年他见到载敦时,从不敢正眼去瞧。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雨夜(3) 镇远大将军载敦,不世出的一代枭雄,杀人如麻,铁血无情,大夏赫赫有名的战神。载敦身上的狠戾,能镇住所有凶神恶煞,包括满朝文臣武将。 他惟一的女儿,怎么会没有他冷酷的血统,哪怕知道拔出匕首那宫女必死无疑。 说起来,当年若不是因为乌林珠,载敦大概会选择能打硬仗的广禄,拥立怡亲王上位。 可惜他有个最疼爱的女儿。 所以允宁当年娶了乌林珠,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他也是那个时候选择了站队。 新帝登基后,载敦很快战死疆场,那时候他已经到了御前,记得很清楚万岁爷收到奏报后,去了一趟宝华殿,在里面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足见万岁爷对他的忌惮。 他忘了乌林珠是载敦悉心培养大的女儿。乌林珠性子随了载敦,刚毅而无所畏惧。 乌林珠没有去关心两个贴身婢子的死伤,她把刀刃挑在他的喉管上,不解道,“你竟想杀人灭口,倒是让我有些佩服。不过,那些东西,你不打算要了吗?还是说你以为我会蠢到带在身上?嗯?大总管?” 佟六儿恨道,“爷这些年从来没被人威胁过,想威胁爷的,坟头草都长几尺长了。你算什么东西。” 乌林珠转转眼珠,佟六儿已经陷入她的手,却没有慌张。她知道佟六儿的性子,当年佟六儿伺候她跟皇帝时,她就知道他狠戾无情,却谋算周全。 她笑笑,“这么说你有备而来。” 佟六儿敛起恨意,恢复如常,“你不如四周瞧瞧,有多少箭弩正对着你。” 乌林珠四周瞧去,果然寒光点点。 “比起你阿玛,到底还是差了许多。”佟六儿缓缓拿过她手里的匕首,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看向乌林珠。然后,右掌一挥,猛掴在她脸上。 “我答应不杀你,将你藏的东西交出来,这事就过去了。”他的脸在黑夜里扭曲着。 乌林珠来不及躲,生生受了他一掌。 血水从嘴角流出,她舔了舔。 暗沉的夜色里原来藏了这么多人,方才是云白扑出来,她才趁机拔了匕首制住佟六儿。这会儿,几个玄色夜行衣打扮的人冒了出来,慢慢走到佟六儿身后。 她没了胜算。 “青冥卫。”乌林珠轻声道。 现在她的婢子死的死伤的伤,自己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莽莽夜色。而佟六儿身后却有四五个功夫绝顶的力士。 佟六儿得意道,“不错。万岁爷手里有支无所不能的死士,交到爷的手里。既然你听说过,应该知道落在青冥卫手里的下场吧?” “生无可恋,求死不能。” 佟六儿点点头。“说吧,东西在哪里?” 乌林珠无可奈何,指着他身后的一个青冥卫道,“你让他过来,我只告诉他。” 佟六儿迟疑了一下,她又想搞什么鬼?不过到现在她已经落在自己手中,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跟他们这么些死士斗,做梦。 “柳江华,你去。”柳江华是青冥卫的首领,功夫最高。乌林珠指的就是他。凭乌林珠想算计他,基本没什么可能。 柳江华戒备的靠过去,乌林珠掖着手冷笑,“怕我杀了你?” 柳江华露出尴尬之色,瞧一眼佟六儿,终于收了箭弩,附耳过去。 听完乌林珠的交代,他冲佟六儿一拱手自去了。 乌林珠不理会青冥卫咄咄逼人的眼神,先查看了云露。佟六儿那一刀下手又狠又准,没有留任何活路。她哀伤的阖上云露的眼睛,再去查看云白。 还好云白这一撞虽厉害,到底是强弩之末,大部分劲力都撞了佟六儿,所以撞到柱子后只是晕了过去,伤势并不重。 这会儿她醒了过来,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主子,你的脸。。。。” 乌林珠用袖子擦了擦,血迹已经干了。“没事,我没事。” 云白的心放了下来,又叫了一声主子,指着云露呜呜的哭了起来,爬着滚着去拉云露的手。 乌林珠掉头对着佟六儿恻恻一笑,“大总管,你杀了我的人,怎么说?” 今天费的时候太多。虽然北三所偏僻,可动静太大,也怕漏了消息。佟六儿使个眼色,让人去四周巡查。听到乌林珠跟他纠缠,不耐烦道,“一个宫女,值当什么。” 他想杀的是乌林珠,要不是这个宫女捣乱,这会儿事儿已经办完了。 至于那个东西,留下来的这个宫女嘴里总能问出来。 不急,不急。他安慰自己。一会儿东西拿到,他再要了乌林珠的命。 贵妃的事儿始终是个把柄,而乌林珠会借着这个把柄将他吸髓噬血。她一定会逼自己再对皇后跟宁嫔动手。 那才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云白哭的撕心裂肺,佟六儿一脚踹到她脸上,咬牙切齿道,“闭嘴!想把巡夜的招来吗?” 乌林珠静静的去看越来越深的夜。雨搭子上雨滴的声音越来越响,敲打着她越来越空的心。 以前她只当云露是一个宫人,宫人的命运,就是服侍主子,就算为主子送命也是该当的。她一直是冷情冷血,要登上高位,心慈手软是不行的。 可慢慢的,云露成了她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人。她本来想处置完宫里的人,就听云露的话,带着她俩去找老祖宗。云露说,老祖宗是这世上惟一一个还担心她的人,老祖宗会护着她的。她甚至也往深了想过,等伺候老祖宗归了西,她就给云露云白找一门好亲,然后自己落了发去做姑子。这辈子就了了。 云露现在躺在雨夜里,不会再劝她了。 她心里现在只想把佟六儿千刀万剐。 云白抱着云露,将脸埋住,肩头耸动。 云露说自己只怕这辈子出不了紫禁城,原来她早就有了预感。她们宫女,死了就死了,就像佟六儿说的,不值当。就连痛哭一声都不行。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临近,柳江华回来了。乌林珠盯了他一眼,他手里确实拿着那包云露藏起来的东西。 佟六儿将他拿回来的东西仔细翻看,发现无误后,才轻松叹口气,“悫惠皇贵妃,贵主儿,您要放不下你这婢子,不如一同上路。”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雨夜(4) 乌林珠掐掐自己手,很疼,原来这些年来,佟大总管的无耻已经如此登峰造极了。 “于大总管而言,死一个宫女不值当什么。不过,大总管要我的命就值当吗?难道老祖宗知道了会饶了您?我劝您眼界往远了放。 您那主子灯油都熬尽了,就算皇后生下阿哥,于大夏又有什么益处?一个小小的孩子,身后是那样的母家,又要来一次血雨腥风。。。。”主少臣疑,必然是又一场权力大洗牌。 她说到这里,忽然醒悟道,“哦,原来您佟大总管早打了主意换新主子?只是多尼又怎肯轻易信您?那么,您需要投名状。” 乌林珠轻轻笑了起来,“原来我就是您的投名状啊。” 佟六儿并不惊异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投靠皇后是他现下惟一的生路。如今朝里的局势,除了多尼,没人能撑起皇帝突然驾崩之后的脆弱天下。 这就是为什么乌林珠找到他时,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他跟乌林珠的打算不谋而合。乌林珠非要除掉贵妃肚里的孩子,他可以坐收渔利。贵妃的孩子没了,凭着身孕,皇后便立于不败之地,就算皇帝立时西归也无妨。 将来诞下阿哥,多尼便全胜。在小皇帝长大之前,多尼可以一直摄政。 所以乌林珠在贵妃之后还想对付皇后的肚子,在他这里就不能够。那包东西到手后,就要将她交给皇后。他佟六儿找到了真凶,能洗清皇后谋害贵妃和皇嗣的罪名。 “废黜的皇贵妃一出来就残害皇嗣,还欲投毒皇后,其心可诛,今日即被我捉住,不能饶你。” “嗯,推一个小太监出来买毒投毒,再推到我身上,似乎十分说的通。想来今夜来之前,大总管把一切都早备好了。” 玩一套贼喊捉贼的把戏,他便替皇后立了大功。利用了乌林珠再亲身杀了她,四两拨千斤,佟六儿不费什么力。 佟六儿被她说破一切,并不觉有半丝尴尬。深宫里最重要一条,先要活下去,脸皮子值当什么。 乌林珠伸手将云露零落下来的几缕青丝揽到耳后,凝视着云露没有生气的脸庞问,“那么,鲛人那边你也打发了?” 佟六儿这时胜券在握,黑夜之下的北三所,现在都是他的人,也不怕跟她多说几句,“是啊,你的人,怎么能留活口?万一反口一咬,奴才说不清啊。” 乌林珠不理佟六儿的讽刺,点点头,她相信佟六儿的能耐,否则也不会挑了他来合作。 风开始翻卷,筒瓦坠下的雨滴愈发急促,雨搭子已经毫无抵挡之力,飘进来的雨更加密了。 乌林珠缓缓站起身,语气决然,“佟六儿,你想叛主另起门头,跟我毫无关系,你算计我要拿我献媚,我也不怪你,你错只错在杀了我的侍女。” 佟六儿见她此刻还强自镇定,还纠缠什么错不错的,实在好笑,“那又怎样,你到了底下再去告状吧。瞧在你这包东西的份上,我保你个全尸,不扔到乱葬岗让狗啃,已经仁尽义至了。” 他不想再纠缠,挥手道,“时候到了,送皇贵妃上路。” 青冥卫在宫里杀人自有规矩,首先不能见血,否则对上面不好交待。要不就是将人投井,做出不小心溺毙的假象,要不就是用人人手里都有的一根柔韧无比弓弦。 雨声极大,佟六儿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后面青冥卫的动静。 大约是他的命令不够清晰,景祺阁旁就有一眼井,但他更想用弓弦解决了乌林珠。 “用弓弦!听到了吗?”这回他已经替他们做了选择,“宫女扔井里。” 往日都是数息的功夫,事儿就办妥帖了。这回,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 他回头,几个青冥卫安静的站着,纹丝不动。他恼怒了,刚要破口大骂,就听见乌林珠咯咯的笑声。 “大总管也太性急了些,我说您错了,您也不细思忖思忖。”她拍拍紧紧抱着她胳膊的云白,一听到要把自己扔到井里云白就过来紧抱着她。 她知道云白的意思,死也要死在一起,不跟自己的主子分开。 佟六儿听她笑的毛骨悚然。 乌林珠居然能驱使青冥卫,他就说,乌林珠的消息也太快了,皇帝身子不豫她知道,乾清宫里手帕的式样她知道,连宫里有新进的樱桃,她也提前算到了。 她无所不知,无所不在,自己果然小瞧了她。她在宫里耕耘了这么多年,以前下面宫人对她的惧怕也是有来由的。 “什么时候?你怎么做到的?”策反青冥卫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他主掌青冥卫以来,门规越来越严,青冥卫出去做事,任务失败也都是死。没人敢反抗,更别说背弃。 乌林珠一直困在冷宫,她怎么能做到? 佟六儿脑子一下想了千万个可能,最后留下一个,“是你阿玛?你阿玛早就将手伸进青冥卫?” 这是惟一一个可能。也是他惟一能接受的。 他不去问乌林珠,转头喝问,“柳江华,你说,是不是早就投靠了载敦?” 柳江华并不回答,而是越过他,走到乌林珠面前,默默的单膝跪地,将拿包东西重新递给乌林珠。 乌林珠接过来看看,鄙夷的瞧着佟六儿,“你错的太厉害了,不过有一句话说的对,我们钮祜禄氏的女人你不该惹。” 佟六儿不解,他实在想不通。接手青冥卫后,他自以为牢牢的掌控了这支力量。也确实,他的命令一以贯之,从来没人胆敢违背。他以为青冥卫牢不可摧,已经打造成他佟六儿的亲兵,烙上了佟姓,连皇帝都插手不进来。 谁知道,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象。 “乌林珠,你什么意思,难道,是太皇太后?”一定是太皇太后,只有太皇太后才有这样的能力。 “你竟然不知道,青冥卫的名字都是我起的?你瞧,你主子也并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乌林珠有些意兴阑珊。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叛 刚嫁给允宁,她就建议允宁建立一支暗卫队伍。这样一来,许多事就方便了。允宁自然赞同,他们确实需要这样一支队伍,毕竟他有太子的身份,有些事不方便出面。 所以青冥卫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打造,一手经营。 她先请载敦替她招募了一批新兵。新兵从遥远的北疆来,那里的人远比中原人体魄强壮。 她又亲自去军营里挑选人手做士官,只选那些武功高家境一无所有的人。她亲自训练这些人,再由他们去训练新兵,造出一批武艺超群的铁血死士。 自然,她对青冥卫也投入极大。这些死士从那时就只认她一个。 她供给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金钱,美婢,权势,有家仇的,先替他们灭了仇家,这些人很快就对她无比信赖。 跟着阿玛,她也懂慈不掌兵的道理,青冥卫门规森严,处罚也极可怕。她规定作为青冥卫,一辈子只有一次失败的机会,若有第二次,便没有活路。 于是她训练出一批冷血动物。她让他们自己厮杀,上千人最后只有一半能活下来。 就像饲蛊,只有最毒最狠的才能活下来。 她还在他们正式成为青冥卫前,给他们一次成家的机会。如果选择了她供给的美婢,一旦生下孩子,就连孩子母亲一起带走,藏在一个秘密之处。她负责替他们抚养孩子,赡养老人跟家眷。 不过三五年间,她便拥有了一支无比强悍的力量。 后来,允宁做了皇帝,她贵为皇贵妃。允宁劝她不用再苦心孤诣,不用再辛劳了,现在天下在他们手里,那些事不能由她来做了。她应该替他打理好后宫,替他生一个皇子。 接手的人选她斟酌了很久。首先,要一个能跟她一样忠心的,其次,青冥卫是一把利刃,不能生锈,更不能反水伤了自己。这样,还要足够狠心和能力,能掌控的住这柄杀人的剑。 挑来挑去,很久都找不到合适人选。后来,还是皇帝给她推荐了佟六儿。 一来佟六儿一个去了势的太监,没有家世没有后代,只能依靠皇帝,二来,佟六儿做事周密,极其谨慎低调,没有人会留意到他。 考量数月后,她答应了。她只将手头上的人交了出去,而训练跟藏家眷的地方,依旧在她手里。这些,连皇帝并不知道内情。 乌林珠留了一手杀招,以便青冥卫永远成为她的利器。当年她并不是为了防皇帝和佟六儿,只不过是她舍不得亲自练就的暗卫,也怕那些家眷被人掌握后对青冥卫不利。 自然她不愿意承认,这一切也是因为她强烈的权欲跟掌控欲。 但最后还是她练就的青冥卫救了她。 云白战战兢兢的走到佟六儿面前。 主子要她报仇。佟六儿现在被捆绑在抱柱上,嘴里塞的云露衣衫角。 她稀里糊涂的不用死了,主子好厉害,自己也不能怂。 用尽全力,她抽到佟六儿的脸上。佟六儿气得扭曲着脸,瞪着她,嘴里呜呜的。肯定是在威胁她。可她现在不怕。 这一掌,是替主子还的。这个挨千刀的,竟然敢打主子。主子多么尊贵的人儿,皇帝都不敢赏皮笊篱,他敢抽主子。 现在,该替云露讨公道了。 她靠近佟六儿,这个在宫里不可一世的大总管,方才说,她们死了有什么值当的。 云露怎么不值当?那么聪慧,宫里连那些贵人都不及她一半。云露待她最好,入宫开始替她挡了多少欺辱,教她本事,也教她不要怕。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跟在云露身边。可眼前这个阉人将云露杀了,一点愧疚都没有,仿佛死的是一条狗。 云露连哼一声都没有,连最后瞧她一眼都没有,就离开了人间。 她恨极了,手一直在抖。抽在佟六儿脸上的巴掌是她平生最大的气力,也抽的她手掌巨疼。可她真开心,这辈子有这样羞辱仇人的机会,她够本了。 瞧着佟六儿嘴里淌出的血,她高兴极了,就像跟云露荡秋千踩到云端的感觉。 佟六儿眼睁睁的瞧着这个蠢宫女向他走来。他对云露是有印象的,跟着皇贵妃掌管后宫,云露也是极干练极聪明的丫头。眼前这个记得不深,总是跟在云露身后,唯唯诺诺,不像是有脾气的人。 这样的蠢货居然敢打自己。他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内总管,几个时辰前还掌着她们的生死,现在却落到这个境地。 他失算了,本以为乌林珠被关了那么久,早就没有势力了,就算有个在园子里颐养的外祖母,总归是鞭长莫及。等他杀了她,将一切遮掩干净,皇后自然会护着他。 既然认栽了,他根本没有逃跑的打算。他的青冥卫他知道,如果他要逃,他们会怎么对付他。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弱点,挑断脚筋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他试图去踢开这个有点疯魔的宫女,她靠的太近了,然后他看见她手里捏着自己的拿柄短刃。但是青冥卫捆的很严实,他根本只能想想而已。 举起的短刃到了他喉头,绝望的念头充斥了全身。 可是忽然短刃往下走,在心口又停滞了。 佟六儿被戏弄的发疯,这会儿想起了自己那个干儿子。 他还是有点防备那九,所以这件事没让那九知晓。也是他太相信青冥卫,如果他早早知会了那九,凭那九的身手和脑筋,救下他应该没问题。何况,那九手里还有粘杆处侍卫。 他才不信那九肯放弃粘杆处的买卖。 他早说了,那九是个权力欲望强盛的,不然他也不会喜欢他。 云白最后选择了他的肩胛骨,那里是人身体最薄弱的地方,扎起来也最疼。她用薄刃一点点刺入,再深深的扎进去。 佟六儿审了一辈子犯人,没想到自己也吃了瘪,这丫头不知到是天生的还是跟谁学过,扎他的地方跟力道都用的极刁钻。 疼痛蔓延过来,一阵一阵的往前胸后背散去,这个地方疼的他直抽搐,却无法用力哼一声。 只能强忍,盼着云白拔出匕首。 云白扎到匕首全部没入,才往外抽出一点。佟六儿以为终于要结束了,云白手里一旋,佟六儿感觉自己肩头被搅了一下,鲜血瞬间涌出。她在他肩头搅出来一个血洞。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弑君 三刀六个洞? 听说这是外面江湖上漕帮处置逆徒的法子,最后结果大概是血尽而亡。佟六儿有点悲伤的想,不出意外的话这条命今儿晚上就交待在这里了,旁的没什么,明儿早人发现堂堂大总管死在冷宫,还是这样的死法,实在丢人。 又一想,死的难看还算不上自己这辈子最丢人的事儿,最丢人的还要算到青冥卫头上。 自己枉做小人,苦心经营这么久,乌林珠一出面青冥卫就背弃了自己。输在女人手里,就是活下去也实在没脸见人。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青冥卫在他手里早就是驯服的猛兽。他曾经虚妄的认为就连皇帝也左右不了他的佟家军,其实一直被翦去羽翅困在冷宫的乌林珠牢牢控制。 云白看着他肩头血洞里汩汩涌出的血,只觉得一阵畅快。云露被夺去的性命,似乎从面前的人身上一点点还了回来。她继续打量,在佟六儿身上寻找能让他更疼更难忍的地方。 她的这些经验,全部源自于小时那些模糊的记忆——家里是替人杀猪的,好像有些地方放血最快。 她加快了进度,出来太久了,靛蓝色夜的边缘已经有了淡淡的亮,再过会儿明心师太就该进宫了。 佟六儿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热血一点点淌出去,带走了他的温度,风刮到身上,引发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栗。 他惦念起他的黑鱼,它的身上永远都这般冰凉。这时他羡慕起他的玩物来,想下辈子投胎做条鱼也不错,不会再为了血的温热而拿命追逐。 但是黑暗在逐渐褪色,四周漫起隐隐约约橙色的光环,火把和灯笼,和着人声涌了过来,他瞧见了自己的干儿子。这是幻觉吧?那九定是来送自己去极乐净土的。 二阿哥也来了。他在跟乌林珠说话,乌林珠也跟他说话,二阿哥还是一脸的嫌弃,乌林珠流着泪,忽然拿起他的暗刃,刺了过去。 他一惊,想冲过去护驾,身子微微扭动了一下,血流的更快了,他的手脚软软耷拉下来,毫无气力。主子爷,奴才没用,救不了您呀。居然有泪水从眼眶里滚下来,冰凉的爬过他的脸颊。 那九是事先得了成安的信,等到佟六儿悄悄出门,才往乾清宫去。夜里请见皇帝是大忌,好在宫门上的门值小太监是他的人,见了他没多说,比手引了他往东暖阁去。 皇帝并没歇下,这些日子他疲惫的很,觉却不多。这不是长寿之兆,他心里明白,只希望能拖到宁嫔产子。后面的事也该慢慢安排起来了。 听了那九的禀报,到底不肯信。论起对佟六儿的情份,他这一辈子除了太后,就信他。不过佟六儿那日的仓皇落在他眼里,他也是起过疑心的,贵妃的案子结的如此草率,不像佟六儿的性子。 皇帝随那九到了景祺阁的一个暗房,为防人多被查觉,粘杆处侍卫远远避到外面。 巧的是后窗下临的便是佟六儿跟乌林珠所在,隔了一道随墙,俩人静静的聆听。对面廊下遥遥一盏宫灯忽明忽灭,棂子格间断的投下模模糊糊的几抹影子,像被人随意的画在地上极淡且粗的水印。 雨声是极好的遮掩了他们的呼吸,外面的话却一句都没逃过皇帝的耳朵。佟六儿对乌林珠动手时,那九被皇帝摁住,他凛着脸,示意那九继续听。 皇帝知道青冥卫的存在,又深知佟六儿不会轻易冒险,此行必带有青冥卫。乌林珠的心机也不会让他失望,所以这出戏不会容易的结束。 皇帝要亲耳听到佟六儿的算计。这对他才是最要紧的。 他的贴身太监背叛了他,不惜眼瞧着他的后妃任人屠宰,拿一双皇子的性命讨好权臣。 他废黜到冷宫的女人,居然还掌控着青冥卫,他也不知道。难怪她处处占了先机,这宫里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这一辈子,从玉琦开始,注定处处失败。 他的脸上露出了狞笑。自己的后宫全是魑魅魍魉,全是恶鬼罗刹,他的前朝臣不臣,君不君,他以为的天下大治,不过是个梦! 只到佟六儿奄奄一息,皇帝才放下掩面的手。 他怒斥乌林珠,原来是她要了二位阿哥的命,这个妖孽,果然说到做到,她辅佐他得了天下,又要从他手里残忍的夺走。没了皇嗣,兄终弟及,他跟广禄斗到最后,输的还是他。 乌林珠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看见她满脸的失落,最后是她举起来的利刃。 那九劈手去夺匕首时还是晚了,薄薄的刀刃扎进明黄的衣裳,透出血来。 粘杆处侍卫死了一个伤了两个,青冥卫战死了两个,另外三个咬了毒丸自尽。成安成了大赢家。青冥卫全部召回,被押到蓝田大营看管。 第二日,云开雾散。 一夜的凄风苦雨后,穹庐下,天有了宝石的成色,人眼睛看得久了,蓝的跟要化了似的。夏日来临前最响晴的一天,连朵云丝儿都不屑挂。 老爷儿按时从东边冒出头,红彤彤的浮出青芒芒的山脉,大早上,乾清宫宫檐上的吻兽披了万丈金芒,注视着脚下延伸到金水河的煌煌宫殿。 本该的早朝突然叫停了一日。那九匆匆进了隆宗门,从上朝的百官中穿行。他连夜处置青冥卫刚刚回到宫里,就被皇帝召见, 郭谦亲自在老虎洞口候着,接他进殿。 “主子爷伤势如何?”那九见了他开口就问。 郭谦也是一宿未眠,眼睛有些红,“主子的伤其实不打紧,小主劲儿小,只略进了皮肉。” 那九“唔”了一声,“悫惠皇贵妃恨是恨毒了主子,手下却又肯留情。” 他夺刀时,发觉乌林珠并未将利刃对准皇帝。“乌小主呢,可发话怎么处置了?” 郭谦答道,“万岁爷生了那么大的气,却并没拿乌小主怎样,现关在慎刑司等候发落呢。爷是说,乌小主并没想弑君?” ************ 今儿出去了,先发一章,下一章会晚一点。昨天上了新书热销榜,小西好快乐。今天上了首页强推,再求书友的支持,有月票推荐票砸过来哈,小西去努力码字。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追查 郭谦昨夜不在场,听那九这样一说有些诧异。 那九一头皱眉一头思忖,他夜里对付青冥卫,这时才有功夫仔细琢磨。“我觉着皇贵妃其实并不想对万岁爷怎样。当时她是拿刀刃对着自己,我抢了过来,差点削掉手指头。” 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那九就不明白,那时他们正对付青冥卫,谁也不知道乌林珠从云白手里取过了匕首。雨夜混战,他又只顾驱赶攻上来的青冥卫,乌林珠若再决绝一点,必然能成功。“小郭子,你说,难不成女人都不懂怎么用匕首?” 郭谦呵呵一笑道,“听闻小主以前是大将军的女儿,跟那些只会拿针捏线的贵女们不同,想来不会连刃都不知冲哪边。” 那九细想也是,这会子顾不上再琢磨,又问,“昨晚的事儿皇后那边可知道?” 郭谦碎步跟着他疾走,一头道,“夜里传的御医,只怕太后跟皇后那边都知道了,但主子却封了众人的口,说是不让外传,只让人说是偶感风寒。” 那九停了下来,轻声道,“皇后主子那边就罢了,早晚也知道的。你只记着咱们爷的吩咐,绝不能让里面那位见二姑娘。”郭谦点头应了。 那九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你别记错了,要是二姑娘来了,横竖打发走完事。别让我跟着你吃挂落。” 郭谦将手里拂尘换了一边,似乎要证明自己的郑重,“奴才已经让人守住了殿前,没奴才传旨,一律不得入内。” 那九知道他如今在皇帝跟前的份量,乾清宫的人如今个个都巴结他,自己这个副总管说话都未必管用。便问起佟六儿,郭谦道,“就剩一口气了。”完了笑起来,“您瞧着万岁爷有多恨他,吩咐给他用药,定要救活了再杀。谁让他首鼠两端,还被万岁爷听了个仔细。如今万岁爷有多恨多尼,就有多恨佟大总管。” 那九摇摇头,眼瞧着要到门上,取下头上的冠戴,理理不算厚的红缨子,“只怕不是这么简单。昨夜里听来的,我也吓一跳。从前佟大总管有多少事儿竟都瞒着上头。多尼那老狐狸跟咱们主子如今也是面儿上的交情,我只怕。。。” 门值见了他忙躬身打千儿,郭谦问,“主子爷刚才可睡会儿了?” 那九听了便知道他出来时辰不短,“你先去回禀,我就在这儿等着。”郭谦应了进去。 一会儿里面出来个小太监,轻声唤副总管,那九跟着进去,皇帝没在又日新里,这会儿靠着引枕坐在暖阁明窗下,炕几上散着几本折子,人瞧着窗外檐角的铁马摇摆。 天儿好,风不大,摇来摆去的好一会儿才叮咚响一声,有新年大礼乐上编钟的激越。 郭谦平淡着一张脸,手里托着玳瑁雕牙漆盒出去,经过那九将棉布覆了上去。那九余光已经扫见上面锦帕带着血迹。 “你是佟六儿带进宫的?”皇帝本来想跟他绕绕圈子,可精力实在不济,便直接了当。 那九面带惶恐,“不敢瞒主子,奴才是大总管提拔,还认了干儿子。” “这么说他待你有恩?”皇帝咳嗽了几声,其实这时实在不该问话,御医要他休养,连折子都不能看。可朝会推得,有些事儿没办法推,必须马上问。 那九跟了皇帝这么久,知道怎么回复皇帝。其实他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反正听到皇帝耳朵里都一样。皇帝心里早认定他是为了大总管的位子。这么想也不为错。 “大总管待奴才有提拔之恩,万岁爷待奴才有知遇之恩。但奴才是主子的奴才,天地君亲师,奴才时刻谨记,主子才是奴才的天,奴才的头顶也只有这一片天。” 皇帝对那九的话嗤笑一声,没兴趣再问下去,“说说,你从何时怀疑他的?” 那九跪地道:“从查鲛人时奴才开始有些怀疑,大总管让奴才不要细查。等奴才去了刑部大牢,五个鲛人已经有两个不能讲话。奴才怕有隐情,便着人将其中一个下了假死药救了出来。” 皇帝“哦”了一声,“可查出什么来?” “先是不肯说,后来奴才用了些手段,才知道了些枝节。这是天大的事,奴才不敢相信,也怕大总管在里面另有苦衷,便暗中派人保护。” 那九挨了广禄一通臭骂,跟成安商议半天也没头绪,便去佟六儿那儿打探。佟六儿言之凿凿说有了把握,他半信半疑,便命人盯住佟六儿。 得知那边刑部楼侍郎跟佟六儿来来往往,他便知道有蹊跷,暗中留了一手,替换出一个鲛人来。。 只是那鲛人嘴硬的很,根本不吐口。他只好另找门路。 刚好黄大总管急于消匿痕迹,第二日非要更换甲板。他的人悄悄偷走一块更换下来的船板,仔细检查后发现,甲板事先涂了一层油脂。龙舟行到正午,日头晒的油脂融化,加上几颗樱桃核,混乱中贵妃便滑倒了。 那九再查黄总管,便牵出了乌林珠。 乌林珠从冷宫里递消息给黄池,让他想办法回头在太后跟前提起前皇后。乌林珠答应替他收拾二姑娘。 那九本来只想捏着佟六儿的把柄,救出二姑娘就好。谁知道这时皇帝瞧上了二姑娘,他们王爷要气疯了。 怡亲王瞪着那双绝代风华的美目,发誓要把亲哥哥的后宫搅个天翻地覆。 那九也觉得他这个皇帝主子确实有些过头,是不是真心喜欢二姑娘不知道,但这位万岁爷人寿不长是真真的。二姑娘跟了这位主子,做不做得了宠妃不好说,不出一年半载,肯定就是当朝太妃。 算来算去,只有乌林珠能让皇帝忙活起来。 兜兜转转的,就带着皇帝听了壁角。没想到这个壁角听下来,皇帝生生吐了血。 “朕现在只想知道,真正谋害先皇后的人是谁!”昨夜里听到的,至少证明一件事,先皇后之死的确另有隐情。“你去给朕查,速查!朕知道时日久远,有些难为你,你只管放手去查,这回甭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前朝显贵,朕都给你兜着!” ******** 抱歉,发晚了。大家帮我捉虫啊。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莅临 皇帝猛的咳嗽起来。 那九伏地磕头,“万岁爷,奴才不敢领旨啊。” 兹事体大。这笔账以前糊里糊涂的,兜在乌林珠身上很好,万岁爷也有个撒气的地方,如今一旦重查,一池子的陈泥烂渣就都要搅合上来。就怕查出来的真相更不堪。 皇帝御极多年,并非不知道旧案重提意思并不大。头一个,能不能查出来没把握,陈年旧事,当年的人还在不在都不好说,再则,水浑了难免有人趁机摸鱼,混淆视听,对国体朝政都不是好事。 可他不在乎。 他这辈子只有玉琦,如今要下去见她了,却连真正的凶手都没抓到,他怕无颜面对。 “你不用怕,朕升你做大总管,提领宫内一切事务。若查到什么不能的,朕来出面。”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那九一跃成了万千宫人的头领,粘杆处水涨船高,在青冥卫手里曾经铁桶一般的宫禁,如今添上了那九的权势,很快就会有新的气象。 素格提着食盒,里面是刚刚熬好的一碗参汤,往乾清宫来。太后听说皇帝夜里传了太医,自然不会拿它当小事。皇帝素日连太医都不肯见的,昨儿深夜开门禁传召就显得更为罕见。 她自己不好亲自去瞧,想来想去分派了素格送碗参汤,嘱咐她顺便打探消息。 素格自知道皇帝的打算后,能躲都躲了。这回被点了卯,便拉了玉荣一起走一趟。 她们当慈宁宫的差,进乾清门很顺当,谁知到了宫门却被拦住了。 门值打听的细,还问来的是哪位姑姑。一旁小太监听见慈宁宫来人,飞奔的跑了进去。 一会儿一个玉面长身的太监出来,笑呵呵跟玉荣和素格见礼道,“主子爷昨夜里没歇好,这会子正补觉,姑姑自管将东西交给小的,小的吩咐厨上温着,主子起来正好用。” 素格有些迟疑,这个太监面善,却仿佛没有打过交道。那边玉荣已经笑着答应了,“即交给郭谙达没有个不放心的,只是太后主子惦记万岁爷,着我们问一声,主子现在可好些了?” 郭谦掖手恭敬的回道,“主子这会儿吃了药歇了,瞧着咳嗽比昨儿好多了。早起说了,等明儿个好了就去给太后请安,请太后娘娘放心罢。” 有了回话差事就算办完了,玉荣拉着素格笑吟吟跟郭谦告别。素格一路回头,出了院子没人了跟玉荣道,“咱们刚到那会儿,里面太监还让人传粥膳的,你可听见?” 玉荣点头,“可见万岁爷好好的,不过是不想见人,你没见乾清宫侍卫比平日多了好几倍?昨夜只怕出了大事的,如今我是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你也别问。方才那个郭公公现在在御前说话最管用,都说了歇下了,没的咱惹他干嘛。” 素格觉得有道理,再说她也不想见皇帝,这么被人撵出来更好。两个人便回宫交差去了。太后听说没见到皇帝,有些失望,却也没再说什么。 二姑娘好打发,七爷却不能随意哄,所以七爷慌慌张张来瞧皇帝,皇帝吃了粥刚预备躺下,郭谦还是回禀了,皇帝叫他进来。 七爷听了些风声,想打听,见皇帝哥哥面上竟是金色,便只顾唏嘘,他对皇帝还是小时候的情分,他年纪小,皇帝待他总是和颜悦色,后来皇帝掌权也没亏待他,满朝里王爷贝勒多的是,能混个体面差事那才有体面,要这样的差事,须得上面开恩。 他陪着皇帝坐了一会儿,知趣的辞了出来,找那九去了。 皇帝直睡到了下半晌才起来,漱完口洗了把脸,郭谦奉上参茶喝了,将太后跟皇后宫里着人来瞧的话回了,皇帝听说是素格来了,自己睡了没见着,颇有些遗憾。 郭谦这才回正事,“主子,圆明园的老祖宗刚刚进了宫,来瞧主子睡了,不让打扰,在偏殿等着呢。” 皇帝一下子没听清,愕然道,“你说谁?”等听真了心里也先有了数,“太皇太后是发了誓再不管事儿的,这回必定是为了。。。换套衣裳,朕过去见她。” 郭谦一面给他换上常服,往腰间系玉带,再挂上七事,挺琐碎的事在他手上一会儿之间全打理妥当了。他安慰道,“主子别急,老祖宗没摆凤鸾,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不让人知道。” 这么说,太皇太后是知道厉害的。皇帝心里略微有了底,老祖宗出了名的不好说话,但瞧这样子是打商量来的。 太皇太后当年不待见太妃,一力主张迎娶太后为正位。先帝为了这个跟太皇太后闹了脾气。 先帝冲龄登基,孤儿寡母的,江山坐下来不容易。太皇太后是个刚毅的人,朝里那些辅政大臣被她左拉右打,软硬兼施,也都没脾气。在太皇太后的手中,楞是没出一个权臣。先帝十二岁时,顺利的亲了政。 这样的母子感情,却因为太妃起了嫌隙。 太皇太后对太妃也没别的,就是瞧不上她跟皇帝说话的样子。老祖宗一辈子瞧的人多,最不喜欢的就是女孩子不识大体,妖妖娆娆的没个正形。 太妃那时没嫁人,家里出身也不低,她額涅就劝她,就为着老一辈有偏心,这宫是万万不能进。 太妃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太皇太后瞧不上,就算进了宫,皇帝再宠,最后还是不会有个好结果。便听了家里的安排,嫁了一个清俊雅士。那人家里几代读书人,门第上配的上,不算高嫁,却也不差。 皇帝最后拗不过太皇太后,眼睁睁瞧着太妃成了人妇。他娶了太后,却为了太妃始终跟太后不亲近,总觉得是鸠占鹊巢。先帝把心思放在朝政上,国库底子薄,要有作为很难,就这么捉襟见肘的维持着。 国事在先帝的励精图治下慢慢有了起色,太皇太后十分满意,只是先帝子嗣不足,正要大选秀女,充实后宫,结果这时候传来消息,太妃的良人病死了。 ********** 还有一章,晚一点发,各位体谅哈。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祖孙 皇帝上回婚事上听了太皇太后的话,这回只是要迎个嫔妃,自己就做了主。 人进了宫,太皇太后才知道。 老祖宗做了这么多年祖宗,行事早有自己的规矩,皇帝这回竟然将一个寡妇接进后宫,当时就气的病了。 先帝不顾风言风语,执意留下太妃,这回他不肯再做让步,掌了大位的天子,乾纲独断,不再是小儿被拨弄了。太皇太后也下了狠心,先帝出宫巡查时将太妃召到宫里,本来意思赏顿板子,皇帝回来再怎样也没法子。可是却得知太妃有了身孕,太皇太后容不下太妃,却得容下自己的亲孙子。 长叹一声只好作罢,先帝还没回宫,就搬去圆明园,说是再不管后宫的事儿了。先帝去请了两回请不回来,只得作罢。但每年大年节,和太皇太后的千秋,都要带着儿子去磕头。 论起来,太皇太后对皇帝始终是另眼看待。皇帝还是太子时,常去园子里陪太皇太后,送些时令果子和玩意儿。太皇太后对广禄也好,只是中间隔着个太妃,见的就不那么勤了。 偏殿幽深,大柱子雕了盘龙,吞云吐雾的盘旋向上。太皇太后举着头,在瞧藻井上大朵的牡丹祥云。 “皇祖母来了,孙儿才知道,您千万别怪罪。”皇帝进去叫了一声,便行了大礼。 太皇太后调转身子,俯视着跪地磕头的皇帝。 等皇帝磕第二个头时,她已经走到跟前,拉了允宁起身。“好孩子,被跪了,地上凉。听说你身子不好?” 允宁搀着太皇太后的胳膊,送到临窗的明炕前,迎着太皇太后关心的目光,心里一暖。 “皇祖母别听他们瞎传,孙儿好着呢。就是这几日批折子晚了些,夜里风凉,咳嗽几声,他们就到处嚷嚷。” “他们尽心是本分,要是不操心,才是该打的。皇祖母瞧你脸色不大好,这政事啊,总是没完没了,没个尽头,做皇帝的,一辈子跟他们打交道,日子长着呢,你别学你皇阿玛,呕心沥血也要分个轻重,他就是心里着急了些,撇下你跟这么大个国家。。。。如今大夏的担子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要学着自己分解。” 皇帝头回听太皇太后提到他阿玛,心里颇不是滋味。太皇太后送走先帝时,头发还没白呢。 先帝那会儿内忧外患的,本就不易。太皇太后一怒之下避到园子里,他失了一大助力,也是先帝年纪轻轻就走了的一个原因。 太皇太后最后也省悟到了,只是已经太晚了。这也是她心头的一大痛。 所以如今瞧见皇帝,勾起心里隐痛,又见孙子瘦的脱了形儿,知道日子也不好过,愿意多说几句。 皇帝应着,不愿再说这些,便问,“孙儿也想念老祖宗,只是不得闲。前儿见他们新做的点心,里面放了芋头粉,不太甜,又好嚼动,孙儿让他们送了些过园子,老祖宗吃了觉得怎样?” 太皇太后微笑,“是好东西。你知道我爱这些,不过不敢吃多,还让园子里学着做,究竟做不出御膳房的味儿。” 皇帝睡了一觉,身上觉得暖了些,跟皇祖母坐在这里说些家常,竟有许久没有过的轻松。 太皇太后卸了担子很久,人也不再像以前,有了老人的随和,见到孙子也高兴,十足一个慈祥的老祖母。 皇帝跟太后也是一对患难母子。不过太后跟他多是说的朝堂大事,这些年来太后的性子越来越烈,在后宫说一不二,跟皇帝反倒不似前些年相依为命的贴心。 今日突然有机会跟太皇太后这样促膝说闲话,竟是难得的一种乐趣,皇帝生出几分孺慕之心。 太皇太后闭关多年,今日移驾回来,自然不是为了来瞧孙子,聊闲话的。几句闲话过后,还是把话拉回正题。 “宁哥儿,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而来。皇祖母也不瞒你,贵妃出事那日,我就觉出不对,让人打听,说是你把小珠子放了出来。” 小珠子,满宫里,只有太皇太后一个人这么叫乌林珠。 皇帝不愿面对的还是来了。 他低头沉默着,就是因为推了围墙,才失去了自己的一双阿哥。 太皇太后说的艰难,这些话她琢磨了很久,皇帝是她的孙儿,乌林珠是她的孙女,这些年她惟一插手的婚事,最后却造就了一对怨偶。 “小珠子当年一眼就瞧上了你,跟我闹,非要嫁给你。”太皇太后叹气道,“我原是不乐意的。我这辈子经历了的,不想你们再经历,生在皇家,能善了的不多。她是我最疼的孙女,说起来,我搬去园子后,就是她陪着我。我眼瞧着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稚童慢慢长大,她那么聪明,我实在舍不得她受委屈。” 乌林珠是他们钮祜禄氏的掌上珠,自然舍不得她屈尊降贵的做妾。 本来乌林珠可以在京城的贵胄才俊里随便挑拣,太皇太后甚至希望她找一个没有家世的。权力固然炫目,可也太灼人。她只愿这个孙女平安一世。 但乌林珠毕竟流着钮祜禄氏的血。她还有一个号称大夏战神的阿玛。 “她一心要跟你,哪怕只做你的侧福晋。” 皇帝听不下去了,愤然道,“孙儿也给了她尊荣,玉琦走了,孙儿身边并没有相知的人,她要是真心待孙儿,孙儿自然会让她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皇祖母您瞧见了,她是怎么对玉琦的!” 这是皇帝的逆鳞,当时得知小珠子算计玉琦,她扼腕叹息。再聪慧的女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纠缠。 太皇太后艰难的开口道,“为着这个,我也无颜跟你求情。你囚禁了小珠子,她,她那样的年纪,就活生生的困在冷宫里,我也认可了,毕竟她做了错事。”说到这儿,泪水纵横。 “只是如今知道她是蒙冤的,我便睡不着了。这几年,她也为她的错付出了代价。宁哥儿,你答应皇祖母,原谅了她,可好不好?” ******* 抱歉,发的晚了点。五一大假,宝宝们你们出去玩了吗?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余情 太皇太后的心思简单的可怜。 先前孙女欠了命债,自己虽是他们的老祖宗,却也不能替最疼的孙女求情。眼瞧着孩子被关在笼子里好几年,如今好歹有了说辞,这个口再难开,腆着老脸也得来。 “老祖宗,这回又添上了两条皇子的人命!您替孙儿想,孙儿若是这样都放过,将来怎么有脸面对列祖列宗?”皇帝痛苦极了,他本来立誓此生囚禁乌林珠,却因为太后梦魇放她出来,他已是十分后悔。如若当初自己再坚持一些,乌林珠也成不了魔。 太皇太后无法,垂目长叹一声,“皇帝恨她至此,我也没话说。如今我老了,倒越发信因果轮回。神佛说报应不爽,我只问一句,皇帝午夜梦回时,想起我那小珠子可否亏心?” 这话很是犀利,皇帝自大权在握后,没有人敢如此跟他说话。 太皇太后知道今日之见关系到乌林珠的生死,话再难听,也得咬牙说出来。她若不说,乌林珠的委屈便永远堕入黄泉,后辈儿们提起先悫惠皇贵妃只知道那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乌林珠是被我宠的骄纵了些,但皇帝想想,她待你可有半点私心?她阿玛要带广禄出征,她拿了白绫回府里,威胁载敦,只要载敦带了广禄出德胜门,她就一脖子吊上去,逼得载敦跟广禄食言;当年但凡有人在前朝对你有微词,都是她来出面,若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便使出百般手段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她跋扈刁钻的名声,大半都是为了这个来的,皇祖母说的可对?” 太皇太后说的极慢极沉重。大凡一件事,站在不同角度,瞧见的风貌总是不同。皇帝痛恨乌林珠阴狠,毒杀前皇后,站在钮祜禄氏一族立场,岂不也都为乌林珠叫屈? 为了允宁乌林珠不惜走险弄权,哪怕手段下作,让人不齿。允宁君临天下后,后位空悬,却一直不给乌林珠中宫的名份,认真计较起来,乌林珠倾尽全族之力,回报又是什么?钮祜禄氏在新帝的朝中,并无立足之地,拥立之功因乌林珠而全盘抹杀,自载敦死后,钮祜禄氏已经淡出朝堂,后代子侄未有一人出将入相。 皇帝不自在起来,这些话他驳不倒,明面上乌林珠最大的罪状是谋害先皇后,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藏在肚中不能与人道的,那就是钮祜禄氏权势太盛,前面已经出了一位太皇太后,乌林珠再为后,他难免有吕雉【汉高祖皇后】之忧。 太皇太后眼里含泪,钮祜禄氏败落之后,后辈儿们曾哭求她出面,再振族威。她面对子侄后代的凋零,未置一词。 “皇帝呀,你尊我一声老祖宗,我自忖也是担得起的。这些年,我无愧那拉氏的祖先。你今儿当着我说句心里话,有没有一分愧对钮祜禄氏?” 甭说载敦为大夏南征北战,立下煌煌功劳,就是允宁的皇位,当年也是因钮祜禄氏才得来的。 “乌林珠当了替罪羊,这几年落了个生不如死下场,大约也够赎罪的了。皇祖母多说一句,她的恨不比你少!皇帝再想想,若她不被人构陷,后面的事也未必会发生。” 皇帝一凛。 若果当年乌林珠谋害玉琦不成,玉琦便死不了,玉琦无事,他也不会狠心圈禁乌林珠。乌林珠若未被圈禁,也没被人下了绝子药,也不会变得这么丧心病狂。 只是世间哪有这么多如果。 太皇太后这些年虽在园子里颐养,察觉人心的功力并未消减。皇帝微微的动摇,她立刻察觉到了,接着说了下去,“今日我只问你,当年我要你答应我的,如今可还算数?” 求娶乌林珠时,太皇太后未雨绸缪的问他,若乌林珠将来犯下不赦之罪,可肯瞧在今日为了他屈尊做侧福晋的情分,原谅她? 太皇太后深知乌林珠性子刚烈,将来太子登了大位,两人难免会有冲撞,太子是个万事都记在心里的,到了那时,谁能保乌林珠周全? 皇帝自然记得,当日自己信誓旦旦的答应了要保乌林珠周全。是以,即便坐实了乌林珠谋害玉琦,他也只是圈禁了她。太后屡次三番追问,他都搪塞了事,没提起过这个许诺。 他猛的一阵咳嗽,喉头有甜腥的味道。 就是这一瞬,他灰心极了。 自感去日无多时,他竟也听进去了老祖宗的一言半句。他的脑海里涌出乌林珠初嫁时娇媚含情的脸,替他出手杀伐时决然无情的脸,再后来,两人间此生不复相见的恨意,再再后来,墙倒后她抱着他腿哽咽喊冤叫屈的苍凉。 世间最难解开是一个情字。或者他跟乌林珠注定此生彼此亏欠。 还有昨夜漫天雨箭里乌林珠拔刀相向的一瞬。 她那时狂躁愤怒得无以复加,他以为那时她已经疯魔了,她裹刀刺来时他毫无防备,几乎认定自己会命丧当时。后来刀刃仅入肤三分,他只觉得一点微凉。那九夺刃之后,乌林珠瘫在地上,血迹模糊的脸上向他投来的那悲愤绝望一瞥。 “老祖宗。”皇帝头疼欲裂。身上一阵凉一阵热,无力道,“孙儿没想违背承诺。” 太皇太后点点头,趁热打铁,“我知道你惦记你的嫡福晋,皇祖母还是那句话,冤有头债有主。” 皇帝听出话中有异,不由抬头期待问道,“皇祖母,您知道是谁害了玉琦吗?” 太皇太后凝望着外面不再炙热的光影,沉默半晌,摇头道,“皇祖母不知道。。。。皇帝啊,你做主子掌握天下,未必万事要尽知,人这一辈子,大半都是身不由己。” 太皇太后起身往直棂门去,她身形高大,有着草原女人的肩膀,挡住了大半光亮。皇帝若有所思,心中惴惴,陷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祖孙俩言尽于此,都已是疲惫至极。 太皇太后踌躇了多半会儿,没有再回头,“那我就等着你把小珠子给我送来。” ******* 还有一章,大家先看着,小西这就去码字,不知道能不能赶在12点前。要是不行,明天起来再看哦。放假码字,要了亲命了!求一波收藏,月票推荐票,谢谢啦!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传言 临出殿门,太皇太后又道,“我答应你,这辈子她跟着我,永不出园子,她身边的人我也都会换掉。日后皇祖母大归之日,你让她落发做姑子去吧,替我守一辈子灵也算得了正果。” 她能替乌林珠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至于自己驾鹤西去后,皇帝容不容乌林珠为自己守灵,她也顾不了了。 能用皇帝残留的一点情分留住乌林珠的一条性命,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 太皇太后站在门廊下,打量着阔大的月台上一成不变的日晷和嘉量,它们在无边的金芒里威严的不可方物。她知道一会儿之后,背后的正大光明匾额会沦陷在最后的日色里,照亮的仅一个明字。 生在天家,谁不是把魂灵抛出去,残缺不全的活着?她悔不当初。方正光明,在这皇城里是最难得的品行了。 当年乌林珠为了情字赴汤蹈火,最后活得面目全非。若她当时坚持不肯允婚,哪怕乌林珠恨她一辈子,总比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活着强。或者,若她早点知道乌林珠的企图,自然会断了她的念头,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可那个人,却暗地纵容着,一步步推着乌林珠走向深渊。 乌林珠的确是罪孽深重,那么,那个人呢? 时至今日,她都还得替那个人保全颜面。 为了天家尊严和大夏社稷,即使她得知是那个人所为,也只得让皇帝囚了乌林珠。皇帝当时还没站稳脚跟,大夏经不起风雨。 为了江山,她忍痛将乌林珠填了进去,这次不能再有第二次。有些脓疮,到了时候该破就破吧。她一个老婆子,管不了许多了。 太皇太后走了,皇帝跟着出来,踉踉跄跄。 他心里不是没有猜测过,从乌林珠说玉琦之死另有隐情开始,他隐隐约约的怀疑过,却都被自己推倒。 太皇太后的欲言又止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也欺骗不了自己了。能让太皇太后讳言,为之遮掩真相的人,满宫里还能有谁?! 扶着楠木龙柱,他触碰到云纹里若隐若现的龙爪。代表天之子的金龙长着五爪,亲王身上的龙却是四爪。 一分一分一寸一寸的抚摸过去,他这辈子,就为了这多出来的一只龙爪而活。 当初的兴奋跟喜悦早就麻木,站在乾清宫高高的门槛上,风扬起他的袍角。他觉得,他就是这座宏伟壮阔的宫殿中囚禁的一个孤家寡人。 这个认识让他愈发心灰意冷。 举目遥望,紫禁城之上天色寥阔。日头斜挂半空,穹顶还亮堂着,天际已经涌起沉沉暮霭。是好的天气,可他却觉得气儿越来越短促,大叫一声郭谦,就见天地在眼前旋转起来。 皇帝病倒了,御极以来,还从来没有过连着几日不早朝的情况。 太后去了几次,都被拦住了。皇帝一直在睡觉。这是极罕见的。太后终于觉着不对,带人硬闯了一回,瞧见皇帝在明黄色的寝帐里睡得昏昏沉沉。 太后坐在龙榻前,拉着皇帝的手叫传御医。 御医就候在围房,听到传唤立时就来了。太后听到的禀告跟之前的一样,皇帝只是劳累过度,引发肺热咳嗽,进了夏天自然就好起来了。 太后走后不久皇帝就醒了,知道太后来过后默了片刻,咳出一口血。 乌林珠出事,素格的差事一下子省去了一半——原定的祈福取消了。白日不用再去念经,只要夜里当好值就行,对素格这样贪睡的姑娘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皇帝病了的消息显然令太后担心,夜里更加睡不好,以前隔几日才来一次的梦魇,如今发作的越来越勤了,素格几乎要值整夜,太后离不开她,只有她在,太后才能安心睡一会儿。 素格跟玉荣嘀咕,太后这怕是深信了明心的话,真将她当作能辟邪的法器了。其实素格一点没觉得自己能做什么。玉荣就悄悄问,太后梦魇时都说什么话,素格想了想,好像都是玉琦。 玉荣听了心事重重。问素格可听到传言。 宫规对宫人传谣言管得十分紧,精奇嬷嬷这些日子好像无处不在,听见有人多嘴就严罚。敬事房调动的也频繁起来,各宫里都在换人,据说但凡家世有疑问,还有好私底下议论主子的,都被传到慎刑司问话,说不清楚的就回不来了。 就算这样,宫里还是传言满天飞。 素格如今倒也不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但她结交的人有限,并没有听到什么。 玉荣附在她耳朵上说,先皇后的魂灵不肯转世,回到宫里找仇人来了。 素格道胡说八道,找仇人怎么成日在慈宁宫转悠?她说完了拿眼睛直直的瞅玉荣,玉荣同样瞪大眼睛频频点头。 两个人面面相觑,后脊背冰凉。她们跟了太后这么久,却越来越不敢打保票这事绝对跟慈宁宫无关。 “先皇后到底怎么,,,过去的?”素格哆哆嗦嗦,两个人此刻在塌塌里,却挤着头咬耳朵。 玉荣也是进宫后听来的。先皇后怀了身子,胎却坐不住,总是见红,是以日日要服保胎药。据说药不大对,到生产时人就不行了,出了好多血,孩子也没落地。 “那时宫里不让说,但都知道是先悫惠皇贵妃下的手,药里换了一味,所以越服用身子越差,到生产时便是鬼门关。” 素格念了句阿弥陀佛,她陪着乌林珠念了七日经,瞧着皇贵妃不像坏人,笑起来也和气的很。 玉荣便道她中了蛊,“董谙达特意嘱咐你别瞧她眼睛,你可是瞧了?别是你已经中了她的蛊,所以才觉得她好。” 素格想想怕是有可能,“不过现在不见她,也没觉得怎样。”说是这么说,两人都有些害怕,约好第二日去宝华殿给自己求一个桃木牌。 “如今都说你命格硬,只有你能克住先皇后。”玉荣带着不解,仰慕的看她,问素格如今都愿意跟你一道当差,你没觉察? ******* 终于码完了。晚了半小时。惭愧。明早看吧。诸位晚安。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吃冰 素格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怪不得她现在指使人都跑的快,没事也要凑过来替她做点绣活,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说是不是连大黄总管也信了,现在他见了我可是十分客气,倒像我才是总管似的。” 玉荣道你才知道,素格忙双手合十祷告,不停啐道,“别明儿个再传出我是皇后的命格来,这样的传言你也肯信,生生的是要我的命呢!” 玉荣不以为然,伺候人您不行,做主子狐假虎威是个人都会。 当差的时候又到了,素格往慈宁宫去,宫墙顶这时候能瞧见天色渐晚时云气的变幻,老爷儿纵身沉到山后头,只在云头后留下一大片灿亮的余晖,一日里这个时候的宫殿甬道分外清亮,也最好看。但夜色终是降临了,云色从里到外黯淡下去,最后跟蔓延无边的蓝一起纠缠成为说不清的黑蓝。 殿内的灯先亮起来,很快檐底下的灯依次点亮,日日如此,连前后顺序都不差分毫。 太后怏怏的靠着引枕,人睡不好时精神跟脾气都不好,见了她也没笑模样,伸手抓着炕桌上的冰吃,嘴里嚼出惊天的响动。 松龄还站在一旁,火镰火绒都没动,显然今晚的烟还没敬。以往定了点的,如今没了准时辰,松龄的差事便不算完,就得一直候着。 “主子少吃些冰,春日里瞧着暖和了,其实入了夜寒气未散。”素格上前从松龄手里接过烟杆,示意她先下去。她跟松龄学的敬烟,有她在,松龄不用苦等。 松龄感激的点头,悄悄去了。 慈宁宫如今的差事不好当,太后脾气越来越大,喜怒不定,前几日从乾清宫回来大动肝火,一个小宫女取冰盏子时碰出动静,太后立时命人打了二十板子,丢在安乐堂去,如今不知死活。 连松龄都得了几回不是。 现在只有素格能劝几句,她一到,太后就不怎么骂人了,温顺了许多。就像小孩子一见了奶妈子,闻到身上的味儿,就能入睡。 素格也不知怎么就有这个机缘。不过既然能替大家伙挡灾,她也愿意多伺候。 太后果然听她的,挥手让撤了冰。茫然道,“如今也不知怎么的,就愿意吃几口冰。除了它,别的什么都不舒衬。” 素格循循道,“主子愿意吃就吃,只别多,奴才瞧着如今叫冰的时候越来越多,那东西到底伤人,就是大夏天儿的,也不敢由着性子,主子这不是活成孩子了?听说晚膳也没吃多少,要不奴才让他们熬些山药粥,饿了进一点,肚里暖和了睡的就好了。” 太后由她做主,话也不想多说,只让她吩咐完了就回来。 门上小宫女探头,素格轻手轻脚出来,原来是皇后来了。 素格忙进来回禀,“皇后主子瞧您来了。”扶了太后坐起来。 那边已经打帘子进来了,素格从皇后禁足也再没见过她,瞧上去皇后的脸色不错。 “给皇額涅请安。奴才知道您身子不舒坦,今儿个皇帝解了我们的禁足,便想来瞧瞧。幸好还没歇下。” 太后恹恹的点点头,“难忘你想着。” 皇后也是几日没见太后,这时见了像老了好几岁。伸手取了一条秋香色抹额来,“知道您不好,奴才也不能来瞧,想着只怕是遇了风,便动手绣了一条,您瞧瞧这宽松可合适?” 素格忙接过来,伺候给太后戴上。果然圈围子刚刚好。 太后戴上了连连夸她,“这后宫也就是你真孝顺,我才想着的,只是懒得让她们翻找。” 皇后抿嘴一笑,怅然道,“贵妃她们心里也都有您,只是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连奴才也头回被禁足,可惜了那一双没落地的孩子。” 太后皱着眉头,提起这事脑袋就疼,“过去了就不提了,我瞧着也是她福薄。” 抬眼细打量皇后,问道,“你也有着身子,自己该注意着,夜里有风,就不该出来。如今也快两个月了吧?可让御医常问脉?” 皇后光风霁月的一笑,“他们比奴才还经心的,隔日就来请脉。都说前头三个月里要留神,只怕坐不住胎,奴才倒能吃能睡的,还胖了不少。禁了几日足,才知道能走动有多好。” 太后垂目不语,过了会儿道,“皇帝是在气头上才驳了你面子。他是伤心过了头,这几日也不好。你们夫妻同心,不要往心里去才好。” 皇后笑盈盈道,“奴才省的。贵妃的胎没了,奴才这一个一定要生下来。不然愧对列祖列宗。” 太后嗯了声又道,“气色果真好,倒比之前更好了。你们小孩子不知道,头一胎一定要留神,要是坐不住,以后也难保住。” 素格如今听话也开始听音,婆媳俩你来我往的虽然热闹,可听不出真心实意来。这更坚定了她要出宫的念头。她以后要嫁人,门第高不高不打紧,总要过出烟火气的日子来,她要怀孩子,可不是单为着列祖列宗。 猛就听皇后提到自己,“听说如今素丫头伺候皇額涅最称心,奴才就说她是个好的。”目光转向素格,见她挂着自己赏的佛头珠,满意的点头,“皇額涅跟前需要什么,你多尽心,不要让皇額涅操心,有什么找我去。” 素格忙应是。又问她爱吃什么,素格想想答道,“太后主子别的都不想,就爱嚼冰。只是内务府送来的留不住,放会子就成汤了。” 太后近来用冰次数越来越多,内务府一天不论时辰的送,嘴里不说,心里也抱怨。再说送的少了,不够太后嚼头,送多了,这个天气化的也快。 太后不管这些,要用的时候见冰不够硬就不高兴,嘟囔几回了。两边都抱怨,她也头疼。 皇后立时心领神会,一头琢磨一头道,“这几年万岁爷怕冷,那东西用的不多,就没遣造办处置办。又都嫌笨重,得四人抬才能挪动,所以能赏人的都赏人了。现下宫里只留了两台,还都是前几年剩下的。现下马上要也不能够。”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比狠 “我宫里原留了一台,另一台在乾清宫里。我宫里的小一些,倒是够用。回头就让人抬来。”扭头夸起素格来,“还是素丫头用心,太后病着想不到,你就该提醒着。” 素格一听高兴极了,这么着便解决了,内务府也不为难,太后也不用闹脾气。 她知道那东西叫冰鉴,拿铜堆出来的,夏日里面放了冰,镇些果子甜碗儿极方便。问过内务府的人,他们只推早不知道丢哪儿了,其实这东西都有账册,怎会不知下落,不过是怕跟乾清宫景仁宫打交道。 内务府有内务府的难处,这东西太后开口还好说,可太后哪管那些个,她想不起来,谁也没有天大的胆子跟皇帝打秋风。宫里如今的情势,谁也不愿出头。 皇后冰雪聪明,一听就知道原委,再说,太后吃冰她是最乐意见的。 说完了事告辞,素格送出来,在廊下说体己话。 皇后出了内殿脸色顿时肃杀起来。“素丫头,在里面没受委屈吧?” 素格忙摇头,这事连皇后都被牵连的禁了足,要怪只能怪那个始作俑者。“主子才受了大委屈,奴才出来后一直脱不开身,没得机会瞧主子去。。。不过方才在灯下瞧主子容光焕发,想必肚里的哥儿争气,没闹腾,将来也是个孝顺的。” 女人有孕头三月害喜,厉害起来饭都吃不下,吃了就吐。皇后并不像是受了折腾的样子。 皇后笑笑,“盼着我不好的人多了,我偏要将养的白白胖胖,气一气他们。”说完也不管素格明白不明白,嘱咐道,“你只管当差,别惦记我。有事儿让海若知会一声。冰鉴抬来了你用心些,太后用冰讲究干净,别过旁人的手。” 一头说,一头伸手替素格理了理领子上挂的佛头珠子,“天儿热起来了,蠓虫多,这个别忘了每天戴。” 素格见她要走,犹豫一会儿追了上来,嗫嚅道,“奴才有个事儿想问问主子。” 皇后眼里微露诧异,知道是不好让人知道的事,便携着她到了庭中,四顾无人道,你说。 素格使劲鼓足勇气,这个时候再装害臊就再没机会了。 “主子,,,您是知道奴才的,奴才不想,,,永远留在宫里。” 皇后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事她先前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素格,后来游春出了事,想着皇帝这下指定是顾不上的,就没放心上。 “放心,只要太后一直病着,万岁爷就开不了这个口。总归进位要颁懿旨的,总绕不过我去。果然到了那个时候,我总能帮你拖一拖。” 皇后说着,冲她眨眨眼。素格知道皇帝身子骨不大好,皇后的意思,拖到皇帝自顾不暇,自然就没了那份心情。 素格听了觉得有道理。她是个自己能说服自己的。于是放下一颗心高高兴兴回去伺候太后睡觉了。 海若扶着皇后上了肩舆,一行人沿着幽暗的甬道回景仁宫。离的慈宁宫远了,她才道,“素姑娘这份心志倒让人敬服。宫里女子难得有个不巴望圣恩,不想往上爬的。主子您瞧着,她是真心的吗?” 皇后扶额道,“打小她是个闷葫芦,有什么也不肯说出来,心里主意拿的却稳。虽是个庶女,心机眼界儿都有,我瞧着比宁嫔强许多。我只是奇怪,这事她是从哪儿听来的?” 海若点头,素格跟人总是淡淡的,处久了却让人很舒服。她倒是喜欢素格的性子。又听皇后问,想想道,“兴许是御前哪个太监得了消息,提前巴结来的?” 皇后长呼一口气,缓缓道,“那样也罢了。我担心是。。不过,要真是那样,倒也是好事。”她心里笃定了是广禄。若是广禄,肯费心指点素格,那他们两个的传言只怕有说道。无风不起浪。广禄是个不好拿捏的,他有这个心思,不更好吗? 海若不知道她主子想到了什么,不敢多问。其实宫女进位分,并不都指着懿旨。若是哪日皇帝一时兴起,直接记名也不是不可能。到了那个时候,谁说都没用,素格到底也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她犹豫要不要提醒她主子,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皇后精明的那样,又有什么是她想不到的?既然她黑白不提,自然是不想多生枝节。 停了会儿她想起来笑道,“那冰鉴等了这许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以后多送些冰去,那药可以加些份量了。” 皇后摇头,“回头跟内务府打个招呼,太后用冰必须现取,每回不能取多。” 海若有些不明白,抬头去瞧她主子,皇后点拨她道,“那东西外面放多了容易让人察觉。不过份量倒可以加了。果然是好东西啊,沾上了就离不了了。。。。你没瞧见,她今儿个见我多失望。” 海若恨道,“奴才都瞧出来了。她以为给主子灌了那么久的药,这会子哪还能坐住胎。依着她的算计,这会儿主子该跟先皇后一样,腹疼不止,人也该消瘦的没样子才对。说起来都是她的亲孙子,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皇后冷笑道,“乌林珠这么一闹,咱们刚好抽手专心对付她。她不是要算计我吗?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算计谁?!如今咱们天时地利都有了,我也算要苦熬出头了。” 海若连连点头,“主子隐忍了这些年,这份苦可不能忘。如今终是等到了他们母子互疑的局面。奴才瞧着都开心。” 她跟着皇后这趟去探病,倒不如说是炫耀去了。 从发觉坐胎药有问题开始,她跟她主子日夜提心吊胆。既要避人耳目,又要跟仇人面对面周旋,一点点纰漏都不能有。主子有这样的家世,反倒要遭这些罪,白日里高高在上的一国皇后,背地里活得多艰难呐。 现在她们主子挺着肚子到慈宁宫转悠,慈宁宫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终是守得云开,等到了霁月澄明,也不枉了景仁宫这些年来的藏愚守拙。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梦醒 “奴才听说,那位如今已是心力交瘁,听说去了几回乾清宫,主子爷都没见她。” 皇后瞧着眼前堆积浓厚的夜色,慢慢道,“要说当年,先皇后也没碍着她的眼,她怎么非要除之而后快呢?” 海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奴才知道世间有一种人,就是喜欢让人不舒衬,别人快活了她就不得劲儿,偏还要在外面镀上一副菩萨心肠。比起来奴才倒服那位主儿,活得敞亮,做起恶来也不藏着掖着,只是活的太过凄惨了些。” 皇后知道她说的是乌林珠。女人命运的好坏,大都是跟嫁的男人有关。爱错了又不愿回头的,大抵会落个丢盔弃甲,最后用余生舔伤口的下场,实在是不值得。 皇后左手抚上右手镶满米珠和宝石的护甲,轻轻摩挲。 她也曾有过满腹柔情,只是很早就在这深宫里磨没了。 当年她嫁给允宁时,也是一眼就将他放进了心里,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生的又是那样澹然,眉目间藏着一泓海子。她也如乌林珠一样疯魔的喜欢上自己的夫君。 皇帝待她始终淡淡的,瞧着她时也是空远的。她用尽气力,始终都靠不近,那会儿她也很伤心。 多尼家出了她这个皇后,更是热火烹油般的富贵熏天,外人都眼热。但阿玛有回忽然跟她叹气,说没有退路了。满门三四百口子人,一旦出事,一个都活不了。 她打小就活在那个府里,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是她的根。夜里梦到全没了,人都赶去菜市口了,府里空荡荡的,杂草丛生屋舍凋零。 她才惊醒过来。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有代价的。她不能为了喜欢,搭上阿玛額涅跟一大家子。他们是她的依仗,也是她活着的意义。就是想想阿玛被砍头,全家流放宁古塔,她就喘不过气来。 既然给不起,就不要了。乌林珠出事后,她更是觉得自己做对了,乌林珠为了这份喜欢搭上了一辈子,若当初自己固执下去,不过会是又一个乌林珠。 皇帝呢,如今想想,似乎从来都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呢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可以把影子封存起来,慢慢的就忘了它的存在。 不值得。 可是值得不值得的,反正大多数人生下来时路已经决定了,由不得自己选。当世上所有人都爱惜自己羽毛时,那只浴火的鸟,反而让每个人在心底膜拜。 她远远的去瞧过乌林珠一回,活得那样神仙般的人,却就是想不开。她有一大家子要照料,还要为将来博一个长长久久,皇帝呢,就跟那影子一样,扔在脚后跟了。 海若的话逗的皇后噗嗤一笑,“可不真跟你说的一样,竟是戴了个菩萨壳儿活到现在的,咱的帮帮她,卸了她的壳儿”。 海若响亮的学着太监油嘴滑舌的应了一声,“得嘞,都安排妥当了,擎好儿吧您呐。” 佟六儿浑浑噩噩的醒了,稍一动,浑身上下疼的要命。嘴里渴,连声叫人。四周空空的,没有回音。 他睁眼瞧,是自己的大值房里,躺在一张长藤椅上,身上还盖着薄被。 敬事房这群偷懒的奴才,他不在,又都聚哪里唠闲篇儿去了。 外面日头刚下去,满世界只留下四野最后一线光芒。屋子里已经黑了,他又骂了一声,天都这个时辰了,竟还没有掌灯。 佟六儿再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敬事房从来都人来人往,差事从早到晚分派不完。现在这样的寂静不正常,佟六儿忽然生出了一丝恐惧。静了会儿,慢慢适应了黑暗,他掀掉搭在身上的金丝金被,摸索着起来要找水喝。 晃眼间一个黑影从眼前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凝神望去,其实黑影并没动,立在他的青石鱼缸处,就着微薄的天光瞧鱼呢。 “是谁在那儿?”佟六儿暴喝一声。不过他以为的怒声,其实十分微弱。 那人动了动,嘘了一声。然后又瞧了眼鱼儿,恋恋不舍的往他这里走过来。 “是我,干爸爸。” 佟六儿听了一声,松了口气。刚要说话,那九已经殷勤的过来,重将他塞回藤椅里。轻手轻脚给他盖上锦被,“您要什么吱一声,儿子给您弄去。” 熟稔的走到桌边,打了火镰子点上灯,从桌上白瓷茶壶里倒了盏茶,拿了过来,伺候到佟六儿手里。 屋里有了灯,人就有了影子,投到墙上巨大的没了人形。 佟六儿昏睡了三昼夜,太医奉了圣命,尽心尽力才让他缓了过来。其实他身上的伤倒不很重,只失血过多,那夜若那九们再晚点动手,佟六儿就没命回来了。 瞧着身上簇新的总管衣裳,佟六儿觉着哪里不对,又想不起来。 这两日吃的都是养精蓄锐的药,睡的太沉,醒来后还是蒙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九下午得了他快醒的信儿,后蹬儿就来的。愣等到天黑,他干爸爸才醒转,醒来却仿佛没事人一样。 “干爸爸可是做了个噩梦?”那九嘴角含着笑,直直瞧向佟六儿。 佟六儿霎霎眼,脸上僵着,像个傀儡。 他这会儿只觉得有事儿发生了,可脑袋晕乎,身上不听使唤。他想问那九这是怎么了,又觉得有失身份。他在那九跟前永远都是老谋深算的总管。 那九提到梦,他仿佛记起点什么来,可往深再想,就又想不出来了。于是含混着转了话题道,“是做梦了。万岁爷这会儿在哪儿呢,跟前谁伺候着?对了,你怎么不在御前,倒在这里?” 那九半蹲着伺候他喝完茶水,将茶盏接过来,放回桌上。没回头道,“主子爷病了,您说巧不巧,跟您前后脚的事儿。” 佟六儿急问,“可还是那个毛病?叫了御医没有?你呀,万岁爷要紧,你不该丢下那边,到我这里来。”他心里一急,翻身就要下地。起的太猛,一阵眩晕,哎呦了一声,嗵地就栽了回去。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疯了 这一下栽狠了。身上的伤口全部震的裂开,眼瞅着那血水缓缓从衣衫里渗了出来。 瞪着身上三处血渍,佟六儿脑袋嗡嗡乱响。 那九听见声儿移灯过来,见他瞪着眼惶惶然,脸上开了杂货铺,各种神情次第上演。 “干爸爸?”他掐着声气,试探着唤了一声。 佟六儿一个激灵,旋即恢复到方才的痴瞪,茫茫然的拿眼瞧他,“怎么了,九儿,我这是怎么了?” 那九耐下心来,神色如常回道,“干爸爸,您被人戳伤了。” 佟六儿露出一脸惊愕,“谁,九儿,谁敢杀干爸爸?” 那九静默着,嘴角微捺,眼睛一瞬不瞬迎着佟六儿。佟六儿也回望他,目光却空洞着穿过他,杳杳不知落在哪里。 那九戏谑一笑,拿手往鱼缸指,“是您养的鱼儿啊!听说您杀了它们鱼儿子,跟您索命来的。” 佟六儿立刻浑身打起颤,哆哆嗦嗦的直眼望向那缸鱼,上下牙齿咯噔咯噔的响。“九儿啊,怪不得干爸爸这几日昏昏沉沉的,总听见这值房里有人哭。。。可它们是鱼啊,怎么会哭呢?”说着浑身一软,狠命掐着那九的胳膊,往他身后躲,“听,听,它们又哭了。。。。” 忽然佟六儿尖叫一声,指着灯影深处,“来了,它们来了。。。是两个鱼儿子,白白胖胖的,长个大鱼脑袋,怎么不睁眼呐。。。。嗳呦九儿,你瞧见没。。。” 佟大总管疯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六宫。传来传去,又生出一个说法,其实那不是鱼儿子,是贵妃那两个没睁开过眼的阿哥寻他来了。那个扔鱼仔的小太监吓得也病了一场,烧糊涂了,嘴里直求饶。 皇帝正喝药,听了把药碗都砸了。“把他给朕带过来,朕要亲眼看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佟六儿到了御前已经疯的不认人了。偶尔有清醒的时候,也只听那九的。从那晚发疯,吃喝拉撒都在值房里,没两日就臭的近不了身。 那九没法子,让小太监拿桶汲了井水往他身上浇,自己站一旁静静的瞧。佟六儿干脆就地一躺,一会儿哼曲,一会儿坐起来神神秘秘的跟鱼儿子打商量,摆着手摇不停,“要你们命的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该去金水河找你们的真身去。。。”又露出狰狞来,吓唬面前的人,“跟你们说别找我,再来,我就吃了你们的阿玛!” 一旁的太监不敢听,闷头一桶水“哗”的浇过去,佟六儿被冲的东倒西歪,犹自呵呵阴笑。 那九自是不信佟六儿真不记事。不过是借机装疯罢了。皇帝的脾性,他哪能不知晓,皇帝最恨背叛自己的人,更别说里面还有一对阿哥的性命。所以他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干脆借那九的玩笑发起疯来,或者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不得不说,自己这位干爸爸真聪明。 那九背手瞧热闹,终于把佟六儿刷洗干净,稀里糊涂的擦干身子,换了件干净衣裳就送到御前来。 宫里也有法子专门治人装疯。太医取针往经脉上扎,头顶百会穴往下,一路扎过去。若真疯子痛到怎样也不会跟人叫痛,假疯子却吃不了痛,就会叫出声。 皇帝冷眼看着一针针扎下去,佟六儿目光涣散,还自称是天上的大仙,抓住太医就磕头。 太医一头冷汗,对那九摇头。那九沉吟着,心想自己这干爸爸真能忍。 太医们束手无策,也不敢就担保佟六儿没疯。就这功夫,佟六儿从腰间抹出一条鱼。那九眼尖,知道那就是佟六儿养的大黑鱼。 佟六儿摸摸黑鱼,阴恻恻的对面前空地道,“你们两个,别过来,我现在就吃了你们的阿玛。”说完将黑鱼往嘴里填。 黑鱼还没死透,进了嘴身子突然扭动不已。佟六儿自言自语,嚼的满嘴是血,那么长一条鱼,没多会儿下了肚,佟六儿从嘴里拉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鱼刺。 皇帝黑了脸。却还是不信。让取恭桶来。 佟六儿抱着恭桶大呼好饭食,伸手进去抓了就往嘴里送。皇帝捂着嘴要吐,这事就不了了之。 那九屈身过去,吩咐人拿走恭桶,一手扯了佟六儿在耳边轻轻道,“干爸爸,差不多就得了。”佟六儿呼出一口臭气,栽地上一动不动了。 大约佟六儿的样子让皇帝生了一丝恻隐,那九请示下时,只无力摆手道,随他自生自灭吧。 佟六儿疯了,乌林珠悄悄送走了,贵妃的事也就到此为止,没法往下查了。 但是那九要继续追查先皇后之死。如今惟一的疑窦是费公公失足坠井。只是日子久远,当年大家也没往被杀上想,留下的线索实在不多。 就在这时,慈宁宫出了大事。 太后越来越糊涂,白日里昏昏沉沉,夜里不睡觉,瞪着血红的眼睛满宫里找玉琦。把个素格折腾的精疲力尽,慈宁宫日日夜夜的鸡飞狗跳。皇帝拖着病体瞧了一回,夜里太后满宫绕着跑,说后面有人追来,要吃了她。手里拿着箪把子,把自己藏在黑地儿里不出来,谁劝就打谁。 太医瞧来瞧去也查不出病因来。太后的身子又没什么不妥,最后只好模模糊糊的定了个惊吓后失了神志。。 大夏的太后也疯癫了。 请了皇帝的命,给太后服安魂镇静的药,这下子太后不闹腾了,只是成日昏睡,每日清醒的时辰不多,慈宁宫经了这番折腾,再没有以前的宁静祥和了。 可成日让太后这么睡着也不是法子,皇帝终于想起来明心师太。 请明心来商议,明心寻了个日子,夜里到紫禁城最高的台上设坛起卦,起出来的卦象很奇特,说太后的魔怔是因跟后宫犯冲,皇帝一年之内不能纳新人,也不能亲近后妃,只有如此才能保太后太平渡过此劫。 瞧着床上躺着的昏睡不醒的亲額涅,皇帝只觉着明心说的不差。 太后真是跟自己后宫的嫔妃们有仇。 前面死了一个玉琦,如今还要动舒兰肚子里的龙种,难道額涅真的跟自己后嗣刑克?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掉包 南锣鼓巷风水好,福庆当铺选的地儿更好,大门左右种的几棵参天大树,华盖亭亭。 福庆当铺是前铺后院的格局,院落不小,一溜青砖瓦舍围起来,能住人也顺带看守仓库。 后院这会子凉风习习,福府前福晋、营房格格石景绮正慵懒的躺在凉椅上小憩,一个垂髫小丫头跪着给她捶腿。凉椅旁小桌上一只锃亮的镶贝果盘里,放的她最爱的糖瓜胭脂饼还有些瓜子小食。 谷雨过后,天气热了起来,营房格格跟了福伦一场,学会了享受,架子倒不下来。这个时节就愿意躺在后院大桂树下消磨时光。 大伙计拿着账册进了后院,她“咦”了一声道,“马掌柜呢?” 大伙计哈腰陪笑,“回东家,马掌柜今儿去京西大佛寺去了,昨儿给您告了假的,您都忘啦?”营房格格哦了一声,是有这么回事。 二月里,京西大佛寺的伽蓝殿被雷劈了,起了大火,从后面临山的藏经楼烧起,一路往法堂、大雄宝殿、弥勒佛殿直烧去山门殿。好在僧弥们众多,协力从放生池里抬水救火,可京城春日风太大,见不了火星子,一见了就往木头窗子柱子上烧,火势眼见起来,住持最后只好带着众僧弥奋力去保主殿,主殿里供的是十几米高立佛,大佛寺就靠它有的名气。 结果把大雄宝殿跟法堂烧了个干净。 大佛寺香火极旺,善男信女多,京里头有头有脸的大宅门都在那儿常年有供奉。很快一群热心的信徒就募集了一大笔银子,重修大雄宝殿跟弥勒佛殿。 大佛寺请来工匠,大匠跟宫里的样式雷是亲戚,名号响亮,讲究也多。先费功夫做了个烫样出来,里面楼阁檐翘逼真,还有几个和尚在里面念经,不知是什么捏的,那衣角好似能飘动起来。 信徒们一瞧惊了,这下心意更诚了,都想要趁此机会修个千年名刹出来。 今日是大佛寺为重建的事请京城里有名的大商贾去商议,有些东西有钱买不来,要碰,就得求助这些手眼通天下的买卖人。 按理说福庆当铺才开张,名气不够大,知道的人不多。请的人名单里头并没有他们。 不过营房格格费尽心机请来的这位马掌柜可不一般。 马掌柜当铺买卖做了一辈子,前门收后门卖,什么没见过,是个极精明的。得了这个消息哪肯放过,削尖脑袋得了一张请柬,一大早就驾车去了。 营房格格不大明白里面的门道,让伙计把账册搁下,“建寺庙虽是大功德,可跟咱们的买卖沾不上边不是?我就不明白,他上赶的跑那儿干嘛去?” 大伙计是马掌柜带来的,听马掌柜提过,知道些原由,少不得替掌柜的解释道,“东家不知道,生意买卖靠的是消息快,您想想,只要能赚钱,咱前面什么都收,收来的那些家具摆件什么的,要卖的好,就的跟各行当打交道不是。” 营房格格听了大概齐明白了点,“这么说,他是踅摸卖东西去了。成,就听他的,刚开张不久能有这么多收益,掌柜的有点能耐。” 她瞧着手里账册,马掌柜手面大,把门面撑的足足的,都以为福庆当铺底子厚,找上门来的不少。。这半个月里她天天盯着账本子,竟有了一百银子的入账。 当铺的生意经她不懂,可她知道低收高卖就能挣钱。 大伙计出去没多久,慌慌张张折身跑回来,“东家,东家,咱们怕是上当了。” 营房格格听了心里一揪,忙问怎么了。 大伙计道,“刚来了位爷,来当两只手镯。前面的伙计验了货,是真金。瞧那位爷也是场面人,穿戴都齐整。便按市价又压了一成,他也没二话。” 营房格格催道,“甭啰嗦,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伙计吓的缩了下脖子,他们这位东家奶奶脾气不大好,下人都怕她。忙道,“两只镯子一个五两收了,给了他银票子走了,可,可他刚走,小的回去去瞧东西,那东西不对了。” 说着将手里的锦盒递过来。 营房格格打开一瞧,两只金灿灿的镯子躺里面,很是耀眼。不过她也是有眼力的,那金子就太亮眼了,反倒存了几分假。 营房格格气道,“还说什么呢,上当了,这是被掉了包啦。人呢,不是说刚走吗,快去追啊。” 伙计一听忙答应,往外叫人就去追。 这里营房格格趿上绣鞋,急的将嘴里的瓜子皮吐的一地,跟着也追了出去。 出门来傻了眼了,一左一右两条道儿,隔段还有小胡同,去哪里找人呢?挥手让伙计往左边追,自己带着小丫头往右边走。 到了街角口,胡同更多起来,没辙,就跟人打听。 路上来往的行人匆匆,要问,得问没事搁这晒太阳乞讨的乞丐,兴许能瞧见。 一群半大小子挤在一处,听她问,都摇头说不知道。她不甘心,瞅着一个机灵的悄悄招手,叫到僻静处,塞了一个铜钱给他。那小子哼哼唧唧的说没看见。 她又拿出一个铜板。人家眼皮都没撩起来,也没说话。 她心里有了谱,数了二十个递到他手里。果然那小子开口了,“那个人常在这片儿走,都知道他,家家当铺他都骗过,您是新来的东家吧,怪不得不认得他。” 营房格格一听心里骂道,我认他个鬼。竟敢在太岁奶***上动土,敢被姑奶奶我找到,非打的他满地找牙!一头按捺住脾气,好声气哄问,“这么说,你认识他?知道他住哪儿?你带我找到他,回头我再赏你二十个大子儿。” 小乞丐摇头。“不成,被他知道了得打死我。他行伍出身,有功夫在身上的。” 石景绮道,“这么着,再添五十个铜板,你带我到他住的地儿,门朝哪开,指给我瞧就成。” 带着大伙计一行往南城去,七拐八兜的,到了门前栽着一棵大柳树的院子前。破破烂烂的围墙上长着茅草,瞧着许久没打理了。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楠木 大伙计眼亮,瞧见门口的马车,指认道,“东家,就是他,马车我认得。” 小乞丐得了铜钱,一溜烟儿跑了,营房格格带人便往里闯。 大伙计上去就揪那人衣领子,她就手便抄起地上的板凳要往这人头上招呼。那人个头不低,膀子也有肉,一伸手就扼住了大伙计的脖领儿,头都不回一脚踹的营房格格往后栽去,摔了个屁墩儿。一群伙计瞧东家吃了亏,一涌而上,养兵半月,就为的这个时候。 吵吵闹闹的功夫,门外涌进来几个人。一个面貌宽厚的上来相劝,听明白了原委,知道这位老毛病又犯了,就做起和事佬来。 “这位奶奶,我听明白了,您瞧,是东哥儿犯糊涂了,可那银票子不是还没动?他也是因为老娘病了要吃药,才做下这混账事。瞧在他一片孝心上,让他把银票还给您,您高抬贵手,饶了他成不?” 营房格格眼珠子乱转。 方才他们这么多人也没占到半分便宜,那小乞丐说的是真的,这东哥儿敢情是在营的。 她是个聪明的,反正为的是银子,银子上没吃亏就行。于是点头答应下来,说什么瞧着他为了老娘,就不计较了。 银票子拿回来,她多了份心眼儿。让方才收货的小伙计跑一趟,把十两银子取出来。 那东哥儿听了就叽歪起来,她倒更镇定了。非拉着中人在破院儿里坐下。说自己家掌柜今儿个有事,自己不懂,所以谨慎了些,不过银子拿回来,大家就大道朝天各走两边。 小伙计驾她的马车去,很快就回来。 果然,那银票子是假的。真的票子已经拿去兑了银子走了。 营房格格怒不可遏,打小在胡同里混,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打是打不过,可也不是没法子,便嚷嚷着上公堂。 那叫东哥儿的不怕打架,一听上公堂就怂了。他有官身,一上公堂,连正经差事都得丢,家里就完了。 营房格格一听更不依不饶,隔墙探出不少人头,东哥儿忙回话,求她声音小点。 原来这东哥儿在郡王府里当差,平日也就护个院儿什么的。还没熬到正经侍卫,不过也快了。 “那银子,已经都替我額涅买药了,您要不信,待会儿您上我后屋瞧去,已经熬上了。您瞧,银子我暂时没有,不过,我们郡王爷最近挺待见我,眼瞅着就能升发了。奶奶放过我这一遭,回头我升了戈什哈就还您银子。”那东哥儿眼见谈不拢,知道遇到滚刀肉了,可形势比人强,只好低头。 营房格格想谁知道您的郡王待见不待见您啊,都是您一张嘴说,信你才怪! 她不肯饶,那边又实在没银子还上,最后还是那个中人担保,东哥儿签了份借据,说定两分息。又问了是哪位郡王,问清楚了郡王府往哪儿开,营房格格这才满意的丢下垂头丧气的东哥儿走了。 一番折腾,回到南锣鼓巷已经到了下午饭时候,马掌柜已经回来多时,见他们回来问怎么回事,营房格格累的腿抬不起来,肚里又饿,便一边吃饭一边说。 东家跟掌柜的不跟伙计一起吃,他们在后院一个小花厅里坐下。听营房格格说了前因后果,马掌柜先恭维道,“东家果然不是一般人,开店就要迎八方客,什么人都遇的到。今儿要不是东家,这笔银子就打了水漂了。” 营房格格听了自然得意,两人越聊越投机。营房格格听马掌柜说尤其是当铺,没有一双亮眼真会赔的倾家荡产,心里也有些害怕。 马掌柜心细,又拿了那张借据瞧。问了是直郡王府里的,呵呵笑道,“这个直郡王可真是个异类。他手里不留银子,就府里那些狗啊鸟儿啊还有蝈蝈儿,真费银子,年年他都要去宗人府打几回饥荒。” 营房格格听了道,“是他呀?”她两个弟弟,一个被杀头,一个流放到那冷寒之地,审案子的好像就是这位爱走狗玩鸟的郡王爷。 不过听说那案子直郡王只是挂的名儿,自己这些倒霉都是拜贵妃所赐。贵妃怀了身子,皇帝爱屋及乌,两个弟弟撞了枪口,她也没得怨。 这会儿提到七爷还有这毛病,她只当听笑话,“皇帝家反正有银子,一高兴就赏了他,倒是咱们这些人,活得可真可怜。”马掌柜瞧她要生气,捡好听的哄了两句,就说起大佛寺的事儿。 营房格格听他说了半天,跟当铺也没什么大关系,就不怎么搭话。 马掌柜最后叹口气,“说起来这回大佛寺最大的买卖,是修大雄宝殿要的好木头。” 筹的银子多了,事儿就得往漂亮的办。可世上真就这么奇怪,有银子你也买不到现成的好木头。 “这修大殿最要紧,最能体验气派的,就是撑起大殿的柱子。普通木头没这么粗,有这么粗也没这么硬,所以现在谁家要有现成的楠木,可发大发了。” 可楠木这东西都是现去采。一来这东西有规制,得是宫里和各王府才能用。二来,这么贵的东西,没人压银子囤货。 大佛寺因挂着皇家寺庙的名儿,是可以用楠木的。“等又等不起,要现采楠木再从云南运过来,一两年的功夫都在里头了。”马掌柜抚手叹息。 “那还能怎么着啊?”营房格格问。 “怎么着,实在不成就用松木,那样可就没多大利可赚了。”他是只关心利润。其实松木跟楠木比,主要是气派就差多了。 “能差多少?” “要是都用楠木,两个大殿几个小殿加起来,得十万银子。要是松木,,万把银子怕都用不了。” 营房格格听了冷笑,再大的买卖,跟她当铺有什么关系? 到夜里却梦见满山的楠木,她使劲儿的锯啊锯,一晚上只锯了一道缝儿。马掌柜站干岸笑也不帮她,醒来后叹到,楠木可真硬。 大伙计见了她就打听,“东家,昨晚上您梦见什么了,怎么要砍木头啊?” 营房格格瞪眼问,“怎么你们都听见了?”大伙计点点头。 营房格格意兴阑珊道,“你知道楠木吗?你要能买来,东家我让你当掌柜。” 那个叫东哥儿的昨晚也睡不着,七爷总不提提拔的话,他这月银不涨,拿什么还那高利息去!不行就得再去当铺跟那个漂亮的东家打商量。 谁知去了也没人搭理他,小伙计给他端了盏茶就去柜台里站着,冷冷的看他。 为了他的掉包假镯子,自己被东家罚了两个月的月银。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 生意 东哥儿也是有骨气的,起身就往后院冲。 那天签字据时他也有蒙混过关的意思。现在银子他是没法子了,只有跟那个漂亮过了头的东家硬碰硬。 俏东家拿眼乜斜瞧他,嘴角冷笑吐出四个字,“没钱就滚。” 大伙计生意场上滚爬的,到底留些颜面,比手请他。他还要跟俏东家麻缠,大伙计同情的拦住道,“没银子就没法子了,到时候公堂见。” 东哥儿退一步,“能不能跟掌柜的说几句话?” 大伙计遗憾的摇摇头。被他缠的烦躁,开始撵人,“跟您说了,除非您拿银子来。欸,你这个人,跟您说了没办法的,我家掌柜只要银子。。。。楠木料子也成。” 后面一句是他临时起意,这两天掌柜跟东家念叨的他们都要做梦梦到买木头。 东哥儿说啥,不要银子,要木头?“十两银子您想买楠木,笑话。想钱想疯了!” 听语气倒是懂行,“你有多少我们东家收多少,别说十两银子,十万两也不在话下。”大伙计口气也不小。谈生意谁也不能比下去。 东哥儿疑惑道,“你们真要楠木?做什么?那东西你们可用不上。” 大伙计不耐烦解释,到了前面请他出去。东哥儿也是个难缠的,既有缝儿怎么不钻。“我有办法,端看您腰包丰厚不丰厚!” 大伙计命人重新添了香茗,吩咐小伙计照看好,先去楼上密室找了正在检点贵重物件的马掌柜。两个人说完觉得还备不住真能有点可能,又到后院找营房格格。 果然是瞌睡遇到枕头。那直郡王是玩家,见了喜欢的东西千方百计就要弄到手,不然睡不着觉。他府上的银子花的跟淌水一样快。刚过完年,人给他送来了一对海东青,品是上好的,还没认主子,等着熬成了调教好,木兰秋狝就能派上用场。 七爷一见就爱上了,真正的玉爪,他手头有一只,如今老迈了,捕猎是不成了。剩下的波黄和三年龙全不能跟这俩比。便让对方开价,一开口就是两万。 营房格格听到这里,唷了一声,呸道,“这是骗傻子呢吧?什么鹰要这个价!” 马掌柜讪笑道,“您英明,要说市面上谁家也不敢这么叫,可送到这位七爷那儿,就不是价的事儿了。恣要您东西入七爷眼,他是个不肯还价的主儿。要不这些年一个郡王爷,还管着内务府,倒穷的四处打秋风。 不过,这回七爷刚过了年,手里大约真没钱,还了价,最后说定一万成交。” 营房格格心疼的,一万都多余,要是她连吓带哄,五千顶天了。 “这七爷买鹰跟咱们家八杆子打不着啊,莫非是要当什么好东西?是什么,玉佛还是金银山?” 大伙计压手道,“七爷家还真没这些大件儿,有也当过了。再说,他就算当足了买鹰的钱,过日子也没银子了,再等到地方上的冰敬还得两月,他等不起。” 迎着营房格格怀疑的眼神,大伙计神秘道,“他要当他们家大殿里的二十根木头。” 营房格格果然上道,接口道,“楠木的?” 马掌柜点点头,“东家,您说,这买卖咱能做不?” 七爷为了两只鹰,要把大殿拆了,把二十根木头当出去。 营房格格两眼放光,虽说是旧木头,其实阴沉木比新木头还值钱。二十根就算是十万的价,她倒手卖给大佛寺,就是十万的利。 忽然又叹气,摆手道,“不成。一呢,咱们本钱小,就一万多银子。二呢,他是死当活当?万一他两个月后有银子要赎回去不白忙活一场了?” 马掌柜呵呵笑,“恣要他来当,就不容他收回去。”大伙计也连连点头。 当铺这一行,水颇深。活当跟死当,拿到手的钱差很多。再者典当时间也可以设限。 “那个东哥儿说了,条件他跟郡王爷谈,只要成交,给他抽一成利就行。” 营房格格乐了,“一成,他这可是什么都不费,就费点唾沫星子。” 马掌柜听了郁闷,不给这一成,那十万也到不了咱手里头。女人当东家真不成,只瞅着眼前的小钱。“那,不成,我去给他推了。就还让他还上那十两银子。” 他以退为进,想做成这笔买卖,不能跟东家硬杠。 营房格格听了迟疑了。这么大笔银子送到嘴边,说不稀罕是假的。“。。。要不,先试探试探,郡王爷那边什么情况,东哥儿说了也不算。”马掌柜高兴道,“成嘞。银子呢我想过了,我去跟大佛寺说,先预支一半,怎么着也得有个七八万两吧,等东西送到寺里,剩余的结清,咱再给直郡王。” 这么算下来,空手套白狼,他们只给个订金,十万银子就赚到手了。 “这事可要交待东哥儿,千万不能外扬。要是郡王府里当木头的消息传出去,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营房格格嘱咐道。 马掌柜心想可不是,要不是遇到东哥儿,这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们。“我想郡王爷也未必肯大张旗鼓,您想想,他要卖屋里柱子换两只鸟,别人知道还不戳穿他脊梁骨去?” 几个人哈哈乐起来。可不嘛,做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运气占了大半。 东哥儿听说谈妥了,也高兴,一万两银子眼瞧到手,他不过中间做个掮客,凭什么这好事落他身上呢,可不就因为他跟郡王爷对脾气,他小时候在草原,七八岁上就给人熬鹰。七爷见他懂鹰,还指着他替他熬呢。 隔天,消息就回来了。 郡王爷开口二十万,东哥儿没敢应,拐弯抹角说一来这东西一般人没人敢要,急着拿银子这价可当不出去,二来新楠木也没这个价,别说这是拆下来还要折损。 七爷不懂什么新木头旧木头哪个好,不过知道有折损倒是真的。大柱子拆下来,得分成小件,这就损耗不少了。又不耐烦跟人讨价还价,便答应了就十万。定银一万,先把那俩海东青拿下。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栽了 得了这个信儿,马掌柜便去了一趟大佛寺,邀了大匠,隔日去王府量木头。 说起来这营房格格运气还真好,头开好了,后头的事儿就顺水顺风。 先是大匠跟着马掌柜去了郡王府,东哥儿带他们进去,瞧了木头,量了尺寸,不但两个大殿够,连法堂都可以一起换了。大匠虽觉得十万银子贵的肉疼,可胜在真材实料,还能赶上完工时间,也就不计较了。 送走了大匠,马掌柜要请郡王爷到铺里签契约,东哥儿应了,让他先回去准备,自己去请郡王爷,随后就到。 郡王爷出行,东哥儿陪着,侍卫跟了三四个。马掌柜悄悄问东哥儿,东哥儿道,“什么好事!丢人的事儿,还带仪仗出来吗?”于是将契约拿来,马掌柜亲自写的条款,说明死当。七爷瞧了也没多说,签了名儿盖上自己带去的一个章。马掌柜也在上面画了押。 营房格格从门后仔细打量许久,郡王服饰没错,一针一线绣上去的龙,是宫里的针法。于是拿出一万银票给了马掌柜,郡王爷那时已经跨出了门,侍卫接了上马走了。 这件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营房格格心里蜜一样甜。 高兴啊,没想到做生意这么容易,早前被福伦那个老狐狸骗的,也没想着自己开铺打理。现在看来,生意就是靠消息灵通,不然,靠每日当东西,十万银子什么时候才能赚到手啊。 夜里还坐在桂花树下,叫上马掌柜跟大伙计,摆了一桌酒。她在营房里长大,性子本就泼辣,又是嫁过人的,倒也不用避讳。酒喝的投机,三个人都微醺,营房格格发誓要把福庆当铺做成京城第一,有了这十万,不,九万的本,再赚十万,五十,一百万,也不是难事。 大佛寺那边见都进府量了尺寸,这事也差不离了,痛快的就给了五万银票。说好这几日就去拆木头。 这天大早,大佛寺的匠人由马掌柜亲自陪着到郡王府里拆木头。 一行人被挡在了门外。门上侍卫脸都绿了,差点没把他们给剁了。他们郡王府建了几十年,没听说过卖房卖地。这是头回见一大早上门拆他们家大殿的。马掌柜拿出那张当票,陪笑跟人解释。 门上见了当票哼道,谁知道真假,你们拿来张假的就来诈骗,仔细捉了你们去官府。 马掌柜这时已经觉出不对劲,陪笑又问,“您府上有个叫东哥儿的,他都知情。您把他叫出来,就能说明白了。欸,这位爷,我们进去量尺寸这事您知道吧?” 门上鄙夷的问他,“哪个东哥儿?名姓知道吗?”马掌柜就道,前几日就在府里,亲自接我们进去的那个。说完报上名去。 门值捏捏鼻头想了想,好像上回是有个人叫这名儿。便道,“这个人好像是有。不过,他不是咱们府上的啊。那日他是拿了名帖,说是履郡王府上的,要盖宅子,听说咱们王府盖的好,想描着样儿盖。” 马掌柜这时脑子如遭雷劈,大事不妙。一头让大伙计亲自去南城找东哥儿,一头往门值手上塞张银票道,“您老行行好,这契约真是您们七爷亲自签的。这事还请您帮帮忙,给上头禀一声。请咱们七爷出来见见,这事他老人家知道的。” 门值收了银票,抻着劲儿道,“那什么,我进去替您瞧瞧去,王爷今儿个不知在不在府里,要是在,我就请个示下,你们就搁这儿等着吧。” 那大匠也瞧出不对,过来问。马掌柜拿着当票给他瞧,这真是直郡王亲自签字画押,还拿走一万银子啊。 这回倒没等多大会儿,门值返回来,叫他们进去。“好在郡王爷没出府,本来是要进宫的,我替您禀了,便传你们进来。不过知会您一声,瞧着郡王爷好大的火儿,您要说的是真的,还罢了,要说的是假的,您呐,今儿个就自求多福吧!” 马掌柜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抹着脸上脖颈儿上的汗,心想,能见到郡王爷就行。 临近晌午,又是艳阳天儿,营房格格还在大桂树下歇觉。马掌柜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东家,东家。完了,完了。” 营房格格心里就咯噔一下。这几日过的太顺了,她就觉得有些不安。“快说,可是那笔木头出事了?”见马掌柜沮丧的点头,她跌坐下去,铁青张脸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马掌柜腿上拌蒜的见了直郡王,直郡王接了那张当票就嘿嘿冷笑。 笑完了叫他们抬头,认认七爷到底长啥模样? “你们这帮杀才,骗钱骗爷这儿来了,打量爷好欺负?你可着四九城打听打听,七爷名声在外,是能拆祖宅卖祖业的败家爷们儿不?还拿着爷的字据,老古,你跟他说说,爷是怎么签的字据?” 那叫老古的和和气气的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字据道,“您好好儿瞧瞧,我们爷签字从来不签本名本姓,落款单一个成,旁边呢,盖的是七舍人的印章,您这个呢不对,咱们府上从来不用直郡王印。” 抬起头的瞬间马掌柜就泄气了。 眼前的这位爷,虽清雅俊气,但透着一股十足的痞劲儿。那日那位,可真是器宇轩昂,比上面这位更像郡王啊!完了,自己这是上当受骗了。 人不对,章也不对,自己这回栽了,以后当铺这口饭是吃不上了,连带着福庆当铺也完了,京城里再没这一号了。 直郡王接着发了好大一顿火儿,差点没把他们打出去。这是诬告,居然攀扯皇亲,他们是不要命了?后来那个老古出面求情,瞧在他们也是被骗,就不计较这一回。下次再敢攀咬,绝不轻饶。然后就都给轰了出去。 营房格格闭着眼听完,越听越恼怒。那日是她自己亲眼甄别了郡王服饰,也是她亲自拿出的银票。一万银子啊,都打水漂了!那可是她全部的本钱啊!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门 “那个东哥儿呢?”她咬牙切齿问。 “去找了,那家里早没人了。去周围打听,说,说那房主早迁回家乡去了,只托了人照看屋子,一直也租不出去,破房子这几年都没人住。前不久不知哪儿来的一伙人,说是要在那开染坊。没过几天也嫌地段不好,屋子太破,也走了。”大伙计忙回道。 营房格格知道真着了道儿,现在去履郡王府上找肯定没这人,别讨这个没趣了。想来想去没法活了,一骨碌缩到地上就嚎啕起来。 福府大门上。 当值的面面相觑,眼前这位他们自然认识,以前威风八面的当家福晋啊。这会子一脸笑模样的抱个包裹央告他们往里通传,求见福伦。 最后一个中年门值实在抹不过面子,答应帮着递句话。 他往里去,却没有到前院,直接去了后宅。一会儿匆匆出来,一个门子迎上去,打听道,“里头怎么说?要我说您这是何苦,里面海福晋能搭理她?没的触霉头。” 中年门值咧嘴笑笑,“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这位小福晋不是好打发的,赶又赶不走,在宅门闹起来,不好相看。横竖告诉了,到了里头见了面,怎么闹咱就管不着了。” 如今后宅是海福晋管事,这俩死对头往一块凑,指定有一场热闹瞧,他们都愿意瞧主子的热闹。 他心里也还另打有主意,他们爷待这位前福晋余情未了,要听说把人轰出去了,到时拿自己撒气就不好了。不如留一线,有小福晋翻身那一天,自己也能沾沾光。 营房格格满怀希望的进了门,见到的却是花团锦簇的海福晋。 福慧又怀了身子,有了上回的教训,一心养胎去了,将府里事都交给了海兰。海兰即管事,府里都来巴结,把那侧字都给免了。 上上下下都瞧海福晋眼色,加上营房格格在府里时不得人心,所以人人都踩她,只给了杌子坐,一杯茶也是不热不凉。她瞧尽了脸子,心里把海兰恨的要死,但到了人家屋檐下,往日的威风也收敛了。 海兰压根不知道当铺的事儿,还以为营房格格日子不好过,来打秋风。“唷,是石妹妹呀,好久没见,出落得更富态了。瞧着日子过得挺好,今儿算是访亲还是探友呢?您无事不登三宝殿,是动了红鸾还是怀了贵子啊,这是上门报喜来的吧?” 她哪是亲,更非友啊,这是埋汰她呢。报喜之说更是恶心她,被休的人,就是再嫁也算不上喜了。 营房格格没心跟她计较,没见着福伦,知道这趟白跑,不知道是不是海兰使绊子不让她见,闯福府找福伦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就琢磨去午门外等他下值。拿帕子压了嘴角微笑道,“侧福晋没事还是多拜拜神佛,祈求老天赐福,肚子里也跟人家正经少奶奶一样装一个,好抬上一抬,做个福晋。那时候我指定来给您道喜啊。今儿白跑一趟,瞧着您是没戏了。就不跟您这儿耽误功夫了,回去了。” 说完起身就往外走,摆着帕子道,“都是熟人,不用送,我认得出府的路。” 合着她跑家里耀武扬威来了,可把海兰气坏了。她在青楼就被灌了红花,是不能生育的,这营房格格专戳人肺管子,真不是个东西。 想想不能让她这么走啊,一脚将她刚坐的杌子踢出去,吩咐仆妇泼水洗地。一头骂,“什么啊臢玩意儿,脸皮子够厚真敢吃回头草啊。上门摇尾乞怜的东西,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气的虽狠,可如今石景绮不是福家人了,还真不好让人打一顿再撵出去。不然人该说福府没人情,回头爷得怪她。 营房格格得意洋洋的往外走,让海兰吃排头她是真的乐开了花,反正如今知道是海兰当家,她没打算还能再进这府里。 迎面却见一个黑脸的男子从外院进来,站在垂花门上。 她一瞧,是福椿儿,真是冤家路窄,偏福椿儿站那不动,她绕不过去。正想着跟福椿儿怎么开口,就听福椿儿皱眉骂跟着的管事,“如今这后院一点规矩都没有吗?什么东西都往里放。我瞧你这奴才当到头了,认清楚,这是人走的道儿,其他玩意儿一律给爷赶出去!” 营房格格没防碰见福家正经主子,她跟福椿儿是结了死仇的,也没打算让他待见自己,可没料到福椿儿真长本事了,敢把她往外轰! 得了福椿儿的令,两个粗壮婆子早忍不住了,过来架了她,旁边管事忙请示下,“大爷,您瞧该走哪条道呢?” 福椿儿今儿休沐,在家陪福慧儿。这次虽然怀上了,可一直身上都不得劲儿。瞧了太医说是上回小产没保养好,这回坐胎就有些难。这一个月福慧儿都躺在床上不敢下地。 两个人恨她恨的牙痒痒,刚好婆子来回说她上门了。福椿儿怕海兰压不住,才往后院来。正好碰上。 营房格格被架了胳膊便骂,“怎么着,就是出了福家门我也是你长辈儿,你敢动我一下我就满皇城喊去!忤逆不孝的东西!” 福椿儿再不怕她了,进了兵部也越来越长了脾性,冷脸道,“你当老了差事,倒来问我呢?除了人走的道儿,什么道儿都成。赶紧给我弄出去,别脏了我福家的地。” 那管事自然知道家里有几道门。人走的门不行,狗洞,,,好像不大好。挥手道,“家里骡子马进出的门够宽,给爷扔出去!” 营房格格被东拉西扯的摁着头揪了出去,到了车道上,刚好地上马粪还没收拾,两个婆子一瞧,心领神会的推了营房格格出去,一屁股就摔到了马粪上。 营房格格被羞辱一番,想坐地撒泼,又一想回头还要求福伦,不敢惹恼了他,她是最讲实惠的,知道现在得罪不起,只得起身拍拍衣裳灰溜溜的回去了。 七爷又来请福伦喝茶了。这回他一手拎着他的紫砂壶,后面小苏拉碰着茶盘茶盏,亲自到值房来找福伦。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了 七爷心里挺乐呵。他真拿那一万定金买下了两只海东青。这事呢,说起来还是要谢福伦,这银子,论到底是福家的。 他浩浩荡荡的往里进,福伦一见吓一跳,忙起身相迎。 “福大人,您忙着呢?” 福伦这段时日被他压的回不了府。本来内务府事就杂,他又吩咐广储司盘库。广储司里都是皇帝的家当,除了那些宝石翡翠,还有金子银子,少一件都不行。细查起来很琐碎,他到不急,让福伦慢慢查。就算慢慢的,笔帖式们也要先一件一件核东西,查出库入库的账本,再对着打算盘。 刚好有几笔对不上,这就又得重头来盘。 福伦头昏脑胀的听外面噼里啪啦,累的只想睡觉。 七爷大大咧咧坐下,示意苏拉把茶盘放好,乐滋滋道,“来请您赏茶来。” 福伦一脑门官司,哪有心思跟他喝茶,却又不得不敷衍。七爷就有些不高兴,剔剔牙花子,“福大人,这几日宫里又出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呢,就为了不能让内务府搅合进去,才给你找些事忙乎。怎么,我这点苦心您瞧不出来?是不是一边抱怨辛苦一边骂着本王呢?” 福伦忙说知道,心里感谢王爷呢。七爷挤挤眼道,“不必客气。倒是另一桩你得谢我。” 听完七爷形神俱备的故事,福伦下巴要掉下来。这种事只有七爷干的出来。那大佛寺需要楠木的消息,肯定是他让传给福庆当铺掌柜的,而显然那个东哥儿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不过这一环接一环,套的极妙,营房格格吃个哑巴亏,都没地喊冤去。只是那一万两银子,自然也落到七爷荷包里,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福大人,这事呢,我给您抹圆了。那福庆当铺是再开不起来了,明天赎当的就要踏破门槛了。下来您想怎么办就瞧您自己了。” 福伦下了值,还没上自家轿子,果然就“偶遇”了营房格格。 营房格格哭诉了自己的遭遇,福伦只得安慰了一番,又答应替她把当铺剩下的事了结。语重心长的“教训”她一顿,给了两千银票和两家铺子,让她回去置办个小院,铺子呢不让她管,到时候自有掌柜的把盈利送到她那里。 营房格格听了只觉得福伦待她仁至义尽,即没怨她打着自己的名号开当铺,还替她擦屁股,还答应养她。多好的爷们儿啊,是自己没福气! 福伦见她恋恋不舍的走了,心里也觉得痛快。虽然损伤了点银子,大约石景绮这辈子是折腾不起来了。 肯花这么多银子,他自然也存了另外的小心思,想拿营房格格当个外宅,自己没事了就去她那里,这样也不用跟她分开,毕竟他还是疼这个小福晋的。 后宫如今是皇后主事,跟以前不一样,现在她不用再事事跟太后回禀讨主意,连太后那里都得她照应。 太后的病症在明心起坛后稳了许多。但吃了那药后,每日糊涂的时候多,清醒时候少。醒来也还是吃冰,人一日比一日虚弱,慢慢的走路都不大成了。 大黄总管在慈宁宫老实多了。这次乌林珠的事儿虽没连累到他,佟六儿的下场他可是亲眼所见。 素格这时往景仁宫,太后刚才有了点精神,要请皇后到慈宁宫来说话。 素格亲自跑了这一趟。太后如今的身子她总觉得不好。有时候清醒过来,两眼直直的瞧帐顶,话越来越少,给她喂药也不***神越来越差,素格跟玉荣商量,还是要求皇后,请太医来好好瞧瞧。 进了景仁宫,见东配殿里宫女正忙碌打扫收拾,还是海若迎出来,接她进了明间。 皇后正靠在炕上喝参茶,素格请了安就赏她坐下。 “素丫头怎么来了,太后可好些了,打发你来有事?” 如今都知道,太后离不开素格,她出来,定是太后有吩咐。 “太后主子今儿精神好些了,吩咐奴才来请皇后主子过去说话。”素格瞧眼外面问道,“主子这里忙着呢?” 皇后显然心情极好,“可不,讨了万岁爷的意思,将宁嫔接到我宫里,我如今有了身子,要照料她也不方便,接过来我还能看护一二。” 原来是这样。 宁嫔住在自己宫里多舒坦,到了皇后宫里,万事都不能随意,想着她是不乐意的。可再不乐意,也没有她选择的余地。素格心里不由有些同情。 皇后瞧她的脸色道,“宁嫔性子急躁些,上回的事,你别怨她,她当时只是猜测,后来也后悔不已,跟我说愧对你的。” 素格细想想,她对宁嫔好像真恨不起来。就算她上回咬死自己推了她,非要将她锁到慎刑司,她也不怎么恨她。也说不清什么原由。大约当时是她进了后宫,自己才逃过了那一劫的原因吧,也或者,是因为一路瞧来,宁嫔的日子过得并不随心,高兴的时候也都端着,不能走心,她浑身的刺儿,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人伤害而已。 忙摇摇头,“宁小主这么说是多心了,奴才不敢有怨怼,那日的事,小主也受了牵连,主子知道奴才的,奴才不是那样揪细的人。” 皇后笑着点头,那边海若已经拿了件蓝底儿满袖海棠花常服来换上,肚子似乎已经微微有了隆起。 “太后能想起我来可不容易。我也成日念着她呢。你瞅着身子怎么样了现在?”皇后张开臂让海若扣玫瑰襻扣。 素格也过来帮忙,抻抻宽大的下摆,“奴才正要回禀主子,奴才瞧太后的精神愈发不好了,人也瘦的厉害,还不好好吃药。要不还是换个太医,再替太后主子好好瞧瞧,或者换个方子,人就能好呢!” 皇后瞧了海若一眼道,“人老了还跟孩子一样,怕药苦。那个太医瞧这个病症最好,若吃他的方子不成,还真不好找人来替换。这么着,我去瞧瞧再跟主子爷商量。” 素格应是。海若掀起帘子,素格扶了皇后往外走。 刚下了月台,就听东配殿一声脆响,里面隐隐有人呵斥。皇后站住了问,“怎么回事?” 海若去瞧了,带了一个宫女过来,噗通就跪在地上。 “是小银子??了小主的一个瓷杯,一套汝窑青瓷,还是万岁爷赏的呢。” 那宫女骇的大惊失色,苦苦哀求,“不是奴才,主子娘娘,不是奴才打的,奴才刚在掸供桌上的将军罐,不是奴才啊。” 海若一巴掌扇了过去,指着骂道,“还敢狡辩,前几日就还把主子娘娘的一个琉璃碗给??了,今日一宫的人都瞧见了,还不承认。” 那小宫女挨了一巴掌,嘴里流了血,捂着脸去瞧了眼皇后,皇后也正打量着她。皇后的脸上冷冷的,嘴角噙了一抹笑。 那叫小银子的宫女一下子没了力气,颓在地上,不再说话。 “拖出去,赏一百板子。”皇后抛下一句,袅袅的走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翻脸(1) 小宫女面色死灰,眼里透着绝望,望住素格嘴里嗫嚅着。不过终究没说出来什么,被两个小太监拖着,凄惨的叫着救命,奴才冤枉,渐渐远去了。 一百板子打下去大约是活不成的,素格心里惶然,又颇为惊讶,皇后主子从来不是这样大的气性啊。莫非人有了身孕,就焦躁起来了? 她一路惴惴,跟着回到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十分安静。她打帘子进去,殿内气息扑了出来,皇后站在门外停了一会,抽出帕子掖了掖鼻子,才提袍进了殿。在慈宁宫呆久了她不觉得,现在转一圈回来才发觉,殿内药味原来这么重。 海若担心的瞧瞧皇后,皇后面色如旧,道句不碍事,先领头往太后榻前去了。 玉荣跟大黄总管都不在里面,只有两个小宫女站着。 太后侧身冲着里面,身形不动。素格怕是她走了后又睡着了,便越过皇后,轻轻探身去瞧,太后那里阖着眼,鼻息均匀。试着唤了声,也没动。 她为难的去瞧眼皇后,要一直这么没动静,皇后这趟许是白跑了。扭头就见皇后一直凝视着太后,这时上前微蹲了蹲,“给皇額涅请安了。” 皇后的声音在静谧的殿内十分明亮。隔了会儿,太后微哼一声,翻动了一下,她立即过去扶了太后起来,垫上高高的引枕。 皇后打量了一番,不过隔了几日,太后发色白了许多,人小了一圈。缩在那里极委顿。 殷勤的上前压了压被子,“皇額涅,我来了。瞧着您气色好了些,看来那药还得接着吃。”说完偏身坐在海若送来的杌子上。 太后听了气息急促了起来,一指海若,“你出去。” 海若微愕,便墩身行礼,却行要退出去。 皇后扬手道,“慢着。”复回头噙笑瞅太后,“皇額涅,这个丫头跟我跟惯了,也没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皇額涅既然叫了我来,要说什么不必藏着。” 太后气息紊乱,好一会儿才在素格的安抚下平息了下来。那俩小宫女早懂事的不见了。 她再笨,也觉出今儿气氛不对,想着自己也不该呆下去,便慢慢往后退,留太后跟皇后自己说话。 这回是太后留了她,“素格留下。”身子虚弱,连声口也不如往昔,这一声倒像是哀求。 她闻言僵了僵,硬着头皮应声“嗻”。垂手站了一米之外,泥塑木雕般当起了哑巴。 缓了缓,太后妥协道,“罢了。今儿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我让人往前面去请来几回,皇帝都没来。額涅问你,皇帝身子如今怎么样了?” 皇后沉吟着,手里拿着帕子翻来覆去,“万岁爷的身子,不瞒皇額涅,自乌林珠去后,一日不如一日。因此乾清宫那边吩咐了,后宫没有重要的事,都不用报到御前。” 太后惊的腾的坐直了身子,“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人报过来。皇帝,皇帝怎么会成这样子?他身子就如此不成了?”她哆哆嗦嗦的要起来,“传令下去,我要去乾清宫。” 素格迟疑着要迈步上前,皇后坐在杌子上低笑了一声,“素格,快扶了太后躺下。”转头劝太后,“皇額涅,您这脾气可是越来越急了,刚不说了嘛,万岁爷说了,没事不用到御前。” 太后喘着气翁声道,“那是你们,我是他額涅,皇帝的身子事关社稷,我自然要去瞧明白。别是哪些坏了心肝儿的憋着心思想害他。” 皇后噗嗤一笑,“皇額涅,您可是想多了。主子的身子不好到现在,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难不成您一点没疑心过?” 素格越听越害怕。以往恭敬和婉,贤良淑德的皇后,今儿完全变了个人。她偷偷瞧去,皇后的眉眼也不再似以前那样总是低垂着,见了太后就一副讨好的笑模样。 这会儿舒兰活过来了。还是以前那个说话伶俐,眉飞色舞,好强争胜的格格。 太后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却一直没见皇帝过来请安,心里觉得古怪。平日皇帝是每日都要来慈宁宫的。自己叫人去请了几回,回来都答复,没见到皇帝就被打发回来了。 她病着,琢磨着这事只能问皇后了。可皇后的话让她此刻简直如被雷击。 皇后好整以暇的将荷包上的穗子抚平,一头道,“皇額涅您难道一点都没怀疑过,皇帝为何一直不来后宫吗?六宫多年不得承恩,阴阳不调和,子嗣也不多。您却一直是说皇帝心系天下,才冷落了这些嫔妃。有时候我也在纳闷,您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所以才装的相信万岁爷十二个时辰都在治理朝政?” 太后寒了脸,指她厉声道,“皇后你得知道自己的本分!这些话也是你说的?给你主子脸上抹黑,你有什么好?莫要忘了,他不好,你们这些人统统都好不了!” 皇后往后一歪,搭着海若的手,拿手轻抚自己胸口。“皇額涅别生气,您这么说话要吓坏我肚里的龙孙呢!” 素格站不住了,腿直打弯儿,想缩到后头又不敢有动静。只恨不得自己这会变成透明人,风一吹就吹到外头去了。 皇后这是想干嘛,顶撞皇太后,还口出怨言,论罪就是忤逆,要处死的啊。 可皇后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一切尽在掌握中。 “这些年,六宫就是个摆设,万岁爷在乾清宫里过得多逍遥,只瞒着您罢了。后宫冷了多久,他就快活了多久。到现在,他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皇后说完,仔细瞧着太后脸上的变化,心里冷笑不止。 这几年在后宫里,她空担着个皇后的名儿,比起来还不如当年的乌林珠。 皇帝宠佞幸,亲贵妃,却唯独处处苦心孤诣的防范她这个嫡妻。这些年,她没有得到半点中宫的荣宠,有的只是屈辱。这座皇城,早已将她心冻成冰。 没想到她还有今日,可以站在这里扬眉吐气。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翻脸(2) 太后这些年被奉养的尊荣跋扈惯了,后宫哪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何况是她一直瞧不上的皇后。 皇后不得宠,这些年跟个巴儿狗似的,靠着在自己跟前尽孝才能在后宫立足。若不是自己可怜她,她这个中宫都坐不稳。 可现在自己只是病了,她就得了意儿了!敢在自己跟前如此放肆。 “你胡说。前几日我去瞧,皇帝不过是得了风寒。。。。你想离间我们母子,不让我们母子见面,你安的什么心?!”一头色厉内荏的说着,一头也在心底思忖。 宫闱里厮杀这些年,有什么龌龊是她想不到的。皇后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只怕手里有依仗。 舒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隐忍到现在才伸出爪子,只能怪自己从前眼瞎。那时单想着有皇帝压着她,自己怎么都能拿捏的住。没想到自己走了眼,皇后并不是那个在自己跟前唯唯诺诺,装点面子的贤后,如今露了爪牙,也是一只狼。 是啊,她忘了,后宫女子何曾简单过? “你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隔绝我们母子?”太后不再慌乱,冷然道。 皇后哂笑,翘着明晃晃的护甲轻轻抚着腮边,“皇額涅果然精明,我今儿个敢跟額涅说这些贴心窝子的话,自然是不怕您往万岁爷那里说去。瞧我,又说错了,不是不怕您去乾清宫,是怕您再也出不了这慈宁宫。” 说到这里,皇后想起来,疑惑道,“不对啊,皇額涅,您不是病着呢?怎么今儿精神这么足?听我说这么些话竟都不犯迷糊?” 素格说太后这些日子一直昏睡,醒时也多是混乱的。 她眼风飞转,瞧见一方冰鉴就摆在殿角。海若过去,掀起盖子,里面的冰块并没有动。 素格忙跪下,“太后这几日说怕凉,不再要冰。这还是前几日送来的。” 皇后恍然,点点头,回过去劝道,“太后即喜欢,觉着吃了冰好,又不是供不起,内务府奴才当差也太不当心了,一会儿让他们把这个换新的来。” 话到此,彼此都已经明白。就算太后先还只是怀疑,这会子也拿了准儿了。 “竟然是你!你还是中宫,竟然敢下药来害我!你就不怕报应吗?!” 所以天下的人,从来都只觉得是人要来害她。皇后淡淡笑道,“皇額涅这话说差了。我哪里是害您,您这病了要安稳,这冰里面不过是含了一味镇静的药,您吃了最多多睡会子,都是我的一片孝心,哪里说的要害您,您可委屈死我了。” 又幽幽叹道,“皇額涅倒是疼我,这些年您赏的坐胎药,我是日日都吃,这恩情舒兰也是夜夜都不敢忘记。所以如今不过是好心还回来,您怎么倒疑心起我了?”皇后又想到什么,一脸苦恼道,“对了,早上过来前我处置了宫里的一个宫女,叫小银子的。想着她是给皇額涅做事的,特意说一声。她手脚不利索,我赏了她一百板子,这会子怕已经扔到乱葬岗了。” 皇太后凛着一张脸,不说话。 那个叫什么小银子的小宫女是她让大黄总管安置到景仁宫的眼线,连皇后有孕的事都没及时报过来,不是她蠢,就是皇后已经察觉了。一个被发现的奸细,也不过这个下场,死就死了,有什么好说的。 原来彼此都已经知晓对方下药的事了。 皇后自不必说。 太后也在清醒糊涂间有所觉察,因此暗中一直在追查。药里和每日饭菜里查不出蹊跷,就往日常吃的冰上琢磨。偷偷停了几日,果然昏睡的时候少多了,脑子也慢慢清明起来。 即知道了,少不得要跟皇帝说,再悄悄的查。却始终等不来自己的儿子。 她现在瞧出来了,皇后今日来,就是来揭牌底的。 她想要看看,自己输到哪里,怎么样翻盘。 冷笑一声,“你宫里的人,自己处置就是了,赖到慈宁宫来做什么。你还没回我的问话呢。” 皇后温婉笑道,“是,皇額涅想问我给万岁爷灌什么迷魂汤了,回皇額涅的话,奴才什么都没做。这汤要灌,也是您自己调制好的,不过如今万岁爷才喝了。” 当年,玉琦刚有身孕,消息就从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的嘴里放了出去。乌林珠来请安,自然就知道了,也瞧见皇后有多高兴。 乌林珠心里暗暗生气,动了心要对付玉琦肚中的孩子。 可她一直在前院筹谋,后院有玉琦打理,她的人伸不进去手。 忽然一日费公公来求她,家族里子侄惹了事,买卖田地时仗着费公公的势强买强卖不说,苦主上门讲理,还把人狠打了一顿,扔了出去。结果那苦主回去就死了,那家还有个儿子身上有功名,是个秀才。便自己写了状子递进了衙门。 费公公暗中疏通,案子给打了回去,反说人诬告。回去后苦主的父亲就上了吊。苦主的弟弟,那个秀才不肯罢休,恰好点他功名的恩师升了一方教谕,便替他将状纸递到了省督衙门。 那省督恰好曾是载敦的手下。乌林珠应了下来,又将案子打了回去。 事后费公公十分感谢,也在诸事上对她多行便利。 如今翻查此案,那九将卷宗翻出,找到当年的秀才,证实当年确有其事,但对方事主却并不姓费。而且,事情后来虽然被压下,却有人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安抚了下来。 那九又去费公公族里查,确信事主果然跟费公公并无瓜葛,也并非费家族人。可当年事主已经搬迁走了。不过粘杆处侍卫办事利索,很快查出这家人。 这家人见了朝廷的人早吓得屁滚尿流,说当年寻了中间人,送了费公公一大笔银子。再问下去,那中间人竟然是慈宁宫铜茶炊上的董贵祥。 那九简直欣喜若狂。果然还跟将慈宁宫牵扯进来了。 命人请来董公公,并没拷问,这董贵祥是老实人,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原罪(1) 那九简直乐坏了。这事还果真将慈宁宫牵扯了进来。 忙命人请来董公公,没拷问,这董贵祥是老实人,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原来这事的起因是因他跟费公公私交甚好。 费公公在乾清宫给皇帝当差,他在钟粹宫伺候皇后,两个人在宫里时彼此照应,是投契的哥俩。费公公很爽快的便答应了他的所托,出面跟乌林珠求了情。 但这事主却并不是他的族人。 那九快要听糊涂了。 董贵祥和声细语的解释道,他是受的大黄总管黄池所托。大黄总管瞧人眼过于顶,跟费公公不对付。不想自己跟费公公开口,所以请他出面。他却不过面子,又被黄池踩着,只好硬着头皮应下了。 后来他得知真相觉得这事办的不地道,大黄总管便又塞给他一大笔银子,让他安抚苦主,将此事抹平。 事情越牵扯人越多,不过提到大黄总管,那九倒是很乐意。就让人将大黄总管悄悄请出了慈宁宫。 大黄总管一下子就蔫了。他一个老狐狸,什么事猜不到,这一段的风声鹤唳,他心里明镜似的。所以,见了那九,便问什么答什么。 原来这件事起根儿上,还是他那个干儿子捅了个漏子,事后闹起来,就来找他。他那会儿还缩在钟粹宫,主子不得势,他们奴才更没什么出息。外面的大员也都不认识,只好编了一套说辞去求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说的他自己受了多大冤屈似的,事情如今怕要连累皇后的清名,所以来请罪来。 皇后知道他的意思,可并不想管。但却给他出了个主意。 他才绕了一圈,托董贵祥寻到费公公,再求到乌林珠那里,才摁下此事。 那九被绕的头疼。便问他为何如此费事,太后跟乌林珠一说不就结了吗? 大黄总管掩面痛哭。 是太后有意让费公公跟乌林珠搭上了线。整件事,太后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正好利用了他。 乌林珠不久后就在厨房安插上了人手,不仅是药里,膳食里也都加了东西。所以先皇后一直坐不好胎。大黄总管求那九放过自己,还将乌林珠安插的人交给了那九。 有了人证,当年的事便能弄得明明白白了。 事情到了这儿差不离了,可一审那厨娘,又乱了套。 原来乌林珠给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加进玉琦的药汤里。加进去的,是太后命大黄总管送过去的药材。 那九爷气得脾气上来,就要打大黄总管。黄池磕头跄地哀告,说他万万不敢说,怕说出来了根本没人信。所以还是请那爷问厨娘。 那九不傻,这个厨娘怎么冒出来的就很令人生疑。 便问费公公后来都被灭了口,厨房里下药的人怎么还活着? 黄池说自先皇后死后,他知道事情迟早要翻出来,吓得不能安睡。后来又得知费公公死了,心想若下药的人死了,他就说不清了。为了保命,先将那个女厨子秘密藏到一个皇庄里。只跟太后说那女人潜逃不见了。 审到这里,皇后来了。 那九明白了,原来黄池一点一点的吐,就为了等皇后。 大黄总管为什么拖延,其实就为等着皇后来救命。他一被乾清宫的人传,便知道不好,让人跑去景仁宫知会了皇后。原来这黄池心机深沉,转向也极快。太后日渐沉疴,他早早就投到了皇后门下。 皇后要那九想法子保住黄池,毕竟慈宁宫太后那还得他看着。 那九为难了半日,勉强应下了。在厨娘身上微微动了刑,那厨娘自然就改了口供,将大黄总管撇的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这个积案算是圆满了结。那九带了人去皇帝跟前交差。皇帝在病着,听到真相后一度昏了过去。从那以后便没有再踏足慈宁宫半步。 皇后抹掉了大黄总管那一层,只说是那九寻访到了当年下药之人,皇帝听后雪上加霜,病情更重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还真够累的,皇后取了莲花盏润了润,悠然的去瞧太后。 太后浑身无力,主心骨像被敲了去。果然有变故,她就说皇帝纯孝,怎么会不管不顾他的亲額涅呢。 原来这些时日她被迷晕了,人家可一直没闲着。趁她病的时候,做了这么件大事。 她眯眼深深瞧一眼皇后,猜测是谁在操纵这件事。 皇后?她心里轻蔑的一笑,就算舒兰现在神气活现的等着瞧自己笑话,她还并没有这样深的道行。都怪自己,被下药后神思恍惚,又被玉琦返魂吓住了。这才被钻了空子。 皇后见她黢着脸,眼神却未失了凌厉,浅浅笑道,“皇額涅,倒是有一桩我始终不解,您给我下药断我的子孙脉,细想想倒也能明白,谁让我有个那样威风八面惹人猜忌的阿玛呢!只是那孝淑睿皇后,跟您有什么过节,您非要置她于死地?” 太后颓萎下来,闭眼不做声。 皇后瞧她老僧入定,恍若不闻,也不搭理她的样子,心里有些着恼。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有了玉琦这个死结,太后这辈子想翻身是不能够了。想想乌林珠的下场,太后能在慈宁宫安然终老已经很不错了。况且,她怎么能让太后继续安稳的在后宫里享福?因为这个蛇蝎女人,这辈子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有了,那些药早就伤了她的根本。 “皇額涅想来是累了,陪您说了这会子话,我也乏了。得回去养养精神。” 海若从她手里捧过茶盏放到一旁,半带埋怨道,“您是双身子的人,太医原说不能累的。说不得咱们阿哥跟着受累,夜里您又睡不好,且得闹腾呢。” 皇后起身蹲了个福,转身就要走。 太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再像从前底气十足,她冷笑一声道,“魏佳氏的心肠跟你比起来,可是好了太多。她落在你手中,一样不得善终。她太软弱,太心慈,这深宫的主位,哪是她能坐得住?乌林珠样样都比她强,可她偏能蛊惑皇帝!”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原罪(2) “你不是想知道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太后疲累已到极点,提起魏佳氏却亢奋起来。她的眼神接近疯狂,瞪着皇后,声音低沉嘶哑。 “她进了门,允宁便不再想争夺大位了。他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他却只想跟那个女人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二阿哥仗着他亲額涅得宠,自己又深得帝心,蠢蠢欲动,刀都捅到心口了,这个时候允宁在做什么?他被那个魏佳氏迷的神魂颠倒,连自己是未来的君王都忘的一干二净。 我苦口婆心的劝他,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就一个儿子,也要被他们毁了!那个玉琦,分明就是太妃设的迷魂阵,她把魏佳氏送给允宁,就是要让他丧失斗志,就是要让他沉溺于床榻间!” 皇后被皇太后的话惊呆了。 以前知道太后当皇后时窝囊,可就凭她能斗倒宠冠后宫的太妃,便知道她不是好相处的。当年为了允宁委曲求全,拉拢了各方势力,才成就大业。 她一辈子夫妻不偕,拼了命只为允宁,允宁却为了一个女子不想再争,对她而言,跟杀了她也差不多。 原来为了这个,她早就看不惯玉琦了。 太后这时被汹涌的往事记忆裹挟,已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她滔滔不绝,想把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委屈都发作出来。她做皇后时忍,皇帝宠幸贵妃,他们两个人才是结发夫妻,皇帝一年到头都不到她宫里留宿。若不是早就有了允宁,这辈子她就是一个弃妇。 为了儿子她忍,儿子要娶玉琦,她虽然疑心玉琦说太妃的安排,也忍了下来。 但允宁说自己不在乎帝位,她忍不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魏佳氏。魏佳氏消磨了允宁的斗志。 得知乌林珠要嫁给允宁,她不遗余力的撮合。依着太皇太后的意思,要将魏佳氏取而代之。只是在允宁的坚决反对下才作罢。 所以她就在乌林珠跟魏佳氏间挑动,而乌林珠不负她所望,要对魏佳氏动手。这一切她做的毫无痕迹,就连乌林珠也不曾看破。 她借黄池的家事顺水推舟,将费公公送到乌林珠手里。她临渊待鱼。 乌林珠很没用,只是想打掉魏佳氏腹中的孩子,于是她迫不得已出手,将乌林珠的药换成伤母体的药。于是魏佳氏越来越衰弱,临盆之际没撑过去,一尸两命。 皇帝一蹶不振,她更认为自己做的对。否则若魏佳氏产下皇子,她跟儿子之间便永远没有安宁。 皇后听着太后慢条斯理的讲她怎么给魏佳氏下药,心底冰冷。 “皇額涅,那是您的亲孙子啊,您也下得去手?”皇后瞠目结舌问。 太后冷冷的笑起来。“那个贱人,能养什么好孩子?还不是学得跟她一样,只会风花雪月的害人。允宁的后宫可以不停的选妃,哪一个不比她强?我原指望乌林珠能生,可魏佳氏没了,她却越来越跋扈,她也不能生。” 这回连海若都愕的掉了下巴。 她们并不知道乌林珠也被算计了。原来,后宫女子能不能生,都要瞧太后的心意。怪不得皇帝子嗣单薄,皇帝不喜女色是一桩,她的狠辣,也是后宫凋敝的原因之一。 素格倒没过于惊讶,先皇后之死跟太后有关,早在她们猜测之中。她只是觉得今晚过后她是活不成了。听到这么多秘辛,太后也不能拿她当聋子。皇后给太后下药,也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她实在绝望。 要是广禄在,兴许一切还有转机。虽然她跟广禄不对付,可她能感觉的到,广禄不想她死。 可自己刚刚才呲对了他,那会子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现在让她再说一遍可实在说不出口,丢死人了。 听了太后半阴狠半疯癫的话,皇后的手微微有些抖。 这是多可怕的女人呐,她这一辈子只有她的儿子,儿子爱上了别的女人,她便失落。想想皇帝也是可怜人,有如此心机的額涅,在她的盘算下,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皇后半天没说话,最后转出暖阁,迈过门槛走了。 殿内死寂一片。 太后死盯皇后的背影,发作完后,她已经没了气力,只剩下嘴里喃喃着。 直棂窗突然明亮一片,老爷儿刚从一片云翳挣脱出来,陡的放出万点金芒。金芒穿过直棂,一道一道扑进来,扑到榻前的杌子时终于没了劲道,留下了一道残辉。 素格等了会儿,听太后没什么动静,低头去榻边收杌子。到了跟前偷瞧,太后闭眼静卧着。 忙取了杌子往外走,却被太后叫住。 素格没法,只得畏畏缩缩凑过去,低声问,“太后主子有什么吩咐?” 太后睁眼瞧她,一会儿道,“皇帝跟我求过你,我没答应,你是不是恨我?” 素格大骇,不等她说不敢,太后欠身拉住她的手,“素丫头,我本来以为你是皇后的人,所以拦着。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素格心里迷糊,自己算不算皇后的人呢?好像算,皇后跟自己好似很亲密,可要真算的话,皇后明明知道太后让她送的药有问题,却一直不告诉她,还在她面前假意喝完。如今细琢磨,每回那药都去热过,海若大概那个时候都将药换掉了。 “主子,奴才谁的人都不是,奴才只知道伺候主子,这里面的事,奴才一点都没听见,都不知道啊。”素格哭了起来,太后能饶过她一条命吗?大约是不能够。太后一直拿她当皇后的人,从来没信任过。 “你过来些。”太后喘着气道,素格一点一点凑过去,低着头,闭着眼。 太后使出浑身气力使劲扽了两下,素格睁眼瞧,皇后给她的佛头串在她的手里。她叫了一声,大黄总管蹑手蹑脚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太后无力的摆摆手,大黄忙过来接了串儿,转头问素格, “素姑娘,您这串珠子上抹了香料,冰块里药力发作起来,这味药暂时能平复狂躁。可这是饮鸩止渴,越闻越上瘾,发作也会越来越频繁。”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御前 素格张大了嘴,望向大黄总管,她从大黄总管脸上瞧不出别的来。 她战栗的接过佛头珠,跪下去举过头顶磕磕绊绊道,“主子,奴才实在不知情。奴才是得了皇后主子的赏,为的是避蠓虫。奴才,,,奴才若是存了害主子的心,天打五雷轰。。。” 天地良心,要是知道了打死她也不敢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戴着,满宫里晃悠啊。 太后依旧闭着眼压压手,大黄总管恭顺的点点头,“太后主子是信你的,姑娘别怕。跟您说呢,是怕您分不清好赖人,将来吃了亏。” 素格忙抹把泪谢恩。 这就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太后跟皇后斗法,她夹在里头,没被挤成齑粉算命大。心里这时怨起舒兰,为什么要坑她呀。 太后艰难的往外挪动了下,“你瞧,你被人利用了,还蒙在鼓里。人家扭身走了,将你甩在这里,我若是瞧不透你的心,就为你毒害一国太后,你今儿个想落个全尸都不能够!” 太后声音里带了威压,一字一句的往素格耳朵里钻,这是多大的罪名啊,她哪里担得起?把她一家子杀了都没二话。 宫里真是个万花筒。以前她奶奶听了大杂院里的热闹,跟她絮叨,她不过抿嘴一笑。都是为了口吃食,人跟人能明枪暗箭的斗成那样,以为紫禁城里的人都尊贵,锦衣玉食的养着,谁不是活的一身光鲜、话里话外都忙着效忠主子的? 谁知道这诺大的皇城,打从金水河分内外,诚心诚意为主子的竟挑不出一个来。说一个都挑不出来兴许过分了些,但素格觉着,自己进宫后愣是一个是没见着。 她外面呆笨,心里头事事都明镜似的。太后这是给她施恩呐。 皇后主子以为她四六不懂,跟太后较量完自己没事人一样走了,可没想想,太后能查出那冰里的猫腻儿,她身上的珠串儿自然不会放过。 回头想想,自己也实在太招人眼了。 一头皇后主子常照应,来往亲密,一头又在太后这里攀着高枝儿,好事儿哪能都被一个人占全了啊?! 所以慈宁宫里密不透风,皇后就拿她来想辙儿。出了事,太后第一个就得往她身上琢磨。 她竟然一无所知,戴着那惹祸的东西整日蹓跶,能不招人恨吗?以前她觉得大黄总管总爱挑她的刺儿,现在想想也怪不得人家,谁让自己一点不知收敛呢。 以前她奶奶跟她也讲世间百态。说是普通百姓家也供奉老祖宗,内宅里的女人活的可怜,越斗越狠,越斗越不成个人儿。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寡妇,家里穷,吃不着喝不着,却将自己儿子养的白白胖胖。这么含辛茹苦拉扯大,儿子听话也孝顺,还中了进士,做了地方官。 长大了就要娶媳妇。这儿子娶谁这寡妇都瞧不上。后来好不容易成了亲,还没一个月,媳妇就跑回了娘家,说是新婚三天,就不让媳妇跟儿子睡。夜夜让媳妇到自己屋里打地铺。再后来媳妇生了头个女孩,这孩子一岁多上就得了病,总是头痛,痛起来打滚儿发疯。再生一个还是女孩,也是不到一岁发疯。 老寡妇逼着儿子停妻再娶,说媳妇有毛病。媳妇家不乐意了,暗里寻了神医。 神医瞧了便道不是病。从两个孩子天灵盖各拔出一枚长针来。 原来这老寡妇日日见儿子跟媳妇恩爱,心里失落,也恨媳妇生不出孙子,便拿孙女下手。两个孙女得了怪病,她就趁机逼儿子休妻。 方才素格就一直在拿这老寡妇跟老太后比对。 太后对孝淑睿皇后的恨意,是因为在先帝跟前常年不得意,所以将一生的希望都押到儿子身上。儿子有了心爱的女人,对她来说就是仇敌一般。 同情归同情,老太后的狠辣跟那寡妇不差分毫。 进慈宁宫这么久,素格对太后的心性也知晓的六七成。老太后不是一个心宽的人。这会子不杀她反对自己施恩,自然是有所图。 “奴才谢主子不杀的恩典,主子就是罚奴才顶官房,奴才也不敢有二话。奴才的罪过大了。”她只能佯装。知道太后施恩的背后不是好事,能装傻躲过去最好。真罚她顶官房去她就去顶。 太后见她不接茬,只说罚的事,这会子不该是赌咒发誓,奴才任凭驱使,上刀山下火海宁死不辞嘛? 冷笑一声道,“我不缺人顶官房!你倒会躲,不过我也不让你受委屈,万岁爷身子不好,他那儿也没个宫女伺候,我不放心,你去乾清宫伺候你主子爷吧。” 素格倒噎口气,太后是没杀她,可也一样没饶了她。 乾清宫的宫女说好听的是御前当值,其实都是给万岁爷备着的。大夏的那些贵公子们,十二三就有了暖床的,那些人客气了叫声格格,其实是连品级都没有的侍御。跟民间的通房丫头一样。 前段日子明心师太刚卜的卦,万岁爷要慎女色,她刚放下心来,没想到太后竟然想出这个法子,来讨好儿子。 可不嘛,儿子闹脾气,当娘的偷偷给塞个房里的,儿子高兴了,兴许啥事都能过去。 再者,她也不是不知道,万岁爷已经对她上了心。她到御前,就像鱼上了砧板,什么时候吃就看人家的胃口了。 “你也听到了,皇后那里一心离间我们母子,素丫头,我一直疼你,知道你好。你到皇帝那里我放心。能替我看着那些妖媚子。论起来,就是给你封个妃也不是不成。不过你知道那个卦象。等我休养好了,就给你封贵妃。” 素格听她自说自话,想哭又哭不出来。这是什么事儿啊,这分明是在要挟她,要想出息,她就得替太后说好话,等太后挣脱出来,她才能出了生天。 大黄总管泥塑一样站在旁边,等着太后吩咐,就去传懿旨。 素格知道太后的心意说不会变的。只怕在跟皇后斗嘴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难为 广禄陪着太妃用膳,寿康宫里太妃为尊,加上广禄的分派,做出来的饭菜并不比慈宁宫的差。 他心情现在是十分的好。 老太后病恹恹的不能插手宫务,皇后被解了禁,六宫事务就在她一句话。他往皇后那里递了牌子,皇后大方的点了头,还特意吩咐南果房给太妃送来许多时令的果子。 太妃将盘里的饽饽给他夹了一个又一个,跟小时候一样,怕他吃不饱似的。 “額涅,”私底下他叫太妃額涅,这是先帝在时默许的。不过如今,不过悄悄无人时这样叫一声。 太妃眼眶子湿了,掖了帕子又笑道,“这有多少年了,不能一起吃顿团圆饭。今儿特例,以后还是甭叫了。” 广禄知道她谨慎,笑笑点了头。“我就是想说一声,我吃饱了。” 太妃猛的发觉自己已经给广禄夹了一盘子,皱眉自责道,“可不嘛,这么些吃了也不克化。不过是因着你来,我跟你蓝溪嬷嬷早早就调了馅儿,亲手给你包的。”小时候广禄爱吃饽饽,每回过年她都要亲手给他包屉子。 广禄安慰道,“以后只怕要多来讨太主儿的饽饽吃。只怕您不待见我的时候也是有的。” 太妃抬手让他搀扶着,往明间炕上去坐了。“那敢情好,只怕你忙,顾不得。” 广禄心底也酸楚,到底守了云开见月明。头前是太后压着,他们母子不得见,往后就好了,“太后这回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就算她还能起来,以后儿子也不能再委屈您了。” 太妃摆手,“不提这个,你万事好好的,我在宫里怎么着都成。。。说起来,她竟是有了心魔了,魏佳氏的事,竟然是她做下的。先帝跟我以前提过她心头能下刀子,走的时候一万个不放心,怕我跟她争强,会吃亏。” 广禄端过蓝溪嬷嬷奉来的茶,递到太妃手里。“不光是皇額涅,儿子也担心。怕您一时转不过弯儿来,闹起来没人护着您,可不就现吃不了的大亏。” 太妃啜口茶,凝视着插屏上的白玉水仙,“知道你们惦记,我也不能给你惹祸,”又浅浅笑道,“我也不是不省事的,当年再怎么样,我都顾着体面,人前都敬着她,从来不让她在这些小事上捏住我的把柄。。。想起来,大约那会子她也没顾上我,只顾着对付乌林珠去了。” 扭头问道,“乌林珠在她那里跌了个大跟头,如今怎么样了?” 那日雨夜的事,皇帝捂下去了,乌林珠对外报了个暴毙,悄悄的送出宫去了。 广禄慢慢抚着膝襴道,“老祖宗接她过去,在杏花春馆里住着。想来是让她回归田园,静心的意思。” 太妃唔了一声,“那里好,清净,人不在这红尘里了,兴许就能忘了先前的恩怨。当年若不是她,,,,,,说起来,她跟皇帝,瞧着一对金童玉女,谁知道最后怎么弄成了怨侣了。。。那日听了消息,可是唏嘘了一番,往后我可要替你好好挑一挑。” 广禄心里一跳,马上想起那个成心跟他对着干的二姑娘。那日吵完再没见过面,这时太妃一提,她淡而精致的眉眼从心底划过,漾起一波涟漪。 忙笑道,“说起来还有一桩好笑的事,如今倒有人传魏佳氏是您给万岁爷物色的。” 太妃一呆,坐在那里淡声说,“那不是也要他们有缘分?” 广禄原是当笑话讲的,这会子听意思好像确有其事。不由讶然。 “他们原也没说错,不过我物色了许多,可称意的就只魏佳氏,后来的事我也管不了许多,还是他们缘分到了。” 广禄便知道太妃当年在这上面是花了心思。大约物色的都是美色,也是情痴。再后来,先帝点头也是太妃劝的结果吧。 只是往事也不用再提。要是他不爱魏佳氏,太妃再使劲儿也没用。 就比如素格。他要是不动心,素格就是那位的了 想到她,他不由一阵悸动。他拿人家当心头的瓷娃娃,不敢碰也不敢摔,躲在人后护着她,她却不领情。 还好,他让明心布了卦,断了皇帝的念头。 太后这病皇后是不能容她好的,要是那样,熬到山陵崩也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他还得嘱咐太妃,“经了这些,大哥哥如今就是一张皮,风再吹吹就要坏。” 太妃凝神静听,也不吃惊,问他,“你是怎么打算?”皇帝无子嗣,按理说该兄终弟及,都是先帝的血脉,广禄继位谁也不能有什么说头。 只是如今后宫皇后已经有了身子,若皇帝硬生生熬到那时,自然幼帝承继大统。幼帝身后是多尼,紫禁城就要变颜色了。 太妃是个心志坚定的,万事有自己的定主意,她只想听听广禄的想法。 广禄摇头,难。 事到今日,大位近在咫尺,可对他来说依然是遥不可及。他如今也只有五成把握。 对手变成了多尼后,朝堂上风向又有动摇。以前一些摇摆不定的,又倒向多尼去了。还有那些骑墙的,都要费些功夫。 毕竟皇后若生子,就是正统。他一个叔叔,夺侄子的大位,说起来该算谋逆。 也有人劝他为了大夏江山,学学明成祖朱棣,夺了侄子天下又如何,一代雄主,不可拘泥小节。何况,稚子登基,后族又太厉害,万一多尼成了气候,会不会学那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 到时候,他是第一个活不了的。 这些他不想多说,让太妃跟着他提心吊胆,又是何苦。 这是大事,儿子已经长大,顶得起大夏半个天下的人了,这些事自然谨慎,毋须她提点。 蓝溪嬷嬷这时过来给太妃递了个眼色,太妃微微颔首。门外帘子挑起,一个水红衣裳的女子托了漆盘进来,袅袅婷婷上来行了礼。 蓝溪嬷嬷便道,“二爷,刚喝了些子酒,脸热,镇了冰酥酪,太妃特意挑了去年梅子做的甜曲,您尝尝。” 广禄嗯了一声,“額涅宫里的甜点可是有名的好。”再瞧那酥酪上,除了浇的甜曲子,还撒了葡萄干跟青红丝,实在是养眼。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 杏臻 广禄吃着酥酪,香甜充盈着嘴巴,吃了两口放下,他不是很爱甜。 不等那盏落到炕桌上,一双盈白如玉的纤手已经接了过去。他微愕,才注意到送酥酪的女子不是宫女打扮。 太妃满意的瞧着,蓝溪嫲嫲告知她广禄心意时,她就想起一个人来。杏臻是直隶总督英镰的姑娘。也是镶黄旗,那年在太后千秋节见过一面,就记住了。这回把人叫进来,果然越来越出息了。 杏臻侧着头,将酥酪放回漆盘。她的手落入一缕光线中,分外莹润。偏头时,笔直的鼻梁有一个极秀气的弧度,把子头上雀鸟衔了串米珠,垂下来轻轻晃动。 蓝溪嬷嬷替杏臻报台名,“爷您许久没来过,咱们娘娘平日寂寞,都是杏臻姑娘作伴的。” 杏臻机灵的低头福下去,“奴才杏臻请主子安。” 太妃对广禄的愕然不乐意了,“是我常拘了她来,寿康宫里都是一堆糊了的卷子,老的老,病的病,倒是她来陪着说说话,我还能受用受用。” 广禄眨眨眼,眉眼淡定起来。方才他错着光,瞧着有些素格的影儿,这会子瞧实在了,眉眼素淡上有些像,这机灵劲儿比那位可强好多。 他去取茶盏握在手中,淡声道,“太妃喜欢就好,长日无事,总得有些消遣。你是谁家的?” 太妃抢着道,“杏臻的阿玛是英镰。” 广禄“哦”了声,大夏封疆大吏拿指头数的过来,直隶总督又是重中之重,在朝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最重要的,他也算是拱卫京师的一道屏障,素来是得皇帝信任的心腹才能胜任。 他不说话,气氛就有些尴尬。太妃就道,“杏臻昨儿就来的,张罗了一日,你该谢谢人家姑娘。小姑娘家家的,日日来陪着我老婆子,有什么趣儿的,我只怕她闷的慌。” 他水晶心肝,自然不会不明白太妃的打算。 英镰这个人在朝堂上滑不溜手,轻易没有态度。拉拢一个英镰过来,多尼总要权衡轻重,将来也有个忌惮。这是门好亲,当年允宁若不是得了载敦相助,未必能赢了自己。 只不过,又是同样的棋局,前面有乌林珠的覆辙,后面的人依旧急急慌慌的蹈过来。 亏得額涅还费尽心机,找来同那呆鹅一样的人来。只是像归像,到底不是她。她是刚入水放养的拐尖儿,胆怯的让人心疼,在他跟前总是惴惴的,却又人傻胆大,什么虎穴狼巢都敢蹈。 他要是点了头,那个二百五怎么办?她可是连娘娘都不肯做,摆明要做正房。到该摊牌时,她为着这个可不会答应。想起她,广禄嘴角卷了淡淡的笑意。 杏臻脸上也微红。她是昨儿就进宫来的,太妃派了人家里去接,又嘱咐打扮素淡些,蓝溪嬷嬷说了那些子话,她还能不明白吗? 一夜辗转,不知是个什么样人物,这会儿到底见了真人了,只一眼,心里就跟揣了跳兔,蹦的又急又快。 他是来陪亲額涅吃饭,所以换了常服来的,天青的素袍子滚的海棠边,袖口一点水红,衬出他的雅致安宁。不过到底是修罗场上杀出来的,这点柔软在他身上并不像文弱书生,反衬出他的刚毅气度来。 今儿个没佩七事,腰间只系一个荷包,用玉带束着,腰板儿挺直,个子定是高的。说话的声口是糯而沉的,听到耳朵里悦耳极了。 原以为是个胡髭横鬓,粗声大气的莽夫,不想是这样出挑的人儿。 杏臻拿定了主意,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笑了回话,“太主儿手儿巧,还教奴才剪窗花儿,每进一次宫回去就能涨本事,奴才几个妹妹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哪里会闷。” 她平日来话也不多,有些矜持,今儿倒大方。太妃知道这边是妥当了,端看广禄。 广禄虽是个亲王,可被皇帝压制着,亲事上并不顺达。差不多的明白人家,怕姑娘嫁过去提心吊胆一辈子,那些荣华富贵不过是空中楼阁,瞧的见摸不着。 旗人家的姑娘都有主见,碰见喜欢的非要嫁,娘家多是拦不住。不然就得养个姑奶奶。旗人家的姑奶奶是另类,家里不仅不敢嫌弃,还得紧着供养。 如今恣要姑娘自己点头,这婚事就能拿捏个九十成。 瞧着杏臻这头热了起来,太妃也就放心了。 广禄是个闷嘴葫芦,要听他说句热乎话真不容易。他听着太妃跟杏臻东拉西扯,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渺茫着,不知飘哪儿去了。 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成安忙进来伺候着穿戴。太妃不舍道,“来了也就坐一顿饭的功夫,瞧都没瞧够,人就走了。” 广禄不爱说那些好听的,心里实实在在在意他亲額涅。见太妃抱怨,道,“儿子前头还有事,北边已经打起来了,战报一封一封的来,皇上病着不能理事,儿子得多尽心。” 太妃恋恋的,挥手道,“去吧去吧,这是正事,杏臻替我送一送,你蓝溪嬷嬷忙着呢。” 广禄顿了顿足,想要推辞,杏臻已经应了,跟了上来。 出了寿康门,广禄头也没回,径直走了出去。成安悄悄回头觑一眼门上站的杏臻,眼眶子都红了。 他知道他们爷的脾性,任谁都不入心的,能让他留心的也就嘉勇公家的二丫头。这会儿只怕爷惦记着北边打仗的事,根本忘了后面跟的英家大姑娘。 他弓身碎步跟了来,提醒道,“主子,杏姑娘还在后面呢。” 杏臻到了门上,想说句什么,却见广禄大步已经出去了。心里委屈的要哭。就是太妃也拿她当客人相待,谁知怡亲王压根儿没将她放眼里。 她正迟疑,却见广禄已经转身回来,到了她跟前站住,“英姑娘回去吧。小王要多谢你能常陪伴太妃。。。要是觉得闷,也不用常来,太妃那里我会同她说。” 广禄说完走了,成安忙跟她行礼也跟去了,撂下杏臻在那发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别醒 这是什么意思?她呆在那里琢磨了半天,想着广禄也不是个冷心肠的,他也能体贴人意儿,知道陪老太妃无趣,让她不用难为,答应替她打圆场。不过,他怎么记不住自己名儿呢,方才说了两回。刚要遗憾,却又想,姑娘家名字本来就不能挂在嘴边,这是他尊重自己。这么想着,心里还略有一丝甜。 所以姑娘家只要喜欢一个人,万事都愿意往好处想。其实广禄的意思,是想劝她不要勉强自己,反正他是无所谓的。却没想到人家会这样解读他的话。 广禄过了奉先门夹墙东北角门,过乾清门去军机上。到门口撩袍就进,成安眼尖,见大黄总管手里拿着拂子捧着肚子正在角门上打转。 忙奔了过去,大黄总管见了他一把拉住,“可把您等来了,太后下了懿旨,要给乾清宫送人去。” 成安听了心头觉得不好,出事了。这太后也是成了精的,知道儿子如今不待见自己,就想往跟前送人。 “要送的是谁呀?” “是素姑姑。太后懿旨,让她去伺候皇帝,可没给名份,还是宫女的身份过去。” 成安脑门一紧,冷汗冒了出来。 他们主子的心意现在连下面的苏拉都瞧明白了,素姑娘如今是主子心头的人。今儿个虽冒出了个杏姑娘,瞧主子连话都不兜搭的样子,想着还是惦记着那位呢。 如今这太后又闹妖蛾子,把人往狼嘴里送。送的还可能是他未来的主子娘娘,这可怎么了得。 “皇后主子知道了,吩咐我来递个消息,您好歹给二爷说一声,我这会子就去乾清宫传旨意。” 说完就要走。 成安忙拉住问道,“素姑娘知道了吗?她是怎么个话儿说?” 大黄总管摇头,“瞧着是不能愿意,跟太后主子那儿苦求了半天,可太后咬定牙根不松口。说了,伺候谁都一样,乾清宫是头一份体面,必得今儿就让去呢。” 成安知道是真坏事了。也不能拦着大黄总管,只得摇手让他去。 这里就回军机上找怡亲王。广禄进门就被几个章京围上,刚刚他吃顿饭功夫,前面战报送来了一大堆,都等着他处置。 他在案后紧紧蹙着眉头,盯着一张舆图不眨眼。 想来是战报紧急,章京们都在等广禄拿主意。成安见了也不敢冒头,大黄的消息虽着急,却急不过军政大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一个太监也不敢过去跟广禄说,爷,别瞧了,素格姑娘要送给皇帝了。 可他也不敢走,要是没能及时告诉王爷,他的脖颈儿后面就等着离缝了。 这么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一拨章京走了,又来一拨,他缩着脖子越等越心焦。再等下去,素姑娘人就已经进乾清宫了。 等广禄终于将人都打发走,各忙各的去了,自己才将堆积的奏报拿起来细看。 成安不敢再耽搁,赶忙到他耳旁回禀了。 广禄先前瞧见他猴头猴脑的不稳当,蹿进蹿出的没头苍蝇般,正想骂他,这时一听信儿脑子里全乱了。素格到御前,皇帝能饶过她?都动了心思纳她为妃了,如今人在眼前飘着,什么时候临幸还不在皇帝心念间!素格就算不乐意,也不成。宫女原就是备给皇帝的,御前宫女更是如此。 所以,那句卦语到底没防住那个坏心眼儿的老虔婆。 定了定神,问成安,“有多久了,如今人在哪里?” 成安早打发人四处打听着,“我干阿玛那里已经得了信儿,懿旨已经下了,慈宁宫那边人也送到了。只是现下还压着,没往万岁爷跟前禀报。” 成安琢磨他们爷心思拿的极准,这时瞧着他脸色嗫嚅道,“听说素姑娘哭的伤心,求太后收回成命,脑门都磕肿了。素姑娘心里明白着呢,说愿意不过是气话。” 广禄听了心情不由突然好了起来。他只担心人家心里没他,奔着当娘娘去了。现在既不愿意,可见当时说的都是气话。只要她不乐意,就还有法子。只这太后真是可恶。 一个宫女,太后赏了伺候皇帝,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皇后那里想拦也拦不了,又不是封妃,要是明说是指给皇帝,她还能拿那句卦辞挡回去。可太后只是送了个宫女去伺候,她自然没理由拦着。 所以太后这回是铁了心要把人送过去。 广禄猜不出太后为何突然转了心思,“她不是病着吗?”成安早已将前因后果打听清楚了,便将皇后拜见太后,两个人说的不好,皇后走后,太后就发话送人。 一张俊脸拧到发青道,“皇后不是已经控了后宫吗?”要走也将素格带走,竟不顾她的死活。她跟太后斗,却拿素格填进去。 心想果然指望别人是靠不住的。以后还得要自己护着她。一想到要护着她,心头勇气大振, 吩咐道,“去跟皇后说,太后既然病着,乱发旨意不好。跟前的人都换了吧,黄池,,,以后万事让他禀告皇后再处置,太后的话也要掂量着传。再跟皇后说,后宫不能再出事了,不然闹出人命来不是好玩的。” 他口气凛冽,发出的威胁也是赤裸裸的。这本就是皇后该做的,跟太后彻底翻了脸,她就应该封宫,将那个疯婆子彻底隔绝起来。 她却丢下素格走了。 皇后要是没能耐管,他不介意帮她一帮,“吩咐下去,太后的药不能停,再多加几味宁神的,少让太后说话拿主意。” 少说话就是接着昏睡。“主子,您瞧睡到什么时候?” 广禄瞧一眼舆图,脸黑着,不做声。 睡死过去倒是方便,可太后薨了,只怕他立时就得去吉壤。皇帝先前已经露了几次口风,要让他去替先帝守灵,若太后崩逝,这个借口就更水到渠成。 他倒是不怕,也早预备好了后手,可大夏正在作战,多尼素来对这一仗有微词,放他手里,雅布只会打的更艰难。 何况,刚才的战报,雅布已经有两三天没了消息。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安 皇后这回发了狠,亲自带人去了慈宁宫一趟,把太后跟前的人全打发了,换的都是新脸子。大黄总管掖着手闭着眼在寝殿里不肯多话。 太后昨夜里突然又发作了,这回病得比先前还急,又认不得人了,直折腾了一宿。白日里两耳打着鸣儿,更加昏沉,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问了声大黄,大黄欸了声,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轻声说外面尚衣局来给做衣裳呢,去熏炉上换了一回香,太后一会儿就睡的安宁了。 皇后将人都召到偏殿,一屋子人头,却没人敢高声说话。皇后端坐在地平宝座上,阴着一张脸瞧着下手的奴才。 打发这些人连理由都不用编,主子伺候成这样了,留着这些脑袋吃饭吗? 慈宁宫的宫人早瞧出了些高低。小道消息不用打听,耳朵里都是满的。太后跟自己儿子这回彻底生分了,皇帝这些日子托病一次也不来慈宁宫就是明证。 太后娘娘这是不中用了,身子如今又成这样,能被打发离宫倒是好事,早早换个枝子,不耽误将来升发。 所以慈宁宫众人得了安置,安安生生的都走了。 松龄眼见的到日子了,这次趁机会还能早点出去。玉荣唏嘘了几回,说不得是羡慕还是难过,眼里红红的。她是离不开慈宁宫了,太后身边总得留个知根底儿的,这样子看,要出去得等到太后升遐。 最后才发落大宫女,玉荣果然是留下。 松龄拽拽她的袖子,安慰的冲她笑笑。在意料中,玉荣也认命。 皇后便问,谁是松龄。 松龄往前去行礼,皇后打量了一番道,“听说你是下个月出宫?” 松龄应了是。 皇后点点头,斜倚着说道,“素来听闻你是个好的,跟那些没心肝肺的强。年纪也大些,我今儿个瞧了,人也稳重。”松龄听了立时心头便咯噔一下。这后头跟着的不是好话了。 果然皇后顿了顿,接着道,“如今太后娘娘病着,主子爷那里也病了,实在是缺人手。昨个太后意思,调了跟前的素格去御前,是太后疼主子爷,回去我琢磨着,到底是我这个皇后没当好,这事儿本该是我操心的。只是御前无人,还是宫女伺候的细心,一个素格怕不够,你也跟着去吧。好好替娘娘伺候好主子爷,我这里有重赏。” 松龄愕得一脑门汗,嘴里含个枣,说不出话来。 重赏什么的都是幌子,空的,以后皇后主子能不能记得她还两说,这就又把她留下了,御前伺候是上差,她也没什么推脱的,总不能说自己急着嫁人吧,所以,这婚事又要搁一搁了。 想着灰心,她等得,男方那边可等不得。人家家里还等着报孙子呢。再耽搁下去,人家拿这个说事,婚不退可以,先纳个人进屋,回头先生个一男半女的,她再嫁进去就是一地鸡毛。 可主子谁替你着想呢,这话都不能说出口。 只好应了声“嗻”,悄悄回头瞅一眼玉荣,两个人都心有戚戚。 人散了,大黄总管立在直棂窗后,瞧着月台上,回廊上,这会站的全是新人。宫阙分明还是那个宫阙,可味道已经生疏起来,大黄总管心里惶惶,在心里长叹一声。 素格被安顿到东面围房最角落的一小间里。都是伺候人,乾清宫的宫人待遇倒真是比其他宫里好。她一个人一个屋子,宽敞了许多。虽然屋里还是极简单,可除了一张桌子外,墙边还有一张条案,上面供着两个梅瓶。 东西是小太监送来的,脸上笑嘻嘻道,“请姑姑安,这都是新领来的,一水新的水缎被褥,这帐子我给姑姑挑的水墨弹帐,姑姑瞧着喜欢就留下,若不喜欢,回头我给您再去换。哦,桌上的茶碗茶壶都是新的,姑姑瞧着有什么不妥就跟我说。” 素格头回见笑面人。以前在慈宁宫,她虽被叫着姑姑,万事还都得靠自己照应。上面还有大黄总管朝天望得着鼻孔的脸,哪里有这么恭敬的巴结? 她忙客气道,“您别这么说,已经很齐全了,叫我怎么谢您呢?我也是刚来,规矩不懂,给您添麻烦了。” 那小太监摸摸脑门,嘻嘻道,“这几年乾清宫里没有宫女,我打进这里还就没见过,您是头一个。您长得真好看,仙女似的,那个,不是,我不会说话,那总管特意嘱咐的,有什么您吩咐。”说完一溜烟跑了。 这小太监瞧着也就十三四的模样,夸她的话虽露骨,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怎么尴尬。知道是那九在照顾,心里略微定了些。 来了一天了,还没见到皇帝,她是不想见的,要能永远不见更好,不过那也是瞎想。 她在塌塌里无措,进了宫,就是上不沾天下不挨地,孤单单一个人,宫里只有规矩,没有人情。 这么老是闲着也不好,好在御前的时辰都是规定好的,到什么点做什么事,人来人往的,纹丝不乱。外面响起脚步声,一队太监往殿前去,手里捧的像是膳盒子。到饭点了,万岁爷该进膳了。 这么闲着不成,总是来当差的,便出门想找铜茶炊,帮忙烧水也算做事了。 她出来就转了向,好在正殿大门上有两个太监抱着佛尘侍立,南边一溜窗户她不敢去,从夹道往后找,大约记得在后头庑房。 路上碰见的太监见了她也只瞅一眼便垂下眼皮,各忙各的差。知道塞了个宫女来,至于她做什么,也没人关心。 铜茶炊上正忙着伺候茶水,地方小,脚都插不进去,她讪讪的没呆会儿,退了出来。 日头好,她窜来窜去的瞎忙乎,背上出了蒙蒙一层薄汗,站在夹道风口里,风一吹,后背寒浸浸的。 她叹口气,正是柳困桃慵的时候,这会子草原也该风急草长,换上行头跑回马最畅怀惬意的。 大约是这宫里呆着太憋屈的缘故,她忽的想,要是能出去,她这辈子还愿意回草原去,找一个骑马的汉子嫁了,就那样一辈子也挺好。 ******** 今日一更。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轻薄 广禄在廊下等着。皇帝终于开始视事了,军务上确实有些着急处置的,得等皇帝示下。可他刚到就碰见里面传膳,只好在殿外候着枯等。 那九急匆匆过来一趟,插秧儿道,皇帝现今用膳不定时,一日一餐也是有的,所以用膳时谁也不能打扰。 广禄点点头,挥手让他忙去。自己站在庑廊下,回头隔着菱花槅扇门瞧,昭仁殿内幽深空旷,架庋依次排开,上面套着黄色书封,一排排的蔚为壮观,却只没有人气。 立着等不是法儿,正寻思要不要先回军机处,一转头,东边殿角怏怏的晃过一个人影,他迟疑着,没见她时能自恃身份,只一见了她,哪怕是背影,他心里也耐不住想要靠近。 素格往围房走去,一拐身撞上一个人,简直要了亲命了,她走路不瞅人已经频频替她惹祸了。一头懊恼,一头打量,瞧清楚撞的这位太监打扮,不过衣裳有品级,忙上去搀扶——人家正上台阶,被她斜里一碰,手里东西丢了一地,人也坐地上了。 “谙达好,恕我莽撞,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计较。我这儿给您赔礼了。” 地上那位刚被撞翻,心里恼怒着,抬头就要骂,不想是个女孩子。大辫子忽忽悠悠的,脸上芙蓉面,一瞧上去没了火气。 就着素格的搀扶站了起来,手里却不松,抓着素格的胳膊,霎霎眼指着地上东西道,“诶呦这位姑娘,您可真有眼力见的,乾清宫这么宽的道儿,哪儿哪儿您都不走,单撞咱这鸟枪。您再用些气力,走了火,咱俩今儿都搁着这儿了,一道儿搭伴去望乡台喽。” 素格红着脸道歉,地上躺着的托盘里明黄盖皮儿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一把黑黢黢的鸟枪,手托处绑了一段红绫子。她是见过这东西的,阿玛喜欢鼓捣,常带回家,永常偷着打鸟。阿玛处处嫌弃永常,唯有这件事上不呲哒他,还夸他眼神好,一枪能敲下一只鸟儿来。 那鸟枪前面有截儿火绳,得拉动火绳才能蹦火。 她被人抓着,急的脸越发红,抬头瞧那人,脸圆圆的,油光蹭亮,有些年纪了,打扮却精干,想来是个管事儿的,不过笑起来透着邪气,脸上的褶子里尽是猥琐。 她想甩开手,又觉得自己有错在先,还不知人来历,只好口气软和道,“谙达责怪的是,是我眼里没成色,好在没走火,我给您捡起来,保准坏不了。”又怯怯道,“要去望乡台也是奴才一个去,可不敢牵连您老人家。” 圆脸太监见她没被吓着,吊着细嗓“哦”了声,尾音儿飘上了天,“瞧着您倒懂这个似的,哪个宫里的?敢在乾清宫撒野。” 这人是鸟枪处首领太监孙得志,他伺候皇帝玩儿鸟枪有一绝,经他拿火油擦拭的鸟枪,特别衬手,准星也好。就凭这个本事,很得当今皇帝的宠幸,因此还得了八品衔儿。八品衔儿不入流,可也瞧在哪儿,若在州县就是小吏,沾了皇家的贵气,八品太监能跟总督搭上话,算是有头脸的。 因着跟乾清宫副总管同品,平日出入就有些耀武扬威,谁也瞧不上。 这孙总管傲慢是一宗,另外还有一宗毛病,见了女孩子爱动手动脚,摸手拍屁股,见谁欺负谁。嘴里还忒贱,荤话篓子。知道他的宫女都不待见他。 他那个鸟枪处总共没两人,更别说宫女了,知道他的毛病更是不会去,所以素习见不着女孩儿。 今儿个素格撞上枪口,可被他逮着机会了。 他常来乾清宫,知道御前从不用宫女,眼前这个大约是哪个宫里的娘娘打发来送东西回话的,瞧着落了单,吓得这呆样儿,显见就是个新来的。 所以吓唬两句后也不等素格回话,收起方才假意发怒的嘴脸,腆脸笑眯眯往素格跟前凑,一头摸着她的手,一头砸吧嘴道,“甭管你打哪儿来,谁叫咱心善呐。就见不得小姑娘哭。甭哭,叫什么名儿啊,怎么长得这么俊,我一见啊,心都软了。” 素格的手纤细嫩滑,他粗糙的掌心一划,心里像夏日里舔了冰碗子上的蜜,又甜又舒坦。 素格奋力挣,摔了两下甩不开,仍旧被人紧紧攥着。 她怒气上来,脸腾腾的血气往上涌,肉皮儿又薄,腮边能瞧见细细的血管。冷笑道,“谙达这是干什么?” 孙管事可算逮着这么漂亮的美人儿,下腹那块儿沿着废了的家伙事往上蹿邪火,他是太监,能干什么?不过是嘴上吃豆腐,手头过干瘾。就算摸过手,搂过膀子,宫女还是大姑娘,身子还是干净的,当什么紧? 他嗤笑一声,舔舔嘴唇,手里摸的更上劲儿,宫女袖口宽大,他顺着就往里摸过去,滑不溜手的感觉让他觉得今儿这差事真没白跑,还能蹭个香儿。 这会子万岁爷用膳,人都在里头伺候,没人瞧见。瞧见了也不会多嘴。宫女跟太监,躺一炕上也不成事,御前的小太监,平日都敬他,料着也不会管。 手里用力一拉,素格一趔趄,顶到他胸前。 他用力吸吸鼻子,一股幽香入了鼻,上手就去捏素格胸前的香牌,“好香!姑娘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素格急的跺脚就踩,孙得志“嗷”一声,双手撒了跳脚大叫,“德行!一个碎催,还真当自己金贵呢,有本事攀高枝当娘娘去,不然就是个奴才,不瞧你长张好脸蛋子,谁稀罕!” 素格扭着身子,想走又怕得罪的这位也是御前的,将来不好处。可耳朵里听他这些话头子,心里又气不打一处来。 她细细的声音亮了起来,“这位谙达您说话要留意儿,我是个碎催是奴才,可也是当的皇差,宫里最讲规矩的,您倒话里话外的主子给主子抹黑,就不怕掉脑袋吗?” 素格到底是女孩子,刚才下脚也不敢使全力,孙得志一会子就缓过气,板着脸道,“怎么着,还教训起我来了?你满宫里打听去,我当差可是顶尖的。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拿着针眼当棒槌,拉拉手怎么了,少块肉是怎么你了,哪个主子能治我的罪!” ******* 抱歉,今日只得一更。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处置 乾清宫里最不缺眼睛,那孙得志先前耍威风时,也不是没人瞧见,不过就是有眼装没眼,假意瞧不见罢了。 后头愈发闹出了格,路过的跟屋内听见的,便有些瞧热闹的意思了。一来乾清宫里规矩大,往来的都是主子娘娘,就是主子娘娘身边的人也没谁敢冒犯,活的不自在了,上差当着不乐意,乐意当鬼差? 他们不敢,可不妨碍他们瞧别人走个“影儿”,说白了,这些也是可怜人,档里物件儿从来没使上劲儿,干蘸盐过眼瘾,听听乐子; 还有一条,孙得志平日来乾清宫架子也忒足了些,早就人嫌狗不待见,没人愿意提点他。果然让他知道惹的是御前新来的宫女,他也没胆子这么横。 可后边两人言语来去越来越过分,更不能出来了,眼见事就闹大了,小德子探了个头,寻那九去了。 那九得了信儿脚下没打绊儿,急匆匆溜了出来。皇帝正用膳没抬头,郭谦在一旁回头瞧一眼,只当没瞧见。 那九心里只嘀咕,这孙得志怎么就碰见了素格了,都知道孙得志是个桃花眼儿,轻薄了素格,回头主子知道素格受了欺负,不得剐自己的肉喝汤! 出来见二爷没在,心下先松了松,二爷应该先回去了,恣要不让他瞧着,瞧着了可要出大事啦! 没敢从南窗下走,走老虎洞过去,刚出来,一个背影戳在那儿,一手背后,另只手捏着朝珠,咔嚓咔嚓的,声音刺歪的磨耳朵。 “王爷,您,,还没走呢?”那九忙着先过去在广禄身边打千,哈腰陪着笑。 “我瞧着你把这乾清宫打理的不错啊。” 他们爷生气时浑身揪紧,随时要挥刀子拿人当瓜切。那股子不怒而威的劲儿,那九也怕。他在这天底下,就怕这一位。 那九不敢多言,跑过去提溜着孙得志脖领儿,一径提到王爷身前,踹翻在地上。 孙得志先还啰嗦,叫嚣是谁敢动他,待到一抬头见是冷面王爷,心里冷了一大半。 二爷广禄这些年打仗威名在外,宫里人鲜少见他露过笑脸。冷面王爷比皇帝还难说话,万事只要不合规矩,当差的就得倒霉。一来二去,都怯他。 怕虽怕,倒也没见他在宫里发过威,因此心里还存了侥幸,编一个理由能逃过。 “王爷,王爷,这个宫女将奴才给万岁爷备的鸟枪给撞地上了,奴才教训了她两句,她不懂规矩,还顶撞,奴才,奴才没瞧见您,惊了您的驾。”他嘴里跑马,将事全推到素格身上。 广禄方才一直在一边旁观。他赶过来时就见素格将孙得志撞飞。 再听两人争论,素格委屈求全。 孙得志拉素格手时,他就想上去剁了那双脏爪子,迟疑了一会儿,他忽然想瞧瞧,这呆鹅也不是个没脾气的,想看看她会怎么应付。 就见素格用力去跺孙得志的脚,那啊臢东西果然没什么成色,立时就撒开了爪子。 瞧着她一脚跺过去时,脸上的决然跟怒气,他心里也有一丝丝的高兴。 他喜欢的女孩子,若只是个遇事躲避,任人欺辱的受气包,他反而不能释怀。平日里自己欺负欺负她,嘴里怼她,这丫头都怂了下去,今天居然发起了飙来,而且,,,她反抗的样子居然还很好看。 眼前见的,一个下三滥的奴才就能随意唐突她,这才知道素格当个宫女平日受的欺负,想想她在宫里是有多艰难。 也是公侯家小姐,入了宫,倒受这些杂碎欺凌,他心里不是滋味。 先还觉得让素格当宫女挺好,这会儿他忽然为难了。 他坐在小太监给搬得杌子上,坐在廊下,那九侍立一旁,等他发话。 “孙得志,你说你差当的好,所以哪个主子都不敢动你?” 孙得志脑瓜瓤子已经瓢成丝瓜瓤子了,浑身发抖。 他以为胡诹几句,遮掩过去就好,以为怡亲王不会当真为难他,谁知道人家连他说的话都听全了,他还辩解个什么呀。 现抓的形,他那几句淫词秽语就够他上路的了。 圣祖爷对宫女子格外优待,这些宫女虽是包衣出身,可都是正经旗下的女儿,人家进宫伺候,旁的没有,体面总要给足,是以宫女犯错,一般不赏皮笊篱。为的就是尊重。 太监的来路就四野八荒了,哪儿哪儿的都有,所以,圣祖爷尤其不喜宫女被太监调戏。先朝有一位被撞个正着,被太祖爷剥皮实草了。 他这时牙齿嘚嘚的响。只有磕头求饶。 广禄扭头瞧那九,那九忙道,“狗奴才,素日仗着这身皮,常欺负人,如今欺负到主子爷身边的人了,胆子不小,还借主子名头欺压人,按规矩,先去慎刑司领五十板子。” 广禄不说话,是因为乾清宫这里轮不到他做主,那九现是敬事房大总管,处置犯错的奴才是他本分。 那九这处置也不错,拿欺压人说事,为的是不想跟素格相干。若是拿调戏宫女来处罚,将来素格的名声也不好听。 但他心头极火。素格在他这里,敬的跟什么似的,多余一点想法都不敢有,这奴才竟敢拉她的手。敢拉她的手就得死,五十板子可不会死人。 所以那九说完,他便咳嗽一声。 那九立即晓事,“打一百板子,着实的打。打死不论。小德子,你去跟慎刑司传话,若手下躲懒,就自己去内务府,换个轻省差事。” 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慎刑司,人要打不死他们就得换差事。 孙得志听的明白,这才知道自己惹来大祸。瞧着这位是皇帝跟前的人,怪不得生的那样好看,自己也是色迷了心智,没有细思忖,其他宫里的主子谁会让这么漂亮的面孔出现在皇帝跟前呢? 怪不得怡亲王变脸了。兴许人就是怡亲王送的。宫里这些迷辛太多,自己今儿是犯了忌了。他还没弄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小德子带了人将他就拖走了。 那九瞧广禄的脸还是难看,心里正想这么办难道主子还不满意? 就见广禄立起身,拿眼瞧了瞧素格,对他交待道,“乾清宫再出这种事儿,你也别活了。” 那九心里一凛,忙应了嗻。这是他的错。二姑娘来了后,他虽然一直压着没禀告皇帝,却也没多留心。 素格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这趟虽委屈,二爷怎么就怪到那九身上呢?她嗫嚅道,“主子息怒,都是奴才惹的事,不关那爷的事。” 广禄瞧她自己方才被人欺负成那样了,这会子还替人说好话,不免有些心疼。便问那九,“人放在哪里?” 那九立时道,“皇后主子又送了一名宫女来,奴才想二姑娘放在茶水上,另一个专门司帐司寝。”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翠微 方才闹的那样,素格也替自己难过了一阵,可人已经处置了,要她是不忍杀人的,罚去顶官房就是了,倒没有觉得那人就该死。还是那九抚慰她几句,又正色道,这是圣祖爷的遗训,这孙得志的胆大妄为也是逾了界,不瞧瞧乾清宫是什么地方,哪里是他随意嚣张得的,素日他就是这个样子,早晚都得去乱葬岗报到。 素格听了诺诺点头,也是,乾清宫若是连这样的都容得下,紫禁城早污糟的没了样。 她这样想了,就把这事扔到脑后去了,她就那样的性子,天大的事,半个时辰就过去了,既然不能怎么样,她便只去想眼巴前高兴的事,就连狗冲她摆了尾巴,也能让她心里乐半天。天能欺负人,人不能跟天斗。 到广禄这里,偏很难放下。 他慢慢踱回军机处,老天今儿像无心恋战的鲛人,织起布没心思,星星点点织出来了一天的鲛绡丝。云影不成朵,斑斑驳驳的,仰头看,像地上的池塘挂影儿到天上。 他素来对这些风物不在意,可今儿偏偏云朵也瞧着可恨起来,什么都不入眼。进了值房,心里十分不足。 有能耐的男人活着要不能随自己的心意,就得憋屈,久而久之活成了济颠,干脆疯癫放浪形骸,有能耐又有大主意的男人更忍不了憋屈,做济颠在他们瞧来只是避世,那样活着不如去死。 广禄天生是后一种,他能征惯战,也耐得烦,做事勤谨,就是万般都不能做主,今日更是,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保护,虽然那孙得志死了,可他连亲自处置都不能,实在窝囊。 有时候他也想看淡些,国事家事都不管了,就算自身也不过是百年过客。这样淡然一会子,遇到事了,就转不了圜。到底他不能把红尘跟灰尘一般全抖落,只做个富贵闲人。 先帝将他生下来,又教养大,不是要他做个废人。 除了富贵,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就连富贵,也是生而有之,于他没什么意趣。 今日跟那九发狠,其实也是他没法子,手在袖笼里都掐得疼。 素格伺候茶水,就得日日跟皇帝照面。他不乐意却也没人会问问他。晚上回府,他一个人闷在镜春斋里,无语了一宿。这样的煎熬他决意不再任之由之了。 哪怕把大夏卷入狂澜,他也不去想了。 素格躲在屋子里等皇帝那边得了功夫见她。经过方才那一幕,她不敢再贸然出门了。乾清宫瞧着云淡风轻,诸事平和,可随便搅起点风浪,代价就是人命。 这时听到推门的声儿,想是那九说的皇后送的人到了。 还是小德子送进来,蓝布春帘一打,进来一个容长脸,眉眼飞扬的人,站那里对着她笑。 “松龄!”她嚯的跳了起来。能在乾清宫见到旧人,太不容易了。松龄算她半个师傅,做事也比她果决,要是她也来乾清宫,有事还能替她出出主意,就算帮不上,也能听听自己唠叨。 “怎么是你?你不出宫了?”问完后悔,出不出宫只怕也由不得松龄。 松龄已经认命了,淡然道,“先来乾清宫当几日上差,顺带陪陪你。” 她有些愧疚,好像松龄出不去是她造成的,忙殷勤的去接过小德子拎的铺盖卷儿。这才发觉后面还有一个人。 那女孩子也是宫女打扮,听她们聊的火热,自己站在那里扫了一圈屋子,往里面单一张床走去。 素格先来,挑了东边的床。因为她们的塌塌在围房的角落,另外两张便一张临窗,一张靠墙。 靠墙那张没什么凭借,白日里也黑乎乎的。 她只顾拉着松龄说话,临窗的床被人先挑走了,素格有些歉意,对松龄道,“你瞧耽误了你挑塌塌,要是不喜欢暗,就住这里,”她一指自己的塌塌。 那女孩子扔了包袱在塌塌上,听了便道,“哟,还能换呢,那感敢情好,我也不喜欢太亮,我换这里好了。” 素格不高兴了,万事讲个先来后到,“对不住您了,这铺是我先住的,我可没打算换。” 那女孩子嗤道,“咱们仨前后脚来的,凭什么你就先挑?要我说,我来的更早,昨儿跟主子来的,连万岁爷跟前都点了卯,你问他,是不是?” 跟前只有一个小德子,她那玉手纤纤,指的还是小德子。 小德子见三个人争上了,一缩脖子道,“翠微姑娘昨儿是来了,见了万岁爷,素姑姑凭的太后娘娘的谕旨,这么算,来的更早些。您三位慢慢掰扯,横竖怎么住就这一屋子。” 他笑呵呵说着,已经退到门口,一大帘子出去了。 女孩子果然麻烦。不就一张铺,乾清宫伺候的,都争着在主子跟前晃,谁成日待塌塌里,指定没什么大出息。 那翠微瞧眼前局势觉得自己胜算不大,“又不是猴子占山为王的,当谁稀罕跟你换呢。” 松龄嘴里不饶人,“嘿,怎么说话呢,以后一个宫里处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指着互相帮衬呢,这一见面就挑挑捡捡的,不成话。”她在慈宁宫做姑姑久了,教训新来的宫女得心应手,“这铺呢,就这么着了,为这个闹起来让人笑话。” 说完自己过去坐在铺上,铺行头。 翠微见铺位已定,再斗下去也没意思,鄙夷的翻个白眼,将自己东西都翻出来,在那里摆来摆去,一眼见墙角有一个大柜子,忙先把自己的东西塞了进去。 一会子功夫,屋里收拾完了,三个人闲下来坐着,大眼瞪小眼。 素格倒是有话跟松龄说,慈宁宫那边什么境况她也不知道,心里惦记着玉荣。可那位坐在那里就是尊神,撂了她说话也不是个法子,以后总是一屋檐下生活。 松龄是个爽快人,不习惯这样干着,拿出主事姑姑的派头,“以后就咱们三个在这宫里当差,还不认识呢,我叫松龄,今年二十,原是慈宁宫当差,以后还要请您二位多关照。你呢,叫什么?” ****** 还有一更,稍晚奉上。码字途中。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司衾 松龄主动挑起话头,那个翠微大约被她的气势压住,脸上虽还是高高在上的神色,口里还是应了,“我叫翠微,刚进宫,从康嫔娘娘宫里来的。” 素格纳闷,康嫔怎么也掺合进来了?御前女侍是什么好的,都想往这里凑,再细瞧翠微,模样还算周正,眉眼说话时会动,自有一段妩媚。宫女袍子宽大,她大约是自己裁剪过,腰身掐的刚好,显出她浓芊合度的身段。翠微该比她大几岁吧,胸前发育的极好,素格顿时生出几分羡慕。 这样的宫女倒是妖妃的人选,皇帝有了她就不会惦记自己的。想到这儿她对着翠微竟微笑起来,刚才的龃龉也不计较,大方的道,“我是素格,年后进来的,论起来咱们算一批的,我十六,你呢?” 翠微来前是知道她的,或者说,就是因为她自己才有机会到御前。今日见了,并不是过目不忘的美人。就是瞧着舒服罢了。 内心存着小心思,懒懒道,“我虚长两岁,以后有什么的还请多担待吧。” 三个人就算见了礼,素格拿了个花样子跟松龄描,一面低低说话。知道慈宁宫这两日的事,素格叹息,这下子太后被去了手脚,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松龄这回没出去,以后什么时候出去,就得等主子想起了来,“家里都已经过了礼,他们家特意买了一所小院,说是等有了孩子就让我们搬出去自己住。” 松龄郁郁的,这样的日子本来近在咫尺,如今却遥不可及了。她还是担心人家等不及,先生了孩子怎么办? 素格说话时眼角扫到翠微,屋子不大,她们再低声也能被她听个大致,翠微嘴角带着的不屑很明显,不过一个侍卫,至于稀罕成那样,大辫子一甩,出去打了水回来,仔细的净脸匀面。 宫女打扮有规定,不能出格,平素也只能淡妆。素格留神瞧她,拿出的东西是各色小瓶小罐,外面其实看不到都是什么。不过既然是康嫔娘娘宫里送来的,必定都是康嫔素日自己做的胭脂水粉什么的。 小德子隔了门叫她们,一会儿觐见万岁爷,先去殿外候着。 松龄跟素格这才知道人家在做什么,早就预备着面圣呢。 她们略收拾了一下,在慈宁宫习惯了,都是如水素面,点一点口脂添点精神也就是了。翠微已经收拾完,不耐烦等她们,打了帘子先去了。 皇帝一大堆折子瞧的头晕眼花,如今越发没精力了,只得挑些重要的亲自批注,其余的又让送到军机上,让他们先批再送来。 那九递了盅燕窝来,禀道,“主子歇会儿眼睛,下半晌了。” 皇帝接过拿勺子舀了一口喝,就放下了。“你说孙得志冒犯宫女,是谁?” 他这里一下子添了三个宫女,一个是奉太后旨意,另两个都是皇后送来的。所以听了那九回禀,就追问一句。 那九回来时掐头去尾的一讲,将二爷掩过不提,只说那孙得志撞了人,言语上还说了些荤的素的,被他碰见了,询问起来孙得志嘴里还攀扯起主子爷,不恭不敬的,也不敢让万岁爷知道。 皇帝这会子忽然问起是哪个宫女,他坦然道,“是太后娘娘指的那个,昨儿才来乾清宫。” 皇帝不知道那九认得素格,他心里盼着,却也不好细问。叫那九带人进来。 那九出去,不一会儿领了三个人进到东梢间。皇帝锁眉在看折子,听那九禀说人带到了,才抬眼瞧去。 三个人一般的打扮,梳着大辫子,个头上素格居中,她跟在最后进来,一起行了礼,跪着低头禀心静气。 皇帝微微有些脸热,叫了声起,仔细瞅了一眼素格,问道,“可都知道自己做什么了?” 御前答话的规矩她们不懂,显然问的众人,可要是都抢着说话乱了套不说,显得三人没规矩。 松龄俨然已经成了三人领头羊,开口答道,“回主子话,大总管已经吩咐了,奴才松龄司帐,翠微司衾,素格奉茶水。” 她将名字报了一遍,也方便皇帝分辨。 皇帝咳嗽一声,下面一个小太监已捧了茶水进来,素格在这上头是伶俐的,不等那九递眼色,已经接了过来,端着托盘缓步往皇帝紫檀嵌贝炕桌上去,在慈宁宫她也给皇帝奉过茶,知道规矩。摸了摸明黄细瓷龙盏,自觉水温正好,墩身低头道,“主子请用。” 皇帝心里噗噗跳个不停,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差点伸手拉她起来。 强自镇定取了茶盏,一口咽下去,竟不知茶味。 素格却身退行几步,端着托盘站回去,依旧低眉顺目。就听皇帝问道,“朕听说你是康嫔的姨表亲?” 翠微忙轻笑道,“奴才額涅跟康主儿宁主儿的額涅是亲姊妹,奴才入宫原是分到康主儿的宫里,只是康主儿一心记挂万岁爷身子,又要看顾宁主儿的身子,自觉分不出身,便让奴才替二位主儿来伺候万岁爷。” 她说话时虽不敢直视皇帝,却眉眼弯弯,冲着正前方说的娇俏。 皇帝点头道,“难忘她们的心意。只是乾清宫以前不用宫女,朕素日入寝不用外人。” 翠微听这意思,像是要退人。这可太难堪了,一见面就退货。听话音儿退的是她跟松龄两个,茶水倒是可以留下的。 她心里着急,这是怎么话说的,来前康嫔跟她特意交待,皇帝身子不好,跟前缺个知冷知热懂得疼人的。这段时日让她用心巴结,等皇帝病好了,感情也就有了,到时跟她们一样封嫔封妃都是可能的。 她是抱着上龙床的心思来的。乾清宫一色太监,连个女人都没有,皇帝如今也不翻牌子,日日夜夜面对着她,成算有多大啊。比起那些嫔妃来,更能亲近皇帝。 她自恃容色出众,康嫔就说了,她只要对着男人说笑,没有不动心的。 可她跟万岁爷见了面,也说了话,她也笑的春光明媚,皇帝的反应却跟预想完全不一样。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擂茶 皇帝觉得自己把话说的很明白了,他夜里侍寝自有人,又何必让陌生的宫女照顾自己起居呢。多少年这么过来了,他有些不习惯。 翠微强笑道,“来前儿皇后主子就说了,万岁爷身边的事以前是几位公公费心,只是宫女到底心细些,有个冷热也想的周全,要奴才精心伺候的。” 皇帝呷口茶,他如何不明白皇后的意思,就算是做给外面看,也得留下几个。 他是觉得真没必要,只是做了皇帝,很多时候是给外面看的。 他沉吟着还在盘算。这回他的病打懊丧上来。乌林珠用这种法子替她自己洗了冤,不管后头的真相对他打击有多大。 太后为何听了明心的话就劝说他为玉琦诵经,还不是心里有愧,后来更是被玉琦的鬼魂吓的失了心智,自己去瞧她那一回,明明白白听见她口叫玉琦饶命。 他没法子让太后给玉琦偿命,就算知道真相,他也只能亏欠,怪不得玉琦不肯走,真正的凶手被他一直奉养,敬爱如斯,被蒙鼓里到如今。 一头是生死相依为他谋算一生的亲額涅,一头是一辈子惟一心爱的女人,他那些雷霆万钧举起来容易,到了对太后动手时,才知道劈下不去。 太后将素格送来,他知道为的是跟他和缓,聪明如太后,只怕第一眼就瞧出素格跟先皇后的神似,所以非留她在身边。也是因为心底有愧吧。 现在把“玉琦”再送回来,以求他的原谅。 知子莫如母,他心里长叹。 翠微偷眼瞧皇帝的动静,皇帝有副好相貌,温润的时候很难让人移目。她不知道皇帝在这里犹疑什么,不过非留下来不开的念头在心底滋生。 这样睥睨天下的君王,哪个女子能不动心呢? 翠微觉得皇帝待她和气,心里一动,声音里含了蜜,“皇后主子说奴才烹的一手好茶,主子爷就是品茶的高手,闲时吩咐奴才替您消乏。” 素格心里不由失笑,这个翠微怕是有所期待而来吧?这话也说的出口。皇后说没说的谁知道,她这是要撬自己的行市啊。 也好,若是她真能抢了茶水的差事去,自己跟松龄就能被退回去。不由去瞧松龄,松龄个性活泼,遇事就开眉眼铺子,她在那里只管低头,一对眉毛高高低低,这是在御前,忍着没歪嘴儿抽鼻。 皇帝却瞧着素格那一眼,大约对翠微的邀宠极不适应。他心头一动,这丫头不会是吃味儿了吧?这么一想,竟有些甜滋滋的,再对翠微就有了耐心,“这话不错。这段时日药吃的舌头都没了味道,有时倒想换换,擂茶你可会?” 翠微有些傻眼,她会的是功夫茶,那样一抹一挑,一冲一兑,玉腕轻露,茗香幽幽漫在屋内,最能显得人雅似仙人。 擂茶她跟师傅也学过,拿根三尺的荔枝木在牙钵里捣,倒像个舂米的农妇,哪有半点斯文? 她心里讶异皇帝的怪趣味,勉强道,“奴才也学过,只是气力太小,擂不出清香来。” 擂不出清香,意思就是自己拿那些花生芝麻没法子,捣不烂,后头冲水就不匀,茶也就夹生了。 皇帝有些遗憾,瞧她为难也就罢了,“即这么就让人来帮你,朕就留下你做茶水供奉。” 翠微一听乐的有些哆嗦,忙扣头谢恩。 松龄跟素格松了口气,只是还得装着微憾的样子。松龄暗想,家里那些过的礼终于可以不用退回去了。两个人拎着耳朵,等皇帝免了她们的差事。 皇帝如她们所愿开口了,“即留下一个,不如就全留下吧。好在朕这里简单,你们用心就好。” 翠微这么一搅和,皇帝忽然觉得素格伺候入寝也不错。那会子屋内没人,还能跟她好好说话。明心那个卦语跟这个不挨着,她在乾清宫伺候,倒比封妃好,每次还都要翻牌子才能见着。何况自己借口太后病了,已经很久没翻牌子了。 素格跟松龄已经傻了,这可不瞎耽误功夫吗,最后一个都没走成。翠微也觉得意外,皇帝怎么出尔反尔呢,不是只留一个的吗? 跟茶水比,她更愿意司帐。所以最初指派她司衾她也没什么意见。司衾多好啊,晚上伺候皇帝入睡,早起伺候皇帝起床,这夜里早起见到的人都是她。 这会儿自己争了个茶水,怎么就便宜了那两个?松龄还好说,不过是等着出宫嫁人,未必跟她有什么裉节,那个素格,瞧刚才皇帝的眼神,大约是中意的。这下好,自己跟她掉了个个儿,她倒成日能跟主子亲近了。 差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外头敬事房的捧了大盘子进来,里面密密的排了一溜子绿头牌。三个人知道这是皇帝翻牌子时候,行礼后却行退了出来。 翠微心里不高兴,外头丝毫不露出来。出来偏殿,她乐乐呵呵的道,“恭喜二位留下了,今后咱们仨就一同伺候主子爷了。” 松龄憋了半日的浊气吐了出来,她在慈宁宫里多年,对妃嫔这些勾心斗角见的不多,今儿算见识了,心里就不大待见翠微, “哟,可不敢当。怪道呢,您不早说您是康主子的妹子,瞧刚才万岁爷见了您高兴的,我瞧着吧,宁主子进宫就封嫔,如今又怀了龙胎,眼见就封妃的;您呢,这就在御前了,这哪天爬上龙床,眼见就是小主儿了,我且得巴结您呐。往后您得提拔提拔我们呢。” 她一顿夹枪带棒的挤兑,愣把翠微一张粉脸挤兑的绯红。 素格瞧着翠微要翻脸,忙当和事佬,“当小主是好事儿啊,咱们三人里头飞出只金凤凰,将来咱们出去也能跟人说道说道。”说完抬头见那九正站在前头,忙叫了声“大总管”。 另两个一听也忙低头行礼,进了乾清宫,诸事都得听上头的,大总管的威仪和权力就是顶高的,在人屋下,就得懂得低头。 那九过来点头,嘱咐几句守规矩之类的话,就往南边去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安置 日头要西坠了,一会儿皇帝该安置了,素格跟着松龄去找郭谦,头一回伺候,万岁爷可有什么格外不一样的嗜好没,打听清楚了才好办差事。 她们前头走,翠微脚下慢着,一扭身去追那九了。 那九听有人叫,回头瞧是新来的宫女,便站了问,“姑娘有事?” 翠微到跟前福了福,“大总管,初来乍到的,给您添麻烦,往后我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大总管指点。” 那九微微颔首,敷衍道,“这个是自然。御前不比其他,规矩重,姑娘自己用心,主子病着,脾气有时不好,自己长点心吧。”说了就要走。 翠微忙道,“大总管,您瞧,我这差事还能变回去吗,我心细,伺候主子不怕麻烦。茶水上其实不大用的着那些功夫,再说我不会擂茶,怕办不好差,主子要责罚。” 那九诧异道,“不是你跟主子说有一手好茶艺?不然主子也不能留下你们呢。”他在御前这么久,人心瞧的最多。翠微什么心思,早瞧明白了。不过他也不反感,有这个心思好啊,能缠住皇帝,他就能保住素格,为素格这事,他正犯难呢。 翠微一怔,眼圈就有些红,她费尽心机,却是将素格留在了御前。“大总管,我可是为了她们呐。就说松龄吧,她马上要出宫,这会子就想在御前镀镀金,回头出嫁好听些。为了她这点心思,我才充大个,其实就为把我们仨都留下来。” 那九不露声色“哦”一声,“你是好心肠啊。可差事是万岁爷分派的,我也不能改。这么着,你先在茶水上伺候,这眼瞧着清明就到了,万岁爷要去吉壤祭奠先皇后。回头我跟主子说说,带上你一个伺候,到时候你茶水司衾上一个人,可别嫌累。这一圈回来,不就自然换了过来?” 翠微本没打算那九九肯帮她,可没成想答应的挺快,而且还替她考虑周全。想着皇帝只带她一个出去,外面诸事从简,更有机会亲近皇帝了。 “那可麻烦大总管了,我也没什么感谢的,以后还要求您多照应呢。”从袖笼里掏出一张二百两银票塞那九手里。 那九呵呵点头,“好说好说。姑娘伶俐,以后前途无量。”捏着银票,心想,这还真是瞌睡送枕头,他正愁护不住素格,有了这尊神,说不定能替她挡挡煞。 皇帝瞧素格的心思很重,方才问话时身心全在素格身上,他生怕当时皇帝就把素格留下来了。 他主子待素格的心思,他知道,所以万万不能让素格离的太近。 皇帝心里头有拿素格当玉琦影子的意思,这倒有了后手,只要他还敬着玉琦,临幸开脸就得缓着来。这事,他得跟郭谦好好合计合计。 素格跟松龄到了皇帝安置的时辰进寝殿。松龄司帐,素格司衾。 司帐与司衾都是伺候皇帝安置,事情上分个先后。司衾便把皇帝龙榻上的被褥,枕头归置好,清扫床榻,提前熏好香炉,就没什么事了。 司帐就接下来忙乎,事情也不繁杂,就是替皇帝褪衣,待皇帝躺下了放了帐子就完事。 第二日自有四执库太监送来皇帝的穿戴,她们只要收拾完寝殿即可。 皇帝下午叫了“去”,敬事房也习惯了,反正一个月没几回翻牌子,大多时候都是叫去。以前太后还成日叫了敬事房去问,皇帝就应付一两回。如今太后不中用了,后宫皇后主子自己有身孕,这牌子翻不翻的就没人问,在皇帝这里就日日叫“去”了。 掌灯不多会,皇帝就过来要安置。 她们下午已经请教过了,铺床扫铺最简单不过了,现下春分已过,暖和起来,被褥都换了春被,三两下素格就忙乎完,犹豫等不等松龄。 郭谦陪着皇帝进来,松龄忙上去行礼,请了示下就安置,便上来替皇帝解开领扣,脱了袍子,松龄是个小个子,皇帝比她高了一头多,领扣解了半天,瞧着都费劲。 素格愣愣的站着一旁瞧,就没瞅见郭谦比手势,让她离开。 皇帝抬头不耐烦了,伸手一指素格,“你来。” 松龄已经急出一头汗,分派活计时怎么没想到这个,原以为简单的事,其实差了毫厘都不成。好在素格个头要高她不少,见素格轻松的就解了扣襻,替皇帝除了外服。 皇帝的中衣从上到下一身白,素缎料子极轻滑,只是皇帝怎么这么消瘦啊,本来穿着龙袍还衬的他挺拔,其实都是龙袍的功劳。 内里,皇帝单薄的披着一层单衣,消瘦的可怜。 素格接了手,皇帝就示意郭谦跟松龄退下了。她将龙袍挂到一旁的架子上,回头见皇帝已经坐在榻沿上,等着她脱龙靴。 素格犹豫了下,这时候也不能说找松龄来,只好自己过去,跪在踏板上,抬起皇帝的腿往下拉靴子。 “朕,,自己来。” 皇帝坐在那里,平日谁替他脱靴子他都不在意,这时抬脚正在素格绵软的胸前,他却忽然有些羞涩。 挥手赶素格站到一旁,自己脱了靴子,扔到一旁。 下一步该是替皇帝盖上被子,放下一层层幔帐,今儿个的事儿就算结了。 可皇帝坐在炕沿上,丝毫没有躺下的意思。 素格讪讪的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可僵着不是事儿啊,她替太后更衣习惯了,替皇帝更衣,把他一路脱完只剩个中衣,可有些害臊。她到底是个大闺女,第一回伺候男人。 现在皇帝就穿中衣,跟她两个人在寝殿,乾清宫寝殿并不大,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主子爷,,,,您要不还是进被褥吧,刚病好些,现在白日虽热,夜里还是凉的。别冻坏了身子。”她想了半天,挤出一句话。跟一个男人在寝殿,连呼气都是暧昧的。 皇帝今儿个刚视事,忙活了一天,头都有些蒙。这时跟素格在屋里,只觉得心里脑子里格外清静,就愿意跟她多待会儿,要是一躺下,可就没理由留住她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九章 取药 皇帝迟疑了问,“太后的身子怎么样了?” 素格松了口气,只要皇帝说话,她就不用这么尴尬了。皇帝要问,就捡她知道的讲。 “太后娘娘身子尚好,用了药睡的安稳,只是不大进东西。”母子俩闹到现在,隔了心,连近况都要从旁人那里问来。太后跟皇后之间斗法,之间的是是非非,哪一桩不是要命的,她哪敢置喙。 其实每日慈宁宫那边也会送消息来,不过都是跟素格说的差不多的,即如此,也就不用去瞧吧,让她安心养病。 皇帝拿这个来安慰自己,他不想见面,那样心里更尴尬。不如这样不相见,有些东西能继续装下去,太后还是那个庄严仁和的太后,他也还是那个孝顺体贴的儿子。 “朕听说,你上回选秀耽搁了,是因为有病,什么病?”皇帝没话找话。 素格心里一慌,她不知道皇帝知道多少,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问这个,莫非是怕她有病气过人? “奴才小时淘气,大腊月里掉进池子,后来病了大半年才养好,只是留下一个爱喘的毛病。主子别担心,奴才这病就冬日里遇冷才犯,也不过人的。上年在草原遇到一个蒙古大夫,给了个偏方,又是贴又是汤药的,竟好了大半。不然这回也是不能进宫伺候主子的。 太后娘娘体恤,在慈宁宫时就让太医给瞧过,太医说不用吃药,犯起来穿暖和些,别沾寒气就好。” 什么病不能伺候,又不能说成痨病,她眨眼就踅摸出这么一个症候来。小时候坐下的喘疾,大了没除病根儿,所以不能伺候。后来不是被发落到草原嘛,就碰到一个游方的蒙古大夫,碰巧就治好了。 这么着,前后对的上,那大夫自然也找不着了,蒙古大夫在草原上游荡,一人一马走天涯,谁也不能找着。 她觉得自己把谎编圆了,也替她阿玛抹了罪过。要是查证出来她是撒谎骗过选秀,连她阿玛都是大罪。 近来她发觉自己有长进了,以前她遇到事儿,急死了也编不出来幌子,如今随口就振振有词,而且合乎情理,挑不出漏洞。 她想来想去,自己越来越像阿玛的性子了,能圆滑就圆滑,不跟自己较劲儿。许也是天生的,他们家祖传。 皇帝笑笑,这样的理由听也听腻味了。听起来句句可靠,细想想没一件能证实的。他在前朝遇到这样的谎子可是太多了。 本来他只是随口问问,没有查旧账的意思。见她浑身僵着,有些吓着了,心里过意不去,叹口气,怏怏道,“朕安置了。” 素格忽然见皇帝变了脸,惴惴的不知哪里做错了,走到跟前,皇帝自己已经进了被子,她轻轻过去将被子拉平,再去放下一层弹墨帐子,外面的垂幔一遮,乾清宫第一天的差事就结束了。 帐子放了一半,正要放另一半,皇帝闭了眼问,“你喜欢梨花?” 素格心慢了一拍,这件糗事好像人人都知道。结结巴巴道,“奴才喜欢素淡的花,主子是要熏香吗?” 皇帝似乎睡着了,半晌哼了一声,“去吧。” 素格这才如蒙大赦,忙收拾了灯,推门出来见到郭谦在门外,轻声将皇帝问花的话转述了,“郭谙达,主子不知道是不是要熏香?” 皇帝睡觉时屋里不许留人,郭谦都是在门外候着。听素格一说笑的眼睛勾起来,“姑娘不用管,万岁爷素来不用香。您下值了早些回去,翠微姑娘方才摔了一跤,手破了皮,我已经让御药房当值的人配了药,您去趟御药房,替她取了带回去,我就不打发人再去了。” 素格听了点头,“谙达不用去了,我顺道儿的事儿。” 郭谦依旧和气,“姑娘别客气,想来我跟姑娘也一般大,我属坎精的。” 素格笑起来,“原来公公属鼠,比我大一岁。那么以后我就叫您郭公公吧。” 郭谦呵呵笑,“怎么着都行,姑娘快去吧,一会儿天更黑,路上不好走。”说着塞了一盏牛皮的气死风灯给她。 素格便蹲了个福,道声辛苦,自己拎着那盏淡黄的小灯走了。 之前郭谦给她们指过,御药房就在日精门南边,她上回大雨天来过,不过她是个不记路的,出来往乾清门找,就记着在乾清门右手边。 夜色清凉,今晚上月牙如钩,还模模糊糊被云团包围着。黛青色的天底子,揣了一怀的暗云,天地迷迷滂滂的,瞧不真切。 从老虎洞出来,走在回廊下,两旁放了一半的雨搭子轻轻摆着,偶然碰在抱柱上,哒的一声,更觉出夜的寂静。 回头瞧,整个乾清宫是最亮的所在。檐下一个一个的灯笼在夜色里映照出巍巍宫阙。论气派,乾清宫在紫禁城当仁不让,宫殿被宫灯映衬,黄琉璃瓦在重檐庑顶上涂上一层光晕,比白日还晶莹。日晷和嘉量是薄薄的一个黑影儿,影影绰绰的,在那里磅礴着。 回廊也悬了灯,只是离宫殿越远,当值的人越少,过了日精门,终于看到前面透出的灯光来。 门虚掩着,宫值上夜里只留一名太医,备着后宫娘娘们夜里不舒服了传。一般是没事的。推了门,里面空无一人。 素格想着许是人已经安置了,便去一溜高高的柜子上找药。上面放着药碾子,一根白玉碾子斜着撂在旁边。 寻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只好等人来了再问吧。 屋里有个小杌子,她坐了下来,呆呆的瞧着手里的灯笼。 今个才当值,怎么翠微就摔了呢?以她的机灵,这油皮儿破的真是时候。大约万岁爷的擂茶她是做不了了。就是奉茶,一身的药膏子味,也难到御前。 素格想着皇帝跟她说话时期期艾艾的神情,又有些怕。不如一会儿回去就跟翠微换过来,只要想想还要跟万岁爷夜夜相对,替他脱衣解裳,就能起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不成,不能这么容易就跟她换,翠微不定多想开口呢,她倒应该端一端。 ****** 还有一更,稍后奉上。亲们,收藏投票票哦。 正文卷 七第一百七十章 认怂 这么胡思乱想着,连门口投进来一个巨大的黑影,她都没发觉。只顾想着怎么让翠微求她,自己该要她拿什么来换。想着翠微翘的高高的头在她跟前低下,对,就要磨她一磨,不能轻易答应。 素格也是女孩子,体味翠微的心境也容易。所以她几乎能断定翠微是故意摔的,摔的不会很重。回去之后,还一定会要跟她和松龄换差事。 素格越想越高兴。只顾琢磨要翠微欠她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咳嗽,将她吓了一跳。 “主、主、主子,您怎么来了?” 这么晚了,广禄来御药房做什么? “嗯,我倒要问你,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广禄被问的一愣,立刻反唇相讥。 素格道,“我来取药。”她心里惴惴。每回见广禄都要出事,上上回是自己呛了主子说要当娘娘,上回是被人欺负主子替她出头。这回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儿。 “是吗,我也来取药。”广禄一脸严肃。 素格不傻,而且素来会体谅别人。虽然平日取药可以打发太监来,可这会子夜深了,太监进不了日精门吧。所以二爷亲自来取了。 她就这么替广禄圆了场,点点头旋即又关切道,“主子您给谁取药,是您自己吗?”说完觉得自己蠢,二爷还能给别人取药吗?自然是亲力亲为来的。“主子您怎么了?” “咳咳,我,,,夜里寒,有些咳嗽。咳咳。”广禄卷了手,捂着嘴咳嗽两声。这傻丫头也不是纯没心眼儿,还知道关心自己。这么一想,心里挺舒坦。 “诶呦,您可得当心,奴才今儿伺候万岁爷安置,听万岁爷也咳了一两声,那声口跟您差不多呢。主子您坐这边儿,别对着门。春日夜里贼风最厉害,身上不觉着,其实已经入了肌理,隔夜就发热。”忽然想起嘴巴要甜,要会哄人,才能让广禄高兴。 像上回,她只管自己嘴头高兴,回去了也天天担心,就怕广禄不高兴了将她指婚。旗主子是能定下面奴才亲事的。后来还是松龄笑她,如今在宫里,王爷要指婚也得你出宫了再说。 广禄摁了摁自己额头,真让人发愁。皇帝那病症怎么拿来跟别人比啊,那都是病入膏肓了,痨病是十有八九可以确认的。 “万岁爷那是为国劳累,我又没那么多政务可操心,怎么能跟万岁爷比?”他刚才的笑容凝固住了。 素格心想又不知哪里惹了这位爷了,好话也哄不好他,自己可真笨。果然也不是奸妃的料。 她对自己深深遗憾起来,幸好没打算在宫里长久呆下去,稍不留神就给自己惹祸。 她讪讪道,“那倒也是,,,咱也不用跟万岁爷比,天下万方全担在万岁爷一个人儿身上,搁谁都累得慌,奴才就活乾清宫这么大点地方,也没活舒展,成天给主子您添乱呢。”说完又纳闷,怎么又说到自己身上了? 广禄瞪眼瞧她,越说越不对路子。 不过这回她倒懂事了,不再跟自己梗脖子。 素格紧张起来,“主子,奴才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奴才就是,,,就是每回见了您就怕。但上回您救了奴才,上上回您也救了奴才,奴才就知道您待奴才好。” 她说的是进慎刑司那次还有孙得志这回,就是说的有些乱。她是真心怕广禄,跟旁的人她还能斗心眼,到了广禄这里,她就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广禄皱着眉听,心里却在想,替她做的还不止这些,她不知道罢了。 “知道就好,敢跟旗主子梗脖子的,满八旗里也就是你了。”广禄不知不觉又斜睨她。 素格忙认错,“主子,奴才知道错了,以前是奴才瞎了眼,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广禄听她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总之听明白她是真心知道自己那什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上回被素格怼得倒噎气,现在听她软语认错,便都忘到脑后了。 听她小意回话也能如此受用,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主子,您没打算将奴才随意指出去吧?奴才知道主子心好,您指定不能这么做都的,对吧?”她还惦记着指婚,万一广禄起了这个心思,她怎么也要说服他。 “?”广禄被说糊涂了。刚还好好的,这是又飘到哪儿去了? “指什么,,,,婚?”他瞧着这个又胆小又妄为的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么说她肯定没觉察自己的心思。这样也好。 “暂时还没这个打算。不过,要是以后还肆意污蔑本王,指婚也不是不可以。你喜欢鄂扎那样的?嗯,那本王偏就把德禄指给你。”德禄她认得,当今皇帝的亲小叔子,皇后的嫡亲小弟。从小什么都学,就是不学好。样样玩意儿都来得,吃喝嫖赌全精通,论起花银子取乐,满京城就数他,是大夏第一纨绔。 素格张大嘴,愕了半晌。 “小国舅爷?王爷您别吓唬奴才,奴才哪儿能配上他?皇后主子也不能答应啊。门第不对,年纪也不对,再说奴才阿玛跟他们家老爷子也合不来,他最不待见德禄了,每回见了回去都要骂永常,不许他学样儿。” 广禄见她当真,暗道原来这是她的痛脚,这可好。以后知道怎么治她了。从前总拿她没办法,被她牵了鼻子走。原来她怕德禄。 他正要开口继续给她上眼药,外面一个人推门进来。是太医杨章。 杨章在外头悠了一圈,侍卫都问两回他有事没有,他已经呆不住了。 杨章佯装不知道,“唷,微臣刚出去转了一遭,没想到王爷您来了。您那药都配好了,您要是不急,微臣给您送去也使得。” 广禄吭吭了一声,“就是急才亲自来的。”说完接了过来,细细查看。 杨章这时才“看到”素格,端起架子问道,“这位姑娘是哪个宫的?这么晚来做什么?” 素格忙解释,是郭谦郭公公让来取药。杨章“恍然大悟”,“是有这么回事,药也配好了,还说怎么没人来取。”素格谢过,拿来药准备走。 广禄突然叫住她,“慢着。”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一 章 安息香 素格听了一顿,脚都迈出去了又转回来,“主子您有事吩咐?” 广禄心想,没事这么晚来趟浑水麽,“我瞧你喘气刚也不对,正好杨太医在这里,顺便给你把把脉。” 素格忙谦让,“约是奴才刚下值,声口听了不好,主子放心,奴才没事。奴才哪里当得起杨大人替奴才诊治呐。” 这谦虚的态度很能迎得杨太医的好感,当值御医只替主子娘娘们瞧病,宫女们得病就只有自己熬着,不行了往安乐堂一送,生死凭运气。自然得宠的宫女也能有主子照应,给自己瞧了顺道给宫女瞧,那是主子仗义。 所以当值御医都自矜身份,未必肯替宫女瞧脉。 她推脱着,广禄不乐意了,一眼瞧去,杨章脸一沉,“姑娘说的不通,太医自是悬壶济世,哪里会分什么尊贵卑下,姑娘这是小瞧杨某。” 素格觑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看来自己推脱让人家不舒坦了,也是,怡亲王下的令,他哪儿敢不尊,自己再推脱就显得矫情了。再说,这杨太医跟怡亲王显见关系深厚,不然也不会深夜来取药。 杨章是个洒脱性子的,本就不拘小节,他以前随过军,跟怡亲王投契,十分欣赏广禄的大志。要不以他的傲气,哪里会肯听话的半夜溜出去给广禄腾地方? 于是开了医箱,认真替素格把脉。 听完脉,点点头道,“姑娘倒是有个好身板,除了脾胃偶有失和,其他都很好。” 广禄不放心,嫌弃的瞧眼她道,“要伺候皇帝,身板不好不行。她瘦的这样,杨太医可有什么滋补的药,让她打起些精神。”提到皇帝,杨章自然心领神会,皇帝的病已经化了痨疾,身边的人有可能被过病气的。 王爷的语气很嫌弃,实在是含着焦虑。 怪不得王爷跟他要滋补方子。这是正事,他正色回道,“王爷说的有理,姑娘也别小看这伺候的差事。跟着圣躬不能太近,这些药姑娘拿回去也不便宜,你从明日,每日下值来我这里取汤药回去喝。”说着从药包里取出安息香,“这个日日带在身上,切记切记。” 素格听他说的严肃,跟前面听到的一联系,脸有些发白,“是,我听您的令。将这安息香放荷包里。只是,我们一起上值的还有两个,您能多给两份,容我给她们分一分?”她跟松龄好,便惦记松龄别过了病气,马上出去嫁人了,耽误了就是一辈子。 广禄跟杨章对视一眼,倒是忘了这个,既要防范,自然一体防范才有效果。 “只是,各人体质不一样,药是没法都用了,安息香就给她们,你只说春日里容易犯喘疾,让她们都备着。”杨章想一想,替她找了个理由。 素格高兴道,“这可巧了,今儿个万岁爷还问我以前怎么了,我就说是有喘疾。这样告诉她们也无妨,就说我怕春日要犯,让她们戴上也防着被我过了病气。” 广禄点头道,“就这么办吧。你那药日日都得服,自己来不了就跟那九说一声,他会替你安排。” 素格便知道御前的人只怕都已经知道,身上也都有安息香。她今儿又承了王爷的一次情。 揣了几包安息香,拿了一盒红玉膏,提了灯笼回去了。 打了帘子进来,她们两个还都没睡。烛台上点着蜡烛,松龄在纫东西。见了她忙跳起来,“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到底回来了,怎么用了这么久?”一壁过来接她手里的灯,一口吹熄了,挂在墙上,一壁抱歉道,“都是我笨手笨脚,倒连累了你。我原想等你的,郭公公不让,说万岁爷安置了,殿内除了值夜的不许留人,将我赶了回来。” 素格用她递来的巾把子擦脸,想了想,又用胰子搓手,擦脸,把盆水洗成白色才出去倒掉。 翠微一直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怎么头一天素格就赖在主子屋里了?她怕被素格抢了先,皇帝眼里就再没她了。又一想,这素格别竟是个狐媚子托生的,伺候万岁爷脱衣的好事转眼就被她抢去了。直等到她回来,里外里打量了一遍,见头发纹丝不乱,衣裳也没什么异样,心里才放下。可嘴里忍不住还要挖苦讽刺一下, “可不,您不回来也不说一声,还以为您这就开脸了,明早见了您得叫声主子呢!” 素格倒完水推门进来就听她有盐没醋的一通呲打,先不搭理她,跟松龄道, “您跟我客气什么,刚进宫那会儿,还不都是您替我遮掩。这不是您够不着吗,我就替您一替。”说完发愁,“可明儿个您怎么着啊,要不还跟郭公公说一声,让他们替万岁爷去服。” 松龄点头,没有个她的差事日日让素格兼了的道理,“明儿我就跟郭公公说,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吧,万岁爷也太高了些。”商议完回头瞧着翠微道,“您怎么说话呢,什么开脸不开脸,不嫌人家笑话。您要是得万岁爷青眼,封妃封嫔的,那是您造化,可您不该觉得都跟您一个想头。” 翠微听了不忿,“我什么想头,不跟您一样想头吗?咱可别做那些招人不待见的事,说出去丢人。” 素格见她真是贼喊捉贼,也不跟她争辩,取了红玉膏扔她面前道,“您问我干嘛这么晚回来,您得问问您呐,怎么着,当差头一天就把胳膊摔了?还闹得沸沸扬扬,郭公公亲自交待让我给您去御药房取药。不等着您这药,我也不能回这么晚。” 翠微听了脸微红,她不乐意奉茶,下午从铜茶炊那儿出来,就跌下台阶,也是心狠了些,狠扑了出去,胳膊蹭着青砖沿上,划了老大一条印子。她嚷嚷起来,把那九给叫了来,那总管瞧了还真心疼她,吩咐郭公公给她找药。只是没想到药配的太晚。 听说素格是替她取药,她“啧”一声,“我可不搭您人情,也不是我要的药,是大总管吩咐的,您不乐意就别干呀。” ********* 还有一更,稍晚奉上 据《古今医绳》:“凡人有此症(痨病),便宜早治,缓则不及事矣”,“凡亲近之人不能回避,须要饮食适宜,不可着饿,体若虚者可服补药,身边可带安息香,大能杀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