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月之城》 正文 第一章 玉门春风 建炎三年的春风徐徐吹临临安城的时候,皇帝已经一脸欢欣的在迎接它了。 他宽袍缓带,发髻上的玉簪,腰间的玉佩,他的脸庞,无不泛着温润的光。 他的脚下是高高的行宫城墙,那一砖一砖的累加,让他在遥远处也可以被看见,当然他也可以看见那遥远处。 遥远处是蜿蜒的钱塘江。 风就是从那里吹来的吧 他鬓角细长的头发,袍子松散的衣角都跟着摆动,跟着手舞足蹈飞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他动了孩童的念想,想随着风一起飞起来,就像一条龙。 他们不都说他是龙么?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他嘴角微笑着在心里默念。 但是他不是孩童很久了,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是一个皇帝了。他还可以允许自己有孩童的念想,但是绝不能有孩童的冲动。 即使他能飞,他也不会飞走的。 遥远处浩荡的钱塘江在一门心思地东奔,他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海,无穷无尽的大海。 那他的尽头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 不过,他乐观地安慰自己说,建炎三年的春天应该会跟建炎二年不一样了。 他的视线忽然被城中一座府邸吸引,那里烟雾妖娆,远远望去,好像太上老君正在炼丹。 “那是何人府邸?”他问旁边的内侍。 “回陛下,是赤心军统领苗傅的,他今日寿宴,难免烟火大了些。” “这样,”皇帝有点笑自己大惊小怪,“那么大的烟,还以为失火了呢。”然后他又无心地追问了一句,“苗将军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三旬有六。” “三十有六,还很年轻啊。”皇帝没再说下去,他的脸上表情稍有变化,但大体还是春天到来的欢欣。 他身躯转向别处,视线跃过低平的钱塘江,投向更遥远处的天际。那里已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很美,最好看的,皇帝觉得应该是中心靠近太阳的那片明黄吧。而那里也应该是最烫的,烫的可以毁灭或者重塑一切吧?还是明黄,皇帝才有的颜色。他觉得真应景,脸上的欢欣终于灿烂地花骨朵一样绽放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喜欢浪费的人 苗府今日来的客人很多。 苗傅和他的赤心军都是山西人,朝廷编制上属于河北军,简称北军。河北在这里指的是黄河以北,河朔故地。当时大宋的主力军主要就是西军和北军这两只,西军指的是太行以西对西夏作战的军队。后来闻名史册的中兴四将,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只有岳飞是河北军,其他三位都是西军出身。靖康之耻,尤其是太原之战后,北军几尽湮灭,溃逃到江南的赤心军是不多的残苗之一,如今其统领苗傅过寿辰,虽然此人官职不显赫,但毕竟代表北军一脉,故而接到帖子的文武官员多数都肯赏这个脸。 从太原到开封,又到了扬州,临安,一路南下,连遭败仗的苗傅今天算是迎来了一个好日子。每个人的寿辰都是他的好日子,对吧?太原是回不去了,太行山此生也可能永难再见,但是,路还是要走下去的,侍从们在他阴翳多日的脸上终于见到了笑容,心情好的时候人的脸上都仿佛是一个太阳。 今晚的压轴大菜是浑羊殁忽。 这是一道唐朝就流行的烧烤大菜,将去毛的鹅肚剖开,去掉内脏,填满用调料配好的糯米,再把鹅肚子缝好,塞进嫩羊的膛内,再把羊肚子缝好,放到火上烤。这样,羊的鲜味就浸入鹅中。鹅有羊的味道,羊有鹅的味道,是为浑。 “今年是鸡年,这样吧,把鹅换成鸡,图个大吉大利吧。”身为武人的苗傅言语间似乎有了对鬼神的敬畏。 全羊在明亮的炭火上旋转着,屋子里很快就沁满了香气。 当浑羊殁忽终于烤好,被工序繁杂地端上来时,大厅里华冠锦衣,艳丽恰如这鲜花盛开的春。 浑羊殁忽,羊肉,要当众切给宴席上的宾客,鸡,当然的属于今晚的寿星苗将军。 宾客里有一个人时不时地瞥向那只鸡,好像很眼馋。 他叫子夜,一个身材匀称,手指白皙细长的人,他的官职是武经郎,从七品,主要是协助管理临安官衙库藏的从七品武经郎,一个副职,没有什么实权。南宋成立初期,由于缺少经费,便大卖官爵,尤其是底层官职,所以当官的,真是鱼龙混杂。子夜这武经郎一职就是如此得来的。 他似乎很喜欢结交各色官员,这寿宴跟他本来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他还是备了一份厚礼,挤了进来。 其实,他来做什么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武经郎这官职不过是他的掩护,他真正干的用毒秘密杀人的勾当。 这次他来,是为了多搜集点经验,也多少有点当场验货的味道,以备下一次再出手的时候,更精确。准确的说,就是依据此次中毒人毒发的效果来看,用的毒是不是可以再少点。这次,他用了一种新毒,为了确保毒死人,他多用了一成的量。当然,尽量减少所用毒物量,目的并不是为了减少中毒者的痛苦,他没有那么仁慈。也不是为了节俭,有些时候他还是很喜欢浪费的。譬如他最喜欢干的,就是浪费他自己。他现在是在最好的年华的,他在临安城有一栋带河景的漂亮房子,他完全可以不那么浪费地方,完全可以答应媒婆娶一个大户或者小户人家的闺女,来一起填充他的院子,他的心,来炫耀他作为一个从七品的官吏滋润在朝廷俸禄权力下的幸福生活。但是,他不,他喜欢浪费。 那他为什么还那么计较毒物的多少? 因为他懒!这毒,不是买的,不是送的,得他自己亲手制作。 制毒很麻烦,工序繁多,毒物的采集,提纯,都是个苦逼活。能少些分量,他就能多舒服不少日子。 寿宴的菜单他早就拿到了,众多的美味佳肴中间,子夜一眼就看中了压轴的浑羊。看来他跟将军有相投的品味。他对他有下毒的缘分。缘分都是天注定的事,天注定的,将军就该被他毒死。 你看,子夜也是很会安慰人的,只可惜他只喜欢安慰他自己。 宴席上的美味子夜很享用。 每一道美味过后,还会有美丽的歌姬上来表演歌舞或弦乐。 天下大乱,能够从金人的马蹄下逃命到这江南,虽然历尽劫波,即使做歌姬,兜售欢乐,也是造化了。 参加宴会的人都被招待在一个宽敞的厅堂里,按照官职尊卑,一共分成了三级,子夜坐在第三级的矮席上,身子规规矩矩地,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嘴巴大张大合地胡吃海喝,好像他很想把送出去的礼吃回来是的。 他吃的很专心,看的很专心,听的很专心,他是今晚表现最好的客人。 全羊很快切好,分好了,一份份端了上来。 羊肉是无毒的,鸡本来也无毒,但是烤久了,就抱歉了,因为鸡肚子里的糯米包里不幸有一味胡椒。 胡椒本无毒,但是用毒熏过就不一样了。 当然,如何把熏好的胡椒弄进将军府,放进糯米包里,这也是一个技术活。但这并不需要子夜操心。任何一次成功的暗杀都不会是一个人的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为官之道 “诸位,诸位,请允许本将军多说几句。”属于将军的鸡也切割好了,将军却不着急享用,他挥手暂停了歌舞,他离开了主位,端着酒杯,尊敬地走向一位花白胡须的紫衣老者,“王大人,” 宴席依次从一席二席三席安静下来,官吏们都看向那里,很期待地看向那里。为官者,首先也是人,他们活着,也少不了像普通人一样喜欢那些让他们愉悦的东西,譬如好吃的,好喝,好听的,当然,这三者,你就是不做官,只要有钱,也可以享受到。但是,对于奔跑在仕途上的人,人生最大的愉悦,最高级的享受,其实并不是感官的低级刺激,而是内心的巨大被触碰,简单点说,就是互相吹捧,再简单点说,就是吹捧上级,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上级在场的机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度,这是一种学问,一种糅杂了天下各种技艺的杂学。这门杂学给人的愉悦,你不做官,是看不到,也享受不到的,佛家所谓的入不了法门,大抵如此。 “苗将军。”那位多少已露老态的王大人在左右侍者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这是今日宴席上最尊贵的客人,签书枢密院事,也就是枢密院副使,从二品。宴席上的各位都知道正使碌碌,眼下真真正正主管江南军事的,就是这位西军出身的王渊王大人。 大家眼睛地期待着苗将军如何不漏声色地把他们孜孜以求的拍马屁学问推向一个崭新的高度。毕竟,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的公然开练是不多见的,这也是为什么一听到朝廷上谁谁谁有什么红白喜事,各级官员挤破脑袋挤破钱袋也要洒血参加进来的原因。人要上进啊。 “宣和年,方腊叛乱,占据浙江六州五十二县,是王大人统领西军众兄弟,铲平了此贼。为大人大功,末将敬大人一杯。”苗将军开场了,气势非凡。 “将军客气。”两个人对饮了一杯。近侍马上恭恭敬敬地上前再次盏满。 “后来大人随刘延庆将军进攻契丹,刘将军大意,仅派千余人与大人保护粮道,结果敌众我寡,大人被俘,好在天佑大人逃脱,重归我朝,来,为天佑大人,末将再敬。” 俩人又干了一杯。 “来临安后,江南群盗蜂起,大人提兵四出,以武力荡平江南三大寇,前后不过一年,来,为大人赫赫军功,我们再干一杯。” 王大人一路跟着喝下来,似乎有点不胜酒力,他态度谦虚地说,“陈年烂谷子的事,还讲它作甚?” “农家人都知道好谷子储存不当,会变成烂谷子。那么一个曾经的好人,一个功勋卓著的人臣,如果把持不当,也可能会变成坏人,奸臣,末将这么说,王大人不会反对吧?” “你,你。”王大人脸一抽一抽地,愤怒的胡子都要掉了。苗将军话里的挖苦太明显了。 大厅里一阵吁嘘。 这哪里是拍马屁,这是拿鞭子抽马屁啊! “今日这是怎么了,苗将军一开始的话很上道啊,怎么突然就—?”开口的人知道不能口无遮拦,尤其是面对同僚的时候。他想说的是怎么突然就抽风。 “是不是将军今日不胜酒力啊?”考试发挥不好,一定是有场外因素。 “听说苗将军对出身西军的王大人进枢密院不服气啊!”终于有大嘴巴的人也不胜酒力了。 “王大人今日肯屈尊前来,据说是想代表西军跟北军缓和缓和关系,当日里太原之战,西军救援不力,太原城被金军以十倍兵力攻下,害得西军统帅王禀投河自尽,西军五十余名将官被杀,太原被屠城,北军的老巢彻底没了,这梁子啊结的太深,今日看来,不是吃几顿酒就可以化解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实呢,那梁子啊真是误会,太原之战西军实在是低估了金军的军力,他们派去增援的兵马虽然不多,只有一万,可是那可是西军里最能打最精锐的折家军啊,太原一战,名满天下的折家军也被打残了,折家三兄弟,折可存被俘,好在半路逃脱,去年才辗转来到临安,折可适死节,折可求师老兵疲逃回府州,所以啊,北军的事不能全怪西军。” “太原一战,折家是出了大力,可他们只是偏师,主力的刘光世却临阵跑了。” “这刘光世可不是别人,他老子就是当年带领咱们枢密使王大人攻打契丹那位刘延庆将军。” 那边,苗将军不顾众人的议论,大声地压过众人的声音跟王大人说,“今日是本将军寿辰,王大人贵为尊客,大家高兴,不该说些失礼的话扫兴,可本将军担心,今日不说,以后可能九没有机会了。” “你有没有机会,跟老夫有什么关系。”王大人自顾自地坐下了。 苗将军被甩了脸,嘿嘿一笑,“本将和你井水不犯河水,本来是无关,但这只是末将一厢情愿罢了。事实是,本将和王大人之间一直重大的干系,只是在下之前不知道罢了。” “你知道了什么?身为朝廷将军,当此多事之秋,心思不在为朝廷尽忠操练兵士收复失地上,却整日里对探听一些无聊之事感兴趣,国之不幸啊。” “王大人口舌之利,末将还是知道一二的。当年,您仅凭着这么一副口舌就能让陈通,赵万,张遇这江南三寇降服,在下自愧不如。” “兵不血刃不是处理此等叛乱的上等之策么?” “兵不血刃?那你是承认事情并不是像你跟朝廷承报的那样是武力消灭,而是招安?” “你!”王大人一时语塞,唯有怒目圆睁。 将军接着说:“既然是招安,就像大人说的,兵不血刃也不失为解决事情的一种办法啊,可为什么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为什么要欺瞒朝廷说是武力荡平?招安是一个不杀,武力荡平是一个不留,两者天地之别!既然是招安,那些归顺的人马驻扎何地,粮食如何供给?为什么本将军什么都查不到?” “这件事我说过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现在去查,当然什么都不会查到了。整件事情我早已向皇上完完整整地禀报过。很多事情并不是所有大臣都可以知道。你若有疑问,可以上折子向皇上询问,在今晚这种喝酒听曲的地方如此大呼小叫,岂不是把朝政当了儿戏?” “皇上?你的意思是说是皇上同意你事后把陈通,赵万,张遇这江南三寇毁尸灭迹的?” 王大人不置可否,他知道这个苗将军突然之间,一改往日对自己的谦卑恭顺,敢如此以下犯上,如此妄语,绝对不是多喝了几杯,一定是大有原由。 会是什么原由呢? 难道他听到了我要除掉他的风声?想到这他手心里都已经全是汗了。 子夜在三席,一席的喧哗噪杂他当然也看见,听见了,但是,他还是心无旁虞地吃他的那份烤肉。 他做人的第三个特点,就是特别会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鸿门宴 “把临安附近的叛军通过哄骗,变成了你私人控制的军队,然后指挥这些没有名号的军队偷袭过江的勤王军,让他们拚得两败俱伤。事后又怕暴露,就先毒杀那些叛军的头领,再哄骗剩余的降卒上船,然后凿船,沉船于江中,毁尸灭迹,不留痕迹,这些事皇上都知道?都是皇上让你做的?” “大家不要相信他说的话,他这全是捏造,诬陷!击杀叛军的事我做过,这天下人都知道,可攻击勤王军的事我绝对没有做过!谁都知道这厮嫉妒我进枢密院,眼红,所以才这般胡言乱语。” 王渊知道自己的官运亨通,一定会惹起妒忌,毕竟他仅仅用了三年,就从掌管一府兵力的都统制蹿升为协助皇帝统领天下兵马的签书枢密院事。可是,这样的蹿升,是仅凭拍马屁得来的么?这些粗人啊,不知道的太多了。坐着的王渊多少有些同情面前这个咋咋呼呼的苗傅,他知道自己是对的,这个人就该被除掉。只可惜拖到今日才动手,自己也被他缠上了,真是难堪。 大厅里鸦雀无声,除了还在讲话的两个人,其他的连呼吸声都没有了,明明之前还是一屋子享尽人间愉悦,心情欢欣雀跃子的人,此刻却好像是一屋子沉默的木头。 “听闻康王在临安登基,我赤心军跨江前来护驾,没想到一过江就遭到不明大军的阻击,我一万大军,最后只剩下三千弟兄,惨烈啊。两年里我一直在调查,那些不明来路的兵马到底都是什么人?我明明还有三千兵马,为何不让我们也去消灭山贼湖匪,让我们收些战俘,扩充人马,而是让我们做了御营兵,天天离不开皇宫的宫墙根?” 苗将军已经是转身背对着王大人说话,“慢慢我就明白了,整个临安,跟当年的开封城完全一样,都是心机重重,派系重重,金人已经夺走了我们的半壁江山,而我们有些人急于考虑的并不是收复河山,而是排除异己,打击异己。对他们来说,天下亡不亡,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是他们掌控的天下。”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王大人一拍桌子满一脸的愤怒,似乎不能再忍受将军,他站起来,看样子想走。 他必须走,不是么?他又不是傻子,他来是想看苗傅死的,但是现在却有反转的迹象。苗傅的话像妖风,纵使他穿戴整齐,紫衣下面还有白的夹衣,夹衣下面还有护身衣,那妖风都一一穿了过去,使他全身都缩成了一张鸡皮。 他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他一生为之争夺的名和利,现在瓷瓶一样晃在桌沿边上。 再给一指头,一切就都碎了。 他踉踉跄跄地想夺路而逃,但还是被护卫挡了回来。 他耳边打击乐一样次第响起来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满屋子的木头人直勾勾地看着王大人,直勾勾地看着苗将军,他们是来喝寿酒的,是为了增加愉悦,增加官场经验值的,增加明日吹牛皮本钱的,“我昨个见到了枢密院的王大人。”,“王大人与我进行了亲切的交谈。”,应该说,眼前的一切,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大人,你认为今天你还走得了么?给你看一个人,带康大人!”将军一声令下,一个人被捆绑着带上来。 “康大人! “康总管!”围观的众人一阵骚乱。 “没错,大内总管康履。今日宴席本将军也是给康大人下了请帖的,可是康总管不给面子,本将军只好让他受委屈了,哈哈哈。刚才王大人说本将军嫉妒他进枢密院,出力提点王大人进枢密院的,不说大家也都知道,就是这位康总管。有攻杀我赤心军这样的功劳,不让进枢密院,怎么说都过不去,是不是,康总管?” 一拔掉嘴里塞的布,康履扑通一声就跪地了,“苗将军,都怪老奴心胸狭窄,容不得你们赤心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饶过老奴这次,老奴一定在皇帝面前为您多多美言,保你加官进爵,将军得到的将远远超过赤心军所失去的。您要怪,就怪挨千刀的王渊,针对赤心军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是这厮一手策划的,跟老奴那时一点干系都没有啊。老奴是老实人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陛下的吃喝拉撒这些年都是老奴操持的,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将军就饶了老奴这条狗命吧。” “你,你——”王大人双目喷火,一根食指箭矢一样指着康总管。 “王大人,你就别嘴硬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你用尽心机都灭不掉苗将军,那苗将军灭了你,就是天意啊。你做的那些事,老奴但凡要是提前知道一点内情,老奴也不会帮你的。唉,老奴都是被你的银子给蒙蔽了双眼啊,要不是苗将军点拨,老奴难道会被你蒙蔽一辈子不成?” 康总管是个太监,王渊从来没有自己像今天这样可笑,“我居然相信一个阉人。”。 笑着笑着,他从象征着他高贵身份的从二品大员才能佩戴的金鱼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进嘴里一嚼,他的脸一阵抽搐,黑魆魆的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他身子一歪,他的六梁冠帽就像被砍掉的脑袋一样,丧气地滚落到地上去了。 王渊不会给任何人一个机会,把他一点点拨开,他不要人看见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几年来他一直用鲜艳的官服,威风的官帽,神气的金鱼袋,尊贵的象牙笏,密不透风地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宴会尾声 “不好,不好,王大人服毒自杀了。”屋子里的人叫了起来,混乱起来。 和几个小官一直待在下席,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子夜,这才手一哆嗦,急忙站了了起来,离开自己的位子,趁乱往上席的人群那里穿过去,很快他站到已经没有气息的王渊面前,看着他泛满全脸的黑色和死鱼般的白眼睛,子夜心里一阵难受,他觉得他吃下去的烤羊在他肚子里复活了,真是无比的诡异一夜,他下毒的人没事,要他下毒的人却中毒死了。 对王渊的暴死,苗傅微微一愣,好像预备了几十套的后续拳脚一下子没了拳靶子,他让人带康履下去,把王渊的尸体抬走,然后挥手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 他的眼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威严地说:“冤有头债有主,王渊的恶,王渊今天自己偿还了,他勾结宦官,摆弄权柄,受害的并不仅仅是赤心军,还有很多非他嫡系的西军兄弟也饱受其苦。明日我会在皇上面前言明一切。各位大人不必慌乱,请自行退去,在大家走之前,我请大家记住王大人曾经说过的话,他说朝廷给我官爵,俸禄足以代替耕作收入,假若还象锥子钻鞋那样盘剥他人,天理何容?可今天诸位也都看到了他的结局,如果他扛住了名利诱惑。内心始终如当年一般光明磊落,今日他怎会咽得下那毒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樊楼 那一夜子夜是不知如何回到住处的,出了将军府邸他一路上虽然不断地命令自己镇定,但是他的脚步却软弱地不听指唤,步履阑珊的,好像一场寿宴过后,他才是那个喝醉的寿星。 天地一抹黑的,他在心慌意乱中不断地思考着各种可能。 最终他还是回了自己的住处,中间不曾拐向任何其他一个巷子逃命。他坚强的意志拼命地压过了他慌乱的求生本能。他知道在慌乱下被本能裹挟做出的判断往往都是错的。他需要做的应该是等待心静下来,等待理智回来。 他知道,如果当时他也被怀疑了,也被盯上了,那么他绝对不会活着离开将军府,即使苗将军他们发现了叶子的可疑,要放长线钓大鱼,那么现在回家也是最好的决定,因为现在去任何第一地方,都是在给收留他的人惹祸上身。而且晚上突然冒出来的逃亡,无计划的逃亡,很容易被巡夜的人缉拿,一旦不能对答如流,且毫无破绽,那么本来平安无事的,就会被带进衙门,套上刑具,插指鞭臀的,那滋味,比死好受不了多少。 所以他回到了他在乌衣巷的住处,那房子从外面来看,跟其他的房子一样,不显眼,不异样,但是里面可供追查的东西太多了。头领死了,那么要追查到他,只是早晚的问题,他用了那个夜晚剩余的时间,来细细的毁灭线索,来细细琢磨,如果他今夜平安无事,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他该如何逃亡。 佛祖保佑,他一夜平安度过。 第二天开始了。 一夜没有合眼的子夜从房子的窗户迅速攀爬上屋顶,动作轻灵的像一只猫,这都是拜以前魔鬼训练所赐。然后他整个人弯着腰往下面房子的四周看,没有发现盯梢埋伏的人之后,这才脚踩屋脊,沿着一个个屋脊走过去,三转五转之后,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跳下来,挺直腰杆,大大方方地朝临安城的南北大街走去。 南北大街是临城最宽阔最长的主街,也叫御街,之所以有一个御字,是因为街道的南面尽头,就是皇帝在临安的宫殿,当然,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原先的都城东京汴梁的主干道也叫御街,这样的名字安排多多少少有些感念故国的凄凉之意啊。现在逃难的子夜最明白这种凄凉了。 跟东京一样,因为敌人都来自北方,所以御街的北面尽头的城墙就高于城南。城墙总长约三十六里,这个子夜曾经一步一步丈量过。整座城因为南部宫殿所靠近的凤凰山,西湖水域以及钱塘江,呈南北长,东西窄,两头宽,中间瘦,大体就是一种西北的那种腰鼓形状。 临安水多,光是桥梁就有一百一十八座,每座形状都不相同,各有各的精致。当然这些水多汇聚于西湖,西湖东西宽约五里,南北长约六里,湖水连着钱塘江,钱塘江连着东部浩瀚的大海,大海上有不间断的商船。 城门口护城河的闸道,年久失修,皇帝来临安的日子不久,百废待兴的,子夜曾经在夜里潜进水闸处,比划了一阵那水闸的婴儿手臂粗的铁栅栏,知道这种强度就是敌人夜里突然来袭,妄图用船只撞击都撞击不开的。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的,仅凭双手之力是万无打开的可能。但是法子也不是没有,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么,所以,很多个夜里,子夜都是悄悄沿着水路游进水闸,用随身携带的工具,一点点把水闸的栅栏锯断,当然也不是完全锯断,为了防止水闸升起时,被水兵发现,子夜计划着要做到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这样子等到他真正要离开临安的时候,到了水闸处他不用工具,单凭自己的杀牛之力就可以把水闸拉开一个可以穿行而过的洞就可以了。 要做到这一步,子夜虽然已经进行了很久,但是水闸制作精良,他的进展缓慢,还需要些时日。 他早就计划好了要逃离,只是最初要逃离的是自己所属的细作组织,那是黑暗的地狱所在。 只是世事难料,组织的头领突然被灭,组织灰飞烟灭也在朝夕之间吧。只是他要想活命,还是要逃离。 走在御街上,子夜经过昨夜的打扮之后,已经看上去是另外一个人了。 御街名字简单,可街道两侧的巷子里却真是包罗万象,天南地北的东西,天南地北的人,应有尽有。因为战乱,临安城里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特别多,在临安待久了,稍加留意,其实要分清谁是北人,谁是南人,也不是无迹可寻。世代居于临安的本地人大多厚嘴唇大脑门,肤色黑,头发微卷,不会说官话,一口的鸟语。当然,这鸟语并非如后代一样是骂人的话,只因越人崇拜鸟,自称鸟的后人,说自己的方言是鸟语。 总之,临安很热闹。尤其是到了饭点,各个酒肆饭馆经常十之是食客满满,有人数过,临安城光是高大上的摸天高的酒楼就有十七座。 今天子夜要去的就是最有名的其中一座一樊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老马 他顺着各种交错的人流来到了樊楼,这个时候,从出发的住处到这里,子夜已经换过三身衣服了,另外脱下的两身,他早已经变戏法一样的趁人不注意扔掉了。他就是喜欢浪费不是么。 现在干脆连媒婆们最喜欢的水景豪宅都扔掉了。 他进了樊楼,通报了伙计,很快,伙计进去通报了,又回来领着子夜进了一个包间,从包间的暗厢穿过,再七拐八拐的走上几步,老马就已经在迎候了,他脸上带着迷一样的微笑。 子夜始终不知道当初老马为什么跟他说那句话。 :有事可以来找我。 看来这个老家伙早就算准了子夜会不请自来。 当然人的一生,酒酣饭饱之余,会遇到很多跟你如此说话的人,他们或拍着胸脯,或捶着桌子,其实不过都是酒话而已,慷慨激昂的,不是交情使然,是酒的烈劲。那些话,他们自己都不当真的,听的人就更不能当真了。谁当真谁就输了,三个字,太天真。什么叫酒局,就是大家拼命喝酒拼命划拳拼命说话,说的话没有一句真的,这也是划拳的一种高级表现形式,谁要是信了,就输了,当然输了的人不会被罚酒,至于他要被罚什么,输了的人自己最清楚。 但老马不是这种酒友。 他那天根本没有喝酒,酒局也跟他无关。 那是一次细作组织的内部庆功宴,这样的庆功宴一半都是在隐蔽的豪门大宅里举行,但是这样的宴会太重复了之后,就有人图新鲜找刺激,提议去樊楼乐乐,说那里的酒水非常过瘾。 这才有了子夜和老马的相识。 子夜在临安城是没有交游的,他不太喜欢跟人接触,他的座右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人不如少一人。 所以,遇到大事了,要找个投靠的人,除了老马这,子夜也别无可去。 那次庆功宴上,子夜觉得樊楼的酒水的确是好,就多饮了几杯,中间难免上了一次厕所。就这么唯一一次的上厕所,他就遇到了这个提前预知可以帮到他的老马。 子夜因为组织做事的隐蔽性,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已经非常注意巡视左右前后了,但是在那个幽暗狭窄的空间里,老马还是鬼魅一般的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并且在子夜扭头看他之前说了那句话:有事可以来找我。然后他绕过子夜,抢在子夜前头离开厕所,留下另外一句话:我叫马扩,这酒楼是我的。 子夜事后的判断是此人谨慎可靠。话都分成两半说,可见谨慎。做事非常注意保护自己,是为可靠。要知道他趴在子夜耳朵边上如果再磨叽一会的话,子夜估计已经对他下毒了。 子夜喜欢浪费自己,也不介意浪费别人。 一个会保护自己的人,才会有能力保护别人。 这次登门,借了外面的光,子夜才看清楚了老马的脸,一张刀削过的刚毅的脸,鼻子带着鹰勾,双目像张开的弓,的确是个有力度的人。 当时,烟草还没有传到中原,男人们能够贪恋的就是美女和酒水了,只是还没有白酒,只有黄酒,和部分的甜酒,所以喝醉的人往往说:浊酒一杯家万里。因为引进了泰国的新品种水稻,收成上大大提高,粮食有了剩余,余粮多,可以酿造的酒也多,禁酒令也废止了,寻常百姓也可以买酒作乐,但是私人还是严禁酿酒,只能向朝廷特许专营的酒楼买酒。 所以,能够开一家酒楼,躺着就把钱挣了的,一般不是普通人。 当初庆功宴上,叶子曾经问组织里的同僚这酒楼为什么叫樊楼,可是有什么讲究,一个老哥哥借着酒劲,吟起诗来: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承平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当年的东京府也有一座樊楼,是东京城里最大的酒楼,登上楼顶,可以一览皇宫大内,为此惊动了圣驾,还专门下旨,不准樊楼西侧凿壁开窗。”老哥哥喷着酒气,哈哈大笑,“起名樊楼,感念往昔啊。 这就是上门之前子夜对老马所知的一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破绽 相见落座后,子夜开门见山,“我要在这里避避风头。” 老马点头,说,“好。我会安排好一切。” 除此之外,老马没有追问更多,子夜也没有细说更多。 之后他被带进了樊楼的地下密室。 过了一段日子,老马来找子夜,“事情解决了,你大致安全了。” 子夜一愣,“你知道我的事?” 老马摇摇头。 子夜顷刻间对老马有些失望,觉得这个人也有说大话的毛病,对你的事九牛不知一毛,就敢信口开河说事情解决了。 老马看出了子夜细微的表情变化,“你之所以来到我这里,无非是为了避祸,但是,很多事情光是躲避是躲避不了的,要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得迎难而上,把问题解决掉,这才是上策。” 子夜摇摇头,“这一次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解决不了的,只有躲避,如果临安城里躲避不了,那就只好离开临安城。” “一个人的力量解决不了,那么两个人呢?” “你是说,你加我?” 老马摇摇头,“你加上另外一个你。” 子夜没有听明白,老马继续说道,“你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逃避的结果是什么?” “死。” “如果有另外一个人替你去死,你是不是就不用死了,也就更不用逃避了?” 子夜听到这话,他大吃一惊,他看着老马,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老马不动声色地说,“我手下有一个兄弟,身形很像你,脸型也有几分相似。你来到这里之后,他就住进了你原来的宅子,穿上了你遗弃在那里的衣物,学着你的样子像模像样的过日子,直到前几天我们发现他已经死了。他死了,那么你就安全了。对不对?” 子夜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那日他来老马对他说的那句话,“好,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原来那句话还有另外的意思。 “相信我,事情过去了,这樊楼,这临安,你可以随便出入了。”老马临离开时,又回过头来说,“你不识字,我有一个女儿,认些字,我让她过来教你。” 然后他就走了。 老马的女儿叫翠云,十七岁,细高而窈窕的身儿,梳了一根黑亮亮的辫子。一定是老马有钱,所以她的衣服是不重样的艳丽,当然她的人也很好看,瓜子脸,皮肤紧嫩,似凝脂,眼睛清秀。当翠云试图手把手教子夜写字时,子夜的手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连忙摆起来,“不用不用,你写一个,我照着写一个就行。” 翠云眨巴眨巴眼睛说,“可这样会很慢啊。” “我有的是时间,不怕慢。” 子夜记得同僚曾经说过,你只要握过女人的手,就会永远想握下去。所以他曾经暗下决心,绝对不会给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机会。 他这怪癖的心理,是有他独到见解的。因为一个人一旦有了永远都会想做的事情,这个人就有了一个永远如影相随的破绽。偶尔有一个破绽,被敌人碰巧抓到的几率很小,但是一个人有了永远的破绽,就会很容易被别人搞死。子夜见过了太多这样死去的人,他不想自己也在其中。 他的生命可以被他自己浪费掉,但是不能被别人搞掉。 他讨厌别人。 所以他经常重复他的人生信条,不介意在这么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面前再重复一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人不如少一人。 所以无论翠云的衣服怎么样的不重样的换,无论翠云怎么样甜美可爱,子夜的心永远如他娘生他的那个时辰,子夜。那个时间天地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当然也就看不见翠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呆若木鸡 “子夜哥哥,你多大了?”因为慢,有时间,翠云的问题像水缸里的水瓢一样摁下去一个,浮出来一个。 “你猜。” “二十岁?”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啊,你不会连自己年龄都不知道吧?。”翠云笑了起来。 “我曾经生过一场病,醒来就什么都忘了。所以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子夜安安静静地学着写字,眼睛都在纸墨上。 “是么?生什么病啊,居然会把以前的事都忘了。”翠云说的既怜惜,又好奇,“不会是相思病吧,我听说得过相思病的人因为过于痴情,过于想念某个人,大病一场后,就会忘了从前。据说,这是人的心自我保护的一种能力,你想想,得不到对方的心,却又念念不忘,还不是自寻烦恼,自找痛苦,哪有彻底忘记了的好!。” “相思病?”子夜嘿嘿一笑,摇摇头,“这个丫头倒挺会编故事的,我怎么会得这种病?我整日面对的都是一身横肉面目狰狞的男人,你知道他们都叫我什么?” “什么?” “木鸡,呆若木鸡的木鸡。” 翠云咯咯地被逗笑了。 翠云教的认真,子夜学的懒散。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学习的人。 譬如当初学杀人用毒,如果不是组织用要了他的狗命来威胁,他怎么可能会像狗一样乖。 子夜敷衍着学习,却很享受樊楼的菜肴。 譬如黄河鲤鱼,烤竹笋。 当然菜名叫黄河鲤鱼,这黄河现在可是控制在金人手里,距离临安甚远,要买到这样的鲤鱼谈何容易,之所以给起这么个菜名,无非是因为临安城里有钱的食客多是过江之卿罢了,皇帝陛下会想念东京的御街,那流过无数家园的黄河又会让多少人念念不忘?想想就让人掉眼泪呢。“做餐馆,表面上是做的人的嘴,其实做的是人的心。”翠云学习之余也会跟子夜东聊西聊。 这道菜不难做,到集市上买来新鲜的钱塘江鲤鱼,大概一百文一条,现杀现下热锅,放进滚开的热水锅里一煮,端上来,浇一个酸甜甜的汁,就成了。这个做法还保留了鱼的腥味,唐宋的食客,吃鱼讲究的就是吃腥味,很像后世日本流行的生鱼片吃法。 烤竹笋,这个临安的酒楼每家都有,但是樊楼的独家手艺是配着竹笋吃的蘸酱是用上好的醋汁调制的,那股酸甜,非常爽口,如此,就让人流连了。 大鱼大肉的,跟着吃久了,子夜反而最喜欢吃些清淡的,譬如樱桃毕罗。翠云说,这道菜是从天竺经过西域传过来的,天竺人的做法是将烤羊肉和米饭放在一起蒸,这样羊油就会慢慢渗透进米饭,这就是后世人知道的羊肉手抓饭。老马怕客人老吃肉口里腻,就做了改动,他把烤羊肉换成了樱桃,一样是蒸饭,水一蒸,酸酸甜甜的樱桃就在蒸笼里破裂开,汁水就会慢慢渗透进米饭里,吃一口,会想念许久。 慢慢在樊楼吃久了,子夜都觉得自己可以开一家酒楼了。 这天下自古以来都是实行宵禁的,包括盛唐,只是到了大宋,皇帝仁慈,才开了宵禁,天下的老少们才有了晚上的娱乐,可是自打靖康之耻,新皇帝来到临安后,为了平安着念,又实行了宵禁。每日天一黑,衙门里的漏刻昼尽一尽,衙役们就擂响五百下闭门鼓,等到早上五更三刻再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凡是夜里在城里无故行走的,就是犯夜,轻则责杖打二十,重则收监拷问。 为了继续完成未完成的锯开临安水闸的水下作业,子夜夜里经常要潜入水道,他之前的住处正靠近水道,子夜可以很容易的避开夜里的巡查。天可怜见,现在住的樊楼,因为日常用水量大,也是建在水道旁,这就更方便了他夜里下水。 又是一些时日过去,那个水闸终于被破坏的到了他想要的程度,他随时都可以通过水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临安了,子夜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要走未走之时,子夜会因为舍不得临安,趁着夜色在西湖游荡。 现在是春天,西湖刚刚换上春装,白日里满眼的绿山,绿水,绿树,绿草,绿绿的荷叶上等待着夏日的白荷花,像是一个痴情的儿郎等着一个白衣少女。哪里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哪座城会在你要离开的时候,有一座美丽的西湖来挽留你? 一个月圆的夜晚,花香,微风坲面,芦苇哗啦啦地响动,子夜在苏堤边上忽然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那个女子在说什么,子夜并没有注意,他只是在听到第一耳朵的时候,就准确的自我判断说,这应该是一个比西湖更美的人。那样的声音,带给他一种莫名的愉悦感,更胜过西湖,更胜过樊楼里的那些佳肴,胜过他之前所知的平生里任何一种愉悦。 一种有毒的愉悦。他呆呆地跟自己说。 譬如食客舍命吃下的河豚,譬如作为专业人士他知道,被毒杀的人在死去的刹那其实身心非常愉悦的,那是一种人生最的愉悦,只是,是以生命的提前终结为代价的,是以肝肠寸断的巨大痛苦换来的,而且是飘忽即逝,不可追忆的。 人都死了,还回忆个啥。 子夜许久以来没有头绪的杂乱人生突然有了一道光。 他一直回避他身上有什么光的,他自己不想发光,也不希望有光照耀,他不靠光来前行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前行,他的生命里只有行走,没有前行,他在黑黢黢的街巷里行走,在黑黢黢的河里湖里游走,四周,黑的永远是谁都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谁。他经常想,这样的黑暗里,谁先亮光,谁就会先被搞死。 他不是行尸走肉,却活出了行尸走肉的味道。 他给别人下毒,自己也成了一种毒。见不得人间的烟火。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这是李白的长干行,说的是一个女子对不在身边的心上人的思念。” 凭着记得的几个残句,第二天子夜向翠云请教,翠云给他把整首诗背了出来,然后就开始取笑,“说你是个花痴吧,还狡辩,这种情诗,你还感兴趣?哈哈哈。” 那女子的声音没有翠云的高亢兴奋,也没有翠云朗诵时候的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略显生硬的情感,那女子的声音是人世间一切女子声音的另外一个棱面。它像一面镜子,让子夜即使在黑夜里,也照见了自己,照见了自己可怜的灵魂。 世间本是美好,为何把自己下毒成行尸走肉? 临安的春天,终于在走进了千家万户,在召唤出万紫千红之后,慈爱地走进了子夜的心里。 子夜第一次因为他自己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尴尬 以后,子夜常到西湖,夜里如此,白天也如此,他忘记了他逃离临安的计划,他忘记了他担惊受怕的危险。 真是水闸易过,美人关难过。 然而美女并没有再被他看见,他常常回忆那个夜晚。如果凑过去的脚步再轻一些,如果拨动芦苇的声音再小一些,她是不是就不会发现?如果他大大方方地直接打招呼,而不是鬼鬼祟祟地,即使她发现了,是不是也不会惊跑? 结果呢,他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之面。 一天,临安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突然贴上了那首长干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子夜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疯狂,太幼稚,太傻。 然而,他怎么想,那是他的事,街面上人来人往的,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这个。 日子一天天过去,蒙蒙细雨的一个下午,伙计跑来砸门,说有个姑娘在那幅字前有一会了。 子夜心一紧,抓起一顶黑色的斗笠遮住眉眼,就出门了。 他健步如飞的奔走着,仿佛是一个救死扶伤匡扶天下的剑客。但是他知道,他要救的,要扶的,只是他自己。 细长的街巷,细长的身影,细长的毛毛雨,一把油纸伞遮住了对方的大半个身子,就像那一夜的芦苇丛。 墙上的那副字还在,但是已经被雨打湿,坚持不了几天了。 子夜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脸也胀的接近于发疼。 他木讷地羞涩于如何打招呼, 雨蒙蒙地下着。 姑娘也仿佛融化进了雨里。 一首诗,虽然有点长,可要读完,并不需要这么多时间吧。 也许在伙计找到子夜的时候,这个姑娘早就读完,早就该回家了吧。 可她为什么还在? 子夜忽然想到伙计报信时笑容里的神秘。 “姑娘!”子夜摘了斗笠,很诚恳地露出了自己的脸。 对面的油纸伞不说话。 “姑娘!” 油纸伞转了过来。 子夜忽然明白了那伙计为什么笑得那么神秘,那女子居然是翠云! “你?”子夜声音里控制不住的尴尬。 “对,是我,在临安城里张贴这么一首情意绵绵的诗,我就是好奇,想看看是哪个花痴,哈哈哈,”翠云恶作剧地大笑起来,“居然是你!居然是你!哈哈哈,还说自己是木鸡!” 子夜尴尬地真想遁地而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手段 回到樊楼,管家说老马找他,他跟着管家去见老马。 “我在城东有一套闲置的院子,什么都有,闲着也是闲着,你搬到那里住吧,那里比这里方便一些,这樊楼毕竟是做买卖的酒楼,进出的人杂,暂时栖身可以,如果常住,还是别处更好。” 子夜说好。 “你最近是想成家么?” 看来老马也是听到了风声,尴尬刚去,尴尬又来。 “我们家翠云没看上?” “不是。是我不敢高攀。您只有翠云这一个孩子,樊楼日进斗金,马老爷家大业大,我一个平常小子,翠云太金贵,我怕自己接不住。” “我不强求。”老马从来快人快语,说完就要走。 子夜从后面喊住了他,“您为什么愿意一而再地帮我?我已不记得从前,难道从前我们认识?有很深的交情?” 老马停下要走的身子,重新转过来,看着子夜,“我们之前不认识,也没有什么交情。我那一次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你们的庆功宴,觉得你们那个组织很厉害,我想结交一下,但是我不可能跟你们所有的人都结交,我这些年领悟到的一个道理,就是你如果跟一群人里所有的人都交好,其实相当于你跟谁都没有交好。所以我必须在你们中间挑选一个人,我注意了良久,就选中了你,我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跟周围的人都不一样的人一般很快就会结果,我不用费时拔蜡地等很久,要么大富大贵,要么大灾大难,都是比较痛快的人生。我呢,就是喜欢赌一把,挑了你,也就是赌了你,我那天之所以在你面前说那样的话,其实重要的并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我想结交你。你突然富贵了,自然可以帮到我樊楼的生意,你遇到麻烦了,那就是我赌输了,大丈夫言出必行,认赌服输,你找上门来,我当然要履行承诺了。” “原来这样。”子夜早就知道能够拿到酒水专营的人一定是有过人的手腕和人脉的,听老马这么一说,不得不服他做事的水准。 老马走了。 子夜很快就搬离了樊楼。 翠云长相其实也是蛮好的,一个字形容翠云就是甜,甜而不腻,跟她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但是再甜的东西也是止乎触觉,只能到达身体的某一部位,到不了心底。一个喜欢甜的人也可以喜欢咸,喜欢酸,他的舌头需要的只是味道而已。 子夜绝对不反感翠玉,但是,对于不能到达他心底的任何人,子夜都不想随便地馈赠自己的喜欢。 还有就是,她的父亲老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酒楼老板怎么可能随便就能找到一个人,这个人碰巧长相跟子夜有几分相似,而且还碰巧地心甘情愿替子夜去死? 还有,子夜从来没有跟老马说过他不识字,但是,老马却知道,还安排翠云来教他认字。 这是怎样的一种办事能力? 俩字,魔鬼。 能做出天下最好的美味,也能做出天下最不可思议之事,樊楼,老马,子夜希望不会还有第二个赌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子夜搬走后,老马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喝茶。 他可以喝酒的,他卖的就是酒,最不缺的就是酒,但是他从来都只喝茶,而且是自己去后山龙井村亲自买来的茶。多少年了,他都是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 他来临安有几年了,已是轻车熟路,但是这几天前想后想,他觉得他在有些事情上还是大意了。他是懂金国语言的,也懂金人的风俗,当年为了海上会盟的事,他还在白山黑水待过一阵,跟金人的部落首领一起打过猎喝过酒斗过嘴。所以他初来临安的时候,不是没有诧异过,他在这遥远的江南怎么也会偶尔闻到金人的味道?他草草查看时,也并没有发现发现什么金人的踪迹,没有真正听到一句金国的话语,“难道是我的鼻子老了?”他呵呵地笑着。 他来临安是有其他重要任务的,那个更加消耗他的精力,所以也就渐渐淡忘了这档子事。 直到最近,就像梅雨季要来的时候,他总能闻到躲藏在风里的潮湿味道一样,他觉得临安城里那股金人的味道越来越浓了,他甚至眼花地好像看见了几个金人骨胳模样的人在他酒楼前晃过。 他喝着茶,心里默念:山雨欲来风满楼。 子夜得到了老马的一座宅子和一大笔银子,他都笑纳了,有了这些他可以在临安过的很舒服。他从未认真想过,老马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只是在笑纳它们的时候想,以后加倍奉还就是。至于何时,他觉得想这么多,太累。 他唯一的隐忧,就是希望这些不是将来老马让他娶翠云的筹码。 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以老马的眼光,他怎么会如此行事。 子夜尽量不再去樊楼找翠云,平日里继续带了斗笠,无论晴天阴天,在临安的大街小巷寻找着自己要找的声音。这一日,巧了,正好路过樊楼,子夜想有些时日没有跟老马在一起吃酒了,就走了进去。 小二带他上了会客房,一会进来另外一个富贵打扮的人,但是并不是子夜认识的管家,那个人看看子夜,“你找我们家老爷?” “是的,有些时日未见,想跟你家老爷说几句闲话。” “不巧啊,我家老爷有事去江北了。” “这样啊,那多有打扰,下次再登门求见吧。”子夜起身,作揖,告辞。 他离去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在离开一个他从来没有进来过的樊楼。 “哪里不对劲呢?”他说不出来。 他站到门外阳光下的时候,忽然想到老马不在,是不是见见翠云,但又觉得这样不好。他带着遮住他眉眼的斗笠,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长者 夜色像遮住裆部的裤子一样遮住临安时,子夜经常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出门。 他想夜里的西湖可以吸引那个姑娘出来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又不是吃人的魔鬼,那个姑娘不应该在夜里偶遇一个陌生男子,就再也不来西湖了。 他在苏堤的桥上耐心地等着。 他等来过月亮,等来过风,等来过路过的虫鸣,直到等来一位长者。 “经常来这?” “嗯。” “我是第一次。” “嗯。” “你是在等什么人么?” “嗯。”子夜并不是很愿意跟长者交谈,他只是敷衍着。 “能告诉我等的是什么人么?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你帮不了我。”子夜总算给了他一句完整的话。 “你来临安多久了?看你不像本地人的样子。” “有几年了。” “家是中原哪里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哈哈哈。”长者笑了起来,“因为我猜你根本就答不出来。” 他笑声落地,小桥左右两侧各冒出两个之前不知道躲藏在哪里的黑衣壮士,四个人各自亮着腰刀,守住了桥的两头去处。 子夜知道遇到坏人了。 惹子夜注意的不仅是四个人鹰隼般的眼神,还有他们的腰刀。 临安城早就下了戒刀令,平常人是严禁带刀的。衙役的腰刀也都有严格的制式,子夜认识的,都是带环形刀柄的,而那几位,绝然不同。 “每个人大概从三岁开始就有记忆了,这些记忆就是到了七八十岁都不会模糊,可是,我却知道你没有一丁点自己来临安之前的记忆,对不对?” 子夜心里一紧,像是被人捏住了要害。 “白天的时候,我在临安的街道上故意跟你打过几个照面,你什么反应都没有,看来,过去的事情,你还是没有想起来。我来到临安后,收到的报告是你跟其他人一样,都被杀死了,却不料想,你小子活的比谁都好,一个人享受那么大的一个宅子,哈哈哈。” 这是那天夜里,子夜听到的全部。 长者第一次大笑,四个刀客堵住了子夜的退路,这第二次大笑,子夜不知道是什么暗号,或者根本就不是暗号,但是他不管,他在细作组织的训练让他必须灵敏反应,抢在对手之前行动,把后悔的机会留给对手。 在长者笑声未落地之前,他一弓腰,扑通,溅着巨大的水花,他跳进了西湖里,身体一接触到水,手脚同时发力,已经是离小桥丈外。他的这一举动,完全出乎苏堤上几个人的反应。一来那帮人没有带弓箭,二来又都是旱鸭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湖面上再也看不见一丝子夜的痕迹。 子夜顺着湖底游了好一会,确认即使那帮人带了弓箭,自己也不在射程之内后,才浮出水面,长长的换了口气,再潜入水底,再游。他曾经偷偷丈量过,从西湖到钱塘江入海口,大概一百里的路程,完全在他的臂力之内。到了海里,就会遇到南来北往的商船,他就可以假装遭遇强盗劫后余生的商贾,搭上商船,远离临安了。 那些人既然查到他的落脚点,那么他们对他的了解,就绝不止他喜欢在西湖等人那一点,临安他继续待下去就很危险了。 在灰色的夜里,在慢慢凉彻心肺的水里,子夜一肩膀一肩膀地冰冷地游着。 喜欢上一个人,就是有了一个破绽。你会为了她去做你之前不会做的事,这就是破绽,道理他早就懂了,但是直到他遇到了喜欢的人才明白,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心里是那么的愉悦,这愉悦对人的吸引,让人顾不得破绽。 老马赠与他的宅子并不靠水道,他住进去之后细细布置,各处都是有毒的机关,他住在里面自信可以高枕无忧,百日里他出门看似毫无防备,实则那个黑色的斗笠就是他藏毒的最好工具。然则,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把他自己保护的好好的目的,就是希望在夜里的西湖,可以再遇到那个让他心动的姑娘。 为了见这个姑娘,他沐浴,他更衣,恨不得浑身都涂上香,哪里还舍得再带一点毒。这就有了破绽。 好在,西湖是他的另外一身保护的衣服。 但是,也只是在对方不会游泳的前提下。 那到底是些什么人?生在江南水乡,居然不会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火焰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坎? 每一个坎当你俯首回身看去,要多久才会发现原来它们都早已化身为你脚下一级级的台阶,把你带到或喜悦或痛苦的现在? 王渊经常会回忆起年少时,自己应募伐西夏第一次立战功时的兴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个时候,胸膛里总是有燃烧不尽的火焰,使他多少年以后的记忆里也不曾有一点西北边陲的寒冷。没几年,朝廷就授他以熙河兰湟路第三将部将,权知巩州宁远寨。那是他人生第一个官职呢,虽然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好像是厨房里遗落的一粒芝麻,但是细细算算,这个官职就是垫起他走到今天的第一个台阶呢。可是,当时胸膛里还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年轻的他,如果知道这样的一个台阶的尽头,终将面对的是这么一个样的自己,那他还会那么冲劲十足么? 每当想到这里,年老的王渊总是闭上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为什么把人生第一次戴上官帽称为坎呢?那应该是十足的幸运之事吧。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呢。可是,从西北走出来的他知道,每一顶官帽背后计数着的西夏人的脑袋有多少。 后来他一路升官,直到那年大宋攻打契丹,他率兵保护粮道,战败被俘。所幸逃了回来。虽是有惊无险,可是噩梦也就从那时开始了。他第一次有了想转身的念头,第一次想解甲归田,可是,还回得去么? 全大宋的人都想不到,他们从契丹逃回来的大英雄,其实是个奸细。 想想,当时,在当奸细还是去死时,为什么选择了前者呢?多少年之后,年老的王渊才看清那些把他送上今天的台阶一步步之间的脉络。那些升官带来的快感,让他沉迷于去争取更大官职,以带来的更大的快感。心魔啊。当他突然被俘,被人牲口一样捆着,被人用鞭子逼问,一切快感戛然而止,那真是双倍的痛苦!所以是为了名节死去,还是做个奸细,继续穿上官袍得到快感,这中间需要突破的心理防线,远少于他当初在西北血粼粼地砍下第一颗人头。 后来契丹亡了,他又成了金国的奸细。金人手握他是辽国奸细的证据,威胁说,“要么被当作契丹奸细处死,广告天下。要么跟大金合作,王大人,怎么选?” 他还能怎么选? 金人在临安构建了密密麻麻的细作组织,他们交给铁杆奸细王渊负责。 “应该说,临安城真正的主人是你。”金人开玩笑说。 这些,是年轻时侯的王渊曾经想要的人生么? 前不久,他收到了临安城内将领在城外天竺寺偷偷议事的消息,警惕的他就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一方面安排五百兵士埋伏于附近的村落,准备那帮将领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一锅端,一方面他指令金人组建的细作组织彻查,很快细作送来的情报是,不闹饷,不求官,是谋反。真是晴天霹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指令不要打草惊蛇,一方面继续搜得力证据,一方面查出领头的,准备捉拿主谋。细作几日后带来当日将领们在天柱寺聚会时的名单,细作一再保证,名单是真的,但是名单上的人防备心很强,统统使用了花名,根据这份名单去驻军密查,没有查到一个对应的真人。王渊相信手下的人,他让人打赏了,挥手让他们下去继续调查,自己就一个人在那里苦思冥想,名单领头的,也就是最先签字画押的肯定就是兵变的主谋,可是田人,金一,这么怪的名字会是谁的花名?他吩咐手下去整理了一份临安所有驻军的中上级军官的名字,根据这份名单去细细的对比,他终于在赤心军正副统领苗傅刘正彦的字眼上狠狠地敲了敲。苗去草就是田,傅要左边就是人。刘正彦么,金刀刘,正字的第一笔就是一个一字。这两个武夫对自己的名字如此遮掩,所谋者肯定不小。按照这样的方法,要破解剩余的其他所有名单上的参与者就不难了。 但是接下来王渊大意了,他似乎太沉浸于自己破解那份名单秘密的喜悦里了,他把刀口舔血的军队哗变看成了游戏,又或者他对苗傅刘正彦他们太轻视了,以为对方所控制的兵力根本就不值一提,又或者说他那几日刚好正在反思自己年轻时过早开了杀戒,年老后又过多地杀人,总之,他犯了错误。本来,遇到小股的叛乱,他只需要按照老套路,调集信任的本部兵马包围赤心军,统统杀光,斩草除根,就可以了,可是他在用手指敲完桌子之后,莫名地动了恻隐之心,误以为他已足够强大,可以一根手指头就能摆平这临安所有的事情。甚至他对苗傅刘正彦他们在那一刻还有了些许的同情,他们要哗变,其实只是没有机会看清楚他王渊手里的牌而已,他们肯定误以为他王渊不过是走了西军的路子,走了宦官的路子,可其实那些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假象罢了,他王渊身后站着的是强大的金国铁骑,他手里攥着的是皇上,而这些是他是不能告白天下的。所以,他决定,不露痕迹地杀掉为首者,赦免那些被裹挟的无辜者,尤其是赤心军的普通兵士。说白了就是,当死于王渊手里的年轻人足够多之后,他忽然不想再杀年轻人,因为老了的王渊开始时不时地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觉得年轻真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还没有活明白。 那一夜,他的大军阻断了赤心军的军营外各通道,使他们不能轻举妄动,当苗傅的府邸了也安插了他足够的眼线之后,他大摇大摆地去参加苗傅的寿宴。 当他看见明明是他安插在苗傅身边的护卫,却听从苗傅的命令对他拔刀相向的时候,他对那张头盔下冷峻的脸在吃惊之余忍不住给了一个微笑,以王渊的年纪,他背叛的和被背叛的太多了,所以他理解这样的背叛,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头盔下的年轻人在如此青葱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希望他好运。当他彻底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躺在地上的时候,地面冰凉,他也开始冰凉,他看见他手下另外一个年轻人,那个叫子夜的,努力挤过人群来看他,可惜他已经目光涣散,不能给他任何指令了,他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胸膛里总是燃烧着火焰,哪像现在,越来越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忠臣 “后世评价起我苗傅来,会是怎样的一个口吻呢?奸臣?忠臣?” 已被皇帝下诏升为承宣使兼御营都统制的苗傅一番畅饮之后,摆弄着手中的酒杯,承宣使相当于后世的正军级少将之衔,像后来的岳飞女婿张宪平反后,追授的也是这个官衔,水浒里的军师吴用最后得到的也是这个官衔,当然这个承宣使只是一个虚职,真正有实权的是他的御营都统制一职。 “将军担心身后事?”他的副手刘正彦坐在一旁陪着他。 “嗯。如果此次举事不成功,我一个人被泼污水倒也无妨,只是担心会辱及先祖。” 他祖上都是有名的忠臣良将,他父亲也是一名高级军官,他的爷爷苗授更是在宋神宗年间做到了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也就是后世的首都警备司令这样的军队高官,而苗傅自己从江北渡江之前,在军中就已经是跟张俊,杨沂中同级,在韩世忠之上了。韩世忠,张俊后来成了名震天下的中兴四将,晚年都封了郡王,而杨沂中最后也官拜从二品的少师。如果苗傅不是在他生日的宴会上采取了如此激烈的手段,他只要平平淡淡地混混日子,那么最后的官职,应该可以追上祖父的荣光了。 “浮云不能蔽日,即使失败了,真相也早晚会水落石出的。那时,国人只会更加敬仰将军一族。” “但愿如此吧。”苗将军又喝了一大杯,他很欣赏刘正彦,这家伙肯跟着自己如此甩开膀子干,的确是个不讲情面只讲道理的人啊。当年刘正彦能够入职军中,还是其父刘法走了王渊的门路呢。 “王渊死了,康履也被活埋了,临安城已经尽在我们掌握之中。下一步怎么做?” “废掉高宗皇帝,请孟太后主持朝政。” “天子是一国之根本,将军一定要这么做么?”刘正彦喝酒的手抖了一下,神色也明显失去了稳重。“起事之前,临安奸佞当道,皇帝被坏人蒙蔽,如今奸佞已除,将军为何要发难皇帝?古往今来,以人臣对皇帝行废立之事的,有霍光,董卓,以人臣弑君的有赵高,梁冀,其身后都族灭啊。” “所以是招险棋呢。” “君子量力而行,将军下此棋,可有掌控棋局的能力?就是那曹操,也只敢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所以我说怕辱没先祖名声呢。不过,棋行至此,往下怎么走,已经不是由我掌控了。” “那由谁?”刘正彦诧异了。 “陛下。” “啊!”刘正彦真的是诧异了,他脑子转了一下,不解地说,“陛下掌控了这棋局,然后同意你废掉陛下的帝位?” “废立之事根本就是陛下的主意,我只负责执行而已。” 刘正彦彻底晕了,喉头好像被突然上涌的酒气噎着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喝多了的苗傅,酒也上了头,看东西有些模糊,他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和皇帝相见的那些画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信心 他就像一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姿势几近完美,现在想起那个场景来他都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他那样虔诚的匍匐着,不是因为宫殿密室的地板有多干净,用料有多金贵,不是担心会给蹭掉一块漆会受责罚或讥笑。 而是他一夜之间手起刀落杀了那么多人,他虽然已经换了干干净净的朝服,手也洗的看不见一丝血迹,就是指甲缝里也没有,但是他还是担心那个高坐在御座上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够不够干净,对方是不是真心听进去了。 但是好迹象还是有的,在他长句短句完整描述昨夜行动的前因后果时,他没有被打断。听的人很有礼数。 “将军是一个细心的人,”皇帝最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细柔,“暗中观察调查了那么久,搜集了那么多的资料,做出昨晚那样的决定,朕不能完全肯定将军做的是对的,但是,朕大致觉得将军可能也没有做错什么。” 后背的夹层内衣已经完全湿透的苗傅,一口紧绷的气终于从胸膛里舒缓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他之前推理的和他今日得见的完全吻合,皇帝并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昏君。 “苗将军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举动,能否告知朕一二。” “回禀陛下,一切交由圣夺。” “哦,是这样么?将军昨晚兵变不是也没有提前知会朕一下么” “不如此,臣不敢进宫面见陛下啊,陛下周围耳目众杂,各派系的都有,臣怕禀奏陛下之后再起事,举事不密,丧命的可能就是臣了。” 皇帝微笑着,“你抬起头来说话。” 苗傅抬头看着皇帝,看见了他一脸温和的微笑,知道自己昨晚的兵变看来并没有给皇帝带来什么坏心情。 “苗将军起事之后,就赶来见朕,将军就那么相信朕么?朝臣中多奸佞,任用他们的是朕,将军不怕朕是一个昏君么?万一朕听不进去你那些话,而且还更喜欢那些被你杀了的佞臣,要为他们报仇,你这不带一兵一卒的进宫,不怕朕对你下毒手吗?譬如赏你一杯毒酒之类的。” 苗将军知道皇帝这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了,“陛下不会那么做的,以臣对陛下的了解,就算所有的朝臣都投降了金国,陛下也不会背叛大宋的。” “喔,你这么肯定么?”皇帝的内心似乎被苗傅这番话触动了,他离开了位子,慢慢地走到了苗傅身边,“那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你有什么证据?你这些年的暗中调查,也捎带着调查朕了么?” “臣失言,臣不敢,臣知罪。”苗傅抬起的头又低下了,舒缓的胸膛又紧绷起来。他之前只是一个禁军的指挥使,并不权高位重,根本没有跟皇帝直接对话的资格,所以他的心情难免上下斗转。 “恕你无罪,直说无妨。你人都杀得,讲几句话怕什么?抬起头来。” 苗傅又抬起头来,“陛下登基以来,用的都是建炎这个年号。由此,臣知陛下是明君,是百年一出的圣君。” “从一个年号中你能看出什么来?”皇帝语气平淡的说,他心里不相信一个满朝文臣都没能看出个中端倪的年号,一个武夫能够体会他的圣意。 “我大宋太祖开朝,用的第一个年号是建隆,臣愚钝,猜想我江南的建炎年号的建的字,有追踪溯源之意。而炎字,上下两个火,五行之说,火克金,如此,其用意不言自明。用这样的年号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会跟金人走到一起呢!所以,臣不用调查,已知陛下心如明月。” “心如明月,心如明月。”皇帝喃喃自语了两遍,龙颜一动,他想不到面前跪着的这个貌似粗鲁的汉子居然能通过一个年号就读懂了他,“苗将军请起。”他亲自去扶他。 “谢陛下。” “将军与朕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陛下此话何讲?” “将军既然知道我大宋朝开国第一个年号是建隆,那可知道这建隆一共有几年?” 苗傅摇摇头。 “三年。而今年就是建炎三年。如果将军不起事,那么那些投靠了金国的朝臣也不可能活到建炎四年的。朕就没有打算在第四年还用建炎这个年号。朕希望朕的第二个年号期间辅佐朕的都是真正的大宋忠臣。所以,没有你,朕今年也要动手的。” 建炎三年的春天会跟建炎二年的不一样,不是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陛下圣明!”苗傅说的是真心话。 “肃清朝堂,其实这个以朕现在积聚的力量也可以独力完成,但是另外一件事就难了。” “臣愿为陛下分忧。” “我大宋皇族四百余人,随从和臣子两千余人,现在皆被扣押在金国,所以,要彻底与金国决裂,朕还是投鼠忌器。 “其实也不是没有破局的法子。” “爱卿请讲。” “靖康之耻,大宋子民人尽皆知,主辱臣死,臣决定兵变之前,就考虑过这一节。臣应对的策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我们手里也有同样重要的金国人质,金国还能要挟陛下么?” “可是朕手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金国人质啊!” “没有,可以抓啊!” “临安和金国都城相间千里,哪有那么容易。” “陛下,这个听起来很难,但做起来并非不能,所谓请君入瓮,只要筹划得当,我们需要的人质自己就会送上门来。” “请君入瓮?那拿什么做诱饵?” “拿臣当诱饵。” “将军!”皇帝一愣,继而不相信地呵呵笑起来,“将军你是不是疯了?” “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身就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但是会留下两百个火种。陛下就是最好的火种。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大宋的子民,臣的牺牲算得了什么,古圣先贤有言,我以我血荐轩辕。” “可是没有了你苗将军,你相信朕一个人有能力把这盘棋走下去?”皇帝有些感动地说。 “相信。” “将军就这么对朕有信心?”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臣昨夜所杀的王渊康履之流是奸细,但是昨夜臣没有杀的黄潜善王伯彦朱胜之流非其实也是奸细。” 皇帝又愣在那里,“你明知黄潜善他们是奸细,可还是放过了他们。这几个大臣都是朕最亲近的人臣,你想说明什么?” 苗傅又低下了头,“臣不敢。” “真的有你苗将军不敢做的事情么?你真的没有在背后调查朕?” “臣没有直接调查过陛下,但是臣可以从陛下亲近的人的蛛丝马迹上推理陛下。” “那苗将军可曾推理出什么结果?” “忍辱负重,将计就计,陛下心如明月照亮我等沟渠。” 皇帝一阵沉默,他明白苗傅那八个字的含义,对,那就是他,比他自己都概括的精确,看来,他在苗傅那里已经是一个灯下人一样的没有秘密了。面对这样的统兵的,他一开始反应是恐慌和失望。他从来不想被别的人完全看穿的,他的心和他的身体一样,都喜欢层层包裹,那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守卫的必要。失望嘛,他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除了微笑,他很能自控,几乎没有泄露他心思的言谈举止,朝政也都是交由大臣们把持,但是他还是被读懂了。这种被读懂是很危险的,好在,这应该是一个对他并没有恶意的臣子。想到这,他的恐慌和失望被压了过去,他温和地跟苗傅说,“你不要总是低头,来,看着朕的眼睛说话。”苗傅照做。 “互相对着眼睛说话,那将军与朕今后就再无隐瞒的秘密了。” “谢陛下。” “是朕要谢将军。想不到我大宋还有将军这样的懂朕之人。这临安城里最大的奸细其实不是别人,是朕,这天下谁能想到?是朕亲自答应了跟金人合作,才换来了这帝位。” “陛下。”扑通,苗傅又跪下了,“陛下忍辱负重,以大宋百年基业为重,以陛下之天纵英才,一定可以使我大宋中兴,驱除女真,恢复中原。” “将军过誉了。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皇帝再次扶起苗傅,“将军才智也非常人啊!朕刚才细细思量之下,才想明白了将军昨晚布的这整一盘棋,佩服,苗将军果然是高人啊。对于叛宋的臣子,你杀一批,留一批,请君入瓮,让留下的叛臣继续向金国通风报信,报告临安城已经失控,不在亲金势力的控制之下,要想改变这种力量对比,金国必须派遣得力的人来才行,这个人的才能必须在苗将军之上。以朕对金国的了解,这样的人才金国还真是不多。为了让该来的人来,让来的人的分量足够重,朕想朕也可以配合苗将军再走一步棋。” “哪一步?” “我们联手演一出假戏,将军假意逼朕退位,然后恭请太后理政。” “这,”苗傅迟疑了一下,回应道:“让陛下以身试险,做臣子的不敢。” “苗将军要相信自己,相信朕。这既然是棋局中最好的一步,你不直说,朕也不能不说的,朕不是观棋的闲人,这天下毕竟还是朕的天下。朕登基的确跟金人大有关系,朕如若退位,传到金国,金人肯定会慌,因为朕才是他们在江南最大的棋子,他们一慌乱,犯错的几率就大增,那么不来的人不能也不能不来了,如此才会成全一盘好棋,不是么?朕这次退位,下次再登基的时候,就是真真正正的大宋皇帝了。将军你说是吗?” 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 人和人之间最难能可贵的,是信任。武人苗傅被感动了,“臣谢陛下如此信任臣下,臣必将为大宋为陛下肝脑涂地再死不辞。” 皇帝拍了拍苗傅的肩膀,说了八个字,“名单泄露,小心王渊。” 苗傅大惊,脑子里电闪雷鸣一般,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他嘴巴不利索地说,“臣谢陛下救命之恩。想不到给臣暗中通风报信,及时提醒王渊要对臣下手的居然是陛下。” “朕如此做,冒着被王渊察觉的风险,就是不想苗将军没有价值的死去。当年将赤心军征召为宫城护卫的命令,其实并非如将军宴席上所言的那样,是为了将赤心军跟外面隔离开来,是为了阻止赤心军扩充兵额。那征召并非是王渊的意思,那是朕的本意。所为的,就是不想王渊对将军暗下黑手,是为了保护将军。整个江南朕如此费心维护周全的只有三位将军,吴江的背嵬军韩世忠,平江的神武军张俊,还有就是将军你。所以,答应朕,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言肝脑涂地以死报朕,朕希望你们都好好的活着。” “臣答应陛下。” “朕最后还是要夸奖你昨晚的事办的漂亮,明明是除去金人安插在朕身边的奸细,却打着西军北军梁子的名义,这招瞒天过海的确高明。有了这样的一个开局,朕对下好这盘棋有信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江南 徽宗皇帝第六子景王赵杞的记忆都是从冰天雪地的北国之行开始的。 之前的? 之前的那些锦衣玉食温柔风花,想的越清楚就越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吧。 “听说落脚地是金国的上京会宁府,那是极寒之地,比这里还要冷几倍。”衣衫单薄的他咬着牙不断地用地上的雪搓着裸露的双手,脸,脖子等地方。这是他一次打猎从猎人那里学来的防冻方法,想不到现在用上了,“这是最好的防冻法子,大家一起做,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靖康之耻后,从开封府被金人用鞭子一路牛羊一样驱赶北上,这些数目接近三千以前过着大宋最舒服日子的人越来越多的坚持不住,倒在路边,死去了。 “无论如何得想个更好的法子。”景王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蠕动。 “我听说你们现在领头的并不是你年老昏庸的父亲,和那无能透顶的大哥,而是另有其人,是么?”帐篷里烧着火,跟外面的刺骨寒冷比,这里就是天堂吧?完颜宗翰歪歪斜斜地靠在铺着兽皮的椅子上,一双光脚在柔软的兽毛中间来来回蹂躏地蹭着,嘴里喝着从宋朝皇宫里搜刮来的美酒,一杯又一杯的,他都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帐篷里已满是酒气,似乎他已经成功地把整个帐篷都喝成了一个酒坛子。作为大金皇帝的侄子,天下无敌的金军统帅,灭掉辽国宋国的第一功臣,喝更多的美酒,糟蹋再多的东西,他的功勋都配的上,不是么? “对,的确另有他人。” “他是谁?”完颜宗翰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喝着酒。“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一定有些胆识吧。” “六哥景王。”答话的是被俘的宋国二十几个皇子中的一个,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如实说来。 “为什么是他?” “他说的话一向在理,我们这些兄弟本来从小就都是听他的。” “既然这样,你们之前为什么不选他做皇帝,却把机会给了你们那个昏庸的大哥?” “我们宋人向来重视礼法,长兄为父,人伦天常,并不是谁威望高,谁就是将来的皇帝。” 完颜宗翰听到这里,忍不住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听你讲这些迂腐的东西,我头都炸了,你说说你六哥最近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们的错误并不在开封之战谁做统帅,如何统帅,那场仗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为什么?” “他说整个事情从父皇想收回幽云十六州时就已经注定是个悲剧了。” “是么?你说的详细点。”完颜宗翰对谈话的兴趣浓厚起来,一时压过了酒意,他放下酒杯,稍稍坐直了身子。 “他说我大宋文武群臣能力最强的都在太祖太宗两朝,而国力最鼎盛国库最充盈的,是真宗仁宗两朝。即使这样,这四代君王都没有收回幽云十六州,宋辽两国打来打去,彼此都没有得到开战前想要的东西,空耗国力,最后只有议和,恪守澶渊之盟,倒也平安了百年。而到了我父皇这一代,国库空虚,人才凋敝,昏庸谄媚之徒遍布朝堂,父皇又醉心书画园艺,无心朝政。而西北宋夏连年交战,国家已经疲惫不堪,此时,大宋若再轻启战端,增加一条战线,国危咦!可父皇偏偏相信了塞外人马植的话,背弃宋辽盟约,以为和你们金国结盟,就能收回燕云十六州!自己祖祖辈辈都拿不到的东西,拿到了又能怎样呢?宋朝那么多州郡,父皇珍惜的有几个?而且和你们金国结盟后,又一而再背弃盟约,完全没有一个大国君王所应有的风范。结果最后被你们反过来愚弄,实际上是我们教会了你们不讲信用才是。” “不得不承认,他这些话呢有些见解,不过,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事后诸葛的话呢?这个时候,再说这种话,对国事还有用么?” “六哥说,他之所以说这些,是想让我们知道,既然丧国为奴,就不要怨天尤人,不是天背弃了我们,是我们自己背弃了天。苦果子是自己种下的,再苦,也要吃下去。他要我们不要再去想过去的王孙生活,现在冰天雪地里煎熬的没有一个还是什么王孙了,有的,只是努力活下去的人。我们只有彻底隔绝过去,忘了过去,才能活下来。他说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是在犯父皇忘不掉燕云十六州一样的错误。” 完颜宗翰问这些话的时候,赵杞一直在帐后默默的听着。。 等到被问话那个王孙走了,完颜宗翰才让人带他出来,“要不要本王把那个软骨头替你杀了?” 赵杞摇摇头。 “本王下手很干净的,事后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因为出卖了你,才被杀的。” “不要。如果这个世上人一犯错就要被杀掉的话,这世上早没有人了。 “说的好,来,过来坐下吧,喝杯酒暖暖身子。”完颜宗翰像是招乎自己兄弟一样招乎赵杞。 赵杞过去坐下,他一直期盼这样一个机会不是么? “我想让你离开寒冷的这里。“ “去哪里?” “天下最好的地方。” “哪里” “温暖的江南。” 赵杞的一张脸似乎不能在冷暖之间骤然转换似的,微张着嘴,看上去楞在那里。赵杞心想他必须配合完颜宗翰不是么?其实当他看到那些死去的宫女王孙尸体而再无一点眼泪的时候,他就知道脸上的那个曾经哭笑一致的自己已经死了。 “喝酒。” 赵杞喝了。 “本王需要一个身上流淌着真正高贵血液的汉人,张邦昌不是,你父皇,皇兄也不是。你是。所以,本王决定派你去江南。” “大王派罪臣去江南何为?” “还能做什么?你还会做什么?当时是去当皇帝了。”完颜宗翰哈哈大笑。 “去江南做皇帝?罪臣?怎么可能,罪臣现在只是一个囚徒。”他目光低垂,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内心的想法,假意地扯了扯自己褴褛的衣衫。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江南富庶,财富取之不尽,只要你签一份接近于澶渊之盟的两国条约,答应把江南的财富的若干份额通过各种手段转移给大金国,我们之间就可以像你的先祖与辽国那样也维持一百多年的和平。本王特别欣赏你跟兄弟们说的人与人国与国的交往要看重承诺。你知道,本王既然肯放你走,就自然有不怕你毁约的法子。远的不说,你一旦违约,本王就会把你这些留在北国的亲人的脑袋统统砍掉。记住,本王并不稀罕谁的命,本王稀罕的是江南白花花的银子。” 这一夜,完颜宗翰睡得很香,也许是那些香醇的江南美酒的作用吧,又或是终于做出了一个看来还不错的重大决定吧。总之他睡的很香。睡觉香,一直都是他的一个优点,他本来不过是虎河河畔的一个猎户,虽然祖上也是顶着所谓的酋长的荣光,但是要吃饱肚子,还是要亲历亲为的。他曾经打败过白山黑水的各种猎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谁能想到,他最终还是走向了人与人的较量。他能一直赢下去么? 大金国的历史里,最高统治者的名册上永远不会有他的名字,帝国的谋划者,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头衔吧。 击灭辽,击破宋,这都才是开始,人生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下一步吧。所以,一旦开始了,就要谋划全局了。他从开封北归的路上,就在苦思悯想如何统治好如此偌大的一个新帝国。 他很喜欢学习新东西的,知道辽国施行的是两院制,以南院大王统领南面的汉官汉人,以北院大王统领生活习惯迥异的契丹民族。辽国虽然亡了,但是这个制度完颜宗翰还是挺感兴趣的。就如他打死老虎,吃了老虎的肉后,不是会留下老虎皮吗,他觉得辽国的两院制就是他的老虎皮。他决定冒险启用赵杞这样的宋朝宗亲,替他去统治金国暂时鞭长莫及的江南肥沃之地,赵杞就是他的南院大王。 赵杞很快就拜别父兄,在金人侍卫看护下,一路南下了。 终于逃离了噬骨的严寒,终于逃离了屈辱的生活,赵杞快马加鞭,马儿有几次被抽疼了,忍不住嘶嘶叫了出来。赵杞的心恨不得马上飞到江南。在渡过黄河之后,赵杞看见了第一朵盛开的桃花,他勒紧马的缰绳,生生停了下来,后面簇拥的金人侍卫眼睛走神的话,差一点就纷纷撞上。赵杞痴痴的看着那朵桃花,像是看着一张美丽姑娘的脸。赵杞的脸上终于有了许久以来的第一丝微笑,他不知道是桃花笑得好看,还是他笑得好看,总之,他很开心,他觉得他的脸在慢慢回到从前。 教兄弟们用雪洗身子,只是帮助他们抵挡一下严寒,可让他们活下去的最好方法,是燃起他们心中的火焰。 去江南,去鲜花盛开的江南,让原本已经灭亡的大宋再次生机勃来,就是这样的火焰吧。 他筹划良久,在兄弟中故意散布的那些话最后终于帮到他了。 既然金人连张邦昌这样的大宋臣子都可以放在皇帝位子上,那么一个主动投靠的大宋皇子是不是更适合金人的傀儡计策? 以傀儡治国,这种权术,从小就泡在书堆里的赵杞知道的太多了。 那么被选中的他会是一个好傀儡么?赵杞带着桃花一样的微笑继续策马飞奔。 没几日一行人就到了长江边,他们搭船过江。 这是一条两层的大船,俗称木兰舟,舟如居室,帆若垂天之云。等人和马都上了船,马进入底层甲板下,赵杞他们上来顶层的甲板,那里可以看见天上白云苍狗,可以看见滚滚长江,对岸,被层峦叠嶂的青山像面纱一样遮挡的就是江南了。“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赵杞的心情好到爆。 船行江中,船家噔噔蹬地上来甲板,问领头的金人侍卫,“好汉爷,外面日头毒辣,看爷们嘴干舌燥的,要不要来些本地香醇的美酒润润喉咙?” “好,有酒甚好,爷等最爱美酒,去,赶紧拿上来!”金人侍卫挥手嚷嚷起来。 不一会,甲板上乱成一团,吃肉,划拳,喝酒,狂呼乱叫,你追我赶,金人的野蛮习俗暴露无遗。 扑通扑通,乒乒乓乓,眼里看不得这些的赵杞本来看着江景想着心事,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甲板上摔了一地的碗坛刀剑,那些个护卫也都七仰八合的。 他不知道缘由,以为他们这么快就喝醉了,忽然看到一群人从甲板下面蹬蹬蹬的冲上来,为首的一人不似周围的人强壮,跑的却是最快,很快这群人在甲板上朝躺在地上的金人四散去,这略显纤细的年轻人却不停留地朝着船舷的赵杞奔过来,他挥起了手,“六哥!六哥!” 九弟!居然是他唯一逃脱靖康之耻的兄弟,大宋九皇子康王赵构。 他顿时又惊又喜,也迎上去,紧紧地抱住对方,像是抱住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还停留在靖康之耻以前的阳光灿烂的自己! 这个长着女人一样俊俏脸庞的康王赵构。 “我得到探报,说是金人带着一个长相与我有几分相似的汉子往南赶,我猜可能是六哥你了,就从东面的扬州赶来救你,一路上下手都不方便,就提前埋伏在这了!现在金狗中了蒙汗药,一时醒不过来。八哥,你受苦了!” 赵杞正要答话,就听得一阵咣咣当当的兵器打击声,扭头一看,原来就在康王的手下准备一个个砍下躺在地上的金人首级时,这些人居然抓起兵器一个鲤鱼打挺,纷纷跃起反击,看来他们中了蒙汗药是假装的。而且好像还早有准备,一个个普通的布衣下都是坚硬的牛皮甲,任凭康王手下的短刀横砍竖劈,只砍破些布料,他们大占便宜。相反康王手下这边似乎太相信迷汗药的威力,以为是场轻轻松松的交手,再加上要乔装普通的渔家船夫,都是堂胸露背的,身上没有一点防护,这厮杀很快就落了下风。 九弟看出情形不妙,抓了赵杞的手,“六哥,金狗甚是厉害,我们快走。” 赵杞没有动。 九弟一把没拉动赵杞,他一脸地诧异看着赵杞,“六哥?” “九弟,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以后就当世上再无六哥!” “为什么?” 这时,就在赵杞开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扑的一声,一只羽箭带着破风的啸声钻进了赵构的脖子,几乎洞穿而过。 鲜血顿时从一侧的伤口,从他的嘴里汩汩涌出来,鲜艳的可怕,他的嘴扭动着,发出听不清的咿呀声,也许是吃不了那剧痛,也许是想要说些什么。紧接着就是他身子支撑不住,扭动了几下,眼看就要硬硬的摔在甲板上。 “九弟!”赵杞不提防这样,又惊又悲的脸都变了形,他急忙弯腰上前,一只手全力接住了九弟下沉的身子,另外一只手拼命地去堵九弟脖子上汩汩冒血的伤口,“来人,来人,快来人,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他的眼泪已经流到了他的嘴角。 但是,没有人上来,一个都没有,好像那一刻这蓝天白云下只有他苦命的兄弟二人。 慢慢,他听见了九弟微弱的声音,“六,六哥,为什么不,不,逃?”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也是赵杞往后每每想起就会动容的一句话。 后来金人把甲板上的尸体一具具扔进江水里,赵杞不允许这样对待他的兄弟,“带我的兄弟去河南巩义,那里有我们的皇陵,让他安歇在那里吧。” 船很快就到了对岸,金人们早已整装待发,赵杞磨蹭了很久,才催动坐骑。江南越来越近了,赵杞再没有之前的急迫心情,他看到的鲜花越来越多,鲜花一样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但是他再没笑过,也没再抽过坐骑,坐骑看不见他的喜怒哀伤,还是带他到了鲜花盛开的临安,一个他年少时从未想过会来到的地方,当然,更不会知道这将是他永久停留的地方,是他最终凋落的归宿。在到达城门的那一刻,他踌躇了一会,他是带着莫大的欢欣与希望来的,北国动身那一刻,他想象着到达这江南的时候,他一定会感受莫大的快乐,莫大的希望。这快乐一定会一洗靖康之耻以来的所有噩梦与阴霾。但是,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发现他可以拥抱的东西,是那么少,那么少。 在各色臣子的簇拥下,他登上了皇位,成了江南的君王。 只是,他改了自己的名字,他皇册上的名字不是赵杞,而是赵构,无论如此,他失去了他们中的一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野蛮 “你之前从未听说过我吧?”完颜宗翰尽量把说话的语气模仿到宋人那种细声细气的程度,有多细?他最信任的汉人谋臣高庆裔指引说,得像汴京城那些精美的瓷器般细腻。 南朝的人物起兵前,完颜宗翰也见过不少,但是,女人,如此地道的中原女人,而且还薄衣轻衫的,这是第一个吧。 “嗯。”叫赵璎珞的女子低头细语回答,她曾经贵为宋朝的帝姬,也就是一国的公主,养尊处优的,哪曾料想会沦落为奴,当然相比较她的父皇皇兄,相比较那些在汴京之战中骤然死去的人,彻底缅灭的人,命运对她还并不是最刻薄的,人生无常,她一再的用自己以前经常探访的寺庙里高僧的话语来安慰自己。 她从进到这个屋子里,就不曾抬头,这个跟她说话的男子也没有让她抬头,但是从眉梢的角边,从耳朵缝隙里塞进来的他的不均匀的呼吸,或粗或细的,她都能感受到这个男子虎狼一样的存在。 “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我,是宋国公主很普遍的自称。) 这句话,像不经意间投下湖里的石子,在完颜宗翰的心里,额头都泛起层层波纹。 多好的年华啊,他举起被岁月催老的手,枯燥地在赵璎珞细腻的脸颊上划来划去。 皮肤的反差让他强烈的感受到他手指缝间已经流逝而过去的五十个春秋:即使我可以打败全天下的人,可我也打不败时间。他在那一刻有那么一丁点颓然,但这种他不喜欢的感觉就像油灯风吹过的晃动一样,倏忽而已。 她肌肤雪白,比会宁府外的狼山上终年不化的白雪还要白,汴京无白雪,却有白过白雪的女子呢,他在心里感叹。 她红色的嘴唇红过帐内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忍不住用手指去蹭,想沾染些温度,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他第一次做这些动作的时候。 此刻的完颜宗翰如果知道八年后的他离开这个他征伐了一生的世界时,一同上路的,还有这个姑娘,那他心中的涟漪是不是更多? 八年后,他五十八,她二十六。 “你们是宋,我们原本叫女真,跟你们宋人一样,一直受辽国的欺凌,辽在契丹语的意思是铁,金克铁,我们起兵反辽后,就改称了金。我祖上是女真部落的酋长,到了我曾祖父这一辈,他把酋长之位传给了他的二儿子,我祖父虽是长子,并没有得到酋长之位,这个跟你们宋人讲究长幼尊卑不同。后来成为酋长的我二祖父又把位子传给了他的二儿子,也就是带领我们举兵反辽的太祖,他本命叫阿骨打,太祖几年前驾崩后,又把位子传给了他的四弟,现在的世宗。从辈分上,我是太祖和太宗是堂兄弟。” 完颜宗翰知道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所以他想讲讲他的故事。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比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的优势就是肚子里会有很多故事,数目也许不下于五十。 “讲到我们女真,现在的大金国,就不能讲讲我们的勃极烈制度,这个跟你们宋人很不同。勃极烈是我们女真最高的议事制度,由拥有最高和最尊贵职务的五个人组成,其中都勃极烈就相当于你们宋人的皇帝,现在我们对外也叫皇帝了,当初上一任都勃极烈阿骨打不想当皇帝,还是我率领众臣说服他的呢。另外一个尊贵的称号韵班勃极烈就是你们宋人的皇储,我是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国论勃极烈就是相当于你们的宰相,都元帅相当于你们枢密院的枢密使,说到这,你应该明白,我一个人手握大金的大半行政和军事权力,可以这么说,从先前辽国的黄龙府往南,我的命令比大金国皇帝的命令还好使。另外的两位勃极烈叫阿买勃极烈和昊勃极烈,分别是国论勃极烈的第一第二助手的意思,也就是第一副宰相,第二副宰相的意思。跟你们宋人皇帝高高在上,说话都是金口玉言不同,我们金人这五位勃极烈之间关起门来,身份在议论国事时候都是差不多的,名称虽然有别,只是显示为了预防某位突然离世的一个接位顺序而已。这么说,你明白不明白?” “我明白。”赵璎珞低声回应,她整个人真的像是盛开的海棠花呢,完颜宗翰心想,她就是这么微微一动,吐出三个字,完颜宗翰的四周就瞬间充盈了香气。 “这就好,毕竟是汉人之中万人之上的皇帝的女儿啊,不光是漂亮,聪明劲也还是有的。之所以说这些,是想让你从心里接受你们宋国的失败,那不是偶然,是必然。是的,你们宋人人多,可是你们真正能够决策国家大事的就是皇帝一个人,而且你这个父皇还经常心不在焉,听说他只爱玩弄花鸟鱼石,哈哈哈,而我们是五个一心扑在国事上的精装男子。外间传言,金人满万,不可敌。其实我们当初起事,攻打辽军时,才两千余人,第二仗,我们补充了俘虏后是不到四千人,第三仗就是一万人了,这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最可怕的不是我们的每个兵士多厉害,而是我们这种议事制度远远超过了你们大宋和辽国。一比五,你明白了没有,厉害的不是我们的虎狼一样的军队,而是驱赶这些虎狼之师背后的五个当世最厉害的英雄!” 完颜宗翰把自己和金国说的好似称霸山林的老虎,他的手也像老虎下山一样不老实起来,一边说一边略有激动滴拨开赵璎珞后背上的衣服,指尖蜻蜓点水般的游走。五十岁的完颜宗翰扑在国事上的兴趣原本完全遮盖了他年轻时那些使用蛮力的兴趣,这也是他很多天来面对宋人俘虏里那么多美丽的帝姬和宫娥都无动于心的原因吧。如果不是答应了景王赵杞要善待他的宗亲,完颜宗翰不会下令允许金国贵族在三千人的女眷中纳娶侧室。 “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身份,给他们一些可以支撑下去的温暖。”赵杞的话恍若昨天。 而他自己选中了最让人炫目的赵璎珞。 “你是不是认为我们金人都是些吃人的野兽?或者是不讲究礼义廉耻的蛮人?当初辽人把我们这一族女真人称为生女真,这个生字,可是相当的侮辱人啊。我们在他们眼里是最野蛮的人,可他们呢,建国的第一位皇帝耶律阿保机,在未称帝之前,因为失德,即使打了胜仗,还是被族人罢免了可汗的称号,虽然后来又夺回来了,可是很不光彩啊。第二位皇帝耶律德光因为帮助石敬瑭称帝,演出一处荒唐的儿皇帝,进入关内后纵兵侵扰百姓而被汉人驱赶,最后死在长城以内,连塞外都没有回去。第三位皇帝即位后,喜欢酒色打猎,结果打猎途中在梦乡里被部将杀死。第四位皇帝酗酒,嗜睡,总是天亮才睡,中午才醒,人称睡王。而且还嗜好亲手杀人,结果被自己的内侍所杀。第五位第六位皇帝体弱多病,期间皇权由一介女流萧太后掌握,这位太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下嫁给自己的谋臣。第七位皇帝的养母被生母杀死,大权又由生母把持,其生母妄图废其帝位,传于其弟,结果此皇帝夺回大权后,下令生母不能接近其身边十里。更荒唐的是,这位人主居然嗜赌,跟兄弟赌博,都是以城池为赌注。第八位皇帝居然受佞臣的挑唆误信自己的皇后跟伶官通奸,杀死了皇后后,又杀死了太子。幸亏有一位宫女用机智的法子规劝,他才没有杀掉自己的皇孙。后来这位皇孙登基成了辽国第末代皇帝天祚帝,他来到女真,醉酒后居然下令参加宴席的几位女真酋长为他跳舞助兴。而不堪此等羞辱的我堂兄阿骨打拒绝后,要不是有人劝阻,他早就下令杀了我堂兄。厉数辽国皇帝,一个个昏庸嗜酒,杀人如麻,野蛮成性,却反过头来说我们野蛮,哈哈哈。” “我们起兵反辽,三战三胜,抓获了辽国护卫耶律习泥烈,得知他们的天祚帝在鸳鸯泺狩猎,因为一点小事居然杀了自己最得力的儿子,臣民属下都很失望,人心几近分崩离析。我在勃极烈议事会上提出来,我们起兵的目的,并不应该仅仅限于反抗辽人的侮辱和欺凌,并不应限于自卫和自保,既然辽国九任皇帝,个个如此昏庸,那我们就应该顺应天意,灭了辽国!当时我们的皇帝很犹豫,但是我们的勃极烈五人平等的议事制度起了作用,其他几位勃极烈都支持我,皇帝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最后,就是我们胜了,灭了辽国,顺带着灭了你们宋国,所以你现在身处这里,你可以有一万个诅咒的理由,但有一个绝不应该是说我们野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心腹 高庆裔是完颜宗翰的心腹,对他完颜宗翰是知根知底,说话都是不用不遮掩。 这家伙是渤海郡人,也就是现如今河北南部山东北部这一块。高家是渤海郡的望族,人称天下之高出渤海,高姓兴盛始于东汉末年,鼎盛于南北朝,高澄高欢高洋父子一时名震天下。 高庆裔是汉人,但是精通女真语,女真起事抗辽后,他就作为谋臣一直跟着完颜宗翰。金国攻灭辽宋后,学习辽国,也同样设置了5个国都,上京,东京,西京,北京,中都。这其中掌控西京的就是高庆裔。 但这个人最终跟赵缨络一样,陪着完颜宗翰,在阴郁的1137年,人头落地,临死前,他跟完颜宗翰说,“如果你早听我的,哪里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当然,距离那一天还早,不是么?这一天,阳光灿烂,没有一点阴郁的影子,乐呵呵的完颜宗翰和乐呵呵的高庆裔在大好的天气里,坐在府邸里慢慢喝着上好的茶,不远处漂亮的赵缨络正陪着完颜宗翰的女儿少容郡主。 “知道我为什么收了她做侧室么?”不用点名字,高庆裔也会知道他说的是谁。 “因为赵杞?”。 “赵杞现在贵为江南皇帝了。”两个人相视而笑,一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是么? “听说他做的不错,王爷适当的照顾一下他的宗亲也是应该的。” “赵杞只是求我照顾好他的宗亲,但是并没有专门提到她。毕竟留着这里的宋朝皇室女眷很多不是么?” “那是为何?” “昨天皇帝问起了她,知道我早已经纳了她,才作罢。” 高庆裔这才明白了什么,“原来您是未雨绸缪,担心皇上?” “嗯。”完颜宗翰点点头,“漂亮的女人就跟优秀的人才一样,藏是藏不住的。” 说到优秀的人才,高庆裔心里泛起了被赏识的温暖,他知道完颜宗翰是在拐着弯地夸自己,“有这个必要么,给他,对王爷的前途不是更好?” “漂亮的女人也可能会跟毒药一样危险不是么?”完颜宗翰跟高庆裔说起了笑话,“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太祖皇帝鉴于当初起兵时候的艰难,下令国库中的美酒,非到作战时,任何人不得私自饮用。而太宗皇帝登基没多久,就管不住酒瘾,让人打开国库,偷饮美酒,知道这件事后,如果你是我,作为五勃极烈之一,你怎么办?” “一般人肯定会想能不能帮着皇帝遮掩过去?王爷您么,肯定不会这样。” 完颜宗翰点点,“我非但没有替他遮掩,反而按照规则,当众杖打了他,这种事,我绝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从皇帝偷喝酒那件事上,你可以看出我们的皇帝自律方面做的并不好,所以,凡是有可能让他变成一个昏君的物或人,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让皇帝无法接近他们。现如今,辽国的天祚帝被关在我们的长白山,宋国的两个君王也关押在我们会宁府,我们大金现在天下无敌,可是即使最厉害的严寒也不能永久的冻住奔腾的河流,即使最炎热的太阳也有落山的一刻,我不能不小心了再小心啊。” “当初您的祖父还是很有心机的。” “你说的是他避让酋长一职吧?”两个人又一次相对而笑。 “我们汉人有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做头鸟的机会而不去做出头鸟,的确很明智啊。” “可是,职位不高于整个林子,眼光又要高于整个林子,一心操持整个林子的事情,要耗费更多的心力啊。” “不过这次这么美丽的一个人儿来陪您,也算是一件补偿吧。”高庆裔指指赵缨络。 “你误会我了,我让她过来,最主要考虑的并不是我,而是少容。” “少容郡主?” “对。我想让少容跟着她学学汉人的语言,学学南朝的那些繁琐的礼仪。” “这么说,您是同意了我的建议,准备带着郡主一起去江南?” 完颜宗翰点点头,“江南的事情越来越急了,我们看来要尽快动身了。虽然江南现在有点棘手,不过,当初让赵杞南下,抢在江南混乱之前登基,不使皇位旁落我们不能控制的人手里,你的建议的确是有眼光。” “建议虽然是我提的,不过选派哪个赵家皇子确是王爷您一力操办的,这个赵杞到了临安,假名他的兄弟康王赵构,利用赵构反抗我大金的名声收买人心,背地里却把无数金银偷偷运到我大金,王爷还真是选对了人啊。” “你知道当初我派赵杞南下临安,他兄弟赵构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么?” 高庆裔忽闪忽闪眼睛,“难道跟王爷有关不成?” “如果不是我故意泄露情报给他,他怎么会那么巧在长江上截到赵杞他们。这一切,都是因为赵构身边的宠臣里有我的人。” “王爷说的是谁?” “王渊。这家伙是个老手,可惜这次还是丢了性命。如此,我们南下临安,再重新弄过去一帮人,可要费把子心思了,不过你挑选的秦桧,我看很不错。” “听说这次闹事的只是一只南下的杂牌军,并不足为患。” “我最担心的是赵杞这个人。” “对他王爷也不放心?” “当年他父皇和我大金秘密签订了海上之盟,与我大金前后夹击辽国,对我们虽然是好事,可是那举动确是不讲信用的非诚义之举啊,宋辽两国本来签有澶渊之盟的啊,我听说辽国使者韩昉出使北宋时在庭院里哀号: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你能欺国,不能欺天!攻打宋国,功劳主要是东路军我堂弟,二太子宗望的军队,你知道我当时在带领西路军围攻太原。二太子两年前已经去世了,他为人仁慈善良,喜谈佛道,面相丰腴似佛,将士甘为所用,攻必克,战必胜,军中号称菩萨太子。可是赵杞的哥哥钦宗皇帝是怎么做事的,在二太子大军围城的情况下,宋钦宗请求讲和,答应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可是就在双方讲和二太子撤军的当晚,宋军四十万大军却前来偷袭,被二太子打败,这是第一次出尔反尔。等到宗望撤回山西,宋钦宗利用原辽国大臣萧仲恭出使宋国的机会,居然把一封鼓动耶律斜睹叛乱的迷信封进蜡丸里,让萧仲恭带给耶律斜睹。耶律斜睹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辽国宗室,因为皇储问题叛逃大金,作为先锋引兵攻辽的那位。宋钦宗试图用帮助复兴辽国社稷的话来打动他,这是第二次出尔反尔。第三次出尔反尔就是二太子退军时,宋钦宗已经答应了把太原等三镇割让给辽国,可是二太子大军一退,宋钦宗就反悔了,这个事情你是知道的,他先后派出几路大军,想解太原之围,结果前前后后被我在太原消灭了二十万宋军,这可是他全部的精锐啊,什么神臂弓军,什么威胜军,名字都挺好听的,最后一样的灰飞烟灭。” “所以王爷担心赵杞最后会跟他的父皇大哥一样出尔反尔?” “虽然赵杞自己也谈到过他的父兄不受信任这种不堪之事,但是我总隐隐觉得对待赵杞也不能完全信任,不能不防啊。这次把我最好的侍卫都带上吧。我们即日南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平叛 逼迫皇帝退位,请出太后垂帘听政,虚位以待北国的钦宗之后,控制朝政的苗傅没有再依例从朝臣里举荐一名新的枢密使,而是干脆自己住进了枢密府。过去很多衙门都是府邸合一,既是办公的地方,又是起居的地方,不过分为前院后院而已,当然再依照官职大小尊卑每一个院分为多少或大或小的厅落,甚至自带戏台,关押犯人的牢房,讲究的连水牢都有。 自打搬进枢密院,苗傅就对这座府邸相当满意,毕竟这里曾是奸相蔡京被贬于此时所盖的大宅,基础甚好。再加上一番修修补补,他觉得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江南的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梅雨季也就开始了,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天空连日阴沉,降雨绵绵不断。几座城门的进出盘查已经按照吩咐故意松散了许多,城里涌入的北方人越来越多,临安城收租子的越来越开心,寄人篱下的外来人不满于此,各相关的衙门口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他们冒雨恳求官老爷们做主,管一管黑心的房主们。每日也冒雨上朝下朝的苗傅,坐着官轿从那些请愿的人群旁一次次路过的时候,他会偶尔的掀起轿帘,看两眼。房租又涨了几钱银子,对于这些跪着的人来说就是天塌了,就要哭爹喊娘,就要青天大老爷出来主持公道。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是应该管一管。他觉得有意思的是那些底层人处理问题的方式:遇事,先把事弄大再说,好像动静越大,对他们越有利。结果也一定对他们有利吧?否则在衙门口多耗一天,他们就会误工一天,个中得失,肯定被仔细盘算过。这样的把事情闹大,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一定在哪里见过听过或者亲自参与过,结果一定很好。没有这个做基础,这些人闹不起来。这就是底层的智慧吧。而他自己呢,如今遇到了天大的事,走的是一条不同的路么? 他杀掉王渊后不久,按照跟皇帝的暗中约定,率军兵围皇城,禁军中军统制吴湛中途叛变了皇帝,带队加入了苗傅的队伍,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后,真是颇有墙倒众人推的味道。叛军很快攻到了宫城城门之下,他们高呼:吾等不负国,只为天下除害。 皇帝在一众大臣的一再建议下,为平叛,带着百官登上城楼,凭栏询问苗傅,“你起事后,臣已经升了你的官,你还想要怎样。” 苗傅说,“陛下信任宦官,为人臣的结交宦官就可以获得高位,汪伯彦黄潜善昏庸误国却尚未流放,希望陛下苍生以天下为重,杀掉宦官蓝圭,曾择,如果不杀掉他们,就算臣答应,臣的手下也不会答应。” “朕知道将军们忠义,朕现在就下诏你手下各军官一律官升三级,手下军士一律无罪。” 苗傅高喊:“我等如果只想升官发财,只需多多连络宦官就可,何必来此地。” 皇帝说,“若宦官有过错,请有司审问他们,将他们流放海岛即可,请将军们赶快回营。” 苗傅不答应,还是翻来覆去地重复他的要求,“今天的事情都是臣一人所为,于其他人没有关系,希望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杀掉那些危害的宦官,如果不杀他们,我们绝不去。” 皇帝询问左右的意思,浙西安抚司时希孟说,“灾祸是宦官引起的,如不把点名的几个全杀了,就无法平息。” 皇帝表示下不了手,军器监叶宗鄂说,“陛下何必珍惜他们。”皇帝于是只好下令用竹篮将几个内侍垂吊下城交给叛军,他们马上被腰斩。 可是城下的赤心军依然不退去。苗傅得寸进尺地高喊,“百姓无辜,生灵涂炭,陛下得国不正,这天下本来是你皇兄的天下,他人尚在北国,我等应该虚位以待,应该戮力北伐,收复河山,迎接二帝归来,臣等希望陛下退位,让太后出来稳定局面。” 此言一出,城楼时顿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皇帝派宰相朱胜非下城谈判,苗傅还是坚持请隆佑太后垂帘听政。朱胜非再三坚持,苗傅就威胁三军可能生变,那时城楼上谁的安全他都保障不了,朱胜非无法回答,只好回到城楼复命。 皇帝听报后看看身边的众大臣,都是一副垂头丧气,束手无策的样子,只好下诏逊位。 当天皇帝摆驾显忠寺,改名睿圣宫,只保留宦官十五人,余皆遣散。苗傅还假装不放心,在周围广布耳目。 如此的大闹一场之后,苗傅还指挥赤心军当日在临安市集喧闹,高呼天下太平了,天下太平了,唯恐这动静还有人不知道。 喧闹过后,苗傅开始安安静静的上朝下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什么也不会再发生一样。只有坐进轿子里的他,躲在轿子里的他才知道自己现在其实不像是一个将军,更像是瓦肆里的戏子。 他请君入瓮的棋局一步步地进行着。 他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枢密府的改造,他遮人耳目地一方面派出密探赶赴吴江,一方面假装大意让韩世忠的婆娘梁红玉逃去了平江,现在吴江张俊的神武军,平江韩世忠的背嵬军都已经开拔,两只大军都高举着反叛的旗号向临安进军,誓要消灭苗傅和他的赤心军。而在更早,张俊的一只近卫亲军脱掉了盔甲,换上了江北平民的服饰,趁夜抄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向临安奔来。 对金人的琢磨越久,苗傅对他们的佩服就越深,金人利用了大宋的以文抑武的祖制,只控制了要害的文官,而没有去花大力气控制大批的武将。这样做的确聪明,不过却给了苗傅找到可以托付的将领的机会。在张俊和韩世忠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不是孰优优劣的问题,而是吴江的张俊距离临安更近。两支军队如此大张旗鼓地开拔临安,金国如果还想继续躲在幕后控制临安的话,就必须抢在他们前面进入临安,为了给金人思考和决定的时间,苗傅知道必须假戏真做,他派遣赤心军的属下将领马柔吉苗瑀等分别带领赤心军一部分和投靠过来的王渊旧部在临平设下防线,死守。苗傅在兄弟苗瑀出城的那一刻几乎差一点演不下去了,他差一点因为兄弟之情流泪。他知道自己这是带着他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而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并没有完全跟他说实话,他隐瞒了他真正的意图,就像向所有人隐瞒那样。他知道对其他人他隐瞒的对,唯独在这个兄弟这,他不知道自己这隐瞒对还是错。 等到苗瑀转身就要上马离去的时候,苗傅又叫住了,“大哥还有什么吩咐?”苗瑀说。 苗傅欲言又止,他知道兄弟俩将再无见面的机会,他想跟他说明真相,他想跟他为此生认真地道别,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张俊是一个很滑头的人,他不会损耗兵人,真刀真枪的干的,真正要下力气提防的是韩世忠,他在卑贱的时候,是王渊在西军提拔了他,这一次,他一定会拼力为王渊报仇的。” “我知道了,大哥放心,我一定为大哥守好临平。” “去吧。” 苗瑀和马柔吉率军打马而去。 临平在临安的东北,正好掐住吴江和平江来临安的要道,吴江和平江就是后世的苏州一带,宋时在那里设立了平江府。临安的西北方,莫干山的东麓,也有一条从江宁过来的官道,这个方向苗傅交给了刘正彦去把守,他要防备的是刘光世。“刘光世两个月前刚刚被五百金军从江北赶到江南,一个靠着父亲荫庇爬上来的人,他没有勇气敢率众南下的,这样的公子哥打不了仗,你只需要坚守就可以了。刘光世这个人不会打仗,但是很会做官,他家老爷子没少栽培,他不会出兵,但是一定会做做样子。” “他会怎么个做样子?” “我想他一定会派信使暗中来临安,与陛下联系,假意说是怕贸然起兵,伤及陛下,故而先求得陛下的旨意,在做定夺。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我该怎么应对?”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那些信使进来,余下的我自有安排。” “好。” 刘正彦也走了。 苗傅同样也没有跟他说实话,他安排刘正彦放刘光世的信使进入临安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放金人进来。他推算金人一定会走江宁吉安这道路。 为此,他真是费尽了苦心。 他知道金人一旦进入临安,他会死,他驻扎在城内的赤心军也会被杀干净。不过,替代者他已经安排好了,那就是张俊手下的那只近卫亲军。他们将会提前到来,躲进挖好的暗道里,等待棋局落下最后一子的时机来临。 这一天下朝的时候,苗傅没有去枢密前院批示公文,直接让轿子抬到了后院,昨晚睡的太晚,早朝又太早,他想去补个午觉,下了轿子雨还是绵绵的下着,天才是下午,光线暗的却已经似黄昏,随从撑起宽大的油纸伞送他到了干燥的屋檐下,在低头进屋子的一霎那,苗傅无意中瞥了门口站立的两名护卫一眼,他们手放在腰刀的刀柄上,做出一副随时都要拔刀护主的样子。这是枢密院护卫标准的姿态,但是诧异还是从苗傅眼睛里一闪而过,两张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脸让他本能地想去阻挡一下迈进屋子里的脚步,但是他强悍的理智还是从背后推了一下他自己,既然早知道这一天迟早回来,躲什么呢!他继续踱着每天一样的官步,走进了屋子内部,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低头,而是昂起了头。 他终于等来了他为自己精心安排的结局。 只是,这一天忽然到来的时候,他究竟是不是对的,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百分之百的把握和兴奋。因为他看到了流民们跟他差不多的表演,也看到了对方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是在晚上动手,而是选择了这近黄昏的下午,这说明对方对这一盘棋的走向也有着超然的自信,更让他兴奋不起来的是,他始终忘不了他送兄弟苗瑀出城时,兄弟看他的眼神,那是百分之百完全相信完全托付的眼神,那眼神让他难受,让他在这盘棋中落下他这颗棋子时,完全没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真的没有百分之百觉得这样做一定是对的把握了。 但是无论如何,那天结束的时候,苗傅是没有后悔的,他昂起头颅的那一刻,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点表演的痕迹。他不是瓦肆的戏子,他是将军,他是认真的。他听见锋利的宝剑破风而来,奔向他的脖子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原因,眼前忽然看到了早已逝去的父亲大人,父亲重复了那句一再教导他的话:社稷为重君为轻。父亲曾经给他解释说,这君指的是君子,一个君子的眼里,家国天下的存亡兴衰之意义,远远大于君子个人自己。 苗傅笑着离开了这人世。 很快,同样的屋檐下,进进出出的就是另外一些人了。 连绵的雨水把地上的一切都冲刷的天空一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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