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正文 楔子 天之刑 斟寻陷落。 寒浞仍坐在自己的王位上,看着火烧的残阳一点一点沉下宫垣。苍老混沌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舍与恐惧。他在等待。这座他守了半生的都城,在一日之内,被少康的复国大军攻破,城中百姓黎民,军队车马,统统被掩于血与黄沙之下。 殿内的护卫已经叛离,殿外遍地是插着刀戟矛戈的尸首。寒浞不想逃,也无力逃。他的身体衰老而皱缩,但这只是暂时的。他在等待死亡。 残阳已落宫垣,燃着最后的余晖。于一片血染的死寂之中,少康手执一柄铜钺而来,目光里带着复仇的炙热。一步一步,铜钺在殿前的台阶上擦出金属的冰冷声响。死亡将至。 寒浞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康,坚毅,漠然,像极了他当年的样子。 没有任何对白。少康抡起铜钺,顷刻,殷红的血迸溅,一颗鲜活的头颅掉落在地上,寒浞终于离开了他的王位,向前一倾,双膝下跪,颈上空空如也。少康拾起头颅,走到殿外。暮色已歇尽,天空中有鸦鸟掠过,发出嘶哑的悲鸣,他高举起那颗血淋淋的战利品,发出一声吼。整个斟寻回应以同样暴烈的战吼,响彻天际,那些布于城中的,全是少康的军队,是胜利的军队。 下弦月氤氲隐在浮云之后,星曜亦是不显,夜色如墨,带着蔓延之势,黑得凝重低沉。寒浞的首级被悬挂于宫垣之上,伶仃,恐怖。 少康的军队就在宫垣之下燃着篝火,就着酒浆,大口撕咬着炙烤过的动物骨肉,谈笑间说着白天攻城时的盛况。 一颗星划过夜空,破开一道血橙色的口子。 一个士兵见此状,用手指着那颗星留下的轨迹,高呼道:“天上有火!” 倏而天降流火,数不尽的星星带着烈焰骤然打落。星火燃烧,砸在地面上,溅开滚烫的熔浆,熔浆所及之处,即刻凝成熔浆岩。斟寻一瞬被至于火海之中。少康的军队猝不及防,多数来不及反应就已被流火烧尽。 城中心,宫殿处,一道白光乍现,瞬间照亮了半片天空。 围绕着中宫的其余十二个小宫垣同时发出刺目的光。 大地颤动,开裂。宫殿坍塌,土崩瓦解。 寅宫方向,被震裂的地缝之中伸出一双爪,双爪之上,又是双爪,只见那六只利爪将地缝扒开,一体型硕大的怪物咆哮着从中而出,身体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混沌没有面目。那怪物对天长鸣一声,振翅。于半空中俯冲,以双爪擒住一个正逃窜的士兵,加以另一双爪,将其撕得粉碎。血肉纷扬,淋漓洒在大地上。未死的士兵将士癫狂着,无路可逃。 各宫涌出形貌各异的鬼魅妖怪,霎时间鬼哭神嚎,却听其间夹杂着一阵婴儿清亮的啼哭声,方才那个高呼着“天火”的士兵愣住,回头只见一人首羊身的妖怪张着腹上的血盆大口,疾步逼近,虎齿人爪,腋下的双目沁血。那妖怪一把怀抱住士兵,啼哭着,将士兵囫囵塞进了长满利齿的口中,胡乱嚼碎。 如同末世。 一声震天的嘶吼,所有的妖怪发出不同的叫声回应。躲在暗陬中的士兵痛苦地捂住耳朵,血还是从指缝中淌出。此情此景,正如夕阳渐颓时,少康同他的军队一起发出胜利的战吼一般。 少康紧握着铜钺,隐在暗处。 浸血的战靴重重踏在地上,扬起莽莽黄沙。少康舔舐嘴唇,有铁锈的味道,他伺机待发。 脚步逼近。少康一跃腾空,将铜钺抡起,劈下的那一瞬间,却见他瞳孔骤缩,大惊。眼前之人高约二丈,颈上也无头颅,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手中持定山神斧,另一臂上持一青铜方盾,盾上有一人面,獠牙血口——刑天! 刑天用手握住少康,稍一施力,便可见他筋脉暴起,双眼微突。铜钺深深嵌在肩上,血不断向外沁出。刑天向肩上看了一眼,不犹豫地拔出铜钺,随即将少康捏碎。 肩上的皮肉又愈合长回。 刑天再一次吼叫,带着他的魍魉大军行至最外沿的宫垣前。 寒浞的头颅静静挂在那里,方才的一切与他全无瓜葛。头颅上的血已经凝上,郁结成块。 “少主人,在哪里” 刑天取下寒浞的头颅,扬长而去,身后一片浩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 无妄之火 “我们到了。” 莫离看着手中的灵摆。 细长的黄铜链条末端延伸出一只盘有繁复纹饰的精雕龙爪,龙爪紧紧抱着一颗剔透的白水晶。 并无风,晶尖却微微颤动,顺时针在空中画着圆,搅乱了昏黄路灯下蛾子狂乱飞舞所投下的如同噪点一般虚晃的影子。 在十久看来,蛾子们是无畏的,向死而生。它们不断用自己的身体撞击光源。越是炙热,越是疼痛,越是靠近光源,落到地上的影子便来得越大。像是原本黯淡伶仃的星点,被光与热所吸引,甘心承受太阳灼烧所带来的巨大伤痛,义无反顾向日核而去,在无尽的光热与瞩目的荣耀中重生,借太阳之名而尊贵。 只有蛾子蚊蚋才会产生这样的浅薄想法,十久想道,不禁冷冷一笑。他和那些低级的生命体不一样,他向来有所畏惧,不会轻易为了那些虚妄的事物而放弃丝毫,更别说是自己的生命。 实际上,十久想得太多了。它们只是争相投下自己的影子,仅此而已。 十久却不,他不一样,路灯下没有他的影子。他站在莫离的影子中,紧贴着她,有些焦灼与怯怯:“一定要去吗?” 一如平日,莫离没有答十久,只是默默将灵摆纳入掌心收好,径直朝着一栋废弃的老式居民楼走去。 于泛红的夜色之中,整栋楼弥散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谲。暖湿的季候里,十久却打了个寒颤,缓下脚步,影子被拉扯得很长:“里面,是不是闹鬼?” “你说的‘鬼’是什么样的?” 十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到这个问题有些可笑,难以作出回答便只好支吾:“不知道,我没见过。”人总是会因为未知而感到恐惧,这是十久为什么极度反感恐怖片的原因。已知会出来吓人的事物,未知何时会出来。心悬在嗓子眼时,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在真正见到鬼之前,十久会一直害怕下去。 “世界上没有鬼。”好在莫离这么对他说道。 莫离的目光十分冷淡。发丝轻扫过她长长的眼睫,湿润迷蒙的双眼之中空洞看不透任何。她没有在刻意隐藏些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去隐藏。她的目光从来是冷淡的,且并非只对十久这样。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楼下。 拉闸门已锈迹斑斑,门上的铁皮剥落了一层又一层。 “走吧。” 十久愣愣站在那里,看着莫离,见她并没有继续回应,只好将门拉开。 被大火烧过的拉闸门有一种酥脆的质感,一经拉扯,便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刺耳声响。十久心下一紧,将手松开,门上窸窸窣窣掉落下锈渍与铁皮。 手心里,除了焦黑,还混杂一片锈红,掌纹因此变得格外明晰。他从来不相信有关于男人断掌的种种说法,也从未在任何人身上验证过断掌打起人来是不是要更疼一些。 楼道里落满了再扬不起的沉重灰烬,无语诉说着长久来的死寂。空气有些稀薄,难以呼吸,像是凝固般。十久大口喘息,有微小的颗粒进入咽喉。 “咳咳,还有几楼啊!” “就快到了,我们去十七楼。” 抬头,只见开裂的墙面上挂着一块被烧焦的楼标,十久狼狈喘着粗气,眯起眼依稀辨认:“才九楼,这叫快到了!” “是快到了,你感觉不到吗?”莫离回头,阴沉沉看着十久。 “我不爬了!” 莫离不喜欢被威胁,但此时此刻,十久并没有带给她这样的感觉。她大可云淡风轻,自顾上楼,不理睬十久。 汗从十久的头顶滑下,一滴淌进眼里。模糊间,见一团白影从斑驳的钢筋水泥之中飞快穿梭而过。 “啊——” 十久尖叫一声,身上的汗一下凉了大半。再向上探看时,已不见莫离的身影。退也不是,无奈只得继续往上走。他讨厌这种被牵制的感觉,加上爬楼梯带来的酸痛与疲累,十久恨极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心中窜起无名的怒火,空气也愈发燥热。 出汗带来的闷湿与粘腻渐渐消失。汗液被蒸干殆尽之后,皮肤留下了紧巴巴的皱缩感,不时像有针尖跳动在皮肉中,如同枯柴在烈火中被炙烤,噼啪迸溅出突然灼人的火星。 “快到了。”莫离的声音从稍高处传来。 “你刚刚就说快到了,能换一句吗?” “到了。” 十久抬眼看了看楼标。十二楼。 “没有啊。” 滚滚的浓雾忽然间便从楼梯口涌来。十久感到后背灼热,回头时,才发现浓雾几乎已经要将他侵吞。他惊吓着倒吸了一口气,一下瘫坐在台阶上,胸腔惹来一阵火烧般的疼痛。 于浓雾之中喷薄出火焰,如同狂舞的金蛇相互撕咬绞杀在一起,继而燃成一团。大火点亮了整个楼道,空气变得氤氲滚烫,被烧得通红的钢筋诡异地扭曲着。 火势猛烈。 火海之中,一双殷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十久。 十久恐极,跌撞着向高处夺路狂逃,边逃边骂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脏话。平日里,他是全然不说脏话的。 经十六楼时,却见莫离正慢悠悠地走着。一阶,一阶,丝毫未被惊扰。 “跑啊!”来不及疑虑,十久顺势想要拉住莫离。可莫离却将手腕轻轻一扭转,挣脱开来,又幽幽抬起头来看着十久不语,眼神清冷透露着似乎能与这大火匹敌的寒意。她的双眼想要说些什么,可尚来不及,汹涌的火海便将她吞噬。 十久怔住,泪水不自觉从眼眶掉落下。火光在他的双眼中燃烧。 十七楼。再无处可逃。十久站在楼梯口,绝望地闭上眼睛。 刹那。瞬间。片刻。又仿佛更久。没有被烈火焚烧的疼痛,没有被浓雾扼住咽喉的窒息,没有死亡,没有悲伤,就连恐惧都渐渐冷却下来。空气似乎并不再那样滚烫。 十久慢慢睁开眼睛,莫离就站在跟前,眼神依旧透着寒意。 “你” “你刚才爬楼梯的速度倒是很惊人。” “刚才”十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莫离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茫然,且怀疑。如果眼见即为真实,那么莫离该是死了,可他不能这么问。 莫离的身上分明片尘不染,一袭黑色的长袍肃杀,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苍白。 “起火了,刚才。”十久试探道,见莫离微微点头,他便更加坚定,“刚才真的起火了!” “你只是被冲到了。” 十久仍处在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中,心跳暂不能平缓,因而无暇思考莫离口中陌生的词汇,只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听见你叫了,是看到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团白色的影子蹿过去了。” “只是影子的话,至于害怕到失神吗?” “我没有在害怕,感到奇怪罢了。”十久尽可能表现得淡然,即便脸上有些发烫。那声凄厉的尖叫明明还萦绕在耳畔。作为男人,他感到有一些羞耻。 “人只有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才会被冲到。”莫离没有给十久留台阶。 而十久很不想和莫离再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只好将话锋稍转:“刚才,是幻觉吧。” “被冲到之后,产生幻觉是很正常的。”莫离再次提醒十久他刚才被影子吓坏了的事实,而后顿了顿,“你看见的是半年前的那场大火。” “那你明明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提醒你了。我说,快到了。” 十久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很久说不出话。他完全不能够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总能够如此波澜不惊地说出这些让他一头雾水的话来。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接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不符合科学,不符合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你在整理思路吗?” “作为一个正常人,我完全没有头绪!” “想来也是。”莫离的语气始终平淡。她不太关心十久,只是自顾着走进了十七楼左侧的那个屋子。 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门牌上的数字模糊不清,上面包裹了一层粘稠又浓厚的红褐色浆汁。 屋子里遍地狼藉,随处可见的破碎木头和玻璃在鞋底发出痛苦的吱呀呻吟。 “嘶!” “怎么?” “我想上厕所。” 莫离翻了个白眼,走开。她不会说出懒驴上磨屎尿多这样的话来,但她的白眼里有这样的意味。 十久在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游走寻找着着。他不能就地解决,即便是在这里,屎尿也应该去到该去的地方。 焦黑的马桶被烤裂,十久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掀起了马桶圈。大火炙烤过后的马桶圈质地薄脆,掀起又“啪”一声落下,碎块溅开一地。 “发生什么了?”莫离的声音传来。 “没有没有!”十久只是有些紧张,这才拉开裤裆。屋子里十分安静。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流量,尽量避免不雅的声响,由此带来的酸胀竟伴随着些许快感。 厕所的配置十分简陋,抽水马桶是老式的,水箱几乎要顶到天花板,这才能保证冲水时水压是足够的。 感觉头顶有目光注视。十久抬眼,只见阴暗中,一身形佝偻的老婆婆蜷缩在水箱和天花板之间的缝隙中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嘴巴张合吐着浊气。 “啊!” 十久再次发出尖叫,顾不上尿液四处溅射,胡乱收起拾裤裆,惊叫着快步退出厕所。 那老婆婆追出,狞笑起来,干枯的四肢攀在天花板上,见她将头颅欢快地转动着,边如同壁虎般疾速爬行。 十久被逼至客厅一角。 老婆婆沿着墙面爬下,口中淌下混浊的汁液,淅淅沥沥滴落在十久的肩上:“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十久紧紧闭着眼,只觉得脸上有湿滑的东西在蠕动,并带来了强烈的刺痛感和恶臭。他不敢睁眼,也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恶心触感,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听一声尖锐的叫声。老婆婆虫子般四脚朝天掉落在地上,吐着霉变的舌头,舌头上长满了倒刺。十久睁眼见此,一阵干呕。另一侧,莫离的手中拿着一小簇燃烧着的蛮蛮草,气味有些酸涩。老婆婆发出怪叫,躲避着蛮蛮草燃烧而生的烟雾。 十久趁机躲到了莫离的身后,怨道:“你不是说世界上没有鬼的吗!” “没有鬼,但有灵体。” “你这个大骗子!” “先帮我捂着耳朵。” “为什么?”十久问着,用双手捂住了莫离的耳朵。他没有得到莫离的答案,但很快,他便自己知道了。 莫离拿着蛮蛮草将老婆婆逼至墙角。烟雾窜进了她苍老的身体中,老婆婆尖叫起来,地上的碎玻璃震动。耳朵深处传来刺痛,十久神情痛苦,却没有松开为莫离捂住双耳的手。男人大丈夫行走江湖,说了捂耳朵就要捂耳朵,一捂便是要捂到底的。 烟熏之下,老婆婆眼中的阴翳散去。实际上,她有着温柔好看的浅棕瞳色。 十久愣了一会儿才放下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仍有些蜂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 莫别离 沙发被烧得千疮百孔,清晰可见里面的弹簧筋骨。 三人已经坐下,静默无言,似乎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莫离和老婆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态略显得放松。可挨在一旁的十久则不同,他是十足紧张的,不敢将眼神轻易乱瞟。一滴汗沿着脸侧滑下,痒酥酥的,他也不动作,挺直腰杆坐得像个才犯过错误的小朋友,凭着那滴汗如同虫蚁般津津地小口啃啮他的皮肤。屁股底下有吱呀声响,一串弹簧直抵着十久的关键部位。 “我叫陆守瑜。”她在回答莫离的问题。眼前叫做陆守瑜的女人称自己只有十八岁。十久看了看她皱缩如同核桃般的脸,不禁觉得女人喜欢说自己永远十八岁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为什么不走?” “我不能走。” “我问你为什么。”莫离的咬字间有着和她年纪不相符的坚毅和凛冽,她眼中所经历过的岁月似乎已经很久远了,十久用余光轻瞥莫离时这么想道。纵使他并不知道这个白净瘦弱的女人的真实年纪。他未曾敢问。 “我要等他回来。” “谁?” “他说等他回来就结婚的。”陆守瑜抬起眼看莫离,泪光隐隐着。说到陈年往事时,人的眼里总是容易吹进灰尘。 “哦。”莫离心下一颤,竟躲开了她的眼神。两年前,她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您是和谁结婚了啊?”十久鼓足勇气问道。 陆守瑜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金戒指,长年累月已有些要长进皮肉中的意思。指节在长达半生的操劳中变得嶙峋突起,像一根苍老枝桠上生长着的树瘤。除非用利器剪断,否则这枚戒指是再取不下来的。她也没有要取下它的意思,到死都不会。它是她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到她有时会忘记它的存在。 “你乱说什么,我还没有结婚呢,我不会和别人结婚的!”陆守瑜有些恼,紧紧把拳头攥起来,双眼开始泛起混浊。 “对不起”十久连连道歉,道歉总是没错的,“那,他去做什么了呢?” 她低垂下头,目光又澄澈,有泪水滴落在枯槁的手背上:“滇西啊。充兵打仗去了。” 十久和莫离听罢对视一眼,两人不期点了点头。 离三人不远处,一只相框静静躺在地上,里面的黑白照片燃烧成烬,已辨不出任何。 “是他让你”一个等字尚未出口就被打断。 “他已经死了。”接由莫离冷漠地说。 挨在陆守瑜身后的十久目瞪口呆。他以为自己已经和这个现在想来并没有脑子的女人达成共识了。十久想不通莫离为什么要这样直接,毫不委婉。 “怎么了?”莫离疑惑看着十久。陆守瑜也转过身来。两个女人的表情竟出奇一致。 “没什么。”十久无奈,欲哭无泪。 “你不记得了吧,你们已经结婚了,他死了,你也死了。你很老了。”莫离对陆守瑜说着,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相框,“那不是他吗?” 十久死死抓着自己的裤管,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只需要如此坦诚就能够被解决的话,这个世界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人失望。今晚怕是要死在这里了。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陆守瑜起身,走到相框前又蹲下,背影颤抖着:“不是他,这个不是他” “糟了。接下来要靠你了。” “什么意思!” “她不相信我说的话,而且有点生气。只有你能把她的丈夫请来了。” “我要怎么做啊!” “我要是知道怎么做的话,就不用带着你了。” “你别是个疯子吧!”十久早就怀疑莫离是个疯子了,不过是碍于她好看的皮囊才一直没有发作。如今莫离竟将两人置于这样离奇的境地之中,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开始觉得,自己也是个疯子。 陆守瑜突然将头一百八十度转过,双眼混沌,周身冒着黑气,口中獠牙骇人,发出凄厉的叫声。白森森的骨头暴烈着由皮肉中穿刺而出。 “啊!”十久尖叫一声,破音,“你管这叫有点生气!” “动作快!” “你们女人怎么都不讲道理的啊!”十久虽说着,却也心知肚明,在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境下,确实没有道理可讲。但他还是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一位看起来就极其睿智,且值得信赖托付的耄耋老神仙腾云驾雾而来,向他解释这一切。末了还得留下制胜法器,那才像一个冒险故事的序章,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可再想想,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男人都是骗子!”几缕烟起,陆守瑜颤抖着,肩头的皮肤变得焦黄,焦黄而后发黑,直到一簇火苗从她的肩上钻出,像是烧穿一张纸那样。越来越多的火苗在陆守瑜的身上游走蔓延,撺到一起,又融成一团。皮肤筋肉渐渐剥落成灰烬,熠熠着猩红,陆守瑜仍是不停念着,“骗子,骗子,全都是骗子!” 十久睁睁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被烈火洞穿,露出的骨架。如同一盏纸糊的灯笼曳曳着自己的灯芯,一阵阴风吹过,灯芯中飘出的火星将灯笼点着,越烧愈烈。纸被烧尽,徒留下灯笼骨。他不明白,陆守瑜心中的这股邪火因何而生,阴风又从何而来。也许弄清这些,就能够结束这一切。 显然十久并不能弄清,也来不及弄清。他退至一旁,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安于胸前默念:“老爷爷,帮帮忙吧,你老婆要杀人了” 月边的浮云散开。一股钻心的凉意袭来。 莫离和陆守瑜对峙着。僵局。 “鱼儿”十久上前。窗外投来月光,只勾出了他的轮廓。不得不说,十久的轮廓是立体好看的,清明且硬朗。圆润的后脑勺百无禁忌,最适合光头不过。 话才落。陆守瑜凶恶的神情一下舒展开来,黑洞洞的双眼中竟能看出一丝惊喜。再不会有人这样唤她了。 莫离回过头,见十久的眼睛一片空洞漆黑,默默踱步让开。 “你回来了?”逆着月光,陆守瑜看不清十久的脸,“没有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 “那你说的话,还记得吗,算数吗?” “你不记得了,我们已经结婚了。”十久将她苍老的双手纳入掌心,轻轻摩挲着那枚戒指,“结婚的时候穷,这戒指还是熔了你的耳环打的,这么久,也没给你换一个,总觉得老夫老妻了,没有必要,可世上哪有理所应当的事情想想我们在一起足有六十四年了。” “那么久吗?” “本来可以更久的,可惜我不争气,生病了,还得麻烦你照顾我。” 陆守瑜无言淌下两行如同流沙般的浊泪来,只紧紧握着十久的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以为手心的温度是不会变的。 “后来你也生病了,我却不能照顾你。”十久变得神伤起来,眼神中有岁月流淌过的苍老,“你生病时丢掉的那些记忆,我都替你捡起来了,攒一攒,也有好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夜里都坐在咱们床边的那张藤椅上,摇啊摇,边摇边把那些记忆一点一点地读给你听。看你早上醒来,又能记起一些过去的点滴,我不睡觉也值了,反正我也不会困。” “我就说么,一定是你回来了。孩子们偏不信,都说我疯了。我告诉他们,就是你坐在藤椅上,你总是坐在藤椅上的。他们都不信我,也都不管我了” 十久叹了一口气,沮丧地垂下头:“可再后来,我也无能为力了。你的记忆流失得越来越快,我无迹可寻。我守在你身边,却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好怕你把我忘了,那样,我也就消失了可是,可” 莫离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警惕起来。 “可是我不能消失,我不要消失!”十久猛然抬头,双眼烧得通红,一下扼住陆守瑜的咽喉,“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为什么什么都记不住!连我你都要忘了,不可以!” “对对不起”道歉总是没错的。 “你太没用了!老而不死!为什么不来陪我,几次三番我要你来陪我,你都不来!”十久的手指深深陷进了陆守瑜的颈中,“你逼我的,是你逼我带你走的,你还想不起来!” 十久的眼眶几乎要开裂迸溅出火星。她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渐渐变得呆滞恍惚。火灾当天的零星记忆乍现,如同一道利刃将混沌撕破——铁盆中烧着老照片。炉灶上烧开的水壶嘶鸣。陆守瑜将手中的照片投入火里,起身走进厨房,滚烫的蒸汽将手灼伤。水壶掉落在地上,惊叫声中溅开沸腾的水。盆缘飘起带着火星的灰烬,落在沙发上。火苗渐渐烧成大火 “我就在边上用力地把火吹起来,把火星吹得到处都是,都烧了你就跑不掉了。我因为你的惦念被束缚在这里,好久都没有办法离开,又要因为你的遗忘而渐渐消失,你把我当做什么?”十久气极,面部开始扭曲不像人形,他用双臂死死箍住陆守瑜,咆哮着想要将她拧碎,“都是你!我无处可去,我无法往生,都是你的错!” “执念生执念怨念”越是挣扎,骨头发出的碎裂声就更加紧促。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十久低下头,眼角抽搐。一柄闪烁着白光的利剑准确无比地同时将他和陆守瑜的心脏斜插刺穿。莫离手持剑柄,周身带着杀气。 十久的眼睛渐渐褪去了黑色,无力地垂下头。 怀中已经空荡。 微风吹进屋内,空气安静如同不曾发生过任何。有金属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的一声响让十久从方才的混沌中被拉扯回来。定睛,地上躺着一枚金戒指,他愣愣拾起,放在掌心看了很久。 “喂。”莫离唤了一声。 十久才抬起头来,将戒指顺手放进了兜里。残留的记忆让他有些头疼:“你刚刚,是不是捅我了?” “刚刚那个不是你。” “那你是不是捅我了呢?”十久摆出一副要讲道理的架势。 “只是用比较强烈的方式驱逐灵体。” “可你捅的是我的身体。” “你不是好好的吗。” “你作案工具呢?” “收起来了。” “收到哪里去了,那么长的一把剑。” “关你什么事。”莫离觉得眼下的十久很不可爱,像个碎嘴的老头,继而试探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不太好。有情绪残留,除了因为你捅我而生气,还有一点难过。不甘心,懊恼,胸口有点发热,想仰天长啸,找个山头大喊‘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云云。” “这样啊”莫离微微眯了眯眼,再次将蛮蛮草点燃,凑近十久。 十久猛烈咳嗽起来,一缕细烟鬼祟地从他的鼻子里游出。方才依附在身上的灵体这才消散干净。 “呕,你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蛮蛮草。” “催吐用的?” “净化。” “这味道本身就是污染源,谈什么净化!” “为什么你的嘴还是这么碎。”莫离再一次将蛮蛮草逼近十久的鼻尖。 “臭死了,我们可以抓紧离开这里了吗?” “不可以。”莫离眉头紧蹙,“还没有结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 烟火灾兽 阴云蔽月。 空气再一次干燥起来。 莫离径自从长袍中拿出一捆草药,点燃向客厅中央掷去。白烟悠悠弥散开来,几缕萦绕在莫离的身周,如同纤薄的云雾被揉开,披帛般轻盈缥缈。 这样的画面在十久看来是充满了仙气的,微微张嘴表示惊叹时,有大量烟窜进了喉中。十久猛烈咳嗽起来,用手胡乱驱散着,白烟滚滚像一张厚实的棉被将他团起来。为什么莫离那边就可以像瑶池仙境,而自己却仿佛被丢进了百年前的古老烧窑之中。 “这又是什么东西?”十久捂着鼻子问。 “白癣皮。让灵体显形用的。” 话落间,一双殷红的眼睛慢慢显现,在烟雾缭绕中透出焱烛般的眼光。 白烟之中走出一只形如鬣狗的四足兽来,红喙,赤目,通体是炙焰的颜色,身后却拖一条雪白长尾,周身飘浮着火星与灰烬。 “我刚刚在楼道里看到的就是它!”十久讶然。 屋内无风,却见那四足兽的皮毛如同流火般,冽冽着骄傲的光泽。锋利的四爪擒地,几乎要将那地撕破开来。它看着十久,眼光灼灼,像是在火海之中那样,依稀可见脊骨的背高高弓起,作蓄势攻击的姿态。 “把东西还给它!”莫离蹙眉,冲十久喊道,“戒指!” 未来得及反应,四足兽便张开血口朝十久扑去,将他狠狠按倒在地。它咆哮着,口中吐出灼热的气焰来。 “来救我啊!”十久用双手钳制着四足兽的上下颚,侧过头却见莫离捻着一支白色粉笔,正在地上画着什么。细腻的白色粉质与灰烬相揉,融成两道完整的圆,莫离站在圆中,丝毫没有要再顾及十久的意思。 十久的头几乎被嵌进那猛兽的嘴里,于深 喉处,他看到其间翻滚着烧红的熔浆。 四足兽的口中喷吐出火焰,十久顺着这暴烈之势将它的头掰扯至一旁。火蛇向莫离蹿去。六芒星尚未画成,外沿的两道圆便被火点燃,火焰生长着,很快涨过了莫离的视线。眼中,只剩烧得淋漓的大火,如同一座小小的牢笼,将她困于其中。 十久拍拍身上的灰烬站起,大火燃成的屏障让他辨析不清莫离的位置。四足兽摆动尾巴,站在火圈边挑衅着。他四下环顾,抄起一根木棍紧攥在双手间,手心沁出许多汗来。双脚虽是稳扎着马步,但心下却是虚的,一种莫名的飘渺感油然而生,十久知道,他无法承受这奇怪猛兽的第二次冲撞,他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够脚踏实地。 猛兽嘶吼,再次扑向十久,夺下了他手中木棍,咬碎在口里。口里的涎液滴落在地,强酸般烧起白沫与烟,被咬碎的木片被一瞬侵蚀腐坏,乌黑散发焦臭。 十久惶极,正手足无措之际,烈火之中传来莫离的声音:“杀了它。” 一个“杀”字极其刺耳,十久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任何杀戮有关。他是温和的,温和到有些怯懦,从不挑起争端,也惧怕面对争端。可莫离却不断重复着那个字:“杀了它不然我们都得死” 口鼻中有浓烟冒出。喉间的熔浆翻滚,炙烈的熔浆被破开一道口子。那猛兽披着熠熠的火光冲出。 “杀了它!” “杀了它!” 叫声凛冽直传进十久的耳中不断回响,像一座古老的铜钟将他罩住。钟杵撞击,敦厚沉重的钟声在一方小小的空间中漾开声浪,涟漪般迅速漾开,波及十久的思绪不止,同时也带来了生理上的眩晕和恶心感。 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手足渐渐无力。不要说是杀死面前的凶猛走兽,就连站稳辨认清东南西北都成了问题。然而这对十久来说一直都成问题,在海风能够吹拂到的南方城市,人们总是找不着北,用上下左右来标识方向会来的方便得多,但同时也使得容错率高出不少。这座城里的人总在慢悠悠地走路,一来惬意安适,二来是因为迷了方向,正如同十久眼下这般境遇。并不大的屋子里,空气不流通,不会有海风从任意一面吹来将他唤醒,十久越发昏沉了。 “杀了它” “杀了它” 这声音渐弱,听觉也在消散。迷糊间见那四足兽凶悍扑来,额心正中突然迸裂开一道缝,由其中溢出金色浆液,溅了十久满脸。那炙热的身躯从半空中轰然落地,毛色渐黯淡下去。莫离身周的火也随之熄下。 “啊呀!”后脑勺倏而传来一缕刺痛,十久双手抱头,神情痛苦。 莫离睁睁看着十久的后脑勺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小圆圈,此刻正隐隐冒着金光。她无法向十久解释那个圆圈象征着什么,但这个形状提醒了她,那枚戒指尚在十久的口袋里。 “你不该拿那枚戒指。” “我没有那个意思。”十久不知如何辩解才是,他确实无心拿那枚戒指。只是鬼使神差。他将戒指从口袋中掏出,正欲交给莫离时,戒指却在手心化作晶亮的粉尘散开,消失无踪。 “戒指是他们盟誓的信物。”没等十久发问,莫离便说道,眉眼间有些许黯然。十久没有一下明白其间的意思,不悦,心想戒指本就是男男女女海誓山盟的象征,就像他本就知道血里有铁离子一样。 天已见亮。 起得最早的一批早点摊已经开市。灰头土脸的十久一手拿着一个白馒头胡乱吞咽着,小指头上还勾着一袋包子。 “你不吃吗?” “不饿。”莫离神色淡漠,肚子却不争气地漉漉作响。 “包子给你吧,梅干菜的。” 莫离斜了十久一眼,接过包子,小小咬了一口,并没有咬到馅。 “算是我救了你吧。” “哦。” 十久抖擞了一下肩,刻意找话题时,他就会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刚刚那头地狱犬真是” “那是狏即。白痴。” “啊?” “它的出现必然伴随着火灾。” “不是。”十久看着莫离,有些惊讶。他还是没能习惯莫离口中竟也能说出“白痴”这样的词汇来。更重要的是,十久在这两个字中感受不到任何谢意,“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应该先谢谢我吗?” “我们能节约这种不怎么必要的交流成本吗?” 十久停下脚步,在莫离身后双手叉腰,不满道:“我觉得很有必要啊!” 莫离没有再理会十久,自顾走着,又咬了一口包子。似乎全然不记得身后的男人才和自己经历过生死,对她来说,生死并不是什么大事。 “哇,什么臭女人”十久挠挠后脑勺,转身朝向回家的路。 巷口。一个褴褛颓废的老头瘫坐在墙根处,屁股下的瓦楞纸板印着陈年的汗渍。身侧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几近包浆,碗里伶仃躺着几枚硬币。 十久路过,老头拿起碗中的硬币,搓捻几下就往十久身上丢。 见自己不被理睬,那老头便索性将碗也丢去。 十久被碗砸中了腰,压抑着怒火走到老头面前:“大爷,你这是几个意思!” “嘻嘻。”老头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后脑勺上那块印记很别致嘛。” “胎记而已。”十久这么谎称,走开。 “是么?”老头起身,将手背在身后,快步跟上。 “你要干什么啊?” “你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你吗?” “不就是你吗!” “不是我啦。”老头搓了搓鼻子,“我提醒你呀,别离那个小姑娘太近。” 即便十久的脑海中一瞬浮现出了莫离的脸,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 “就是她啦,你知道的。做个好梦。”话落,老头便离开了。 “有病。”前言不搭后语,多半是精神出了问题。十久觉得自己近来总是被精神不太健康的人纠缠。 回到家中。 父亲正熟睡在沙发上。四十平的出租屋内仅有一张床,今天轮到十久睡。 “爸,醒醒。” 父亲迷迷糊糊将眼睁开,见是十久,忙起身将他抱住,口中咿呀又想说些什么。 十久轻拍了拍父亲的后背,叹了一口气:“去床上睡吧,沙发硌人。”说着便将父亲搀到了床边,自己则有气无力地踱回沙发躺下。 头脑昏沉。十久很快睡过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一场梦。 于一片暗无光线之地,树立着四面镜子。十久被困于这四面镜子正中,镜中倒影如同一条无回的长廊。看着千万张自己的脸,他感到恐惧,喉头处涌上一阵恶心。 镜中的脸倏而变得模糊,模糊又僵硬,皮肉里渐渐渗出苍白的蜡油,蜡油凝成面具,泛着不自然的光泽。面具微凸的颧骨处,透出两抹诡异的红晕。十久慌乱,摸着自己的脸。镜中的千万张面具笑起来,笑声胡乱颤动,镜面开裂,破碎 大叫一声惊醒时已过午后,身上的汗早就凉透。想起老头那句“好梦”,十久不自觉悚然。 平复之后,他点燃一支烟,横躺在沙发上,滑动着手机屏幕。 烟灰落在了白色的t恤上,掸开,胸口处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抹灰。 对十久来说,文思枯竭时,他可以花一整个上午心无旁骛地思考中午该点哪家外卖,然而一个上午已睡过,他没能作出决定。 他并不打算叫醒父亲并询问他的意见——父亲的睿智从来是用于给出重大人生建议的,“中午吃什么”这样的小事并无必要叨扰,一般来说,他们都会回应“随便”二字。但十久的父亲属于不一般的那种。 烟火。 烟火。 不知从哪一天起,十久的父亲就如同患了失心疯,成日成夜只重复着这两个字。十久的头发似乎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稀疏的。他没有去揣摩自己的头发和父亲的魔怔之间有什么联系,它们就是同时发生着而已。 还有更多事情等着他去疑惑,比如母亲去了哪里,比如在拖欠了五个月的房租后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恳求房东不赶走自己,比如文思为什么总是枯竭,比如为什么半抔黄土埋到胸口还失了心智的父亲能拥有一头茂盛的毛发,而他却只能尝试阉割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来平复自己——老天爷让他在而立之年就谢了顶,必然是有道理的。 索性,十久剃了个光头,干净利落。 走进洗手间,喷溅在镜子上的水渍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如同梦里那般。 十久看着自己眼中的红血丝,顿感身心疲累。 洗手间的门被用力拍响。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将门打开。 “怎么了?” “烟火烟火” “知道了,别念了。” 父亲不依不饶。十久却也麻木:“我出去买吃的,你留在家里,乖一些。” 门被重重地关上。 父亲凝视着门,愣愣很久才又踱回屋内有床的那一边。 侧躺在床上,父亲混浊的眼中竟莫名沁出泪来,那两个字仍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烟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 直面的力量 连着煤气罐的锅炉升起热滚滚的白烟,十久贪婪呼吸着。被莫离的草药荼毒过后,这由美味食物所散发出来的喷香气息便显得更加珍贵。 “麻烦多加点香菜,谢谢。”十久站在馄饨摊前流着粗汗。他一直认为香菜的气味是清丽脱俗的,如同一缕江南岸边染绿了的春风,轻柔拂过唇齿之间,不做刻意的依恋便悄然离去。尚来不及触碰她的指尖,便只留下回头的那一抹隐约于碧绿衣袂中的如水目光,不思议间,了无痕迹。男人都喜欢这样只一面却再难相忘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是无价的,有价的那是小姐。 “还加,香菜不要钱的啊?”馄饨摊老板在十久的打包袋上狠狠打了两个死结。香菜是无价的,十久这么坚定道,并不屑于和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争辩什么,他不会懂的,他不懂香菜。 十久只是接过馄饨,酝酿片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好的消费体验很重要。” “什么?” “好的消费体验就是真正的买方市场,你需要为你的客人们打造高品质的体验,这样有朝一日你才能打败竞争对手,从流动摊位升级成小门店。不如就从为我私人定制一碗放了足料香菜的馄饨开始如何?” “你是不是有病,这方圆十里就我这一家卖馄饨的,爱吃不吃。买好赶紧躲一边去,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排在下一个的胖子挤了上来,不留神踩到了十久的人字拖。十久踉跄一下,庆幸自己的人字拖质量尚可,虽然也是便宜买来的,但却不像其他流动摊贩处买得的那样。他的这双人字拖是有气节的,大写的人字牢牢附在脚背上,不会因为那胖子猝不及防的一脚,就与鞋底彻底分离开来。 只听那胖子道:“老板,四碗大馄饨,不要香菜。” 拎着馄饨,十久回头瞥了一眼,冷笑:“呵,居然不吃香菜,活该这么胖。” 白日里,回家路上必经的那个小剧院如往常一般冷清,几个黄牛坐在剧院外的花圃边沿翘着二郎腿。 十久经过,黄牛们并不正眼看他,仍是自顾操着各地的口音吹牛谈天,将手中的戏票抻开作扇子,配合起抖腿的节奏,飞快扇动着。 一阵闷热的风过,十久被一张不知何处飘飞来的纸糊了脸。排版粗糙的启事上,黑底印着白字——直面戏剧《禁闭》,招聘临时助理音控,除了演出时间和末了的一串联系电话外,再没有更多信息,就连总是出现在酒店门缝间的小卡片都要比它来得精致些。 “请问一下,这个是什么戏?” 其一黄牛上下打量了一下十久,从屁股底下掏出一叠带着体温和汗渍的场刊:“自己找!”常来看戏的人不会问出十久这样的问题来,他们多数不愿和黄牛说话,连看都不看一眼,只会用微笑回绝黄牛们的殷勤。 十久快速翻动着场刊,找寻无果:“好像没有这场戏。” “那就没有呗。” “那这个招聘是” “不知道不知道!你不买票就走远一点!”黄牛掐断十久的话,一把抢过场刊,又垫回屁股底下,“没钱买票又想学人家看戏,鬼给你演戏。” 十久离开。走出了好一段距离,才后知后觉地不爽起来。 家门口,钥匙和锁孔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十久总是没有办法一下子把钥匙准确插进锁孔,就像u盘接入b插口时总得反反复复好几遍。 “你舍得回来了?” 十久倒吸一口凉气,停下手中的动作,愣在门口。 “还不进来?”屋里的声音接着道,带着丝丝暧昧的气息。 经过极短时间的心理建设后,十久打开了门。 只见父亲怯怯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并拢着插放在大腿间,低头闷声,身旁紧挨着油腻的女房东。长卷发,红唇,豹纹,网袜和高跟鞋,所有生于性感却也能摧毁性感的元素集于一身。 “可以交房租了吗?”房东吸完最后一口烟,“再交不出,我只能叫人来请你们走了。”这句话对十久有着非一般的威慑力,他是绝对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有办法叫来一车壮汉把他活埋了的。光是下楼买个馄饨,十久就能在街头巷尾遇上三四个和她好过的男人,他不敢想象生活对那些男人做了什么。想到这里,十久很是害怕:“不好意思,今天还是不行。”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心,表现出了一种极有诚意的愧疚,“请再宽限几天吧。” “宽限几天都没有用,你每天写那些东西,能值几个钱?”女房东的口气十分轻蔑,写东西的男人总给她一种太过文弱又慢条斯理的感觉,她所能接触到的写东西的男人,只有十久。而她喜欢风驰电掣,马上就能的那一种。 “只是最近有些困难。” “你不是一直都很困难吗?” “” “还不如把这疯了的老家伙称斤卖了抵给我。”房东说着,用高跟鞋撩拨了一下十久父亲的裤管,“是不是呀?” “你别动他!”十久有些紧张,将手中的馄饨慌忙放在桌上,从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招聘启事。 “这什么,冥纸吗?” “我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马上就可以把钱还上。” “够不够哦?” “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 “每次都这么说。”房东抿了抿嘴唇,“尽力了还是不够,怎么办,难道肉偿吗?”和十久几句话间的功夫,她突然觉得偶尔尝试一下斯文败类这款也不错。 十久一怔,沉默了。这样的偿还,代价未免太大,即便是卖血,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留下如同噩梦一般的初体验。在他的认知当中,多数女人该是在有情感输出的基础上才会把自己交托出去。一时间,十久竟无法判断,面对这样一个也许会有铜盆宽大的肉食系女人,是为了还债而被迫与之发生关系比较惨烈,还是被她偷偷爱了个一年半载比较悲哀。然最伤痛莫过于两种假设同时成立。 “就知道你对我有所遐想。”房东捂嘴咯咯笑起来,刻意而为的羞怯令人毛骨悚然,“也行吧!” “我一定会攒足钱的!” 十久带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坚毅,誓死守护自己的清白。 意料之外的尴尬。 “那就给老娘尽快,不然搞死你!” 房东用力瞪了十久一眼,语气中的不悦来自于她的个人魅力刚刚被否决。果然是败类,她这么想道,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身体不感兴趣,败类,太败类了。 再三强调着自己一定会准时交上房租,十久将房东送至门口。房东直勾勾看着他,狠狠舔舐了一下她五毛钱塑胶花般鲜红明艳的嘴唇,像是餐前的祷告。十久登时觉得自己像唐僧,好在法制社会不允许人吃人的情况发生,哪一个层面上的都不允许。 门被甩上。 一种失败感掺杂着羞耻,油然而生。 “先吃吧,凉了都。”打包袋上的死结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久在心底暗戳戳骂着馄饨摊老板,捎带诅咒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店面。索性用剪刀将这死结剪开后,十久将馄饨打开摆在父亲的面前,几片香菜叶稀疏可怜地漂在汤汁上。 父亲拿汤匙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十久别过头去,并不想多看。 “啊” 塑料汤匙不安分地扭动着,一只馄饨由父亲的口边滑出,滚落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连饭都不会吃!”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十久便后悔了。父亲虽失了心智,但这样苛责的语气,即使是个牙牙的孩子也能明白。很久远的日子里,父亲并没有给予自己太多的关爱,但这不能成为十久眼下将他置之不顾的理由。这般想着,十久走到阳台左侧的洗碗槽前。 餐具浸在浮满油渍的水中,十久将手探进。菜叶,饭粒,虾子皮,被嚼碎的骨肉,伴随着搅动游走在指缝间。他终于摸索出一把不锈钢汤匙,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后,走回去递给了父亲:“用这个吃吧。” 父亲接过汤匙,难得安静地吃起馄饨。 十久则在一旁拨通了招聘启事上的电话号码。 “太阳落山后吧,七点整,雪野路八十八号。等你排练。” 简短的通话中,对方只提供了这些有效信息。十久还想再问些什么时,电话便挂断了。 由家中步行至雪野路八十八号仅仅需要二十分钟。十久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找到排练厅时,却还是晚了半个小时。 环视周遭,这方小小的观演空间如同一个密闭的黑匣子。 大提琴奏响,音色沉郁稳重,乐手就坐在舞台左侧的白色旋转楼梯之下,体态肥胖敦实,形如她所演奏的乐器一般。一旁的风琴手显得格外娇小。 舞台正中,一个女人彷徨着。 现场奏乐,为什么还需要音控。十久疑惑。 旋转楼梯之上的那个空间低矮而狭小,一张单人沙发,一只喑哑闪烁的台灯,一眼无法辨识数量的药,和被喝空的葡萄酒杯。 一个戴着白色兜帽的男人在那个空间里快速爬行着,自旋转楼梯而下,来到舞台正中,从身后抱住了女人。 两个人完成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无声的戏剧动作后,女人突然大喝一声:“我以死相许的生的需求——崩溃了!”话落便倒地不起。 “” “再见了,我的艺术细胞!”十久感到脸有些发烫。他看不明白这场戏,并为之臊得慌。这根本就不是戏,这和他当年在学校里学过的不一样,不是所有莫名其妙的辞藻堆叠都可以称之为戏。直面戏剧之所以是直面戏剧,缘于它所展示的那些真实的,残酷的,古怪的,晦暗的,深埋于每个人心底的,能够引发邪恶共鸣的,这些无疑是最有冲击力量的。然而眼下的十久除了尴尬,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音控室在上面。”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在戏剧这种艺术形式里,舞台边上傻站着一个人是很难被发现的,人们并不知道那究竟是误入其中的不速之客,还是有意安插的点睛之笔。 十久向上看了一眼,音控室用的是一大面反向玻璃。 坐进音控室,十久接过了厚厚一叠新台本,上面标明了演员在说哪一句台词的时候需要播放哪一节音乐片段。 他一字一行地熟悉着台本。 “写得不如我。”他是这么想的。 忽然间,场灯熄灭,舞台暗下。十久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 一根蜡烛由黑暗之中燃起,两根,三根舞台上男人女人,人影憧憧,每一个都戴着彩色条纹的生日尖帽,欢快地拍手。一张张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有些泛白。 十久愣着。画面如此熟悉,如同梦中那般。他知道会有一种很勉强的理论能够解释这种奇怪的既视感,一切都是科学的,并不存在预知或是时光回溯,就算有,也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里打点结束,该放生日歌了。点一下这里,这个键推上去。”旁边的声音提示道,边用手比划着。 十久点头,按部就班,直到幕落散场。 舞台上戴着白色兜帽的男人将一矿泉水递给十久:“明天首演,加油。” “请问这场戏讲的是什么,我迟来错过了很多。” “不知道。”男人耸耸肩,“我是个演员。” 十久想要嗤之以鼻,在他心里,这个自称是演员的男人连死跑龙套的都算不上。他决定什么都不管,放好音效就是。艺术与现在的他毫无干系,他是个临时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 中天吉星 从剧院走出来时,天已黑透,约摸是十一点钟。而桑城的夜才将将开始。 早到的南风天给这座靠海的城平添了一丝魔幻色彩,到处都氤氤氲氲的。经海上而来的暖湿气流带着腥咸与粘腻依附在每个人的身上,潮湿和闷热带来了失眠或是贪睡,从头到脚的每一颗细胞都注满了水分,步履因而变得拖沓沉重。其实十久每天都处在这样的状态之中。 街边的烧烤摊生意渐旺起来。 贪睡的人已经枕着湿漉漉的枕头进入了长满菌类的梦乡之中。而失了睡眠的,一部分游走在马路牙边,遇上了烧烤摊子便坐下来点上两扎啤酒,凭烟熏炙烤,带走身上多余的水分。 “喂,喂!” 十久的腰间又被什么砸中,定睛见是一串鸡骨头。 “嘿,在这里!” 只见晨时遇上的那个邋遢老头正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了满满一盘烤物。 老头拿起一串韭菜,嬉笑着向十久招手:“来呀,来一起吃呀。”显然,十久对他充满褶皱的笑容并不买账,臭着脸便上前质问:“你为什么老是砸我!” “吸引你的注意力嘛!”废话。十久在心里啐了一句。 “你不是乞丐吗,怎么在这里吃烧烤!” “谁告诉你的,我哪里像乞丐?” 十久冷漠地看着眼前这衣衫破落,坦胸露乳的老头。他哪哪儿都像是个乞丐,他就是个乞丐。 “你被东西盯上啦。”老头神秘道。 “什么东西。” “冤亲债主们啊,他们都去冥府举报你了。你流年化忌,又挨上了煞星,他们都要来找你了。”老头的神情中确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意思。 “神经病”十久不愿配合演出,并想要离开这个故弄玄虚的现场。老头却紧张兮兮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抱住十久的臂弯,气力之大让人难以挣脱:“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走!人家没有讲完呢!”十久感到害怕,他知道有些精神疾病是带有强烈攻击行为的。幼时印象中,大人总是这样告诫,别去看神经病的眼睛,会被缠上。十久登时觉得自己像戏台上的老旦,身上插满了fg。纠缠之中,他瞥见老头的一只眼里生有双瞳,瞳色微微泛青且混浊。 “呃啊!” 十久惊吓着推开老头。 见那老头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肩膀随着他咯咯的笑声颤抖了起来:“我看见你昨晚杀了它了。”瞳仁又恢复如同常人那般。 “我没有杀它!”十久一脸错愕,脱口而出,着急忙慌地想要撇清什么。 “哈,可你动了杀心。”老头又坐下,拿起烤串,“你站着不累吗?” 十久不语,怔了一会儿便搬来另一张板凳,就着老头对面坐下,看起来仍是没有太多的耐心。他只想快点弄清楚这奇怪的老头到底是什么来由。时间宝贵,他很缺钱,不想和潦倒的人多说半句。在这样暖湿的季候里,贫穷容易交叉感染。 “呵,现在开始关心我是谁了?”面对十久的疑问,老头突然神情冷峻,目露寒光。 十久拍案,起身就要离开。 “哎哎,别嘛,不装了不装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能!” “你是谁?” “我是谁解释起来很麻烦的。我还是那句话,别离那个小姑娘太近,你招架不来的,知道我在说谁吧。” “她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出现得很无端吗?” “你才是最无端的那一个吧!” “能一样吗,我可是你的小吉星呀。”老头吧唧着嘴,“你吃不吃鸡心啊,最后一串了。” 十久露出嫌弃的神色,他一向讨厌动物内脏:“什么小鸡心!” “小吉星,是小吉星。”老头急着解释,不容自己的名号被诋毁,“顾名思义。我能给你带来好运气,让你化险为夷。” “你在胡诌八道些什么东西。” “在我存在的那个世界里,天上统共有十四颗恒星,它们有着不同的性质和天赋,或明或暗地映照在象征着你生命历程的十二个宫垣里。”老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给十久展示着一副绝伦的精美画卷,“你的福德果报,你的因缘际会,你的宿命,你的一切,都在耀眼的星河里按着既定的方向缓缓流淌。是不是很有诗意呀?” “没有。” “你的心绪都没有为我刚刚的话所拨动一丝一毫吗?” “完全没有,我不相信这些。” “你慢慢会相信的。其实我也是众多星曜中的一颗,你可以叫我阿福,亲切。”阿福半掩嘴,神神秘秘的。十久对此并不买账,大抵缘于阿福忘了解释自己是天福星下凡,只是把名字告诉了十久。这个名字听起来和逢年过节门框上贴着的抱鱼童子没有两样。 “我虽然没有被列进甲等的八吉星里,但好赖算是乙等,后面还跟着丙丁戊呢。中天诸星里,我在掌管福运方面是最厉害的。” “你别是个臭算命的吧,阴阳怪气。我就纳闷了,那么多潜在客户你为什么偏偏跟着我,我觉得女性其实会更轻易地相信你所说的这些东西,你看那边。”十久努了努嘴。不远处的小桌前坐着一个身材肥胖的女孩,此刻正擤着鼻涕,两眼红肿,边哗啦啦地哭着,边往嘴里胡乱送着烤串。 “你居然喜欢那种类型!我记得你的命盘上没有显示你有奇怪的偏好啊。”阿福语重心长,坚定地拍着十久的肩头,顺便将油腻的手指擦了擦,“虽然你的口味很奇怪,但我还是会守护你的。” “不是这个意思!”十久嫌恶地将阿福的手撇下,“我说,你的客户应该是她那样的,我看起来很蠢吗,你刚才说的那些,鬼才信。” “嘘,少谈鬼神。”阿福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到十久双手插兜,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要离开,阿福有些生气地将他喝住:“你不想知道你爸嘴里无时无刻念着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 十久止住脚步,双手握拳微微有些颤抖。 “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呢,你得自己去经历,到了那天你就明白啦。” “哪天!?” “啊呀,好像说了不该说的。”阿福伸了个懒腰,“哎呀,我困啦,到点回去睡觉了。” “可你话都没有说清楚!” “那场戏你也没有看清楚。”阿福摆摆手,留给十久一个背影,“生时即是死祭,他们都回来找你了” “哈?”十久不明所以,正要离开时却被烧烤摊主叫住。 “一百二十六总共。” “我,这不是我吃的好吗!” 摊主将袖子往上撸了撸,眉头一横,十久便悻悻将帐结了。实际上,在这样温润的城市,不会有人真的因为一百二十六块钱而撸起袖子干一场架。只要精准表达出“我生气了”的意涵就够了,撸袖子只是其中一种表达方式。就算十久拍拍屁股走人,也不会如何,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更喜欢记恨,把不快意却又无伤大雅的小事埋进心里,直到入土被掩埋的那一天。这蔫儿坏的小种子便生根发芽,长成大树,风一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间诉说着的全是“一百二十六”,十久不愿意被人记挂这么久。 “妈的,这破乞丐。”他边走着,怨道。他是一定会把这钱讨要回来的。十久和这座城里的多数人不一样,他不那么容易记恨,他只是很穷。可听过阿福说的话,十久的心中又确有疑虑。那个女人确实出现得太突然了,十久不自觉回想起三天的那个晚上。 三天前。 莫离还没有闯进十久的生活中,但快了。 一幢低矮的小楼在树杈的遮掩下隐隐泛着粉红色的光。 “什么人会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莫离来到小楼前,面前是一家洗头房。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倚靠在玻璃门前,已经看了她好久。 由洗头房一侧的窄小楼梯上楼,莫离闻见了女人身上的劣质香水味道——雏菊。最廉价却也最受广大少女喜爱的香调之一,营销文案上一般会付与它阳光,自由,快乐,和清新的意义。但遗憾的是,事实上,它的功用仅限于吸引性 爱。 楼道里声控灯始终暗着。 站在十久的出租屋门口,莫离再次从长袍之中掏出那张破旧揉皱的简历。前一天,她便已经在寻找,寻找却始终未果。这份寻找她坚持了很久,久到她已经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似乎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莫离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谁,但她知道,她要寻找。 十久的简历就这样不偏不倚,厚脸皮地飘落在她脚边,并无方向的莫离将它拾起。不论死马亦或是活马,在连马的影子都没觅着,甚至连马是个什么样子都尚不知晓的时候,她不会放弃任何线索,万一是呢。但莫离似乎并不抱有过多希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简历才会被揉成这样,随手丢弃。 莫离将灵摆吊放在空中,晶尖晃动,再一次画起完整的圆。 “真的是这里吗?” 她从口中吐出一块口香糖,粘在了猫眼上,随即按下了门铃。 刚躺倒在沙发上的十久有些不耐烦,拖沓着脚步,慢悠悠地走到门前:“谁呀?”将眼睛贴近猫眼时,却只看见一片漆黑。 门铃再次响起。 十久看着黑洞洞的猫眼,有些迷糊,却也开了门:“什么啊,见鬼吗?” “我要你,跟我走。”莫离一把抓住十久的手腕。十久大惊着想要挣脱,却发现双方力量悬殊。 “疼疼疼!”十久喊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 莫离并不松手,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快跟我走。” “你再不放手我喊了!到时候楼道里的大叔大伯大姨大妈全出来看热闹,我这二皮脸可以不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家门口按门铃装神弄鬼做什么,我一没有钱二没有脸,我连头发都没有你长这么好看想从我这里讹什么啊!” 十久撒泼似的冲着莫离乱说一通,语速之快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你吵死了。”莫离淡淡道,松开了十久的手腕。同时似乎对那份简历为什么会被随手弃于大街上有了头绪。 “神经病!” 冷静下来的十久背对着门愣在那里,方才经历的一幕幕在脑中快速闪回着,十久舒张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头:“什么呀,什么呀!”一股浓重的后悔的氛围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 “烟火烟火” 父亲倒如平日一般。 灯熄下。 黑暗之中,无法安稳入睡的十久忽然睁开了眼:“所以刚刚在门外的那个女人是谁?”伴随着疑虑,他开始回想莫离的样貌身形,记忆库无法调出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十久想着,只越发燥热不安,心跳牵连着太阳穴边沿的经脉搏动着。血液向大脑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 门外客 落地窗帘被拉开,月光淌进,映照在了仪式台上。 黑色的绒布之上,七十八张塔罗牌正面朝下,平铺开来。莫离将手悬于空中,指尖轻掠过每一张塔罗牌。 月亮。宝剑九。权杖五。麻烦并不小。 再无心睡眠。莫离看了看窗外的满月,颈间挂着的坠子隐隐透着光。 屋内一角。祭坛上空空如也,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便不能被称为祭坛,祭坛必要被坐守,必要供奉些什么。天使或是撒旦,关二爷也是可以的。然而莫离的祭坛并没有。她幽幽走到祭坛西侧,面向着东方。 “hekas,hekas esti bebel一i!” 莫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继而笔直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绘出了五芒星的样子。她尽可能地视觉化这一切,使自己相信面前确实有着一个五芒星正散发蓝白色的光芒。 再次转回东方时,莫离已在四个方向上都画上了闪耀着的五芒星。 “在我的前方是,拉斐尔;在我的后方是,加百利;在我的右方是,米凯尔;在我的左方是,奥里埃尔。为我燃烧五芒星吧,在我身外闪耀六芒之星。”她将自己双臂微微张开于身体两侧,共振着大天使的名字。 小五芒星驱逐仪式的完成,意味着莫离所处的这片空间得到了净化,当她在接下来的仪式中,将自己的意识向心光层投射时,这能保证她不受到灵体的侵扰。 除却多数人类所生存着的物理层,心光层也是众多不同于人类的能量体的聚集地,术语将这些能量体称呼为灵体。其间包含了天使的力量,它们是原始的创造之力,一般对人类有益。而更多的,则是另一些生于不平衡与腐朽的低频能量,它们视人类为心光层的食物,蚕食意志本就薄弱之人的精神,使得让他们更加颓丧。 一旦选择在物理世界中了结自己的实体,他们的意识就将永远浸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共那些充满着负能量的灵体一同游荡徘徊,没有止境。死亡有时并不是解脱。 没有人希望自己在将意识主动投射往心光层时受到负能量的侵扰,莫离亦然。 她依序朝向四方,口中念念,继而顺时针绕着祭坛缓缓走了三圈,想象自己正走上盘旋向上的阶梯。 站定在祭坛前,莫离取下了颈前的坠子,将它放好在祭坛正中,紧跟着便在空中画起了玫瑰十字。 “最荣耀的光啊,你照亮每位来到世界上的生物以强大之名,以智慧之名,准允我恳求你,耀眼的大天使米凯尔,让这个坠子为所有友好者强大我也许会迷失,但能在我追寻的光芒下找到自己。” “我也许会迷失,但能在我追寻的光芒下找到自己。”她不自觉重复,双眼有些空洞。莫离时常如此,感到自己无法与各个领域产生连结,从物理世界到精神世界,都不曾给她带来归属感。连尘埃都不如,她是这么想的,尘埃尚能落定,而她不能,她无处可归。 莫离没有将圣化过后的坠子重新佩戴回自己身上,而是拿出了一小片黑色的绸缎,将它小心包藏好。 黑色是最好的保护色。 整个后半夜,莫离只是静静倚靠在床头看书,直到天蒙蒙亮时,她才睡下。 雾起,萦绕高楼。莫离第一次感觉到了迷蒙,全无意识地向窗边走去。向下望时,她看见一辆灵车,灵车被白色的玫瑰簇拥着。没有泣不成声的家属,没有沉郁悲恸的乐声,那灵车就是毫无生息地停在那里,寂然。 雾渐浓,莫离被一片白茫遮了眼,有寒意向她的后脊侵袭。 视野再度明晰时,面前已是一座石桥,桥头两侧的柱子上,蹲坐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环抱两膝,安然闭着双眼。这座桥似曾相识。莫离走上前,用手摩挲着童男的发髻。石体冰凉,雕刻出的发丝却细腻。 “杀人了杀人了” 见一个小男孩慌乱地从石桥的另一头跑来,脸上潸潸然挂满了眼泪,麻布短衫上染着深深浅浅的血污。小男孩一头撞在了莫离的腰间,将她紧紧搂住。 莫离感受不到他的体温。 小男孩抬起头,无助看着莫离,泪水断了线般淌下,顺着脖子,滑落进领襟。莫离这才注意到,小男孩的颈间有一道长长的血痕,红线一样割断了他的喉咙。 “前面在砍头” 小男孩话落,莫离便醒了。胸口沉闷。 她是认得梦中的那个地方的,在时间流水般的冲刷之中,枫泾古镇的风貌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莫离打开搜索引擎,充满了噪点的黑白照片在电脑屏幕上一张张加载着。 曾经的枫泾,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大型刑场。 晨起。莫离便坐上了去枫泾的第一班客车。 她很快找到了那座石桥。桥身已经斑驳,两个童子仍是静静坐在那里,守护着桥头。莫离上前,却见童男的颈上已无头颅,由断裂之处生长出的裂痕延伸至胸口,其间填充着藓类。石体由内到外透着真实的冰凉,时间在这尊小小的身体上留下了阴翳。 走过桥,莫离在热闹的小街市中穿行寻找,最终在一家肯德基门口驻足。见她放下身后的背包,从中拿出一捆冥币来。无所谓路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她在路边蹲下,由长袍之中取出一只打火机,将冥币点燃焚烧,口中边是呢喃。 她经历过太多对自己的死亡毫不自知导致无法离开,只能到处徘徊游荡的灵体。他们并无恶意。 黄昏来得稍早,莫离将冥币烧尽后并无立即离开枫泾的意思,而是拐进了巷尾一家地下酒吧。此时的酒吧并无人气,空寂仅有一个酒保站在吧台前。 “莫吉托。” “没有薄荷。”酒保背对着莫离,擦拭自己的调酒杯。显然,他认得莫离的声音。 “青草蜢。” “没有薄荷了” “那么还是莫吉托吧。” “都说了没有薄荷了!” “你还是很在意薄荷的死。” “只有你不在意!”酒保转过身来,恶狠狠看着莫离。这个年轻男人的面庞是白净清秀的,很难想象他经历了什么,才会在左眼上留下了一道赫然的伤疤。伤疤是两年前留下的,彼时的他没能救下薄荷,懊悔与怨恨,直至如今。他忘不了薄荷死前的眼神,每每想到,伤疤似乎也要生疼。 “薄荷是个很优秀的灵媒。” “如果不是你贸贸然选择了那个探灵地点,低估了灵体的危险性,薄荷就不会出事,灵调社也不会解散!” “阿泽” “我求求你走吧。” “我找到了一个新的灵媒,比薄荷更有天赋。”说这句话时,莫离自己都不能相信。她是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的,纵使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地步也不会。 阿泽觉得莫离不可理喻,将调酒杯重重砸在桌上:“你不明白吗,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你要做的事情和我们不一样。” “我要你帮忙。” “我不会再碰这些事了。” “我知道失去薄荷你很难过。” “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莫离不断提及薄荷,那个原本要在两年前和阿泽步入婚姻殿堂的女人。实际上,她是有所愧疚的,只是不知该如何表现出来。这使得阿泽认为她是个除了靠探灵牟利外,再不会有其他情感的工具。 “无关紧要。”莫离不为自己辩解。 “” “能给我一杯苏打水吗。” 阿泽将苏打水放在莫离面前,便不再睬他,继续擦拭自己的调酒杯。莫离没有喝下,只在吧台上留下了一沓钱便起身离开了。 “你这是干什么?” “灵调社不是解散了么。” 离开枫泾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莫离将头倚靠在出租车车窗上小憩。 此刻的十久正在一家面馆里。他喜欢坐在玻璃窗前,面朝街道,看着过往匆匆的行人,他们身上散发着不同的故事,十久称那些为灵感,为素材,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瑰宝,他是很愿意去感受的,只可惜一碗面的时间,脑中的血液全部涌去了胃里。 天空开始飘雨,行人渐少。十久埋头吃面。 再抬头时,见莫离出现在玻璃窗外愣愣看着自己,十久一口尚未嚼烂的面险些喷出。 莫离推开门,坐到十久的身边。 见十久神情错愕,莫离淡淡道:“我只是来吃面的。” “你跟踪我?” “你在害怕什么,想问就问吧。” “吃点什么?”面馆老板走到莫离身边问道。 “羊肉面,加香菜。” 十久微微放心了些。喜欢羊肉面的人都糟糕不到哪里去,更况乎,她还加了香菜。 “那个” “我是个占卜师,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老板将面端上,偷偷瞥了一眼莫离。只听她继续说道:“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 “我?你找我做什么?” “我需要一个灵媒。” “啊?” 莫离冷冷凝视着十久的眼睛:“遥视,预知,通灵感应,净化,又或是其他,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没有我以为我是无神论者。”十久有些讶异,这个女人一定是找错人了,他对这些一无所知。 “那你之前的三十年都在做什么。” “我看起来这么显老吗!” “” “我才二十九!” “有什么区别?”正吃着面的莫离将视线微抬,看了看十久寸草不生的脑袋。渐秃是步入中年的标志。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十久用手护住自己的头。窗外雨声嘈杂,无情打落在地上。莫离一眼看穿了他将头发剃光的小心思。 “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不愿意。” “为什么?” “说了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一定找错人了。” “这样交流起来真累。”莫离已经将面吃光,十久却还余下大半碗。 “你一个女人吃东西这么快!” “那么身为男人的你想浪费多少时间在进食上?” “” 十久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撅起嘴,做作地将那根面慢慢吸入,边挑衅地看着莫离,脸上写满了欠揍。 “如果是有偿的呢?”莫离将自己和十久的面钱结了。“你跟我一起探灵,我给你相应的报酬。” “可,可笑!能赚钱的事情那么多,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探灵,听起来就很危险。” “能赚钱的事情那么多,可你一样都做不了。”莫离冷漠道,“你还有债务吧。” “你调查我!” “用不着。星币五。经济窘困,债务压力。” “” “报酬会很丰厚的。” “还会有其他人吗?” “只有我们。” “我们就够了吗?” “常规来说,不够。” “还需要多少人啊?” “占卜师,灵媒。”莫离看着十久。 “你不要看我,我还没答应你。” 莫离继续说:“药剂师,疗愈师,后勤,再一个体质纯阳而且身强力壮的人” “辟邪吗?” “不,保护你。必要时,他得扛得动你。” “替我收尸的吗!” 一瞬,莫离的脑海中闪过了薄荷的样子。 那时候,薄荷的身边就只有莫离和阿泽,一个占卜师,一个疗愈师,仅此而已。当阿泽意识到薄荷出现了被附体征兆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用仪式剑割开了自己的喉咙。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直到现在,莫离还记得薄荷当时的眼神。 愣了一会儿,她才从长袍中取出一小段黑绸来,里面是前一夜圣化过的坠子。 “这是什么?”十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幼稚的想法,莫离的黑色长袍里一定有个四次元口袋。 “坠子。给你的。” “送给我的?”十久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截羊肉面滞挂在嘴边。 “上面嵌的是黄晶。黄晶是守护晶,能防止噩梦。你愿意相信的话,它还能增加灵力和创造力。”莫离顿了顿,“至于性能力的提升,对你来说暂时是无用的。” “你在看不起谁!” “不是吗?”莫离把坠子递给十久,十久却不睬,“是要我替你戴上吗?” “不用!”他气鼓鼓接过坠子,戴上的一瞬有一种被附属的错觉,就像是标识着,从现在这一刻起,他便是莫离的人了。十久开始意识到,和这样的女人很难多说些什么。她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 “快点吃。” “你吃好了不能先走吗?” “我要跟你一起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 优之序曲 雨势转小。十久始终跟在莫离的身后。两人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 街道两旁的枝杈掩荫,将路灯的昏黄剪碎。十久的脸在灯光下明暗斑驳。 于一小间低矮的房屋前,莫离缓下脚步,站定。 鹅黄色的墙面毛糙,墙上木制的田字窗棂已有些腐坏,其间镶嵌着的玻璃老旧,模糊看不进屋中。 “怎么停下来了?” “你想知道最常见的灵体是什么样的吗?” “不想。”十久向后退了两步,警惕起来。他在害怕莫离会把那张好看的皮囊扒下来,露出不知道会可怕到什么地步的原形来。 “知道一下会比较好。手机给我。”接过手机,莫离打开了闪光灯,将光照射在墙面上,一手在闪光灯前上下晃动着。墙面上没有投射下相应的影子。 “注意到了么?” “你没有影子!你是” 莫离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惶错愕的十久:“你以为你脚下踩着的是什么。死白痴。” 十久的表情一下僵住,转而冷漠。低头,见自己正踩在莫离的影子上:“你可以叫我白痴,但你可不可以不要在前面加上‘死’字。” 莫离感受到了十久所突然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但她并不在乎,只是接着说她想要说的:“影子是没有办法穿透灵体的。” “你的意思是那里有个灵体了?” “再准确地说,是幼体。” “幼体?” “幼体是不成熟的。它们在玄光层中吃那些死去的人类与动物的玄光体。有时候,就连玄光残骸它们也不会放过,如果活人的玄光体变得虚弱或者受损的话,就会吸引很多幼体前来。想想那些挣扎垂危在生死线上的人吧。” “玄光层是什么,告诉我这个的话,我大概能同时明白玄光体是什么。” “介于物理层和心光层之间,每晚做梦的时候,你的意识都要途经玄光层。所以你明白玄光体是什么了吗。” 显然,十久是不明白的。 “呃,不论它是什么,它看见我们了吗?” “当然。” “没有关系吗!不会被攻击吗!” “没有。不会。最多跟着你。” “哈?” “幼体是无意识的,四处游走。遇见了频率相近的人,也许就会跟一小段路。仅此而已。被跟上的话,多少会有些倒霉,路上踩踩香蕉皮,诸如此类。” “那还好。” “被卡车轧死也说不定。”莫离的脸阴沉下来。 “不是就小小倒霉一下吗!” “倒霉是不分大小的。” “还是快走吧。”十久听得愣愣,有些害怕,只是催促着莫离。他暂时没有办法理解她所说的那些话。 “怕什么,我在。” 十久下意识用手握住了胸前的坠子,神情复杂。 “明晚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没有拒绝的余地吗?” 莫离冷冷看着十久。雨飘落在两人对视的目光间。十久感到有雨水融进了自己的眼眶里,反有些干涩。 后半夜,雨又大了起来。 长达十二小时的高质量睡眠并没有消减睡沙发带来的后颈酸痛。 肚子漉漉作响,十久睁开眼猛然坐起,怔觉已过正午。想着父亲已经空着肚子捱了一个上午,他来不及洗漱便出门寻觅吃食。 馄饨。对十久来说,无论什么时段,这都是最佳的选项。 午后路边,流动的生鲜摊贩少了许多。仅剩下的,也都躲在树荫下,守着半晌被挑剩下的瓜果蔬菜,眯眼摇着蒲扇。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妪偏偏暴露在阳光下,正往自己的菜上洒水,大红的袖套格外惹眼。她的菜不是最新鲜的,但无疑,她是最需要照顾的。 十久很愿意照顾她的生意。 老妪从菜篮之中拿出一束香菜:“要多少?” “这些都要了多少钱?”说出这句话时,十久的口气中带着满满的豪气。一块钱一束香菜,这样的交换使他感到快意。 他大摇大摆地向馄饨摊走去。 老板抬起头,见又是十久,脸色并不好看。 “多放香菜,谢谢。”十久道。 “香菜不” 话未落,十久从塑料袋中掏出一束香菜递上:“多放,麻烦帮我剪碎一点。” “有病。”老板低声骂道,边拿出一把大剪子绞起香菜。 十久的脸上洋溢出胜利的喜悦。 “烟火烟火” 还没有进屋,十久便已经听到父亲口中的念念。 “今天还是馄饨,但加了很多香菜。”十久将馄饨放在桌上,继而去搀扶父亲。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对香菜恨之入骨,另一种则爱得深沉。十久不知道父亲属于哪一种。父亲总面无表情,像是对生活中的所有都失去了感知能力,就连香菜都无法将之唤起。想到这里,十久不禁又黯然。 《禁闭》的首演在晚上七点整。十久却只参加过半场莫名其妙的排练。时间上的压力迫使他不得不一边吃一边熟悉台本。这是对馄饨极大的不尊重。 草草收拾过后,十久将父亲安顿好便出门了。 雪野路八十八号。剧院外,已有熙攘人群。 距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时,黑匣子已经坐满,观众们沉寂着,整个空间安静得有些诡异。十久没敢多看,紧攥着台本,自顾走上音控室。 大提琴浑厚的音色响起。整场戏的序幕拉开。配合演员们的动作与台词,十久谨慎有序地同步着音效。 《禁闭》过半,熟悉的场景再现。旋转楼梯,单人沙发,台灯喑哑,挂满酒渍的葡萄酒杯,戴白色兜帽的男人,和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以死相许的生的需求——崩溃了!” 将调节器向上推时,左耳忽然传来一阵蜂鸣。调节器似乎是失灵了,任凭怎么调试,蜂鸣声不间断,音效却始终放不出——重大舞台事故。十久心下一沉,想起女房东油腻而暧昧的眼神。 慌乱间,十久向观众席看去,却见莫离坐在其间。两人目光交接。即便知道面前的是反向玻璃,莫离犀利的目光还是让他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已经有观众露出疑惑的神情。演员的表演也开始不那么自然。 十久按下低切键,试图消除这些低频噪音。可噪音非但没有被消除,反而变得更加刺耳。疼痛从耳朵深处传来。他手足无措,身旁又无人帮忙,只能胡乱在均衡器上操作,除了越发高频的噪音,再没有其他声音。当十久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听不到演员在舞台上的对白了。 不耐烦的情绪在观众席间蔓延,越来越多的观众看向音控室。他们的表情出奇的一致,像是出自同一个模具。十久低垂下眼,不敢再看。 舞台暗下。十久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他知道,暗场意味着该放生日歌了。他尝试冷静下来,凭着记忆推动调节器。刺耳的蜂鸣渐退,生日歌响起,慢慢变得清晰。感觉像是经历了一条黑暗又漫长的隧道一般,在出口处,十久似乎终于能等来一丝丝光亮。 他确实在等待光亮,他在等待蜡烛燃起,等待播放下一个音效。 可蜡烛还没有被点燃。暗场的时间超出预想。 一片漆黑之中,音控台上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光,十久茫然抬起头,发现玻璃前有一团诡谲的红雾,正如同风眼一般缓慢旋转着,渐渐扩散。他眯起眼,试图辨认那是什么,却见那团红雾倏而在空中径自破散开来,像极一双巨大的翅膀,如同涅磐的火凤般赫赫然贴近玻璃。整面反向玻璃随之震动。十久一惊,险些从椅子上跌落。 这戏没得看了。 观众席间,忽然听得一声沉吟,颓丧如同将死之人的鼻息。沉吟声越来越绵长幽深,一声接着一声,其间又夹杂叹息,啜泣,恸哭,痛苦的呻吟与哀号。低频能量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十久蹲在音控台下,捂起耳朵,但这些令他感到不适的声音却从指缝间侵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靠近,渐成曲调,慢慢将他包裹缠绕。 黑暗中,手腕被抓住,尽管有些疼痛,但十久却未想挣脱。那感觉是熟悉且安全的。抬眼只见微光中映出莫离的脸。 “你在做什么。白痴。”莫离眉头紧蹙,拉起十久便起身,“快走。” 一束追光打亮舞台一角。 “糟,来不及了。” 两人向舞台看去。一少年款款而上,身着白衣,步调轻灵。苍白的光束下,少年漾起水袖,翩然起舞。旋转,水袖在空中画着温润的圆弧。 “其他演员呢,刚刚还在的。” “他们不是演员。” 场灯亮起。少年身后出现四位优伶,亦着白衣。 “你这种人,鬼才会聘请。”莫离补了一刀。 优伶像是察觉到了异动,纷纷看向音控室。四人都戴着苍白蜡油凝成的面具,面具上的脸哭丧着。 观众席上的灯光也骤然亮起,座上每个人都长着同一张惨白面孔,双眼漆黑又空洞。霎时间,所有的目光聚向音控室。 “我们被发现了。”莫离淡淡。 “这不是反向玻璃吗?” 莫离无言凝视十久。 “好,我是白痴。现在要怎么办?” 观众们恸哭着涌向音控室,跌跌撞撞,用身体铺满了整个阶梯,混乱如同踩踏事故现场。没有被压进最底下的观众伸出枯槁的双手攀爬向上,一面胡乱蹬下拉扯自己的手,像是在爬离着万人坑。 爬得最为迅速的已经到了音控室门前,见他一面哀嚎,一面拍打着门,一条腿不知何时已被拉扯断裂,断裂处并无鲜血,也未见肌肉组织——他们的肢体全以卯榫结构相接,像是木偶。 十久一个寒战,不禁向角落退去。 “别害怕。” “啊?” “此消彼长。”莫离紧紧抓住十久的手腕,“走,去舞台中央。” “怎么下去啊,堵死了。” “让你不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啊!” “那就闭上眼。” “” “你信不信我?” 十久很想用力摇头,说出“不信”二字,可他别无选择,只能任莫离拉着自己的手,一面将门打开。 哀嚎顷刻间涌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 旧时少年 哀嚎。 只有哀嚎。 面色惨白的观众们悲泣着拥上,黑洞洞的眼中流下蜡油,一瞬凝在脸上,稍一动作,凝固的蜡油便又脱落,脸上随之剥下一层皮肤来,露出内里的木质纹路。 莫离目光凛冽,在恸哭之中开出了一条路。十久只是紧闭着双眼,死了就死了吧,只要不以太过痛苦的方式死去就可以。挣扎也会增加痛苦。 走下阶梯,莫离从长袍之中拿出一小簇桦树枝来,将系在树枝上的红绳子解开,均匀把树枝摆开成一道,随即用打火机点燃。桦树枝燃起缕缕白烟,观众们渐渐失去了行动力,软瘫作一片。 “人呢,你不会丢下我了吧。”十久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仍是没有睁开眼,他不想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 莫离抓住了十久的手,拢进掌心里。顺势将他领到了观众席的第一排,“你坐在这里。” “我可以睁开眼了吗?” “随便。” 睁开眼,正看见身着一袭黑色长袍的莫离一跃翻上了舞台,衣摆如同挥毫般在空中泼开一片醉墨,继而站定在白衣少年面前。 白衣少年哭丧的面具之下传出刺耳的笑声。十久捂起耳朵,又一阵蜂鸣。 “对不起” “什么?” “怎么了?”莫离边问十久,目光仍死死锁着白衣少年。 “你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 “还有另一个声音。” 莫离蹙起眉头。视觉该是高于听觉的,既能够看到那个少年,也该能够听见他的声音。然而实际情况是,那个声音只有十久能听到,中场时的蜂鸣声亦然。她将气力沉于丹田,用一门十久从未听过的语言共振着神名。 白衣少年发出一声痛苦的沉吟,继而捂住自己的心口,再行动不得。十久虽看不到少年面具之下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切身的疼痛。即便他对莫离此刻共振的神名一无所知,但他明白,这对少年似乎是一种极有力的震慑与压迫。后来的日子里,十久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念各路菩萨的法号也是管用的,一样会给灵体带来被鞭笞感。 “救救我” 然眼下的十久却心生怜悯,那少年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一下便逃到了他的身后。 莫离看着十久和他身后的少年,眉眼间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少年的双手紧紧搂着十久的脖子。 “你干什么!”莫离冲十久喝道。 “我觉得这个孩子并不坏。” “最愚蠢的就是‘我觉得’” “这个孩子并不坏。” 白衣少年的水袖暗暗缠紧了十久。 “你什么都不知道”莫离走到舞台边沿,缓缓放低身子,呈现出一种蓄势攻击的姿态。 十久才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少年的水袖已将他的脖子缠绕了几圈。 “可是你也帮不了我的”少年带着哭腔,“它不会放过我的” “松开。”莫离警告,一手向长袍内探去。 “她也想杀我。”少年在十久耳边哭着,水袖收紧,拧出泪来。木制的地板上也开始渗出水渍。 莫离从长袍之中抽出一柄有小臂长的仪式剑。 “是时候离开了。”仪式剑在莫离手中散发着清冷的光。 “对不起了,借用你一小时。”白衣少年闭上眼,渐变得透明,从背后融进了十久的身体里。十久的双眼一瞬恍惚,再与莫离对视时,其间已充满哀恸。 莫离始终未放下仪式剑,这并不影响她将少年驱逐。 “我无心伤人。”少年借着十久的声音,赶在莫离动手前说道,“只是有心愿没有了结。” “宿命如此,你不应该强留。” “我道行不足,被缚在这儿已经有好久,它不让我走不劳你动手,只要走出这个剧院片刻,我自己就会消散殆尽。只是有幸能让我等到他。” “谁不让你走,你想怎么样?” “它,我没有见过它,但确是它不让我走。你不同于他,他心存良善,对我有怜悯之心,我才得以依附在他的身体上。我没有恶意,借用,只是借用一会儿,他能带我离开这里,一个小时就够了,我也只有一个小时了。你可以看着我的。我别无他求,只想见一个人,他对我很重要。见过了我便离开,我不想回到这里。” 四位白衣优伶从幕布之后幽幽走上,少年对他们摇了摇头。优伶便止步,将面具摘下,面具之下竟无脸孔。无面优伶退下,消失在舞台阴暗的一隅。莫离对此有一丝狐疑,但很快便消散。没有具体样貌的灵体太多了,它们的面目多数是模糊不清的。 实际上,根据认知的不同,每个人所能看到的灵体都是不一样的。同样的灵体,在两个人眼中的模样可以千差万别。进京赶考,露宿竹林里的寂寞书生,能见到长着毛绒尾巴的妩媚大姐姐的几率为什么那么高。抛开负面影响不说,旅途孤单,长夜漫漫,既能释放双手,又何必纠结于对方的身世。 在已经历过的任何情况中,莫离都丝毫不在意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更加疲懒于倾听它们的故事或是诉求。因而灵体没有面貌在她看来是相对正常的事情。 “走吧。” “真的吗!”十久的眼神中流露出了那少年的惊喜。 “真的。” 月光斜照在剧院的偏门口,十久驻足,眼里亮晶晶的,又是欢喜又是害怕。 “我好久没有见过月亮了。” “才过了满月。” “谢谢你。” “不了吧,我没为你做什么。”莫离说着,边走到了月光下,“抓紧时间。” “那个,我有东西忘了拿,等我一下。”十久转身回到剧院内,不一会儿又匆匆而来。怀中多了一沓泛黄的画纸,“可以出发了。” “那是什么?” “是我的画,要带给那个人的。”十久脚步轻盈,像只欢快的小麻雀。 “你会画画。” “我很喜欢画画” “只是没有机会一直画下去吗?” “我想的话,是可以的。只是很多事情坚持下去太辛苦了。” “那你可能并不那么喜欢画画,不然你也不会呆在剧院里了。” “不是的,我不是指画画。”十久黯然低垂下眼睛,显得有些沮丧。 “那么,和你要见的人有关吧。” “第一年恢复高考,我们就决定考同一所学校了。舞台美术,我们本来的志愿都是舞台美术。” “本来。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生病了,不想吃,不想睡,也不想说话,每天都非常焦虑,有时候甚至很狂躁。我父亲就是医生,母亲在英国留学时遇见他的,他是绅士,也是魔鬼。他给我开大剂量的药物,但我还是想割腕或者上吊。世界上没有一种药能够让生活充满意义。” “抑郁症吗。” “我只是想不通,追求自己所热爱的有什么错。父亲希望我和他一样,从事医学方面的工作,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其实想想,我也并没有那么排斥做医生,只是活在面具下太累了。况且,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算挚友吧。是挚友。” “不止于此吧。” “我不知道,我没敢想” “他可能是你真正的病灶,你该告诉你的家人。” “我父母都是基督徒。我这样往前推几百年是要被绑上火刑柱的,家族里出了我这种耻辱,他们恨不能以死谢罪吧。我想我的错,应该由我自己承担。” “这并不是你的错。”莫离将手轻轻搭在十久的肩上,“这不能算是错。” “再后来他选择了建筑设计,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子,他们订婚的那天我还去了,他给了我一个很实很实的拥抱,说我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莫离无法感同身受,只能沉默。她的生命中没有这样的人。 “我很小气的。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割腕比想象中的要痛很多,割下去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我痛到昏过去,感觉自己的血流掉了大半,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上,浴缸里的水被染红,不断溢出来,我想关掉水龙头,可是我根本触碰不到原来人死了以后真的有灵魂啊。” “准确地说,是能量体。”莫离纠正道。 “你很了解这些吗?” “算是吧。” “你刚刚几乎想杀掉我,虽然我已经死了。这种话说起来真有意思。”十久看起来有些兴奋。 莫离用余光偷偷看了他一眼,竟怔觉有一丝可爱:“刚刚没有看出来你这么吵,以为你很安静。” 已经很久没有人听他说话了。在舞台的暗处,少年一直在诉说,可没有人听见。他感知不到疲倦,于是不知疲倦地诉说,成日成夜地诉说。他在天幕后学着舞台演员的样子,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可观众倾听的却不是他的故事。 少年曾无数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只有十久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欣喜之余,一时间竟不知先说什么才好。他时常忘记自己在说些什么。 “说到哪儿了?” “你死了。” “对,我死了。我死了之后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到处游荡,我以为会有类似牛头马面这样的差使来领我走,结果没有。我游荡着游荡着,听到了歌舞声。剧院里的氛围很适合我,演员们每天都把自己伪装成根本不是自己的角色,和我没有太大分别。我更可怜些罢了。” “从生前到死后,你都没有认清过自己。” 十久低下头。 “还没有到吗,时间不多了。” “快了,就在前面了。” 一幢老旧的居民楼,砖红色墙面上爬满藤蔓。楼梯因为长久被风雨侵蚀,已变得锈迹斑斑,看起来并不牢固。三层楼处,一棵耄耋老树将枝杈盘绕在楼梯的扶手上,生了锈的螺丝不堪重负,从墙体中被拉扯出。 “是这里吗?” 到了楼前的十久反而变得寡言,只是点点头。 “我要跟他说什么。” “这么久了你还没想好吗?” “会很奇怪吧。要么,你替我把这些画给他吧。” “你又不想见他了?” “我想!” 十久向楼上探看了一眼,又怯怯看莫离:“我可以牵着你吗,就这么一会儿,我太紧张了。” “无所谓。” 十久垂下眉眼,牵住了莫离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9 梦魇中的梦魇 十久牵着莫离的手,顺着微微有些颤动的楼梯向上。 三楼,他屏息站在门前,不敢动作。 “他叫什么名字?” “书饶。袁书饶。” 莫离叩响了门。 “哪位?”屋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 十久一怔,紧紧抓着莫离的手心,眼里泛起泪光,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问袁书饶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门打开。见一位双鬓花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你们二位是?” 十久有些慌乱,忙将手中的画纸递上:“是舅舅让我们来的。” “舅舅?” “搬家时在他的旧物中发现了这些东西,想了想应该交到您的手上,您看了就明白了。”莫离平静补充道。看着面前的老人,她明白,少年也已很老很老了,他独自一人经历了好一段不自知的漫长岁月,却仍是这副青涩的模样。 老人接过画,一瞬眼睛便湿润了。枯瘦的手在斑驳的纸上摩挲着:“进屋说吧,外面风凉。”他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我眼睛又不好。” 屋内灯光昏黄,家具散发着一种令人感到安适平静的木质气息,其间混杂墨水与烟草的淡淡味道。 “有点乱,很久没人来过了。”老人说着,拨开了桌案上的设计图纸,将十久带来的画稿轻轻铺展开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眼镜,“实在是太可惜了” 十久悄悄环顾四下,并未感受到屋中有第二个人生活过的痕迹。也许有,那也很久远了,但他奢望没有:“冒昧一问,您就一个人吗?” “嗯,一直是。” “您的太太呢?”他没敢看老人的眼睛,紧张拨弄起自己的手指,不论有或没有,他这样的发问都是不太礼貌的。 “我没有成婚。” “不是订婚了吗?”十久的语调突然升起,脱口而出时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而后才支吾补充,“那个,我听家里的长辈们说起过,提到舅舅时,他们也总提起你。” “这样啊。” “因为您订婚的那一天”莫离将手轻轻放在十久的手背上,他便不再说下去。 “没关系的。那之前我一直没想通。之后想通了,也来不及了”老人顾及不上任何,只是垂泪,语句间带着些地方腔调,加之上了年纪,口舌不太利索,很多话莫离并没有听清。老人们总是能把事情扯得很远,很难说到重点,总得说尽他们的一生方才作罢。在人世行走了这样久,每一字每一句在他们看来都像是不传的秘宝珠玑,可事实上,只要有人愿意听,他们就会说。 相比起莫离,十久听得要认真得多,罢了愣愣,很久才缓过神来,握住老人的双手:“舅舅能知道的话,会很开心的。您也同样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老人没有抬眼看十久,只是感受着十久掌心间的温度,和他从前所感受过的并无差异,温柔而熟悉。 十久的表情一直黯然。风吹过老树,确实有些凉。 “结束了。”莫离抬头看了看月亮,提醒道。 “嗯。”十久淡淡应着,又牵起莫离的手,“陪我走最后一段吧。” 浮云遮了月光,十久的眼神渐渐清朗。少年从他的身后剥离,仍是白衣翩然,脸上的面具离析化作晶亮的粉尘,随风散去。面具之下,无面。一张没有七窍的面庞渐渐显露出五官,末了竟十分清秀好看,可却带着有些诡异的笑意。 “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黑夜,就都留给你了。” 莫离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离开,仍是牵着十久的手走下楼梯。回头却见十久面色绯红,支吾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提醒我。”莫离松开十久的手。 “我我有点恐高,刚刚那个楼梯太吓人了,还是镂空的,风吹过来感觉都不稳就” “知道了。” “你这样会让我有点尴尬。” “哦。” “他走了吗?” “走了。” “我错过了什么?” “一段爱情故事。” 十久表现出了遗憾:“好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对他们的故事很感兴趣吗?” “这是人的天性。” “探灵的话,能听到很多你不曾敢想象的故事。”见十久犹豫,莫离补充,“你觉得剧院里那套音控设备值多少钱?” “” “你觉得你现在的经济状况承受得了吗?” “那又不是我干的!” “你打算跟所有人说,是灵体干的吗?” 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回到家中的十久仰卧在沙发上,手执纸笔。他很想写下些什么,可碍于这些天的经历太过诡谲,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落笔。由笔尖渗出的墨将纸染透了一小块,十久并无意识,再回过神时,却见纸面上画着两人在月夜之下牵手的背影。 十久不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画下这些。他根本不会画画。 呼吸短促。心跳过速。颅内有不停闪烁的大块光斑。 夜里两点钟,十久的身体已经感到疲倦,但大脑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调整枕头的高度或是变换入睡姿势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睁眼是困意,闭眼是晕眩。他开始焦躁,不时拿起手机确认时间。 两点三刻。 三点一刻。 两点八刻。 三点五刻。 时间在这样的情境下似乎丧失了它原本的功用,就连流逝的速度都不再相同。或者说,它不再流逝,而是交叠。时间开始失去规律,混乱交错,前一秒的自己和后一秒的自己重叠,相似却又不同的状态被揉在同一具身体里,从而带来了混沌。常失眠的人能体会。 当无数重状态交揉,如同疾速行驶的列车面临着脱离轨道的危险,十久的意识也逐渐飘离出物理层,往玄光,甚至更高层上升。这是极度危险的讯号,他并不能保证自己的意识能够不受到灵体的侵扰,甚至不能保证意识能够完整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十久睁开眼,天花板上有一大块霉斑,恍惚一看像极了人脸。 南风天才过,在极度潮湿闷热的季候里都不曾生霉的天花板,为什么会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蔓延出面积如此巨大的霉斑来,十久正觉疑惑时,感到颈后一阵酥痒。下意识的抓挠换来了满手粘稠的绿色汁液和不知名虫子的破碎残肢。抻开手指,汁液从指缝间淌下。 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在往喉头上涌。阴暗中,他将手探向茶几,忙乱找着纸巾,未果,侧眼却见茶几上爬满了棕褐色的软壳爬虫。十久一惊坐起,又压碎几只虫子。他这才发现,整间屋子里布满了这些诡异的小生物和它们爬行过后留下的晶亮黏液。 “爸!” 屋子的另一侧,父亲盘腿坐在床沿,面向月光,背对着十久,背影颤动着,边发出支吾不清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父亲反常,竟不再重复那两个字。十久试探着靠近,从后拍了拍父亲的肩。 父亲转过身来,双眼漆黑,不见瞳仁。口中正咬着自己左手的四根指头,手指被咬得残破,近乎血肉模糊,发黑的血淋漓滴下,衣服上一片血污。 十久很肯定,自己闻到的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恶臭。 “爸?”他仍是这么唤父亲。 听到这一声唤,父亲起身向十久走来。沾满血渍的嘴微微张合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十久并不后退,只是看着,直到父亲走到他的面前突然痛苦地将嘴咧开,从中爬出一时间竟数不尽的虫子来。 “啊——” 十久惊叫。睁眼时,头顶的天花板干干净净。只是场噩梦罢了,虽是这样想着,他还是起身走到父亲的床前探看。父亲正熟睡,有细微的鼾声。想起梦中的情境,十久有些感伤。自己竟将父亲本就反常的行为视作常态,以此作为他区分梦境与现实的标准。生活还能正常得起来吗,又或是只能继续病态着发展下去,愈演愈烈。 眼皮变得沉重。十久抓紧这倦意,又躺回到了沙发上,并刻意避免了左侧卧。他不想因心脏遭受压迫而再度引发噩梦。 梦是大多数人最与心光层靠近的经历。时间拉伸,停止,又或是倒流,在两个不同地方的事,能够同时发生。梦尚且如此,心光层则更是。它是两个领域之间的交流,像是时间遇到永恒,变化遇到不变的交叠处。 然而十久并不想弄清刚刚的噩梦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他只想赶在天亮之前完成一次深度睡眠。 有乐声响起。 十久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只觉有些烦恶。他没有看时间,但可以肯定,天就快亮了。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睁开了眼。呼吸间略带着潮湿的水汽。水汽越来越重,渐渐渗进他的上颚,沁入咽喉。呼吸越发沉重困难,十久感到一阵窒息,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几近黎明,天光应该微微开始泛白。即便是在夜里,就着月光,也不该漆黑如此。 他疑惑,试着发出声音。却不知道自己是失了声,又或是失了听觉。一片死寂。 登时有一种明显的抽离感,与先前的亢奋不同,它来得更轻灵一些。睁眼时,十久瞳孔骤缩,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的实体仍平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脸上层层叠叠已被覆上好几张被水浸透的白纸,湿漉漉甩脱不开,像是戴上了一副沉重苍白的面具。很久以后, 他才知道,这是一种叫做“贴加官”的古代刑罚,比起同期的其他刑罚,“贴加官”相对缓和,所带来的死状也不会太过惨烈。十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庆幸。 转眼见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走来,背影佝偻,穿着破布长袍,乱蓬蓬的长发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过,不难想象里面会寄生着什么样的诡异小生物。老人干枯的双手间捧着一张才浸过水的白纸,此刻还淋淋漓漓滴着水。他走到十久跟前,将那张纸又小心翼翼地贴上。 呼吸变得更加艰难,胸口处有强烈的压迫感。 十久想要喝止住他,却无法发出声音。眼下他十分确定,自己又陷入了一场噩梦,或者说,刚刚那重噩梦并未醒来。十久寻找着那个在梦境与现实中都存在的,不曾改变的标识物。意识挣扎着想要回到物理层,老人察觉,僵硬地转过头来,十久再一次讶然,面前出现的竟是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色渐渐发乌,浑身颤抖,从胸腔处被破开一道口子,一团巨大的黑影从中喷薄而出,两对嶙峋的羽翼扇动。 十久未能看清这庞然大物的全貌,周围突然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听不见也看不见,嗅觉失灵,无法发声。他在黑暗之中奔逃,拼了命地奔逃,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但他知道,有东西在追他。 六只兽蹄在漆黑之中无声奔踏,如同憧憧鬼影。 黑夜。无穷的黑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 无眠夜 于无穷的黑夜中再度惊醒时,十久正紧紧抓着胸前的坠子,呼吸尚无法平复。它没能防止噩梦的发生,却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 他想要向莫离寻求帮助,并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莫离能够出现在他的身边,可这强烈的欲求却不带有任何暧昧的成分。他对莫离没有兴趣,可能是碍于知之甚少。但他几乎可以确定,就算再了解莫离更多,他也不会对莫离产生任何想法。也因如此,十久没有向莫离索要过联系方式,正懊恼时,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 他在等对方先开口。夜半三更的陌生号码有很大几率是噩梦的开始,至少,他看过午夜凶铃。 “是我。”对十久或是任何一个人来说,莫离的声音都是极具辨识度的,平稳低沉,冷涩如同冬日薄冰之下的涓流。 “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意识没有受损吧。” “我不知道。”十久开始明白,莫离所谓不必要的交流成本是什么。不需要他流水般带着余悸的叙述,她似乎就能大抵明白他遭遇了什么,这像是某种奇妙的感应或是共鸣。 “看到什么了吗?” “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之前呢。” “不记得了。”十久确实很努力地回想着刚才在梦中经历了什么,然而那些画面的消散速度让他追之不及。 “那,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莫离很少这样关切地询问另一个人如是种种,不是疏于耐心,而是觉得无关痛痒。比起和人打交道,她要更熟悉于各种灵体。 “呼吸困难。” “还有呢。” “感觉像是被封住了七窍,不能出声,失去了听觉和视觉,窒息感我想起来了,在失去嗅觉之前,我闻见一股恶臭,让人很不舒服”十久顿了顿,又补充,“我确定家里没有会散发出这种味道的东西。” “来我家。” “为什么?” “越快越好。别呆在那间屋子里。” “为什么呀!” “你想死吗?” “那我爸怎么办!” “一起。” “到了你会给我解释清楚这一切吗?”十久把手机夹在脸侧和肩膀间,边收拾起留宿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来。 正暗自感叹自己身为一个男人竟如此周到细致时,莫离将一捅凉水从他的天灵盖浇下,冷冷道:“你不会还打算收拾收拾再过来吧。我把地址发给你,马上过来。” 出租车上,十久将窗摇下。夜里的风有些凉,他需要清醒。人字拖和大裤衩让他起了满腿的鸡皮疙瘩,腿毛被冻得根根分明。此情此景,十分萧瑟凄凉。十久有些想哭,他曾想过千万种留宿异性家的美好可能,可万万没有想过会是这番光景。 莫离并没有等太久,两人的住处相距不远。十久带着父亲赶到时,天尚未亮透,仍旧灰蒙蒙。雾气十分重。 放眼望去,莫离的家中的色彩饱和度低得惊人,很难找到除了黑白灰这三种颜色之外的物件。如果不是莫离的唇色透红,十久会怀疑自己又陷入了一场无色的梦境之中。 客房内。十久将父亲安顿好,礼貌性地向门外的莫离道了晚安:“实在是麻烦你了,我们先休息了。”话落,便要将门关上。 莫离用手擒住门,将十久从客房中一把拉扯出来:“谁说你可以睡在这里了。” “不是你让我们过来的吗!” “到我房间来。” “啊?” “快点。”莫离抓着十久的手腕。 鉴于第一次见面时,十久就已经感受过莫离惊人的腕力,他深谙无谓的挣扎只会带来疼痛和淤青,于是不加以挣扎便顺从着跟莫离回了房间。确实是因为自己掰不过面前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才不得已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十久这么提醒自己。莫离的内里是没有女人味的,甚至连人味都有些寡淡。 莫离的房内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暂不说是香味,只是让人感到十分安适平静。床头的灯光是柔和的紫色,十久的眼神无处安放,只好低垂下眼睛,这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怯懦怕生的小动物。 莫离将房门关上,冷冷看着十久,没等他反应,便一下子将他上身的白色t恤扒掉。十久大惊着捂住自己的前胸:“哇!你做什么!”疏于防备之下,大裤衩也被一把扯下。 空气静止,气氛登时有些尴尬。莫离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茂盛景象,又把裤衩替十久穿好,带着责问的语气:“里面为什么不穿。” 蒙受了奇耻大辱般,十久难安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感到被方才盯着的地方有些发烫。他不喜欢这种被主导的感觉,他是个男人,他才应该掌控一切。想到这里,十久有些委屈,再这么僵持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会哭出来。睡觉时释放自己有错吗,为什么一定要穿。他决定了,他要恨莫离。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你不看看你怎么回事吗?” 十久低头,眼泪差点掉下,见自己并没有生理反应,便用更加强烈的语气质问莫离:“你发什么神经!” “你在想什么。好好看看自己的胸前。” 十久再次低下头检视自己的身体。胸前赫然有六块淤青,不同于平常磕碰所致,这六块淤青都呈现紫黑色。 “啊——” “你能不能不总是一惊一乍的。” “这什么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块呢”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啊!” “淤青。”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淤青啊,都黑了!” “所以我让你来这里。你被灵体攻击了。” “什么!?”十久仍是一惊一乍的。 “从前没有过吗。” “当然没有!” “看来是刚被盯上。好像和一般的灵体不太一样。” “你先告诉我,它对我做了什么,我会不会死,会死的话,多久以后会死。”十久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他还没有体验过肉灵合一的爱情,他不想这样快死去。可想到距离上交房租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又宁可现在就去死。 “不会死。它没有什么大动作,不然你也不会站在这里了。它只跪在你身上而已。” “” “梦魇时的压迫感就是这么来的。但是双膝跪压过的痕迹,不该是这样的,怪。” “照你这么说,三双膝盖,三个灵体,跪成一列。这是拖家带口地来观摩我睡觉。” “也许不是人呢。” “六只脚,那只能是虫子了。”十久感到一阵恶心,他讨厌虫子,不论是有很多脚的还是没有脚的。 “谁告诉你只有虫子才会有六只脚的。” “那你告诉我六只脚的是什么妖怪!” “是妖怪的话,就麻烦了。你这样的症状我第一次见。让我想想。”莫离说着,边将香薰灯点起,从床头的抽屉中取出一只棕色的小滴来。 “你往里滴的什么?”在十久的认知中,精油就只有由薰衣草和玫瑰萃取出来的两种。薰衣草闻起来像是蚊香片的味道,而玫瑰则更柔和一些。诡异的是,市面上那些称是有着玫瑰味道的东西,闻起来全都不太一样。因此他认为萃取玫瑰精油的成本要更高些,商家们总会往其中添兑其他佐料,导致味道变得花里胡哨。不像薰衣草,蚊香片始终是蚊香片,闻起来纯粹且极具辨识度。爱情,十久由此又想到爱情。如果爱情有味道,一定是薰衣草味的,单纯普通,像蚊香片一样就够了。 “葡萄柚。” “闻着会让人怎么样吗?” “不会怎么样,你的问题很奇怪。” “就是葡萄柚,它的功效是什么?” “净化。” “蛮蛮草也可以对吧,我记得。” “怎么,你更喜欢蛮蛮草的味道吗。” “不是” “哦。” “你是故意把天聊死的吗!” “没有。” 就是故意的,十久坚信。这个女人是上天派遣来消磨他的尊严与意志的。 “睡吧。” “睡哪里?” “床。” “” “不然你是有什么特殊癖好,要睡在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厕所出门直走右手边。” “才没有!” 十久悻悻拾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将紧张到汗津津的手心在胸前抹了抹。 “你睡右边吧。”莫离已经躺好,将眼闭上。十久则乖巧地平躺在她身边,双手交叠着安放在胸前。他的面色不太好,微微有些泛白,只差一支鲜红的玫瑰,就能等到黎明降临那一刻的灼热。 心跳过速。 不知过了多久,十久没有睡着,窗外已有鸟鸣。他微微翻动了一下身子,却未料想莫离还是察觉到了。“我吵醒你了吗?”他象征性地问道。 “没有。我们刚躺下不过十分钟。困了就睡吧,天亮了我们去你家。” “啊?去做什么?” “驱逐仪式。” “” “如果你还想继续住在那里的话。或者,你要是想留在我这里,也可以。” “不了不了。”十久连连摇头,“驱逐仪式吗,我去做什么?” “你怎么这么懒。”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会,去了派不上用场。” “你可以在仪式结束后,做些简单的防御工作,免得灵体在短期内再次入侵。只需要买些樟脑,溶进醋里,加上硝酸,分放到碟子里,摆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就好。” “就这么简单吗?” “你觉得有多难。其实,挂满大蒜也可以。第二天记得把大蒜收集好,烧干净。只是味道不那么好闻罢了。” “樟脑加醋也好闻不到哪里去吧!” “你所讨厌的味道,灵体也一样讨厌。” “你就这么确定我家有灵体。梦魇不是经常发生吗,每一个人都会遇上的啊。”十久侧过头。莫离修长的睫毛上映着淡淡的月光,眼睛里像是盛了一汪水。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微微翕动的鼻翼。她呼吸的节奏很慢,很轻,小猫一样的。他喜欢安静且不咄咄逼人时的莫离。 “你闻到了莫名其妙的恶臭不是吗。”莫离也把头转过来,看着十久的眼睛,目光又犀利起来;“这是灵体入侵的征兆。包括异响,或是内心突然产生强烈的恐惧。睡眠无法安稳,胸口有沉重感,在睡醒后发现身上有淤青。” “好像都很常见吧。” “这些是最轻的。随着入侵的深入,屋子里还会出现霉斑。一旦灵体开始进行攻击,被攻击对象就会开始表现出神经虚弱。身体不断被损耗,最终成为毫无血色的皮和骨。精神上感到极度恐惧,并害怕睡眠。身上的淤青也持续增多” “听上去很像精神病。” “被当做精神疾病治疗,会很绝望吧。明明经历着那样恐怖的事情,却要被当做是病理性的臆想,被迫服下大量无用的药物,最后走向身心的双重衰竭。想想看,身体疲惫不堪并伴有某些部位的刺痛,身体无法动弹,多数时间都在梦魇。被攻击的状态自己在清醒后无法回想起来。在死亡将至前,大量进食或者饮水,力大无比又或是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吗?”十久想起父亲。可父亲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莫离所述的其他异常。如果真的已经走到了死亡将至的地步,那么他的身体想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又无法表达。 父亲究竟怎么了,十久已经很久不去细想这个问题了。眼下,他也不愿去想。他并不打算带着无解的问题入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 混沌 到出租屋时已经过了正午,屋内并未见任何异常。 屋子的格局一眼就能看尽,四十平的空间被拉伸成长方形,客厅和卧室仅有半面磨砂玻璃隔断,尽头是封闭着的阳台。没有阳光或是将窗帘拉严时,屋内便立刻暗下,显得悠长。 莫离皱了皱眉头,拉动窗帘所掉落下的粉尘颗粒让她感到不适。 十久已经将仪式所需要的物件备好摆开。一盏灯,杯子,蜡烛,和薰衣草气味的熏香,他只能辨别出这个气味。 莫离用粉笔在地上画着圆圈:“去给杯子盛满水。” 即便十久不喜欢被指令的感觉,但还是照做了。回来时,地上已经设有画好了的祭坛,莫离手中多了一柄仪式剑。十久还是疑惑,她平时会把这把并不短的剑藏在哪里。 莫离双手持剑,高举于祭坛之上,剑尖指地,共振着神名,声音低沉但有力。 “以十个强大并令人恐惧的光之领域之名,黑暗在它们面前亦要退散愿神灵永存的光芒照耀我,强化抵御阴影的力量。古老的河流,基雄之河将洗去所有黑暗” 十久没有再听下去。对他来说,莫离只是在进行着一段独角戏般的念白。整个空间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变化。驱逐仪式比他想象中的无趣。才想罢,顿感身周袭来寒意。屋内更暗了些,像是被阴影笼罩。确实如此。黑暗渐渐侵吞着两人视野所能及之处。 “来了。比预想得要凶得多。”莫离紧紧握着仪式剑,“是妖” “妖!?” 空间开始震动。十久感到心脏被压迫,心跳频率随着震动被打乱。接踵而至的是强烈的耳鸣和头疼。后脑勺有暴烈的灼烧感。自从上次在废弃的居民楼中遭遇了那场大火和狏即之后,他便时常感到这样的疼痛。 混沌之中,有什么在咆哮。 “怎么会这样” “你行动之前都不评估一下有没有危险的吗!” 十久不得不抱头下蹲,手指触碰到脑后的小圆圈后又快速收回,指尖被烙出一道圆弧。他咬紧牙关,几乎要沁出泪来。 莫离万万没有想到,驱逐仪式尚未开始,她还没有进入心光层,藏匿在黑暗之中的妖灵便在物理层开启了修罗场,照理说,一般的灵体并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便是妖。来者并非穷凶极恶,但它所带来的强烈压抑着实让莫离感到不安。眼下这般的驱逐仪式并不能与之匹敌。莫离手中握着剑,额间沁出了细汗。 “要被你害死了!”见莫离久久不作为,十久的情绪有些不受控。浸没在黑暗之中,如同被封住七窍般近乎失去五感时,他的第六感似乎变得极为敏锐,“小心啊!” 莫离怔了一下。一只带着尖刺的翅膀横扫而来,将她打至墙角。 正值午后。黑夜却如潮水般在屋内涌动。 黑影幻化成形,庞大的身躯烧着火一般的红色,六只兽蹄上缚有锁链,锁链间挂着十二只形状诡谲各异的铃铛,两双翅膀可见嶙峋的骨和皮肉。巨兽没有头颅与七窍,却能发出嘶吼。 十久恐极,向莫离看去,却见莫离被一束影子缠住,动弹不得。她想要提醒十久什么,阴影却掩住了她的口鼻。意识渐渐被荫蔽,光明不再。 “头头” 巨兽逼近,将利爪伸出,就要划破十久的喉咙时。一道金光闪过,发出猎猎响声。坚硬的皮肉上绽开一道血口。鞭笞如同暴雨般打落在锁链间,铃铛发出杂乱刺耳的叮铃声。 见阿福的手中拿着一只长鞭。 巨兽暴怒,躲避着抽打。莫离趁机挣脱束缚,双手紧握仪式剑向巨兽挥去。狂风骤起,黑影从窗户逃出。 “阿福?” “你终于记得我的名字啦。”阿福双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啊唷,我这把老骨头真是要散架了” “原来你这么厉害!” “没有啊。我在书里看到过,用由柳条编成的鞭子抽打帝江蹄间的锁链,无序的铃铛声会拨乱它的心绪,行动自然也会被钳制住。我只是来得刚好而已。” “帝江”莫离显得有些虚弱,“没想到这么快” “只有我一个人听不懂吗?” 阿福和莫离将目光一齐投向十久,其间有着任重道远的意味。两人又面面相觑,同时发问:“这是” “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吧,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啊。”即便是此时此刻,十久也不忘担心生命财产安全问题。家中有些财物尚倒安全,贼盗悄悄拿了便走。若是辛苦溜门撬锁进来却发现并无值钱的东西可拿,一气之下杀人灭口也是极有可能的。 “你的钥匙就插在门上啊,小迷糊。” “男人之间不要用这么恶心的昵称。”十久满脸嫌恶,“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们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感应,不存在什么跟踪不跟踪的,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此地不宜久留。”莫离打断阿福和十久间的抬杠,“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这就结束了吗?” “它逃了。” “那” “你不能回到这里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了。” “为什么?” “先不论帝江会不会回来。但它留下的能量漩涡会像黑洞一样持续吸引各种各样的灵体。如果你不介意和它们住在一起的话,倒是可以考虑回来继续住。” “当然介意。但是搞成这样我要怎么办,睡天桥底下吗!” “住在我家不好吗?” “什么,你们已经同居了!”阿福突然插话,十分诧异,“怎么会,你不该是这种人啊,我看错了吗!” “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你对女人没有兴趣吗!”阿福露出了更加诧异的神色。 回到家中时,未发现十久父亲的身影,无奈疲倦的两人只得分头寻找。丢了就丢了吧,有一瞬间,十久这么想,也许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很快,他就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愧疚和自责。 找到父亲时,他正蹲在小区的花坛边逗着一只小狸花猫。十久是不喜欢这种毛绒绒的小动物的,在那只小猫摇摇晃晃跑到他身边,用尾巴蹭着他的脚脖子之前,他是那样想的。眼下,他只想把小猫揣进兜里带走,给它新的生活。 对此,莫离并不拒绝家里再多一只白吃口粮的小动物。她喜欢猫,只是一个人独居的时候并不愿意花时间照料。眼下家中多了十久,大可让他照料小猫来抵扣房租。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份美差,十久也不例外。 晚些时候,莫离接到了阿泽的电话。阿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慌乱,他需要莫离,最好是立即,马上。若非是危急存亡之事,阿泽是不会主动找莫离的。权衡片刻,她决定连夜赶往枫泾。 小猫不足十久的一个巴掌大,洗澡时湿了毛皮便更显得娇小。十久以为,任何一只猫在洗澡时都会这样乖巧,这种错觉在他往后的生命中可以说是致命的。用毛巾包裹起小猫时,他注意到,这只小猫的瞳色是温柔的橄榄绿。额心正中的斑纹像是大写的“”。 于是乎,十久问道:“叫你玛莎好不好?” 他很少主动和小动物说话。上一次,还是他在恳求一只蟑螂不要靠近他的时候。 他没有给予玛莎太多的关注,倒是父亲终于有了可以说话的对象。莫离去往枫泾的这段时间里,十久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空白的一rd文档发愣。父亲和玛莎在不远处交流着,父亲只会说“烟火”二字,而玛莎则只会喵喵叫。用不了太久,玛莎就会感到无趣离开,转而伏在十久的键盘上,就这样睡一个下午。十久也就这么看着。喂养小猫这件事情似乎比他料想得容易,直到一晚,玛莎睡在他枕边的时候吐出了一滩白色泡沫,他才意识到玛莎接连两天的腹泻并不只是换了口粮这么简单。 十久有些后悔自己懒于在白天带玛莎去宠物诊所,而是拖到了晚上,玛莎已然出现了颇为严重的病症后才手足无措起来。 一夜浅睡,十久的闹钟每隔一小时便会响起,他需要醒来察看玛莎是否有了别的症状,并笨拙询问着搜索引擎,仿佛如此这般能起到帮助。 “玛莎。”每次醒来,十久都会这样轻轻唤一声,看到玛莎努力地抬起头来,沙哑过后才又躺下。 在最后一个闹钟响起前,十久便醒了,事实上,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过睡眠。看着白晃晃的天花板,十久开始为没能照顾好这小小的生命而感到歉疚,起身时,缺乏睡眠带来的酸软疲累让他有些晕眩。血压一下子上不来。 玛莎还睡着,身上没有沾染新的脏污。 诊所前台的女人脸色并不好看。 “您好,我的猫生病了。” “猫呢?” “在这里。”十久拉开手提包,将探出脑袋的玛莎揽进怀里。 “怎么放在这种包里?”女人抬起下巴,颈上的皮肉松垮,像只上了年纪的大鹅。她有些嫌恶地看了看十久,多年坐守前台的经验告诉她,十久并不是那种可以宰的主儿,“填一下这个表格。然后去找那个戴眼镜的医生。” “有两个戴眼镜的,我要找哪一个?” “江南!”女人有些不耐烦,朝里大喊了一声,“喏,那个抬头看过来的。” 十久抱着玛莎走进检查室。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扑鼻。 经过一系列的繁琐的检查,江南最终把一张试纸放在了十久的面前:“猫瘟。” 实际上,十久根本看不懂,他不知道一深一浅的两道横杆意味着什么。纵使他已经在搜索引擎上预先查阅过任何一种可能的疾病,也深谙所有的搜索结果都会把无碍的小毛病放大成不治之症云云,但“猫瘟”二字还是足够让他心下一沉,这无疑是最糟糕的结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 生死卦 十久在江南身上感受到了和莫离不尽相同的清冷气息。 江南有着十分清秀的眉眼,剑眉并不浓厚,如同墨染的薄云微微上挑,捎带着吊起了眼尾,目光中因而有类似刀剑般的寒光,高挺鼻梁上的驼峰则更添英气,口罩的遮掩平添了迷离气质。可这样的英气只适合女人,放在江南身上,反是削减了男人的阳刚气概。十久打量着江南,竟想着这要是个女人该有多好。他觉得这样的想法很严重,自己为什么要对男人产生这样的想法。 “很严重吗?”十久担心地问道。 “很严重。因为没有一出现症状就及时送来,拖延了两天,已经有点脱水了。”江南扯了扯玛莎的后颈皮,“皮肤回弹得很慢。” “能治好的吧?” “猫瘟的存活率本来就比较低,何况你的猫这么小。”江南接过护士手中的检验报告,“已经测不到白细胞了,指数太低了。” 江南在提到生与死时显得十分淡淡,也许是因为看惯了,也许是因为骨子里便是和莫离一样冷漠的人,十久这么想道。他是没有办法接受所谓的七天理论的,捱过七天就能活,捱不过就得死,就连造物的神都不能这样预言,江南却这样作出诊断了。 “住院吧。”江南顿一顿,“但我们并不是二十四小时监护的,住院部十点过后就没有人在了,期间如果发生意外或者死亡的话,我们不负责,你得签免责协议。接送的话,会比较辛苦。” 十久不在意辛不辛苦,只是在听到治疗所要涉及的费用时沉默了。 “玛莎怎么了?”电话那一头传来莫离的声音,是她先开的口。 十久喉间哽了一下才说出话来:“猫瘟。” “医生怎么说?” “存活率很低,但不是没有希望你可以起一卦看看吗?”不知缘何,十久想要一个预言。就连造物神都不能够轻易预言的生与死,他希望听听莫离怎么说。 “那我一会儿再回你电话。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 挂断后,十久惴惴不安,更多的是一种感到被动的窘迫,玛莎的一切都不由他决定。江南并没有催促他,只是在一旁轻抚着玛莎的小脑袋。十久没有掐算时间,只知道没过多久,莫离就打来了电话:“不用治了。救不回来的。” “为什么!” “卦象是这样的。” “其实它的状态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一时间,十久无言以对,莫离便接着说,“你问问医生,他们那儿能不能执行安乐死。” “必死无疑吗?” “所有的卦象都不是绝对的,生死卦尤其无常。不过,你打算相信奇迹吗。在它生命的这个阶段里,你是它唯一的助力,可聊等于无。我能看到唯一的生机是,玛莎的求生意志很坚定。” 十久没有想到自己会鼓足勇气和莫离这样的女人讨价还价。他希望可以等三天,等过了三天的危险期,再决定是否要执行安乐死。莫离对此并没有作出口头上的回应,只是将电话挂断后,即刻向十久汇出了一笔治疗费用。 “所以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你们这边能做安乐死吗?” “能是能,但不至于。” “住院吧,我怕在家里照顾不好它。” “住院部就在旁边,我先过去准备材料,你得签个字。收拾一下就过来吧。” 住院部内异常安静。一楼的观察室半掩着门,一条金毛犬正侧卧在病床上输液。十久跟在江南身后,上楼时恰能瞥见一位老阿姨正伏在病床前,将头紧贴着金毛柔软的肚子。 十久被带进了隔离室,一瞬便觉得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不仅仅源于巨大铁笼所带来的逼仄感,更是一种强烈的衰败弥漫在空气之中。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生命临近终结时的味道,总之不太好闻。 “签一下这个。” 这是十久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病危通知书。没有想到的是,病危通知可以来得这样轻易。轻易到签下名字时,他的内心几乎没有波动。 在两人的沉默中,江南为玛莎植入了滞留管。输液的速度并不快,过了饭点,吊瓶中的液体还没有肉眼可见的减少。十久不知道他是怎么捱过这一个上午的,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搬了张凳子,坐在笼子前看着玛莎。 江南回到隔离室时,十久已经将头倚靠在笼子上睡着了。 “喂!这里不是你睡觉的地方。”江南将口罩摘下后果然散发出了非比寻常的娘气。十久是有起床气的,他有选择在哪儿睡到自然醒的权利。这一刻起,他又决定要恨江南。 “你吃过饭了?” “还没有,不太饿。” “多少吃一点吧,一起叫个外卖怎么样?”即使用了疑问句,江南的口气中还是带着命令的意味。 “我没什么胃口。” “我一个人吃不下。” 十久对江南印象一般,方才站在二楼隔离室的一大面玻璃前,俯视江南回到诊所时,他还骂了一句:“死娘娘腔!”如此这般,便更坚定了十久当时骂出这句话的态度。江南需要人陪着吃饭的离奇行为,和女人们需要结伴上厕所并无二致。 见江南一连备注了好几个“重辣”,十久忍不住问:“你是四川人吗?” “你的思维方式这么简单肤浅,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你讲话这么恶毒很容易没朋友我告诉你。” “相比和人做朋友,我更喜欢动物。我不喜欢人。” “动物能陪你吃饭吗?” “能啊。”江南看着十久答道。 “你这种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倒想知道!”十久反应了片刻,才发觉自己似乎是被羞辱了。 江南的那份盖浇饭上覆着一层浓厚的红油,辣椒碎的分量看上去比白米饭连同其他配菜还要多。江南每一口带着享受的吞咽都让十久感到喉咙深处生疼。 “你不觉得辣吗?” “不觉得。关你什么事。” “嗤,没得聊。”十久用筷子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饭,并不吃。 “别焦虑了,焦虑也没有用。那个笼子里住过的上一只小猫是活着回家的。” 那又怎么样,十久没有说出口,但心里确是这样想的,江南的说法太蠢了。幸运的事情很少能够传递,倒是厄运总会接连延续,这是二十九年来的经验之谈。他很在意莫离的生死卦,并默认玛莎需要一个奇迹。 奇迹并不时常发生。 莫离的生死卦也并不总能应验。事实上,她很少卜算生死,上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受托到一幢“闹鬼”的住宅中一探究竟,连同阿泽和薄荷一起。 宅子的主人找到莫离时已临近精神崩溃,看着面前憔悴不堪的女人,即便不很喜欢受人雇佣,彼时的莫离没能忍心拒绝她。 女人将自己的手臂和大腿暴露在莫离面前,上面斑驳着淤青和密密麻麻的疹子。她的眼泪很多,尤其提到丈夫时。根据她的说法,一家三口在搬到这幢大宅子中之后,丈夫的性情就变得异常暴躁,出轨频频,最后索性人间蒸发,不见踪影。而自己在遭遇了胎停之后,又无故开始失眠发梦,梦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对她充满了敌意,醒时身上总平添这些诡异的伤痕。几日前,四岁的儿子也开始出现类似的症状,更是在夜里哭闹着醒来,说是有人要带他走。 “太凶了,我们管不了。”阿泽当时是这样和莫离说的,“会出人命的。” 薄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握着阿泽的手。 莫离起了一卦生死,她可以确定,那里曾经有过一桩无头案,受害者是一名孕妇和她腹中的孩子。 那个地方刻印了一场有关凶杀的印象,几十年来不断释放着大量的负面力量。就像是录像带一样,不断重复着痛苦和恐惧的影像,挥之不去。侵入到每一个到来者的梦与意识中,并逐渐开始伤害他们的肉体。 “我们会全身而退的。” 莫离不会出错。纵使阿泽不愿意带薄荷去冒险,薄荷还是用这句话说动了他。 三人前往宅子的那天恰逢天阴小雨。莫离选定了最佳方位后,阻断了周遭所有的光源,并为薄荷在桌上点燃了一根蜡烛,围绕着蜡烛的,还有些零碎道具。阿泽就在一旁,密切注视着一切。 坐定在桌前,薄荷闭了上眼睛,内在视觉告诉她,有烛火在跳动。她看见烛火向地心而去,并跟随着一同跳下。随着不断的坠落和下降,薄荷已经离开了地表世界。 通过了黑暗,烛火就飘在眼前。薄荷跟着火光穿越在地下世界中,进入了一个洞穴,在柔软的沙子上,火焰在等着她。洞穴里,有一条河流过黑暗,薄荷在黑暗中呼唤着船夫。一个光点粼粼在河上,渐渐,一条船出现了。一位耄耋的老人正慢慢靠岸,她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硬币老人便搀扶着薄荷上船。船在河中划行,穿过幽深的黑暗隧道 太阳光出现在前方,缓缓照亮了船头。她站在船头眺望,见左边是绵延的山川,右边则是广袤无尽的大沙漠。老人把船停靠在了沙漠边沿。 有人在沙漠之中沿着河行走,有人坐在河边,有人就在莽莽的尘间漫无目的地游走徘徊薄荷站在他们之中,呼唤着那个她所寻找的死者的名字。迎面走来一名孕妇,低垂眉眼,神色潸然。并没有寄生灵依附在她身上,薄荷这样判断,并带着她走上了那座横跨了时间长河的桥。 “走入死亡吧。” 孕妇显得很淡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便走上了桥。薄荷决定陪她最后一程,于是跟着她朝着山脉走去。那座高耸的山脉是由她内心深处的偏见构成的。两人爬得越高,便越觉得越安静。最终,四周了无声音,于一片死寂之中,薄荷让那名孕妇躺下休息,平静接受真正的死亡。只见孕妇的眼睛慢慢闭上,面容祥和平静。对薄荷来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走入山间的迷雾中,靠着烛光回到现实世界。 正要起身的那一刻,那孕妇突然睁开了血红的双眼,一柄匕首直将薄荷的喉咙割开。霎时间,薄荷的颈前像是挂着一条崩断了的红宝石项链,大小错乱的宝石剔透着晶莹的血色,连成串落下。 阿泽与薄荷之间的感应并不是所谓通灵感应,而是一种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由爱催发出的精神共鸣。当阿泽意识到薄荷在心光层受到了伤害,且施害对象意欲侵入她的身体时,终究是晚了。薄荷睁开眼,一把抽出桌上的短匕首,割喉自尽。 蜡烛一瞬熄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 灵宠说 酒吧内一片狼藉,有打斗过的痕迹。莫离没有找到阿泽,她有一种直觉,阿泽已经死了,但杀死他的是什么,却不得而知。 路过枫泾最大的商场时,有人群聚集,沸沸扬扬议论着什么。莫离是不喜欢凑热闹的,但躺在那里身首异处的那个人正是阿泽。钢化玻璃溅碎满地,截面映着透亮殷红的血色。破碎的玻璃如同锋利的刀片将他肢解。莫离抬头,不远处一辆吊车的挂钩在高空摇晃着,崩断的绳索成了将阿泽砸碎的帮凶。 根据灵摆的提示,莫离走进了那间商场,浓烈的香水气味让她感到有些不适。她漫无目的地游走,最终在一个橱窗前驻足。莫离无意看着橱窗中的连衣裙,她在意的是橱窗模特的身旁聚集了一簇完全未发育的幼体,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颗带着亮片的小煤球。她无法想象是什么人和阿泽有这样的深仇大恨,竟不惜自损,用这种歹毒的方式进行攻击。 正感疑虑着,身旁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莫离侧眼,见一面容俊秀男人微笑着向她递过一只袋子。 “你看了这条裙子很久了,我想你应该很喜欢,就买下来了。”男人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漂亮的人就应该拥有漂亮的东西。” “我不想要。” “可你刚刚的眼神出卖了你。”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吗。” “不论你看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整个商场都是我的。” 莫离翻了个浅浅的白眼,表露出了厌恶的情绪。正要离开,却发现那一簇幼体如同一群发现了面包屑的欢脱蚂蚁,以极快的速度吵吵闹闹地聚集到了男人的脚边,努力啃啮起他的鞋子来。 “哦?”莫离止住脚步,回头一下子接过了男人手中的袋子,“裙子我很喜欢,谢谢你了。” “你不这么善变的话,会更可爱的。”男人温柔地笑起来。 “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把联系方式留给我吧。” “你不跟我交换号码吗?” “该联系你的时候,我自然会联系你。” “也不问问怎么称呼我吗?” “哦。” “覃盛。”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西早覃,鼎盛的盛。” 莫离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便走了。 照理说,覃盛该是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的,莫离这种类型也不会是第一次遇上。可他就是隐隐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熟悉,像是前世今生的那种熟悉。这样的话,他不会说出口,一旦说出口就成了拙劣的陈词滥调。 “有意思。”覃盛只是看着莫离的背影低声道。 莫离的想法就要显得更诡谲一些。她倒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在灵体的感知中,他是极度可口美味的存在。面对啃啮与侵蚀,他又能不伤分毫。绝佳的诱饵体质。可以免去配比草药的繁琐,规避使用仪式召唤的危险,光靠他就能吸引灵体。 见过阿泽的惨状,莫离并不打算在枫泾有所作为,她决定先回到市区,准备几日,再去北方找一个人。他或许能给阿泽的死一个交代。 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了,十久的父亲坐在窗边。 晚风轻拂过窗帘,放进了夕阳的余晖。肚子饥饿的漉漉声悠长。十久并不在,莫离有些失落间走进厨房,半晌才煮出了两碗烂过头的泡面。口感可想而知的差,好在十久的父亲并不会抱怨。 等到十久回来,天已经黑透。桌上摆着两碗未吃尽的泡面,汤汁上漂浮着一层油光发亮的致癌物。十久看了看,蹙起眉头。打开冰箱,却见里面被新鲜食材填得满当。 “明明这么多食材,为什么吃泡面?” “我不会做饭。”莫离横躺在沙发上看书,没有抬眼。 “那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养蛆吗?” “你会做饭啊。” “我” “谁知道你回来得这么晚,只好煮泡面了。” “谁告诉你我会做饭的。” “抽了张牌就知道了。” “我已经很久没做饭了。” “觉得之前的生活没有意思,不愿意投入,哪怕只是稍用心的做顿饭。你这么颓丧可不好。你比你想象得要实用得多。” “你这算是在夸我吗,听起来怪怪的。” “算。作为回馈,你是不是该从明天开始做饭。” “哈?” “我很少夸人。” “可是这几天我都要去诊所陪玛莎。” “那就顺延吧,这项任务你逃不开的。” “你一个女人不会做饭到底凭什么这么嚣张。” 莫离只需要冷冷看着十久不说话。 “好,你厉害。” “明天什么时候去诊所呢。” “早晨吧,八点,他们开了门就去。” “那么你七点半左右就该起床了。稍早些也没问题吧。可以替我买个早餐吗。包子就好,梅干菜的。” “心口不一的女人,上一次吃梅干菜包子的时候还满脸嫌弃。” “那是在嫌弃你。至于包子,没有尝试过,怎么会知道喜不喜欢。” “理是你占得多,你怎么说都行。” “是啊。” 十久很难得早起,为了梅干菜包子,也为了玛莎。 升白针没有任何作用。玛莎的状态并没有好转,依旧不吃不喝,不断呕吐腹泻,皮毛上沾染着擦不净的脏污,对猫这样爱干净的小动物来说足够痛苦了。十久在笼子前唤玛莎,与先前不同的是,玛莎不再睬他,只是自顾缩在笼子一角,背对着光亮。 莫离打来电话提醒十久,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十久必须要在明天做出是否要将玛莎安乐死的决定。她依旧抱持着最初的态度,玛莎是活不下来的。 “卦象上唯一和先前有不同的是” “有新的机会出现吗?” “玛莎没有求生意志了。唯一的生机没有了。” “怎么会,它不是很坚强的吗。求生意志又算什么,‘我不想死’或者‘我不能死’吗?” “那是求生本能。求生意志是‘我不会死’” “” “这几天的治疗让它感受到了极度的痛苦,它放弃了。痛到昏厥,醒来,又痛到昏厥,再醒来。你不觉得残忍吗,安乐死是最好的选择。” “你怎么一点人味都没有!” “这是它的宿命,你所做下的每一次决定,你所发出的每一个行为,你的抗争,你的挣扎,无一不推动着它走向它的宿命,你不懂吗。”莫离顿一顿,“它会孤独地死去的,你不能无时无刻陪着它。” “不懂!你这种人真是好笑。说得轻松,面对玛莎的是我,不是你!” 谈话在两人的沉默中结束。 江南已经在隔离室外站了很久,见十久放下手机,才推了玻璃门进来。 “今天也来得这么早吗?” “那个我今晚可以把玛莎带回家吗?”一定程度上,十久是相信莫离的,他害怕玛莎在夜里无人的时候在笼中死去。 正说着,护士急忙地推开门:“江医生,来了一例急诊,小型犬,车祸,髌骨粉碎性骨折,大出血。”没等话落,江南便匆匆离开。十久悻悻,回到笼子前,忧郁看着玛莎。 阿福顶着烈日等了十久很久了。 隔离室内,阿福将笼子打开。一只脏兮兮的手正好能罩住玛莎瘦弱的小身子。 “你在做什么?” “嘘”阿福示意十久噤声,闭上眼细细摸着玛莎的骨肉,“真的快不行了呢。” “为什么都要这么说” “你在惆怅些什么,你和它并没有相处太长时间呀。” “只是觉得很无力,明明知道它会死的,我做什么都是徒劳。”十久紧紧攥住拳头,“为什么看不到一点希望” “你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了吗?” “我不能接受,但也接受了。” “你要知道的是,在天道面前,我们的挣扎是毫无作用的。毫无作用,并不是毫无意义。能量守恒不是说有多少悲伤就要有多少快乐,悲伤和快乐本来就是一样的。现在嘛,马上也要随着它的离开而消散了。作为结局这可能不是理想的,但却是完整的。” “” “别气馁呀,你知道吗,经历过生死劫的小动物,都是具备灵宠潜质的。在该消亡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消亡,像是重生,也像是复活。它要是能捱过这一劫,会变得很不一样。” “死而复生吗,那它还是原来的它吗?” “当然不是,它会变得更强大,每一只灵宠都会有自己的天赋和能力。猫嘛,最常见的就是借命,为主人抵挡灾祸。九条命的说法不是凭空而来的。”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它捱过这一劫?” “这是它的造化,与你无关。” “” 阿福帮着十久用一张小毯子将玛莎包裹好。签署离院说明时,诊所的玻璃门被撞开。 “有没有医生!”这声音清亮尖细,穿透力极强。 十久和阿福回过头,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小姑娘,发尾有几撮紫红。黑色t恤,牛仔裤,腰间绑着校服,锁骨前挂着一只十字架。眼下正抱着一个用黑布盖着的亚克力箱子。 “救命啊!我家喜宝不行了!” 没等前台的女人反应过来,小姑娘就自顾冲进检查室,将箱子放在消毒台上,一下将黑布掀开,里面是一只又圆又扁的蛙,看起来有一张馕那么大。湿度极高的箱子里像是装着一个迷你的原始森林。 十久露出了极度嫌恶的表情。 “这是”江南上前,“我们这里接诊不了两栖动物的。” “不是宠物诊所吗,怎么会看不了!” “如果是比较严重的体内病变,我们真的没办法接诊,两栖动物的手术难度系数太高了,光是缝合就” “没有那么严重!” “不太严重的话,可以采用药浴。” “就这么办吧!” “我这里有一例急诊,需要马上手术,你稍等一下,会有其他医生来给它做检查。” “我不要!我就要你来检查!” “骨科手术耗时会很长久,你来时一副分秒必争,一刻都不能等的样子。” “我可以等!其他医生看起来都像是饭桶,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你快点!”小姑娘坐下来,高高抬起下巴,并不收敛声音。她口中的“其他医生”无一不面露尴尬。 “长得真是可爱啊。”阿福压低声音,吃吃笑起来。 “可爱能当饭吃吗,这也太没教养了吧!” “小孩子嘛,真特别。” “”十久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阿福。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场很特别。她像你的另一面。” “我才没有这么喧嚣聒噪的一面。嗤,走吧。” 前台的女人拿着登记表走到小姑娘面前,半弓下腰,神情姿态间竟有些恭敬与怯怯,一反平日坐镇时的嚣张跋扈:“那个,先做个登记吧。”女人覥着脸,笑容僵硬,显然是努力拗出来的,“你的名字是” “良月。”说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良月瞥了十久。 十久悚然一惊,感到胸口炙热,来不及多想,他便抱着玛莎慌忙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 贺兰之雨 重新回到熟悉环境中的玛莎开始不安分起来,在屋中四处晃荡。十久就跟在它的身后,听着它的猫叫嘶哑,每一声都竭尽气力般。 “我们不叫了好不好,睡觉了。” 十久在心疼。玛莎已经几天未进食,走几步便后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见它又一次次挣扎起身,坚持到屋子里的每一处看看。十久发现玛莎所经之处都留下了血滴,它捱到了最后的肠融阶段,肠道正在被病毒啃噬消融,腹腔内的积血不断渗出。他甚至能想象出猫瘟病毒将玛莎折磨得肠穿肚烂后在一滩模糊的血肉间发出胜利的欢呼。 玛莎在十久的父亲身旁窝下,不再动弹,瘦小的身子微弱起伏着。父亲温柔抚摸着它脏兮兮的皮毛,一时竟不再重复那两个字。也许他是知道的,即便是这样状态下的玛莎,也会陪着他说话。 “好像精神了一些,好几天没听它叫了。” “你不认为这是告别吗?”莫离不想给十久任何安慰,话落便走开了。 十久本无意睡眠,却实在因这些天的疲累而睡过去。可没过多久,他又惊叫着醒来。莫离就睡在一旁:“发噩梦吗?” “是” “从来就没有做过美梦吧。梦见什么了?” “天很黑,雨很大,我迷路了,有东西在追着我,我感到害怕,想要喊人来帮帮我,可是费尽力气喊出来却是嘶哑的猫叫声”十久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掀开被子便跑出房间,“玛莎!” 玛莎昏睡着,十久不知道它是否死了,于是只轻轻一碰,它便无力地侧倒向一边。很久,玛莎才将眼开了一条缝,湿漉地看着十久,口中发出呜呜哀鸣。 “你还睡吗?” “我睡在这里陪它吧。” “哦。”莫离将一只透明的玻璃盏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点燃了一支艾蒿,又在上面撒了一些细碎的植物碎末。 “你烧的是什么?” “艾蒿,猫薄荷。” “干什么用的?” “最后一晚了。还有什么话,就在梦里和它说吧。” 那场梦并不坏,十久醒来却感到眼睛酸胀,氤氤氲氲还有些湿润,脸上的泪痕发涩。玛莎还依偎在怀里,和平日里窝在他身上睡着时的样子差不多,只是小爪子捂热了又冰凉。原来尸体真的是僵硬的,僵硬却也软瘫,能够被随意摆布。十久一时间觉得恐怖,他不愿意在心里这样称玛莎,称它为尸体,可确是如此。 “在梦里道过别了吧。”莫离不知何时站在了十久身后。 “嗯。” “它还没走远呢,你试试看,能感受到它的。” 在和莫离一起被迫经历过那些离奇诡谲的事情后,这是十久第一次主动去感受灵体。 翌日落雨,莫离和十久一同来到诊所。十久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把玛莎的死因很大一部分归咎于这里,也许是消毒不过关,也许是用药剂量不对,也许是患了急性传染病的猫狗都被关在同一间隔离室里,总之,十久恨这家诊所。 前台的女人依旧臭着脸,依依不舍地将押金退还给了十久,并再一次确认:“要不要单独火化,加四百块就可以,六百块还可以把骨灰做成项链哦” 莫离双手抱臂观察着整间诊所,不吭声便自顾走上二楼。 消毒池中泡着一只肥硕的蛙,半眯着眼正在休憩,旁边燃着一簇草药。洋槐,荷兰薄荷,当归。莫离辨识着。 “有什么事吗?”江南由注射室走出,正脱自己的橡胶手套。 “你懂草药。” “医生懂点草药很正常吧。” “医生也都懂锁魂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别致的灵宠” 两人对峙着。 前台的女人仍不依不饶地向十久介绍着各种各样的殡葬套餐。与此同时,良月背着一只硕大的双肩包推门而入,她总给人一种着急忙慌的感觉。十久摇摇头,觉得现在的小朋友都太过浮躁。 “喜宝!”良月边叫着,上楼时见江南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手揽过莫离,豪放笑得正欢,“你们继续,就当看不见我,我来带喜宝走。” “可疗程还没有结束呢。” “它看起来挺好的,我们有急事!”话落良月便接到电话,“还没有消息吗!知道了,我会找到她的!监控录像调出来了吗?好,好,我知道了!” 良月将双肩包打开,里面装着亚克力箱子。她边将喜宝抱起沥干,边自顾自言语道:“可恶,到底会在哪里” 喜宝“咕叽”一声,便在箱子里原地打起转来,随即朝向南方趴定,抽噎几下吐出了一粒剔透的红色珠子来。良月奇怪了一下,来不及多看,背起喜宝就走。莫离神情严肃,拾起了滚落进消毒池里的珠子,紧紧攥在手中:“寻回她要找的人在南方。” “这是什么?” “是它的血” “你们聊完了吗,我这边处理好了。”十久站在楼梯口。 “走吧,我们去找人。”莫离道。不忘和江南交代,“晚些我再联系你。” “怎么你们看起来成了好朋友的样子,你居然喜欢那种类型,毫无阳刚之气,还不如我。” “药剂师找到了。如果你不太喜欢江南那我也没办法。自己做点心理建设吧。” 贺兰湖上缭绕一层薄雾。雨落在湖面,直直坠入湖底,不见涟漪。市郊人烟稀少,良月撑一柄黑伞,站在雨幕之中。 坐地铁时,十久便感到头脑昏沉,后脑勺上的那枚印记又开始生疼,耳中不时有气泡声。他没想把这样的症状告诉莫离,莫离一定会说他脑子进水。 “我们要去哪里?” “贺兰湖。” “去那里做什么,还选在雨天。” “雨天怎么了。” “每个城市都有各种各样的怪谭。不是总传言贺兰湖不那么干净吗?” “我没有听过。” “传言贺兰湖每年都要溺死七个少女,而且都是在雨天。湖面上会传来哭声,人听了后也跟着落泪,不自觉往湖中心走,不带任何挣扎地沉入湖底。你猜想啊,湖底已经沉睡着多少个少女了呢”十久刻意摆出一副阴沉诡异的表情。 “传言也可以批发吗,好像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一片吃人的湖。你信吗,白痴。” “所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去贺兰湖做什么。” “找那个小姑娘。” “良月吗,那么聒噪的小孩。” “她是能保护你的人。”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什么时候见我开过玩笑” 地铁进站,十久紧跟上莫离。雨势渐大,两人在一把伞下。 良月在大雨中呼喊着另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名字的主人在两个星期前离奇失踪了,所有能够通讯的设备统统被她遗留在学生公寓内,甚至没有带上一分钱。调取出的监控录像指示出了一条相对可能的路线。但良月很肯定,她失踪的同伴就在这里。 贺兰湖上的雾越来越浓,几乎就要看不清湖水和湖畔的交界。良月似乎听到了什么,可雨水落在伞上发出啪嗒声响,她便索性将伞扔到一旁,凭大雨淋湿。是哭声。湖畔边的灌木从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良月狐疑地眯起眼,向湖中心靠近,雨水凝在她的睫毛上。 “小月小月我好冷啊湖底好冷”是另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出来!装神弄鬼!”良月紧紧蹙起眉头,逼近湖边。见湖中心浮出那姑娘的脸,面色惨白,长发 漂浮,衣服上生满藻类。姑娘慢慢站起在湖面上,一步步向良月走去,伸出双臂,像是在索要拥抱:“好冷我好冷” “混账,你是个什么鬼东西!”良月攥拳挥去,落空。失去平衡,一下落入湖水中。 “喂!”十久从树后窜出,莫离没来得及拉住他。 良月被那姑娘在水中死死抱住,呛进好几口水。慌乱之中却还把双肩包甩到岸上,喜宝从破裂的亚克力箱子中被甩出。她极努力地游向岸边,颤抖着将手指深深陷入泥土里。十久忙上前拉住良月,却在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缩回了手——他有一种被灼伤的错觉,掌间有些疼痛。良月的身体热得发烫,以至身遭的水温也不断升高,冒起细碎的气泡。她表现出了一种失常的愤怒,气泡沸腾着被震碎,水花激起。 “果然啊”莫离仍隐在树后,她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在判断着什么。正思虑,只听一声大喊,“危险!” 湖中心惊现出一形貌诡异的巨兽,龙头人身,四爪尖利,双臂生有羽翼。见巨兽挥动起羽翼,由口中喷薄出水雾,空气更加氤氲湿润,雨落得急促,白茫茫让人失了视野。一爪扫过,阴风骤起,十久迷了眼也跌落进湖中。 阿福从灌木从中钻出,头上还戴着一片荷叶:“糟糕啦,这小子不会水!” 莫离已将仪式剑紧紧握在手中,她在犹豫,面前的,究竟是实景,还是由心光层投射下的虚幻。但最糟糕无疑是,巨兽将所有人的意识都拖入了心光层。 巨兽一手抓着那姑娘,一手抓着十久,狞笑起来。姑娘已无血色,失去了全部意识。十久则在巨兽的爪间挣扎,状如溺水一般憋得满脸通红,闭口屏息,不得呼吸,疯狂用双手卡着自己的咽喉。 “你要哪一个?”巨兽对着才爬上岸的良月道。 “把他们都放下!”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这样张狂,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丑八怪,敢在这里撒野!” “我是司掌雨的天神,我是神!” “龌龊!什么样的神,要躲在这里吃人!快放人!” “放肆!” 骤然风起,电闪雷鸣,“我乃光山雨师计蒙!” 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鼻腔之中游离出三缕青烟,青烟点破湖面,直游进湖底。倏而,湖面浮上三具白森森的骷髅,青烟钻入头骨。只听三具骷髅发出凄厉的惨叫。惨叫过后,并无事发生,骷髅又蔫蔫沉入水中。风平浪静 “垃圾!”良月双手叉腰。 “噗!”阿福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突然,其中一具骷髅破开水面,从天降至他的面前。阿福的笑容瞬间凝固,嘴角有些抽搐。尚来不及从腰间抽出柳鞭,那骷髅便手持骨制刺刀向阿福捅去。慌忙间,他只得紧紧闭眼,以双肘抵挡。骷髅再次发出惨叫。阿福未感疼痛,睁眼只见面前一道金色的屏障将骷髅弹开,触碰到屏障的刺刀化作骨灰粉屑。 “怎么回事”阿福觉得头顶有些凉,伸手一摸,湿漉漉,滑溜溜,他的表情有些难看,“啊呀,恶心恶心”他胡乱拨弄着,把喜宝从头上甩了下来。 另外两具骷髅早已上岸,一左一右夹逼着良月。阿福从腰间抽出柳鞭。一鞭挥过,一骷髅被打折一条腿,一下跪倒在泥泞中,继而咆哮着向他爬去。 雨势不减,雨水模糊了视线,良月索性将眼闭上,一团烈火在胸腔之中烧起。骷髅扑咬而来,却一瞬挫骨扬灰。良月的身遭亦开出了金色屏障,睁眼,眼中有火光乍现,几无道行的鬼魅魍魉根本无法近身。 在场的众人讶然。偏偏那巨兽笑起来:“就这点本事吗?”一声怒吼,良月的屏障碎裂,溅射出的金色碎片玻璃般剔透,却有如刀刃锋利。碎片扎进了巨兽的皮肉,雨中弥漫开一丝丝血腥味。十久被碎片划伤了胳膊,血正滴落,交融着雨水,渗进了巨兽的伤口中。 巨兽眼中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居居然你?” “谁?”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发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 最后的晚餐 这唤作计蒙的巨兽走上岸,轰然跪地,放下了那姑娘和十久,竟有些潸然:“自将军走后,我领命候于此地已有春秋百余载,苦等无果。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了,我要永生永世困在这里了。将军即是回不来,我也会代他报仇。我摄人精魄,吞噬魂灵,若是成魔,便可挣脱枷锁,杀尽敌人。你为什么来”计蒙身周黑气骤升,乌云由天边席卷。众人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十久尤其,内脏几乎要受压迸裂。它蠢蠢欲动,意欲决一死战。柳鞭亦或是仪式剑并不能匹敌。 湖水在巨兽计蒙两侧分开,湖底惊现一片尸骸。悚然之际,计蒙嘶吼,湖水幻化做龙形,将众人钳咬在口中。雨落如同针尖狠狠扎进皮肉。空中卷起漩涡,几人被封于水中,意识渐渐消散。霎时间,天边闪过两道白光,发出极度刺眼的光热,眼前一片煞白。 计蒙发出痛苦的嚎叫。电光火石间,十久看到它的身上插着两柄约摸丈高的利剑。一瞬,白光骤缩成一颗星点大小,计蒙咆哮着被封入湖底。众人狠狠被摔在湖面上,湖面如同冬日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那般,坚硬不可破,连带着计蒙所制造出的幻域,一同被封存。 “嗳哟我这把老骨头哟,又不行了”阿福撑起腰,神情痛苦。喜宝掉落在头上。 “怎么回事?” “我看到两把剑。” 莫离和十久两人神情严肃,全然不顾一旁的阿福正嚎啕着想要把头上的喜宝弄下来。 “什么样子的?” “没看清,太亮了。隐约有纹样,像是雌雄剑。” 不知从何掉落下两只小指长的青铜剑,啪嗒一声,齐落在了两人面前,其中一只散发着蓝盈盈的微光。十久将它们从湖面上拿捏起来:“这是,钥匙吗” “先收好吧。” 十久把两只青铜小剑揣进了兜里。 良月蹲在那一丛灌木前,泥泞间躺着那个小姑娘。十久想要上前,却被莫离拦下。 “那小姑娘不是人。” “良月?” “死去的那一个。” 死去的那个小姑娘约十六七上下,脸庞看起来要比良月还要稚嫩些。长长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只可爱的团子,此时已经散落,被打湿揉进了泥土之中。她尚未能瞑目,微微泛蓝的瞳色据大人们说是聪明小孩的象征,稍宽的眼距让她看起来十分纯良,事实亦是如此。 “她只是在找家,找家人” “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找家人?”莫离不答十久,默默走到了良月身后。 “节哀。” “没事,总算是找到她了。” “刚刚发生的那些事,你可能” “太酷了!”良月的情绪切换速度吓了莫离一跳。 “你说什么。” “我说,太酷了,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是什么神秘组织吗,我可以加入吗!” 莫离万万没有想到,在她还纠结于如何婉转开口,向良月解释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时,这个看起来甚至未成年的小姑娘竟然作出了这般反应。 “可你还在学校对吧。” “读书多没有意思,早就不想读啦!” “你个小丫头!你这样爸爸妈妈都不管的吗!”十久插话,用食指戳了戳良月的脑门。良月踉跄一下才站稳。 “呃——”十久正笑着,忽然闷声,胸前吃了良月一记拳头。碍于颜面只能强作淡定,默默走到一旁才蹲下捂住心口。 “我爸爸妈妈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外婆把我带大的!” “你这样外婆会担心的。” “不会,外婆很疼我的,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回家和她说一声就可以了。一起去吧。”良月唤了一声,喜宝便跳到了她的肩上。 “你带着这么个玩意儿没办法过地铁安检的我跟你说。” “放到衣服里就好啦,你家住海边的吗,管这么多!”良月嘟起嘴,又举起拳头吓唬十久,“啰嗦死了!” 十久躲闪了一下:“小孩子不可以打大人,你知道你打人很痛的吗,小心找不到男朋友!” “你找死!” 十久话落撒腿就跑,良月死死追在后面破口大骂。 莫离不自知地笑了一下。 几人乘地铁来到了良月所居住的地方,路程稍嫌长,在贺兰湖被浸透的衣服已经半干。 “我回来喽!”良月打开门,走过小院,不见外婆的身影。玉米面磨了一半。 “这里不太对劲。”阿福拉了拉十久的衣角,压低声音道。 “怎么了?” 阿福正要继续说下去,厨房内传来良月的惊叫。众人循声赶至,只见满地狼藉,斑斑血迹还未干透。良月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下钻进莫离的怀里哭起来。 砖砌的灶台一角又见一簇幼体。 气氛凝重。 “怎么办外婆是死了吗” “外婆一定还活着。只是被带走了。” “被谁?” “还不知道。但我们会找到的。”莫离轻轻拍着良月的后背,“今晚先住到我家里吧。” “啊?”十久的反映最大。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那么就都去家里吃顿饭吧。你也来。”莫离看着阿福。阿福流露出了一丝惊喜。 一路上,良月十分低落,任凭十久怎么哄,怎么刻意犯浑也再提不起精神。 回到家中时,暮色尚未歇尽。十久的父亲仍坐在窗边,身侧再无那个毛绒绒的小身影。 “爸,我们回来了。” 父亲回过头,见家中来了许多人,一时间有些怕生,便躲到了窗帘之后:“烟火,烟火,烟火,烟火” “没事的,都是朋友们。”十久安抚着父亲,将他搀扶至沙发。奇怪的是,良月总用一种警惕又揉杂着怨恨的眼神看着十久的父亲,充满敌意。 “你该做饭了。” “谁?”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做饭。” “凭什么啊,我也很累了啊。” “”莫离冷冷看着十久。 “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这样。”十久乖乖系上围裙,走到厨房。莫离坐在一旁的吧台前,倒了一杯水。 “我们明天出发去威海。” “什么!”十久险些切到自己的手。 最近发生的事情超出了莫离所能够招架的范围。她开始隐隐觉得不安,像是有什么极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这种感觉在她过去的生命和意识中都不曾有过。她要去北方找一个人,事不宜迟。 “那你去就好了啊,我看家。” “不行,你一定要去。” “那我爸怎么办啊!” “带上。” “你有没有人性啊,让一个老人家这样奔波。” “他说不定能治好你爸爸。” “” “还得带上两个朋友呢。” 十久怔了一下, “朋友”这两个字从莫离的口中说出来显得十分荒诞。她并不像是能有朋友的人。在他的认知里,莫离从来不算是朋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绑架者,把他从原本只想要混吃等死的生活中给抽离了出来。可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美好,十久觉得自己正处在一种有一顿没一顿,无时无刻都在找死的状态之中,还不如从前。 覃盛要比江南早到些,一身西装笔挺,带了一瓶红酒。见到莫离,便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他送给莫离的那条连衣裙意料之中的合身,他对任何女人的身体都要了如指掌。在这方面,江南则显得笨拙得多。 留给江南的位置正好在覃盛对面。暖黄的灯光漾在红酒杯中,将江南的脸色映得十分好看。覃盛目不转睛,轻呷着红酒。 “为什么你那位虚伪的朋友一直看着江南啊。”十久用气声咬着莫离的耳朵,他一直在观察,认为覃盛是这张饭桌上唯一一个能和自己匹敌的男人。 “专心吃饭。” 莫离没有兴趣和十久一起做种种无意义的猜想。眼下她有更加重要的话要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去北方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选择。她本可以不去。 即便是莫离在说着认真严肃的话题时,覃盛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江南的身上。留意到江南并未怎么动筷,想罢是十久做的饭菜不合口味,他便起身,绕到江南身后,暧昧耳语着要亲自下厨。 “你居然输给一个男人”十久憋笑,在莫离耳边低声道。 厨房中一阵聒噪,杯盘交叠碰撞在一起。很久,覃盛才端上一道卖相一般的菜来。 江南夹了一筷子后,众人才陆陆续续尝起来。 “就这个菜的味道来看,这位朋友对江南恨之入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站他。” “我觉得这道菜可以作用于驱逐仪式,完全可以替代任何草药。没有灵体能抵御得了。” 十久和莫离交头接耳,面色凝重。不曾敢想象会有一人竟能将日常的食材组合出这般让人闻之生畏,食之失魂的菜样来。碍于江南尚未予以评价,二人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只能微笑着放下筷子,点头示意。 从一开始便有些怔怔的良月嚼着嚼着便大哭起来,不知是想起了于家中离奇失踪的外婆,还是让覃盛的这一道菜给逼得喉头发紧,竟径直跑进洗手间。阿福紧跟上她:“我去看看小月。”别过头的一瞬将脸皱缩成一团。早知人间竟有如此难以下咽的东西,当日就不应该下凡来。 “怎么会呢。”覃盛感到些许尴尬,不信邪地尝了尝自己做的菜,险些呕吐,“失态失态” 只有江南并不停筷,一口一口将那道菜吃尽,罢了还称赞了覃盛一番。覃盛心潮涌动。是出于何等浓烈的爱意,才能让江南为自己失了味觉,失了判断,失了心神。 “江南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没有,她是味痴。”莫离不相信所谓爱,为爱所蒙蔽则更是无稽。江南的表现显然是病理性的,爱不是。 “味痴?” “味觉极端不灵敏,所有的食物在口中都只有一种味道。那种味道越强烈,就越觉得美味。覃盛的那道菜,味道恶心到极点,对江南来说,该不失为是极品美味了。” “”十久有些同情江南,和莫离不一样,他认为由爱所发出的行为一样是病理性的表征。不论是哪一种,江南都是个病人,与疾病相关的所有症状都将持续一辈子之久。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尝到覃盛这道来自地狱的菜样和一辈子过着舌尖无味的生活,哪一种比较痛苦。 饭后闲话间,莫离调了几杯酒。家中是有足量的新鲜薄荷的,但她调的是长岛冰茶。她想起的不是薄荷,是阿泽。 江南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才知道自己不胜酒力的,从未有人在过去提到这种酸甜之中微微带着苦涩的柠檬水会带来如此惊人的后劲,两杯之后,江南便倒下不醒人事。对此十久是不太愉悦的,未曾想过留宿莫离家竟是这样一件轻易的事情,仅仅需要两杯长岛冰茶,而自己似乎是用生命才换来这样的机会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只觉得有话堵在心里,却又不能说出来。想到自己颈前的坠子,十久开始觉得自己之于莫离,和玛莎并无区别。 良月取代了十久的位置,睡在了莫离的枕边。 十久沦落,只得在客厅和江南各睡一张沙发。他感到些许平衡,他的那张沙发要比江南的大。 不开心的人总喜欢在尚无困意时早早躺下,并尝试各种方法让自己快速睡着,不好的情绪会随着一夜长长的休眠而消散,十久的怨仇从来不会过夜。而违背生物钟,太早地强迫自己进入睡眠会带来眼皮的快速跳动和轻微的心悸。浅睡中的十久感到脸上酥痒,便迷迷糊糊睁开眼。 “啊——” 一声惨叫划破漆黑的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 赊魂人 十久不敢说话,并后悔着刚才叫出了那样大的声响来。梦游的人一旦被吓到,是要猝死在睡梦中的,他一直记着这条规则,但在过去的二十九年中却从未运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梦游的人,险些被吓到心肌梗塞。他感激这个名词,它给所有被吓死的人留下了最后的尊严,在尸检报告上的尊严。 江南的一呼一吸都带着长岛冰茶的味道。十久想要屏息,可酥痒的感觉让他止不住地轻声哼气。在脸颊上游走的手指是温和柔软的,十久为自己这么想而感到心头发紧,他不能够接受一个男人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唤醒江南成了问题,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确可以用迫在眉睫形容,鼻尖和鼻尖触碰在一起,十久大气未敢呼出。 指尖游走的尺度越来越大,江南索性摸索着挤上了十久的那张沙发。十久几乎要被挤进沙发缝里,他受到了压迫,却不能反抗,四肢被束缚不能动弹。想到江南正从身后紧紧抱着自己,除却关键部位,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钢板,任何一寸肌肉的放松都会使得他和江南的接触面积更大一些。 江南的呼吸就在耳后,温热的气息让十久心尖上长毛。他鼓足勇气,抽出了双手想要把面前的这一摊肉推下沙发。然而就在他的手掌触碰到江南的胸口时,一种绵软饱满的质感从手心传递上大脑,继而带着一股沸腾的血液往下游走,差点要唤醒什么。 江南是女人。 十久倒吸一口凉气,忙起身翻下了沙发,把刚才被江南蹬下沙发的毯子给捞上来,替她盖了盖好。罢了才惊魂未定地蜷缩到另一张稍小的沙发上。十久再无睡意,直勾勾盯着江南,害怕她在后半夜又乱来些什么。 从天蒙蒙亮的那刻起,这间屋子里的人便陆陆续续醒来。只见十久面如菜色,在沙发上蹲守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敢上前,他的模样像是被榨干了元气死了一般。又看看一旁酒气尚未褪尽的江南,面色红润,从头到脚的每一颗细胞都浑圆饱满。她很久没有这样安稳睡过了,平日的夜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急诊病号。事实上,过了十点,她是会去住院部巡视探看的。 江南口中喃喃着什么,迷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眼,宿醉使得她没有办法一下子明晰起视野。视线慢慢清晰时,见眼前呆呆愣愣站着所有人,江南有些莫名。 约定好的时间是正午。 临近出发,阿福偷偷将十久叫到了洗手间。 “我不是和你说过,要和她保持距离的吗,你这样下去还怎么抽身。” “治好了我爸,我就和她断掉所有联系。”十久是这般打算的。去过了北方,父亲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再过回混吃等死的日子并不迟。 莫离仍是在行李中备上了各式各样的奇怪草药,十久对这些东西很是戒备。蛮蛮草的味道仿佛又涌上鼻腔,带来一阵不舒坦。然而让他更加不舒坦的是,莫离从他的行李箱中征收了一套衣服给了阿福。正经出趟远门,总是得打扮得稍规矩些,一幅乞丐装扮会平添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十久觉得换上了干净衣束的阿福登时失了仙气,没有了那种随时会掏出《如来神掌》的世外高人的感觉,然而这个理由并不能支撑他讨要回自己的衣服。 江南和覃盛已经在高铁站侯着了。 良月果真将喜宝藏在衣服里过了安检。做出这样让人犯恶心的事情来,即使长得再可爱也是不能够被容忍的。想起曾经被喜宝所支配过的恐惧,阿福摇摇头,为良月感到惋惜。 一行人最后是靠驴车才得以辗转找到莫离要见的那个人的。纵使知道此行千万般艰苦,但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座位于荒山野岭的四合小院里,竟然连一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广阔天地,漫山遍野都可以播撒农家肥,挖个坑,埋点土,或是拿树叶枯草掩埋上便是了。因此十久在山野间行走时格外小心,他宁可踩到因年久而不能起爆的失效地雷而惊魂好一阵子,也不愿意灰溜溜地洗鞋底。 小院的主人是一个干枯的老瞎子。百程先生,莫离是这样称呼他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十久很同情这个老瞎子,只一人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什么时候死了也无人知晓。换作是他,肯定会把自己的死期算得清清楚楚,好在那一天找个有人的地方就地躺下,安静等死。其余的事,一概再不过问,更不用说帮别人算命,泄露的天机多了,五弊三缺是免不了的,瞎了还算事小。十久想了很多很多,然而这老瞎子却并不是替人算命的,他是这一片出了名的,也是唯一的赊魂人。 “老爷子,怎么你家这么多坛子,里面装的是什么?”良月走到一面墙高的柜子前。柜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有的用封条封上了口,有的没有。封了口的那些,还被贴上了黄色纸条。她认得上面鲜红鲜红的鬼画符,上一代的香港僵尸系列电影告诉她,坛子里必然镇压着些什么。 “是人。”老瞎子嘬了一口旱烟,慢悠悠吐出烟圈,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十久先是一愣,紧跟着笑笑,那坛子里装着的,总不该是真的人,人哪儿能装进这样小的容器里。见十久有些疑虑的神情,老瞎子补充道:“里面装着的,不是完整的人。” 除却莫离,在场的人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十久尤其。他想起了毒后吕雉,将戚夫人药得聋哑后又剜了她的双目,砍去四肢,制成了人彘,塞进形如这般的坛子里,他早已在脑海中演完了整出大戏,连坛中受害人的名字都已经想好。 覃盛在炕上坐立不安,略微有些惊惶间,却顾得及去握住江南的手。然而江南是不领情的。 “我这大半生买卖的魂,都装在这里了。” 江南始终无法向纯粹的超自然主义迈出那一步。在她看来,灵魂是肉体的一部分,是无法分割的,若身灭,魂俱散。所谓的灵魂不能超脱于肉体单独存在。她不懂什么锁魂,也不识得什么灵宠,她只是尽力让每一条把握在她手中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稍稍调整了呼吸后,她开始重新打量这些坛子,目光如鹰。 忽然,一只较大的坛子抖动了一下,开口处随即迸裂出一道缝,洋洒落下些尘土来。见此景,众人心下一惊。 “它只是才住进这坛子里没多久,不太习惯罢了。”老瞎子的语气十分平淡,嘴角却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实际上,坛子是空的,它只是在提醒着老瞎子,时限到了,该把赊出去的魂给讨要回来了。事情要追溯五十八年前,那个夏末的雨夜。 “百程先生!” 伴随着一阵惊雷,一个被雨水打得湿透的女人轰然跪倒在门前,双膝将泥泞溅起染了一身。女人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身后大雨倾盆,眼前也挂起小小的雨幕。她将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老瞎子的皮肉里不肯松开,苦苦哀求着。自从三天前,八岁的儿子不慎跌进河里失了魂后,她就再没有吃下过一粒米,加之一路奔波淋了大雨,已经虚弱到极点。老瞎子怕一个寡妇昏倒在自己家里说不清,只得答应帮帮她。 女人已经找过不少人替儿子叫魂,但始终未果。儿子仍是僵硬地躺在炕上,面色惨白,双眼呆滞,身上的皮肉随着那几缕残留的气息很快消散着,几乎只剩骨架。人要失了魂,便是这样的。老瞎子知道这魂是找不回来了,也并未安慰那女人,只是幽幽道:“我可以赊一缕魂给他。等到一头牛能卖到三万块的时候,我再来讨这笔帐。”女人只觉得一头牛值三万块实在是天方夜谭,她一辈子也未必能挣够这些钱,但眼下救儿子要紧。 不出几刻钟,就见那老瞎子抱了一只坛子来,一把便撕下了坛口的封条,紧跟着又将那黄色纸条焚尽在一碗清水中,让女人给她的儿子灌下。没有任何诡异的咒语或是仪式,整个过程如同平日里的随手买卖一样简单。随即,儿子的皮肉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不再断续,双眼澄澈起来后便开口喊了一声:“娘。”女人见此,连连磕头。那以后,村子里就传开了,村尾的荒山上,有一位赊魂人,能起死回生,救人性命。老瞎子的买卖越做越大,家里摆着的坛子也越来越多。没有人知道,老瞎子赊给他们的魂是从哪儿来的。 “到时候了。”老瞎子站起来,右脚有些跛,不理睬还坐在炕上的众人,便抱着那只开裂的坛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中四壁徒然,并没有什么值得觊觎。 老瞎子记得那寡妇的家,她家的后院栅栏和隔壁大铁牛家的连通,两家的鸡就在同一小块地上划拉着爪子,吃着同一把米。那大铁牛看着身强体健,可村里不知从哪儿传起,说他不是真男人,因而好大年岁也没能够婚娶。但个中玄妙,大抵只有那寡妇才知道,若真像是流言所传,那么她是肯定不舍得将自家的米分给他家的鸡吃的。如今,两家的后院还连在一块儿。 老瞎子腾出一只手来叩响了寡妇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粗胳膊粗腿,像极了当年的大铁牛。 “哥,外面是谁啊。”屋里还有声音传来。 这两兄弟是双胞胎,就这般看来,村里传的净是谣言,大铁牛家的香火延续到了现在。他和那寡妇的黑白照片就摆在里屋的小框里,不论如何,他们的孩子是认同他们的。至于村里人怎么看,无关紧要。 当年赊了一缕魂的寡妇眼下已经不在了,那落水失了魂的小儿也不知所踪。老瞎子一笑,只问这两兄弟道:“你们伯父上哪儿去了。” “死了。” “死了?”当年的小儿若是真死了,那老瞎子定是知道的。想罢是那小儿不受这两兄弟待见,年老迟暮不知被赶到何处去了。老瞎子没有找人的心思,讨账这事一刻都不能拖延。既是找不到彼时事主,他便只好向这两兄弟开口讨要。 “去你 妈 的,滚!”做哥哥的一把将老瞎子推倒在地,他也算见过各式各样来乞讨要饭的,却愣是没有看过眼前这般狮子大开口的。 老瞎子费了好大功夫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咯咯笑道:“借了东西不肯还,这样违背天理伦常,不怕遭报应吗。” “我们家欠你什么东西!” “一缕魂,一条命。” “说的什么狗屁,怕你是着急着入土吧!”兄弟其一朝地上啐了一口,撩起袖子便想要给老瞎子一顿收拾。另一人忙上前劝说,这老疯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将他打死在家门口实在晦气,让村里人见了,又该起风言风语。给口饭吃,打发去了便是。 见兄弟二人并无要还钱的意思,老瞎子也不再多费口舌,将坛子放在门口便转身离开。那性子稍急些的边骂着,边一脚踢翻了坛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 白狐拜月 老瞎子空手而归,那一缕魂不知飘摇在何处。 有借有还,本就是天理伦常,像他这样的老江湖,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去顺应简单如此的道理。所以当十久问道,坛子上哪儿去了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只是淡淡回答:“明天再去拿。” 众人未觉察什么,只是莫离微微锁起眉头。她知道,老瞎子没能把坛子带回来一事,非同小可。她是不认同他的处事方法的,从来江湖英雄,一人欠债一人还,不会发生莫名的纠葛与屠戮。离奇的死亡和失踪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老瞎子虽非善类,但他知道莫离所需要的毫厘线索,这在事情一筹莫展时便显得至关重要。 “外婆。我想知道外婆在哪儿。”良月紧紧抱着怀中的喜宝,眼里有泪光。她无法估量此行会发生什么,又会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能找到外婆,就算过回原本极其平淡的生活也没有关系。 极其平淡,却又难以追回。良月是这样认为的。 外婆曾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保有着上一代的勤劳与质朴。她是傍着山丘生长的,从小就知道什么时辰的露水最合适采撷,什么模样的植株最好给人治病。她会讲很多很多不知源起的奇异故事,良月非要追溯起,她便说故事都是从她的外婆那儿听来的。 良月是在外婆那偌大的背篓里长大的,不同品类的植株在她的小脚丫间沁出绿色的汁液,那天然的草木味道使得她从未能忘记那段有着悠扬笛声的日子。有时候,背篓里会盛满白色茉莉,将她染得一身好闻花香。将茉莉用针线串作一串,是良月很早便学会的小手艺。将茉莉卖出所赚得的毛票,外婆都准许她拿了去换糖吃。良月不喜欢上学,也读不进书,聪明从不是这样习来的。她更喜欢在山野间,外婆故事里的那些奇异精怪,都是出没在山野里的,她也是。 “她吹的什么调子,你还记得吗?”老瞎子这样问良月。回忆起,外婆确实总吹着同一支曲子。良月轻哼起那旋律,老瞎子便侧着耳听,口中念念有词。那是盟誓的曲子,青笛即是信物。 “和什么人盟的誓,盟的什么誓。” “不是和人盟誓,是和妖怪。”老瞎子轻描淡写,也不做过多解释。 人死,妖灵便去,誓约解除,信物便即刻消散不复。十久想起那一日在他掌心间一瞬化作粉尘的戒指,与那烈火之中的灾兽狏即,脊背不禁开始发凉。照这般道理,只要青笛尚在,良月的外婆便是活着的,可眼下人与物一同消失不见,一切仍是没有头绪。 那么阿泽又是哪般。若是他的身体里也有妖灵依附,薄荷不会看不到。莫离仍是坚信两件事是有联系的。 “我是做魂灵生意的,找活人这事,我不擅长。”老瞎子笑眯眯的,“你怎么不问它。”良月云里雾里,全然不记得那日喜宝从口中吐出一颗红珠子的事情。 “沥血寻回。”阿福悄悄在十久耳边说道,“小丫头片子怕是还不知道。”想起灵宠一说,十久仍是如鲠在喉。 山野里没有热岛效应。到了夜里,凉风习习,直从低洼处吹进村子中。窗扉被掀动,有诡秘的气息在黑暗中蔓延,流淌过已死之人发灰的面色。白天还张扬跋扈的两兄弟,眼下已在一片死寂中变得冰冷僵硬。发乌的脉络如同藤蔓爬满了整张脸。两个人最后的姿态是一样的,大开着嘴没能合上,向里探看,黑洞洞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门外的坛子微微晃了晃。 有铃铛声。 十久没能睡下,卧在硬梆梆的炕头上比睡沙发还要苦涩,身体全然不知该怎么摆放才能不被硌得生疼。无奈之下,只能下床信步在小院中。微风吹来,他并没有感受到诗词中的那股轻灵恬适,鼻子里充斥着的全是野生动物的粪便味道,还有树叶腐烂在土地里的颓败气息。 从小院的残缺墙垣内往出探看,一簇毛绒绒的东西踩着小碎步站定在月光之下。皮毛白皑如同不化的飘雪,在通体间落定成一场银色的肃杀冬天。 破碎的砖块后,十久向前踱了踱。一阵绵软的感觉自下传导而上,在头顶如一只泔水桶般炸开。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像是所有腐坏发馊的剩菜剩饭夹杂着涎液和苍蝇腿毛,全都从天灵盖上浇下来的感觉。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未曾交过好运,也不知道除了狗以外,其他动物的粪便是否也有着类似的讨巧说法。但那些都是形而上的东西,无色无味,捉摸不清。他在意的是脚下,这原本卵石大小的一块,竟已蔓延成一片腐臭的滩涂,份量远远要比看起来的重大。十久不愿意洗鞋底,从来时他便是这样笃定的。干枯的树叶相互摩挲的窸窣声响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格外引人侧耳。 那对白色的大耳朵微微动了动,毛绒绒的面庞转过来,眼里落满了漫天的星星,晶亮闪烁着光。两只柔软的爪子在胸前虔诚合十。十久只听说过成了精的黄鼠狼会向月亮朝拜,祈求月亮赐予精华与灵气。但眼前的,却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正眨巴眼睛。 十久吃了一吓,向后疾退几步,又踏进了方才那片滩涂之中。小狐狸见此也是一惊,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一溜烟躲进了灌木叶里,警惕看着十久。后脑勺上的印记传来焦灼的疼痛,他还是没能明白,究竟是什么在催发着这火烧般感受。风吹过,竟也有燎原的错觉,在这寸草不生处,星火实则无处蔓延,只能在原地跳跃。此刻的十久只想要躺回枕头上,将这一小簇邪火掐熄捻灭。 昏黄的烛火摇曳。 十久从趴在窗沿,悄悄向外看。一个熟悉的小身影越过低矮的墙垣,摸索着来到小院之中,鬼鬼祟祟走进了老瞎子的房里。继而有娇倩的身影飘忽在窗户纸上,拥抱或是亲吻,抚摸和温柔的交互。十久没有再看下去,那也许是奇怪的草木投射下的影子,他想要停止那些会让他感受到不适的联想。可又几乎一整夜,他都在想着,老瞎子的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众人醒来时,老瞎子已经抱着那口开裂了的坛子回到了小院中。坛子上多了一张黄色的符纸。若是寡妇和大铁牛尚在,又或是他们的儿女当日也在家中,恐怕这符纸上是容纳不下那样多的名字。老瞎子甚感可惜,他的坛子很多,符纸也很多。这笔生意做得不太愉快,也未赚到多少。将兄弟两人摆回架子上,老瞎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先生,老先生!” 这场景似曾相识。又一妇人跌撞地跪倒在老瞎子的门前。阿福忙上前搀扶,未料想那妇人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再不松开,直道:“救救孩子。”阿福手足无措,只不停解释,认错了人。实际上,他也是有办法将濒死之人救回来的。但阿福只会为十久这么做。 老瞎子抱着坛子便去了,并不认为身后跟着十久一行会有所妨碍。据那妇人所说,孩子在山上踩了捕兽夹,救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血液凝固成黑色不再流动,碧绿的苔藓类隐花植物斑驳点缀在惨白的皮肉和毛发间。藤草丛生,在周身缠绕蔓延着,如同茧子般将孩子束缚。几个大人拿着柴刀费力才将他从中破出。破出时已是淤痕遍布,气息断绝。 “怎么会踩到捕兽夹。”十久有一丝疑惑。深山老林,什么样的母亲会任凭自己的孩子一人走进那样的危险地带,直到他的血肉被山林间的野蛮植被所侵袭,身上的养分要被汲取几乎殆尽后,才将他找到。 妇人只是不住抹着眼泪,她再禁不起任何责备了。最深切的责备来源于她自己。她不知道那个地方怎么会有捕兽夹,那片山林本是没有野兽出没的。若不是用来猎野兽的,那便是用来猎魂的,老瞎子盘算着,有人一直在抢他的生意。 坐在孩子的床头,老瞎子将坛子打开,空气中有颗粒漂浮上升,直至玄光层。白茫的雾霭,弥漫在一汪潭水之上。在那里,老瞎子的视野是明晰的,所想即是所见。如往常一般,他从颈前掏出一只用油绳系挂着的蛇牙来,手印起,口中有喃喃。潭水粼粼泛起涟漪,有烟云氤氲,魂便要从那一片水雾之中走上岸来,经由老瞎子的引导,进入一具新的身体中,被赋予新的意义。 很久,水面上再没有任何动静。蛇牙没能唤出共生在老瞎子身体里的妖灵来,信物似乎失去了效用。钩蛇并未用尾部的尖刺将魂从水中沥出,老瞎子徒然站在岸上,视野渐渐混浊,又要陷进黑暗。 “百程爷爷” 稚嫩的童声沾染着水汽,回荡在耳际。老瞎子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再无光亮。胸口传来一阵剜心的疼痛。那孩子的身后赫然出现了一只丈高的白猿,殷红的披风猎猎作响,黄金甲胄加身,长戟穿过战吼直插进老瞎子的心口,红缨上沁下血珠。心脏暴露在空气之中,只搏动几下便停止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召唤出钩蛇的灵来。尚未能一战,就这样被了断。盟誓,择一信物,约定好的手印和誓词,一切并没有出差错。 老瞎子轰然跪倒,心口处的窟窿汩汩冒血。蛇牙从掌间掉落在地上,并未消散化作粉尘,只是静静躺在那里,再无生机。 一阵猿啼划破耳际,十久仿佛看见那只凶暴的白猿化作了摸不透的幻象,正恣意咆哮,尖利的齿牙间血色翻涌,烧红了的眼里映着老瞎子在生命终结前的困顿与绝望。 老瞎子突然伏倒在床前,没了气息。坛子被打碎在地上。在场的众人无一不讶然,讶然又疑惑。 脚步声细碎交叠在一起,越发急促。屋内很快涌进一批戴着黑色兜帽的不速之客。 床上的孩子忽然间坐起,嘴角浮上一丝诡谲的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 溯源梦 其一黑衣人上前,用脚踩住了老瞎子的头,狠狠碾了几下。 阿福赶忙将良月的脸别向了自己怀中,不想要让她看见那颗头颅被踩得目眦迸裂,皮开肉绽的惨状。 “你们想怎么样。”莫离的语气像一根锋利的冰锥,划破空气中所弥漫着的血腥味道。来者不善,她庆幸他们不是纯粹的暴徒,以暴制暴,她做不到。方才老瞎子在玄光层的凶险遭遇,她已窥见一斑。取走了心脏的那只白猿唤作朱厌,司掌战乱,生性暴烈好斗,杀戮一旦开始,便永不止歇。单是老瞎子一人的鲜血并不能令它平息。 唯一的合理解释是,朱厌已被削减灵力,成了傀儡。玄光层中的,不过是它的一部分。 “我们之间并无怨仇,诸位可以离开了。” 莫离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却能够感受到阴翳中那丝诡谲的笑意。十久的后脑勺又开始生疼,兜帽之下,有冷彻的目光在注视着他,让他感到有些许压抑和不适。那是一种狩猎者追寻猎物的目光。 回到小院之中,正茫然无措之时,十久突然昏倒在地,毫无预兆。并无更合理的推断,众人只能认为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奔劳加上不适应水土的结果。十久终于能够一个人独占一条炕,躺得笔直。 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旧玻璃照射进屋内,粉尘被包裹上一层微光,漂浮在空气之中。阿福第一次露出了深重的表情,紧紧锁着眉头,守在十久的身边。他要比任何人都担心十久,突然的昏厥并非是简单的身体不适,他感觉不到十久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渐渐飘入云层中,再寻不到踪影。有什么东西正在将他的意识向深远处牵引。 莫离什么都没有交代,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小院。十久被暗算了,他身上的诅咒,她解不开。迫于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找到那批黑衣人,谈判。虽说是谈判,莫离还是做好了斗法的准备。 “你们想要什么。” “把他交给我们。” “不然呢。”显然,莫离并不想把十久交给这批不明身份的人。 “你们全都要死。” 黑衣人的态度决绝。莫离却不以为然,纵使他们行踪身份诡秘,其一必然有着操控妖灵的能力,她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惧怕,不论是在玄光层亦或是心光层中,她都是强大的。莫离不仅仅要彻查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更要紧的,是让十久安然无恙。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顺利。 十久终于醒来,却陷入了另一种癫狂的状态之中。莫离回到小院中时,正看见十久赤着脚踩在一地的碎玻璃上,左手手背淅淅沥沥有血淌下。窗棂上残留的锋利碎片上有血迹。众人根本无法靠近十久,只能看着碎玻璃一片片扎进他的皮肉之中。 阿福神情痛苦。他无奈,只能从腰间抽出柳条。十久已经开始口吐白沫,胡乱说话,语音语调一反平常。阿福用柳条不断狠狠抽打着十久,殷红的血溅射在四处,场面一度十分暴戾。一般来说,这样驱散邪祟的方式都会用替身人偶来代为承受鞭笞,眼下的是特例。 江南没敢看下去,将头别向覃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呼吸似乎被遏制住,覃盛的嘴唇颤抖着,脑海之中全是血液的鲜红颜色,腿一软,便昏倒在了地上。紧跟着,十久也倒下了,身上布满了柳条抽打过的血痕。 原来昏倒之后也是会做梦的。在梦中,十久见到了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回来之后,莫离便设好了祭坛,时刻准备斗法。 傍晚时分,十久仍是昏迷在炕上。窗外,有一个小姑娘正偷偷注视着他,头上还落着一片不知道从哪儿惹来的树叶,模样十分乖巧可爱。莫离注意到了这个眼神明净的小姑娘,只是佯作咳嗽便把她吓跑了。破碎的玻璃尖上,留下了一小撮白色的绒毛。 小姑娘边跑边哭着,眼泪落在了路边的草木之上。可她的目光是坚定的,鱼死网破,又或是玉石俱焚,她毫不惧怕。 月亮升起时,十久突然睁开了眼睛。眼中除了纯净与平和,还缀满了泪水。眨眼,泪水便顺着脸滑落,落进了心间一汪未名的深潭之中。登时,涟漪漾起了无尽的哀伤。身上的血痕已经消退,皮肉未感疼痛,可心口处却生生被攥紧,像是有重物悬挂束缚,难以安放。 “你醒啦。” “我丢了什么东西,对吗!”十久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紧紧抓住阿福的肩膀,不停问道。阿福知道的是,眼前的十久确是其人没错,可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歇斯底里地问出这般毫无缘由的问题来,无奈便只能劝说十久,再躺下歇歇吧,再醒来时,什么都会好的。 十久不依不饶。动静惹来了莫离。 “你对这个地方的感应越来越强烈了。” “发生了什么。”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实际上,十久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人死了便是死了,被分解,被汲取。构成身体的每一个分子都会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随风散落至各处,再度成为别的事物的一部分,或是一条狗,一条鱼,又或是月亮,甚至一块石头。这不算前世今生,这是更替,是新生,是他所认为的循环。 “如果你想知道你弄丢了什么,我可以让你做一场溯源梦。” 顾名思义。十久没有问下去,也没有拒绝莫离。他有些好奇,像他这样并不相信有前世今生的人,会在追溯前世今生的梦境里看到什么。 十久很早便再次睡下了,昏迷也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在莫离的引导下,他很清楚,自己正进入一场梦境。他从未对梦境有过这般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梦是随机不可预测的,是胡乱拼凑而毫无逻辑的。可眼下,一种莫名的熟悉油然而生,他像是在赴约,像是在等待,会有一个他所不能转移开目光的身影出现。他想起了那个小姑娘。 视野渐渐开始清朗,十久就要回忆起那小姑娘的面庞来。可登时间,烟云笼来,眼前一片白茫,像是铺开了一张卷轴。卷轴上纤尘不落,是新雪般的颜色。他困顿,他等的那个人没有来。 倏而,一颗青色的鸿雁划破这空寂的白,渐渐晕开,如同墨块洇染。墨迹点落在卷轴之上,疏雨一般,似乎想要描绘下什么,但十久看不清,墨色像涟漪,漾开便再无踪迹可寻觅。这场梦里,谁都没有出现。心里下了一场雨,有什么在被书写着。他像一张白纸,而梦里,有一只精巧的毛笔挥毫。莫离骗了他。 再无梦。如坠入墨池般,浓重的黑色。不知是谁告诉过十久,无梦可做,说明睡眠质量好,睡得深沉。他信了,昏迷了将近一整天,他有些累。浑身是绵软的,白日里被抽打的地方并未感到疼痛。用柳条抽打的方式驱逐邪祟,疼的是邪祟,人是不会疼的。但他确实流血了,流了不少,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一定会给他准备很多大枣补补血。十久很久没有想起过母亲了,大抵是因为现在比较虚弱。 莫离不知道十久梦见了什么,她大可以选择一起入梦去看看,但溯源梦是两个人的前尘往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眼下可以确定的是,那批穿着黑衣的不速之客能够操控妖灵碎片,老瞎子和良月的外婆都是系灵人。可不知碍于什么,与老瞎子盟了誓的妖灵没能够保护他,他们之间像是失去了联系般。黑衣人的目标很明确。她不能把十久交出去。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他不能死。”阿福看着满柜的坛子,摩挲着下巴,“把这里的魂渡给他吧。” “那是妖灵的能力,不是他的。我们做不到。” “那么过阴招魂呢。”阿福不死心,他想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保护十久不受到任何伤害是他的使命。莫离不很愿意让阿福去冒这个险。 “不是我去,让那个小姑娘去。”从见到良月的第一眼,阿福就笃定,她像是十久的另一面。十久若是纯阴的月亮背面,那么她便是灼灼着的极阳日核。良月是邪祟不侵的,让她出体去到阴间,将老瞎子的魂给招回来,是最好的选择。 一般来说,民间的招魂人都会带上一条狗,即是灵宠。过阴时,那条狗也会跟随着下到阴间,若是有邪祟侵袭招魂人的意识,狗便上前扑咬,护主周全。良月是不需要的,但她也有一只灵宠,阿福深恶痛绝。 “那得先把他的身体给拿回来。” “偷尸体?” “怎么能叫做偷。”他们只是要把老瞎子无人管顾的身体带回来而已。若是不这么做,那么这样的季候里,老瞎子会很快腐败变质,生出蛆虫来。不抓紧时间的话,就算是把魂招回来,也于事无补。 来不及等到天亮,这样的时在夜晚做会显得更加紧张刺激。除却莫离和阿福,众人皆已睡下,或深或浅。覃盛没敢睡得太沉,纵使他和江南没有睡在一条炕上,但时刻注重自己是否会有失态的小举动还是很有必要的。 “嘭”的一声,门被打开。柜上的坛子被震下三两个,打碎在地上。众人随即惊醒。站在门外的,正是老瞎子。他的皮肉已经开始有血水渗出,变得有些浮肿。覃盛见了血,再次吓昏过去。 “交出系灵人”老瞎子的声音嘶哑,喉咙中卡着什么似的。话落便倒地了,后颈处插着一根两寸长的钢针。 莫离将那钢针拔出,一股黑色的血涌出。老瞎子这才死了个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 夜夜啼 众人面面相觑,再难睡眠。夜如凉水带着彻骨的寒意袭来,微风由墙垣穿过,将死亡的气息灌满了整间屋子。没有人敢去动门前的那具尸体,此刻,那一堆即将腐败的肉已经开始有膨胀的迹象,伤口处的皮肉更是油光发亮,一经触碰,便怕是要迸溅出浆汁来。 无奈之下,莫离一行打算先离开这里,到小镇上安顿。临走前,十久小心翼翼地将一张草席盖在了老瞎子的身上。 镇上也是一派不繁华的景象。挨家挨户皆已经熄下灯光烛火,紧紧闭门。小家店面的卷帘门如同一张张薄薄的铁片,坑洼不齐,有风吹过,便发出寒号鸟在冬天里的那般哆嗦声响。 很远很远,一行人才找到一家宾馆。这家宾馆有两幢小楼,紧紧挨在一起,只是朝向不相同。一幢比较矮,另一幢则要更矮些,矮的那幢朝西,更矮的那幢朝北,老旧程度倒是差不了多少,风雨侵蚀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前台的老婆婆也是的,头发是无光的白,面如死灰,可干瘪的嘴唇却涂得鲜红。十久没敢多看她,觉得这妆容像是出自入殓师之手。老人的身上本就感受不到太多生机。他开始怀疑面前的这个老婆婆究竟是死是活,他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有深深的阴影。很快,他的怀疑便随着这老婆婆的漫天要价而消散去了。标准间一晚八十,这是最后拍板。 正当众人拎起行李,准备入住时。那老婆婆摇摇头,指了指那幢稍矮些的小楼。 “你们要住那边。” “为什么不能住在这边。”覃盛哪里捱过这样的委屈,在炕上睡了几觉,早就浑身酸疼,身上还多了好几处不知名虫子咬出的肿块。即便是一晚,他也想要在有选择的情况下,睡得相对好些。 “这边房满了。” 莫离看了看这两幢小楼的结构,大抵明白那老婆婆为什么非要把他们赶到另一幢小楼去了。 朝向北的那一幢,并非是给人住的,就算是在城市中,这样的结构安排也并不少见。一些地段风水不佳,容易招惹灵体,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发生,便会在旁边另建起一幢朝北的偏楼,专给它们住。主楼房满时,酒店或是宾馆就会放出偏楼的小部分房间,作为特价房。偏楼也是需要人气的,若是长时间不沾惹人气,怕是要有难以招架的事情发生。 实际上,这样的偏楼住一晚并不会有太大问题。没有什么是一簇蛮蛮草所不能解决的。 小楼的天花板异常的低,带着一种逼仄和压迫。十久很快便喘不上气来,莫名心悸。心理作用,莫离是这么安抚他的,若是实在难安,今夜大可以和她一起睡。十久没有拒绝,他是真的感到害怕。 两张床的床尾都对着镜子,镜子下又各摆了一张台子。十久觉得这样的设计并非巧合,像极两块墓碑。从床上坐起时,正好能看见自己在灰蒙蒙的镜子中的模样,如同墓碑上的灰白照片。 “这个浴缸像溺死过人一样。”十久将浴帘拉开,感到一阵恶心,浴缸边沿有一圈黄色的水垢。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地方泡澡,除了放水将人溺死在其中,他想不出这里还能发生什么。莫离不做声,默默点燃了蛮蛮草,将十久从厕所里呛了出来。 房间里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十久没能睡下。厕所里的某一处在漏水,滴滴答答。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声响,像是不洁净的水流过生满锈渍的水管,咿呀像小孩子的哭声。十久觉得慎得慌。 这哭声淅淅沥沥了一整夜,天尚未亮透时,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十久心下一惊。门外有女人的声音,她是来找孩子的。再三强调房间里没有孩子,女人还是不肯离去。十久没敢开门,只能选择报警。纵使他没能一下子背出二十四字社会主义价值观,但还是愿正义的化身能够驱散一切黑暗。 警察很快便赶到了,还带来了女人的丈夫。根据丈夫的说法,女人的精神一直不太正常,自从失去了孩子之后就一直是这样的了。他是大学讲师,是司法鉴定协会的理事,要判定女人有精神疾病轻而易举,但他没有把她送进相关的疗愈机构,反而选择了与她分居两处。他不想要照顾女人,提及女人时,他的神情是沮丧的。 像所有最终变得不再和睦的夫妻一般,他们也曾有过以彼此的快乐为快乐的时光。尔尔原来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可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了,男人的话语里尽是这般意思。 “有了孩子以后,她就变了,变得疑心重重的。每天都在怀疑我,怀疑我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是不是不爱她了。这些怀疑根本无迹可寻,我是注重证据的,谁主张谁举证,可她又说不出,就是无端端的”男人显得十分懊恼,他对她仍是有着爱意,但更多是失望。 任何一种关系都是相互的,男人也开始觉得,女人不再爱他,若不是如此,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直到女人对他们的孩子也表露出了极度的反感,男人才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感情出现了问题。 “没过多久,尔尔就开始对孩子表现出了非常不耐烦的情绪,孩子一哭,她也跟着哭,哭得还要歇斯底里。我是做鉴定分析的,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厌恶。一个做妈妈的,怎么会讨厌自己的孩子。” 没过多久,两人就分居了。到了周末,男人会把孩子送到女人的住处去呆上小半天,到了傍晚再接回来。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女人是怎么和孩子相处的,但每次他去接孩子的时候,总能看到女人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是不舍,是怜惜。这显得很矛盾。 孩子也开始没日没夜的哭,尤其在夜里,更是嚎啕。 “那天我去接孩子,她没出来。我用钥匙开了门进去,发现她背对着我在哭,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来,怀里,衣服上全是血,孩子已经死了,喉咙被割开”男人说到这里,眼眶开始泛红。 所有人都断定,是女人莫名其妙疯了,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她需要接受治疗,而不是被送进监狱。没有人在意女人经历了什么,她已经疯了。 李尔尔从来就没有变过,她深爱着男人,深爱着孩子,深爱着她所拥有的一切。可正是因为她所深爱着的,梦魇降临。 “你失败了。” 黑衣人站在李尔尔的面前这样说道,匕首散发着的凛冽寒光划破一道血色。怀里的孩子在熟睡中死去。登时,她泪如泉涌,却不能反击。她已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表现得如同一个疯子般从男人身边离开了。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被放过。 “你好好想想吧,不然下一个就是他了。”话落,黑衣人便离开了。 李尔尔没有办法告诉所有人,孩子不是她杀的,她从来没有疯。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她要一直装下去,别无他法。 毕竟,她失败了。 阿福有一丝狐疑,面前的这个女人绝不是男人口中那样的,她有难言之隐。他也只能判断到这里。 人声有些嘈杂,莫离感到了不适,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眼前一黑,便倒地不起。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睁眼是一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她把这种感受称为“源头”,像是她从这里诞生,从这里长大,从这里走出,经过了很漫长的斗转星移和沧海桑田之后,再次回到这里,虽已经认不出它的样貌,但那生长于斯的感觉却从未改变。 霎时间,莫离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离开这里已经很久了。关于她的过去,只有一片空白。这偏安于一隅的桃源,在心光层给了她家一般的归属感。 哭声越发强烈,莫离循声而去,只见在一颗落花晶莹的桃树之下,坐着一个浑身落满桃瓣的小男孩,穿着纯白的衣裳,手腕上各戴着一只银铃铛,正抹着眼泪。莫离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那小男孩便委屈巴巴将头抬起来。瞳色一蓝一黄,是剔透的鸳鸯眼。额心正中,一朵红莲绽开,隐隐闪着金色的光亮。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小男孩又低下头啜泣起来,莫离这才看到他的头顶上有两只才长出不久的兽角,圆润又小巧,像是新生的芽儿,有着好看的杏色。纵使小男孩哭得心碎,莫离的内心也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波动,她对小男孩所在意的这种感情很陌生,实在不能感同身受。这大抵是那女人的孩子,且显而易见,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长得就不一样。 莫离开始对这哭声感到焦虑,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视线中是落英飞红,慢慢染成一片,变得氤氲模糊。她的意识在跌往玄光层,有一种力量在拖拽着她,孩子的哭声渐远了,转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静谧,那株桃树变得干枯,枝丫诡异扭曲在一起,落在湖面上的不再是花瓣,而是孤寂鸦鸟的的影子,哀啼声喑哑,诉说着悲戚。 黑衣人出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 烛九阴 “你失败了。”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他的态度是冰冷的,可空气却顿时间变得灼热起来。已经剥落的焦黑树皮上开始熠熠起星火,像是黑曜岩下蠢蠢欲动的熔浆,随时要暴烈喷吐出火舌。桃花已经败落,只剩下枯涸的残破叶片飘零,在半空便被焚尽成灰。天色惨淡,浓重的乌云后有红光闪烁。风是滚烫的,热浪将来不及飞走的鸦鸟灼得模糊。 他的一呼是夏天。 一吸则为冬天。 一呼一吸之间,便轮回成寒暑四季。 这一声长叹,玄光之境顿成一番炼狱入口的景象。 孽火熊熊。莫离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煎熬,她的心是空的,几无业障。身周开出一道隐隐透着蓝色微光的屏障,像是有冰霜凝结,又像是无数因太过遥远而被遗忘的星辰,散发着寒冷的气息。莫离是不害怕眼前的黑衣人伤害她的,纵然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意,但他的身上还有着一种同根同源的熟悉感。他们也许是同一类人,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莫离油然出一种莫名的愧疚,仿佛她真的没能够完成什么使命一般。她失败了。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了什么。” “我们很久没有见了。”黑衣人褪下兜帽,手上有几片晶亮的赤红蛇鳞。他终于让莫离看清了他一直隐藏在阴翳之下的双眼。他的双眼是碧绿的,那种不带任何生机的,空洞而虚妄的碧绿,冰凉透彻,如同一块玉石,像是有时光在其间无情流淌。因而眼下的一切,便都显得缥缈又毫无意义。他目空一切,却又看见了一切。任何与时间有关的,他都看得见。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可我们从诞生起就是在一起的。” 盘古涅磐,清气上升成为三清,而浊气下沉,集天地混沌五行而成灵,是为上古巫族一派。传说中,共有十二祖巫,后世又称十二魔神,分别掌管五行时空,雷电风雨。而掌管时间的祖巫,唤作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覆盖赤炎般的红鳞,掌管着日月运转,视为昼,眠为夜,一呼成夏,一吸成冬,拥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然随着无数次的斗转星移,世人早已淡忘了他的故事,淡忘了时间,他们如同沧海一粟,还来不及去感受时间,就被时间所毁灭。无人再对时间有所信仰,烛九阴的力量因而不断削弱。现在的他,早已没有了上古巫族的锋芒。 至于莫离,纵使她对烛九阴有着一种特别的感应,但有关于自己的身世和起源,她还是毫无头绪。她从未感受过力量,只是带着使命,无目的地活着,不知活了多久。 “孩子也是你杀的,对吧。”莫离想起李尔尔歇斯底里的无助哭泣。 “秩序者和系灵人生下的孩子怎么可以留呢,会出乱子的。”烛九阴的嘴角浮上一丝诡谲的笑意,“你猜,那孩子是什么。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我们,他是不被认可的崭新造物,我们应该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不是吗。想想啊,所有事物也都曾惧怕我们,可现在呢。” “我们?” “你离开我太久,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一段很久远的时光。自天地未开时,他们就一同在混沌之中游荡,汲取着虚空的力量,直至创世。十二魔神在各自的领域拥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彼此制衡,彼此感应。 不同于其他祖巫,莫离与烛九阴之间的联系分外强烈,他们都被一种无形的规律所支配,春夏秋冬,寒暑四季,昼夜更替,全然不像风雨雷电那般,可以随意招致。他们不能轻易动用自己的力量去惩治去警示世人。 “我们可和那些浑身长满骨刺,没皮没脸,拖着大尾巴的丑陋家伙不一样。”烛九阴口中说的,浑身长满骨刺的家伙唤作玄冥,世人称他作北方之神,冬日之神,又或是瘟神。据世人说的,玄冥所带去的风能够传播瘟疫,若是遇上了他刮起的西北风,是要受到皮肉伤害的,西北风也因此被叫做厉风。这样说起来烛九阴是很嫉妒玄冥的,他有那么多的别称,是个有故事的魔神。 实际上,玄冥并不像烛九阴所诬蔑的那样,他有一张好看的脸,清秀白净,笑起来还有酒窝,不过是常年隐藏在冰冷的铠甲下。双耳之上悬有两条青蛇,烛九阴是被这两条青蛇咬过的。男人不该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点都不好看。倒是玄冥脚下的双头龙坐骑,烛九阴很是喜欢,却一直没能有机会试上一试,他不好意思开口。况且,玄冥一直很忙。他也很忙。 他和莫离的使命是维护时空的秩序,一般来说,时空是有序的,不会轻易出现偏差。创世至今,他们只经历过一次时空错位,但这一次的错位,到现在还没能被修补过来。 那一天,殿外的日晷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随即裂开一道深深的伤痕。时空的某一个节点被撕毁,继而牵一发动全身,全局大乱,往后的每分每秒,及其所对应的地点空间,都受到不小的牵连。 追溯源头向来是很困难的事情,即便是烛九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节点出现了问题,这需要以分秒计地去排查。在漫长的修补过程之中,他的耐心早已被消磨殆尽。他疲于与那些妖怪厮杀,疲于将它们封印,再送回原来的时空当中去,这是永无休止的。它们带着使命穿梭在时空和山海间,一日未达,便不会停歇。 烛九阴不想要弄清这些魑魅魍魉的目的是什么,无关紧要。在他眼里,他们像一群庸碌的虫蚁,漫无方向却只为寻觅。他用树叶把这些虫蚁拨弄到一边,没过一会儿,它们又会聚集到一起,攒动着狡黠的小触须商量一阵后,向四处散开。他永远也没办法把这些虫蚁规整到一块儿。索性,他选择了另一种看似一劳永逸的方式,用各种方法杀死它们,烟熏火烤,水淹土埋,或是直接用脚踏死。他的秩序时代已经过去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时空错乱,那有可能是任何时候。他穿越在一片燃着熊熊大火的林子中,搜捕着这一隅的最后一只妖。这妖,名作狏即,原居于鲜山之上,浑身皮毛焱焱然如同流火,世人皆称它作灾兽,凡它所出现之处,必要发生火灾或是争斗。它像西方神话故事中的龙一样,守护着山里的金矿。它的领土,它的宝藏,不容侵犯,然而比这些还要重要的,是和它签订下契约的系灵人。 狏即身受重伤,雪色的尾巴被染红。血珠如同价值连城的红宝石不断从纯白的丝帛上滚落。 烛九阴穷追不舍。 倏而,在一片燃烧着的火海之中,站定一纤弱的少女,少女身着素色长衫,两根麻花辫因过速的奔跑已经散开,乱蓬蓬作一团,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毛躁。受了伤的以狏即躲到了少女的身后,小心舔舐起伤口。只见少女由颈前掏出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绳上穿了两只细小的圆环,倒不像是戒指。约摸是用黄豆和缝衣针穿耳洞的方法太过疼痛,她更愿意把这对金子打的耳环当做坠子般看待。 无风起,少女将左手伸出,水平于自己的视线,红绳系挂着那对纯金耳环微微有些摇摆不定。她念动了誓词。身后的狏即随之慢慢站起,抖擞皮毛,目光炯炯,周身的赤焰凶猛窜起,疯狂燃烧着,渐渐烧成剔透的冰蓝色,如同鬼火般扑朔。霎时间,腥红的树林变得幽蓝诡秘,火光是寒冷的颜色,可空气仍是滚烫。 飞沙走石。火焰包裹沙石,犹如自天外而来的灼热流星,四下砸落,其中一粒划破了烛九阴的脸,有血沁出。见他狞笑起来,双臂大开,登时风沙肆虐。右手一握,掌间顿生一柄长刀,长刀上双龙盘踞。挥刀一斩,一青一白两头龙呼啸而出,身披蓝色的烈焰。齿牙狰狞,龙鳞锐利将风与火劈裂开来,龙爪自火海中破出,直向狏即和少女而去。 少女的长发在烈风之中披散开来,双脚离开地面,轻点在空中,身后生出一簇火焰,如同菡萏一瞬绽开。狏即的幻影从中跃出,如狼似虎,向双龙猛扑。气浪无声将范围内的草木击碎,随即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鸟雀来不及四散便在惊惶中死去,五脏尽裂。 刀柄裂开一道细缝,烛九阴接连后退几步,仍是透着一丝笑意。少女从空中跌落下,倒在了狏即的身体上,披头散发,一口气尚不能喘匀。 烛九阴擦净嘴角的血,握紧手中的长刀,刀光凛冽:“呵,系灵人?” 少女颤抖支撑起身子,被血与汗水浸透的长发垂在脸侧,遮挡住她的目光。圆环在颈前的皮肉上烙出了马蹄的形状。 血液在体内快速流动,掌心愈发灼热。少女难以站立,弓着脊背,双臂无力垂在两侧,身上有数道血痕。 狏即闭上了双眼,周身散发蓝色微光。 “你们的死期到了。”烛九阴冷冷一笑。有龙吟响彻,双龙渴望着系灵人的鲜血。倏忽,眉眼间的鬼魅笑意凝固,眼角抽搐,骤缩的瞳孔中可见那少女燃作一团蓝色的火焰,两掌间升起两簇鬼火幽冥,咆哮而来。她的双眼被杀意浸满,已经失去原来的瞳色,此刻正熠熠着耀眼的白光。 少女出掌的瞬间,烛九阴消失了。 难以匹敌,因而功亏一篑。 天空下起雨来,熄灭了这场大火。残存的草木鬼爪一般痛苦地瑟瑟发抖,焦黑的脆壳中,无辜逝去的生命与魂灵在哭泣,只因余热未消,泪水顷刻化作白烟。这林间,白茫一片,像是起了大雾。 这并不是殊死一战,但少女已精疲力尽。大雨之中,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到了树林外沿。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雨幕里向她走来,尚未看清,她便已不醒人事。 “姑娘,醒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 妖之冢 像所有落入俗套的爱情故事那般,失落的姑娘总会遇到她的屠龙少年。故事里,少年俊朗,银鞍白马,腰间一柄见血封喉,总爱于月黑风高夜握紧起姑娘的手,告诉她:“给我温上一杯酒,我要去报仇,回来一定陪你到白首。”话语间合辙押韵,姑娘只听得泪眼汪汪,却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好姑娘。 那是风流故事里的少年,带着胯下二两柔情就敢去闯荡天涯。 眼下的少年看起来斯文白净,丝毫没有那种放荡不羁的野生气息。他不会骑马,是徒步走来的。至于他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这里,这种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只能说是上天注定,逃离不开。 他的身子有些单薄,背起少女时显得有些吃力,大可不必指望他拎起屠龙宝刀。他身后的少女刚刚屠过龙,只是他不知道。 大概两天三夜,外加半盏茶的时间,少女醒来了,直嚷嚷着要喝水。先喝过了水,才警惕问道:“你是谁?”所有被搭救后从昏迷中醒来的人都喜欢这么问,姑娘们尤其,显得十分没有礼貌,又伤人自尊,像是搭救之人非要有什么不轨企图才合乎情理。好在少年没敢为她换下满是血迹的衣服,如实禀报了姓甚名谁和家门背景后,这才敢小心翼翼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守瑜。” 烛九阴没有受到陆守瑜的致命打击,在那之前,他遁逃了。秩序者是无法在同一个时空里停留太久的。每一次的清缴行动都有时限,在限定的时间内没能完成任务,便功亏一篑。他从未有过失败,这是第一次,若不是因为系灵人的出现,屠妖轻而易举。 他仍记得那辉煌的一战,却也是耻辱的一战。 靖康元年冬,太湖冰封,开封城暴雪不止,守城的士兵被冻得拉不开弓弩,无力作战,于茫茫大雪之中,金兵来犯。宋室南逃,王公贵族将自己的妻女出让作军妓,淮河以北生灵涂炭,无数百姓黎民沦为奴隶。冰雪消融,家亡国破。 极寒向来是北境蛮族的天然盟友。然除却凛冬,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加持着女真一族,那便是妖。 在野蛮的北境荒原之上,一位佝偻的老巫师蹒跚着走向那渐颓的血日,城墙已经冰凉,寒流逼近。雄健的黑马发出一阵嘶鸣,鬃毛猎猎在风中。马背上凌驾着的男人如同一只黑熊,嗓音低沉:“冬天终于来了。” 在老巫师的引领下,他登上了北境最高的山峰,在那一盅石头做的器皿中滴下自己的鲜血。鸟兽惊惶四散的凄厉叫声中,血日沉下,黑暗笼罩着大地,来自冥府的妖灵大军睁开眼睛,即将重返阳间。它们是在上一次清剿中被烛九阴打入阴间的,他没有把它们送回原来的时空里。 北境之主,荒原的王,赋予了它们第二次机会。同时,也献上了自己的魂灵。 二年春,铁骑踏破汴京。残雪融化在冻伤了的泥土中,滋养着在马蹄下死去的才吐露新芽的草木。这是万物复苏的季候,也是去旧迎新的季候,历史的巨轮破开冬日的枷锁,无情滚动,把所有不愿意顺应天时的人事统统碾碎。金兵将要扫清遗留下的最后障碍。 新年伊始,汴京彻底沦陷,血色涂抹在北宋的最后一页。而在这血染的篇章之中,还有一抹狡黠的异色。那异色名作郭京,是北宋的老兵油子,对领兵打仗一窍不通,却称自己身怀佛道二教法术,能施道门六甲大法,只需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教会他们以佛教的毗沙门天王法,便可生擒金将,继而退敌。 宋帝信了他的邪,只因他在朝廷开早会的时候表演了一下他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小戏法。见那锋利的长枪将他的右肩洞穿,鲜血汩汩从窟窿眼里往外冒,郭京并未躲闪,看着血窟窿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烟熏火烤亦是不在话下,很快,他小臂上的皮肉变得焦黑酥脆,几步外的大臣们闻见了喷香的烤肉味道,啧啧称赞,一时间也不知他们是在赞赏人肉的炙烤后的鲜美味道,还是郭京这耐人寻味的奇异法术。从他们很快又露出了愧疚的神情来看,应该是因为在为对人肉抱有所遐想而忏悔。 宣化门一开,铁骑涌入。郭京镇守城楼施六甲大法加持着他招募而来的七千市井无赖,高高竖起的旗帜上绘有毗沙门天王像。这支宋帝以为能够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的守卫军队一瞬被金兵击溃。郭京吓得哆嗦,从城墙上放下一根粗麻绳子,沿着墙根便溜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场如何。城门底下有断了的半截胳膊,大臣们四处逃散,无暇细细品味那半截胳膊的滋味。鲜血淋漓了一路,可他不会死,无论是失血过多,还是被金兵处决,他都不会死,也感觉不到疼痛。宋帝直至末了都没能明白,感觉不到疼痛并不代表刀枪不入。 “所有系灵人都该为有你这样的同伴而感到耻辱。”战马之上,烛九阴冰冷睥睨着郭京和他身后的妖灵猼訑,这神貌丑陋的妖,长相如同一只山羊,四只耳朵听风便是雨。传说中,吃了猼訑的肉便能够无惧无畏,可郭京不敢这么做,只是命人用猼訑换下来的毛给自己织了一条毛内裤,以此来作为盟誓的信物,啖肉嗜血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四季更替,郭京总是穿着这条毛内裤,时刻舍不得脱下,方便起见,他又让人在上面开了道口子,方便里面的兄弟进出。夫人问起,他便说这毛内裤冬暖夏凉,宁神安眠,似乎还散发着淡淡幽香,至于有没有壮阳的功效,大抵得去问天香楼里的姑娘们。可天香楼里的姑娘们都不待见郭京,说他有奇怪的嗜好,有个叫翠莲的姑娘受不了,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血从牙印里汩汩往出淌。翠莲吓得掉眼泪,牙上的血比胭脂来得红,直顺着下巴往下流,花了妆。郭京笑嘻嘻地安慰翠莲,说一点也不疼,第二天还给买了两只玉镯子,一手一个,镣铐一样,磕在床头,总是发出脆响。 连做了好几天的实验,郭京这才发现自己失去了痛觉,毛内裤还有这般奇效。登时间,他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还妄想起凭这奇怪的本事挣些银子花,好再给翠莲买精贵东西,骗着骗着,竟也换了个国师的名号。 战乱之中,情势危急。郭京也自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做,他要解个手,得绕到城墙后。未消融的积雪上冒起阵阵白烟,一阵风吹过,郭京忙向后退了几步,因为只剩下一只完整的胳膊,系上裤腰带变得艰难。回头见烛九阴高头大马在身后,直吓得一个踉跄,裤子掉了半截。 “英雄饶命!”郭京两腿一软,跪在了马下。约摸是毛内裤湿了的原因,他这下感觉到恐惧了,恐惧烛九阴那冰冷的双龙长刀砍在颈上的滋味。裤裆下湿热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殷红的血溅射在冰凉的城墙之上,郭京失去了他聪明的脑袋,毛内裤化作粉尘而去。 “红羊劫。”烛九阴振臂,将长刀上的血甩落下,刀刃上又见寒光,“就派你来成就亡国之灾吗。呵,怕是要给后世留作笑柄。” 猼訑狡黠的细长眼睛溢出流火,身后赫然抻开九条尾巴,仰天长啸。 人与人之间的杀戮还在继续,金兵的武器被鲜血浸饱。屠城的兵马将开春潮湿的土地奔踏得紧实,尸骸填满了护城河畔。在这无畏的兵马身后,一时间数不清的妖灵大军遮蔽了整片天空。猼訑一阵长长的嘶吼,魑魅魍魉,鬼哭神嚎,而这一切,只有烛九阴和那北境的王能够看到。 人与妖亦是撕咬在一起,由冥府而来的妖灵贪婪吞食着那七千精兵的魂魄。霎时间,恐惧,悲伤,怯懦,哀怨,所有的阴翳笼罩在每一个为活命作出最后挣扎的市井莽夫身上,使得他们再无气力作战,索性跪倒在地上哭成一片。冲在前线的金兵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自觉怔了怔,可拿着长枪铁戟的手丝毫没有软弱下来,掌心有汗沁出,铁片在掌间剥离,越杀越勇。 宋室王朝的最后一个士兵倒在血泊中。 雪纷纷扬扬落下。 从飘絮,落成鹅毛那么大。 烛九阴在等待,等待着这场战争终于结束。他不能够违背天道,应有的劫数尘埃落定,他方才可清缴妖灵。 战马扬起前蹄,嘶鸣划破长空。女真将士们再度警惕起来,只见城楼之上,烛九阴手执长刀,目光冷彻,一袭暗夜般的披风在雪中猎猎作响。登时间,千万张弓弩对准了他,紧绷的弦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微弱的喑哑声响。他如同一只黑鹰,肃杀的保护色下,有杀意涌动。 烛九阴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千钧一发。 万箭齐发。 箭雨荫蔽了太阳的光辉,妖灵大军发出胜利的战吼。 一颗血珠滴落的时间,一切戛然而止。利箭滞留在高空,鸦鸟振翅,丝毫分明被寒风所冻结,一支箭就要洞穿它的身体。瞳仁转动间流露出惊慌失措,身体却僵硬不得动弹。死亡和生机皆在眼前,纵使是烛九阴也不知道, 当血珠落地,时间恢复流动,这只黑鸦会不会被射下。 血没能溅开成红莲的模样,滴落在地上,直接干脆。那遮天蔽日的千万利箭瞬间一齐掉落,箭身折断的野蛮声响错杂交织在一起,盖过了黑鸦凄厉的叫声。它没有被箭射穿,而是被打落在地。乱箭从空中掉下,压在它细小的骨骼上,有清脆的断裂声。 一声哀啼,阵前的罗罗鸟泣下泪来,继而大开双翼向烛九阴俯冲而去。双龙长刀在催动下发出耀眼的白光,一缕烟起,两颗头颅滚落在地,罗罗鸟两颈之上空空如也,刀口平整。烛九阴冷冷一笑,城楼之上霎时站满了身穿黑衣的狩猎者,他们已经不再愿意被称为秩序者了。 人与妖之间的厮杀爆发。 狩猎者纷纷从城楼跃下,在空中斩杀妖灵。时间紧迫。 女真一族看着腾于半空中的狩猎军队,一种不可知的恐惧油然而生,蛮荒的北境部族竟流露出了怯懦。 “不可以,住手!”那黑熊般的首领低沉吼道。他战无不胜的军队就要被送回冥府。长鞭出手,便被一把利剑斩断。 烛九阴回过头,见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少女正看着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 窗外的少女 窗外有一双琥珀般的眼睛,月色明净像一汪水,氤氲了目光,让人很难看清那双眼里究竟包含了些什么。月亮总是如此带着些虚假的意味,虚假却也明媚好看,像是销魂蚀骨的温柔乡。 十久喜欢在睡前幻想各种各样浪漫的死法。他曾经想要在二十九岁时一路向南,一个人被冻死在能看得见最美丽的极光的地方。男人一到了三十岁,发际线就会开始慢慢向后移,一事无成还会加快这个进程。下个月他就要迎来自己的而立之年,可去往最南方的钱至今没能攒够,计划得推迟了。实际上,他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还好他没有发际线。 没有钱,没有发际线,没有人生目标,没有生活热情。一瞬间,十久真的以为自己听到了心尖上大雨打落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回过神来后,他发现那是由窗外传来的动静。 一颗小石子砸在玻璃窗上。 又一颗小石子。 十久起身走到窗前,正与那双眼睛对上。那是一双少女的眼睛,却点缀在一只白色的小狐狸脸上,亮晶晶像是见到了心上人那般闪烁着藏不住的欣喜。他约摸是见过这只小狐狸的,兴许是在那夜的残垣之后,兴许是在梦里,又或是在更早之前。 万一真的有前世今生呢,《聊斋志异》里是这样写的,十久没有读过,但这些长情的故事总是差不多的。他想象了一下小狐狸攥起小石子朝玻璃窗上丢的画面,不自觉有些想要发笑。狐狸的爪子应当和猫的相似,他是养过猫的,爪子里绵软的肉垫使得它们难以把握住任何物件。 “我们认识吗?”十久将窗子打开。 小狐狸一跃而上,点了点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水里映着的是漫天的星辰。凝视着这双眼睛,十久感到了晕眩,像是时空的深渊在将他拖拽,浩瀚的宇宙中有一望无际的河,熠熠着晶亮的光点,如同灯塔般指引他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星云。他要找寻的,全都在这双眼睛里。 像是跌落到海水中,越沉越深。 猛的一坠,十久的思绪陷进了枕头里,他时常在这样的坠落感中惊醒,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玻璃窗外有声响,和梦中的几无二致。一时间,十久没有办法分辨,是这声响早已入了梦,还是那梦的残余来不及散尽,仍恋恋萦绕耳际。可一场梦又有什么好依恋的呢,他想不明白,但心底确有这般感受。 十久未醒透彻,迷糊间有一种未名的力量在驱使着他走向窗边,通俗的说法管这叫鬼使神差,但十久不这样认为,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肯信任鬼神之说。这大抵是来自宇宙中心的力量,那里包藏着他全部的愿望,他承认的,和不愿承认的,而他所要做的,便是遵循。 小乡镇里的夜很深沉。 打开窗的一瞬间,夜色如同一汪流经了许多冰凉卵石的泉水,冷涩淌进了十久的眼里,他想要落泪,窗外的少女唤醒了他心尖的全部柔软。 “嗳呀!” 一颗小石子砸在了十久的额心。 少女没有注意到,窗子已经打开了。那是她扔的第二十八颗小石子。 “我们认识吗?”鬼使神差地,十久这样问,纵然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从她的眼睛里便可以看出。少女酝酿了很久,欲言又止,显然,她疏于这项技能,不擅长和人说话。长久以来,她只和十久说过话,上一次已恍若隔世。 那一日有雨,山色空蒙。于隐隐竹林之间,有一座精巧的小庙宇。 渐入深秋,庙宇的小院里,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树拔地而生,树梢上挂着熟透的柿子,是油亮的虾子红。树梢颤动,几片叶落,饱满的柿子挂不住,纷纷落下,树下传来几个小儿欢快的笑声,见他们每个人都用僧服兜住了三两颗柿子。 一老和尚拄杖而来,大喝了一声,树下的小儿们闻声一哄而散。见那树梢上抱着一个光头小和尚,听见喊声,不由吃了一吓。这一吓,一颗柿子又被晃下,正巧砸在了老和尚头上。 “还不快下来。” “嘻,徒儿这就下来。” 要知上树容易下树难,慌里慌张间,那小和尚从树上跌落下来,老和尚慌忙迎上,神色紧张。 却见小和尚抬起头,手里拿着刚才落下来的那颗柿子咧着嘴笑:“给,师父!”老和尚一愣,好气又好笑,原来小和尚从树上掉下,摔掉了门牙,于是这会儿说话有些漏风。 “这世间的万物都有他们的规律,这柿子树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归于尘土,这是它们的因果循环,你这样爬到树上把它们弄下来是不对的,就算没有砸到为师,砸到花花草草” 老和尚牵着小和尚渐远。 柿子树落下一颗柿子。 夜里,疏星点点。小和尚支着窗躺在床上,明净的月光照在身上。只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条项链,上面坠有一块漂亮的蓝黑色小石头,石头里有许多亮晶晶的小颗粒。 小和尚把小石头对着月光放在眼前,眼神剔透:“就像星星一样啊” 倏而一颗小小的萤火从他的眼前飞过,落在鼻子上,小和尚打了个喷嚏,坐起来。萤火越来越多,从窗外飞进来,照亮整个房间。 他用手扑住一颗萤火,打开掌心窥探,竟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小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再定神细视时,见那小小人齿牙狰狞,已咬开了小和尚手心间的一块肉,眼下正贪婪吸食着由伤口中沁出的血珠。小和尚一个激灵将小小人甩下。 蓦地,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屋子里的小小人们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那黑影越蹿越多,小和尚这才怔觉不对劲,穿好僧服,跑到屋外。 从高处眺望,山脚下的村庄似乎有异动,村庄上空盘踞着一大片黑云,黑云所及之处,灯火熄灭,很快,便只剩零星光亮。 一阵风吹过,身边的竹林发出凄惨的簌簌声,小和尚打了个寒战,慌忙跑回去找老和尚,可老和尚却睡得正熟。 黑影不断追碾,将他往山下赶,直到小和尚连滚带爬跑进了村庄,却见此时的村庄已经变了模样,黑影席卷,吞食着村民的生机与魂魄,登时间,哀嚎一片。又见一股黑影杀气腾腾朝小和尚而去,危急关头,一根禅杖挡在了面前,被折成两段,小和尚抬头:“师父!” 禅杖断裂处被扭开了花,隐有微亮的尘缓缓溢出,像是从老和尚生命沙漏中流逝去的沙粒,渐渐黯淡,直到死灰般沉寂。最后一颗尘无声息落下,黑色的脉络如同食人的刺藤将老和尚包裹侵吞。 “不要啊,师父不要死!”小和尚的大颗泪珠瞬间滚落下,不顾任何地嚎啕起来。这巨大的哀恸磁石般将黑影吸引而来,那些黑黢黢的鬼魅探出天罗地网似的爪牙统统向小和尚飞扑去,像暗夜之中骇人的漆黑海潮,势要将这一座伶仃的可怜小岛吞没。 小和尚不做挣扎,只是跪坐在老和尚身边,低垂着脑袋,抹泪。他的命是老和尚救回来的,那时他尚在襁褓里。而今老和尚又救了他一命,却从未来得及告诉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因而小和尚是不惧怕自身的死亡的,无人指引而失了方向的生命是了无意义的。他活的日子不长,不满十年,对这世间并无多少眷恋不舍。 “小恩公!” 电光火石间,有冰刺拔地而起,在小和尚的身周开出一道低矮的屏障,黑影触及,便被凝结上一层冰霜。未等小和尚反应,冰霜已被震碎成亮晶晶的裂片,在眼里纷扬成一场须臾的小雪。这一场雪的时间足够了。小和尚被揽在一袭靛蓝色的披风下,冷风和鬼魅的恐怖嚎叫在耳边呼啸渐远,他紧紧闭着眼睛,闻到一阵栀子的清香。 漆黑的后山。 小和尚倚靠着一颗大树,在茂密的草木间如坐针毡,努力生长的草尖透过薄薄的僧服倔强地戳着他的屁股蛋 子,触感像极了师兄笨手笨脚扎出的蒲团。缓过神来,只听得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和尚一把将那靛蓝的披风掀开,见是一只小狐狸正虚弱喘息。 “唔?”小狐狸抬起头,眼神里满满是关切。纵使它不能明白所有有关于人的情感,但当小和尚将它紧搂在怀中,用眼泪浸湿了它的皮毛时,它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切身的痛楚 翌日天明。 山脚下,傍水,一座小土包上插着一根飘着白布条的小树枝。小和尚就站在那里,紧紧攥着胸前的小石头,鼻子一酸,又哭了出来。 “别跟着我了。”小和尚抹了抹眼泪,鼻头红红的,“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许今晚就被山里的老虎剥皮拆骨了也不一定。” 小狐狸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仍是一路跟着小和尚。 “恩公长大了不少,俊俏了,只是头发不见长。” 一定是在做梦,十久这样想。夜半三更,怎么会有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平白无故来到窗前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十久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虽然嘴上满不在乎,可心里仍是在意着谢顶的事实,在意到连梦中都要出现这样离奇的桥段。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梦是在潜意识中进行自我调整和激励。他想不明白,谢顶这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好挣扎的,再怎么自我激励,头发也不会长出来。 “小恩公?”窗前的少女仍是这样唤他。 “你是什么东西?”话一出口,十久有些后悔,这听起来似乎有一种辱骂的意味。这些时日的经历让他对除了人以外的物种界定有些混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问。 “是灵。”少女眨眨眼,“惭愧,本来不该以这样的面貌来见您的,前些日子斗法丢了修炼好久的道行和身体。万幸能换得您无恙” 十久听得云里雾里,在自己的大腿根上狠狠掐了一把。 疼,不是在做梦! 未等少女说完,十久“啪”一声将窗户关上,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飞扑到床上,裹紧了大棉被,大气不敢出不说,就连拖鞋都没来得及蹬下。整套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我明天再来。”窗外的声音幽幽道。 十久一听直哆嗦:“别跟着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 忘忧 这一场暴风雪有着栀子香气。 无荫蔽的天空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冰原,绵延的冰蓝色阻断了四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同时也剥夺了迷途者的最后一丝希望。这是一方荒芜的世界,冰冷而坚硬。孤独永不消融,白茫茫和天际连成一片,像是无尽的牢笼,也像是自由。 湖面上的冰很厚,史前的时间被封存其中,绽开好看的裂纹。从空中俯瞰,时常会见到冰下的冷涩湖水中有远古的庞然巨兽游过。 冰下的世界,暗流涌动。 一双丑陋的拖鞋小心翼翼站定在冰上,冻得快要皲裂的脚趾死死抠着拖鞋边沿,却还是有些打滑。腿毛根根僵直,凝着冰霜,从峡谷缝隙间钻来的邪风一刮,便掉落下一大半,比蜜蜡或是激光来得干净利索得多。对此十久很是心疼,他的腿毛本就不多,日积月累,小心呵护之下,尚还长得又细又软,眼下竟被无情地连根拔去。 十久擤了擤鼻涕,用最优雅的角度仰望起天空,不想让眼泪在脸上凝成两道冰柱子。 天空中,有几缕黑烟如同食腐的尸鹫般盘旋。 “去 你 妈 的,老子还没有死。”他在心里骂道,边裹着一床印花大棉被,彳亍在这茫然的冰原上。于一片纯粹的白皑之中,十久显得格外扎眼。究其原因,北方的大棉被总是要比南方的明艳惹火得多。南方多是用明净的颜色为案,佐以素雅的细小碎花点缀其上,像是在淡蓝的被面上绣几缕白色的小雏菊,简单可爱。而十久身上裹着的这床就不一样了,大红的底色,盛放的牡丹,一龙一凤相互辉映,大有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喜庆感觉,让这一片死寂的极寒之地变得很不严肃。 十久能感受到湖底传来的惊骇巨响,即便这巨响被坚冰重重阻挡,传到湖面上时已十分微弱。他坚信在这一域深不可测的湖水中,有未名的恐怖生物在搅动着平静,于是加快脚步。 湖心,这一床棉被渺小如同针尖上的朱砂。 忽然间,冰层以下,巨大的黑影掠过,有天狗蚕食太阳那样的遮天蔽日之感。自空中向下看,黑影渐渐吞噬湖面原本宁人心魄的纯白颜色,占满了整个湖面,像一层洇了墨的纱幔笼罩。 十久看看脚下,不敢猜测那巨兽究竟有多么庞大。这要比走上巍峨山峰之间的玻璃栈道更让人腿根发软,他害怕这坚冰被突然破开,湖面分崩离析,继而落入刺骨的湖水之中被冻得僵硬下沉,漆黑的水下世界会有许许多多样貌诡异的恐怖猎食者,它们未曾见过阳光,是被冰封的黑暗化身。 源自上古的喑哑低语传来,湖面为之颤动。冰下的黑影正中裂开一道缝隙,由缝隙中显露出琥珀般剔透的明黄。一只眼睛忽然睁开,瞳孔骤缩如同锋利的刀刃竖切,有血丝疾速蔓延开来。它沉睡了很久,却依然暴怒。十久就站在这只眼睛的正上方,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仅仅是一只眼,就有整片湖这般大。这让十久深感被注视,且无处可逃。 强烈的不安吸引了空中所盘旋的那些不速之客,它们像是发现了新鲜尸骸般兴奋,俯冲直下。几乎同时,暴雪袭来,黑烟被冻结在半空,凝上了一层晶亮的霜。一阵风吹过,温和得不像来自于极地,将它们扬散殆尽。 脚下传来清脆的一声响,湖面开裂,向着不同的方向漂移。那只眼睛往下稍一沉,湖水便覆盖其上。十久失足,跌落进那只眼睛里。 “呃啊!” 印花大棉被一脚踢下床,枕头湿了大半,就连被褥也水涔涔的。 “您醒过来了。” “谁!” 十久猛然坐起,见床位坐着方才在窗外的少女,又是一声惨叫。 “本想明晚再来的,可刚刚见您在发噩梦我不希望您不开心,或是受到伤害。擅自入梦这件事,恳请您原谅。”灰蒙蒙的镜中,少女低垂着眉眼,神情有些忧伤,未敢直视十久。 “你怎么进来的,我明明关了窗的!” “不必麻烦您开窗的,我自己可以进来。任何我能想象到的地方,我都可以去到,所以我只要想象在您身边就可以了。”少女甜甜笑起来。十久对此却感到毛骨悚然。 “你到底是谁?” 少女原本亮晶晶的目光一下变得有些黯淡:“您果然不记得了” “你能不老称呼我为‘您’么,太奇怪了。” “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我有名字的啊。”十久无可奈何,把名字告诉了少女,未曾想竟换来了更加让他感到头皮发麻的称呼。 “公子的梦魇越来越深重,我已经很难把它们封存或是驱散了”实际上,十久也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做过一场好梦。近来的噩梦之中,压迫感越来越强,他变得愈发渺小而微弱,对个人命运的把握感渐渐流失。 照少女的说法,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湖,或大或小,任何东西都可以沉到湖底。一辈子的生活,人,事,记忆,情感,就这样沉下去,从此不见天日。人们总是选择把其间那些阴暗的,恐惧的,不愿意再度回想起的,一股脑都投掷进湖水里,任它们在湖底恣意生长,并祈愿它们到死都不会再浮上来。 “你最想要封存进湖底的记忆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 “可它们就要冲破湖面了,我能感受到它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少女在担心着十久,显然,他心里那片常年冰封着的湖水正在慢慢融化,那些原本该沉于湖底的记忆在黑暗中疯狂生长,如今已然成为骇人的巨兽。 “公子的心怎么会这样冷。”少女顿一顿,接着道,“如果能想起哪怕零星半点,我就能帮助公子忘掉它们,一点一点地,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很久以前那样,哪样?” “公子不用想起来,会忘掉的一定是公子认为忧愁的事情,还有会让公子感到忧愁的人”纵使少女有叫人忘忧的本事,但她却不能避免从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忧伤,眼前这个她追随了几生几世的人,已全然不记得她。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让人忘记忧伤?”十久的想法很肤浅,没有头发是忧伤,没有钱也是忧伤,这些切实的忧伤,怎么忘得掉,生活每天都在提醒他。 敲门声打断了十久的思绪。 “谁啊?” “我。” “你快走!” 十久闻声心下一惊,一时间不知道该把少女往哪儿藏。 “怎么了吗?” “快快快,有人来了。” “没有关系的。”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怎么没有关系!”说着,十久把少女藏进了洗手间,“千万别出声。” 门外站着莫离,微有些透的白色睡裙才过双膝,上面落着好看的蕾丝小花,十久没敢再向上看,视线始终停留在裙摆。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我刚刚没有穿衣服。”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不用这么拘谨。”莫离一副淡然模样,走进房间,用余光四下探看着,“你刚刚又大喊大叫什么。” “我做噩梦。” “是吗?” 空气中有些许不寻常的气息。 少女探出眼睛偷偷观望,莫离的注意力便被这身后的目光所吸引,猛一回过头,正赶上十久把少女的脑袋夹在胳肢窝里,推搡着要把她藏回洗手间里。 “你在做什么?” “我”十久的心脏似乎骤然停止搏动,大脑供血不足,因而一下子想不出任何有关他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少女的说辞。窘迫之际,莫离却接着问道:“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动作。” “啊?” 十久看看少女,又看看莫离。 “要我陪你一起睡吗?”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的。”十久有些心虚,“那个,你还有蛮蛮草吗?” “已经做过净化了,没必要进行第二次。” “那个”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吧。” 房间里只留下十久和少女。气氛有些尴尬,他刚才还有着用蛮蛮草将少女驱逐的念头。 “你她看不见你。” “所以我说,没有关系的。只有公子一人能看得到我。” “除我以外,没有人能看到你了吗?” “嗯。” 脑袋登时“嗡”的一声响,十久只觉得腿有些发软,一下瘫坐在床上,屁股下垫着大棉被,牡丹花盛放,让他看起来像是万花丛中不正经的秃头神仙,此刻正为自己所招惹来的蜂蝶苦恼着。明明已经过了开花的年纪,这种甜蜜又诡异的负担让他茫然且无措。 “你有名字吗?” “忘忧,是公子给起的。” 十久不知如何是好,天已经快亮了,他想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可忘忧就是不肯离去,直哭诉着不愿再把他弄丢,于是站在窗帘边上,直愣愣盯着他。十久觉得心里发毛,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个,你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 “那我去窗帘后面好吗?”忘忧天真地看着十久,她会尽可能满足他的所有要求,不论合理与否。实际上,她的模样看起来不过十八岁,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十分特别的坚定感,这是在见到十久时候才迸发出来的。 “你说你可以让人忘记忧愁。” “嗯。” “你怎么做到呢。” “怎么,公子有了想要忘记的忧愁吗?” “没有,只是好奇。”十久心下突然升起一股怜悯,他无法想象忘忧在遇见他之前的孤独,不被人所看见,也不被人所听见,孑然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他,很多时候,一找便是一个轮回。可十久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回报。他对忘忧很陌生,甚至还有些余留的恐惧。这不公平。十久很是在意这种不公平,于是无意识地想要靠近忘忧,“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久很久以前。遇见公子的时候,我还是只小狐狸,是公子在霍山上救下的我。” “你是狐狸精?” “不是精,是妖。” “我想起来了,在山里的那天,我看见的是你吧。” “还以为公子没发现呢”忘忧先是一愣,紧跟着便有些沮丧。她并不想让十久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也许是忘忧独自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时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 初战 对十久来说,最可怕的时刻也近于眉睫。 在黎明降临前最深重的漆黑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脸,连带着一种低级的色欲和铜臭气息。这个女人在不久前警告过十久,要是没能在约定好的日子内交上房租,她会一声令下让她的狼狗们好好教他怎么做一个大写的人。十久不想被教做人,生而为人已经很不够意思,不如像猫像狗。 十久没能睡好,匆匆收拾过行李便下了楼。短短几天,他已经很想念南方,北方的水土让他的肠道变得十分干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生常谈,屁是屎的叹息,那是可怜巴望着酣畅淋漓,却又无能为力的感伤,即便倾尽全力,肠道也懒得蠕动一寸,便秘如此,有时候,爱情也如此。 莫离的手里正拿着两个包子,空气中除了梅干菜的味道,还有一丝暧昧的甜腻。这疑似恋爱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像是毕业那年的夏天,他喝得酩酊,回到闷热到快要窒息的寝室里,上铺的兄弟正拉着床帘,生了锈的床架吱呀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晃动着。有荷尔蒙的味道飘散,混杂着一股汗液的酸臭,床帘里传出来的声音让十久一下泪眼,只得默默关上门,坐在楼道里,一仰头喝尽瓶底的酒。那是他暗暗喜欢了四年的姑娘,她再不是那样高不可攀。一瞬间,十久觉得自己的青春被狗给日了,他没有和上铺的兄弟绝交,只是后来偶尔联系时,会打趣叫他一声“狗儿子”。 忘忧就站在十久身后,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这一切。 “大家都在等你。” “不好意思。”十久站在楼梯上愣愣的,弄不明白那转瞬即逝的暧昧味道从何而来。阿福正死死盯着他的身后,眼神中带着一丝狐疑,这让他感到有些许紧张。忘忧倒是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只要十久能看到她,这就够了。 “人齐了,走吧。” “嗯。”覃盛跟在江南身后,替她拎上了行李。 忘忧坐在行李箱上,欢快蹬着两腿,看过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十久拖着行李箱,走得还算轻快,据说灵魂的重量只有二十一克,了等于无。 “前面要过检了,你下来。” “好的,公子。”忘忧帮着十久一起把行李箱搬上了输送带,实际上,行李箱还是那么重。转身的功夫,却见忘忧盘腿坐在行李箱上,一起被送进了安检机。 “喂!”十久一句骂娘紧跟着堵在喉咙口,伴随着瞳孔扩散和鼻孔放大,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才想着难说会出什么幺蛾子,坐在一旁的安检员便目瞪口呆,屏幕上出现了一重朦胧的人影,可成像的颜色又显示那并不是有机物,一时间安检员也无法确认那是什么,但十久在行李箱中藏尸过检的嫌疑很大,他不能错放过任何有可能的刑事犯罪和上法制频道露脸的机会。 “先,先生,等一下,你这个行李箱得再过一遍机器。” “啊,怎么了吗?”十久佯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忘忧慌忙从箱子上下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安检员吞咽下一口唾沫,用一种看变态杀人犯的眼神警惕锁定住十久,手心有汗沁出。他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呆了有十余年,睁一眼闭一眼,一直风平浪静,几乎无事发生,而眼下竟有可能见到新鲜的人类尸体,难免感到紧张刺激,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 “箱子里好像有违禁物,得再过一遍。” “怎么回事?”莫离在不远处回过头问十久。 “没什么,你们先走,我马上来。” 可行李再次过检的成像结果让安检员长吁出一口气,庆幸之中带着一丝小小的失望。 “你去安检机里做什么!”十久的语气里带着些苛责。 “可是公子说过不希望我总跟着,保持些距离为好,让我好好看紧行李。” “那你就跟着行李一起进安检机吗!” 忘忧只得低垂下眉眼认错,生生世世以来,十久总是对她说,别跟着我了。 回到桑城时已是傍晚,将父亲托付给莫离后,十久便匆匆赶到了出租屋。钱是向莫离借的。有忘忧陪伴在身边并不能让他好受些,欠债还钱这样的事,不适合忘掉,与他深沉在湖底的莫名忧伤相比较,世俗层面的烦恼就显得无足轻重。 当得知十久是带着房租赴约的时候,女房东没有表露出任何因未能得到肉偿而倍感失落的神色,甚至于她的脸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油腻生厌了,每一寸肌肤皮肉互相牵扯间多了几丝女人的妩媚。在之前,十久是不愿意将她称为女人的,充其量是只母猩猩,还是只交 配失败的发了情的母猩猩。 “钱凑齐了?”女房东弹弹烟灰,烟屁股上留下一抹红,那是收敛的梅子红,略微带着些紫色调,使得唇齿间不再蠢蠢欲动着难以被满足的欲望。欲望被收敛,便成了宝藏,让人更加舍得消耗精血去畅想,去求索。 “这房子我不打算继续租下去了。” “怎么了?” “个人原因不太方便说。”十久把一叠现金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女房东对此却未有任何动作,烟雾缭绕间,她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长卷发恰到好处地点缀了胸前一片盎然春光,呼吸起伏间是撩人的雪山绵延。浅灰的旗袍带着光泽,有类似银质的清冷气息将所有的妩媚裹藏。她像一只银锁,绝大多数男人都会渴望成为那一把钥匙。十久则不,他对成为钥匙没有兴致,更何况,这间屋子里不仅仅只有他和女房东,忘忧始终陪在他的身边,默默不语。 “什么个人原因,这样会方便一些吗?”白色t恤被撩起些许,指尖灵巧在腰上游走,最终停留在髋间。女房东将身体紧贴上十久,抬头正好是能够舔舐到耳后的距离,呼吸间的暧昧温度带来了丝缕酥痒,只是浅浅厮磨,颈上便留下了一缕梅子红。她用一指勾住了十久的裤腰,如同牵着一只温驯的小动物,将他领到茶几前,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方才的那叠钞票上,视线正与十久的胯间齐平,“房租我不要了。” “你玩我!” “好呀,玩法随你选。”女房东笑盈盈的,猛扯过十久的衣领,两人顺势躺倒在了沙发上。十久大惊着想要支撑起身子,腰间却被她的双腿紧紧盘绕住。 “你疯了,放开我!” “不放,你咬我呀。” 十久果真极不解风情,一口咬在女房东的肩上,嘴里登时有淡淡的血腥味道。只听她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全然不似人声,更像是一种凶猛走兽的嗥叫。瞳仁像浓郁的墨块洇染双眼,顷刻已不见眼白。十久忙着挣脱,女房东却一下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气力之大使得他难以动弹丝毫。身体突然膨胀,旗袍被撑破开好几道口子,膘肥的筋肉不断向外溢出,很快将已经稀烂的旗袍爆裂成碎片。她像是一滩不成形的肉,死死覆盖在十久身上,胸前两坨累赘晃荡来晃荡去,索性便用力一甩到身后。仰天长啸时有油腻的液体从她的口中滴落下,十久躲避不开,只能屏息。 “给我,给我!”女房东早就面目狰狞,齿牙如同磨尖的石块,嶙峋横生在口中。身后突然冒出两条硕大的尾巴,皮毛参差泛黄,沾染着污秽。 “公子!”忘忧在一旁急得就要掉下眼泪,却难以替十久做些什么。 “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没有公子我做不到!” “什么做不到,你再不帮忙我就真的没了。” “我做不到的。”忘忧一下跪在地上,眼泪直往下落,“只有公子想让我做,我才能做,我不能违背誓约。” 十久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双手擒着女房东的血盆大口,以此僵持。 一阵寒意猛然从身后袭来,沿着脊梁游走,冷彻十久的每一寸皮肉筋骨。忘忧幻化作一只雪白的巨兽从他的眼前一跃飞扑向女房东。 女房东的脖子被咬住,另一只巨兽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出来,她即刻变得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被抽空后的身子软瘫下来。十久胡乱将她推开,看着眼前缠斗着的两只狐狸,不知所措。 忘忧身上披着血玉铸成的甲胄,白毛飞雪,隐隐有寒气如烟纱笼罩周身,颈上挂着一只陈旧的铜铃,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眼中是宇宙般的深邃与沉寂,灰蓝色的瞳仁透露着微光,像星云斑斓其间,又如同一轮小小的漩涡,慢慢旋转,将已十分久远的记忆吸纳,丢掷在那无尽的虚空之中,因而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牵挂着泪水。没有人在乎她的眼底藏了些什么,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忧伤从何而来。 十久有些愣愣,方才一闪而过的意识里,他想象到了这扑杀的画面,从扑杀的角度到齿牙切入咽喉的分寸,一切都毫无偏差。 铜铃轻轻晃动,有风声掠过,像极当年山间的林海婆娑,一个小和尚在风中替一只小狐狸系上了铃铛,又给小狐狸起了个名字叫忘忧。这一羁绊,就是千百年的轮回。 忘忧死死咬着另一只狐狸的咽喉,见那狐狸的喉间汩汩冒出脓血来,半张脸已经腐烂露出败坏的皮肉,其间爬满密集的蛆虫,正啃啮着它眼球边缘的细小血管。白森森的尖牙从一片血腥的肉糜中呲出,齿尖已有些发乌,此刻正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颈前的皮毛下,从内而外透出冰蓝色,白茫茫的寒气从忘忧喉中吐息,带着冰冷的结晶。寒霜一瞬凝在那狐狸被撕咬开来的皮肉上,脖子难以动作,变得僵硬,血液的流速越来越慢,最后停止。结晶蔓延,渐渐将狐狸冻结,像是冷冻室里一块长久卖不出的肉,它的眼珠还在转动,身体却不得动弹。忘忧看了十久一眼,长啸,一爪踏碎了狐狸的脖子,皮肉零星溅开一地。 十久看过这样的画面,把一只猪蹄放进液氮里急速冻上,再拿出来时就可以用锤子砸得稀碎。他甚至在自己的文字中写到过,最好的毁尸方法不过如此,只要有恒心,多大块头的仇家都可以被砸成沫沫。可看过的人都摇摇头说缺乏创意,可行性为零。眼下,十久终于证明,确实可以有这样的操作。 女房东还在呻吟,拖着肥大的身子向十久爬去:“我要给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具象的欲望让他感到恶心。她仍是乞怜,渴望着交 欢,被肥肉压抑到睁不开的眼里挤出无奈与悲切,这不是她最初的样子,曾经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不是,方才的妩媚也不是,从前的艳俗也不是。 很久以前,她只是个少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 爱与刑 华灯初上,深深浅浅的街巷闪烁着各式各样的霓虹招牌,二手大音响不间断放着过时的流行金曲,嘈杂在人声鼎沸与车马流水之中。 纹身店里刚学坏的少年打着赤膊,咬牙憋着眼泪满脸通红,全然没有了二十分钟前在家门口对爹妈扬言要去闯荡天涯的浪子气魄。 染着黄毛的少女倚靠在墙头点起一根烟,吞云吐雾间抱怨着迟到的男朋友,却不知男朋友的摩托车上载着另一个穿网袜的少女,正扯着嗓子迎风大喊要在迪斯科球下蹦到天昏地暗。 歌舞厅门口,喝醉的中年男人扶着啤酒肚吐了一地,可惜着才吃下去的果盘还没有消化干净,回家又得挨黄脸婆的数落。白小棠站在他身后陪着笑脸,腰间还塞着他才给的小费。她不喜欢这个城市,不喜欢这份工作,不喜欢臭哄哄的男人借着酒劲对她上下其手,可凭谁都知道这是生活所迫。 白小棠的眼里有泪水混浊,忘忧看透了她最想要抹去的忧愁。在最阴暗的那个角落,没有人关心她经历了什么。双腿间还沾染着血污,衣服被撕破,几个男人系好皮带,什么都没有说,扔下几张钞票便扬长离去。一直躲在垃圾桶里的流浪猫露出圆溜溜的眼睛,冷冷看着白小棠蜷缩作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间痛哭,不一会儿便把自己找到的食物叼到她的面前。白小棠看着面前还挂着几丝肉的鱼骨头,却哭得更加厉害。 辞去工作,白小棠攒了很久的车票钱,没有和任何人说,乘着火车来到了这座沿海的城市。她认识的第一个男人膀大腰粗,为她开了一间洗头屋,从此她做起了无本的生意,又招揽了些比她更年轻的小姑娘。白小棠总是对她们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事实上,她比谁都渴望能有一个男人不计较那么多,永远守在她的身边。她认识的男人越来越多,直到她有足够多的钱,多到能够把房子出租,靠着收租就能应付柴米油盐。洗头屋关门前,她给了姑娘们一人一个红包,说是日后找到了好人家,这就算作份子,女人还是得靠男人。 “我当时真的很害怕,特别想有人能够抱抱我,告诉我没事了,没事了” “你想忘掉吗。”忘忧看着白小棠,她的身子正在一点点融化成血水,一直留在她体内的灵散了,她也即将殆尽。 “可我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 “那是命令”白小棠抬眼看了看十久,她清楚记得九尾狐的碎片是如何进入她的身体的,可却无力多说些什么,只是又一次重复,“是命令。” “什么命令!”十久还想要追问下去,白小棠却已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心底的那方湖水慢慢结上了冰,那些她再不愿回想起的烙印缓缓下沉,至此也许便被永远封存。 “公子,放过她吧。” “那谁能放过我,凭什么要我经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忘忧一愣, 落地窗前是另一番夜的景象,从酒店四十二楼俯瞰灯火落满江面,红酒杯间摇晃着酸涩的欲望味道。覃盛赤身裸体,站在窗前,颈间一枚精致的黑色项圈散发着昂贵皮革的气息,扣在项圈上的银质链条环环相连结。链条被拉扯,覃盛向前踉跄一下。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浴盐球不断溶解成细腻的小气泡,将水染成粉红色。一股麝香味道弥漫在暧昧的烛光之中,令人感到些许慵懒,浑身上下的每一寸发肤顿然失了防备,像是住进了毛绒绒的小猫,扭动着露出绵软如同糖糕的肚子。覃盛乖诺趴好在浴缸里,水润湿皮肤,白色的蜡油滴落,一瞬在脊背凝成薄薄的小雪片,身子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骤然的疼痛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带来莫名的快感。覃盛不自控地叫了一声,蜡油便紧贴着脊背倾倒而下,疼痛变得灼热又绵长。 “谁允许你叫的?”链条被扯死,江南的语气中带着苛责。她用手轻托起覃盛的下巴,继而睥睨道,“疼吗?” “疼。”湿漉漉的发梢垂落在眉眼间,覃盛的眼神里蒙着一丝小动物般惹人怜爱的水光。他表现得十分顺从,不论是爱抚或是惩罚,他都在期待着,这曾是他求而不能得的深切欲望。 “一会儿给你糖吃。”江南褪下白大褂,水湿透了她的衬衣,勾勒出温润的线条。氤氲的吻落在覃盛的脖子上,继而留下浅浅的牙印与淡红色的痧。舌尖轻 舐过锁骨,停留在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上,那是道贯穿皮肉的入骨的伤,纵使已经过去七年,却仍然隐隐作痛。 透明的罐子里有糖果,玻璃糖纸闪烁着一种廉价童话般的光泽。糖果便宜得只剩甜丝丝的味道,覃盛将它含在口中,却只感受到苦涩。 脊背上有鞭笞过后留下的红肿痕迹,皮鞭猎猎着一下一下抽打在覃盛的皮肉上,糖果被磨碎,填满了齿间的不平整,让牙髓有些刺痛。在这方面,小时候的覃盛要显得勇敢得多,贪食糖果而被虫蛀的牙齿只需要用甜腻就可以镇痛,现在却不行,无论多少的金钱或是女人,都没有办法使他忘记这深切的疼痛。从前被蛀掉的牙可以连根拔去,还会有新的生长替代,而眼下,每一颗牙齿都将陪伴他衰老脱落,甚至一同死去,正如同七年前的那段记忆般。江南的每一次鞭笞都使他离那段难以尘封的记忆更近一些,眼泪滴落在床单上,洇开一块。 “疼吗?”江南又问。 “不疼。” “不疼?”皮鞭狗牙一般咬在覃盛的身上,有血珠沁出。纵使万贯家财散尽,也再难找到像江南这样契合他的女人。真切的疼痛先于爱情,这是他最为脆弱的一面,也是最为渴求的夙愿。如此这般,仿佛在清偿,覃盛是抱有着极大歉疚的。 而对于江南来说,褪去了光鲜外衣的覃盛更像是一只大型的动物,奖惩严明的一套在他身上十分好用单纯,她本就喜欢动物多过喜欢人。 江南喜欢猫,帆布包里始终备着两只猫罐头,路上见了流浪的野猫,便要管它们一顿饱腹,小区里过半数的流浪猫都是受着她的照顾的,一只名作刀疤的黑猫尤其。 刀疤在很小的时候就瞎了一只眼,有人恶意为之,可失去一只眼睛并不阻碍它占地为王。自从刀疤在假山上打败了木法沙之后,小区里的母猫们就唯它马首是瞻。江南没有把任何一只小猫起名作辛巴,她希望刀疤就这样尊贵地老去,别再有什么弑君篡位的情节发生。 然天有不测风云,刀疤在一次车祸中当场毙命。江南没舍得将它火化,或是轻易埋在一颗树下,而是把它带回了家。头骨因为强烈的冲撞已经碎裂变形,江南在漂白刀疤的骨骼时清楚看见了上面的裂痕。在玻璃盒中做最终固定时,她将刀疤的姿势永远定格在了还在胚胎中孕育时的模样,她把这视作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覃盛也有着这样的错觉,从七年前开始,他似乎就在延续着别人的生命,他从未放下过这份一直让他处于崩溃边缘的压抑。当最后一下抽打落在身上,覃盛发出了走兽般的嗥叫,脊背赫然突起,一对白骨如长戟一般穿破皮肉,鲜血迸溅中迅速生长成一双嶙峋恐怖的翅膀,脊背末了破出一条带着尖刺的尾巴。 江南被猛地甩在了酒柜上,头上悬着的红酒杯被统统击碎,碎片飞溅如同锋利的刀刃落满身上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登时间绽开数不清的血口子。江南用双手护住了头,碎片便凶狠穿插进手背,将筋脉割开。 血腥使得覃盛更加失了心智,他向江南飞扑而去,双腿蹬在她的肩头,利爪深深刺进江南的两肩,呼吸牵连着血肉生疼,覃盛的重量使得伤口不断被撕扯开来,连带着几处骨头也开始断裂。 眼里一片通红,贯穿耳际的是多年在噩梦中来挥之不去的凄厉尖叫,覃盛横扫着周遭的一切。江南狼狈爬行在遍地破碎的玻璃上,用最后的气力想要躲进浴室。浴缸边沿留下慌乱的血手印,燃烧着的蜡烛落入水中,升起白烟,有的索性被打落在地,蜡油和血液交融使得江南在后退的过程中不断打滑,跌跌撞撞。 火焰跳动,燃烧。熊熊的火光之中,覃盛如同一头暴虐的恶龙。 烟雾蔓延,警报器响起刺耳的鸣叫,在一片水雾里,覃盛破窗而出。 安保人员赶到时,江南已经昏迷在一片血泊之中。 “这些是因果。” “那我造了什么孽,要尝这样的苦果!”十久冲忘忧吼道,眼中满是不解与愤愤,像极当年的模样。 柿子落了一地,小和尚坐在树下抹着眼泪,回想老和尚曾牵着他的手,苦口说着他听不懂的因果,眼下柿子还是一样的红,可老和尚和师兄们却再回不来。小狐狸静静依偎在他的膝前,守着这不复从前的破旧庙宇。 小和尚拾起一颗柿子,大口吃起来,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从不知道,小院里的柿子竟是苦涩的。 “什么因果呀,太苦了,太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