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同人[苍策]与战》 正文 1.梦 日头昏昏沉沉的,夏末里细雨下了两天,空气爽朗。 灰瓦小院里静悄悄的,忽然一只马球从门里蹦着出来,弧度完美地掠过台阶,落在鹅卵石铺的小路上,又弹开去,如一只慌张的野兔落在陷阱里一样,在海棠树的树坑里转了半圈,无能为力地安静下来。 那开着的半扇雕花门内,探出个小脑袋,歪头瞅着院子。 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束起,在头顶扎了个小髻,一只毛绒绒的小红缨系在上面,偶有碎发落在眉间额头,显出一股稚嫩的气息。 有微风拂过,小院里那颗海棠树树叶轻轻摩挲着,发出温柔的响声,如情人的低语。 祭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一身素衣的女子走出来,那孩童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向她跑过来:“娘亲!” 女子关上祭堂的门,转身就看到他已经跑到跟前,便矮身将他抱起:“淮儿,怎么不玩球了?” “不想玩。” “是不想玩,还是比不过你霖哥哥,所以不愿玩了?” 孩童两手搂着她脖子,白嫩嫩的小脸一扭:“哼!” 正说着,中堂门里又窜出一个男孩,明显比淮儿大几岁的样子,一脸严肃似乎是装小大人。 他仰头看了看躲在蔺夫人怀里的男孩,一脸严肃地说:“蔺淮羿,下来玩。” 蔺淮羿鸟都不鸟他一眼。 这似乎难住他了,他把马球从树坑里捞出来,往蔺夫人那边一递:“球,给你。” 蔺淮羿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蔺夫人憋着笑,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封长霖的脑袋,打圆场:“是时候吃晚饭了,明儿再玩吧,晚上该习字的。” 一听说吃晚饭,蔺淮羿来了精神,伸长了脖子望向大门,又嚷嚷着:“吃晚饭了,爹回来吗?” 蔺夫人把他放下,一手拉他,一手拉长霖:“你爹昨儿个才从河北的折冲府回天策,今天上朝报备按理说没个天回不来,淮儿乖,和长霖在家乖乖听话,你爹爹知道你听话,会早早回来的。” 蔺淮羿把脑袋往他娘亲怀里一埋,又不吭声了。 用过晚饭,蔺夫人照常换了一身轻便的粗布衣裳,只在绑了护臂和腿甲,又在小腿肚上绑了两个沙袋,执枪在院里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法。 晚风尚有些暖,落霞仿佛落在院子的飞檐上,像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淮羿和长霖老老实实地坐在青石板铺的台阶上,小胖手里还拿着一块点心,两眼放光地望着蔺夫人。 那时候蔺夫人真是美啊,一袭及腰长发,一身练功穿的素色衣裳,不施粉黛。手里的□□妥帖地在她手里翻转,梅花枪法里带着风声——若阿爹的枪法里带着震慑敌人的寒风,那阿娘练武时就带着一股秋风,温暖,凉爽,惬意,美。 那段日子持续了有三四个月,从蔺将军回来之后,蔺淮羿就更开心了,他最喜欢的就是骑在阿爹的肩头。 仰着头看院里的那棵海棠树时,就好像他是山海经里的一只无名小怪,从那绿色郁郁葱葱的树里长出来的,掉进了人间烟火里,掉在了阿爹的肩头。 低着头看时,地面的一切都变得渺小,连那合手才能抱起来的马球也要小的看不见了,他又变成了巨人。 他低着头,在这人间繁华路上走啊,一手牵着爹,一手牵着娘,哦,后面还跟着那阵子寄住在他家的封长霖。 他想起封长霖,又点了点头,虽然那家伙比他力气大,吃的比他多,比他大几岁,不过那家伙是隔壁破阵营薛将军捡回来的,他学的是分山,想来长大了也是个很有用的人。 蔺淮羿想得很美,等他长大了,爹娘还是将军,他也是将军,封长霖也当了将军,打仗带兵都要抢,不然轮不上! 蔺淮羿又想,封长霖比他本事大,抢不过那就只好让他娘去找薛将军告状了。 这么一想他又自个乐起来,正开心着,他就听见他娘温柔地笑着问他:“淮儿,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他抬起头兴冲冲地答应了一声。 他仰着头的小脸看起来十分稚嫩,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无邪的神情,恰好对上蔺夫人人头落地时那无神的瞳孔。 蔺淮羿蓦地睁大了眼睛,瞪着地面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那正是身首异处的穆怀月。 她的头在地上滚了滚,挨着蔺淮羿的鞋子停在他两脚间,那双剪水秋瞳像蒙上了一层灰,脏兮兮地盯着蔺淮羿的鞋子。 蔺淮羿的目光一路尾随着穆怀月的头颅,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最终茫然地喊了一声:“娘?” 他手里还拉着娘亲的手,还带着体温的余热,他想起他另一手牵着的爹,立刻抬头喊蔺将军:“阿爹!阿娘她”他看着蔺无枫,惊恐地再次瞪大眼睛—— 蔺无枫一身戎甲,却被两把□□穿过身体,钉在地上,无数刀剑和箭簇都深深地扎进他的身体里。 他身下的土地被血染成一片泥泞的深红。 他早已无力地垂下头。 蔺淮羿松开手,蔺无枫的胳膊立刻垂了下去。蔺淮羿又松开了另一只手,穆怀月的手落在了地上。 他无法用尚且年幼的思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喊着爹娘,无助地落泪。 周遭一片漆黑,他仿佛深陷地狱。 一直到遥远的天边,一条火龙喷吐着火焰向他袭来。 “不!!!爹!!!娘!!!!!”他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没了爹娘的尸首。 “不——!!!!”蔺淮羿睁开眼猛地坐起来。 被眼前的火光惊到,蔺淮羿的思维仍然停留在噩梦里,眼睛发昏,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事物,他瞪着眼睛看着那一跳一跳的火光,头疼欲裂。 过了许久他才冷静下来,捂住干涩的眼眶。 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外面的火堆燃烧时偶尔发出的枯枝炸裂的声音。 蔺淮羿呆坐着,盯着自己的手心,神情已淡然冷漠。 这样的噩梦,总会在他焦虑的时候偷袭。那年夏天的灭门惨案是他藏在心里的一根刺,从来不曾和别人提起过,也没有说起的必要。 仇恨如果不能亲手送上附加的业报,那就完全没有存在的价值。 而如今,仇恨二字又变得十分遥远了。 蔺淮羿呆坐许久,身上的汗湿了中衣,冷冰冰地贴着,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明日要做的事情,全身都绷紧了,像一根临近断裂的弦。他穿上外衣和甲胄,将那柄跟了他十年的□□背在身后,走出了营帐。 刚走出来他就后悔了。 或者这种情绪并不能称之为后悔,只是如果有任何其他选择,蔺淮羿都不愿去面对眼下的情形。 他静静地站在他的帐子门口,在一片黑暗与篝火亮光的交界处伫立了许久,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贰 天蒙蒙亮,蔺淮羿伏在山崖的嶙峋怪石后,手里握着一支号旗。 起初他跪伏着,后来又坐了下来。 蔺淮羿看了看四周同样埋伏的天策兵,一个个都显出疲惫神色,而日头也快要越过中天。 蔺淮羿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预感,他派了探子到后方侦查,然而并没有什么异状,头天晚上做噩梦的焦虑感又出现了,他有点头疼。 正在蔺淮羿思虑焦躁的时候,趴在他旁边的副官小声的一句“来了来了”让他立刻回神。 终于来了。 士兵手里的□□都快握不住,此刻立即精神抖擞地张着弓直指山谷里面的一队人马。 没错,是狼牙的。 蛮夷贼子的服饰即便是离了老远,也能一眼瞧出来,士兵们此刻都已看清了山谷里的情况,悄无声息地选好了各自的目标,□□上绑着火油浸过的粗布,后备军已在山崖旁准备好了火种和燃料。 蔺淮羿皱着眉头看着山谷里的那一队狼牙军,心里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总感觉,好像里面有什么,是不能杀掉的。 副官请示了几遍,蔺淮羿仍然没有下令攻击。 眼看着那些狼牙贼人已经走到了山谷腹地,此刻攻击,这些贼人必然有去无回,蔺淮羿一皱眉,再不多想,挥了挥手下令准备攻击。 毕竟战场上的攻击时机难得,放过了这次,下次再想下手就难了。 天策军士们立刻装好了□□和火油,只等点着了火就放箭。 蔺淮羿仍然紧紧盯着山谷里的那队人马,就看到那队人的首领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回头往山崖上方望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让蔺淮羿心中无比惊骇!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带着狼牙的人?!他?! 在他惊讶的这么短时间里,副将已经安排人点着了火,一百多支点着火的箭簇已然装在了弩上,蔺淮羿只来得及回头喊了声“撤——”,却阻挡不了已离了弦的箭。 蔺淮羿此刻心头一急,脚下踏云轻功起,直直冲着山谷内而去,他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马背上的人,心里却完全没有底,这像是豁出命的举动让他立刻就后悔了。 他只记得十几年前和他一起在院子里玩马球的霖哥哥,而不是眼前这个穿着胡服,带着一队狼牙贼子的人。 蔺淮羿脚下没停,只是抽出了□□,挥出御气,一枪破风直指马上那人! 马上之人掀开碍事的胡裘帽子,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果然是他! 蔺淮羿恶狠狠地咬着牙,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封!北!漠!” 封北漠怡然自得地微微笑着,一手拉着缰绳,不慌不忙地让马调转方向,只一句“来得好”,那一瞬间,蔺淮羿已和漫天的火雨箭簇到了眼前! 带着煞气的枪威力虽然巨大,却因为蔺淮羿此时来的方式不巧,被封北漠瞅准了时机,用胡服之下的玄甲衣硬是扛了一下。 精铁银枪擦过封北漠玄甲衣的肩头,发出刺耳的响声,枪柄被封北漠握住,蔺淮羿顺势松了手,借着冲力钳制住封北漠握着枪的手,同时另一只手已握拳直冲着封北漠的脸砸过来,这一拳他使的力够大,来时带着一股劲风,封北漠只觉得面门上发紧,这是多大仇? 没等他细想,他已经习惯性用右手接了蔺淮羿的拳头,顺势往下推绕卸力,然而他这才发现,蔺淮羿的膝击已经到了身前!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蔺淮羿一贯身着天策军需从折冲府里领来的正规装备,身上轻甲重甲配合完备,膝盖上的重甲若是砸在人身上,内伤是必须的,死不死也是看心情。 封北漠当机立断就势用力拉过蔺淮羿刚刚被他截下的拳头,把蔺淮羿拉得身形一歪,胡乱按进自己怀里,又拉了一把缰绳,直冲着山谷前方,用力一磕马肚子,两人一马就如一阵风一般窜出去,逃离了火海一般的战场。 蔺淮羿心中疑惑未解,满腹怒火,却又被封北漠制住,动弹不得,马儿受惊颠簸得让他有些难受。他拼命抬起头,这才看到方才他与封北漠不过是过了两三招的功夫,山谷内的狼牙贼人大多已被剑雨火海的偷袭,死伤大半,而自己手底下的天策兵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群玄甲苍云军,配合良好地战在一处,那些狼牙贼人已无任何还手之力。 蔺淮羿心中豁然。 封北漠瞧着这狼牙的野马实在是停不下来,便抄起怀里的狗策腾空而起,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回到了战场边缘,把蔺淮羿放下了。 蔺淮羿被他弄得脑袋里直发晕,摇摇晃晃地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然后吐了他一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叁 黑沙地的戈壁滩上,两军并行。 封北漠撇了胡裘帽子,草草用一条布带束起头发,看到蔺淮羿眼神怪异地瞅着他的头发和正儿八经严肃的玄甲衣,刚想搭话,蔺淮羿就把头扭开了。 封北漠瞅着他的后脑勺:“” 封北漠想了想,这大概是之前被自己弄得吐了,所以蔺淮羿心中不爽吧。 至于其他的缘由,他此刻不愿去想,亦不愿承认。 在黑戈壁往东南走了十多里,前方终于看到有一处沙墙断垣,有细沙和着燥热的气息,被绵绵不断的狂风卷来,劈头盖脸地吹了人一身。 封北漠想也不想就把蔺淮羿拉过来,举起盾挡在两人身前,两匹马儿也低着头互相挨着,动也不动。 蔺淮羿这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心中思绪万千,当下却不是说话的时候,又莫名的觉得尴尬,索性没再看封北漠一眼,而此时他直接被封北漠拉到跟前,两人头挨着头躲在封北漠的玄甲盾后,却是怎么也躲不开了。 蔺淮羿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的样子,一脸的冷漠。 封北漠伸手按住他的后脖颈,把他拉得更近。 蔺淮羿皱着眉头,疑惑地望着他。 封北漠吻在他额头上。 蔺淮羿惊诧,转而又怒,一手扫开封北漠的手:“你做什么?!” 封北漠似乎对他的反应早已预料到了,神色自若地回了句:“试试你有没有发烧。” “”蔺淮羿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风小了许多,蔺淮羿拉起缰绳,策马便走,封北漠把盾收起来,仍是跟在他后面。 两队人马从黑戈壁进了龙门,龙门不比别处,是沙漠中最让人烦闷的地域,自然条件太多苛刻。 封北漠建议夜晚行军,蔺淮羿只点了点头,就下马去找军需领马草。 封北漠牵着两匹马,跟在他身后:“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马就是亲兄弟,一口都不能饿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蔺淮羿打断:“你知道我以前什么样?” 封北漠:“当然啊,我跟你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拉的什么屎。” 蔺淮羿又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那我运气还真差。” 封北漠乐呵呵地揣着手看蔺淮羿喂马。 然而蔺淮羿依旧并不搭理他,十几年未见,蔺淮羿这些年经历颇多,又逢变故,很难与他无端说些什么。山崖之上的一战,让蔺淮羿后悔不已,为将者,最忌感情用事,而他在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对曾经记忆的依赖。 如今他的记忆已经残破,不能作为评论事实的凭证。 蔺淮羿只觉得,这一战他没有带着他的兵一同死在黑戈壁,只是侥幸。 封北漠见他再不说话,只是喂马,又提水刷马,却比许多年前气氛生疏,知道是某些因素在作怪,左思右想才又搭话:“那个,几年前我听人说,你出了点事,是真的吗?” 蔺淮羿手下一顿,刷子竟脱手掉落。 唬得封北漠连忙上前接住,心下了然,那件事果然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让蔺淮羿如此震动。 蔺淮羿想起某些事,眼神恍惚地发愣,他想起那个人高高在上的样子,想起他说的话,想起最终他领了一道圣旨回北邙山,无忌大营空无一人,走的走散的散,最后,连那“蔺”字的大旗也没了,只剩那只“天”字的,没人舍得动,孤独地在大营前立着。 蔺淮羿许久才回过神,傍晚的沙漠有些冷,被冷风吹了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 蔺淮羿转过身,看着封北漠。 许多年前,他们分别的场景蔺淮羿还记得,那是记忆里难得可信的部分,不论后来经历过什么,蔺淮羿仍旧无法忘记那天。 那天前线急报,安禄山反了,也是在那天,薛将军带走了封北漠。 那时候封北漠哭着嚷着不愿走,蔺淮羿跟了他一路,直到被抱上马,封北漠摘下他的发冠——那只带着长长的白毛的发冠,丢给蔺淮羿。 那时候他说:蔺淮羿,你若是将来寻不得我,你记住,苍云军里不戴白毛的那个就是我! 年少时候分别,蔺淮羿记住了他说的这句话,却未曾真的认为他会兑现,年少无知算不得数的,没成想如今真见到他,竟果真是个从头黑到脚的铁疙瘩。 这块铁疙瘩就在冷冷的晚风里,两只眼睛都看着他,犹犹豫豫地问了句“淮儿,你还好吗?” 正如那年北邙山上灰瓦小院,两手抱着马球的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肆 沙漠到了夜里,温度骤降,军需处带的水都结了冰,只能放在火堆边烤着。 马匹的负重能力下降,蔺淮羿打算派人去龙门客栈租骆驼。说起租骆驼,可是他又哪儿来的银子付租费呢,这让他犯了难。 问封北漠借钱这种事,蔺淮羿是做不出来的,但他带的残部实在物资匮乏,没有任何物件能拿去做抵押,除了那些军备和马匹,然而那些东西更不可能拿去抵押。 天策府没破之前的辉煌,是大唐几代府兵和将领的心血,对于天策兵来说,战马就是兄弟,□□铁甲就是老婆,要把这两样交出去,还不如去死。 蔺淮羿窝在帐篷里,把毡布毯子裹紧了装睡,手里紧紧握着阿娘曾经留给他的玉佩。 他想等封北漠睡下了,再出去带人连夜赶去龙门客栈,用玉佩换骆驼,被封北漠跟了一天,他没有机会从内甲里解下玉佩,只得挨到了晚上。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蔺淮羿坐起身,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约摸着大多数人都回了自己的帐内,他用指头把帐篷撩开一个小缝,刚想看看封北漠还在不在,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了帐篷。 封北漠:“你还没睡?” 蔺淮羿收回手,十分坦然地坐起来,裹紧了毯子,没有搭话。 封北漠挨着他坐下来,抠了抠鞋子,不知道不脱鞋蔺淮羿会不会不高兴,又怕脱了鞋熏着他,左顾右盼着想说点什么。 蔺淮羿:“脱鞋。” 封北漠:“那个什么,你打算明天怎么走?” 蔺淮羿盯着他的脚若有所思,盯得封北漠如坐针毡,大气都不敢出,半晌,蔺淮羿才说了句“你怎么还不睡觉。” 这句话的语气在封北漠听来,就像是命令他去睡觉一样,让他立刻想到自己来意图。 封北漠:“物资要省着用,我跟你挤一挤吧。” “没地方。”蔺淮羿纹丝不动地坐在火堆边,无视自己帐内宽阔的沙地,看着沙坑里的火苗跳动,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分个落脚之地给封北漠的意思。 封北漠:“蔺将军行行好撒。” 蔺淮羿的神情像冻住了一般,封北漠看着他,就觉得不对劲,然而他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蔺淮羿僵硬地抬起头看他,两眼无神,茫然地望着他,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蔺淮羿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封北漠这辈子只见过一次。 有的东西一次就够了。 封北漠继续低着头抠自己的鞋,装作没注意到他的异状,继续之前的话题:“沙漠夜里会冻死人的。” 蔺淮羿狠狠咬着牙,让心情平复下来,简短地回了句“睡吧。”他忍住了心中几欲迸发的情感,攥紧了拳头,就着裹在身上的毯子,在地上铺的毡布垫子上侧躺下来,脸几乎埋进毯子里。 封北漠用铁钩搅了搅火堆,让帐内的温度上升了一些,他看了看四周,尴尬地发现没有任何一个物件能让他盖一盖。 然后他就拱进了蔺淮羿的毯子里。 蔺淮羿:“出去。” 然后他就感受到封北漠的胳膊大大方方地越过自己的腰,然后搂紧了,封北漠的胸膛贴紧了他的后背。 蔺淮羿:“” 封北漠:“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啊。” 蔺淮羿皱着眉头,那种幼时的记忆,温馨的记忆,是他现在最恐惧的东西,他不愿回忆起来,尽管他万分想要靠近,但是理智告诫他远离。 在取回完整的记忆之前,任何温暖的情感都是危险的。 蔺淮羿没有回应他,只是安静地躺着,盯着毯子里漆黑的一片空间,他还在想着目前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偷偷动身带人去龙门客栈租骆驼。 太晚的话说不定会冻死在路上,毕竟他和他的蔺家营从来没有进过沙漠。 夜很快过去。 蔺淮羿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惊醒了,他这才发现他竟然就那么睡着了,并且睡得很熟,熟得就像被人点了穴。 他迅速坐起来,一回头就看到封北漠一只胳膊曲起来垫着脑袋,另一只手还搭在自己身上,睡得比自己还熟,甚至还留着口水。 蔺淮羿看着他,天未大亮,毡布的帐子厚实地挡着光线,淡淡的蓝色光像雾气一样柔软地拂过他的脸。 鬓角乌发张扬不羁,显示出主人不为人知的个性,与表面温和相背的倔强。 一双漆黑的剑眉轻轻皱起,封北漠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阿肃” 蔺淮羿听了这两个字,整个人都怔住了,这个遥远陌生,却又带着不可言说的亲昵的称呼,让他在畏惧的回忆内容里又添了一笔。 蔺淮羿叹了口气,在心里,无声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伍 驼队将一些疲惫的马匹围在中间,蔺淮羿和封北漠各自骑着自己的坐骑,一言不发。 沙漠里白天日头太毒,蔺淮羿原想安排夜里行军,谁料他的兵一休息下来就再难启程,硬是拖到了第二天早上。 蔺淮羿不想说话。 封北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在前方的身影,他想起昨天夜里他看到的场景。 原本他只是知晓蔺淮羿的窘境,想着自己去拖住他,手下的后勤兵已出发去了龙门客栈,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他能在传说中的蔺家营看到那种懒散,毫无战意,甚至毫无生气的兵。 什么叫毫无生气? 简单地说,就是身边远远的围着一群留着口水的饿狼,头顶盘旋着乌鸦或者食腐的鸟,那样的人。 他们三三两两坐在火堆边,坐在营帐里,并不交谈,也不会看你。 只有看到封北漠,才像一颗石头扔进了死水潭里一样,又忽然惊醒过来。 封北漠抬手摸了一把汗,他回头看着长长的队伍,两军并行,可以明显的看出来蔺家营和自己的兵的不同之处。 就像活人的队伍,与一队阴兵。 看着就会让人心生寒意。 封北漠轻轻磕了马肚子,赶上蔺淮羿,才张口喊了他一声,就惊讶地发现就算是蔺淮羿本人,也满脸死气。 蔺淮羿听到他的喊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看见他满脸惊惶不说话的样子,便问了句“何事?” 封北漠拉着缰绳与他并行,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这才明白,这几日莫名的违和感究竟来源于何处。封北漠知道这几年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他一直以为蔺淮羿那种郁郁的样子是因为那些不顺心的事情。 如今他看到了,这整个蔺家营的样子,才发现在他们全部人身上,一定发生过一件毁灭性的事件,否则他们怎么会一个个像死过一样? 蔺淮羿看他皱着眉头想得入迷,也懒得问,仍旧挽着缰绳远远地看着四周的情况,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就到长安,可以补充物资。 想起补充物资这件事,蔺淮羿整个心都拧起来了。 今日他们全部队伍骑的骆驼,都是封北漠弄来的,虽然蔺淮羿不知价钱究竟几何,他只需回头望一望这前前后后的情形,就知道并非几锭银子能打发的了的。 然而,他连所谓的“几锭银子”也没有。 因为他还没复命。 若是进了长安内城找到折冲换些军备,恐怕开销都要指望封北漠和他的苍云军了,一想到要面临这样的境况,蔺淮羿只想立刻带着他的兵离开。 事实上,他们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不仅没有物资补充,就连兵器装备也消耗了大半,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 蔺淮羿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沙漠,什么话也不想说,他和他的蔺家营唯一残存的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先依靠封北漠,然后回朝复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蔺淮羿暗暗在心里决定,待他们回了成都,领了俸禄就还这个人情,就算领不到什么,也可以用家里残余的东西去换些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还上。 封北漠并不知道蔺淮羿此刻在纠结什么,他忧心忡忡地想着蔺淮羿和他的蔺家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却又不敢问,他想着去了长安写信问问别人,一时间也想不到可以问谁。玄甲军远离朝堂许多年,虽然也注意朝廷的动向,如此密辛之事却不见得清楚。 先问问看吧。 封北漠摸出水囊灌了一口,又拍马上前递给蔺淮羿,却见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自己,才接过去。 封北漠立刻明白他心中症结所在,蔺淮羿一向家教很严,从小就被教成了一种“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坏毛病,让他接受自己一点帮助就能让他难受的要死,更别提眼前这种情况。 他想了想,又挨近了些,一脸尴尬的便秘表情和蔺淮羿低声耳语:“阿肃,那啥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蔺淮羿看着他凑过来的脑袋,长发搭在肩甲上,被风一吹,竟有一种文人墨客的斯文气质。 向来以“军容整肃”著称的蔺家营少将蔺淮羿恨不得拿剪刀给他把头发连根咔嚓了。 蔺淮羿移开视线:“说。” 封北漠听他语气还尚可,开开心心地又把脑袋往他眼前凑了凑。 蔺淮羿:“” 封北漠:“说实话,我这趟出来已经半个月了,其实物资也挺紧张” 蔺淮羿瞬间松了口气,一直绷着的神经顿时有一种休息下来的舒畅感。但是他又立刻反应过来,或许封北漠这样说,也是在照顾他的情绪,这让他心中五味陈杂,半晌说不出话来。 封北漠瞧着他的表情,连忙补充:“当然我不是嫌你花我的钱了,咱俩之间也从不计较这个,我意思是我这边可能租不起足够的物资,你看你那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咱俩合计合计?” 蔺淮羿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但是他再没继续纠结于这些问题,有的事情改变不了,而且他也尚未获得改变的契机。 他把那只玉佩拿出来,递给封北漠。 封北漠其实用不着细看,就知道这只玉佩的来历,关于蔺淮羿的事情,他总是比自己还清楚。 他把玉佩揣进怀里,放进中衣的口袋,然后整整衣服,感觉到玉佩贴着身很稳当,才又磕了马肚子往前撵几步,跟在依旧一言不发的蔺淮羿后面,高兴得就差没哼起曲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陆 进了长安内城,封北漠赶在蔺淮羿开口前告别,也没几句客套废话,只说临时有事就走了。 蔺淮羿没来得及跟他多说几句,也无从开口说起那只玉佩。 晚风微凉,蔺淮羿看着黑漆漆一片的苍云军离开,而那个人还是束着发,未冠白缨,远远地骑着马跑在领头,像个野孩子。 蔺淮羿拿起鞭子,挑开马鞍上挂着的褡裢口袋,里面果然躺着几锭银子,数目尚且在蔺淮羿容忍范围内,却又能支撑他回灵武大都督府复命。 却不知为何,让他有一种陌生感。 似乎有许多东西被遗漏在那段缺失的记忆里,否则为何如今的封北漠和当年那个少年看起来相去甚远? 他能够记起的那个封北漠,总是冷着一张脸,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一副严肃的神情。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胆怯的另一种体现方式,封北漠在未入玄甲营之前是怎样过的,没有人知道,所以更没有人明白为何他小小年纪就懂得多说多错的道理。 他不说话,顶多不被人喜欢,却并不会说错话让人记恨。 那是年幼的孩子能够懂得世事的最大限度。 同样是年少,蔺淮羿却不懂这些,他有爹娘,虽然家教严厉,终究不知贫苦冷暖。 眼下却没有时间细想,蔺淮羿带着人进了长安内城,命副官安排休息,他径直去了折冲府。 这一路多少忐忑,最怕的就是领不来物资。 在折冲府门前踌躇了一阵,他深呼吸了一阵,才上前叫门。 深红色的朱漆大门发出傲慢的声响,一个穿着绸布衣衫却是下人打扮的男子探出脑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哪儿的?” 蔺淮羿握紧了手中将令,手心攥出汗来:“天策府无忌营少将蔺淮羿,今欲回都督府复命,圣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那小厮拖着嗓子眯着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圣上?再说,你回都督府复命与我折冲府何干?难不成还想叫我雇个马车送你去灵武?” 蔺淮羿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焦急,却又不敢呈递将令,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那人立刻站出来关上了门,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睨着他:“呦呵怎么着?将军还想动手不成?” 蔺淮羿吃惊地看着他,此刻脑中已乱作一团,张口申辩道:“我何时要动手?你莫要胡说!” 那小厮懒洋洋地靠着门,把手揣进袖子里,哂笑两声:“蔺将军,姑且称您一句蔺将军,您也别为难我,两个月前您从成都带兵出来就该知道点分寸了,前线吃紧,哪有物资给府兵分呢?我们折冲府也是看一步走一步,吃了今天饭指不定明天这折冲府的牌子就被摘了,当家的也要先保自己的兵您说是也不是?咱这折冲手头还有几个营,都在灵武,这物资向来都是要换军功用的,您呢?”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荡荡的西市街上回荡着,引来路人的目光,蔺淮羿站在府门前,被人这么瞧着议论着,似乎头顶千斤,压的他抬不起头来。 听着那小厮说起军功,蔺淮羿急忙摸出怀里的狼牙令牌,那是朝廷评军功的信物,一般只有狼牙的小首领以上才会携带,一个小首领带的狼牙军也不少。 蔺淮羿才拿出令牌,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堵了回去:“怎么的?就一个?您这是一个营出去就一个令牌?我们手头的兵也是一个营出去,少说也有四五个令牌,缴获的东西就更不必说了。啧啧,不是我说您,您这无忌营如今也太不能成事了吧?” 蔺淮羿被他羞辱得脸色铁青,却又无话可说,走又不能走,那么多人都指望着他。 这时,对方又轻飘飘地添了一句话:“再说了,您现在带的兵,那他妈还是兵吗?” 这句挑明了他所有不堪,所有让他发狂的源头的一句话,仿佛一片能够最后冻死一个人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 彻骨的寒意,和如岩浆一般灼热到要爆炸的仇恨。 是恨他自己。 以及那个埋在他缺失的记忆里的某个人,他知道有一个人,造成了他现在的境况——父母惨死,天策府兵被遣散。 他带着的确实不是兵,只是不愿离去的部分残兵,和一些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孤儿,有一些甚至身患残疾,残兵里又有很多身上带着旧时战伤。 他无法忘记他被召面圣的那天,那也是最后一次面圣,皇上给了他最后一道圣旨,带领天策旧部去黑戈壁截杀一队押送物资的狼牙军,后向天下兵马大元帅复命。 他当时以为是一个契机,当兵的,只要能上战场,能杀敌,能立战功,不论是攻城拔寨还是只是截杀物资,只要赢,就能活。 尤其是,当时圣上还说,物资从折冲府领。 他那时候觉得,天策还可以活,还没有被抛弃。 直到他带着那一营的残兵抵达目的地,埋伏好,接着三天后看到“那一队押送物资的狼牙军”。 浩浩荡荡地,从远处刮着沙的风里,露出狰狞的模样。 物资?有。押送的狼牙军?也有。人数?过万了吧。 蔺淮羿惊惧地看着那队人马,不停地在心中质问自己,是密报有错?是有增援在后方埋伏?是需要战术? 不,密报不可能有错,增援也是没有的,在黑戈壁这样的环境里,战术个屁。 他想起圣上委任他的时候,眼中信任的目光,以及走出大殿时与那个人擦身而过,对方递到自己手心里的字条 蔺淮羿慢慢抬起手,摸了一把额头,满手的汗,他在折冲府门前站得久了,被夕阳晒得有些发晕。 还未入暑,长安城的街上绿茵如云,一派祥和的景象。 蔺淮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沙,倒是十足的败将模样。 “你还活着。” 蔺淮羿心中的不快烟消云散,活着,是第一步,他已经完成了,这就够了。 他抬起头看向朱门前那个刚刚走出来的人,一身白衣,乌发冠一枝桃花,背着一把银色古琴,熟悉的模样,和熟悉的目中无人的神情,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讥讽冷笑。 蔺淮羿攥紧了手里的令牌,用同样冷漠地眼神看着他:“我死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柒 一入座放松下来,蔺淮羿就感觉到腿肚子钻心的痛,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就放任它抽筋,只紧紧盯着牧枕云。 面圣那日一别,他心中疑云重重。 关于牧枕云,他只知道他是两年前的文武状元,师从藏真先生,长歌门遗音门下高徒。 牧枕云正拿着一只冰丝巾帕,擦,窗,台。 蔺淮羿:“” 牧枕云擦完了,把那格窗关起来,晒人的光暗了一些,屋里很快凉快下来,蔺淮羿这才注意到,厅堂两侧供桌上各摆着一只青花瓷的缸,里面是冰块。 蔺淮羿攥紧了刚放松的拳头,才忍着没有直接扑上去揍他一顿。 牧枕云坐在他对面,把那污了的汗巾叠了两叠,放在手边,又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似乎没有沾上一点灰尘,这才端起茶碗,掀起盖子拂过水面,拨开嫩绿的茶叶,凑近细看茶叶的成色,闻着茶水的气味,半晌没有动作。 蔺淮羿屈指敲了敲桌面:“喂!” 牧枕云放下茶碗,惋惜地说了句:“茶是好茶,可惜人阳气太冲,腻了新茶的滋味。” 蔺淮羿十分不想说话。 牧枕云叹了口气,靠坐在椅子里,手摸着圈椅滑润的扶手,慵懒的样子看上去 蔺淮羿:“你看上去就像个老年人。” 牧枕云眯着眼点头:“谬赞了。” 蔺淮羿:“”谁他妈夸你了? 牧枕云摊开右手往他眼前凑:“我的法宝呢?” 蔺淮羿摸出字条:“这个?” 牧枕云十分好心情地“嘿”了一声,拿过字条,两手拈着字条把它展开,认真地复习着上面的字。 蔺淮羿:“你为什么要帮我?” 牧枕云开心地把字条在他眼前抖了抖:“你看,我的字多好看!” 蔺淮羿:“” 蔺淮羿十分想把话题转回正题上,然而这时门被推开了,下人端上饭菜。 牧枕云迅速坐起来等着下人给他盛饭。 蔺淮羿很郁闷:“我现在不想吃!” 牧枕云:“我想。”然后吃得十分开心鸟都不鸟他一眼。 蔺淮羿:“” 饭毕,牧枕云又重新沏了一壶茶,蔺淮羿心中焦躁到了极点,不耐烦地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牧枕云:“说什么?” 蔺淮羿彻底火大了,站起来怒视他:“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做那种事到底是何居心?” 牧枕云听他怒气冲冲地问出这样的问题,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一声,仍旧端坐着,慢悠悠地架起腿看他,嘴角还噙着笑。 蔺淮羿见他不答,心中暗暗盘算着,此人利用他,无非是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可是如今天策府已散,就算他牧枕云被吹成什么样,“平步青云状元郎”也好,“都督府大红人”也罢,要凭他一个人的能力让天策府恢复往日盛时纯属妄想,更何况入仕之人总不爱做赔本的生意。 尤其是他牧枕云,这些年蔺淮羿虽然远离朝堂,也能听得与牧枕云有关的传言。 他不是一个清官,更不会是一个不求回报的人。 蔺淮羿瞥见案几上放着的那张字条,心情一时复杂,竟怎么也理不清其中的纠葛。 那日他在成都面圣,领了军令状出来,龙纹石阶下赫然站着传闻中的那个人——牧枕云。 在此之前蔺淮羿从未见过他,可是却一瞬间就能认出他来,因为牧枕云当真就如传闻中那样,一身长歌白衣,身后背琴,他的琴也与旁人的不同,是一把通体素银色的琴,雕琢繁复,琴中剑柄如冰一般。蔺淮羿自小摸兵器,只能比朝堂之人多看得出他那把剑大概是昆仑山千年玄铁所铸。 那时候蔺淮羿只是在心里暗暗评价此人:极尽奢侈。 在乱世里如此奢侈,便可看得出心性。蔺淮羿对这种人向来不屑搭理,那天他也只是多看了一眼牧枕云的琴,便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然后就被塞了这张纸条。 那天牧枕云讥诮的眼神烙在他心里,他不明白为何牧枕云无缘无故来招惹他,也不明白为何牧枕云会明白将来要发生的事——那队押送物资的,万人以上的狼牙军。 那根本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那根本就是送死。 蔺淮羿手里的天策残部,最多不过一千。 他在漫天黑沙狂风里再一次拿出那张字条,最后选择了死中求生。 那万人的狼牙军,不战便是抗旨,抗旨,就是死。而纸条上却清清楚楚地写着:转东南山石谷高地埋伏,三日后截杀。 截杀什么,没说,但是也只能是狼牙军了,就算不是狼牙,只要是叛军就行。 牧枕云似乎算准了他内心的抗拒鄙夷,知道他不会早早看那字条,也满腹狐疑不会丢掉字条,最后死到临头,才打开。 而那一日的三日后,蔺淮羿见到了封北漠。 思路纠结的蔺淮羿耐心耗尽,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像牧枕云这种几乎可以说在朝堂上“玩弄权术”的人怎么会帮他,而这“帮他”的背后又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目标。 蔺淮羿盯着牧枕云,那笑容看起来分外刺眼,他逼近一步,冷着声音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而牧枕云只是微笑着,欣赏着他眼里藏不住的焦躁,文不对题地回了一句:“你们这些人啊,活得太容易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沉,像诗坛念诗的人一样,平仄拿捏,语气恰当,十分里有十二分让人轻松地听出来这句话该有的蔑视,耻笑,和恶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捌 “容易?!”蔺淮羿此时终于能体会到“怒极反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满心都是一句“你懂什么”,却不屑和牧枕云讲,不讲出来,却又憋得他要发疯,想说的话太多,又究不出个首末。 他的脑袋已经乱作一团,燃烧的怒意和心底的悲凉,他已经不知道要先去表达哪一个,于是只是站着,握紧手里的□□,冰冷的枪身不及他心里万分之一的冷。 源于对整个“我大唐江山”的冷。 而他面前坐在狐裘垫的黄花梨圈椅里,一身白衣整洁如新,一枝含苞春桃绾着乌发,气度极其金贵纨绔的牧枕云,就好像是那所谓朝堂仕途的最佳代表。 所谓可笑中的最可笑。 蔺淮羿看着他,脸上渐渐没了任何表情,他忽然反应过来,寻求对方的认同是没用且没有任何必要的一件蠢事。 蔺淮羿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靠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此刻蔺淮羿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无论牧枕云是什么意图,只要于天策有利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至于损失,光脚不怕穿鞋的,没什么能比现在的天策府更输得起。 牧枕云看他这表情变化看得津津有味,像看戏似的,看到蔺淮羿安静下来,反倒让他失望了一般挑眉收回目光。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讲正题:“圣旨是没错的,皇上接到的战报也是没错的。” 蔺淮羿的疑惑又被勾起,但是他忍着不说话,等着牧枕云抖出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然而下一句,就让他彻底震惊了。 牧枕云:“封北漠是我派去的。” 蔺淮羿脱口而出:“封北漠是苍云军的人,你如何派得动?” 牧枕云:“我跟他有交情啊。” 蔺淮羿冷冷地看着他,拿捏不准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最怕的就是牧枕云在胡说八道,骗他信任,让他不知不觉就顺了自己的意。 谁料牧枕云并不拿此处做文章,十分坦然地自顾自说了句:“不信是吧,不信就对了。” 蔺淮羿:“” 被他这么一通耍,蔺淮羿愣是一肚子火烟消云散,心中疑虑却也无从问起。 蔺淮羿暗暗想着,出了折冲府的门,一定要找到封北漠问个究竟。 牧枕云:“好了,我们现在来说正事。” 蔺淮羿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牧枕云把字条翻过来,背面有一句话,蝇头小楷写就,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却是最让蔺淮羿揪心,也是让他一看到牧枕云就满心急迫的罪魁祸首。 『故友旧事,我帮你查。』 蔺淮羿的旧事,只有那么一件,也是唯一能让他牵肠挂肚的:当年蔺家营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害他家破人亡,父母被杀,而那段时间,蔺淮羿自己又经历过什么? 牧枕云说帮他查,但这种翻旧案的事向来吃力不讨好,牧枕云图什么? 再者,那个“故人”又指谁? 蔺淮羿唯一能想得到的故人,大概只有封北漠了,况且,确实是牧枕云叫他去了黑戈壁的山石谷,他才有机会和封北漠重逢。 这么一想,牧枕云也未必太过好心。 一个并非好心之人却做了好心之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蔺淮羿默默地用各种词腹诽着牧枕云,然并卵,他实在不能懂像牧枕云这种读书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 身为当兵的,蔺淮羿只会一枪挑出人肚子里的肠子。他这么想着,就忍不住瞄了一眼牧枕云的肚子。 牧枕云一脸无辜地拿软垫捂上肚子:“你干嘛,瞅啥瞅?” 蔺淮羿恨不得把他的肠子揪出来给他捋一捋。 牧枕云伸手,屈指敲敲桌子:“这买卖你是做也不做?” 蔺淮羿:“对你有什么好处?” 牧枕云:“天策府破,雁门关之乱,挽回是挽回不了了,至少我能做点什么洗洗污名。” 蔺淮羿只觉得自己耳朵幻听了:“这与你长歌门有何干系?” 牧枕云耸耸肩:“师父给的任务。这档子事儿我确实吃亏,不过我做事方式一向不会让自己白白给别人谋事,其中的好处我会自取,不过也不会碍着你们什么。” 蔺淮羿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发生,然而一想到之前牧枕云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才让他保住了手里这点残兵,他就莫名地期望牧枕云能有点良心,偶尔也能做点好事。 而牧枕云说是他师父给的任务,这又让蔺淮羿多了些期望。 牧枕云的师父——藏真先生,也就是怀素大师。虽然怀素大师从不问朝政,却向来有出家人慈悲之心,又因怀素大师师从玄奘法师,这样一圈关系想下来,蔺淮羿心底稍稍对牧枕云有些改观。 总不会怀素大师愿意挑一个个性糟糕,性格恶劣,还从来不干好事的徒弟来污了自己的名声吧。 蔺淮羿一咬牙,豁出去了:“你要我做什么?” 牧枕云勾起唇角,笑得很是恶毒:“我给你一个找回过去的契机,而你,先准备好昧着良心干点抢功的活儿吧。” 蔺淮羿死死地盯着他,牧枕云这个人,『工于心计』四个字都不够描述他心思恶毒的万分之一。 如今还只是抢功,虽然在天策军规里是要直接拖出去仗责的,怎么也要打个半死,但蔺淮羿能想的到抢功的目的——要让朝廷能重新看得到『天策府』这三个字。 但是,一旦接受这个万劫不复的开端,牧枕云的手段只会越来越过分。 一想到天策府的重振需要背着这样的污名,蔺淮羿就心如刀绞。 只是他已经没了选择。 他不懂权术,也不懂手腕谋略,但是他知道,没有权力,就没有说话的机会。『天策府』这三个字如果不能好好地刻在牌匾上,挂在府门前,他就永远没有发出声音的机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玖 从折冲府出来,蔺淮羿已是浑身僵硬冰冷,后脑勺直发木。 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放松下来就会加倍的疲惫,而这时蔺淮羿心里首先浮现出的,竟是“长霖”两个字。 蔺淮羿甩甩脑袋,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街上走,夕阳早已沉下去了,月上弦,街上倒是一副太平景象,铺子还有许多未关门,也还有小孩子在追逐嬉闹。 明明外面还在打仗。 手心的缰绳,跟在他身后把气喘到他后脑勺的坐骑,肩上背着的冰冷沉重的□□,都稍稍让他安心,也让他从心底里反复确认着将要完成的罪恶。 ——他认为那是罪恶。 蔺淮羿走着,却冷不丁被一个孩童撞在腿上,他愣在原地,低头看那才到他膝盖高的孩童,却不知该说什么。 软绵绵的小孩子也不哭闹,抬头费力地看他,伸出手抓他的裤脚,却摸在坚硬的腿甲上,硌了手,忽然大哭起来。 蔺淮羿被那响亮的哭声惊住,久久凝视着大哭的孩子,直到他被人抱起,对方用凶狠的眼神瞪了他,一边埋怨一边走开,他才蓦然回神。 被春末的太阳晒得蒸腾的长街,入了夜便凉如水。 蔺淮羿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仿佛手里不甚结实的缰绳能带给他勇气,或是能止住他满心绝望的泪。 他咬着牙大步走着,此时只有一句话告诫给自己:还没到哭的时候!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西市的街上,封北漠远远地在街角看着他通过西市城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填满了他的内心,如果可以表述个大概,那便只有“心疼”。 感情是多可怕的一件事,你看着他难过,你会觉得自己身体里一个永远也触及不到的地方仿佛被握在别人的手心里,任人收紧拳头,痛得喘不上气。 封北漠靠着隔壁的院墙发了会呆,最终还是扶摇轻功翻进折冲府院里。 玄甲靴踩在院里,落满桐花的草地上,沾上甜腻的清香,然而封北漠的心情却极度糟糕。 折冲府院里灯火通明,长廊上挂着橘黄的灯,偌大的府院竟像盛世太平里的豪门世家一般温馨和睦。 封北漠看向前厅,不晓得此时牧枕云却是在何处。 正欲上前探查,却听得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封北漠回头,看到牧枕云站在西侧偏厅门口,正抬着手看向他,点头示意后自顾自进了屋。 封北漠跟着进去。 进门一只绢布四扇的屏风,内敛的鸡翅木配着暗黄绢布上绘着西湖十景。 封北漠虽并不懂得他们文人墨客的毛病,不过他知道,发黄的东西肯定是老东西,且他与牧枕云相识六载,知他秉□□好,索性向来绕开他那些金贵玩意走。 牧枕云站在书桌前,掂着一杆狼毫,笔尖孔雀湛蓝。纸上正是一只鸳鸯眼的波斯猫,工笔绘法,右眼蓝得发亮。 刚画就,还氤氲着鲜活的湿意。 封北漠瞟了一眼:“你心上人?” 牧枕云垂下视线,掩饰住眼里的笑意,将笔掷进桌边的笔洗里。 封北漠坐下来,看他立在桌边擦手,把自幼抚琴的纤长手指指尖的颜色揉开在盛水的瓷皿里,擦手的动作娴雅得能迷倒无数少女的样子,心中默默感叹,他的好友向来是个看上去谦谦君子的上士,可惜是个癫子。 一个思路诡异却令人无法反驳的癫狂之人。 眼下他最关心的问题,仍然是:“蔺淮羿情况如何?”虽然他们分别还不到一天。 牧枕云:“如何?”他侧头瞥了一眼封北漠,鄙夷地看着他,仿佛在嘲讽他猫哭耗子似的,“还能如何?半死不活吧。” 封北漠此刻连开口都觉得艰难,他沉默半晌,只吐出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好点,别太”他一时半会想不出该怎么形容。 牧枕云:“我已经很看你面子了,获取全部信息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种事有多让我犯难。” 封北漠点头:“你辛苦了。” 牧枕云耸耸肩。 封北漠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你能不能” 牧枕云:“不能。” 封北漠:“你还是没有说服我。” 牧枕云:“我没有必要说服你。” 封北漠注视着他,他也毫不客气地冷冷回望着,封北漠不指望能够让他动摇,很明显牧枕云也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希望,牧枕云能够看到他最真诚的恳求。 然而这显然也没有什么作用。 封北漠收回目光,搭在玄甲盾上的手无意识地摸着盾上的纹路,冰冷的触感让他心情镇定下来。 这一天他等了整整三年。 蔺淮羿与天策府突生变故时封北漠不在中原,那时候他已随渠帅出了雁门关,等到苍云军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却又听闻朝廷又生变故,正是三年前。蔺淮羿所率无忌营旧部在与安禄山叛军交战中被奸细所害,蔺淮羿被俘,后又被增援救出。 只是救出时,蔺淮羿就已失去记忆,神智不清。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包括他自己。 三年来,封北漠无数次想接近他,却不敢。他可以想象得到,待在蔺淮羿身边,看着他挣扎在寻求过往和真相的路上挣扎的样子,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更何况,在朝廷上他并没有任何有利条件,没有权力的人,就算再能打,也不过是一只蚂蚁,很容易就会被人一脚踩死。 而他比起记忆与阅历同步缺失的蔺淮羿,唯一的优点就是,他尚且懂得这些道理。 值得庆幸的是,他有一个弥补他所有缺憾的朋友,可以帮他完成他完成不了的任务——获得真相。 同时也可惜的是,他的朋友未免太过任性,并不愿意只是简简单单地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事。 牧枕云的思路很让人火大,却也完全让人无法反驳——“获得真相之后呢?一个没权,另一个没势,仇人不能手刃,真相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十九岁的封北漠手握刀盾,一脸肃杀,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可以陪着他,不管是谁,只要他想杀,我会帮他。” 十九岁的牧枕云摇摇折扇,嗤笑一句:“匹夫之勇。” 而如今的封北漠,坐在暖黄灯光的书房里,坐在牧枕云那架放着官印和各类金贵玩意的多宝阁对面,冲着他这些年记忆里的的达官显贵深深地叹了口气,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同时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阵前战鼓,下面就该他们出阵,战个你死我活了。 他听见自己愉快地声音,和着响彻云霄的战鼓声:“下一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拾 从长安城到马嵬一线天,也不过短短三天脚程,但蔺淮羿带的“兵”实在是走不快,竟拖到第五天才赶到。 蔺淮羿心中不仅是羞愧,还有无法言喻的悲凉。 他的“兵”,不仅是伤残的老兵,还有原天策府士兵的亲眷。他们把自己的家人托付给了天策府,而现在他们的至亲血亲无处可去,竟也只能当兵。 蔺淮羿永远无法忘记他们在黑戈壁遇到狼牙军的那天,原先兴奋紧张跃跃欲试的人们,在看到狼牙大军的时候,一张张脸瞬间惨白,面无血色瑟缩在埋伏点的山石后面,有的甚至吓得尿了裤子。 有一个姑娘,很年轻,蔺淮羿记得她是伙房后勤兵的女儿——那个姑娘,抓着他的胳膊,一遍一遍地问“我们要去跟他们打吗”,蔺淮羿当时无法回答她,然后她就疯了。 那样年轻好看的一个姑娘,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咬着脏兮兮的袖口,一面哭一面笑着——“不要杀我呀”。 而当蔺淮羿领到军令圣旨的那天,所有人看到他手里金光闪闪的锦书御令,开心地要跳起来,一个个激动地,欢喜着。 “终于有一天我们也能靠打仗吃饭,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当年俺爹——” “你爹什么你爹,我哥才厉害,‘千里穿杨’神射手陆默!整个无忌营谁不知道我哥厉害?!” “你吹你吹,你哥厉害关你屁事,你别上了战场吓得尿裤子!” ——后来在黑戈壁,陆默的弟弟拽着他的领子骂:“老子不打了!老子要回家!” ——“蔺淮羿,我求求你,让我回家!” ——“我求求你” 你求我,我又该去求谁呢? 蔺淮羿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他在最前面领着队伍,他从来没有回过头去看看他的“兵”。 他不想看。 也不忍看。 到达一线天后,接头人很快带他们进了枫林,七拐八拐地进了最内一处山坳里,蔺淮羿看到眼前搭盖完好的简易木板屋,和屋里堆得满当当的物资,彻底惊呆了。 蔺淮羿走近,打开一只木箱,发现里面竟然是狼牙军的物资。 他站起来,环视四周,又问驻地管事:“这里的物资,都是狼牙的?” 管事揣着手困倦地在旁候着,听见他问话,便点了点头:“可不都是。” 蔺淮羿心中惊惧不已,如此数量的物资,究竟是从何而来? 缴获?不可能,如果仅凭牧枕云手里的那几个营的兵力就能做到如此,那平战乱简直是易如反掌,何苦还要费尽心机图谋军功。 且,就算是打赢了狼牙缴获来的物资,也不可能尽数让牧枕云自己拿去使用。 蔺淮羿走出这间屋子,皱着眉头打量旁边挨着的几间同样大小的木屋,推开其中几间的门扫了一眼,都是一模一样的屋子,里面放着两张木板床,一张木桌,大抵每间库房都有专人负责看管。 管事的一路跟着他,瞧他四下打探倒也不拦着,自顾自在院中桌前倒了碗糟黄的茶水,一边喝一边咂着嘴,这才搭话:“蔺大人,时候不早了,您今天是打算在这儿歇息一晚?” 蔺淮羿回过神来,听他此言,心觉此地不宜久留,只想立刻启程,便回复了一声就去山坳口找他的人马,没成想,他的兵已是走不动了,连起身整装物资的人都没有。 蔺淮羿多次见这群人懒散样子,也已是无言,便随他们去了。 傍晚时分,山坳驻地的看守们陆续回来,瞧见蔺淮羿的人马,倒也不好奇,也不客套,自行烧火用饭。 蔺淮羿在牧枕云的折冲府处领过物资和粮食,眼下也不甚窘迫,他带人在山坳口落脚,离驻地很近,能听到里面的人聊天的声音。 蔺淮羿在营火前打坐。 月亮爬上山头,从夜色的苍穹里向山谷撒下月光,蔺淮羿睁开眼,打坐几个时辰后他神清气爽,解了一身沉重的盔甲,只着鲜红战衣,轻功掠过树林,在山腰上一处平台站定。 连日赶路,路上时时要照看他的人,疲惫同时也让他心思焦虑,更没有时间细细想一想如今的境况。 答应牧枕云的“买卖”后,他才发觉牧枕云这个人真做起事来还是挺有分寸的,或者说他的某些思路和自己颇为契合。 譬如寻仇。 “故人”封北漠是牧枕云送到他眼前的,这他并不反感,而“旧事”,牧枕云说只负责提供契机,让他自行找回过去。 蔺淮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当时他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最怕的就是别人先于他知道了真相,然后转述给他。就好像他的过去c他父母的过去c天策府的过去只是一种被人用讲故事的口吻讲出来的一段往事一样。 他要的不是往事,他要的是往事里的那几个人,他要用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用□□抵着他们的心口,让他们痛不欲生地承认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让他们痛苦地求饶,让他们血债血偿! 想到这里,蔺淮羿按耐不住心中积压已久的激愤之情,只觉得握着的□□像火一样灼着手心,迎着凌冽的山风一枪破风霎时出手! 风林山火,啸如虎,梅花枪法。 月孤悬,月下□□映着月光,冷如冰。蔺淮羿与它对视许久,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忽然听得有人叹了口气,蔺淮羿转身,看到不远处山梁上杵着个黑漆漆的人影,也是一身便装轻衣。 蔺淮羿将□□戳进地面,看着他走过来,略微疑惑:“还以为你们已经回去了。” 封北漠:“后天启程。” 蔺淮羿点点头,与他席地而坐,看他不说话,问道:“你这次大半夜的来,却是来同我赏月的?” 封北漠从折冲府一路赶来,心中纠葛,不知如何言语,此时他看向蔺淮羿,却发觉得到寻回过往方法的好友已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眼神活过来了。 『希望』大概就是如此残忍的东西,它叫你活过来,却不会管你将来会不会再死一次,也不会管你再次死去的时候,会不会比上一次更痛苦。 封北漠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自己年轻的爱人,心中千万思绪中,忽然有一种还不如让他死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 他轻轻地说:“淮儿,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善良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拾壹 蔺淮羿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回他。他望着黑暗中的树林,连绵不绝的长满了整座山,在漆黑的夜里,在漆黑的风里,被揉搓成奇怪的形状,缓慢的招摇着。 许久他才轻轻说了句:“人本就不该善良地活着。” 封北漠伸出手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蔺淮羿:“长霖,我们早就已经长大了。” 封北漠倾过身子,吻在他的额头上,却很快被躲开。蔺淮羿略微诧异地看他,不明白他的幼时玩伴为何行为总是像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而这样的行为总是让他莫名的尴尬。 蔺淮羿想把手抽回来,却抽不开,被封北漠紧紧地攥住。 手心里都是汗。 他莫名地觉得心慌,却又不敢看封北漠,低声喝道:“长霖!” 封北漠盯着他,和他挨得很近,近到把他脸上的焦急和慌张看得一清二楚。封北漠只觉得难过。 他说:“关于我们之间的事,你究竟记得多少?” 他的呼吸轻轻地拂在蔺淮羿耳边,蔺淮羿只觉得浑身发烫,像被烧着了一样,却不知为何,他不敢看封北漠,也不推开他。 蔺淮羿只在脑子里飞快的琢磨着封北漠的意思,“我们之间的事”?不就是幼时玩伴吗,分别是在十年前,大约也就是十多岁的时候,封北漠比他大几岁,也是小孩子心性,能有什么事? 蔺淮羿正是慌张时,却听得封北漠的叹息:“你都不记得了吗。” 这句话让蔺淮羿顿时耐心全无,那种笃定他不记得,却又莫名伤感的语气,让他有一种做错了很严重的事情的感觉。 蔺淮羿不再躲他,回头瞪着他:“到底是什么事?!” 他这一回头,却又立刻心里更慌,那样温柔地看着他的封北漠,是从黑戈壁一遇后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却让他感觉到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触动着,呼之欲出,拼命想要从那些被遗忘的岁月里挣扎出来,明明白白地摊在他眼前,指责他的忘却。 封北漠认真地看着他,明明是在笑着,却看起来比哭更难过。 那是蔺淮羿一瞬间的感觉,而下一个瞬间他就已经被封北漠按在了地上。 他从来没想过封北漠会这样对他,所以也没有防备,两只手被牢牢地按住,封北漠跨坐在他身上,让他无从挣扎。实际上,蔺淮羿此时脑袋一片空白,尚未能条理清晰地发出挣扎的动作。 他的眼前,是封北漠那张越凑越近的脸,已经成长为男人的面容,刀锋一样的眉毛,深邃的眼神盛满了深情。 是他从来不可能见到过的眼神。 而封北漠只是说了一句“你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便已俯身吻下来。 如果这也能称作是一个吻的话。 漆黑的天幕下,蔺淮羿此时什么也看不到,意识却强行让他想起平日里看到的封北漠的模样,封北漠的唇。 轮廓清冷,线条柔和,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好像倒也不是那么回事 蔺淮羿脑袋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封北漠仍旧只是贴着他的唇,并没有做任何僭越之事,虽然这样也足够僭越。 不过须臾,封北漠就放过了他。 蔺淮羿懵着,愣愣地看着封北漠,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唇上。封北漠看他只是懵着,毫无反应,似乎很是失望,喃喃自语:“这样也不行么?” 蔺淮羿:“什么?” 封北漠笑起来的样子分外孤独:“一开始还是你先的。” 这一句话像平地一声落雷,终于炸开了蔺淮羿紧锁的记忆之门——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裂缝,然而那年秋天他人生中初初窥探到有关的恋情的全貌,已然在他眼前呈现出来。 和『恋情』有关的,实践对象,正是如今他眼前的这个人。 十月北邙,杨树叶子枯黄,落在牧场草甸上。 年幼时蔺淮羿总是喜欢走很远,爬小山丘,以展现他的本事,仿佛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而那时候的封北漠,也总是由着他,背着干粮和水,跟在他后面,不埋怨,也不恭维。 蔺淮羿总是嫌他无趣,而他也只是笑笑。 再后来,就是那天,蔺淮羿把他按在草甸上,不由分说地亲上去,也就是像亲阿爹阿娘,或者亲他的小马驹,他的小狗阿飞一样的亲,但是他亲的是嘴。 那时候他就在想,封北漠这个人,不爱说话,嘴唇也是凉凉的啊。 但是他不知道,封北漠比他大几岁,已是弱冠之年,对情爱之事也略微有些了解。 所以封北漠说这是轻薄的时候,蔺淮羿吓呆了。 封北漠继续说,他要告发。 蔺淮羿蹭地站起来,一把将要走的封北漠又推回草甸子上,结结巴巴地质问:“你c你要告发给谁?!” 封北漠坐起来,冷静地掸掸身上的草:“李将军。” 蔺淮羿:“李?李承恩大将军?!” 封北漠点头。 蔺淮羿扑上去就解自己的衣裳。 饶是一肚子坏水的封北漠,此刻也被他惊着,按住他的手把人整个圈起来:“你这又是做什么?” 蔺淮羿小脸一扬,脖子一梗:“老子脱了跟你睡一觉,你敢去告发我,我就是你玷污了我,毁我清白!” 封北漠一面感叹于蔺淮羿不知道从哪儿学的污言秽语,一面哭笑不得:“你倒是说说,我怎么玷污于你?” 蔺淮羿脸颊通红,眼睛却亮的惊人,他说:“我娘说了,男孩子不准随便亲女孩子,不然女孩子会怀孕!你c反正你跟我亲了,你敢告发我,我就怀孕!” 封北漠被他的言论彻底折服了,无视掉他们都是男孩子这个事实,于是“委屈”地表示同意和他亲。 再后来,蔺淮羿也不知道为何,总是吃了什么药似的,和封北漠出去玩时总是要亲那么一亲。 封北漠也坦然,受之不愧似的。 这番缘由在此时想起,让蔺淮羿彻底不知该作何表情,他怔怔的望着封北漠,却只能看到那样一个温柔的表情。 这个人,从十多年前到再遇到蔺淮羿之前,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过的,蔺淮羿不敢想,也不愿去想,此时在他心里,即使想起了那些过去,却好像是听了别人的故事似的,并没能给他过去那种似是“喜欢”的感觉。 况且,那样小的孩子,哪里懂什么是喜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拾贰 封北漠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蔺淮羿记起来了,可是又没全部记起来,比起那个吻的故事,最重点的是后来。 蔺淮羿此时也是慌,他脑子里只有年幼无知时对封北漠大概抱有一种特别的亲昵,他不知道自己后来又做了什么,而封北漠死守着这份感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竟大有向他讨要的嫌疑。 蔺淮羿对他的意图避而不谈:“你先让我起来。” 封北漠置若罔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表情却像凝结住了一般——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面无表情。 这样的面无表情让蔺淮羿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是吧,生气了? 封北漠松开他的手,坐回去,蔺淮羿迅速地爬起来,揉了揉后脑勺,偷偷摸摸瞟了他一眼,拍拍身上的灰,看起来很忙似的,实际上他心脏快跳到炸了,完全不能思考。 相比较下封北漠那样面无表情冷静地坐着,蔺淮羿的慌乱更暴露出他的心虚。 封北漠略坐了坐,就起身准备回营地。 蔺淮羿跟着“蹭”地站起来:“长霖” 封北漠的声音如往日一样沉稳,却有不可忽视的隔阂:“我的字,也是那件事之后你才这样叫的,没想起来之前还是叫哥吧。” 蔺淮羿手足无措地傻站着,看他不慌不忙地掸掸身上的土,微微侧过脸与他道了句“回见”,不等他回复,脚下萍踪侠影,越过山峰,眨眼间就不见了影子。 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蔺淮羿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封北漠离开的方向,心底发酸,莫名委屈。 他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自己的委屈来源于何处,悻悻地呸了一声:“委屈个蛋!” 夜里太冷,蔺淮羿跃下山壁,凑着篝火打坐养神,到天大亮,就带人启程。 灵武城戒备森严,东宫坐镇,兴建大都督府。 如今太子登基后虽称天下兵马大元帅,但已手握大权,重用郭子仪等能臣,战事正是胶着。 蔺淮羿自从带兵以来,还未领过召令,他虽已有牧枕云相助,虽然不知道牧枕云背地里做何手段,会将事态引导成怎样的状况。 但不论如何,今日的天策府已不同往日,没人会看好他,就连他手里这点军功也不值一提。蔺淮羿能做得到的,别人只会比他做的更好。 此番见驾,朝堂必定群臣非议于他,究竟如何进退,这让蔺淮羿很是为难。 蔺淮羿自幼习武,也并未真正做过朝臣领过俸禄,更未亲自见识过那些文臣的手段,他人如何思量,又会如何为难他,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思前想后,蔺淮羿终是叹了口气,放弃了思考。 牧枕云没提过后面的事,蔺淮羿毫无对策,但像牧枕云那种人,总不会天真如此,什么都不想罢。 蔺淮羿这么宽慰着自己,一路无话,进了灵武城。 在城门守将领了门符,蔺淮羿带着人在官驿处略休息了一阵,此时还未晌午,离下朝还早,不至于惊扰圣驾,却也是足足候了两个多时辰也不见人叫他见驾。 蔺淮羿越等心越凉,叫副官领了银子带人去吃饭,他自己在官驿内等着。 官驿大堂里并不冷清,各地的将士派来复命的信使陆续来了有三人,蔺淮羿坐在角落里,不自在地摸着手里的茶碗,听得他们互相寒暄,方知是郭子仪和李光弼这两位大将的捷报到了,郭子仪那边战况大捷,前后派了两个人来。 蔺淮羿听着他们聊天,把头低下去,生怕被他们看到,过来搭茬,动也不动一下。 很快就驿官来请人,蔺淮羿满怀希望地抬起头,那三人都被叫到,却唯独没有蔺淮羿。 蔺淮羿看着他们寒暄谦让着,互相称兄道弟,眼角都挂着喜气,后陆续走出门,驿官和两个随从也跟着走了出去,就好像没人看到这屋里还有一个人一样。 厅堂的大门敞着,夕阳余晖撒在院里,橙红的一片暖意,蔺淮羿愣愣地看着,只觉得疲乏。 武官面圣向来只着外袍一件,天子无令战甲绝不离身,蔺淮羿早早就把自己的战甲清理干净,洗净的正红色天策战袍此时也整整齐齐地穿着,半露着身上的银亮甲胄。 然而无用。 没人看他,没人在意,也没人会再觉得『天策府』这三个字有什么用了。 驿官与下属一路吵吵嚷嚷地路过厅堂,到后院伙房用饭,偶有一人好奇地多嘴一句“你看那儿还坐着个人”,立刻就被驿丞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关你屁事,闭嘴吃饭!” 响亮的巴掌声就好像打在蔺淮羿的脸上。 痛到心如刀绞。 牧枕云惯有的讥讽眼神,此时就好像正在他面前一样,嘲笑他的无能。蔺淮羿攥紧手掌,努力平复着快要崩溃的心情,他脑海里只能反复回想着牧枕云说的计划,细细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信牧枕云会计划得如此粗陋,连面圣这么最基本的事都不能完成,又何谈以后? 可是不论他怎么想,都没有答案。 牧枕云只说让他带着物资和狼牙令牌来复命,只这么一句,再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他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让皇上愿意召见自己呢? 而且,牧枕云自己根本没有跟过来,没有带他一起去面圣,也没有告诉蔺淮羿去找谁接头,能帮他见到皇上。 蔺淮羿心中一阵苦涩。 “牧枕云,你也太有自信了”蔺淮羿喃喃自语。 等等 蔺淮羿突然意识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为什么会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牧枕云身上? 牧枕云说的是“契机”c“机会”,而并非一步一步都会给他安排好,给了他足够的物资和令牌,帮他伪造军功,这已经是冒着死的危险,一旦被人掌握确凿证据,相信如今刚刚建立新朝的陛下,绝不会姑息手软。 牧枕云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而他却在面圣这么简单的事情上无从下手。 蔺淮羿扶着额,看着平静的茶水映着自己的表情,眼神讥诮,笑得颇为伤感。他知道,伤感来源于先前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评价:无能。 不仅无能,且甘于无能。 甘于无能,却又用无能做借口。 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他只是在这屋子里坐着,仅仅是坐着而已。 这是无能的最佳表现。 想通关键问题的这一瞬间,蔺淮羿竟然脑袋里清清楚楚地闪现出牧枕云的那句话—— “你们这些人啊,活得太容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拾叁 蔺淮羿的身影出现在官驿后院的时候,院子里一干用晚饭的众人都在心里暗暗惊讶了一把,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埋头吃饭,只等着看蔺淮羿的笑话。 残阳披身,暮色如血,海棠树下人长身而立,腰杆子挺得笔直,声音干净利索,不卑不亢,仅一句:“烦劳通报,天策无忌营少将欲殿外候旨。” ——万事之始,必先有勇气独辟通途。 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内侍带了口谕来,蔺淮羿跟着去了灵武都督府行宫,在宫院偏厅净手,解枪,不多时便到了大殿外,内侍丢下一句“将军在此候着吧”,就进殿伺候去了。 蔺淮羿欲上前再打听打听情况,却被禁卫拦住,只得老老实实退后继续站着,他有些懊恼,早知是要继续等,可是他一路思前想后,不知怎么开口问询,竟白白放过了这机会。如今他虽然到了御前候旨,但若陛下不愿见他,等也无用。 既然已经学会了主动出击,那就没必要总是被动地等待。 此时蔺淮羿想起身上带着的八个狼牙令牌,那也是牧枕云给他的,虽然比不上别人,但他带的兵本就差,令牌多了反而让人怀疑。 令牌可以呈上,换取军功,领物资,最重要的是,可以有面圣的机会,复命述职。 但是呈上令牌皇上也不一定会召见他,若是直接打发他去领物资,再把他安排去继续打仗,那等于自寻死路。 上次黑戈壁一战,无忌营里能打的天策兵也是死伤过半,剩下的大多是那些老弱妇孺,打仗的时候倒是躲得利索,竟没有几个折损,活得好好的。 已经不能再打了。 不能打,对朝廷来说就是没用,没用的东西就会被丢弃。 不报实情,就会被派出去继续打仗,更何况那八个令牌已经坐实了无忌营还能打的“事实”。 蔺淮羿思忖着,完全没有留意到天已黑了,月牙挂在树上,初露不过一刻时间,朦朦胧胧的带着银色光晕。 站在殿外,他的心思比在驿馆里更焦躁不安,天色略晚,不知皇上是否还会召见他,而他也没有想出一个万全的对策;若是不召见他,说不定再也不会召见他。 蔺淮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脑袋里却无法制止地回想着刚才思量的那些缘由,他焦躁到了极点。 ——为什么已经到了这一步,能够想的到的结局仍旧是“死”或者“晚点死”? 蔺淮羿缓缓地睁开眼,眼前大殿紧闭着门,临时的行宫朱漆也未着,露着橙黄的木材原貌,崭新的窗纸透出烛光,皇上此刻还在大殿里。 不知道是与谁畅谈,或是御笔朱批,勤恳劳心。 牧枕云那时候说,“你拿了物资与令牌,即可带兵去都督府复命”,说得无比轻巧,就好像不存在眼前的这种境况一样。 这大殿内究竟藏着怎样一个未来? 蔺淮羿头疼。 正当他忐忑不安时,就听到内侍宣他上殿的声音。 蔺淮羿惊出一身冷汗,咬咬牙跟着内侍进了大殿里。 殿内烛火通明,蔺淮羿远远地看到御阶之上,皇上正坐在书案后,执笔阅字,奏章战报在案头码得整整齐齐。 蔺淮羿不敢多看,先行叩礼,禀明述职内容。 他声音倒也不大不小,拿捏得还算合宜,但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反馈。 跪不了多久,他就觉得两腿酸困,却又不敢抬头看看是什么状况,生怕逾越了惹怒圣驾,那这么多天的辛苦就都白费了。 蔺淮羿没有跪过几次,小的时候也就过年跪一跪祖宗,再就是父母丧时长跪守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实在吃不消跪这么久,更何况他单膝跪着,更是疲乏。 一天没用过饭,前几日又奔波劳累,蔺淮羿觉得眼前都要冒出金星闪烁了,才好不容易听到皇上闲闲的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蔺淮羿没听清楚。 但他想着此刻大殿上也就他一个臣子了,这话不是说给他又能说给谁? 于是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御座,然后又迅速低下头。 他看到大殿之侧不知什么时候又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手拿折扇,看得不仔细,没有看清是谁。 大概是先前站在暗处,蔺淮羿进来时没有注意到。 不过,那样打扮的人,莫非是牧枕云? 果不其然,蔺淮羿听到身前不远处,牧枕云熟悉的声音:“微臣以为,如此便可以了。” 蔺淮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听得云里雾里,而牧枕云的出现让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原以为牧枕云不出现也是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蔺淮羿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殿外候旨,没想到现在又要听牧枕云的安排。 他不是不愿意跟着牧枕云的安排行事,只是才振奋了没多久,决意靠自己努力,显然自己的努力并没有获得明显的效果,就又要依靠牧枕云,这让他很不甘心。 蔺淮羿脚麻了,他一手撑着地面,让自己不倒下去,同时听到皇上说:“让他带天策府的兵吧,去河北。” 牧枕云:“回陛下,天策府的余兵都在我这里,是如晦营的。” 皇上:“怎么,让你出人你舍不得?” 牧枕云:“微臣不敢。” 然后两人又没了动静,皇上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蔺淮羿听得心里像点了一把火一样激动,早就听说如晦营还算是没多少折损,当时天策府战乱前如晦营被折冲府点名去马嵬驿了,恰巧避过了那次覆灭的劫难,只是不知道后来如晦营的人都去了哪里,没有一点音讯,没想到竟然是被折冲府藏着。 如晦营没有和天策一同血战到底,蔺淮羿并不觉得愤怒,他没有把武将愚忠的思路继承完全,这得益于他的亲身体会,他知道大战之前几年,朝廷就把兵部养兵的重点转移到了募兵,折冲府手底下的各路府兵早已削减数量。 包括天策府。 天策府是折冲府北路府兵的最大府邸,养出来的兵也是最能打的,所以物资供应没有大量减少,装备质量也一直不错,这就给了许多天策兵错觉,以为朝廷最器重的还是他们。 而蔺淮羿有封北漠,他从封北漠那里得知玄甲破阵营的调整,朝廷最先不信任的就是玄甲营。 玄甲破阵营与天策府其实本质都是府兵,听命于折冲府。 而朝廷有意转变兵部内制,最先就拿玄甲营试刀。 很简单,玄甲营是步兵,朝廷以为,步兵培养起来容易,弄死也是容易,但是他们忘了,玄甲营和禁军那样的步兵并不是一回事,玄甲营的战力足够以一敌百,却被朝廷亲手毁掉了。 相对于玄甲营,天策府之所以到现在还能有希望继续带兵打仗,也不就是因为他们是骑兵,可以马上作战。 培养马上作战本来就是一件难事,朝廷还没有能够拿出手来替换天策府的骑兵,就被安禄山反了,战况到现在,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财力再去培养骑兵,最重要的是,没有时间。 天策府的兵从小就和自己的战马一同长大,仅仅是训练马上作战,也需要几年时间,朝廷等不起。 蔺淮羿的思路奇迹一般地想到这步田地,他自己都觉得害怕,冷静下来想想,也不过是他对打仗和兵制熟悉罢了,对于朝廷那些弯弯绕绕的思路,若是和打仗无关,他也只能是两眼摸黑。 不过此时蔺淮羿心里渐渐的平静下来,通过刚才的思考,他已经明白了其实朝廷站在是离不开天策府兵的这个事实,重点就在于他忽然明白了,牧枕云的思路是想要把手里的如晦营,通过圣谕光明正大地交给他,所以才要让他立军功,要让他复命时见到皇上,甚至牧枕云自己还悄没声地跑来替他说话? 蔺淮羿此时心中百感交集,他从来没有想过说话做事恶毒到极点的牧枕云竟会这样帮他,而且蔺淮羿丝毫看不出这件事对牧枕云有什么好处。 感动,感激,和对之前的猜测鄙夷心生愧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拾肆 蔺淮羿老老实实地在阶下又跪了一刻钟,跪到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脚,皇上才和牧枕云啰嗦完。 那俩人,说话像打太极似的,听不到一句重点,听得蔺淮羿快要睡着,最后皇上才采纳了牧枕云的安排,拨给他一队戍卫军,把天策如晦营的兵全部交由蔺淮羿带,次日便交接,而后蔺淮羿需赶赴河北,听命于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将军。 蔺淮羿努力稳着身形站起来,迈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走出行宫大殿时,牧枕云揣着手披着锦缎镶裘的袍子,手里还捂着个刚刚皇上叫内侍塞给他的手炉——跟在蔺淮羿身后,散步似的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人一路无话。 蔺淮羿今日初入灵武城,此时才发觉灵武城已是沾染了新皇坐镇的威严,颇有兵家城隘的模样。夜里封街,白日里做生意的人家早早就关了门熄灯睡了,整条街黑得只能看到月光暗蓝色照在青石板的地上,颇为冷清。 他们走了一阵,就遇上一队巡街的戍卫军,两人晃了晃手里的城符,又继续慢吞吞地向驿馆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牧枕云已与蔺淮羿并肩而行。 蔺淮羿此时心中已经没有了之前对牧枕云的恼怒偏见,他想着,牧枕云这个人,虽然嘴巴很坏,脑子也不怎么正常,又爱财,还特别奢侈像个贪官,脾气还特别诡异喜欢耍别人,简直吃饱了撑的除此之外,他还是挺好的。 蔺淮羿在心中点点头,嗯,牧枕云除了是个蛋疼货,人还是可以的。 他想着,此人与封北漠大概还是有些交情的,可见封北漠曾经肯定也是很被牧枕云欺负过。 这么一想,他心里平衡了点。 虽然没有事实佐证,心理安慰全靠脑补。 牧枕云伸出捂得暖和和的手指,拉了一把蔺淮羿头上盔帽长长的红缨,惊得蔺淮羿差点跳起来,立刻回神把红缨从他手里解救回来,瞪着一双要咬人的眼睛:“你干嘛?!” 牧枕云:“报仇,你骂我。” 心虚的蔺淮羿不承认:“谁他妈骂你了?” 牧枕云:“你肯定在心里骂我了。” 蔺淮羿无语,跟他拉开距离,大踏步地往前走。 牧枕云继续揣着手烤火,继续慢悠悠地在后面晃着,没多久就看不到蔺淮羿的身影了,他轻轻笑一声,一步步踩在月下孤影上。 空荡荡的街上忽然传来一声轻飘飘的疑问,不知是谁在说话:“干什么笑得那么好看?” 牧枕云好似没听到,仍旧慢吞吞地走着,盯着地面,月光蓝晃晃的,他嘴角噙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蔺淮羿就没他那么清闲了,他回到驿馆给他安排的房间里,激动地坐立难安,好不容易一屁股坐在桌前,才发现自己还背着□□。 解了一身负重,他才发现身上早已大汗淋漓,里衣都湿了,他胡乱扒下衣裳,立即被晚春的夜冻得打了个哆嗦。 可是他心情激动不已,满脑子都是以后的计划。 ——终于可以把那些人遣散了,之前他们无家可归,可是蔺淮羿没有钱安置他们,才导致了这样互相拖累的局面。 现如今他可以带着无忌营剩下的兵,还有整个如晦营。 蔺淮羿一直到现在,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重振天策”不是一个可笑的妄想,也不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白日梦,它真实地发生了,蔺淮羿正处于重振的计划中心,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态的发展。 这种毛骨悚然又让人激动到疯狂的感觉,让人上瘾,让人着迷。 蔺淮羿好不容易冷静些,坐下来,两手按着额头,止不住想笑的冲动。 快意。 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牧枕云说的“契机”。 那些“找回过去的契机”。 蔺淮羿一直不明白究竟在三年前,他经历过什么事。 年少时候与双亲生离死别,亲眼目睹了父母惨死的景象,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还能比这件事更让他无法接受,以至于精神严重受创,选择性忘记了许多事。 就连小时候的记忆也有些空缺,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忽然变得断断续续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偷了别人的人生一样,让他心生抵触。 蔺淮羿有无数次回想起,那年他是什么样的身份,后来他回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也初入仕途,入的兵部,带无忌营,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完完全全记不得。 他的内心一直在无意识地奋力抵抗那段记忆,他想不起来。 于是他只能做一个假设,无忌营如今已是残兵,必然之前经历过大战,所以,他的巨大变故也应当发生在那次不明详细情况的战役里。 然而走访了许多他认为与当年的战事有关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想起在变故之后,他的世界仿佛被清空过一样,他徘徊在回纥无人的大草原上,脑袋一片空白,渴了喝河水,饿了啃青草,长相奇怪的草一律不碰,勉强活到被人救下,送回中原。 蔺淮羿揉了揉额头,这一整天的思考过度让他觉得精神疲乏,原本思考这些奇怪的事情就不是他的长处,所以他果断放弃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蔺淮羿披上外袍,看到窗外月上中天,月色皎白,天幕下的灵武城在一片安静的漆黑中蛰伏着,檐角铜铃屋脊鸱兽连绵铺向远方,这景象里浩荡的气魄让他振奋。 就在蔺淮羿准备关上窗睡觉的一瞬间,一支□□划破漆黑的夜,窜进他屋里,钉在架子床的外廊柱子上。 蔺淮羿迅速反身靠在墙壁上,躲开对方可能继续的攻击,他侧身从窗口死角往外看,但夜太深,外面太黑,什么也看不到。 似乎对方只放了一箭就不见了。 蔺淮羿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窗棂,把窗户关上。 他走向床边,果然,□□上绑着一张字条,为防有毒他用床帐布捏着□□,解下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句:今夜兵部清点人数。 蔺淮羿心中一惊,兵部为何要清点人数?!莫非新皇不信任他?还是不信任牧枕云? 这样的状况下,皇上必然会知晓蔺淮羿带的兵究竟是什么样,能不能打,甚至之前那交上去的八个令牌从何而来,皇上也会让人查个一清二楚! 蔺淮羿连忙捞起衣裳,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激出一身冷汗。 那么多人,那么多老弱病残,就算让他们躲起来,那剩下的兵又能有几个? 这件事糊弄不过去。 蔺淮羿手握铁甲,立在床前,久久没有动作。 他只觉得之前的振奋快意十分讽刺,计划有纰漏,牧枕云想不到的地方,他也同样没想到,如果早在一线天,牧枕云就用如晦营的人跟他的那群老弱病残调换,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四周静悄悄的,大概兵部的人还没来。 蔺淮羿看着手心的字条,牧枕云只给了他一句通风报信的话,连后续的安排都没有,但是蔺淮羿知道,安排也没用,来不及了。 大势已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拾伍 晚秋的上林苑,一排排挺拔的杨树柏树整齐地立着,枝头上缀满枯黄金黄橙黄的树叶。 草甸上也落满了树叶,靠上去挺舒服。 蔺淮羿坐在树下,远远地看着校场上奔驰地骏马和练习中的士兵,他抱起膝盖,闷闷不乐地低头玩树叶。 封北漠坐在他旁边,老老实实地,端坐着,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一块石头。 十五岁,被寄放在天策府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封北漠第三遍重复许诺:“我真的会回来看你的。”他想了想,补上一句“经常回来”。 蔺淮羿把头扭向另一边,自个生着闷气还是不搭理他。 十三岁的蔺淮羿仍然带着满身幼稚的气息,无忧无虑活了十三岁,他唯一觉得人生突发的大灾难,就是这一年将要入冬时,玄甲营递信过来,说封北漠该回去了。 蔺淮羿心里清楚,封北漠已经十五岁了,他的分山内力在阿爹的帮助下,已经精进纯熟,该回去练武了,再继续和他在一起成天打打闹闹,根本就是浪费了这么一个武学良才。 这话阿爹提前告诉过他,给他宽慰,叫他好好和封北漠道别,可是这天,蔺淮羿带着封北漠继续出来爬山玩闹,却怎么也不愿说出离别的话。 在蔺淮羿心里,一开始他把封北漠当成伙伴,可是这最近的两年,从那次他莫名其妙地“轻薄”了封北漠之后,他心中对封北漠莫名地产生出一种奇怪的占有欲。 不是怕他离开之后就此再难见面,是怕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离开之后跟别人 蔺淮羿想到这里,愤愤地拔地上的草,一边泄愤一边腹诽着将来“被封北漠看上的人”:呵,你有老子帅?你有老子能打架?你特么出来!看老子不打得你满脸桃花开! 封北漠:“你在干嘛?”蔺淮羿像兔子似的刨地,漂亮的小嘴还像兔子似的一鼓一鼓不知在做什么。 初为少年的封北漠只觉得燥热不已,不知为何。 但是聪明的他想了想就知道是为何了,他支起腿挡着蔺淮羿的视线,伸手捂住躁动的位置,温热的感觉却让那尴尬之处更加兴奋。 从未见识过这种景象的封北漠有点慌乱,他用手掌按了按,想把裤裆里的奇怪东西按下去,结果摩擦的感觉让他舒服到两眼发红——奇怪的舒服,和奇怪的渴望。 这种奇怪的渴望,在此时表现的十分明显,就是想抱住蔺淮羿,然后 蔺淮羿生完闷气,看看封北漠低着头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也挺不厚道的,封北漠自己也不想离开吧,他低着头不说话,是很失落的吧?然而蔺淮羿却没有回应他“回来看你”的许诺,实在不应该。 蔺淮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撑着地面的那只手,握紧:“喂,我跟你说个事。” 低着头把表情藏在垂下的头发间的封北漠咬着牙,忍着自己莫名其妙搞出来的快感,用“嗯”应了他一声。 “喂,我们都长大了。”虽然好像也没长大多少。 “嗯。”偷偷拉开腰带。 “喂,我现在也是知道了,那个我” 手摸索着。 “喂” “嗯?”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啊?” 封北漠顶着一脑门汗,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快感像闪电一样充满全身。他努力呼吸着,用沙哑的声音,应道:“想吃了你。” 蔺淮羿不仅没听到想听的那句“喜欢你”,甚至封北漠的回答诡异得让他抓狂,他立刻转过身来对着封北漠质问:“你什么鬼啊?老子在认真问你啊!你他妈到底喜不喜欢老子!” 一着急就爱自称“老子”是蔺家的特色。 封北漠抬起头,眼睛里透出饥饿的红,狠狠地灼烧着蔺淮羿的心,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从身体某处被勾出一种同样灼热焦躁的饥饿感。 他根本看不懂这是什么眼神。 但是他还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情,就像天策兵将从不惧战,他迎着这危险的眼神,用力吻在封北漠的唇上。 贴着那微凉的温度,摩挲,啃咬,将舌头塞进对方嘴里,探索开辟新的领域。 鼻端是封北漠的气息,他呼吸的温度,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竹子的气味,将蔺淮羿紧紧围绕着,像要吞噬一样,将他整个人溺在里面。 蔺淮羿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什么是亲,什么是吻,他只是像初生的婴孩一样,吮吸着对方的味道,享受着莫名其妙的燥热传遍全身,让他渴求,让他疯狂。他不知道他的行为彻底击垮了封北漠所有的底线。 封北漠的手在蔺淮羿身上摸索着,扯掉碍事的裤子,略长的上衣遮住蔺淮羿的腹部,只能看到两条修长的腿,却分外诱人。 接吻到缺氧的蔺淮羿任他为所欲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到封北漠好看的眼睛凑过来,亲吻着他的下巴。 蔺淮羿脑袋放空,低头看着封北漠,不知道他在干嘛,仿佛很认真的样子,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脑袋。 蔺淮羿歪头想了半天:是封北漠的? 有几次激得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收缩,夹起腿,然后他就听到封北漠的声音,低沉地震动在自己的胸膛上,似乎很惬意。 蔺淮羿仰着头,任凭他的小脑袋里认定的“爱人”抱着他为所欲为。 晴朗湛蓝的天幕里,日光似金,落在金色的枯叶上,落在缀满金色秋叶的树上。 珍贵到只能用金子在他年幼的无知年岁里描述出全貌,场景是金色的,爱人比金子还贵重,爱情就是能装满整个秋季的上林苑的金子的价值。 再后来,封北漠回来过一次,年关大雪里,十七岁的少年策马而来,两年未见心生怯意,却又在终于鼓足勇气触碰的第一个瞬间被蔺淮羿狠狠摁在地上。 蔺淮羿呲着牙,眼里盛满笑意,他说:“我知道两年前你干了什么。” 也是在那个大雪的夜里,蔺淮羿带着他去林中小屋,把第一次给了他。 那个屋子里能听到夜里大雪呼啸的声音,还有狼的叫声,他们就伴着这声音,把两年来的思念和年少无尽的爱意表达给对方,亲吻,抚摸。 涨满,撕裂,都比不上他心里的满足感来得更真实。 会无怨无悔一直跟着自己的这个人。 没有什么样的欢喜,能比得过把自己全部双手奉上的时候,对方稳稳的接下,并且同样也期盼已久手忙脚乱地全部收入囊中。 可是怎么会忘了这些的? 蔺淮羿突然惊醒,两眼发黑,头晕脑胀,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看到此时天已朦朦胧胧亮起来,外面街上有早饭摊子做生意的吆喝声。 他猛然回想起来,现在还是在驿馆的二楼上,他的房间里,而昨晚那张偷袭的字条不是说兵部会派人来吗?一晚上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而且蔺淮羿自己不知怎么,竟然也睡着了。 他扶着墙又站起来,忽然觉得不对,就算在桌上趴了一晚,他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头晕眼花,脚下还飘忽忽的。 蔺淮羿走近窗户,推开窗看向外面,外面的空气新鲜,让他精神好了不少。 蔺淮羿忽然意识到,明显是昨晚有人趁他在屋里纠结的时候放了迷烟!他心头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拼命迈着虚浮的脚步,草草穿好甲胄背上□□,向楼下走去。 牧枕云若是临时来的,必然也在驿馆里! 一直没有动静,难道牧枕云已遭遇不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拾陆 一楼大堂里静悄悄的,牧枕云依旧是一身白衣,他的白色狐裘斗篷搭在另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子腿上,两人坐在角落里,共喝一碗豆豉汁。 两人几乎趴在桌上,头挨得很近,那黑衣人时不时发出惊呼,蔺淮羿听见他说“卧槽这是什么鬼?好香!” 还能听到牧枕云的笑声,和往常运筹帷幄的自信的轻浮笑声,或者运筹帷幄地自信地整人的邪恶笑声完全不同,听起来就像个智障,只会“哈——哈——哈——”。 蔺淮羿站在楼梯上,神经很受冲击,不知该作何反应。 槽点实在太多,他死机了。 牧枕云抬头就看到蔺淮羿站在楼梯上,惊疑不定的样子,便冲他挥了挥手:“来。” 蔺淮羿硬生生咽下所有的疑问,脚步迟疑地向他们走去,这个时候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牧枕云和他的朋友,会不会是朝廷派人易容的。 蔺淮羿定定神,在桌边坐下,牧枕云倒了碗茶水给他:“迷烟的劲儿还没过去吧,喝点茶提提神,过午后就要行军了。” 听他说法,蔺淮羿不喝茶也清醒了:“迷烟?你怎么知道?” 牧枕云:“昨夜事发突然,来不及跟你解释,那个暗箭送信的事应当是皇上派禁军戍卫做的,我早估计到皇上不会完全信我,必然要试探,若是让你走出那屋子带人跑路,就正中了皇上试探的计策。” 这话听得蔺淮羿云里雾里:“皇上不信你,为何要试探我?” 牧枕云:“你是我竭力举荐的,皇上不信任我,当然要试探你的虚实,若你当夜逃走,皇上必然认为我是为了扩大手里的权力,想要图谋他的兵部,弄来了一个名不副实的‘将领’,为自己所用。” 蔺淮羿听了他的解释,知道昨夜的情况,实在没有可以说明缘由的时间,大概戍卫军就在驿馆附近监视,贸然见面也会令人生疑,所以牧枕云为了让他不走出屋子,只能用迷烟把他迷晕。 在他昏睡的时间里,两方也应当僵持了一晚,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蔺淮羿没有亲身体会到,但此时也是又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自己昨夜也是泄气到了极点,竟破罐子破摔,没有做什么动作,只是在屋里等死,竟然也能逃过一劫。 蔺淮羿看向黑衣人:“这位是?” 那黑衣之人戴着半张面具,遮住眼睛,但蔺淮羿去过黑戈壁,他能估摸出来此人大概是个异族人:鼻梁有点高,唇线比较宽。 牧枕云笑笑:“内子。” 蔺淮羿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呆滞地看了看黑衣人,对方没什么表情地喝了口豆汁,问牧枕云:“内子是什么?” 牧枕云端起茶碗,笑得很温柔:“就是最爱的人。” 黑衣人愉快地对蔺淮羿说:“对,我是他内子。” 蔺淮羿看着牧枕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缓缓地镇定了一下心神:“午后出发是吧,我去安排一下。”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去找他的老弱病残兵。 等蔺淮羿端着饭去看他的马的时候,已经临近午时。 蔺淮羿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塞着稀粥,脑袋早已走神,他一直在想着刚才那两人的互动。 ——果然他们是真的搞到一起了吧。 竟然有点羡慕,不明所以的羡慕。 “在一起”是一种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的状态,你喜欢的那个人,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告诉别人,他属于你,而他也会同样笃定地回应,重复这一句所属关系。 那样脑子有问题神经病心眼儿坏没吃药成天折腾人的牧枕云,竟然也他妈有人喜欢他,竟然也他妈能跟人亲亲我我的 真是不能更羡慕了。 蔺淮羿的思路弯弯绕绕地,最终还是想到了封北漠。 迷烟作用下,他那一部分失去的重要记忆,竟然会以那种形式找上门来,让他措手不及,却又控制不住地心动不已。 如果说上一次蔺淮羿想起了最初的一个吻,却觉得陌生又遥远,那么昨夜梦里见到的场面,正是让他回忆起了那段恋情的重点。 在年少轻狂里,在世界还纯净温柔的时光里,彼此许诺,彼此坦诚地将自己交付给对方。 蔺淮羿一想到这些,内心就焦躁难熬。 他想起那晚一线天外,封北漠离开的身影,他此时方能触及到对方心里的痛苦——明明爱人就在眼前,却一次次被拒绝,被疏远。 以及,他想念他的吻。 那个漆黑天幕下,繁星温柔,清野寂静的世界里,他只是轻轻触及唇边的那个吻。 “长霖” 暮春午时的阳光落下来,金灿灿的,落在他的肩头,好像他年少岁月里,他想象里用金子砌成的心上人,温柔地环住他。 好像从未离开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拾柒 气候慢慢开始变热了,路上的树荫显得特别难得可贵,蔺淮羿的“老弱病残军”总是忍不住往阴凉地里挪,行军队伍歪歪扭扭,看起来惨不忍睹。 可是又说不得。 或者说蔺淮羿不忍心说他们,在经历了明明暗暗几次生死关头之后,他不忍心再苛责这些原本也只是普通老百姓的人们。 他们快要回家了。 蔺淮羿骑着马在前头,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有的人打着哈欠埋怨说“家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呢,这日子可怎么过哟”,有的人和朋友盘算着凑点银子去阴山回纥做铁匠生意,还有人自言自语异想天开,想要娶个回纥媳妇儿去草原放牛,被同乡大着嗓门嘲笑了一通。 初夏的日头晒得人冒汗,前方牧枕云与他的相好骑着马带队,毫不客气秀着恩爱,蔺淮羿懒散地跟在后面,马儿晃得他有些困。 心里念着一个人的名。 一路上无意识地勾着唇角,严严实实地藏住内心的欢喜,随着队伍里偶尔起哄的声音和突然冒出的几句不堪入耳的粗俗笑话,时不时笑出声,别人都当他也在凑热闹,却没人知道,蔺淮羿的心早已跑出千里之外。 队伍很快就到了一线天,牧枕云带他们去了藏物资的山坳里,蔺淮羿脑袋里满当当的都是封北漠,完全没留意牧枕云把他们带来是要做什么,稀里糊涂地就跟着牧枕云走。 直到牧枕云和他说,把物资带上一些,他才像刚睡醒似的回过神来,道了声谢,就翻身下马去招呼自己的人装备一些物资。 牧枕云的“姘头”此时听了他们的对话,却好似十分惊讶,两三步跑进屋,翻看一箱打开的物资,却不知他是怎么的,忽然大怒,抽出黑袍下的弯刀,砍开旁边的两只木箱。 蔺淮羿满脑袋的“长霖”两个字顿时被他砍没了,蓦然惊醒似的,看到那人的动作,才发觉他竟然是个明教。 牧枕云之前潇洒自得的样子荡然无存,他两眼盯着他的心上人,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蔺淮羿看不懂,他瞅瞅牧枕云,又瞅瞅正从屋里走出来,满脸怒容的黑衣人,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内心感慨,牧枕云实在有点叼,入朝入仕竟然还敢搞江湖人,还是个男的,还竟然是个明教。 但是,这个明教到底生什么气呢? 蔺淮羿反手握住□□,站在牧枕云后侧,认真打量着这个明教,回想起以往鲜有机会能和明教打架,一边估摸着对方的动作,预判他的起手,一边好言相劝:“大兄弟你冷静点,有话好说,能吵架秀恩爱就别动手。” 哪知对方根本不买账,用弯刀指着牧枕云:“我知道你心思多,可我不知道,你用我的东西去借花献佛?我辛辛苦苦给你弄来东西,你拿去给别人铺仕途是不是?你觉得我是不是特别傻,特别好用?!” 这话让蔺淮羿无比惊奇,原来这些能换军功的狼牙物资,是这个明教弄来的?他倒是有多厉害,一个人能弄这么多东西。 牧枕云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背着琴,看着对方指着自己的弯刀,面无表情。 方才他眼中的悲伤早已荡然无存。 那明教被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激怒到极点,一刀戒火劈在地上,劈出一道沟壑来:“牧枕云!” 牧枕云的视线跟着他的刀走,闲闲地看着地上那道沟壑,声音冷清,听起来薄情得冻死人:“你不妨这刀砍在我身上,用不着忍着。” “牧枕云!你跟我说什么气话,你摸着良心跟我说,这些东西,是不是我和我兄弟们拿命换来的?”那明教是拼命忍着怒火,把弯刀收起来,一拳砸在门框上。 牧枕云点头:“是。” 明教:“我是说过这些东西给你用,你若是拿去给自己用这是理所当然,可是你拿给别人用你问过我了吗?我和我兄弟们拼命换来的东西,给你我是心甘情愿!可你拿给别人用,问都不问我一句,我们明教人在你眼里就这么命如草芥吗?!如果不是今天我跟着你们过来,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告诉我?” 蔺淮羿心里咯噔了一下:确实,蔺淮羿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这大兄弟拼了老命弄来的,牧枕云和大兄弟都好上了,自己用当然没事,但是给蔺淮羿用,确实应当提前说一声。 蔺淮羿瞄了一眼牧枕云,劝和不劝分,他觉得之前用了物资的事儿还是别让大兄弟知道的好,于是他准备和稀泥:“大兄弟啊,这个事算我不对,是我这边情况紧急” 牧枕云打断他:“不用你替我说话。”他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慌,却也不做任何解释。 他只是说:“谒昼,你可以不懂我,但是我希望你相信我。” 而与他对峙的黑衣人丢下一句“我怎么信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人轻功也是了得,铜链在林间泛出冷冷的金光,他黑靴踏在树叶间,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蔺淮羿觉得十分尴尬,但同时又很疑惑,明明只要好好解释一下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搞成这样? 牧枕云在院里桌边坐下,解下背着的琴,自顾自倒了碗茶,好像喝的有滋有味的,蔺淮羿看他被那糟茶熏得不自觉皱着眉头,心里感慨不已:兴许牧枕云这人就是文人书生气,不喜欢别人质疑他,而且有自己这个外人在,谒昼发脾气会让他觉得没面子。 蔺淮羿摇摇头,这个牧枕云,真是不懂两情相悦的可贵,如果换做自己,早就追上去了。 他又一次想起封北漠那晚离开时的背影,看上去孤独又可怜,于是默默地在心里添了一句“下回一定追上去”。 在一线天驻地歇了一夜,第二日整装出发,目的地是忻州。 “为什么?”蔺淮羿获得这个消息,仿佛被人当头砸了一棒,彻底懵了,却又忍不住心跳加速。 忻州雁门山,山前雁门关。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牧枕云看着他那不自在的样子,跟自己的现状一比,简直碍眼,一磕马肚子走到前边去了。 谁知蔺淮羿也跟上来:“还没交接如晦营,而且,圣旨不是让我去河北找节度使李大人?” 牧枕云不耐烦地:“如晦营已去雁门待命,李光弼大人那里也早已通过气,他自会卖我个面子,而且他也不需要你帮忙,人家有的是兵。” 蔺淮羿瞧他脸色不好,识趣地“哦”了一声,就不再多问,这种阳奉阴违的事儿他也在认识牧枕云后见识过了,虽然有些担忧,却也没办法,一切只能按牧枕云说的来,况且他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牧枕云搞到的“契机”,不敢妄自尊大反驳他,怕他又一个脾气上来不带自己玩了。 只是又一次不能光明正大地带兵打仗,而且是在李光弼将军麾下,这种难得的经历错过了,还是挺可惜的。 天策旧部,被李承恩将军带的人,据说在黑戈壁支援,可惜尚未得机会见一见,恐怕现在李将军的状况也不是多自由。 天策离真正堂堂正正站起来,还远着。 蔺淮羿纠结在天策府的往事,和此次行军的目的地竟然是去见封北漠这两个念头里,忧喜掺杂,心绪不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拾捌 雁门关内到了夏季,天空里一丝云也没有,倒是不热。长城乘着连绵的山峰,斩断了四面的风,校场里没有风,有些无趣。 蔺淮羿初来苍云,好奇得紧,四处张望,又觉得苍云的景挺不错,入眼都是黑色的山石,肃杀磅礴不似关内,颇有气势。 好地方。 蔺淮羿张望了一圈,也不见封北漠出来相见,只有牧枕云揣着手站在苍云堡外,和守卫说着什么。 蔺淮羿懒懒地坐在马背上,太阳晒着暖和得让人发困,正当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被人一巴掌拍在肩上,猛的惊醒。他不爽地回头就要骂人,张嘴才发现拍他的竟然是封北漠。 青石砖地铺的校场在夏日盛情的阳光下,晒出新鲜的泥土和草的气息,头顶一片澄净的蓝天,偶有鹰鹫飞过,发出尖锐的叫声倏地就掠过去了。 马儿时不时低头在地上嗅嗅,蹄子在原地踏来踏去,带着他整个人也晃着。 蔺淮羿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只吐出个“你”,他的思路就随着眼前这人,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个沉默得让人看不透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一副铮铮铁骨的男儿模样。 然而与他这些年成长中,铸进生命里,血骨里的,竟然有一份对他如此执着的感情,怎能不叫人心动? 封北漠与他并肩,任由他看着自己发愣,满怀期望地想着他究竟什么时候能记起那些事,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面对自己,却看到蔺淮羿忽然就撇开眼神,瞅着苍云堡的方向,很不自然地说了句:“也不知道你朋友把我弄到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封北漠盯着他躲开的侧脸,心下泄气,看这阵仗,估计毫无进展。 蔺淮羿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没有脸红的毛病,要不然叫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他盘算着,就算牧枕云有别的安排,总能在苍云呆个两天,重新编制番号,和如晦营的人谈谈,也不是立刻就能搞定的事。 那么,今天就 他的思路七拐八拐又拐回了封北漠身上,却感觉自己状态已然糟糕。 从前他不记得的时候,看封北漠只觉得是兄弟,如今他不仅想起来那些事情,还对曾经的肌肤之亲鱼水之欢记得分外清楚,几乎每一个动作都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喜欢。 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喜欢到害怕。 喜欢到犹如惊弓之鸟。 隔着多年的时光,好似他成了薄情负心之人,那种喜欢明明跃然心口,却陌生到让人害怕。 明明应当是最亲近,也唯一所爱之人,却像个陌生人。 蔺淮羿努力平复着心情,想要从荒芜的记忆里努力想起曾经和封北漠一起生活的日子,每天是怎样见面,似乎他们只是住在相邻的两间厢房里,然后,一起出去玩?一起? 不行,想不起来。 明明只要想起来一些,就会让他减少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更有相爱的真实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种难过和对自己的愤恨,让他万分悲凉。 封北漠原本想去堡内找牧枕云,可他看到蔺淮羿在,就不想走了。 他不想在意对方究竟怎样才能想起来过去,更何况牧枕云说过,蔺淮羿的变故与他们的恋情细节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只要还喜欢就够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以及以后,只要能在一起,就已经足够。 蔺淮羿不说话,封北漠以为是上次在一线天的事情,让他有些害羞,便不敢再妄然搭话。 不多时,牧枕云从堡里出来,简单地交代了让蔺淮羿自己整顿营军,后面的事听薛政将军安排,就驾马离开。 蔺淮羿总算有了话题:“薛政将军是?” 封北漠:“觅雪营主将,不过,我们先不去见他,这其中有些事,晚点我再和你细说。先去镇里吧,如晦营都在镇里住着。” 蔺淮羿想起方才牧枕云说话时,封北漠了然的样子,方知苍云这边竟然也有些事端,但不知为何,他看到两人“心有灵犀”的样子,竟然有些吃味。 完蛋了,脑子要坏掉了。蔺淮羿揉揉额角,深吸一口气。 封北漠看他模样,当他一路困倦疲乏,不由分说拉着他先去镇上自己的房里睡一觉。 蔺淮羿听他说“睡一觉”,脸烫得几乎要炸掉,仗着自己看不出脸红,顶着一张淡定的脸跟着他走:睡吧睡吧,睡一觉脑子就正常了。 封北漠随手拽过一个小兵,叫他帮忙去喊燕泉帮忙,还没等蔺淮羿发问,就说是手底下带的管事,叫他练练,就拉着蔺淮羿往镇上走,蔺淮羿原本脑子就已经不好使,被他一路拽着,也就不再说什么。 头一次进封北漠自己的卧房,蔺淮羿心情万分诡异。 两人把兵刃盔甲解了,封北漠叫他略坐坐,就一路跑着下楼,不多时便端着两碗面上来。 恰是午饭时间,封北漠招呼他吃面,一大勺喷香的油泼辣子浇在极宽厚实,却又剔透晶莹的面条上,惹出蔺淮羿的好奇和馋虫。 这样的面,还是第一次见,他看着封北漠毫不客气地吃面模样,终觉得亲近起来,也跟着大口吃面。 热乎的面条香味扑鼻,窗外蓝天白云景色壮阔,令人舒心,蔺淮羿像是到了一个新的国度,以往的不愉快和对封北漠的纠结一扫而空,心情和窗外的天气一般晴朗。 封北漠瞧他心情好了许多,与他聊起来苍云这些年的情况,以及那位薛政将军,其中缘由渊源颇深。 薛政将军原本是薛直手下的兵头,有因他也姓薛,便与薛帅攀个本家。 原本军中从不讲究这些,都是兄弟罢了,谁知他心思竟没那么简单,不知怎的混得风生水起,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年薛政究竟如何混到觅雪营主将一职谁也说不清楚。 可薛政此人若说心术不正,以往倒也看不出来,他在苍云十几年,后三十有四时收养了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不论是对待孩子或是军务,从不见他有什么大错。 而后两年,渠帅无意间发现一个被截下的密探,颇为眼熟,便让手下去查,此事恰好是牧枕云的师叔缙择先生帮的忙,查到那个密探是朝廷兵部主事的一名外戚。 这身份不尴不尬,只能细细追查,用了许久才查出来,朝廷兵部有一部分人,竟要暗地里将苍云并入朝廷戍卫军。 而薛政,正是与朝廷兵部里应外合之人。 听到这里,蔺淮羿几乎要拍桌子站起来骂人了:“当年不正是朝廷做的手脚,才让苍云被夹击?那么多名将死于一战,这能是说收回就能让他们收回的?这个薛政到底是不是苍云的人?!” 封北漠摇头:“有的人思路就是这么奇特,雁门关一战薛政也参与其中,眼见多少兄弟死于奚人和安禄山的兵。朝廷眼瞎,对我苍云不管不问,任由安禄山那些兵部入册的正统募兵把刀子捅进我苍云兄弟的胸膛”越说越恨,封北漠攥紧拳头:“可他薛政就能煽动那些后来入苍云的小兄弟们,听他蛊惑,说在我们现在在雁门关,是野兵,名不正言不顺,不如早早归了朝廷,有名分有威望,早晚能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从何谈起?”蔺淮羿惊讶,“入苍云的大多是附近的孤儿,或是原苍云的亲属,他们也能信他的?再者,这兵荒马乱,想要出人头地何必一开始就来苍云当兵?直接去灵武找募兵官登记造册不就行了?如此功利谈什么打仗。” 封北漠苦笑:“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有许多人不带脑子做事,仿佛自己不会思考似的,见有热闹凑,就凑上去了。不然他一个觅雪营的主将,天天忙于古战场战事,哪有时间煽动那么多人,也就是没脑子的人多,容易煽动罢了,他现在已经不用想办法煽动人了,已经在筹备物资了。” “那你们就没什么动作?”蔺淮羿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封北漠舒服地靠着椅子,微微一笑:“当然有,方才我讲过,他有一个养子,那个人,就是我们预备的下一任觅雪营主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拾玖 蔺淮羿也窝进椅子靠背里:“他真能不顾这么多年父子之情养育之恩?” “他从九岁就开始装脑残了,再者身为苍云军,应以大局为重。薛溪莛也主动请缨,届时大战由他主战薛政。” “这样算下来,你们的折损也回不了本。” 封北漠翘起二郎腿:“从薛溪莛九岁装脑残起,我们也在暗地里活动,把那些没脑子想要参与反水的愣头青一个个洗脑了。薛政这些年为了军备而敛财,做的事也不干净,害死的朝廷募兵也不少,证据确凿,给那些傻孩子洗脑了之后,他们已尽数为我们所用,表面上还是装着是薛政的人。” “既然都洗脑了,直接扣下薛政不就可以了,难道你们还真的要打一仗?太浪费物资了。” “薛政与朝廷兵部往来,兵部已决定对战时派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将军手下两个营做增援。能来帮这个忙的,必然不是什么好鸟。” “说起来牧枕云好像是说叫我投奔李光弼大人,他难道站队也不正?” 封北漠忍着想脱鞋抠脚的冲动:“那倒不是,不过他手底下兵多,将来派来增援的两个营是兵部尚书与礼部尚书下的血本,两个不算强的营拿来换苍云觅雪营,这主意打得不错。李光弼大人在朝为官,有的事明着做不来,所以就等对战时,我们替他做掉这两个营。” 蔺淮羿点头:“如此倒也甚好,苍云的危机没了,河北战况也不会被一些奇怪的人盯着,大捷也是眼见有望了。前一阵子我在灵武,李大人一个月前的捷报几天前才回京,恐怕也是藏着许久才报,不然战事胶着,新皇才登基没多久,若是性子太急,许久又不见捷报一时着急,指不定会受人迷惑,下什么不利于前线战事的旨意。” 封北漠望着他懒洋洋快睡着的样子,思路早已飘到他衣襟里面 “嗯?”没听到回复,蔺淮羿扭过头看向封北漠。 封北漠迅速收回视线,一脸的正经模样:“原本就是这样,太平盛世有太平盛世的斗法,时局动荡有动荡的斗法,在朝为官,没有一天是安生的。” “唔”蔺淮羿想起之前,他思路简洁地从太上皇那里领了最后一道带兵的圣旨,想来如果不是牧枕云受封北漠所托,他早已死在黑戈壁了。 想打仗这个想法,真是太天真了,一个落魄军营的旧将来见驾,多少人眼睛都盯着他,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那晚牧枕云讥诮的笑容,和那句“你们这些人,活得太容易了”。 那么,牧枕云他在朝廷漩涡的正中央,身为新皇的“大红人”,传说中的“白衣状元”,他究竟是怎么活得呢,他每一天,究竟有多累,蔺淮羿不敢想象。 他想起那天一线天,谒昼忽然发火,想来他二人渊源颇深,谒昼发火也不单纯因为物资那一件事,而牧枕云已经到了不愿解释的地步 蔺淮羿恍然,那种讥讽和不屑里,藏的最深的,或许是羡慕。 他曾羡慕过牧枕云与谒昼能那样明目张胆的秀恩爱,实则不然,谒昼那样的身份,只会给牧枕云招惹麻烦。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封北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蔺淮羿被他惊着回神,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凑得这么近,视野里满满的都是这个人,刀锋一样的眉毛,眼神深邃却清亮。 蔺淮羿呆呆地望着他,土窑屋里凉爽宜人,静悄悄的夏日午后,封北漠和他挨得这样近,让他有些恍惚。 克制不住这样的满心欢喜。 封北漠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侧头上前吻住他。 柔软敏感的嘴唇相触的那个瞬间,蔺淮羿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的雀跃。 他伸出手,却不敢触碰他的爱人,迟疑不定时,被封北漠结结实实地揽进怀里,两颗狂躁的心脏隔着薄薄的衣袍,仿佛嫩芽破土而出一般,要从各自的胸膛里挣扎而出,扑向对方。 蔺淮羿脑袋里一片空白,封北漠的呼吸拂在他鼻端,熟悉的气味,是成熟男人的味道,带着雁门山雪与炙热的阳光,熟悉得像相濡以沫,却分离多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占有,想要给予。 占有他的全部,也将自己的全部给予对方。 炙热像星海围绕的烈阳。 即刻就要将整个世界焚烧殆尽,这便是爱情。 听见蔺淮羿情动地声音,封北漠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蔺淮羿忽然就不拒绝他,反而这么热情,但他希望蔺淮羿对他不是一时冲动。 封北漠大肆饕餮一番,心满意足地放过了蔺淮羿的嘴唇,看到蔺淮羿睁开眼睛,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他,却仍然没有松开圈住他脖颈的胳膊,欲言又止,整个人都似乎透露出“还想要”的信息。 封北漠把他抱起来,直接压在床上。 这样的进展让蔺淮羿有些紧张,同时他也很不适应这样的行为,原本他以为记起了和封北漠曾经做的那些,会自然而然地去亲近封北漠,可没想到,真正肌肤相亲时,他手足无措比起当年那种傻兮兮的一身愣劲儿直接上,真是差远了。 或许是因为明白将要发生的事,代表的含义。 已经从小孩子的“我喜欢你呀,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明明白白的长成了“此生无憾,愿与君相守白头”。 蔺淮羿看着那个温柔的人,与他紧紧相拥,用手指拂开他额前散落的青丝,触摸他微凉的额头,挺拔的鼻梁。 害怕着欢喜。 他听到封北漠的喘息,像晚风的低语,悄悄地落在他耳边,瞬间灼伤他的耳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贰拾 蔺淮羿张着嘴,用力呼吸着,他不愿说“不”,他不愿拒绝,他想要的,远远比这样更多,就叫做相爱。 十五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紧紧攥着封北漠的手腕,不依不饶地挑衅他:“有种你干死我!” 二十岁的这一年,在失而复得的恋人怀里,他也这样紧紧攥着封北漠的手腕,依旧不依不饶地用呼吸不畅的词语挑衅他:“长霖干我!” 一旦被破了防御,就再也守不住阵地,他再也没有机会平复身体的感觉。早已溃不成军,任凭他高兴,任凭开疆拓土。 番号编制与新兵训话,都是封北漠带着燕泉去的,他说蔺淮羿水土不服身体抱恙,引来燕泉一阵白眼。 在苍云休养了几天之后,蔺淮羿终于能走路了,才与封北漠一起去见薛政将军。 觅雪营驻地在李牧祠,尽管天热,蔺淮羿还是穿了全身装备去的,他想着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谦谨的态度原本就是迷惑人的上等套路,谁知见到薛政本人时,却出乎意料的容易应付。 薛政此人已五十有二,一身玄甲衣整洁如新,十分在意军容的蔺淮羿见了他这整齐干练的模样,条件反射地扭头去看封北漠——依旧是素色布带束着头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封北漠暗里是薛政养子薛溪莛的副将,明里其实是在薛政管的觅雪营里做一个小小的兵头,牧枕云的计划里表面和薛政互相知晓根底,却互不干涉,有事互相提供个方便罢了。 实际上比起有意的接近,这样反而不会引起薛政的怀疑,毕竟薛政也是心眼多,活了一把年纪了,没那么好骗。 偶尔互相行个方便做点上不了台面的勾当,既给牧枕云提供了做一些事情的途径,同时又让薛政以为捏了牧枕云的把柄,放松了警惕,虽然依旧行事隐蔽,却不会把防备的注意力放在牧枕云的人身上。 此次军营交接,虽然已有新皇圣谕,但蔺淮羿的兵到底糊弄不过大多数人的眼睛。 皇上对他们有猜疑,却也当真放他们出了灵武城。 朝政就是如此互相揣测的东西,那驿馆一夜,牧枕云看破皇上心思,选择按兵不动,亦是向皇上表示他无二心。 每个京官手里都会有些小动作,皇上未登上皇位以前,虽长年与东宫无缘,那些个小动作他也是知晓的,互谋互利一贯是官员在朝政上惯有方式,党政之争才是皇上最忌讳的东西。 而在皇上眼里,牧枕云不过是个师出名门心机颇深,却又胸无大志的好物之人。 牧枕云把他的那些品鉴赏玩金贵器物的爱好夸大,拿来坐实贪财弄权的风评,实则也是保命。 蔺淮羿的兵是什么实力,薛政完全不好奇,也懒得去看,他此时还以为,牧枕云的这位“朋友”,也不过是个想削尖脑袋往兵部钻的愣头青。 应付过薛政,蔺淮羿去见了他的新营,都是天策同袍,虽不曾相熟,不过一说起天策往日风光,就立刻亲近起来。 隔天蔺淮羿就被告知他的驻地被安排在李牧祠边上,正巧与觅雪营比邻,封北漠与那位传说中的薛溪莛平日就在觅雪营驻地里,这种安排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薛政是觅雪营主将。 封北漠才回了李牧祠,蔺淮羿这就要带着他的人也跟过去了,不知怎的,他脑袋里冒出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让他嗤笑出声。 那是一种写作『满足』念作『幸福』的东西,乱世动荡,为将者没有一日脑袋不是绑在腰带上的,匹夫之勇者何其多,命如草芥才越显得相爱相守的可贵。 苍云的夏日,晴朗明亮,天空湛蓝。 蔺淮羿骑着马,带着一营精神抖擞的天策兵,列队走在如茵绿野中的小径上,想起“山有木兮木有枝”时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时又忍不住笑起来。 爱啊 是愿你并肩席地,坐看叶落风起花谢云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2.1 将近十一月中旬的时候,雁门关就开始下霜,没有雪,却不知什么时辰开始,地上就会结一层薄薄的冰碴子,一脚踩上去,摧枯拉朽地响动,又黏在靴底,走不了多远脚底就要打滑。 蔺淮羿小心地勒着缰绳,带着兵从草甸子上走,即使战马给裹了蹄子,也不敢走太快。 暂别了半个月,眼下蔺淮羿正是带人回李牧祠的路上,约摸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十个月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蔺淮羿已和如晦营磨合稔熟,有点亲如一家的意思。他年纪在这些天策旧部里,还算小的,身家功纪还算说得过去,并没有被人瞧不起。 身为天策府兵,哪个祖上不是几代战功供在自家祠堂里的?却也可贵在他们并没有自视清高的毛病,蔺淮羿带起兵也还尚且好相与。 同时天策兵与玄甲营也相处还算融洽,因着大多数人总是习惯说“玄甲营”,倒让苍云军有些反感,他们脱离了朝堂,彻底成为江湖门派,虽说朝廷不敢不给面子,却也实实在在反感“玄甲营”这三个字。 喊了十几年的“玄甲营”的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的,最近倒是好些了,两军人马又和气起来。 蔺淮羿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旧事,这将近半年过去了,虽说协助薛溪莛和封北漠诛杀薛政一事,算得上是大事一件,说到底却和他自己所求旧事无甚牵连,牧枕云潇洒的不知道上哪浪去了,把蔺淮羿丢给封北漠,“旧事恩仇”一点进展也无。 说不急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状况,只能憋在心里,时时挂心自己的私事,多少听上去薄情寡义。 更何况封北漠是他的心上人,心上人的事,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蔺淮羿的思路弯弯绕绕,在“封北漠”这三个字旁边绕了许久,终是戳中这个名。 “心上人”是一个奇妙的字眼,念着就会有一种烦腻的醉心,无可避让,让人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品味造字之神奇。 事实却是残忍的,蔺淮羿的兵虽然绷着一副看似严肃的模样,实际上是由一群瘪犊子玩意组成的。 一方阵的排头领队,叫做斗土,是个毛长齐了但是也弃治了的小王八盖子,这会儿他远远地扭过头来,看见蔺淮羿那沉浸在相思之情的深沉表情,立刻嘬着嘴唇打了个呼哨。 蔺淮羿抬起眼皮,十分嫌弃地看他。 斗土咧嘴笑了,笑得很令人生厌的那种舔着脸,这家伙操着他从自己本家祖宗那里继承来的地道的幽州巷口老调,便冲着他的最高指挥将令臊了一句“您这是又想您们家内位爷呐?” 蔺淮羿跟他对着呛:“不劳您老费心,您们先想想自个儿上哪儿娶位结发妻的实在。” 队伍里压抑着一片好死不死的笑声,蔺淮羿一个头两个大。 这帮孙子,打仗打爽了,自然是把你当他们儿子,也不管自己才多大岁数,也仿佛是因为溃败之后好不容易见了胜仗,就是立刻死去也值,索性一个个要上天。 蔺淮羿也觉得爽,他自个儿也想上天。 这一趟从范阳回来,虽说本无战事,他目前只够资格送送物资,可巧回来的路上怼上了一队狼牙。 人数不多,却也不少,也有带物资粮饷。 兴许在别人眼里这么一个小队完全不值一提,但是在许久未彻底凭自己本事酣战一场的蔺淮羿,和受够了被其他同样吃着皇粮的兵鄙视的无忌营眼里,这是一块肥肉,五花的。 一杆□□见了血,就会就被惯出时不时要见点血的臭毛病。 不然就要锈了,你再怎么把它磨得锃亮,它也要锈掉。 就是这么个臭脾气。 那一次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短时间战斗,不过是一刻钟时间,全歼。 蔺淮羿打了个酣畅淋漓,他的兵终于真实地活了过来。 锈了,又喂了血,又活了。 所以他们一个个都想上天,一个个不要命似的嘘着蔺淮羿。 蔺淮羿嫌弃地看着,晴天雪地里这么一群犊子兴冲冲地走着,走到脑袋都冒热气,互相拿胳膊肘怼着搡着。 “军容整齐——!”蔺淮羿一本正经地来了一嗓子。 斗土他们队的百夫长吕藉扬立刻回了句“齐个啥玩意儿的——!”他家十几年前从安西都护府迁来的,爱打仗,便入了天策。 蔺淮羿瞅也不瞅他,继续扯着嗓子:“看看你们,脏成猴啦——!” “猴王您擎好嘞——”这是斗土。 蔺淮羿:“给我走整齐点!天策府脸都给你们丢完啦!” 吕藉扬:“丢过长白山——你就是我亲爹——!” 一片哄笑声,蔺淮羿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嘟囔了一句“一群泥蛋”,接着又扯着嗓子来了一句:“天策军歌还会唱吗——?” 这下没人说话了,大家都愣住了。 蔺淮羿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他的兵也迅速收敛了傻笑,排头兵斗土张了张嘴,声音却好似堵在嗓子眼里,在雁门关冰蓝的天幕下,贡献出一丝微薄的人类气息。 声未行,泪先落。 队伍头里传来千夫长梁珩的声音:“挽弓射天狼,敌首祭□□——” 他向来很少说话,兵做到这个份上,见过的死人多了,新兵在他眼前长成老兵油子,然而他还要矫正老兵油子们不要变成兵痞子。见的越多,见到的死人就越多,所以他向来很沉默。 梁珩的声音是很少见的周正,没有带着七里八乡的乡音,据说他读过书,但是谁也不知道他读了什么书,他自己从不说。 斗土带着哭腔接上:“风雨路长长,风雨洒边疆——!” 记忆里仿佛是一片黑暗,那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铺满了整个人生的黑暗。 盘踞在蔺淮羿心中这令人生厌的黑暗,从安禄山叛变之前蔺无枫被枭首于天策府前那一年开始萌发,在天策府被狼牙攻破时破土,在他手里孱弱的天策遗孤在黑压压的狼牙军前吓尿了裤子的时候茁壮成长。 一如在天策府被狼牙军烧了个支离破碎时,无忌营两个千夫长带着两千骑兵,却在遥遥千里外被折冲府驱赶至募兵营所在之处驻扎时,一样的黑暗。 两千人的心里,如鸦羽一般漆黑。 有多少年没听到天策的军歌,就有多少年的人生被活生生地从生命里撕成碎片,投入死水一样的黑暗里。 千夫长季钺宁纵马上前,走在斗土十步前,迎风甩开肩上军旗,正红色的军旗迎风翻卷,如一团烈火,如一潭活着的鲜血。 像一只兽,顷刻就能咬开敌人的喉咙。 年关前的苍云,天地清明,银雪铺地。天蓝的清亮,地也染着微微的蓝,像一片翻覆着汹涌波涛的海,海里蜿蜒着一条尚在蛰伏却已睡醒了的龙,浑身燃着血一样灼眼的火焰,它低低地发出吼声,叫你想起它往日灭天蹈地的张狂—— “风雨茫茫,风雨伴我军旗扬—— 尽诛宵小,战沙场—— 与吾同袍,守北邙—— 风雨汤汤,风雨伴我归故乡——” 大唐魂,何时灭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2.2 “从这个点截杀,你的速度太慢,追不上。” 封北漠屋里比之前多了个沙盘,他们大大方方地在屋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也不会有人起疑。 距离行动预定的时间,只剩五天,薛溪莛仍旧稳坐他爹的营地,继续当他的乖宝宝,只有行动自由的封北漠和蔺淮羿可以反复确认计划。 蔺淮羿指着李牧祠北边:“往北边赶,你迂回三次,不要扎营地,骗来人就跑。” 封北漠点头:“我们预先顺走运输马匹,他们的速度只会比我们更慢,赶是赶不上,不过一旦扎营,他们就会用攻城弩。” “那玩意没法偷。” 封北漠把旗子扎在北边的映雪湖上:“奚人。” 蔺淮羿窝进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拿手背蹭着下巴上冒出的零星胡茬,表情甚是有趣:“听说他们有个叫张忠志的,在安禄山手底下做事,劫过太原,听说最近托人在问投降的事。” 封北漠听他说起安禄山,神经一紧,转移话题:“映雪湖的奚人不足为患,本就不多,不过就怕大部队被瞧见,他们喊来自己的游牧兵,趁火打劫。”他坐过来,手摸进蔺淮羿的红袍里,几个月不见,这家伙又结实了不少。 “你有事不想说?”蔺淮羿睨着他。 封北漠条件反射地矢口否认:“没有。” “你有事不想说的时候就摸我。”蔺少将足智多谋。 “就是担心你受伤又怕你嫌我啰嗦。”封副官老奸巨猾。 蔺淮羿掐着他下巴,拽过来拧过去,一双毒辣的眼睛盯着他的面无表情,似无纰漏,又仿佛假装风平浪静。 蔺淮羿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在想什么,隔岸观火似的不满地哼一声“瘪犊子玩意儿”,遂丢开手去。 封北漠揉着下巴,心说这要是逮住是谁教的这词儿,非要赏他一顿军棍不可。 近几天天气总是有些阴沉沉的,云很低,云底像沾了墨,像要下冻雨的势头,这对行军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每天早上起来,封北漠总要去他小二楼北边的屋子请个安,拜一拜。 那屋子蔺淮羿也去过,供的是阿直。 三天过去,两人收拾行装,策马直去李牧祠。 为防薛政在薛溪莛身边安插人手,同时这傻子若是被人翻弄东西,却也不敢坏了傻子的身份去阻止,索性计划决策路线的事,薛溪莛叫蔺封二人直接听命于渠帅,薛溪莛只知晓个大概,他连他自己的行军路线都不清楚。 临近行动时间,他们这才带了路线图和渠帅的书信指令去和薛溪莛汇合,暂且聊个大概,毕竟薛溪莛手里还有一个行动方便的燕泉。 谁料两人刚到了驻军地外,就和燕泉碰了个照面,当着薛政的守卫的面,燕泉笑得倒是热情,跟他们寒暄着,贼兮兮地使了个眼色。 两人了然于胸,聊了几句就分开,径直去了薛溪莛的营帐。 薛溪莛的营帐里空无一人,因旁人都当薛溪莛是个普通家眷,所以门口也无守卫把守,而这一大早,薛溪莛的媳妇儿大概是去了营地后边的药草田。 两人掀开营帐后侧伪装的一个出口,悄无声息地绕过驻军和巡逻队,远远地就看到薛政靠山建的指挥部——那是个不算小的窑洞式院落,一半是挖的窑洞屋子,一半在外面,用木材修的,甚至最外还有一圈用石块垒的院墙。 门口有守卫,不过两个守卫早已被策反。 燕泉的脑袋在院门口冒了一下,就不见了。看这架势,薛政必定不在,两人绕到侧面,迅速扶摇翻进去,就见到燕泉身影一闪,进了内屋。 这情况让蔺淮羿和封北漠摸不着头脑,这院子他们不是没来过,甚至来过好几回。他们发现,薛政从不在这个院子里见兵部或者吏部的人,他只是在这院里读读兵书品品茶——真事儿,薛政的随身伺候的小兵告诉他们的,他们自己也把这院子摸了个遍,除了一些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兵书,戏本子,琴谱,棋谱,再就是茶叶,红绿黄白黑,看来他也就这么点兴趣。 这院子打从两年前建成起,封北漠就时常摸进来,后来这又带了蔺淮羿摸进来,薛政的确没有把叛变的证据随便放的毛病。如果这次有了,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否察觉到什么。 蔺封两人也跟进到屋里,走过黑漆漆的走廊,跟着燕泉进入薛政的书房。 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传来薛溪莛的声音:“线报。” 突兀的声音吓了蔺淮羿一跳,“锵”地一声拔出□□,立刻就被封北漠按住了手:“是薛溪莛。” 蔺淮羿理解困难:“他声音怎么这样?喉疾发作?” 封北漠:“你喜欢他平时那种傻大姐的弱智声音?那是装的。” 蔺淮羿:“怪不得,我就说他怎么能装弱智装十几年,那种声音谁来听谁都觉得他是个弱智。” 封北漠耸肩:“本来就很弱智。” 蔺淮羿:“本色出演?” 被莫名其妙扎成刺猬的薛溪莛:“喂” 燕泉义愤填膺挺身而出:“就算我哥是弱智你们也不能歧视他呀!” 奄奄一息的薛溪莛摊开手,黑漆漆的屋里谁也看不到他手心里的字条:“线报,线报” 蔺淮羿揣着手搂着枪,身形吊儿郎当:“你说啊,这么黑谁看得见字,是不是弱智。” 封北漠:“早说了是弱智。” 薛溪莛拿指头敲了敲书案,严肃地说:“一刻钟后薛政会和朔方军的联络官秘密会面。” 屋子里足足静了有一阵,蔺淮羿艰难出声:“你大爷的!” 封北漠:“别废话了先上房梁躲躲躲躲躲” 蔺淮羿被他拉扯着,四处找能躲人的地方,燕泉急得四处瞎转:“哥?哥你在哪啊?”漆黑的屋子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薛溪莛得意忘形的声音:“这地方我早看好的,未雨绸缪懂吗?”听着乱哄哄的动静,薛溪莛自个儿憋着笑,只有蔺淮羿恨铁不成钢似的掐着声音骂:“隐蔽!隐蔽!赶紧的!” 朔方军的联络官是个三十多岁獐子脸老鼠眼的,在黑暗中呆的久了,四个人勉强能看得出来他的身影,他背着手,驼着背,在屋里站着,像个铜铸的人。 四人动也不动,连呼吸不发出一丝声响,收敛周身内力气息,伪作花草树木一般的死物。 薛政是掂着一枚小小的烛台进来的,屋里终于有了一点光亮,在这样光亮颇为集中的状态下,四个人更是隐匿。 越是安静,越让人心生恐惧,薛政与联络官隔着一条窄长的书案,互相端详许久,久到让四个人产生了他爱上了对方的错觉,薛政才放下燃了快一半的烛台:“坐。” 两人隔着书案,隔着书案上的微弱烛光,思忖着讨价还价的底线。 他们的沉默也让蔺淮羿四人察觉到了这深藏不露的暗战,他们是否在计划什么新的事情?还是说兵吏两部有了新的目标? 四个人暗暗期望着对方启动“鼠目寸光”的技能,投资不到位,让薛政搞不起来,这样他们就能轻轻松松来个瓮中捉鳖。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联络官摸了摸他下巴上的挫毛,叹了口气:“将军要的东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手头也紧” 薛政的耐心似乎早已耗完,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这一个月做的事情不是听你们来跟我搪塞的,若是再跟我讲条件,这买卖我不做也罢!” 联络官笑得阴邪:“说难听点,咱们彼此之间都有那么点”他搓搓自己手指头,“制衡,可是我们家老爷却比你多了点骨气。” 薛政面色一紧,却硬装出不屑:“潼关失守,哥舒衡大败的时候,也不见你家老爷展现他的骨气!” 联络官:“那也得先以活着为首要目标,薛将军,你决定跟老爷合作,不也是没了活路么?” 听到这样类似于往事秘辛一样的悄悄话,让蔺淮羿激动不已,封北漠和薛溪莛却万分听不明白缘由,从未听说过薛政是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原因选择接受朝廷的招安。 几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凝神静听,谁知私会的两人却不再讨论那秘辛往事,薛政委曲求全似的答应了朔方军那某位“老爷”的条件。这两人脸对脸说话仿佛有仇,话不投机,很快就再度闹翻,薛政开启暗道,联络官头也不回地走了,薛政骂了句娘,丢开没有茶水的陶壶,气冲冲地出门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安静了许久,才听到门口守卫的口哨声。 蔺淮羿和封北漠仿佛是从房梁上掉下来的,一个靠一个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紧绷的精神一放松,就感觉到浑身四处都在喷泉似的冒汗。 封北漠抬手半死不活地:“阿莛,有水没?” 薛溪莛从书架后的大水缸里爬出来,姿势甚是不雅:“刚才老头儿不是摔了茶壶出去了?” 燕泉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水” 封北漠抖抖鞋子踢了踢燕泉的脚:“去,倒点水来。” 燕泉:“我不管,又不是我家,谁家谁管。” 封北漠:“阿莛。” 蔺淮羿:“莛莛。” 薛溪莛:“闭嘴!” 蔺淮羿:“莛莛,小莛莛。” 封北漠:“小莛莛。” 薛溪莛被耗子咬了似的一声“嘶”,弓着腰在地上摸刚才的暗道口,一边骂着:“你们两位什么毛病?要水没有,我家有鸟毛泡的□□就在书架右下角,自个儿拿去,带汤水的。” 蔺淮羿:“冷酷无情。” 封北漠:“无理取闹。” 薛溪莛摸到了机关位置,暗暗记住,站起来嫌弃地撵人:“好了,换个地儿说话,走走走。” 蔺淮羿跟着爬起来,抖抖酸麻的腿,瘸子似的扶着墙跟在薛溪莛后边,走近透着光亮的门。 这一天,是冬至。 冬至,冬至,冬就在这一天来了,结结实实地来了,可是没有雪,云积得很厚,云底像沾了墨一样,看着吧,好像要下冻雨。 但是什么也没下。 冻雨也没有,雪也没有。 书房的门打开的一瞬间,外面世界的光亮,和满地积着一直延伸到长城下的冰雪地,刺眼到像是要把人弄瞎。 四个人沿着走廊向后边的院墙走,眯着眼,扶着墙,像四个熊瞎子,什么也看不清,一路上小声商量着去哪儿说事儿。 吵吵嚷嚷的,热闹着,像未及冠的孩子,像天塌下来之前,幸福生活着的大地精髓,女娲后人,黄帝子民,尚未领略过天被撕开一个口子,怎么也补不起来的绝望。 蔺淮羿还是跟在薛溪莛后边,燕泉被封北漠推着走。 蔺淮羿不停地拿胳膊捅薛溪莛说:“你小子竟然成过亲?看不出来啊,厉害啊!” 薛溪莛翻个白眼不搭话。 蔺淮羿继续怼他:“你说说啊,说说,成亲啥感觉?” 薛溪莛:“副官!管管你老婆!” 封北漠在后面时不时拿指头推燕泉的后背:“你这不对,你走路怎么驼背呢?你才多大你驼背” 薛溪莛恨得咬牙切齿,忍着蔺淮羿继续摧残他。 “你成亲到底啥感觉啊?” “就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 “就是那样。” “你是不是爷们,说话这么打马虎眼!” “嘶别戳了疼!” “你说说啊,说说,你成亲到底是咋样?” “你自己成一个不就知道了!” “瘪犊子玩意儿!扭扭捏捏不像男人!老子还不敢成亲是咋的!” “妈的,你走开,老子不想跟你走一块!” 蔺淮羿刚想继续怼他,就觉得哪里不对,走了一路,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于是他扭头往后望了望。 那是开启一切噩梦的一个遥望。 在这个没有雪的冬至午后,时间仿佛停止下来,没有到饭点,也不是出操时间,李牧祠的绵延矮山黑漆漆的泥土上,冻得是一片硬硬的冰盖,铺张着盖满遥远的地平线。 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稍微转移一下蔺淮羿的注意力,众狗逼们看他傻愣愣的样子,嘲笑着他,然后也转身,面向那个噩梦笼罩的世界。 四个人,在安静的雪地里站着,脸上的表情出奇的一致。 就是没有表情。 太阳把薛政的小院门口晒出一条泥泞的小路,刚才空无一人的院里,站着一个人,他的脚下踩着个消耗殆尽寿终正寝的机关,名叫浮光掠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2.3 “投弹兵呢!!!!”蔺淮羿一枪挑开挡在眼前的陌刀,抡着战八方掀开附近几个敌兵,又猛勒战马调转方向蹿上一处高地,环顾四周。 封北漠带的是隐形突击队,埋伏在山石之后,看准时机上去砍朔方军的马腿,来得快去得也快。燕泉带人在四周点了浓烟,封北漠的人用湿布覆面,来去自如。 蔺淮羿找准的高地由千夫长带着一小纵投弹兵,往对方阵型里投掷铜砂弹,很快,薛政带火油□□的攻城弩就失去了主人,歪倒在地上,还砸到几个自己的兵,火油翻倒一地。 封北漠砍马腿砍够了,摘了沾满马血泥泞腥臭的湿布,胡乱抹了把脸,一个翻身,轻功贴着地左闪右闪向战场中心奔去。 蔺淮羿对吕藉扬只有一个字:“烧!” 吕藉扬心领神会带着人去侧翼找物资补充,在蔺淮羿骑着马冲到薛溪莛所在的中心战场后,四周早早布置下的燃烧物就着薛政的攻城弩贡献的火油,立刻燃起熊熊大火。 听信薛政的苍云兵,大多数是些年轻人,不清不楚的就来送死,大多还揣着升官发财的梦,怎么劝都没救。此时这些新兵已经被战场的混乱吓怕了,四周的大火更让他们方寸大乱,一个个丢了刀盾抱头鼠窜。 有的倒也豁得出去,妄图穿过燃烧圈逃命,谁知身上玄甲被火一烤,滚烫地贴在身上,被恐惧和疼痛逼得立刻失去了理智的几个玄甲兵,竟不知如何逃命,四处奔走辨不清方向,活活被玄甲烤死在火里,面目全非。 其余的看到这样的场景,吓疯了的,尿裤子的,趴在地上哭着投降的皆有之,唯有朔方军从李光弼那里折出来的两个营老兵,此时也已折损过半,恨铁不成钢地唾了一口,只顾自己保命,四处找掩体避火,打算火势过去组织一波突击。 玄甲兵举盾搭成防护墙顶在一线,上下两层挡得严实,天策兵骑马列队在外圈,弯弓乘龙箭在弦,箭头从盾墙缝隙中露出,只等着对负隅顽抗的朔方军来个箭雨射杀。 外面虽然僵持着,却也是一边倒的架势,战斗中心处却是一场让人意想不到的激战。 薛政虽然年逾五十,却战力惊人,不愧是从底层小兵做起的,苦吃得多了,真打起来他倒是很懂一些路数,一招一式皆不浪费力气,实打实地把劲头都用在了真正有杀伤力的地方。 蔺淮羿绕背速度快,薛政老奸巨猾,砍马腿的事儿他必然得心应手,所以蔺淮羿放弃了骑马,失了机动性的优势,一杆银枪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在薛政老练的玄甲步兵打法下,也很难占到便宜。 玄甲盾砸在枪杆子上,“锵”得一声,几乎把枪砸断。蔺淮羿不慌不忙在防御和挑衅的间隙打量着薛政的状态,薛政自然也察觉到他的目光,心中提防,两人过招的速度渐缓,薛政甚至出言讥讽:“怎么?小将军?这就累了?我老头子才刚刚热了个身!” □□长指而出,直冲薛政面门,蔺淮羿把下盘暴露出来,卖个大大的破绽,而薛政竟然只是用盾一挡,丝毫不上当。 蔺淮羿心中有数,退开一步,又侧身闪开薛政劈下的陌刀,脚踏泥地翻身而起,一个回身,出乎意料地将□□抡成一轮圆月一般,枪头闪着寒光,呼啸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砸向薛政脑门! 薛政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多年的战场经验已经让他习惯于各种各样出乎意料的对手采取出乎意料的方式来索命,吃惊是有的,表现吃惊是没必要的。 他快速向后仰去,蔺淮羿的枪尖划破他的额头,脸颊,和胸前的玄甲,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同时,他向后翻身的一瞬间,拔出靴中短剑,借力打向蔺淮羿,短剑来的极快,完全看不清是什么,就已扎进蔺淮羿上臂,蔺淮羿骤然吃痛,被卸了肩膀的力气,不过他的任务已然完成,在薛政冷笑着对他扬起陌刀挑劈时,蔺淮羿忍着痛将枪尖扎进薛政陌刀上的铁环中,拼了力气把枪扎在地上,同时借力踏云,还没等薛政拔出陌刀,就已用力踏在薛政肩上,而后翻身闪开。 薛政一惊! 蔺淮羿此招看似只守不攻,必然有人从旁策应,留有后招,而薛政意想不到地被他一踩,直踩得趔趄,长时间战斗也累得他膝盖发软,而他的陌刀又被死死地钉在地上,情急之下竟然拔了几次也没□□。 正在这时,薛政面前猛然一阵破空之声! 没时间细看,薛政凭着自己的老道经验闪身避让,却不成想对方却不是蔺淮羿的天策兵,而是封北漠。 盾压犹如黑云覆顶一般,封北漠这招使出了十成十的内力,生生的把这一个控场的招式使得像是要活活砸死人一般,他来势汹汹,薛政却不以为然。 薛政以为,封北漠不过是看到蔺淮羿受伤,关心则乱,只胡乱拿一个没什么伤害力的招数来吓唬人,发泄心中愤恨罢了—— 他脚下发力,踏碎一片焦土,硬生生把陌刀连着蔺淮羿的银枪一起拔出,用力横劈过去,劲风卷着银枪,陌刀藏于劲风之后,阴毒的招式直指封北漠! 封北漠似早有防备,偏头让开银枪,他身后不远处却是骑着马的蔺淮羿,骏马扬蹄仰天一啸,蔺淮羿稳稳接住他的枪,还没等薛政看清楚,又不见了踪影,而他的陌刀一瞬间就被封北漠那气势浩荡的盾压又砸进了地里。 这用尽内力的一击虽然没有直接砸在薛政身上,强大的内力也震得他握不稳陌刀,被迫松手踉跄后退,被内力震痛的心肺让他呕出血来,然而这还没完—— 施加了十成内力的盾压散发出炼狱一般的黑气翻腾如雾,此时那黑雾被撕裂,一人身着整齐的黑色玄甲,玄甲泛着暗色的光,那人手执一柄漆黑的陌刀,的一双眼眸冰冷如雪,死死地盯着薛政,睚眦欲裂,犹如雪地上的血色彼岸花,他大喝一声:“叛敌老贼——!!!!” 薛政浑身一震,快步冲上前一把抓住自己陌刀的刀柄,脚踏焦土反身一转,借着巧力抽出刀,而此时薛溪莛的黑刀已到了他眼前! 薛政直视着他,眼中布满血丝,浑身青筋暴起,以极快的速度反手将自己的陌刀向薛溪莛捅去! 与此同时,完成制造障碍任务的封北漠早已到了薛政身后,蔺淮羿手中一支乘龙箭也已离弦,几乎是与羽箭并行,蔺淮羿的马如一道白色的疾风,带着他和他手中直指薛政后心的□□,奔腾而出! 一杆银枪,一支羽箭,两把陌刀,一地鲜血。 随即而来的却是惨痛的惊呼:“哥!!!!” 负责火障内圈的燕泉,原本抱着个火油桶子看热闹,此刻却哭着喊着连滚带爬地滚了过来。 蔺淮羿和封北漠见他那样,吓得连手里兵器都不管了,直接丢开,被穿成串的薛政也跟着倒在一边,他们这才发现,这老不死的东西竟然也一刀捅在了薛溪莛身上,等封北漠手忙脚乱地扶着薛溪莛,带出包围圈,找到军医的时候,薛溪莛已经昏过去很久了。 火障被后勤兵用雪盖上,四周都是零零散散打扫战场的后勤兵,蔺淮羿站在薛政旁边,老家伙还有一口气,想来四人混战的方式,他们要打个配合,就很没有准头,虽然结果对方都是要死,但显然薛政会死的慢点。 太阳有点刺眼,天也蓝的刺眼,地上一支“薛”字的大旗被风吹着舒展开,也很刺眼。 蔺淮羿就站在还在拼命喘气,又吐着血的老家伙旁边,他想起几个月前的傍山小院,他使劲戳着薛溪莛问成亲是什么感觉,想起薛溪莛从老家伙书架后面的大水缸里爬出来,屁股冲天撅着老高,要他妈多丑就有多丑,想起他和封北漠吊嗓子似的埋汰人家。 『莛莛,小莛莛。』 他咧嘴笑笑,哼起曲儿来:“宝贝儿那个小莛莛,快给亲哥倒杯水来” 他想起封北漠跟他介绍薛溪莛的时候笑得那么舒心,“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比亲生还亲的那种。” 他想起薛溪莛就站在小院里,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离开,想起他求封北漠去帮他找唐弦影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悲伤。 薛溪莛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他想着,这件事结束了,他就可以去找唐弦影了。 多好的一个愿望,愿望里有希望,有未来,有生活,也有生机。 他又想起,他和封北漠拜帖唐门,对方一听说是苍云来的,立刻发动满山的机关和□□,最后封北漠双手举着刀盾投降似的在人家门前跪了一天,人家唐门才出来个小姐姐,说唐弦影不会见苍云的人,叫他们赶紧滚蛋。 脚边的老东西一直瞪着蔺淮羿,瞪着他出神的样子,最后竟然拼着那点残余的力气骂了句“逆子!” 蔺淮羿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薛政,想了想大概老东西这是骂小莛莛呢,然后他就发现他的脚不由自主地踩上了老东西的心口,并且用靴尖碾着他的伤口,把枪尖对准了他的咽喉刺了个对穿,满意地看着老东西睁大了眼睛,失去了焦点,死了。 他冲着老东西死不瞑目的样子温和地笑笑:“你算什么东西。”然后把靴子在雪地里蹭去血迹与污泥,扛上枪,慢悠悠地向自家营房走去。 冬日暖阳,他继续哼着诨曲儿乱词儿:“宝贝儿那个小莛莛,你叫我一声大爷,大爷帮你找你的小媳妇儿,大爷在你媳妇儿门前,跪了三载又三载,你那小命吊了三载又三载” 他哼不下去了,一脚踢翻路边的木桶:“你大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2.4 关外夏日竟然如此难熬,蔺淮羿一连几天也未着盔甲,事实上平定了内乱之后,苍云再没有什么需要他们日夜防备的事情。 无事可做,他每天都在校场呆很久,看他的兵练枪,但也只是坐在校台边上,两眼发直。 排头兵几次想去跟他聊聊,都被百夫长拦下了,休息的时候几个兵坐在草垛上干瞪眼,一句话都没得说。 夜里换防,斗土终于看到蔺淮羿从他的帐子里出来了,关外太阳落了山,整个苍云都乌漆嘛黑的,斗土瞪大了眼睛,看到蔺淮羿在主将大营帐门口走来走去,就是不进去,不由得“啧”了一声,被耳力过人的蔺淮羿听见,远远地一记眼刀扎过来,斗土缩了缩脖子。 蔺淮羿撩开帘子,帐子里几个人抬眼瞅瞅他,又低头不语,整个帐子里气氛沉闷,蔺淮羿擦了把脸,坐在书案前,燕泉自觉地坐过来把手里的课业递给他。 蔺淮羿盯着他,燕泉垂下眼睛,表情依旧是沮丧,蔺淮羿晓得,怕是薛溪莛的伤尚未有起色。 苍云原来也有军医,只是水平一般,了不起能治个毒箭也是最厉害的了,若是碰上要截个胳膊腿的伤,也是无能为力,更何况薛溪莛这样一刀捅在心口上的。 之前封北漠接到信,说牧枕云给蔺淮羿带了位大夫,做他天策专有的军医,还是师从万花谷的先生,水准比一般大夫好的多。牧枕云仔细问了这位先生,却得知先生怕是也没有办法治这样重的伤,遂又急忙写了书信寄回谷内求助,两人也一路不停地赶来,希望用离经与相知之术缓解薛溪莛的状况。 蔺淮羿草草阅了燕泉的课业,打算明日再细细教。 约摸要到晚饭时候,蔺淮羿轻手轻脚走近塌前,拍了拍封北漠的肩,两人对望,眼中尽是疲惫与寂寥,竟不忍再看。封北漠站起来,正欲与燕泉一同出去,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立刻又扑回塌前,三个人紧张地凑在薛溪莛跟前,死死盯着他,却不见再有什么动静。 这样的情形,蔺淮羿见了不知多少次,薛溪莛的伤势很难说清到底怎样,但严重是肯定的,只是薛溪莛一直昏迷着,将近一个月了,他还未醒,着实让人心焦。 蔺淮羿看着封北漠发红的眼眶,一时百感心头起,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把他扶起来,送他出了大帐。 看着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熟悉的身影中竟然有一丝莫名的苍老,蔺淮羿心中怅然。 “长大”之后,就是日复一日的“衰老”,老的不是年轻矫健的身体,而是不堪痛苦折磨的心。也难怪人总是在年幼的时候想着长大,长大了后又天天想着还是小孩子时候的自己。 世界有多大,就装得下多少困苦与别离。 雁门关有多大,也装得下多少玄甲兵的尸骸与仇恨,他们拥有的是一个薛溪莛,而雁门关里兴许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薛溪莛”,眼睛能看到多少,看不到的,却无法装作不知晓。 晚饭时候的号角声顺着连绵的城墙一路传过来,日落的霞光铺满山头,这一天又要结束了,蔺淮羿放下帘子,点上油灯,在塌边的书案前呆坐了一会儿。 他脑袋一片空白。 不知为何,明明要做的事情很多,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或许是不愿意再想薛溪莛还能活多久,也不愿意再想唐弦影会不会回来,一旦涉及感情,蔺淮羿心中总是手足无措。 这一个月来,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假如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和封北漠。 没有人能苛责一个被骗了十几年,心如死灰的人。 可是却又莫名的不甘。 蔺淮羿拿过纸笔,这是这个月第二十二次写信给唐弦影,落款依旧是薛溪莛,蔺淮羿想着,或许他是会看的吧。 早晚他是会看的吧。 很久没有写字,经过这二十二天的练习,蔺淮羿已经恢复了以往那一手漂亮的小楷。 说是写信,不如是哀求,作为一个同样经历过离别的人,蔺淮羿发现自己比旁人更畏惧离别,也更畏惧不应该存在的离别。 那天傍山小院,他和封北漠比肩而立,然而下一个动作却是他被封北漠和薛溪莛一起按住。 不过脑子地追出去的,只有他一个。 就连燕泉也是低着头站在原地。 那个时候,蔺淮羿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失望,他看着抱住自己的封北漠,和一言不发憋红了眼眶的薛溪莛,那一刻,是有一种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的感觉。 他跌坐在雪地里,从此封闭了自己的愤怒。 他不敢想象如果换做是自己,是否也只能得到一个黯然离场的结局。 爱情很容易让人迷失,你沉醉于它的美好,然后就会把它想象的超乎寻常的美好,接着你就会折损在残酷的现实里,你会发现其实你一点都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 但是他还是在写信,和那个他其实也并没有很熟的,只认识了几个月的唐弦影说,“对不起,我替他们道歉,你回来好不好。” 作为一个唯一不愿承受这种离别的人,祈求他的原谅。 他在信里逻辑啰嗦语言不通地说着他也想不明白的话,“阿莛快死了,军医都这么说,当然我不是想说他快死了,但是他真的好像快死了”写着写着就烦躁不安,心中积郁,他泄愤似的写着,“我也觉得他们简直他妈的有病,你生气是不是?我也生气,你回来,我帮你揍他” “操”他把信纸揉作一团,怎么也不能让自己轻松一些,额头都疼,索性闭上眼休憩。 寂静的帐子里忽然冒出微弱的一声“影”让蔺淮羿几乎是跳起来,带翻了凳子扑到塌前,他看到薛溪莛干涸皲裂的嘴唇慢吞吞动了两下,又是一句“影”。 蔺淮羿立即冲出帐子,一路大喊着“醒了!醒了!”惊起无数人。 这时候他心里忽然充满了希望,因为有时希望就是来的如此随性,蔺淮羿单纯地想着,活着就会有无数种可能,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正如他和封北漠,他忽然庆幸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没有死在阴山大草原上,如果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醒了!!他醒了!!” 他只是单纯地高兴着,声音里都带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2.5 夏末发白的天空,看不出云的形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追击距离到达一里时,蔺淮羿勒住马,紧跟着他的副官立刻举起号角吹了短短的一声,斗土连忙扬了一把背后背着的天策大旗,往回撤。 其余的人就跟着大旗撤,在蔺淮羿身后列队。 蔺淮羿眯着眼看远处溃散撤退的敌兵,一个个丢盔弃甲往对面山坡上爬,说是屁滚尿流也不为过,但是这并没有给蔺淮羿带来愉快的心情,反之,他不愉快很久了。 自从牧枕云把他交接给李光弼,他就没有一天愉快过,尽管每天都在打胜仗。 副官明贺是离开苍云之前,蔺淮羿亲自选□□的,脑子活,能顶半个参谋,反正他们也没有参谋。有了明贺,蔺淮羿需要操心的事情少了一大半,开始打仗后,他要操心的事情又少了一大半。 打仗的时候,将领要做的事无非就是指令和领饷,指令是从李光弼那直接获取的,领饷的事明贺替他做了,于是蔺淮羿又了开始每天的“功课”——写信。 所以他每天都不愉快。 晚饭换岗时,他就在研墨了。平原边缘山坳后面就是天策府的营帐,他们马多,所以被安排在东侧城门附近的平原,方便随时出兵,也给他们留够了场地跑马。 一片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帐篷连绵透出微光,蔺淮羿独自一人在主营帐里研墨,他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手指上都沾了墨汁,刚拿起笔写了一个字,就弄得满纸墨痕。他连忙站起来,丢开笔,低头看着那一桌乱糟糟的纸笔,又看看自己手上狼狈的情形,不可抑制地想起半个月前—— 醒来的薛溪莛,被军医勉强维持住性命,却也只能每日在塌上靠坐。 天气太热,他身上的伤有腐烂发臭的意思,后来就只能割肉,浇了酒在火上烧得滚烫的刀子,看上去就像刑具一般,一刀割下去,肉被刀子烫得熟了一样,血便不再流出来,整个屋子都是刺鼻的血腥和腐臭。 薛溪莛像死了一样,一声未吭。 蔺淮羿忍不住冲进去,却又被长霖抱住,他回头只看到那一双憋得发红的眼睛,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有一只恶魔在他身体里吞噬啃咬。蔺淮羿知道,如果有一个人顶不住,所有人都会垮掉。 所以他只能顶住。 那夜很黑,天上没有一颗星子,他们坐在校场边,在漆黑的夜里,长霖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而他却没有哭,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再也没有了想哭的感觉。即使他每晚都去给薛溪莛研墨,木着眼睛看他拿起笔,却全身都脱力,往日擎刀舞盾力大无穷的手,如今却连一杆笔都拿不动,最后只涂得一桌狼狈的墨迹。 他听到许多人哭的声音。 而他看到的薛溪莛,只是睁着一双平静的眼睛,脸色苍白,神情寂寞。 那是他见过的最寂寞的眼神。 他找到了不想再哭的原因,是因为寂寞。 忽然有一天天翻地覆,世界从振奋热血传奇故事,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从前笑着的人,忽然就被自己的过去恶狠狠地杀掉了。 灾难藏匿在平静的生活里。 何等的寂寞,大概只是因为,我们亲手铸就的灾难,而我们却假装不认识它,它寂寞了,它露出了残酷的原貌,它开心了,而我们享受过痛苦,之后就只剩下平等的寂寞。 蔺淮羿拿起笔,坐回案前,这一个无法言喻的时刻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薛溪莛写的那封信,在那些晴朗燥热的夏日午后,一丝风也没有的寂静的午后,薛溪莛手中的笔颤抖着,画出一桌墨痕,弄脏了他的袖子,弄脏了一沓信纸的信。 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弦影吾爱: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隽秀的小楷跃然纸上,油灯昏黄的火苗跳跃着,在初秋的晚风里起舞,就连那一缕青烟看上去,都透着寂寞。 蔺淮羿揣着那封信,或者说是迟到十多年的告白,在这微凉的秋风里走向瞭望塔。他已经无从分辨自己做的事情,到底算不算正确,算不算的上是“好”。肩上沉重,火辣辣地痛,那夜爱人的眼泪落在他肩上,让他惶惑,让他茫然。 信鸽白色的影子在漆黑的夜里很快消失,广阔的天幕下,有几只蛐蛐唱着邀约的曲子。 蔺淮羿静静地听着,慢慢地走过校场,走过马圈,走过兵器库和粮仓,忽然就笑了。 他只是想到,“是否在天上众神眼中,我的信鸽也不过只是一只蛐蛐唱的曲子呢”。 他一个人走在这条无人的路上,笑得从未有过的寂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2.6 天才蒙蒙亮,蔺淮羿就被吵醒了。 他听到那几个老兵油子在外面吵吵嚷嚷,摸了一把冰凉的额头,不耐烦地起身,擦脸,换衣,实打实地不想出去。 赶巧明贺心有灵犀地撩起了门帘,看他起来了,迅速把帘子放下,自己剥着草芯在碳火边半死不活歪着。 蔺淮羿:“什么情况?” 明贺:“让押送物资去昆仑恶人谷营地。” 蔺淮羿:“神他妈指令,不去。” 明贺一把呸掉嘴里的草:“别别别,我没说清楚,这是牧老爷揽的活。” 蔺淮羿瞥了他一眼,又复低头对着铜镜刮胡子。 “牧老爷”指的是牧枕云,蔺淮羿手里的兵总是对当官的有一种莫名的抵触,大概是与苍云军并肩作战久了,同仇敌忾的副作用,牧枕云和蔺淮羿差不多一般年纪,二十出头,被叫做“牧老爷”怎么听怎么嘲讽。 但是明贺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他本人虽然稍稍有些高风亮节的后遗症,勉强不算易与贼人同流合污一丘之貉之辈,但一旦他当了这个副官,就有一种莫名的“占便宜不积极必然脑子有问题”的“小人”一类思想,总是尽心尽力地为天策占尽便宜。 “牧老爷”在他嘴里不是嘲讽,而是抱大腿,和嘲讽。 所以蔺淮羿通常不会驳回他的判断,并且在蔺淮羿自身的意识里,牧枕云与他应当算是半个朋友,或者多半个可以仰仗的存在。于是即使每次牧枕云的行为和意图都很诡异,蔺淮羿也还是都照做了。 当然,这其中还是有一小部分私心的,比如,牧枕云大多数时候总是能让封北漠来协助。 聚少离多的人,总是特别期望天天都能有假公济私的机会。 只是蔺淮羿想到,昆仑离前线也太远了,这一来一回,还有多少仗能打?这样的前提与假公济私的机会势均力敌,让他选择困难。 明贺嚼了半天皇竹草,也没见蔺淮羿给表个态,只好拿出杀手锏:“牧老爷说龙门镇集合,叫咱跟玄甲营休整一天,第二天就要启程护送,好像挺赶的。” 蔺淮羿:“去去去,你个小驴蹄子,嚼草能嚼出金子啊?赶时间还不赶紧整队!” 待明贺嘘完他走出帐子,蔺淮羿还在屋内发呆,他思忖着接下来的进展,如今如晦营虽然算在李光弼麾下,但也都是按照牧枕云的计划进行的,铺垫完了,现在牧枕云又来了,恐怕距离他的计划的重点也就不远了。 那个藏在缺失的记忆里的仇人,很快就要见面了。 蔺淮羿闭了闭眼,极力压制着心中的狂躁,心中养着的那只猛兽,越是嗅到血腥味,越是抓挠咆哮。 天还未大亮,全军已整装完毕,集结在东城门口等着蔺淮羿,而这时蔺淮羿一骑绝尘正在去往主将楼的路上。 主将塔楼在城南,而城南正是在距离前线最近的城门,主将楼就屹立在南门相对的中轴线上,未着漆,也未抹白灰,木瓦砖土皆暴露在青天白日下,朴素也庄严。 牧枕云与李光弼的副将肖安骏正坐在主将楼的阁楼窗边,看到蔺淮羿的身影出现,肖安骏把视线挪回眼前的人身上。 牧枕云依旧是一脸不咸不淡的样子,看不出有任何情绪波动,肖安骏试探着说看到蔺淮羿来了,牧枕云一柄折扇不紧不慢地轻轻扇着,也只是点了点头,说“临近大营开拔,必当前来领命”。 肖安骏很是头疼,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脑门上的神经都被绷得直抽搐。 回话按礼数实应在茶凉前抛出,否则就是怠慢。堂堂折冲府主事,怠慢不起,虽然“折冲府”三个字早已屁都不是,可牧枕云手里的筹码诱惑实在太大。 阁楼的窗像一出戏幕的剧台,筹码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如一道闪电,在宽阔的主街上逐渐显露出他飒爽的英姿。铁蹄将地面的尘土震荡翻覆,马儿追着风跑,跑过了风赶上了光,马背上那人的面貌越来越清晰,那双鹰鹫一般的眼睛,刀锋一般的眉毛,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让人初窥到到他肃杀却如烈阳一样的精魂之一二。 肖安骏在楼上看着,就已经心动到快要按捺不住,虽然仍在谈判桌上,他的喉咙却已出卖了他,□□似的发出一声哀嚎:“东都天策府蔺家营的小少爷” 牧枕云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反应尽收眼中,却不做任何评价,只把折扇收拢,在手中轻抚着,“他和如晦营,你要哪个?” 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人情味,在空荡荡的屋里飘荡着,像一缕薄魂,又像索命的厉鬼。 “呃”又是一声痛苦的□□,对于身经百战的将材,看到好苗子就如同野兽见了猎物,牛羊见了草场,苍蝇见了臭鸡蛋,野狗见了屎。 让他痛苦的是,如晦营则是一个无法取代的好东西,并且是一个整体,有了如晦营,李军的骑兵作战能力会增强不知多少倍。 良将和强兵之间,毫无疑问,强兵是目前李军最缺少的,更何况是整个大唐最薄弱的骑兵营。有了一个如晦营,他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如晦营”,再也不用看回纥人的脸色做事。 然而对于颇有赏识之能的肖安骏来说,牧枕云开出的条件让他实在痛心,他琢磨犹豫着,不明白牧枕云的意图,因为牧枕云与苍云军,蔺家营两支目前算是交情颇深,他看不出牧枕云有什么必要出卖蔺家营。 更何况听闻苍云军与蔺家营关系密切,出卖了蔺家营,毫无疑问等于同时失去这两支军队。 天下兵马皆出折冲,折冲最强尽在天策,身在已是强弩之末的折冲府,牧枕云竟然想着把天策最后一支营军亲手送给别人,这无异于找死。可他不能问,也不敢问,毕竟牧枕云此人心机颇深,脾气又十分古怪,万一惹毛了他,反倒让自己置于尴尬之地,自找麻烦。 肖安骏暗忖半晌,终是不忍见这传说中的蔺家营最后一位后人就此断送,提议“或者让他去边防?” 边防一向远离战场,也同时远离了朝政纷争,即便这位小将军有什么碍着牧枕云的地方,如此调动也不会再有什么妨碍,将来也可有机会再将他收归李军带兵。 肖安骏想得美,牧枕云却完全不买账,折扇轻轻在桌面敲了敲:“如此没有诚意,看来这生意是谈不成了。”说罢便起身要走,肖安骏赶忙表态:“哪儿的话啊,就按你说的来,好不好,大少爷?” 牧枕云瞟了他一眼,冷冷地丢了一声“嗯”。 楼下主街一片空旷寂静,策马之人早已不见了踪迹,肖安骏心中忧喜并进,五味杂陈,迟疑着终究问出:“少爷,我就单单是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呢?有私仇?” 牧枕云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的冷漠模样,紫檀雕梅花的扇骨在白皙的手指间,婉转着暗哑的光,谦谦君子,贤德有佳。 却睨着一双凤眼,眼神里有一种俯瞰苍生的冷漠,他微微颔首,温润的唇轻启,平淡的陈述着答案:“有私仇。” 好像□□里的糖。 知道有毒却还忍不住想吃,吃了又觉得吃掉太可惜,却忘了糖里还带着毒,也忘了方才他毒死过多少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2.7 初秋入大漠,又是另一番景象。 龙门虽说也是兵家要地,却无可辩驳它那个“荒漠”的“荒”字。满地黄沙,偶有长了一把枯草的泥土地,龟裂板结着,看上去就让人产生口渴的错觉。 “天”字旗与“蔺”字旗一前一后,在无风的沙地里缓慢往前挪,丝毫没有想要展开的意图。赤色的长龙在这片沙漠上蜿蜒,绕开流沙,走的甚是艰难。 牧枕云的白衣上罩着一件宽大的素色粗布斗篷,他戴着帽子,一路上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状态让蔺淮羿很是纳闷,旁敲侧击各种技术性搭话均被无视,蔺淮羿只好放弃探索。 两人并驾而行,蔺淮羿略觉尴尬,然而不过半天他也就习惯了,总归牧老爷性格诡异,不说话其实比说话更好过。 三日后,终于到达龙门客栈,整个如晦营都脏成了土狗,整队完毕,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向客栈外的河跑去。 蔺淮羿挽起了裤腿,卸了盔甲和外衣,站在河里,踩着一脚粘糊糊的河泥,端着胳膊骂骂咧咧:“洗干净点!”他瞟一眼下游拿着衣服打打闹闹的脏猴儿们,高亢的声音从喉咙里舒服地窜出来:“德行!” 沙漠燥热的世界里,被火热的太阳烤着的砂石地面,河流从客栈土墙的阴影里安静地流过,只露出短短的一节曼妙的腰肢,水下的温度凉爽宜人,让蔺淮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莫名激起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振奋,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大声喊几句什么。 近了。 宿敌与真相。 他们闹腾的声音,从土楼的二楼远远地看过去,像隔着一层莫名的阻碍,空气把他们的声音抛得很远,也感受不到那些凉爽的水汽。 牧枕云安静地坐在窗边酒桌前。 晌午已过,阳光恰好落在他袖间,不刺眼,也不嚣张,只是静静地将一把灿金撒在桌前,温柔地描摹着他手指的轮廓,在桌面暗敛的鸡翅木纹样上勾勒出赤色的影子。 他双眼沉寂如一潭深水,言语中有一股透骨的恶寒:“你一定想过所有可能的结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死在安禄山手里呢?” 屋檐斜影将屋内平分,在酒桌上恶狠狠地斩出半壁纯黑的江山,牧枕云对面的人,一身黑色玄甲衣,沉寂在黑暗的影子中,面色惨败,神情黯然,正是封北漠。 筹谋与现实总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封北漠仍然无法控制住对未来的恐惧,以及—— 牧枕云:“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这是送他去死。” 送死和送别人去死,是两种不同的概念,送别人去死和送爱的人去死,更是在他心上安上了一颗随时会爆裂的火雷。 关心则乱,乱则必输。 所以封北漠和牧枕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没有将实情告诉蔺淮羿。只是,用性命当做筹码,换取来的真相,也存在着是否会再一次击溃蔺淮羿,这一难以逃避的可能性。 封北漠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他会活下来的。” 牧枕云:“活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吗?疯了傻了也行?” 封北漠被说中心事,顿时脸色惨白,眉头紧锁。从尚未接近蔺淮羿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他一直不愿去面对可能会有的后果。 在这短短的一年里,每一次看到蔺淮羿的模样,笑着的,哭了的,难过的,斗志昂扬的,抑或是亲吻时眸子里的星光,本应是相爱之人生命中最不可错过的景致,却每一次都像一把利刃一样,狠狠地刺进他的眼睛,刺进他的心里。 却无他解。 只有相守。 玄甲,陌刀,分山铁骨,守着那个记忆里在北邙山上打马而过的少年。 那个会笑着,有一双会讲故事的眼睛的少年。 那个一边笑着,一边喊他“长霖”的少年。 那个亲吻的时候眉眼间藏着世间最深的眷恋的少年。 他的“长霖”,终究只能在牧枕云的冷言冷语质问下,回一句:“那又如何。” 牧枕云侧头看着楼下,河边踢水的青年,身影矫健,一下巴的青胡茬,岁月在他身上落下了浅薄的痕迹,而他尚且还能够畅快大笑。 “这样不好么?” 封北漠回神看他,却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违和,这样温和的神情,和“软话”一样的言辞,是他从未在牧枕云身上见过的,“你怎么了?” 牧枕云:“何意?” 封北漠想了想:“难道是有了奇怪的感悟?以你的性格,难道不是‘我管你去死’?” 牧枕云:“哦,我管你去死。” 封北漠:“你的猫呢?” 牧枕云:“你去死。” 封北漠终于勉强咧嘴笑了笑,牧枕云瞥眼看他,想说什么,却又作罢,站起来掸了掸衣裳,下楼去了。 封北漠勉强地笑完,揉了揉脸,就听得店家干裂的楼梯发出痛苦的□□声,房间的门被来客蛮横地推开,撞在墙上,痛苦地哆嗦了一下,又立刻被人反手摔上,痛苦地沉默着。 光着脚的蔺淮羿揪起封北漠的衣领,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唇枪舌战也尚且利落,然,封北漠的手一摸进他衣裳里面,他就跟一条被喂了肉骨头的狗一样,整个人舒服得只会哼哼。 封北漠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骤然加快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男性散漫的臭汗味夹杂着爱人独有的气味,结实的重量搭在封北漠腿上沉甸甸的打晃,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呲着牙的笑容,像个干了坏事的小孩。 怀着最深情眷恋的相拥,这对曾经的封北漠来说,就像个奢侈而易碎的梦,在重新得到曾经的恋人后,这份感情更加弥足珍贵。 而现在,他却要亲手将这份感情推向万劫不复。 一想到蔺淮羿将要面对的状况,以及这种即将失去他的未来,封北漠就再也无法从容镇定,他紧紧抱着蔺淮羿,埋头在他颈间,呼吸着他的气息,心如刀绞。 蔺淮羿:“怎么了你?” 封北漠咬着牙,强忍着内心的焦虑,像发誓一样对他说:“阿肃,你记住,不管怎样,我都在这里” 蔺淮羿纳闷地低头看他:“哈?在哪?” “在这,就在你身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2.8 据点内两方大军驻扎,牧枕云一行人随挑剔的官老爷住在隔壁的龙门客栈里。 这一趟虽说是牧枕云在新皇手里接的指令,但他的注意力似乎并不集中在这位官老爷身上。 晚饭用毕,牧枕云叫手下随从安排好据点内物资安全,就自顾自回房休息。反倒是这位兵部来的官老爷,屁颠屁颠地跟在牧枕云身后问东问西套近乎,在牧枕云房前吃了个闭门羹之后,仍不离去,还在琢磨着什么。 蔺淮羿生怕被他缠上,拉着封北漠回屋,甚至连门栓也插上。 封北漠之前在处理苍云与戍卫军纠缠不清的某些军队,铲除了一些隐藏在暗处活动的叛军,连日奔波疲惫,刚躺下就睡着了。蔺淮羿凑在门前听了半晌,听到那位官老爷貌似也回房了,才无趣地转身,却瞧见封北漠躺在床上,已然睡着,忍不住笑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坐在床边,望着睡着的人,眼神也温柔起来,用掌心贴着爱人的额头,凝视着那熟悉的模样,这一刻他只想着未来。 在他设想中的那个未来,不论多少人在这乱世里走散了,至少他们还能够找寻到彼此的身影,不论有多少阻碍与困难,他都希望,并且坚信着不会和爱的人再分离。 正因为分离过,便知分离之苦,惧怕分离,才不愿再松开手。 蔺淮羿握着他的手,在反复思量着对未来的种种设想中沉沉睡去,直到夜半时分才蓦然惊醒。 沙漠的夜在一年前已经领教过了,只是那时候两人都在点着篝火的狭小营帐里,并未觉得太冷,这次住在土楼里,竟把两人冻醒了。 蔺淮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封北漠早已翻身下来,准备去管老板娘再借个火盆。此时窗外明亮异常,让他不由得凑近窗户向外张望,这一望可了不得,“阿肃,快来看。” 蔺淮羿团着被子纹丝不动,并不想睁眼:“嗯” 封北漠:“下雪了。” 蔺淮羿瞬间睁大眼睛,蹿到窗边,琉璃的窗子隐隐约约透出皎白的月光,天地一色,皆是暗敛羞怯的银白,可以隐约看到天空中不断有什么,如燃烧的陨星,细碎地向地面撒去。 封北漠看着他睁大眼睛贴近窗子的模样,忍不住提议:“出去看看?” “嗯这个窗户推不开的。” “沙漠里风沙大,窗户都是推不开的,想看的话我们出去看看吧?” 蔺淮羿瞬间直起腰一脸的“无所谓”:“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封北漠绷着脸憋笑,“我是小孩子,你陪我出去看看可好?” “哦”蔺淮羿抄起外衣往身上套,“走吧走吧,你这个小孩子真麻烦”迫不及待地就要出门。 封北漠拉住他,把厚厚的斗篷给他披上,又系好带子,看他一脸不自在的表情,和略略发红的脸蛋,牵起他的手:“走吧。” 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蔺淮羿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人总是有一种能让他回到年少无知的能力,只要跟着他,就会安心。大抵世间之情之至深,皆是如此,只要存在,就会幸福。 月光落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细碎的雪粒铺天盖地,黄沙上细细地铺了一层纯白,反射着清幽的月光,皎白与净海一般的蓝色交织出一幅绵延的画卷。 两人静静地看着,一时间忘记了呼吸,碎雪落在沙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天地壮阔,时间也仿佛踏过了银河,消失在月光里。 细雪落下不过须臾,就消失地一干二净,地面上的黄沙也泛着月光的皎白,与薄薄的碎雪不分彼此。 十指相扣,在此时,仿佛人生的艰辛与苦楚都已走到了尽头。 蔺淮羿慢慢向前走着,两人的脚步轻轻踩在落雪的黄沙上,留下依偎着的两双脚印。寂静的世界里,偶尔可以听到沙狐的叫声,还可以看到它们土丘后胆怯地露出两只大耳朵。 世界是何等的温柔,天地间仿佛能听到星辰的眷恋。 走上斜坡,恰逢一段枯木,虬龙般的枝丫间缠着死去的枯藤,乌黑的木头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黄沙,黄沙上落着碎雪,竟让人有故人老友之感。两人并肩而坐,仰头望去,皎月当空,彩辉围绕,深邃的天幕上,银河似一挥而就,璀然夺目。 “好像我已经有八十岁了”蔺淮羿忽然笑起来。 细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发上,让封北漠挪不开目光,“等你八十岁的时候,我们也还是这样看雪。” “不好说啊,沙漠里下雪,多难得。” “我们可以住在这,等它下雪,然后每次下雪的时候我们都在。”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封北漠无可避免地想起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未来,心中惶然,却也唯有坚信。 “长霖,等我报了仇,就彻底没有负担了”蔺淮羿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不要担心。” 封北漠看着他,心中绞痛万分,他不敢面对爱人那双纯净的眼睛,即将二十二岁的蔺淮羿,被他从彷徨的深渊中寻回的蔺淮羿,此时他就像多年前的少年一样,单纯,信任着眼前的一切。 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去经历如同炼狱一般的真相,还能活着回来,他忍不住去想象,回来的那个蔺淮羿,会是什么模样,是会变成死物一般的行尸走肉,还是会变成只懂得仇恨的恶鬼? 他能完整地回来吗? 能像现在这个样子的回来吗? 封北漠不敢想象,却无法说服自己欺骗他,或者阻止他。 每个人,都要死一次,才能褪去青涩的单纯,才能长大,别人永远无法替你受过,也没有这个权力。 更何况,这是他寻求已久的真相。 风雪满襟,唯有相依。 封北漠倾身,吻着他的额头,“倘若有一天你坚持不住了,想要分担出去一些恨” 蔺淮羿被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安:“说什么呢你” “你可以恨我。” “这话怎么说的,你不要胡说八道啊。” “因为不论你有多恨我,我都不会离开你。” “喂”蔺淮羿推开他,却看到他那样温柔的神情,明明盛满了深情,却好像在哭。 “这是我的承诺,一生的承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2.9 大军在沙城入口处整合完毕,马匹均覆起厚厚的保暖毛毡布,在喂过防止伤寒的汤药后,不耐烦又多嫌燥热地开始用蹄子在地上乱踩。 牧枕云将琴挂在马匹侧面的背囊中,示意封蔺两人准备妥当,大军随即开拔,浩浩荡荡地穿过破败不堪的沙土城,向昆仑冰原进发。 进入昆仑冰原的路自古只有一条,才到山脚下,众人就明显地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一股高原寒气,方才被毡布裹得燥热的马儿此时也不抓挠了,温度舒适地“咴咴”了几声,表示愉快。 又走了半里地,山道崎岖起来。 牧枕云冲封北漠使了个眼色,封北漠便与蔺淮羿停在路边,指挥士兵下马。 蔺淮羿瞅着牧枕云与那位官老爷并肩走远,纳闷:“他不是很烦这人吗?什么情况?” 封北漠:“说是谒昼似乎会出现。” 蔺淮羿更摸不着头脑了:“所以?” 封北漠:“我也不清楚,阿云只说叫我路上和你耽搁一下,跟他们分开走。” 蔺淮羿一脸的鄙视:“行不行啊云崽,这年头见个面难道还要清场的?” 封北漠笑:“他们一直很奇怪的。” 两人等了约摸半盏茶功夫,又复前行,正巧赶在苍云的队尾,牵着马慢吞吞地跟着,被斗土几个猴子挤眉弄眼一番,满腹牢骚地又往前赶了赶,却听得前方惊呼声与兵刃声响,连忙快步向前,赶到队首,两人看到官老爷躲在几个苍云兵身后,安然无恙,暂且松了口气,却看到拦住行军之人,正是谒昼。 只是,他却不是一个人。 封北漠看向谒昼身后,四人宽的山道上,满满当当地站着人,一个个手中都握着寒光凌冽的弯刀,而覆满冰雪的矮坡上,竟然也或坐或立的全是明教的人,有的蹲在树上,有的躲在山石之后好奇地窥探,一眼望过去,这数量直让人心生寒意。 谒昼端着手,站在人群前方,他背着一双流光溢彩的弯刀,神情竟瞧出几分戏谑,一双鸳鸯的眸子摄人心魄,蓝色深邃,绿色冷漠。 他略略扫了一眼,以一种极其藐视的态度。 蔺淮羿反手握住背上的□□,死死盯着谒昼,虽然情况出乎意料,但如果他选择做敌人,蔺淮羿也没有别的选择,再者,眼前这种情况,怎么看怎么都像要打架啊! 牧枕云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抖了抖肩上的落雪,一言不发。 谒昼:“听说昆仑不太平,到处都是劫镖的”他歪头看了看牧枕云这边的队伍,不耐烦地,“那位官老爷呢?出来!我有话说!” 封北漠:“你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牧枕云抬手拦下,同时几个苍云兵也护送着官老爷出来了。 封北漠:“我的兵!” 兵部来的官爷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大概他也看不出江湖门派与正规军的战力对抗强弱,一脸的满不在乎:“你有什么话说?” 谒昼眯着眼睛磨了磨牙:“你身边这个牧大人发了英雄帖,征召我明教帮他完成这次护送。”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寂静。 除了兵部的官老爷。 官老爷仍旧满不在乎:“哦,既然如此,尔等却不早早来候着,却在半路阻拦是何道理?” 谒昼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还没说什么,官老爷却又狂妄自大地自顾自继续说:“罢了,乡野匹夫,懂什么礼义廉耻。赶紧启程便是!”说罢,就转身寻他的座驾。 “”谒昼呲着牙往前一步,蔺淮羿想也不想地扑出去企图阻碍他盯着官老爷的视线:“大兄弟!冷静!” 谒昼:“礼义廉耻?呵!京城来的官老爷连句谢都不会说吗?” 恰逢无知无畏的官老爷骑着马从他身边走过,四目相对,尽管官老爷居高临下,也仍是被那双猛兽一般的眼睛看得脊背发凉,却仍要强撑着颜面,讥讽一句:“不过是个色目人罢了,你有资格?”而后便迅速磕了马肚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封北漠拦下谒昼身边那几个歪着头一脸单纯地问“大哥,色目人是什嘛啊”的俊美异常的男猫女猫,蔺淮羿也连忙给谒昼拍胸口顺气:“别生气别生气这年头贱人海了去了”却被谒昼心烦地一手挥开。 牧枕云牵过他的马,拂去琴上落雪,依旧一言不发地跟上队伍。 谒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两人皆是沉默。 这诡异的沉默气氛让队伍断开两米远的一截,蔺封两人默默地跟在这无形的断层后,时不时瞅一眼前面两个人。 直到快要进入长乐村,才听到谒昼在前面十分委屈地小声说了句“你说过我眼睛很好看的”。 “”封北漠扭头看蔺淮羿。 “”蔺淮羿扭头看里飞沙。 又是一路无言。 长乐村驿站,雪终于停了,昆仑冰原上的阳光似乎比别处更加透亮纯粹,落在终年积着厚厚冰雪的地面,反射出金灿灿的碎光。 封北漠把鞭子折了几折,拍打马儿披着的毡布上覆着的落雪,蔺淮羿也凑过去,等着他拍完毡布拍自己。 封北漠好笑地摇摇头。 蔺淮羿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摇着他的胳膊又压低了声音:“快快快看看看看夭寿了!” 封北漠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马槽边上那两个人。 牧枕云吻在谒昼深邃的眼窝上,只是轻巧的一下,纤长的手指抚在他额头上,拨开谒昼额前卷曲的金发。牧枕云的眼神比往常似乎多了一些不小心遗落的温柔,仿佛是名为恋慕的曲风,让人惊讶于他那种不同寻常的模样。 谒昼只睁开了一只眼睛,翡翠一样的绿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看上去变浅了许多,他就眯着一只眼睛得意地瞅着他的恋人。 牧枕云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谒昼,他说:“你知道就好。” 谒昼一愣,随即嘿嘿笑起来。 反应略慢的封北漠扭回头,与同样表情痴呆智商负数的蔺淮羿对视良久,两人才想明白原来那两个人还是在说眼睛的事。 封北漠:“口意。” 蔺淮羿:“口意。” 嫌弃够了,也差不多又要出发了。 自此后一路上风平浪静,一行人在浩气高地和昆仑派做了短暂的休整,补充了物资,顺利抵达了恶人据点高地。 按照牧枕云的安排,接下来就是蔺淮羿要返回李光弼大人麾下,而此后的计划凶险万分,所以牧枕云与封北漠也随同一起前往河北。 封北漠所领苍云兵分为两部分,大波人马休整后将带着兵部官老爷给的物资报酬返回苍云,小部分精英部队随从封北漠支援蔺淮羿。 三日休整时间很快过去,为了赶上李大人准备的全战线统攻,三人带着兵马迅速往回赶,日夜兼程,总算是在开战前一旬回了河北。 此时休整,已与往日不同,此次统攻就是要全军一鼓作气,出其不意全面围剿,打安禄山一个措手不及。 几人不在河北的时候,李大人取声东击西之计已将安禄山逼迫至险境,而安禄山一贯狂妄自大,被压制一次之后怒不可遏,意欲亲自带兵与我方来一场生死之战。 我军密探时时刻刻盯准了他们的动向,李大人见安禄山已有所行动,便将安排好的作战计划传令下去。 蔺淮羿一营接到的命令,是去右翼做突击骑兵,主要负责截杀安禄山的逃路。 虽说一般情况下不会这么打,用天策兵做截杀实在浪费,但这也是牧枕云去协商的结果。李光弼的人马多,也不缺这一点战斗力,顶多效率低罢了。而牧枕云的目的在于,让蔺淮羿假意被擒,这样才有机会见到安禄山。 蔺淮羿对这样的安排很是疑惑,在他尚且可以探寻的记忆里,并不存在与安禄山有什么私仇,而根据牧枕云的解释,他想要得到的真相,只有见到安禄山才能明白。 封北漠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蔺淮羿,蔺淮羿也看看他,又看看牧枕云,点头:“我明白了,看来你们已经知道实情了。” 封北漠:“粗略知道,但是其中细节缘由,无从探知。” 蔺淮羿疑惑:“你是说我家跟他之间,真的有私仇?” 牧枕云:“我听说他有半只玉佩,是他平素最得意之物,其中因由却从不告知任何人。” 蔺淮羿:“玉佩?” 封北漠从怀里摸出半只玉佩,镂空的花雕间缠着一条褪了色的红布,还好好的挽成缨,可见主人一向悉心保存,视若珍宝。 这半只玉佩,正是一年前龙门客栈前,被封北漠忽悠去的那半只。 封北漠把玉佩递给蔺淮羿,他迟疑着接下,心中疑虑又加深了几分,问牧枕云:“这是阿娘给我的,是我爹娘的定情之物,为何你说那另外半只在安禄山手里?” 牧枕云摸着手里的茶碗,看了一眼同样疑虑的封北漠,决心不再多说,搪塞了句:“见了安禄山,你只需告知他你父亲名字,给他看这玉佩就行,”接着转移话题,“为防安禄山对你拷问,我们会带如晦营和苍云兵用奇袭的方式追赶你们,但是具体情形没有万分保证,恐怕你要受些苦了。” 蔺淮羿未露一丝惧意:“放心,我死不了。”他瞟了一眼封北漠攥紧的拳头和低着的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牧枕云:“反贼营里有我方密探,他会递信给我们告知你的情况,时机合适我们会用夜袭将你救出。” 蔺淮羿心中五味杂陈,想不到这种似乎是一决胜负的大战,竟然会被牧枕云利用只为了帮他做这种“私事”,可除了眼前这条路,蔺淮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等真正全歼反贼?万一安禄山指不定什么时候死了呢?私自行动?被人发现就等于暗通反贼,与谋反同罪。再者,安禄山也并不是那种你问他什么他就会老老实实回答的人,牧枕云的思路很简单也很切中要害,他只是打算重现蔺淮羿失去记忆的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被俘。 想到这里,蔺淮羿心中了然,对牧枕云此人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感叹,敢做到如此地步的人,究竟与常人不同,也或许正因为不同,他才这样难以亲近,而难以亲近又说明了他对封北漠和蔺淮羿,从一开始就没有伪装。 是心计上的优越感,还是知人之明让他懂得面对封北漠和蔺淮羿这样的人,可以交心无需伪装? 智商冻结的蔺淮羿懒得去想,总之牧枕云是自己人,管他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2.10 一个适合睡懒觉暖春午后在草原上实属难得,因为常常会有飞虫打扰,叫人无法舒适安歇。 好在蔺淮羿好歹也是名门出身,起居总点了归有些讲究的,点了特制的熏香,帐子里顿时安安静静,还稍微有些好闻。药草都是自家种的,这让其他人闭上了想要嘀咕几句“妈的娘炮”的嘴。 浅水塘子边的野草丛里有罕见的蝴蝶,扑棱着硕大而华丽的翅膀,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让他稍微忘了肩上的重量。 封北漠睡得十分坦然,双臂却紧紧地搂着心上人,甚至脑袋也枕过来,蔺淮羿见他这副模样,无奈地笑笑。 太阳晒得人越发得慵懒,越是安静,越是引人沉醉,世界仿佛将所有的温柔都倾泻在这一刻,『幸福』二字清晰可见,它就如此安静驯服地枕在肩上,握在手心。 蔺淮羿望着太阳,就这么痴痴地笑着,完全沉浸在臆想中,随即便被狱卒一巴掌把脑袋扇下去:“也不怕瞎了?” 卧底的近卫大哥冷眼瞅着这状况,戏倒是演得十成足,拿脚踢了踢蔺淮羿的腿:“皇上,这小子怕是疯了吧。” 安禄山真似一座臃肿的肉山,盘踞在帐前特制的超大羊毛毯上,用肥肿的手指时不时抹去眼角流出的脓水,散发着冲天的臭气,将手里那半只玉佩随手一丢,嘶哑着诡异的声线:“哈哈!送上门来给老子取乐!叫庆绪继续出兵!他们李家早晚是个死!妈的!” 安禄山的内侍李猪儿立刻搭上腔:“好嘞,奴才这就叫人传旨。” 近卫兵:“这小子怎么处置?” 安禄山抬起手,拿袖子抹了一把鼻涕,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扔那不管他,等大军开拔了扔山里喂狼。” 近卫兵声音恭谨地回了一声“是”,实际上却站得歪歪斜斜,后脚跟左脚挠右脚,将手里的鞭子卷了卷,转身挥手示意几位同僚将蔺淮羿抬到偏僻之处,又将自己预备下的酒拿出来给他们分了。打发完毕,掏出先前准备好的饭菜盒子,颇为艰难地算是给蔺淮羿喂了些。 他凑近看了看这小将军,眼神呆滞,面无表情,一副三魂七魄全都跑散了的样子,发愁地嘀咕了一句“妈的狗瞎子”,拿出碳石准备写封密信给牧枕云。 蔺淮羿被俘的时候,狱卒和近卫兵大哥是按原计划透露了各种微妙的信息“不小心”被安禄山听到,毕竟“狗瞎子”已经瞎了,有玉佩也没个卵用,半只玉佩在安禄山手里,不过是给蔺淮羿看,用来作证可信度的道具。 然而守卫没有想象到的是,“狗瞎子”比预想中更加没有人性。 被俘的蔺淮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来的,他来之前就知道,真相是无法形容的残酷,残酷到让曾经并不很成熟的自己惧怕到忘却,甚至放弃自己存在的意义,放弃掉全部的记忆来保护自己。 在经历了层层拷问,虽然被狱卒放水却也伤痕累累之后,他终于见到了安禄山,和想象中相差甚远,此人并没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反倒能从他臃肿的身材,肥硕的头颅,散发着恶臭的四肢,以及缠着纱布还不停地从眼角流出带着异味的脓水看出他所谓的『圣武大燕国』已经是奄奄一息,气数将尽。 这让蔺淮羿不由得默默思虑了一把:若是此时私事拖沓太久,功劳全被别人抢了去,待平定了战乱天策也捞不到多少好处 然而这狗瞎子带着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恶臭开口了:“哈哈!蔺淮羿?我记得你!” 这一张嘴,顿时又是一股恶臭迎面扑来,蔺淮羿被熏得连眼睛都感受到一股辣味,空气都被臭气挤走了一般,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货根本不用什么百万大军,这货就是行走的杀人机器』以及『万一我还没听完故事就被熏死了怎么办,十年前的劳资究竟是怎么活着出草原的』,这么想着,蔺淮羿略感惆怅。 狗瞎子伸出肥硕的手指,在一只皮革囊里摸索着,然而他还是瞎,摸索许久也无果,最后还是他的侍从掏出了那半只玉佩。 与蔺淮羿手里那半只仍旧晶莹剔透的玉佩不同,狗瞎子手里这半只,颜色蜡黄,上面还沾着不知什么秽物,打眼一瞧竟像是个海货,逼得蔺淮羿直骂娘。 狗瞎子用他那仿佛从毛孔里往外渗着污秽气息的手拿着那半只玉佩,乐得手舞足蹈,虽无法真正手足舞蹈起来,也仍是十分尽兴:“你知道我十年前为什么放了你吗?那是因为我特别想知道,像你这种人,要怎么活下来。” 『你这种人』的字眼如一根利刺,狠狠扎进蔺淮羿心里。在孤独而无望,饱受他人非议的三年,他放弃了做一个普通老百姓,从头做起,从一个小兵做到无忌营少将。那时他仍旧无知,不懂得皇上已经不需要天策府,他甚至放弃了自幼习得马背上的作战,去做一个最普通的戍卫军步兵。 他得到的『你这种人』的评价已经足够多了,多到一辈子也听不完,虽然他也不屑去听。 而此时,他再次站在真相的面前,他已经不需要再去回头看看这根刺所带来的伤痕,因为只是一根刺而已。 『是啊,我这种人还活着,不仅活着,还能再次来到你面前,下次再见,大概就是手刃你这废物的时候了。』蔺淮羿轻蔑地在心里冷笑,盘腿坐起来,稍稍放松了紧绷着受了伤的后背,随口敷衍地附和:“哦,所以呢?” 狗瞎子全然不知眼前的听众成分含量实际上有多让他跳脚,捏着那玉佩,费了老大力气往前凑,他一往前,恶臭气息也随之漫延过来,蔺淮羿皱着眉头往后蹭。 狗瞎子咧开嘴,蔺淮羿捂上了口鼻。 狗瞎子:“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把它给我的吗?啊?哈哈哈!” 蔺淮羿愣了,散发着恶臭的手指捏着那半只玉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虽然有污秽之物黏在上面,但是那形状和隐约可见的阴刻,以及穿在玉佩尾部褪了色也沾上了秽物的红穗,都表明着它的出处。 确实是那剩下的半只,不会有错。 可是,为何会是蔺淮羿自己交给这狗瞎子的? 『真相大多时候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当你找到真相的时候,总会有人被它逼到无路可逃』,这话是临走前牧枕云所说,而那个『总有人』的代称,在此时蔺淮羿的心里已经和他自己对座无误。 被逼到无路可逃的结果,那个承受不起的结果,可以参照十年前在草原上游荡的少年,他抛弃了自己所有的记忆,甚至抛弃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活下去? “怎么不说话了?不记得了吗?哈哈难道你又全部都忘记了?”恶鬼的声音从地府传来,“我可不介意再讲一次,这种事可真是够我痛快个把月的了哈哈哈哈” 想知道。 也想活下去。 无端的恐惧拦住了通往美好未来的路,蔺淮羿忽然发现,从他决定要来这里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已经放弃了最无忧无虑的那个自欺欺人的世界。 但是没有人拦住他,封北漠没有,牧枕云也没有。 “你说,”蔺淮羿攥紧手中那半只保存完好,晶莹剔透的玉佩,咬着牙,把所有的恐惧锁在喉咙里,“你说啊!” 对面的恶鬼笑了,脸被挤成诡异而丑恶的形状,“你还记得那年,淮平之灾吗?” “记得。” 不记得了,是走访旧籍寻得县老爷,好声好气又送了些银钱才查得的县志。淮平,是蔺淮羿的祖籍,他家靠着淮水,所以他的名字里有个“淮”字。 那年皇上听信后宫谗言,意图攻打南召,然而南召连年受灾,并无侵扰我境意图与行为,蔺将心有不忍,加之奚人近来多有烦扰,于是进言北上转攻奚人。 谁知一个普通的进言,竟惹得龙颜大怒,蔺将素来忠心耿耿,却被安禄山说成是佣兵自重不受皇命,遂被除将职,打入天牢,连日严刑拷打未得出什么供词,却直接被下令不日问斩。 蔺家乱成了一锅粥,清贫小院唯有几个随从,却天天被清点翻弄,不得安生。蔺夫人巾帼之勇,誓与其夫共生死,又悄悄联系了苍云,想将蔺淮羿送走,谁知蔺淮羿那时顽皮得很,心里又很有主意 “所以你就翻墙爬院,戏弄护卫,还他妈会轻功,哈哈哈,然后你就闯了华清宫。”恶鬼甚是开心,一边说着一边还拍了拍膝盖,“可惜那皇帝佬不在,所以你那天见到的” 是安禄山。 他背着手,站在巍峨宫殿的朱门前,臃肿的身材配上昂贵华丽的衣裳,剃得奇怪的头发,还戴着奇怪的帽子,整个人像个小丑一样。 他身边站着个文官老臣,年迈的脊背佝偻着,苦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拗出些“蔺无枫没什么本事碍着你,就放他一马吧”的话来,而小丑全然无视了他,只远远的把视线投到墙这边,忽然笑了。 蔺淮羿尚且年少的十八岁,懵懂无知的脑袋里忽然萌生出一股不知来由的愤怒,他翻下墙直冲着安禄山跑去,拔出腰间匕首,却立刻被安禄山的侍卫擒住,动弹不得。 安禄山看着他挣扎怒吼的模样,竟然悠然自得地揣着手笑起来,这场面吓得一旁的老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地“这这这” “狗东西!”从蔺淮羿贫瘠的脑海里,先是跳出来这么一句。 然而安禄山却指着擒住蔺淮羿的那人:“小子,你先瞧瞧,还认不认得此人?” 蔺淮羿拧着脖子扭头怒视,准备再骂个“狗东西”,却不料,看到了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最不愿再见到的一个人。 上一个年关大雪,人间盛世灯火万家的幸福喜悦的节日里,蔺淮羿鼓足勇气,终于得到了他最珍贵的爱人。在大雪遍野的上林苑,狩猎用的林中小屋里,他和封北漠坦诚交付了彼此,然而 “你记得吗?你是用什么条件,跟我交换了这半只玉佩?”狗瞎子比十年前拥有的或许更多,他也比十年前或许活得更落魄。 十年的岁月间,蔺淮羿从失忆后的茫然活成了敢作敢为的铁血汉子,那是他以为的,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坦诚去面对过去。 却没想到,那竟然也只是他单纯的“以为”而已。 他回想起了他最珍贵的爱人,他找回了人世间最纯净的感情,他找回了年少无知时在跑马场上嬉笑玩闹的自己,也找回了在那个单纯的自己身边一直默默陪伴的恋人。 可是他还是没能回想起来,在那个约定终生,决意相守的美好的雪夜,还尚存着一个,将一切美好毁于一旦的不速之客。 十年前还没瞎的安禄山,看着一脸震惊到崩溃的蔺淮羿,眼睛瞄到他腰间那一对玉佩时,计上心头:“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禀报圣上,你爹会不会被再判个与叛军玄甲营私通叛国的罪名呢?虽然平时这事不算什么,不过你爹刚巧要死不死的” 蔺淮羿:“狗东西我□□妈!” 安禄山一巴掌扇到他脸上,这一巴掌带着尽兴的快意,直扇得蔺淮羿耳朵嗡嗡作响,安禄山揪起他的衣襟,擦了擦手指上沾到的血迹:“你还别说,我就是瞧你爹不顺眼很久了,你说,你爹要是知道,最后给他一锤定音送他去死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会是个什么心情?”他指着那个侍卫,“人证,物证都在,你小子弓法真好,对得起你那个后羿的‘羿’字,不过你忘了吧,你自己的箭,都带着款的,傻小子。” “求你”鼻血混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脑袋一片混乱理不出个逻辑的蔺淮羿,蠕嗫着嘴唇,小声地求他。 仿佛是没有欣赏够蔺淮羿的悲伤,安禄山又凑近了一步:“或者你说,你爹要是临死前知道,你他妈是个给他丢人的断袖,你再猜猜他是什么感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2.11 静谧的层层宫墙内,华清宫禁闭的大门前,阳光温和地撒在地面,在僵持的四个人身上投下慈悲的温暖。 而蔺淮羿的心中如结冰一般,恶寒到张不开口,他狠狠瞪着安禄山,却控制不住眼眶中的泪水,被恐惧逼得无路可逃,夺眶而出,在地面留下一块渺小的痕迹。 是的,蔺淮羿一直都知道,喜欢上一个男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倘若他是有权有势的官老爷家中的纨绔少爷,那么断袖倒也无妨,不如说他就算天天去小倌院里厮混,别人也不会说他什么,又或者他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倒也说不准会被写入民间故事里,做一个可歌可泣追求真爱的痴情男子。 可他是兵家的儿子。 他爹是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蔺无枫。 任何稍微出格的事情,都会像砍头的罪名一样,跟着他一辈子,跟着他爹一辈子,让他们永远抬不起头来。 永远不会有人谅解他们。 一头雾水的老臣慌慌张张地借口离开的,蹒跚着提前退场的身影看上去让人格外羡慕。 安禄山敦实地站在那,拿袖口擦擦汗。他快乐得好像要唱起歌了一样。 “求你,我求求你”蔺淮羿睁大了眼睛,却什么看不清,泪水争先恐后地向地面扑去,他的声音颤抖着,向敌人祈求。 安禄山:“求我什么?” “求你别说出去,别告诉我爹!”这一句话出口,蔺淮羿忽然之间懂得了凄凉的感觉。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凄凉』。 仅仅是爱上一个人而已,『凭什么』的质问在此刻却忽然没有了理直气壮的资本,他现在竟然有了『一刀两断』的念头,脑海里那个微笑着的少年,被他强行抹去了踪影,转而浮现出父亲骑着高头大马手握银枪的模样。 那个手把手教他骑马,教他习字,讲兵书的人,还有总是站在他身边的母亲,两个人看他的眼神永远那样温柔。他长大了,他们的乌发却渐渐染上银白。 他想起这些天家中艰难的情形,想起母亲连入睡后都紧锁的眉头。 怎么有脸敢让他们难过? “求求你,我求求你,”蔺淮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愧疚,几近崩溃,并不是因为他从未想过会不会被父母接受,相反他只是普通地和常人一样,不愿意去想这种事,『总会有办法的』这种像撒娇一样的念头,给他的愧疚又添了一笔账,“求求你,别说出去!” 安禄山摸着他的袖口,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蔺淮羿的痛苦,然后,他说出了那个让蔺淮羿后悔终生的提议——“我不说出去,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 “你身上有什么好东西?也就那块玉佩还算看得过去,拿来吧。” “这”这是爹娘的定情信物,怎能给他?! “舍不得?那就给我半只吧,将来你若是替我做了什么好事,我再还你。” 单纯的蔺淮羿以为,安禄山只不过是逼他,将来叫他去做什么恶事,便思虑着是否可以答应下来,将来走一步看一步,安禄山又催促道:“总之是你爹惹了圣怒,圣上的脾气又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也只是顺水推舟说他两句,你有空找我麻烦,不如去求兵部吏部帮忙求求情管用。” 蔺淮羿虽厌恶安禄山,却早知他此次回京并不是有意为之,要不了几天就会回范阳去,左思右想,心下一横,解下玉佩,拆出红绸布编好的半只递了出去。 那半只带着数十年光阴中许诺并实现了的『执子之手』与『结发之情』的玉佩,上面还有女子小心翼翼熏的檀香,缠着她亲手剪的红穗。 少年握着玉佩的手指纤长,虎口和指肚上有常年练枪留下的茧子。 就是那只毁灭了一切的手。 蔺淮羿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手指依旧纤长,却瘦了很多,沾了血污,脏兮兮的。 而恶魔仍在耳边静静地说:“你爹娘的定情信物是吧,忘了吗?是你亲手送给我的。” 蔺淮羿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好像它并不属于自己一样,好像被它背叛了一样,好像它就是苦苦追寻了多年的仇人一样,他想要挣扎,想要逃开,却动弹不得,他艰难地摇头,企图否认:“不是我” 而安禄山却大笑起来:“不是你?哈哈!对对对,不是你,哈哈哈哈!” 这句“不是你”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进蔺淮羿的心脏中一样,令他痛不欲生,毫无意义地呜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安禄山笑够了,又补上一句“你还不明白?你就是个罪人!” 这种直白到刺眼的又简略的『真相』语句冷漠地飘散在初夏的空气中,阳光的温度和十年前正相似,似乎企图将蔺淮羿带回十年前的炼狱对峙现场,叫他亲眼再看一遍自己递出去玉佩的那一瞬间。 以及,慢慢在脑海里聚集成型的记忆,告诉他后来的故事,那些残忍的,冷漠的,悲伤的,还有无辜的—— “是你亲手害死了你爹娘!” ——他听信了安禄山的建议,离开了华清宫之后,就直奔兵部而去。 兵部尚书齐大人与蔺无枫向来交好,在蔺淮羿很小的时候,还曾想与蔺家订一门娃娃亲,只不过后来齐家的大小姐齐玥璎自有一身傲气,偏要嫁个武状元,此事便作罢了,但两家关系并未受到影响,反而玥璎每年的生辰都会邀蔺家做客。 蔺淮羿一路狂奔,只想着去求人,脑袋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自然也就忽视了自他蔺家遭难以来,朝中百官几乎没人敢明着帮衬他爹的局势,直到他被齐家的管家拦在府外,才有时间体会到现实的凉薄。 “求求你”这句话,在十年前初夏的这个午后,他对无数人说过,不愿听的人,将门关起来的人,捂住了耳朵的人,叫戏台子上的角儿唱的大声点的人,最终都听到了他那句撕心裂肺的求救。 他一直喊到失去声音,一直喊到清楚的嗅到从自己喉咙里散发出的血腥味。 “你知道你爹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偌大的长安城,文武百官,朱门宅邸,高墙院落,似一面面万仞的陡壁,蔺淮羿求诉无门。 宽阔的街道上,只剩惨淡的几缕薄灰躺在地上,扫街的老伯坐在树荫里昏昏欲睡。 少年披着一身逐渐泛红的日光,疲惫地拖着步子,挨家挨户地敲着门。认识的,不认识的,或是高官,或是百姓,他早已无心分辨,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为他开门,在他还跑得动喊得出声的时候,他甚至听到无数高门后落栓的声音。 他茫然,但不愿就此认输,因为输不起。 而最终—— “因为我临走前,参了你爹一本,当然了,那封与南召通敌叛国的密信是我伪造的,所以我才需要你的玉佩啊。” ——这座无比熟悉的城,巍峨高大,是同样高大的父亲心中最珍贵的一座城,城墙上那被时光浸染成黑色的砖块,彼此依偎着。 父亲曾说过,百姓也如这城墙的砖块一样,一块一块彼此依偎着,搀扶着,才会强大,才会成为国。 为将者,守城中的王,亦要守城中的百姓。 这是他所珍爱的国,残阳渐渐将它染成鲜血的颜色,每个人看到他的独子踉跄着疲惫的步伐,哭泣着,奔走在街道,听到他的祈求,然后紧紧地闭上了自家的大门。 “龙颜大怒,哈哈,他妈的他要怒多少次?这次他是真气疯了,几个老头儿劝他,活该你爹要死,劝不住啊” ——他张开嘴,干涩疼痛的喉咙再也不能给予助力,他再也讲不出一个字,一句句“救救我爹”,一句句“求求你们”,轻轻的伴着血的气息,安静地消散在空气中。 直到他再一次走到兵部尚书齐大人府前。 “他叫人抓你回来,为什么?因为我告诉他了,你爹狡猾,故意把通密信的信物叫你带着,掩人耳目。” ——朱红的大门被下人打开,一左一右,打得大开,十分郑重其事。 这仿佛是个奇迹。 少年哭到干涸的眼睛突然又有了知觉一般,带着血丝的双眼涌出狂喜的泪水,他艰难地发出不明所以的呜咽声,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向齐府走去。 “是啊,皇帝老头儿看不到剩下的半只玉佩,他怎么会真的信我呢?伺候他这么多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让他证实了,这对玉佩确实出自你家,你爹就死定了。” 齐大人远远的站在厅堂中,蔺淮羿努力睁大眼睛,慌乱地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是的,是齐大人没错! 玥璎穿着一袭水蓝色的长裙,站在齐大人身旁,两人远远的对视着,他看到玥璎忽然提起裙摆向他走来,只是不过一步,就被齐大人粗鲁地拽住胳膊拉了回去。 什么啊?她在说什么? 少女远远地冲他挥手,喊着什么,他本能地向前走去,近了,风悄悄地送来模糊的两个字:“快逃”。 这一瞬间蔺淮羿只感觉到刻骨的寒意,他停下脚步的同时,也看到了埋伏在门口,此时已经冲出来的齐家家丁。 跑! 没有时间思考,也已经不需要思考了。 少年拼尽全力地奔跑,在这座血色的长安城里,少年已经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这可怖的城仿佛要将他吞噬掉一般,绝望与恐惧悄然攀上他的后背,如影随形地在他耳边呢喃着来自地府的诅咒。 “结果很可惜,他们没有抓住你。” 只不过是府邸的普通家丁罢了,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庆幸。蔺淮羿捂着嘴,躲在小巷子的瓦砾堆后,听到街道上越来越嘈杂的人声,他从未感受过比这更深的绝望,世界一瞬间天翻地覆,变得无比陌生。 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努力抱紧自己,把自己的存在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听到吵吵嚷嚷的吆喝和骂声,最后,他听到禁卫军训练有素的行进声音,和他们腰间佩刀碰撞盔甲的清脆声响。 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孤独而恐惧地拥抱着无助的自己,忍住眼泪和颤抖,忍住被恐惧折腾的翻江倒海的胃囊中呕吐的冲动。 “救你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在呼吸都艰难的时刻,紧紧咬着的牙齿间鬼鬼祟祟地潜伏着酸意,或许下一秒心脏就要停止的那个黄昏。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蔺淮羿的肩头,吓得他腿一软,整个人瘫在墙角。 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安抚了他的战栗,重新给了他渺茫的一丝希望。 “少爷,夫人叫我出来寻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2.12 立夏刚刚过了三天,草原上就蒸腾出温热的潮气,带着青草腐根沤烂了的气味,有时候好闻,有时候难闻。 牧枕云把那把黄花梨胡床很是讲究地搁在山石边上,挡着风,也挡着草腥味。 虽说并没有什么卵用。 他慢慢晃着手里的折扇,隽秀的眉毛微微蹙着,心烦意乱。 封北漠与他一同坐着,仔细看了线报,估摸着只需按计划行事便可,就叫他放宽心,且先忙自己的事去,不想却被他把扇子一合,落在手心里一声响亮,目光里的忧心立刻让他把肚子里的那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怎的?”封北漠最怕有什么意外情况。 牧枕云:“我来的目的,不是闲着没事干,也不是躲朝中那些闲散人员的聒噪。我来是因为,倘若蔺将军救回来,第一个瞧见了你,他怕是要杀了你的。” 封北漠心中一颤,他立即想起这辈子最不可能忘记的那个人,那张脸。 在十多年前的雪夜里,冲着他和蔺淮羿露出一个可怖的笑来,他眼角那条划过颧骨的伤疤,以及他手里捏着的那支乘龙箭,都随时在封北漠的眼前浮现,他甚至能记起箭的尾羽上鲜血的形状。 年少的蔺淮羿浑身发抖地跪在荒芜的雪地里,四周静悄悄的,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而两个少年却惊慌失措地相拥着颤抖,还要假装着坚强。 他们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头一次与“杀人”有了分外亲密的关系。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蔺淮羿毫不犹豫地摘下墙上的长弓,一支乘龙箭破空呼啸而去,几乎是同时间,封北漠的盾飞也出手。 叫人恍惚不能分辨,他们是何时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然而失败了。 那人不知哪儿学来的功法,竟然也同明教一般,隐去了身形,在皑皑白雪的山林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话不用说出口,他们在心里达成了一致的想法:只要再见到他,一定杀了他。 可他却再没有见过那个人,那张可怕的脸,就此在封北漠的世界里消失了。后来苍云大乱,人心惶惶,他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这件事,却也没有一次契机见过那个人。 再后来,他听说了蔺家营出了事,蔺淮羿下落不明。 再一直到现在,经过好友的查探,他才晓得蔺淮羿被诓骗的源头,就是那个早就该死掉的人。 那个被他们失手逃生的探子。 封北漠知道会被蔺淮羿恨上,他选择了接受,却一根筋的不知该如何接受,大抵上便是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但即便如此,被心爱的人恨也是痛苦的。 “杀便杀吧。”封北漠看向牧枕云,目光里看不到一丝胆怯。 牧枕云无奈地摇摇头:“你们这群人,当真是活在梦里。你这要杀便杀的觉悟是好的,但是难道要杀便杀就是你所期望的结果?” 封北漠摇头。 “既然如此,就该清醒清醒,想想如何带着他走出这困境。”牧枕云遣退了左右,和他细说,“你知道当年蔺淮羿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封北漠一想到那些他不在的日子里,蔺淮羿承受着他无法设想的痛苦,心中就一阵刺痛:“你说。” “蔺淮羿在长安城求诉无门的时候,安禄山已经带着那半只玉佩上殿告御状去了,蔺淮羿险些被抓上殿,是他们蔺家营的一个百夫长把他救下来的,碰巧是他早几个旬批下来的假,才没引起怀疑,他是自个儿偷偷上街去寻得蔺淮羿,”牧枕云摇摇头,想起这位勇士,感慨于现今也没几个人有如此忠义之心,“百夫长带他出了城,藏在马车偷偷装的隔间里,带他去了他自己的家乡,叫他藏一阵子躲躲风声,可巧他与蔺将军是同乡,便被人做文章怀疑到他身上,毕竟一天出城的人也多,告假回乡的兵也不少又或者,是安禄山的人早有准备,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封北漠听到这里,又想起了那件惨案,忽然背后发凉:“所以,这是蔺淮羿无法接受的另一个事实?” 牧枕云点头,心中酸苦,叹了口气:“他把蔺淮羿藏在山上,倒是没人见过,没招惹来什么人,听说是和安禄山交好的几个人,列出种种说服了皇上,把那日出城的所有蔺家营的人都抓来拷打。兵大哥自然不会招供,却被人搜出了马车改造的机关,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于是严刑拷打,最后活活把人打死了。” “所以淮平”封北漠心底一阵恶寒,他看着眼前的好友一脸冷漠的样子,怎样也说不出后半句。 牧枕云摸着手中的折扇,把呼吸缓下来,许久才放松了咬到僵硬的下巴,冷冷地接了句“被屠了”。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静止了,封北漠慢慢垂下眼睛,眼前嫩绿的草地看上去都仿若是鲜血的颜色。他无法去想象那时面对这残忍的状况的爱人,不敢想,无论怎样去想,都像是亵渎了那些无辜的人们。 而不敢想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知道,单纯善良的蔺淮羿,一定也会把这些人命和他家乡的覆灭,归咎于自身。 即使他现在不再单纯善良,即使他学会了某些所谓的权术和心机,他也仍旧不会放过他自己。就从蔺将军与穆夫人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恨上了自己。 恨到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恨到放弃了自己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2.13 麻绳把少年的手腕勒出一道道血痕,又到了晌午,炙烤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晒过来,然而麻绳早已干燥到了极点,放弃了收紧的念头,好死不死地耷拉着。 蔺淮羿睁开眼睛,被太阳晒到的手腕滚烫着,有些刺痛。 李二叔走了一天半,他在半山腰的林子里也躺了一天半。二叔常年给阿爹牵马,绳结捆得是一等一的结实,蔺淮羿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低头看着胸前的口袋,那封信躺在里面,还有半只玉佩。 信是娘亲写的。信纸浸满了泪水,皱皱巴巴的,蔺淮羿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泪水的痕迹,一滴压着一滴,毛毛躁躁的边彼此挨着彼此。 都是娘亲的眼泪。 信书绝笔,满满的都是不舍,与决绝。 蔺淮羿蜷起身子,把口袋里的半个馒头拼着力气吃了,又开始在树干上磨着麻绳。 结实的麻绳已磨断了一半。 蔺淮羿想起二叔走的时候慌慌张张的模样,不敢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二叔走的很急,带他来了这山上,才给他看过那信,还没容他反应过来想清楚家中的情形,就立刻把他绑在这树上,二叔把蔺夫人留的那封信给他塞进衣裳里,颤着声音说:“少爷,你别慌,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容易被人怀疑,我出来得急没带多少干粮,你先凑合着,过两天我就来找你。” 然后就慌忙站起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踉跄了两步,忽然转身回来把地上的落叶和草藤往他身上盖住,又叮嘱他:“你就藏在这里,这边没人来,千万别吱声!记着,不管看见没看见人,千万别吱声!别叫人发现!” 蔺淮羿心里很慌,这一天半的时间太过煎熬,而这一天半之前的恩怨,他还没有得到一个妥善的思路。 齐家怕是已经倒向了安禄山,而朝中其他官员,一个个也怕是各扫门前雪的架势,不会有人帮他们的。不仅没有人帮,还会面临他们的落井下石。 若说有谁敢来求情,怕是只有那一两位上了年纪的功勋老臣罢了,论讨喜比不上安禄山一流,论近些年来的功绩却也没什么用处,早都是被皇上看厌了的,再加上杨国忠和贵妃讲两句不知所谓的话,蔺家恐怕这次是要彻底被清理掉了。 那只玉佩。 安禄山说他不会再做什么事,他说他马上要启程回范阳去。 能信吗? “能信吗?”蔺淮羿想起那时的心情,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信?为什么要信他?“安禄山”这三个字,是造成了他和他的蔺家所有痛苦的根源,为什么信他? 是罪恶感带来的副作用,侥幸吧。 他缓缓抬起头,眼前巨大肉块组成的这个畸形的人,发出一阵阵愉快得都变得畸形的笑声:“是啊,你为什么相信我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抱着胆怯的侥幸,蔺淮羿一遍遍地想着爹娘的模样,眼睛像是坏掉了,不断地流出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次一次地落在衣襟上,一直到双眼刺痛起来,却仍然控制不住地落泪。 傍晚的太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橙色,温柔的覆在同样温柔的云朵上,晕染开的轮廓深深浅浅,照在身上亦是温柔的和暖。 两天即将结束,二叔还是没有回来。 蔺淮羿的视线在二叔走时的方向,和山下的镇子间徘徊。眼睛依旧很痛,看东西有些模糊,汗水时不时流进眼睛里,更加刺痛,但他还是坚持着睁大眼睛。 太安静了。 安静到让人心慌。 像是被遗忘了,这样的安静,透露出让人不知所措的恐惧。 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静悄悄地爬上蔺淮羿的脊背,他努力平复着心情,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说服自己,用侥幸的念头祈求好运:二叔没来,或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呢,或许是家里农忙不得空闲呢,或许又是爹爹被赦免了,所以二叔回去帮忙了呢 他深呼吸着,强忍住想哭的冲动,一遍遍地用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话来说服自己。 时间毫不留情地缓缓离去,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天色慢慢暗下来,从绚烂的橙色与金色交织的锦缎,慢慢变成赤红与差紫,云朵的底端染上了深蓝,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要落到这令人绝望的人间,让一切窒息,归于寂静似的。 “说不定,二叔怕被人看到,打算夜里来呢。”蔺淮羿这么想着,觉得有理有据,立刻又有了精神,他闭上眼睛,让刺痛又酸困的眼球歇息片刻。 这片刻的歇息,像是甘霖一般,像是恩赐一般,让蔺淮羿困顿疲乏的精神得到了些许安慰。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没关系的”,感受着在粗糙的树皮上摩擦得断掉一半多的麻绳。 在这片刻的宁静里,他听到树叶被微风吹动的声响,还有长尾巴山雀愉快的叫声,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终于变得稍稍冷静了,他打算好好整理一下思路,理出个头绪来,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向谁求助,该从何处下手,该如何驳倒那些所谓的通敌叛国的证据 干涩的眼球略微得到了安抚,疼痛减轻了一些,蔺淮羿睁开眼睛,充血的眼睛看不到东西,一片黑暗,才睁开眼睛就又是一阵刺痛。 他慢慢眨眼,缓了缓,才终于能看到东西。 天快要彻底黑了。 眼前是二叔家所在的那个小镇子,往日热闹的街道却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却十分安静。 奇怪。 蔺淮羿纳闷,想着难道今天是什么重要的节庆,一边算着日子。 还没等他算清楚,他就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 一队穿戴整齐的兵涌上街道,挨家挨户地把屋里的人赶出来。长长的街道两边,跪满了布衣百姓。蔺淮羿心中一惊,跪起的身子忍不住往草丛里缩了缩。 是在找他吧,这些官兵,他们要做什么?为什么会让无辜的百姓都跪在街上?难道是有圣旨要念?对的,是圣旨吧,大概是叫他们不要窝藏犯人之类的,那么,难道说皇上已经怀疑到这里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怀疑到这里来?李二叔在哪?! 脑袋里乱糟糟的,许多念头一闪而过,蔺淮羿迅速的想到,淮平的百姓被怀疑的原因,只能是李二叔带走他的事被人发现了。 心中一阵惊惧,无数个“怎么办”一拥而上,让他心慌到极点,却又死地逢生似的一个激灵,想到了合适的出路。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迅速地磨着麻绳。只要离开这里,不,离开之前想办法写封信,或者留下什么证据,让官兵看到他离开淮平的证据,那么淮平的百姓就不会被苛责了吧。 毕竟,百姓是皇上的百姓,不知者无罪,无辜又不知情的百姓,最多被责骂一通,不至于 残阳温暖的橙色光芒,在锃亮的刀面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亮光,随即被喷涌的鲜血覆盖住了狰狞的模样。 蔺淮羿向前猛地扑过去,磨得还剩小半段的麻绳扯住了他的双手,肩膀和手腕上立刻感受到来自后方阻挠的力量,痛得他跌在地上,又立刻想要跪坐起来,膝盖撞在石头上,痛得发麻。 那是一个无辜的人。 是个尚且年轻的妇人,远远地看不到样貌,只依稀看得到她盘起的乌发,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把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后,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连抬起头看那一眼刽子手都不敢。孩童的尖叫与哭声远远地传过来,隔着暑热慢慢褪去的空气,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声音不够清晰,也不够刺耳,却像一把尖锐的匕首一样,狠狠地捅进蔺淮羿的耳朵里。 “我在这儿”他张开嘴,声音从破损的喉咙里挣扎出一点微小的动静。之前长安大街上,他奔走求助,嗓子已经是喊哑了,又藏在这里两天,滴水未进,也没吃过汤药,自然已是讲不出什么话来。 那孩子的哭声在他阵阵发晕的脑袋里回荡着,叫他不甘放弃,拽不断绳子,他只能再次坐起来,想搞出点动静吸引镇子上官兵的注意力,他用力把那块石头踢得很远,却也只是一个弧度跃起,而后便顺着山坡滚下去,落在了草坑里,没了声响。 他想站起来,可是绳子太短,紧紧地系在粗壮盘桓的树根上,绳结像是浑然一体似的毫无破绽,让人越看越怒。 他跪起身来,冲着那片与他隔着遥远的距离的街市,再次怒吼了起来。 他的声音像是被空气吃掉了,他听得到自己心中痛苦的哀求,和高声的怒吼,却听不到自己那几乎哑了的,能嗅到血腥味的残破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而对面的镇子上,又一个人倒下了。 他像一个被剥去了皮毛的兽,带着一身刺眼的鲜血挣扎哀嚎。 父亲铁甲银枪威风凛凛的模样,母亲一身素衣院子里练枪的模样,上林苑的落叶,恋人的低语,高门紧闭的长安城,这一幕幕毫无章法地闪过,蔺淮羿的眼睛又痛起来,眼前一阵阵黑晕落在眼前的镇子上,让他惊恐,让他疯狂地向他们吼着,他嘴角的鲜血滴在脚下的草叶上,却毫无知觉。 他一次次的张嘴,断断续续地反复讲出几个音调诡异的词语,被轻轻拂过的山风轻而易举地吹散了。 夏日醉人的深绿色树叶在风中摩挲着,发出热闹的声响。 轻而易举地,覆盖了他那如蝼蚁一般渺小的声音,让他连他自己的话都听不到了。 嘴角的鲜血落在衣上,落在草丛中,喉咙痛到无以复加,手腕仍旧不屈服地在树干上蹭着麻绳,一道道勒出的血痕渐渐干了,又蹭在树干上破了,反复多次,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 仍旧不肯认输。 之前他没有认输的余地,这一次也没有,他没有认输的资格。 山风停下来的那一刻,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种像是木匠锯木头一样刺耳的音色:“求求你们我在这里”同时他也看到了,那个刚刚失去了娘亲的孩子,被官兵不耐烦地一脚踢开,撞在了路边人家的墙上,倒下来,没了动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2.14 草间露水渐重,晶莹剔透的,慢慢顺着纤长的叶片滑下,润湿了泥土,发出青草的幽香。 蔺淮羿的眼睛在一片温柔的黑暗中得到了安抚,疼痛轻了许多,树上的露水落下来,浸湿了他脏兮兮的头发。夏夜的山林有些冷,在地上如死尸般躺了一个时辰的蔺淮羿,身体被冻得不自觉地颤抖着。 他已经没有了知觉,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没有心里的疼痛来的狠毒。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晕晕沉沉的天空上缀满了厚实的乌云,起风了,皎白的月亮在云间时隐时现,渐渐地显出一圈光辉来,淡淡的金色,华美耀眼。 眼前黑暗中的一切被微弱的光线照亮,蔺淮羿仿佛从地府中回魂了一般,蓦地惊醒,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又被那已是强弩之末的麻绳扯住了。 他转过头,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腕。疼痛让他的脑袋仍然一阵阵发晕,半晌他才想起原来自己还没挣脱那根绳子,他低着头,从昏暗的光线中分辨出那根沾满污泥的绳子所在的位置,摸索到磨得大半已经断开的位置,开始用牙撕咬起来。 山风冷飕飕地吹过去,灌进他单薄的衣裳和伤痕累累的喉咙里,才得到些许休憩的喉咙,被吹得又痛起来,他强忍着疼痛努力咬着绳子,低低的咳嗽声却争先恐后地蹿出,每一次都扯动他受伤的肺部,他只觉得身体从内部也开始痛了,虚汗一阵阵地往外冒。 咬断了绳子,他终于解放了双手,却发现手腕处的绳索已经和干涸结痂的皮肤黏在了一起,他视若无睹地扯开了那碍事的绳子,鲜血缓缓顺着手背流下来,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只觉得双手有些用不上力气,却毫不在意地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去。 “后来我”蔺淮羿看着自己的手腕,那形状诡异的旧伤疤已经被年岁抚平,变得圆润,歪歪扭扭地圈在他的双手手腕上,像犯人的镣铐。 这是罪,他忘记了的罪。 那是李二叔作为一个吃皇粮的兵对大唐折冲天策府无忌营的忠诚,那是李二叔作为下属兵士对领将蔺无枫的崇敬,也是李二叔作为一个长辈对他的疼爱。 而在蔺淮羿的眼里,那是他的罪。 “后来?后来我听说了你爹被问斩,那时候我在回范阳的路上,回去我就反了,这时候皇帝佬儿才怀疑起你爹的事儿来,叫人去重查这事儿,结果他们才发现,那剩下的半只玉佩不见了,”安禄山说到兴致,一拍大腿,“来人,朕饿了,上酒上肉!” 蔺淮羿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坨肉山,他此刻只觉得心中的恨意忽然变成了嘲笑。 在他眼里的仇恨,家族的覆灭,他人的陷害,忽然变成了仅仅只是一个引人发笑的故事,而想要做这一切图个乐去发笑的人,此刻正喜不自胜地要喝酒吃肉。 安禄山只是为了让自己愉快罢了,所以就让他的家族落了个满门抄斩。 而安禄山也说得十分明了,这样的“灭门惨案,满门抄斩”对于他来说,只是“十分痛快”,每每谈起,都会让他“痛快个把月”。 蔺淮羿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心中的感觉,也不知道此刻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仇恨”和“手刃”,以及他设想中的“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让他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的罪行,求着饶命”的情形,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安禄山根本不在乎。 又或者是因为,蔺淮羿自己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这头蠢猪依旧在沾沾自喜:“玉佩不见了,那些东西都是放在大理寺的,怎么会好端端的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去过大理寺,再加上添油加醋叫皇帝佬儿杀你爹的,是我带的头,所以老头儿立刻就醒悟了,错判忠良,听说他把这黑锅让大理寺背了,罚了半年的俸禄,然后就叫人四处寻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个屁用!” 蔺淮羿看着他,耳朵里听到的,却像拆开的字一样,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看到他肥腻的手抓起盆里的羊腿就往嘴里送,黄褐发黑的牙齿撕咬着肉块,肉汁飞溅。 他像是在吃人! 蔺淮羿慢慢眨了眨眼睛,只觉得他在吃人,那一盆哪里是羊腿,分明是人腿,顺着下巴流下来的,分明是鲜血。 这场面令他恐惧作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但是他又愣住了,眼前的场景像是十年来屡次闯入梦境的奇异幻觉一样。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也做过这样的梦,梦里自己饿得心慌,家里的小仆端上来一盆煮好的肉,闻着甚香,他立刻就吃起来,才吃了几口却发现,身上襟前沾满了血迹,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发现自己拿着的,竟然是一条手臂,手臂纤细白嫩,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 他吓得丢开手臂就要立刻蹿出门去,却忽然觉得那只手很眼熟,就胆战心惊地回头去看,却发现,那只手上戴着的戒指,正是母亲最心爱的那一只。 “哈哈”蔺淮羿痴笑了一声,他看着这肥猪,像是无知小儿一般笑起来。 “恩?”听到他的笑声,安禄山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怎么?李猪儿来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李猪儿:“回陛下,确实是疯了。” 安禄山丢下羊腿:“朕胃口也实在不好,吃不了多少,妈的老子还没玩够呢,这跟上次比也真他妈没多少长进,又疯了。” 李猪儿跟几个内侍大汉又是一阵忙活,把安禄山搬进了帐子里,就叫管俘虏的侍卫上来抬人。 近卫带着两个狱卒一直站在帐车下边,听见这话立刻就爬上车。近卫大哥瞟了一眼仰着头傻笑的蔺淮羿,心中一阵暗叹糟糕,却还要把戏演足了才行,他任由狱卒一巴掌扇在蔺淮羿的脑袋上,这声响叫安禄山听到了,又是一阵笑声。 他拿脚踢了踢蔺淮羿的腿:“皇上,这小子怕是疯了吧。” 安禄山将手里把玩着的半只玉佩往帐子外边一丢:“哈哈!送上门来给老子取乐!叫庆绪继续出兵!他们李家早晚是个死!妈的!” 李猪儿:“好嘞,奴才这就叫人传旨。” 近卫大哥:“这小子怎么处置?” 安禄山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扔那不管他,等大军开拔了扔山里喂狼。” 近卫兵声音恭谨地回了一声“是”,挥手示意两个手下把人抬回关俘虏的车上,丢进了粗糙的木藤编的笼子里,给他解开了手上的绳索,看这小将军一脸痴儿似的傻笑,不由得叹了口气。拿酒菜打发了其他人,兵大哥回了他的帐子,一面思忖着如何给牧枕云回信,一面感慨万千。 这边牧枕云细细的把这桩陈年旧事与封北漠说了个通透,封北漠这才幡然醒悟,明白了牧枕云选择不把这件事说给蔺淮羿的理由,这样惨痛的过往,怎能是凭嘴里说几句话就能草草对付的,只有让他自己想起来,否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侮辱罢了。 而封北漠此刻要面对的,却是自己在这场暗算中所带来的一系列糟糕的后果。 他从不怕蔺淮羿恨他,他曾想过,只要坚持下去,即使是被恨上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只要能让蔺淮羿轻松一些,怎么样都值了。可是他现在却真正慌了神,他怕的,从“被恨”变成了“被爱”。 他怕的,是蔺淮羿拒绝恨他。 那么,他们面临的结局,也许就只有分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2.15 夜袭的那天,是个阴天,行军半路时,却忽然下起了暴雨。 草原的暴雨总是大的吓人,雨水在空旷的原野上肆意横行,毫不留情地对着众人兜头猛泼,明明是雨水,却像洪水似的,带着强劲的力气打在人和战马身上,原本就湿润的草地变得湿滑起来,雷声也在云中隐隐怒吼,久居中原的战马,被惊得原地乱转,无助地叫起来。 夜已经大黑了,刚过了晚饭时辰,又逢暴雨,按理说正是叛军最容易松懈精神的时候,赶着这运气,说不准还能将蔺淮羿毫发无损地救回来,而此刻他们的队伍却因惊慌的战马而停滞不前,这让原本就内心焦灼的封北漠更加急躁。 “下马!”封北漠当机立断,把人分出去一个小队,带着战马在附近找掩体待命,他带着剩下的人绑紧了裤脚,向着密信所指的方向一路疾行而去。 大雨的黑夜,即使是在瞭望台上,也很难看到八十尺外的东西,“圣武大燕国”的营地内,营帐连绵灯火通明。 一个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正坐在某个巨大的帐车侧辕上,伸着两条白嫩的小腿,在雨里晃着脚丫。 “外边雨太大了,别冻着你。”一个身形健壮的男子从帐中走出,正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他看向少年时,目光温柔,语气也小心翼翼的。 少年背对着他,一双如宝石般璀璨的鸳鸯眼在黑暗中失了应有的光彩,若有所思地发着呆,他沉默着,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又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回神,立刻换上了一张魅惑又无邪的笑脸:“殿下,我饿了。” 安庆绪对上他这眼神和笑容,不由得一愣,咽了口唾沫,迅速两步上前把他抱起,带回帐里,不多时便熄了灯。 雷声越发得闷,在云中炸出遥远的光芒,映出乌云阴沉的形状,草原上除了大雨喧闹的声响,什么也听不到。 哨岗的兵热得扯开了衣裳,光着膀子拿着枪,慢慢地犯困了,就地坐下打起盹儿来,营帐间巡逻的兵看他们主子不出门,便也三三两两地扎堆儿在草棚底下躲着,点了篝火打瞌睡。 主营帐里早已是鼾声震天,李猪儿坐在门边,盯着那丛已经熄掉只剩几块慢慢变黑的炭块发呆,他那张被劳累得有些浮肿的脸,透出一股诡异的苍白,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里,莫名的让人恐惧。 安禄山的鼾声时长时短,听起来好似要随时就会掐断一样,声音大得却好像连木地板都跟着颤动。 在这样的噪声中,李猪儿慢慢闭上了眼睛,没过半刻钟,又被那鼾声中夹带的梦话惊醒,接着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雨不见弱,雷却停了,铺天盖地的雨声藏匿了一切危险的气息。 封北漠叫副官传令让队伍停下,一群人挤在叛军营地不远处的树林中稍作休息。营地的光亮很弱,封北漠仔细看了许久,发觉两座简陋的瞭望塔上都没有人站岗,缓缓舒了口气:“运气了。” 此刻城中却是一片静谧,大破叛军之后李光弼没有选择乘胜追击,是估摸着安禄山的实力已经消耗得差不了太多,于是他不急不慢地迂回追赶,是想等朔方军追上后一同歼敌,毕竟人老了,总是会有些考量。而牧枕云背地里的行动,他也早有注意,虽然不知道牧枕云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李光弼知道,他总归是没资格直接出阵的,而他手底下的人若是擅自行动,那也是找死。他想着,聪明人总有聪明人的目的,便懒得多管,免得尴尬,就当送了个人情。 牧枕云自然晓得这些道理,所以他一向端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时常只是看看书喝喝茶,偶尔才抽空和封北漠出去一趟。今日正是行动之夜,他便老老实实在城中待着。 天黑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牧枕云才悄没声地背起琴,施展轻功,在一片漆黑的雨夜里向城外飞奔而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安禄山的营地门口,忽然亮起一簇小小的火光,火折子的火苗闪烁间照亮那人撑着的一把破纸伞,只是短短一瞬间,又重归于黑暗,像个鬼影一样藏匿了踪迹。 封北漠深吸一口气,解下背后的刀盾,示意战友们准备行动。一干人在黑暗中发出些许兵刃碰撞的声音,很快就准备完毕。 封北漠:“上!” 他们的人并不很多,雨夜里奇袭本就不适合太多人马,此刻他们分开成两队,左右包抄将安禄山的阵地包围,虽说是包围,却也只是草草围了一圈,毕竟人少,他们各自找好掩体,只等封北漠发号施令就实施那个“四面楚歌”之计。 把纸伞随便塞进乱石堆里,负责策应的近卫哥把关着蔺淮羿的木笼打开,把破旧的蓑衣给他胡乱盖上,拉着他就往营地边缘走,一边走还怕他出声,一把拉过去就想先发制人给他捂上嘴,却不想这小将军忽然开了口:“我不出声。”吓得近卫哥一个哆嗦,才反应过来,这小将军的疯病竟是好了。 真是稀奇,也是运气,没想到经过那么狠的打击,这孩子竟然撑过去了。近卫大哥心里默默感叹着,脚下不停,带着他往送信时讲的地方摸过去,把他带到马厩里,悄声和他说:“听见动静了,骑马跑就是,他这帮老贼的马可没有突厥人的那么倔,你骑那匹黑毛的四蹄踏雪就行。” 蔺淮羿点点头,大哥拍拍他肩膀,拉紧了衣裳,很快离开了。 大雨仍旧哗哗地下着,像一片巨大的水幕,在漆黑的夜里更是遮天蔽日,仿佛开辟了另一个世界一样,安静,喧闹。 蔺淮羿站在马厩棚子的边缘,雨水冲刷掉了马儿熏人的气味,被吵醒了之后,有些安静地发着呆,有的又开始嚼草。那匹四蹄踏雪的生得倒是好看,黑亮亮的毛,额头上和尾巴尖儿还带着一抹白。 他静静地站在那,也不发呆,也不嚼草,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团披着破旧蓑衣形状奇怪的人,慢慢地上前了一步,把鼻子探出围栏,碰了碰他破破烂烂的帽子。 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马儿的脑袋上,他碰碰眼前这个人,甩了甩脑袋上的雨水,又去碰碰这个人。 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蔺淮羿身上,破烂的蓑衣挡不住雨水,更像是隐蔽的措施,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团垃圾似的。 这个孤独的人,也慢慢伸手,抱住了这匹有灵性的马儿。 起风了。 牧枕云一路施展他长歌门的独门轻功,御风而行,匿去了行踪,终于抵达了战线与封北漠汇合。 夜深了,风渐渐凉了。雨水略小了一些,仍旧无情地浇在身上,冻得封北漠的手都有些失去知觉,他把手伸进衣襟里捂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营地的西南角落,等着密探发出信号。 牧枕云摘下琴,轻轻拨动了几下,清脆的弦音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几乎无法察觉,灵动的曲风伴似悠悠清风一般,从大地深处缠绵而出,顺着他的脚攀爬,慢慢汇聚成一团柔美的灵气。 像心有灵犀似的,那营地的角落里,忽然胆怯地闪过一道昏暗的光,在杂物的阻挡中躲躲闪闪,最终栖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封北漠抽出手,紧紧攥住陌刀。 一双双眼睛盯着不远处那朵微弱的烛火,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直到那团火短暂地挥动了几下之后熄灭,众人才长出了一口气。 封北漠站起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脚腕,示意弟兄们准备行动。 幽蓝的天幕下,雨丝一层一层地覆盖彼此,热闹而孤独地向地面拥挤着坠落,厮打着扭作一团,变作一股股浑浊了的水流,从草地上席卷而过,带走了许多泥土,露出无辜的白嫩的草根。 这一团沉寂的冷海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刀剑声响,尖叫声与喊杀声即刻随之而来。 毫无防备的叛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连点火把的时间都难得抢出来,往往就被一刀撂倒。封北漠僵着两只冻得毫无知觉的脚,硬是一刀砍在篝火的棚子上,其他人纷纷效仿迅速铲除了光源,这下整个大营便彻底黑了个彻底。 牧枕云脚下轻功如踏云乘燕,悄没声地趁乱在营地里搜寻着蔺淮羿的下落。 他在一处瞭望塔顶停下,借着云中透出的一点吝啬的月光,很快看到一个身披破烂蓑衣的人,紧紧抱着一匹马的脖颈,趴伏在马背上,在一片乱斗中任由马儿带着,渐渐出了营地。 那马儿没了桎梏,又没了鞍子,像是撒了欢似的,向着广阔的草原深处奔去。 牧枕云手中急速拨弦,翠绿色的一股灵气从梅曲中释放出来,像藤蔓似的温柔地缠住了马儿,却叫它吓得惊慌失措,扬踢长啸,没几下就把背上的人掀飞出去。 牧枕云自然是心里有数,反挑一声清脆的弦音,梅曲的灵气迅速变幻形状,凭空捏出一棵盘桓优雅的幽绿发着暗暗光芒的梅树,稳稳地把人接住。 叛军的人马慢慢聚集起来,牧枕云纵身飞下,几个特殊的弦音拨出,封北漠和其他人会意,立即干净利索地撤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2.16 雨后初晴,城中尚且还算凉爽,大雨带走了连日的浮躁和尘埃,久违的平静稍稍安抚了天天想着打仗的士兵。 牧枕云在浴桶里小憩了一阵,就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他总归不像封北漠那样逍遥自在,这时间算算,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一般情况下各地官员也是这个时辰就开始忙公务了,他总不好独个儿去睡觉。 不过大约这时候其他昨夜一同奔波劳命的同袍们,应当是休息了。 牧枕云推开轩窗,正巧瞧见了不远处的街上,肖安骏正骑着马晃过来,便回到书桌前,将笔墨排开,把几本佛经摊在桌上,研起墨来。 不多时,叩门的声音便响起,牧枕云将那刚刚沾了点墨的笔搁下,给他开了门。 肖安骏的眼好似那鹦鹉的嘴,用不着仔细打量,就带上谄媚的神色讨好人去了,而牧枕云却并不搭茬,十分没有自觉地把那几本经书又摆弄整齐,闲谈似的:“长安城前些天来信说,太上皇最近烦躁,倒是叫我没事儿了好紧着回去,讲讲经和大师辩一辩,给图个消遣。我这怕是待不了多久了,幸而李将军所向披靡,叛军也没几天活头了。” 肖安骏一听,还当他是记着认账,心里美滋滋地准备跟他结账:“少爷您辛苦,太上皇偏爱有才之士,您也是实至名归。我将如今打仗辛苦,免不了小子来帮他跑动跑西,您看,这事情小子也是帮您安排妥当了,这如晦营” 牧枕云看他那一脸谄媚笑意,眼神与嘴角上扬的弧度都颇为熟悉,心中一阵不耐烦却又按下,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和从容不迫的语气,却说着耍赖的话:“那小子还活着。” 肖安骏的笑僵在了脸上。 牧枕云:“李光弼大人恐怕也不可能不知道,私自交易军队是什么后果。” 肖安骏不是没想过有这种可能,可是他万万没有想过,被送去当俘虏的蔺淮羿,竟然还活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牧枕云:“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就算还活着,在安禄山手里也待不了多久,迟早是会被牧大人不至于连这几天都等不了吧。” 牧枕云微微一笑:“他现在可不在安禄山手里。” 肖安骏此刻只觉得一股冷汗从后脑勺直直浇到脚跟,他第一能想到的是,莫非是那小将军的相好去救了?他看着牧枕云那笑面虎的模样,就知道这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他牧枕云也必定掺了一脚,于是谈判那时,牧枕云说的那句“有仇”,必然是诓骗他的。 肖安骏又气又笑,他觉得凭着李光弼的身份,牧枕云就算作死,也是要看看情面的,就算是坑,也不会太过分。而如今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巴掌,教他想说句狠话都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恨恨地咬牙,从嗓子眼儿里抠出一句:“牧大人,做人不要太绝,我将岂是好惹的?” 牧枕云闲闲地靠在书架旁,揣着手看他:“我从未对李将军不敬,我也从未对讨伐叛军的将士们不敬,我更未对陛下和太上皇不敬” “——你倒是好意思说!” “我只是利用你一个人罢了。”牧枕云看着这个人,不由得觉得有些惋惜,假惺惺地在心里惋惜了一阵,又补上一句:“你说你,干嘛这么容易上当呢。” 这论调直在肖安骏心里劈了一个口子,让他想要大呼冤枉却无从辩起,当初答应的是他,在与众将一同商议作战的时候向李将军进言的也是他,计划图谋如晦营的也是他。 李光弼大人为官多年,清净廉洁,容不得这些龌龊的勾当,他怎么可能把这计划向李将军和盘托出。 和自己赌,和老天赌,没想到最后,不过是和牧枕云在赌,赌的时候却还没看穿人家如何出的老千。 日头略高了些,窗外盛夏的雏蝉拉长了声调,恹恹又奋力地叫起来。 牧枕云把那支刚刚才沾了些许墨迹的笔在笔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涮着,点点浓墨划出一道道轻纱似的墨痕,被肖安骏离开时摔得快要烂掉的门可怜地依在门框上,摇摇欲坠。 他弯腰从书柜底下拖出火盆,将书桌暗格里的一封密信拿出来烧掉了。 白嫩嫩的生宣纸迅速被火苗吞噬,躺在冰冷的火盆里苟延残喘,纸上的字被烧过后,留下发灰的痕迹,模糊不清地还能看到几个字,“骏”c“密信”c“蔺无枫”。 牧枕云拿出火钳,将纸灰弄碎了,把火盆又踢回书架底下,从袖袋里摸出一张早就写好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琢磨着遣词用字。 信上字不多,只是把数年来肖安骏做下的几项罪证讲得清楚明白,也写清了证据和证人,就把密信用信鸽放了出去。 牧枕云从琴中拆出一本小册子,将肖安骏的名字划去了,皱眉瞅着剩下几个名字,长叹一口气,合上了册子。 册子是玄色绸布封的面儿,常年摸索,边角已经有些发白了,封面上没有字,底儿的左下角写着“酒仙太白”四个字。 作为长歌门遗音门下大弟子,倒是也挺不容易的。 背上琴,牧枕云掀开那扇破了的门,下楼来牵了马,向跑马营晃过去。昨夜趁乱成功救回了蔺淮羿,很出乎人意料的是,蔺淮羿并没有像他和封北漠想象的那样,看到封北漠之后崩溃发疯。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马上,天太黑,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封北漠试着上前,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去牵了马带着他到营帐前。 蔺淮羿看上去和正常人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安安静静下了马,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封北漠把他拉进帐子里,给他解了破烂的蓑衣,几个人才看到他的脸。 惨白的脸色,发直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冻坏了,还是真的出了什么毛病。 几个人心里都犯嘀咕,怀疑牧枕云安排的探子大哥给的信儿错了,可又不敢肯定蔺淮羿这模样真没有什么问题,就只得先烧水收拾,各自散开去。 封北漠试探着接近他,碰了碰他的脸,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牧枕云把着脉,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没有探得任何异常,看了蔺淮羿的伤,也不过只是皮肉伤,头部并未有任何伤口,也没有内伤,最后也只是摇摇头。 明贺把炭火生起来,架上水,把干净衣裳也带了过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摆弄下,蔺淮羿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 封北漠最后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阿肃?” 蔺淮羿慢慢抬起头,一双几乎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缓缓聚焦在他脸上,迷茫地回了一声:“嗯?” 牧枕云总觉得他这模样不大对劲,立即打断了还想说话的封北漠:“今天就别说话了,现在不清楚他是什么情况,我早些日子就写了信,叫李小草过来,估摸着明天就能到了,先叫他看看再说。” 封北漠立刻收了声,连再“嗯”一声都不敢,点点头,就把人抱着去泡热水。 怀里的人被雨浇了一夜,自己也被雨浇了一夜,两个人都是冰冷的,可是他觉得怀里的人比他更冰冷,抱得这样紧,却似乎连心跳都感觉不到。 他想起许多天前那个大漠的雪夜,突然明白过来,开始仇视自己的愚蠢。 “你可以恨我”是多么愚蠢的一句话。 明明知道他根本不会这样选择,却看似伟大似的给了他这样的选择,没有事先预想并且给他开辟一条出路,却看透并且把他推进了深渊。 他忽然想起李牧祠的那个雪天,和薛溪莛一起把他按住在雪地里,教他不要去追唐弦影,他想起他一连写了许多个月的信。 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和薛溪莛一样愚蠢。 即使没有无法抉择的人生路程,即使没有无法逆转的欺骗,他最终还是和薛溪莛一样,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他把毡毯给蔺淮羿裹得紧紧的,熄了灯的屋子静得出奇,可以听到帐外磅礴的大雨。 他把蔺淮羿抱得很紧,一双炽热的手捉着他的手,把那具像尸体一样依旧冰冷的身体嵌在骨头里,他摸着他湿漉漉的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听着他冰冷的身体传来平稳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迟钝了一样,像是被磨损了一样,像是被拆毁了一样。 他的泪水落在蔺淮羿的肩头。 他在黑暗里,却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缓慢迟钝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手心略带着一点点温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2.17 蔺淮羿被惊醒的时候,天色尚且只透出一点遥远的白。 他睁着一双眼睛,困意不知何时泯灭得一干二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眼睛望着掀开一点点帘子的帐口,凌晨的光顺着那道口子,落在帐里,一块暗淡的灰。 不知是月光,还是日光。 他一直盯着那块灰蒙蒙的光影,神情恍惚,眼神却十分清醒。 许久,他才仿若真正睡醒了一般,回过神来,动了动僵硬的胳膊。他举起那左手,被捂得略有潮汗的手心顿时感到凉爽,他下意识地又捂回去。 封北漠睡得很沉,他怕是担惊受怕久了,昨夜又千里奔赴厮杀一场,自然是疲惫。蔺淮羿此时不知心中究竟是该有怎样的心情,只觉得莫名的疼痛,躺在他的怀里,却不敢转身去看他一眼,想着他的名字,心中却闷得发慌。 蔺淮羿把毡毯拉起来,给他盖严实了,悄悄起身。 夏日的清晨很冷,蔺淮羿却并没有觉得多冷,他摸摸额头,也摸不出自己是发烧了还是怎样,怕长霖担心,就把衣架上的一件长袍带上了。 一出帐子,寒意愈发浓重,蔺淮羿犹豫地看着远处湖畔飘着的晨雾,还是把衣裳披上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想要去那雾气缭绕的湖边,又放弃了,怕长霖知道了生气,于是犹犹豫豫,兜兜转转,左顾右盼,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在大营里走来走去。 日头慢慢地高了,光线也慢慢亮了起来,从城墙边传来一阵声响,几只鸽子扑楞着翅膀送信来了。 蔺淮羿愣愣地看着鸽子,陆陆续续地往营地西边的信使房飞去,几只小小的影子凑做一团,看上去十分热闹。他拉拉身上略长的袍子,迟疑地回头望望营帐,犹豫半天,才慢慢地向信使房走去。 新回来的鸽子十分乖巧地在草窝里蹲着。蔺淮羿站在门口,陌生的气息惊扰了鸽子们,它们不安地来回挪动着爪子,叽叽咕咕地小声絮叨起来。蔺淮羿手足无措地看着它们,迟疑着伸手去拿陶罐里配好的鸟食,还没等他走过去,鸽子们就向他扑了过来。 鸽子光滑而温暖的羽毛蹭在他的手背上,叫他原本就茫然恍惚的精神更是游离沉醉。他就站在那,低着头,看着几只灰的白的鸽子,在他手边蹦跳啄食,黑亮亮的眼睛天真烂漫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呆立着有些冰凉的人,把他当做了一棵会动的树似的,在他手上蹦跳,在他肩头休憩。 蔺淮羿出神地看着手中细碎的鸟食被慢慢啄食干净,许久才注意到其中一只灰色的鸽子,脚上绑着的一只小小的铜管,上边是印刻的苍云的门派图样。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事情一样,急忙把铜管摘下来,紧紧握在手心里,踉跄着有些发麻了双腿往回赶。 还没进帐里,就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封北漠:“我感觉他有点烧” 牧枕云打断他:“那你也不能去,别再刺激他了。” “可是” 牧枕云:“今天李小草就能到。” 蔺淮羿站在门口,不知是该进不该进,低着头挪到了帐口,立刻被封北漠一眼瞧见了,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了胳膊:“怎么回事?走得这么热还穿这么厚?”他一边说着,就已经上手给蔺淮羿解开外袍,头也不回就不知是冲着谁说了句“快去烧壶热水,拿条汗巾来”。 牧枕云皱着眉头在边上看着,听了这句,不由得挑起眉毛,一脸要抽筋的样子,却老老实实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就要弯腰去提水壶。 被刚刚进来的明贺看见,赶忙上前代劳了。 蔺淮羿一直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要站在那准备挨骂。看他这模样,封北漠倒也不敢再多说一句。给他解了厚实的衣裳,摸摸他胳膊,发现体温回上来了,额头却还是略有些烫,怕是伤寒还没好,又怕他热出病来,赶忙拿汗巾蘸着热水,给他敷着额头,擦手擦脸。 蔺淮羿一言不发低着头盯着鞋子,这样子叫牧枕云有些担忧,不知为何,此时的蔺淮羿倒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一样,他昨个夜里突然想到,莫非蔺淮羿再次失忆了?可是看他不吵不闹的样子,又不像。 他左思右想着,想说点什么平心静气的话来,让他缓一缓这样惧怕的神情。还没等他开口,蔺淮羿自己怯生生地抬头了,他小声说:“我去鸽房了。” 封北漠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才回味过来他这是怕自己生气,才搞出这么一副认错坦白的样子来,于是连忙安慰他:“我知道的,哨兵看到你了,你这会儿还烧着,再去睡会儿病好得快。” 蔺淮羿仍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点头,又盯着鞋,任由他摆弄。盯了一会儿,才想起方才那只铜管装的信,赶紧拿出来递给他,小心翼翼地偷瞥了他一眼,迅速再低下头去。 他这模样封北漠实在不忍看,没有一句责难,没有表露出的愤怒,甚至连一丝难过也没有在表情中显露出来。 但是他很明白,蔺淮羿心中早已满是哀伤,而他这样胆怯小心的样子,反倒像是害怕别人会苛责他疏远他一样,胆怯中分明透露出讨好。 仿佛他已经一无所有。 封北漠知道,他果真把一切罪责都归咎于自身,而他没有再次崩溃,也没有再次放弃记忆与名字,只是因为还有眼前的自己存在。 为了爱人的需要,微弱地保持着自己人生中还算天真的模样。 他那怯生生地眼神,封北漠一眼也不敢多看,心如刀绞一般,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也强撑着伪装天下太平,妄图把他和自己都留在这样虚幻的戏剧中。 封北漠把信抹开,立刻被上面短短的一句话惊得脑袋发懵,他随即问蔺淮羿:“你看过信吗?” 蔺淮羿摇头。 封北漠暗暗松了口气,向牧枕云瞥了一眼,却不巧这时一直作乖巧状的蔺淮羿抬起头,看到他那皱着眉头担忧的表情,就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封北漠:“没,没什么,我等下回去一趟就行。你在这待着,乖乖听云崽的话,我估摸着半个多月就能回来。” “这么久?”蔺淮羿睁大眼睛看他,半个多月,怕是到时候叛军都早已被平定了。 “嗯,是我们内部有些事情风叔家的二娃要成亲了”他磕磕巴巴地说着,脑子里迅速搜集着可用的借口,一面又看似满不在意地把信往铜管里塞,却没成想,原本一副胆怯模样的蔺淮羿,劈手就将信夺了过去。 “阿肃!还给我!”封北漠想也没想,站起来就想要跟他抢,伸出手半路上又硬生生地换了方向,撑在桌子上,一手攥住信不叫他看。 蔺淮羿抬眼看他,这样近的距离,他清楚的看到蔺淮羿眼里的茫然,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一样纯真的茫然。 他像个孩子一样,仿佛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担忧,而此刻他的眼里连担忧的神情都失去了表达的机会。 而封北漠心里只是惧怕,也焦急着要赶紧回去,他看向牧枕云,向他求助。牧枕云此时也摸不清怎么介入这两人之间的交流,蔺淮羿的反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佩服蔺淮羿这种死扛的承受能力,但这也给他的分析带来了困难。 “你这”牧枕云在心底里翻了白眼,真想说一句你这编不下去已经露馅了就别装了,但是立刻就被封北漠死死盯着,于是勉强补了句“最近也没有听说苍云有什么大事。” “最近苍云的大事,不是只有薛溪莛的事?”蔺淮羿平静而胆怯的神情,逐渐有了精神似的,焦急地问:“是不是他的事?他怎么了?” 没想到竟然被他这么轻易地猜中了,封北漠不自觉地连手都抖了一下,蔺淮羿抽出握着信的手,不由分说地打开。 “阿肃!别看!”封北漠抓住他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挥开。 梦像是醒了。 维持了仅仅不到一天的,一个纯真的,粉饰太平的梦幻的,黄粱一梦,此时被那双墨色的瞳孔中透露出的绝望,撕裂,粉碎。 封北漠从未见识过这样绝望的神情。 他也从来不想见识这样的神情,更不愿意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爱的人脸上。 这短短的一刻钟,他明白了,他的爱人已经把一个在心中虚幻设计的完整的世界,期望并且投射在了别人身上。 只要别把他叫醒就好。 只要给他粉饰太平的借口就好,哪怕即将要死去的人,静静地悄悄地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只要不要让他知道这虚幻世界外的一切现实,就好。 青年包扎好的手掌心中,躺着那方细细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薛溪莛病危,速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2.18 休战的日子看似平稳地一天天这样过着,大营那边几天没来人了,只有明贺自己往主将楼里跑过一趟,木着脸又回来了,说是不用再每日来报备,先休养着。 明贺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去问牧枕云,后者满不在乎地用一句“那就不用去”给他打发了。他又坐在校场想了半晌,回去问牧枕云那个以前常来的肖安骏哪儿去了,李将不至于腾不开人手,却被牧枕云不耐烦地丢了一句“不知道”。 明贺哑口无言,揣着手又去找蔺淮羿。 五月过了,靠近范阳的地界正是热得不轻不淡的时候。穹顶里火候儿不差,但凡是没几朵云的天,顶头上就被晒得蓝汪汪,云丝儿那一点点白都稀罕似的。 偶尔有那么一丝儿勾在蓝底子上,像是扯落掉下来那么一丁点的棉絮挂在了蓝瓷瓶儿上,来点儿风就立刻要被吹跑。 蔺淮羿盘腿坐在一张低案子后边,明贺远远看见了,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他又在写信了。 从两天前接到那封苍云来的信开始,蔺淮羿的行为,终于让人察觉出了不正常的那一面。不过或许,他的“正常”的行为,也其实更加不正常。 比起那时候的唯唯诺诺,谨言慎行,像是清醒明白一样,实质上却是像已经丢了魂儿的蔺淮羿,看到信之后的样子,让众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他像一只被遗弃了的幼兽,紧紧地攥着那张纸条,眼里的神情叫人心疼。他看着封北漠,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像醒悟了什么,又像忘记了什么。他没有办法再伪装下去了,或许只是想要用一个设想中最好的样子,努力去忽略一切,去开始新的生活。 却被命运狠狠地嘲笑了。 虽然是别人的人生,在这个失去了太多的人的世界里,像一片代表着平静美好的剪影,他无法承受失去。 从封北漠走的那天,他又开始写信了。信仍旧是写给唐弦影。 受了伤的右手写字有些坏了字形,他就仔仔细细地慢慢写,手上不自觉地用力,伤口被勒得发痛,才写了两行,他就闷出一身大汗。 明贺远远地站在营地里,瞧见他又是一副坐在那认真写字的样子,这两天几乎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他这样,不免觉得担忧。 明贺这两天每次都是跟着蔺淮羿去城北的驿站,找江湖信使送信,一趟一趟,没完没了。他倒是不觉得烦,而是觉得有些怕,蔺淮羿像是魔怔了一样,重复做着这样看似无用功一样的事,不加思考,偏执似的,看上去倒是省事,可越是省事越是让人揪心。 他在营帐外慢慢踱着,又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果然看到蔺淮羿出来了。 蔺淮羿拿着信,刚刚挽起袖子和裤腿的衣裳这会儿又理得整整齐齐,还套着天策轻甲,带着同一套的头盔,一身骑行轻装看上去干净利索,整齐得让明贺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两人轻装驾马,向城北而去,这次蔺淮羿走得不快,半天也没磕一磕马肚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明贺看他意思或许有想说出来,可又不敢问,生怕踩了雷,只能跟着他在马上晃晃悠悠,等着他开口。 在林间小路上走着,马蹄踏出些许尘土,在懒懒的阳光下懒懒地翻了个身,又扑在地上了。 明贺时不时瞟他一眼,看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停地摸着衣襟里那封信,额头上脖颈上,汗珠一滴一滴地慢慢流下来,他却像没有了感觉一样,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小路。 约莫有一刻钟,才听见他问了一句:“我该跟他一起去吗?” 听见他说话,明贺终于松了口气,又随即提起心肝儿来,不敢发出动静。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跟他一起去”是指封北漠吗?去干什么?那肯定是回苍云看薛溪莛啊。 明贺此刻只觉得十分想自己把自己掐死。 纠结了半天,他说:“那你想去吗?” 蔺淮羿回过头来:“我应该去的吧。” 明贺哑然,敢情从他不正常了之后,他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竟然让人觉出了贤妻良母式的态度。明贺不敢乱说,只能接茬:“你去的话,这边就没人坐镇了。”当时封北漠也是这么说的,同时也是怕他去了受刺激。 蔺淮羿点点头:“哦。” 没等明贺缓口气,又听见他说:“我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明贺有点愁,如果没把他拦下,真受了什么刺激,不光是封北漠,如晦营也是受不起这打击的,这么多人,还有天策府的未来,光靠李承恩将军明显是困难的。 “还来得及。”他又在那自问自答了。 明贺:“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他不敢说来不及,不论蔺淮羿指的是来得及赶上封北漠,还是来得及赶上薛溪莛。 “阿莛”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蔺淮羿这句话把忧心忡忡的明贺,愣是惊得差点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却听见他犹犹豫豫地说:“他一直想写这封信,给弦影看,我替他写了很多,不知道弦影看到没有” 他把刚写好的那封拿出来,珍视地摸着封面,把那干净平整的封面一遍遍地抚平,又怕手心的汗弄脏了,不舍地递出来:“你帮我寄出去吧。” “你真要去?”明贺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本不想接,但还是接下了。 虽说无战事的情况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只消早些赶回来即刻,可是明贺却怕他再受刺激,想想封将军到时候得愁成什么样 蔺淮羿望着他,那样淡然的神情叫明贺内心唏嘘感慨,这位年轻的将领,时时让他捉摸不透,有时候单纯,有时候又好像能够承受住惊人的苦难。 明贺在心里叹了口气:“你想去,便去吧。我只求你一点,你如果真承受不住,就别去。你也知道,你现在身上担着的,还有整个如晦营,将来天策府,还有李承恩将军也都需要你,带着我们”他说着,又不说了,把信揣进兜里,最后嘱咐了一句,“若是觉得太苦,你要想想我,想想我们这些弟兄。”说罢,又拍了拍他的肩。 蔺淮羿摇摇晃晃地,马儿轻轻踱着步子向前,阳光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来,一块一块鲜嫩地照在地面上,一只粉白色的菜蝶蹁跹着飞过来,落在马儿的缰绳上,粉嫩的蝶翅慢悠悠地跟着缰绳晃着。 明贺听得他飘飘悠悠地说出一句话来:“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什么?” 蔺淮羿转过脸来,浓眉下的双眸漆黑如墨,眼角淡淡的线条轻描淡写地描绘着岁月的模样,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只有平静,不再带着任何迷茫地平静。 他说:“我梦见,这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最后,只剩下我了。” “你?” “我曾听人说过,磨难只是磨难而已,只要承受住,就能获得助益,”他的声音轻轻的,听不出任何难过,“人总是要成长的,这样的成长,永远没有尽头,直到死的那天” 明贺听不得他说“死”字,慌忙想打断他:“头儿!” “但是那人忘了告诉我,有些事情,可能永远不能拥有被忘却的资格。”他就这么坦然地说着,“它们会跟着你,一辈子,你永远忘不掉。他忘了告诉我,带着这些东西该怎么活下去,或者,带着这些东西,该怎么去面对别人。” 明贺欲言又止,他不知道此刻说些什么才能给他一些力量,能让他稍稍安心,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却不能用那些看似积极向上的话去安抚,那些话在此时像敷衍一样,只能亵渎那些付出了生命的人。 蔺淮羿拉过缰绳,调转方向,冲他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只一句“我先走了”,就拍马而去。 明贺坐在马上,摸着兜囊里那封信,心绪复杂,蔺淮羿那笑容更让他多了一些不好的联想。胡乱抹了把脸,明贺还是决定相信他,一磕马肚子,就向信使方向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2.19 北疆连绵的山脉上草色都比中原深许多,远远望过去一片黑压压的,过了初夏的雁门关,校场四周的绿草都长得颇高,快能没过人小腿。 封北漠从井口提起一桶水,灌进井边的大木桶里,把那齐腰高的木桶灌满之后,他才把盖子盖起来,靠着歇了会儿发酸的腰腿。远处巡逻队伍的马蹄踏出清脆的声音,带起被晒得有些干燥的黑泥土,一步一步扬起黑色的花。 晌午刚过,被太阳晒了没一会儿,封北漠就觉得身上的粗布衣裳有些烫人。 他把水桶冲洗干净,看那井水沉淀了些许时间,就舀了两桶干净的,装上马,一手扶着桶,一手轻轻摸着马脖子,哄孙子似的哄着马慢慢往前走,生怕水洒了。 李牧祠的营地,是新修的,大战之后,军情稳定了,驻地就安排人就用石料木材,在那修了一片小院儿。 封北漠一进了院儿就把两只木桶卸下来,快步提进了屋里。 卧房燃着李小草配的安神香,桌子上还搁着牧枕云给的掐丝鎏金铜盒,盖着个铜的笼盖,里面盛着南国的稀奇水果干制的皮,和着窖冰,发出清爽沁润的气息来。 薛溪莛在床上安稳地躺着,睡得很沉,比起以往皱眉难受的模样,看来牧枕云给叮嘱的奢侈偏方让他状况好些了。 床前坐着一个人,这会儿午睡时辰犯了困,还强撑着守在那。 他右手握着薛溪莛的手腕,手指永远搭在脉搏上,手指头僵硬了也不肯换个姿势。 封北漠走近,想叫他去小睡一会儿,却不知如何开口。从那天蔺淮羿看到了字条起,他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讲话了。不知道,也不敢,连称呼都斟酌着也不敢试试该用什么样的措辞去叫他的名字。 于是他说话总是没有了称呼,而对方也迷茫着,但立即就被薛溪莛转移了注意力,他们就一直僵持着,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打破这样的迷茫。 两个人之间的路,忽然空了一块,连触碰都困难,话语也仿佛冻在了这将要入二伏的冰冷的空气里。 封北漠站在他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却不知道蔺淮羿早已发觉,只是僵着脊梁,动也不敢动一下。仿佛一个阶下囚,动一动就要挨上一鞭子似的,僵坐在那里。只有指尖传来薛溪莛缓慢的脉搏跳动,轻微地,却能安抚他的恐惧。 “困了没?”封北漠的声音很轻,丢出了这些天来不知第几句没有称谓的句子。 蔺淮羿连忙回头看他,乖巧地摇头。 封北漠连日没有好好看他,这次看着他的脸,连目光都变得贪婪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也不知道往哪搁,抓着腰带擦手,支支吾吾地:“那,喝点水吧。” 蔺淮羿起身,又坐回去了,招手让他过来,把他按在床边,俯身把他的手覆在薛溪莛的手腕上,仔细地摆弄他的手指,轻声说着:“你感觉一下,就这儿有没有?” 几个月的卧床,让薛溪莛的皮肤都仿佛变得有些苍白了,那微弱的脉搏时有时无似的,叫人揪心。封北漠低着头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只是连连点头,叫他自己去歇着。 蔺淮羿在他身旁又站了一会儿,两人的位置互换了,愧意从蔺淮羿的脊梁上爬下来,又爬上了封北漠的脊梁。但是蔺淮羿很快就走了,封北漠慢慢放松下来,却也不敢回头看看他去了哪里。 牧枕云给联络的万花杏林弟子李小草,一大早就去了古战场出诊,估摸着还得小半天才能回来。 天气越来越热了,薛溪莛胸前的伤口大有溃烂的趋势,这些天他们几个人没日没夜地去城墙下的地窖里去砸冰块,去满苍云地挖药草,时常弄得一身脏泥,有时候还为了峭壁上那几棵难得的甘草摔伤了,也都一声不吭,回来看一眼薛溪莛,就安心地靠着桌腿睡个囫囵。 身后静悄悄地,估摸着蔺淮羿可能又把饭端出去吃了。他总是这样,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好像在他眼里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吵醒薛溪莛一样。 眼看晌午要过了,天要到了最热的时候,封北漠想去把冰盒子拿过来,再去端些热水给薛溪莛擦擦,刚一回头,却看到蔺淮羿正趴在后边的桌子上睡着。 饭一口也没吃。 封北漠心中又酸又痛,当即起身,借着起身,径直去把他叫醒了,让他去吃饭。蔺淮羿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睛,第一反应却是往薛溪莛床前奔,被封北漠一狠心,硬是拽走了。 下午还要例行去巡城墙,封北漠抓紧时间小寐了一阵,燕泉前脚进屋来,他后脚就睡眼朦胧地抓起外衣往外走。 蔺淮羿急切地问燕泉:“大夫呢?” 燕泉连忙回他:“放心,这会儿在煮药粥,过会儿哥估计该醒了,正好吃粥。”看他那似是安心却依旧绷着脸的紧张模样,也是心疼,拉他去坐下,把安神香掐了,给他倒了杯热水。 燕泉在床边坐下了,细细看了一会儿,回来宽慰地拍拍他的肩:“按大夫说的这样挺不错的了,哥脸色也好多了,别那么担心。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蔺淮羿点点头,却不见他放松精神。 燕泉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再叫他宽宽心,好不容易挨到李小草来,赶紧迎上去。 李小草把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擦了把汗,二话不说就把外袍给脱了:“老子当初是为什么非要进万花?给我把剪刀我真心愿意做个秃子!” 蔺淮羿急得比划着叫他别嚷嚷,被李小草瞪了一眼:“干啥?还叫他在那躺着?再躺就把人躺废了!大热天还不躺出褥疮来!”挥手就指挥燕泉,“把他叫醒,让我看看伤口。”完了还自个儿念叨,“一群傻子,把人当公主养啊?” 说得蔺淮羿傻愣愣的,又赶紧帮着燕泉去扶人。 一回头,李小草已经把头发高高束起了,身着一件薄薄的衣裳,干净利索地过来。他看了看薛溪莛的脸色,又把了脉,就叫燕泉去给他端水漱口擦脸,让他精神舒爽了一些。 “怎么样?”蔺淮羿问。 “先让他把粥喝了。” 李小草话音刚落,燕泉就已经把碗端了过来。李小草看着他们围过来就头疼:“都去干活儿去,别堵在这儿,把窗户开开,闷了一天了,病怏怏的气都能把他熏坏了。” 两个人又手忙脚乱地开窗户收拾屋子。 药粥吃完了,李小草又把绷带给拆下来,仔细查看伤口,眉头紧锁地研究了半天,用干净纱布擦了擦伤口附近,又给他包了起来。 李小草收拾了药匣,拉着两人出门。他这动作叫人不由得担忧起来,几天前他就已经给过病危的判断了,这会儿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蔺淮羿瞅着他,紧紧咬着牙,问都问不出一句。只有燕泉问了一句“大夫,到底怎么样了?” “肉烂了,得割。” 听了这话,两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小草,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李小草无奈:“你们瞪我也没用,原本我以为在苍云,天气热也应当爽朗一些,冰着熏着点香再加上伤药,就算好得慢也不至于” “我们这儿立夏更热。”燕泉的声音都像是飘着一样没了魂儿。 “原先大面积的伤口就好得慢,他这个是直直插进心口里的说实话,比直接捅死痛苦得多,”李小草看到蔺淮羿的脸色都变了,暗暗呸了自己一口,“陌刀刀背都宽,他肋骨也伤到了,幸而断骨没有伤到内脏,但是这边气温实在是所以缝合处还是开始溃烂了。刚才我看,已经有些脓水流出来了。” 这形容听上去就让人身上莫名地痛,燕泉双手用力搓了把脸,他看向蔺淮羿,而后者木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 燕泉听说了他状态一直不太正常,但又没法把他支开,只好去给李小草使眼色,嘴上说着“大夫,烂的地方割了,伤口该好得快吧?” 李小草也是反应迅速:“那当然,我等下再去找找药草。小莛还得再休息一会儿,你去,别叫他睡了,我再去做点吃的。还有你,”他用指头戳戳蔺淮羿,“你去等封北漠,他巡城墙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该换岗了,叫他回来帮我。” 蔺淮羿立刻点头,稀里糊涂地就往外走。 李小草拿胳膊推推燕泉:“你去,准备炭火,烧水。” “还真要做饭?” “废话,那么大个爷们,一碗粥哪够?没力气哪扛得住疼?”李小草又把袖子撸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2.20 封北漠在队伍最前头,马儿走侧面的坡,一颠一颠地,颠得人越发得热了。 巡完古战场的两个烽火台回来,还要再站一个时辰的哨岗。 他把轻装卸了,外衣脱下来,拿湿汗巾擦了把脸,就和其他人一起去换上重甲。 一队人都默不作声,只听到玄甲碰撞发出闷闷的声音。这个天气不能说话,不能喊热,沉不住气就会一下子泄气,精神也就越来越不能好了,哪还能有力气站完这班岗。 封北漠的位置大多是在烽火台右下方第一个站位,够高,看得远,有情况方便发出指令,也不妨碍后勤兵维护烽火台。 黑黢黢的山像是一个巨大的锅炉,不断地吞噬着太阳赐予的热量,又一刻不停地喷发出来,看不见的热浪像岩浆一样卷上山顶,卷上哨岗上的兵。 他们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偶尔眨一眨眼睛,就从眼皮上淌下一股股汗水来,刺着眼睛。 封北漠盯着山下,古战场的工事地上还在忙碌着,敲敲打打架起木料,远一些过了湖就是奚人的地盘,几个牧民已经赶羊出了圈,白花花的一团团东西在绿地上滚动着。 他的视线就在这一大片原野上晃悠着,黝黑的土地长出来的牧草大多也是黝黑发亮的,羊群贪婪地吃,战马也贪婪地吃。 肩甲被晒得滚烫,也开始蒸腾出热浪来,缠绵地撩拨着他的脸颊,撩得汗水一层层地被榨出。头皮像变成了树林,那汗水就像挽留不住的土壤,向地面顷倒过去,砸出一朵朵水花,在一尘不染的石板地上留下一个挣扎的影子,就哀嚎着要死去了。 封北漠瞧了一眼地面,再抬起头的时候,就愣住了。 从古战场工事到烽火台的墙下,被一个人行进的路线连成一条直线。 封北漠盯了他一会儿,眼瞅着他过来,下了马,仰着脖子朝自己这边望过来。距离不算太远,却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尽管如此,他还是盯着那张模糊的脸。难得有这样不用说点什么避免尴尬,又能不用害怕自己的一个眼神一个语气无意间刺激到他,封北漠贪婪地望着那个影子,望着他拉着缰绳的瘦高的身影,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髻来,箍着天策府独特的发冠,上面带着长缨和流苏,也是火红的。 他看着心上人把马儿栓在城墙下,就在老地方打坐了,撩起来外袍的下摆,玄色的长裤裹着修长的腿,盘腿的姿势把衣裳勒出几道褶子。 他看着城墙下,记忆里的细节从脑海里不断蜂拥而出,将他团团簇拥,叫他无可奈何地忍着心中的渴望。 他把视线强行转移开,仍旧在古战场和湖边来回扫视着,许久才不在意似的瞥一眼墙下,又迅速挪开视线,过了许久才又瞥一眼。 在“瞥一眼”与“瞥一眼”之间的时间越来越难熬,但封北漠仍旧强撑着,他大概也没发现,他看城墙下的时间已经被他强行间隔得越来越久了。 等到再次看向城墙下,已经过去了有一刻钟。 太阳慢吞吞地向西蠕动,一刻钟的时间像被它鄙视了一样,没能让它的光芒稍稍柔和一点。 城墙的阴影只是扩大了一丁点,把蔺淮羿坐着的那块石头吞没了半边,叫他半个身子在阴凉里歇着,脑袋和半个肩膀还露在外面。 一丝清风吹过来,蔺淮羿脚前那一大片绿得发黑的草地,就像麦浪一样,热闹地挨着个儿翻滚了一圈。 封北漠远远地看着他,模糊的脸上有了表情,侧着头,不知在说什么。 他摆了摆手,摇摇头,又支着手托着下巴,像是在倾听什么,有时候点点头,有时候又低头沉默。忽然他站了起来,站得笔直,低着头不知是在说话还是沉默,又突然把手向后一甩,像是在摆脱谁的拉扯。 封北漠终于忍不住了,拖着僵硬的脚向前迈了一步,扶着滚烫的墙头,睁大眼睛向蔺淮羿望过去。 城墙下很安静,蔺淮羿转过身来,不知是在面对着谁,他说了句什么,就立刻捂住了耳朵,踉跄着后退。他在害怕着什么,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只是拼命捂紧了耳朵,瑟缩成一团。 封北漠抬脚踩上墙头就想飞身下去,那一瞬间却不由得脊梁骨一阵阵发紧。 他把脚放下来,玄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当当”的声音撞得他心口发痛。他回过头,一队弟兄都看着他,又立刻都扭回头装作没看见。 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硬是挨过这最后的一刻钟。 轻功下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兵了。每一步踩在发烫的山石上,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逃离战场一样,好像有无数战友正在盯着他的后背。 他一刻也不敢回头。 城墙上挤满了人,换岗的人来了,像一根根木桩子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得笔挺。而刚刚那班人,却都围在烽火台上向下张望,这下的汗比方才挨晒时更加猖狂了,却没人喊一句热,只有几个小兵嘟囔着“他刚才怎么不下去啊?”“没事儿吧?”被一言不发的老兵按下了脑袋。 他们瞅着城墙下,一直看到两人上了马离开,才被后勤兵从烽火台上撵下去。 太阳还毒着,还未到傍晚,天上的云丝儿也被晒没了,蓝得吓人。 蔺淮羿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里嗡嗡直响,耳朵也听不真切,总有奇怪的声音冒出来。他忍不住举起拳头要砸脑袋,立刻就被封北漠按住了。 数日以来,这是他们最亲近的时刻。 封北漠一手拽着缰绳,一手环住他,胳膊上用了千钧之力似的把他嵌在怀里,胸前坚硬的玄甲硌着他的背,疼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醒了没?”封北漠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像隔着几里地一样不真切。 蔺淮羿想回他一句,却发不出声音。虚汗一层层从脊背往下淌着,一会儿叫他冷得打哆嗦,一会儿又叫他热得口干舌燥。马背上颠簸,他闭上了眼睛,用那虚弱的声音回应:“我没事,没事的。” 封北漠摸了摸他的额头,凉飕飕汗津津的,拉了缰绳,转回头远远望着那片黑黢黢的城墙。 这会儿风也没有了,原野上又恢复了被太阳炙烤的燥热,肥沃的土地上一簇簇肥嫩的野草安静地立着,黑黢黢地一动不动,像无数张没有五官的脸望着这边一样可怖。 “阿肃,”封北漠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发虚,他把蔺淮羿抱得越紧,心里就越虚,“你刚才,到底是在跟谁讲话?” 怀里的人一直安静地靠在他的肩上,他们离得这样近,他可以闻到蔺淮羿身上那熟悉的气味,带着墨香和兵器的铁锈味,他盯着蔺淮羿的侧脸,看着那一分一毫最熟悉不过的轮廓,此刻他却觉得莫名的惧怕。 仿佛他已经被对方所在的世界剔除了。 蔺淮羿缓了精神,总算不再头晕了,被封北漠这样一问,茫然地回头看他:“和我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2.21 伏天里地面像落了流火一样,白里黑里不见多少凉爽时候。封北漠坐在小院的回廊上,听着院里树上蝉叫,听着廊下虫叫。 一挂星尘躺在穹里,被抹开得细碎,月残着,却清亮,照得穹顶透出深蓝的幕景来,衬出顽劣的飞鸟的踪迹。 门轻轻一响,大夫出来了,把那一盆血水并盆中发臭的碎肉都倒在院里那棵树下,又从花圃里铲来土培上,嘴里念叨着:“这是俺们老家的风俗,说是身上掉下的就得埋近点,好得快不说,好得还利索,汤药都比别人少吃几碗”他念叨着,借着背光瞧不见自己贼兮兮的模样,拿眼睛去打量封北漠。 封北漠坐在那,只是低着头,盯着手中那块沾满血的纱布出神,他兄弟的血在他手中快要干涸了,慢慢发出铁锈的腥味来。 李小草一个气上来,大跨步上前劈手就把那东西夺了,丢进树坑里一块埋了,他一边铲着土,一边骂骂咧咧:“多大人了经不住个事儿!丢不丢人!” 封北漠攥紧了手,又张开,他盯着那团在黑暗显得奇形怪状的血渍,盯着身后屋子里暖黄的烛光落在手上,那团被染成橘红的血渍,他的声音像是梦中一样缥缈:“大夫,我弟还能活多久?” “你弟?”李小草从未听他这样郑重其事地称呼过薛溪莛,一时间有点愣神,但是立刻就“嗯嗯”地答应着,想着屋里还有一个精神脆弱的蔺淮羿,不由得烦恼该如何回答。 封北漠从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向天空望去,那一淌流灿耀华的星河亘古不变地缀在幽蓝的穹顶上,叫他想起许多年前夫子教的诗,却像骗人的一样,月不会为人的难过而圆缺,星子也不会为了谁的死而远远地落下一颗来。 它们就这样用幽静的天空来衬着自己的美,也就只有美而已。 李小草伸出四个指头,喉咙里仍旧“嗯嗯”地敷衍着。 他不好好答,封北漠也知道他什么意思。 四天。 至多不过四天。 这个燥热的夏天,带着刀枪的锈味,大雨的潮味,鲜血的腥味,却是愣愣地踩在门槛上,过不去了。 门轻轻一响,蔺淮羿迎着两人的目光出来了,他不做声地过来,也坐在了廊下,坐在封北漠身边。 李小草抖抖盆子,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走了。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虫子依旧不知疲倦地在草丛里唱着,短短长长的调子,有时还带着几个急促的音节,唱完了一遍,立刻开始第二遍。 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叫暖黄的火光把影子投在院里,坐得端端正正两个人影。 一个低着头盯着手,一个仰着头望着天,好像两小无猜的两个小人儿,害羞似的不搭话。 静静地坐了许久,蔺淮羿才转过脸来看他。 也是许久未敢仔细看的那张最熟悉的面孔,他的模样早已刻在心里,此时拿出来细细比对,却发现憔悴了不少。他那刀锋一般刚毅的眉毛,落了星子一样的黑瞳,再没有了往日蓬勃的朝气。 蔺淮羿努力不去看他手上的血渍,只是慢慢伸过手去,攥住他的手。 此刻这个山一样的男人,恍惚着看向蔺淮羿。蔺淮羿用力攥着他的手,指头勒痛了发出了响声。彼此的手指像扎根一般深嵌,交战的边缘在骨头的执着下慢慢变得发烫,那干涸的血渍变得粘稠,被夹攻的带着茧子的皮肤一分为二。 蔺淮羿不愿放开手,也不愿去看手心里的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薛溪莛在他心里也成了一个血亲一样的弟兄。 而唐弦影却像他自己。 他像在说服自己一样不断地企图去说服唐弦影,他给弦影写了几个月的信。 没有得到任何回馈。 而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该去怎样接受这样的结局。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所有人都像做梦似的等着薛溪莛好起来,或者等着某天一开门,唐弦影就站在门口。无论是哪一种,都近似于圆满。 哪怕还是会有人伤心,从逻辑上却算是圆满的。 而现实狠狠地叫所有人都懵了,不论是逻辑,还是期望,亦或是“时常”会“觉得”的某些“理所应当”,现实都没有遵从。 这种时刻唯一“理所应当”的就是会有人哭着喊着说“老天不开眼”,然而这同样没有任何作用。 此刻,在这个虫儿喧闹的寂静的夜里,他们连挣扎着说一句“老天不开眼”的力气也没有。 他们只是望着彼此,眼神无力到连透出失望绝望或者无助的力气也没有,仿佛支撑着眼皮的力气都已经是最后的一丝余力。 夜越来越静,虫儿像是累了,三三两两散去,只剩几只有气无力地还在小声哼,有一搭没一搭,好似文人骚客作的曲,不稀罕趁热闹现出来凭添热闹,只是静静地唱给自己听。 几丝风路过,灯笼的光拉着那一双影子,飘飘悠悠地打晃。 那座山一样挺直的脊梁慢慢弯下来,山倒了,倒在另一座山上。 山上的泉水从石缝中迸裂而出,一滴一滴,三滴两滴,落在蔺淮羿的手上。 肩头沉沉的。 蔺淮羿从未在这样的角度看过他,依旧是不束白缨的黑发,只是简单用发带系着,搭在宽宽的肩头。那一面直挺挺的背弯成一个弧度,看上去疲惫不堪。 往日那疲惫不堪总是被他背在这脊梁后面,高大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这时候弯下来,疲惫才稍显端倪。 手腕被封北漠紧紧攥住,皮甲的护臂让触觉变得迟钝,蔺淮羿努力挣着,从那双弯曲到似乎不能伸直的手指里把护臂卸了,丢在廊上,袖口下一露出结实的手臂就又被抓住了。 他像个孩子。 像丢了最宝贝的那块带着弯弯曲曲白色花纹的石头。 又或者像一个痛苦的病人。 坏掉的那块伤口叫他痛得无法言语。 只想抓住点什么,哭出来,却无论怎么哭,也不能让心里舒服一点。 石头还是丢了。 伤口还是在痛着。 蔺淮羿默默跟他的那双手较着劲,左手抓他右手腕,硬生生把他的手从自己手上拽下来,放在心口上。 那双手抓着他的衣领,抓着他的胳膊,终于抓住他的肩头,把他紧紧圈住锁在怀里。 一个无助的拥抱。 抱得这样紧,筋脉都抽搐到手指发痛,温热的一只手按在蔺淮羿的脑后,熨烫出一层薄汗来。他甚至从那手心中感受到微弱的脉搏来。 接着,他就从自己的胸膛上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哀恸的心弦。 和无声的嘶吼。 蔺淮羿把手同样紧紧拥住怀里的人,努力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点燃他身上的汗水。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灯笼慢悠悠地晃着,晃着,终于燃尽了,扑棱了两下灭了,院子暗了下来。 蔺淮羿背靠在廊柱上,想睡却睡不着。 怀里的人静静地没有声音,只是睁着眼睛。封北漠发泄完了,眼睛却像坏掉了一样,时不时淌出泪来,许久才成功地把眼睛闭上了,一闭上就疼,一疼又流泪。他索性就这么睡着了。 天终于凉下来,还没过夜中,月亮越发的银亮了,照得院里白净的一方光亮,连小虫爬过去也能瞧见个轮廓。 蔺淮羿扶着他,躺倒在廊里,天气热,廊里睡觉倒是正舒服,又离薛溪莛近,心里也踏实点。 他却没有困意,肩上湿漉漉的都是封北漠的眼泪,像是装了一块护甲一样沉甸甸的,那家伙的脑袋也枕在那,侧着身紧紧抱着他睡着,像十多年前的孩童模样。 东厢房背着月光,那扇木门是以前工事里用的,旧柴木门,上了年头发黑,在阴影里黑得像凹陷进去了一样。 蔺淮羿努力不去看它,可是没办法,躲不过的。 那块黑影慢慢变了形状,在他视线的余光里变成了一个人影,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走出来。 那样熟悉的样子,装备整齐的天策破虏战衣,却因为军功不够,头顶发冠仍旧是破军式,一身银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手里一柄水蓝色的寒铁铸枪,红缨红袍如杀神一般。 蔺淮羿闭上眼,摸到封北漠的一束头发,握在手心里,慢慢睁开眼睛。 那人正站在他跟前,细铁甲靴尖踩着他的头发,蔺淮羿看着他举起枪,那水蓝色的枪尖对准了他的眉心。 他忽然想着,这枪还是昆仑回来之后牧枕云给他的呢,用着比以往的破烂玩意儿果然不是一个档次的,顺手极了,可惜,有好些天没用了,最近都忘了把它搁在哪儿了,莫不是明贺在打理 没等他想完,“他”手起枪落,那锋利的枪尖儿就把自个儿的脑袋扎了个对穿。 可惜是假的。 蔺淮羿仍旧望着头顶,那个“自己”连同“自己”的枪像一团烟雾一样慢慢消散了。他望着“自己”的眼睛,血红的,病态的,疯狂的。 他慢慢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3.1 “阿云上昆仑了。” “哦。” 简短的对话后,屋内又安静下来。 小院四周新种的树,枝头已经热热闹闹地长满了绿叶,挺拔的杨树,粗壮的桐树,绿影笼罩着院子,一有风吹过,就吵吵嚷嚷地闹起来。 正午过了,日头往西矮下去一丝,温度却姗姗来迟地凑热闹。 屋里搁着七八只青瓷的坛子,冰块都已经化掉了一半,在冰水里懒散地漂浮着望着天花板,沉默着等待着。 却仍旧没有人说话。 蔺淮羿盘着腿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搭在椅子上,薄薄的夏衣被汗捂潮了,软踏踏地纠在一处。 他愣愣地盯着那块衣袖,此时不作任何想法。 落在门槛的一片阳光,有半片落在他身上,燥烘烘地晒着他的裤腿,把他的汗烘出一层又一层。 他依旧无动于衷地发着呆。 长霖也就盘着腿,坐在他身后。两个人都没有一句话可说,静静地望着某一处,静静地沉默着望着时间从身旁走过去,步伐稳健,挽留不能。 却可恶的是,在无可奈何地气馁,等着时间快快过去的时候,却发觉他越来越拖沓,熬得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挣扎出一句闲话的精神。 大夫正在隔壁屋子给薛溪莛针灸。 太热了,薛溪莛的精神也明显地一天天衰弱下去了。时常睡着就几个时辰不见睁眼,也不见一丝动静,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听不出,脸色白到透明,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眼角却像绽出血了一般,红得吓人。 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再用力攥紧左手里的那只孔雀翎,早就已经没什么知觉的身体,每次在清醒的时候都要用新的伤痕和微弱的疼痛去感知那片薄薄的暗器。 原本剪裁整齐的蓝绿色孔雀尾羽,被新新旧旧的血渍染得像一团形状诡异的垃圾。 蔺淮羿却能够清楚地看到,他那双疲乏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里,总是在成功感受到那微弱的疼痛时,露出些许清醒的神色。 而这种清醒里,唯一透露出来的,就只有眷恋。 一种奢望的眷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间屋子里停留片刻,都叫人无法呼吸。 薛溪莛没有表现出任何绝望或者难过,相反,那种满怀的眷恋看上去倒像是一种期望。 这样的期望,叫人透不过气来。 蔺淮羿盯着地板,汗珠从额头一路滚过,留下一道发痒的痕迹,他却丝毫没有察觉。那只孔雀翎的深蓝色羽毛与暗红色的血迹,还有薛溪莛那双垂死之人的双眼像鬼影一般在他的视野里偷偷摸摸地出现,又总是像幻觉一样消失。 他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痛苦。 他已经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挣扎,甚至放弃了此时此刻应该有的心情。 他没有力气去表达,也没有力气去做一个该有的反应。 针灸只是让薛溪莛气血稍微通畅一些,不会有任何好的作用,大概,要不了多久,薛溪莛就会精神彻底耗尽。 这是大夫说的。 当思考没有作用的时候,脑袋彻底变空的时候,人似乎是确实能够神游到别的境界去。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失魂落魄”。 此时“失魂落魄”的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随意地靠着彼此,什么话也没有,什么心情也没有,脑袋里空荡荡的,表情也空荡荡的。 在这样的沉默里,太阳一丝一丝地往西挪,地板上的光也跟着一丝一丝地挪。 隔壁忽然有了动静,哗哗的水声断断续续的响起,伴随着模糊的人声,持续了短短的一会儿,就又安静下来。隔壁的门被推开了,短促的一声,却再没听到后续。 蔺淮羿不敢抬头,汗珠顺着额头流到鼻尖,落在地上,印出圆润的一块深褐色,他连抬手去擦汗都不敢。 这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成一整块,若要做点什么动作,就好像眼前尚且完好的世界即将分崩离析。 他安静的,内心焦灼的,在眨眼间看到一滴滴汗水在地面铺陈,开疆拓土,记录着不长不短的一个个瞬间,逐渐汇成一汪海。那分明像是一汪涌着滔天巨浪的海,分明是海,却焦烤着他的耐性。 身后的封北漠仍旧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讲一句话。 蔺淮羿一遍遍在心中从一到九默数着,企图在“九”的时候一鼓作气站起来,却多次无果。 烦躁的热气从领子里窜出来,烘着他的耳朵,脊梁上却总是在冒冷汗。 地板上的汗水渍被晒干了,留下一个形状任性的圈,框着他微弱的求救声,微弱到听不见。 最终蔺淮羿还是决定起来去隔壁,就在他悄没声地一点一点把胳膊挪过来撑着地面的时候,封北漠说话了:“他们,是在给他净身吗。” 这样简短的停顿和几乎没有起伏的声调,让蔺淮羿想要立刻去看他的脸,却又不愿去看。数次一鼓作气的成果功亏一篑,蔺淮羿慢慢举起胳膊,拿袖子去擦脸上的汗水,刚触到额头,袖子就被浸湿了一大片。 这该死的夏天。 他把胳膊按在额头上,袖子遮住了脸,汗水挤进眼睛里,在眼眶里徘徊,最终从眼角逃开。 解救这长久的挣扎的,是从隔壁屋子摸着墙蹭过来的燕泉,他背对着门,用脚后跟探路似的一点一点蹭过来,挽起袖口的手臂在灰砖上蹭出一片黯淡的赭色。 “收拾完了大哥说叫你过去。” 含糊的发音在唇齿间纠缠着,企图叫人不去注意到他喉咙中的哭腔,却惋惜地在失败后,再一次强行压制着自己所有的声音。 “嗯。” 蔺淮羿听到背后传来的这一声轻轻的应答,一瞬间眼睛看到的,光线仿佛在打晃,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好像只是在梦里一样。 抬起头的动作里感受不到力量带给人的实感,这是梦吧。 视线里灿烂的阳光里,少年奔跑的背影像画一样,一片一片被撕开,飘落着,踩过太阳照耀着的树留下的一块块光斑,这是梦吧。 长霖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视野里,那样挺拔的背影,忽然变得瘦削,像大病过一场一样,嵌在门框框起来的一片明亮的世界里,这也是梦吧。 他回过头,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温柔的安抚。 他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又把那些悲哀和疲惫藏了起来,他想要继续做那样完美的一个庇护者。 他说了些什么,温和地笑笑,像是已经从末日里成功逃生了一样。 他轻轻把门关了一半,粗布厚底的夏靴在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平稳的声音。 十二声,从这里,到地府。 阳光晒在榉木的门板上,晒出淡淡的气味,留下一大片阴凉。 这也都是梦吧。 全都是梦吧。 以及。 在这梦里,此时此刻,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左边的身体撕裂一样的疼痛,也都是梦吧。 只是被太阳晒到坏掉了吧,只是,被晒到燃烧起来了吧,眼前看到的,从左边身体里正在挣扎出来的人形,根本不可能存在。 那个多次毫无征兆出现在黑暗的阴影中的,稍稍有点吓人的幻觉,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实。 所以这是梦吧。 蔺淮羿闭上眼,被晒到快要融化的身体在凉爽下来的屋子里仍旧不断地散发多余的热量,他再次睁开眼,向左边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原来有比走十二步更快的方法。 通向地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3.02 这是一个再也无法从黑暗中成功挣脱的梦。 黑暗,像一团柔软的云一样,笼罩着这个世界,这个恍惚该被称作是“噩梦”的世界。 他看到自己正呆坐在地上,一副装作茫然的样子。 耳边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听上去挺像自己的声音:“你也知道是装的?” 他脑袋里空荡荡的,在梦里果然是无法思考的,他只看到自己冲着那个发呆的自己走过去了。 悠闲地,像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地,说是闲庭信步也不为过。 不知是从哪儿吹过来一阵令人舒服的风,一瞬间点亮了所有的色彩。 脚下蔓延开去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个呆坐着的自己,正背靠着雁门关的城墙。 这时候蔺淮羿才蓦地想起来:是那天 是的,那天。 他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假装镇定地坐在那里,直到这个影子走到自己眼前,仍旧不敢抬头看一眼。 而这个毫无根据的梦里,他用这个影子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却从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恶。被自己害怕,被自己无视,竟然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像是恶趣味一样地,他伸出手去推了推自己的肩膀,成功地看到那个时候的自己—— 仍旧在假装镇定地,眼神虚浮着,快速从他的脸上晃过去,带着客气的假笑,喉咙发出一种略高于平时说话的谄媚一样的音色来:“有事吗?” 他想起来,那时候他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而已,如果是真人,那也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把别人看作成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于是几乎是不用任何思考地,忍不住用那陌生的胸膛里发出的奇怪笑声,用最恶毒的语气去恐吓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喂,你知道还有多久,薛溪莛会死么?” 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惊恐到扭曲,原本畏畏缩缩的神情,变得只能读出“逃跑”两个字。 但他捂着耳朵,像一团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发出奇怪的呜咽声。 他看着那个自己,听到奇怪的笑声,伴着奇怪的哭声,眼见之处,燃起熊熊大火,那个缩成一团的自己,就躲在火里,仍是像刺猬一样的一团,连挣扎也不敢。 他有很多年没有在梦里见过火了。 离开了黑戈壁之后,遇到了封北漠之后,活下来之后,重回战场了之后。 梦里时不时会出现白日里冥思苦想的作战图,或是和长霖肩并肩坐在雪漠里望着那一挂银河,又或者是牧枕云那让人头痛的论调和讥讽。他曾以为自己变得强大起来,那些让他寝食难安的痛苦,变成了铸就灵魂的基石。 原来是假的。 只是自己的妄想,或者,是个愚蠢的误会。 梦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结束的。蔺淮羿缓缓睁开眼睛,夜刚过中,周遭尽是看不穿的黑暗。 北方的山下小院,夜黑起来,就连星子都会睡着。 屋里静悄悄的,他动一动手指,发觉身体像是被钉在了木板上一样动弹不得,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像是散了架之后被摆放整齐的道具,感觉不到彼此的温度。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枕边传来封北漠的呼吸声,绵长的,缓慢的。 他在这样的声音中望着漆黑的空气,慢慢地,听到那呼吸声散开来,变成了两个人的声音,又变成了三个人的声音。 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左边的是长霖,右边的忽然尖声狂笑了起来,就在他的耳边,发出让耳朵都疼痛恐怖笑声。 他在这刺耳的诡异笑声中,下意识去做了一样动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世界清净了许多,手掌心下是沉稳的心跳。 咚咚 这样清冷而孤独的心跳,就像终章末尾的署名,用一种规范的节奏揭示着故事的进程。 死亡。 以及,向往死亡。 他就沉醉在这种死亡的气息中,那些负担起来的罪孽似乎变得轻飘飘了,让他恍然觉得,这样死去正是赎罪的最好方式。 长霖的枕头下一定有一把匕首。 兵家之子,枕戈才能安眠,那是他自幼的习惯。蔺淮羿转过头,沉寂的黑暗里,有暖暖的呼吸拂过来,带着恋人的气息。 是常年披甲留下的一身玄甲铁味,闻上去有一点腥,掺着他自己身上的些许汗味,倒像是一匹晒在太阳底下的烈马,让人想起平日里听到的那样爽朗的音色,刚毅的面容,那一双漆黑眉毛下明亮的眼睛。 这样的长霖,也有好些天没见了。他头一次显露出的憔悴,每次回想起来,都让蔺淮羿惶惑。 黑暗中他的手摸到了粗布缝的枕头,疲惫悠长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他该去用那只手摸摸长霖的额头,或者去握住对方的手,去传递给他一些力量,让他在困顿中稍稍倚仗一下恋人带来的温暖。 本该如此的。 而他在此刻却想用这只手拿到那只枕头下的匕首,让自己痛快地逃离。 负担颇重的罪孽,承受不起的自责,此时又添了一笔。 逃兵。 他把手从长霖的枕头上挪开,小心翼翼摸索了半天才摸到对方的袖口,稍宽的棉布中衣的袖口摸上去,柔软的触觉都像是对方温柔的模样。他紧紧抓着那片孱弱的布料,屏住呼吸却停不住眼泪。 逃兵。 从人间逃离的逃兵,从地府逃离的逃兵。 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说过的话,“我们天策府,没有一个孬种,当逃兵和去死没什么区别!” 而他成了逃兵。 在他逃离人间的时候,他回头看到了眷恋。 在他逃离地府的时候,他一心想要自己背负的罪孽在身后无休无止地嘶吼。 他蜷起身体,他觉得冷,也痛,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像蚂蚁一样啃食着四肢百骸。 那只伸出去的手,微弱地维持着他所有生存的意义。 那是什么样的意义,那是让他把“心上人”三个字品出别样滋味的人,他的存在,就是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是为了“我怕你有一天也要为我那样哭一场” 即使是逃兵,也不敢从这场眷恋中逃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3.03 没下雨,天气反倒稍微冷下来了一些,灰蓝色的天上多了几团云,慢悠悠翻腾着向北走。 时不时地还有几丝风。 这支队伍很短,几个人也都穿着单薄的衣裳,挽起袖子和裤腿,脚上均是走起路来“碰碰”轻响的木屐,懒懒散散地走过校场,走过兵器库,走过马厩。 这用脚亲自丈量的土地,用细碎的石子和野草和他们打招呼,却被无视了。 他们沉默着,围在长霖和燕泉抬着的一架简陋的粗布包的辇四周,和他们一起缓慢地向前走着。 蔺淮羿背着那一套包好的沉重的玄甲衣,双手紧紧握着那柄缺了角有些钝了的陌刀,像是拥抱一样贴近胸膛,两只脚机械地走着,视线跟着队伍前头的长霖的背影打晃。 这是一条要通向哪里的路。 兴许走着走着,会出现一条河,会有老婆婆邀你喝汤罢。兴许,就这么着,也该去喝一碗。 喝一碗罢。 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趁着天色还早,凉飕飕地逗弄人,天青青的,抹着薄薄的灰色云纱,像海一样的沉静温和。 四周绵延盘亘的山峦,黝黑的模样,铺张地用浓墨彰显着一种逶迤的气派,太阳的光还在山下,尚未攀爬上来,就都是浅浅的蓝色,空气仿佛也变成了一汪海子。 他们就在这片海子里,用抗拒的双腿迈向那片突兀在岸上的丘陵。 修的整齐,近些年新培了土,又安排人用大小近似的石块砌好,灌了灰泥,整整齐齐的一片像是梯田一样供人安睡。 他们把他抬向这片整齐的梯田。 蔺淮羿走着,蹬着一双木屐,挽起裤腿露着脚踝,走着这条路的时候,就时常感觉到有早起的虫儿带着露水蹦到脚背上,又迅速蹦走。这样健康的,活泼的触感。 这是一条生机勃勃的路,他跟在他们后面,背篓里背着兄弟的战甲,沉甸甸的,怀里抱着兄弟的战刀,也是沉甸甸的。 他们一同走在这条生机勃勃的路上,太阳就快要越过怀抱一样沉稳温柔的山脉,把清晨的阳光撒进这片土地里。 他们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那块碑前。 然后就开始挖。 干燥结块的泥土堆在左边,灰蒙蒙的几块大疙瘩,堆到有没过脚背厚的时候,挖出来的泥土就渐渐变成了深褐色。 几个人挖着土,燕泉盘腿坐在边上,用小铲子把土块拍碎,把石头捡出来,把虫子也捡出来,最后用铲背把土碾得细细的。 蔺淮羿看着他,斗笠遮住了脑袋,影子打在肩上,两只手沾满了泥土,他就侧身坐在蔺淮羿身旁,一言不发地用两只纤细白净的手清理那些土。这样的场景让蔺淮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们都成了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在模仿大人做一场游戏。 一个埋人的游戏。 他把视线收回来的时候,眼前握着锄头的双手都变得好像是别人的一样,正在沉默而熟练地锄进那块命定之地里,把夹带着碎石块的泥土翻来,把硬土锄烂,将那些顽固地死死地抱着大片泥土的草根斩断,时常把不知名或是尚未看清样貌的虫子在不经意间捣得粉碎。 那些细碎的断裂触感顺着这条锄柄传递过来了一声又一声尖锐而愤怒的哀嚎。 泥土下的世界原本不属于我们。 而它们像是殉葬品一样,就在这一天里,忽然就要死于无法抵抗的天灾。 蔺淮羿高高地举起锄头,用力锄进那片已经深挖到柔软的土地里,汗水随着他的动作飘开去,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从手上传来的触感慢慢地变少,这场单方面的屠戮即将终结。 他把凶器从土坑中拎出来,和凶器一起,靠在身后的前辈的碑上,冰凉的一片从背后熨帖着,他抬起头,云朵仍旧在缓慢迟钝地飘着。 是否会有一把锄头从这片云中降落,也让我断裂时的诅咒声顺着这片天空传达到天空以上的世界中去呢? 他想掩饰尴尬地笑一笑,却发现这并不是该笑的场合,于是一直沉默着,和所有人一起沉默着。 把薛溪莛放下去了之后,所有人就在继续在坑边认真地筛土。 他说他不愿睡在棺柩里,就依着他从仓库里寻的一块破门板,洗净了熏了干净的安神香,用一张单薄的白布包了,几个人围着它仔细地缝好,缝出了一圈歪歪扭扭密密匝匝的针脚来。 他那一身玄甲穿戴整齐了,陌刀搁在手边,他就躺在里面,一只手摸着那冰凉的玄铁刀柄,另一只手里是那只好不容易洗干净的孔雀翎。 太阳还在奋力地向上攀爬,远处的松树有一半已经浸在了金色的光芒里,阴影把那些灿烂得令人生厌的光芒拦得稀碎。 一只夜枭松开了爪子,遗弃了这片阳光,缓慢地扇着宽大的翼展。 蔺淮羿目送着它翻越过这片梯田的最高点,那些阳光把灰尘晒得沸腾起来,暴躁地表演出一种陈旧的肮脏。 就在这阳光下舞蹈。 “是,春天了吗?” 蔺淮羿低下头,看见那张熟悉的消瘦的脸上,望着天空的眼睛 里映着一片深蓝。 是夏天。 春天,早就已经过去了。 有很多时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溜走了,在他反复昏睡的时间里悄悄地不作声响地,蹑手蹑脚地逃掉了。 “这么冷,”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闻,“春天,”他笃定地重复着自己的判断,“这会儿,山上,迎春花开了。” 这些执拗的词语被轻声温和地念出,像情话一般。 几个人欲言又止,在微风里被吹干了身上的汗水,却觉得身上的薄衫夏衣都像是一种罪过,揪住了衣角,想把自己藏在角落里。 “开了。”封北漠应道。 “花,问道坡上,”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又好像只是一种单纯的渴望,“蓝色的” 蔺淮羿没去过问道坡,之前在唐门,他和封北漠在堡门前就被拦住了,挨了一通骂,门也没让进。 听说问道坡是唐门一景,在那幽暗的山谷竹林与藤萝花瀑里,不知是怎样一副奇景。 薛溪莛一样没有去过,他当个傻子当了一辈子,只是听说时记下了,可惜没有机会亲眼去看一看,这时想起来,也怕是不敢再提那人的名字。 他不敢问,也不敢说,他对他的这桩恩怨,似乎就这样定论了结局。 风停了,太阳终于爬上了峰顶,坑中已经有一刻钟没有声响了,谁也不敢去看,也不愿去看,好像下意识里觉得下一秒他就又会用那虚弱的声音讲一两个词。 几个人背对着他,卖力地将那些挖出来的土块砸碎,用小铁耙抓出草梗和虫子,汗水随着动作被甩出,落在松软的土里,印出一小块泥浆,瞬间就又被翻动的人掩盖了踪迹。 他们用这种动作来代替心中无法发泄的苦闷。 像是哑巴在哀嚎。 裹着泥土的手指被石子划出了伤口,却没有一个人停下动作,衣襟与袖口上净是泥沙。 即使已经没有什么事可做,他们仍然弓着背,将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阳光晒得人又燥热起来,几个人只是坐着,也被晒出一身汗,睁着眼说瞎话也无法掩盖住夏天的踪迹。蔺淮羿抓起一把炙热的泥土,掌心立刻就被烫得疼起来,他把泥土洒在坑里,正落在薛溪莛的靴子上。 一把,两把。 很慢地把那双黑亮的靴子盖住了,土就滚落在盔甲上,柔软得一点声音也无。 盖住一点,就好像自己的心脏也被埋起来了一样,却无法呼救。只是几捧黄土,却好似有千钧重,蔺淮羿只觉得双臂想要从自己的身体上逃开一样,拼命地想要逃离触碰这些泥土的命运。 明明是在掩埋,却像在心口上挖洞。 埋下去的是几捧黄土,挖出来的是脓疮腐肉。 他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碰这些土,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扣出来,也不愿意去看阿莛躺在那里,一丝气息都没有的样子。每一次低头,余光里看到有人无声地掐着自己手腕,掐出青紫的痕迹,又或是指甲在手臂上掐出血痕来,或是有人背对着这片坟冢无声地嚎哭,把所有的声音都锁进喉咙里。 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时候听从所谓的“入土为安”,前来送行。 他们企图幻想一个能让在奈何桥上孤零零傻站着的那个人气到跑回来的奇谈,他们不愿长大。 他们再也不会长大了,从这一刻开始。 蔺淮羿望向这个相识不算很久的兄弟,惨白消瘦的脸让人想不起来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太阳晒着他,他却已经不会流汗了,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也不会那么要命地咳嗽了。 生则共命,死亦同穴。 这八个字在这片坟冢上孤独矗立了许久,久到一笔一画都被蒙上了灰尘,久到看上去像一个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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