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正文 1.楔子 题记:风定落花深 ,茜纱窗外梧桐影。长记细雨双燕,一闪灯期花信。蜀锦沉香凤头钗,莫把奈情何。意凭含羞半遮面 ,欲将心事付重烟。 清康熙五年,济宁府 子正时分,打更梆子响过。乌漆墨黑的天找不到一颗布散的星辰,只有凛凛的北风呜呜啸着,打旋似的扫起一片尘土往近处几排单檐九脊顶式的院落中卷去。 寂静的院落黑透一片,院外肃着带刀的戈什哈1,想必是某位大员的便邸。正屋燃着灯烛,窗纱上透着踅来踅去的人影,“你可别不识抬举!如今舒穆禄氏被抄了家,一介罪籍之女,往好了说流放宁古塔去做女奴!你要跟我使性子蔫嗵劲儿,说难听点——给你卖窑子里当官妓!” 这官员着茶青色福寿云纹圆领右衽袍服,圆脸横肉挤出好多棱来,叫人看着腻得慌,“你可别怪我,谁叫你阿玛得罪了鳌中堂!当然你也别指望纳兰家来人救你,那府上的人可都贼骨溜滑,好事儿恨不得全沾边儿,遇着坏菜的事儿早撒丫子不知上哪渗去了!”脑满肠肥的人走起路来,一笃一笃地,显着份量着实不轻;又兼着那衣服被绷得紧实,摩挲似的乱沙沙叫人听了心里直硌应,“爷是瞧得上你,乖乖儿的应了将来给你穿金戴银。好不好再给爷生些孩珠子,说不准我一高兴把你扶了正,还好多着呢。”搓搓手,摘掉雪梅嘴里的帕子,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 迄小雪梅就被老家儿视若掌珠,如今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她唬得浑身乱哆嗦,好一股气流堵在嗓子眼儿,连喊都喊不出来了。她在家时曾见过眼前这位名叫富灵阿的官员,旗在镶黄,是遏必隆的外戚子侄。都说在官场谋事总要有倾盖之交的好友,可阿玛为人清廉耿直,难免得罪些奸邪谄媚之徒,而她做梦也没想到当年从她口中亲热热叫着的富额其2,原来是个两面三刀的主,害家里沦落至此,有他一半儿的缘故。 她自知逃不过去,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早殁的额娘,还有抄家时一口气呕死的阿玛。她早年在家爱琢磨易经玄学,结果给自己批了四柱竟唬得不行,她是时末生人‘先克母c后克父,心中孤独为人良善,祖业飘零少小离家,先苦后甘终得安稳,百福齐臻’。老家儿都殁了还提哪门子百福齐臻啊!末末了儿想想自己实在太悲惨,也罢!豁出去了!若不能全身而退,好歹身子是洁净的,绝不能被这腌臜东西糟蹋!下了狠心磨磨牙,逮着他的胳膊就是一口。 那富灵阿应了疼,搡得她老远,抬着胳膊忙捂伤口,低头一看,胳膊上咬出极深的牙印子,愣是翻着红肉白皮儿沁出血来。这下子富灵阿可着了恼,头上鼓着青筋满眼赤红,举起手来便要掴她。正在此时,突然有把白晃晃的大刀片子横在了他的脖颈子上,“别动!富大人,你想全须全尾的活命,就放了这姑娘。” 富灵阿想回头瞅瞅来人是谁,不想被那人板着后脊梁不能动弹,于是冷冷的刀刃子全无情面的在他脖颈子上嚯落出血口子来,富灵阿觉着自个儿浑身凉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别介呀!好汉爷!您留我条贱命,将来好报答一二的。您说吧,咱要银子有银子,要美女有美女您就是全要了,我也绝不言语一声!但只求能给个活命的机会。” 那好汉冷哼一声,“屎壳郎腌臜货!要你臭银子何用!这姑娘我挺稀罕,别的什么银子之类一概不要,全留给你办后事得了!” 富灵阿心下打卦,贼不拉轰的东西真够搓火儿,这妮子可是他心尖尖儿上的,想都想了好几年呐,将将儿就要得手凭啥让给他!吞声忍气道:“好汉爷,这您走眼了不是?她哪算得什么,我府上还有比她更俊的。您瞧这么着,我叫人给您带来?” 富灵阿话音刚落,只见那好汉不由一二,上去便给他个大耳帖子,“你废什么话!紧着歇了吧!”胳膊肘一塠,把富灵阿砸昏了过去。 雪梅成了惊弓之鸟,身子都吓软了,强撑着伸手想抓炕垫子往里爬,那好汉面上露出怜悯而又欣慰的模样,“姑娘,我是你叶额其。来——别怕!咱们安全了,额其带你回家。” 雪梅的眼睛哭得桃儿似的,视线早就模糊了,才眨眨眼回过头来看,“您是——叶额其?”他身着元青色暗花右衽紧身袍服,腕袖挽白并无花色,面容显着刚毅,端正清奇的着实像个汉家武师。舒穆禄氏是上三旗的皇亲贵胄,俗话说‘旗人皆行武’遂家里配得的武师也算世代习武的家族,旗族重待老仆,尽实了说——世仆最受信任,旗人老辈儿便有祖训‘跟着自己长辈的人,都是自个儿的半拉长辈。’而眼目前儿,叶武师的地位就介乎于长辈和师傅之间的位份了,乃至负责并保育着雪梅今后的一切生活。 叶武师哽噎得说不出话,只点点头将双手一展,雪梅眼里噙着泪花,奋起身来一头扎进叶武师的怀中,“叶额其你怎么才来?我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隔着窗子往外望,月色满满的投进来,走水似的皎洁了她的发,清清冷冷中面容也带了几分幽怨,叫人看着心疼。叶武师摩挲着她的头,“都怪我来得迟,叫你受了委屈。打从今儿起我一步都不离开了,好么?”雪梅听了把头深深的埋在叶武师的怀里,哭得愈发哀凄恸心。 雪梅迄小就被叶武师带着抓宽皮条子甩枕头,这是旗下孩珠子耍的玩意,不过到了会走路时,女孩儿就已经退出舞弄撒野似的游戏,这个时候女孩子就只能玩欻拐3,从而开始学习琐碎的家务,像纳靰鞡4底子c女红等。 叶武师知道她的心思,便从袖口里掏出欻拐塞给她,“哝,这是当年你还未出弥月5时,你阿玛给你做的,如今也权当念想了。”回过头乜了眼富灵阿,“这地介咱可呆不住。你恁么哭若把他的亲兵招来,到那时可怎么处?”雪梅抽抽噎噎的只听到这话忙捂上嘴霎时噤了声。 叶武师弯下身子,勾着食指刮她的鼻梁骨,“你身子怎样?可走得动?” 雪梅摇摇头,“这绳子勒得腿底下木木麻麻的,总有好些日子没得进食,适才又吓得我够呛,实在站不起来。” 叶武师一扭身,弓着背说:“上来,额其背着你。” 雪梅慢慢地趴了上去,叶武师负着双手一托,稳笃笃地将她从正屋里背了出去。偏巧这时候正碰上两个提着牛角泡子轮值的戈什哈,离着老远喊问:“是谁?”叶武师脚底迟登一下,见势头不妙,遂大步流星的往院墙方向奔去。 他带着雪梅有些负累,来不及跑去打开院门,就被后面的大个子戈什哈急忙抢步,持着呱唥唥响的大刀片子砍了过来。叶武师一闪身,脚下一个散绊子登时将他踢得老远。另一个戈什哈手里有锣,站得老远边喊边敲:“有贼!快来人呐!”这院内动静一大,各厢房瞬间烛火通明。 叶武师很是处之泰然,只抬抬手把大拇指与食指相扣,搁在嘴边一哨,便很快地从墙院外越出一个人来,那人手拿长把刀,大辫子缠在颈项上麻花儿似的盘出好几个层。 叶武师在他后面喊了一声,“春望,你得小心!这些人下手忒黑!”不及春望回应,便很快地与对方交上了手。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那些戈什哈都拿着短把腰刀,只见春望手疾刀快总比对方先到一尺,只用刀背儿拍晕了完事儿,并不轻易取人性命,四野之内啪啦啪啦的碰铁声又迸出许多火花来,瞅着极是揪心。 而叶武师背着雪梅顺着墙根摸到门闩,正在开门的空当,却被追过来的戈什哈一刀刺伤了胳膊,叶武师暗哼了声,不待他反应那戈什哈直奔他项上砍来,只见春望来势如风,用刀面子砰地一砸,戈什哈晕倒在地。 叶武师拉开门闩,把顶门杠就势一扔,“齐活,快颠儿!” 出了便邸,一转角便是漆黑一团的角巷,叶武师背雪梅上了马车。春望抡起鞭梢一甩,只听马蹄子落在地上‘哒哒’有声,黑暗的长巷中马车已渐远渐行得无影无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萦起心头 题记:南来冬风各新异,身向古北望乡愁。一山水一风雪,道不尽,落日长烟霜满地。 素裹银装密沉雪,此情无言空相觑。心字分付,飞絮游丝荛梅花。 初下雪时,已连日晦暗了许久,铅沉的乌云愈聚愈厚,像是镶满了整座天空,寒冷尽意,惘若摧城。如今雪势蓄发,待将雪霰迸落,淅淅飒飒雪虐风饕,四野之内像是拉了张巨大的白幔,凝壁玉照的煞似九重天外水晶雕冻的一般。 眼下风雪愈厚,京城郊外的枯树已被积雪覆白了一片,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就连人影也不见了一个。如此寂然的大道上却独有一辆二马轿车缓缓的行在已积有半尺来厚的大道上。马车迎风而行,只见一团团簇簇的雪霰子蜂拥而至,硬生生的扑在脸上,倒吃起了疼痛,那叶武师只得压低了四瓦冒,瑟缩着直把脖子往袄褂里钻,双手对插在袖口里,用胳膊攘了攘座在身旁的春望,“诶,爷们,这程子叫你受累了。得亏了你,要不一定能够出得来。”说着回回头,瞟了一眼车厢,“不过还得求你应我个情,到了府上可莫说我家姑娘被富灵阿掳去的事。这可不怎么光彩,姑娘家名节事大,可经不得被人诟病,承望老弟能保全一二。” 春望擎着马鞭子甩了甩鞭梢,“老哥放心,天理人情,我自然领会。姑娘家重名节,这等事情岂有胡说的?再者咱们时机赶得好,也没出大事儿不是。” 而此时,马车里缓缓地传出悲凉的歌声,“东光乎?东光乎?忽觉在他乡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情若几何,兰以秋芳青云上,青云上,忧来思君不可忘风吹尘,风吹尘,不觉泪下沾衣裳” “姑娘是又想老爷c福晋了么?咱这一路北上您都不曾说过几句话,怄得花菍这心里悸悸的。”这丫头身上着一身湖色的袄袍,鬓上有朵白绒花。 雪梅眼神中透着一丝哀凄:“我还有什么可惦记的呢?想来人生八苦,总也无常,尘寰似梦犹如照镜‘生本无生,灭亦无灭’唱着额娘生前爱唱的曲儿,权当睹物思人罢了。”花菍听后不觉悲戚戚的,只得别着身子拭泪又怕表露了出来害她伤心。 少顷,雪梅推开镂花格窗,敞开缝隙向外瞧了半晌,跟着关上窗子问:“你可把那两件棉袍带来了?” 花菍道:“来时姑娘叫带着的,一并放在包裹里了。” 雪梅吩咐说:“快找出来,别叫外面那两个冻着。” 花菍不大情愿,“那两件袍子是老爷在时穿的,姑娘宝贝似得留着,这会儿又要拿出去送人,凭白的让他们穿去,何苦来呢?” 雪梅双眉微蹙,嗔道:“如今家都散了,我倒使不动你了,等我找来亲自给了他们才好呢。”说着找那放衣裳的包袱。 花菍听了连忙劝慰,“姑娘一向慈悲,不过是我贱嘴贫舌的唠叨罢了。如今姑娘即说这话,岂不把我撩在了外头?” 雪梅轻拂了拂她那乌缎子似的鬓发,“好花菍,要知将心比心的才好。你瞧叶武师一路过来长辈似的照拂我们,他又是救过我命的人。这天底下最重恩深义重之人,咱们怎能悭吝如此,竟不知感恩图报呢?” 花菍扭不过她,一迭连声说好,“姑娘快别说了,您的那些大道理我可不懂。”正从包裹里拿棉袍,不料车身颠了几下子,恰似腾空一个踉跄,只觉车子上下颠簸了几下子便停住了。 主仆二人在车厢内一个趔趄险些人仰马翻,唬得花菍忙扶着雪梅,“姑娘,您可得小心!”跟着那泼辣的本色便露了出来,忙打起帘子大呵,“叶武师你们倒也警醒些,害姑娘摔了可怎么好?” 叶武师面有讪色忙上来解释:“花菍姑娘,你瞧这路上积雪太厚,也辨不得哪里好走,偏这车轱辘坞在泥里。姑娘你且稍待,我们这就推去。” 此时风雪更盛,叶武师带着春望拼命的推车,急得叶武师头上直滴答汗珠子,也不见那车动弹一下。叶武师跑着甩鞭梢,只听那“噼啪”连响,只见两匹马仍在地上一气儿乱蹬,终不见效。 须臾,只听远处雪帘白幔那边,传来沉重的马蹄声。叶武师抬头望了望,果见有四五人的马队跑过来,叶武师似是看到救命稻草,高兴得直奔了过去。 只见这马队中出来一个护卫模样的大汉问道:“怎么回事?为何挡我们去路!” 叶武师抱拳拱手,“哎哟——爷儿您行行好,实在不是小人给您添堵。是我们马车坞在泥雪里出不来,那马儿又撂挑子,这大雪天儿的真是抓瞎!” 这时,有人驱马从队列队中央走出,那男子立在马队中央颇有威严,只见他头戴薰貂暖帽,身披赤锖色外氅,眉宇间清秀如兰,仿若是一颗大树浩然意气,只听他对随身的护卫说:“你去瞧瞧。”那护卫听了便跟着叶武师走去。 不一时,护卫上来回事:“回爷的话,那马车确实坞在泥里已然驱使不动,还请爷的示下。” 男子抬首看着漫天的大雪霰子,“这个天儿没人给搭把手儿也真够他们瞧的。”说着向远处的马车瞭一眼,“既碰上了便去瞧瞧。” 话即一出那男子身边簇拥着四五大汉跟着来至车前,叶武师喜出望外得连忙作揖,那几个护卫站在车后,已摆好架势静待号令。男子走到马车前指了指车厢,“里面有人?”一面说,就要掀帘子。 恰逢花菍站在外面,忙上前阻拦,“公子不可!里面坐着我家姑娘!”男子眉头一挑,面容似笑非笑地有一丝不屑,遂抖落起氅袍子坐在马车上擎起马鞭,“姑娘你可要坐稳喽——”说完,扬起鞭梢大呵一声:“驾!”那后面的护卫也异口同声的喊:“起——”马车摇摇晃晃地随着马蹄踏雪泥水四溅,众护卫口中喝着号子一步一行向前推毂1。 瞬间,马车如飞向前狂奔了十来丈远,不想雪梅从车厢里跌冲了出来,那男子也是眼到手到,急忙将人抱住,只见眼前的女子有着清涟出尘的一双凤目c脸颊巴掌那么大,冰肌玉骨c艳若绯红,乌油油的大辫子,留着齐眉的刘海儿,那一寸來长的辫梢甩在胸前束着雪灰色流苏穗儿,鬓上髻枝雪白的芙蓉花。老话儿说得好‘若要俏一身孝’她这一身缟素虽是素净,但素白之间默默衬托出着衣者的神采,淡中藏美,隐隐中浑然天成娇嫩的助媚,不禁一股静溢脱俗,熏风如缕,撩人香沉。 这当儿,他二人面面相觑,雪梅才恍然如初,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紧紧地搂在怀里,遂忙将他推开,脸颊瞬时泛起晕红甚有尴尬之意。那男子微微一笑,便跳下了马车,手面仰天的伸向她,“姑娘,不下车吗?”雪梅心中剔剔然,只缩在马车上低着头儿,一声儿不言语。 花菍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见这当景,忙扶着雪梅下车,“不必劳烦公子!”跟在男子身旁的护卫见不得花菍猖狂,欲上前呵斥,不想被男子挥挥手屏了下去。 因她主仆二人着蛮装,男子便向雪梅行了汉人的礼节,花菍从鼻腔里哼地一声,“公子错了,我家姑娘在旗。实因一路从南边儿上来不大太平,怕漏了身份遂未穿旗装,看公子穿着也是旗下人,若您行礼便要行咱满人的礼才是。” 男子骇异,不待他说话,雪梅便薄嗔花菍:“不得放肆!”一面又上来向男子恭恭敬敬一福:“小女丫鬟有得罪之处,还望您容量。适才万分感谢大人相助,若不是您的举手之劳,只怕我们主仆就要在这荒山野地里困上一宿了。”身子肃下去又是一福,面身于男子退了几步,便扶着花菍乘车而去。 怎奈男子仍沉湎于她那清丽娇俏与蒲柳之姿中,却任一抹白袍扬花飘雪,目送着轿马而去。待他想起“大人”二字时,马车早已渐行渐远,了无踪迹。 男子轻咳了声,颇有惋惜的意思,只默默低下头跃马而上,转头再看看马车远去的方向,只见白絮漫天,抬手正了正暖帽,玩味一笑:“德尔济,去给王哨哨,那是谁家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当时领略 题记:小院新凉,好风如水月如霜。别绪分明,望极念多情。月下无期,菡萏开花晚来迟。愁对水沉香,而今画帘垂,偏是忆红楼。 日影西斜,雪沫儿下了整日也不见响晴。雪霰子扯絮如棉地落在城户里,似是将天地覆白,银装了整座城。她们在腊月头上进京,寒冷至极,京内人家儿都巴盼着腊八敬神,有的早已在大门檐儿上挂起了大红灯笼,任北风撼动,这沉渣似的雪淤子,落在白皑皑的大地上如今也算应景。 轿马走在雪路上已晃晃悠悠行了整日,天是混的,人也是昏的,她坐在车箱里把手衔在车围子上,随着车身一倾一斜地乱晃,那沉闷的轿铃声断断续续似睡非睡眼皮儿也跟着打粘黏,真是困乏极了。 轿马倏而兜转,车子一顿煞然不动,只听车外有女妇人缓缓地道:“明府已到,还请姑娘下车。” 花菍掀起帘子顺着青纱格子窗看,见那雪地里簇拥着众多仆妇及小厮,人群簇拥着轿马,一直逶迤到角门里去。花菍落下帘子遂欲告知,雪梅忙做噤声的手势,窃窃道:“花菍,你可要记牢!打今儿起咱们就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他们是京都的主,咱们是江南的客,不论如何宁可生气踢石头自己吃亏,也不可与人抢阳斗胜污了礼数,否则平白惹笑话,还要人家说你不柔服。”话已至此,二人手搭着手,不禁暗暗伤怀。 那车下站着个穿茄绀色缠枝宁稠的嬷嬷,见轿帘未动有些耐不住,双手裺在暖兜里怒一努嘴儿,攮膀耸肩地叫人按下杌凳,趋前一步咬着后槽牙笑盈盈地道:“姑娘已到府上,还请玉步下撵。” 雪梅正襟危坐,等花菍打起帘栊,便上来两个嬷嬷搀扶,实因她殁了阿玛仍在孝期,本家恐过了晦气,遂正门未开,只走西角上的如意门。俗话说,“门宽二尺八,死活一齐搭”门道迮狭,左右不得相攘。 雪梅抬头看那迎面门楣上嵌有退晕式白鹤祥云彩绘,左右各一绘着蝠磬纹“如意”字样的六角门簪1,销于中槛之上,想必是以求“万事如意”吧 。两个嬷嬷搀着她一行进入内门。身后跟着上去两个袭油绿色一裹圆的小厮,把两盏夹纱式的四季平安灯挂在门簪上,恭立门前唱喝:“吉祥如意咯!” 雪梅扶着嬷嬷越过月亮门来至内院,两旁游廊曲折,绕过五福捧寿座山影壁,穿过两排敞间及厢房就是内院。 两边迴廊上坐着宁稠夹袄的丫头正在屋外搬运绿植,领头的一个着赤紫色夹袍子的丫头,站在门庭上迎着雪梅福了一福,忙踅身高兴地掀了夹板棉帘去通报:“老爷c太太,表姑娘来了!” 两边丫头擎帘子,雪梅迈过门槛,趋前一步,蹲福:“给二舅舅c大舅母c二舅母请安。”雪梅并未仰观俯察,这是事先有人暗中指点,大家子出来的人要有章法,虽是养尊处优的内眷闺秀也要懂得察言观色,平时要把客气儿话常挂嘴边,和颜悦色的显着老家儿规矩立的好,再则尊崇先贤礼法女人须得柔和,长短不争的尚能兴旺家运且以示大门户自身的美德。 觉罗夫人云鬓间闪着镂空式云纹金镶玉步摇,那身形虽上了年纪但却珠圆玉润的,面皮像是剥了壳子的鸡蛋,连带着眉梢眼角里都透着精细。她一见雪梅便远远地伸着手上来搂在怀里,“我可怜见的孩儿,这阵子叫你受苦了。”在她身后同样也跟来一位珠圆玉润的女妇人,她身上穿着暗红色纹绸蝶恋花大镶边式样的氅袍,立在一旁拿着帕子拭泪,看品貌丰姿必是东府里头的大福晋了。 雪梅一味哭,一味忆起临行前老嬷嬷的话,“这两府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年福晋做姑娘时先是许了人家儿,原是青梅竹马,又是相知的。哪知对方时运不济,东府里的大老爷不给许,当时的老太太又不摆主意,只由得他们坐定。因要承袭太老祖儿的世职只能延在东府里大老爷身上,两府人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心眼子全活动在你额娘身上了!后与的便是你阿玛,他们家业稳固,府上是受过敕造2的,能在承袭的事上说得上话儿,于是两家便互相兜搭起来。即以说定,分派好了吉日你额娘便过了门去,福晋当时千百个不愿意,可不愿意当用吗?还不同那皇帝家的公主似的摊上了和亲的局面。好在姑爷不错,一辈子只对着你额娘一人,事到如今可怎么竟成了这个局面?依我看呐国家国家,国如此c家亦如此——做女人真难!”这是当年服侍额娘的随身大丫鬟说的,如今已成老嬷嬷了,在家生子里有了花荵,如今又是她的大丫鬟。 “咳咳”三个女人听到明珠嗽了几声,忙揩抹脸上的泪珠子,话锋一转,觉罗夫人笑盈盈的说:“看咱们娘们就是眼窝子浅,亲外甥女来了这么久也没让座叫喝茶的,净抱在一块儿抹眼泪了。” 他们分宾主依着位次而坐,厅堂中央铺设着红地蓝云宝相花心拜毯,她深深端肃下去行了家礼。明珠面带笑意,坐在黄花黎官帽椅上抬抬手:“自家人勿须多礼,姑娘快请起身。”雪梅踅身被本房的丫鬟让到东边第二张椅子上去坐着。 明珠手中端着青花什锦茶碗,擎着茶盖儿“嘠唥嘠唥”撇着茶叶沫子,这声音叫人听起来,真是钻心得磨瘆。 明珠向茶碗里吹了吹气,‘你阿玛曾在病中写了家信,老太太还有我们的意思是将你接了来好方便照应,如今你阿玛已然仙去过伤无益,还望节哀;日后住在家里跟着老太太,二位舅母并兄弟姊妹们,大家相溶一处,和你在家也是一样的,若孤独想家或有委屈苦闷只管说出来,大家给你排解,莫要外道了才是;再则待你及笄之年便好给你许个门第相当的人家婚配,如此也不枉你阿玛的苦心了。” 雪梅听了愈发的审慎,忙福身:“多谢老太太c二舅舅还有两位舅母照拂着。雪梅年甫[fu]3豆蔻,若日后哪里失了礼数还请二舅舅和两位舅母容量。” 觉罗夫人敛神点头,“看这孩子多乖巧,也透着灵气,难怪他阿玛视若掌珠。”说着上去携着雪梅的手将她带到大福晋齐佳氏的身边指与道:“这是你东府里的大舅母。”雪梅向大福晋行了万福礼。 齐佳氏忙扶起雪梅上下打量着:“好孩子如今齐整得越发标志了,那年上你额娘带着你到府上来,你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咱们娘几个说你发丝长得稀,冬郎听了不高兴,忙折了时鲜的芙蓉给你簪上,还说什么‘取芙蓉c胭脂色,与妹簪花作光悦;抬青镜,照个影儿,我家小妹当芙蓉’”大福晋一边掩着帕子笑,一边又说:“后末语啊,你额娘灵机一动拍拍冬郎的脑瓜儿问,‘给你妹妹取小字梦芙可好?’喜得冬郎笑逐颜开的,领着你同他们一般大的孩子耍跑马城4去了。” 大福晋提及冬郎,觉罗夫人珍视独子眼底尽是熠燿和煦的暖意,“冬郎那孩子是个实心的,好不易他盼个伴儿来,难怪整日介稀罕表姑娘了。”话即说完便引得厅堂里一阵嬉笑。 正说着,从外面进来丫鬟通报:“老太太打发人来说,‘天色渐晚,姑娘一路上来恐身子劳累,更怕见了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全凭太太辛苦些照覰着才好,待明儿一早再叫表姑娘过去请安。’” 觉罗夫人道:“知道了,告诉回话的人请老太太宽心。” 觉罗夫人着人拿来绾色氅袍轻轻拢着飘带在前襟上一边打着吉祥结,一边说:“老太太近来身子上不大爽利,一直倒在炕上起不来。前儿个还因想起姑奶奶哭过一场,后又提到表姑娘身世上可怜,这下子里外里主板弓——老太太一个劲儿的哭,劝也劝不住。别的不说老太太年岁大了不可悲恸太过,就是表姑娘明儿去请安也别惹她老人家伤心。” 雪梅颔首应承着,又见那大福晋上前忙说:“原该请你到我那里去坐坐的,可巧你舅舅被派了外差不在家中,待他回来你们再相见吧。” 雪梅蹲一蹲福,应了声“是”。觉罗夫人又派了丫鬟说:“去挪出来四个丫头并两个老妈子派给表姑娘使,再叫小丫头带着表姑娘去林沁西苑瞧瞧,若屋上哪里缺了物什5立时补上,那里下房没有的只管着人来取。”当下由小丫鬟引领雪梅及花菍作辞而去。 待她们穿过垂花门来至后苑内,见甬路上用七巧图案的鹅卵石铺墁而成,两边粉垣围沓,嵯峨山石巍巍,竹翠掩映。抬头见前面是一带绿茵圃,远远瞧见有人骑着大白马上串下跳,不时动辄响鞭。 那走在雪梅旁边的小丫头一副嫌恶的表情,“那是匹生马6,又蒙了眼,驭它的又是个‘三字经横念’的主儿,表姑娘可莫惹到他。”没走几步只见那马儿脱了僵似的,骑在马上的人见势编排不开,“呜”一声吼着雷,“我过来了——快给爷闪开!踢死了不赔!” 马儿跑得快一路疾驰狂癫,那马蹄子抬得高高的不偏不歪直冲着雪梅踏蹄而来。她暗呼不妙,难不成要做马下亡魂?她咬紧牙关眼前一黑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男子倏忽一闪,将她从马蹄下旋身抱起,那男子膂[]力7出众,脚下轻敛,双手兜搂着她,直旋乾转坤地飞着身子避过了那骑生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故心不变 题记:昔时春酣意正浓,梦花解语。隔帘消息,影蘸胭脂重相逢。何当共话小轩窗,相顾无言。空阶滴泪,香篆绕影透碧纱。 她一袭绾色氅袍纤纤丝履覆于那男子月白长袍之上,联娟飘飖宛如缱卷三月,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雪梅的眼睛闭得紧实,身子趴在那男子怀中直喁喁喘息,“阿弥陀佛1悬一悬小命不保!” 她抬眼看过去就知道那出手相救的男子是冬郎,迄小儿她就对他印象深刻,时不时的总将他从脑子里拉扯出来忆上一忆。如今容若已是志学之年,眼前他鬓额明净,眉如墨画,目似点漆,玉树临风的有美有相,他那身月白长袍,愈发衬得他肤色白嫩如霜,像是从画里走出的南宋文人一样,生的温润如玉,抬头看他的眼睛熠熠生光,似是斜阳洒将煜耀了她的心。古人常说面貌姣好者,君子如珪如璋,也许讲的就是他这样的。 纳兰容若旋即一转将她从怀中稳笃笃地扶在了地上,他眉头微蹙关怀之情切切:“这位姑娘你且活分活分手脚,看伤着没有?”又拍拍自己胸脯,“尤其这胸口别被那马儿窝心脚踢了才好。” 雪梅睖睁着哦了一声,那心惊胆战的花菍及小丫鬟忙上前逐一在她身上验查,几个人按胳膊按腿儿,她自个儿又柔柔胸,像是刚才的险境与她无干似的只仄起头儿忽闪忽闪着眼睛笑说:“不防事,胸口也没觉疼。” 不妨事?真有够惊险的,适才那一幕任谁都会失魂落魄,更别说一个姑娘,他都提心吊胆浸出一身冷汗来,遂微微一笑,“还是张着神找个大夫瞧瞧,别落下什么隐患。” 雪梅怔了怔,觉着他没认出自己,心里有些恻然但又想自个儿已不是当年那个葫芦瓢脑袋,憨憨丑丑的女娃子了,也难怪人家瞧不出来。她张张口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心里忖度着绝不能先认他,天底下唯有女子失节事大,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老家儿好不易把自己拉扯起来,自己跌份不说末了叫人戳脊梁骨儿说轻浮了可不能。于是蹲蹲福,“回去叫家里大夫瞧瞧便是,大险当前的感激您救命之恩。” 他向来不爱扫听别人身上的故事,尤其旗下人家姑娘性格五花八门的,交情不够份儿上,不能随便与姑娘家兜搭,如果用审贼的口气问人家来历,末了逾越了礼数还要找上一身的不痛快,真是好没意思。想了想又觑她一眼,心里暗忖怎么看也觉着见过,于是腼着脸问:“我瞧着姑娘面善,是不是从南边儿上来的舒穆禄家的姑娘?” 雪梅心下一漾,盈盈蹲福:“雪梅请哥哥的安。” 容若长吁一口气,“芙儿你这丫头鬼灵精,真是女大十八变,不单变越标志了连心眼子也多了起来,适才我还纳闷儿来着唬得我心上惴惴的就是不敢认你,直隆通的问又怕姑娘家面嫩显得越礼,亏得我问问,敢情你是成心!” 雪梅笑道:“哥哥是贵人多忘事,再者《易经》有云,‘十有八变,刚柔相对,变在其中。’而阴阳万物多变,为女子者尤甚,说是女大十八不过是顺应自然,所谓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变的只是皮相,心还是如初的那颗心。” 容若从鼻腔里长嗯一声,“没想到表妹出落得超逸了,就连说话也精致了许多。想是读了不少书,改天请你赌书喝茶如何?” “什么赌书喝茶的,还不如到校场上去一招一式的拆解过劲。”雪梅循声看过去才知道是之前驭马的那位,看身量约有七尺,十五六的模样,他的马技可真不咋地,这大宅门里规矩多,旗下人家眼里从不揉沙子,饶是这么个野人出来耍宝,八成是本家的哪位公子哥儿了。瞧那乌溜溜的大粗辫子盘在脖颈子上,白嫩嫩小生脸儿,玄青氅袍子齐开衩衽翻着衬白里儿面袍子往绦带子里掖,黑段地云锦平针富贵八宝的龙吞口2挽到臂子上着实看着显眼,就算是汉族武师也没这么穿个法儿,真是屁股后边夹扫帚——愣充大尾巴狼。 见那人走上来同容若讲:“你成日描红模子,‘之乎者也’的难道不腻烦?我要是你宁可在校场上混得泥摸猪似的也不愿桌前熬学问。”说着指着自己的眼睛叫容若看,“你瞧我这眨眼的毛病没?都是阿玛逼着叫看书夜里灯下熬的,你瞧——”顺势比着眼睛斜睨也叫雪梅看,“你瞧——”他一眼看过去便心猿意马,站在眼前的人明眸皓齿,华容婀娜,出尘若仙的,真是个纤小玲珑的妙人。就算此生不纳福七黑3只独娶她一个也着实觉得值,这一下子他怔怔如痴,神魂早就飘到爪哇国去了,习惯性地霎霎眼:“这妮子倒瞧着面生,你是谁家的?” 雪梅见他色迷瞪眼地瞧着自个儿,打心底里愈发嫌恶,遂不动声色拉着容若的衣袍躲在了身后,容若挺了挺背脊,矜恻着负起手来将雪梅的手勾握住了,“哥子怎么竟忘了?今儿是咱们妹妹从南边上来的日子。”回身引荐给雪梅,“你别害羞——这是你东府里的大哥哥,快过去请安。” 雪梅踟躇上前,蹲福道:“雪梅,请大哥哥的安。” 纳兰珩燊霎霎眼,笑道:“原来是芙儿啊?瞧我眼拙的样儿,愣是没瞧出来。原先咱们尽在一起耍跑马城,可惜你家离开都门去了南边儿,算起来总也好些年没得往来了。”离近了她,脸盘子也放大了许多,仔细端详道:“诶,表妹你模样变俊了好多呢。” 想起适才那一幕惊心动魄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若真被他踏于马下,通常这样的人除了眼泪鼻涕的抹上一场也就咂咂嘴喟叹她红颜薄命,家下子里就连包衣奴才都躲着他,像这样脾性的真不牢靠,以后在他面前可要着重些才是,雪梅敛神,不由向后退了退,“哥哥过誉了,但凡孩珠子4经历了年月,模样自然不似小时候,别说大哥哥了就是冬郎都没认出来呢。” 她一声冬郎唤得亲切,这让容若心底里愈发暖意融融的了,“是啊,咱们小子比不得姑娘们五花八门的,没得不眼花缭乱认不出来。”说着,看拴在树下的生马驹说:“哥子兴致高,怎么不叫跟着武师编马5?” 珩燊颇显得意,“瞧我那大白马怎样?前儿晋得的,可偏怪我那武师出了外差,撂在马厩里怪可惜了的。今儿得空儿拉出来遛遛,也算你得个巧宗儿,家下子里属你编马顺手,改天得闲上我那里给调理调理去。” 容若微微一笑,“这几日学里验书,徐先生又叫看《公羊传》只待过腊八了。” 正说着只见觉罗夫人房中的大丫鬟彦如玉上来行礼:“给二位爷c表姑娘请安。” 珩燊并不看她只放着龙吞口问:“怎么着?” “回珩大爷话,沁林西苑那边都备下了就等着表姑娘过去。”如玉回话时语气平稳,眼皮儿落下来看着脚尖,府里的家生奴才比不得宫里的严谨,说不许翻着面皮看主子,一看等品c二看熟络来说。 这听事c敬茶c回事一套下来都要由旗下人包衣奴才本生妈妈调理,若调理得出来到主子跟前儿伺候几年,兴许得脸将来配个好女婿也是有的。而那些调理不出来的在本生家里做个下等的丫头到了年岁可由上司或本生父母指派拉个全须全尾的小子配了完是。也许是年岁的原因,对于大一点的丫鬟,看她们总是初暖怡人的样子,但在每个人心底里是比着卖弄精神,为了家业昌盛从来本生父母哪个不是巴巴盼着生小子得济,生姑娘又得济的,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得不押宝。 珩燊点头道:“行了,你去回话吧,西苑那头有我陪着妹妹去便是。” 如玉蹲蹲福又走到容若身前问:“爷刚从学里下来么?奴婢从角门那边过,怎么春望没说瞧见您?”这如玉原是觉罗夫人念其时年尚幼当年特派给容若房里使用的,如今年深月久,这女孩儿不论身材相貌像花似的变化,那拉氏祖上就有明令绝不许自家孩珠子混迹厨c茅c厩三处,闺阁女眷更不得厮混相缠,不论他家己家男男女女需得避嫌,更别说一个将要及笄的丫头了,若论作通房还为时尚早,恁么放在屋里恐将自家孩珠子置于脂粉堆儿里消磨了意志,将来势必出息无望,于是将她在十二岁上便挪回了觉罗夫人处。 容若哦了一声,“适才从学里回来在前头遇见了裕亲王的戈什哈,我从正门过来春望自然瞧不见。你捎带脚派个人过去告诉他别叫杵在那里了,再回过太太我稍待过去请安。” “爷是要陪表姑娘去西苑吗?先头太太可派了春望跑好多趟到外头去哨探,您还不紧着去给老爷c太太请安去,再说这不有珩大爷了么?还是紧着去请安才是道理。”说着便拉着容若往回走。 那珩燊嘴角轻撇哂笑着向容若扇扇手,“你先回,我带着表妹头走,你稍来也不迟。” 容若皱皱眉,一低头看见如玉正摆摆手推着他往回走,这个动作难免让他心生腻烦,他在家里好人好惯了从未与谁红过脸,虽不情愿但碍着给老家儿定省也要顺一顺意,他挪动着走了几步子,踅回头又瞧瞧雪梅,只见珩燊领头羊似的一步三晃走在前面,她被丫头扶着默默地跟在其后,这一幕他突然想起儿时她随家里人出园子的情景,仆妇们小包大包的揽在手里跟着姑母走在游廊上,小雪梅坐在嬷嬷怀里,双手撑敞嘴儿喇叭状,搁在嘴边向他喊:“大哥哥,小妹这一遭回去,得好些时候不能见了,你可别忘了我——” 时近日暮,煦色韶光明媚了沁林西苑上堆满皑皑雪白的歇山顶,那滴水瓦冻垂的冰凌映照在曜日的光烨下,渐渐化冰为水滴流而下,潺潺湲湲像流泪的样子沾滴而泣。 沁林西苑面阔三间,前出廊,梁枋饰以牡丹云锦彩画式样,窗棂一处糊着软烟罗。珩燊脚下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转头对雪梅说:“表妹你看这园子景致如何?这里虽是幽静,但依着我看啊,当真适合像妹妹这样的人住进来才算相得益彰呢。”说着又指了指东侧临水的小榭,“妹妹看那儿,这两侧的花圃及竹林都是靠着那里面的温泉泻流滋养,那里面还养着金鱼儿呢。” 雪梅见那水榭之中蒸云弥漫萦绕了整座院落,“真是新鲜,这大冷天儿的如何恒温呢?” 珩燊笑道:“妹妹自小在南边自然不知,夏天怎么着都好办,可一到冬天麻烦的事儿多了去了。就比如说这取暖,你瞧那小榭下面便是火源,从两侧花圃一直到屋里这地底下联成一片全要生火,不然怎么能有这么绿意盎然的景儿呢。” 雪梅略略颔首,“迄小儿便听额娘讲过,只是未曾见过。哪知今儿竟能一饱眼福,真见着了倒是觉着新鲜。”顿了顿,又回头问他,“恁么说,敢情儿人住进去岂不是在那火架子上炙烤?这多上火。” 珩燊霎霎眼,“可不么!” 沁林西苑内竹翠掩映,麝兰烟翠氤氲缕缕,地上白雪如绒,如纱如帐,斗拱的胭脂红染了透白成了礁下的珊瑚,竹翠的嫩绿色染了透白就成了碧上的翡翠,白雪冉冉洒将而下任凭点缀都像是换了新装,她抬手遮住眉眼,觑着缝隙看那从天而降的白絮,“今日小寒,雪花大如席,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雊——合该腊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慎终追远 题记:红尘两杯酒,绵绵乡愁月,转转情怀,篆香消。三百里春水,幽幽采香行,世苦多驳,冷溶溶。脉脉多情,染红尘,数不尽相思意。 冬日里下过一场清雪,红日四溢透过氤氲叆叇的云,普照天地万物,而嘉平月中正是先啬一,司啬二,农三,邮表畷四,猫虎五,坊六,水庸七,昆虫八,以祀四方穰穰满家的祥瑞之气。 这就意味着腊八到了,众神灵便要下界,巡游人世间的善恶已备上谏天曹。 是日破晓,纳喇氏家祠由一声鸣炮礼便开始了隆重的祭祀仪式,那炮仗声顿时‘哔哔叭叭’的震彻天地,而相较四合院内倒像是沉默了许久,使得众人皆屏声敛息唯恐僭越了旗下人家的宗族礼法。 时下乐众敲撞擂鼓,鼓起严c鼓再严c鼓三严 只见主祭者纳兰明珠诣盥洗所净手,遂由礼生领主祭出门迎祖,全体裔孙面向门口,主祭者长跪恭读请祖文: “伏以日吉时良,躬身拜请。拜请叶赫那纳喇历代始太高曾祖考妣祖公c祖婆一派宗亲。 今有堂上裔孙暨[ji]1合家眷等,于康熙五年,堂上裔孙敬备斋蔬酒筵c金银财宝,拜请祖公c祖婆,到座领受。开壶酌酒,一来到座,二来领受,三来庇佑堂下裔孙合家人等,老幼平安,六畜兴旺,百福骈臻,千祥云集,万事皆吉。再来酌酒巡浆,拜请祖公c祖婆,缓缓饮酒,缓缓领受。裔孙人等具备金银财宝,奉上列位祖公c祖婆,打开金箱玉库,丙丁红火烧化,共烧各领。再来酌酒巡浆,裔孙摆下小小酒筵,不敢久列祖前。伏乞祖公c祖婆,各归原位。后有所请,伏乞降临,稽首奉送。” “兴——”礼生侍旁唱礼,又带领主祭者及司炉回场祭礼,“请主祭行家礼再行安香礼” 按以旗下人家的祠堂风俗,老祖宗的牌位应恭恭敬敬的设在家宅的西北角,正中供着老祖儿,西北角便是自家的直系先人。无论内外院落均以四角围合以作神区,遂日深月久叫白了便俗称堂子。 只听那堂上‘铛铛’之声钟磬连响,礼生便唱香礼,全族裔孙随钟声叩拜大行家礼。鼓初严,一声又一声,由献礼者接踵而至神龛前献上花c馐c果c蔬c爵c财帛等珍物。 又见礼生唱道:“肃肃初献,花果馨香,精神左右,祈降庥[xiu]2祥!” 待鼓三严祭礼敬上,由家主纳兰明珠进香礼拜,“列祖恩泽惠无边,世代英才出忠贤,遍及世代儿孙衍,承先启后亿万年!承先启后亿万年!” 堂内连续焚香,烧起的冥箔纸钱,香薰缭绕了整个堂子。男众位先,女眷位后,依着次序三拜三叩的行礼,那萨满太太不知何时手摇铜铃,腰插神刀,手舞雀跃地穿梭于神区之间。 雪梅眼睛凝滞着看这偌大的家祠,堂上只供奉着那拉氏的祖先,自己的额娘却未列其中,到底是嫁出的人,如泼出去的水‘旗人小姑须敬重,谁知哪日变凤凰’可家中娇客竟也有说不出得苦衷,这种死后入不得家祠,后辈人不得祭拜的滋味,活着比死了更加难受!这堂上氤氲蔓绕的云烟,像她淡淡的哀愁生起茕茕缔结。 她暗自啜泣,茫然中只见烟硝时明时暗,俨如纱的幔帐愈发看不清旁人的身影。如此也好,论天论地便也落不着短处,眼窝子里偏要掉金豆子,难不成还要委屈自个儿么? 正想着心事,突然有人挽起自己的手,直不隆通的将她拉出了家祠,雪梅云里雾里又不敢言声,这一下子真不知如何是好。她一脸愠色再抬起头来,那身姿绰约的背影下,依旧一身月白云纹长袍,辫梢绑着绛色流苏,一左一右微微地摇曳,衬得那肩峰宽圆的背影,风骨中透着凛凛的清雅。 雪梅一脸的茫然,“哥子,里面在祭家祠,就这样走掉不太好吧?” 门下的小厮牵来一匹白马,容若上前拍拍马鞍子,“算好了这当口行完了家礼就是萨满太太放焰口的时候,这会也不差咱们围在那里瞧热闹。今儿是大日子,旗户家家都在慎终追远,可舒穆禄氏的老祖儿——却不在这儿。”回身向她伸着手,“走,哥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话触及了雪梅的伤心处,不觉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最怕在人面前掉眼泪,遂别着头,看远处未知名的地方,眨眨眼硬是逼着自己把泪水忍回去。可这样有用么?怕是都瞧见了吧?曾听老辈人常讲‘长得高看得远’他身材挺挺拔拔的,高而健硕。这泪水成了壁上影,抹不去c褪不掉的,这大节下的竟哭起鼻子来,叫谁瞧见了都不好,怪难为情的! 雪梅讪讪的,只管低着头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容若双手箍着她的腰,顺势扛她到了马背上。自己纵身一跃,稳稳的坐在了她的身后,束住缰绳,“你往我怀里坐坐,头一次骑马摔了可不好。” 她有点诧异,不知怎么竟不大好意思了,于是诺诺地向他怀里偎了偎,只听容若软语温和,“为着安全,再坐近一些,我好搂着你。”她敛神屏息又向里挪了挪,容若低歪着头,脉脉的瞧着她,“芙儿,你竟也不好意思了么?再近些也无妨。”雪梅被他这样一说,小脸儿早就红到了脖子根,算来头一遭从来没和哪个男子靠得那么近,她心里热浪似的翻腾又有些窘迫。正迟疑无措时,容若一挽臂弯紧紧地将她搂在了怀中。 雪梅仰起头回看他,不想脸挨脸离着太近,被自己吓了一跳,反弹似的又把脑袋驳了回去,心跳得在腔子里嗵嗵响鼓。而容若却面色淡淡如常,只抓她的手握住缰绳,“你可别分心,只管攥住了便是。”容若两腿一夹马肚子,那马儿长啸一声风入四蹄,风驰电掣般的逸尘而去。 出了上庄往北去便是后海,走到大路交口,马蹄子便放慢了,容若抱她下了马便从袖口里掏出绡纱来给她,“进府之前你得先把这个戴上,不然可不叫你进去。” 雪梅有些不明所以,含嗔问他:“先前哥子在家祠唬得我够呛,这会儿你又给我弄什么鬼?” 容若脸上得意洋洋的,略显神秘似地将头贴近了她,“这可是秘密,事先透露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如此冷不防的靠近使得雪梅心头一阵怦然,她忙踅身一转,背对他说:“罢了,既是秘密怎好说出来?我回去了,哥子您自个儿好好顽!” 容若抬抬眼眉,不妨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忙上前拦住她,“你上哪去?‘既来之则安之’平时看了恁么多书,这个道理竟也不知?”说罢,容若负起手颇显威严的样子,用食指比划个转圈的姿势,雪梅无奈地转过身,静静地等他蒙眼睛。 容若抬着头看看日阳高照的天,这样好的日子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把手覆在她的肩头,冉冉重徽,熠照在她柔弱纤秀的削肩上,如此即近又远的距离勾起他的意念丛生,‘从今儿起留在我身边,哪都不去了好么?’他想跟她说那样的话。可终究提不起那样的勇气,他觉得自己瞬间成了落拓不羁的公子哥儿,低着头自嘲的笑笑,千百年来经史子集,只为人心存正,清净无染。看了多年的书,总归自己心无染尘,颇有些方外人的智慧,错来终究还是华而不实且心有贪着,真是十足十的凡夫了。 他叹了叹,手拿绡纱轻轻地从身后遮她的眼睛,扶着雪梅进了明珠府邸。 进得宅园内,已是天风浩然,银装素裹。俗话说‘腊雪盖地,年岁加倍’,单只这树挂之上结了银条儿,南湖沿儿上又挂着以示岁日里吉庆的红灯笼,自蜿蜒曲折的恩波亭一眼望去,那红白之间颇有‘故穿庭树作飞花’的韵味。 寒风凛冽,像小刀子似的在脸上乱刮,呼呼的风往颈子里灌,雪梅身上不禁打起寒颤来。容若见了忙把身上的茶色大氅往她身上披,“你身子弱,多添件衣裳到底暖和些。” “哥子把大氅给我穿,当心受寒。”雪梅被绡纱蒙着眼,遂下意识里去找那飘带欲解下来。容若一把握住她的手,“妹妹放心,咱们旗下的男孩珠子,一到年龄势必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十八般武艺就是骑马拉弓,迄小这样熬过来的难不成还怕这几股寒风么。” 正说着只见春望上来向容若打暗语,容若会意便带着雪梅从南湖岸上走向湖面中央。雪梅伸手摸了摸掩在眼睛上的绡纱,周围被黑暗笼罩着,人处在乌漆麻黑的境地里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触觉徇通,如今只感觉自己手上那点热络的余温正慢慢袭扰心头,莫明奇妙的愈发贪恋了那萦萦缕缕的温暖,心里惘惘的又怕失去似的,自己竟也看不透了。 “哥子,到了么?”雪梅有些耐不住,“我连气都不敢太狠喘了,这地面子似是很滑?唬得我腿肚子直转筋。”只觉容若脚下一顿,她也止住了步伐。 瞬即,绡纱从她眼前撤去,白皑皑一片锃亮亮的直晃眼睛,又眨眨眼适应了一下,才看到他们站在南湖中央,前面凿出十来寸宽的冰窟窿,两边放着红漆木桶,围着五六个家丁在跟前,雪梅向木桶里探探头,才知道那里面尽是些鲤拐子,在这日光澈映之下,鱼儿的鳞光犹如五彩,往来翕忽的模样份外悠然恣意。 雪梅心里无限感激,眼睛里浮起水雾似的潆光,“哥子怎么知我家里每年这个时候有放生的习惯?” 容若缓声道:“原本不知,不过前些日子从阿玛书房里找书,竟把姑讷讷3早先写的家书翻了出来,我偷看了几封,便知道你家里每年一至腊八会有这个习俗。” 雪梅听了鼻头一酸,差点儿滴答出泪珠子,吞吞口水噎了噎,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住了异物,不上不下的塞在那里。想到一路从南至北,经历了坎坷无数,终到了舅舅家,只是人人都拿捏着客套,亲亲热热中透着那么一点外道来,好比夹生的白米饭,看着珠香玉白满是盛意,可吃到嘴里满不是味儿。 她再抬起头看着容若,那光芒万丈下,他头上青云霁日的份外耀眼,他的袍角白光鳞鳞,随风猎猎作响,巍然如山着实透着正气,这让她很容易想起阿玛的模样。想到这里,不禁潸然而下,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芙儿,你哭了么?”容若唤她的乳名,“傻丫头,哭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清水如缘 题记:近来无限多情伤,残月如勾映迷楼。香残云绕半卷帘,小窗风触鸣瑶琴。星渐稀,漏频转。怎奈翻教醉浅,不解画堂落花深。 雪梅有些难为情,遮着眼皮儿,连说没有:“是风沙子太大硌了眼睛才是呢。” 容若知她脸皮儿薄,只好顺着她说:“在哪里?叫我瞧瞧,给你吹出来。”忙捧起她的脸蛋儿仔细瞧,她那两道弯弯的眉,青黛烟壒,犹如初上的弦月,又见她眼圈红红的,仍挂着泪痕,微露忧尘的让人愈发的怜之珍爱。他端起她的下颌,蹙着眉,“哦,是了,这可不是好东西。”略一抬手,轻轻地在她脸上抹去了泪痕。这样一来弄得雪梅惶然无措,她下意识里身子向后挺了挺,不想脚底下一滑,直仰了过去。情急之下,容若伸手去抓,顺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她被自己唬了一跳,心里怦怦的打着鼓,“我的天!好险——”她怪自己太失慌,若在冰地里四仰八叉的摔上一跤,着实难堪。 容若紧紧地拥着她,“可是吓着了?都怪我叫你在冰面子上站了这么久。”他那喘息之间萦萦缕缕缠绕在畔,雪梅身子不由一僵,脑子里空落落的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珩燊一步三晃地哼着曲儿从园子外面走进来,他提笼架鸟的往恩波亭上一站,单手过顶举得老高,正打算亮亮嗓嗓地起霸,吼上一出儿。但见那湖面子上站了好些个人,他料着是打冰,便闲下来瞧热闹,“切,头茬冰!腊八前后就这个时候瓷实,可有这帮小子干的了。”他习惯性的霎霎眼,定睛再一细瞧,便看见那二人相拥在冰面子上,“嘿!这怎么话儿说的?敢情成德这小子蔫儿坏嗨,还没等爷出手呢,他倒抢先一步!”正四下里踅摸,见那花菍站在恩波亭下,招一招手示意她上来回话。 花菍福一福行了礼,“请爷的示下。” 他心里有些不顺气,手指着湖面的方向,“我问你!他,他俩怎么回事?好在都祭祖去了,府上没什么人。我说你这丫头怎么庇护主子的?青天白日里也不知女儿家的矜持,竟恁么惹眼!你也不去提点一二?” 花菍性子直,一句话不入她耳,立马窜秧子,“呦,您瞧您这话说的,奴婢听着怎么恁么不是味儿!您左一句什么惹眼,右一句什么矜持。公子不过是看我们姑娘脚底下滑了,只是顺一顺手,怕姑娘摔了。奴婢倒请珩大爷评评,这怎么是青天白日里惹眼了呢?” 珩燊直梗脖子,鼓着腮帮子把手里提着的鹩哥挂在了额枋上,“得!都是爷心眼子脏,把事儿给瞧邪了。”指了指鸟笼子,“这可是爷哈着岳乐王府的八贝勒得来的,得空儿给你家姑娘送去。”说完便悻悻而去。 这天底下莫过于一个情字了得,情痴牵缠中便把一个男人的劣性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陷于迷失的境地里‘沉醉不知归路’叫人欲罢不能。 花菍轻叹一声,便把视线转到湖面上,见容若正焐着雪梅的手,“这冰面子上风大,小心受寒。咱还是把这些物命放了,赶回去暖和身子才是。” 雪梅点点头问道:“你可会做仪轨?” 容若摇摇头,“曾在广源寺见大和尚做过,可家下子里放生总怕不如法,竟不曾尝试。” 雪梅莞尔一笑,“其实简单得很,只要秉承一份悲悯众生的心,按照仪轨来做方是如法。”将身一转,合拢容若的双手,“你跟着我一字一句的念总不会错,待时日久了自然驾轻就熟。” 容若听了,欣然笑道:“都听你的,等我明儿会了天天逮机会放生,岂不是又有阴德又有造化?” 雪梅颔首,“哥子可知五代里有个叫冯道的人?他在《天道》中讲‘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种善因自然得善果,这便就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的道理了。” 容若不禁点点头,赞许道:“妹妹心地质朴善良不愧是读过善书的。咱们这就把物命放生,也好叫他们早日解脱。” 容若挥挥手示意家丁把物命往湖里放,又见雪梅虔诚地合十双手与众物命叮嘱道:“尔等为他网捕,将入死门须行发露忏悔心,汝等不闻三宝不解皈依,所以轮回,今堕畜生。唯愿汝等,既放以后,永不遭遇恶魔吞噬c网捕相加,获尽天年。命终之后,承三宝力,随缘往生,持戒修行。吾今授汝等三皈依法,汝今谛听‘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皈依佛竟,皈依法竟,皈依僧竟’” 熙熙攘攘中人来人往,那些物命终于放归湖中,在一片清雪冰凌之下生命又将得以延续“无明中总有轮回,生死太苦无有止境;过往无声,愿众生回归自性冲破六道,物命将得以解脱死难。愿有情众永离苦业,愿有情众永具乐因,种下善菩提,来生得极乐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1。” 冰结的湖面映照着卓日高升的旭阳,容若仰着头瞧着天空青云霁日的不觉心畅意阔,他一把将雪梅拉到身前,把她的手摩挲于掌中偎拥取暖,眼睫一霎一霎地看着她那如初生茅茎一样纤嫩的小手。寒风瑟瑟下,他的心头竟热涌涌的,只把她捧在手心上珍视如瑰。他的心似如白折,像是一点墨染了红,一点一点漾开来,便在扇面上添一枝桃花色,枝叶衬托着花色慢慢地藤绕上来,他知道那是痴缠的罣碍,从此便再也放不下了。 花菍提着鸟从恩波亭下来,直奔着南湖跑过去等他们上岸,雪梅从湖上走过来搭着花荵的手,笑问:“哪来的鸟?怪可怜见的。” 花菍回答:“适才珩大爷来过,说这鸟挺稀罕好不易得的手,再三叮嘱奴婢要送到姑娘手上呢。” 雪梅逗弄起鹩哥,只见那鹩哥扑了扑翅膀说了句:“姑娘吉祥!姑娘吉祥!”在场之人听了无不欢喜称赞,容若笑道:“这鹩哥尖嘴玉白的算是稀罕的了,难为燊哥竟也这么用心。” 雪梅附和道:“是啊,大哥哥怎么走得恁么急,我也没法子当面谢他。” 容若把鸟笼子接到手里,“这鹩哥讨喜得很,不如把它搁在游廊架上,天天教给它说话,可不得趣?” 雪梅会心一笑,“哥子倒是提醒我了,就是这样。” 那花菍站在一旁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甚是相合,抿嘴笑说:“人人都说‘才子飘逸,佳人解语’姑娘和公子站在一起,手里再搭上个体态优美的鸟儿,真是相得益彰,就像是落在画里的一样。” 雪梅不及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登时红了脸薄嗔道:“你这丫头竟混说!看我过去撕你的嘴!”说着便跑过去追着打。 “姑娘害羞了,是我混说么?您瞧公子也不言语呢?敢是默认了!”花菍嘴里一面念叨,一面跑得老远。 雪梅啐一口,“你这小蹄子竟不学好!看你回不回去,别等我逮着你。” 容若脸上挂着笑,闲闲地走了几步看着她们嬉闹,仰头看着云淡风轻的天空,任阳光低低地照在身上,便画出长长的影子。静溢中透着淡淡地芬芳,像一朵白莲花散发着光芒,清凉中涌动着牵缠的思绪,悄无声息的走到雪梅的身边,“晚上陪你放了灯,哥子带你出去瞧戏如何?” 雪梅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不浮不躁的说:“我一个姑娘家出去总是不好,这大年下的,我可不想来个头朝下,叫人闲磕牙。” 容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的时候你可是说风便是雨。怎么身量倒长了,胆子竟不比小时候了?” 雪梅一脸正经的说:“那是小时候自在,要恁么就恁么。谁叫我托生个女儿身,想有一番作为也难施展。我如今无所凭赖,只盼途个好声名,将来也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 容若听着这话,难免眉头一拧有些不忿,“无所凭赖?你这话倒叫人听着伤心。自妹妹来了,家里上下哪个不是小心周道?且不说旁人,就是我——”话到嘴边戛然而止,他只怕露了真情,顿了顿方道:“只怕你想家变着法的陪你找乐子,为了让你高兴,我是吃也思,睡也思,倒了费心拔力的竟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还说什么安身立命,难不成你去别处便可安身立命了?” 如他所说竟弄得雪梅涨红了脸,他的话是那样的真情流露,句句砍在心窝儿上,然而她又何尝不是真情流露,零零碎碎的把感情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是甜腻腻的,她虽显着外道可终究没奈何。父母不在了似乎是天塌下来一样,没了顶梁柱,心里是悲哀哀的,九转回肠。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想抓住什么,可一回头便看到了容若,她既高兴又害怕,又有倏忽之感,得失无常,又生出好些期盼,心底似湍溪一般,好像流向了茫茫沧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如此绊心 题记:又到花事匆匆时,不语零落,落红皆胡尘。春去秋来无意绪,朱颜镜里过韶光。不恨春愁细慵慵,只恨香散,吹不成音圆。几夜东风笙箫过,如此绊心花月西。 一勾新月红黄而又如水,泪珠似的迷迷濛濛,宛转在沉长的夜里。万盏灯明下,胡琴咿咿哑哑的拉着,听着胡琴拉出的曲儿。雪梅闭着眼,靠在垂花墙上,轻轻嗅那苍凉的空气,看着天光依旧漫漫的流逝,过往中的回忆仍荡在心头 一长条板凳上只有叶武师独身拉着胡琴,坐在落寂的四合小院内。胡琴的曲儿缠绵地飘出来,缠绕于心头,仿佛要落下来,戛然间却消失得无影踪。她一回头,看见叶武师悄默声的站在身旁,微微一笑,“今儿是腊八,家宴还未散,姑娘怎么来了?” 雪梅手里提着紫檀嵌螺钿莲花式长方提盒举给他瞧,“我不来您哪有这么好的吃食?”又指了指提盒,“我知道习武之人素爱养生,这‘朱门酒肉臭’的毛病尽是食不消化,今儿是正日子全是主素的菜,您且尝尝鲜,开化开化。” 叶武师忙接过提盒,“您知道我有过午不食的习惯,还费这些心思做什么?如今不比在家里,姑娘可要处处小心周道,莫让主家挑剔了才是。”把手向院里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将雪梅让进了院内,舀一瓢水沏上了茶,坐定下来又道:“我知道姑娘心里难受,有些话不能向外人道。说句放肆的话,我把姑娘当自家闺女看,您若受一点委屈我都觉着对不起老爷” 雪梅听了这话怎会不伤心?她心里悒悒的,眼圈里盈盈地濛出一丝水雾,跟着两行热泪掉了下来,“我年纪虽小可这么一路经历过来,也渐渐懂了好些人情世故。自咱进这明府以来,谁好c谁坏我都看在眼里,分明心头。”她叹了一声,又道:“我自知做人要常怀感恩之心,毕竟人家收留了咱们,有了安稳的日子。他们现在碍着老太太,即同情又可怜我,怕只怕时候久了难免遭人嫌弃,这真是‘风摧败叶一时散,水漫浮萍随处生’正如我的心一样。” 叶武师静静的低着头,脸上透着一丝淡淡地愁,“实在想想总巴着人下巴颏吃饭,看人眼色过活确实憋屈,也不是咱的傲骨。只盼再过几年,宫里有选秀的时机,将姑娘一送选便可熬出头了,如今也只有韬光养晦,总得要一忍再忍呐。” 雪梅听到这里,不禁涩涩苦笑,“选秀的事我竟不敢想呢。‘一入候门深如海’宫女子又有几个是好命数的?” 叶武师放下手里的茶盏,定定地瞧着她问:“如果为着老爷,姑娘可愿进选?”雪梅听到这话,两眼竟呆呆地发怔,像是陷入了沉沉的思绪。 正在这时,花菍提着灯进得院内,见了叶武师忙蹲身一福,又上去搀起雪梅,“姑娘想什么竟恁么出神?您可别忘了公子还等咱们放灯呢。”雪梅心愁意慵的答应了声,便辞过叶武师,随着花荵出了院子。 花菍扶着雪梅顺着汀溪园一径来至沁林西苑,才驻了脚便问:“不是在园子里放灯么?怎么就回去了?” 花菍答:“这会儿等园子放灯还早呢,咱们回去自个儿放。”雪梅心里有些纳罕,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由着花荵引着她进了沁林西苑。 这一步迈入垂花门,她便不由一愣,见那院子里火光烛天,再一细看满地下燃着烛火,院子中央又放了两排祈天灯,而容若负着手竟站在其中。这样的气氛里,她的心犹如初上的明月从交织的云雾里慢慢地透出来。这天上地下煌煌烨烨似星流点点,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烛光曳来曳去地随风摆动,水一样映在眸子里,影绰绰的现出一点点浮光来,陶醉了他,亦是醉了她,两人远远地凝视着对方,愈发说不出的别样滋味。 雪梅低了低头,幽微的光从下颏照了上来,那两片樱樱红唇生得俏皮,愈发衬出她那白皙无暇的脸,她莞尔一笑,似是打破了许久的沉寂,“今儿是怎么了?这一出接一出的,是要唱折子戏么?” 容若随手拎起一盏祈天灯,走到她身前说:“妹妹若想瞧戏后面好多着呢,未尝不是余韵。” 雪梅默默颔首,低头间却见容若手上覆着裹布,她不禁愕然,忙抬起他的手问:“哥子的手怎么了?只一会儿不见的功夫竟弄成了这样?” 容若抚着她的手,轻描淡写的说:“只是擦破点皮,无碍的” 说到这里,只听春望站在远处,急忙说出原故,“哪里只是擦破点皮,我们公子为着姑娘高兴,不想假手旁人竟自个儿去制灯,哪成想被那竹条割了很深很长的大口子,流出好多血来,把灯围子都浸染了大片血浸,看着怪吓人的。” 雪梅不由得眉头紧蹙,心里一阵微颤,“都怪我,害哥子弄伤了,还叫你费这么多煞心思的事儿,我真不应该给你添麻烦。” 容若听了这话有些着急,双手覆在她的肩头,“你别听他混说,他平日就爱小题大作。你又不是不知我,素日就爱弄这些小东西,那是为着猎奇。恁么多年又跟着武师骑马搭弓熏习技艺,也是大伤小伤不断,区区竹藤条子又能奈我何?”他讪讪一笑,“倒是妹妹你知道心疼我了,这么说来这灯算是制对了。” 这话说的难免露骨,这样的话语c这样的语气c这样的神情好像都在向她传递牵缠的情执,是这样的么?家逢巨变,使她平生那一点点骄傲土崩瓦解得灰飞烟灭。越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她越是害怕,从而生起许多挫败,泡沫的心容不得一丝触碰,虽然他情真意切,她亦是贪恋着希冀,可是,终是胆怯。 雪梅定定地瞧着他,目目相视下玄妙深微,漫溢出许多火光来,从而陷入缱绻的困境里,霎那间眼神慌张闪过,她微微低着头躲过了他的注目,但于痴缠中她已走投无路。 霎时寂静了很多,迫于尴尬雪梅的眼睛停滞在祈天灯上,见灯上绘着殷红鲜焕的梅花,一朵朵红梅似珊瑚般在丛丛枝桠中红而发亮,周遭余雪霜态,傲立其中,更显得相得益彰;一点一点的金丝蕊心衬托着红得娇艳的花瓣,像是嫣然于空谷,离尘于蓬莱。她略略地瞧着周遭的灯均是白梅,唯有这灯围子上却绘着红梅,想必是落了血渍的,可着几滴血,巧夺天工般地绘上了几朵红梅,方好掩过去。 雪梅触动得掖了掖泪水,“想必这红梅定是哥子的杰作了。难得画得这样精致,不可不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 容若点点头,着春望取来笔墨,她绾绾淡绯色衣袖,笔酣墨饱在红梅落白处挥袖执笔。 上写道:咏红梅 霜夜寒草带重门,玉琢冰洁亦砌魂。西子捧心血容时,自恐孤瘦独开迟。香黏花枝满红衣,胭脂浣汐落烟霞。何如独占画新骨,丝丝冰影半微酸。 容若细细看了,斟酌半晌便道:“妹妹做得好。只是看了这句‘自恐孤瘦独开迟’好是好,只是少了意趣,何不如‘自恐孤瘦逐寒朝’来的好呢。” 雪梅听了咂摸一下滋味,不禁连连点头,“就是了!这样一改过来方就恰当了,还是哥子想的极好!” 不知何时,院落里的祈天灯亮了起来,阶梯似的形成两条火龙,浮沉之中时明时暗。雪梅看着天空繁星熠熠,蓦地回首却见容若燃亮了那盏绘有红梅花的祈天灯,光晕照在她的脸颊上,瞬时被映得通红。她一撒手,祈天灯便冉冉飘升,宛如双龙戏珠,嬉游于沉沉的夜空里,光灿而又夺目。 雪梅仰望天上的月亮,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忽地敛衣,郑重而拜,“阿玛c额娘——芙儿想你们,真的是好想!想得心疼,快要窒息了!阿玛,额娘,女儿虽曾从学,不遵范训,父母教令,多不依从。家逢巨变女儿又无力荷担,不肖子孙,碌碌无为!然女儿深受二老慈恩养护,心内惶恐,不知何以为报。如今,忆念父母不知何趣,想以至此,或悲或啼总不能安,女儿唯有对这月上的中天,十拜父母,以报大恩!” 她心中酸涩,俯首下去地一瞬泪水不禁涓涓流淌,额头触上了冰凉的地砖,缓缓道:“一拜父母怀胎守护恩c二拜父母临产受苦恩c三拜父母生子忘忧恩c四拜父母咽苦吐甘恩c五拜父母回干就湿恩c六拜父母哺乳养育恩c七拜父母洗濯不净恩c八拜父母远行忆念恩c九拜父母深加体恤恩c十拜父母究竟怜悯恩。” 一片月色下,容若心中叹了叹,眸子里满是深情与怜爱,他搀起雪梅安慰道:“姑讷讷在天之灵定会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依我所想,只要你今后宴然安泰,那便是他们的心愿了。” 雪梅默默地抬头看着月亮,蹙着眉,若有所思地问:“是这样的么?” 容若笃定的点点头,“自古血浓如水,为人父母者无不疼爱自己的儿女,无论天涯海角c无论上天入地,父母疼爱儿女之心,总也是牵肠挂肚,守护佑恩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流光一霎 题记:明月数星盈,一夕如环,金寒玦离未相依。不辞一夜惊风雨,谁知我意?半拂透碧纱,遮语回扇,早晚乘鸾画楼去。流光一霎总相宜,相遇尤因。 戌时三刻,花灯烟火腾起层层氤氲,笼罩着明珠府邸。众家眷皆被这样的节庆气氛所熏染,以致于欣欣然乐而忘倦。 明珠府邸在门禁上向来把得紧,上夜当值的小厮拢共两位,又都是嗜酒如命之人。为掩人耳目,春望携一坛玉泉酒,刚一迈进明间,这二人瞬间闻到了醇醇的酒香味,忙挤在一处,推杯换盏的喝了起来。 春望面带笑容,提着酒坛给他们倒酒,“要知道这可是宫内的御酒,不是什么人都能喝得上。今儿是腊八,我们哥儿知道你们素日来辛苦,这可是特特的赏下来犒劳你们的。” 其中一位小厮托着酒盏,感恩戴德得说:“这是公子给咱的脸面那!”说完这话,另一个小厮自然是不住的拍手言好。 此时恰逢时机,容若忙拉着雪梅打着马儿一溜烟儿地奔往吉祥茶园。 说起这戏园子,难免要追溯到顺治年间,为着不影响王公贵族的安逸生活,按着大清的祖制,内城里是不准许有戏园子的。然而不过康熙几年,在京城北门里竟开了第一家戏园子,只不过换了个更别致雅号——“吉祥茶园”,反正是不出城就能听上戏,那些戏迷们也并不在意戏园子究竟叫个什么。随着年深日久,索性京内人便把吉祥茶园叫白了,若遇着相熟的旗下人,便插个秧,“吉祥您呐!走着——” 马儿一路沿北跑就是一条不大不小的街道,此时皓月当空,满城的灯火耀街红,街市之上弦管笙歌缕缕又夹着叫卖之声,真道是人间处处不相同,这便预示着年味儿出来了,家家户户趁着腊八这样的好日子,逛逛悠悠的到街市上置办年货,正所谓是‘华灯初上良夜景,万家楼阁月明中’。 雪梅驻足看着街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被那耍货摊上的泥偶儿c糖人儿c石榴花所吸引,那坐在摊货后面的老婆婆手里正绞着窗花,见到她愣愣站在那里不言语,像是看花了眼,老婆婆微微一笑,“姑娘的品貌这样好,何不来个石榴花戴戴?这花戴着一是为着喜庆美观,二是为着消灾辟邪。”说着扬扬脖儿,瞧了眼站在雪梅身后的容若,笑了笑又对雪梅讲:“姑娘,你若是买我的簪花,准保你日后觅得良缘!” 雪梅怔了怔,忙不迭地摇头,“不了,不了,姻缘之事还是随缘罢了。我年纪尚轻,从未着意过这样的事情。” 那老婆婆咂咂嘴,呦一声道:“小姑娘脸红了,竟害起臊来了。罢了罢了,就当你跟我这老婆子有缘,便把这石榴花送你了。”站起身来,拿起一束石榴花送到了雪梅手上,“小姑娘,老婆子有几句话想要告诉你啊,‘情之一字最是无常。缘起,便是在这人海茫茫中,你看见他,他看见你。缘灭,便是在这人海茫茫中淹没,他看不见你,你亦看不见他。向来情深缘浅,奈何情深迷途,又有几人返迷归悟?人生一世,皆是三生因果,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说罢,那老婆婆向她扇扇手又道:“归去罢,归去罢” 雪梅听了这话不禁怔怔如痴,正咂摸话中滋味时容若从身后拍了拍她,无奈道:“芙儿你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会功夫你跑哪去了?” 雪梅无辜的拧着眉,“我哪也没去啊,一直跟在你身后呢。哥子你看这位好心老婆婆送我的石榴花,你瞜瞜美不美?”待她转头顺手指那老婆婆,“咦?老婆婆呢?刚才,还在这里?到哪儿去了?” “哪里有老婆婆?这里人恁么多,依我看呀定是你眼花了。”容若蹙着眉,四下里也在踅摸老婆婆的踪影。 雪梅把手插在腰上,咂咂嘴,“怎么会呢?明明就在这里,我们还说话来着,她还赠了我这束石榴花呢。”雪梅骨子里便有一股犟劲儿,忙走到那摊货前询问:“劳驾小哥,刚才这里有位老婆婆,就坐在这里剪窗花,您瞧见没有?” 那货郎不耐烦地说:“什么老婆婆,连老哥都没有,这货摊就我一人在看。去去去,你若不买我的货,别挡我做生意。” 容若见了有些不忿,上前对那货郎说:“出门做生意要以和为贵,你这人怎么如此凶神恶煞?” 雪梅见他为了自己去理论,忙劝慰,“好了好了,哥子消气。本就是我不对在先,挡了他的摊位,做小买卖的人为的是营生,咱影响了他的生意,人家自然不乐意。” 容若叹了叹,指着她的额头说:“拜托你好生跟着我,不要乱走也不要乱看。我一手牵马,还要看顾你,恁么多人万一你走丢了,我岂不是要悔死了!” 雪梅低着眼眸抿抿嘴,“知道了,仔细跟着哥子便是。” 容若无奈一笑,抬起手放在她跟前,雪梅眯眯眼莞尔一笑,把手覆在上面,任由被他一味牵着往前走。目下,她已无暇再去看那些九衢三市中花天锦地里的繁茂盛况,她有些想不通,恁么会儿功夫老婆婆竟不见了?看那老婆婆的腿脚已算不上利落,只一眨眼便不见了实在稀奇,怎么会呢?该不会是,菩萨化身前来点化我的?她心内一面打卦,一面摇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哪里做过什么阴德善事?岂能有那样的造化,哎——真是痴心妄想! 须臾,容若突然驻足,雪梅一抬头便见到这座声名远播的吉祥茶园,这楼仗三层,楼外雕龙画栋,亭台楼仗间鱼鳞作瓦,灯彩花烛围绕,着实月影凝流千光照,美轮美奂间尽显舒雅怡人的色彩。 进入吉祥茶园,楼阁间触目皆是五光十色,灯彩砌末,戏台由雕刻精美的勾栏围绕,台下便是池座,四面厅廊设有散座的大条凳,楼上前排全是包厢。台前有“三行”1皆应着茶水c小卖c手巾把子游走于席间各处。 二楼包厢内均被分成春c夏c秋c冬四制隔断,每间隔断中又分出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厢房,他们一路被小二引领着选进了冬阁的梅花坳。雪梅一步踏进去便闻到一缕幽香,沁入微微,厢内窗下设有七弦,见墙上有唐宋之风的题壁,又有一幅梅花傲霜图贴在上面,那画中鸟栖庭树,绒雪霏霏,回风徘徊。 雪梅欣然一笑,“室宇精美,铺陈雅致,倒真合我意。” 容若听了学究似地摇头晃脑,“那是自然,知妹妹者吾也。” 雪梅冲他皱皱鼻子,“哥子如此不吝自夸,真不知愁!” 说笑间,外面一阵喧嚣厮闹之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只见小二惊慌失色的跑进来说:“纳兰公子劳您驾前去劝劝,前日里府上大公子因瞧上了我们这儿的青衣,那姑娘不肯不依的,如今二人在下边儿缠磨上了,我们班主遣小的来请您过去瞧瞧。” 容若听了有些恼,又兼着无奈,“燊哥儿向来如此,依着那样的性子闹出事儿来,已不算什么新闻。” 雪梅嗯了声,“燊,炽也。果然人如其名,东府里的大舅舅真会给他儿子起名字。” 容若回头拉着她坐下,“妹妹好生在厢房里,我去去便来。”雪梅颔首,只见容若跟着小二匆匆去了。 刹然间,厢房内寂寥许多,雪梅眨着闪亮亮地眼睛,静耳倾听走廊上“踢踢嗒嗒”地脚步声,只听外面有人喟叹道:“嗨——怎么话儿说的?好戏正在彩儿上,恁(něn)么着就出来这么一位!” 那身旁的人不住地咂嘴,“你有所不知,纳兰家大公子的放荡不羁,可着咱四九城里独一份呢!老兄可别走眼,这才叫真真儿的好戏上演呢。” 回廊众人闲言碎语,将纳兰家大公子的风流韵事娓娓而谈,雪梅在里面听得真切,竟不知如何自处。她面有难色,窘迫地从厢房走出。吉祥园中灯火稠密,笙歌沸耳,不想回廊上瞧热闹的人群挨肩擦背,拥挤不堪。 突然,有人抻了抻着她的衣裙,低头一撇,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孩珠子拿着她那蝠桃式粉彩珐琅的铭牌2,摇摇曳曳地在她面前晃悠了几下,“姐姐这是你的物件吗?可真好看!先给我玩会儿吧。”说罢,银铃一般的笑声拿着铭牌穿梭于人海之中。 雪梅浑浑噩噩,竟不知自己的铭牌几时落在那孩珠儿手里,旗籍姑娘最忌被外人看了铭牌,更何况那是阿玛生前留给她最重要的物什了,这要是丢了可怎么处?心里如此想,她身上愈发打噤儿得厉害。 于是她奋起身来,忙一蹬步追赶上去,然而回廊上聚集的众人拥挤不堪,她不得不穿梭其中,眼见着孩珠子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她飞也似的跟了进去。 厢房之内黑透一片,并不见半个影子,她心里不禁有些呕得慌,本应闲云野鹤似的弄些小酒赏花赋诗,如今竟被个孩珠儿逗乐子耍,难不成是出门没看黄历的缘故么?她心里正琢磨呢,只见帘栊微动,心中暗喜,直不遛地蹑手蹑脚摸了过去,悄悄伸手把帘一掀,忽见黑处一柄白晃晃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子上,唬得雪梅下意识里向后跄踉了几步,抬头细端,黑暗中站着两个男人,一人持刀抵向她,一人执扇微侧着身子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细长的眼梢,明亮而又锋棱的眼眸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别意生缘 题记:隐隐无端浣花溪,别意幽幽水沉留,桃花春水綠,自此占芳辰,为肯着深意,事事还休休,画堂成遥隔,滴滴度沉烟。 黑暗中相遇的瞬间,令周遭的一切像是静止了一般,唯有面面相觑下的竦然兢惧。眼前那携刀男子,从旁燃了灯烛使其看清这目下不速之客的面貌。 此时,雪梅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屏息静气却不敢妄动。在昏黄的烛光下衬得她那精致娇俏的颜容犹若朝霞,一双修眉联娟,着一袭白衣委地,齿白唇红,皓质冰肌,如此令她凭添了几分娴静出尘的美。 那持刀之人细细将她端详,望之粲然生光,清丽脱俗,骤然觉得竟似曾相识。只是一时之间头上空荡荡地,益发想不起了,遂警惕道:“是何人?是伶人还是细作!” 这一句话唬得雪梅更是浑身打了冷战,忙睁目回答:“只怕您误会了,小女既非伶人更非细作!只是个平头百姓罢了。我误闯了进来,只怕叨扰了您,那么”说着躬身一福,便要退去。 只是这男子仍是疑虑未除,一把抓住她,“怎么逛戏园子走差了路,你这样解释倒好生轻巧?” 雪梅唇边微微勾起一丝坚毅的笑容:“若非伶人合该要好好的在台上唱曲儿,若非细作也要轻装便捷观机而动,您又何曾见过如我这般横冲直撞的细作呢?” 正待此时,只听门处“砰”一声,借着烛光看过去恰是那孩珠儿跌在门前,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外。雪梅心焦,忙踅身去追,那携刀男子力道非凡硬是擎住她的腕子不放,“尚未分辨仔细,就想趁机开溜!还说不是细作?!” 雪梅强不过他,只得挣扎道:“如何分辨?先待我拿回物什再说!” 话音刚落,只见一把折扇顿叩在他二人双手之上,那折扇男子上来调楚道:“事出有因——福哥儿,你莫冤枉了她,还是去把屋内燃亮岂不便宜?”那被称作福哥儿的男子似是得到指令一般迅速地将刀收回鞘内,径自去通亮房内所有的灯火。 “姑娘莫怪,我们兄弟莽撞了,多请容量。”折扇男子身穿石青色的氅裘,生就昂藏七尺,那玉质金相一般的面孔之上镶嵌着一双重瞳,眼梢细而上扬,鼻尖稍圆略带鹰钩之状,映着一丝晕黄的烛光耀彻下来,唇红齿白之间益发艳逸了他那风骨伟岸的贵胄之姿,然而举手投足便是那白玉螭龙扳指份外地显露了。 雪梅侧目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想必此人亲贵,遂忙肃身回礼,“即是误会,自然容量。我见先生似有‘要是’;那么,小女也要自寻物什去了。” 折扇男子挺挺背脊,谦润一笑,“姑娘要寻的可是此物?”说着便把铭牌示于她的眼前,那铭牌上缀品红色的流苏穗子,摇摇曳曳间透过如豆的灯光,勾起了她许多陈旧的经年,雪梅眼里噙着泪花,如释重负般地连连颔首:“是了,正是此物,幸而先生拾得。”说着欲要抬手去接。 那折扇男子玩味一笑,并不把铭牌给她,竟借起灯光细看那上面的文字,遂淡淡述道,“舒—穆—禄?”恍然间那桌台之上突爆了烛花,金光灿灿地直达他的眼底,折扇男子似有些惊讶,“你是旗下女子?”。 雪梅心里有些不奈,只好趁他不妨一把将铭牌夺了回去,觑着眼打量他道:“看你这人清清爽爽,倒有些贵胄之气,怎的行事竟这般简慢?”说罢,躬身一福,徉长而去。 空气中轻飘飘地落下来的揶揄之词,使得折扇男子始料未及,只好与福哥相视而笑,讪讪地道:“这姑娘的性子倒是好生叫人意外。”福全若有所思的愣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呵一声:“原来是她!我终于想起来了!皇上,那前几日您遣臣去京郊,路遇大雪封山偏巧遇到过她。” 皇帝哦一声,兴味盎然地用折扇点一点他的胸口问:“福全啊,以你的性情早将这姑娘的身世彻查了一番吧?” 福全讪讪一笑,“皇上惯会取笑,臣不过是瞧这姑娘言语中风范不同,一时起了兴致。便遣人前去查访,殊不知这姑娘竟是明珠的戚家甥女儿。” 皇帝哦了一声,不似往常一般申饬福全不正经,却只是会心一笑。福全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上前示意,“皇上,近日户部尚书苏纳海c直隶总督朱昌祚c巡抚王登联均联名参奏鳌拜圈地一事,那索尼抱病,索额图也是自顾不暇。如今鳌拜擅权,挠政行私,亏恩剥下,在野朝臣中不乏与其参辰日月之人,只怕他们碍于那老贼淫威,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听到这里,皇帝抚玩着白玉螭龙扳指,饶有兴致地说:“嗯,依你的意思是让朕暗访那些朝臣?” 福全继续道:“皇上,这眼目前便有一位,却是那明珠,他虽势小,若皇上肯屈尊暗访此类臣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各个击破,长此以往势必让那鳌拜心有余悸,孤立无援。” 皇帝眼光一闪,心神领会,手上顺势磕托磕托着扇子,称了福全的精心用意,“你这主意倒甚合我心。” 门帘动处,吉祥茶园班主苏逸堂进来呈上密折,“回禀皇上,此密折是鲁喜弹劾鳌拜圈地的证据。” 皇帝微微颔首,“你且读,朕洗耳恭听。” 苏逸堂领帝命,拆了折子跪读道:“兹镶黄旗世管佐领鲁喜查证,于康熙五年十月辅政大臣鳌拜与第穆里玛c班布尔善等人党比营私,卓令其第一参领顺古图以土换土为由侵占粮田共六千五百三十二倾九十六亩,私造房舍四千二百余所,致使百姓无田耕种,秧祸数以万千难民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长此竭泽而渔,奸臣蠹国,民无食用至此生灵涂炭,国将失政,百姓无靠。望请皇帝惩以秧国之徒,福泽黎明!” 皇帝听了折子澨颜蹙眉,踱着步子在原地打转,“十月写的折子,至大腊才叫朕见着,这个月鳌拜矫旨早把苏纳海c朱昌祚c王登连一锅端了,朕这皇帝当得甚是窝囊!”伸手指了指福全说罢了,“今儿算你荐对了,记你一功!待朕找趟苏克萨哈,再去明珠府!” 皇帝扶起苏逸堂,“你近日来辛苦,当初这差事交给你,额涅至今仍为你担忧。你虽是额涅的养子朕当你是手足,朕向来不爱说那些过于至情的话,待你这差事办好了,定不会委屈了你。” 回廊上依旧熙熙攘攘聚着人群瞧热闹,只听那戏台上胡琴渐渐打音,领乐的牟足了气力抱着拳与众人吆喝道:“请各位爷各回原位,打锣儿唱曲儿热闹着——” 雪梅心里有些怏怏不乐并未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热闹’,只管顺着适才的厢房出来一径走下去,但她识路的本事好不到哪里去,走了一半便不耐的鼓了鼓太阳穴,‘这每个厢房均相差无几,须得站定下来辨认了才好。’ 正自抬头瞧那厢房外置挂的牌子,不料回廊人满为患着实像一群蜜蜂似的将雪梅裹在中心,她脚下绊了个趔趄,直直扑将出去,唬得她赶紧闭起眼睛,只觉天旋地转身上一阵瘫软,正巧偏跌落到了容若怀中,“怎的不好好呆在原处,偏跑出来让人淘神?”容若眉头紧蹙,眼里水润润地透着细腻的怜惜,恰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雪梅嗫嚅道:“冤枉,是哥子平白跑出去,凉了我许久没得法才出去寻你。” 他“哦”一声,眉头微挑,眼神里碧波轻荡,“只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不着我,你便如此焦心么?” 雪梅不妨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眸子里明朗朗的瞧着她,兀自觉得周身辣辣灼热忙调开视线窘红了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庄生梦蝶 题记:花重尘远卷碧烟,凉月趖又西,回首惆怅共人语,惊破一番心处。低语凭栏,密约沉沉,朔风花零落。窗外香绡摧玉寒,恹恹料峭中。 叶赫那拉氏在满清入关之前是富贵已极的望族,如今天下大定,时居京城的叶赫那拉氏的后裔仍方兴未艾,秉承着叶赫老祖儿那股卓然屹立的千古遗风,犹如星星之火,不可向迩。 然而愈是这样的家业,愈是在门第风骨上颇为繁缛。时下,谯鼓一更,明珠府外由远至近缓缓而来一乘藏蓝小轿,走至门前,只听小斯唱喝,“驻轿——”,那轿子应声缓缓而落。 管家安尚仁打了帘子上前相迎,“老爷您回来了。” 明珠从轿中踏出,淡淡地问:“安管家,冬郎可从学里回来了?。” 安管家语噎,方缓缓:“老爷您忘了,今儿学里放书。哥儿像是出去了,尚未回府呢。” 明珠时任弘文院学士,脾气板正性格多虑。听到管家如此说,他脚下一顿,心中鞅鞅似有不乐,“今日大腊,阖家同庆!他不好生陪着老太太又出去作甚?!” 适逢明珠迈过门槛,突从里头跑出个小子恰巧与他迎头相撞,明珠蹙着眉,问他:“闹什么饥荒!你赶着去哪?”唬得小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别说他,是我遣他出去找冬郎!”只见觉罗夫人搭着彦如玉绕过照壁从里面出来,“老爷您说这两个孩子也忒好[hà一]玩了些,老太太怕表小姐憋闷,特特儿的点了她爱听的戏,叫我去宅院里请她出来疏散疏散,哪知屋子里竟漆黑一片,那花菍丫头在廊子里坐着,只说姑娘早早睡下了。我心里因着老太太惦念表姑娘,也担心表姑娘因想家心情未免沮丧,便让花菍进屋去叫表姑娘起身,哪成想那丫头支支吾吾似有隐瞒,问极了她才说是跟着冬郎出去瞧戏了。” 明珠最是看中家族门第之风,这当儿正是犯了他心底里的忌,他怒色拂然,对着一众家仆委实不好发作,只得稍稍平息了怒气,“他迄小儿性子便细腻柔软了些,饶是如此依红傍粉,不精课业,我那拉氏绝不容此业障承继祖业!”明珠说罢振振衣袖,扬长而去。 觉罗夫人听了倒抽一口凉气,彦如玉扶着觉罗夫人,宽慰道:“夫人莫急,虽说老爷言语上严厉了些,那心里到底恨铁不成钢,左不过待哥回来申饬几句便罢了。倒是表姑娘那里三灾八难的,十分不过去,若说甚了难免女儿家面皮上薄搁不住;若是轻描淡写的囫囵过去,怕是日后又要生出好些事来,到那时亦无可如何了。” 觉罗夫人拉着彦如玉的手,“还是你想得通透。好歹回去理一理,大家体面些。”踅身向回走,“老爷望子成龙求的是荣耀,若谁在这等事上作梗,他心里一时腻起来,便由不得谁了。” 腊月以里,尽是扬雪纷飞的光景。只是这白毛皓雪来得甚是疏狂,将街衢周边的老树刮的簌簌有声。因是偷溜出去的,事先央了春望等门,他二人转到街角,只见那角门上挂着吉祥灯,虚掩着一条缝儿,连半个人影也未见。 雪梅心下隐隐地犯了嘀咕,“倒真是应了老辈儿的话‘腊月一至,家无虚丁,巷无浪辈’,竟连春望也不知踪影了,该不会是被察觉了?” 听她这么一说,容若也提起心来,“春望向来谨慎,倘或有事惟寻暗号,只是这里并未得见。恐是引人怀疑,与人吃酒去了也未可知。” 雪梅连连摇头,啧的一声,“想是哥子瞧书痴傻了不成?空即是空,空无定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即色是空,即空是色,空中既有,有中既无,如今未见春望,便是暗号。” 这一番理论煞是让容若膛目结舌,他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了不得了!妹子心里入了玄学的道,怕是要夜直翀[ch一ng]举1,飞升九霄去么?” 雪梅捂着额头,淡淡一笑,“哪里,大多有造化的,多是白日飞升。” 这大年下无意说起犯忌的话,容若心里有些悒悒的,像是如此青梅竹马两无猜的日子总是有限的,将来她若嫁君郎,我若娶别妇,终是风雨消磨,心字成灰,到那时又不知是怎样的处境了。但只看她眼目流光,微澜潋滟,门簪下的一缕灯光映亮了她那璞玉灼华的面容,又不禁令人一股情驰于心。 雪梅见他呆怔怔地注视着自己,一副事不关己似的,伸着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比划,“哥子不回去么?想什么恁么入神?” 容若一把将她的手攥住,眼光盈盈地看着她,“难不成”他很想对她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饶是如此没心没肺,倒搅得他心底里不能再平静了,究竟是要找寻个时机挑明了才好。 雪梅云里雾里不知他再想什么,一副懵然的样子,“哥子怎么了?” “难不成,这样黑的天还让你走路?”说着,牵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肩上,下盘蹲了马步,“上来,哥子背你回去。” 雪梅喜不自胜地迭连点头,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纵身一跃,扑在了容若的背上,她双手一搭将他的颈子环住,“记得儿时哥子总是这样背着我,哥子同珩焱大哥哥耍跑马城,赢的那一个还可以娶萨里甘2,这戏码顽到最末后啊,输的总是珩焱大哥哥,哥子赢了便背着我满处窜,还满处着喊‘我有萨里甘啦,我有萨里甘啦。’虽是儿时的嬉戏,但在当时同认真的一般,心里很是欢喜了一阵呢。” 听到这里容若脚下一顿,他心中惊喜交集,自己心尖上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等同表露了心迹一般。 他哦了声,试探她道:“单只是嬉戏,妹子便欢喜了,若是促成其事呢?” 因着林沁西苑离园子稍近,左拐右转顺着蜿蜒的石子路便进了林沁西苑内宅,他将她放在游廊的石阶上,雪梅手里搓着帕子,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两下里沉默着,倒是有些尴尬得很。 她嗫嚅道:“哥子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想是与我玩笑呢。” 他摇摇头,“非也,我可是认真的!” 雪梅有点懵,他的意思是想和自己好,将来要娶她做萨里甘?夜色昏昏,天幕上不见月亮,只有点点星辰闪布,空气中漾得幽幽一缕微甜,两个人一个飞绪万千,一个浅黛羞涩,手足无措的,心意悄悄,恰似一种红鸾绕。 他清清喉咙,把背脊挺得笔直,益发庄重轩昂,“原觉得寻个好时候和你说正式一些,即是如此,索性挑明了才不至懊悔。”他向前一步,低着头靠近她,“我想娶你进门,做我的萨里甘,你可愿意?” 她心里咚咚直跳,他的脸贴过来,迫得她不由得将头缩得顶深,她脸上隐隐发烫,虽不好意思,但心里早已渗入心田,甚是窃喜。 她手里绞着帕子,咬着嘴唇,慢慢拖着长音:“是,不大正式。” 容若听了喜出望外,“芙儿,你言下之意是愿意的了?好在家里早有恩旨,叶赫那拉氏可请旨指婚,待明儿禀明了阿玛c额娘,再去向皇上讨个恩典咱们的事就算是定了。” 她心里有些恍惚,迄小就觉着他像座大山遇着事儿了可以依靠,如今论到婚嫁之事,心里倒是犹豫,她茕茕孑立,心里没谱,忐忑不安,没人和自己商量,自己的事儿还是自己拿,她迟疑了下,说:“这么急?咱们合该再处处的。” 容若自然懂她的心事儿,点点头道:“你既然有这个担心,合该是让你缓一缓,不过咱们迄小就在一处,你虽是去了许久的南边,各自的品性也是相熟不过了,若是拖得太久只怕是要熬糊了。” 雪梅点点头,容若心里很充实,感觉身上有了责任,有女人指望着他了,他悄悄地伸手拉起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心心相印,似乎两小无猜的感情升华了,可以将终身定下了。 容若把她送进门,在阶下站着,向她挥挥手,“进去吧,好生歇着。” 她推开门,跨了门槛,转身看着他,夜色皎如水,一丝淡淡的夜合花香阵阵飘来,一丝风,缴绕了他长衫,翕然从风。 进了门那挥之不去的缕缕甜蜜如同青烟,久久荡在脑海里,她恍恍惚惚脑子走了神儿,动作却熟悉而连贯,径自剔亮了灯,一打眼便见到觉罗夫人,身正端恪的坐在屋室上首,身畔随侍着彦如玉。 她心头骤跳,感到万分诧异,忙回过神儿来,行万福礼,“芙儿惶恐,不知是舅母到此,还请您见谅。” 觉罗夫人嘴角轻挑,笑道:“是我来得不巧,惊扰了表姑娘,你可别见怪。” 外面雪停了,霎时朔风野大劲且哀啸,院落里的腊梅开得争艳傲骨,又被朔风吹撼,屡屡花叶卷落吹抖,影儿落在纱窗上犹如纸灰飞扬,庄生梦蝶似的,打在窗棂上一声声簌簌辞柯,零落而又不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冷香半缕 题记:花间归去,玉笙悠悠霜满地。昏意迟迟,西风不由人。忒煞萧索,无奈惊波起。画堂中,冷香半缕,一片空庭雪。 雪梅审慎愬而躬身一福,“太太说哪里话,原是我贪玩缠磨哥子才带了我出去瞧戏,事先没能和太太告知,倒是我不懂规矩了,还请太太责罚。” 觉罗夫人单手接安,“我知道不干你事,反倒是冬郎缠磨你倒是了,你们兄妹自小感情厚重,又投缘对劲,相溶一处也是自然。不过彼此一年大似一年,再这么下去,没得让人闲磕牙,表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雪梅细端此话,言下之意是要她尊崇礼法,不可与冬郎交往过甚,肃身一福,“太太疼我,才说了这些体己的话,您放一万个心,我知道这里头的轻重利害。” 觉罗夫人心里知道她是个蕙质兰心的,很满意的连连颔首,这孩子悟性高,不用说得太浅白,一点即透。那长房的姑娘们,嫁的嫁,小的小,还剩一个也锦衣玉食的供着,并不稀罕像宫里那样金丝雀的日子,家里打算送人进宫,除她若谁呢?再者本房就一个冬郎,日后要承袭祖业,万不可把前程毁在这丫头身上,事先把她的归宿摆在明面,两个人都断了念想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觉罗夫人指了指彦如玉手里那一捧添漆大盘,“过了腊月眼看就要过节了,偏巧又临近老太太寿辰,顺手给你添置了几件新衣,一是老太太瞧着高兴,二是也要张罗你进宫的事儿了。” 她愕然,心头起火冒油,着实想表露出不乐意的主张,可是傍人门户,腰杆子站不直,她身后又无依傍,端的是孑然,苦的是挂碍。进了明珠府,她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是做不得主的,她也要同额娘一样了,被人摆布了,婚姻建立在家族存活与权谋之上,额娘当年是个牺牲品,可额娘最终是庆幸的,嫁了能独守她一辈子的好男人。可她呢?才和冬郎迈进一大步,那是心心念念的想头。皇帝再好,也是众多女人的,诸如两情相悦,天长地久,不过是宫门深似海,奢望罢了。皇帝图的是新鲜,后宫佳丽众多,别样幽芬的各有千秋,而女人是实心实意的长情,若爱慕一个人能爱到天昏地暗,海枯石烂,想想这些着实可怕,将来怎样谁都没长前后眼,冬郎是否据理力争?还是撂开手就此作罢?若真嫁给皇帝将来又是怎样的了局? 雪梅开始为自己忧心了,怔怔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觉罗夫人拿起一件藕色缎面裙褂在她身前比划,“表姑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再配得这颜色更显着咱们姑娘日月如璧,光彩照人。”觉罗夫人抬眼觑她,“姑娘大了自是要出阁,这都是人之常情,若表姑娘担心进宫的前程,今儿我和姑娘交个底,咱们宫里有人托着,天塌下来也不会砸着姑娘一星半点,皇上那里更不用说,依着咱们表姑娘的姿色c品貌c才情自然是圣眷优渥。过些日子府上要请先生给表姑娘,为着将来投其圣心,也好让你进宫顺当些。” 真是实心实意的预谋,想家业昌盛,竟把女人抬出去充后宫,只为自己稳坐钓鱼台,这自然是明珠与老太太商议好了的,今儿是来给下定论的,辖制了她,由她不得。 她自然心内不平,又没资本意气,单单只剩下风骨了,低头折节的事儿又干不出来,只得打掉门牙咽肚里,她嘴唇微颤,“即是家里长辈们定了,芙儿自当无所置喙。”她无可奈何,事情摆在明面上,就是要她听之任之,那头冬郎还未得到消息,事后也不知他会如何反应,纵然恼火,也要忍一步风平浪静。 戌时正,空濛墨黑的天竟连半颗星子也不见了,刚过一阵狂风,却又是格外的幽静,跟着那扯絮般的大雪已然落得愈发连绵。容若着一袭栗梅大氅,进了明珠的三秀草堂,抬头见那中庭院落里扎满了腊梅花,铁一般的褐色枝桠上束得金灿蜡黄,正要打算上去折枝腊梅,不想一步步地踩着那天青大靴踏在积雪上,压出阵阵地轻响。 “可是冬郎在外面?”屋内传来明珠的声音。 明珠坐在圈椅上瞧书,见容若进来便双肘齐撑,十指交叉,眼睛落到容若身上,“我问你,今儿带着你妹妹去了哪里?” 容若不敢胡诌,照着实情说起了缘由,“我怕妹妹想家腻得慌,今儿又是大腊,带了她出去瞧戏,就恁么回事儿。” “你倒说得轻巧!她是未出阁的姑娘,把人带出去你要负责!若出点岔子你怎么收拾?说句简单的旗人小姑金贵着呢,将来那是要许给皇家的!”明珠感觉自己一腔怒火直往头顶上窜,似要压不住了。 容若有点傻眼,头上轰轰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明珠,“依阿玛的意思是芙儿将来要充后宫?当娘娘?” 明珠点点头,“你说对了,就这么个意思。芙儿那孩子看着悄不做声,心里有准头,行事作风又深藏不露,看着天真无邪,然则大智若愚。咱们家底子没老祖儿那时的基业了,咱们家不单要做朝堂上的肱骨,也要有人在后宫替咱们吹软枕面,若调(tiá一)教(jià一) 好了,可不亚于惠主儿。” “阿玛如此行事少了磊落,咱们族里爷们有的是,竟让一个女人去巩固家业!真是匪夷所思!”容若很伤心,愤然道,“我不同意!今儿我也打算把话说开了,我喜欢芙儿,要娶她过门,要让她做我的嫡妻——萨里甘!” 明珠‘嚯’的啪案而起,“不可能!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在皇帝身边陪了几天书,翅膀长硬了,我就管不动你了!舒穆禄氏是上三旗的贵胄,与叶赫那拉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庇护,俱有照应。她舒穆禄雪梅下生就是要嫁皇帝,前缘早定,谁敢忤逆!” 容若心有不甘,趴在冰冷的青砖上,泥首磕头,“儿求阿玛回转心意,芙儿身世可怜,无依无靠,一朝入了皇宫更是深渊,儿也不能没有她!望阿玛成全!” 明珠脾气顽固认定的事儿不好通融,“你五迷三道了是不是?我刚才说什么?你听明白了吗?选后妃充宫可是儿戏?事关社稷,皇帝也想拉拢亲支近派的朝臣联姻来巩固朝纲。虽说选秀的时候晚了一年,但也架不住咱们有心,皇帝有意,就算时机不对,不过再等上三年,她也是要充后宫!” 容若被明珠驳得黯然神伤,他心有怨怼,又不敢忤逆,怵惕道:“既如此,阿玛便把儿逼上了绝境。” 此话一出,果然犯了忌讳,惹得明珠泼天震怒,“你成日家读些什么书?念了那些经史子集倒是让你强嘴呕我的?好!好!我儿真骨气,倒要看你能翻起大多的浪来!”站起身绕室转了一圈,“安管家,把这业障给我关祠堂,想明白了再叫他出来!” 安管家一直候在门外,听见明珠要把容若关祠堂,忙打帘子进来,撂袍子跪地劝道:“老爷息怒,哥儿也是年少气盛,这疙瘩结上了,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大冷天儿的,祠堂没烧火龙子,怕哥儿去了再受寒症,老爷您也心疼不是?这么着,奴才把哥儿劝回去,好生开解开解,理儿面儿说到了,一会儿就转过来了。”用肘弯攮攮他,“您说是不是,冬哥儿?” 明珠气得直运气,“安管家,莫妇人之见纵了他!我看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为了儿女私情竟把三纲五常抛诸脑后,叫他去祠堂跪着,让老祖儿们瞧瞧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安管家见家主怫然震怒,只得应了声是,方才将容若带出了三秀草堂。 时下谯鼓楼,亥初三刻。漫天的雪沫子铺天盖地如纱如障银装了整座宅院,祠堂门上的两盏风灯明暗幽幽的挂在屋檐下,安管家推着门,劝道:“何苦来呢?哥儿也忒犟了些,但凡服个软也不必遭这样的罪了。外头飘大雪,里头又没温火,这大晚上可够您受的。” 容若怅然看着安管家,“您得帮我,这个时候关着可不成事儿,我得出去想辙。” 安管家也无奈,摊摊手,“小祖宗,快消停些吧,老爷的话在咱家如同圣旨,谁敢忤逆?只求您听一两句话就有了。”安管家叹了叹,便把容若锁进了祠堂,回首冲着门缝儿说,“哥儿且先安生几日,等一等老爷消了气,到时候哥儿认个错,顺理成章自然容易。” 容若没言语,只扒着门框听那安管家的脚步声走远了,他心里忖量,依目前看来,只有认个错是最明智的,如若不然怎么出去见表妹?男子汉顶天立地,许出去的话绝不能收回,红鸾心动头一遭,喜欢一个人有能说撂开就撂开的么,那是刻骨铭心,心里头希翼着天长地久。他不想误她终身,就想一辈子守着她,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他什么都敢舍,俩人的情谊是两无猜,迄小就看着对眼儿,如今大了感情升华到男女的朦胧之感,彼此相看两不厌,青梅如豆,绿了成荫,悠悠心事,涓涓相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金风玉露(上) 题记:碧落银河星盘礴,明月离娄自相联。清漏频转,昏鸦鸟啼,正是金风玉露,两厢愁绪。老树桦阴下,声度凄诉。只恐韶华负,明月当空无言立。世间别离无数,空惆怅虚度,吹尽飞絮。相思芳草,新绿乍生,冉冉流年成尘。琴心先许,似满地花茵,熏风池阁。楼影沉沉,冷香一片心。 元月将至,天空嵌墨似的晕暗灰灰的低垂下来。茜纱窗外已是覆上了薄薄雾凇,外面依旧还刮着雪糁子,吹得林沁西苑那一片竹林簌簌有声。 书案添香屡屡萦绕,雪梅照着那窗外的红梅,饱了墨在画纸上临摹赋色。高士奇双手笼着火盆烤火,眼睛落在画纸上,“触笔之处柔c健c刚c兼,各式均要拿捏熟络,笔意酣畅,鸾凤轩翥,韵在灵;鸷鸟腾骧,势在气;婉约生花,意在情。亦形亦韵亦灵亦情,骨法飘渺皆要力透纸背,方可跃然纸上。” 雪梅提着笔说是,思绪早就飘到爪洼国去过了,容若关在祠堂里已经两日,可见这回明珠气得不轻,连老太太也不出面说合了,只觉罗夫人动静大些,在明珠跟前劝了几回,也不见心回意转,堵着气在祠堂外按了椅子守他儿子去了,可天公不作美,风吹雪打的,不出一天就病倒了。她担心容若,寒冬腊月冻坏了可怎么好?她既愧疚又感动,他是个白玉无瑕的人,对上孝悌,对下和顺,恭谨谦让事事周到,阖家大小无不称赞,如今为了她豁出去似的忤逆长辈,这说明他在乎她,而且是非常,这对她来说很是触动。 高士奇见那画上笔触虽落拓洒脱,但徒得其形而失其神,画风萎靡,可见是心不在焉,他在画上压压手,“诶,心思不到又流于刻板了,走了流风,成何意趣?” 雪梅心有不耐,“先生,这画改天再作如何?我心思没在这上头,乱笔成画没得污了您的眼。” 高士奇叹道:“府上聘了重金请我来教你,盼你卓有所成,你又是我首徒自然看重你些,你虽是女学生,在于悟性方面却不输于男子,正可谓天道酬勤,只望你不要马虎,把心思多放在课业上才好。” 雪梅颔首,“学生知道,请先生宽心。” 她答应的恳切,可心里腻烦透了,都说皇家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却不稀罕,颠沛流离的生活她过得够够的了,就想一门心思跟着容若过安生日子。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明府的长辈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她一个姑娘无话可说,态度越鲜明了,显着自己太跌份儿,扫了脸面不说,连带着天府里的爹娘也跟着受辱。这份感情是她心心念念盼着的,逼的没辙撂开手,又不认头,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暗里偷偷抹泪儿,真是憋屈死了。 正说着,安管家隔着帘子问:“高先生可在?”高士奇应了声忙打了帘子出去。 那高士奇家境清寒,本是随其父高古生北上游学至都门,不想中途其父亡故,无奈他以卖书画c春帖以贴补生活。幸遇顾贞观,知明珠要请宾师,遂荐了他去。 外面高士奇与安管家私下里耳语良久,她在里面听得不大真切,这样的行止在府上早就看惯了,她也没放在心上。她牵牵嘴角显得不以为然,拿来七弦琴似有若无的拨弄,随着音律悲戚戚地唱:“ 玉鸾兮清歌,抚长萧兮玉瑱,缱绻柔兮明珰。 玉琴兮泠泠,步蘅薄兮鹤立,思绵绵兮璜台。 月皎皎兮汋约,清之扬兮猗靡,凤凰翼兮鼓瑟。 鸾鸟翀兮五鸣,熠熠燿兮齐光。 兰茝幽兮芳华,瞭杳杳兮朝云。” 时近隅中,驮皇帝的青蓝小娇早已停在明珠府外西角门上,曹寅打了骄帘,明珠已肃然恭迎,皇帝压压手示意他无须聒噪府上家眷,明珠扫扫马蹄袖,扎在地上打个千,“奴才,恭迎圣驾。” 皇帝嗯了声,略弯腰身对明珠说:“朕今儿是来串门子的,把朝堂上的那些规矩都免了吧。” 明珠连连说是,步下跟随皇帝直入了后院,那后花园中塑石假山秀峻连绵,萋萋腊梅傍幽湖岸,西侧落一拱桥直通林沁西苑,只听西苑内娓娓道来婉妙的歌声,皇帝止了步,闭目聆听,那琴声时婉时缓,挑拨勾弦,面前山隐蒸霞,池面澄澈晶莹犹如金玉,音律咏叹余音绕梁,只觉心旷神怡,似有超逸绝伦,羡冥鸿飞之感,只是歌声过于空濛悲怆,也说不清其中是个什么滋味,内心时而振起波澜,时而寒烟衰草,追忆起儿时往事,想起‘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抱憾的念头,因此上留身心,不知不觉心驰神往。 曹寅听了一阵,忽看到福全也跟了上来,站一旁也听愣住了,他轻碰了一下皇帝的衣袖,皇帝才如梦方醒,干咳了几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明珠啊,你倒是会玉韫珠藏。” 明珠讪讪的,惶恐道:“奴才的园子哪比得皇上的御花园,就好比土丘见泰山,远远不及。” 皇帝会心一笑,打趣道:“朕和你玩笑,你紧张什么?”抬首冲西苑指了指,问“你那院里的女娃娃唱得不错,可惜太过于悲戚哀怨了,心里肯定有什么事儿搁不下了——愁得。” 皇帝如此一问,倒称了明珠的心计,故作悲恸的说:“回皇上,那是奴才戚家甥女儿,是前河道总督舒穆禄劼善的独女。因他阿玛殁了,这闺女伤心透了。” 皇帝哦一声,有些惊讶,“舒穆禄劼善?这个人朕知道,先帝的肱骨河台,先帝在时对他颇有赞誉,说此人刚正不阿,‘一不怕死,二不贪钱,三不党争’是极力反对中饱私囊贪墨之事,颇有海青天的遗风。只是朕尚未亲政,当年舒穆禄劼善含冤而死,朕心如明镜,如今河道总督的差事换了他鳌拜的人,朕就知道这老贼野心积炽,他心不足c意不满,是要一点一滴地嗜朕心髓!”明珠听后心下已知皇帝来意,遂引与皇帝前往三秀草堂议事去了。 林沁西苑琴声住了,雪梅的心也随之疏散了许多。高士奇打了帘子进来,拊掌赞叹说她的琴技愈发进益了,师徒两个相互捧了几句,高士奇又向她交代了课业,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花菍见人都走静了,才端着茶盘上来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地说:“姑娘甭担心,适才我从厨下过,碰巧听见彦如玉和底下丫头们闲磕牙,说是老爷叫人把冬哥儿放了出来,这会儿正往三秀草堂去呢。” 雪梅听了心里大喜,闷头一想觉着事出有因,以明珠的脾气不能够轻易妥协,又问道:“是冬郎服软了还是怎的?恁么轻易就给放了?” 花菍瞪大了眼睛,神情讶然:“姑娘被太太唬傻了么?像是不想哥儿出来似的。”搁下茶盘,拉着她往门外走,“姑娘您也太谨慎了,听外头人说今儿府上来了宾客,点名要见哥儿呢。任由您大小姐在这儿干耗,还不如趁这个时机和哥儿见见,好歹有个说法不是?” 雪梅心里吃不准,“你说的太简单!我一个姑娘怎么能去找爷们讨说法?憨皮赖脸的问人家娶我不娶?像是自个儿着急想嫁男人,嫁不出去似的,也太跌份了!”复又坐下来,托着腮帮子,眉头紧锁,愁云惨淡的,“我又不是你,见着爷们就抖机灵,可劲儿的卖弄,油腔滑调的。” 花菍听了直咬牙,“姑娘,你顶没心没肺了!我卖弄,我油腔滑调,不都是为了您么?不这么着,哪能吃得开?不这么着,指不定被谁暗地里欺负呢。就这么着还有人背地里非议咱们,我现在就盼着哥儿一怒之下,领着您出去单过呢。” 雪梅忙食指抵在唇上,撅着嘴嘘道:“你别混说,小心隔墙有耳。自上回让太太在屋里给堵个正着,后末儿又添了许多丫头老妈子在院子里,明着说是照应,其实为了监视咱们。你说我还能哪去?只要我一出这林沁西苑,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通透得很。” “那恁么行?还得想辙,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她灵机一动,笑道:“要不给她们饭食里下点巴豆,等她们拉肚子,咱就趁机溜出去” 雪梅被她说的头昏脑胀,真是小孩儿心性没一点谱儿,作[zu一]过了头明珠府的人更容不下她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早被人看得扁扁的了。她心里烦气,可劲儿的摇了摇头,“你别说了成吗?我还想多活几天呢,饶是你这么闹腾,害我名声早臭出去十万八千里了!” 花菍挨了呲哒,吐吐舌头笑道,“我这不是着急么,总不能人家下套,咱就生受着” 话音才落,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进来通禀,说是请表姑娘过去说话。花菍和雪梅立时交换了眼色,花菍打发了丫头回去。她笑逐颜开的,跟得了宝似的,“我瞧这事儿有缓,姑娘正好去老太太那里可怜见的卖弄卖弄,说不准就能扭转乾坤。” 雪梅白了她一眼,“你成日介竟发白日梦,脑子里糊涂倒帐的。这充宫的事儿,是舅舅同老太太那里说定的,哪门子乾坤,我看是发昏。”她手里捂着汤婆子,脚下踱来踱去地想了半天,“我先去瞅瞅,估摸为着充宫的事儿老太太得凿补几句。顺带你也去瞅瞅冬哥儿,若他出来走动,你及时告知。就像你说的好歹也得出去冒个头,大宅门里打头碰脸常有的事儿,只要站着不说话也能知道冬郎倒底是什么心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金风玉露(中) 容若心里置着气,意不满情不愿地跟着安管家进了三秀草堂。一掀帘栊,就见到皇帝坐在上首,旁边陪坐着裕亲王,左右下首坐着明珠和高士奇,曹寅则侍立皇帝身侧。 容若吃了一惊,忙诚惶诚恐扎在地上打了个千儿,“奴才纳兰成德给皇上请安,给裕亲王请安。” 皇帝满面煦愉,单手接了安,“朕今儿是微服私行,不拘这些虚礼,滋当是坐在一块儿闲磕打牙,热闹热闹得了。”皇帝磕托着手里的折扇,“你来得巧,快坐下来听听,这会儿高先生正说到跋扈将军梁冀谋害质帝的典故。” 容若口嗻一声,挨着明珠的下首坐定住了,只听到高士奇继续说道:“那梁冀残暴凶妄,毒杀质帝早已为自己种下祸根。另外,因果通三世,《涅槃经》曾讲:‘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这老天公允,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皇帝连连拊掌称赞,“先生好高论,引经据典妙哉!” 高士奇也是讲得激昂,站起身拱拱手,“皇上谬赞,末学也是偶尔翻翻佛家经典,看到妙处也是不禁拍案赞叹。” 皇帝点点头,显得分外怜悯,“可惜了那小皇帝,忒显露了锋芒,没得让人暗害,若说质帝聪颖,不过被聪明误一生罢了。” 高士奇点点头,接着道:“许是这梁冀气数未尽,或是‘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到了元嘉元年,桓帝因梁冀对自己有援立之功,不仅对他更加另眼看待,单就封邑来说,已增至四个县。而每次朝会,可以佩剑,谒见皇帝也可不自称名,并且和三公分别开来,独坐一席,十天入朝一次,身上领着平议尚书的衔儿。然而这梁冀还犹觉不够,他专横跋扈,玩弄权术,把持朝政,凶残放纵,一日胜似一日愈演愈烈。自然桓帝大权旁落,什么事都不能亲自过问,因而对梁冀日益不满。” 听到这里皇帝不禁拍案,从鼻腔里甩声哼道:“这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狼子野心昭然,合该除之而后快!” 高士奇沉思良久,绕室一周方才问道:“那依着皇上来断,即以桓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皇帝蹙眉低睫,手中依旧磕托着折扇,忖思片刻才道:“那梁冀贡高我慢,自持功绩,已犯众怒,不能反躬自省,亦不知物极必反的道理,自然祸福无门 ,惟人自召,天理灭矣!而桓帝只需审时度势,韬光养晦,守愚藏拙,广结贤臣,清议党锢,內有敢死忠勇之士,精识时机,便可除之!” 皇帝自己谙解一番,眸中像沁在水底下的黑曜石闪闪而亮,他恍然大悟,心内澎湃不能自持,“是了!就是这样!高先生的典故,耐人寻味!倒是朕长时间里认了死扣儿,险些就成了质帝那般模样!” 高士奇忙撩袍跪地,“我朝圣德,百姓之福,等来如此励精图治,贤君英主!” 明珠听着,也不禁微微颔首,协同众人跪在地上,“皇上心系百姓,智勇天锡,为国为民实乃天下大幸!奴才受恩于朝廷,愿身先士卒,为家国百姓肝脑涂地,生当效忠,死当尽节,以报皇恩!” 皇帝压压手,示意众人起身,又吩咐道:“纳兰成德上前,以往你是朕的陪读,打今儿起朕封你为御书房行走,每日下了朝会,你便去御书房等着叫起儿。”皇帝扬扬下巴,曹寅忙把腰牌递了过去,“有了这个,殿前黄马褂必不拦你,以后你就跟着朕等着建功立业吧。” 容若跪地接了腰牌,如此顺理成章,这就意味着他纳兰明珠与皇帝建立了共通的政治意向,明珠心潮腾涌,他一门心思想要光宗耀祖,这个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要再加把火,门阀显赫指日可待。 明珠卑躬屈膝地问:“今儿逢主子驾临,正巧府内后园子里设了家宴,不知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霁色道:“你这般好意朕心领了,宫里还有政务等着朕。再说也不必把府上众人都闹出来,反而没了微服私巡的意趣。”皇帝偷偷地给福全递了眼色,那福全会意忙站出来,假意劝道:“皇上,明府的后花园可着四九城里,不能说富丽堂皇但也是别具匠心,独具一格呐。我还听说府上后花园水脉合山堆砌依皴,莲心亭榭琉璃如镜,亭榭环绕对窗而坐,若把酒诗情,这蓦然回首啊,纵佳人不在,灯火阑珊之处也应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如画美景。” 皇帝哦一声,显得颇有兴致,“既然裕亲王把你的后花园赞的这样好,朕也不想虚了此行,不如前去瞧瞧,暂且好乐一回。” 明珠唯唯称是,心中即雀跃又顾虑,皇帝年少老成,心性练达,不知裕亲王着意如此又是何意?天意向来难测,只得扯起这股顺风旗,见机行事。 纳兰珩燊一早从东府大太太那里得了雪梅要充宫的信儿,炸了营似的在屋里直转磨。这起子小事儿在东府里管不着,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兼着容若为雪梅的事,惹怒了明珠,自然透风透墙地进了东府大太太的耳朵里,那大太太是个抢尖拔上的人,一直被明珠府的气焰压制着,自己生养的儿子又不争气,自然气迷心打定主意等着明珠府里的热闹,就这么着也足矣让她心里平衡,翘首以盼。 遂大太太齐佳氏便叫来自己儿子去明珠府瞧动静,越性儿的要看出好戏。反而也正应了纳兰珩燊想去瞧雪梅的心思,进了明府偏巧又遇着容若同安管家从祠堂出来,他想知道个来龙去脉,只得尾随着容若进了三秀草堂。 这里纳兰珩燊扒着墙根儿听了半天,因知道里头坐着皇帝,担惊受怕的只听个影儿,有人在他胳膊上搭了一把,他忙打了个激灵,一转头看见安管家在他身后呢,“大爷,您这是蹲墙角和谁藏猫儿呢?” 纳兰珩燊讪笑道:“我当是谁,可吓着我了。这不,追我那小鹩哥呢,适才喂食来着,那是个雏儿,身量小倒会抖机灵,一开笼门,它逮着机会飞跑了,害我还得费劲拔力的去找去。” 安管家眼睛眯成一道线儿,笑道:“这是鸟儿,带着翅膀,备不住早飞没影儿了。这么的,老奴叫下人也帮您找着,若真没辙了,您再踅摸个好的,也就是了。” 纳兰珩燊连连颔首,装傻充愣地胳膊肘杵了杵安管家,“诶,安管家,这里头怎么着?什么英主?什么死什么活还报皇恩?这里头跟唱戏似的,就差敲锣打鼓了,有点意思啊。” 安管家眉头一挑,隐隐笑道:“论理奴才不该和您说这些,但奴才想劝大公子,还是少扫听,这里头的戏文可不好唱,搅在里头容易崴泥,回头别说您了,大家伙都跟着吃挂落儿。再说了有时候啊,这人可不能太较真儿喽,您说呢?” 实在因为安管家言语中透着阴阳怪气的味儿,纳兰珩燊心里不大称意了,“安管家说的对,爷是忒较真儿了,竟跟你个奴才说了恁么半天,差点把爷的正事儿给忘了。” 安管家伛偻着身子,扬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呦——那咱可不敢误您,大爷您紧着事儿忙。”纳兰珩燊翣翣眼,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老太太房里的丫头海芋儿带着雪梅走在前头引路,一直带着雪梅进了林沁花苑,雪梅兀自纳罕,朔风凛厉,严寒微霜,这种日子老太太向来未敢出户,怕是今儿又被人下了套,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海芋儿,老太太不在房里吗?怎的往园子里走?”雪梅试探的问道。 海芋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直发慌,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怪奴才没回明白,今儿老太太高兴,在莲心亭设了家宴,老太太说各房各屋的太太,姑娘们跟动物冬眠似的都不出来走动了,顶好的雪景不出来赏赏有负天恩美景,过会儿东府里大太太也过来吃杯热酒。老太太还吩咐表小姐先过去,那里七弦琴都备好了,就等着姑娘调音试琴呢。”雪梅心里仔细咂摸着海芋儿的话,语句顺畅又兼着合理,没有半点瑕疵,只是海芋儿的神情闪烁,在她心里依旧存着芥蒂。 莲心亭位于明府花园中部偏南,建在圆形水池当中,梯桥架阁承上启下至有二层,四方廻环延水出阶。 在高高的莲心亭里,屋子早早地生了火盆,地上又支起两盆炭火,以备烘烤食物,那里面丢了很多松塔用作劈柴,瞬间松香的味道萦绕于室,雪梅掀起堂帘,外面雪又棉絮撒将,正好推开窗欣赏雪景,松香弥漫整个莲心亭周围合着淡淡的雪香绕,像是柳条长了新绿,空谷幽兰,忽来心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金风玉露(下) 海芋儿站在帘下,怀里抱着玲珑玉,“表姑娘,您掌个眼,瞧瞧这可是好东西?”她把玲珑玉放在琴台上,“老太太素来好琴,这把玲珑玉可谓是传家的。冬哥儿见了它也是爱的不行呢,只是这琴调了一半儿,冬哥儿就被老爷关了祠堂。如今逢着家宴,老太太眼巴眼望地要听琴,芋儿只得来求表姑娘帮着咱们调琴了。” 她说的合情合理,雪梅也不想拨了她,“不费事儿,调琴最是容易,一会儿调好了咱就等着老太太高乐呢。”二人相视一笑,海芋儿便下去备席去了。 雪梅坐下来潇洒而熟练地在那里泛音调弦,琴声韵圆,清亮绵远,犹如风中铃铎。这是一把凤势式,中唐之作,黑漆纯鹿角灰胎,纹理疏松黄色葛布作底,桐木斫,蚌徽,紫檀岳尾坠绛色流苏,琴背铭刻“玲珑玉”,是把上好的魏扬英式。若不是事先告知她调了一半儿便撂开了手,她会多想很多,即是这么着,在她心里也打起了闷葫芦,论理弹久了的琴,材质做工若都是上好的,起初调准了音,过后走音的可能不会很大。 她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只好调对了音,面窗而坐,挑拨勾弦唱那首朝云歌,窗外雪沫儿纷落,迤逦落在琴弦上,指绕琴弦霎时交融,歌声绕梁,清微淡远,魂飞苍霄 不知何时,屋内窸窸窣窣有喘息之声,她便住琴息香,转过头来立时吓得噤住。 “玉鸾兮清歌,抚长萧兮玉瑱,缱绻柔兮明珰,真是好词。”皇帝偏着头瞧她,甚是得意,“舒穆禄雪梅,多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可还记得我?”。 雪梅裣衽行礼,“请君思无邪。”展眼此人手持蒋廷锡的梅花山雀,手戴和田洒金青玉披籽扳指,腰上缀着明黄福寿延绵万字型的葫芦活计,自上回吉祥茶园之后,她便知道此人尊贵。如今近在咫尺,看得真切,实可断定他就是当今圣上,她忙提袍跪地,“臣女不识真龙天子,冒撞了皇上,请皇上责罚!” 皇帝觉着心满意足,挥挥手叫她起身,“你这丫头挺聪慧,怎认出朕是真龙天子?你哪里瞧出来得?” 雪梅低着头不敢瞧他,“回皇上,您的扇子用的是蒋廷锡的梅花山雀,扳指是和田洒金青玉披籽,您腰上的葫芦活计才最明显,那可是上用明黄福寿延绵万字,皆是宫廷御制。雪梅虽养在深闺,可阿玛也曾任过江南河道总督的衔儿,毕竟略知一二。” 皇帝清了清喉咙,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起你阿玛,朕很惭愧,没得怂恿了鳌拜,这笔烂账朕记着,将来一定给你个交代!” 雪梅低首蹲福,“政权向来都是爷们的事,臣女不敢妄议朝政,只求皇上圣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嗯了声,赞叹她道:“不愧是上三旗出来的名门闺秀,有远见识大体!不过上回见面咱闹了点误会,朕这次补给你,你瞧这扇面梅花栩栩如生,风格清朗,这可是蒋廷锡绘梅花山雀最细腻的一副精笔之作了。”莲心亭内设书案,皇帝自寻了笔墨在扇面上写了几笔,上写题跋:《赋得梅后宫中树》 积雪梅犹冷,春寒竹色沉。占年思易作,恶酒自高吟。久止通辰乐,更新味道深。光风来锦甸,生气佐同心。 皇帝拂袖一挥,把折扇送到雪梅手上,“你可得收好,朕的亲笔御书如今在市面上可值钱了。” 雪梅不情愿接,推辞道:“扇子太金贵了,不是我能拿的,这不合规矩!不合身份!”她拿着扇子无所适从,一连说了好几个不,真是语无伦没了准头。 皇帝兴许先前存着逗弄的心思,几次对话观察下来,他觉着她心思单纯,不曲意逢迎,十分合乎皇帝心意,“你拿着,合不合身份朕说了算。” 雪梅想这回要完,被人套了进去,再抽身可就难上加难,女人的终身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前程,她不爱攀龙附凤,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明府里的亲眷看似对她说亲道热,明面为着她进宫的事运筹,其实暗地里早打定主意要棒打鸳鸯。想到这里心都是凉的,她不敢怨天尤人,对自己的命运来说是灰心丧气,可是心底里那点自尊与情执丝丝缕缕缠绕郁结,她心有不甘,于荆棘中挣扎,也许见到曙光一切还会有回旋的余地,她希翼着峰回路转。 明珠爷俩就站在门外,里面的话听得真切,容若有点发愣,面若死灰的,明珠板着脸乜他一眼,“瞧你气鼓挠腮的样儿,没出息的东西,快要厥过去了吧?” 容若心里发慌,发现事态变得很严重,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全是阿玛的圈套,现在就等着收口子,坐享其成呢。容若壮了壮胆,上手就要推门,明珠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手腕儿,“你要抢人还是怎的?搅了万岁爷的兴致,你有几颗脑袋担待?你要魔症别牵累全族!”明珠扣着他的腕子不留任何余地,为的就是压制使他无力回天。容若很颓败,忧心如捣一片绝望,他心里暗下决心,如果可以是必要带着她远走高飞了。 短短几日雪梅在高士奇的调[tiá一]教[jià一]下,从识琴c调琴再至弹唱很是得心应手,不假意谄媚,情态得宜,浑然天成,皇帝的那首诗词写得意味深长,明摆着这步棋算是走对了路,进展很顺利,整个事态又掌控在自己手心里,明珠半悬的心可算是落了地。 明珠迟登了下,皇帝已经走了出来,称心快意的说:“朕出来的有些时候了,今儿过午斋得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朕就回了。”皇帝踅身,看着雪梅,“你不送送朕?” 雪梅涨红了脸,一下子进退失据,忙低头向前走了几步,余光掠过,只见容若眉头紧蹙,面色苍白,没了心肝似的憷在一边,活脱脱的塑石泥胎。 众人跟着皇帝出了莲心亭,从原路返回送至西角门上,皇帝一一与众道别,眼睛落在雪梅身上,端详道:“你没别的点翠c簪子吗?就连步摇也没有?就这一个阴阳太极八卦头簪从朕认识你到现在一直戴着,你倒不觉着腻得慌,显着也忒不落红尘了,你若没心思去当姑子,快摘下来,改天朕再给你个好的。”说着,忙把她头上的八卦簪摘去,揣在自己袖筒里。 唬得雪梅张口结舌,一时无措竟不知如何应对,明珠世故通明很会揣测圣意,拱肩塌腰一笑,“回皇上,这闺女自小酷爱读书,不谙世故,不爱粉儿也不爱花儿,不善女工针黹,她的那点精致全用在赌书烹茶,琴棋书画上头,倒是举手投足有那么几分端庄素雅,奴才没养过闺女,估摸着簪缨世家出来的姑娘大多如是。” 皇帝牵了下嘴角,回头向雪梅笑道:“说道这赌书烹茶改日朕得领教领教,你的琴技算是识过了,余音绕梁颇得意趣,但那首朝云歌日后就别唱了罢,倒似有些精致的伤感。”皇帝说这话时,着意看向明珠,“是这个理儿吧明珠大人?”明珠一迭连声称是,背上早沁出一身冷汗。 出了明珠府,皇帝的青蓝小轿子延着福顺胡同走去,裕王牵着马跟在轿子旁边,悄默声地往轿帘里送话,“皇上,您向来很是反感这些臣工利用美色献宠,如今他明珠又利用当年薨逝了的慈和皇太后生前最喜欢的曲子来博取皇上注意,这手段虽高但未免涉险,想来想去怎么也猜不透,另外对于舒穆禄雪梅,皇上今后有何打算?” 只听皇帝隔着轿帘,说:“你有所不知,当年额涅1立属正蓝旗,与叶赫那拉沾着外亲,自然知道些世祖和额涅的那段轶事,除了明珠外人不会知晓,这段典故他自然用得游刃有余,朕心知肚明但也如梗在怀,他这份孝心朕自然要收,不过还得处处,绝不可能让他牵着朕的鼻子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此中真意 题记:一念无悔双笃情,此中真意,吹若何。珠零玉落无处寻,焉娆不尽相思晚。水落红莲响磬彻,几番曲折,离人醉。帘外潺潺花楼弦,斑驳香絮染霜来。 更深露重的夜,星辰隐于墨色的云中,淡淡的月弥散着幽幽的光,清浅得映在地上显得那么暗殇,夜风披卷排空吹过,明府里搭起小戏台,自家豢养的伶人在台上水袖翻挑,不时咿咿呀呀和着笙簧相互搭靠,那矗立的帅字旗临风飒飒逐浪排空。 许是这折子戏太过沉闷,府中陪客及女眷皆列坐两厢,笑容可掬的样子像是咬了金子,殊不知他们也是看乏了的。可不消明珠喜欢,他坐在圈椅里摇头晃脑跟着曲儿哼唱,煞是得意了。忽然有个身影挨过来,在他耳边说:“老爷,冬哥儿往林沁西苑去了。” 明珠挥挥手,“让他去,此事已成定局,说不准皇上什么时候就下旨,让他们依依惜别,也在情理之中,把人看住了便是!” 东府大太太齐佳氏坐在东边上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回首看看旁边的圈椅里已经没了纳兰珩燊的身影,心下更是寂寂的了,她抬眼看了看觉罗夫人,见她面色肃然,也没闲磕打牙的意思,自己觉着索然无味,悻悻然退出了明珠府。 时下已近黄昏,明珠府里搭起的小戏台隔了几道院墙也能听到弦筦铿锵的乐声,花菍从外面走进来,“这回可称心称意了,他们且高乐呢!姑娘咱不听那些个,免得污了咱的耳朵!”她气急败坏地将门关紧,突然一只手从外面挡住门,哎呦一声叫苦连天,“仔细小爷的手,快被你夹断了!”纳兰珩燊趁势夺门而入,他并不避讳,顺手拉了跟前儿的凳子坐了下来,憨皮赖脸冲着雪梅笑道:“妹妹,一向可好?近来事务繁忙,大哥哥没来瞧你,你可别恼我。”花菍见了欲要上前请人,只见雪梅向她摆摆手,径自退下了。 雪梅吮了口茶,低头笑道:“大哥哥好闲情,听说前儿刚纳了位新嫂嫂,妹妹还没向您道喜呢。” 纳兰珩燊翣翣眼,“妹妹误会了!她是个戏子,我从没上过心,她哪及得妹妹半分一二,只是我吃醉了浑娶的。” “浑娶的?真是新闻,你这话要是让新嫂嫂听见了那得多伤心。”雪梅有心支他走,讽讪道:“珩燊哥哥刚纳了福七黑,你瞧我也快要充后宫了,这是承上启下,皆大欢喜的事儿,待过几年你再娶过一房嫡妻,咱们纳兰家可谓是开枝散叶,父一辈子一辈的传承全在你和冬郎的身上,俗话说富贵多子寿,你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 纳兰珩燊有点失望,没成想她把充后宫的事儿说起来如此安闲自在,“难不成妹妹见了回皇上就一见倾心?只怕是他们给指了条弯路诓得你如海似深,到时你择不开身,如何了局?” 她向来不肯伤人脸面,拒绝人的话难以启齿,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真到那时定局便是了局,珩燊哥哥又何必执着?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可咱们无缘,你没必要在我身上过意。”没可兜答的了,快刀斩乱麻,旗人办事向来不积粘,也许这对于他来讲是一场锥心之痛,疼过了抚抚伤口就过去了,时间最是无常,天底下绝顶的情伤圣药。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口气不大好了,“咱旗人都是粗活的料器,祖辈兴的是十八般武艺,马背上见真章!我知道你爱慕像成德那模样的学究气,看不上我这样的粗野。只一样你可得瞧仔细喽,家里让你充后宫他成德可曾言语一声,还不是哑脖子鸡,不敢抻头!”他义愤填膺的,看得出有些着急,“你要跟了我,管他是谁!先领回家给咱阿玛额娘磕过头,洞房花烛坐定了事实,我看哪个敢把你拉去充后宫!” 咱阿玛,额娘?这话说的有点过,雪梅快听不下去了,“这种话哪有混说的,你还嫌背地里奚落我的人少么?要么您先清醒清醒去,别闲酒闷话的拿我解闷!” 先前碍着情面不好哄人,目下他口无遮拦惹得雪梅很恼火,噎了噎气,从他身后推了一把,不想被他反手拽将起来束在怀中,“妹妹,我一片真情,你难道看不出吗?打今儿起你若跟了我,叫你当大少奶奶,敢保你天天如美!什么家业c皇帝全让他靠边儿站!至于冬郎,你就甭想了!说道归齐,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俯首帖耳的还不是听他阿玛的?”他的手加重力道,扳着她的头就要嘴对嘴凑上去亲。 雪梅在他怀里连番挣扎,心里呕得慌,啐声道:“你这样就是混蛋!流氓!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乐意,难道逼我不成!” 混乱中有人揪起纳兰珩燊的衣襟,全身带将起来,搡向半空,著地滚出去老远,情状颇为狼狈。 容若闪身护在雪梅跟前,拧着眉,“我尊你一声大哥,望你持重些,莫辱没了家门!当初你在吉祥茶园看那戏儿长得与表妹有几分相似,你便强抢回来做了妾,可恨你狼心不死,依旧惦记着芙儿!我顾念你是长房长子,给你留着情面,不好戳穿罢了!怎么?见我们有嫌隙,你便趁虚而入?” 容若铁青的脸回顾头去,见雪梅身子抖得跟筛糠似地,眼里沁着泪花,像是怕极了。劈手夺起,与她十指相环,“你不是说我在阿玛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吗?今儿我先亮给你瞧瞧,她人是我的,她的心在我这儿,舒穆禄雪梅日后就我的妻!谁再敢霸揽她就是与我纳兰成德为敌!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他说出这番话,心中早有决断,人被逼到绝境上‘肚子里长了牙’狠铩心来将此一军,断了所有人的念想。纳兰珩燊撑地站起,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迹,“好!你有意与她白首同归,就连前程也撂开手,我倒不好拦你了。但为了个女人兄弟砌墙,此中真意我也算瞧见了!你这番话说得局气,未免忒满了些。你可别忘喽,你头顶天子,身后就是你阿玛!逆了龙鳞,全族都跟着你遭殃!自古红颜多祸水,大哥也教教你,这女人有的是,可让你担上不忠不孝,忤逆的罪名,这女人就断然要不得!” 容若贯来谦柔,如今面上乍露愠色,煞是慑人,“左右芙儿是我的妻,你看不过她心里有我,自己恨得咬舌头,又搬出许多礼路纲常来损人名节!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若不解恨可以上刀说话,没得如此阴毒使坏,你的门路忒歪,恕弟不敢受教!” 纳兰珩燊摇头冷笑,“我虽不肯读书,可有句话记得最真,‘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毁前程的事你也干?”眉头挑一挑,着眼看了看雪梅,“我路子虽歪,但你也好不到哪去,如今你也是色迷心窍,我素日有一恶习,最爱钻牛角尖,以你这样的走法,日后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下场!”纳兰珩燊口里张颌着与容若说话,那一副眼光瞬息间早落到雪梅身上,狡黠一笑,甩甩袖子踢开脚下的杌凳走了出去,屋子里霎时静谧了许多。 容若蹙着眉双手抓着雪梅的肩,不无忧心地说,“是怎么了?才几日竟成了这个局面?那朝云歌是谁诓你弹得,坏就坏在这上头。” 雪梅心里有些怨怼,“我瞧着甚好,高先生琴棋书画皆精湛,先生是府上聘来的西宾,教我自然用心。虽然琴曲只教了这一首,但先生曾说‘制心一处,潜心不倦’方有造诣,这又如何坏了?” 容若羞愧难当,“你是怪我没及时出现,成心说这些话来怄我的吗?倒是我的错,那日莲心亭本想冲进去向皇上请旨将你许给我,只是只是当时万般无奈竟被阿玛按下”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她喉中哽咽,走至门前依旧低首,“我并不嗔怪你,舅舅做的对,你合该听从,如若不然你就是无父无君,陷亲不义之人。你走吧,你我无缘何苦强撑。”她说得决然,困于世情,违心罢了。纵使万分不舍又当如何?还不是害了他,既然如此对于爱一个人来讲有时候放手,不失一种成全。 容若慌了,一口气噎到嗓子眼,撕心裂肺地令他无所适从,“你做什么?这就心如死灰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么?你打算就此一刀两断,将我弃了你便自在了?无论皇上还是阿玛,我自会转圜,大不了退出京都,抛家舍业,咱们安贫乐道便是!你不打算听我的意思,径自主张,你要我如何自处?” 雪梅无奈,“抛家舍业等同私奔?你这样打算就伤了老家儿的心,他们膝下子息稀少,如今舅舅心气儿极高只承望你一人,我不想你为了我前程尽毁,那样我觉得自己更加不堪,甚像个祸水!我素爱名节爱得要死,你我就此撂开手,都好过这么磨着。” “于我眼中名利不过是烟云,昙花一现罢!如今你又劝我放手,你怎舍得?”容若眼眶一热,走上前攥着雪梅的手,“老家儿我会敬上,待你我安然定回来敬奉,目下我只问你愿不愿跟我?你若答应,我必做真金,扑汤蹈火!” 容若眼中尽是希翼,他在等她的回答,可雪梅心里五味杂陈,究竟怎样连她自己也理不清了,他为了她可以不慕仕途,千言万语蒙了心似的要和她天长地久,她没想到喜欢一个人可以极致到忘乎所以,从前她心里有设防c有担忧,如今很受感动,全然那点防线尽数瓦解,原来还有一个人愿意陪她天涯海角。 室内暗香萦绕,风来暗香屡屡,一点明月透碧纱,金波如淡,人面花似好,他捧着她的脸在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去,“情缘这东西一旦陷进去很难再钻出来,在这件事上,我知你为难,所以你也不必表态,只要你别把我往外推,情心情愿的跟着我就是了,好在有你,我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世涂辄度也不算枉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我心匪石 题记:离恨徘徊翦烛泪,雨送昏花卧梧桐。望水相思寄,珠落玉盘怎相知?浮生半世,了错花期,焉娆浮萍心期。青丝染霜,镜鸾沉彩。风絮拈香瓣,落萦那见卿。 晨曦微露,琴声万籁直入林沁西苑,屋内燃起一拢幽香,琴声珠落玉盘,委婉连绵。高士奇负手立在窗下,侧目看着挂在墙上自己绘笔而抒地抚琴图。忽听林间箫声清迥,和着琴韵抑扬顿挫,箫声时而柔和,琴声时而中正婉约,好似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抬头见碧空云中一排雀鸟啾鸣飞过,游丝迁荡,绕梁云霄,回味无穷。 高士奇向门外说道:“琴瑟调和,定是知音者。” 容若将短箫收入腰间,从院中几步便踏了进来,拱拱手,“先生再教芙儿操琴?可还是那首朝云歌?” 高士奇脸上略发讪色,拱手还礼,“那首曲子公子就不要提了吧,明珠大人也是为着表姑娘好,只为精益求精罢了。” 容若微微一笑,颇有揶揄之意,“精益求精?闻弦声而知雅意,就连皇上也称赞那曲子精致得很,高先生博学,就不要谦虚了。”抬首见迎面之上挂了一幅抚琴图,“果然,甚是佳作!是先生援笔?先生不论是书画评析,还是诗文琴曲皆有造诣,先生来教舍妹,让她始知学问门径,真是她的福气。” “公子谬赞,于我甚是惭愧!公子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他日实堪大任,必有建树。”高士奇颌首低眉,偷眼瞧了瞧雪梅,“适才你二人琴箫和鸣,宛若采薇山阿,岫壑浮云,不仅仅是相得益彰,更兼有翼翼归鸟,相鸣而归之意,如鼓琴瑟颇有韵味啊。” 此话中有话雪梅听了自是尴尬,不想抬头正与容若四目相对,直向雪梅挑眉使眼色,示意她下逐客令,碍于老师在场,她只得暗地里地向他摇头摆手不愿相谋。 容若颇感无奈,振振衣袖,取抚琴图摘降下来,“先生画技神乎,这笔墨荏染自然,浓淡相宜皆一气呵成,仕女抚琴,这指尖曲线生动,体态委婉,下笔之处顿挫分明,衣饰更兼流畅,似长风攸攸,一缕淡淡的忧愁凝结于眉宇之间,而这娥眉小口,生情之”他眉头一皱,“先生画的是芙儿?” 高士奇微微一笑,“如何?” “如此更是出神入化,轻纱罗裙芙蓉颜,纤手抚弦莲香藕,先生笔走乾坤,神似妙也!”复又着眼画卷,眼眸中亮也似的一闪,“只是这画不题诗文,不记年月署名便有穷款之嫌,我朝题跋之风大盛,少了意趣。不如先生在上面提一提款识,也好世咸玩味。” 雪梅会意,忙清理一处书案,染翰操纸,把笔递给了高士奇,容若心生雀跃趁势挨着雪梅,低声道:“得想辙把他支开。” 雪梅把眼睛乜成一条缝儿,“先生在课上,好意思么?” 那高士奇擎笔半响也未落下一字,突然抬头,“一时无感呐,写什么好呢?姑娘可有才思?” 他问得突兀,雪梅一时踧踖,胡乱捏了几句,“烟霭凝雪,鼓瑟鼓簧。为以乐哉,载歌载觞。攸攸萧萧,有风南山。慨独在公,心匪可转。清琴霄汉,皎皎云间。日月相辉,我心匪石这样,如何?” 高士奇连连颔首,“姑娘才思,颇有韵致,不简单呐!” 容若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请先生令此画形神俱美,妙笔生花。”高士奇嗯了声,回头看了雪梅一眼,径自笔饱墨酣,淋漓挥洒。 “诗书笔墨自然要有香,学生为老师添香。”雪梅直绕书案,顺手牵了牵容若的袖角,他会意立刻跟上往北间去了。 雪梅在香案上捻一小块炭墼将之烧透,再用细香灰将炭墼[tàn ji]1在香炉中填埋,戳些许孔眼以便炭墼接触氧气而不被熄灭,容若把云母c金钱c银叶c砂片等一一递到雪梅手中,“我觉着咱们愈发艰难了,私下说句话也这样波折。” 她并未看他,只忙着用筯[zhu]2搠眼以通火气,“哥子省省那些牢骚吧,你我如今还可见面就是万幸,对我而言也不算艰难了。” 他低着头看她,有些着急,“怎么?还生我气?”上下打量她的脸色,“咱们不都说好了么?同甘共苦,其利断金。” 雪梅想了想感到很窘迫,喟叹道:“我家虽落败了,不论怎样,好歹也是名门世族,若要效仿文君私奔相如,我舒穆禄氏出了个引诱男人夜奔的妖怪,扫了祖宗的脸面不说,连累你也旦了不忠不孝的名声,我可担不起这千夫所指的唾骂。说句实心话我很想同哥子白首不相离,可你得容我想想,这一步踏出去不仅仅是意气” “还想什么?怕坏了自己名声?府里哪个还想着管你这些?不过用这些字眼儿束着你罢了,你若真认了死扣,就是上当!得做他们一辈子的提线木偶!不单误了你自个儿,也误了我!”他摆摆手,“咱长话短说,今儿不是跟你打商量来的,难得时机莫错过了,过几日除夕就是老太太寿辰,你打点好行装,以待那日咱们夜逃,至于去哪路上再说,就这么着!” 有些事情需要从长计议,容若深知权倾可怖,尊亲竭敬的道理,但自己的婚姻与权谋扯在一块,平白摊在雪梅头上,或多或少心有不忿,他意难平,觉着冤。明珠向来烦感儿女情长,自己儿子折在这上头,杀伐决断的事也能做得出来,形势迫在眉睫,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有逃遁。 他说的很有道理,意愿刚毅且决绝,肝胆相照的让她无法回绝。他全情投入视她为自己的另一半,付出去的真情是必要一翼一目相濡以沫,生死连枝,白首契阔。 雪梅心里惝恍不安,容若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四目相对,一个希翼而望,另一个恻然动容,“不是我做事积粘,越大的事越要沉住气,你我私逃无疑两个结果,一则咱们能逃出生天,以后便可过上安生日子,那自然皆大欢喜;二则皇帝看上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私逃,自然脸上无光,定不会大张旗鼓的去抓人,事出自明珠府,定让舅舅出面,到那时不幸被抓回来是必将你我星散禁足。”她目光灼灼含着泪珠,“所谓真情是为了对方着想,若只为满足一己私欲便谈不上真情,若有那日只盼哥子不要做破釜沉舟的傻事,哥子可以为了我做任何牺牲,那么我也可以为了哥子忍辱斩情,与其挣扎痛苦,不如放手也尚算得真心实意的成全!” 容若听了神情似乎很坚定,一步一步向她逼近,贴到她耳鬓边,低声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是成全!”他把出府的腰挂塞进她手里,低头而视那腰挂另一端坠着一幅竹梅双喜莲花纹玉佩,玉质温润如羊脂,上用莲花作底,梅竹二君争艳辉映,一对喜鹊登梅报喜,俨然成就一番“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的况味。 雪梅看着玉佩怔出了神,捧着香炉走出来,早已不见容若的踪影,花菍在身上打着帕子,嘴上咕咕囔囔地走进来,雪梅问她怎么了,她沉了脸,“不知那东府里大爷撒癔症还是怎的,冒冒失失地从月洞门里出来,正赶上我端着茶盘子,两下里一个迎面,扑澄了我一身水,污糟猫似的弄得一身脏!他连句话都没有,臊眉耷眼的跑了。” 雪梅想了想,不以为然,“甭理他,他肚子里尽是坏水,以后看见了躲远点。” 花菍答应着,侧着头看见高士奇正提着笔杆子自赏画作,径自走上去,“先生又有新作了,这画上的美人可真像我家姑娘,天上下来似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美若天仙秦首我眉,扁若惊鸟是吧阿?” 高士奇无奈摇头,捧腹笑道:“像?你这小丫头真是眼拙,画上的女子就是你家姑娘嘛!还,秦首我眉扁若惊鸟?此等才情真的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阿” “先生笑吧,反正我肚子里连二两墨水也没有,眼力也不好使,不怕被笑话没学识,笑吧笑哈哈”花菍清清嗓子,搓搓手,“先生画作甚是难得,想是留下来送姑娘的?” 高士奇摇摇头,“这可不行,我也不瞒你们,此画要上达天子,要太皇太后及皇太后相看,方由内务府记档,姑娘才可入宫。” 花菍听了哑言,气氛骤然寂籁。雪梅怅然,心内一片唏嘘:旗人长家做主,要阖家万安,光耀门楣,老家儿要做大官,就要靠姑奶奶嫁天子王公,当娘娘c做福晋,生龙育凤的,一门心思的攀高枝儿。即使姑奶奶心里有主儿,有意的男家谁也不敢正茬儿上门,来来回回消磨了多少旗人姑奶奶的芳华 ,这就是旗人闺女不得自主婚嫁的弊端,最末尾儿把如花似玉的姑奶奶磨成了老姑奶奶,阖家上下全傻眼,真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想飞也飞不出去了,抱憾的又何止一个人的终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邂逅清尘 题记:白月残照十二香,回眸凝思。绮罗坐看楚天阔,长亭晚,念去去。绢稠墨冉无凭语,莫说香橼。只道春泥更护花,思如雨,落雪梅。 再过几日便是小年,这意味着离过年也就不远了,过年是个比较繁杂且冗长的工程,事无巨细家户的主妇们开始着手以备年货,事必躬亲忙着画桃符c扫尘c祭灶c置办妆点等事宜。另外朝廷有法度,福祜苍生,小年忌宰杀生灵,为的是国邑丘聚,日月清明。历朝以来,京都要过小年,衢市上要以净水泼地,让黄土道边鲜艳的土黄焕然如新,家家户户穿彩衢灯,所有临街门户均要张灯结彩,门扇左右也要见哼哈二将,辞旧迎新以虚待新气象的来临。 若要有条件站在九门京畿城防上,一入小年夜,姣月之下,就会看见一个无比繁盛,华灯初上的热闹景象,无论是大人或是孩珠子都会穿着鲜衣裤褂,特别是穿着绛色的花坎儿,街门里巷地提着灯笼在门户上互串,内城街面上旗人家,还会被赠与带福字的红灯笼与小鞭炮等一概物什,九门城防,也在前后七日内只巡不禁,不依钟声而禁止百姓出行,然各寺庙也是别出心裁,百日内有高僧登台弘法利生,香火c供灯则由寺庙一力荷担,只为广结善缘,如此特为彰显皇家在新岁盛世的治下国丰民安,以示福泽加乎于民的慈悲与恩惠。 时将晨色熹微,广源寺内人潮纷涌,殿内挤满了朝拜的香客,容若随明珠也在其中。只见从大雄宝殿背后绕过来一位老和尚,和尚面目祥和,手捻佛珠,徐徐莲步缓缓向明珠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一向可好?” 明珠合十回礼,“阿弥陀佛!一切仰赖佛祖护宥,感恩上人一向存眷。” 老和尚连连颔首,缓缓说道:“佛祖释教于众,修的是身口意清净不染,如若施主想要一派顺遂,还需要堪忍,所谓万法唯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永言配命,还需自求多福。” 容若心有不耐,本不喜欢在这熙攘的人群中逗留,他向老和尚行礼,便退出了大殿,闲庭信步绕至宝殿后苑,有一条深巷穿过,两面生长着爬墙草,悠悠沉吟,忘忧且劲节,无人问津,密密匝匝地夹缝中生长,自有一番新绿。 穿过深巷就是通往如翔台的道口,他抬首看天上一群鸿雁南飞,嗷嗷哀鸣,云山而过。映入他眼前的是俨俨而立的巍峨高塔,佛塔多为红砖砌制而成,故而得名红佛塔,塔身覆钵壁上,金鎏雕刻而成,石龛镶嵌千百种尊佛,容若素来尚佛,十分虔诚地绕塔三匝,心内一片欢喜赞叹,视线凝仲在釉色苍郁,智惠广弘于沙界的雕梁画栋上。 风袭阵阵,一缕清淡而熟悉的依兰扑香而来,他心头募然,两情相悦原来就是琴瑟静好,就连对方的体香都甘之如饴,他提着袍子忙上前走了几步,与那携香之人擘面而立,唬得那女子猝然一震,容若也惊觉认错了人,垂目释然嘲笑自己竟妄念雪梅,他拱拱手,“姑娘莫怪,在下失礼了。”那女子一袭牙底绡花百褶裙,明珰佩月衬得她的面如烟霞,眉眼间气度清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有无碍,共向圆常。”她低首垂目,肃身蹲福,纤纤而去。 远处放生桥上一群盛装打扮的孩珠子,齐头并坐,曳动着脑壳朗朗童声清脆而稚嫩, “冰面子,光滑滑, 傻格格,嘎拉哈, 悠悠喳,巴卜喳, 小阿哥,睡花被, 狗不叫,风不吹, 白天鹅,飞得快, 栓红绸,戴上铃, 皇上赏,黄马褂, 阿玛有张大铁弓, 鹅c鹅c鹅 抱了鹅不用鹰, 鹅c鹅c鹅c 曲颈再向天歌鸣 曲颈再向天歌鸣” 另一个孩珠子站在桥头上张望,指着某处大叫,“那里有鹅!那里有鹅——”孩珠儿听了,一哄而起,朝着大白鹅的方向跑去 广源寺内舍东厢寮房,一盏香茶袅袅生烟,明珠的手指磕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卢兴祖反而淡然,“纳兰兄不必忧虑,这次海禁我与姚启圣已然商定,此时非彼时,这是我大清防汉制夷必行的策略,非常时刻需要披荆斩棘,皇帝上幼与鳌拜强弱悬殊,朝廷内忧外患需要有人出来力挺,哪怕是刀枪剑戟!老臣,也在所不辞!” 明珠拱手慎恭,“卢兄对朝廷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鉴!皇帝虽年幼但遇事优容,朝乾夕惕,城府至深尚不可测,并有励精图治之心,实是我朝之大幸!此大争之势,弟只盼卢兄怀柔天下,敕始毖终,内外秩秩。” “那就你我兄弟以茶代酒这番贺我日后凯旋!”卢兴祖举起茶盏,似有惆怅,“只是此去凶险,不知” 明珠摆摆手,笑道:“老兄不必顾虑,咱们旗人也讲究个三媒六证,由长者主婚,儿女定要听从,待他日你功成回京,咱们两家便缔结秦晋之好,何如?” 卢兴祖听了甚是忻悦,“好!兄无以言表,知己茶中情,全在于此。”说罢,举盅一饮而尽。 林沁西苑内,淑气渐生,桃花绽放,一派春花鸟啼,新绿中酝酿着淡淡花香,不知不觉沁香沉湎。 雪梅在画纸上蘸着淡墨,神情凝重一笔一划细细勾勒着银镀金镶八卦纹头簪,花菍走上来抱着一堆结好的包袱,凑过去细瞧,耸耸肩无谓道:“姑娘素来恋旧,这八卦簪子都跑到皇上那去了,您还是省省心就别想了,只当送给他恋恋旧,忧心伤身,也让他玩味一回。” 雪梅提着笔杆子抬眼看她,“你懂什么?簪子是额娘生前遗物,先头老家儿留下的物什已所剩无几,连这把簪子都没了,我心里坑得慌,想辙描个模子,一会儿咱去集市上再打一副。” 花菍嘬嘬牙花儿,“姑娘要去集市?我觉着有些艰难,觉罗夫人能答应?” 雪梅翻翻眼儿,邪魅道:“夫人忙着府上过节,充后宫的事儿也算定了,最近咱服服帖帖地没耍什么幺蛾子给她添堵,现下松动了些哪还有心思着意咱们。”顺手从腰上拿出挂牌,在她眼前晃了晃,“前儿得了出府腰挂,赶紧地快去备两套男装。” 花菍喜滋滋地拿来两套男装,心情甚是欢欣鼓舞大有扬眉吐气之感,她给雪梅解捻襟,看她胸前挂着绛色流苏式竹梅双喜莲花玉佩,一拽一拽地荡在胸口上煞是好看,“姑娘又得宝贝了,新鲜玩意跟走马灯似的,不过这玉佩可真耐看,谁送的呀?” 雪梅生起促狭之心,“花菍,你知道么?在你身上只一样我最稀罕。” 花菍瞪大了眼睛,等着听溢美之言,“是什么呀?姑娘快说——” 雪梅沉吟了下,“一扑纳心,够啰嗦。” “什么呀!姑娘成心拿我打趣。”自己轻声嘀咕,“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送的,且害臊呢。” 雪梅敛笑,“你快点吧,我的小姑奶奶,咱们晌午就得回。”主仆二人换了小厮打扮,举着腰挂顺利出府,出了胡同就是北临护城河,西至十字路口,往南走便是集市,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川溪,临街两侧都是商铺,困在明珠府许久,片刻的安闲自在也觉着是偷来的,“姑娘我总觉着有人盯着咱,这心里一紧一紧的,要不咱回吧。” 雪梅回头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报给门上小厮置办年货,没一炷香的功夫就回去,还是空手,你觉着惹眼不?” 花菍颔首,心里还是打鼓,“那咱再逛逛?” 雪梅很镇定,“再逛逛,打了簪子,随手买点物什咱就回。” 她二人正说着,只见远处有人提着袍子在中路上风风火火地飞跑,一面指着前面同样飞跑地人,声嘶力竭地高喊,“快!小偷,他偷了我的包袱,快拦住前面之人——拦住他呀——”拥在路上的人全都看傻了,恐避之不及,那小偷自然失慌,着急起来阔臆推手地喊,“闪开!都闪开——别挡路!”路人均惊慌失措地避闪到两侧。 花菍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急忙拉着雪梅避至路边,雪梅环视四周那些路人尽是项背相望之众,指指点点地瞧热闹,此时竟无一人出来相助,情势紧迫,她见身旁停着一辆米车,掳了袖子上前去推,她见花菍愣在当地,焦急道:“你傻了?快帮我推过去横在当街!”花菍瞪大了眼睛,指着雪梅身后讶然,“叶叶武师?” 雪梅一回首,“叶额其?”叶武师插着腰无奈道:“姑娘,还是让我来吧!” 叶武师大步流星地向那小偷迎了过去,腿下一个散绊子顺势薅住脖领子干脆利落地使个甩坡,将那小偷撇在地上,四仰八叉将之着着实实地按在了地上。 围观众人纷纷上前,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后面追来的儒生,气喘吁吁地拨开众人,见贼人已制服,松了口气,拱手道:“在在下顾贞观多谢义士!” “顾先生不必多礼,您该谢谢我家——”叶武师看着雪梅,用了个请的手势,“当谢我家公子才对。”顾贞观因势顺导,抬头上下打量了雪梅一番,遂敛衽拱手谢向雪梅。 雪梅压压手,“先生毋须客气,先瞧瞧里头东西可都还在?” 顾贞观垂眼瞧了瞧包袱,提起来拎在手上“自然都在,真是虚惊一场,多谢公子。” 雪梅见他不解开包裹就知道未有损失,侧头问他,“哦?先生不开包袱怎知无碍?” 顾贞观笑道:“您有所不知,这包袱是在下亲自打的结扣,如今结扣原封未动,自然不会有失。” 雪梅连连颔首,“先生聪明睿智,在下佩服。既然东西都在,那咱们就此别过,先生保重!” 顾贞观禀性聪颖,又有数年四海游历的经验,他觑眼细瞧早已识破了雪梅的真身,她穿着男装兜搭起来轻省许多,见雪梅已转身走去,忙上前几步追问:“在下顾贞观,江苏无锡人士,在下冒昧请问公子姓名,以便日后答谢。” 雪梅也未回身,顿了顿方道:“先生不必挂怀,有缘自会相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星罗棋布 题记:杳杳报春岑,风弄霜霰空迹,皑皑香篆万籁,夙志经年别。夜伴明月秀尘衣,星汉织棋布。一半烟遮锁昼,一半云里埋。 迎面裕亲王身着涅色大氅骑马当街而立,然而玩味之情溢于言表,没成想在大街上惹了眼,竟引出这么一位,除了安然笃定,她只有垂下那一排稠密的睫毛,无令包藏许多心思,装傻充愣,然则溜之大吉就是她的本事。 裕亲王见她垂首而过,没料想竟对自己视而不见,被撂旱地儿的滋味着实尴尬,兜转马头厉声质问:“舒穆禄雪梅!不认得本王了吗?为何不行礼!” 离着他才走出去一半,她很无奈,重又退回来行礼,“请王容量,并不是小女无视王,而是见您扮成世家公子的模样,怕搅了您微服私巡的兴致,故而不敢上前。” 裕亲王下了马,干笑几声,“哦,这么有眼力见儿?”他打眼细细瞧她,虽是一身素衣麻布的男装,但她腰背挺直,情态丰神俊朗,明眸皓齿的面皮下倒扮得像个儒生,虽是欣赏却只能把这份心思暗暗地埋藏,他清清喉咙,“你这身打扮饶是奇特,也扮将起来微服私巡么?你打算去哪?” 被问到裉儿上,她一时张口结舌,花菍忙大着胆子代答,“回王爷,姑娘打算置办些年货,好过节。” 裕亲王颔首一笑,把脸贴过去,“你在府上闷坏了吧,想出来顺带脚逛逛是不是?那正好,算你来的巧!”他上手攥起她就走,这个举动难免逾越,叶武师在旁一下沉了脸,欲上去阻止,雪梅冲他压压手,皱着眉很不耐,“去哪?” “逛逛——”他仰头想了想,蹙眉沉吟了半响,“就上吉祥茶园吧,去了便皆大欢喜了。” “我不去!”雪梅迅速地拒绝,“我还有事要办,功夫太短没时间积粘。” 裕亲王踅回头看她,没想到她情急之下说起话来直咕龙通,不像其他女人似的云山雾罩故作娇态,“办什么?不就是办年货么?让你丫头去!实在不成你告诉我要置办的物什,吩咐戈什哈去不就得了。” 他说这话将她一军,“得——不敢劳烦王,便让丫头去吧。” 雪梅从袖管里掏出叠好的八卦簪图交至花菍手上,“照着上面罗列的办了,别缺东西,可仔细着,还有腰挂你带在身上好回去交代。”花菍拿着图纸,十分忐忑的看着她,“姑娘放心,可没有腰挂您该怎么回啊?” 雪梅与叶武师对视一眼,会心一笑,“我跟着叶额其,自然便宜。别耽搁了,快去吧。” 梅花素艳雪凝缱绻,宛着微风星罗密布的掩映在衢市街头,皇帝着一袭紫檀金纹长袍,辫尾束着金彩花结长绦,手执一拢折扇看着熙攘的人群接踵而过甚是畅怀,“朕若亲政定废圈地c蠲免钱粮c修治漕运c治吏亲民,这大好河山定要在朕的治世下繁荣兴盛。” 曹寅在身后鼓舞道:“主子宏愿高瞻远瞩,他日定可实现。”吉祥茶园门庭若市,由小厮引路一直进了茶园的二层阁楼,里面单有一间是皇帝御用所在。 天子微服驾临,茶园班主苏逸堂秉承帝命,探访民情,监察鳌拜圈地密谋一案,并将一段时期的密折及鳌拜一党的动向均做了回事。 皇帝用扇子支开一扇窗,那台上恰好唱的是《鲁斋郎》:“老夫将此一事,切切于心,拳拳在念。想鲁斋郎恶极罪大,老夫在圣人前奏过:有一人乃是‘鱼齐即’,苦害良民,强夺人家妻女,犯法百端。圣人大怒,即便判了‘斩’字,将此人押赴市曹,明正典刑” 皇帝拊掌笑道:“唱的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们说是不是?”他看了看曹寅和苏逸堂,“朕想和你们交个实底,朕想亲政!而且想尽快,朕不想做傀儡,鳌拜那个老匹夫只会骑马拉弓,耍横粗蛮,祸害我朝肱骨之臣数不胜数,做起事来毫无章法!朕要得不是文字狱c不是圈地令!我康熙一朝要得是百姓安乐,满汉共荣,天下太平!” 苏逸堂上前劝谏,“皇上不必忧心,以此密折与鳌拜结党来看,鳌拜自视甚高且为满蒙勋贵党魁,一力扶植满蒙宗亲,打压汉官!此专横跋扈,功高盖主以此抢占先手,实为野心昭然!他虽视我主小儿年幼,无论为政还是战略,此弊端就是契机,也是他的致命之处!” 曹寅眼目炯炯地看着苏逸堂,“说到契机我倒是有一拙见。” 苏逸堂眼前一亮,“愿闻其详。” 曹寅道:“鳌拜粗犷浮滑,武功高强,可他身边门客亲信甚多,出入府邸,也是随扈如云,戒备森严得很,就这几年来说他出入朝堂又多了几分诡诈多疑的性子。” 皇帝向圈椅深坐,手搭手也陷入了沉思,“那依你之见?” 曹寅继续道:“依奴才来看请高手,下毒之见均属下下之策,鳌拜虽有野心,但对于篡夺叛逆的事还未做得鲜明,他竭力压制自己,也为了后世在评断上给他留个忠君爱国的名声;因此掩杀之計还应留在后手,不如皇上示弱,佯装小儿嬉戏玩乐之态,让他轻视我主,趁其不备训练童子布裤游戏” 正在这时,隔着门只听到容若厉声一呵:“好个贼子,光天化日竟听墙角,谁给你的胆子竟如此猖狂!” 屋内三人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曹寅忙拔出自己的佩刀疾冲门外,出弦箭似地飞跑过去,同容若携手与那探子交了手,对方寡不敌众,连连败退,急促之下嘴上一哨,同时从人群中窜出两个身手不凡的帮手,他们手疾刀快三人成虎,苏逸堂见此棋逢对手,忙抽出佩刀也加入了乱战,本是闲乐之所,茶园内动了兵刃,人群惊惶万状,纷纷抱头逃窜,场面登时大乱。 除了人群的叫喊,园中只剩下霹雳啪啦铁器相碰之声,对方三人拧成一势,要保探子顺利兔脱,那二人持刀刺来,将苏逸堂及曹寅纷纷缠住,探子趁乱混入人群向外奔去,而容若更快,身手矫健,飞也似地揪住就势向后扔去,对方跄踉爬起,恶狠狠地直刀而来,容若一个闪身躲过了 正待此时,裕亲王带着雪梅闻讯赶来,见到四面八方刀光剑影,着实吃了一惊。叶武师二话不说忙窜上去相助,裕亲王拉着雪梅欲与皇帝汇合,因见容若与贼人刀兵交手,雪梅忙将他甩开,顺势一声疾呼:“哥子小心!” 探子急中生智,一个抢步飞身跃起,一把薅住雪梅的肩胛,无情刀横在她的勃颈下,“别过来!想让她活命,放爷条生路!” 同时曹寅与苏逸堂也把另外两个探子拍倒在地,刚铁之器冰冷重重地压在他们脖子上,曹寅冷笑道:“这怎么算?不如做个交换?” 探子扬扬下巴啐道:“你撒癔症呢!他们的命哪有我值钱!识相的把家伙扔了!” 容若听了气急败坏地把刀仍在地上,探子看看他,哼道:“看了么,有聪明的。你们——”提着刀在雪梅的脖子上稍加了力度,血迹瞬间浸染了她的衣领,“怎么着?这妞够俊,大好年华葬送在你们手里是不是忒冤了,嗯?” “芙儿!”容若浑身一震,痛心疾首,“今日你诛心只为活命,不许你动她分毫!否则小心你项上人头!”曹寅与苏逸堂对视一眼,心纵有不甘也将刀撂在了地上。 霎时四野皆无声响,双方慌了神都僵持不下,那探子的手握着兵刃早已哆哆嗦嗦打了摆子,容若离着他最近看得一清二楚,他挑挑眉,示意雪梅趁机闪身,她被探子搂得严,脸如白纸,自觉周身血气逆流,只得无奈地暗暗点头。 容若往前蹭着步子,打算怀柔以对,“光这么着也不是事儿,你要交差,我也得交差,只是咱们各自为政,决不可随意祸害无辜。” “那你想怎样?”探子佯装狠厉,心内早已荒不择路。 “这里是京都内城,打杀斗殴一定惊动九门巡防,如此耽搁下去你用脑袋想想,谁更占上风!”皇帝已然从探子身后悄悄摸了上去,容若很惊愕,可依旧引着探子说话,“故而,用你一条性命换你手上的女子也上算得很。” 此话顺势倒戈,待探子反应过来,早已从他身后刺来一剑,划伤了用刀的手臂,探子闷哼一声,吃了疼瞬间把刀仍在地上,皇帝冷言出令,“拿下!”容若一个箭步把刀踢出老远,他心里不痛快,决意要出气,腿底下使绊子,干巴利落脆将之按在地上。 历来皇帝随扈亲侍“听命于朝,舍身忘死”,擒逮忤逆反贼,上命要留活口,抹[ā]下他们自个儿袜子堵住嘴,为的是避免他们效仿愚忠咬舌自殁,三人成排被绳子狠狠勒起,鞭子纽在捆手的绳子上形成一股串联,这时候九门巡防也到了,亲兵拉起阵势围了晋江茶园,遂将三人挨个“整扔”上车,轱辘车滚滚而动时,皇帝扬扬嘴角,甚是称意抒怀。 雪梅失血过多,眼前一片雾色朦胧,腿上酸软恰好跌在皇帝怀中,登时心防松弛,看着容若粲然一笑,“幸好”还未说完已昏死过去,她脖颈上的口子虽小但很深,前襟已被大片血水浸染,皇帝捂着她的伤口,揪心道:“快!快把御医给朕揪出来!她不能死!” 容若心内焦灼,此时即上不去手,又挨不上雪梅,只能干着急,这般窘境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恨得想撞墙,自家媳妇儿被人搂着,还上不得前儿,明摆着“光着身子推磨——转着圈丢人”他攥着拳头颓败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春泥护花 题记:小院新凉,东风飞盖金紫绶。芳思交加,望叹星汉到天涯。化作春泥,月户埋愁地。怎奈向,素弦声断,念念更护花。 被兵刃抹了脖子可不是好事,下手之人若黑了心切在动脉上,人就无药可医,回天乏术了。 唯一的办法只有请宫内治外伤最好的御医来诊治,只是从宫外到太医院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来回折返,可瞧着雪梅的伤势显然有些艰难,她开始发绕,说胡话了。为解燃眉之急,苏逸堂先请来临街药铺的郎中前来救急。 郎中提着药箱,也未落座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摸着雪梅的脉象,纽开前襟几排金扣,脖子底下连带圆领子上已被殷殷血色染污,沾粘地贴在一起仍在不断流淌。 在场之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眼睛都沉沉地看着雪梅及郎中的脸色,郎中看完伤口从容不迫地回头看一眼,“快!还有的救,要热水,净布,剪刀,快快” 郎中在铜盆里盥手,上前揩拭血迹,处理好伤口洒上花蕊石散用绵纱敷裹,又在一边写好方子,呈了上去,郎中跪在下面低首道:“适才草民已将伤口包扎妥当,这姑娘伤口虽深索性并未伤到要害,只是流血过多消耗了元气罢了,另外姑娘的心脾不调,大有愁忧思虑,动气伤神之憾,以致阴阳不和,内症虚亏,恶寒不发” 苏逸堂截断他的话,“既是如此必要发热,给她发汗不就是了。先生你干脆点,我们听着着急!” 郎中拱拱手,“此乃伤寒,须看表里,如发热恶寒,则是在表,正宜发汗。反之如不恶寒反恶热,即是里证,若只一味发汗,则所出之汗,不是邪气,皆是真气。邪气未除而散真气死者多矣。” 皇帝坐在炕沿儿上,伸手探探雪梅的额头,“依郎中之见,如何救治?” 郎中回答:“尚有二者:其一病患需要饮水以消热气;其二需烫酒搓温,疗以穴位之法在其背部乃胸口之处依次揩抹,当随症而治方可有效。” 这时候,太医院院使张睿早已候在外面多时,皇帝向他招招手,示意他上来复看,他跪在榻前看过一轮下来,接过皇帝手中的方子,上面写的是: 六合养荣保真汤1 缩砂仁 半夏(汤炮七次)杏仁(去皮c尖)人参甘草(炙,各一两)赤茯苓 (去皮制,各四两)川芎(各四两)甘草(炒,二两)苍朮(洗,锉,麸炒,十六两),水一盏半,生姜三片,同煎七分,热服,每服四钱,枣子一枚,煎至八分,去滓,不拘时,神效不可具述。 皇帝有些着急问太医张睿:“怎样?可用得?” 太医张睿连连颔首,“没想到在宫外还有如此医术高超之人,这位先生无论看外伤还是用药所到之处甚详,医理精妙深远此理此方当用。” 皇帝双手一拍大腿,站起身指着郎中,“好!你若能把她治好,朕即刻擢升你为太医院医士,下去吧,好生诊治!” 时下已近未时三刻,因是伤寒多少会传染,苏逸堂将雪梅安置于内院仁瑞阁中,众人均不敢靠近,跟前只有先前得过伤寒的嬷嬷伺候汤药,有大半天的功夫,温酒擦身已过三轮。皇帝坐在外面厅堂里等消息,而容若一直站在暖阁外,踱来踱去地看着煞是愁人。 帘栊微动,嬷嬷抓着毛巾把儿从暖阁里出来,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哥子——姑娘叫哥子啦,身上也不烫了,郎中快来看看!” 众人听了皆喜,纷纷聚在一起把嬷嬷围在中间,容若攥着嬷嬷的胳膊,“她叫的哥子是我,嬷嬷我能进去瞧瞧吗?”嬷嬷煞是为难地看看郎中,“您是贵人,这病可传人,你得问郎中,我说话不顶用。” 郎中走过来告诫,“这位哥儿,此症虽传人但只要不触及病者的水和食物方保无虞,你们既是亲眷我也不可拂了这场情义,你且随我来吧。” 皇帝听了从圈椅里跳起来,“即如此,朕也要去!他们是兄妹,那朕亦是她的”皇帝有些难为情,踟躇半响终笃定道:“朕是她未来夫君,你可断然不能拂了这份夫妻之情,日后她转醒,要知道朕因为这个嫌弃过她,她得多伤心,朕亦不是那样的人。” 郎中肃肃拱拱手:“请恕草民不能答应皇上的意愿,您是万金之躯,一国之主,您身负家国百姓怎能轻易涉险?”他顿了顿,“要不这么着,容草民进去瞧瞧姑娘的病势,若大好再请皇上移步探视。” 皇帝无奈,抖抖袍子又坐了回去,“那好,朕等着你!” 容若遂郎中进入暖阁,那地下熏着地笼,正“滋滋”响个不住。容若悄无声息地走上来,见雪梅半阖着眼,口里叫着哥子,容若心头一颤,顿时趴在炕上搂着她呜呜咽咽,郎中见情势劝开不住,索性作罢,只得在一旁按着雪梅的腕子切脉,郎中连连颔首,眼中露出笑意,“真是有惊无险,这姑娘命大,总算是救回来了。” 雪梅被他搅得恢复了意识,有气无力地从身前搂住他,头颈搭在他的肩上,“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哥子对我执念颇深,我若真有不测,你要如何自处?” 容若用袖子蹭蹭眼泪,“你死了,我也一口气不来,往尽虚空处与你为伴!” 雪梅不忍嗤笑,“哥子吓懵了,竟说傻话。家里老太太c太太还有舅舅岂能撂开?恐怕哥子的宏愿是要落空的,如此念头还是放下的好。” “咱们迄小便在一处,你是我的妻此生不悔不变,你若些好歹就算不能和你同生就此同死也就是了。”他说的义薄云天,忽然有张手按在他的肩上,也未来及回头,只听曹寅在身后说道:“你个生葫芦头,皇上还在外面坐着,你就不怕?” “今儿这一天我是受够了,恨不得这会儿就把她娶回家!左右她才是我的妻,就算是皇上再专权也该懂得伦常大义,我这就去禀明缘由!” 曹寅伸手一把抵住他的胸口,“你这是匹夫之志!以你这样横冲直撞,因此扫了皇上的脸,雷霆震怒,你就甭想再有好日子!”他冲郎中扬扬下巴,回首定定地看着他,“郎中,快去向皇上回事!” 郎中一时无措,只得应着是去了,曹寅死死拽着容若,“我虽替主子效命,但对你也是心贴心的仗义,我不想你行差踏错。” 容若无奈,只得怔怔地出神,“病起心情恶,我的心事你又解得多少?” 曹寅给雪梅使个眼色,她会意忙佯装睡起,拽着容若让至门下以待皇帝进来探视。 皇帝见郎中从暖阁里走出,心下焦急,“怎样?” 郎中一时心有挂碍,支支吾吾半响才道:“回皇上,贵人脉象平稳,寒疾已退,后面只要加以巩固,安心调养必然痊愈。” 皇帝听了自是喜悦,大步流星地朝暖阁里的方向走去,顿时心底似一泓春水波澜潋滟,又莫名的丝有若无百爪挠心,朕这是怎么了?他就站在暖阁外,可步下迟疑,心中徘徊,往事如烟,眼前历历在目竟是世祖曾在病榻上对自己的嘱托:“有件事朕要告诉你,作为帝王,这后宫的女人,你可以雨露均沾,但绝不可专情,阿玛传给你的是天下,是一代帝王之业,传承寄予一脉,汝不可负天下。” 他似乎并未有全情投入过一段感情,就像他阿玛说的,对于女人他做到了雨露均沾,爱情如烈火可以使人智昏,这一步踏进去便是肝脑涂地为爱牵掣,姻缘而发,甘之如饴,里面那个女人就是相思子,红尘里的那一抹倩兮巧笑,惹他采撷。 皇帝深吸了口气,似是有些决然,只要他有心这个女人就可以唾手可得,相思子埋进土壤里需要浇灌c需要阳光普照,他想把这段感情慢慢地滋养,人生有情之时必要一番铭心彻骨才算来得珍贵,‘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他要得是于人海茫茫中,耐人寻味的真情。 皇帝打了帘子进去,上前看雪梅的眼神软软地甚是怜惜,而容若立在一边早已痛彻心扉,他蹙眉低首,此情此景他亦无法直视。 皇帝见她还未醒来,转头问郎中:“怎还未转醒?” 郎中道:“回皇上,姑娘身上恶寒已驱,寸口脉浮虽弱但已然从容和缓,几味药猛灌下去,为的是强压邪气以稳病势,这其中有嗜觉的剂量在,再加之姑娘身子本就羸弱,自然是要昏沉嗜睡。” 皇帝颔首,“朕见你有些本事,你就随朕回宫做个太医令吧。” “这”郎中有些迟疑。 皇帝偏着头问他:“怎么?你不乐意?还是有别的想头?” 郎中撩起袍子跪在地上,“谢皇上知遇之恩,只是草民斗胆草民以为行医者当为普天之下百姓着想,为他们去除病患以为解忧,而草民一旦进宫虽享受了荣华富贵,宫内只是多了个御医罢了,民间却少了个能为百姓治病的大夫,如此非我所愿,医又有何意。” “医者父母心,你的医德令朕佩服!”皇帝很是欣赏地打量他,“请问郎中尊姓?” 郎中微微一笑,“谢皇上垂询,草民秦翀羽。” “好名字,定是你父对你有所希冀,想你有朝一日翀举飞昊苍啊。”皇帝沉吟半响,“只是朕素来惜才,你看这样如何?你依旧进宫当御医,外面为你建个药堂,比你现今这个还要大上三倍,待你休沐可随时为人诊治,两全其美,如何?” 秦翀羽感恩戴德,泥首下去,“谢皇上,万岁!”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起身,“你这就下去打点,过会儿你要和张太医跟朕回宫。”秦翀羽领命,带着嬷嬷便下去了。 皇帝就坐在炕上看着她,像品画一样的看,如今他心有所属,像给心安了家似的一样温暖馨甜,爱之越深,越难放手,一点一滴成了心头肉,再难割舍,于是有了占有的心思,“她这样朕不放心,既然已无大碍,朕要把她接回宫好生将养。” 话即一出,众人皆惊,面面相觑之下各有心思,容若脸色煞白,拧着眉忙说:“不可!”他甚是不满,按捺之下一触即发。 皇帝觉着他有些激动,心中纳罕,“哦,如何不可?” 曹寅觉着他似要全盘托出了,忙上前为他解围,“皇上,纳兰说得对,很是不可。雪梅姑娘有病在身,虽已无大碍,但终究是伤寒之症,若冒然接进宫恐太皇太后那里不好交代,将来也会贻人口实,舌头底下能压死人,日后若有人非议此事,只能说是雪梅姑娘魅惑圣心。” 裕亲王在旁笑道:“我看这丫头命大,皇上若欲她进宫也不在这一时。”无意间他瞥见雪梅眼睫微动,他心下窃窃笃定知她是在装睡,牵牵唇微微一笑,“女人嘛,一辈子总要个名分,就这样随随便便被纳进宫,日后回想起来总有遗憾。”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心有不悦但依旧妥协,“裕王说得在理,依你们就是。可她这样如何回去?朕有所耳闻,明珠家教一向严苛,若知她私自外出定会加以申饬,朕不想她再有闪失。” 裕亲王咧嘴一笑,“这好办,皇上不必出面,由我送他们兄妹回去,为之解释一番,明珠自不会多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丝丝缠乱 题记:月皎霜风青丝垂,丝丝缠乱意也深。须花浅深说相思,菱花镜里不解缘。海棠无香恨孤眠,萦系心絮才歇帘。 因皇帝政务在身,一干事宜交代完毕便回宫去了。此刻,天边云海如澜,炊烟尽洒,容若正为裕王打点轿撵,他抬头看天,夕阳浮空,落日荒西,许是心弦绷得太久,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一阵风飒飒吹来,迷了他的眼,只顾扶着马背揉眼睛,远处一乘鸦顶蓝呢小轿,直经过他身后停了下来,随扈在轿子旁边的丫头向他走过来,侧头瞪眼地盯着他,容若自是纳罕,只呆站着一边揉眼睛一边回看她,“姑娘,有何请教?” 那丫头低头指着他脚底下的绢帕,一面甩着辫梢指身后的轿子,“这位公子您踩着我们姑娘的手绢儿了,还请您劳驾。”容若随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无意之中与轿中人讶然相视,坐在里面的姑娘见了他眸中豁然一亮,“是你——这么巧,又见着您一回。” 他迟迟哦了声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正踩着一方洁白无瑕的绢帕,他有点尴尬,“姑娘,真不好意思都被我踩脏了。”忙把帕子打抹干净,看那帕子绣着几株粉思幽艳的荷花,上锈几行藏头诗:卢敖结幽期,雨打荷花声,蝉鸣空桑林。 仔细看是一首藏头格,他将每句藏于诗首之字连起默念——卢雨蝉?他自知这姑娘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先头阿玛总曾提起卢兴祖之女如何婉娈,性本端庄,今日见了果然娴静。阿玛虽有意与卢家结亲,可纵佳人再好,吾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然意已决,他只要雪梅。 容若淡淡一笑,把帕子递给丫头,“物归原主,请姑娘收好。”卢雨蝉朝他点点头,含羞一笑缩回了轿中。 待轿子走远了,卢雨蝉挑起帘子问:“这个人我一天见了他两回,真不知是什么缘分?” 丫头边走边摇头,“姑娘别把什么事儿都往天机上归,我瞧着像巧合,看他的模样气宇轩昂的倒是齐整,可咱们不知他的底细,光样子好看有什么用?还不如老爷亲自说的那门亲来得好,满四九城[chéng]里名门遍布,都想攀着叶赫那拉氏的亲,若咱们家真把这桩婚事做成了,姑娘的终身可就顺意多了。 ” 卢雨蝉听了脸一下子红个通透,乜乜眼,“我才说了一句,你竟说了一大车,倒像个老嬷嬷,有枝添叶的编排我。”卢雨蝉掀着帘子频频回望,远远地看着容若进了吉祥茶园。 容若去仁瑞阁找裕亲王汇报进展,“王爷,轿撵已备,现已落日西山,还是请及早动身。” 裕亲王颔首,道好:“你先去备马,雪梅身子弱我去把她抱出来。” 容若伸手将他拦住,“王爷身份贵重若被芙儿过了病气如何是好?您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朝廷之重,万一有点闪失,我和芙儿都觉着有愧。” 裕亲王挑挑眉,退回身仔细的审视他,“这年头最危险的关系莫过于,什么表哥,妹妹之类的,模棱两可的关系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云山雾罩的撇不清理还乱,最是容易让人意乱情迷,不是么?”拍拍他的肩膀,“你才华横溢,身后有宗族庇护,又得上眷注异日后仕途必然可期,本王奉劝你一句,这天底下最不能觊觎的便是皇权挚爱,若要妄图谋取就是自毁前途,聪明人有时候最懂得适时放手。”他说得决然独断,像是告诫自己一样。 他自认为对待雪梅的感情流露拿捏得恰到好处,止于明眼人之中寻得蛛丝马迹其实早就被他料着了,他只是当局者迷罢了。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挑明了,显而易见他确实有这个心思,他无可置喙,天底下再没有像他这样的胆大妄为,竟然要拐带皇帝属意的女人,可他只是个亲王,即使表明了态度又能怎样? 仁瑞阁影壁前,他和他面面相视,各人各心皆有自己的盘算,裕亲王本想听他后面的话,猛一抬头看过去,望见雪梅垂手立在月洞里,裕王撇撇嘴,“你怎么出来了?身子刚好就要任意妄为吗?”他手上搭着氅袍,闲适地走过去为她披上。 她嗯了声,并未急于搭话,眼光盈盈,深深怜惜地看向容若,她觉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坑坏了他,被周遭的一切所掣肘,似是夹缝中求存。她心里沉甸甸的,何其幸运能遇到一个肯为自己不计前程的男人,也许最动容的爱不是相溶以沫或是天长地久;更重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过之后,肯为其解缚牵绊,若离去能成全他的解脱,她愿意放手。两个人深情所致,爱得合情合理如今却只落得眼神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相顾间别有幽情。 裕王轻轻瞥她一眼,“为什么不说话?是觉着,我一个王还要为你搭衣,是受之有愧还是欣喜若狂?” 雪梅觉得他似乎很自信,甚是可笑,“王爷如此尊贵,小女觉得受之有愧,千言万语不知如何答谢。” 裕王挑挑眉,哦了声,“既然如此,暂且先记着,你可欠了本王一次,日后是要还的。” 雪梅蹲蹲福,“小女虽非君子,但也不至于辱没斯文,对王允诺的自会兑现。” 容若抬头看天,时下暮影浅长,他迎上去握起她的手,“时候不早了,趁月未当空,还是及早回去的好。” 而两个男人之间气势不相上下,处处冒着酸气,她不知裕王为何如此,许是为了皇帝才义形于色?雪梅很不好意思地觑了裕王一眼,她两颊泛红不敢正脸瞧他,在外人眼中行止纵目落下了暧昧,对于女子而言逾越了礼数就是坏了名节,她的惆怅与疲惫不动声色,心中左右权衡如今哪还有心气儿顾虑这些。 她冲他点点头,容若眼睛里满是宠溺地看着她,“怎么样,可走得?不如我抱你。”未待回应,便打横将她抱起,径直出了吉祥茶园。 裕王正正头上的海龙绒暖冒,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喃喃自语,“真是阴错阳差!”他牵牵唇自嘲一笑,觉着自己轻飘飘地像被空气兜成一股风早就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出来吉祥茶园,裕王的戈什哈在下马石前把雪梅接上了车,容若拉来两匹马送到裕王跟前,不想裕王摆摆手,直接上了马车。 容若很是无奈,心情愁肠百结甚不顺意,他提袍撸袖地跃坐在马背上,随手一挥,后面的戈什哈驾着车便动了起来。 与王同车而坐,这让雪梅很不自在,只得侧身依窗,时不时地挑帘看外面,手露在外面又冻得慌,把双手捧在嘴边上直哈着气。 裕王看在眼里,忙擎起她的手,直接把自己的汤婆子塞进她怀里,雪梅很诧异地看着他,脑子里绞了一团浆糊,千丝万缕,理也理不清。 他微偏着头,冷峻地看着她,“天这么冷,你还大敞四开的过风,外面有什么可吸引你的?难道与本王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不自在?” 这话问得正中下怀,她的腕子被他拿捏着,心里愈发突突直跳,“能得王爷如此厚爱自然是小女的荣幸,我只担心回府之后不知如何交代。” 她巧舌如簧,说得又在理,自然可以放她一马,裕王松开手,神情淡然,显得十分笃定,“上一次是京郊遇雪,这次是随扈回府,本王也想知道究竟和你是怎样的缘分如此牵绊不清?明珠的算盘打得精,可你的那点心思本王也知道,正因如此我再做一次好人,你要知道雪中送炭可不是轻易就能作得的。” 他的脸颊轮廓分明,眼睛明亮而深邃,斜飞式的剑眉使得他盛气凌人,凛凛风雅中透着矜贵。 雪梅不自觉得咽咽口水,被他的一番话震慑到了,这个人深谙世事简直通透的很,相处之下不过几次,他便把住了她的命门。 她有点心虚,用手紧紧扣着汤婆子,没怎么敢抬头再看他,“听王爷的意思像是话中有话,不过依着我这样的悟性怕是参悟不透,即使舅父心里有什么盘算,像我这样的命数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裕王挑着眉,哦了一声,玩味一笑,“是么?你挺聪慧的,莫不是要偃旗息鼓,就这么打算混过去?” 雪梅一时语噻,勉强笑笑,“您说笑了,您是王公贵胄又是君子,在您面前得说真话。”她想四两拨千斤,要想蒙混过关,如今只有看这位爷的兴致了。 裕王有意促狭她,这回心里称意了,颔首道:“你是得跟本王说些真心话,此去送你回府就是为了护你免受申饬,待会本王见了明珠若无心忘了可怎么好?” 雪梅有些慌,真是无言以对,半响才嗫嚅道:“王爷能亲自送我回去,小女已经感激不尽了,若说无心也好有心也罢,既这么着,合该也是命数。” 裕王霁色道:“命数——你倒是很会听天由命么!不过说起来,我倒是很好奇,日后你命数究竟如何,本王定要拭目以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云海结生 题记:寒雪悲寂调花落,飞盖相从。云生结海霭迷空,人依旧,徒离忧,东风瘦尽下重门,不堪回首。唯有咽泪装欢度,寸心乱,叹玉楼。 轿子拐进福顺胡同,天已擦黑,远远有两盏气死风挂在府门上,明珠领着一众家眷等在府外,见裕亲王轿撵,诚惶诚恐匍匐跪地,“奴才明珠携家眷恭迎王爷。” 裕王见了他们点点头,跳下马车回手去接雪梅,容若也凑上去接,不想一把让觉罗夫人拽了回去,明珠见自己儿子如此不知上进,回首看过去立刻板起脸来瞪眉立眼地瞧他,容若脸色严峻,心中淡然并不显得惊慌意外。 进九的天气自然是天寒地冻,裕王担心雪梅受寒,便将她身后的连衣氅帽戴在了她的头上,这个举动难免亲昵,觉罗夫人略愣一下,用胳膊肘杵杵明珠,明珠看在眼里顿时又乐了起来,“叫王爷费心了,雪梅这孩子在外头惹了祸事又让您如此劳顿,奴才真是惭愧,真不知如何感激您。” 裕王把雪梅送到觉罗夫人跟前,压压手,“咱们同朝为官,都是为皇上效力,我一个自在闲王散逸惯了,素日就爱管管闲事,再说雪梅姑娘出府可是上奉圣意。明珠大人,你不会怪本王擅自领她出府吧。” 明珠咧着嘴,讪讪笑道:“王爷说这话可就折煞奴才了,小女能得皇上圣恩荣宠又有王爷庇护真是她的福气,如此天恩垂悯这孩珠儿的阿玛若在天有灵必会感激涕零。” 哈哈珠子提着灯等在台阶上,觉罗夫人使了眼色给彦如玉,她便悄然上去搀着雪梅踅身退去,她会意地朝裕王蹲蹲福,裕王冲她颔首,“你身子刚好,若过了风只怕又要发作,宫里下旨是早晚的事,这几日还是好生将养着,可莫再有任何闪失!” 他一语双关既警示容若,不可轻举妄动,又告诫了叶赫那拉一门如今要对舒穆禄雪梅视主子娘娘看待,其身份已不容小觑。 灯火摇曳,哈哈珠子把灯垂得低低地照亮了阶前的路,她立在石阶上回首看看容若,皎皎明月,一眼浮云阅尽,不知多少沧桑交织心间。 夜沉如水,林沁西苑晓寒生烟,雪梅坐在菱窗下看着院外几排绿竹凝咽垂泪,室内空无一人,花菍已不再身边,向来主子犯错受连累的皆是随侍,这回虽有裕王出面解围,但觉罗夫人绝不允许自己儿子再与她有任何瓜葛,换了她身边贴心的人,股掌之间全盘尽数在握 ,这招釜底抽薪实在管用。 林沁西苑虽灯火通明,然而下人寥寥可数,她被两个嬷嬷催促着就寝,风灯在门簪上曳曳吹动,无端瘦影凄凉,喟就两心痴,她甚无睡意,只怕这一晚又要辗转难眠了。 时下风雪肆虐,她抬头看看窗影,雪下得密且急,门前的两盏纱灯在风雪里被打得摇撼不止,不时也能听到磕门的声响,听久了便就认为那是风拍的,她抱着衾被窝在角落里,却又听门下咚咚两声,她也并未在意,只当是听错了,随之又是几声,声音虽轻但却急促,她这才披了袍子下地,她问:“是谁?” 门外是容若的声音,“芙儿,是我。你把门打开,咱们得商量个对策。” 乍一听到是他的声音,她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滑落而下,上手抹抹眼泪,贴在窗子上道:“回去!如今这个地方不该你来,哥子的心意我全知道。” 容若依旧央求,“芙儿,我既然来了,打定主意必要见你一面,你怎忍心不与相见,叫我吃闭门羹?” 门房下虚晃的光,明明灭灭中将他的身影映得极是细微,她鼻子发酸止不住地热泪盈眶,把手抚在窗纱上慢慢摸着他的影子,“哥子,不必再费心了,如今咱们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就是个祸水头子,不想再连累哥子,你我曾经盟鸾心志,我将铭记在心,恐怕这也是我后半生的一点痴心妄念了,尘归尘,土归土,终是无常,就此迢迢霄汉一断尘泥也就罢了。” 她自说自话,抬头见窗已没了容若的身影,不禁怆然伤怀,心中犹如走沙飞石瞬间土崩瓦解,她抱着双膝恸哭,缱绻在门下陷进绝望里,意念成灰像是丢了一半的自己。 突然,容若从窗子上跳进来,他站在一片微光下,腕上月白袖袍落了雪,他抖抖衣袖,低首间风神星目,公子尔雅,徽美如画。 雪梅登时傻了眼被他的举动震住了,他蹲下来为她擦眼泪,把前额抵在她的额头上,过往种种痛彻肺腑,“你言不由衷,为了我总是伤害你自己,像剜心的一样的把我割掉,难道不知我也感同身受吗?” 她悲痛至极,失魂落魄地默默摇头,“你没瞧见吗?花菍也不知去向,说不准也同我一样被禁足!你知道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你而去是什么滋味吗?甚是孤独凄凉。我不想恨谁,因为太苦,可我又无助,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到最后只会被我牵累!咱们到此为止吧,是我对不住你,只当是我变心负了你,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下去了,你我这场情义只会越走越艰难,我投降了不想再挣扎,额娘曾说过纯情恩爱不是好事,最容易害人,事到如今我算知道了,万事有因必有果,也许咱们上辈子没修成做夫妻的缘,只不过因缘相投,今世了缘罢了。” 听了这番话,他心头一颤,已然撕心裂肺,他有些一反常态,垂手拽起她,反手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你这样刺激我,是想逼我发疯啊!”此刻他的悲凉与愤怒已漾得满满的,煞是凄楚,他仰首闭目,加重了力道死死地抱紧她,“才遇上一点困难你就打算舍弃我,惹了情债不想还,就想闲云野鹤逍遥去,你觉得我能饶了你?这条路我选得心甘情愿,宁肯拼出一丝生得希望,也不要半途而废,索性咱们赌上一赌,既以执手,此生定不相负!” 她浑身颤抖着啜泣不止,任由容若抱着他感受短暂的温存,她被他说动了,觉着再难舍弃他,他对她的爱义无反顾,越陷越深,她只能以生死契阔来倾注相随,他是无辜的不能被外界层层施压的环境去惩罚他,就像他说的,既以执手,此生定不负相守,事情总归要有个了局,是生局还是死局,势必要逢山开路才见分晓。 两个人促膝长谈,说好形影相守,不言分离,这般全情的托赖让他们彼此更似升华,他安置她睡下,可她说怕闭上眼就再难见到他,情人之间蜜里调油不过是感情的调剂,然而何其有幸,在天高地广之下能够觅得一生相知相惜,他抱着她入睡,心中感受颇多的便是多了份责任,只于发乎情止乎礼,这说明他很在乎她,是情人之间必要的尊重。就像当年的阿玛和额娘,举案齐眉,相依相守,相敬如宾的感情着实让她心生暖意,在她心底里有颗种子发了芽,开了花,一片温情蜜意中欲说还休。 翌日清晨,绵绵风雪紧密而繁络,雪梅睡眼惺忪的睁开眼,容若已不在衾榻上,她起身揽镜自照,脸颊夭桃从发,飘散的发犹如浮云,浅浅的螺子黛淡扫眉梢,她用手梳梳鬓发,眉宇之间含若桃花,恰似一泓春水疏意而生。 “呦,姑娘打扮呢?”从外面进来个嬷嬷,“姑娘生就一副美人坯子,不打扮也好看,您瞧您这眉梢,彩眉上照这可是吉兆!难怪一早宫里就传来懿旨,原该姑娘命里头就有当主子娘娘的福气。” 此等劈头盖脸的报喜,使她猝不及防,“嬷嬷怎么说?什么懿旨?” 嬷嬷笑逐颜开地说:“姑娘大喜,宫里下来懿旨传您进宫去觐见太皇太后呐。” 她狠吃一惊,惊惶失措掉了点黛,任由嬷嬷搀着她去挑衣裳,外头站了一排丫鬟各各手中端着应用之物,觉罗夫人从头至尾依着次序,从首饰c腰挂c旗袍c绦子c套裤c绑腿一一查点过来,一副慈母般的做派进了屋,便从身侧抖出手绢来在脸上抹了把眼泪,“多早晚皇上竟反了性,心急火燎的请了懿旨就要你进宫?你年岁尚轻,我和你舅父视你如己出,还打算多留你几年,没成想皇上见了你就跟见了宝似的撒不开手,枉我白操了一片心,最后想留也留你不住!”她掖掖眼泪,肝肠寸断的哭了一气。 如今雪梅面对觉罗夫人已甚无表情,她的微弱与不满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么面孔之下只有喜怒不形于色,才是她最后的一点点尊严。她将旗服穿戴整齐,俨然一副宫女子的模样跃然而生。她向外张望,院中一片竹林静谧无声,算准时候这会儿容若正被皇上叫起儿,她十分担心此去再不能与他相见,从此纷纷归路,天涯永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花系樯桅(上) 题记:当年追忆已惘然,芳思交加,双泪红垂,风流寸心照天涯。一别滋味是离愁,花系樯桅,难写微茫,念多情向人依旧。 正值辰时初刻,两纵禁卫军岿然不动的压着刀,肃然有制地一字排开守着地安门,他们表情漠然就像行风中的凛冽,眼空四海的眸子下还有那一片雪濛乌沉的天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皇城根底下,禁军护卫虽威严不可一世,但在外人看来既有摄人的威厉又有令人生畏的傲睨,这便是帝王的管辖,皇家派头。 雪梅被一辆骡车送入地安门,随侍太监躬着身子谨小慎微地在前引导,周围听不见半点喧哗,整座皇宫显得气象森严,无偏无倚中岑寂非常。 雪梅不禁捂着心口,在这样的境地里无端使她窒息,她身侧挂着银葫芦双鱼腰挂,上有银葫芦,下坠两颗银质花生,觉罗夫人以此鱼跃龙门,开花结果的心思也是用之甚深,那腰挂两侧两个银铃铛嘹然于间。 她在小太监带领下一路由紫禁城中轴线北端穿暇,沿路重檐廊庑与楼阁明廊相连,殿上髹漆红柱成排耸立,犹如一条敖赤金龙绵亘蜿蜒,那栉比鳞次的屋脊,沐浴着微阳初至,夺目且金碧辉煌,一袭绾色氅袍迤逦曳过每一道永巷便也是无休止的挣扎。 慈宁宫首领太监魏观,已站在檐下等着雪梅,见了她客气地点点头,“姑娘先且稍待,奴才去回禀太皇太后。” 雪梅也冲他蹲蹲福,“叫您受累了。”那魏观欣然一笑转头便往配殿里去了。 时下,太皇太后正坐在大条炕上与苏麻喇姑修剪花草,只见魏观从殿外进来回禀:“太皇太后,舒穆禄雪梅已在殿外候着,还请老祖宗示下。” 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姑对视一眼,放下剪刀吩咐道:“叫她进来,到底瞧瞧是何姿色,怎么让皇帝这么上心?” 苏麻喇姑扶着太皇太后起身,挪到上首坐定下来,一面指着苏麻喇姑,一面说道:“皇帝从小就嘴硬,你看他什么时候求过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哼那么求着我,这回咱可得把眼睛擦亮了!瞧真周喽选后妃进宫可是大事,不像小户人家添人进口的简单,别又是董鄂妃,海兰珠之流,咱们大清现下内忧外患可不能再有女色祸害朝纲,这回可得看好了,你也得给我瞪着眼仔细瞧!” 苏麻喇姑连声应诺,“老祖宗放心,老奴会把自个儿的眼睛呀撑得大大的。” 雪梅被导引太监带到殿中,这时殿内静谧无声只有几只雀鸟在笼围内嗜食地鸣叫。雪梅手上叠着手绢高高向颈后撩起,行止动作端庄且娴静,不紧不慢地蹲福请安,“臣女,舒穆禄雪梅给太皇太后请安,老祖宗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身着墨兰色五爪金龙八团襟袍便服,虽祥和慈面但骨子里略显威严之气,她乜乜眼,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嗯——像是正根正派的样子,上三旗出来的姑娘就是体面,身形举止面面俱到,你能得皇帝喜爱,想必定有过人之处。” 此话出口便意味着时局严峻了,太皇太后对她心有芥蒂,她不能得到叶赫那拉一门的庇护,如今一举一动都得留心,断然不可触犯了太皇太后的底线,雪梅匍匐低首,小心翼翼地回话:“曾记得臣女阿玛在世时就说过,别看太皇太后至尊至贵也许在外人看来仰之弥高,但她老人家可不以后主之尊,傲慢待人。她老人家和善谦谨甚是仁义,太皇太后为了咱大清社稷付出很多,可谓呕心沥血,对于当年打下江山有过功勋的战殁旗人后代,尽数抚恤抬籍并擢以重用,如今老祖宗这个贤德的名讳已然享誉京都内外,这样亲切的称呼啊,便是从您这得来的,我的老祖宗!” 太皇太后听了果然受用,她笑道:“你这丫头很聪慧,甚会奉承人,且奉承得有的放矢,着实让人听着舒心畅快。瞧你这姿态悠悠自若地,我活了这把岁数像你这个年纪,也未必做得来如此从容,可见你心相矜重,涟漪不生啊。” 雪梅笑起来,“多谢老祖宗夸赞,臣女此话并非奉承乃是肺腑之言,仰慕之情。在家时,阿玛总说,做女孩儿的要性如绵,在家孝奉父母,出外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不许给咱旗下人丢脸面,咱们旗人管教孩珠子虽比汉人多了些场面上的见识,但对于见生人来说,尤其是女孩儿说话行动都不许轻浮,须得沉稳矜重,表象里要跟玉石宝器似的,由里向外地透着高贵润泽。额娘也曾效仿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教导臣女,不学礼,无以立,咱们满人得天下不容易,不单需要赓续汉人的礼制,还要加以咱们满人的法度,如此融合咱们满人的天下定可千秋万世,延绵不息。”为保自身无逾她说了一大车太皇太后爱听的话,她暗暗地舒了口气。 太皇太后心中默默释然,大半忧忡已然消退,她觉着这孩子心里存有天下,知道满人打江山的艰难,这孩子格局大啊知道取舍,她从圈椅里欠欠身,复又回看她,“你把头抬起来叫我瞧瞧。” 雪梅略略抬首,眼睛目视下方,依着规矩眼目绝不可直视上主,否则便有藐视c窥视主子之嫌,雪梅进宫之前这些便由管教嬷嬷□□过,自然全都归功于觉罗夫人,她仍然感恩她,她曾说过不想恨谁,因为太痛苦,自己的情绪被别人掌控实非明智,最要紧的能在关键时刻临危救她,也许这便是逆境里的菩萨。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太皇太后头上那三两样赤金珠翠随着身体摆动清脆而窸窣,苏麻喇姑在一旁拿着画册与她本人比对,抿嘴笑道:“老祖宗您瞧这孩子不仅体态瓌姿艳逸,容貌也是眉清目秀,高先生所作画像已将这画中人的气质衬托得清丽脱俗,然今日见了本人岂止是清丽脱俗,只怕要用仙姿佚貌来形容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颇有淑人之章,他日宜尔室家定可典范。”转头又问她:“听闻你阿玛是前河道总督舒穆禄劼善?” 雪梅回道:“回太皇太后的话,正是家父。” 太皇太后手中默捻佛珠只是颔首,不知触及到了什么心事,霎时陷入了沉默,苏麻喇姑在宫里服侍久了自然知道太皇太后的心事,顾以吃惊之态,将当年赞许之情流露了出来,“舒穆禄劼善,不就是当年世祖钦点的那位御史钦差?这位大人在野之时就享有明哲公允,清廉贞洁的风评,也曾多次被召见到慈宁宫与老祖宗相谈政见,那时老祖宗对他也是颇为赞誉呐。” 太皇太后并未接着话题往下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充后宫的上头,“你阿玛是咱大清的肱骨之臣这个不假,你阿玛与鳌拜是政敌,皇帝虽有心为他平反,可如今鳌拜权倾朝野这个案子又是他亲定,当年之事已然平息,固然也不想见到他的后人再出来旧事重提为之昭雪。丫头,你可得想好了,往往在权利的制高点也有他的难处,依外人眼中你阿玛仍是待罪朝臣,而你则是罪臣之女,无论如何皇帝若纳娶罪臣之女入宫,这就明摆着要与他鳌拜对着干!” 说这话时她还特意留心雪梅的脸色,也透露了不十分赞同她充后宫的意思,“丫头啊,老祖宗跟你说句实话,咱们旗人家闺女虽不能自主婚配,但两黄旗姑奶奶除了配给皇帝,也可配给其他王宫子爵做大福晋,咱们旗人不还有个老令儿嘛,说什么‘姑奶奶是烈马,嫁王宫福七黑,只要原配不续弦’是这个不是?充后宫的事儿虽有祖制,但你情况特殊实非易事,或嫁皇帝或选王公,现下看来很难抉择,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你若愿意进宫伺候皇帝也亦无不可,但总要有些取舍不是?” 听了此话,雪梅心里豁然敞亮,颇有些喜出望外,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敞开个口子,让她得以喘息了,她尽量按耐住喜悦之情,“能得老祖宗如此厚爱,小女真的是感恩不尽。既然说到充后宫的事儿上,雪梅也想交个实底,只是此话颇为逆鳞。” 苏麻喇姑蹙蹙眉,提醒她道:“姑娘,太皇太后面前可不敢胡言乱语,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太皇太后朝她摆摆手,“无妨,活了把年纪我就想听句真话,你且说来听听。” 雪梅心底有分寸,下定决心只想把意愿澄清,“老祖宗,小女并未有觊觎之想,然而对皇上仅是出于敬慕并非男女之情,只是碍于祖制不敢向皇上呈情,如此让老祖宗操心,实是小女之过。” 太皇太后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对皇帝根本无意,也不想充后宫?”太皇太后觉得妙得很,去了心头一大隐患,“既这么着更是好办,你可心有所属?” 正待此时,外面有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打千,“回太皇太后,皇上给您请安来了。” 太皇太后怔了下,眸中黯然失色,心一下子沉到底谷,“他倒会挑时候”向他摆摆手以示允诺,骤然低着头煞有其事地对雪梅讲:“丫头,不管你适才说的真与假,这会儿可不是咱能掌控的了,我养了皇帝这么大,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这回全凭你的造化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花系樯桅(下) 殿内帘袂当风,九龙琉璃香鼎燃生奇南1争花弄香,在宫闱之中香雾袅袅地蔓延开来。廊庑下正盛开着桃花,随着皇帝明黄的长摆,曳地拂落了几朵殷红的花瓣,乘着徐徐清风被带入了殿内。 皇帝一双剑眉长目本就显着轩昂俊朗,脸上虽淡泊如初,眸中早就透着奕然的神采,御前太监将黄缎跪垫铺好,皇上跪下行了礼,“孙儿请太皇太后安。” 太皇太后右手接安,“皇帝起来吧!”行此礼之后,便又行了家礼。 皇上起身趋前问道:“老祖宗昨夜间可睡得好?膳食可进得香?” 太皇太后略点点头,“都好,一切平安如意。听说皇帝一下朝就去文华殿办事儿去了?要紧的是身子,任凭在再关紧的事也要适度才可。” 皇帝笑道:“适才在文华殿召见了曹寅和成德,与他二人交代些小事儿差他们去办。折腾一早也未及给老祖宗请安,孙儿心里惦记着就过来看看。”在身侧托一托手,旁边的梁九功便把一套新制的围棋呈了上去,“上回着人为老祖宗置办了青玉c白玉两种棋子,又特特儿地找来工匠打了一对描金缠枝莲纹的盒子配上,今儿拿来给老祖宗瞧瞧,若用着还算称心您就留下。” 皇帝一回头就看到雪梅跪在地上给他请安,不知何时他一见她就脸红心跳,犹如小鹿触以心头,他轻声问她:“你身子怎样?可全好了?朕还为你担心呐。” 雪梅含笑回答:“多谢皇上关心,小女已无大碍。” 他垂目看她那小小的尖下颏,脸上发了白甚像微风中飘落而下的铃兰,她在他眼中如浪花浮蕊十分惹他怜爱,他忙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你身子刚好就别跪着了,瞧你这脸色跟张纸似的,可见是伤了元气,一会儿你跟着朕上乾清宫里坐坐,朕为你配了一剂玉霜正好给你补补。” 太皇太后坐在宝座上,在一旁听了皇帝此言自觉汗颜,皱了皱眉竟闭了眼睛。雪梅偷眼儿瞧了瞧太皇太后,也觉着很不好意思,既不好回避又不好拒绝的,巴掌大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朵根儿后边去了,她并未作出回应,只得低着头无语。 皇帝看出她有些为难,有意试探太皇太后,“老祖宗,您觉着孙儿的提议如何?您若没别的吩咐我可就把人带走了?” 太皇太后本不想拂了皇帝心意,不过一个女人罢了,皇帝喜欢自可纳入后宫,只是看着他如此深陷,又怕当年董鄂妃事件重蹈覆辙,若不虑前事之失然则定有后患。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一贯痴情,一代君王一段痴情往事,前尘历历在目,让她不得不殚精竭虑处处提防,一旦遇大节所关,岂不至朝纲于危难?如今已步入耆年,人一旦上了岁数就想安安逸逸的,她心里怕呀,怕来不及看着江山稳固,怕来不及为皇孙清君侧,祖上辛苦打得的江山她得守住,决不能折在她的手上。 太皇太后不无忧心地看着皇帝,揉着太阳穴,沉了口气才道:“孙儿啊,此事牵扯到朝堂之争着实复杂,须得从长计议为好。要不这么的,舒穆禄雪梅先退下,回去静候传召,皇帝留下!”雪梅蹲蹲安,头也不抬便退身而去。 皇帝似乎很不满这个结果,他有点失望地看着她走出了殿外,日上纱窗演漾了她羞花闭月的脸颊,此情颦眉谁得知,一片清辉下完美地勾勒出她展颜欣笑的神态,柔情似水的眼眸中为伊憔悴,他向来不为情所困,第一次竟在脑海中出现了眷恋和迷惑。 太皇太后望着怔怔出神的皇帝,勉力一笑,“皇帝,现下多事之秋只盼你能忍耐,这个舒穆禄雪梅在其身后可是有叶赫那拉一门,明珠心中究竟再打什么算盘我想皇帝不会不知。” 皇帝心头一震,反驳道:“皇祖母说她身后有明珠之势,如今在朕的嫔妃之中哪个身后不站着一位槐卿?朕的婚姻多半与政治挂钩,鳌拜权倾朝野,为达到遏制,您不也选了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为后!论其盘根错节势力之大,纳兰明珠又比得他们哪一个?既然如此舒穆禄雪梅就该当入宫,朕也可以说为平衡朝局。” “皇祖母知道你心里苦,天下之事尽可皇帝权柄,可有时候为了天下百姓不得不放弃自己心中所爱,这便是舍得啊,我的孙儿!你是色令智昏还是怎的?你可别忘了她是罪臣之女,此女一旦步入后宫就是你的软肋,如此朝堂波诡云谲,鳌拜必将在朝堂之上处处掣搦于你!到那时你又将如何自处?”她见皇帝似乎没有转圜之意,似乎在心内早有定断,“况天下女子娇玫万朵,何须你独摘一枝怜?不若将她赐给哪个王公贝勒也好断了你的念想!” 此话乍听如雷,皇帝脑子转得飞快,撩起袍子跪在地上,“皇祖母如此草率,难道要迫孙儿效仿先皇?” 他不说此话太皇太后倒觉着愧疚,为了天下牺牲了皇帝一腔赤诚之心,可他反而把先皇之例讲出,这就刺痛了她的心,“你敢!”太皇太后被气得脑仁疼,浑身瑟瑟地指着他,“你生性纯厚,这么多年对我亦是恪尽孝道,想不到如今你竟敢忤逆!竟为了个女人忤逆你皇祖母,你好生厉害呀!真是做皇帝的料材!好,很好!既然如此倒要看看咱们祖孙俩谁犟得过谁!传我懿旨——舒穆禄雪梅敏慧端良赐予裕王福全为正统嫡” “裕王?不绝不可”皇帝既心焦如焚又后悔犯了口过,忤逆之言最是弃德背恩,一时无措,急忙向前匍匐几步,磕头如捣,“孙儿向来对皇祖母的话言听计从,从没有一丝忤逆之心,由此伤了皇祖母的心实非孙儿本意。朕自弱龄,幼失估恃,趋承祖母膝下鞠养教诲以至如今才有所成,若无皇祖母定无今日玄烨,此罔极之恩,孙儿毕生难报!可这一次皇祖母能否为孙儿想想,朕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无所缺,可孙儿毕竟是血肉之躯,面对朝堂孙儿也有无力之时,孙儿并不想奢求事事周全,可人生遇到屏障郁结难抒之际也希望身旁有一倾心知己为我解忧,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固然重要,但在孙儿心中更加艳羡鹣鲽情深的夫妻情义,孙儿不想做孤家寡人,那便会让我觉得荒芜,甚是惨淡!在这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如今孙儿遇到了,遇到了那个刻骨铭心,抚慰我心灵的女人,那便是舒穆禄雪梅,恳求老祖宗成全!让孙儿与她能够开花结果,永以为好!” 太皇太后陷入了沉思,此刻他看着眼前的玄烨如同当年福临一般为情执拗,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很有血性,一旦认定的事便要执意而为,自古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当年她对福临太苛刻了,才导致母子之间隔阂甚深,如今还要牢牢抓住不放,继续绸缪玄烨的人生吗? 她想到这里便摇摇头,平静地说道:“罢了,皇祖母老了,管不动你了,如今合该放手。咱们的江山得来不易,你的祖辈为之付出了一切,于外人看来咱们是夷人,你要治理天下还需付出得更多才是啊,我的孙儿!若日后你有一丝顾念之情,就不要学你阿玛贪恋女色,置国家朝堂不顾!皇祖母想要你允个誓约,舒穆禄雪梅虽可入宫,但三年之内仅为女官,如若三年之内你将鳌拜及其党羽尽数铲除,那么她的去留便握于你手,皇祖母便不再过问,以三年为限!你若做不到她势必要出宫配与他人,你是否敢允诺此誓?” 这在这种情势下太皇太后已经给了他很大的宽限,皇帝自然欢欣鼓舞,泥首下去,“孙儿允诺,定不负三年之约!” 日阳高照,伴着四面风尘,一抹浅浅流光合围在了红墙之内,雪梅随着梁九功走在无尽地夹道中。红墙四合,她见那青石屹墙夹缝中鲜有的朝颜花乖剌而生,想是应了春彩得以盛发,宫苑深深,一抹艳阳,一片春光,皇朝天地,御城威严,她扬扬头看着这片寂灭的天空,兀自觉得茫然c惶惑,这种感觉徒然生畏,令人甚是厌恶。 甬巷漫漫像是走过一段长河,似涓涓心事,癫乱沉长,她大概想了太多,转出咸和右门,蓦地抬头,容若竟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身现宫中着实令他出乎意料,他惊惶的眸中如明灭的星辰,欲坠未坠地闪烁着不安,他脚步缓了下来强按捺着心火,立在西一长街岔路口上,等着他们走过来。 他在大内行走并不受约束,御前承谦官行走侍读虽并无正式官衔,实因他是皇帝心腹,往往兼有特权,梁九功忙迎上前去,依着范格哈下腰便是打了招呼,“纳兰大人这是要回去了?” 容若朝他身后觑眼看了看雪梅,只见与之相视,转瞬低睫一切都来不及抚慰和凝望,这宫内森严她怕别人看见连累了他,只得规行矩步,事事周全。 容若心头惄焉,强咧出一丝笑容:“不,上前头汇曹寅去。梁谙达您这是要带着舍妹上哪?” 梁九功哦一声,欣然回答:“您有所不知,奉太皇太后懿旨令妹已被召见去慈宁宫问话,适才也见过了皇上,这会正给皇上跑跑腿,送令妹往乾清宫去呢。” 容若哑口无言,呆定住了,只能远远地看着雪梅被人左右,宫内历来向内事监问话由一个“您”开头,最末用一个“您”送行,他沉下头甚是颓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安达上心,舍妹一向不谙世故,日后便仰仗您看顾了。” 梁九功连连颔首,“您客气了,既是令妹,自当看顾。只是至今还未有上谕,此刻也不知令妹的去留,不过还是要向您提前道喜,令妹着实能讨得皇上欢心,若一朝入宫奉贵晋妃也是指日可待呀。” 此话既出令他喜出望外,这表示还有活路可走,他欣慰道:“承您贵言,这样也好,舍妹还有回家的机会,趁此也好与家人相聚一处,也可慰藉家中老太太c太太顾及眷恋之情。” 青蓝的袍角迎风猎猎,他看着她朝着红墙四围中远去,像是走向了天涯海角,人生在世最要命的便是浓稠相爱之人走向生离的深渊,还好一切都来得及,既然老天给了他时机,那么就是他们重获新生的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多少凝尘 题记:最怜离苦望江楼,多少凝尘,密意几重重。皑如濛雪翳翳绸,相逢不语畏风波,尘缘相去三万里,雁行归时,总有槐花落。东君相思怨遥夜,不尽低唤月明中。 梁九功带着她入了乾清宫东暖阁,窗下炕宝座旁设有紫檀嵌螺大理石炕几一张,上有御笔青玉片册c附铜镀金匣,松花石暖砚一方,铜掐丝珐琅缠枝花卉碗中升腾起一股丝丝缕缕氤氲之气。 梁九功向炕几上伸伸手,“这碗玉霜散是皇上吩咐太医院特为姑娘配得的,还请您趁热喝下。” 她蹲蹲福,走上去一仰脖便把汤药喝了下去,梁九功笑问她,“苦不苦?要不要吃几颗蜜饯?” 她觉着要这要那,实在托赖人情,忍着苦涩冲他摇摇头,“不劳谙达,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忍一忍便过去了。” 梁九功赞许道:“这上三旗出来的闺秀大都娇惯着呢,没想到姑娘如此悦色灼桃,就连性格也是这么的谦逊和善,难怪能得皇上看重。” 正说着,只见皇帝提着袍子跨了进来,面上怡颜之色分外显露,他朝她招招手,见她脚下踟躇,脸上也泛了红,遂径自上去牵起她的手,“在想什么?在朕这里你无须顾忌。” 梁九功见了两眼一瞪,面有讪色,便缩缩脖退了出去。 皇帝拉着她走到一张紫檀木桌前,上面放着金鎏花暖宝匣,他有意向她身后退了退,忽然上手蒙了她的眼,她不防如此,竟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倒进他的怀中,待反应过来便不由她挣脱,皇帝一把环住她的腰身,一只手捂着她的双眼,“别动!今儿你在宫中既不是宫女也不是妃嫔,你是老祖宗请来的客,既是客必随主,在这宫廷之中朕自然是东君,这一回你得听朕的。” 皇帝生起促狭之心,“朕问你,你的琴谁教得?” 她心下无措,迟疑道:“这” 皇帝忍笑,“这什么?在朕面前不许扯谎。” 她坦然,“也没什么,高先生教的。” 他贴着她的耳畔,吹风似的,“何其幸欤!得士奇不单始知学问门径,你我之间还是他牵线成缘,朕要如何谢他?不若将来待之以厚你看如何?” 她一时慌乱了起来,耳鬓厮磨的叫人看见了倒像个什么,她把脖子扭向一边和他兜圈子,“高先生鸿儒又是忠孝之人,有幸能得皇上看重他日定有作为。”他把手撤开,定定地看着她,她略一抬眸,相对而视,皇帝眸中昳丽,深情意慵,声音浅淡地说:“朕和你商量如何谢媒,你却一直跟朕装傻,太皇太后不会平白召见你,其中深意你不会不知。莫不是以退为进,想让朕更看重你些?你若真有此意,朕也很乐意投桃报李,不过朕答应了皇祖母你先入慈宁宫做女官,你我相守须等三年,期限虽长了些,朕愿与你永以为好,你也值得朕如此相待。”他从宝匣内拿起一副扇形珐琅珐彩云点步摇戴在了她的头上。 此时,传事太监翟霖进来回事,“主子,富灵阿大人已在殿外候下。” 皇帝挥挥手,“让他上正殿回事,朕这就来。” 皇帝脸色骤变,略显严肃地说:“富灵阿如今替了你阿玛的缺儿,今儿是上来述职。你在这儿好生待着,桌上有蜜饯你自己拿来吃,朕去看他怎么说。” 皇帝去后没多久,就听到正殿内敛衽扫袖窸窣之声,“奴才富灵阿恭请皇上圣安!主子一向可好,奴才甚是惦念。” 乾清宫殿前一派静谧,只有彩漆鎏金雕龙自开鹰嘴式自鸣钟在珰珰丁丁响个不住,殿中徊旷皇帝与富灵阿的声音,不用很费力地去听辨在暖阁里也十分真切,她闲适地拿起一颗蜜饯含在嘴里,有意靠近正殿的那面墙背身而站,竖着耳朵默默听着。 皇帝问道:“你既已掌管黄河c江苏河道疏浚及堤防等事,凡督抚上来述职,原为述其地方情形c四季民生c雨旸河务诸事。你并不奏这等关系民生的事,请安何用?甚属不合!” 富灵阿闻言惊惧,忙趴了下去,复在答话:“奴才渎职,罪实无责,请万岁即赐处分。” 皇帝不耐道:“好了!当年鳌拜上疏劾舒穆禄劼善治河多年无功,如今你能蒙鳌拜举荐上任未久当如何筹画?此事关系重大,乘寒冬之季,河工有闲还需早早奏报河工事宜,朝廷也好有所准备。” 富灵阿道:“皇上,当年舒穆禄劼善不止治河多年无功,河工要务如此重任贪墨之事也是屡见不鲜。奴才承蒙鳌大人举荐定吸取前任之失,扬帆直上,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此话早已传入雪梅耳中,她立于一道门墙之后,偷偷地向外扒看那正跪在殿内的富灵阿,她一向不爱嗔恨示人,可时局变化了,奸伪之人的嘴脸已显露,有人当面构陷她的阿玛,她还要黯默承受吗?实不能平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恨得直咬牙,甚想一头冲出去与他当面对质,可冲动之下焉有完卵?要怎么做她才能告慰亡父! “够了!舒穆禄劼善之事已由三法司会审,此事尚无定论不可妄议!若河务有误,关系非轻!朕决定会同九卿c内阁大学士详加讨论,你退下去吧。”一番论述下来,皇帝算看清了形势,此人似乎很是轻躁,只会须留拍马,恐其难以担任河务要职,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被人架空了,做了傀儡,难不成朕这个皇帝还不如汉献帝吗?绝不能再任其事态发展下去,草积不除,荆棘骤聚成林,需要有所行动了。他立于殿中明黄的袍角迎风翻扑,侧一侧头只见雪梅已站在东暖阁门扇处,怔怔地看着自己,他似是站在礁石上瞭望,天海一色望夕茫茫,水穷之处碧海于心,礁边激起雪白的淘浪,这情景虽显得孤寂倘契幽怀,这满堂肃穆的大殿,她微微一笑,他已会意于心。 雪梅一回府,果然由慈宁宫颁来懿旨经内务府太监传谕,托说慈宁宫暂缺一位掌事女官擢令她于元正首祚即刻入宫。 送走了传谕太监,一家子傻了眼,觉罗夫人眉心一蹙,“怎么话儿说的,看着皇帝倒挺上心,进一趟宫连个位份也没有,竟被太皇太后要去当个什么女官?自明朝之后宫内再无女官之例,这是哪门子祖制,上下两片唇一碰就说是特设,全由着她们自己的意思来,这算什么事儿呀!这宫女三年一放,到后头又怎么说?白忙活了不成!” 明珠板着脸乜了乜她,“你嘴上留神!有把门的没有?传谕太监刚走你就说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太皇太后有她自己的盘算,毕竟雪梅这孩子身份特殊,时下冒然充宫确实不妥,鳌拜那边也说不过去,若让那个老东西知道了,必然从中作梗。如此也好,最起码三年之内她与容若少有见面的机会,小儿女的心性最是不定,待时间长了便都淡下了,再将卢家的闺女娶进门,料他再难生出什么闲心,到时候还用得着你我操心。” 寒夜料峭,叶武师的芦庭中刚刚燃起地龙,只见那窗上被风灌入磕托了几声,他深谙周易八卦c梅花易数,此时他便知有客而至,遂负手上前踱了几步迎门而立。不过一时,门扇洞开,一个人袭着黑袍斗篷映入他的眼帘,夜风瑟瑟瞬即将那黑袍吹得膨膨兜匝,来人蹙眉低首有意将样貌掩盖,只露出两只凤眼来定定地看着叶武师,她并未踅身只反手一推便合上了门。 叶武师认出了来人,因见她穿着一口钟心下纳罕,上下指了指,“姑娘您这是?何故穿成这样,倒叫人看着生疑。” 雪梅摘开帽子,煞有难色,“如今我一出户便有眼线,花菍又不在身边,行动起来甚是艰难。” 叶武师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自你那次伤病便鲜少见你出入,就是我去过几次也被你院中嬷嬷挡回,我虽心中有疑,碍于后宅内眷并不敢妄动,姑娘深夜至此想必有缘故,尽管吩咐便是。” 雪梅向前踱了几步,“叶额其咱们长话短说,花菍已不见数日,我心中着实放心不下,想您为我探查探查她的去向;另外关乎于我的去留,如今您是我至亲之人,有些事势必要向您告知” 叶武师打断她道:“姑娘不必说了,你自小便是我看着长大,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姑娘无心充宫,去意决绝,是与不是?” 雪梅很是笃定,“正是!” 叶武师神情淡然,并不显得意外,只是心仍有不甘,“那老爷呢?姑娘就不打算为老爷平反了么?事到如今,你只有顺意而为,难不成还要抗旨吗?” 她眼中莹莹泪光,“我又何曾不想为阿玛平反,今儿在乾清宫我见到了富灵阿,他的污蔑桩桩件件子虚乌有,我偏畏首畏尾的藏在暖阁里任他恣意构陷,我虽为当事之人,无奈他身后鳌拜势大,纵言之有据又有何用?我若为男儿拼死也要为阿玛复仇,可我生就一副女儿身,行事不便,命不由已,全凭旁人掣肘,又何来什么本事谋划一二?事到如今,还做什么南柯痴梦?我只想和冬郎悠悠然然地去过我们的太平日子。” 叶武师喟叹道:“也罢,当年老爷救我身家,我一心为之报答,为着老爷平反的事怎能用你作饵,而我却被仇恨所嗜,竟半分也未顾及到你,你是老爷唯一的血脉,他生前把你托付与我,就是不想你同他一般活得不自在,脱离世家做个平民也是好的,天涯海角叶额其定护你周全。” 内堂的帷幕轻轻帘动,“芙儿”是容若从里面走了出来,不期而然的相遇使她格外欣喜,两下里都装着深情,一整日被突如其来的惶恐弄得失魂落魄,他缓缓张开双臂,“芙儿,过来。” 她鼻子有些发酸,像孩子一般地迎了过去偎在他怀里,“可见咱们心有灵犀,你怎也想到叶额其这里?”叶武师有些难为情,欣然一笑带上门,便到外面守着去了。 “我来是与叶武师商量出逃的对策,我们打算除夕之日,曹寅定奉旨前来府上赐菜,中途你假意醉酒,回去之时必有两个得力的嬷嬷跟着你,林沁西苑必要经过后府花园,此时你要在临近西门一带停留片刻,到时曹寅会出面带你逃离,而我得要甩开额娘的眼线方可与你们汇合。”他眼中清洌且关切,“若中途有变,只盼你千万按捺,凡事都可从长计议。” 她立刻回搂住他,“我都知道,此局一开可定终生。从此纵前路崎岖,只要能和哥子在一起,我也不畏生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天心月圆 题记:东风消瘦夜空垂,星散幕鸦。生来未籍东风力,世情薄,徒忧离,皎皎天心月圆明,余情还绕。赤子咽泪装欢度,花正艳,柳正绿,一片红心草。 今日晓寒料峭尚盛,一元复始,梅开腊底花红迎岁,如此周而复始万象更新,迁延岁月不过是白驹过隙,忽然而逝。 酉正时分,明珠府中门大开,高头良驹绵围轿舆熙攘交织,门户上高高挑起两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府中处处叠翠耀影,琉璃万盏垒成灯山,整座府苑犹如爣爣皎日,歘丽於天。 除夕夜宴宅门里必要先祭祀祖先,到了吉时祠堂焚起斗香,陈献着果盒c供品,蜡烛,疏文等物,于案上秉着风烛,映得通壁辉煌,祠堂之上悬一块黑底烫金的青匾,上书“慎终追远”四个大字,所谓祭祖便是追念过去祖辈人的德之归厚,为的是告慰及追念前贤,治家治国以孝为根,得以彰显家国民风的纯厚质朴,然则当今天下开泰,四方无虞,此等盛世垂绩实是世家典范。 祭礼之后,只见园中香烟缭绕,府中开宴,各处金银焕彩,缤纷相映,戏台之上细乐声喧,伴着京都之夜爆竹喧天的斑斓,家家夜宴,街头巷底花纸喧天,说不尽的锦簇繁盛,看不尽的人间富贵。 夜宴上,小厮将膳桌摆上,各色式样的菜品果盒摆了整桌,一家子孙男弟女等老太太入了座,东府里的大老爷及明珠率众亲各自围了膳桌,阖家同庆共进晚膳。 如此除夕又适逢老太太寿辰,末轴戏一文一武,头折起打《宝剑记》,随着一阵锣鼓喧天,乱锤厮打,末后便又文绉绉地献上《麻姑拜寿》,等戏快演完了,老太太那厢也吃好了,再瞧那戏台之上连同阖家三声齐呼:“南无阿弥陀佛!愿老太太连年吉庆,岁岁年年增寿考,新春新禧,光寿无量!” 老太太一生号佛行香,阖家内外鲜出门户,性子很是沉静,老太太向众人压压手,一迭连声道着“阿弥陀佛”,如是大动干戈因此心上十分过意不去,转头同大老爷振库说:“这阵仗忒大了些,没得过过寿辰,合家坐在一处吃吃席便了。你们好大福气,如此奢靡不堪,断不是好的,独我不敢受用,日后再不要为我做此事。” 振库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挥挥手将戏班子尽数散去。 因容若和雪梅随侍老太太左右,老太太拉着容若的手搭在雪梅的手上,“前儿和你舅舅商议把你许给冬哥儿,你们俩自小相溶一处,脾性又相投,把你们撮合在一起很是放心,也正应了那句天作之合的良缘正配,当年你额娘没嫁给自己心仪的人,至久在我心里煎熬多年,如今看着你能有个好姻缘,我也总算没辜负了你额娘。” 雪梅抬首错愕地看着老太太,面上很是惊诧,“老太太”而容若抓着雪梅的手,两个人欲言又止。 老太太看出了端倪,蹙着眉问她,“怎了丫头?竟这副表情,可有什么委屈?” 觉罗夫人见势不妙,忙一个箭步托起雪梅,囫囵道:“哪里来的委屈,老太太说定的亲事,只怕表姑娘面上害臊,心里要高兴坏了,一时还没转醒呢。” 老太太笑道:“你自打嫁过来便是这副贫嘴滑舌,这会又打起小辈儿的玩笑,你可别忘喽,将来她是要进你的门做你儿媳,凡事有因必有果,以你这样为老不尊,小心日后她不待重你。” 觉罗夫人双眉一轩,面色讪讪,“再没有像老祖宗如此偏心的,我也是一样的疼表姑娘,这样亲上做亲的大喜事,咱们自然皆大欢喜,若日后真如您说,我没处诉冤去,那便要找老祖宗来为我撑一撑腰的。” 老太太举眼而笑,因说道定亲的事上又问明珠,“你这个当阿玛的做事也别积粘,儿女终身总要上一上心,多早晚去御前请旨回来,也好让我抱重孙。” 雪梅充宫的事只一味瞒着老太太,阖家众人无不了然,明珠勉强垂头答应着又恐容若不忿将事实原委戳漏,心上殚精竭虑故而显露了身乏疲惫之态,老太太见明珠这般光景,便不再追问,与众亲眷说笑了一会,只待曹寅带着一干内监前来赐菜,按着宫中惯例每年除夕之夜必有一项‘赐菜’的恩泽,这对于朝中肱骨而言是一件无上的荣耀。 璀璨的烟花当空而起,便是辞旧迎新的时刻,内监将赐菜礼单一一报过,明珠便叫曹寅及几位赐菜内监入席吃酒,曹寅敬谢不敏,推脱着还要回去复命,单只上去与老太太贺寿,他偷眼看看雪梅,示意此刻抽身最是有利。越是要紧的关头她越能沉得住,如今见到曹寅算是此局已开,想要临阵脱逃是不能的,她心中挂碍不少,索性横下心闯出一条路来,翻云覆雨只待今宵。 宫内赐菜,老太太饶有兴趣地又将那各式菜品吃了一遍,进了一回果茶,自觉有些困倦,便与众人辞别歇着去了。一大家子会吃酒的人遍布都是,想要假意醉酒蒙混过关就得吃高了口做全套,纳兰珩燊一向心怀叵测,举着酒壶凑到雪梅身边来给她斟酒,一副嗤笑地表情瞧着她,“怎么着我的妹妹,让哥哥说着了不是?你跟他能好的了?你有老太太可以当靠山,只是这二房的人惯会插圈弄套,你有靠山,她有愚公,移走了便是,像你这般痴心愚钝,又是何苦?” “你管得真宽,苦不苦我自己知道,不用你上心!”她举着盅仰脖一饮而尽,跟着又连喝了三盅下肚,脸上登时一片绯红。 纳兰珩燊见她酒喝得畅快,连连笑道:“你苦不苦我是不知,可见你这副样子难免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了。” “呵,借酒浇愁?自问绝不敢作出此等样子来贻笑大方,我向来不会吃酒,猛灌了几口就引得你如此訾议。罢了,我便回了。” 在她眼中他已是十足的坏人,自认为把全部的心都给了她,可是人家不稀罕,甚至厌倦,到头来还想留恋她些什么呢?一丝卑微的爱慕么?他沉寂下来,“这就回去?自上回起你就不肯同我说话了,今儿可算是破天荒难得你理一理我,就这么走了生怕下次再没有这般的平心静气了吧。” 雪梅踅身,莞尔道:“你瞧那台上的戏儿,总教我想起民谚里常讲‘戏子入画,一生天涯’的典故,左不过是唱戏的一板一眼,较了真儿,把自己唱进戏文里,卯在画上,说唱疯了也不框外,亦如多少人挤进戏门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说穿了,看戏的哪个不痴?借着故事拗开了味儿,相着自己看进去。只因一人,在水一方,然而万法皆幻,不过是了个好缘。对于你我来说亦是如此,哥子这份情我心领了,妹妹感激不尽,只不过咱们无缘,搅和在一块儿又有什么意思?不过徒增烦恼罢了,竟是些理不清的烂帐本子,若是轮回还须得挨过几世牵缠,我算看透了的不如及早回头,方是造化。” 她说完了,觉着自己的这番话太有深意,当下纳兰珩燊愣了半响也未回过神来,也许是想通了,亦是困惑了,总之能让他思虑片刻,从此放下执念也是好的,她抿嘴一笑,抬手做喝酒状对着他道,“你继续,多琢磨琢磨也有益处。” 她抚着头被两个嬷搀着退了席,一路从绿荷苑穿过月洞门,月度银墙,两旁尽是花海白雪,曲径通幽处,光明皎洁的月,独立于尘烟之外,竟透着些许缘悭的无奈,不知为何她的心有些悸悸地。 她捂着胸口觉着喘息益发艰难,奉嬷看了出来便把她扶在山石旁坐定了,“姐,吃酒吃得得急了,心里郁结难舒,只怕那酒一口闷在心里拽住了倒是,不如我前去找个小厮,让他驼您回去。” 奉嬷走了,谭嬷上来给雪梅顺着后心,宽慰道:“老奴说句不当的话,以姑娘这样死心死肺的钻牛犄角可不是好事,身子是自己的,无奈受了苦也是自己打掉牙往肚子里生咽,如今只盼姑娘能看开些,自然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若说进宫当女官,能侍奉在太皇太后身边也是咱的福气,看姑娘的造化定不是池中之物,将来若能得皇上看重,日后势必要福禄攸归的。” 雪梅只是干笑,近日花菍不在身边两个嬷嬷事必躬亲的将她照料得十分周到,她亦是心怀感恩,内里忖量着,这番醉酒不必装,淋漓尽致的恰到好处,只是过会儿脱身,曹寅是御前随扈之人,手上份量足必会伤她,须想个辙把谭嬷支走才是上策,她捂着胸口猛嗽了几声对谭嬷说:“像是这酒气要发出来呢,口干舌燥的竟这般难耐。” 谭嬷叹了口气,扭着身子絮叨着,“看姐下回还吃得这样猛吗?您是千金之躯不该作践自己,食醋最能解酒,我这便到厨下去找一碗来喝下了才好。” 雪梅笑着说是,看着谭嬷走出了绿荷苑往厨下去了,她歇在山石旁还未及梳理心绪,听到后面有人哨了声,转头看顾,方见那曹寅坐在一排悬山顶上,煞是惬意的看着她,雪梅拧着眉仰头质问:“你待在上头多久了?亏得我把人支开要不然且让你在房脊上当兽头。” 曹寅笑了笑也并不恼她,在檐上撑撑手纵身一跃,便落到了地上,“果然是成德看重的人,你把嬷嬷们支走了,也省去让我落得个打女人的名声。”他手上拎着包裹,顺势仍在她怀里,“闲言少叙,明珠府的门禁可不是虚设,你把这件行头换上咱们好混出去。” 她摸黑在林子里换上了宫中内监的服饰,这个时候曹寅背着身站在不远处,依旧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雪梅捆绑了一身太监服,她低着头,月色迷茫映得那脸颊如玉般的皎洁,不动声色之下乍一看像个精致又齐整的小太监,他清清喉咙,但其脸色早已严峻了起来,稍停住脚步回头嘱咐她道:“一会出去不要走神儿,我把你安插在内监的队伍里,不许抬头,不许吭声,照着队形排好了走。” 雪梅点点头便跟着曹寅身后,顺过径石小路往绿荷苑与宫监们汇合,他将她往队伍里一送,随之穿过月洞门,左转右拐的出了西角门。 “过年了!过年了!”福顺胡同里的孩珠子举着炮仗齐声喧闹,四野之内伴着孩童的喧闹及花炮之声一片沸然,福顺胡同打横一趟狭巷,院墙高高的形成一幕阴影,低压压的沉降下来,任谁都不会注意那般阴暗的狭道,曹寅为掩盖雪梅脱身,便与她齐头并进走在队伍最末,沉长的队伍之中八宝琉璃灯倏忽一闪,狭巷里的手快得如无影风,一把将她从宫监的队伍中拽了出来,容若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像是松了口气,“此番重整时光,便是柳暗花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以观沧海 题记:年时今夜花苒烟开, 以观沧海,向风依旧。画阁斜月人也去,几番灯影约牛星。眼底乍抛独一个, 黯然如花, 啼笑姻缘好分明。一握春纤几番晴, 红蓼花繁了尘缘。 春望在前头提着牛角泡子灯,容若为她披了件莲蓬衣, 便带着她拐进了一条街巷,周遭之内空寂非常, 只有一辆马车停靠在梧桐树旁, 马车上挂着的那一盏风灯, 幽暗如豆, 远远地照在那里竟像是久迷的凄凉。 没走几步就见到叶武师, 他跳下马车忙给他们打轿帘,容若也未说话, 冲他点点头以示感谢, 此番出逃办得干净利落, 好似各人心中均有数节之后的破竹之势, 马车走了起来,轿帘上的短绸子应动而起,雪梅靠着容若的肩膀, 柔声问:“下一步, 咱们去哪?” 他从身后拥着她, 握着她的手, “去十里亭与曹寅他们汇合。” 都门城外十里长亭,已不似城中那般的景象繁盛,夜幕之下地宿鸟飞急,俨然是那南下的大道上逸尘而来的马车惊扰了它们,车停在近处的一处丘垅下,曹寅与苏逸堂早已在十里亭内恭候许久,自古离情伤别,曹寅背着手看着头上一群昏鸦飞过,淡淡地喟叹,“我们从来都是仰望他,这般率性而为倒真像个狂生。” 苏逸堂拍拍曹寅的肩头,煞有安慰之意,“你我不能应其心事,且又身居局外,若是知己,当鼎力相助以期夙愿,你又何苦为他如此抱憾?” 容若的衣袂障风如鼓,他回手紧紧握着雪梅,四目相对下的浓情蜜意,便注定了谁也撂不开谁。苏逸堂见他二人走近前来,甚为欣悦地迎了上去,“我还担心途中会出岔子,便打发了眼线暗中护送,如此见你能安然出城,我与子清前来送你一送。不过有个人定要让雪梅姑娘见上一见。”稍一侧身,便将花菍让了出来,她的心“咚咚”响鼓得厉害,“姑娘,你可让花菍想得好苦!” 雪梅始料未及,在得失之间,别离与相聚之中,忧思和牵挂相互交织,心潮逐浪下那点点滴滴的伤痛已全然释放,当下主仆二人相拥啜泣,欲要将那前尘往事沥酒而尽,雪梅抚着她的脸左右查看,关切道:“怎样?这些日子你可受苦?可有人难为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花菍缓了缓,用袖子抹抹眼泪,“姑娘,自那日咱们出府,觉罗夫人早就堵在西角门上打算给姑娘好看,她见独我一人便想问出实情,可我嘴硬没问出她想要的,夫人一气之下便将我关进了柴房。也不过几日,直到公子把我救了出来”说到这里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低睫而笑似乎隐秘了一丝羞涩,“将我送去苏大哥那里暂避,之后苏大哥告知我,你们要有这次出逃,果不其然今儿总算让我见到了姑娘。” 雪梅垂眼一笑,稍将她拽过一旁,捏着她的手悄声道,“左一声苏大哥,右一声苏大哥,你好生逍遥呀,我白为你担心了几日,莫不是当头红鸾,相中了苏逸堂,你心动了是不是?” 花菍被她说绯红了脸,“人家不过是承情收留,像我这样的出身哪配心动,想也未曾想过的,姑娘不要一时顺意了,就拿我打趣。” 突然,京都城中“咚砰砰!”连声巨响,阆阆夜空便撑起朵朵花伞,翩翩绽起五光十色的光芒,这般肆意犹如流星火芒直捣银河,划过那黑得压眼的长空,并也耀溢了每个人的滋滋心海。 都门烟火大盛,众人已知交了子时,曹寅在旁催促,“城中谯鼓亦无须耽搁,多少话留着以后再说,你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容若向他二人捧手一揖,雪梅亦敛衽蹲福。容若身子微微而颤,原来这番感触亦是无奈与不舍,“谢你二人送我一程,天下之大,有友如此,足矣!”曹寅和苏逸堂同时向他拱手一揖,几人心中五味杂陈,他二人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陷入沉湎,纳兰翩翩佳公子,他从繁华中来,从绚烂走过,究其一生,悲欣交集,是他遇到她黯然心动,他那痴迷不悔的凛然,大约早已在三生石上许她一生的誓愿,从来都是未有开始亦未结束。 前头春望挑灯而行,容若旋身携雪梅走向丘垅下的马车,还未走近车前,从丘垅两旁扑来一众家丁,纷纷举灯将他们合围住了,霎间灯火如昼刺眼焦灼。 众家丁带着平日里对少主子的崇敬之心,均是手持棍棒佝偻着身子,把那几分的警惕用以目光提醒,为首的家丁出言劝道:“哥儿,别闹了,跟咱们回去认个错,老爷如今泼天震怒,再不听话便要咱们打折你一条腿!” 容若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指向众人,“尔等无辜,与我并无瓜葛芥蒂,我不想伤人,只想和芙儿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若再逼我莫怪我剑下无情!” “好大的胆子!这些人都是你阿玛的家奴,你敢伤他们分毫便是忤逆弑父!”觉罗夫人分开众人搭着彦如玉立于其中。 “额娘,孩儿不孝,如今被迫已走投无路,我也想留下来好好的孝顺您和阿玛,可为什么你们不成全我?我是你亲儿啊,难道你不想见我好?”他说得振聋发聩,像是最后的乞求。 觉罗夫人一步一步走向他,“痴儿愚鲁!她舒穆禄雪梅是皇帝看上的女人,再有几日她便要奉懿旨进宫,你这么做是想要折了整个叶赫部族的荣耀与这女人私奔呐!你不忠!不孝!敦伦尽失!以你这样的作为哪有半丝叶赫那拉氏的传承!” 夜幕沉垂,灯火曳影中的觉罗夫人显得更加威严狰狞,她甚是怜惜地摸着雪梅的脸,“对不住,你拐了我的心头肉,这一棒子下去难免会伤到你,当初你若放手何苦走到如今天这个境地里?还好,我也无须自责,因为你和他从来都不是鸳鸯!”觉罗夫人鹰隼的眼眸直视雪梅,她嘴角微微上扬,哂笑道:“众家丁听令!将他二人给我分开!”众家丁听了已然展开合围之势,欲要一鼓作气蜂拥而上。 此时,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容若横出佩剑一个大跨步便挡在了雪梅身前,“吃了熊心豹子胆!谁敢用强以血为祭!” 靠前的十几名家丁很是知趣,见容若怒极,步下犹疑左右顾视,其势颓然踆踆欲退。 “反了你不成!你到底要为这女人忤逆于我?那好!我一问你如何为人子,二问你拔刀怼于何人,你敢回答吗?”觉罗夫人立在远处,其话语咄咄逼人,傲气十足。 这个冬令季里,京都最是多风,站在旷野地里更显得风大,一弯明月下,青晖撩人,惨么么地透到骨子里去,到底满目疮痍,犹如挣扎死去的羔羊,呆呆地死寂了一般,面对家母持刀相向就是忤逆之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默默回首,用极颓丧的眼睛看向雪梅,万般无奈的心腹事,俱在不言中。 觉罗夫人甚是不耐,“还耽搁什么?就在此地将人围起来,都给我绑喽!” 突然,花菍如发疯般,从雪梅身后冲了出去,跪在众人当前,寒风如斯凛冽,她的头上津津地沁出了汗水,未等说话,不由得先流出泪来,“夫人,奴婢求您了!我家姑娘与哥儿是真心相爱,求您大人大量绕了他们,放他们去吧。” 觉罗夫人扬着下巴,眼连瞧也不瞧她,在侧的彦如玉会意,气势汹汹地走将上来,柳眉轻挑,“你一个丫头,怎配和夫人说话?何为真心?何为真爱?莫说此等话令人啼笑皆非,身为姑娘的婢女此话从你口中说出,岂不丢尽了你家姑娘的脸?” 花菍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都是平等的家奴以这样指着鼻子c脸,申诉家主,这便是最失颜面的事情,花菍愣了一下,自然知道她有心欺辱,她一冲性儿地站起身,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满嘴里酸文假醋的,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娘娘了?” 彦如玉气得红头胀脸,“牙尖嘴利的贱婢!如此不知尊卑,活该撕了你的嘴!”她扬手溜扫一挥,欲要扇那花菍地脸。 这当儿,雪梅迅速地攥住了她的腕子,“花菍是我的丫头,若要罚她合该我来才是,越性儿的你要出头,算什么分上!你要撕她的嘴,我倒看看你敢当着我的面动她分毫!” 彦如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夫人的意思谁敢不尊?夫人叫我罚谁便要罚谁,哪一个敢折腾!先斩后奏也是有的!”她左手得便对准花菍的脸,甩手就是一计漏风巴掌,那白皙的皮肤瞬间淤红了一片。 雪梅不防她真的动手,她很恼火再也按耐不住了,想也未想照着她的脸怼扇了回去,“你且给我记住,种了恶因,必有恶果相还!” 彦如玉恼羞成怒,揪起雪梅的衣襟便上前厮打,容若一直在旁忍耐,他抢步上前护住了雪梅,微眯着眼厉声道:“反了你不成?还不退下!” 此刻,苏逸堂早已看不下去,他用力甩了几下袖口,带出佩刀向众人拉开阵仗,“是该着动手的时候了,还犹豫什么?我掩护,你们快走!”后面的曹寅及叶武师早已等得冒火,瞬间闯入人群,刀兵之器砰砰炸响。 “都给我围住,看他们跑得了哪一个!”觉罗夫人一向善谋,如此大动干戈着实笃定,“我的儿,你以为有舍身忘死的知交便无后顾之忧了吗?” 容若听得出,此番话不如说是专门提醒反水之人的暗语,待未及反应,其身后劈手一计,将他砸昏了过去。雪梅见容若被曹寅劈晕,当下吃了惊,一下子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心魂无主地看着他,“曹子清,你做什么?你竟然倒戈?” 曹寅并不慌也甚无悔意,他把容若抱在怀里,侧着头对她淡淡地道:“实属对不住,我不想你害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无奈归心 题记:香冷金猊燎沉香, 何事朔风畏花尽。锦字随波翻红浪,生怕离怀画楼望。当谁解阳关曲,无奈狂踪不由人。千里犹回旧如梦, 金粟一点月明中。 大年夜里明珠府出了扫脸的事, 为避人耳目, 送人回府的马车长列排开停在了东角门处,马车的棉帘依次掀动, 容若被捆成了五花绑,由小厮扭着进了门里。 觉罗夫人搭着彦如玉站在门下料理余下之事, 只见安管家提着袍子上来, “夫人不要生气, 目下这等犯事的小厮均听少主子的指派, 何苦来白白与这些人结怨成仇, 再则动静闹大了老太太及东府里必会知晓,不若稍稍平息了, 罚些月例银子申饬几句便了。” 觉罗夫人缓缓叹了口气, “罢了, 我才懒得管, 怎么收场你自行处置。” 安管家上前迎了迎,又问:“请夫人的示下,表姑娘那里, 仍送回西苑?” 觉罗夫人皱了眉, “先送回西苑, 待老爷发落。”不大待见地瞧了瞧他身后的轿马, “诶,我说安管家,怎么没见叶武师跟着?” 安管家回头扫了眼,“从您带人回来就没见着,会不会跑了?” 觉罗夫人冷笑道:“无关痛痒的人跑了便跑了,对咱没什么损失。” 后院钟灵斋离上房很远,是祠堂祭祀之所。小厮扭着容若沿着长廊一路走过,也不点灯,也未有声迹,两旁黑洞洞的似是步步带着他走向了无底深渊,如斯寒风一起一落地吹来,打在身上瑟瑟地透了心凉。 展眼望去黯淡如豆的曲黄泱泱泛起熠耀的光,消无声息地在这蜿蜒且沉长的游廊上连络映带,瞬间便融明通亮,甚是巨观。明珠负着手站在砖甸子上,见了他被绑来,脸色立时怫然了起来,破天的怒火早就憋透了,甩开手便是重重地一记耳光,“逆子!给我跪下!” 他被打得头晕目眩,感觉天地之间一切都在旋转,脚底下失了重心噗通一声跪瘫在地,他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低着头等着申饬。 “看你成什么样子?我辈清苦,原以为光耀门楣之责可委于你一人,今儿你倒让我好生刮目,如此益滋乖张,实令我痛心疾首!”侧一侧身,做出了请的手势,“祠堂之上,老祖儿眼目之下,可都各个瞧着你呢。我问你,何为人伦?何为立身之本?” 容若低着头听完申斥,脸色无华,在地上碰了头黯然道:“人有五轮:君臣有义c父子有亲c夫妇有别c长幼有序c朋友有信;立身之本乃夫言行可覆,信之至,推美引恶,德之至,扬名显亲,孝之至,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临财莫过乎让,此五者方为立身。” 明珠听了大呵一声,“读了这些经史子集,腹内通典书理样样务博,你有口无行偏守文过,岂非自诳?我教你成人,想你进德修业总算不负祖先庇佑,不想你竟为了个女人纵轶如此,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容若已灰心丧志,无论明珠说什么均是一种折磨,他耷拉着头衰颓以极,“成德明白,我给祖宗丢了人,请阿玛责罚。” 明珠弩着眉,心里既伤心又生气,就此放过又怕他执迷不悔,断当要杀杀他的性儿,再去料理西苑的姑奶奶,免得心软生祸患,将来树叶落在根儿底下,再要清理也就来不及了,因此下了狠心,提高嗓门饬令道:“你即文理通达,仍无端妄念使你行事颠倒,平心体察合该律心!此人伦c立身两句,便在此处你给我当着老祖儿的面背上一背,没我的意思绝不可纵轶!” 容若俯首系颈,心中惆怅无限,家族祠堂除了祭祀便是整顿家规的地方,而最苦的是,申斥完了仍需要跪在祠堂里以反躬自省忏悔过往,这是最严厉的家法了。 安管家提着灯早就候在一边,等着给明珠引路,他抬头看那一轮残月挂在暮夜之上,惨白白的光疏懒地照降下来,斜斜地映在容若的月白袍上,他跪在那里端正笔直,着实像个戏偶。 一片光明荧碧,他意绪空落早已心力交瘁,合着四下里的清寂渺渺,循此一声:“人有五轮:君臣有义c父子有亲c夫妇有别c长幼有序c朋友有信;立身之本乃夫言行可覆,信之至,推美引恶,德之至,扬名显亲” 宵分已过大半,新岁里守夜的下人们又在曲廊两侧高高地挑起大吊灯来,前面两个丫头提着灯,雪梅被几个嬷嬷搀着,后面又一串长尾跟着四个丫头,宅院里一片火红,连丫头们的脸上也是红仆仆的,端的是满目璀璨,华灯如云,如此这般喜气欢哗地将她送回了西苑。 门处有丫头将堂帘一掀,顺时暖香之气扑面而来,她正提着袍子进门,稍一晃神觉得当下与她初入明府时般般无二,她心里琢磨大约不会有什么好兆头,合该是要走的意思了。 帘幕垂落,一进门就见到觉罗夫人端坐在上首,屋子里空落落的连一个陪侍的丫头也没有,她自己也早有了端底,知道接下来少不得做些了断,而容若那头也指不上了,究竟何去何从,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此时,屋内寂静非常,也许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雪梅冲觉罗夫人蹲蹲福,立在下首低着头准备听训。 觉罗夫人一向假客套,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经过此事说话也愈发直截了当,“你们小儿女私定终身出逃私奔,这样的事在咱们旗下人家儿并不少见,话虽这么说可这各旗各户因婚姻屡出人命的也是不少啊,还不都是祖制闹的?可规矩在那摆着,谁敢有那个胆子闹腾?设若闹出来,最末后还不是折人伤脸的丑事!依着我的意思,还是表姑娘这边放一放手,你是两黄旗出身,虽说进宫当女官也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天恩的慈悲,皇帝那头更不用说了,将来为妃也是指日可待,姑娘的前程指定似锦。而容若呢,目下在我看来也只是小儿心性罢了,他在皇帝那里才见了头角,他们叶赫那拉氏基业不稳,如今盛衰荣辱只能靠这些后辈勉力而为,将来他在仕途上我和他阿玛还盼着呢。姑娘是善心人,你若将心比心的试想,天下父母哪个不为儿孙绸缪?你若心里有他,盼你能转念,从此和他撩个干净,让他对你死了心,才是你救他c想他好,与他不离初衷的本份,咱们阖家万安,自然是其乐融融,我也把你当亲闺女看,将来你再宫里我这里便是你的娘家人。”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再明白不过了,她知道这番意思下的暗示,此恩威并施是要她知情承情,彼此心照了。 最喜庆的日子口,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还有什么要表白的?人家老家儿看不上你,到头来还想怎样?再摽着冬郎不放,怕是要葬送了他的前程,此关乎家族兴衰,难道你的家是家,别人的家就不是家了么?愈发纵了性似的岂非还要把别人的家毁了不成?她微微低睫,鼻子一酸眼圈里不由发了潮,腹内的肠子九曲成结,心中忍痛,“自古女人都是逆来顺受的,我阿玛额娘得了那样的结果,我是有苦说不出只好服服帖帖的度势而为,如今碰到冬郎就觉着上意怜悯,让我还有个盼头,自然我是两黄旗出身,在婚姻上不能自个儿做主,可他撇不下我,我亦撇不下他,我知道这是劫数,是束手无策的无奈和悲哀,我一个姑娘家尽事勉力可谓周全小心,不想情不自禁竟惹下了这样的风波。” 即便如此也要端重风骨,她有意挺直了腰板,垂着双手紧握,指甲都要扣到肉里面去了,心里有多不舍,说出地话便有多艰难,“我并非为自己辩驳,人皆有情,自然知道情到浓时心不悔的决绝。太太这样扒心扒肺的,我自领情也会知恩报恩,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毁他,以后远着他,成全他的好前程,不为别的只为冬郎他能好好地。”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厢她答应放手,她又这样心里很是酸涩,上来捧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心里苦,看到你哥哥你便能安心定志,觉着他是个依靠。我也很想把你配给他,可目下形势如此,咱们谁都不能做主,皇帝那边设若交代不过,那咱们全家可还有指望?就连你阿玛那桩旧案也不能翻了,咱们没辙,较了死劲还不是同自己找别扭?全当是天意难违,你们两个无缘罢了。” 觉罗夫人重又细细地端详她,一张清水脸,两颊瘦得落了酒窝,两把子头,只有一颗八卦纹头细络子饰在头上,一身素色的长袍,并无十分妆扮,咸有清风朗月,淡若如菊的大家之风,不愧是世族千金,自来风范不同,明珠向来阅人无数,果然有些眼力,她虽目下身世凄苦,保不齐哪日攀龙附凤成妃成嫔,到时门庭耀眼增光便是真凤凰巢穴,此番软硬兼施,即没翻脸又留了余地,他日若占了高枝回想起今日也必会谢我。 觉罗夫人走了,她伶仃站在廊檐下出了很久的神儿,夜深寒彻,将那地下的树影枝桠吹得稀疏摇动,花菍为她披上了氅袍,从袖子里掏出了三枚老钱,在她面前捧了一捧,“姑娘,过去的事儿忒闹心,咱不想了!明儿便要进宫了,且爻上一卦瞧瞧时运才是正经。” 雪梅看着她手上的老钱,凝眉迟疑,“这会儿你叫我爻卦?我心思烦乱,爻卦非要合于性情二字,性情散乱怎可至心一处?也算不得什么灵卦了。” 花菍看劝不动她,大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无妨,姑娘的心散乱,自然有我代你爻上一爻,你解卦便是。姑娘放心,我的心可定可定了呢。” 她撺掇着雪梅进了屋,屋里早就备好了方桌香案,地上铺着大红毡子,三个老钱,一个专供爻卦的明铜鎏金乌龟壳摆在桌上,花菍饶有兴致的拿起那乌龟壳将那三枚老钱放了进去,她抬眼问着她,“姑娘你可想好了?今儿这卦咱爻定了,若我爻的不灵,可别怨我。” 雪梅忽喇攥住她的手腕儿,“罢了,关乎终身岂非大事,还是我自个儿来吧。” 于案前上了三炷香,将乌龟壳举过头顶默念祝祷,此时二人皆屏声静气,她连番爻了六次,占出了一象否卦,她不禁咬了咬唇,“这个卦” 花菍瞧不懂象辞,侧头问她,“这是什么卦?可有讲头?姑娘?你倒是解一解呀。” 雪梅深吸了口气,“这是个天地否卦,象曰:天地不交,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kě)荣(r一ng)以禄。” “是好是坏?我知道那个否字,可是应了否极泰来的意思?”花菍心里焦急,一颗心向往好的意思。 雪梅暗自摇头,“不见得多好,也不见得多坏。此卦天地不交不通,由安泰到混乱,由通畅到闭塞,小人势长,君子势消,正应了现下的意思,若过此劫需禀承天意,顺意而为,修德自检,凡事宜忍,须待时运好转而有为,表泰极而否,否极泰来,互为因果。” 花菍自默想了半天,才连连点头,“是了,这也就是先坏后好,苦尽甘来的意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夜合雪瓯 题记:东风玉楼望垣深, 月照关情绿窗寒。金雁声呜咽,音信两疏索。夜合瓯雪又一宵,忍泪花又落。消得莫相遗, 须知雪初晴。 一夜料峭春寒亦是刺骨, 铅灰色的天低低沉沉的压降下来, 正是首祚繁霜,冬意朦胧。自来明府跟内务府的人颇有交情, 故大年初一岁首见节,趁着在朝官员例行团拜, 出谒邻族戚友, 亦互相往拜于上邸, 阖家人等只顾迎来送往, 又未免依依惜别生出好些纠缠, 因此均将雪梅抛在脑后,并遣来内务府交进宫的轿子接她, 她这厢得了信儿匆忙拜别了老太太, 袭了件青苍色鹙氅, 一路顺着渌水亭迤逦奔去, 像极了化翼而飞的青鸾。 雪霰子至晚而下,翳翳苍苍地挦绵扯絮将这天地素满了银白,她跪在南楼前把那前儿时容若给她的竹梅双喜莲花纹玉佩埋在了明开夜合花下, 前尘往事浮尘如沙粒, 不若扫欲归尽, 就此了个干净! 重檐庑殿, 金灿辉煌的琉璃瓦盖着实令人满衔极目,三交六椀艾叶菱花髹漆隔扇殿门,一重又一重的地渐次而开,殿内氤氲缭绕,他见雪梅冉冉云衣,足下生莲,一步一步踏入殿内,他上前追她,可再低头一道太液池,鸿沟而界,他立于船上脚下像楔了钉子一般,使得他动弹不得,瞬时江流荡漾碧海行舟,周身飞盖云雾,他向她伸手疾呼:“芙儿你去哪?等等我别走” 她语笑嫣然,“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露出隐隐地笑容,晕腮霞红格外好看。 他挣扎着叫出了声,“不要走,芙儿”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他躺在榻上,眼前看到春望探出个头来,他将容若倚在迎枕上,他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怜惜的眸子里含着泪,“哥儿,快去瞧瞧罢,多看一眼是一眼。姑娘,要走了。” 容若闻听此言,心头一震,性急忙慌地窜了出去,因在祠堂跪了一夜自觉周身忽冷忽热,早已虚弱至极。 他匆匆出了观花厅,一路跑至渌水亭上,及至一眼便见雪梅撑着一柄油纸伞,遮着小小的明开夜合花蹲在雪中,皑皑绒雪倾敷集身,容若见此十分惊骇,忙提着袍子上前,彦如玉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哥儿还想怎样?都指望你能转醒才好呢!求你多听一两句也就有了。” 容若不耐烦和她兜搭,甩开她的手,冷言道:“我要做甚与你何干?省些心力搁在太太身上倒还受用。” 他心里惦着雪梅,留意回头却见她远远地立在明开夜合花下,一副寒心销志的神情,亦不笑,也不言。她心中如淡,无来无往,无悲无喜,她没再回头看他,只闷着头跟着老太监走出了南楼,容若提着袍子追出去老远,心中窒闷喘不出气来,才艰难地喊出一声,“芙儿”头顶嗡营之声不断,一声声催人息糜,他早已筋疲力竭,轰然倒地。 那厢送她进宫的轿马‘哒哒嚓嚓’早已消失在福顺胡同尽头。 时光荏苒,紫禁城一连数日乌云压城蔽天了许久,一阵风吹来,飞雪骤零,从地平线漫起一片雪雾,雪霰子扬扬洒洒翩然扑面,络绎纵横似透明的白,烟霏雨散的将这红墙绿瓦无情之处,点缀得愈发惊凉。 过了花朝,内务府已然开始张罗着各宫分派春贡事宜,广储司着人送来春贡之物,因外面沥沥飒飒夹雪带雨的飘起雪霰子,雪梅搓搓手打起值房里的帘子忙钻了进去,靠近地龙处伸着手取暖,“这都几儿了,还这样冷,什么时候能熬过去。” “你这是话里有话,才来了几日且熬呢,仔细着我告诉管教姑姑去。”卫念荷将春贡整理了一番,只把两盒剔红缠枝花鸟纹香匣向她跟前一推,“你瞧我手头上还有好多差事,虽说分派物什不归你管,且劳你替我跑一趟,这左边一盒是老祖宗屋里用的,那右边的是苏麻姑姑用的,你可别记混了。” “瞧着你这脸变得可真快,前儿时还唬着一张老脸吓我,这会儿又来求我,大白日里你撒癔症呢?”她说笑着忙拿起香匣子躲了出去。 只听屋内追出来卫念荷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小蹄子,别以为给安了个什么白捡的女官,我就治不了你!” 她捧着香匣才一进慈宁宫甬路,打头碰面就见到了皇帝,她敛首行礼,双睫微低目视着自己一双脚尖,“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皇帝穿了件沉香色暗花四季海棠常服,他素日就好随手打把折扇,可也从未见他扇过,只是捏在手里把玩着,他见她迎着自己过来请安,心情甚是高兴,眼皮微微地垂了下来,冲她笑着,“朕在慈宁宫等了你有一阵子了,也不见你半个人影,大冷天的不在里头伺候,上哪去了?” 雪梅决不看他一眼,仍低头笑着露出两个酒窝来,“内务府进来好些春贡,这会儿值房里正分派呢,我得闲替她们走一趟。” 皇帝瞟了瞟她手里捧着的两盒香匣,立时生起促狭之心,“你差事办得好糊涂!怎以这样的品相进给老祖宗?” 皇帝不待她分辨,劈手便把香匣子拿在手里,雪梅被唬得目瞪口呆,赶紧跪下来说,“奴才该死!奴才在差事上不精细,可有的差事也不经我手,有好多不熟悉的,现下差事赶在我头上了,合该是我的责,皇上息怒,奴才认罚就是。” 他看出她着急坏了,这岂事怎有玩笑的?对于宫女而言出了差错就是塌天祸事,他心里有了悔意不该和她在这上头玩笑,自己又不肯折节,清清嗓子煞有其事地打开那香匣子嗅了嗅,这一闻不打紧,果真出了幺蛾子,他心头一紧,“朕问你,是谁派给的差事?”皇帝身旁跟着梁九功,从皇帝手上接过那两盒香匣,自己也凑上去嗅了嗅。 雪梅听见问得关键,在头上胡乱摸了两把冷汗,“回皇上,是奴才自己办砸了差事,与她人不相干,奴才认罚。” 她说得倒挺恳切,皇帝苦着一张脸瞧她,“你觉着仅凭你一句话就能将此事平息?今儿要不是叫朕给撞见了,你死了多少回还不知道呢!平白被人阴了还为其开脱舒穆禄雪梅,朕瞧你平日里挺机灵的,是否自进宫来成日介吃汤面餬餬,糊住了脑子?” 她两手撑在地上,思绪过得飞快,“被人阴了?”她马上想到了卫念荷,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呀?她自认为很小心了,姿态放得低,对人对事皆是不温不燥,气度平和对谁都是诚心诚意的礼敬有加,更是处处与人为善,从不与人分毫对立。她打了个寒噤,突然觉着在宫里头想要存活下去实在艰辛,掌教姑姑曾说过的,人心隔肚皮这句话撂在这紫禁城里头实属相称,让她在在处处都得警醒,看来此话不错。 皇帝见她不语,侧着头递给梁九功一个眼色,梁九功会意拿着那两盒香匣子劝她,“我说姑娘,有些事儿也不是你能担下的,这两匣香贡都是一样的,太皇太后有阴虚血热的疾患,正与这艾纳香克撞,姑娘你自个儿琢磨,一旦你此物呈上,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 皇帝负手而立,看着她叹了口气,“罢了,你初进宫着实不该让你出头。”冲梁九功挥挥手,“去派个人上内务府查查贡档,谁递进的牌子c谁领的物什c交进在谁的手上?挨着个给朕查,朕倒要瞧瞧哪个弄鬼!” 梁九功“嗻”一声,捧着香匣匆匆退去。 第一次她见他动气,她趴在青砖地上屏声静气不敢动弹,清风浮动迤逦了他的袍角,皇帝身上龙涎之气,和风初畅缕缕萦绕。时下四处无人,他弯身上前,托了她一把,雪梅不防如此直向后缩着身子,她怯怯地往上看,四目相对下眼波微转,她娥眉轻蹙愈发显得惊惶无措,皇帝展了展眉,霁颜道:“你当朕是老虎么?朕可是为你才动气的。” 她觉着即吃惊又有些难为情,皇帝愿意为了她委下身来和她解释,这么高高在上的人也有柔服的时候,她顺势被他拽将起来,环视了四周便把皇帝的手从她胳膊上挪开,“主子您别这样,在宫里不比外头,还是计较些分寸罢。” “朕是天子!谁又敢把你怎样?”他说得正气凛然。 她低着头笑意从她嘴角浅浅地铺蔓开来,“主子这话说得不能这样意气,皇上头上有太后,太后上头还有太皇太后,有这两位老祖宗坐镇您还想怎么样呢?” 她沉静下来觉着自己话有点多,正想着找个茬头逃遁,只见梁九功朝这头走上来回事:“回主子,经内务府一层一层拨问,最后查到慈宁宫,原是这宫女子生了妒心才在底下用手段捣了鬼,这会儿已叫人遣在外头,主子可要问话?” 皇帝看着雪梅,刮了刮自己的眉毛,“她不配见朕,如此祸乱后宫竟还是在老祖宗这里,朕决不能轻饶。事儿既出在慈宁宫,由着掌事太监出面交由慎刑司处置。” 雪梅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皇帝,一听到慎刑司她便已浑身发颤,历来进了慎刑司里的人,多是有去无回,尤其是个女儿家,大好的青春年华还未待绽放就此凋零,岂不糟蹋?人与人之间无非那点你争我夺,她没什么可夺的,又何必阴曹之下多一冤业。 她怯怯地扥着皇帝的袍角,眼含烁烁泪光,迎着皇帝的视线仰目希骥着,皇帝瞧惯了她恭谨淡雅的模样,这厢她一反常态,倒把皇帝唬懵了,神色凝重道:“你究竟还是吃了太多的汤面餬餬” 她很力地摇摇头,“奴才脑子不糊涂。” “好了,你的心思朕知道。若想换至御前,还需太皇太后首肯才是。”煞是宠溺地抚着她的头,“知道你艰难,先就忍一忍,得了机会朕必会想着。” 她连连摆手,撩起袍子泥首跪地,“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想恳求皇上宽宥。” “你想让朕宽宥谁?”他见她着实郑重,匍匐恳切地跪在自己面前,心下已经了然,顺势指向宫外,“你想让朕饶了她?那可是下了黑心要至你于死地的人?” 她依旧垂着头,脑中凝神细想依依言道:“不,奴才并非这样认为,也许她有苦衷,若或是利欲熏心,不过一时迷惑颠倒罢了,那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被人蛊惑了也是有的。况且奴才自个儿也有私心,奴才初进宫不久皇上便要为奴才开革一个人去,无论那人曾作过何种手段,此事若要在宫内宣扬开了,奴才的名声怕也是要被别人构陷成魅惑圣心的妖孽了,那么奴才又将何以立足?” 皇帝眸中闪动,心内倒暗生了几分赞许之意,“难为你想得这样长远,并不以朕之属意恃宠而骄,本性淑慎端良亦是朕倾慕你的地方。”将手伸向她眼前,她身上微微一凛,只得把手搭在了皇帝的手心里,不想皇帝一把抱住她,“你不是妖孽亦不曾魅惑于朕,一切都是朕心甘情愿的。” 这样的突如其来,雪梅防不胜防,只得任由着皇帝抱着自己,两只手形同鸡爪子般僵在半空,她瞪愣着一双眼,不大好意思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梁九功,也见那梁九功讪讪地将身子侧过去捂着半张脸目,唇际蔓至两颊笑意迤涎。 此时,御前随侍小太监魏珠跪在远处回事,“回禀万岁爷,那卫氏念荷已揪在殿外,如何处置还请主子明示?” 皇帝并未回身,只上手理了理雪梅耳鬓边细碎秀发,口吻极轻,似是家常一样地疏淡,“既如此,着管教姑姑在殿外发落了,便打发到辛者库去。” 魏珠“嗻”一声溜烟儿小跑,便无影了。 帝王的冷酷不是道听途说,雪梅这会儿心里悸悸的,皇帝对自己是与别人不同,世事无常谁也保证不了一成不变的事物,她和容若就是个例子,昨儿还依依相伴,永不言弃,今儿便各分东西,遥遥相隔,在宫中当差保命都还来不及,想他的情意现下也提不起半分了,更何况常伴君侧的隐忍与惊心,这便是伴君如虎的胆颤,她泥首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头,“主子要没别的吩咐,奴才便跪安了。” 皇帝抿着唇“嗯”了声,她秉着一口气缩着脖提起袍子下了石阶,皇帝回手拽住了她,贴其耳鬓,吹风似地淡言:“你这么没心眼儿,在宫里头处处缩手缩脚的,你叫朕怎么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光华浮槎 题记:光华浮槎, 岁月消陈迹。明河影下人依旧,暮晚老树昏鸦。惊破一番痴梦,玲珑月华霜重。百转悠悠谁共, 因风吹过梅花弄。 慈宁宫内尽西头的一间耳房, 临窗的案上通亮了两盏昏黄的烛台, 绡纱的窗上便极快的映出两只清瘦的身影。窗格子透出两个影子,一个跪一个站, 好似时间凝固。 “好了,别掉金豆子了!如今哭还有用吗?你把老祖宗交代的差事办砸了合该罚你到下处, 好在你心眼儿活泛, 替老祖宗顶了缸, 也不至于让万岁爷在这件事儿上继续翻扯。”那啜泣之声搅得苏麻喇姑甚是心烦。 卫念荷哭得愈发惶然, “苏麻姑姑您向来疼我, 这回您得救我!辛者库那地儿着实腌臜,念荷不想去!” 苏麻喇姑向来慈悲仁厚,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也是, 那个地儿实在不是人待的, 我和你阿玛是故友对你而言我自然看顾,只是你得让皇上消气不是?”她沉了沉又道:“不如这样,你去浣衣局待些时日那里仍属辛者库管辖, 只浣洗衣裳对你来说总算好些, 你意下如何?” 卫念荷用袖子抹抹眼泪, “还请姑姑可怜, 念荷可还有出头之日?要在那里待到何时?” 苏麻喇姑沉吟道:“或许几日,或许个把月,总得照着皇上的心气儿来,等他将此事抛在脑后自会将你放回。” 卫念荷泥首下去在地上郑重地碰了头,“我如今不求别的,万望姑姑别忘了念荷才好!” 苏麻喇姑从阁中走出进入慈宁宫正殿暖阁中,她推开交四椀菱花的扇门,只见太皇太后靠在那楠木包镶榻上靠着大红猩猩毡上正暇小憩,半磕着眼问:“怎么样?那丫头可是向皇帝的人尽实说的?” 苏麻喇姑回事说:“老祖宗您且宽心,那丫头聪慧,全都揽在自个儿身上了,只跟皇上的人交代实因生了妒心才至下手。”小心翼翼地上前蹭了一步,“皇上这回很动气,要打发她到辛者库去呢,老奴见那孩子可怜就自己做主派她去了浣衣局,还请老祖宗裁夺。” “还是指望拨拨手找个由头打发了她,没成想竟这么不易。罢了,全然定数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丫头运道正盛,只能再找机会了。你把那念荷看住了,别再底下乱嚼咕,她若听话只待皇帝淡了再把她提回来也就是了。”太皇太后向她挥挥手,示意身上乏了要歇着了,苏麻喇姑跪了安,朝门外退了出去。 戌正十分,西一长街响起打更梆子声,这个时候各宫门早已下钥,慈宁宫上值的太监由值班的老太监领着去了配房分派值夜的任务,而宫女上夜通常需要五人,由姑姑派差外面需要两人c里面正殿负责明三间的也需一人c静室门口一人c在暖阁里侍奉太皇太后的近身之人必是上夜宫女的带班,那便是嘉兰姑姑。 嘉兰姑姑调理过人,是教习姑姑出身,行止不落俗,身形端正,走路如风,宫里不许花枝招展,她穿衣一向朴素,在说话行动上从不轻浮,也可以说若想从她身上找毛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无可挑剔”。 自打雪梅入宫派了嘉兰姑姑一直带着她,嘉兰姑姑是当差快满期的人,再过一二年就要出去配人,她教雪梅虽然严厉但很上心,所以急着要走的人也想调理出个替身好把自己换下来。 长夜漫漫,一轮明月照在一张荷叶灵璧石桌上,走水似的一片白色,雪梅正依在那上面撑着头想心事,只见斓茵捧了茶壶c两盏茶盅走了上来,“想什么呢?大晚上老着个脸也忒慎得慌了。” 她陷在自己思绪里,勉强应了几句,依旧回不过神儿来。 斓茵挨着石桌坐了下来,依旧同她聊着闲篇,“前儿姑姑还夸你来着,说你办差有悟性,调理了几回便能上手了。因你是殿前女官,姑姑也着实看重,按照我的推断,想是再过过就该把你调到屋里头去呢。说实在话,谁能近老祖宗的身去伺候,那可是咱们这些当宫女的十足十的荣耀了。”她一转念,压低了声啧啧道:“话虽这样说,在老太后身边伺候,大的还是经心为上,那卫念荷就是个例子,听说晌午的时候因分春贡把差事给办砸了,被管教姑姑在殿外罚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板著1,好在苏麻姑姑出面救下了,下钥之前便由内务府的人把她给带去浣衣局了。大家伙都说这里头有隐情,我瞧着她素日里就爱抢阳斗胜,俗话说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宫里的事有的可以明说,有的不可以明说,表面一套,骨子里又是一套,总有些扯不清的理论,谁知道她卖弄到哪里去了,得罪了谁也未可知,不过日后谁要再和你说起她,全作避而不言了事,在这宫里头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你初来乍到的决不惹那些闲事。” 雪梅托着腮,转脸冲她莞尔一笑,“宫里规矩大,多亏姑姑和你经心照拂着,不然我肯定吃憋。” “咳!”她叹了叹,“没有什么照拂不照拂的,都是这么一步步蹚过来的,我也只是见不得后面进来的小姐妹在这上头吃暗亏。在宫里求人靠脸得需擦亮眼,有些人故意以白为黑,你若问他东,偏指给你西,你要照着他的去做,一准砸锅!这在宫里头很常见,那是心里憋着主意故意要阴你。我还是那句话,人心隔肚皮,在宫里行事要加倍小心,也许一句错话便惹出许多麻烦来呐。” 她心头打了颤,回想起晌午的时候皇帝同自己说的那番话正对上斓茵这套理论,她觉着自己真是化险为夷,差错一点可能将就会落个不好的下场。那么卫念荷为什么要阴她?她默默地摆摆头,着实想不通,脑中活灵活现地浮出卫念荷对她那志纯款款的音容,这让雪梅心内一阵唏嘘。多好的年纪呀,像花一样盛开怒放的,怎的一颗心扭曲得如此可怖?真是糟蹋了! 天上又飘来了雪霰子,角梁上的檐头铁马迎风叮响,从茶盏中升出的氤氲之气也在风中微微拂动,她把手肘搭在石桌上,身上的襟袍迤逦飘荡,她抬起头看向夜空尽头,丝有若无地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雪凛凛,无花只有寒,荣枯自有时。” 一夜无话,熬了一个通宵,前胸贴后背似的饥寒交迫,斓茵拽着她去了小围炉,那里是单给宫女的一间歇脚的茶房,轮了一天的夜,下了值就数这个时候松散些,俩人守着围炉闲磕打牙的工夫,见门帘处钻进个小太监,他摘了帽子扑腾了几下落雪,一把小脸红扑扑地煞是喜兴,冲着雪梅说:“姑姑,这会儿万岁爷刚下了朝会,叫您带些物什回来孝敬老祖宗,咱们这就走吧,怕去晚了万岁爷要去文渊阁呢。” 斓茵听了直冲她挤眉弄眼,“你这差事好生悠闲,正巧活泛活泛。” 雪梅有点尴尬,挤弄着鼻子回怼了过去,临走拾了块糖饼子塞进嘴里,跟着小太监前往乾清宫了。 领头的小太监带着她一路穿过西一长街,越过凤采门,顺着长廊花窗逶迤走过,向着乾清宫正厅而去,那抱鼓石砖两端各立着侍卫,眼前方砖墁地,她踏过殿前最为宽敞的月台,垂着双目不敢抬头多瞧一眼,目下一双石青缎小朝靴映入眼帘,只听那小太监挤出一声鸭公嗓,“呦,裕王爷您吉祥!”她竦然起敬依着规矩打了双安,“王爷万福金安!” “这不是舒穆禄雪梅么?数日不见倒是清减了许多。”福全把手负在身后,眯起眼来地仔细端详着她。 不过几日她的体态愈发出挑了,从头至脚虽规行矩步,举手投足间姿容端丽,双颊胜花,眼波似水,像极了玛瑙莲瓣小水丞,他像看玉石瓷器的那样观赏她,一时沉湎其中,又见她头上落了黄叶,他行止由心,上手就将那叶子从她头上扑落了去。 她猝不及防,下意识里往后缩缩脖,抬眼往上一扫,竟见叶武师立在裕王身后,见着叶武师她打心底里欢喜,“叶额其!您怎么?”她想起规矩来了,挪眼瞧了瞧裕王,仍旧低睫蹲福。 裕王挽着宝蓝暗纹蟒袖,微微道:“起喀吧。” 她心里有点乱糟糟的了,复又抬头朝他们看了一眼,裕王瞧出了她心内所想,清清喉咙,有意地解释,“我瞧着叶武师一身好功夫,待在明珠府着实埋没了,本王聘他为舍中武师,日后便随扈于我左右。” 雪梅鼻子里直发酸,抬着头垂着眼,说不出的感激,“也好,最起码叶额其有个好去处,我便放心了,多谢王爷给我叶额其谋了份好差事。” 裕王习惯性的挑挑眉与叶武师对视了一眼,正殿上的三交六菱花槅扇渐渐开合,曹寅从里面退了出来,曹寅见着雪梅同裕王走在一起很是惊诧,自打雪梅进宫他就知道在宫内行走,以后少不得打头碰面了,如今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着她实属难事,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给裕王行了礼。 裕王冲他抬抬手,又向他身后张望了一眼,“怎么着?成德身子还不爽利?宫里派去的御医怎么说?” 曹寅看了看雪梅,额首低眉地回道:“回王爷,派去的御医说成德身上得的是寒症,只因气郁结滞,难抒之气无法排解,多是心病。” 裕王回看了雪梅的神色,继续问道:“你和皇上也是这么说的?” 曹寅摇摇头,“并非如此,皇上只知其寒症,连同御医也并未详说。” 三个人肃着个脸心思各异,雪梅直发懵,这厢知道了容若病重,脑子里千头万绪的三魂七魄早就飘到爪哇国去了,沉着脸蹲了福,转首跟着小太监进了乾清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纤云弄巧 题记:银蟾疏影, 凉吹檐铎愁不眠。形影孤酌,一向沉吟久。迢迢未央,茕茕千里望。君不见, 残星几点, 满地滟水痕。 进了乾清宫, 那小太监带着她往东梢间里指指,示意让她自个儿进去, 随后屏声静气地迈着小步退了出去。 雪梅有些踟躇,正琢磨门下请安还是直接进去, 只见皇帝从暖阁里探出半拉身子, 一只手里拿着西洋自鸣钟, 朗声唤她:“在那傻站着作甚?快过来, 朕有好事和你说。” 她提着袍子刚一迈过门槛正要蹲安, 皇帝一把拽着她坐在那窗下的楠木包镶宝炕上,他随手把正拆卸一半的西洋自鸣钟撂在了一边, 拉着她对视了一番, 上手猛拍了她的额头, “瞧你这印堂宝相生辉的, 正应了这次的好事。” 雪梅立时目瞪口呆,还未从刚才那一拍醒过味儿来,她捂着额头, “皇上说得何事?奴才听不懂。” 皇帝笑道:“再有几日朕要去巡查京畿, 我已将你暂时从老祖宗那里要了过来, 这一次你就好好地待在朕的身边, 哪都不许去。” “跟着万岁爷一起出行吗?是否打从今儿起就不许奴才离开了?”雪梅诺诺询问。 皇帝挑一挑眉,“可不是,你心里喜不喜欢?” 她心里十分不愿意太过亲近皇帝,可无奈身如浮萍,万般无奈下心里有些着急,“这可不行” 她顿了顿,觉得自己的态度太明确委实难安,深陷宫中处处透着危机,身后只有皇帝才是靠山,怎能任由冲撞?想以至此,她舒了口气,欣然笑道:“那个,奴才还得回去收拾收拾,也还没给姑姑请示过呢,姑姑一向精勤,对奴才亦是上心,饶是如我这般疏懒岂不白费了姑姑对我以往的那些教导?” “你进宫不过数月,在朕面前还拿起了规矩。”皇帝眉眼间透着柔情,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嗤一声,“还不快去?”她心下一紧,往后缩了半步,蹲蹲福退出去了。 走出乾清宫,她沿着两道红墙,走过条条永巷,穿过重重宫门,她脑中只余下冬郎立在渌水亭畔向她浅笑而蔚的身姿,她抬头看向天际,痴站在绵绵的宫墙角下,甬巷之中,恰巧看到医官秦翀羽,被两个小太监从后宫里带了出来,她脑中灵光一闪,死死攥着袍角,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现在只想打探出冬郎的消息,哪怕只有寥寥几个字也是好的,目下她已失去理智,心里好似浪里行舟,一次次漂高沉落,跌宕起伏地无处彼岸,她屏声静气一步一顿,像吊着根偶线,既小心又坚定地跟了上去。 在靠近近光门的地方,突然有只手拽着她,直拉她进了廊庑和宫墙的夹角内。雪梅跟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眼看过去,原来是曹寅,她瞬即沉默了下来。 曹寅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压低着声线,“你疯了!前头那两个传事太监可不是吃素的,你冒然跟过去,一旦被掌事太监发现了‘左腿发,右腿杀’这是犯了宫廷禁令的事,到时候任你怎样解释,都是百口莫辩!舒穆禄雪梅,你究竟要让纳兰为你牵肠挂肚到几时?” 他攥得她的腕子生疼,雪梅眉头一蹙,“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现下可以放手了么?” 曹寅也觉得自己唐突了,立时放了手,习惯性的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煞是尴尬地看向未知名的地方,“你明白就好。” 她脸上袭了一丝苦笑,默低了头用脚下的花盆底子,磕托磕托着地上突出来得花岗石,“难道还有什么奢望吗?”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曹寅听得云里雾里,低着头靠近了问她:“你说什么?” 她依旧低睫,“现如今冬郎于我而言,只要他平安我便足矣,我跟着秦翀羽也不过是想打探些消息。” 曹寅嗤笑道:“都说女人发起情来痴傻得要命,如今我是见着了,往日纳兰同我说起你时,在他口中多是赞你秀外慧中,端重淑慎的,现今又怎会如此冲动,你竟怎么了?若要今生再见不着纳兰,你还不活了么?” 她冲他仰起下巴,眼眸里瞬间蒙上了点点雾气,“我是痴傻了,痴傻到平日里有太多顾虑,时至今日才活得如此不堪,自己爱着的人咫尺天涯,自个儿的命运竟被人随意蹂(r一u)躏(l),竟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为什么我想要的却不能如愿?我不想要的却要强加于我?有时候突然觉着自己着实渺小,微如沙尘,看不见摸不到的,却是如哽在喉。” 她说完便一甩头朝慈宁宫方向走去,曹寅见她撩袍要走,心下一急牵住了她腾在半空的手。雪梅身子一僵,回眸看着他,曹寅如触电般撂开了手,他面色讪讪地欲言又止,他将一把玉屏箫递到了雪梅的手上,“我想,这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它的来历。如今只是时间问题,而纳兰一直在等你的消息,也许你回给他一些信物,他也便能安心。”随手指了指玉屏箫,“这里面藏着他给你的小笺,兹事体大,看过必要烧毁!” 雪梅将玉屏箫横在手中,向曹寅蹲了蹲福,不待她说个“谢”字,他早已转身离开。 至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半弯的毛月亮挂在天上,过水似的清涟了一层湖烟,月朗星稀的同时也演漾了整个夜幕。 雪梅打从慈宁宫出来,就被安排在二人间的榻榻里,可对面铺上没人,虽行动上便宜些,无奈宫内夜晚烛火管制,她从榻上摸着黑起身,将窗子一点点推开,此刻的雪倒是止了c风也停了,只那夜深沉,墨黑的天袅袅漾开,月亮从云层里透出来,因她就只穿了件薄衫,身体倚在墙下已被冻得瑟瑟打颤,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她将小笺打开,依旧是她最熟悉的沈水香,罔若见字如晤,嘴角不觉颤抖,“冬郎” 表妹如唔: ‘自妹入宫,二地相悬,分袂多日,顿如十载。比来怀想甚切,夜来微雨西风,人生几何,堪此离别。朝来坐渌水亭,花(huā)径(jg)横烟,暮波凝碧,思绪缠绵皆是汝之音容,夜半无眠常忆当初,寻思起从头翻悔,十里长亭黯然惜别,心逐去帆,情缘与江流俱转,执手又有何期?如今卿不在,无奈徒心悲恸,清夜凭栏,残星凉月,备极其凄。 忆昔与汝琴箫和鸣,此事过往皆目难忘,窗外疏梅筛影月,依稀掩映。每每穿廊过汝门,以沫之情,种种心绪非言可尽,然此种愁肠,正不知有百千几结,想彼此同知之矣,痛弊惕然。 前者因妹入宫匆忙,未得详尽,只因吾妹锦心绣肠,步步不可行差踏错,需万千谨慎。系汝于心,愿日日盼归,书短意长,痴心一片,愿为汝痴数春星,至此不渝,望淑安。’ 这一刻,压抑在她心内的酸楚及思念势如瀚海倾泻而出,她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小笺,呜咽不止。时值丙夜,受罚宫女的提铃1声,咣呤呤咣呤呤由远至近徐徐而来,唱令之人抬头挺胸行正着步,恰巧在她门前唱了一声“天下太平”,她看着窗棂外透出的人影子,门处一动,她浑然打个激灵,含着泪急急地把攥在手里的小笺硬生生地塞进嘴里。 只见门里站出个宫女子,她也唬了一跳,捂着胸口直喊,“阿弥陀佛!”试探性地提着八角灯向她照来,“你你是人是鬼?” 雪梅鼓着腮帮子,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角里,来不及言语。那宫女子打眼细瞧,见月光下映出她的影子来,才舒了口气冷言道:“原来是人,你做什么妖!站在那里不吭声活活把人吓死!” 雪梅奋力地把纸屑咽下去,喉咙里撕拉拉地一阵疼痛,吞吞口水方道:“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你进来也把我唬着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呛了口痰滞在喉咙里,险些没背过气去呢。” 这宫女子显然很不在意,走到紫檀八仙桌前,猛灌了几盏冷茶,转身嘱咐她,“我是渴极了,没法才进来的,你可别告诉掌事的。” 雪梅嗯了声,连连点头,看着那宫女子推了门便出去了。瞬即铃铛清脆悠远而绵长,窗外透着的身影昂首高唱:“天下太平” 夜合花几落几愁,按捺不住的悲恸终是随着无声的泪呜咽不止,由爱生忧患c由离生苦涩,宫中之内处处透着险迹,压抑之中神心又生出许多怖覆,夜深风飐寂,纤月无声照花庭,这一夜怕是又无眠了。 自雪梅入宫后,对容若来说每个夜晚都是煎熬,他无法安寝,一闭眼就是她的音容笑貌,他依旧披了件单衣,在如豆的烛火下,一字一句,抒发着内心里的涓涓思念,‘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仰面凝望墨灰的天,昏白如状月,映下满地的惆怅,他想她的宛若春风,眼中荧荧闪闪,丝有若无地看到了她在曲廊拂过的衣诀,还有林沁西苑内依稀响起的琴声,他执起长箫随韵附和,天阔苍穹迴丝迁荡是花落了吗?清新亦如昨,他想尘缘未尽,即便隔了一道宫墙,又奈若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晓色云开 题记:晓色云开, 春色淑人意,雪雨才过飞花弄。正销凝低香近,东风吹过碱草, 锋芒还上枝头。侧侧倒寒翦翦风, 算来绵绵痴心守。 惊蛰刚过, 晨阳微熹透过薄薄的云端,晓色而溢彩, 淡淡照降下来落入了觉罗夫人的宅院,此番春随人意, 彦如玉推开紫檀雕花喜鹊登梅梳妆匣, 拿起里面的篦子便开始为觉罗夫人梳头, 每日晨起这是觉罗夫人最舒称的时候了, 她闲适地闭上眼, “你篦头发的手法总是能恰到好处,本府里能伺候的丫头哪个都不如你。”她顿了顿又道:“我正琢磨着你也快到婚配的年纪, 想着把你配给谁才好呢?如玉, 你心里可有属意的?” 彦如玉眼睛里透着含羞的和乐, 不温不燥, “奴才是夫人的丫头,全凭夫人成全。” 觉罗夫人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佯装询问只想看她如何应对, 这丫头既驯顺又温和, 是给冬郎做妾室的上佳人选, 她听着称心如意, 欣然一笑,“好个全凭夫人成全,你就知道我要把你配给冬郎?” 彦如玉早已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头:“谢夫人成全!对于奴才而言这可是天大的恩情,还是夫人疼我。” 觉罗夫人有些震惊,“你这丫头倒是机敏,我只是问你的意思,没想到你竟急不可耐了?”对着镜子缕缕鬓发,“也罢,难为你这样对冬郎上心,他身边就差你这么个精细人,好在雪梅那孩子已经入宫,只是目下他并无正室,冬郎又还惦记着她,情窦初开的傻孩子被迷得七荤八素的,着实让我焦心,你以后可得上点心,给我把他转过来才好!” 渌水亭畔两侧堆砌假山翠色一片,枝叶敷华桃花吐妍,由近至远看过去散花绯桃烟霞如云,春望引着曹寅来到南面一座抱夏。曲径通幽处,他见容若正立在垂丝海棠树下,他消瘦得几近孱弱,周边的一树一石台一亭,就像走进画里似的,柔蔓垂英,如火如荼丝丝成阵,自别后清波十里,花絮脉脉答肠断,春风吹落白衣裳,叫人不知不觉沉湎其中。 春望欲上前通报,曹寅冲他摇头示意不要去打扰,只见远处有两个未留头的孩珠子坐在堆山下嬉闹,时间倏忽静止,如出弦的箭矢停滞了片刻: 那日正是艳阳高照,广夏幽庭,雪梅歇在竹藤椅上晒太阳,她怕刺眼睛,反手拿着纳纱式芙蓉蝶恋花罗扇隔在脸上,身旁楠木案上的桥梁耳瓷香炉内袅袅氤氲燃着沉水香,伴着园中的花香,竹丛深处暖风轻拂,蜂儿绕花红粉回肠,一只雪猫卧踏而眠,她穿了件薄纱短衫,素罗海棠细褶裙,纤纤柔荑点点荧光,手里正拿着书凭虚荡在外头。 容若正打着布裤,回头见她正睡得酣甜,放轻了步子便上去挪开了她的罗扇,夏日里烈日当空,细细碎碎地照在她的眼上,她眯着眼用手直挡着阳光,惹得她着了恼,“哥子晾了我半日,自个儿游戏不说,来了兴致惯会捉弄我。”说着便要起身离去,容若张着手拦她,“妹妹去哪?” 雪梅冲他挤挤鼻子,“自然回房看书去,难不成学你这样乱耍么?” “你别走,我新学了套布裤戏法,还没耍给你瞧呢。”离着她稍远的距离飒飒地起了霸,亮开了姿势。 她无心看他这些,无奈地坐在石阶上托着腮,若有所思道:“哥子你成日描红模子,耍这些布裤戏法实在没有新意,这会儿你若得闲帮我画个远山黛罢?” 容若拿着手巾把擦着额头的汗,近到跟前来细细端详着她,一本正经的说:“你眉色浓重,画了远山黛眼睛上像顶了两座峰,着实像个妖怪。” 她听了凝眉曲弯,“好哇,你又开始编排我。”她上手去打他,一下子被容若抓个正着,两下里滢眸相对,肌肤之间分外亲昵,瞬时感觉周身骨软筋麻,好似心如微波旖旎,小鹿撞撞。 雪梅脸颊绯红,腼腼地埋下了头不敢看他,她嘴角浅浅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意悠然地岔开适才的尴尬,“哥子若不瞧书的时候都爱做甚么?” 容若也笑了,“嗯耍布裤戏法c打丁字桩c抖皮条。” 雪梅又问:“耍累了呢?” 容若:“拉弓骑马。” 雪梅:拉弓骑马累了呢? 容若:瞧书。 雪梅:再累了呢? 容若:耍布裤。 雪梅:瞧书也有瞧累的时候,耍布裤也有耍累的时候。 容若:那就接着 雪梅:是了,你就是个陀螺 容若立时语塞,他看着她心内荡漾,盈溢了许多蜜意柔情,温润的笑容无限潋滟。 彼时,曹寅早已立在他的身侧,见他看着两个孩珠子笑得痴傻,在其面前探出头来挡住了他的视线,“想什么这么失神?” 容若微微一怔,才缓过神来:“春景依旧,不若今日最是撩人,可有什么好消息?” 曹寅轻叹,“若非有我,只怕你会将这一树的海棠看至朝夕春尽。”说着,从腕袖里掏出一张小笺,递在他的手上。 容若的眼眸瞬间莹亮了起来,正欲拆解小笺,被曹寅按下了,“先不急这一时,我来还有另一个消息给你,皇上最终选了初八日京畿巡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若能赶在之前大好,自然就可见到雪梅。”他稍加安慰似的,拍了拍容若的肩胛,言下之意已无需多言。 他见曹寅走远了,便急急地翻出小笺来看,映入眼帘的便是极精致的簪花小楷: 兄拜启: 兄作一书,一字一句伤心百转,妾不忍卒读,心中实是怅然矣。于家中不辞而别,情有不得,万望抒怀。昨夕忆起曾与兄小酌明月之酿,惜醇醴未足,不成酩酊矣。然兄兴发所至,随口偶成一阙《蝶恋花》,妾依稀铭记。昔年与兄相识,妾犹襁褓之中,君予芙蓉而戏赠予,清露泠然,当年君戏言曰:此姝当得此花,妾初不记事,后额涅告知矣。莫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否前缘早定,想以此妾欣然。 十年婆娑流光荏染,妾身自零落,又复失祜,长辈皆怜,并以女待之接入府中,倏忽与君重逢之时,心期切切,情之所钟,一种缠绵默然于怀,而妾心又有戚戚焉。而今果尔与君咫尺分别,相见之难,未央如海,亦难衷肠,妾意虽有不平,仍勉力与君相聚,洁身以自白。 君盛年高才,又是至情至性之人,自是前程远大,还望莫因儿女柔情荒疏学业。然,妾身在高垒宫墙之内,亦也安好,请君安心。若待到他年相逢时,春水绿波,妾愿伴君湖水粼粼,行一叶轻舟泛湖而上,隽永流长,白首不离。 前日已知兄痛念成疾,请兄顾念于妾,万望珍重。心实为兄默祷,明月皎皎,照之余辉,愿伴君侧岁岁安康。 妹梦芙 拜上 容若看到这里眼前热泪弥漫成云,悲欣之感交融于心,数十天来的悲不自胜,倒教他心神恍惚,沾滞了许久。人活一世还是要往前看的,他不觉紧了紧手中的信笺,下了心赶回房中,正巧春望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要去给他,容若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酽酽地喝了。 春望见他喝得快,怕呛了喉咙,连连劝道:“哥儿,慢些喝,如今身子虽是见好些,可想好得快些也不在这一时。”他下意识里吞吞口水,有些欲言又止,“有个事儿,奴才不知当说不当说适才,听后厨老嬷嬷们议论,晨起的时候,夫人做主给哥儿纳了彦如玉做妾。” 听了春望的话,容若气急攻心登时便将一口汤药喷了出去,“你说什么?” 春望怔住了,复又小心翼翼地说:“那彦氏只怕哥儿是纳定了的,这会儿全府上下无一人不知呢。” 容若万箭攒心,失神错愕地一把扶住了黑漆紫檀钳螺钿圈椅,自感双膝瘫软无力顺势颓坐了下来,“额娘很会琢磨,从不束守陈规。” 春望抓抓头,无谓道:“这有什么,虽有大清律例在那搁着,只准许男子十六才可婚配,自然也架不住尊长所定族内纳妾之事,一个妾室而已又不三媒六聘的走过场,自家关起房门过日子谁又知道谁多少?” 这话倒给容若提了醒,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是啊,就如你说的,不过纳一房姬妾,饶是又无‘聘’的过场,她若过来只需将她摆在那里罢了,又与我何干?” 春望笑问:“那这一回,哥儿可是想通了?” “想得通如何?想不通又如何?兵来将迎,水来土堰,见势拆招,随机应变罢。”他举首看看天际,云水之间,一幕一幕风云变幻,霎时胸臆之间恣肆而浩瀚,“我休沐有些日子了,合该出去看看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迢迢暗度 题记:花茵蓬灜, 迢迢暗度,云亭微醉彻玉箫。水殿风来乱春色,到如今, 流光易消。 红粉飞絮, 君似流水, 何有鹊桥于飞。怎奈两情相思时,算天长, 岂在朝暮。 康熙六年庚午,皇帝上巡京畿, 途经玉泉山观禾。巡幸畿甸, 阅视河堤及海口运道, 先后去了碧云寺c石景山, 最后上至南苑行宫驻跸。皇帝出巡一向不喜声势铺张, 只扈从官员及侍卫亲军百十人骑随驾出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大路上行进, 皇帝坐在一匹白马上, 由武装护卫前呼后拥。人马交织中, 远远地看见, 一个身穿黄马褂的卫军迎面跑来,近前翻身下马,向皇帝扎千行礼, “回皇上, 前面越过一座石桥, 就是南苑行宫, 请主子御马缓行。” 月出东升,暮日西沉。容若勒紧马缰与曹寅前哨那座石桥,这会儿天色更加阴沉了下来,朝对岸看去,隐隐的人马看不到尽头,行宫驻防骁骑校统领早就提着明火带着两队马军,远远地排成熠烁长龙出来迎驾。御驾越过石桥,抵近南苑行宫大门时满院子挑起明晃晃的宫灯,整座行宫处处灯明璀璨,犹如踏入天阙琅霄,朗朗星月曜曜暠皓,明舒照兮滟滟如皎。 南苑行宫坐北朝南,正宫格局分为东c中c西三路,皇帝下马改坐紫貂舆轿,由大队人马簇拥着缓缓行入正殿参拜礼佛。 骤然之间,南苑行宫变成了一个繁华热闹的不夜之城,而曹寅与容若信马由缰地跟在车队之侧,曹寅望见上驾已进行宫,才勒了马对容若讲:“趁这个时候宽松些,还不瞧瞧去?” 容若冲他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兜转马头,朝队伍后面奔去,三辆骡车缓缓徐行并不走宫门正殿,转过弯辟处有角门出入,已经停驻那里。他跟着拐了进去,已见数十人苏拉和太监们的身影,他驱马上前,直直地顺着夹道而来,第二乘骡车的掌车小太监顺手扎下马杌子,抬着手正接着慈宁宫侍女斓茵下车,那后面的人也跟着钻了出来,她着一袭茶白色滚边福团花领散整针蓝灰色暗花春绸,头上绑着密密的绛色头缠,梳成髻底下仍垂着绛色的流辫,发间只簪了翠玉蝠蝶花,一片萤光闪烁下见她领间鎏金盘扣垂着珠珰明玉牌,清爽爽的似一川皎月,秀而不媚,清而不寒,映得她肤容玉曜,娉婷出尘,这便是御前官女子的行头了,其穿着与旁人份外不同。 雪梅扶着小太监落了地,一抬头竟见到容若驱马迎然,她心头一颤,突如其来的相对实令她觉得时光如梭,他风神疏朗的面颊上依旧明眸玉润,但缺少了几分儿时的意气盛发,如今只有铅华沐尽后的沧桑羸若。彼此渐行渐近,她远远地望着他缓步前行,双瞳剪水下她坚忍不发,他亦驱马前行目光如灼如炬,马蹄子的声响在夹巷之内,哒的一声,哒哒又一声,以较远的距离相互拉扯,一瞬间脚下似要不受控制地依偎而去,只有两人的心在天与地之间交融凝荡。她冲他摇摇头,终究低头不语擦肩而过,她转过角门倚在栏杆上心口徒然一沉,只听夹巷外传来策马蹄声彻响而去。 行宫仍有前明遗迹,经百余年未大修葺,周边去岁霖潦,庭院东南角的假山上设有一座四角亭,名为“古秀亭”,北连澹思书屋,东接曲廊,它是庭院的制高点,在作为庭院点景的同时,亦作为庭院的观景点。庭院内植有一株玉兰树,姿态秀美,已有百年树龄。行宫虽简陋了些但庭中花谢仍植有榆树c松树c柏树c槐树c杏树c梅花c藤萝等物。而今春风韵谡谡,绿窗人静,初篁新蒲,江山更迭,世事变迁,煞有浮云共青烟的况味。一排苗红的厢房,几灯如豆,在昏哑淡暗中梁九功擎开帘子,跟着三人鱼贯而入,梁九功站在殿中,跟着后面的是雪梅和斓茵及另一名宫女。一间面阔三间的厢房虽不算大,也较于其他厢房犹外琉璃绮丽,因是许久未住的行宫加之初春倒寒,行宫之内地笼正也滋滋不住地烘了起来。 梁九功反剪着双手在她三人跟前游奕了一阵,指尖一点吩咐立在右一侧的宫女,“毓秀,你是御前的老人,按着往常仍在静室里照应着外头的明三间。”指尖又点向斓茵,“你也算老人了,往日怎么值夜守着太皇太后,今儿也一样待在外头守着主殿。”他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二人头也不抬下去备着值夜的工夫去了。 一霎之间人都走净了,夜风拂动着外面光秃秃的枝桠透着窗棂子枝影绰绰地像伸着鬼爪子,殿内静谧无声,案几上的红烛突突地冒了烛花,雪梅乍一回头,正见梁九功冲她着温和含笑,可见他眼底的意思再分明不过了,她心头一阵微凉,仍蹲一蹲福试探道:“梁谙达,皇上的一切行囊也都安置妥当,若没其他吩咐这便退下了。” 梁九功压压手,“姑娘慢着,你也瞧见了这回咱们带来的宫女不多,御前总得跟着个精细又稳当的人不是?姑娘你身份贵重这御前上夜的份儿便落在姑娘身上了。” 雪梅心中明镜似的,此番顺水推舟或是皇帝有意,亦或是他恣意邀宠,还不是榫头着准了卯眼儿一契即合,事已至此上头派给的差事决不可违拗,她面露难色,恭恭敬敬地打个双安,“梁谙达,不是我推辞,御前上夜的差事我不敢伸手,以往在太皇太后处也只是在外头守着,实因不熟悉只怕这会儿赶在头上惊扰了圣驾。” 梁九功欣然一笑,“无妨,几日来瞧姑娘做事谨慎,又是如此虚心讨教,趁此时闲暇我便传给姑娘两手,免得过会儿吃憋。” 梁九功带着她向后殿东暖阁的方向去,绕过紫檀木雕万字云纹地罩,暖阁里重重明黄销金撒花帐内以花梨木万福万寿镶框,牀[chuáng]1帏蓝缎绣藤萝幔帐,两侧张挂着缎面绸里五彩苏绣帏幔,衾被上铺各式雕龙绣凤,花卉锦被。 他朝着暖阁里一指,“上夜侍女一律靠着龙床下坐在软毡子上,身子面门,只需用耳朵听着万岁爷睡得安不安稳,出气是否匀停,夜里若口燥及时应着香茶。心里要记着万岁爷起夜几次?翻身几次?是否咳嗽,晨起的时辰也要记着,尤其今夜万岁爷又宿在行宫,保不定回宫的时候内务府总管和太医院的院尹要问,还有一句需提醒姑娘,若是身上乏了,自可闭目养神,单则一点绝不可阳面朝天四仰八叉式躺着,也不准出任何响动,我说了这么多姑娘可要熟记。”雪梅听了连连颔首,心里像吊着块石头,沉甸甸的郁结难舒。 梁九功挥了挥手拂尘,“那么姑娘便在此恭候圣驾罢。”嘴上含了丝丝笑意,转身退了出去。 暖阁内万籁俱静,良久她才长长吁了口气,心脏不停地突突鼓噪,脑子里像断了弦,呆滞滞地也不知现下该做什么,回头见那案几上的明片金鸭珐琅香熏袅袅青烟升腾着上好的龙涎,榻前立了一对掐丝珐琅缠枝莲座银龙烛台,映这一室昼暖明辉,顺着那袅袅氤氲之气她看着那透白如雪的窗棂,一眼望穿那白梅于林中傲然芳尘,向来人急则智生,心境渐渐沉定下来,唇角微微勾勒起一抹凝笑淡然而笃定。 她颔首低眉急匆匆走出正殿,跨过月洞门,抬首看到满园里白梅倾银如泻,墙隅内立着飞梯正挨着一株花团锦簇的白梅,她撸起衣袖提着袍子便蹬了上去,乍时站在高处亦如立于云端,那总总白梅,幽幽凉生沁香扑鼻,一阵风过,似雪非雪,似花非花,重重云山似的,皑皑蒸云。她蹬着飞梯顺势折了几枝白梅,眼波涟漪潋滟之下隔着一道横墙见着容若站在廊芜内正远远地瞧着她,募然良人相望,前尘往事细碎粼粼,一缕相思,一丝悲凉,他眉眼间隐隐透着惆郁之色,脉脉含情忆年少,当时只道是寻常,若知此后这般,你可还愿?雪梅望着他凝颦良久,两下里心意缱绻,她又怎能不知他?身子微微一凛,脚下一个扑空,直仰着身子飘飘而落从飞梯上跌了下去,徒然本能的闭上眼睛,花庭当风,衣袂蹁跹,她落在一片花絮中,从此再不困于情,再不困于心,该是尘埃落定了。 皇帝见她一时危难,情急之下忙抢步站在那树下展开双臂接住了她,雪梅觉着这次真是要活到头了,一颗心扑通通地一个劲儿乱跳,她卷曲在皇帝怀中窝住头不敢动弹一下,怯生生地一眼抬睫,“皇上” 皇帝的眼眸如沁在浅水塘中的黑曜石,深邃且温其如玉,“站那样高,是要作甚么?” 那厢容若也慌了神,匆忙从廊庑下飞奔了过来,见着此番情景立时傻眼,他心里五味杂陈地很是瞿然,怔怔地立在当下也忘了行礼,皇帝的双腿自觉软得厉害,依旧故作镇定,也并未在意容若一时忘了扎千行礼,只挑一挑眉对他说:“也吓着了?你这妹妹若真磨起人来,三魂七魄也快要被她颠乱了,想必你也是经历过的,她这样也教朕吃不消。” 容若这才察觉自己御前失仪,忙扫袖打千儿,颓然道:“奴才给皇上哈瓦哈2。” 皇帝打横抱着雪梅,也只朝他抬一抬眼,“免礼——” 皇帝穿了件油绿色云龙纹勾莲暗花织金行服,腰中束着明黄行服带,那明黄绦带随着脚步轻浅一晃便在容若眼前迤逦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动摇风发 题记:露驿星程分风雨, 云雁压声低。寥落行宫何玲珑,纷乱怎依旧。春风夏暖,绿荫斜阳, 且青天碧海。动摇风发自淹尘, 未知安与否? 皇帝抱着雪梅回到暖阁里, 一重屋宇本是极静,近处燃着那红烛, 泣下一颗烛泪,苗子便就窜得极高。阁内镂雕花窗子上糊的是旧时的蛟绡纱, 透过烛光映着那一窗一窗的方格子烙在堇色帐内, 隐隐地钻过一阵风, 丝丝凉凉, 帐子临起飘了一阵, 也连同壁上的影子清清淡淡,似有若无。 皇帝把她放在龙床上, 见她怀里紧紧抱着几枝白梅, 轻柔柔地缕着她的发丝, “站那样高就为了采这些梅花么?”捏着她娇俏的鼻子, 嗤笑道:“你倒有些闲情逸致。” 她浑然一凛,忙起身跪在皇帝脚边,“想那白梅素来高洁, 奴才亦见那园中梅舒香白, 且摘了来与皇上探赏春光。” 皇帝躬身一把握着她的手扶了起来, “你性子一向柔嘉静敛, 如今就咱俩个倒很难得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雪梅脸颊绯红,并不敢抬头,稍稍从腕子上挪了皇帝的手,朝着案几上两对霁蓝色素三彩春瓶将白梅插好,这般幽僻宁谧实属难得,皇帝坐在榻上侧着头瞧她,灯下看美人,人面花相照,俨然一枝临风的白梅,柔情绰态,猗靡出尘,一时看得呆住甚想探其心意,“芙儿你在想什么?”皇帝唤了她小字,语态柔情蜜意,这让雪梅不由一怔,便要她的心情无以复加,沉下心来缓缓答道:“奴才再想一首诗,觉得甚是玩味。” 皇帝哦了声,“说来听听,应不应景。” 她想了想,方沉吟道: “岂敢言招隐,归休喜自安。一溪云卧稳,四海路行难。 瑞兽藏头角,幽禽惜羽翰。子猷何处在,老尽碧琅玕。 杉竹映溪关,修修共岁寒。幽人眠日晏,花雨落春残。 道妙言何强,诗玄论甚难。闲居有亲赋,搔首忆潘安。” “唐诗僧齐己的《溪斋二首》他早年贫寒了些,幸而饱学拜入仰山大师门下,终身得以立命于佛门,丈夫之志贵在于此,算是不错的出路了。而你一个女子便不要再效仿吟诵此诗了,身为女子便有相夫教子之责,当以延绵贤孝有德子孙为国定邦才是。” 她略低了头,深深一福,“主子说得是,奴才身为女子应当念以治国平天下,女人家操之大半,盖以母教为本。” 皇帝连连颔首,“这便是了。不过最末一句‘搔首忆潘安’,在你心中也可有潘安?” 她笑容寥寥,羞赧得踅过身去,摆弄起春瓶中的白梅,不想皇帝步履轻盈,就是连她也未察觉,倏地周身一股暖意袭扰,低睫一看是皇帝从身后拥着她,双手环住了她的肩胛,在她领间第二颗金纽上佩了翡翠色的朱白文印,尾端搭拉着银湖色流苏,两端缀绿松石珠珰,她提拉着那翡翠朱白文印上手一抚,玉表凝脂无暇,印上钤出的印文应是红地白字,皇帝举着釉色哥窑八宝清芳印泥,轻轻地托着她的手在掌心内钤盖出“天心”二字。 皇帝把着她的手按在那印章上,拥玉微凉如圭如璧,皇帝将头贴近了她的耳畔,微眯着眼细细寻味着与其不同的一股清和梅香,是如拂春的淡然,亦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沁人心脾,“朕不用你答,朕初见你时便就这般认定以致拳拳之心相待的女子便是你舒穆禄雪梅,朕的皇后是额涅亲封,朕的嫔妃亦只为制衡朝堂社稷,朕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对她们也只是责任罢了。而你便不同,你是朕一见倾心的女子,是朕的天心良人,朝堂之上令朕实属忧恼,但一见你我便能心无旁骛,心似如明镜清澈了许多,朕若亲政必允你后妃中馈,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今以向尔心意昭昭,你可情愿?” 她泠然一僵,“皇上,奴才出身不好是罪臣之女,不敢觊觎后妃之位,亦不能让皇上因此致使朝臣诟病,奴才不想拖累了主子。” 皇帝用额头轻抵着她的头,“你与朕的缘法是天造地设,这般心灵趣向他人不知,便是与朕杖于云外了。臣工只立志于朝堂,若左右从旁掣肘朕的后宫家事便是朕所不能忍,日后别再说什么拖累之言,你若再说就是怪朕未揽大权,如汉献帝一般的懦弱之君了。今则为你,也为了朕,堂堂天子允你之言,他日定信守不渝。” 雪梅微微闭上双眼,嘴角蔓出一丝苦笑,她还能说什么?除开自己的立场,若向皇帝表白太多便把冬郎推向了深渊,这是她所不愿见到的,哪怕此世再不能相守,也绝不能因此害了他,想来两相知心,花月缔谐的时日便要寂灭了,向来有存当亡也抵不过无常逼仄。 月台上随扈着御前侍卫,容若站在垂带石边凝望着那殿门额蹙心痛,他心内亦是长存谨慎,可如今看着皇帝对她是那样的宠爱,兀自翻涌不息的刺骨,一滴一沰蚀骨灼心,或惶惑或无措,全然淹覆了他的惊魂,当初的浓稠密誓好似暮晚中闶阆星河,一熠一曜,那微茫欲坠未坠,划过极遥远的天际,他敌不过御座下的威严,今生错过便无凭力,是智极还是痴极,一切都颠乱了,只有心胸里那般醋意炽腾要他焦灼不堪。 天渐渐沉将下来,夹雪带雨的点花开落,洒在脸上密密匝匝地泛起一丝丝凉麻之意,曹寅领着一众侍卫护军提着万字样的红纱罩皮从后院走筹1行至前殿,正见容若耷拉着肩头,呆立在一排西值房外快要将那殿门望穿似的,行在身边的侍卫凑近了曹寅纳罕道:“那不是纳兰大人,怎么站在风口上?”这话问得一语双关,作为走筹的侍卫亲军明眼便知这是犯了行宫惯律,曹寅展展手,一行人便站住了脚,与那贴身的侍卫说:“你带着队继续巡戈,我去瞧瞧。” 他压着刀见队伍走远了,便将容若连拉带拽穿了月洞门躲到近处的一排山墙内,强自压低了声儿斥道:“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堂堂御前行走合该计较些分寸才是,假若内廷之人真论起长短来,锔锅锔碗满地介踅摸,不找你的茬儿也难。” 眼是心的苗子,往日那般朗星生辉的眸子里倏地涣泮寒冱,已见不到一丝暖意,“这次怕是芙儿再难回来了,适才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皇上抱了进去,只怪我没囊器,忒没起子2。” 曹寅讶然,“怎么就抱进去了,她不是太皇太后的女官么,档子谁记?这不合规矩呀。” 容若看他问得轻松,搡了他一下奚落道:“你是有心的,还想着档子的事。再者什么规矩不规矩,梁谙达派了她上夜,是宫女侍寝!只要咱圣上情愿,兴许明儿就又多出个贵人。” “你说我有心,即怎么着在你心里便一直怨怪于我,若非当初拦你,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塌天大祸。”用手轻拍着他的肩膀,“你我知交并非一日,岂有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道理?你素来聪慧怎就遇上事儿竟如此痴傻?今儿说句妄揣上意的话,咱们皇上在这男女之事上向来讲究个名正言顺,绝不会有丝毫偏邪,我敢断定,皇上若真着意雪梅姑娘便也不会择在此时。” “呦,大黑地里两位爷论什么长短呢?”梁九功提着羊角灯冲着他们晃了晃。 那光冲他们照过来稍稍有些刺眼,曹寅下意识里用手遮着光,带头出来招呼道:“呦,这不是梁谙达么,我们兄弟聊扯闲篇呢,叫您费心”一歪头见着梁九功身后站着裕王,睖睖眼儿忙扫袖打千,“奴才给王请安。” 福全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曹子清,你在御前上差执事这么久,如今也深谙开差之道了?”抬首正瞧见跪在远处的容若,双眉一翾,“你二人只知扯那些无关痛痒的闲篇子,毕竟国要大过家,皇上宿在行宫还需仔细掂量着履责才是。” 曹寅与容若都听乖至极,跪在地上压了头,各自心中皆明镜似的,低声下气道:“奴才溺职,请王责罚。” “好啦,恕你等无罪,起喀。”裕王话声里有些不耐,“都别跪着了,王还有要事面圣。罢了,你们也跟着来吧。” 大殿门前砖甸便是禁地,两排侍卫亲军立在门前把岗,小太监魏珠见远处梁九功带着一众人前来,忙窜天猴似的迎上去,乍见后头又跟着裕王,俩眼一抹弓腰弯背地压着头跪在地上,“奴才给王请安。” “免啦,起喀——”福全也未瞧上一眼,径直绕过他走至殿前,回首同梁九功讲,“有劳谙达请皇上。” 梁九功点头一笑,立在殿门前掂足了底气高声儿道:“万岁爷,内阁上来的加急折子,裕王已候在殿外,就等着万岁爷前去议事了。” 裕王等人列成一字横开在丹陛上静候,赫然见那填漆戗金三交六椀艾叶菱花殿门阂开,此时殿门内外鸦雀无声,连裕王在内丹陛上早已波浪似的跪成一片。 “裕王免跪,其他人也都甭老跪着啦。”皇帝从门里跨出来,也并未回头只淡淡道:“舒穆禄雪梅,今儿不用你上夜,早早回去歇了吧。” 雪梅立在殿内,她那氅袍犹如白云初晴,左右袍角迎风兜匝,月光汾涟照将她的身上,清雅得韵致如简,莫不如独领寒霜的菊开,只见她敛衽泥首,清冷着嗓子,“是,主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月魄荒唐 题记:水浸碧天, 云霄无霁霭迷空。恍然犹梦,情端两开风瓯语。月魄荒唐,西风啭教引鸣笳。无奈沉吟, 此夜伤怀寸心乱。 夜幕玄青且阴郁沉沉, 漫天雪雨怅烟霏霏, 似总是开不分明。厢房内燃上了几盏灯火,一抹通亮的幽烛映着一排镶红的顶子, 依着尊卑的次序先是裕宪亲王福全,随后便是索额图和纳兰明珠, 在案几上撂着一折墨青的册本, 临着下首左右便又侍着梁九功和曹寅。 皇帝居中坐着, 一眼扫过跪在案下的众人, 用尽了力道敲着手边的册本, “给朕念!” 梁九功口嗻一声,战战兢兢将册本拿在手中, 翻开一页读道:“查于康熙六年正月c原任礼部尚书祁彻白c工部尚书叶成额c兵部左侍郎石图c右侍郎图尔特c刑部左侍郎觉罗勒德洪c工部右侍郎杭爱c都察院左都御史觉罗硕博会c太仆寺卿觉和托c太常寺卿觉罗班敦等为鳌拜所嫉, 无故解任降级c不许于部院衙门用c实为冤枉, 鳌拜广树党羽, 所至安插亲信数人于朝廷各所院部,另至有司衙门各司其党羽遍布,紊乱国政。其名单如下:穆里玛c塞本特c讷莫c班布尔善c阿思哈c噶褚哈c玛尔赛c泰必图c吴格塞等, 均系所有要职。” 皇帝只随手把玩起案上的白玉莲花茶盏, 偌大的殿内霎时肃然寂静。 皇帝忖度了一阵, 心内嗔火大盛, 愈发按捺不住,登时拿着那白玉莲花盏重重叩在案上,唬得众人身心惧震,“朕素来痛恨朝臣结党营私,这才几年光景,他鳌拜党羽就已遍布全朝!”从圈椅里站起,闲适地游走在众人跟前,倏地驻在了索额图面前,反剪着双手弯身看着他,“朕倒想问问诸位臣工,那朱明王朝是怎么灭的?” 索额图不由冷汗直冒,“额”皇帝并不理会,直起身子继续道:“还不是党争?而他鳌拜,却就敢这么干!” 皇帝绕室一周,踱着步子又坐了回去,双手交叉向圈椅内靠了靠,“明珠,你说。” 明珠心下竦然,上手一拱,“回皇上,鳌拜党羽甚多,朝廷若想削其势力,不外乎以一骄兵之计迷惑对方,另则敛声匿迹,以弱示敌,再从其身后削弱穿插心腹,以待时机” 言犹未毕,索额图忙上前膝行两步,“不错!明珠此言甚深。皇上,鳌拜辅政以来,虽受顾命之初尚能谨慎从事,然不出三年,其野心日益渐盛,他位在最末,不甘人后,处处专擅朝政。自康熙五年以来,他拢络各处官员已上达百数余人,内置后宫侍卫,内务府都太监都有他鳌拜的耳目。以至今时,说是要除掉鳌拜一党,恐非一日所能办到。 ”他噎噎口水,“但臣请皇上毋虑,就如明珠所言,纠其党羽不过是等待时机,依臣所想,除却以弱示敌,还需想出个暗渡陈仓的法子,出奇制胜。” 皇帝听了不禁点了点头,“如何暗渡陈仓,出奇制胜?” 索额图沉吟了半日,振振言道:“其一,彻查鳌拜及其党羽并记录成册;其二,鳌拜手握重兵必先削弱势力范围不与扩张;其三,惩处朝廷三院六部其党羽各部;其四,鳌拜虽势大难制,耳目众多,需谋定而后动,一叶障目折他羽翼,暗中穿插皇上的心腹,以待事发。一只折了羽翼的鹰,尽管他再凶猛,飞不起来也不会比那鸡雏强到哪里去。” 听到这里,皇帝眼中徒然一亮,“既如此说,你便把那册本拿回去,未免打草惊蛇,除适才所述之人及其党羽该办则办,需缜密处置,另外将那些擢升之人名单也再拟个密折上来。”皇帝看了看跪在下面的众人,“今能得众位臣工为朕分忧朕甚慰,索额图站下,其他臣工回安罢。” 皇帝这一声“回安”是叫臣子回避的意思,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各自两眼一抹,低首而退。 行宫风多,园子里更是旷野,遂更显得风大且寒凉。一盏云纹如意纱罩灯被雪梅提挈着,刮剌剌地一阵风过,连带卷着雪霰子撒盐似地穿彻在回廊上,她低睫瞥眼间,身后那石青色氅袍随风朔朔纷繁,像晃在灯影里的幽魂。她心下一沉,忽而想道‘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遥’也许这便是命数。 雪梅驻足提起灯将之吹灭,才安心踅回身和他说话:“别再跟了,虽说是在行宫,哥子这个样子也忒点眼了。” 霎然间,回廊上黑透无声,只有庭院处一片腻白之色泛得波光粼粼。容若半响无言,直勾勾地朝着她看过去,双目盈然,“你还回得来么?我总觉着你愈走愈远,怕是要抓不住似的。” 她不由脸颊一僵,哂笑道:“之前咱们不都说好了么?情之所依,以待来日结缡之期,明月皎皎,照之余辉,愿伴君侧岁岁安康。” 容若眼中倏烁一丝熠煜,“是啊,咱们说好的。明月皎皎,照之余辉青笺交加我盼佳期。” 她淡淡一笑,已然会意于心,“最后一次,待到春暖重回,我去找哥子,你只站在原处等着芙儿便是,想必那时咱就可以为着自己无所顾忌的活上一回。” 银雪如飘花,纷覆了云墙,涓雪微尘点滴苍凉地打在脸上,一切尚在未知,那番话是希冀,亦是告别,一段相守相望的距离,除却一句引人缱盼的空话便再不能够了,许是前世缠缘未果,今世又来蹉跎,也许放下是最好的了结。 “我走了”容若声颤道。 她浑身一凛,投向容若的目光望去,笑靥嫣然,“嗯,每每都是哥子送我,这回我看着你走,也当是送你一送。”遂之敛衽一福,再抬首时早已见容若起着风袍,朝着回廊尽头拂拂而去。 狭长的回廊里清风袭卷,冷飕飕地抽刮着她的耳廓,只听又人在她耳畔轻轻嗬道:“和他都说好了?不过你还是诓骗了他,宁肯做这痴梦也不叫他伤情,这就是为了他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成病因谁 题记:一梦莫问前尘, 宝篆吹向何处。缕缕半浮沉,今夜玉漏迢迢。逢春分付潺潺,雪雨, 雪雨, 今夜阑珊深处。眉梢微蹙, 花开花谢,重来崔护, 第一难忘且留君住。 雪梅猛转回身,见裕王竟贴立在自己身后, 那眼神深邃, 且正骄慢的看着她, “伤情?王爷说什么?奴才听不懂。”他面对她轻慢既无理, 嘴角上溢着嗤笑显而易见有几分戏谑的意思, 她冷静地挺挺背脊,缓缓手撩起袍子谦恭地跪在了地上。 福全呵道:“真是涨行市了, 现如今你也学会绕圈子了。”伸手戳她的额头, “不错, 孺子可教。” “回王爷, 奴才不是孺子是小女子,担不起这‘可教’二字。” 向例能和王公贵胄搭上话已实属难事,底下当差的哪个不是眼巴眼望的争着时机卖弄精气, 可王爷只肯给她这个脸面, 自是在她心里早已打起了响鼓, 正闷头寻思着, 裕王用指尖轻缓地抬起她娇俏的下颏,“本王不是自夸,我瞧准的人一向都错不了,‘可不可教’你说了不算,王觉着你当得起。” 夜幕里一抹流光照在她的脸颊上,那清腮润玉的姿容映在一片光华里似是脱然于枝桠上的拂风玉兰,雪梅顺手抓着身上的裙裾,依着规矩仍旧低睫不敢仰视亲王的眼睛:“承蒙王爷看顾,奴才自小蠢笨脑子不灵光,想是王的意思也不甚领会。”她一壁向后退了退,一壁泥首下去。 裕王抱着棉捂子嗤嗤一笑,“你自是不必理会,全然按着你的意思走就是。”一面说着,又迫近了她道:“你是本王千挑万选意料之中的,咱们是老熟人了,日后便不用依着规矩束着自己,我是你的熟王,全由王在后头托着你呢。”说着,便在她手肘上托了一把。 她顺势而起,登时心下一沉,乍听了这番话语,脑仁拧得嗡嗡作响,觉着自己像是无意之中走进了霿雾里,心间似缱,杂陈之味积尘不开。 阵阵风过,随即衣诀翩跹跌宕起伏,雨雪之势大盛,却也冷得愈加沁骨,福全缓缓直起背脊,抬首看着天色,“时候不早,你也下去安置吧,明儿便要动身回宫了。” 春风化雪雨,点滴入心田,他看着她渐行渐远退身而去的背影,轻轻一叹,“这样的女子终是辜负了。” 叶武师一直隐在暗处,方见雪梅退去,便消无声息地走至裕王近处,拱手道:“我家姑娘身世可怜,还请王爷怜悯,留些余地才好。” 裕王蹙一蹙眉,淡然而笑,“怎么?这就心疼你家旧主了?你可别忘了当年为圆你夙愿,本王下了多大的功夫才把你送进舒穆禄氏的府邸,你是本王的旗奴,听命于王舍身忘死便是你的职责。”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你有托孤之责,本王自会让你放心。舒穆禄雪梅眼下是伤情了些,她这一步踏出去虽说是在本王的筹谋之内,但不出几年我必会将她推至高位,到那时便就是本王留给她的余地。” 屋内双烛红焰荧荧,摇摇曳曳的星火之光投着斓茵的影子在窗棂上,影影绰绰地阑珊似幻。雪梅立在门外,用手顺了顺心口,平复了寸乱的心绪。她展颜推门,看见斓茵正背着身撅在榻上收拾衣物,斓茵转头见她进来忙指着窗台上的檀香提醒道:“先别忙着进来,到底没怎么住人的生屋子,既不拢人气也别给自个儿添了晦气,先烧柱香搁在门口上,打抹打抹你那上身再进来,顶晚才回别再把脏东西带进来。” 雪梅哦了声,拿起那檀香用火纸捻儿燃在了门外头,顺手将自己浑身打抹了个遍,才进来,“又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从来不都是照水盆吗?” 斓茵坐在炕上侃侃而谈:“你甭管这些,要紧的搁在心里便是。我这个法子自我师傅的师傅那会儿传下来的,她这个法子可比照水盆安心多啦,瞧水盆防的是否有东西带进来,可咱们这个直接往外头送,那起子脏东西需嗅尝才得受用,你用香火敬一敬,它受了香火气便不恼你。再者人身上有三昧真火,一切邪魅不得近身,那脏东西受了你的好处自然就走,你对它既不理睬也不得罪,客客气气的绝不接近这叫做敬鬼神而远之。” 雪梅唔了声,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穴,“老子曾说过‘敬鬼神而远之’你这句出自《论语雍也》,斓子你真福气呢可是跟了位顶好的师傅,她这番解译讲得真是极好。” “诸如什么老子啦c论语啦这些出处典故我是不知,凡师傅讲得便是对我十分的好,自然奉若珍宝谨记于心。”细眼瞧了瞧她的脸色,那两颊殷红醺醺,醉酒似的眼神空洞且迷离,忙坐正了身子招呼道:“怎么你脸色红彤彤的嘴上却一点血色也无,你过来快让我瞧瞧。”雪梅自是燥热难耐,径自解了元宝领上的盘扣,走至她跟前去。 斓茵上手按着她的额头探了探,惊诧一声,“瞧你都烫成什么样了,还闲在外头乱逛,你身子上发热呢竟还不知?” 她从被垛里拉过被褥忙按着她躺下,“好在今儿万岁爷还在务政堂见着王公大臣,不然轮着你上值可怎么好?你且闭上眼囫囵着睡会,我得去找梁谙达帮你告假,再看能否请来一位随行太医给你瞧瞧。” 她眼里不禁沁出泪花,一把抓着斓茵的手,“我身子总是弱些,给你找了好多麻烦,你不嫌我积粘,还肯这样帮我可叫我怎么谢你?” “既在同一屋檐下便别这么多讲究,在这宫里很难得像咱们这样好的小姐妹,不是你开导我,便是我开导你,遇上事了也是共进退。”她把手搭在雪梅的手上,安慰着:“咱们是同病相怜的,自然我更疼你一些。”斓茵替她掖掖被角,转身合好门窗,打了帘子便愁眉深锁地出去了。 月色消弭只留下淡淡的青灰色映照在山光四壁之上,她眼中滢滢烁烁地涌出泪来,那心中不由一片愁苗而生,身陷宫中她亦是无法选择,惟有不尽如人意的妄想罢了,从来爱与痛之间,她道不破的便是那一点挚爱铭心。 恍然如梦,却又像是似醒非睡,她那头上沁着汗水,滴落着一重又一重,窗外风声萧萧,扰扰熙熙,亦是睡不安稳,她强睁双目却怎也转醒不来,只有眼前那灯影幢幢亦或是人影幢幢,她脑中分辨不开,疏忽一口松懈了下来,‘一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这是她一贯的想头,如今全然罢了,往虚空中去是幽魂或是一粒沙尘。 她看着自己穿过一片花海,站在与天地间衔接的秋千上,那是以五彩绳悬木立架,她立在其上,飘飘玉带,皓腕红袖蹁跹旖旎,簇簇花红在她脚下凌波纷繁,她回眸笑看,见容若笑脸迎望立在当下帮她推引秋千,陌上青青草,河岸艳艳花,垂杨柳纤纤,头上有暮鸦,那是她心心所向,日夜所盼的,她蹬在秋千上高喝着:“冬郎,我要飞得再高些,再高些” 话音刚落,那力道十足便推得她极高,她心中扑空似的没了落处,身子当空兜起,打了旋儿腾了出去,她双手一抓撞进了皇帝怀中,仄头一瞧,只见皇帝眸中无限柔情冲她笑而不语,她心下一急忙推开皇帝,跄踉几步回身又见到福全在她身后露出狡黠的笑,皇帝伸着手唤她的名字,而她一再退避竟又撞到了福全身上,福全抚着她的肩膀,一再对着她说:“都有本王呢。” 她捂着耳朵想逃却不能,再一踅身,竟见福全用剑横在容若的颈子上,她鼓足了气力,嘶喊了一声,“冬郎,不——” “她说什么,像是呓语了呢。”梁九功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探头探脑的看着雪梅。 斓茵眼珠子滴溜一转,笑着回道:“梁谙达,病中梦魇常有的事,她再喊额娘呢。” 秦翀羽收了脉枕,洗了热把子毛巾敷在她头上,顺手又写了方子递到了斓茵手上。梁九功这才上去问其病因,“秦太医,姑娘这病怎么来得恁么急?严不严重?是否重在关窍之上?” 秦翀羽沉了沉心神,冲他摆摆手,“姑娘这病说严重也不严重,只是自上回伤寒之后,致使身体孱弱,这次虽说是外感风寒,但加之心火郁结,内火外发便就有些麻烦了。” “哎呀,要紧的就这样的麻烦。”他垂垂手,“明儿便要起程回宫,现下万岁爷一颗心都扑在姑娘身上,皇上又是个实心实意重情的人,设若执意将人带回。宫内两皇太后知道了皇上随身带着个病秧子回宫,咱们是御前的近人,首当其冲便是咱们几个跟着遭殃。” “梁谙达,不要谁遭殃,要紧的想办法才是。”转首告诉斓茵,“你快拿了药去煎,里面多系花c叶c枝草这些发汗解表的药,切记宜用武火急煎才可。” 斓茵拿着方子说声是,便出去煎药去了。 梁九功心下搁不住,依旧追问着:“请秦太医给咱家吃颗定心丸,若一味要求雪梅姑娘的病能见大好那便是咱家贪心,只求不要这样缠绵于病榻就好,这御前各各都是明眼人叫哪个瞧出来总是难以掩饰。” 秦翀羽手捻针灸在雪梅的曲池处下了一针,“我是太医,治病救人是我的本事,若没十分把握便不会在谙达面前卖弄了,自我行医多年像这样的病例实属常见,针灸之外,只需几碗对症的药汤灌下,明日正午尚可痊愈,请谙达放宽心。” 淋淋雨雪,纸灰似的朔了一夜。皇帝素有黎明即起的习惯,一则为了圣躬志虑清明,二则朝廷气象严肃,三则文武宿卫得免疲倦不致懈弛,朝暮有节,引奏有期,崇实国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顺,日月清明,如此一举众美,便是百姓称颂的有德圣君。 刚过寅时初刻皇帝便起身了,上夜的太监拢了帷帐,皇帝穿着一身黄纱绣彩云纹金龙中衣坐在榻上簌了口,又用热手巾把熥了面,厢房门口站着两个太监,见皇帝一应琐碎收拾便宜了,才敬献上来第一盏银耳莲子汤给皇帝润肠胃。 这时候毓秀便跪在阁外请安,“万岁爷吉祥,奴才毓秀给万岁爷请安啦。” 皇帝早坐在里间的月字蟠龙纹镜前等着她,阁中侍候的小太监应了一声,“皇上叫你进来,起喀罢。” 毓秀进屋给皇帝磕了头,打开象牙描金带彩什锦梳具,将皇帝的辫发松解开来,拿着篦子小心翼翼地给皇帝篦发梳头。 毓秀是御前伺候的老人,行止举动不温不火,平淡中透着细致,伺候人温润柔和,谨慎得恰到好处。皇帝若和她说话,她有一句便是一句,决不为了争功抢脸添枝加叶的插话头子,所以皇帝用她在御前总是习惯了的。 “今儿,只有你上来伺候?怎么不见雪梅c斓茵?”皇帝把手按在双膝上,闭目冥神着问她。 毓秀手上慢条斯理的,沉声静气道:“回皇上,雪梅昨夜里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主子,现如今还在榻榻里躺着呢。” 皇帝听见雪梅病倒,眉梢不由一颦,“昨儿还好好着,怎么又染上了风寒?”正说着,提了高音儿唤道:“梁九功,给朕滚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尊前呵手 题记:花间归去, 红蓼花繁催开处。尊前呵手,碧水惊秋住。高城望断,月明洒空阶。怅佳期, 怆然蹉跎, 从今后莫说相思。 此时, 还在檐儿底下醒盹的梁九功,听见里屋一声高喝, 忙打了颤,躬着身子一溜烟钻进殿中, 赶紧跪下来听着皇帝发话。按说梁九功是皇帝随身近侍, 所谓熟不拘礼, 平素不用这般行大礼, 今儿不似往常, 只因梁九功在外头听着皇帝的真声有些着恼,遂一进门便在殿外趴下身来, 浑身筛糠似的惴栗难安。 皇帝双手踹怀, 透着镜子看着他问:“听说雪梅昨夜里着了风寒, 如今也下不来地, 可有这事?” 梁九功低头答道:“回主子,确有此事。奴才知道这事要紧,昨夜里赶急着忙得请了秦太医过去瞧, 这会儿姑娘身上不发烫了, 正将养着歇觉呢, 请主子放心。” 梁九功用眼角余光一瞥, 即见皇帝早已着了便服,挪动步子正往殿外走来,“既如此,朕得去瞧瞧,没得叫人心上惦记。” 他上觑天颜,知道皇帝执拗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膝行了几步跪在皇帝脚下,“这怎么行!主子夜里办政务操劳了一宿也没正经阖眼歇歇,这会儿又去瞧病中之人,没得过了病气可怎么好?奴才看不过主子操劳,不能让您去。” “圣天子百灵护佑,魍魉邪祟谁敢近身?朕就是这样汉子。”说罢,甩着明黄马袖夺门而去。 行宫随扈多是说走即走,说不走又走之说,出警入跸常有的事。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在庑殿行宫奏事厅处等着御前口谕,只分派了小字辈儿的卫跸殿前随扈。 殿前月台上除了极少数的御前郎卫,便只有曹寅和容若,两个人正压着刀叙话,这厢见皇帝从大殿出来,匆匆地闪身朝着爽豁天倪,西路一侧拐进便不见了,紧跟着梁九功也追了出来,他二人怔愣着相互一觑,曹寅正了正黑色海龙绒暖冒,上前哨问:“皇上往什么方向去了?你看着了吗?” 容若也向同个方向看去,“皇上出来得也忒快了,摸不着路子。不过,像是往后院子上去了。”他说完这话心中一紧,“难道” 曹寅也醒了,正欲和容若说话的功夫,梁九功一路小跑奔至他们跟前,“哎呦哎,我说二位还有功夫闲磕打牙,快跟咱家过去随扈皇上罢,主子听说雪梅姑娘着了风寒,这会儿执意要去瞧,万岁爷身上若有个好歹,可怎么处?” 转过正殿,后院便是西一排小连房,那是随行宫女及苏拉的榻榻里,东一排小连房住的是太监他坦。梁九功领头走得急,那一干御前侍卫只跟在后面连跑带颠儿地直入了西跨院,正赶上条条长的太监“尾巴”,而皇帝已经站在西小连房的廊芜底下徘徊着,跟上来的曹寅和容若近至皇帝身前,也默了声静待一旁等皇帝的示下。 那梁九功眯眼瞧了瞧院子里一众前来迎驾的奴才,柘木拂尘一甩,“皇帝驾此,日后谁敢暴露圣迹,便是死罪懂吗?” 这一声“死罪”,唬得众人皆是自危,只听满院子奴才吓傻吓趴的齐声应,“嗻——” 皇帝正自踟蹰,忽地门处吱扭扭一声大敞洞开,是雪梅着一袭绸地素色右衽捻襟刺绣独枝海棠花氅站在里面,临风漫起云头下织金镶滚深藕色云纹的开骑,习习清凉,卷卷逸翮,高飞似的。 她双眉颦颦,眼眸似一汪淡淡的镜湖,白皙的脸颊上并无半分华色,苍茫如白雪覆面,嘴角一点勾弯,掀着袍子跪在地上嫣然道:“给皇上请安,主子吉祥。” 皇帝在外答了话,“免跪,快起身吧——” 曹寅见这形势不免心生波澜,再觑眼一瞧容若,那脸色茄子似的立在一旁闷懑不愉,只得拉着他闪至一旁,曹寅抓得他颇紧,生怕他按耐不住窜了出去,再喊出几句逆鳞的话来,那便是天塌地陷的后患。 雪梅泥首跪地,听见近处皇帝稀簌的脚步声,像登了几步子石阶,“皇上是万圣之尊,岂可容身下处,还请主子早些回去。”她低着头,左手压着右手匍伏在门槛处劝退皇帝。 皇帝驻了脚,挪上一个石阶离着她近些,“你好了么?朕听你病了心上挂不住,过来瞧瞧。” 她卓然一凛,只那拇指抠在青砖地上突突地吃了疼痛,依旧跪着回道:“托主子洪福,奴才全好了,您别惦念。” 皇帝朝她身后的斓茵打量了一眼,“斓子,快扶她起来,身子上不大爽利的人甭老跪着。” 斓茵跪在一边答应着是,忙上前将雪梅扶起。 皇帝一回身,踅摸秦翀羽的身影,“秦太医——” 秦翀羽分开人群,从里面钻了出来,扫扫马蹄袖肃在皇帝面前插秧道:“臣在,请皇上示下。” “她的病如何了?今儿可走得?”皇帝问得一语双关,秦翀羽心中明镜似的,也知其中利害。 宫女子身上生病得看情形,尤其是近侍的人更不能马虎,须得问了太医严不严重,小病小灾的吃两剂药恢复了最好,若大灾大病那就得挪出去不能在御前伺候了。他是太医,说出的话系于皇帝,还要关乎着雪梅的病况,“回皇上,姑娘只是夜里偶感风寒,稍有发热的症状,今晨早已发散,目下只需要稍加修养便无大碍。” 皇帝嗯一声,摸了摸手上的竹木牙角式羊脂白玉扳指,“这么的就算是好了?待回宫仔细着朕还要问你,跪安罢。” 皇帝冲她一伸手,“既无大碍,朕要带你回宫。” 雪梅两眼痴呆呆地看着皇帝,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皇帝见她不动声色,踅身看了看周围一众人等,打量细瞧伏在下面的宫女c太监c苏拉乌压压的早已面墙而跪,随扈人员亦是面墙而立,只有梁九功默头弯身侍在离皇帝不远的地方。 皇帝一笑置之,朝雪梅睖睖翣眼,“朕从未想过你还能如此,上哪学来这般精致的淘气。”话音儿还未落,皇帝踱步上前一把兜起雪梅抱在怀里,从西路的爽豁天倪绕回,径直抱着她出了西跨院。 皇帝匆匆抱着雪梅走了,梁九功领着太监们紧随龙驾跟了出去,自然干扔下随扈侍卫,众人大眼瞪小眼齐齐看向曹寅,他登时觉着自己浑身都长着眼睛果,呲牙一笑,“尚无口谕,便各回本位,各司其职去罢。”众侍卫口嗻一声,呼啦啦地净出了西院。 容若扎撒着两手愣在当地早已润红了眼底,只觉得心里又惊又痛,像是秋蝉落地——哑了口,他唇上抖了几下,勉力地牵出一丝苦笑,曹寅见他这般笑得跟哭似的,泠然身上打了一噤,“俗话说‘水漫漫不过船,个儿高高不过檐儿,品贵贵不过王,王大大不过皇。’如今还能怎样?紧着下了横心,就此一刀断祸也是个了局。” 容若恍若无闻,喃喃道:“我不认命!她承诺的必会兑现,不至最后都是未知,她要我等,我便会等,虽说这般执象而求有些寥寥,许我而言总是一片月明。” 曹寅瞧着他直摇头,“得——算我没说,你也别急赤白脸的怼我,谁叫我是你兄弟呢。”用胳膊肘推了推他,“诶,做兄弟的两肋插刀,自然在所不辞。要不等回去先帮你瞜瞜卢家的姑娘?” 容若冷着一把脸,心中似有一团焖火,“你毁我不成?” 曹寅眼睛乐出一条缝儿,“那不能够哇。” 时至日昳,霁色风和,禽鸟戚戚,草木欣欣,淡淡清风簌簌流动,无声无息拂过海棠一片,远袭近香,不只醉人。皇帝銮辂方在行宫外整待,官道两侧皆已由禁卫扈军封行,百十个龙幡幢盖风鼓铮铮,旌旗络绎飞绾涟漪。 皇帝着一身八宝倭缎云龙纹吉服,外罩一绛色氅袍,款款行至御道中路,两旁亲贵及官员皆跪地送迎。 雪梅泥首伏跪在銮驾前,皇帝眼波脉脉伸着手去接她,“朕洪福齐天,与朕同乘能将养得快些。” 她低着头迟声道了是,恨不得在地上扒出一条缝儿顿时钻进去,众目睽睽之下有多少双眼睛瞧着呢,要不还能怎样呢?行止落了娇怩媚态,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那厢小太监已打起黄澄澄御辇围子,只得涩着一张脸由着皇帝牵着手坐了进去。 八旗禁旅,宝盖龙幡遮天蔽日的前后簇拥着銮驾声势浩荡地离开了行宫,打前开路的是銮仪卫,黄马褂放了几只御鸽,飞奔紫禁城报信去了。 銮驾内瞬间沉静下来,皇帝双手揣着棉捂子,半阖着眼醒觉,倒是心情很难得的悠闲平静。 雪梅坐在一旁只觉得周身冷汗兮兮,天威难测不是白说的,她在皇帝身边侍候从打心眼里的发憷,心里肝儿都颤了,乱糟糟的也想不出皇帝今儿这般举动到底是什么用意?不由地撩起帘,扒着窗缝朝外看,这一瞧不打紧,正撞上容若那一双失魂落魄的眸子,她提起心来左右相顾,发现没人留意才壮着胆子冲他一笑,容若见了那星眸微熹一闪,渐渐铁青的脸上,亦只是莞莞而笑,心中此番酸苦便都攘于星汉云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两处关情 题记:月入窗间伴懊侬, 东风画扇为春庸。月高不及垂影瘦,可怜同心葬花溟。莫不道幽情冷,偏是落娇红。月弦光在天, 不记分明梦。什刹悲茄瀚海沙, 高楼还隔一重帘。 “留神, 过了风可不是玩的,风寒才好利索, 怎么这样快就忘了?”皇帝半阖着眼和她说话。 雪梅低着头,“回主子, 奴才身上刚好, 不敢上主子跟前去, 没的把病气儿过给主子, 自是让车里过过风通通气才好。” 皇帝只管用眼睛逡巡着她, 侧头拿起随身的折扇挥了挥,示意要她向里闪闪身。 因雪梅正挡着窗子, 后身帘幕上一霎一霎过着寒风, 直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她怕漏了底只得兴着脸装傻, “主子,作甚么?大概主子畏寒,奴才这就把窗子阖上。” “你适才看什么恁么来神?笑来着, 朕自打和你相识还从未见过你那样笑呢。”正说着, 皇帝挪到了她身旁坐下, 回头支棱着折扇挑帘也朝外瞧, 单只见着福全神采奕奕的驭马随行,那种气派既富庶又光鲜,王道的很。 雪梅也跟着向后撩撩眼,知道容若讨巧躲了过去,舒心地欹在车围子上,“南海子多是泉源密布,如今开了春,青草枝儿上都冒了绿头茵,这样一路马足奔如电似的,乍一看树木也是隐约有了葱郁之感,御道两旁的鹤c鸭c雁c雉也是朝飞夕落的,奴才正一时感慨着,突见了麋麂成群结队,敢情真是个四不像,为着这个奴才一时着意了些,竟不由得笑了出来。” 一路上曹寅把曷着容若不离寸步,前时看着容若和雪梅那一幕相望对笑着实点眼,他心上便深深警惕着了,皇帝一贯有疑心的毛病,他迄小跟着皇帝能有不知其性情的?索性驱马拉着容若说些闲白儿,放慢了脚程缓缓地随在御驾之后。 雪梅高高举起羊皮水囊,承敬至皇帝面前,“主子口渴了吧,且进些羊奶(nǎi)子(zi)润润胃。” 皇帝的心比海深,面上看不出什么,只踅身看看她,又瞧瞧她手上的水囊,牵牵唇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朕不爱那膻儿味儿c朕脑仁疼拿去给裕王喝倒得受用。” 慈宁宫二进的宅院里东次间,太皇太后正拉着皇后赫舍里氏在偌大的黄花梨条炕上弈棋,地上铺着黄地镶金云片狮子滚球栽绒毯,苏麻喇姑躬身侍在皇后身旁正指点江山,“呦,皇后娘娘。上一步棋老祖宗拨花了,您这一步可得想好了走,不如乌龟不出头” 太皇太后掀着眼儿瞧苏麻喇姑,“苏麻啊,观棋不语真君子,你都给皇后支多少招了?” 苏麻喇姑无可奈何地笑着:“老祖宗,奴才不是真君子是小女人,更何况阖宫上下属您是一等一的弈棋高手,皇后可下不过您。” 三人笑了一阵,皇后才又搭话,“儿臣忒笨了,脑子不好使,想是苏麻额涅看在这上头才偏帮了儿臣。” 太皇太后觑着眼,抿嘴一笑,“她自然偏帮你了些,当初福临还差着,只这玄烨是苏麻帮扶着我拉扯大的,她素来疼惜他,又是个护犊子,看着你也自然疼爱,如今倒把我也给撂在了后头呢。” 皇后捂着福缘善庆手绢,笑呵呵地同苏麻喇姑对视一眼,“这回可好,惹得老祖宗竟也拈了酸。” “我拈不拈酸不打紧,只皇后不拈酸喫醋的便好。”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两指夹着棋子正要往下落子,“甭管外头递进皇上什么样的消息,你是做皇后的都应当稳坐中宫,遇着天大的事你也得岿然不动才是呀,后宫稳固了前朝自然也就掀不起什么浪花来。我的儿,你哪都好就是沉不住气,多早晚沉敛心性,我也就不这样的担心了。” 皇后低着头双手抓着膝上的一柄灵芝式青玉浮雕喜鹊登枝如意,指尖绞着吉祥结下缀的明黄流苏,“老祖宗说得是,儿臣谨记。咱们大清有老祖宗,儿臣身后亦是老祖宗,儿臣放心。只是阖宫上下单有荣常在的一位皇子,儿臣在子嗣上也一直不见动静,心里发急总又不安,这个时候皇上纳新宠也合该的了。” “皇后这话说得心贴心的尽实,想要后位稳固自然还在子嗣上,皇后这么想也合乎常理,不过你还年轻,皇帝素日里还是愿意守着你不是,只要皇帝心上有你,何尝不是长久之计?至于新宠嘛,皇后也要大度些,皇帝爱贤惠省事的,就如那荣常在似的,不闻不语c譬如飞鸟依人,颇加怜爱,皇帝最爱那一套。”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说完,眼眸看看皇后,牵搭着她的手拍了两下。 “儿臣明白,儿臣教老祖宗操心了,往后一定听从老祖宗的训xun诫jiè。”皇后窘红了脸,一经说,一经低下头去。 正说着有太监进来回事,“老祖宗,万岁爷来啦。”那太监紧身后退,忙打起香橼络儿,将皇帝让了进来,皇帝身后带来两个着匾的太监,梁九功侍在一旁请了安。 皇帝一进殿,给太皇太后请跪安,“老祖宗万福金安。” 这时,皇后也忙起身给皇帝行了万福礼。 太皇太后眯着眼,上前欠了欠身,“起喀,快给皇帝看座。”又指着那匾问道:“孙儿啊,今儿才回来就这么劳师动众的,这又是个甚么物件啊?” “回皇祖母,是孙儿在南苑所书,南苑也是前明的苑囿行宫,虽在隆庆年间日渐荒芜,早已衰败不堪,但孙儿想在亲政之后修建那里的几处行宫和庙宇,作为演练八旗劲旅练武之所,不单如此咱们宫里头也要去旧更新,将前明的匾额尽数换去,此第一处便是皇祖母这里。” 太皇太后含笑道:“皇帝有心啦,教他们抬近些给我瞧瞧。” 两个小太监低首上前挪了几步,太皇太后扶着皇后的手下了条炕,弯着身子细看那镶有万寿龙纹的匾额,见上面大漆填金四个硕丽之字“四星容华”,笔锋之间天姿迥异,高秀圆润之致,若不经意处,微云卷舒,丰神天然,苍劲飘逸。 太皇太后端详至半响有余,稍稍点头道好,“皇帝的书法又进益了,你八岁学庸训诂,日夜读书,必使字字成诵,从来不肯自欺,孙儿向来推崇董其昌的书法,如今临摹久了便有自己的风骨了。” 皇帝自谦道:“皇祖母谬赞了,孙儿只是小有进益罢了。” 皇后瞧着匾额舒心一笑,“四星容华?恕臣妾才疏学浅只知容华,南朝梁简文帝曾有一首《东飞伯劳歌》:‘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只是这四星,臣妾还请问皇上可有出处?” 皇帝的嘴角弯起深广的弧度来,“皇后不识天文星象无怪,这四星取自《史记·天官书》北斗七星中的斗魁,即枢c璇c玑c权,喻指德才冠世而为众人景仰德高望重之人,然斗魁又为大秤上的四星,又借以二分为半是一星,四星则正好是十分,故多来用四星冠以‘十分’至深之意。朕以为慈宁宫内有老祖宗坐镇,有皇额娘还有太妃太嫔,以四星容华彰显老祖宗及众母妃最是当之无愧了。” 皇后仰着脸看皇帝,露出了深深的仰慕及傲娇之情,“皇上圣学高深,素来贤孝,又读大易,观天象,晓知六经要旨,是无不融会贯通的,有君如此臣妾欣慰,实是大清之福。” “皇后说得不错,皇上一向笃孝,这也是我既感欣慰的了。”太皇太后接过苏麻喇姑手里热气腾腾的钧窑盏吮了口茶,“家居门庭清肃摒挡实属正当,宫内更应如此,皇帝能想到这一层也很是难得,当初咱们随龙入关,为着除旧布新也清理过那些前明宫殿,只是那麟趾门c螽斯门c百子门不要给我挪了去,先帝在时曾说‘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螽斯羽,诜诜(shēn)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这些个名寓意极好,要留着它让咱们的子子孙孙也好福德延绵,繁茂昌盛。” 皇帝和皇后早就垂手肃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将太皇太后这一番道理听进了心里,皇帝着忙应着,“老祖宗说得是,孙儿知道该怎么办了,孙儿也自当追本遡源并不忘先皇垂念。” “这便好了,你们夫妻多日不见,自当还有更多话说,我便不留你们了。”帝后二人依次请了跪安退出大殿。 廊芜的滴水下,雪梅正泥首趴伏在阶前,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膝,只就从初始的酸麻,渐渐无了知觉,她两眼一抹便从嘴角上溢出一丝苦笑。殿外风吹四面漱漱萦萦,冉冉一线龙涎澹澹飘香,再不过分明。余光惊鸿,眼前掠过石青色长衫的袍角,明黄的绦带轻轻一晃,在她面前驻足了,侍在一旁的慈宁宫掌事太监,也默着头跪下来请安,她将头埋得更深了,仿若不曾知道是他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霎闲风雨 题记:昏意迟迟, 霎闲风雨,并蒂连枝复戚戚。花间归去,尽把相思恁孤眠。一段新愁, 这回去也似休休。银月当空独自寒, 玉人香减入瑶席。 皇帝着一身石青色万寿云纹便服, 外罩绛色万寿大襟右祍马甲,织金的镶边, 高高的领子圈金绣绒出峰的边,头上戴着六合帽, 缀沿如筒片金织锦的回纹, 冒顶上钉珊瑚, 甩着一撮凤尾红穗子。 皇帝低着头正要问那掌事太监的话, 不想皇后随身甫至, 那一袭双蝶牡丹金凤地五彩祥云嫣红色的氅袍,翩翩振羽似的遮去了雪梅的身影, 皇后蹲安一福, “如今初春, 仍是乍暖还寒, 皇上还需添衣,自个儿要紧着身子才是。”说着,便把圆领式对襟紫檀色绒皮端罩披在了皇帝身上, 纤纤指尖一拢将那明黄色暗团龙江绸衬里的左右绦带打了吉祥结, 抬着眼柔声道:“皇上, 是去乾清宫还是和臣妾回去?” 皇上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这几日出巡,前朝堆了许多政务急着要朕处理,自然还是要回乾清宫的,待晚膳时候朕再过你那里。”他抬头看看天色,呵了一口雾气,眼前氤氲迷漫着,“时候不早了,别站在这里吹冷风,早些回去罢。” 梁九功远远地立在一旁,低头伸着耳朵,见苗头皇上这是要准备起驾了,赶紧拍暗号招呼便與打口嗤1警跸,小太监魏珠带着轿撵迎着皇帝上来,哈瓦哈的跪在地上,“请万岁爷上御撵。” 皇帝的身量十足十显着高挑,凛凛中透着威严,白净面的脸上转回头背着皇后,煞一煞小脸瞬即泛起了铁青色,“退了。” 魏珠偷眼细瞧,看出了端倪,忙一缩脖吓趴在皇帝脚下,梁九功上来用拂尘一挥,示意给皇帝抬肩舆的太监退下,陪着笑问皇帝:“主子可是要走走?” 皇帝也未答话,忙不迭地御步而起,匆匆去了乾清宫。 “皇上出巡这几日,头遭回来就见着了娘娘,可见是结发夫妻,这一见面连说出的话都透着蜜意的柔情,想必这几日是要宿在坤宁宫里了。”皇后贴身侍女锦葵搀着皇后一步步下了石阶。 皇后随手抚了抚头上微凉的凤花钿子,嫌恶地朝跪在青砖地上的雪梅冷冷一瞥,“还不是托赖老祖宗洪福,近日皇上政务繁忙,已鲜少进后宫了,我即为皇后应当更加尽心才是,晚膳的时候吩咐小厨房多做些皇上平日里爱吃的膳食,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过在一处,这才是正经。” 掌事太监领着嘉兰姑姑候在东边的廊芜下,只听里面一声令传,便由掌事的领了进去,不多时嘉兰姑姑垂着头,才迈出门槛,朝着雪梅劈头就是一顿暴栗子,她只能用打的来出气了,先打后说也是宫里的规矩。 嘉兰姑姑弯在她身前,冰着一张脸说:“别瞧你是上三旗的出身,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也照样打你。这回随扈出一趟远门,你可算是露了脸,老祖宗发话要赏你跪在慈宁宫外自省,你头天来还是怎的?把我教你的打嘛打嘛又整扔给我了?叫你不争宠,不拔尖,死心塌地的伺候老祖宗,我还可保你全须全尾的到了岁数出了宫去配人,这回可好你偏不听话,挺大的姑娘被人拎出宫外跪着,臊也得臊死!” 雪梅捂着头,抬着眼哀声道:“好姑姑,奴才从来没有攀着皇上的心。” 嘉兰姑姑恨铁不成地咬咬牙花,在她身上拧了一把,“还敢强嘴,依你的意思皇上还上赶擎着你不成?” 前儿时下过的雪早已皑皑覆白,苍苍茫茫如万里层云,暮雪之中只影萧索。玉阶当中一条极宽的砖甸子贯于东西横街之上,一对儿呈八字形合开的红底绿蕊琉璃影壁,左右各一,侧护在阆阙深处,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的慈宁宫正殿。 日暮朗朗下,她立在天街上望着那巍巍宫阙,龙凤金柱及光鲜亮冽的朱漆大门,正自失神地长叹。 执法太监扫她一眼,耷拉着冷面皮,“我说梅姑娘,你就拾举去罢。老祖宗没赏你‘板著,皮爪篱’就是天大的恩典啦。”执法太监两眼一眯,忙掩住自己的口,“呦,瞧我这嘴说顺溜了不是?平时竟教训那群猴崽子都说惯了的。宫里严令,宫女子面皮金贵不许打脸,刮花了脸,没得葬送了一生的富贵前程。除非,干出些下贱的事来。” 他这是抹角拐弯的奚落人,当宫女的要把持本分,在御前伺候只准有一是一,不许和皇帝过分亲近,言外之意是说她影儿邪了不正派,轻浮了。 雪梅心眼子正,自个儿没想过做过的事,从来都是坦荡从容,转首淡淡看着他,半响打个双安,“谙达说得是,多谢您指教。”说着撩起前襟的氅袍跪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执法太监见她不强嘴,倒觉着吃惊,心里也知道嘴上伤了厚道,干着鸭公嗓清清喉,“梅姑娘”他渍渍迭声,“瞅瞅这名也忒晦气了,我说姑娘可拜过干阿玛了?” “回谙达话,奴才进宫不过月余,没福分拜干阿玛。”她跪在地上垂首回答。 执法太监双手揣在箭袖里,双眉一轩,扁着嘴笑道:“嗯,你瞅见过皇后身边儿最是依仗重用的丫头没有?那孩子是咱家的干闺女,可是有福分的好孩子呐,光是名字起得就吉利——锦葵,还是咱家给她取得呢。我要是你干阿玛,早晚把你这名给改过来,什么粉的花儿的也比这个‘梅’字强。” 雪梅哑巴令子似的听他在旁絮叨,六根不全的人遇上事儿不顺心,你不让他撒出气来,指不定还要祸害谁去呢。她两眼一闭,马耳春风转了频调,只当他讲段子卖山音呢。 执法太监见她不言语,自觉无趣,左右掏出鼻烟儿来嗅了嗅,“阿——嚏”呛得他清爽爽地喷嚏连连,“别渗着了,领赏罢。” 她往绒绒白雪地上猛头一叩,“奴才舒穆禄雪梅,谢太皇太后赏——” 日影西斜,若隐若现的隐入了云端里,天际上连着雨星带雪片儿的飘降下来,层层白云山脊似的变成了驼黄色,沉沉压压的迫在头顶上,目极那皑皑白雪深广数里,粉妆玉琢便把整座皇城妆点成玉皇帝君的阆阙天霄,慈宁宫殿前逸地且迴旷,她这一声掷地如金,弥邈迭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阆阙深处 题记:向晚深院静, 别绪明月怀,形影孤酌何解愁。钿蝉声里泪泠落,由他断肠不忍闻。春来雪尽一番寒, 尺素薄衫槐花繁, 空有相随日, 不知期何年。 皇帝在乾清宫刚撂下折子,正披着大氅往殿外走, 欲起驾去坤宁宫。魏珠顶雪冒雨的,压着红缨帽, 站在殿前爽利利地插了个秧, 未等他回事, 皇帝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可怎样了?老祖宗有没有罚她?” 魏珠急忙吞吞口水, “回万岁爷, 雪梅姑姑这会儿被罚在了慈宁宫殿前自醒呢。” “那执法太监可是董成海?”梁九功手肘上搭着拂尘,追问道。 魏珠双手一摊, “可不?那董谙达执起法来霹雳得很, 是向例不留情面的, 这回雪梅姑姑可是要受苦喽。” 皇帝一听脸上便有沉沉的郁色, “董成海?他不是有个干闺女在皇后身边伺候么?叫什么锦葵的?” 梁九功啧啧迭声,赞叹道:“万岁爷您圣明,竟连这个也知道呐, 真可谓是洞若观火。” 皇帝也不正眼瞧他, 信步走出殿外, “你们太监堆儿里, 不就兴个什么干赘儿女,干佬c干亲的么,一气儿干联维系着找能给自个儿撑腰的。朕是天子,皇城里最大的东主,有些事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由得你们殃殃腔腔闹去。” 他那肩上披了件明黄绸带黑绒大氅,反剪一双手立在乾清宫的滴水檐儿下,呆滞滞地看向远处未知名的地方,怔怔如痴的想心事。 梁九功知道皇帝心里犯了难,哈着腰试探地问:“万岁爷,可是仍要起驾去坤宁宫?皇后那头倒也一早备下了晚膳,这会儿阖宫上下专等主子爷过去呢。” 皇帝半响才道:“朕这位皇后是个有心的,见缝插针样样事事的不肯落于人后,朕自然要去瞧她。” 梁九功嗻一声,传来便舆忙不迭地起驾前往坤宁宫了,皇帝法驾尚未入坤宁宫,只见红墙甬道之中呼啦啦的队伍驻在了永祥门前,皇帝召来曹寅,低声耳语,“带上一队侍卫,去慈宁宫就说是朕的口谕。” “得嗻——”曹寅甩了甩马蹄袖,随手一挥带着小队侍卫亲兵出了景和门一溜烟儿地没影了。 日暮时分,雪大如席,漫天漫地纷纭卷着,砂砾似的刮在脸上猬栗如芒,雪梅跪在雪地里狠狠抓着膝头,极力地忍耐这无以复加冰冻的刺骨。 一缕缕交迫的寒风,一片片微弱的光明,她竭力抬着沉沉的眼睫,一抹抹白昼熹微的光朝她渐渐逼近,她轻晃晃的身子仰头嗤笑,“因情乖乖放些痴,富贵恩爱枉徒然。世事纷纷浑如梦,轮回滚滚似云飞。”红尘如斯,她亦从绝望中踏尘而来,雪舞漫空弥了她的眼,不知何时她从凡尘之中抽丝剥茧,心内清凉祥和,这般风霜雨雪挨过去便好,我自心内一片净地,勃勃而真纯,无尚真妙帝。 董成海站在丹陛上,回首看看鎏金铜狮子下点的百刻香,时下已近酉时,眼见那四面八方圈围上来一干提灯侍卫,那灯是八面玲珑,皆是金箔罩皮儿,这样的烛光在大雪地里聚集起来显得格外金碧荧煌,明黄的光打前儿照将起来金亮金亮的夺目而晅曜,董成海一侧头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双眼,避开从远处刺来的强光,此灯未标宫讳,即是走筹侍卫也不应如此张狂,他心里着了恼,一提嗓子鸭脖子鸡似的,“慈宁宫禁地,来人即止!” 曹寅听到后,脚下只顿了顿,压根儿没把他当什么嚼呱,仍照样领众走他的,其他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只将雪梅合围其中,一片皑皑茫茫带着点银光寒气,那雪地下形成了一钩儿浅金的月牙。 董成海卷着箭袖,直眉瞪眼地先声夺人, “怎么着?哪来的屁孩珠子,竟敢在慈宁宫撒野!” 曹寅听他站在远处万年基业似的依仗起来,手里压着刀心里起火冒油地,一个箭步朝着董成海的脸,忽剌剌上手就是一计响掌,“皇上口谕,董成海办差不力,赏其自掴二十,钦此!” 董成海捂着半拉脸,抬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他,“你——竟敢!咱家是太皇太后的奴才,打狗还得看主,适才那一掌又怎么算?” 曹寅一袭黄皮加身,一手恰在深蓝闪缎的腰带上,咧嘴一嗤底气十足,“我等自有监督执法之权,俗话说‘挡道的黄马褂,追魂的巡捕房’,上至贵胄,下至百官,见谁眼生不顺巴,盘问c赏罚,连宗室也算上,不管三六五,别说你一个小小内监,我等自可纠劾补服朝冠,将你就地查办!怎么的?你敢抗旨!” 站在其身后的众侍卫齐刷刷地欲要亮刀威武,董成海自知犯了口忤见势不妙,噗通一跪到底,撞头如捣蒜,“内爷见谅,是老奴莽撞,老奴这就领旨,这就领旨”转头冲着乾清宫泥首叩头,“谢万岁爷赏——” 有侍卫早已上前监督执法董成海自掴,身侧的噼啪之声连绵而起,“一c二c三c四c五c六——”直至数至二十,自掴完毕。 此时,远听着大殿上喊起敬事房太监的声音,“大人们下钱粮啦,灯火小心啊!”由西一长街打更的棒子响来一片下钱粮的喊声,各宫太监衣帽整齐的恭立在门前应道,“回老爷话,内爷宿值,这钱粮下不了啦。” 侍卫在外回应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推迟下锁,钦此——” 此番一答一和,远远地听起来唱戏似的反将曹寅等一众侍卫惹得忍俊不禁,皆抿着嘴“哧哧”地笑出声来。 慈宁宫总管应长智在殿外打了暗号,听里头一声传唤才迈进门槛,丢魂失魄地绊了个趔趄,那一身公服连滚带爬的进来见着太皇太后就磕头,“哎呦,老祖宗——此时戌正,正是宫里下钥的时候,可皇上一道口谕不叫上锁,各宫门处又派了好些黄马褂执灯宿卫,乾清宫传下话来说丢失御物,侍卫们这会儿正走筹验汛呢。” “应谙达不必失慌,依你这样仰八脚子地滚进来,没得殿前失仪吓着了老祖宗。 ”苏麻喇姑哈着腰转首对太皇太后说:“自世祖那会儿宫门收钥,门禁上把得严苛,无一日不奉行皇宫惯律,许是乾清宫失的那件儿御物着实要紧,皇上才如此兴师动众。” 太皇太后坐在东面一条大通炕上,讳莫如深地一哂,“你这话说得不错,乾清宫哪是丢了物什这样简单,而是皇帝身上丢了一件极要紧的御物呢,不过醉翁之意罢了。” “老祖宗说得是”苏麻喇姑假意恍然。 “想的不错,你这心里也明镜似的只是不敢言语是不是?怕说出来一则影响了我们祖孙之间的情份,二则又落了个两舌的业障。” 她摆了摆手,“我抚育了两朝天子,当初对福临是我太过急功近利,逼得好好的一个皇帝成了那样。而今亦又重蹈覆辙,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是痴人,我孝庄无法,这一次便打算放开手了。为顾全大局,我大清要出明君就不能在儿女情长上积粘,有时无招胜有招,人情冷暖虚无罢了,尤是帝王最是无常,爱欲荣华皆不常保。自是由得它去,就如蜂子嗜蜜,越是得不到的便想得到,皇帝从未动过情,这次便要他淋漓尽致的动情一回,看至末后还能豁腾出,什么个局面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无端画角(上) 题记:风销绛蜡, 偏是东风吹,玉楼昏鸦乌啼声。往事容易参差,萋萋难写微茫, 蒙蒙一帘幽梦。春风随云悠悠, 奈何有时有尽。 落日归晋, 仿若是残霞暮暮波转,慈宁宫小太监依着渐次将殿前的灯掌亮, 怎也见那点点行行灯火,天上地下都被它照得通明的锃亮。 眼下雪梅依旧跪在慈宁宫殿前, 大雪漫无目的纷飞着, 她浑身木了一般, 感官早已无觉, 像个支身屹立的雪人, 看天空c大地c看白雪只就看不到自己的结局。 “对不住,是我把你害成这样, 早知如此”曹寅垂着头依旧压着刀侍在一旁, 面上讪讪地不敢瞧她。 雪梅打断道:“你从没害过我, 又何来对不住之说?我说这话不是奚落你, 是真心实意的,要不是当初你做的及时,我便是叶赫那拉全族的罪人, 当初我为一念情执拆人父子情份, 离间他人母子之情, 不顾孝义伦常只为一己之私, 我与他自然是情之所钟,心之所系,而这情再大也抵不过父母恩情,是我想不透,颠倒了分寸。如今我能落得如此,还不是报应吗?反而,还当得我一声谢,是你救了他,亦是救了我,你做得对是他的好兄弟。” 刀柄上明黄的流苏随风一高一落徐徐乍起,鎏金的云纹盘龙被他抓在手掌上凸开了一遛的白肉印子,“你能有这个意思,倒是我很惭愧了,不论如何我曹寅这一生最是对不住你,你别怨我就好。”风吹涟漪搅得鹅绒白雪,起高飘落,若有所思地沉沉欲坠。 少顷,曹寅见皇帝行至,便将话题戛然而止。皇帝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一眼望穿,饱风落地而顿的裙裾下,那身影却是不盈一握。她跪在寒风雪地里战栗不止,那感觉无望极了,皇帝蹙了蹙眉反剪着一只手,硬着头从她身后越过,一步步迈进了慈宁宫大殿。 前面是两排一连串的万字宫灯,由引导太监领路穿过蜿蜒曲折的游廊,一路长龙似的簇拥着皇帝进了慈宁宫东暖阁,外面宫灯一片火红,宫女打起一条条细络金结的堂帘子,慈宁宫特有的多伽罗妙香之气扑面而来。 皇帝一进殿,立在下首行了家礼,宫女敬上一碗酥酪凝乳给太皇太后,她倚在窗下的炕宝座上,故意晾着皇帝,长长地鎏金珐琅护甲轻轻翘起,只看着那兰花指在和田玉雕的莲花藤枝万寿玉碗的沿口上有层有次地搅拌匀动,殿内一片阒然,这般无声沉寂使皇帝心中起了半丝的凉意,吊子一颗心似的胸中窝了气焰,如今也只想渴求皇祖母的心意能够有半些转圜。 皇帝知道有些严重了,撩起明黄的御袍泥首道:“孙儿知错,请皇祖母原谅,孙儿又叫您失望了。” “皇上如此智巧,也未曾叫我失望,如今你大了有自个儿的主意也是合该的了。皇上不是说乾清宫里丢了御物么?皇祖母可要问你,长在你胸口里的那颗心还在吗?”太皇太后欠一欠身,伸着食指点在皇帝的心口上 皇帝肃然屏息,“回皇祖母,孙儿的心一直都在,从不敢有愧皇祖母,不敢有愧大清。” “这就成,别学你皇阿玛,见了女人丢魂似的魔怔。见你尚知伦常,还知道来慈宁宫跟你皇祖母请罪,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了,只那丫头有罪当罚,决不可这么囫囵了。嗯教我想想便就安排她司衾,罚奉一月以儆效尤。”太皇太后撂下那碗酥酪,冲着皇帝摆摆手,“皇上回罢,那御物已还璧归赵,早妥妥的待在乾清宫里了,跪安罢。” 皇帝知道太皇太后为他这个孙儿妥协了,这样惩罚对雪梅来说亦是最后的底线。 此时在翊坤宫处,花草争艳,果香郁浓,砖地上湿润润的显着一尘不染,北墙陈设着一对紫檀云龙纹柜,其中间的紫檀小柜上走针滴答着紫檀式重檐楼阁镶珐琅自鸣钟,铜盆玉器亦是光明珵亮。钮祜禄东珠用剪刀正摆弄着水仙花,在那花叶子上轻嗅了嗅,花有花的香气,果有果的芬芳,映这一室煦暖如春了。 “我的姑娘,主子奶奶。您怎还有这些闲情逸致呢,皇上他”一袭青衣侍女似是有些口无遮拦,脚下直溜溜地跑了进来。 “绀湘,皇上怎么了?”钮祜禄东珠冲她使了眼色,屏退了左右,才又问道:“乾清宫丢了什么御物这样要紧,竟连宫门下钥也推迟了?” 她觉着事有蹊跷,早派了陪嫁侍女出去打听,绀湘这一回来自是得了天大的新闻,上前附耳低语的将乾清宫及慈宁宫发生的境况说了一遍。 钮祜禄东珠云鬟的发覆颈松髻,头上只绾了髻子,后面缀插着金镶倒垂莲簪,她素爱大红暖系衣物,自然身上袭了件藕色缎绣牡丹连枝的锦袍,双耳垂珠着珐琅雕金花的红珊瑚,朱红碧玉的脸颊灼灼桃夭,杏眼流波,柳眉一曲,嘴畔下弦月似的垂降下来,那便是不悦了,“依你这样说,她能得皇上如此看重,是要后宫再进新人了?” “火苗子窜得高,干柴烈火的怕是早就在行宫”绀湘顺嘴啐了一口,撇撇嘴,“不论怎么说,如今皇上可稀罕她呢。” 钮祜禄东珠捻酸得厉害,强自按捺住了又问:“什么来头?底细可打听了?” “出身倒还不错,只是她阿玛因治河贪墨了朝廷的银子,全族遭了贬,如今不过是罪臣之女罢了。”绀湘的脸色有些沉沉的,“只是,皇上那头就不太好说呢,万一那小妖精进了后宫,他日成嫔成妃,对娘娘您虽说不至威胁,但亦是举步维艰了,咱们头上有皇后一直压制着,这几年您都是委曲求全的让着她,当初若不是她,这皇后的位置该着就是娘娘您的,谁知半路杀出个索尼,如今才有她赫舍里氏在坤宁里耀武扬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无端画角(中) 钮祜禄东珠敛神定息拧着眉, 肃遏道:“好啦,别说了!纵你我二人这般私密相谈,也不可如此口无遮拦, 日后诸如坤宁宫c赫舍里都要记得讳匿些, 不要心气儿一冲, 就逞口舌之快,防闲隔墙有耳。” 绀湘诺诺道:“姑娘, 说的是,绀湘必当谨记于心。可自打姑娘进宫真是举步维艰, 皇上那头与鳌大人势同水火, 亦对姑娘的母家若即若离防闲了许多, 鳌大人虽说是姑娘的义父, 可咱们并不为鳌大人办事, 可外面那些人把咱看在眼里,也不知有多少机事放在心上呢。” 钮祜禄东珠坐在红猩猩毡垫的花梨木宝座上, 无可奈何的说:“那又如何, 总之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又能怎样?俗话说‘在家从父, 出嫁从夫’一位是我亲身阿玛, 另一个是我干阿玛,听了谁的都对不住皇上。如今不单皇上对我母家若即若离,亦是对我阴晴不定, 而在这后宫除了皇后便唯我最尊, 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巩固恩宠才是。” “娘娘宽心, 若说巩固恩宠必当要有子嗣, 目下宫中侍奉万岁爷的人少,皇后那肚子也不成气候,独那荣常在好命些罢了。如果后宫再进新人,难免会把娘娘的势头盖过,不如”绀湘邪魅一笑,右手当空一切,‘不如趁时还可把控,下手为先扼守关隘?” 钮祜禄东珠那精致的柳眉一挑,掩着口哈生哈气地吁了一声,“罢了,我身子乏得很,这起子烂事便不想听了。此事于我罔愆,该怎么做凭你自个儿,只下手时仔细儆惕些,也留些余地发遣了便是。”绀湘道一声是,扶着钮祜禄东珠进了暖阁歇着去了。 铅灰的天,夜幕沉垂,如钩的月半掩在碎散的云雾中,风雪已褪势大半,如今落花犹似地从天而将吹落在乾清宫的台明上。 自雪梅被曹寅护送回乾清宫后,仍执意跪守在乾清宫大殿之前,她垂着头强忍那驱入附骨的寒冷及疼痛,狠力地咬着自己的唇,迫自己如同旷野上坚韧的骆驼草,是她自讨苦吃么?不,也许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尊严或是表白她对皇帝的心思至始至终并无半丝偏失偏邪罢了。 “哎呦,这怎么话儿说的?姑姑已经跪了有三炷香的时候了,您在这么跪下去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赌气么?”魏珠哈着腰,冲着雪梅拱手作揖,“姑姑呦——我的好姑姑,万岁爷嘱咐咱们好生照顾着,您得听劝不是?一会儿万岁爷回来见这阵仗,不赏奴才皮爪篱,就要传杖挨板子,我魏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魏谙达,这不合规矩。叫外人看了不成体统,这么做只是不想让皇上为了我被他人诟病。”她抬眼看了看他,“魏谙达,您放心。皇上是深明大义的明君,不会无缘无故责罚您的。” “你倒是会给朕戴高帽子。”她二人正说着话,并未注意皇帝早已站在身后,月台上的侍卫早已黑压压地跪在了后面,皇帝那明黄襟袍随风飘曳,净如星子般明亮的眼,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伸着手将她扶在了自己怀中,“你为朕吃苦头了,朕曾指天誓地的答应要保你周全的,如今食言了,都是朕对不住你,日后再不会这样了。” 几只昏鸦在乾清宫檐角仙人骑凤的上端驻足鸦啼,几许蘸满凋伤的风缕缕拂面,雪梅觉着此举动似乎亲昵得很,她在皇帝怀中扭扭挣扎轻轻推开了他,单手扶了膝,竭力地支撑其自身的重量。 因光线昏暗,皇帝见她的面色亦是黯淡,他虚扶了一把,“怎样?你哪里不舒服么?你哪里不好要说给朕知道。” 倏忽之间风起愈大,裙裾下轻垂的衣诀飘蓬而起,雪梅不觉目眩神荡,“皇上,奴才可以”她身软如棉,耳边飒飒风声更盛,一挫身便昏厥在皇帝怀中。 “雪梅——”皇帝凝眉惊骇,忙将她抽身抱起,声音里像是夹杂了撕心裂肺地骇痛,“魏珠!快去宣秦太医!” 夜深微寒,皑皑一钩新月,疏影横斜细细碎碎地落在了窗棂上,暖阁中也不知添了几许香,恰恰青烟,靡靡如菲。通臂的烛火摇摇曳曳,竟痴缠般的爆了烛花,那烛泪簌簌而坠,烛火晃曳中已将榻上的人照得些许朦胧。 雪梅双眼微闭,迷迷糊糊地睡意正浓,皇帝挨着她坐在榻沿儿上,时不时地给她用热巴子毛巾揩拭额上沁出的虚汗,他撩起明黄彩云金龙纹妆花锻锦被一角,觑眼往衾被里瞧她那早已被药草裹附的膝头,两个山包一样‘平地起孤堆——无事生非’皇帝的心一突一突甚是纠缠如绞,他略有难色地叹了口气,“秦太医,如实和朕说,她的腿如何?会否留下隐患?” 秦太医哈着腰回禀,“回皇上,姑娘的体质本就气血亏虚,连日来从行宫那次着了风寒加之回宫也未能好生休养,身上的元气只余大半,如今这腿又着了湿寒之气,多是外邪侵袭经络,只怕往后遇着四时更迭,便伴有红肿麻痹热痛之症,若重及也会有屈伸不利等症。” 皇帝肘部杵着大腿,另一只手指了指秦太医,“那朕问你,痊愈的可能有多大?” 秦太医迟疑道:“额,这个嘛还好诊治的早,这种病最怕积粘,只要总在换药,退部着意保暖,好生将养于衾塌之上不出半月必见大好。” 皇帝立时摆手,“这怎么行?时候长了若计较起来,老祖宗便有理由将她挪出去了,你必得想个法子让她行动自如才好。” “那唯有”秦太医已是满头冒汗,踌躇了下,“唯有,委屈姑娘多跑几趟太医院了,用以熏艾灸温经散寒,调和气血,加上温补元气的草药敷在两膝之上才可做到行气血,逐湿寒的疗效。” 皇帝霁颜一笑,“如此甚好,不必折腾她去太医院,那里人多眼杂没得走漏了,朕安置她在乾清宫,这几日没得总叫你幸苦些多走动几趟了。” 秦太医马蹄袖一甩,弯腿打千儿,“万岁爷说哪里话,这是臣的职责,臣也定会尽心尽力医治好姑娘的病症。” 皇帝朝他挥挥手,“你的医术朕放心,回安罢。”梁九功掀开厚门帘子,秦太医夹着药箱便跪安了。 自打皇帝从坤宁宫心急火燎地赶往慈宁宫,干扔下皇后独自对着一整席的膳食,大殿上灯火依旧璨烂辉映,皇后托着腮怔怔地看着偌大的席面,由近至远看向坤宁宫内一隅红墙碧瓦,夜幕垂降,那熹微的月光惨淡地照在那里,披散着幽凉苍白,一目极望,望出那重檐滴瓦重重似画,望出那曲曲游廊蜿蜒如屏,地上霜冷无情,天上月稀薄寒,她嫁进宫已有两年,如今为一不相干女子尚可轻易将她舍下,这几年把肝扒肺地辛苦经营又为着什么? 她望着那幽暗深远的夜空,仿若极大的力量将她吸进了一空洞无尽的隧道,宫殿内处处高悬双喜宫灯,壁上一色的绛红纱绸饰以鎏金双喜大字,龙凤喜床百子帐c百子被都是江南织造所供,她坐在喜床上直直地腰挺着背脊,无论她对这桩婚事多么心存芥蒂,她都是大清开国以来,除却世祖的两位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她赫舍里氏芳仪便也是从这大清门凤舆仪仗堂堂正正抬进来的皇后,这份尊荣及地位,任谁也不可撼动 “九月初八日金匮,宜嫁娶宝光,活曜,天贵为官为贵沾帝宠,婚姻龙子入龙宫,富贵荣华增受禄,库满仓盈自昌隆”赫舍里芳仪身穿大dà红h一ng龙l一ng凤同和袍,裙片金加海龙缘,上用红织金寿字缎,中间织金的红双喜,下石青行龙妆缎领约镂金饰东珠十一颗间以珊瑚,两端垂明黄绦,胸前彩帨为红色绸绣,织金蝙蝠花果暗八仙纹五谷丰登,佩箴管c縏袠,梳燕尾,青绒的三顶朝冠上缀朱纬贯东珠各一,皆承以金凤饰东珠各九,猫睛石各一,其珍珠大小镶间而饰,翟尾垂珠。 皇后掩着红盖头,掰着手指笑言道:“想不到钦天监那些髯翁也有些真本事,这样好的日子,真是难得。”她见陪嫁丫头没搭话,坐在条炕的猩猩毡子上伸手去摸,“锦葵?你怎么不言语了?看你跟着我折腾了一天,想肚子里没油水饿坏了吧” “啪——”地一声突然打在她的手背儿上,一股冰凉的疼痛袭扰全身,她立时缩回手,“干嘛!锦葵锦葵” “不是锦葵,打你的是如意!”身边突然传出男子的朗朗之声,金质玉笙似的荡在坤宁宫中浩然荡漾,“我的皇后,你伸手摸摸这把如意,咱们两个便事事好合,使四海同伦,万方向化,缔结如意了。” 皇后嗯了声,伸着她那如葱般的玉指,在青玉浮雕喜鹊登梅灵芝式的如意上摸了一把,那玉如意的头部饱满而圆润慢慢地探进红盖头深处,这表象着天赐良缘意况,在揭开盖头的那一刻,皇后的心一霎一霎地剧烈如捣,她看着皇帝那如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脸颊,轩轩的眉毛剑眉如飞,玉一般的瑗姿,玉溜一样的目光,瑞像不怒自威,君子比德如玉,精致得不敢去触碰,她愕然地呆坐,仄着头痴痴地问:“你是皇上?” “自然,我是万人敬仰的皇上,亦是你的夫君。” “妾有句话想和夫君说。” “朕,准奏”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愿君心似我心” 帝后欣然相视,异口同声道:“定不负相思意。” “娘娘,一更鼓敲过了。”锦葵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娘娘,宫门早也已下钥,皇上不会来了,您瞧这一大桌子面席撩着不吃实在可惜。不如,奴才叫小厨房将这些膳食再热一热,您将就着进些吧。” 皇后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一桌的膳食,颓丧着说:“是啊,皇上今儿不会来了,还留着这些作甚么呢?”她挥挥手,“本宫心烦,撤下去吧。” 锦葵蹲蹲福,召来身侧的侍女耳语几句,随后那侍女领着一众侍女鱼贯而入,将桌上的膳食一一撤去。 “娘娘总是这样费神,皇上那里可是一丝半点都不知呢,娘娘如此不是苦着自个儿么。”她从侍女手上端来一碗红枣薏仁米粥,小心翼翼地送到皇后跟前,“自晌午的时候娘娘就水米未粘牙,这会儿也忒晚了些,不如喝点红枣薏仁米粥润润肠胃吧。” 皇后凝神想了想,接过那碗红枣薏仁粥用汤匙随意地舀了舀,“是啊,本宫就是太在意皇上了,这般铭心刻骨的在意对咱们女人来说是惩罚c是煎熬,谁又能逃得过呢?” “可皇上素日对着娘娘也是极宠爱的,目下整个后宫宠妃虽是不多,容常在的好处是在子嗣上,而翊坤宫那位也只是依仗着其母家势利罢了,凭她们哪一个比得了娘娘这般的贤德,这几年来皇上自然对娘娘也是椒房专宠。” 皇后扶着锦葵走上贵妃榻上,依旧托着腮愁容满面地欹侧在红色缎绣万寿葫芦蝠云大迎枕上,“宫中尽是这些老人儿侍候,连你也会说后宫宠妃不多,日子长了皇上自然会看腻烦,花无百日红啊皇上也有普通男人的那点欲望,终有一日总会喜新厌旧的。这不——巴巴的赶去慈宁宫不就是为了那个女人?” 锦葵一口啐道:“凭她是谁,外面来的野女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招数狐媚了皇上,万岁爷不过一时新鲜罢了,倒要看她能得意几时!” 皇后叹口气,“本宫活着只看当下,此时此刻她便是得意了的。适才听有忠上来回事,连老祖宗对此事都撂开了手,本宫又能怎样呢?” “娘娘且宽心,不论皇上再怎么喜新厌旧,终归是在意娘娘的,就说上回皇上因军政要务总也好些日子不进后宫,那厢听说娘娘身上不适还不巴巴得过来心疼娘娘,照顾娘娘?”她掩着帕子,嗤笑一声,“而翊坤宫那位听说皇上来了咱们坤宁宫,还巴巴打发自家宫里的奴才上来回说犯了心悸病,非要皇上过去瞧不可,她那样东施效颦谁都不是傻子,真真个把人笑死。末后皇上不也是撂下一句‘朕又不是太医瞧不好她这病,若范得厉害请钱粮开了宫门大可叫太医上来瞧瞧便是。’那日夜里她干巴巴地在自个儿宫里闹了整夜,皇上也不曾过问一句。娘娘和皇上是结发夫妻,是后宫之主,这情份自然是天长地久的,她人怎能和娘娘相比?” “你说的对,是本宫把事儿想窄了,心思不开化受折磨的还是本宫自己,也合该想想怎样拢住皇上的心了。”说着她便攥紧拳头,沉敛了心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时正是本宫的好时候,谁若狼子野心不安守本分,就别怪本宫不再心慈手软。” 不知皇后欲意何为,且听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无端画角(下) 阁中灯火极暗, 四下里亦是无比寂籁,那掐丝珐琅缠枝莲座万寿云龙烛台上的红烛往往成堆,滴若巉岩, 灼灼的烛火映这阁中红璧阑珊。皇帝一手执书, 撑着头侧依在罗汉床上的案几上昏昏而睡, 案上仍焚着龙涎香,那轻烟笼着芳香滟滟迤迤潆漫了一室, 如坠的影儿和着冷月清寒落在纱窗上,真真是有些帐下孤盏明, 一派铅华沉照。 此刻, 外面风声呼啸, 像是起了极密极厉的风, 正一呵一呵地扑着窗子, 连十锦槅子上的高丽纸也飒飒窸窣,铎铎作响。 雪梅入睡极轻稍有响动便扰得她再睡不安稳, 她撑起身子惺忪着眼儿揉了揉, 只见皇帝杵在案上正睡得酣甜。 她头上嗡嗡作响甚是烦乱, 强撑起身子将那蓝宁绸的夹衣缓带而披, 猛地一起身,没站住趔趄了两步,脚下飘飘虚浮, 便要滑倒, 皇帝并未睡实只听见响动忙飞似的抢步扶住了她, “伤到哪里没有?要不要紧?” 雪梅摇摇头, 渐渐地从皇帝的掌中将自己的手往回缩,“奴才不碍事,只是劳动了万岁爷,奴才还是回下处去罢。” 皇帝将她揽入怀中,“朕也不碍事,你不必多虑。你这腿怎得也要在榻上将养半多月呢,从明儿起你就放心住在这乾清宫罢。” 雪梅低睫,颦眉一蹙,“这怎么行?依奴才的身份不配那样的优遇,奴才并不敢妄想。” 皇帝紧紧抓着她的肩头,面上甚是欢愉,“是了,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朕” 她觉着自己触了口误,面上一阵颓丧,“奴才,只是觉着过分逾越了。” 皇帝眼中沉静如水,笃实而亮洌,“你不是奴才,从来都不是。朕合该要想想,怎样才能把你的名分,守慎正名了才是。” 她听了皇上的话快要厥过去了,要怎么做才能让皇上明白她的心意。她是皇帝,是万圣之尊,怕是天底下没哪个女人敢公然逆鳞,她想和皇上说自己心里有人了,不爱皇帝,可拂了皇上的意不单要自己要吃苦还要连累他人,她猛摇了摇头心里委实难过,决不能和皇上表白实情,那样定害了冬郎。 她抬首亦是看着皇帝强颜一笑,觉得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在皇帝面前她无疑是个驴皮影子罢了,然而这驴皮影子一身雕琢玉翠,水色一样的卓然天成。他要她随声附和,吐出的唱词儿痛彻人心,他要她衣袂翩然,一入戏便栩栩如生,自古帝王爱这千回百转的戏码,她知道他必要这样泅渡她的一生。 殿外,正值敬事房太监手捧朱红填漆大盘走入殿中,梁九功一向精细,扬着手拦道:“今儿就甭上啦,没瞧见里边儿还躺着一位吗?”小太监先是一怔,才醒过神儿来,遂之连连点头,冲梁九功直竖着大拇哥,“大总管,多亏有您讷,不然小的又得吃憋。” 梁九功朝他挥挥拂尘,“行啦,甭嘚嘚了,下去歇着罢。”小太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复又顺着原路回了。 时光如梭大抵如此已过了半月有余,转眼便到了清风拂煦,棠梨花草映白杨柳的时节,四下里桃花当空漫漫,飘着山光水色的春风花溆澹荡。 这日平旦戊夜,殿外潺潺雨声,点滴涟漪,铅灰的天渐渐地起了沉霾。阁中余下的烛火已然舔蚀而尽。正值此时,只听得西洋自鸣钟“噹”的一声,惘若玉磬金铜一般,接着又是几下声响,却听见阁外传入梁九功的声音:“万岁爷,这会儿时辰到了,应上早朝了” 雪梅依在炕下首,这会儿听得梁九功叫起的声音,心中不免忐忑,生怕扰了皇帝。这才回身,留意着明黄罗帐内的动静,阁中静溢非常,已衬得衾帐之后的窸窣之声更盛了。 于是她蹑手蹑脚,推开双椀槅扇门,梁九功见她衣戴齐整,头上绾了随常云髻,簪着一枝镂雕白玉簪,几茎碎发稀稀疏疏垂在耳边,且眼睛略发赤红,像是一夜未眠的样子了。 她见殿外行龙似的尾随在梁九功身后的宫人,因笑道:“请谙哒稍后,奴才这就去叫起。”撤身掩了门,待绕过十锦槅扇,却登时唬了一跳,不想皇帝早已坐了起来,眸子里黑炯炯的,正一瞬不瞬地逡巡着她,那眼神中像是极要从中解拨出什么似的。 她不妨皇帝如此觑视,自是忘了神,好在心里明白过来,忙不迭的俯在地上请安,一面又回道:“回万岁爷,梁谙达已带众人在殿外,可叫进来侍候?”皇帝径自穿着朝靴,从鼻子里懒懒地“嗯”了一声,那既是答应了。 寝殿内灯火烛照,雪梅把梁九功让进来服侍,便有司寝司帐的进来收拾,跟着盥洗的c打扫粗活的又鱼贯而入,有宫女子捧来盥盆,皇帝弯身洗了几把熥了面,又用青盐漱了口。 小太监捧来镜子,梁九功取了梅木象牙梳篦,正要冲殿外唤毓秀上来服侍,皇帝摆摆手,“好了,去叫毓秀回安,有雪梅在这儿伺候便是。” 皇帝偏头看了雪梅一眼,促狭道:“你来给朕篦发,若梳的不好,晌午可不给你饭吃。”梁九功会意,忙把梳篦给了雪梅。 她把梳篦子拿在手上,深深蹲伏,“奴才遵旨。”她散解开皇帝的辫发,从头至尾,流流密密地刷了几把,又将头里辫子分成三股,一股一股,编将起来,最后在辫子上留了尾穗儿,御用明黄长缨绑了端结,齐齐整整的乌油油大辫子光面水滑。 皇帝照了镜子,心里虽是喜欢,但面上亦如平常,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正待此时,尚衣监的执事太监捧了朝服来,后面又跟了几个司衾的宫女,雪梅见卫念荷也在其中,心中未免不愿沾惹,径自闪了身躲在一边去了。 皇帝方换了衣裳,卫念荷正替皇帝系着衣襟上的纽子,不想皇帝转过头对雪梅说:“你腿才好些,昨儿又翻腾了一夜,可见是累着了,等朕上了朝,赶着回去罢。”雪梅听了这话,神情大有尴尬之色,心中知是此话明里便是说给旁人听的。 御前一向规矩严明,这里众太监c宫女听到皇帝此言,便知端的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的屏声退出。卫念荷从跟着的小太监那里捧来朝冠,回身默着头从眼缝儿里冷飒飒地瞧她,雪梅浑身猛然一凛,心内嘿了一声,这梁子算是结上了。 皇帝扶着梁九功的手,冉冉迤逦着明黄御袍回身看着雪梅,嘴角上噙着摸不透地笑意,“起驾——” 太和殿前,众朝臣站班三声万岁响彻云天,銮仪卫校尉“静鞭”三响,立时听得梁九功唱驾的声音缦回于乾清宫殿前,“万岁爷上朝啦——” 依照宫中规矩每日昏定晨省,东西六宫各宫小主必是要到慈宁宫请安,众妃嫔在慈宁宫小坐后,只因怕太皇太后疲惫絮烦,便都一一辞过了散退而去,平贵人和宜贵人见众人纷纷寥寥而去,不免有些怅然,二人闲谈之际,一齐往惠庶妃这里来了。 这几日惠庶妃身上不大受用,那里又听说皇后为了能早日怀有龙嗣,成日介一碗一碗的苦羹汤调理着,另外又见皇帝一颗心都扑在朝事上,外面捕风捉影的又听闻皇帝在乾清宫里放着新宠,很难得进后宫来叫妃嫔侍寝,她这里更不用说,一日少似一日,像与皇帝之间疏远的意思更盛了。 她径自想了一回,又叹了一回,只闷闷地歪在迎枕上懒怠着。须臾,只听得天然几上自鸣钟响了几声,贴身宫女便端来乌沉汤让惠庶妃喝下,门外又有小太监来回:“回禀小主,平贵人c成庶妃来了。” 平贵人和成庶妃进来行了礼,有宫女扶起惠庶妃,成庶妃见状忙道:“姐姐还是歪着罢,自家人就不拘这些了。”惠庶妃点点头,让她二人坐在炕下首,“难为二位妹妹还来睄睄我这病秧子,我正愁没人来解闷呢。” 平贵人见惠庶妃穿着苏芳色的贡缎提花掐丝袍子更衬得那一张脸雪白无色,因说道:“姐姐,这几日怎生的清减了,可要仔细着才好。” 惠庶妃笑道:“这倒无碍,敢是前日受了寒气所治,歇歇就是了,没得叫两位妹妹费心。” 平贵人用茶盖慢慢撇着茶叶,杏眸微敛地向宜贵人使了眼色,成庶妃心里会意,“近日来皇上总不进后宫,听闻御前的人说,都半月有余了总是这个侍婢服侍,竟也不知是谁?“ 平贵人道:“我倒是有所耳闻,说是慈宁宫里出来的,叫什么雪梅,还是镶黄旗上的,御前的人嘴都把得严,我只打听出来这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风起云间 题记:风起云间, 偏是惊山鸟。千岩万壑起争流,红粉斑驳黍离。东风吹过窗纱,怎奈无端天涯。青天碧海夜心, 从此浑似梦里。 成庶妃叹道:“你是皇后表妹, 近水楼台的还打听不出个子卯来?” 平贵人习惯性地捂着帕子在鼻尖上蹭了蹭, 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声,“皇后近日也总推脱着身子不适, 锁门闭院的不大喜欢见人,我也只是去那里晨昏定省的瞧瞧去, 看着她精神不好也不便多坐, 关于皇上的事儿我也不好多提多说。” 惠庶妃听了心神有些不定, 痴痴怔怔地说了句:“妹妹真真实心的傻人, 皇后知道又怎样?俗话说‘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想必皇上都看烦了咱们,又去寻好的了。”她正说着, 不由将茶盏放到案几上却落了空。 侍在其左右的奴才慌道:“小主, 仔细别伤了手!”说罢, 忙上前看护惠庶妃, 忙忙地打发了奴才将摔碎的茶盏收拾了去。 平贵人朝成庶妃使眼色,邪魅一笑,“姐姐当真是不小心, 皇上那里若有新宠合该最平常不过了, 咱们都是皇上的女人, 若把这样的事搁在心上岂不跟自个儿过不去么?” 成庶妃抚了抚头上镶珠翠青钿子笑道:“若是那狐媚蹄子服侍了皇上, 为何不见记档?饶是你我这样想来猜去,别是讹传了,到头来闹得一阵虚晃。” 惠庶妃闷闷地轻嗽了几声,“成庶妃圣眷素厚,既是有旁人分宠,终也敌不过妹妹,像妹妹这般绝色,皇上仍是离不得妹妹的。” 成庶妃哂笑道:“姐姐惯会说笑,女人再绝色,也不过韶华易逝,容颜易老,真真是灯笼易碎,恩宠难回,只怕终有那么一日被皇上厌弃的了。” 平贵人在一旁唏嘘道:“你们两个好没意思,没来由竟说这些触霉头的,巴巴的让人听了心烦。”说着站起身,躬身一福,“想必姐姐也乏了,我们姐妹就不叨扰了。” 惠庶妃吩咐宫女送走了她二人,身边的婉沛搀着她进了暖阁,“奴才瞧着宜贵人言外之意是说与小主听的,主子又何苦这般忍让?适才又牵扯出了雪梅姑娘,想必她是有意的!” 惠庶妃歪在衾榻上,“她们这是为着皇后向咱们投石问路来的,我又何尝不知她们用意,当本宫是傻子便做个痴人给她们瞧。旁的不提也罢,巴巴的过来说起雪梅,不知个端的能来我这儿闲磕打牙?” 婉沛暗自忖度,似是想起什么来,一口便啐在地上,“说这雪梅姑娘也是忒不懂礼数了,自打进宫这么久,也未上咱们这儿给小主请安,还说是什么书香门第,大家族出来的官宦小姐,依奴才看也好不到哪去。” 惠庶妃斜睨着她,便翻身向帐内歪着说:“也罢,个人自有个人福,她若真得皇上看中,也不失为她的福气,左右不过她是有了好前程,且又安了明珠的心,咱们就当不知情,也好让那起人慢慢打这闷葫芦去。” 婉沛跪在榻下,轻轻揉捏着惠庶妃的双腿,嘴角一撇嗤笑道:“主子果真睿智,也难为宜贵人她们还特特的跑来告诉小主,竟枉费了她们那起子脏心烂肺的想头。” 乾清宫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歇山顶的戗脊上光彩琉璃的仙人骑凤c龙c凤c狮子c天马c海马c狻猊c狎鱼c獬豸c斗牛被这隅中的日出当空照彻。 须臾,仅是那绚丽无比的光芒,耀得眼前朝光粼粼,容若候在乾清宫前露台一侧的金亭子旁,正抬首看着当空的日头,冉冉红日像一盏炽热的灯烛,穿过清波渺渺的空际照进了他黑暗的眸子里,循此弥漫注入化不开的惆怅与孤独,他颓丧极了竟然染上了荒诞的色彩,这般痴情的纷繁,这般红尘滚滚,他要的亦不是这样的人生光华,爱情c前程c心灵。他要的便是自由的无碍,可一回首就见着雪梅抱着磊叠的龙袍站在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下,不必未籍了,他的那点哀伤及挫败,一遇着她便情不知所而起,心旌摇荡,一往而深的满腔情执又从心底里沛然而发,情又何以却? 容若反剪一只手,他二人对觑着,好似时相过从,虽一笑了了便银汉隔天,亦是心意相通的了。雪梅恐有明眼人识破,忙一缩脖抱着龙袍从乾清宫的两尽间穿廊而出,下了丹陛便是一条甬路,自是还未回过神儿来迎头便撞在了来人的怀里,她本能的仄着头瞧,那来人笑意盈盈的瞧着她,“贵公子有礼了?可还记得我?” “你是顾公子?”雪梅歪着头回想,指着他惊喜而讶然地道。 顾贞观拱手道:“是了,小生顾贞观。多日不见姑娘一向可好?没成想竟在宫里遇上了你。” 雪梅苦笑,“还好,我还好,就是一言难尽。” 顾贞观打量着她,一身浅青色春绸,领口纽子亦是纯色,挽袖月白色缎地盘金平针绣牡丹蝴蝶,乌油油的一头长发,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绹子系着,最末留有一寸来长的辫穗,缀在后腰上随风而摆,越陌度阡的身段,绰约多姿着呢,“你原来是宫女子,难怪自从上次再不曾见过了,我这心里还总是惦念着如何报答姑娘的恩情呢。” 雪梅接连摆手,“先生说笑了,当日之事也是我家武师傅的功劳,区区小事,先生不必挂怀。” 顾贞观见她头上肩上沾了几瓣海棠花,将她衬得越发春红璧玉,不由看痴了许久,雪梅怔愣地瞧着他,不禁摸着自个儿的一把脸,“先生,我脸上有什么吗?你瞧得我浑身直泛冷皮疙瘩。” 顾贞观欣然一笑,“你头上沾了好些花瓣,趁得姑娘你着实好看。”一面说,抬一抬手拂去了她头上的花瓣。 雪梅不妨如此,唬得竟向后趔趄了几步,顾贞观忙上前虚扶一把,只见两个引领太监一溜儿跑过来,“去去去快散了,也不瞧瞧这儿是什么地儿竟在说私话,没瞧见皇上驾到么!” 他二人泥首请安,皇帝坐在肩舆上并未叫起,面上似笑非笑,“朕从慈宁宫来,远远的就瞧见你两个了,本想着过来也同你们说一说,乐一乐。不想,朕倒叫你们拘束了。”皇帝虽软语而温和却不失威严凛冽。 顾贞观听了会意,心中极是竦然兢惧也恐连累了雪梅,俯身又拜,“微臣惶恐,不知皇上至此,是臣不查,难逃殿前失仪之罪,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微眯了眼,虚晃的视线落在了雪梅身上,“舒穆禄雪梅,你差使当得愈发好了,拜姑姑时教给你的本事全都扔回去了?嗯?” 雪梅自知离开宫门,当着差若私话相谈,随便在宫里乱串,那可是要‘左腿发,右腿杀’的。此刻她磕头如捣,“奴才进宫之前便与顾大人相熟,适才奴才跌了一脚,幸得顾大人相扶,才不至贻笑大方,奴才知罪,恳请万岁爷容量!” “你二人原来是老相识,即这么说还是朕的过失了?”皇帝微微一嗤,眼睛低下去摆弄着手上的嵌银的羊角扳指。 她像霜打的茄子埋头叩首,“万岁爷这样说奴才惶恐,是奴才失了规矩,奴才当罚,还请主子降罪。” 梁谙达挥一挥拂尘,“我说姑娘,这可不是借口,当差就该有个当差的样儿,没得叫主子爷抓了现行。今儿稍作警醒,日后再这么着不是砍头就是发边疆啦,姑娘下回还是仔细着些。”梁九功撇撇眼儿示意她快磕头谢恩。 雪梅心知肚明,又泥首下去,“奴才知罪啦,谢主隆恩。” 皇帝懒懒一声,“嗯,下去当差去吧”空旷的甬路上静谧非常,只有青砖地上传来的窸窸窣窣脚步声,雪梅抬起头只见随行仪仗浩浩荡荡上了丹陛,顾贞观也尾随着队伍进了乾清宫。 雪梅心中沉沉密密,只觉耳际仿佛轰鸣,檐儿上乌鸦“呀一一一呀一一一”啁啾个不住,一声又一声,惹得心绪斑驳,一路走巷穿堂竟浑浑噩噩地来到了浣衣局。 浣衣局在前明的时候属于八局之一,前明是二十四衙门中唯一不在皇城中的宦官机构,仍由内务府的宫人充任。直至清朝初时亦仿前明体制设有十三衙门,将浣衣局归入了尚衣监,并设立在皇宫之内,由内务府直接管辖,并且内有掌印太监主管,下设管理c佥书c掌司c监工c宫女c苏拉等员,各司掌皇帝所用冠冕c袍服及履舄c靴袜等物。 雪梅一进尚衣监,迎面从配殿里出来位掌司姑姑,互相哈腰蹲了蹲福,“雪梅姑姑来了。”说着接过她手里的填漆大盘,恭恭敬敬地将御用衣物捧在身前,“姑姑屋里坐坐罢,连把档子记上,差事也好交代了。” “不忙,我先和你说那一件墨绿色的袍服,皇上要三日后等着斋戒用,最下面的那件常服云纹上毛糙了着人想法子再去修补,剩下的便是需要浆洗的了。”她一面说,一面跟着掌司姑姑进了二进院的浣衣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阙烟尘生 题记:天涯芳信投窗隙, 牵动一潭星。泛梗飘萍暮云重,月冷风高委西风。冉冉多少事,阙烟尘生, 两处茫茫。早知恼人难拚, 何如亲系花铃。 原来这浣衣局自有进深一间得庭院, 碧瓦琉璃,歇山于顶, 设座六尺宽的水磨浣水池,壁上两侧皆雕有宝相花样, 阶下一色青石铺路。因年深时久, 其壁阶之内, 苔藓成斑, 又有夕颜劲草掩映于石隙之下。自东侧依次挂满了罗衣锦帐, 飀飀南风徐徐过处,便飘飘荡荡浮将起来。 院内当差有洒扫的, 浆洗衣物的, 晾晒衾被的c屋内有绣娘做活计的, 里里外外各司其职, 均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手里的工夫。 雪梅四下里巡视了一圈,见院中之人各自忙着各自,没有一个敢闲磕打牙的, 便也忙着交了差事打算回去, 不想掌司姑姑拉着她连连夸赞, “姑娘是御前红人, 平日里最是细心又不辞辛苦的,这上面均挂了签子还是如此尽责办差,我在宫里十来年了像您这样的真是难得。” 她回身站定,上手抚了抚那罗在首件的明黄纱绣彩云金龙的朝袍,“世事无常,今儿是红了没准儿哪天又落寞了,风水轮流转这是常理。再者我年纪轻,经验浅,还不是多亏了像掌司姑姑这样的贵人帮衬着?哪里说是御前红人呢,没得叫姑姑笑话了。” “去去去你两只爪子毛手毛脚的,这是主子娘娘的衣裳金贵得很,没得瞎耽误工夫!快走——别在跟前儿碍我的眼!” 雪梅循声一看,见着念荷正乍着两只湿淋淋的手,低默着头俯首贴耳在那身材高挑的宫女身旁听训斥。 雪梅走前一步,抻着头瞭望,“那不是卫,念荷么?” 掌司姑姑跟上来看了一眼,“姑娘瞧得不错,是那卫念荷。这丫头来浣衣局有些时候了,可惜不是干粗活的料器,这几日正打发她到尚衣监试工呢,若能在那安份住了,自然轻省许多。” 雪梅欣然一笑,“这自然是好的,尚衣监总比浣衣局要强,她是因祸得福啦,还要多亏姑姑这样的心善之人。” “瘟神似的还杵在这儿干嘛?你自有尚衣监那样的好去处,如今还来我这儿作甚?”那宫女推了推念荷,她脚下不稳踩在水里打了滑,一屁堆坐在了地上,惹得众人纷纷失笑看她出丑。 雪梅一时不忍,忙上去将念荷扶起,一把揽过她的手将其护在身后,“都是宫女子何必这样?” 那宫女尖嘴腮瘦,两只眼睛大若铜铃,干枯的身段略见青筋,瞧着不算是个面善嘴软的人,“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她是我在浣衣局带出来的徒弟,师傅管徒弟天经地义,没得多闲了你——狗拿耗子吧你!” 她提了提丹田气,冲那宫女嗤笑道:“今儿本姑娘得闲,就是看不过你在这里颐指气使的欺负人。自然她有好的去处,你看不过得了红眼儿,没得叫你胡乱撒气,依你这样的德行想必是终身也出不了这浣衣局的。” 那宫女听着不顺耳,“你说什么?你敢咒我,小蹄子看我不死烂了你!”瞪圆了眼珠子便要抓雪梅的头发上去厮打,浣衣局内立时乱作一团,有拉着雪梅逃跑的,又有好多人拦着的。 这么会儿功夫尚衣监的小太监路来顺捧着崭新的御袍走出来,瞧着满院里时不时地腾空丢来几只旗鞋,见着宫女子们四马倒蹄似的乱成了粥,路来顺干愣愣的立在当中,也不知该着劝谁,双手捧着龙袍不遑顾及左右,自他身后也不知是哪一个倏地莽撞了他,脚底下跄踉几步,他手里的捧盘连带御袍掉落到了地上,路来顺瞪圆了眼,张口结舌地忙跪下来用身子护龙袍,掌司姑姑见了也赶来帮着他收拾了。 正在这时,门处一声清脆的鸭公嗓,扬鬃大叫,“都给咱家住手——你们要翻天呐!”众人见辛者库总管严福海到此,除掌司姑姑c雪梅及当事宫女,均泥塑木雕似的立在当场,众人一哄四散,全都哗啦啦地跪倒一地。 “呦,怎么着?还有站脚助威的?是失了心疯还是闲劲难忍想图新鲜热闹啦?”严福海负着手,一步一步缓缓下至阶下。 只见路来顺哈着腰走到总管身旁耳语了几句,严福海嗯一声,“把犯事宫女提上来。” 后面几个监工压着那宫女子跪在了严福海面前,“你好大胆子呀,竟敢在咱家的地界上恣意妄为,来人呐——提溜下去板著伺候。” 严福海笑眯眯眼儿,朝雪梅微微哈腰,“姑娘是御前的人,咱家不好多嘴。只是下回再遇着宫墙之内肆为的宫女,大可告知咱家,咱家发落了便是,没得叫姑娘掉了身份不是?” 这严福海的消息极是灵通,因着他手底下有个徒弟叫路来顺,小名路八达的,人既聪慧又激灵,嘴甜憨态的惹得人人喜欢和他逗趣,心眼子不坏,但在宫墙之内自有一套自保的本领,自然这严总管知道些宫内密而不透的故事,雪梅在他心里自有排头,拉下脸来不是,论她长短又不是,回头想想只得敬而远之罢了。 雪梅屈身打了双安,“好在有谙达坐镇,才将事态压了下去,没得叫谙达跟着费心。” 路来顺捧着适才那几罗龙袍交到了雪梅的手上,“姑姑,这是尚衣监为皇上新制的龙袍,奴才交搁啦。” 雪梅把龙袍接在手里,蹲身一福回了礼,偏着头与卫念荷语重深长地说,“念荷,我能帮你一时不能帮你一世,你好自珍重。” 雪梅从尚衣监出来,心情没那坏也没多么好,一路耷拉着肩头游魂似的回到了乾清宫,打头碰面撞见了魏珠,那魏珠嘴上滋滋迭声,拉着她往廊子上去,“我的姑奶奶,你可真会选时候,皇后在殿里正候着万岁爷呢,此时你进去回事岂不自找没趣儿?你且先回值房,稍后” “魏珠,你做什么呢?皇后宣你进去回事!”魏珠话音未落,锦葵匆匆随后出来打断了他。 魏珠挪挪身板儿,有意挡在雪梅身前,哈着腰回道:“奴才疏忽了,这就同锦葵姑姑进殿。” “等等”魏珠挡着锦葵的视线,忙上手拨楞他到一旁,亮眼打量着雪梅,“呦,这不是尚衣监给万岁爷新置的龙袍么?你也跟着进来吧。” 他二人跟着锦葵进了东暖阁,皇后正坐在罗汉塌上瞧书,锦葵上前福了一福,“回皇后,魏珠和尚衣监的宫女带到。” 皇后举着书,单只露出半张脸来,眼睛搭在他们身上瞧了瞧,半拉脸又掩回到书后面去了,“你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本宫问你,近日皇上瞧折子瞧到多晚?” 魏珠插秧道:“回皇后娘娘,近几日折子上来的多,万岁爷总是瞧到至晚三更才肯撂手。” 皇后撂下手里的书,淡淡地问:“除了瞧折子再没干别的?没得再添什么嗜好c玩意儿?” 魏珠怔了怔,心里揣摸着,小心翼翼地回说:“皇上常说玩物丧志,主子又岂会碰那迄子消磨意志的东西,还请娘娘宽心才是。” “皇上无事便好,倘若要本宫知道你们这一个半个怂恿了皇上,他日若被本宫发现了什么,定没有你们这迄子奴才好果子吃!”皇后冲魏珠挥挥手,“下去吧。” 魏珠道一声嗻,抿起唇不无忧心地看了看雪梅,两眼一眯虾着腰退了出去。 东暖阁内静谧无声,但断续只能听着皇后不时翻书页的响动,雪梅依着规矩仍手捧龙袍跪在地上,像根钉子铆上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她是能登上寝殿的宫女,御前行事早已游刃有余,可如今对着皇后连大气也不能够轻易出的。 半晌,皇后托着雕花海棠藤蔓釉里红,恹恹地喝了口茶,“本宫记得你,不日还在慈宁宫伺候老太后,今儿一见竟又成了尚衣监的宫女,你好会翻云覆雨啊?” 听着此话,皇后不像是好相与的,雪梅垂项低首谨慎地答话:“回皇后娘娘,奴才是御前司衾的,尚衣监为万岁爷新置了几件春夏替换的龙袍衮服,奴才跑趟腿儿上殿来交差。” 皇后扬一扬鎏金錾花的护甲,“呈上来吧,也叫本宫瞧瞧尚衣监近时的手艺。” 锦葵接过龙袍呈到案几上,皇后那纤纤玉手抚在那明黄色金云龙及海水江涯的纹样上,“嗯,做工倒是讲究,纹样柔和又色彩鲜明,看上去像是极佳的织造手艺。” “回皇后娘娘,合该也是尚衣监用心,这次用的是江宁织造局进贡的金妆彩及倭缎,江宁善织金妆彩,其技法亦是圆金线和色丝,如此设色浓郁愈发看着沉稳庄重呢。”雪梅低着头,和声细语地道。 皇后极珍视地翻看填漆大盘中的各色龙袍衮服,“自咱们大清入关以来,逐渐也是入乡随俗了,什么春分,大红朝日c夏至,明黄祭地c秋分,月白夕月c冬至,宝蓝祭天”大致也讲究个君权神授,天地玄黄,天人感应的道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当庭月暗 题记:东风玉楼望垣深, 月照关情绿窗寒。月华尤霜重,音信两疏索。空度又宵宵,忍泪花又落。消得莫相遗, 须知雨初晴。 “你们说什么这样热闹?”皇帝早已悄无声息地进了东暖阁, 而在其身后钮钴禄东珠亦相伴进入殿中。 皇后见了皇帝喜笑颜开的, 忙屈身请安,“臣妾给皇上请安。” 钮钴禄东珠朝皇后打了双安, 皇后回首捧着最上头那件明黄金云龙海水江涯的龙袍凑到皇帝跟前,双手擎起龙袍一抖, “妹妹来的正巧, 尚衣监为皇上新置的龙袍, 咱们姐妹伺候皇上试一试新如何?” “姐姐提议, 自然是好的。”钮钴禄东珠笑意凝在嘴角上, 视线落在地上讶异道:“呦,这地上掉了物什” 话音未落, 锦葵早已将那地上的鸡心香囊拣起, 从里面掏出来一串并蒂同心玉, 双手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挥了挥手, 不耐道:“什么劳什子,拿给皇后瞧去。” 皇后接了过去,展眼细瞧那玉质虽通透, 只是普通的京白玉罢了, 又见那上面刻着“同心如玉”四个字, 皇后看了极是瞿然, 双手托着同心玉,哀哀跪倒,“皇上,是臣妾无能后宫之中竟出了这样的丑事!还请皇上查明,清肃后宫才好。” 皇帝眼见皇后满腹自责哀愁,忙托着她起身,“皇后不要这样,究竟如何朕自会详查。” 皇帝把那同心玉和鸡心香囊接过来详看,钮钴禄东珠亦是上来凑趣儿,指着那鸡心香囊迟疑道:“皇上,那上面像是绣着几个字呢,舒穆禄雪梅?”皇帝心头一震,看向了雪梅,同时又很迅速地将视线敛了回来。 皇后听了这个名字,不禁凝眉,回首朝跪在下首边的雪梅看去,那眼眸中犹如芒刺几近锥人,“本宫若记得不错,你就是舒穆禄雪梅,是亦不是? 雪梅膝行叩首,“皇后娘娘记得不错,奴才是舒穆禄雪梅,可那物什并不是奴才的,还请主子们明察!” “瞧你这样倒是生的清丽脱俗,若经着心打扮起来,也怕是同你这般饶舌来更加蛊惑人心罢?”钮钴禄东珠缓缓上前,用食指端起她的下巴打量起她的样貌,“呦,真真是粉妆玉琢,美得不可方物,可内里呢?腌臜透了吧?” 钮钴禄东珠忙回身拉着皇帝的手,托赖娇嗔说:“皇上御前怎能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奴才伺候,没得折辱了天家威名。” 皇后向皇帝躬身一福,“是啊,妹妹说的不无道理。此事关乎后宫清誉,这宫女子身上不清不楚的,万一有个什么腌臜事,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不得不察啊皇上。” “此事诸多疑点,又兹事体大,只凭一个物件就把她定罪,难免草率了吧,皇后?”皇帝偏侧着头,意味深长地逼视着她。 皇后双眉一蹙,手里只管绞着帕子立时语塞,那心里七荤八素地没了落处。 钮钴禄东珠玩味一笑,“皇上说的对,只凭一件物什就定了这奴才的罪,实在草率,也没得冤枉了她。不如这样,这奴才若有半丝轻薄,定然有不检点之处,就此搜罗一番,才算来得干脆,身上若没有再去榻榻里搜捡,到时候真寻不出什么,那才是真干净。” “皇上,不如就依妹妹说的,在她身上搜捡一番,当真没什么即还了她清白也去了咱的疑心,如此可好?”皇后一努嘴儿,锦葵会意已带了人,气势汹汹地上去搜雪梅的身。 雪梅强自镇定,被人板着身子上下搜罗简直是天大的耻辱,锦葵傲娇地冲她撇了撇嘴,直奔她氅衣的开裾下搜出一纸小笺。 她将小笺呈给皇后,只见那小笺之上笔韵灵动洒脱,流墨中竟含有淡淡的铃子香,她依着字句清朗吟诵:“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钮钴禄东珠一迭连声惊诧,“呦,这可是情诗呐,古有朱熹《诗集传》称‘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之说,古来对此诗便颇有争议,有说此诗淫奔,又有文人墨士断此诗相恋男女矢志不渝,只是两心相知的情意罢了。可不论如何,宫中最忌讳私相授受,而且还是在皇上的”她发现自己触了口误,忙掩住嘴再不敢往下说了。 皇后一手托着小笺,那份雍容姿态下,鎏金的护甲趁得她的手愈发玲珑玉葱,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朝雪梅扇去掌,“妹妹通古博今,姐姐今日领教了。不过她可真是会四两拨千斤呐,险些便被囫囵了过去,如今尚未有人证,只这两件物证便也可治她个惑乱宫廷的罪名,是要乱棒打死的。” 皇帝心中到底意难平,忙从皇后手中将小笺抓在手里,他一目三行,辨识这字是难得的柳字体,用笔点睛之处,主要是逆锋起势,富于变化,外疏内密,但此字虽劲媚全无体势灵力,软秀有余,更缺筋骨,空有其表罢了,他神色凝重看得出鼻翼有些微张,“皇后你想说什么?” 皇后脸上郁色沉重,“皇上若听臣妾的,如今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此女再不能堂而皇之的出入御前,不如打发到慎刑司仔细查问,她若与人有私揪出来处置了就是,倘或她自己有什么私心,魅惑皇上,那就是僭越犯上。那便怪不得臣妾,遵循祖制一切照着宫里的规矩来了。” 听到这里雪梅愈发觉着无助了,在这皇城之内她确曾与容若私相授受,可如今因相陷害,自亦无可辩驳,心里虽委屈,只是不敢发作,凡有所为必有因果,她伫思以至那嘴角不禁蔓起一丝淡淡地苦笑,‘如此也好’眸子里幽幽如墨,空洞得失了心魄。 “你这丫头好猖狂,自认无法蹈空逞辩竟作出这轻狂样儿出来给谁瞧?妖妖调调的大不成个体统,帝后面前岂容放肆!”她一时气盛劈手便朝雪梅扬手挥就,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够了!淑妃,这是朕的乾清宫,她是朕的宫女,要如何惩处自然由朕说了算。” 淑妃脸色白得透底,亦楚楚作态,颤声道:“这奴才忒刹火气,在帝后面前还如此嚣张,嫔妾看不过去,也是一时不忿罢了,还请万岁爷容量” 皇后十分不屑淑妃那般矜情作态,肃身一福截断她的话,“奴才自然是皇上的奴才,当由皇上定夺。臣妾知道皇上一向圣心宽容,只不过此事有关后宫风化,没得折辱了皇家清誉,臣妾也想问一问皇上,要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眉心一沉,凉凉的舌底尖不由发出微微酸涩,踟躇一声唤来梁九功上得殿来,“将舒穆禄雪梅关至辛者库幽闭自醒,待一切查明再做发落。” 淑妃回到翊坤宫,坐在东次间的一张花梨木缠枝雕花的沿炕上,举着一把铜镀金嵌烧蓝镜子抚面而叹,“绀湘,本宫是不是老了?瞧那舒穆禄雪梅即年轻又肤白貌美,尤其那双眼睛明莹如玉勾魂似的摄人心魄,姿态端庄很是持重,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别有一番风情阿,还真是个佳人。” “小主不老,小主正值茂美芳华,恰是正应了那句”她侧头想了想,“应那句‘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诗词呢,她一个奴才怎能与小主相比?” 淑妃欣笑道:“傻丫头,这一句是出自曹植的《洛神赋》,你迄小跟着我瞧了几本书,如今倒是尽数学来,样样宗宗用在了本宫身上。” 绀湘依依地跪上来给淑妃揉捏着膝头,“那还不是托了小主洪福?小主可是奴才的贵主子呢。有些事儿奴才作得不够圆满,在在处处向小主学还学不过来呢。再说了今儿小主在皇上面前顺口搭音的寥寥几句,不仅去了心头之患,还让皇上把矛头对准了皇后?此一石二鸟,看得奴才也是称手叫好呢。” 淑妃怀里捧着茶盏,煞是不削一顾,“好了,别贫嘴。说些正经的,那丫头被发落到辛者库,这一节便就过去了,日后她的事儿不准你再往上扑,要知道你做的便同我做得一般无二,这道理你懂不懂?” 绀湘停了手,“小主的意思是咱就此撂开手?可依着奴才看,皇上必不肯放任不管,万一那丫头托了皇上的靠山,日后再有这样机会可就不好规弄了。” 淑妃凛然笃定,“没有万一,她人都已落得辛者库去了,那后面的就不该咱们插手。今儿帝后虽面上过去了,但各自心上早已生了嫌隙,依着皇后的性子接下来必有动作,不管那丫头日后如何,想要过皇后那关怕也是淬尽难敌,现下咱们只站高瞧远,渔翁得利就是。” 绀湘有些犹疑,“小主说的在理,可万一皇后那边不抻手怎么办?” 淑妃的眸子苍蓝深邃,浅浅一奕,“这个好说,派个人推涛作浪,既推了波也助了澜,纵风止燎,本宫等着瞧好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九重惊魂 题记:雾寒长门, 除却金烬宫漏永。辙思玄度,歌尽红深掩重门。陈事消魂,莫教湘弦频梦见。欲诉犹在, 只凭相见碾玉钗。 雪梅被关至辛者库进深的一间院子里, 那院子里面并不大, 处处架着晾杆,上面只搭着交织凌乱的纬纱, 领她进来的太监是路来顺,他随手向西面一指, “姑娘, 往后那就是你住的地儿, 以后这个院子和外界隔而不通, 每日三餐自有人送。” 话音刚落, 只见尚方院的总管太监崔尚贤,带着两个心腹太监走上来, 说是要把雪梅带去尚方院问话, 那路来顺只得干瞪眼看着他们连挟带提把她压出了院子。 尚方院单有一间刑讯问话的屋子, 崔尚贤端着身子, 缓缓地走到桌案后安坐,他强做凛敛之势,面上看去说不清的骄矜与心虚。雪梅环顾了四周, 这间屋子不算是正经的公堂, 没有令人生畏的刑具, 却又室小而暗显得森冷风升。 崔尚贤从案上拿起一张供词, 小太监恭敬地接在手上,转身递给雪梅看了,她嫌恶的将供词撕个稀烂,崔尚贤不防如此,立时嗨了声。 她随手一甩,“这供词上所述,诸如私相授受,祸乱后宫,媚惑皇上?我一件都没做过。魏总管,莫不是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说姑娘,你折就折在这般骄傲取祸上,做奴才的为一个‘慎’字最是要紧。咱家也不和你怄气,都是死在眼前的人了,还能蹦跶几时呢?所以咱家也等得起,保管你服帖了就是。”崔尚贤脸上透着森冷冷地笑,瞬即又肃了下来,“来人,麻溜的给她了事。” 两旁太监走上前,一把薅起雪梅的手入在拶内,只听崔尚贤道一声,“拢绳——”左右一应开了拶子。她初次经受这样的酷刑,战战兢兢又不肯低头折节,只痛得额头滋滋汗珠淋漓滚滚,拶中凝脂柔荑的手指,霎时变成了紫茄子色,看得出淤处隐隐浸血,十指连心硬是疼得她痛彻骨髓。 崔尚贤有些自得其乐,不禁啧啧咂嘴,“怎么样,现在可后悔了?趁手还没断,尽早招了尚可留个全尸。” 她咬紧牙关,一迭失声,“魏公公,我舒穆禄雪梅是上三旗的皇亲贵胄,倘若皇上问起,公公又怎能全身而退?” 太监堆里的称呼最是繁杂,诸如公公c老公之词对他们而言极是忌讳,被当面如此称呼,那就是不被尊重了,折了脸跌了份儿,和骂他们没什么区别。有的太监当即翻脸,有的肚子里长了牙口,计较着日后翻旧账。 崔尚贤登时脸色一青,连连道好,“你即铁了心,事到如今还要强嘴,那便怪不得咱家心狠了!再拶——” “住手!”门处一声断喝,原来是梁九功带着魏珠及时赶到,“崔爷,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即没圣旨也没懿旨,谁敢吩咐你私自提审?” “大总管,您这是折煞奴才了不是?”他哈瓦哈地近身上来,顺手遮着嘴在梁九功身侧耳语道:“皇后有懿喻,此事关乎后宫风化,叫咱们做奴才的不得声张,饬令尚方院自行拿人审问。” “啪”一声脆响,一计漏风巴掌扇在了崔尚贤脸上,“糊涂东西!‘水獭喇上岸——你真敢抖拉湿毛’啊你,也不怕站错了队,先打量好了这禁宫之内谁是正主儿!” 崔尚贤大惊失色,忙捂住脸不敢言语。 魏珠立时突噜出一句,“把崔管事的拿下!”身后两个小太监网了网手上的绳子,上去将人五花大绑捆个成个粽子。 崔尚贤脸上变颜变色,“别介啊,大总管,何至于呢?奴才也是奉差办事,打狗还看主不是?” “哦?你主子是谁?万岁爷还是皇后?你还分得清吗?水大漫不过船,你是宫里老当差的,这点儿精神头还闹不清么?问你个矫旨辜恩也不为过罢。”梁九功一挥拂尘,继续道:“你小子一贯手黑,如今在这尚方院,哪个不知,哪个不闻,你崔尚贤是这儿的活阎王啊!你竟也别跟这儿抢白道冤,你既敢审她,可有圣谕?” 崔尚贤语塞,“额,这” 梁九功称意抒怀,回头斜睨了眼崔尚贤,威凛凛的吩咐说:“尊皇上口谕,将崔尚贤暂押。舒穆禄雪梅带入东北三所幽闭自醒。” 梁九功带着雪梅过景祺阁,尽北头有一个单独小院,那里正门不开,但凡有人路过只走西边腰子门。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过了跨院往里走,仍是西头有一排连三间的屋子,魏珠启开门锁,扶着雪梅进了屋。 屋里临着窗下有一铺条山的炕,炕上铺了芦席,窗上并未糊纸,尽数钉了条板,黑压压的隔在墙上,余下只有一扇是活的,吃饭c洗脸都是由此窗递进。就这么一间屋子,死样活气的比冷宫还冷,叫人看着妄念尽消,心里空落落的,没了盼头。 雪梅扎撒着紫芋头似的一双手,站在门里叫人看着揪心,梁九功叹一声,招呼魏珠说:“去把秦太医叫来瞧瞧。” 魏珠道一声嗻,麻溜的几步小跑便去了。 这里雪梅干巴干巴地掉起了金豆子,“梁谙达,我没干那些事儿,您和皇上说说千万别把我偏在这里。我冤枉,没有应当的罪。” 梁九功冲她压压手,“姑娘的事,虽是诸多疑点,但咱家也只能在皇上跟前吹吹风罢了,至于皇上怎么想,怎么查,就全凭皇上的了。所谓天威难测,我说姑娘啊,皇上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你让他不安,有心疑了你,那就将自个儿陨于深渊呐。” 雪梅双眉一轩,不解道:“梁谙达的意思是?” 梁九功把手背到身后,微一偏头,“这话说明了便没意思了,姑娘要解得才好。” 二人正说着,只见魏珠带着斓茵,秦太医匆匆赶来。阑茵肿红着眼拎着包袱跟进来,见雪梅落魄至此,心内又悲又痛,簌着泪缓缓抬起她的手说:“怎就问你个私相授受?你倒是给我句实话,你竟做了没有?弄得一双顶好看的玉手,如今鬼爪子似的,叫人心里怎么忍?” 秦太医默着头,只管提着药匣子忙给雪梅处理手上的伤。 雪梅心里怔了许久,心里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既说不出又理不清,苦果生咽说不清道不明。 半晌,她才摇摇头,泣声楚楚的,“难道你也疑我?” 阑茵见她如此,便一把酸泪哽咽在喉,“咱姐妹一场,这么长久相处,以你的为人,岂有不信你的道理。”她侧头看向梁九功,踅身又继续道:“你暂且忍忍,梁谙达都在呢,还为着你请来了秦太医。万岁爷那里自不会看你平白被人构陷,若是哪个凭空捏造出这么一节,主子必定为你盘根究底寻隙一番。” “顺蔓说一句。”梁九功截了斓茵的话,在旁嘱咐道:“姑娘在此处决不可与人攀谈,近这院里的苏拉杂役颇多,咱家临走时会把你反锁在内,无论是谁均不可交谈,没得贻人口实,那便麻烦了,姑娘你可要切记呀。” 雪梅自觉很奇怪,一面点头听训,心里又是乱糟糟的,想到后面还要独自待在如墓穴般的屋子里,想想便惴惴其栗,万般无奈下,只有噤若寒蝉了。 酉正时分,恰是夕阳傍照,霞赤鎏金,旖旎如春般地暎入了昭仁殿,一缕瑰丽如锦的流光,一抹迤逦的霓虹,罔若看花似更红。 春慵暮霭,人意疏懒。皇帝坐在紫檀木座,侧着身凭靠着明黄缎南绣靠背上正阖着眼歇觉,其实说是歇觉还不如说是怅了神,入了神游太虚的境界里去了。 那宝座之下,顾贞观以两丈开外处坐更,手里拿着一本《通典》给皇帝讲读。 梁九功蹑手蹑脚上来,只听他说,“回事——”整座昭仁殿廓而荡荡,将此声蜿蜒 顾贞观遽然停止,从地坐上起身肃在下首。 皇帝睡得不大酣沉,眼皮子往上一抬,“朕听着呢。” 梁九功噎了噎口津,“万岁爷,奴才都安排妥了。只是奴才去时,正撞上尚方院的严福海给姑娘上刑,顶好的一双手弄得血肉糊烂的,险一险便被废了。” 顾贞观闻听此言,立时讶然。腹内怅怅思忖,像个木鸡似的呆站着,横竖自己也未察觉,竟把那《通典》失手掉在了地上。 皇帝见他面露愀然忧戚之色,偏着头凝视他,“古人视善书为至宝,必思置之善地以保护。顾卿,莫因一事而折平生之福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尚难消受 题记:蟾宫星影隔狼河, 山雨欲来复戚戚。暗合玲珑月,不见谢家女。星斗泠,望无穷, 千里云影隔云重。一飒飒, 一声声, 朔风吹到明。 皇帝话中有话,顾贞观立刻顿悟转醒, 慌着神忙捡起那本《通典》举至头顶,跪伏在地, “臣, 殿前失仪, 心无敬畏颇有偏失, 臣诚惶诚恐, 请皇上恕罪。” 他闇低敛容自感无力,他对雪梅之心怜如赤子, 像是岭山高洁的白梅清正无邪, 徒然情何以却, 又有着唱和之雅默契, 而今自是认为他日便可结得烟霞之侣的缘法,不禁蕴了一腔幽幽痴心,一缕芳香馨馨, 阡陌了他的心。 皇帝嗤然一笑, “好啦, 恕你无罪。御前没你甚么事了, 自行跪安吧。”顾贞观口嗻一声,提着袍子退了出去。 他才出了殿,皇帝便冷下脸来,“给朕传曹寅。” “嗻——”梁九功站出殿外滴水檐下,高声传谕:“传御前侍卫曹寅进殿听差喽——” 曹寅在殿外卸了刀,匆匆上来一扫袖子,插秧道,“皇上万万岁,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朕有紧要的差事交给你办”皇帝冲他招了招手,“上来,朕和你说。” 能得到皇帝应允近前说话,这是给了天大的脸面的,曹寅诚惶无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近至御前,他不敢上视主君,下意识里默低着头,抻脖伸脸等着听喝。 皇帝在他耳边小声道:“带一队前明武侍老公,去北五所给朕盯着雪梅,还有照着朕的吩咐见机行事,领差去罢。” “得嗻——”曹寅领了密差,一股子兴奋难以自持。都说伴君如伴虎,在他看来其实皇帝挺彪的,给人划起戏本子来,规弄得极有声色,他磕头跪安心里想,这下子可有好戏看喽 皇帝下巴一扬,眕着脸吩咐梁九功,“你也甭偷闲,上慈宁宫把斓茵要过来,朕留着有用。” 待曹寅退出大殿,梁九功侍在一旁,嗳了一声,“万岁爷,雪梅姑娘这事出的蹊跷啊,指不定招了谁的忌,下黑手呢。” “善则召感荣,恶则召感辱,空穴来风,理有固然。”皇帝两眼睛炯炯有神,手里把玩着雪梅的八卦头簪,“她是大运亨通,自然顺着风头敬着她的亦有,背身切齿磨牙恨着她的也有。朕就想叫她知道,单守本分,不强进c不妄想,若论他处自然耐下心来,无需争功抢脸,也可算是知足常乐的太平逍遥。但唯独御前,这是危途!要想保命不被人阴,只能做朕的女人。” 嘚——万岁爷这是要上火,梁九功见势不妙忙噤了声,直把脖一收做起了缩头龟。 时近将息,各宫门苑均已下钥。北五所俱寂籁静溢,进深一间房舍便是北五所掌司太监林奇年的小他坦,屋子里透出隐约的光线,席间夹杂着咿咿呀呀的曲调声,正是林奇年与两个小太监觥筹交错,宴酣享乐的时候。 两个小太监推杯把盏,嬉笑间恣畅醉意。林奇年摇头晃脑,举着一根筷子敲打着酒盅,嘴里喃喃自唱着,“五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耳朵边,两个水饺一般般,还有一对大耳环,哎哎哟,还有一对大耳环还有一对大耳环” 坐在对面的小太监听到这里,迳自斟满酒盏,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走到林奇年身旁,嗔怪他唱那十八摸勾起辛酸往事,不免趁着几分醉意埋怨起来,“我说师傅,咱都挨过一刀了,唱这劳什子做甚?来——咱爷俩走一个喝额” 另一个小太监醉眼迷离地趴在桌上,听到他们又碰了一杯,也举起杯子,囫囵道:“爷俩喝——”一语未落,早已猝溜儿倒地,仰八脚地醉在桌子底下。 这二人彼此看了一眼,也不去理他,林奇年滋儿咂一口喝干了酒。旁的小太监又给斟了一杯,“师父,后院那位怎么个打算?怎么着也得叫徒弟这心里有个底呀。” 林奇年上手喀扯嘴里地牙缝,想了想,“这事儿,不大好办呀。今儿这阵仗还瞧不出吗?来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旁的甭提,光梁大总管和秦太医就够声势的,个顶个儿的御前红人!后院那位咱家不好说,只一样儿决不能听女主的喝下手调理,得尊着晾着敬而远之。” 小太监不由一愣,鼓着太阳穴乍么腔腔的问:“好家伙,好处咱都收了,抵牾上命如何交代?” 林奇年用筷子敲他的脑壳,“你小子懂什么!后宫女主子斗法向来不在乎咱们这帮虾兵蟹将,咱们这些苦太监也是爹生娘养,别人不在乎,咱们自己就得重着自个儿。究其真儿,什么是太监,须得从这两字上寻求滋味,都是挨过一刀的人了,还有什么种性呢?” 太太监堆了满脸的笑,“师父,太监没种性,有婆性。” 林奇年嘿了声,“你小子不傻。不单有婆性还有伶性,往后在禁宫不仅要会哄主子,还要学着扮猪吃老虎,心计上定要有杆秤‘任他风波起,稳坐钓鱼船’这个理儿拿在手里一辈子,保管你顺风顺水,惟吾知足,自得其益呐。” 至莫夜月光明,一重幽暗的屋宇,只燃了半支烛,青晖淡淡像是寂了许久,孱孱的阴云晦暗得却无半丝雨意。虽在四月中,可料峭的春寒却依旧阴冷。经过饱受苦楚的一夜,雪梅已是神危力尽,交臂历指过后的伤痛犹如刀锉早已侵骨而入,淤肿不堪得再难掩去疼痛的狼藉。 雪梅透过那扇活窗由内往外看,天际里一片无垠的黛色,残月如钩欲尽铅华,院中独有一株嘉庆子,花开似玉一般的合风泛春,催得屋中隐隐沁染了一缕馥郁幽香。 她斜倚在窗前,虽独拥余香,却今宵便无缘再梦,此刻她并无先前那般恐惧,自是深知一个识了字,学了诗的女人,在帝王眼中不仅是砌丽的藻饰,而更多诠释了婉约的祸患,想到这里她轻嗳叹,黯然地望着月出光在天的沉沉寂籁,只有义无反顾了,她心中没有怕,只有为爱义无反顾的冬郎一人。 青镫已残,灯影幢幢,她顾影黯然抱着膝头看向窗外。须臾,只听外面有开钌[lià一]铞[dià一]1解屈[]戌[xu]2的声音,那扇活窗下支起了摘窗木棍,送饭食的苏拉只伸进一双手,递进一碗小米粥及苞米面窝头饽饽。她近前娄着身子去接,只见那是惯常的雪青暗花锻地流水菱纹氅袍,挽袖宽松,阔有尺余,却是极雅致的湖蓝地织锦牡丹云纹花色,这样的精心绣色将袖端挽起半尺来多,再与袍身有着鲜明的对比,二者之间愈发显得相得益彰。 她不经意垂眸,眼风往下一搭才发现不大对劲儿,霎了几下眼仔细瞧,挽袖下接石青色出圆峰的髚[qià一]袖哇汗3,尖角端露出织金的团蟒,那是苏绣施针的水脚,托立着福山寿海。 唬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二等虾4?” “看得不错,算你有见识。”此人身法如流,拾起窝头随手一掰,就势向雪梅扔了过去,她猝不及防地把窝头接在了怀中,巍巍颤贴立在墙根下,下意识里知道这个东西是个祸患,烫手山芋似的拽至地上。 不想还是觉晚一步,门处豁然洞开,一个黑影右手抚着佩刀把儿,不矜不夌儿地站在门下,只听他高着嗓子,“武侍老爷们,人揪住了么?”听真声儿她才知道是曹寅。 外面的武侍老公将那假苏拉呼呼巴围了个水泄不透,其中有人黑处里下狠脚,照准他的脖楞拐子就是一蹬,假苏拉连声“唉呦”吃了疼翻倒在地。 曹寅吹燃了手上的火纸焾,弯身拣起被她抛掷地下的窝头,从内里扒拉出有半个小指大的书笺来,荧荧火光幽微且朦胧,直勾勾地冲她照将过来。一张韫色的清水脸上显得有些冷漠,眼睛羸弱得也凹了进去,一头乌云的发摘去了红绒花,只余下辫梢甩在前襟上,映在一片波光潋滟中,绿鬓红颜莫不绮靡,那一双徽睇翦瞳之下,露出惶惑不安的神情,佳色失容像残月疏影,一度凝澹,一番伶俜,只有时浮时沉的万千思绪。 曹寅有些亏心,痴痴地瞧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虽被纱布覆裹,看着仍是酸涩难耐,他痛彻心腑,悔得肠子都泛了青。 曹寅欲牵她的手为其查看伤势,不想她睫毛逶迤一霎,忙把手缩了回去。眼窝子里红红地断线珠子地滚落,他自知亦无法弥补,亦不知从何时起自见着她,便有了微甜甘酸的况意,纱似地惘惘的,总有些若隐若现的不能自持,“是我对不住你,当初只顾纳兰,不曾有半分心思为你着想。如今不单误了你的终生,还害你苦成这样,我哪有脸见你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隐隐沉浮 题记:花间有词, 桃花染扇,不是寂寞更似寂寞,旋拂笔墨, 沾得一身香尘, 纵使浅笑深颦, 却又空唱雨淋铃。 她心里沉沉的,颤着声抽咽起来, “我早就不怨你了,怨你有用么?前尘往事过去便过去了, 还有什么可回头的?若非如你这般谏诤, 或许他就得遭殃, 若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悔断肠子也是白搭。你对他是真心诚意的好, 所以我不怨你。种其因必其果,今儿受的这些罪, 只当是为他受的, 亦是为着我当初的偏失妄念赎罪了。”曹寅心里有说不清的难过, 彼此说开了便有了难得真情流露, 也算是拉进了距离。 御前办差须得利落,有很多派了上差的私密工夫,首当其冲便不能随意逾越, 他是旗兵, 听命于朝, 效忠于皇是他的本分。 “你的心事我知道, 现在不该你当哭的时候。”透着火纸焾的光,他上手将小笺举在亮处,但其脸色愈发严峻了起来,“这小笺弢迹匿光,藏于吃食之中故意叫我发现,其中必有隐情。据目前看,你的处境实属艰难。至于,先前纳兰给你的书信,你可都尽数销毁了?” 雪梅眼底沁着泪,连忙点头,“有的烧了,有的叫我给吃了,这个你放心。” 曹寅闻之愕然,“吃了?捩不捩心?多咔巴喉咙,你也真吃得下啊。” 雪梅不禁摸摸自己的喉咙,吞吞口水,“我还能有什么折?先前用火烧太点眼,宫里不让见明火,最末后实在没折只能撕碎了生咽。” 曹寅默下头掂量手里的书笺,眉心如山重石磊,忡忡如捣,“我履职所在,实是力不从心。这书笺仍要呈给皇上,此事势所难免,你不要怨怪才好。” 雪梅心里有些发慌,但仍旧点头说是,“你是奉旨办差,要听命皇上。主子吩咐抓谁自然该拿,若两相隐匿,便是矫旨欺上的重罪,千万不要为我做此事,该怎样就怎样。跳墙挂不住耳朵,我亦是无家一身轻了,自己犯事用不着连坐宗族,能活即活,当死则死,能活一天是一天。” 他人长得高,石青底子袍服被一片毛月亮照着,泛蓝泛蓝的发着波光鲜泽,那颜色靛青正趁他的风姿磊落,“姑娘,我心直嘴快,但心眼儿肠子不坏,你把心放妥喽。有我曹寅在一天,准不叫你吃暗憋,论事来说其结果如何?是生来还是赴死,就看这次能不能绝处逢生了。” “呦——下巴颏儿有胡茬儿,还是个爷们。”外头武侍老公尖着嗓门唬道:“这是后宫禁苑,敢情你要反?着实喽给爷打——”直打得假苏拉辫发脱散,鼻青脸肿一顿暴打。 曹寅听外面要炸锅,赶忙蹿出去瞧,披拨即问:“老爷们,抓得什么人?” “别介呀内爷,您叫奴才们折寿啊。”其间首领武侍太监冲他抱抱拳,笑眯眯地猫着腰上来,“内爷,您上眼瞧瞧,是个假苏拉。这爷们儿脑壳蹦转了筋?还是怎的?竟跑至禁苑来直恁巴诌吒 1。” 站在旁边的武侍太监毫不客气地揪住假苏拉的头发瓣儿,迫他仰头露出脸来。首领武侍太监撇着大嘴啧啧迭声,“大黑地里,寒掺人不是?这么难看竟还男扮女装,这得怎么瞧!” 他们提的是惯常用的红纱罩皮儿大圆灯笼,曹寅从随身武侍手里提过灯,冲假苏拉脸上一照,煞亮煞亮的光,晃得他很难睁开眼睛。 曹寅扯开他的前襟,觑眼一瞧,里面赫赫而露,竟是石青色对襟式四爪蟒九的二等虾公服,他呦呵呵连声,“这不是他塔拉查昆么?”又谑然一笑,“真是冤家路窄,上回万岁爷颁令,不许侍卫执事时在值庐内饮酒聚众,你非但不听劝,仍背着人嚼呱嗜酒,叫我依法申饬开革出去,你便又烦人脱壳,做了我的对班。怎么?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不是?你是寻衅滋事呀!” 查昆面嫩性子窄,又有武犊子人一贯大马金刀的犟气,自然是耿耿于怀了,他俩眼乜着曹寅,再不说什么,仄着头一概望天,连句话也懒得吭哧。 曹寅滋儿溜一声,敢情‘臭驴拉硬屎——瞎逞能!’没什么可积粘的了,朝武侍老公们挥挥手,“带上人,走着——” 而雪梅寒着一张脸跟在曹寅身后,队伍拉的逶迤绵长行在甬路旁边。她看向甬路尽头,这条路像是越走窄,天是黑沉沉的压在上面,窒得喘不过气来。 说实在,她心里怕吗?时至现在她也不怕了,她咬着后槽牙,一腔豁出去的心思,贪生怕死只能是死的更快,做人要有骨气,遇上再大的事儿也不能掉金沫子叫人看不起,决不能失了皇家姑奶奶的范格。 清耀明夕的月,尚可远望。这一次翻手作云覆手雨,皆因一个情字,多无刚骨。皇帝痴心一笑,负着手站在昭仁阁前的明瓦蠡壳窗前,他手中不禁捻动着龙眼菩提香串,沉沉的思绪,此心飘飘,将他带至一片荧光拂遥的天际,他再等一个时机,将之一点一点酝酿成熟,待花开落地时,浓淡总相宜。 半晌,才见着曹寅带众人上至昭仁殿交旨,“万万岁,奴才进殿复旨。” 皇帝坐在宝座上阖上折子,“人带来了?”视线耷在雪梅的身上,见她埋头跪在下面踧cu踖 ji不安的样子,实是情隘垂怜。 一时沉下心,冷着脸不大作兴了,“你差事上一向利落,怎这回这么久?” 曹寅跪在地上,和声细语地说:“回皇上,人带来了。只因有个二等虾马尾巴拌豆腐,翻了北五所的墙,大黑晌儿扮上苏拉的行头给奴才捣乱,不然早就回来面圣啦。” “侍卫扮苏拉?朕的后宫也生奇闻啊。”皇帝脸都绿了,赫然拍案,“宫内走筹验汛怎么办得差,竟这样不安生!” “不是他们辜恩失职,是有心之人防不胜防吧。”听真声儿是皇后,正扶着锦葵走入殿中。 皇帝温言道:“皇后怎么来了?近日为着后宫难免操劳,身子又这样孱弱,朕不是叫你待在坤宁宫里好生歇着吗?” 皇后打双安行了家礼,“皇上疼臣妾,可臣妾也要为皇上分忧不是?后宫出了这样大事,自有臣妾教导无方,管束不力之责。” “既如此,皇后也坐下来和朕一起听听罢。”皇帝吩咐道:“来人——给皇后铺上氆pu 氇,也叫她坐得舒称些。” 究竟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山雨欲来(上) 题记:玉楼连苑空庭, 天上人间娉婷。无端名缰利锁,风声过处,花门重下红成阵。倦眼乍低正销凝, 夜月春风雨笼晴, 情尽声断, 此恨难凭休。 皇后坐进紫檀雕螭纹罗汉床中,身子欹侧着青片金锦的迎枕上, “曹寅,接着你适才的话往下说, 若有隐晦先纠劾了你, 再拿他们!” 皇帝瞥一眼皇后, 手上暗暗地抓着蓝缂丝的迎手, “你别怕, 都有朕呢,尽实了说。” 曹寅面露遽容, 向上擘面泥首, “奴才自不敢有半分隐匿之词。”于是, 便把在北五所发生的经过向帝后叙述了一遍。 皇后神色一凛, “既有书笺为证,还不呈上交与皇上?” 皇帝接过书笺来看,半晌默而不语。 皇后见皇帝不说话, 在旁开了腔, “皇上, 那书笺上面写了什么, 叫您这样为难?” 皇帝骤然震怒,将书笺就地一掷抛了出去,“后宫禁地,多是朕的宫妃女眷。是谁给你的胆子做此扪壁窃行之事?你又知不知道潜踪匿影私闯禁地,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查昆被捆得不能动弹,偷眼斜斜地乜了乜锦葵,便上前膝行一个劲儿磕头如捣,只听那青砖地上咚咚连声,好个锃光瓦亮的脑瓜门儿霎时磕起一片瘀紫疙瘩,“奴才冤枉啊皇上,奴才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皇帝一声饬令,“给朕拿下!” 曹寅早已耐不住心中愤懑,上脚一踢面门之上,查昆被踢得翻身滚地“咕隆隆”一连迭声,宝铎和鸣似的泛起一阵三大殿特有的空心金砖铿锵之声。 锦葵极是激灵,缓缓蹭至书笺旁将之捡起递给了皇后。 皇后在一旁打开细瞧,才知是一首《国风·邶风·式微》的诗经: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皇后从鼻腔里一嗤,“看来,本宫之前想得不错,这丫头就是痴了心与人暗通曲款。这等冶淫狐媚的阿物儿,难道说还不是祸乱宫廷么?” 不测之渊悄然临身,雪梅深知将死之际,未有不心灰意冷的念头,她把头磕伏在青砖地上寒凉之意沁溢附骨,“请皇上,皇后明察,奴才与此人并不相识,又何来私相授受之说?奴才冤枉——” 皇后嘴角一弯,冷冷地陡然色变,“冤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何以自证清白?” 正说着,只听外面传事太监回禀平贵人觐见,平贵人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均是领侍卫内大臣赫舍里噶布喇所出,平贵人幼年便早已随着姐姐嫁入宫中,而今蒋蒋及笄,姐妹俩在宫中朝夕相伴,亲密之情无以加复。 平贵人上殿蹲福向帝后打了双安,皇帝见了她上来,眉痕一舒,“平贵人匆匆来至昭仁殿,有何要事?” 平贵人相貌稚嫩,面皮油光水滑,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清蔚无尘,眼尾处略有吊眼梢子,其行止流转之间瑰姿艳逸,一袭绯色缂丝丛兰纹锦氅衣又是夺目光华,她雍容有持向上福了福,“皇上,嫔妾向来不爱往这些腌臜事里钻,可嫔妾在自个儿宫里思来想去的便坐不安稳,索性冒着胆儿上殿前来回禀帝后,也该着嫔妾的本份了。” 皇帝一脸宠溺惠泽,“朕面前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瞧你这样难,直说便是。” 平贵人躬身一福,眼风所到之处便斜斜的睨了雪梅,陡然踅身冲着殿外高着手腕儿连连击掌,随着击掌之声起此彼伏的回荡在殿中,只见毓秀着一身青衫氅袍,缓缓地进入殿中,她跪下来向帝后道了万福礼。 平贵人向上深深一福,“嫔妾引一人证,请帝后详查。” 皇帝见了毓秀,神色一凛,“毓秀,你服侍朕有多年,有些话合该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你若无事寻隙,自找没趣儿,可就怨不得天与地了。” 毓秀默着头伏在青砖地上,踌躇道:“皇上,奴才又不敢说了。” 皇后眉痕一怫:“有什么不敢说,你都上至御前来了,还饥荒什么?” 她见皇后不大高兴了,一股无名威势强压于身上,“奴才心里慌,怕说不好惹主子生气,没得着恼生烦。” 皇帝闲适地坐进宝座里,“既然不想说,那就别说,朕也懒得听你嚼咕。” “这可不成——皇上,您不知道,这丫头先前在嫔妾那里哭得了泪人似的,说自己知道些密辛之事,自己若昧良心按下不提,总是觉着对不住皇上,可若说出来难免得罪人。这不,她巴巴的来央告嫔妾。”平贵人倏地转身,指着毓秀说:“你还不紧着把你知道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你成了我的情,甭想把我撂旱地儿,这算怎么回事儿。” 毓秀带着哭腔哀楚楚的说:“不是奴才反悔叫小主难看。奴才也是偏着心不想那人一错再错,可如今后宫禁苑竟闹出这样的大事,奴才心里不把握,索性再不能这样遮掩了。”她簌簌落下泪来看向雪梅,“对不住,那日不是我故意跟着你过去的,因我手头上有差事,挑了条近路上四执库,哪成想竟撞见侍卫查昆正往雪梅手心儿递东西,两人耳鬓厮磨甚是亲密。” 锦葵向她一摊掌,托着并蒂同心玉拿给她瞧,“你瞧见的,是这件物什吗?” 毓秀颔首说是,“可不就是这个,当时雪梅还把它提在半空喜滋滋地对着日头照呢。” 皇后嘴角盈盈扬起,“事到如今,人证c物证俱在,你还强嘴狡辩么?” 清风不断吹入殿中,周遭的气息亦是绝望如死水一般。雪梅累息难捱早就瘫软在地,她怔怔看向毓秀,抽冷子一刀剜心的疼,眼前不由蒙起一层漪沦,“毓秀,你我之间并无冤仇芥蒂,你为什么凭空花掰1这样的话来害我?” 毓秀扭着大身板子,低着头怼她,“你这话我可生受不起,咱们同为御前宫女,算来你曾帮衬过我,也是半个金兰之契,是你自己狐媚魇道葬送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呢?” “是啊,皇上。如今她已无从抵赖,皇家清誉决不可有半丝秽匿之事,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啊,皇上——”平贵人依依娇媚,近至宝座旁撼动着皇帝的衣袖。 皇帝被她闹得头疼,上手拧了拧太阳穴,“好了,别晃朕!朕的脑仁疼得厉害。” “皇上头疼病又发作了?”皇后叹声叹气道:“都是臣妾不好,没打理好后宫竟叫皇上跟着操心。” 皇后说着,一冲儿跪在地上,掩着帕子拭泪,“臣妾德行有缺,不足以立威中宫,辜负了皇上。” “皇后不要这样难为自己,朕深知你辛苦,偌大后宫要你一人操持实属繁重,朕心亦难安。”皇帝上前缓缓地将皇后扶起,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如,叫淑妃协理六宫如何?她性子精细,是个四角俱全,事无巨细无一时不面面周到的人,阖宫上下交给她帮衬你,朕也很是放心。” 皇后听此话稍稍怅了神,花盆底子一旋没站稳绊歪了脚,皇上忙一把搂住了,柔声道:“皇后要不要紧?你饶是这般不经心,朕虽在前朝又怎么放下你?” 皇后扬起脸来,眸中含情凝睇,“皇上为臣妾费心了,臣妾又怎能不感念皇上这份垂爱。” 皇帝一臂揽起她的手,“今儿就留在乾清宫吧,也好让朕瞧瞧你这脚伤。” 皇后心中亦是悸动,脸上艳若春桃份外风华,一转身见着雪梅跪在脚下,看着她微微蹙眉,“皇上,这丫头该怎么处置?” “她差事上一贯作得好,朕才适应了她。”皇帝无不怜悯地感喟,“罢了,仍打发至北五所,待查明实情连同查昆一并发落。” “皇上一贯圣心仁厚,若轻易纵了这起小人,没得人言啧啧,不如现下发落了,省下好些麻烦。” 皇帝面有愠色,“朕,善喜慎重持敬,舜尚能好问好察,故能“明四目,达四聪”,所以朕称其大智,亦是仁者向心向学,所以朕自有分寸,皇后再不要说了。” 皇后心中微涩,外虽柔顺,内里实是不甘,“皇上的话一向不错,臣妾不会说这样的通典长论,心里亦和皇上想的一样。” 皇帝口气淡淡的,“梁九功,照皇后的意思,带殿前一干人等,跪安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山雨欲来(下) 皇宫内廷过了景祺阁以北, 就是前明时期的老院,一排排的堂下周屋,通泉绕阶似的迴肠, 那是收容老病羸弱宫女的所在, 而今她看着满目凄怆, 木絮已近剥落的叶萎,荆棘草长丛生。 蔽暗不明的空院, 朱漆红门缓缓掩卷的那一刻,蔚色的天仿佛去芜存菁, 惠风和畅的微风拂过蓉蓉的流云, 如此春风清霁, 这样好的天气, 从此便与她舒穆禄雪梅世决绝了, 她回身一怅,再想逃出生天, 恐怕难上加难。 “你是从哪来的?怎从未见过你?” 雪梅撤回目光, 循声低睫, 竟见着个身穿青灰色僧衣的小沙弥, 年纪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他那曈曚分明清澈的一双眼,正一瞬不瞬地仰头瞧她, “这位女施主, 自古‘男女有别, 授受不亲’请不要这样看着小僧。” 雪梅见他可爱之极, 在他白嫩的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你是哪来的小和尚,竟跑入禁苑来戏耍?你师父呢,嗯?”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向她鞠了一躬,“小僧是出家人,这样怎成体统?女施不要反诘小僧的话,请问女施主为何在此?” 雪梅哦了声,只道:“好吧。” “哦,好吧?这就答完了?女施主性习刁钻,很不老实。”他叹一声,“女施主要好好忏悔,要做个善女子才好。” 她闲适地找块净地,在阶前的抱鼓旁猗侧而坐,“那何为善女子,又何谓善男子?” 小沙弥负着手,一本正经地在她身前踱步,“师父在讲《观无量寿经》时说,净业三福是善男子c善女人的标准。” 她眼神失神似的看着远处,双手托着腮问道:“那何为净业三福?” “恩叫我想一想。”他偏着头,依稀挠着后脖颈陷入了回想,“第一福有四句话,‘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1。’你自己屡屡,先前所思所想有无丝毫差错?” 这回她听进心里去了,支棱起身子掰着手指头,“孝养父母尚自难说,父母都没了,我上哪孝养去?先前对父母作得也有亏心亏孝之行,奉事师长更有缺失,慈心不杀嘛,这个我倒知道‘凡杀生者,定无慈心’我连蚊虫蚂蚁都不敢伤的,怎会动杀孽?那么,广修十善自问我得不够圆满,这样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善女子了。” “君子立德,切记怨天尤人,须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反躬自省,忏悔改过,自然转祸为福。”他说着,便往草里钻去,临回头冲她莞尔道:“女施主,佛法并非玄虚迷信也非宗教,佛之教言教行,亦是惟以善引人,即令人人向善得福,天下太平” 雪梅站起身来,眼睛寻迹他的身影,“小和尚,你去哪?” “我要上殿课诵去了,师父见我不在定会焦急来寻。女施主,有缘再见——”一抹身,他便顺着老院下的一处洞隙,隐没不见了。 天光大亮,吉祥茶园还未迎门纳客,内里便传出一曲凄凉的乐声,那进深一间的楼阁,是纳兰拉着胡琴,渐远渐近的沙弦声蔓延在吉祥茶园每处,底下台上吊嗓子的伶人,不禁跟着乐声,轻声曼妙的咿咿哑哑唱着,赫奕的珠翠炤耀在青丝发间,悲了,水袖一抛,掩面啜泣;唱了,拂尘一挥,无罣无碍,尽诉衷肠。 那两片红唇一张一合,捏着鼻腔加了花儿,随着笙簧音情顿挫,悠然自如“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 唱到这里,胡琴声嘶哑哑的拖了长音,拍子不在点上荒腔走板的戛然而止。 那打板子和拉京胡的乐师也不凑乐了,伶人唱了一半也收了音,纷纷抬着头朝那阁楼上望。不一时,阁楼上忽刺剌传出摔坛子的声响,众人不及掩耳之势,都唬了一跳,忙窜出去聚在阁楼下,交头接耳的瞧景况。 容若双颊微醺,似是喝了酒,“我近日进学,皇上教我不必上去行走,才不过几日功夫便出了这样祸事,你们让我怎么耐得住?” 他心里急得冒火,怎奈鞭长莫及只能干瞪眼,百爪挠心的坐立不安,他见不得雪梅受半点委屈,直心想来恨不能一铳子性儿跨上大白马,立时去宫里救她脱困。 苏逸堂暗知此事耽误不得,索性把那精铜鎏金的腰牌撂在他面前,飒亮亮一色镀金篆刻的满汉文字,上书‘康熙六年乾清宫内侍’,苏逸堂把侍卫公服放在桌面上朝他一推,“恐怕雪梅姑娘跟这紫禁城八字不合,顶倒霉的事儿也招上她。这次又在昭仁殿闹了一场,只是听说皇后不依不饶非要就地正法呢,既是这样也没见皇上要怎么样她,现下虽给挪了禁所,可见万岁爷是外紧内松,,老院周围全是咱的人,曹寅在里头接应咱,这次咱们兄弟再帮你一回。” 时下已近戌正,夜雨婆娑,断线珠子般的迎风似筛。当夜有一班侍卫由内五外八逐一传筹,他们刚走入神武门便迎面走来侍卫护军前来验查,“住脚!大内侍卫巡弋,请问您行的什么差?” 苏逸堂向来人打礼,双手将金符捧至头顶,内廷素有‘见合符在此,人物皆放’的惯例,侍卫护军见了,忙哈着腰冲苏逸堂拱手,“小的不知来者是您苏爷,多有冒犯,放行——” 宫苑深深,翳月沉雾,浮光掠影中只见各殿门外座着两个落地宫灯,忽明忽暗间,墙隅上又延出几枝艳态娇姿的杏花,满地下重重花影,合着疏雨声“淅淅飒飒”,远处宫殿檐头铁马宛若铜钟玉磬 “叮叮铛铛”低徊缠绵,除此便杳无人声,偌大的宫廷内院甚是寒瑟沁骨。 羊角灯泛着淡淡地晕黄,时浮时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甬路上,说是提心吊胆也不至于,容若只觉身上瞬时发噤,“白日宫里行走倒真没觉得怎么,可至夜入宫四下里漆黑难辨,但总觉着后脖颈子寒渍渍地直发紧,冷寂寂的叫人不想多待。” 苏逸堂是左利手,腕上压着倭刀,耸耸肩付之一笑,“这就‘冷唧唧’了?会瞧书的人讲话学问就是和我们这迄子武犊子不一样。你还没见每逢年岁下刚过腊八的时候呢,灶神爷辞灶上天,该是神灵下界了,像他们讲话,这叫‘群魔出动’宫里头敬神祝祷在意的事儿多,忌讳的也多,唬得那些太监宫女惊心肉跳的,晚上起夜都得搭伴儿上茅房,真遇见什么不许乱叫乱喊,时时刻刻无不吊着胆子警醒着呢。” 容若哂笑,“圣天子百灵护佑,这里是紫宫金殿,处处有庙宇神佛,太极殿上又供着娑婆三圣,‘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世上多是苦难众,只要依教奉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有什么可饥荒的?” 俩人一面说,顺着一条甬路便往东沿永巷上迆西拐角处里走去,那是个联排房进了小门,已有人从里面提了灯出来,离近了才看清是曹寅,这三人见了也不来言去语,忙掩了帘子进了门去。 夜月无云,练净的月色斜斜地照入雕镂窗纸上,案几上灯影幽幽,雪梅负着手早就站在屋里等着他好久了,容若见着她不由潸然泪下,一个箭步扑上去把雪梅拥在了怀里,外面纱窗上只剩一影成双。 曹寅顺手把灯芯一掐,透火如烟,袅袅氤氲了许多不堪。 凉风入夜,习习兜啭,轻轻拂过了苏逸堂的衣袖,嘉庆子其叶如玉,流莺粉蝶鬭翻纷飞,曹寅执一八角琉璃灯站在窄巷内,朗月交光处,一人仰首望月,一人提灯递炤。 点点落红已盈咫,桃李花开八千春,是花自由还是身自由,如今都不重要了2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当花侧帽 题记:东风小窗, 深径薄暮。斜风细雨落茫茫,当花侧帽忆人人,心中断肠谁得知。泪灯花落, 空月明。玉笛声里睡昏昏, 不知春鸿几还归, 玉阶惊回又忆卿。 容若紧紧地抱着雪梅,恨不能把她揉进自个儿的身体里, “芙儿,是我太痴心了, 总在想怎么才能把你从这宫里头带出去, 是我没起子, 优柔过了头, 才连累你受了这么多苦。” “哥子为我这样犯险进宫, 芙儿便欣慰了。我如今无愿无求,不求天长地久, 亦不求什么徒托空言的虚话, 如今只盼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她抚摸着容若的脸颊, “哥子心里有芙儿么?” 容若极力地点头,泪水早已顷息而流,“有, 一直都有, 我的心上脑子里, 全都是你, 一时一刻都不能忘的。” 她在他怀里揉揉地蹭了蹭,“哥子的气概是调上墨,他日成画必是卷上的纡青佩紫,浮翠流丹。倘若哥子心里有芙儿,我心里亦有哥子,在芙儿看来这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何必情执于此?” 突然,曹寅从门帘外钻了进来,“纳兰快走,皇上乘步舆已经往景祺阁这边来了。” 他二人大惊失色地站起身,容若向雪梅依依不舍望了一眼。雪梅失色道,“现下这个处境犹是燕巢幕上,真叫皇上撞见,可怎么好呢!”说着忙向外推他,“快——你快走!” 曹寅见容若仍有留恋不忍之意,“还积粘什么?你不要命了!”薅住他的肩胛连拖带拽,一阵风跑得无影无踪。 他二人刚一走出院子,打头擘面正撞上苏逸堂提着灯赶来,“走不成了,皇上的金顶轿辇正嘎悠着进来了,外面乌压压围了好些随扈的。” “稳住喽,别饥荒!让我想想——”曹寅扬扬手指着外面说:“快,快把外面几个武侍老公叫进来守着。”苏逸堂连连颔首,忙出去叫人了。 曹寅立刻把武侍太监的红缨帽戴在容若的头上,“皇上素不爱看那些老公,待会儿你就猫着那树底下,遇着塌天的事儿也不许给我往身上插草标,没得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卖了,我和逸堂自不用说——”他朝身后院外点一点手指头,“瞧外面的老公没有?可都蒙着头不知情呐,咱可别牵累无辜。” 少顷,已有导引太监进来报话,曹寅只得让容若混在武侍太监堆儿里,以掩人耳目。遂领着众人跪地请安迎驾。 只听门外来人说道:“罢了罢了,这个地方不拘这些,只怕阵仗大了还惹眼呢。”福全一面说,一面护在皇上身侧走了进来。 皇帝鼓着腮帮子,细着眼儿乜他,“福全,就你话多。” 裕王躬着身子哈瓦哈,“嘚,皇上嫌我聒噪,是臣忘乎所以啦。” 皇帝朝他压压手,“好了,别嘚啵了。裕王随朕进去瞧瞧,梁九功叫其他人站脚候着。” 随着几声“吱吱呀呀”的响动,冷风俄顷随着门上的缝隙兜兜而入,梁九功提着灯向屋里探了探,“万岁爷,就是这儿了。屋里忒太暗,不如掌盏灯看着还通亮些。” 灯昬如豆,月淡星稀。雪梅早已茕茕孑然蹲福泥首在里头接驾,借着影绰的烛光,由暗处看亮处着实分明,一目重瞳之下,见她那两只手裹着纱布,缱绻着活像个缠脚鸡,被夜月的光惨么么地照在脸上透着蓝淡淡的灰白,白凄凄的一张清水脸无一丝血色。 皇帝见她身体极是虚弱,双目炯炯闪烁着荧光,帝王之尊全然不顾急若流星地迎上去,把她抱在了怀里,“朕来晚了,叫你受委屈了。” 雪梅很无奈,乍着一双伤手掖在皇帝的臂弯下,凭在半空里煞是艰难,雪梅将目光越过皇帝的肩头,一眼望穿,用以祈求的眼神看着裕王。 梁九功一捂眼,“哎呦,不该咱家看。”羞蔫地侧着身冲门,又问:“王爷,好看吗?您再替奴才多看两眼,主子可喜欢坏了吧?” 裕王挑眉哂笑,“好看,都要飞天上去了,头遭见皇上这么高兴呢,本王真是心悦臣服啊。”用胳膊肘推推他,“诶,你说——这是不是看对了眼儿,怎么着都稀罕?” “王爷,您和老奴谈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老奴哪懂这个呀,奴才还是出去候着罢。”掀起帘子,赧脸而去。 皇帝看她衣衫单薄,连忙将自己披着的明黄缎带扫雪貂外氅为她罩上,雪梅自觉受宠若惊,半瞌着眼儿仄起头,“皇上,奴才” “嘘朕来接你出去。你想出宫吗?想家不想?”皇帝眼波似锦未等雪梅回答,他哦一声,又道:“朕忘了,你不能回明珠府了。那朕再为你寻处,尚可相配的世重高门如何?” 皇帝扶着雪梅坐在炕首上,拂衣敛衽道:“裕王福全接朕口谕擢令裕王福全将舒穆禄雪梅隐秘护送出宫至裕王府邸好生看护,一切待尘埃落定之时,朕自有决断,钦此。” 裕王怔了怔,低眉顺眼地扫袖打千儿,“臣领旨——” 皇帝一踅手,指尖似有若无,轻轻柔抚着雪梅的脸颊,“自今日起再没有舒穆禄雪梅其人,因身陷囹圄偶染伤寒,药石罔效,于戌时三刻,身殁冷院,酌议旗在镶黄,身荣贵重令厚葬。” 皇帝唤一声梁九功,“给朕抬进来。” 梁九功给撩着门帘子,由外进来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搭着一卷草席放在了地上。 裕王惊愕道:“这是唱哪出儿?皇上欲要移花接木?莫不是以假换真?” 雪梅觉着骇人忙掩口屏息。 “猜的不错”皇帝用眼儿一挑,扬了扬下巴,“怎么来的?” 梁九功哈着腰说:“前儿翊坤宫里侍候郭贵人的宫女子,有个叫绮娟的把差事办砸了,郭贵人说她差事办砸了不打紧,可这丫头强嘴犯上,郭小主一时失手将这丫头杖毙了。” 皇帝把手对插在袖口里,“朕为天下主c掌生杀之权。从未尝有任一时之气,将阉竖辈立毙杖下郭贵人,郭络罗氏瑞仙将伊宫内使唤女子责处致毙,实属骇见,宫中有此习性狠厉者,实是败德丧道,今郭贵人此案,若不从重办理,于情法未为平允。且不足使备位宫闱之人,咸知警畏!并令妃嫔等c嗣后当引以为戒,毋蹈覆辙c自干重戾。此,事关人命,必不轻恕将郭贵人降为答应,罚奉一年——” 众人皆跪地领旨,唯雪梅心有挂虑,自知容若未及出去,偏着头巴眼巴望得朝镂花雕窗向外看去。 皇帝见她看得入神,因心上好奇,近前来抱着她笑问:“你看什么?” 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再想依着宫里规矩拘着自己,遂幽幽一畅,“看窗——” 皇帝也并未在意,顺着视线也跟着瞭向窗外,“为何看?” 雪梅答:“皇上,是芙儿的恩人,芙儿很是感激。可我累了,真是好累想我和这宫里无缘,不如就此出去皇上便把芙儿放生了罢” “你以为朕这次放你出去,是朕自愿的?不过为叫你逢生罢了。”皇帝轻轻攥住她的皓腕,“朕的心都被你牵走了,你还想逃到哪去呢? 隔着窗外一禺之距,映入眼前的便是那金色重瓣阑茵花,满天里暗幽幽的,七零八落的淋在花瓣上,窗墙雨打芭蕉和着雨声,一垂一点,叹息似的,离人心上愁,不雨也飕飕。 眼前的云水潋滟,雨花摇荡。雪梅眉痕一蹙甚感无奈,着眼望见窗前立着的人便是容若,那房檐底下,疏疏莽莽的站着几个侍卫与太监,偏他站在那花树底下,一身山吐石青的袍子已被雨水浸得透透的,只有头上顶着宽沿儿的笠帽,被风飕飕地卷着,微侧了帽子,也无心去扶,着意听那房间里的声息。 雪梅见了纳兰这个形景,直把那侧帽的典故想起,不禁随口诌了几句:“东风小窗,深径薄暮。斜风细雨落茫茫,当花侧帽忆人人,心中断肠谁由知。”凡无心人听了,均不能入耳,又兼着外面烟轻雨小,靡靡霏霏,听见的只有雨声罢了。 而容若却立在窗下,更是有心闻隙,当下听见雪梅说出这么一句来,不禁把那“心中断肠谁由知”忖度起来,想起往日种种不禁落下泪来,真真是‘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芙儿,你还回得来么?’此番话悠然在耳,像是流年的结痂,难免落寞荆棘,一阵阵隐隐作痛。 花开如飞絮当空缠绵,心似亦浮云,叶落春回了,茫茫银汉难通,如是壁上观,不若就此一搏,还可柳暗花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乘桴浮海 题记:风乍起, 波澜瀚海鳞沦。乘桴浮海绕鸦啼,恍然一梦。怅望浮生各天涯,屈指堪凉。缭乱东风, 花絮影。低首蹙额, 飞盖影泪。一步一断肠, 早知恁难拚,只道当时错。 时下已近戌正, 夜雪初霁。紫围子里打更梆子一响,自乾清宫c东暖殿c西暖殿c坤宁宫c慈宁宫c各各宫门, 拢共五殿十三门早已有各处守内太监恭肃整齐的唱喊, “老爷回话, 下钱粮啦——” 乾清宫外侍卫应道:“上锁啦!” 敬事房打更太监听见侍卫处的应唱, 踅身扭头一路吆喝起, “灯火小心——” 这时,曹寅护着裕亲王的银定蓝呢小轿早就行到神武门前, 依稀听得宫内五殿十三门处太监传喝的声音, “呵, 下——” 半弯明月高悬于夜幕之上, 花枝随风不禁簌簌颤动,恰如其分也使得月影疏斜,倒影屈曲纷乱了起来。长宵中, 唯有巷口尽头的那一株海棠开得极是繁茂。单单落寂的夜晚, 一人一马早已徐徐缓缓地停在了巷口。 被人挡了路, 轿子没法走, 敢情是要挑事?几个轿夫对视一眼,驻轿下肩,忙冲着轿子回禀:“爷,前边有挡路的,请王示下。” 曹寅下了马,冲轿夫压压手示意无碍,“王爷,是纳兰成德,估摸这小子想上来见一见她妹子呢。” 裕王掫起帘毡子向外瞧,“见妹妹?可以啊,天理人情该当的,可你妹妹殁在宫里了,今儿你当街拦本王的轿子也没用。” 容若上前打了千儿,月白的袍子映着天际里的一痕月光,及地如玉逶了一地的漪漪清辉,“王爷,奴才能放着胆儿来截您的轿子,自然知道我妹妹借着王的光才得以出宫,奴才造次了,请王您容量。” 裕王早就料着是曹寅弄鬼,早就把消息递给容若了,今时今日他能有胆子站出来,隐隐有着行武之人刚烈的气节,一身白袍飒飒迎风,手上压着佩刀家什,极显威风凌厉,绝非是个文弱懦夫。 此处,离护城河不远,裕王不想阵仗闹得太大,索性颔颔首把轿帘一掀,从里面让出雪梅来,波澜不兴地看着她,“去和你哥子说上几句,自个儿醒着些,别叫王久等。” 托依着四面的羊角风灯,她坐在轿子深处看向蔼蔼夜庭之下的容若,影戏儿似的站在初阑的月色里,一双眸子如星子般耀眼投下一片微澜的眣。 她深深吸了口气下了轿子,脚底下蹭着步子往前走,紧走不是,缓走亦不是,那份心思是不假雕镂的蹉跎,颇有忧心如惔的煎熬感。 容若肃在灯影下,一袭月白长袍,轻舒的广袖露出纤长的手伸向她,尖尖玉指微微一搭,她婉顺地冉冉前趋,巴掌大的脸被他捧在手心儿上,晕珥烛火熠熠生辉。 她鬓云松零,指尖拨转绕着她的发,“在这金碧山水间,若得江上泛扁舟,红境当头,你可愿走?”眸子里亮炦炦地闪着希冀的光,“芙儿,我等这个时候等了好久,今儿能盼你撂个实底儿,就算再坎坷再艰难,为着你,我也肝脑涂地。” 她轻嗽了声当下极为吃惊,走或不走在她思绪里转得飞快,下意识地脱口说不,“宁娶剩宫女,不做两黄婿,真情殁身死,留神丧真魂。裕王身负圣旨,堂堂纳兰明珠长公子,为了个女人矫旨逆节夜走私奔,多不大器!今儿你做初一,明儿他就能十五,谁也不是傻子。” “她说得对——”裕王腕子一转,搭扣在她的手上,“时候差不多了,该跟本王回了,泛着较劲儿的话,闷着横嘟——自了。”他就势向身里一拽,正与容若卯上劲儿,左右开裾张着势,拉着雪梅的手,往自个儿怀里铆足了抻。 “小子,瞧人下菜碟?你拿本王当傻子可不成,纳兰成德你敢矫旨么?” “王爷,不是奴才不恭,而是奴才和妹妹有些话还没交代完呢。” “不是王心眼儿窄,实在不放心你呢。”他随手哨了声,“德尔济,给本王拿了他——” 亲王入宫准领五人,而裕王的戈什哈足有六人,那厢一声招呼便倏地呼涌涌围将上去,刀刃锋利如芒刺凛冽刺向容若。 阵仗已然拉开,搓一搓手就能刀兵相见,这可怎么好!雪梅脑中一闪,想到宿在南海子时那档梦境,唬得浑身起栗,电光火石似的挺着腰板儿,威武不屈挡在容若身前,“求王爷别伤他,哥子若有任何闪失,我决不独活!” 裕王随手抽出侍立旁侧戈什哈的手中刃,刀锋一转,横起刀背儿照着容若的肘弯拍了拍,剑锷直指于他,“本王自然有心饶赦,可你怎能规弄的了他?” 防闲伤着雪梅,容若忙把她向外一推,面上无波无澜,“裕王爷,如今宫内再没她舒穆禄雪梅这一号,请王爷宽宽手放我二人归隐,从此再不踏足京城半步,也绝不给王惹事端召隐患。” 裕王呵道:“天子威仪眼线遍布,本王没那个能耐一手遮天。咱们旗人做事从来守诺如石,本王做不到绝不轻易承诺。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明珠在朝堂上攀得辛苦,你要拦驾拆他的台,岂不是忤逆不孝?他日因你抄家灭族,你打量好了也不是自个儿擎着的事儿!” 裕王说的没错,惹怒了皇帝,真论起什么真章来,族里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一砍。 容若心里有些发虚噎噎口津,一把抓住雪梅的手腕,“恁么说,王爷是要抢人了?” 裕王听了此话大怒,抹下脸怼道:“你俩不就是落个总角之交么?还没个子丑寅卯呢,敢抢皇的女人,不愧是叶赫那拉氏的后裔子孙,独你族人一份呐!” 雪梅没法再往下听了,她脑仁嗡嗡连响,眼前直冒金星,真是眩晕极了,“够了,我和哥子是家里老太太定了的,差一步便要请旨赐婚,要不有进宫这趟子事,八成孩珠子都落生了。” 裕王乜她一眼,“顶大的姑娘说生孩子,害不害臊?你成心偏帮他不是?” “奴才不是成心跟王爷强嘴,王爷帮奴才那么多,奴才怎能没心?可事到如今,您拿刀刃要削我哥子,刀尖往前一指就要封喉,这时候我不出头,且等着瞧戏不成?” 她说了一长串,裕王的习性有时难以捉摸,有时闷声不吭,面上一团和气,兴起事来快准狠,专戳人软肋,这边他支棱着耳朵也没大入心,仰着脸抬了抬下颚,“都站竿岸瞧热闹打趣儿呢?还不上手等耗!” 德尔济上来拔刀横在容若的脖颈子前,四面刀刃泛着寒冽的光毫无松动之意的架在他的肩胛上。 裕王拉着雪梅的手向后一拽,把她搂在怀中,“实数对不住喽,本王奉旨护人,她要有个闪失,本王便无颜面,你也得跟着遭殃纠劾,咱可都丢不起这个人呀。” 雪梅心里不舒坦了,容若干瞪眼瞧着腮帮子鼓鼓地直运气,这都是什么事啊!她锢在裕王怀里挣脱不开,仄起头愣愣眼儿斜睨他,有些洗脸盆碰到缸沿儿上——想杠杠的意思了。 裕王端着她的下巴颏,有些戏谑的味道,“事到如今你是谁的人还摸不清么?” 容若颓败极了,脸上五颜六色的早成了茄子色,垂着双手攥紧了拳头,手提一把腰刀不由向前一引,还未高起锋刃指向裕王,早被戈什哈打落在地,倏地便上来两人将他揪在裕王脚下,“竟敢刺王杀驾,吃了熊心豹子胆!” 容若被人压着头,一时不忿脱口而出,“王爷身份尊贵,难不成,要以势欺人,就这么做主子?” “呦,对对活儿怎着?行啊,找个日子去箭亭溜溜,爷奉陪!只不过这会儿子不是时候,本王奉的御差要回去交旨,没工夫和你耍武把子。”裕王将雪梅向身后一推,“来人啊,把人带回府中,好生安顿。” 雪梅被人强行压了回去,半弯的月勾下绡縠波澜,她泪水清潋,彩微似镀,金如珰珠,潸然而落,怯怯地回头看向容若,惨然一笑,“哥子,如今我有三分执着七分痴傻,从此便撂开手吧。” 她就这样走了,带着一丝留恋,看着雪梅远去的身影,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他无法再给她任何承诺,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在他们之间永远都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爱已难收,放不下的,终是陷入泥藻中的挣扎。 雪梅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借着手中那盏提灯的微亮,墙角上映着她那娇弱的身影,依然还在不停的颤抖,眸中的泪水打转不住,终于翻涌而下,直到泪水模糊了看她远走的方向,别了她的冬郎 容若明眸盈盈,‘呵’一声,绝望到了极处,“一片月明如水,别了海誓山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月度银墙(上) 题记:月度银墙, 清夜悠悠锁玉楼。遮灯密语,和风和雨两零落。斗转星移,暮晚烟尘缕云重。阑夜初静, 天淡银河织成愁。 轿子赶得急, 前面开道的戈什哈打着裕王府邸纱罩灯笼。月色当空, 黯湛灯晕,一段窄窄的巷陌, 灯光明灭处照出一片如水之舒地沦涟。 角门上等着提灯的哈哈珠子,见裕王门前下了马, 直剌剌地猫着腰上去请安, “爷您可回了, 佟府里的老爷在偏厅一直候着呢。” 裕王冲他压压手, 不缓不慢向轿子里瞧, “里面的人给辟一处较闲适安静的宅院来,给王安顿好她。” 哈哈珠子有些迟疑, 顺捎便往后面轿子上瞧, 怔了怔神儿, 只见从内钻出一个小姐, 袭了身乌漆墨黑的呼呼巴1,头上罩着连帽却看不清相貌。 哈哈珠子瞪大了眼瞧得入神,不想裕王嘴对着他脑门子问:“瞧得出是谁没有?” 哈哈珠子愣愣眼儿, 咂咂嘴直摇头, “奴才眼拙, 瞧不真着。”哈哈珠子才发现自己僭越了, 忙倒抽一口凉气,仄着头噎了声看向裕王。 裕王脸上凝澹一哂,“眼侯眼侯的,心也忒老嘣了,你要琢磨回去自个儿了,只别透到福晋那里去。” 哈哈珠子刮刮脑后勺,“奴才嘴严,记性也不好,今过了赶明儿的事就忘烂了,爷就放心罢。”忙上去接过雪梅,近至裕王身前,他上手搭在她的肩上,低语:“打今儿起,你又重新活了一回,过去便过去了,已然无缘再情执于此就是强求,红尘扰扰,世相迷离,从心而觅,方得始终呵。”雪梅未置可否,只把头低低地掩在暗处,哈哈珠子挑灯低徐,依着渐次照亮了门里的甬道,黑透一般的冷艳映在灯影里,有种伊人姽婳,一入侯门深入的味道。 夜色如稠,深沉得亦如墨砚,化不开,磨不尽似的,雾霭也渐渐腾空笼起,惨淡淡的一弯毛月亮忽明忽暗的挂在天际里,寂寥之中浟湙潋滟,浮天无岸。 大黑晌儿宫里无辜死了宫女,内务府辖内绝不敢擅自料理,着急忙慌地去坤宁宫示请。宫里死人最寻常不过,皇后嫌晦气不大肯听这些琐碎,派了锦葵出去问话,那边总管太监说死的宫女姓舒穆禄氏,锦葵听后大惊失色,掩了口回去禀明了,皇后不知端底索性又遣锦葵跟着总管太监去东北三所里认尸去了。 红墙四合,头上顶着夜幕倏而电闪雷鸣,雨气渐生了,微风缕缕扑面,不算很冷,但凉意沁骨,让人不由浑身一栗。 锦葵心中长草似的不安,蹜蹜跟在总管太监身后,跨过东北三所一进c二进的院子走至一间倒座房前。 总管太监踅身,冲着锦葵微微哈腰,“姑娘,这就是了。里面有小的伺候,咱家要务在身便不同姑娘进去了。”说罢,伸手扣了几声门,只听门处吱溜溜一迭连声响动,并不见有人启门相迎,内里风则袭裘,森冷如阴,由外向屋内远眺,一望到底只有两三挂灯,夜明浮玉似的幽幽惨惨燃在屋内,锦葵不禁噎噎口津,脚下向后倒了几步,早已心生退意。 “姑娘莫怕,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若立心正大,人身其气纯阳志刚,纵遇邪魅,一身正气之人如幽室中烘炉炽烈的焰,也会冱冻自消的。”总管太监继续道:“姑娘一向心善,又常伴皇后,阳气自然炽盛,不过死了个人罢了,哪里还怕这样的阵仗呐。” 她为着皇后暗室亏心,一个姑娘手段霹雳狠辣不说,兴起事来并未有半丝仁义良善之心,绵里藏针的本事造诣极高,手下冤魂无数做出不少有伤厚道,败德损阴鸷的勾当,现下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锦葵微微咽了口唾沫,干着嗓子心虚地笑了几声,掌心搭在另一只手上,只觉一片冰凉,“谙达说得是,不过死个人罢了,老话常说‘鬼有七分怕人,人有三分怕鬼’人心若存心良善,邪魅魍魉便近不得人身。” 她说得有些违心,手心里沁出好多冷汗,暗暗地在膝襕上的马面裙抹了把,推开格心门走了进去,一个黑影迎头照面正冲她凄冷一嗤,俄顷便隐去黑色幔帐之中,她凌厉锐气尽扫,恐栗以极唬得起了一身白毛汗。 她闭着眼胡乱从袖子里掏出火眉子,目下凝神思忖,只觉着适才那邪魅一身装束打扮像极了自己,索性虚着眼儿深一脚浅一脚,举着火眉子往幔帐里覰探,自云纹卷草软天花上旌旆逶迤着偌大的黑纱幔帐,影影绰绰荡在那里像是有许多黑影萦绕其间,轻纱笼着幔帐起起浮浮,忽近忽远,鬼影子似的摄人心魄。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要么疯癫如狂,要么破胆而昏。而锦葵自小跟着皇后,宫闱之中勾心斗角,早已熏陶已久,如此故弄玄虚敢在她面前规弄,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不自量力’她醒过味来了,伸手扯开幔帐,举起火眉子当空一晃,“区区雕虫小技还敢在姑奶奶面前斗法,也不打听打听本姑娘的手段!” 话音还未落地,一个黑影蠕蠕匍匐迅速抱住她的双腿,“锦葵,是你坑害了我!若非受你魅惑怂恿,我怎能去东北三所为皇后办差?怪我痴心偏信了你才至如此作耗!” 听着真音儿锦葵觉着相熟,遂控着身拿火眉子冲他脸上一照,果不其然撅在地上的是查昆,当下心知肚明这是有心人作兴,扫花以待是冲着她锦葵来的,她的心头开始隐隐抽痛了,“你说的什么话?你我并无瓜葛怎会遣你为皇后办差?不要空口白牙诬蔑皇后,只顾自己脱身平白寻趁女主子的是非,这可是犯忤摘脑袋的事!” 查昆垮下肩头,脸盘子膏药似的贴在锦葵的双膝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她的膝襕胡乱揩抹,“好阿,好高鸟尽,良弓藏你与我素来相与甚是板厚。当日在殿前,只因对你有一丝痴念并未和盘托出个中缘由,想你锦心绣口起誓不会负我,谁曾想竟是拿我来解馋填馅的!” “你花马吊嘴说些什么?宫闱之内你我身份天壤之别,又兼各自受限,何来相与板厚之说?不要只为自己活命打嘴现世!”锦葵嫌极了他,扎煞着手就地啐了一口,“污遭猫似的少来缠附我,快拿开你那两只脏爪子——” 查昆哈哈迭声,站起身来直指于她,“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呐天理昭彰,有因必有果,你小心坏事做尽,打量脚下便是绝路。”他向后踉跄了几步,忙踅身跑向东厢,连滚带爬打飐儿似的跪在了地上,“万岁爷圣明烛照,奴才冤枉,恳请皇上明察!” 顺着墙根,皇帝摸黑揽来一把椅子,将那灰绿云龙纹暗花锦缎便袍一抖坐了下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查昆如此便也不是愚人。” “皇上,万不可听信此人一面之词,此人心术不正,为保自己活命信口开河,竟陷懿宫主母不义,这样的佞臣,乱大内,往通是非,极该发落至尚方院2杖毙!” 查昆听了此言涕泪交零,怨愤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点指嗔视,“你这毒妇!竟不念半分旧情,惘我痴心一场,恋你肤白貌美又如何?不过红粉骷髅罢了,只怪我当初行差踏错,春心丛生,竟毁了我的功名年禄,尽削啊全都没了,恨毁了我!” “堂堂御前侍卫就点出息,这不成了胭脂堆里的奴猫了吗?”皇帝面上厌厌如灰一副不大爱看的样子,抚额长叹,“忒不大器了,快!快把这败德行的孬货给朕叉下去!” 还未及众人反应过来,苏逸堂早就薅起查昆的脖领,连捆带搡,一臂掫出门外。 锦葵强自镇定的趴伏在地,那指甲抠在青砖上泛起一片灰白。料着往常,只凭皇帝一声呵,诸事便已尘埃落定,但时下里却无半丝响应,又不敢上觑天颜,就这么会儿功夫最是熬人,不知端底便开始妄念纷飞:‘我锦葵向来福大命大,皇天后土可要帮帮我过了这一关才好。’ “这一回,谁也保不了你,以往那些腌臜事暂且不论,朕只问你舒穆禄雪梅这一庄,你究竟为皇后着都耍了甚么手段?” 锦葵眼珠子提溜乱转,不防头皇帝问出这么一句来,当下无语凝噎,支支吾吾打起了摆子,“原是他查昆有心构陷皇后,起先因恋我貌美,求取懿宫将奴才赐给他,皇后不允,他便寻趁出这么一节,奴才自个儿担了污名倒也罢了,只皇后最是无辜,万望皇上秉正明察!” “你要朕秉正明察?那好,朕素来谨慎涵养,从不以机巧之心度人。你即有冤,心内定然不服,且事关人命,朕也不会懈慢,必以哀矜之心处之进而详审。”皇帝振臂一挥,“带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月度银墙(下) 门外石阶下窸窸窣窣地传来蹭着小碎步的声音, 锦葵冷冷地向外抬头一望,竟见惯常服侍皇后的贴身宫女芝姌,正袅袅娉婷俯首跪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眉头轻挑, 嘴角微微弧起, 自是有些戏谑玩味之意看向锦葵, “芝姌,你是皇后贴身侍女, 在坤宁宫其身份不亚于锦葵,说的话自然有些分量, 这里面的轻重你可要晓得, 你只需尽实地说, 万不可有偏颇之论。” 芝姌连大气也不敢出, 诺诺应答, “万岁爷放心,奴才不敢诳言, 只把自己知道的原本说了, 便也是做奴才的本分了。” 皇帝从袖管里抻出一张供词, 一壁将之卷开, 一壁问道,“这上面所说是你亲眼所见,若辨认一个人是否称慌, 只需再把所说经过复述一遍就是, 不是朕有心疑你, 此事关乎中宫, 不得不谨慎阿。” 芝姌说声是,便依依回忆道:“那日皇后身边的品嘉姑姑交代奴才在经过四执库的甬道上候人,若见来人是毓秀只需托说自借金线事宜,其余便不教奴才多闻多看。当日奴才便依着品嘉姑姑所说待在那里候着,先头看见雪梅姑姑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后面又紧跟着锦葵,叫奴才惊讶的是,她二人穿着打扮竟如出一辙,奴才心里也只是迟疑了些,还未待多想,就见着毓秀也急匆匆地跟着追来,奴才按着皇后娘娘说的,上去问她借金线做些葫芦活计拿出宫换钱,毓秀好似心不在焉,胡乱的便答应了下来,要知道她素日可是最珍贵那些金线的,并不随意借给旁人,奴才见她答应了下来,便放了她,见毓秀顺着拐角的夹道一路疾驰便没了人影。”芝姌顿了顿,咽咽口水继续道:“听闻在审雪梅姑姑时,毓秀见她与查昆私相授受,奴才猜想那一日锦葵与雪梅姑姑在扮相上所差无几,或许是皇后娘娘派了锦葵什么紧要的差事,赶巧叫奴才混看了也是有的。” 锦葵身子打着哆嗦很是怨愤,心火憋得都快炸了,干瘦着一张铁青脸扭曲得很是狰狞,眼睛也凹进去了,红红得一双眸子火焰似的欲要吞人,“你这刹才,小蹄子!我们当奴才的连骨头渣儿都是主子娘娘的,再说娘娘平日对你不薄啊——为何信口开河平白污蔑?你一口一句娘娘身边的品嘉姑姑,又是娘娘派的差,口口声声引人入胜的本事造诣极高呵,难道就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试问我芝姌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今儿不过是把我所见所闻,一路经历过来的呈情与皇上,这又有什么过错呢?”她支着身子侧目看她,“若论起报应之事,记得去年坤宁宫里大宫女安菀是如何无故惨死投井?那尸体打捞上来面目全非,臃肿得没了人样,但我只认得她那手腕间的朱砂痣,一领破草席盖着她,手里死死攥着一片撕碎的青湖色锦缎衣料,自那时起她的魂便无所依凭,亡魂冤业啊!弄得阖宫上下人人自危。我到要问一问了,你素爱穿那件青湖色的衣裳,怎么事发之后便就不见你穿出来了呢?” 锦葵当下凝噎,支支吾吾觳觫极了,两只手狠狠得捂着自己的耳朵,“安菀——不,不许你提她!无凭无据为何又牵扯她?什么报应不报应?我活得好好地哪来的报应!不不不,不要——别再说了——” 芝姌并不听她的,仍是自说自话,向锦葵身后一指,“难道没有报应么?呵——你回头瞧瞧,安菀就站在你身后预备着勾你的魂儿陪她下阴曹地府呢。” 话声儿落地,锦葵周身只觉冷飕飕得寒毛起栗,不禁扭着脖子向后觑了一眼,藕荷色的春绸丝绵袄裙,青缎子沿边的裙裾,灰冷冷垂一只右手并吊着青湖色碎衣片子飘飘欲坠,听那头顶上,是女子呵气的声儿,“赫赫锦葵,还我命来——” 锦葵俩眼一抹,屁滚尿开地连爬带哭,唔一声中邪似的疯癫,“荌菀不是我要害你,偏你是淑妃派来的眼线,皇后怎能容你?您别——你别过来,啊哈——” 她说一回,哭一回,爬在地上发魔,迭声叫嚷着,“不是我算计你,是皇后——皇后害得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后主谋,冤有头债有主,你来蛮缠我又有何用?你去坤宁宫找皇后去罢,快去——找皇后算总账去!” 皇帝看着锦葵不禁摇了摇头,一脸阴郁之情,邪魅一恸竟发了苦笑,站起身打么打么袍子上的尘屑,拂袖便要打撒手。 苏逸堂心中不解,蹙着眉意兴阑珊地,“主子这就要回去?雪梅姑娘的事也不再问问了么?” “不必问了,有她那句‘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后主谋’便足够了。”皇帝邪魅一笑,“今儿斓茵作兴,扮得倒有些纯真似本的鬼味儿,也叫她撤了吧,狗急能跳墙,疯子癫了就能杀人——” 苏逸堂拱手请示,“那查昆该如何处置,还请万岁爷给个明示?” 皇帝反剪着一双手,沉思道:“中宫出来的丑事不必捅到宗人府,依着规矩拟个忤逆罪责,交由尚方院便是,若他能有命能活,锦葵疯癫了便将其挪出去,与他二人做个平凡百姓也就罢了。” 嘚——就瞅皇帝这句‘若能有命活着’意思是白忙活半天,皇帝宽厚仁义,存着善心想要重杖之下留查昆一条人命呐。 苏逸堂从皇帝身边应一声“遵旨”,堂堂御前侍卫,身上袭的也是龙爪麒麟蹄子明晃晃的公服,他撸胳膊挽袖出了门下丹墀,一把手提搂起查昆便往尚方院去了。 梁九功在门外挑起八宝琉璃灯照亮了阶前的路,皇帝闲适地把手对插在袖管里,抬头望了望月色,云烟如淡墨,渐散渐开,露出弯弯尖的孤角残月,皇帝不由一嗤,“月黑风高啊——” 主仆二人待走至几尺之远,一阵阴风飒然,忽见门户自阖,黑影戚戚杂沓纷乱,窗内青火隐隐,只听里面发出女子微微怅叹之息,跟着屋内一声锦葵嘶嚷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紧跟着 里面又发出惨叫,声销迹灭淹入长夜悠悠地,一片静谧荒甸中 梁九功被唬得束手束脚登时发颤,皇帝不以为意,踅身负手回望那间倒坐房,“《地藏经》言:‘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c若遇畋猎恣情者,说惊狂丧命报1’知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以不杀第一。朕有心留她一命,却终究逃不过这因果,罢了——不思议业力,虽远必相牵,果报成熟时,求避终难免。” 梁九功站在皇帝身前,张着双手竭力护驾,腿底下早已打起了摆子,噎了噎口水,“皇上,看来天道公允,谁说没有因果。佛曰‘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2’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凤曲登临 题记:九霄蛟螭咳珠玑, 万里东风,翀举翥飞天。凤曲登临碧梧栖,震风翻海萧关去。怅望碧霄空断肠, 茂草慌台, 手拈红豆已暗消。不知君郎捉臂纱, 墙头白马,惊起孤凤鸣。 红纱灯在水滴檐下不住摇曳, 不知何时骤雨初至,满园里朔风大作吹撼着窗外的树木柳絮, 雨点子打在碧纱窗上, 淋淋飒飒得搅若碎琼玉乱。 雪梅怅然若失地撑着太阳穴, 心底里恹恹地, 像被泼了一盆凉水, 很不是滋味。她心思有些乱,就这样打算和冬郎断了吗?她暗自摇头, 哥子定不会就此罢休, 然而再这么耗下去, 吃亏的只有哥子。裕王那里虽行事强硬, 其实手里仍留着余地呢,可万一哥子哪天把裕王闹得没了耐性,他往皇上跟前儿进言, 到那个时候哥子便就无处容身了。 这可不成!她嚯地站起身, 心里微微有些按捺不住, 歪着头瞧了瞧窗外的雨势, 一阵云彩雨罢了开始渐渐式微下来,兴许哥子现下仍待在裕王府外,还在想辙怎么救自己出来呢,得想个由头,势必要出去和他见上一见。 一个侍女站在门下伺候,她自己思量好了主意,气定神闲地负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故作镇定仄着头将这屋内的雕梁画栋欣赏了一番,打量好了主意套那侍女的话,冲她眯眼哂笑,“我进这王府这么久,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控身回道:“姑娘唤奴才红影便是。” “适才一路过来,这宅院瞧着虽大,倒像是不与内院相连?像是格外辟出的外宅似的。” “姑娘瞧得不错,裕王府有内宅c外宅之分,我们王爷素不爱进内宅,说是内宅女眷尽多是非,王爷和她们触不过来,甘愿在这外宅住着也省去好些麻烦。” 雪梅暗自庆幸,‘外宅好阿,外宅离着街巷很近,容易逃呵。’她莞尔一笑,讥讽道:“听说裕王爷惯爱怜香惜玉,除去嫡福晋与侧福晋,光是庶福晋就纳娶许多,裕王尽享齐人之福不说,多嫌了那帮女人搁在宅子里闹他,女人这辈子能有甚么想头,大好韶华为君嫁,竟被这样的男子娶回去,岂不是坑人?” 红影嘘一声,连忙冲她摆手,“姑娘万不可说这样的话,我们王爷他也是有难处的。” 她左右看顾了下,瞧见四下无人,悄声道:“我们王爷娶了恁么多女人,还不都是为了巩固皇上的势利,当年顺治爷在世时曾属意王爷继承大统,世祖问其志向‘汝可愿继朕衣钵?’咱们王爷却说‘吾愿为贤王。’这几年王爷为丰皇上羽翼,可以说是倾尽所有,算得上是肝扒肺地为皇上筹谋了。” “你们王爷真是股肱忠臣。”雪梅眉间一挑,“罢了,刚才的话收回,算我没说。” 红影瞧了瞧夜色已沉,“姑娘,您瞧外头下着雨,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就早早歇下罢。” 雪梅点点头,扁着嘴说:“那个,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在门外留盏气死风,我自个儿住在生屋子里头不踏实,外头有照亮儿心里还能舒坦些。” 红影答应着在门前挑了盏气死风,便下去歇着了。 窗外小雨潺潺,夜静阑珊。雪梅撑着头空座了会儿,因很是静谧,愈发显得外面点滴雨落打在枝桠地声响显得屑屑瑟瑟。 暮色渐浓,她袭了件玄色风氅,内里着绛红色缂丝团鹤锦袍,那种绛红色的锦袍红得发亮,衬得白皙秀颀的脖颈上眴焕如玉。 门前的气死风裹着一层红纱,她擎着纱灯径直往西廊上走去,孤眠月夜下,灯火摇曳,渐次灯火荧荧如红梅开遍,似一团富丽妖娆簇拥着她行在迴廊上,花外行人已远,照亮了心底的希冀,于红烛前艳态芳姿,轻身迤逦有种婉彼幽娴的艳逸。 宅院两旁桃树总总而生,林林而群,绿茵平旷,芳草鲜美,时值初夏也正是结桃子的季节,隅隈之处驾着扶梯应是白日里供家丁摘果子用的,她手里提溜着灯笼,屏息静气敛着神,稳著步儿,挺胸直脖,捻起袍子一步一趋,踏梯而上。 雪梅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裕王府的大山墙,她立在一排琉璃瓦上,一目瞭望,两边红墙林立,邻处庑房旷然寂寂,只有打在身上的细碎雨线,一片沙沙声却是触脸即化。 一轮微淡的弦月挂在夜幕上愈发的(de )皪(li)如珠,她抬着头向尽西头望了望,天色沉沉殷红,是雨没下透的征兆。 此时,通衢拐角处,容若正悄悄地站在大桂树荫下,看繁花纷落。一月在天,光影之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眸子里闪着春日般赫奕的光,一目重瞳之下正忧惆惆地望着她。 而雪梅高处临风并未见着他,那衣袂翩翩被吹得鼓鼓囊囊,她回身用绦带绑在树上,正打算顺溜翻墙跃跃而跳,只见裕王正呆在府外墙根儿底下猫着等她,裕王仰着头咧嘴一笑,冲她拱拱手,“就知道你不死心,王再此恭候了。” 雪梅懊恼极了,想方设法逃之夭夭,怎么好像总也逃不出裕王的五指山。她把绦带暗暗收起,胡乱囊在袖管里,“呦,裕王爷还能掐会算呢。”她左手掐指做算卦状,“可惜了,您掐溜了手错算了,那屋里忒憋闷,借您家墙头一用,我是站上来吹风儿透气的。” 裕王哦了声,双脚腾空踏叠而起,单手拍墙而上,身轻如羽站在山墙之上,裕王伸手一捞,把她搂贴怀中,面面相觑下有着似有若无的暧昧,“敢情我偌大裕王府邸召不开你了?哪不是乘凉避暑的地儿,非要恁么费劲巴力地爬墙头?你就这么心似火烧,煎熬不住吗?” 她挣脱不开,力度太大难免会失足,她有些尬尴了,歪着头并不肯与他对视,“裕王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是扮猪吃老虎呢,别打量爷瞧不出来,你这些计量兴许皇上受用,但在本王这儿,可没那么轻易让你对付过去。”他把手抵在她的下巴上,那是一种似有若无的缕缕依兰馨香,香波萦绕令他心驰惘惘,指尖轻轻转过她的脸,“给你两条路,要么再换个身份进宫去,他日承当帝后之位,我保你;要么,嫁给本王,我让那些女人让贤,做我的萨里甘,本王疼你。” 她眨巴一下眼睛,很是震惊,“不——” “不?是不想再进宫么?嘚——本王可以勉为其难收了你。用不用本王在你身上留点定情之印记?以后别人见了一目了然,不用明说你就是本王的女人。”裕王上下打量着她,“让王想想,印哪里好呢”那嘴巴开始蠢蠢欲动,冲着她的脸颊便亲了过来。 雪梅支棱着身子直向后仰,咽了咽唾沫,忙把裕王的嘴巴捂住,“别介啊,咱交情不到份上,您留点存兴还是给别的姑娘罢。” 裕王星星眼儿,长叹一声,“也成,既这么着就是择了第一条路喽?” “我可没说,都是王自个儿搭了野戏台子,自说自话呢。”她反手向腰际上挣了挣,不想竟被裕王抠得实紧,抬首问他:“爷,您能松松手叫我缓缓么?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我若是撒手,你就身板儿朝下,摔下去了。还孟子,王瞧着你是蒙我!”愈说愈来劲,裕王双手环过她的腰际,搂得更贴实了,“本王是在救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她望着那更深的月色,香雾云鬟,透着清辉玉寒的孤寂,“非要我进宫才能有活路可走么?皇城紫围是最要不得去处,还要处处提防那些女人勾心斗角。险些在宫里要了我的命,那种浑水我不想再趟一回了,我虽不想似千年王八似的盼能活得长久,人身难得,我也惜命!想想今后要过那种日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进宫是最好的前程,天子择后,顺理成章,有皇上当靠山,有王保着你,纳兰成德能活。”他顿了顿,又道:“你不进宫,什么都不是,与皇上反目,王也保不了你,纳兰成德必死。” 这是给她撂了实底儿,无形刀架在脖子上,后退一步便就葬送了冬郎,她还能怎样呢?规制的路都为她料理好了,只能顺杆儿爬由得去。 雪梅凄然一笑,“我能自个儿待会么?您得容我想想。” 裕王松开手,冲她摊着掌,“你身上有不该带的物什,把它给我。” 她嘬唇,“顶大的王,还怕我跑了不成?” 裕王哦一声,反剪双手贴近她的脸颊,“那适才作甚么来着?拿着绦子绑在树上,难不成荡秋千?自打从宫里出来,你心眼子就活分了,半点看不住你,都闹悬。” 她眉痕不由一皱,很颓败地从袖管里抽出绦子来仍在了裕王手里。 裕王脚下一蹬,透空而跃便进了府内,他立在墙根儿底下,佞笑着露出一排大白牙,“你想罢,本王就在这儿等你,待想好了知会一声。” 雪梅并未理他,转首望月凭立在垣墙之上,抬一抬手一滴泪轻轻从脸颊滑落,她一生清洁高雅,洁身自好为着情,自有一番忠贞,似闲云野鹤般超脱无欲无求,若有所求不过是,寻一知己,执子之手罢了,她凄凉一笑,眉痕轩索,唇齿之间微微阖动,楼角渐移迴荡,墙头的凤仙花香红嫩绿恰开时节,她依依哼唱着笙歌,恬淡宁静的夜,像是在唱散着旧事,离愁,残梦 “春花后夏,沉醉夜照朦胧,月明星稀尽茫茫, 灯花落,绿蜡点窗在微注小窗明,可曾映入你与我? 深居高阁府夹城,长风飘飖吹拂我裳。 妾弄青梅凭垣墙,夜深微雨醉初醒翻风乱。 旧事凄凉不可听,归视窗间字花飘砌。 君骑竹马傍垂杨,烟光奈何垂袖边。 咫尺千里间,桃叶浅声双怅,花间燕啼声。 井底引银瓶,石上磨玉簪,似妾与君别。 终知飘落了无痕。 啊啊啊 晓星荧煌飞渡,满眼空庭泪凝,一钩淡月凭独立。 感念君恩为情故,剩却穷途不消息。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沉沉风雨暮天西,今朝悲悔误妾百年身。 落坐执一笔,泼墨入画,画工写应难。 晚色溟蒙未满,只怪痴小婵娟女。 早年薄有烟霞意,岁晚莫将轻许人。 人生如梦看不破,是与谁说离与合。 灯花落烬风蜡宫漏月明中,夏条绿密, 暮落缇幕恍然又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夜火留看 题记:半醉半梦依稀红绿眩, 夜火留看妆易浅。檀香别注且氤氲,重晚浓淡锁烟霏。飞雨溟蒙,点滴花飞遍。天际一枝披红绿眩, 云何阴积凝寒?身心无垢, 解语清凉一笑呵。 裕王仰着头听曲儿正是尽兴, 那手里执一把折扇,煞有欣赏之意。可总有些扫兴的人来扰, 总管提着灯笼把近处的一片绿茵圃照得熠熠生辉,趋前一步拱手道:“爷, 皇上已在偏厅与佟家老爷碰上话儿了。” 裕王皱了皱眉, 显得并不在意, “这差事算是办完了, 后面就是咱皇上的事了, 你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便是。” 总管连连颔首,嗫嚅着说:“不过” 裕王踅身看向他, “不过什么?皇上还有吩咐?” 总管佝偻着腰, 低眉顺眼地问:“皇上, 托奴才来问爷, 是谁在唱曲儿呢。” 裕王轻轻一笑,“还能是谁,他女人” 总管颔首道一声诶, 便转身而去。 裕王怔了怔, 又问:“你就打算在御前这么回事?” 总管把手对插再袖管里, 回身说:“爷, 奴才不是皇宫里的谙达,不知宫里回话的礼数,不过奴才是王的奴才,王说什么奴才照着直说,万岁爷和您是兄弟,看着王的面不会和奴才一般计较的。” 裕王一时语塞,朝他挥挥袖袍,“嘚,大能耐梗,回话去罢。” 西洋自鸣钟铛铛响起,皇帝一身便装,只袭了件石青色的云纹缎子,站在窗下被月色一照,泛着波光粼粼的水光色,皇帝啜了口茶,“正逢府里治丧,佟家大妞走得急,必是内外乱成一团,如今为防舅舅行差踏错,只能由朕出面,将大妞殁了的消息封锁,你又被朕拘了来。佟大人,可不要着恼,怨怪才好。” 佟国维一身玄色黑缎地福寿袍褂,一脸忧戚悲伤之情,他向前倾了倾撩起袍子跪在地上,“皇上万不可这样说,可是折煞奴才了。” “你叫朕不要这样说,舅舅倒是敢做得出来。” 佟国维泥首,“奴才不敢!” 皇帝冷哼一声,“朕此番召你前来裕王府是何意?舅舅心知肚明,朕在朝堂上费的口舌实在多,舅舅不要再打车轮战,便是心疼我了。” 佟国维心里有数,眼珠子滴溜一转,忙把头埋在地上,“皇上,奴才有欺君之罪,那大妞未死,只是跟了个汉军旗小子相好,那二人私定了终身,以至大妞身怀有孕,这才被奴才察觉,她二人门户不当,旗户不对,大妞又是待嫁秀女,这桩婚事怎能过了明路?见他二人寻死觅活,奴才疼女心切,设若家不举,官自当不纠,奴才为阖家万安,遂成其好事,只能编造个大妞殁了的消息,自让这两个孽障隐姓埋名,远离京都过他们的安生日子去。” “皇上”他向前膝行了几步,“旗人家的闺女不能自主婚配,大妞是皇亲国戚,嫁人也合该要嫁给皇上,祖宗给的规矩,无论超贵,上有家法,只是只是奴才养育了恁么多儿子,目下只有这一个宝贝疙瘩,奴才心疼闺女” “够了!”皇帝负着手,在他身旁绕了一周,“此等大事舅舅为何不向朕请旨赐婚?朕又不是不通情理的皇帝,真是‘人家要一间房,您愿送个院儿,纯粹白搭工。’何苦憋着自个儿跟朕转筋。” 佟国维听了皇帝的话像是有缓儿,上手用袖子蹭蹭眼泪,“碍着祖宗规矩,是奴才心眼子窄了,奴才有欺君之罪,请皇上惩处。” 二人正说着,只听外面总管喊回事,皇帝便叫进来,“问你家主子没有?外面是谁唱曲儿?” 总管嗫嚅道:“问清了,王爷说是”皇帝见他似有难言之隐,遂冲他招招手,总管这才附耳上去,“王爷说,是您女人。” 皇帝心头惘惘的,不由挥挥手将总管屏退,径自走出门外,站在石阶上细听那歌声,笙歌动听且绕梁,幽细缓荡似烟波缕缕,恰有‘相逢休惜醉颜酡,赖有西园明月照笙歌’的况意,皇帝沉湎歌中,歌声婉转,庭院深深竟唱出了舍是与非的一往深情,“大妞心有所属,朕也不愿强求,情投意合便是姻缘天定,拆人婚姻是要落因果的,朕自是不愿做那样的缺德事。也罢,他二人尚可留在京都,只隐了名姓便是。” 佟国维诚惶诚恐,磕头如捣蒜般连连谢恩。 皇帝压压手,顿了顿继续道:“舅舅回去便把那劳什子孝幡装裹全给朕拆了,佟家长女仍在,你佟家大妞出走逃婚,爱嫁谁嫁谁,与朕无关。只不过,朕属意一女子,从此你佟国维的长女便是佟佳天心,舅舅是国重干城之选,赐奉领侍卫内大臣,你的欺君之罪全且作罢。” 佟国维跪在地上,脑子里是一头雾水,“皇上,这” 皇帝蹙眉,“怎么?舅舅不乐意?” 佟国维连连摆手,“不,奴才敢问皇上,什么样的女子肯让皇上这样费心。” 皇帝踅身,看向天外不知名的地方,“咫尺之间,听见外面站在垣墙之上的女子没有?那便是你未来的佟家长女,你尚可去见上一见,只远远的看不许惊扰了她,佟佳天心是朕的心头肉,日后该怎样待她,你是知道的。” 佟国维心中了然,肃身叩拜,“奴才,遵旨!” 坤宁宫灯火辉煌,皇后身着红纳纱金鹤云祥夹氅衣坐在宝座上正为腹中的孩子绣着百子嬉戏小肚兜。 小宫女捧来一座掐丝珐琅花卉纹烛台放在了花梨木案上,“娘娘,还是早些安置了罢,兴许锦葵姑娘被什么事儿绊住了也是有的,像您这样一针一针绣着,仔细伤了眼睛,您不歇着腹中的小阿哥也吃不消呢。” 皇后停下手中的针,若有所思道:“无碍,锦葵出去已有一个多时辰了吧?我这心里悸悸的,总觉着不踏实,好在我也无甚困意,再等等吧。” “皇后不必等了。”忽听门外传来皇帝的声音。 皇后一凛,忙不迭支起腰身整饬衣襟,迎上去行礼,“皇上多早晚来的?外面的奴才怎也不通秉一声,倒教臣妾在皇上面前失了礼数。” 皇帝似笑非笑,瞧不出是什么心思,“后宫诸事繁杂,皇后一向周全谨慎,将朕的后宫照管得都超乎朕的意料之外了。” 皇帝的语气透着寒冷寡淡的意味,皇后心下一沉,觉着不妙,挺腰捂肚就要跪下去,皇帝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儿,“有了身子,这跪就免了罢。” “皇上臣妾不知哪里做得不好,又叫您不顺心了?”皇后低眉顺眼,双瞳剪水般含了楚楚地娇媚。 “锦葵行止不端,在北三所不知见了什么竟疯癫了,兴许她自个儿暗室亏心也是有的,打从今儿起皇后不要再想着她了,朕已将人挪了出去。”皇帝一脸漠然,“不过,你有了朕的骨肉,为保皇嗣,朕派了个性子温和及妥帖的大宫女来服侍你,再者朕拟了一道旨意,今后便由淑妃同你协理后宫。” 皇后愣了一下,蹙眉道:“皇上,臣妾” 皇帝冲她压压手,“朕意已决,也是为着你和咱们的孩珠子着想,皇后莫拂了朕的一片好意。” 坤宁宫内一片寂静,皇后轻轻嗯了一声,挽起皇帝的手臂,“皇上,这么晚了便在臣妾宫里安寝罢。” 皇帝淡淡一笑,胳膊肘向外撇了撇,挣开了她,便把手按在她凸起的腹上,“你有身孕,朕不能在你这里歇下,皇后怎么连老祖宗的规矩都混忘了?” 皇后听了,心中一剜一剜地抽痛,面色渐变式的愈见苍白,弱弱地道声是,“臣妾是六宫之主,老祖宗规矩再大,臣妾也还是您的妻呀。” “皇后,朕给你个忠告,过犹则不及,你是皇后便要有六宫之主的体统和规矩,所谓正人先正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方是一个皇后该有的本份。” 皇帝说完,抬眼看了看梁九功,梁九功会意侍在一旁响了两掌,自门外鱼贯而入两排宫女子。 皇后很是诧异,不明所以地问,“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眼中挑了挑眉,故作柔情,携了皇后的手语重心长,“皇后的性子一向沉闷寡淡,就连这坤宁宫上下也同皇后般深沉蕴藉,朕擅自做主将坤宁宫内外焕然一新,这几个宫女和外面的太监,朕也一并为你换了朕的一片赤诚丹心,皇后可莫辜负了。” 皇后莞然,却一语不发,只是连连颔首,帝后之间各自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罢了。 皇帝回了乾清宫,她自个儿杵着腮,呆坐在宝炕上,锦葵疯癫了,手底下的二宫女c大总管也被皇帝发落了出去,偌大的坤宁宫全部换上了皇帝的人,自己竟连一个知心说话的也没有了,今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我赫舍里芳仪,腹中怀的是大清嫡子,我的孩子他日必要承继大统!”她轻柔柔地抚着自己显怀的肚子,“孩子啊,额娘要你争口气,你一定是位阿哥才好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啸起雷霆 题记:帐殿啸起雷霆, 杂星回晓幕卷。良人自相报,长衢顾王百余尺,淋浪, 淋浪, 戚戚复戚戚。 康熙八年, 皇帝决意铲除鳌拜党羽,先将其亲信派往各地分散, 从而安插亲信掌控了京都的九门卫戍权。 慈宁宫东厢,太皇太后正坐在高座上等候着皇帝, 在她的左侧是裕亲王福全, 而右侧是舒穆禄雪梅, 满园子里不见一个随侍宫女, 只有总总林立的压刀的侍卫及武侍老公, 气氛肃然紧张鸦雀无声。 皇帝走至殿前,正了正头上的红缎钉绫回字纹便帽, 沉下心来负着一只手, 身后左右跟着容若及曹寅一同进入殿内。皇帝大步流星地向里走去, 绕过紫檀龙凤云纹嵌玉屏风, 就见到太皇太后头戴凤钿,身上袭了件石青色凤穿牡丹氅袍,盛装端坐在明黄帷幕下的宝座上。 皇帝微微一怔, 忙迎上去行了家礼, 跟着后面进来素常与皇帝耍布库戏法的二十多个御前侍卫及武侍小太监, 立在一旁的总管太监应长智唱呵, “长跪——” 太皇太后起身,鎏金錾花的护甲,金色磷光微微一扬,“丫头,去——”那厢早有小太监将高座移开,拈了三炷香递到太皇太后手中。 雪梅蹲蹲福,将明黄帷幕一扯,自左而右依着次序是□□太宗和世祖的画像,太皇太后领着众人上香叩拜,眼光如炬笃定而泰然,“皇帝,当今社稷垂危,鳌拜逆贼篡夺之心昭然,我孝庄没别的本事,仰仗祖先在天之灵佑我大清!” 太皇太后随手从添漆大盘中举起一杯酒,“列为少年将士,弃私家之事,为国挺身效力,皆是忠贞之士,我孝庄在此感激众位,热河秘密屯兵五十万精锐之师,早已星夜赶往京师,众位大可放手去干,擒拿鳌拜,为我朝纲,匡正社稷!” 太皇太后慷慨陈词,使殿内众将士激动不已,几大坛子烧酒被小太监抬入殿内,上贴封条印字“内廷御酒玉泉,康熙元年。”元——始也,取元年制用的酒,元者,善之长也。 皇帝踅身看向跪在大殿上的众布库少年,“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亲旧,你们怕朕,还是怕鳌拜?” 众人齐声说:“怕皇上——” 皇帝举起酒碗,“列为旗兄,酒来——” 众将士纷纷举起酒碗:“愿大清昌盛太平,擒鳌贼,以正社稷!臣等愿拼死效力,不负皇恩!” 群情激昂中,曹寅带着众人纷纷退出去慈宁宫,皇帝辞了太皇太后,为保不测留下了佟国维一干大内侍卫随扈。 佟国维朝雪梅递了个眼色,很显然意为恭顺迎合,好生的侍在太皇太后身边,二者利益相关,一荣具荣,一损具损。 ‘这一去便是腥风血雨,只怕’雪梅心中踌躇,不禁跟着送到殿外,踅身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泥首,“太皇太后,奴才知道这不合规矩” “你去吧。”在她印象里太皇太后一直威如雷霆,此刻在她眸中并未有当年的冷若冰霜到如今竟煦暖很多,“国家虽有法度体统,但不外乎人情。” 她轻袖一拢双手交叉叠伏,叩首在地,“奴才,谢太皇太后恩典。” 她起身追了出去,实因他们步伐太快,竟有些赶不上,遂抱着袍子一路颠蹙,“皇皇皇上——”越过他们,赫然面身而立,两臂一展挡住了去路。 “芙儿——”更为惊奇的是,这一声乳名竟从皇帝c容若c裕王c曹寅,四人自不同方向异口同声唤出。 “皇上,奴才不放心您和几位大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微微喘息,惕惕泥首,“奸佞误国,愿托赖祖先洪福,此去旗开得胜,声威大震,愿从此天下宴乐太平,也请皇上及各位大人千万珍重!” “铁锁横江,锦帆冲浪,亦无路可退,此去虽是凶险,但我旗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舍生忘死。”皇帝左右顾眄侍于其身后的三人,“岂曰无衣,而与子同袍,盖以王于兴师,修我甲兵,则修我戈矛,而与子同仇,与子偕行。朕视他们为袍泽兄弟,与其退缩不如乘风破浪,同仇敌忾,或许尚可为这天下争得一丝宴乐。” 皇帝欣然将她扶起,“成德是你哥子,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二人沾亲带故连着亲谊,你不必说,朕也合该保他周全,他日成德是要做朕的随扈侍卫,此番只为历练,对他来说也只小试牛刀罢了。”他轻轻捋了捋她的雾鬓云鬟,顺势微睇看向容若,“待一切尘埃落定,朕自然乾坤蹈正,予尔天心太平。” 雪梅微微抬首看向容若,神情凝重心情亦是沉重,两相里咫尺对望,深情之中便探悟出“放心”二字,她依依伏地又是一拜,“万望皇上凯旋。” 皇帝连连颔首,领着众人匆匆离开去,待出了慈宁宫,站在那滴水檐下,回首质问那三人:“芙儿?谁允许你们唤她小字?她如今待字闺中,合该等的人是朕,合该嫁的人亦是朕!” “嘚,皇上彪了,恁的捻酸变醋钵儿了。”曹寅向裕王和容若摊摊手,他见皇帝气走,飞野似地追了过去。 自皇帝去了武英殿,慈宁宫中便充斥着似有若无的紧张气息,那西洋自鸣钟一哒一哒地声音,金声玉振似地回荡在大殿之内。 雪梅侧头瞧了瞧,时近巳牌三刻,太皇太后手里转着菩提佛珠,微阖着眼等着外面的侍卫来传消息。 殿内乌泱泱地接二连三地有小太监上来回事,有说索额图把着门禁下了鳌拜的佩刀,才进了武英殿的,又说武英殿里清净如水,波澜不兴的,再后面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着佟国维肃着一张脸前来回道:“回禀太皇太后,宫外有蓝带子侍卫各持兵器各奔乾c景二门一路砍杀,那口中均喊着护驾而来,想是鳌拜一众党羽造反闯宫,还请老祖宗尽快移宫!” 众人乍一听,有些慌神,遂目光齐齐看向太皇太后。 “我孝庄活了半辈子,甚么大风大浪没遇着过?本宫都已是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太婆了,还有什么怕的!若本宫畏敌移驾,岂不是教前面那些武侍小子们失了退敌奋战之心,若人心动乱,成了大内溃军又是谁与之过?”太皇太后神情凛然,如泰山一般岿然不动,“佟国维,你去——叫外面的武侍小子们将慈宁宫门户禁闭,里外下钥!都给本宫锁磁实喽,遇闯宫者论死!” 佟国维嗻一声,便领众前去下钥。 殿内静极了,隔着层层红墙一震一震“笃笃”之声,隐约听到宫门外人声鼎沸像是再用冲车攻撞殿门,声音由外至内越来越大,只听又小太监进来,连滚带爬地匍入,“回,回太皇太后,武侍上了角楼,见着自御花园里涌出许多前明武侍老公纷纷举着家什,进了内左内右二门前来抵挡,苏侍卫也带着侍卫亲军前来支援慈宁宫,这会儿正与门外闯宫的蓝带子侍卫交上手了。” 太皇太后微微睁眼,明眸一闪,“再去探——” 武英殿朱扉的大门缓缓开阖,皇帝那身十二章金龙褂袍站在汉白玉月台之上显得龙威燕颔,曹寅揪着鳌拜的辫子将他捆扭在皇帝脚下,那鳌拜鼻青脸肿,嘴里堵着袜子,吭哧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口眼歪斜地像是恨极了,眼珠子直勾勾的上觑天颜。 皇帝看向丹陛上下仍在奋勇御敌的侍卫亲军,他袖袍一挥,眉宇间透着眉宇间凛然正气,“鸣鞭——” 一名銮仪校尉持鞭向空中一甩大有“我持彩练当空舞”的牛劲儿,连着三声“啪啪啪”赫赫三响,天地之间震震迴荡。 梁九功的老公鸭嗓高亢且带韵,“肃静——鳌拜殿前行大不敬凶逆之罪,众侍卫力拒叛臣,将其擒拿,尔等还不束手就擒,若敢妄动,就地正法!”霎时,传令太监一个挨一个地卯足了劲儿在紫禁城内吆喝,用以显示皇家的威严。 丹陛下的正与侍卫亲军厮杀的蓝带子侍卫越打越泄气,空气似凝胶一般忽止,均垂头丧气地将佩刀仍在地上,波浪一样先后矮了下去。 苏逸堂见势,忙执手下令:“将这些蓝带子假侍卫,一并拿下!” 此刻,侍卫的威力已全然展开,均将将钢刀架在那些蓝带子侍卫的脖子上,,“皇上在此,赶快接驾——”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分开众人一股脑窜上丹陛,带头甩马蹄袖,弯腿插秧,五体投地地跪拜皇帝,“回禀皇上,所有叛逆已全部纠劾在此,我皇洪福齐天,真的是百灵护佑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见状也随之泥首跪下,都知道这是御前见圣驾该有的规矩。 皇帝霁颜,粲然一笑,“到底是大内侍卫,俗话说‘着盔掌刀,武功该高’,诸家卿为我大清浴血奋战劳苦功高,都免跪起身吧!” 皇帝低首瞧了一眼索额图,继续道:“索额图,今儿擒拿鳌拜诸家卿有功。还有,今儿幸得那些前明留用的武侍老公及时护住了慈宁宫,你拟个在场有功者的名单上来,朕要论功行赏。” 索额图口嗻一声,“奴才遵旨!天威浩荡,奴才索额图替这些侍卫小子谢主隆恩。” 众侍卫是站桩子,鲜少有这样的机会与皇帝近距离接触,行礼的姿势参差不齐地颇显生疏。 皇帝连连颔首,“众侍卫辛苦,有伤病的即刻去太医院医治回安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适我愿兮 题记:总角相逢, 一向沉吟久。与子即同心,情和相从如初,回马鞍宁已是不少踌躇。欲眼不宽多小谨, 那年红豆意无尽, 修短旧时波。万物皆有尽, 只洒悲秋,人事半消磨。 銮仪卫踏上月台鸣鞭三响, 武英殿前又恢复了一派舒泰祥和。 皇帝正欲步回东配殿时,竟见容若面色苍白地捂着小腹走出, 那指缝中沁出许多血迹来, 容若只觉一阵眩晕, 巴巴地迎向皇帝未及行礼, 便瘫软倒地。 皇帝一把扶住容若, 急忙吩咐梁九功:“快——给朕快宣太医!” “哥子——”雪梅怯生生地站在滴水檐儿下,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一幕, 那眸中浮起一团雾水之气, 兜兜地在眼眶里打转。 未免流血过多, 皇帝一面捂着容若的伤口, 一面抬首安慰她道:“他无碍的,朕着人去叫太医了,有朕在成德不会有事。” 雪梅惊骇得浑身颤抖, 她心里装着深情, 似是憋闷久了, 自是不顾殿前失仪, 忙把容若搂在怀中,“哥子,你这是怎么了?芙儿来了,你睁眼瞧瞧我,我是你的芙儿啊,你可别睡呵,我知道你累了,你要想睡等你身子好了再睡,看你这伤像是极要命的,哥子再忍耐会儿,太医太医马上就来”她紧紧抱着容若,下巴顶着他的头,眼睛哭红了甚像个赤眼兔子,依依仰首希冀地看向皇帝,“对,太医呢太医怎还不来?皇上皇” 皇帝愣在一旁,错愕的看着雪梅,他的气息不动声色,但在心里早已醋意澎湃,他慢慢站起身俯视着她,嘴角上勾勒出凄然地笑意,他心中怒气大盛一把揪住她的腕子,迫她不得不撂开容若,“你给朕过来——”两个人一拉一扯,跌跌撞撞进了东配殿。 雪梅有些慌,为自己适才的忘乎所以而懊恼,她忙跪下来解释,“皇上,奴才见哥子伤势严重,奴才失态了,还请皇上见谅,毕竟奴才和哥子有多年的总角之谊。” 皇帝转过脸来打量她,“朕倒混忘了中表之间除了亲情,还可以有男女之情。两两相携,双双作对,这样的总角之交,应非泛泛。” 一直以来她为着容若,倾尽心思压抑心底里的相思之苦,多年的痴心若被皇帝识破,岂不是前功尽弃,她倒吸一口凉气,使出全部的气力趴在地上郑重地解释:“相思子苦毒,不单令人心身疲惫,更是容易教人临渊害病,奴才性子清冷,正是看透这些,奴才不想为情伤身殒命,自然也不会同哥子钩染情愫。” 皇帝瞄她一眼,两只眼炯炯有神,探究的试问:“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这便就看透了,看来是经历过一番的了?不然怎知相思子苦毒?” 她大气不敢喘的回答:“奴才年纪虽小,并未经历过人事,偶然在民间看了些许令人痴心懵懂的话本子,再则奴才那额娘与阿玛早年桩桩件件所经历过来坎坷情事,奴才便知动情必苦,方知无欲则刚,无情则不殇。” 皇帝嗤然一笑,“好个‘无欲则刚,无情则不殇。’这些理论,都是你自个儿参悟出来的?” 她觉着气氛有缓,呲牙一乐,“是啊,奴才还有些悟性吧。” “你这是什么脑子?天马行空的,简直胡闹。不行!朕不准你这样想,立刻给我转圜了这些要不得的心思,朕要你对别人可以无欲无情。但是对朕,一定要有欲有情,这是圣旨!钦此——” 雪梅蹙眉无奈,只好双手撑地款款泥首,不料皇帝像是气急,突然捂着胸口闷哼了一声。 雪梅很是惊诧:“皇上您怎么了?” 皇帝欣然一笑,“成德为朕挡了刀子,可朕也为了你那哥子被鳌拜刺了一刀。” 她有些慌,忙在他身上检查伤势,自是乱摸一气,“这可不成,您得宣太医为您诊治,刀伤若拖延了那便很严重了”话音儿落,她即刻要去宣太医。 皇帝揪住她的后脖领,顺势拉扯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有你在便是朕最好的疗伤圣药,一会儿朕要去朝堂公议鳌拜罪状,免得麻烦,你来为朕包扎就好。” 她向后退了退,不妨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奴才不会医术,万一把皇上包成粽子可怎么处?” “无妨,你把朕包成什么样儿,朕都欢喜,只别让朕肿着胸口出去就成。”皇帝向她展开臂弯,“来吧,别让朕久等。”皇帝扎着两条胳膊,这是让她宽衣的意思。 她有些难为情,帮皇帝解了披领,别着头依着金盘纽扣为皇帝褪去了衣衫,她是第一次看男子裸露的身子,皇帝的肌肤洁净白皙且光滑润泽,骨架坚实,肚子上的腹肌犹如土山丘陵,曼衍相连。 她脸颊热辣辣地,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皇帝的肌肤,触之以及,心中猝然微凉,使她不敢罔顾左右,她专注地为皇帝清理了血水,伤口泛着淋漓之红,胸口有大约半指大小的口子,着实令人触目惊心,她拧了拧热把子毛巾为其揩拭,“所幸这刀子刺得不深,否则再入一寸怕是要伤及心肺的。” 殿内很静,因为太过静谧无声,自她身上芬馨微度,呼吸间透着温婉旖旎的暧昧,她的眼睫一霎一霎地闪动,微微敛着颚不好意思地落在旁处,双手捧着自己的绢帕递到皇帝眼前,“皇上若是痛极难忍,咬着奴才的帕子尚可能缓一缓。” 皇帝脸色不时泛着青白之色,冷冷地挪开她手上的帕子,“朕又不是女子,要这劳什子作甚。” 她抬起头,眯缝着眼哂笑,“皇上威武,是咱大清的巴图鲁,这点子小伤皇上自然扛得住,可奴才胆小,手又生,万一将皇上的龙胸弄疼了,奴才心里自然过意不去,那便只有去宣太医前来给皇上敷药诊治了。” 皇帝不大听得惯“龙胸”这个词,他额角一跳有些尴尬地道:“罢了罢了,朕咬着便是。”一说要宣太医,皇帝便十分娇顺地将帕子咬在了嘴里。 她心里腹诽道:“呵,原来皇上怕瞧病,不大喜欢看太医呢,真是闻所未闻,天下第一奇闻。” 皇帝见她若有所思,偏着头问:“琢磨什么呢?朕有头疾,可过不得风,万一头疼脑热地拱上来,朕若做了什么,可是你之过。” 她唔了声,瞪眼连道:“望主子身体强健,好上加好,不要范头疾,也不要做什么,咱都好好的成不成?。”倏地,她垂下头轻轻扶着皇帝的肩胛用软纱包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生怕触及龙鳞,万一皇帝哪根弦搭错了,吃亏遭殃的可是自己。 她手法轻柔,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减少触到皇帝肌肤的次数。可皇帝不这么想,这种机会可不是常有,抱着促狭的心思忙一把抓住她的手,侧着头靠近了她,“怎么?你既不敢碰朕,又不敢看朕,那又如何伺候?” 她噎噎口津,“皇上是天子,犹如神灵一般,自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皇帝眉宇间英气逼人,眼神如炬似要将她吞噬,“你说的不错,朕是天子,自然是不可随意被人亵玩,不过独你不同,唯有你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也唯独是你,让朕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她羞蔫低睫,避开皇帝温情的眸光,“皇皇皇上,奴才惶恐,奴才不值得让您如此倾心以待。” 他抿抿唇,脑子里有些按捺不住地柔漪,把手按在她肩上,“朕说值得便值得,你不在朕身边时,为了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朕便画你样貌c写你的名字,只为留住你的一颦一笑,朕相思成疾心中c眼中全都是你的容貌,朕画你是把相思变成画卷,朕想你便用墨水挥洒在宣纸上,只为把你刻在心里。” 她的婉媚娇柔令他癫狂,等了这样久,对他来说她的若即若离茫然且勾魄,至始至终他抓不住她的任何心思,细如抽丝一寸一寸地将他拉扯,他嘴角上慢慢浮起一点笑意,冉冉的希望近在咫尺,两个人身子贴的很近,呼吸之间暗香萦绕,雪梅心里生出许多不安,而在皇帝心里,不断升腾c升腾飘若云浮 “皇上——”梁九功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眼见这样一幕,委实难堪,迅速地背过身怔愣在下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皇帝有些着恼,“有事便回,积粘什么?” 梁九功偻着腰回道:“回皇上,众臣工已在殿外候着,这会儿正等万岁爷过去议事呢。” 皇帝整饬了衣襟,步履迤逦走向殿外,那眉头一轩,“哦,朕差些忘了。不日成德便有喜事,明珠要办寿宴,而成德便要纳一房妾室,说是要先帮着成德纳娶一房福七黑,身旁有个女人管束总是好的,成德素日心性虽是沉敛,但难免遇事还是急躁了些,难为生全天地父母恩,朕也琢磨着成德身边该有个女人了,明珠阖家也算对你有恩,朕也知道你是知恩报恩的人,但你身份特殊不适宜在众人之前露面,朕会让叫裕王想个折中的办法带着你前去贺一贺的。” 听此消息,她一颗心全然没了落处,耳边循环往复“纳娶”二字,她脑中嗡沙沙的,似风声又似雨声,如哽在喉的泪水,寸寸凛冽,她看自己就像是凤尾草,石缝中生长,不可自拔,过了风,身上的叶子淅淅唦唦,呜咽似的,是那种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过些时候,你尚可回去观礼,与他叶赫那拉氏了结这场旧缘法,从此永断牵缠才可安宁其处。”皇帝此话有什么隐喻吗?她心里有些乱,来不及细细咂弄,肃下身去,“奴才谢主子恩典。” 皇帝拿着她的帕子摊在手上细看,那方素帕底子是月湖色的,上面绣着冯梦龙的一阙《素帕》‘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皇帝心中畅情,踅身凑近了她道:“你这帕子绣的是冰清玉壶?” 雪梅怯怯地回答:“是,取意一片冰心在玉壶。” 皇帝背对着她,那身影鹤立纤长,“横也思来竖也思这帕子甚合朕心,你的心思只能在朕的身上,以后见了朕不要再自称奴才了,朕会找个适当的机会迎你入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无上清凉 题记:心如宝月琉璃盏, 彩笔钩题桐叶欢。昼长吟罢风丝袅,忽听潭底兮潺湲。夜迢迢,月上溪。一镜湿云尽疏残。独起休嗟几心闲, 偏到诗情尽宛转。 自鳌拜势败, 皇帝在前朝命议王公重臣审讯鳌拜, 皇帝念及鳌拜屡立战功,又是三代所倚重的老臣, 且又无篡弑之迹,遂慈心宽宥, 便改为终身禁锢, 纠其党羽或死或革, 自然是依照大清律例惩处。 而雪梅依旧被皇帝藏身在裕王府邸, 她待在裕王府里也算过得安逸, 不用成日介伺候主子,也不用扯出那许多心思防着别人陷害, 她自觉很是惬意, 甚想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也是不错的出路。 花菍看着她如此心无大志, 认为是消磨了意志, 眼巴巴干瞧着她日复一日干耗着自己的韶华,说过大天,也只是自个儿为主子气急跺脚的份。 灯火摇曳, 雪梅攲侧在贵妃榻上正卷着一本小山词翻看, 花菍托着一件红缎地大云肩彩绣镶缀凤尾裙走上来, “姑娘, 你可得警醒着些,裕王叫奴婢来给您送这件大云肩彩绣凤尾裙,真不知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呢。” 她轻轻上手摸了一把那件凤尾裙,“嗯,这料子质地不错,皇上赐婚与你和苏侍卫,良缘天配果然是极好的,这衣裳的料子一瞧便是出自皇宫里的绣娘之手,花菍你可真有福气。” 花菍气窒,有些着恼,“什么呀!这不是我的喜服,姑娘你可正经细瞧些,这可是舞娘穿的凤尾裙,根本就不是什么喜服。” “舞娘穿的凤尾裙?”她饶有兴致地提溜起裙子在灯下细瞧,“真是稀奇罕儿,旗人婚礼何时又添了一桩新娘子穿舞裙的习俗,是大排宴宴的时候叫你扮上么?” 花菍哎呀着说,急得一跺脚,“跟你讲不通!”指了指那凤尾裙,“这裙是王爷特特儿地交给您穿的,不是给我的。您不觉着王爷这是无事献殷勤吗?好么央儿的送这套裙子来,王爷吩咐奴婢伺候您穿上,还说过会儿要来瞧您呐。” 雪梅撇嘴,“我才不穿,他要想瞧让他自个儿穿,这个我倒是愿意为他掌掌眼。” 花菍很是无奈,“姑娘,您不能这样,咱在裕王府住着也不算个事儿啊,自打您入府一直舒舒服服,又安逸又逍遥得,可纵得您越发懒散了,一滩烂泥似的,您总得醒醒心想个辙把自己妥妥的嫁出去才行。公子那头都要纳妾了,可您这头呢?皇上竟顾着他的朝堂天下了,近日总也不来瞧您,他就把您晾在这儿,顶大的姑娘韶华倾逝,白瞎了不是?咱的姻缘还得您自个儿上上心。” “以前我的姻缘认定是哥子的,如今的姻缘又说是皇上的,有时啊——人算不如天算,走一步算一吧,姻缘之事天定,打这劳什子妄想作甚。”她闲适地倚回贵妃榻上,“况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安,皇上不来,正称了本姑娘的心,便也不嫁了” “好啊,皇上不来,正称了本王的心,便娶了你。”裕王甫入而至,微微笑的嘴角仰月口似的像勾了线得绳儿,一副神采焕发的劲儿。 她一见着他,屁股底下坐了弹簧一样,即刻立在地上肃身蹲福,“请王爷安。” 裕王冲她抬抬手,扶着她的肩让她起身,“都是自家人,日后准你免了这些虚礼。” 雪梅悻悻地红了脸,身子直向后退,“王爷宽厚,奴才是客居,怎敢不依着规矩来。” 裕王冲她压压手,忙说好了,“不要聒噪,你说嘴的本事大了,一切随你。” 他见那件衣裙还未穿在她身上,指了指桌上的添漆红盘,“那凤尾裙可还称心?是本王为你量体裁衣,亲自找来宫里的绣娘为你赶制的。” 雪梅蹲福,“谢王爷体恤,可这凤尾裙是舞娘所穿,奴才不善舞技,只怕大材小用,又叫王爷白费心思了。” 裕王眨了眨眼,惊叹道:“不善舞技?这就要打嘴!本王怎么听说你自小爱舞又善舞,是个标标准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官家小姐,要不要请叶武师来和你叙叙旧呢?” 雪梅咬了咬唇,她觉着裕王有些咄咄逼人,颤声儿道:“王爷,您别挤兑奴才了。奴才的舞技不入流,转起舞来四脚八叉地像蟹爬,您要想看上咱京都的嫮花阁去瞧,那里的舞姬呀,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 裕王玩味一笑,“呦呵,你还知道嫮花阁呢。这回倒教我省心,你舒穆禄雪梅已在宫里殁了,你要去明珠府必要改头换面才好,不然人家顶好的一场喜事,你乍么实儿的去了岂不作妖?别说再唬死一两个,那不成了红事变白事啦?”他坐在圈椅里探了探身,“这嫮花阁的谭淑尤是京都第一舞姬,你这几日随她学些技艺,你给本王扮上她的模样,到时候我便能顺理成章的带着你去瞧成德的小登科之喜啊。” 她知道他说出那句‘小登科之喜’故意着了调,讽刺给她听的,嘬嘬嘴不大乐意地说:“王爷还真是费心,观个礼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我扮成您的婢女不就成了。” 裕王一脸无奈,“非也,本王素常有个习惯,出外只随扈戈什哈却从未带过侍女,王这点习惯满朝尽知啊。” 她被说得几乎没了理由,一双肩垮下来有点泄气,“按着王爷这么说也就罢了,但舞姬献舞必要抛头露面,尤其是在那种众目睽睽的场台,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我,那便不是作妖弄鬼么?” 裕王抿了抿嘴,心中暗笑,“你有所不知,谭淑尤以舞技绝伦著称,其行事作风颇具神秘,向来以纱遮面从未露过真容,你此去虽献舞自然艳惊四座,颇为点眼,但谭淑尤是本王请去的,谁敢揭开面纱轻薄你?那不是自找没趣儿么。” 她的心思,野马似地抓不着头绪,一时被说得没了主意,至始至终再未言语一声儿。 夜灯如豆,她的脸被灯影照的玲珑剔透,裕王伸手一把卡住了她的脸,那下巴尖削正好契合他两指间的虎口,他微微扬起她的下巴,醉眼朦胧的看着她,“既不表态,就是默认了?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王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不能害了你。” 卯正时分,容若飞骑赶往京郊广源寺与法璍大师会面,法璍大师在京都城里颇有名望,禅机妙语时常使人渐悟,为众开示念佛法要,因果实事,见闻者如潮,法缘盛极。 二人对坐一室,法璍大师跏趺不语,唇齿之间持金刚念佛,声声入耳,念念于心。二人如此念佛,大约有一炷香的时候,法璍大师淡淡一笑,“凡夫之所以不得作圣成道,只因妄念牵缠,你与我坐了一炷香,不见起一个妄念是为何?” 容若并未答话,出于敬畏之心寒暄道:“上人于寺中精勤修持,念佛不懈,深受大众敬重,且宣扬因果报应和净土教义,上人之见谛,字字归宗,上符佛旨,下契群机,发挥禅净奥义,上人对来者慈悲开导,折摄兼施,使闻者悦服。” 法璍法师置若罔闻,淡然道:“虚空楼阁,自无盛德,惭愧不已,荣从何来?” 容若双手合十,答曰:“上人谦善翩和,实是末学楷模。末学惭愧,未见上人之时学生妄念丛生,念念不息。自末学与上人坐在一处共修时,身安,心定,自身一切方感始终,心中亦有凭附。心中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末学心中敬仰上人,望能得上人点拨一二,方是末学的造化。” 法璍大师欣然一笑,“我待汝是豪杰,原来只是凡夫。” 他捻着手中的菩提念珠,淡淡地道:“公子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他日必是金阶玉堂,功名奕世的前程,只可惜公子虽秉性纯良,天资超逸,于情字上难免艰难,依老衲来看公子若一生情真挚浓,自古多情则命途多舛,正所谓因之尽情,所之不寿啊。” 容若颔首,“上人,所言极是,实不相瞒末学睠恋一女子,只可惜我与她不过是咫尺天涯罢了。末学此来只想问一问上人,何为‘成婚’?” 法璍大师那墨色眸中清澈闪亮,“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六道轮回当然原因有很多,但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情爱,说得浅显c明白一些,男女之爱,是这六道生死轮回第一个因素。你问老衲何为成婚?就先要把情爱看得透彻。”法璍大师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心胸之处,“你那个爱和情,发乎欲心,你这颗心是妄心。讲穿了,你那个爱情是假像,不是真的,骗了自己又骗了别人,虚情假意罢了,怎么知道是假像?若那女子今日爱你,你便爱她,明日她移情于他人,你可还爱她?” 容若蹙眉迟疑,半晌才道:“末学不爱——” 法璍大师笃定而慈祥地问:“心内可会生起怨恨恼怒之情?” 容若极不情愿地托出一声是,“若弃我而恋他,必会怨恼。” “世事无常,若万般永恒便无六道轮回之说,既是无常合该要把情爱看得通透些,今日爱了,很可能明日便由爱转恨,如此分分合合,难道不是假象么?佛家不讲爱,佛讲慈悲,佛法为什么讲慈悲不讲爱?实因爱里面有感情,慈悲是爱但毫无感性,它是纯粹的理智。佛菩萨这个爱,是心性自然的流露,承托在理智之上,他的感情则不迷。而凡夫迷惑颠倒,用的是妄心,那感情承托在妄想上,妄想经常会变,所以感情也就经常变化。”他顿了顿,呷茶而饮,“世间人的爱叫虚情假意,它变革无常,而佛菩萨的爱叫慈悲,永恒稳定。慈悲跟爱是一个道理,一个是从理性里面生,一个是从感情里面生。” 容若沉吟了一下,“上人的一番开式,令末学茅塞顿开颇。如此,喜c怒c哀c乐c爱c恶c欲都是感情,也就是动了心的便是感情,理智是如如不动,才一动心就落在情上去了,凡夫迷情,真妄颠倒,若是能把情转酿成智,果然能把爱看破c放下,便决定逾越六道轮回了。” 法璍大师嗯一声,又道:“你这番悟处算是明心见性了,孺子可教。然而境界之前,不是眼不看耳不听,而是眼看耳听,触之不动心,六根接触境界,‘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说到成婚二字上,是很吉祥的寓意,古礼婚配是为人伦,只为繁衍后嗣,传宗接代,婚这个字很有智慧,教你男女缔结要记住的是不要‘昏’,不要把自己搞得昏头昏脑,见了女人就头脑一昏,便就完了,这个字的用意在此地呀。佛法不反对婚姻,但希望不要昏头昏脑,始终要有自己的正知正见,所以你要永远记住,‘爱欲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这个乐是从外面来的刺激,不是真乐,真正的乐是从内心里面生出来的。于中道是结合之后而不昏,这就对了。婚了是错,不婚也错,昏了就是凡夫,不昏是小乘不是菩萨,菩萨是结而不昏这就对了。” 容若缓慢而沉静的走到佛像前,抬首望向气势恢宏的西方三圣1,佛像居高临下威光赫奕,即可目睹佛菩萨的慈容妙相,他心海波平,敛袍跪地双手合十:“末学凡愚之人,心中红尘痴后生罢了,今日上人为末学慈悲开式,实是末学有生以来之大幸,末学愿皈依佛前,请大师受持。” “善哉,善哉皈依不是皈依某一个法师,皈依即是唤醒又是回头,依是依靠,佛是觉悟,法是正知正见,僧是清净,六根清净,一尘不染。自性觉正净是三宝,也是自性三宝。对於形相上的三宝要懂得尊重,见到佛像c听到佛名,立刻就回归自性觉,看到经书c看到法物,就能回归到自性正,看到出家人形相,就知道回归自性净,所以形相的功德无量无边。形相时时刻刻在提醒众生,如若没有这个形相,便会轻易忘掉,便又迷惑c又颠倒c又造业,继续还要受这轮回苦报,皈依自性觉c自性正c自性净这才是真正的三宝,真实三宝。” 法华大师开示完毕,便手持引磬,立在佛前问讯2,只听引磬之声‘铛铛铛’三声:“阿阇[shé]黎3存念,我弟子妙音,始从今日,乃至命存,皈依佛陀,两足中尊,皈依达摩,离欲中尊,皈依僧伽,诸众中尊;阿阇黎存念我弟子妙音 ” 他的心是超然于外的,人间种种,红尘如烟,入眼入心,自觉命如飘蓬,无所依凭,心绪入繁花纷飞,与表妹执手如何?相别又如何?心地光明一笑呵。 此凉风解愠,仿佛从清风中走过,天地旷远,日光风和,大雄宝殿悠悠传来僧宝唱诵之声,旋律清凉,飘飘而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催花未歇(上) 题记:晚云状, 红粉独舞谪仙。微月空庭折腰嫋,萋萋娉婷珧。流风回雪凝魂,梅英成阵翻蹀。风递薄帷剪剪醉, 惊起天风浪。 日入时分, 颜氏装新1, 阖府上下忙忙碌碌,只待吉时。不想容若外出迟迟未归, 明珠和觉罗夫人又急又气,不免阖家闹将起来, 吩咐小厮出去找寻。这里颜氏左等右盼, 不想当初一心一计嫁给容若, 如今竟是如此缘法, 委曲求全强忍着泪不觉愤懑不平。 十锦金様色的喜帕, 随着门上劈头盖脸的冷风兜兜袭来,飘飘浮浮地缓落在地上。门外站着丫头一迭连声通报着说:“新姨奶奶大喜!听门上小幺来报, 说大爷回来了, 现下正往老爷c太太屋里请安去了。” 自颜氏坐了帐, 直至三个时辰后才听闻容若归家, 她却把眼睛哭的胡桃儿似得,未免让旁人见了耻笑,忙在脸上抹了一把泪痕, 一面命人另穿戴了梳洗, 又叫丫头前去睄消息。 不多时, 那颜祥财家的闻讯前来, 只在门外探头脑儿的瞭望内室里的形景,见无人在颜氏跟前儿,当下放得心来,窜头窜脑儿地进了屋,凑到颜氏身旁,“待会要撒帐坐床,这会子你下来作什么?” 颜氏没好气儿的说:“妈倒别说这些,吉时已过。什么新人撒帐坐床,全是空壳子!。”冷冷一笑,“也是,我是这里的家生子儿,娶了来做个小妾,也算荣耀了。” 颜祥财家的笑着说:“晓得闺女委屈,既知这个理,怎的不忍一时呢?且说姑娘荣耀了我们也跟着沾了脸,放着这样的尊容体面哪个不眼热,你倒还挑起理来了。” 明珠府披红挂彩,因是寿宴兼着容若纳妾,两相里实打实的双喜临门,其规制也是按着家宴而设,虽未有锣鼓,唢呐之声,但整座宅院均挂满了红红火火的寿字灯笼,滴水檐上,抄手游廊上,葱绿色的树阙间,满眼火树银花,由府内至府外灯光如昼,连一排火龙,蜿蜒如行。 容若身着一字襟福寿青色长袍,外罩黑中透红的绀色马褂,春望提着灯,手中托着容若的玄纁色瓜皮小帽,侍在一边陪同容若在门上迎客。 门前打马迎来曹寅,容若才稍稍展颜,二人拱手作揖寒暄相谈甚欢,只见裕王骑一白马引导在前,在他身后行着两列提灯侍女及压刀徐行的戈什哈,众星拱月似的轧轧联袂,缓缓驶来一辆油壁香车,车上紫丝四围有幔幕垂帐,周边百姓络绎不绝,纷纷交头接耳,挤在路旁围观,其中一白衣男子,相貌堂堂十分儒雅与身旁另一位青衫男子说:“这不是京城第一舞姬谭淑尤的马车?” 那青衫男子说:“可不是,这谭淑尤是京城内出了名的奇女子,她素来不出入达官显贵之所,若要请她出来献技宴客,也是要看她的心情而定。且这女子常以纱覆面,很少有人见得真容,但凡有幸与她一见的,无不称赞其美貌,冠以倾国倾城,仙姿玉色之词逢迎趋奉啊。” 站在他们之中有个武莽莽的肉墩儿男子摸着下巴,咧嘴一笑:“坊间传闻那谭淑尤和裕亲王可是老相好,这次众目睽睽,二人相伴来至明珠府献技,看来是卖给明珠那老小子顶大的面子啦,他叶赫那拉氏宗族得望,今后纳兰明珠这一脉便要烝烝皇皇,如日方升啊哈。” 众人正交相议论,宝车之内环佩玎珰,那女子袭了身月痕高腰齐胸襦裙,头戴亮地纱帷帽如若烟雾,款款婀娜飒踏而下,她身子瑰姿艳逸,气度清雅不乏内敛,在场之人无不怅神惊叹。 雪梅生怕自己扮作谭淑尤的样子露出纰漏,脚下轻缓差一些便迈不开步子,裕王见状欣然握起她的纤纤玉手,悄声说:“别怕,谭淑尤婀娜,把你那腰身再扭一扭便更上层楼。”说罢,将她领至容若和曹寅面前,“这就是本王和你时常说起的纳兰成德,他可是咱大清第一才子,他的小令格高韵远,弸中彪外,算得上我清初第一词手。” 容若连连作揖:“王爷谬赞,成德一介痴书生,岂敢妄称清初第一词手。” 裕王剑眉一轩,哦一声将雪梅拉近身前:“这是” 未待裕王正是引荐,曹寅眼皮子上下一搭,截断他的话:“嫮花阁舞姬,号有北女西子之称的谭淑尤嘛,舞技超群闻名遐迩,乃是京都第一舞姬,很是有名呢。” 裕王大梦初醒,猛拍了自己脑壳一下,“本王倒混忘了,上回你在本王府邸与谭娘子见过的。” 曹寅说了声是,蹙眉端详,“只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姑娘身姿丰腴,较比上次见着姑娘倒清减了许多呐。”他硬往上一把攥住她的双手,觑着眼瞧她,“娘子会不会因上次在下冒撞不经意听到,姑娘同婢女说食不知味,昧不成眠,想是念念成疾的症候”说着,眼睛瞟向裕王,大有所见内情之意,回头又道:“谭娘子如此日渐消瘦,可是要好生养性调身才是呐。” 他此番话,唬得雪梅向后缩了缩身,容若无意中低睫,看到谭淑尤左手上有一颗朱砂痣,他心间一悸,使他想起表妹也有着同她一样的特征,他目不转睛地看向帷帽之后的脸颊,妄想探究面纱之后的真相,他虽面上纹丝不动,却始终乱在心里。 雪梅似觉不妥,把手缩回袖管中,忙蹲福行礼。 曹寅哼哼一笑,“成德为擒鳌拜有功,又为了皇上负伤。今日他纳妾,是皇上请了钦天监2,合了紫微斗数3,特特拟的良辰吉日作为封赏,虽不像娶正妻那般礼仪卒度,但谭娘子合该道一道喜才是,怎的只行礼却不说话?” 裕王脸色一沉,甚是不耐,“谭娘子上火,哑了嗓子。再说,她此来只是献舞,并不笙歌,要你聒噪。” 明珠知道裕王来了,从府门里老远便迎将上来插秧行礼,“裕亲王大驾光临,请,请”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把裕王一行人引进府内。 ‘曲巷幽人宅,高门大士家’,明珠府华堂丽宇,粉壁彩画昕艳如净,雪梅跨入府门绕过琉璃影壁,一色的簇新万象,恍如隔世。 家宴设在林沁花苑,莲心亭一带曲水设宴,羽觞随波,宝莲赐福相顾四周,液波如镜将这万朵金莲映照得满湖如星,夜明似斑斓五彩,园内遍种奇花异草,蓼汀花溆着实好看,木之花实缀有璎珞流苏,更有花树林林总总,正值夏初,风若采旄,花落飘飖,幽兰芳蔼,上蔟花毯。入夜,月入花林,羊角灯银红而照,歌鼓喧喧,满堂宾朋行令猜枚,欢笑之声连绵,如此偌大宅邸显现一派欣荣昌盛的气象。 高士奇于宴席间起身向明珠敬酒,“世翁,末学不才有幸来此家宴,今日又赶上了令郎的好日子,听闻令郎善音律,箫管琴瑟信手捏来,末学唐突不如请令郎演奏一曲,缓歌家宴助以雅兴。” 裕王听了甚是欢颜,连忙附和,“如此甚好!不如将那嫮花阁谭淑尤一起请出,俗话说歌要舞成就,独舞不成妍,如此相辅相成,必要舞袂笙箫,共庆一堂嘉会嘛。” 听到这里,曹寅面露难色,用胳膊肘杵了杵容若,“你的玉屏箫给了雪梅,如何演箫?你素常不喜这样的应酬,不如推脱了,只当睁一眼,闭一眼,早早抱着你的福七黑洞遁了去才好。” “你是知我的,既不想在此欢宴,又不想见颜氏。见时不可见,觅时何处觅,借问有何缘,却道无为力,只道是罢了随缘自在,随缘自在。”容若踱步立于席间,向上首坐着的裕亲王和明珠说:“今日家宴,洞箫之声太过清幽凄婉,不如钟鼓琴瑟,音调古雅通透,糅[r一u]成林下之风,和合纯洁阴阳之气,古人以之为雅乐正声,如此良辰美景,成德不才聊为应景。” 明珠心中着实欣慰,面上无波无澜看向坐在一旁的裕王,裕王手持天青釉酒盅,面上清朗一笑,“古有舜帝歌《南风》而天下治,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宁静而安定,安定而长久,长久合于天意,合于天意便能与神明相通。以古制今‘士无故不撤琴瑟’暗合道妙,以此祷祝我大清宴乐太平。” 众人看向裕王,纷纷起身举杯,筹光交错一阵唏嘘欢然之声。 古琴尚礼,共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而“礼c乐c射c御c书c数”中,古琴是文人雅士的必修乐器,即可修心也可陶冶人的情性,容若一贯兼具汉文化的深厚修养和满人的质朴天真,《礼记礼器》有云:礼交动乎上,乐交应乎下,和之至也。万事万物,“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合乎中庸的“太平和合”境界,他正因为重视这些汉家礼节,才显得格外沂水春风,飘尘于外。 因正逢月朔,最以白为净。容若换了件暗纹的松鹤延年月白色深衣鹤氅,一根松针一片鹤羽一双清朗之眉长秀入鬓,容色玉耀的脸颊棱角分明,举手抬足间透着清灵隽秀,大抵如是霞姿月韵,公子白璧灵隽。 风清月朗下,那如玉如璞的脸颊,霎时抬眸正撞上谭淑尤那两双清炯炯的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花奴羯鼓(下) 风清月朗下, 那如玉如璞的脸颊,霎时抬眸正撞上谭淑尤那两双清炯炯的眼睛,置于帷帐之后的两个人, 面面相觑下, 谭淑尤一时错愕, 回袖一旋隔着偌大云屏,款款向众人行了蹲福礼。 容若席地而坐, 将焦尾琴平置在地上,席间宾客无不赞口:“公子袖拂白云, 大有邹鲁遗风, 超轶绝尘, 超轶绝尘啊。” 裕王目下拿眼一搭, 德尔济鸣掌三声, 忽见舞台歌榭,荻花漫漫, 缕缕氤氲, 好似宿霭迷空, 初出依稀鼓声招至, 场下连击三响,声声鼓催,而众人只闻鼓笙, 却看不清舞池上的任何状况。 待雾气散开, 众人竟见硕大如车轮般的蓝色睡莲, 脱然于舞池中央, 睡莲层层花开,叶背暗红紫色,叶缘宽大,全缘苍翠如茵,自左而右依次排开,致有半月弯型的虎座鸟架鼓,两厢红蜡移,桃叶溢彩芳菲,四周兰膏明烛,杏花馥缕飘缈,七彩华镫斑驳错落,簇若星河。 鼓笙连催,一女子铃珠敷面自花心而出,她身着五色绣罗红缎地大云肩彩绣镶缀凤尾宽袍,头戴绛色蕃帽,两眉之间点有花钿,玉面娇态灵动优柔,帽上有金铃,虚虚而顶似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韵味,腰系金钿饰银璎珞为绦,足穿锦靴踏于莲花之上亭亭鹤立,美目轻盈似飞天的仙子,身缠飘带,翱翔缥缈,婉转游龙于舞台之上,时而奋翼轻迹凌乱,时而浮影交横,手中持一柄长扇尾缀双玄轸穗,舞袖翻飞,婀娜低垂,忽又刚健明快,翘袖中繁鼓铮铮,又如姽婳将军,飒飒风流中柔中刚劲,她雪面迎风,步履明快旋踵,绣帽绸缀,随着舞姿金铃叮叮有声,音律美妙时而又悠妩柔婉,锦靴下移步绰约,步步生莲,罗衫长裾罔若风裁,香扇曳影点滴画鼓,此时鼓声紧催,她反身俯腰持扇催鼓,那身姿轻烟似无骨,红汗交流腻而多香。 容若抚琴,见这一幕熟悉非常,儿时他与雪梅琴舞相合时,她有一个惊起沙鸥的回旋身姿,儿时长起来的情意他怎能不熟稔于心,他琴声琤崆悠扬,愈发涌起心力去伴她。 此时,雅音震作,雪梅伴着琴声袅袅,笙鼓铮铮的韵律下,将舞技幻演得惊鸿夺目,令所有观者皆耸神驰目,又见她奋身振羽,旋身翻袖次第击鼓,红袖翩跹逸翮,缕缕香风翩然扑面,彩袖惊波急雪,似祥云缱绻,紫罗垂带缠复于纤腰间,长袖如花禋般升尘,扬眉动目间踏舞摇曳,待曲尽回身时云转飘忽,旋衫佩环微颤,指尖牵动罗衣,舞縠[hu]拂风半脱于肩,暗里敛颚回眸,她明眸皓齿,碧波风起时,空中点雨霏霏,青衫淡霭 一舞即终,席中宾客歌齐抚掌,无不欢声如雷,侍郎蔡毓荣目光流涟在雪梅身上,憨笑道:“这谭淑尤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呐!”他看向四周相邻的宾客,提着嗓子啊了一声,“谭淑尤的清歌妙舞再加上纳兰公子的画堂琴瑟,众人仿若置身在蟠桃仙境,就和缥缈仙都里一个样儿。” 户部侍郎余国柱眼似弯月,用手抵住鼻子轻轻嗽了嗽,“此舞名曰拓枝,其特点于鼓中起舞,自汉代从西域石国传入中原,唐代拓枝舞属健舞,屈拓枝则属软舞,传至今时,早已逐渐演变,将拓枝c胡旋c胡腾与汉人的花镰c扑萤c绸带c袖舞及剑舞浑然天成。谭娘子,此舞将胡汉结合早已形成了自有的风格,且变化多端,体态似游龙生风,佐以胡乐以五弦琵琶c横笛等更是相得彰,承裕亲王和明珠大人的福,今日着实让余某大饱眼福。” 欢宴以恰绮席,雪梅慢垂霞袖款款蹲福,当头月色如潋,清华疏影的照在她的脸上,眸中莹莹似冰霜,冰肌玉面覆纱而遮,犹如烟汀一抹,恰有天然不与百花同,曾见幽香一点点的钟灵神[shén] 韵[]。 左侍郎勒德洪看得有些痴神,一把捞起起酒盏,一步三晃走上前去,“美人艳冠群芳,怎的以纱覆面,着实无趣,不如把这劳什子摘去,如此翠袖佳人,便要让大家伙赏心悦目一番才可尽。”勒德洪撇着一张阔口,转头冲宴席众人放荡不羁地狡黠一笑,“诶,我说是不是啊——”说罢,倏地拿住她的手腕,“美人莫动,我给你摘” 德勒洪是爱新觉罗氏,旗在镶黄十足十的皇亲勋贵,在场汉人见他举动轻浮,有遮目不以为耻的,有喊叫拍腿迭连喟叹的:“快拦着他,这厮吃多了酒,便又要浮浪不经了” 容若见了满腔气恼,正要赶上去阻拦,不想裕王一个箭步,飞似地上去扭住他的胳膊,一巴掌抡圆了,朝他脸上掴去,两下里一搡将其拍在地上,“本王的女人也敢调戏,黄汤子灌多了,撒癔症就给王滚回去!” 纳兰明珠号有‘平原君食客三千’门下之势熙来攘往,络绎不绝,世代簪缨之人均有一个毛病眼里不揉沙子,性格贡高自然怕掉底子,明珠又是一个极顾面子的人,如此家宴热闹非凡,不能由得他人扫兴,他向坐在下首的高士奇递个眼色,高士奇聪慧又善揣度人的心思。 高士奇会意,才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拈起一根筷子敲那酒盅,一声一声幽幽吟唱,“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晳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众人的目光随着歌声纷纷看向高士奇,歌声已驻,他起身拱手道:“谭淑尤,谭娘子鄙人若猜得不错,姑娘的闺名,出处是来自《远游》中‘绝氛埃而淑尤兮’淑尤,达情达意,至真美善,又兼奇异殊特,不禁令人殷炽情驰。姑娘舞姿出尘脱俗,并不以妩媚妖娆而媚人,此女实事难得呀。” 他回身向裕亲王拱手道:“裕王爷好眼力,竟能得谭娘子这样的倾国佳人为伴,不仅侍郎大人歆慕此美轮美奂的绝妙舞姿,就连高某也十分艳羡。竹虚梅傲,鹤逸鸳盟,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其赋予的不都是,似姑娘这般沅[yuán]芷[zhi]澧[li]兰 [lán] 2的品格嘛。”他向列作众人又拱拱手,“鄙人不才,适才以歌誉叹,献丑献丑。” 裕王挥挥手,将呈乐献舞众人屏退,雪梅趁势向众人行礼,裕王侧身冲她说了一声退下,她自然倏然而去。 他再踅身看向高士奇,面上丰神逸宕,“高先生好才学,明珠慧眼识人,有如此良师益友,真是天接骐骥[qi ji]3,云台引栋梁,也不失为一桩美谈,自然于大清实乃幸事,他日定可是皇上的股肱膀臂啊。” 裕王早已派叶武师在明珠府外候着雪梅,府门外裙裾逶地,她回眸看向进深的院落里竟有些恋恋的惆怅,这座高门广厦她不屑一顾,而她心中缱绻着情愫,使她甘之如饴与之咫尺相隔,寂寂朱门后的纳兰成德,令她逃不开,挥不去 那一晚,风雨交加,林沁西苑内风声鹤唳,她素常畏雷,容若偷偷跑进她的房内,将红烛燃亮,她拉着他的手问:“他日哥子娶了嫂嫂,怕再遇上这样的雷鸣,芙儿上哪去寻哥子来护我?” 容若心头一恸,看着她那夭桃艳杏的脸,将她拥入怀中,“哥子不娶旁人,你便也不嫁旁人,咱们两个是前生的因今生的果,一生一世缔结在一处,谁也不辜负谁,如何?” 是啊,前生的因,今生的果。许是这缘太过短暂,便如今朝,人走席散,许是孽缘牵缠,情虽浓而烈火烹油,却依旧难抵身不由己的辛酸,罔若经年的一瞬,前尘往事皆萧条如秋,随着一缕清风,叶落斑驳,前因后果了宿债,还了该还的,到是落得个一干二净。 她心下决绝,毅然将帷帽戴在了头上,随叶武师走至油壁香车前,叶武师抚着她的背身,安慰:“姑娘,现下放手来得及,别因痴情苦了自己。” 正说着,但听身后传来驭马地喝声,雪梅待欲躲避,竟被容若从马上一把捞在怀中,叶武师忙起身避转,只见雪梅的帷帽被容若随手一掷,映在月光清辉里璇儿似地飞出去老远。 容若策马疾驰,他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肩胛,雪梅有些慌,鼻尖竟不自主地发酸,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经循交错,似更漏里的流水,抓不住的只影参差 ———————— ———————— 1縠:古称质地轻薄纤细透亮c表面起皱的平纹丝织物为縠,也称绉纱。 2沅芷澧兰:这里指,比喻高洁的人。 3骐骥:是千里马的别称,这里指喻人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番外】执象而求 晓日浓阴, 广源寺门前熙攘,香客如流,在这人群中有一位名叫叶赫那拉明珠的旗籍男子, 勒马疾驰而来, 他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且狂喜的神色, 一身武侍打扮腰中佩着短刀,竟却又带了几分书生之气, 他在大雄宝殿上虔诚的上了三炷香,依此觉正净, 所祈祷的只是即将要初生于叶赫那拉氏族新生的孩珠子。 一间寮房里, 旃檀香气氤氲而升, 终于等到和法璍大师单独见面了, 他向法师屈身行礼, 与大师见面因缘匪浅,他便单刀直入地说, 请法璍大师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珠子取一个名字, “法师容量, 人生之初名字也许只是一个符号, 但末学相信,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昭示着一个名号的涵义,名以正体, 字以表德。所以, 名姓, 往往可以蕴含着长辈对后裔子孙, 人生的一个殷殷期许。” 法璍大师笑道:“名号固然重要,佛法不离世间法,一切万物,实天生德,应运而建,应运而生。” 法璍大师继续道:“所以你纳兰明珠是‘江出大贝,海出明珠。’又是长生海里,五福同行同 住,富贵功名传家的明珠,万物因意念而成,目下你虽是个小小侍卫,他日终究会成为一颗金流玉熠的明珠。只因你一个信念,你的孩子也会因他的名字而承你所愿,将为你带来家佩祥麟的仕历显位。” 明珠心中怦然一动,面上稍露喜色,“依大师而言,犬子之名,大师早已澄然?” 法璍大师笑道:“三界之中,众生茫茫然然,一向迷失本心。人间行路难,踏地而行需要德本,不如《易经》之中:‘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你看如何?” 明珠心中了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主显,象征有德才的君子,遵守天道德行,刚健中正。乾之四德是天道的本质,《系辞》中提到,‘天地之大德曰生。’元又为春生与四时相配,元乃万物之始,因而生生不息,生生存在,浑然而天成。” 法璍大师颔首道:“九十刹那为一念,天地以德本为心者。天地寂然不动,如松柏之岿然,得气之本,故巡四时,柯叶亦无凋,心在身之中,情動于中。此子将来必有情劫。吾与此子法缘殊胜,老衲希望,此子成人之后可不思恶c不思善,心念澄然,于外谐内无怨,于外疏远之处,与人谐和,于内亲近之处,无相怨恨,内和泽如松心,故能与人无怨,依人而行,物既感怀,如此方是簪缨世禄,寿考安泰之人。” 明珠心中极是感佩,“命由已作,相由心生,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君子一言一行,都由自身之德业所招,成己之性德不染嚣华,方是洁身守道,成善成德之赫赫基业。” 法璍大师很是欣慰,“你悟得不错,‘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莫如此子就叫‘成德’吧。” 同年,顺治腊月十二,雪月花风,瑞雪盈岑之夜,纳兰成德终于在这一场泻如珠玑的琅皎雪夜中顺利诞生了。 明珠站在雪地里,双手插在暖兜中,细细琢磨:如我这样一个没落贵族子弟,只盼能生养一个可为家族光宗耀祖的子嗣,他双手合十延首向天祈福,‘我叶赫那拉氏列祖列宗在上,祈求佑我子荣光勋族,让此子复兴我族祈求为我子增福增寿显亲扬名’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这样好的名字,必会为我叶赫那拉氏带来纡佩金紫,光宗耀祖的孩珠子。 明珠初出成为人父,他的心是满怀期待的,一切都那么笃定,可惜终究逃不过命运中早就安排好的那一道牵绊情劫。 白驹过隙,二十多年的时光荏苒而过,顾贞观立于十字脊的堂屋,饶有兴致地顽笑道:“故有唐一代,诗人韩偓自十岁时,年少便显才名显赫,曾于席间,赋诗送其姨夫李商隐,才华之高震惊四座,他从小便是个神童,吟诗作词挥袖即成。而你纳兰容若亦是在十岁时,上元之日写下一首《上元月蚀》,可见天意有定,无不巧合,只是此冬郎非彼冬郎,韩冬郎善香奁体,实非寿福之人。”他回头看向容若,继续道:“你初生之时,令尊以‘冬郎’为据,是否希冀你如神童韩偓一般雏凤清声呢?” 容若听了淡淡一笑,不置褒贬地说:“家严坚毅果敢,自有望子成龙的愿心。当时应该想不到这一层吧。我生在腊月新正之时,故唤冬郎。或许时节既当,因缘和合,或许冬郎只是应了四时之日的冬景罢了。” 他透过窗外,望向霜天月映的夜空,同是一片疏星霜华,旧时经过,夜空丽景,他与雪梅余香清坐,时年仅有十岁的小冬郎抬首看着月蚀良久,小雪梅为他红袖添香,他拂袖笔酣墨饱淋淋飒飒,述写了当年那一场天象奇观: 《上元月蚀》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雪梅将头上的一只月圆蝠云玉钗,举向长长的夜空当中,天真浪漫地看向他,粲然一笑, “重思造化,玉钗映夜镜重圆,一捻深红照阆苑,携与君同,玉心堂,一墨一竹亦染香,好景成词,惊破数星晓,天生有光可还知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匀泪偎人(上) 题记:匀泪偎人锁透骨, 和哀和离,争奈东水流。烟霭纷纷战悲风,嶂晚风动那是铎汀度。谁许一番红尘, 春风开重, 何事不摇动, 玄丝腿带知伤重,波痕洗清思难收。 马儿一路疾驰两个人均是沉默无语, 忽然嗖嗖两响不知是哪里来的白羽箭冲他们射来,容若闪身勒马, 一个旋身护着雪梅飘飘落地, 霎时便将箭矢躲了过去。 紧跟着从黑处追来六个蒙面青衣武侍, 他们二话不说便剑拔弩张地持刀刺来, 容若身上未带佩剑, 几只重拳击倒其中一人,夺起刀刃与那几个青衣武侍打作一团, 兵刃之器火光迸起, 容若护着雪梅一退再退, 全然一股劲风当头逼压, 其中两个青衣武侍,同时向容若挥刀砍来,容若避无可避, 若他闪身必然要砍向雪梅, 索性使出浑身解数, 长刀横拖, 嗤地齐声一响,切在那二人的肚子上,很快地又跃身飞踹过去,直至将那二人蹬的不见踪影。 容若怒极,伸手一推将雪梅推于打杀之外,他身子跃起凛凛成风,拔刀斜刺冲出去,那几人躲闪不及,都带着必得之势,刀锋铮然相撞,其中一人从中扑身刺来,容若斜身一闪,倏地就势砍在了那人的身上,“咕咚”一声,此人负伤倒地再没见起来。 余下的彼此一觑,似是奋力一搏,他急中生智一个闪身揪住其中一人的辫梢,用刀猛力刺冲了过去,那人不及便被刺中一刀,容若使了散绊子将那人蹬开,其身后黑衣人一声令下:“只管抓女的救恩主,不要管男的!” 他再一回头只见另一人持刀奔向奔雪梅,容若抢步而上挺剑疾刺,将那人的肩胛划楞开一个大口子,那欲要抓住雪梅的手挣扎了两下便就势成了死鸡爪子。 此时,领头的青衣武侍拈了双翼箭镞,白羽箭倏地电光火石,来得着实生猛,雪梅睁大了眼,惊骇一声,眼巴巴看着容若被一箭穿胸,那箭镞的力度很大,因着惯性容若扑身一把将剑杵在地上,来维持身体上的平衡,他咬着牙忍着剧痛疼,回手便把箭镞拔出。 抬首见开出一条血路,忙拉着雪梅脚底抹油冲了出去,身后余下的青衣武侍依旧紧追不舍,他们左钻右窜直奔巷子里跑,因离玉泉山十分相近,他们躲在近湖的地方藏匿了起来,雪梅干巴巴地看着容若背身上的鲜血沁在背身上好大一片殷红,惶然得捂住自己的嘴泪流满面。 堤岸上脚步庞杂,是踩踏草木的声音,只听有人气喘吁吁地说:“大人,怎么办?人不见了咱们兄弟没法向上主交差啊。” “慌什么!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纳兰成德太难应付,赶快去下面踅么踅么,再说一次不要管男的,上主要的是那女子。” 容若额上沁出许多冷汗,偏身扶着岸下的墙桓听得真切,回身用食指抵在嘴上,二人相携跌跌蹡蹡,屏声静气地潜匿水中。 那些青衣武侍足下橐橐有声,虎虎势势地在湖边搜寻,此刻千钧一发,湖中稍有异样便是顷刻危难。雪梅不善水性,抑了几口气,很快便憋不住势,身子漂浮欲要顶水冒头。 危机之时,容若臂弯一曲,紧紧环住她的腰际,索性扳着她的头,嘴贴嘴便对了上去予她度气,这俩人一人着玄衣,一人着纁裳,玄色黑c纁色则赤,湖中烟水潋滟是月色如镜还是水气升腾,他二人衣裳相缠竟浑然幽藏,层层纵深玄纁之色,沁在水中如绸如墨,神光交织绿然围簇,月霭清潋投入湖中,潜翳光炼珠明九曲,罔若紫瑞太极,于月光花满中恰似也温温,彻亮无限。 雪梅也不敢挣扎,只能任由着他肆意度气,他的唇吻得深泽润玉,水中没有半丝氧份,她只能依凭他那曲卷甘甜如醴的唇汲氧,他舌尖轻倦温滑地吸吮着她的唇,口齿间的半推半就,闹得她翻江倒海,心中万结芊芊犹如抽丝,似是要从温存中奄奄一息了。 岸上的牛角泡子灯渐远,人声也走远了,容若抱着她浮出水面,两个人的衣裳都湿透了,光滑滑的贴在一起,雪梅的脸颊瞬时绯红,这样的出水芙蓉面,雨打荷花似的粉琢娇媚,容若一时情动难挡,着实生起大难之患的魂悸魄动,又怕太过轻浮唬着她,才又含下这许多情愫,心内悲辛交集在她额上深深地吻了又吻。 他二人摸黑划水向岸,而容若早已精疲力竭昏了过,雪梅把他的身子支撑在自己肩上,左右踅顾,见湖岸上有一排筏像是许久没有人用的样子,她一时心潮涌动,救命稻草似的步履跄踉,跌跌撞撞地把他驮躺在排筏上,她含着泪奋力拉起排筏上的麻绳,双手被毛糙的绳子勒得出了血口子,如此拖拖拽拽顺着玉泉山以西,便到了纳兰明珠的外宅自怡园。 春望早已等在外头候着,不想竟见着容若负伤回来,心里又惊又骇,着实匪夷所思,“哥儿,怎么了这是,不是去接表姑娘么?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一言难尽,快别说了”雪梅扶着容若跨进门槛,转头见春望欲碰容若的伤口,她诶一声急道:“别碰!我看哥子的伤是黑血,应该有毒,一路上总是吐血。你跟我过来,帮把哥子送进去,我立刻去写个消毒的药方。”春望也麻爪了,一迭连连颔首,忙把容若放进屋内。 雪梅拟了药方,急忙忙交给春望,“这个时候只怕没大夫肯出来应诊,不如先派两个妥帖点的小厮去按方抓药,另一个去把秦太医请来,春望你去打几桶热水,我要先给哥子祛毒,要快!决不可误事!” 春望急慌慌地吩咐小厮出去办差,他又在屋里进进出出,一桶接一桶的往屋里提热水,而雪梅也顾不上男女有别,早把容若的衣襟扒开来看,“果然这有毒。” 春望瞿然,啊道:“这可怎么好!” 雪梅也未搭话,让容若背着她盘坐在前,随手将他衣襟一扯,想也未想抚着湿漉漉的鬓发,低首便给容若吸吮毒血,她嘴上含着乌黑色血浆,接连把毒血一口接一口地吐到铜盆里。 雪梅簌了口,春望早就端来两碗绿豆甘草水让他二人服下,雪梅又吩咐春望将容若放在木桶中坐药浴,她手上端药臼,正捣着蓝青绞取那药汁给容若敷上。 春望瞧了瞧容若的伤口,从紫黑之色逐渐有了常色,适才因为紧张,气息竟有些短促,长吁了口气,“表姑娘,哥儿这毒中得要不要紧,究竟是何毒?” 她在容若背身上敷着药,依依说道:“但凡箭毒有三,其交广夷俚多用焦铜作镞,岭北一带则用诸蛇虫毒螫物浇汁着管中c渍箭镞之上;又有二种只伤表皮,便洪肿沸烂而死;又一种是今之猎师射獐鹿用射罔1,射罔乃大毒多以涂箭镞。若人中之当时亦生困顿昏迷之状,箭镞着射在宽处或肩胛者责不死,若是近了胸腹之处,须宜急疗,方可无碍,幸好哥子命大,且又伤在肩胛上,那些青衣武士用的是最后一种,咱们大可放心。” 春望心内的一颗大石才算是落在了地上,喜极而泣地攥着自己的双手感奋道:“幸得表姑娘有此一手,您这手医术究竟从哪学来的?今儿若没您在恐怕哥儿的命便就交代了。” “我迄小跟着叶武师,那年他为我阿玛负伤也是中了这样的箭毒,我又惯爱学这些星象医卜之类,自然多看了一些学了来,没成想今日便用在了哥子身上。”雪梅抬睫瞧他,“秦太医请来了么?” 春望搔搔首,“不巧得很,秦太医宫内宿值,我让小厮蹲守在神武门候着呢。” “罢了,哥子算是救回来了,稍待他来再诊治诊治也就放心了。”雪梅将青布c盐巴c白醋c干葛c蓝青汁,一一泡入木桶中,“你去外头守着罢,知会了那些下人必要三缄其口,无论是谁都不准告诉我和哥子就在这园子里。” 春望答应着去了,雪梅拧了热把子手巾给容若浸淋身上的伤口,外面檐头铁马簌簌迎风叮铃,室中的春雨和风画屏,和着摇灯影绰,耿耿如晶莹剔透的星,桌上的青鸾镜水,烟气氤氲,迁延迟暮着早已照不进人的影。 雪梅轻抚他肌肤上的斑驳伤痕,泪水忍不住早已泻得如露珠一般潸然,容若稍转了意识,竟见雪梅泪眼模糊地对着自己垂泪长流,二人双眸温情相对时,容若一把挽住她的手,十分怜惜地摊看她那双被绳子割破的手,贴近了他的唇间呵了呵气,“适才你为我祛毒疗伤,我虽神志困顿,但你和春望的对话,桩桩件件我都听得仔细。芙儿,不要再为我范险难为你自己,若你有个一二,叫我如何自处?” “哥子为我受的伤,芙儿怎能不尽全力?若期许长久,望与寿齐,若期于朝暮,愿两心如一,你我相知相惜又何来彼此?” 他是她的哥子,又是情之所依的心仪之人,八年来无论时光走得有多远,来时的c去时的,心中的情愫仍是一如既往,虽沧桑世变,情势逆淌,哪怕与万物相较,他与她的缘,渺若微尘,这真情之下仍是一腔化虹碧血,情意被人占了先机,迥然银汉横天,虽是断肠也要将这相思化为春泥,也要护她一世安泰祥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一折技(下) 灯下泛着晕黄, 而容若的脸色白得清冷,雪梅第一次见他这个的模样,乍然端详他身上的伤口, 心头竟不禁凄然凌冽。 容若精通布裤戏法, 身上体格健硕, 他开蒙开得早,五岁便就跟着武师搭弓骑射, 自然一身武把子。雪梅把纱布在他腰上一缠,顺着壁垒分明的腹肌一直绕至胸前, 她强装镇定地噎噎口津, 不想自容若的鼻息间一呼一吸, 搅得她的发丝簌簌扑鼻, 抬手瘙瘙脸又鬓了鬓发, 不经意间竟和他视线迎头相撞。 雪梅腼脸讪笑,容若一把搂住她的美人腰, 她的依兰之气劈头盖脸的弥漫四溢, 叫人心旌摇曳, 不能自主地把脸贴近了她, 尝过一次蜜意的禁果,琢磨着还想再来一回,可他稳了稳心神, 那种感觉像心中烧着一团火, 炽燃过, 瞬即悬崖撒手, 似乎担心亵渎了她,隐燃过后只余灰烬,心中所有的惆怅与蜜意,抵是风起的尘沙,空落落地抓不住一丝痕迹,不过皆彼空相罢了,“芙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雪梅突然心内一阵悸动,泪珠断线似的顺着脸颊涓涓滑落,她踮起脚,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哥子,咱们有缘无份,还是忘了芙儿罢,我不能害了你的前程。” 容若紧紧地环住她,“你如此若即若离,让我怎能忘得了你,我使出浑身解数不去想你,可最终还是让自己灰心丧志。芙儿,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和你永远在一起?跟我走好不好?如此在咱们中间便不会有皇上,咱们现在就走,逃得越远越好。” 雪梅踅身看着他,一副痴望欲绝的脸,“别傻了,咱们又不是没逃过,这天底下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天下,咱们又能逃到哪去?你就不能为你阿玛c额娘多想一分么?你走了吃瓜落儿的只能是他们,甚至是你的全族!” 容若垂着头,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你瞧——我一说到会连累你的阿玛c额娘你的宗族,你便这样无言以对了。我并未有怨你之心,不过这是事实,你和我逃了就是你的不孝,你迄小经史子集读了恁么多,怎能枉顾人孝主敬?”她鼻尖轻轻一嗤,像是有些自嘲,“我就是个祸头胚子,你再这样恋着我,只会陷你于不仁不义,我又怎能忍心见你如斯?”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你说的都是大义,我自是心存敬畏。可于忠孝之上,我又怎能对你视而不见,甚至去辜负你?”他抬首看向软烟罗十锦格窗,那墨如漆黑的天,他的心也逐渐暗沉了下来,“我自问做不到,只奢望两全罢了,势到最后仍是遘恶,换来的只是行不两全,名不两立罢了。” “今儿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免得他日会终身抱憾”她弯娥一颦,玉钗在她头上微微而颤,纁色的蝶恋花罗裙随身一旋,裙裾扇掩芳姿地冉冉成风,她脸上花情殢雨缓缓跪坐在地上,依依缓缓地诵道:“绣罗裙上双鸳带,年年长系春心在,梅子别时青,如今浑已成,美人书幅幅,中有连环玉,不是只催归,要情无断时。”开裾两旁的双鸳带逶迤泻于身侧,她腰轻乍倚,将裙扉半阖,露出素白的天香绢罗裙,滢眸檀痕抬着头看向他,“哥子与我的情意至死不渝,又岂在这身象上的相依相伴?不如哥子为芙儿折枝画裙。黯然销魂者,唯离别,最为辛酸入骨从此我活着亦只为了重复对哥子的想念。虽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易流,若他日无论芙儿身在何处,待回心反初,所思所想都将此刻铭记于心。” 容若无奈,踅身便把月白的袍子搭在身上,执笔袖云轻拂,用手掩住她的罗裙,审势得宜后,才下笔淋漓而洒,折枝画花卉不写全株,择小枝入画,淡墨钩枝的素白罗裙上,那枝叶下笔如锋,浑如攀折之状,花合掩枝,玉露清含,朵朵白梅如月潋流蠡[li],簇簇成百花蝶罗,白梅泠然,花叶似珠玑出尘绝伦。 罗裙之上微弄清风,他添一笔萼绿花白,她俯下身子便在花心之中,点就一笔淡红色,二人面面相觑,她风鬟雾鬓的发,泻于颈项之前,雪肤玉色的桃花面,令他心头惘惘如弦琴,月半如勾,朦胧了缱卷的心,他冥心所冀,“无妨你爱我跌若,只盼两心相知不再寸尺蹉跎。”两两相知下熏灼款曲,感喟良辰不易得,佳会却无果。 忽然,屋外传来窣磕之声,“王爷,小的没诓您!我们公子并未在此王爷!王爷” 裕王猛推了门,身子踏进屋里见着容若与雪梅对坐在地上,他嘴角微微扬起,不禁笑道:“有仆必有主,有主必有仆,真是此地无银!莫不是被本王瞧见你们派去的小厮在神武门候着秦太医,王也不会这么容易顺藤摸瓜地找过来。” 他一个箭步拽起雪梅,见她裙上画了白梅折枝的图样,攥着她的腕子又紧了紧,“南馆花深,折枝画罗裙,难为我寻你这么久,你倒是惬意。”说罢,便要拉她往外走,容若一把抽出撂在桌上的佩剑,刀身一横便挡在了裕王身前。 裕王剑眉锋挑,呦呵一声,揶揄他,“稀罕儿,你胆儿肥!是想开了,还是您成大爷擒鳌拜,拿顺溜了手,竟敢能耐梗和亲王对着干?” 容若臂上一使力道,背部伤口便迁痛不止,直了直腰背,正色道:“王,一向礼数周到,为何今日不单破门而入,还要抢我成德的女人?” 裕王耸耸肩,不以为然,“纳兰成德,本王好心帮你按着此事别捅到皇上耳风里,也是本王‘染坊里卖布——多管闲事儿’了?照你的意思,王还得马上走吗?” 容若窒了下,“成德不敢!万望王爷能宽宽手,放了芙儿。王,如若应下来,我们便隐姓埋名,从此青山归隐,我和芙儿也只求得一世安稳罢了。” 雪梅忍了半天,见势头不妙到底没忍住,“王爷,不关哥子的事,总是我一意孤行牵扯他的” 裕王拧着两撇浓眉,闻言转过头来瞧她,气势逼人,“爷们面前女人少嘚啵,回去再和你计较。” 裕王一闪身,回手用了巧劲儿把他的剑锋折断了,“俗话说,来有来的道理,去有去的说辞。要想让本王撂开手,只一样儿,刀枪剑戟和王对对活儿,你功夫深浅和王没半拉关系,若真犯着被王散板,自此就不要再提归隐之话,反之若你能赢,便遂了你们。” 裕王抑扬顿挫地唠叨半天,腔子里起火冒油,憋着一心踩估他,话里话外打算“灭”他的心气儿,不成想各个儿都是一根筋,容若气迷了心,鼓着腮帮子应承了他。 两二人架着膀子,走到院里拉开了阵仗,裕王回身一旋,将那折断的剑锋朝容若飞掷而去,剑似飞凤,刺向容若,索性从旁跃避,回手一个风扫便从侍立身旁的戈什哈腰间拔出一柄长刀,脚下双足力蹬,直剌剌砍压向裕王,裕王膂力甚强,当即金刀横摆,将这一刀格挡住了。 院中柳梢头上,月翳半规的沉夜,袅袅风尘缕缕吹散了云雾,月色如皎照在院庭中央,映在容若及裕王的长衫之上,微风如丝,衣决如裁,雪色一样的月华里,将那两相迎头碰撞的铁器迸发的熠熠生光。 雪梅被裕王的戈什哈强行揽在一旁,这样的打斗场面,使她的一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只得焦急喊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俩人你一剑,我一刀,形之生风,容若左右将之向前一带,右手一个横扫砍在了裕王的背上。 裕王一阵吃痛,来不及犹豫,侧身略避,腿下使个散绊子,借力翻身,力透剑端出招甚快,行剑数招,猛地刺在了容若左臂,一时间他二人早已打红了眼,面面相狰,生出这以往许多的怨憎会。 他二人斗得望之如荼,雪梅于寂静一隅,失神地惧怕,院中剑光闪闪,晃得她心内烦闷极了,‘是了,佛曰七苦:生c老c病c死c怨憎会c爱别离c求不得欲求长生者不得不老,欲求身体康健者不得不衰,欲求不遇怨敌者不得不遇,欲求爱侣者不得不分,诸如此苦有求不得,有愿不遂,芸芸众生不乏豪杰,却更恩怨纠缠,几乎无一人尽脱诸苦。生我者,天穹苍苍;育我者,茫茫大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啊,奈何!奈何!故我无昭昭野心,亦不想因美色夺人之志,因我一人引起这般恩怨争端,我这祸水故卑身贱体,生而不得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若前缘如洗,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呢’ 他二人各持兵刃剑气成虎,一刀一剑争锋相峙,这一出手便是极厉害的突刺,倏地身旁闪过一道粲如晚霞的红影,万料不及,雪梅竟挡在福全身前,二人锋刃一前一后力透其身,只将她架在中央,容若立时慌了,纵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雪月潋滟,淡淡地映在庭前,复又重见旧时,他敧斜吹箫,她袖舞红影,漆灯风飐下,娇柔清佳的身姿,映在心里无法消除。 迄小他就舞刀弄剑,而她红衣鹤舞伴着他,两心合一相逐相呼,往事历历在目,一雨一番凉,罔若绿荷风过,清香萦绕于心,不过红尘一拂。 她眉间微蹙,嘴角便缓缓吐出许多鲜血,容若屈膝跪地,展臂一挽将她揽在怀中,“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挡” “哥子是个陀螺,如此循环往复就是个傻子。自古红颜多祸水,果然非死即伤,你打杀的是王,哥子可有想过这一件刺过去的后果?哥子真是痴极事情因我而起,便由我来做这个了解哥子是知我的,芙儿素爱名节,不能由得你们,座实了我这祸头的名声自始至终,我不过希求同同哥子一个白首,活出一派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升平罢了,而然竟不能够了哥子英风胜昔,文章腹,千机锦玉一样的人,不能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那不值得芙儿只求煌煌福地开,愿哥子不见七苦,宴乐无量”她轻轻把手抚在他的脸上,“情起情灭不由人,花开花落自有时从此以后,哥子就忘了芙儿罢。” 她似是失血过多,一壁晕了过去,容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声泪俱下,福全扔下手中剑,伸手在她脉息间探了探,脉象沉细,濡脉浮细如线如丝。 他眼前一亮,忙一把的揪住容若的衣襟,“别跟个娘们似的积粘!她尚有气息,本王要救她,你把她交给我。” 容若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裕王一把将雪梅生拉硬拽地夺在怀里,翻身打马,被一众戈什哈簇拥着骑尘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花下重门 题记:花下重门拟归来, 身在高处向清寒。向月问苍穹,临风不解愁。今宵心事同,笑平生浮埃。月照宫槐影, 沈沈入微云。 裕王府邸, 大雨倾盆, 将这开户花深的幽草花香,缕缕馥郁地吹入暖阁之中, 皇帝坐在榻侧,一脸愁容的看着雪梅, 那孱弱的样子就像冬日里畏寒的小苗, 未有丝毫劲气可言。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你在宫中尚不能安稳, 置你于宫外又惹来这杀身之祸, 朕将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摔了, 你教朕将你如何?情深似海, 朕终究, 还是丢了自己。” 梁九功从外端来汤药, 偻着身子递给了皇帝,皇帝绞着药汁儿,一口一口将之喂入雪梅口中, 梁九功侧目瞧了瞧, 支身笔直跪在外面淋雨的裕王, 心下不忍, “主子,裕王办事不力,虽未能护得姑娘周全,但事因凑巧,谁承想鳌拜余孽会去截杀雪梅姑娘?请主子看在裕王平日里还算尽心的份上,不如就饶他这一回吧。” 皇帝把药碗送到花菍手上,乜着眼瞧他,“你倒会疼人。”起身走至门外的滴水檐下,梁九功站在身后为他张伞,皇帝一把将他拨愣开,缓缓走到雨里俯视裕王,“你和朕是兄弟,亲派近枝的好兄弟,外面遇着的事儿,你可不能诓朕,我再问你一次,雪梅遇鳌拜余孽截杀是真?还有其他的没有?” 裕王的周身被雨水打得透透的,水鸡子似的打着哆嗦,用手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天地可鉴,臣只忠于皇上,一心一意只为皇上筹谋,臣所说一概尽实,甚无偏驳之说,臣怎能欺君?” 雪梅和容若之事,是‘故夫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前因后果不是蝶儿授一授粉,蜂儿便不可采蜜的道理,世间情缘诸多阴阳差错,大概于这场情缘上,修得淡薄,无缘无份罢了。 若直不楞登告诉皇上,你女人忽拉巴儿爱别人不爱您,巴巴地给您一早预备了顶绿帽子,那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裕王暗暗生笑,觉着这一招使得颇妙,自然天理人情,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当年皇考为孝献皇后董鄂氏落发出家,始终在皇帝心理有个结,皇帝虽面上无可置喙,但人尽皆知皇帝对皇妣[bi]1颇有微词,为保自身仕途不被牵累,才想了这桩可愧亦可惧的心思,如此即让皇帝在情爱上尝到了,浓稠蜜意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当他体会过了这般剀切彻骨的情伤,如此才能让皇帝矜恤皇考和皇妣当年的深情。他自问索求不多,只愿皇帝能体两先之心,为自个儿的额娘董鄂氏,于后世子嗣求得一丝半点的怜悯哀矜之情。 此时,梁九功见皇帝脸色稍有缓和,不动神色,悄悄地张着伞上去为他二人遮蔽风雨,皇帝伸手揽起裕王,“朕不是不信你,昨儿鳌拜余孽在康亲王府劫狱未遂,若他们想劫持雪梅欲要挟而求之放了鳌拜,一次不成便会再来第二次。朕思来想去,若把她交给佟国维,朕着实放心不下,佟国维是朕至亲,生性圆滑,在他眼中只要觉着为了朕好,他就有这个胆子把朕的女人远远的送出去,到头来还让朕治不了他的罪。 再者如你所说,此时再将雪梅挪回宫中也甚是不妥,皇后虽不能耍什么手段,可淑贵妃那里朕心知肚明,朕有心疑她,只怪没有确凿实证,况且她的阿玛可是遏必隆,前朝不能因此再生事端了。” 皇帝为保雪梅万无一失,他一早就料着,此事最终还得落到自个儿头上,他鼻翼微微扇动,身下袍子迎风而曳,他撩起湿漉漉的衣袍跪地泥首,眼眸一沉,墨黑如漆的眼眶子里是星罗光灿,大有亲知荣耀,为君三千里外披云带雨之意,“若还能得皇上信任,大可将雪梅姑娘交于臣,这一次定保无逾,再不会有任何闪失。” 世间万物不过轮回流转,万千风景不过云烟过眼,白驹过隙也只是四季更替,乍然回首仍是孑然。康熙十三年,三月三踏青过后,辛夷花一开数月,紧跟着桃花竟又早早地盛开,雪梅一袭杜若色纱绣海棠缠枝广袖氅衣,裙摆是彩蝶飞翼c海水江崖宝纹,头上束起两把头,只簪了一朵玉兰花及一只金錾花镶碧玺翠珠扁方戴在头上,佟府来的一定蓝呢小轿驻在裕王府外,临出府门她随手折了一朵桃花,裕王伴她身侧,见如此不防一怔,“怎么?向来对此不屑一顾,清冷之人,如今也想要个彩头?” 雪梅擎着桃花,花梗把在手里揉拈着,花叶蓬开旋似的红绿相间,像极了吉祥茶园里的花旋台,她看着花不由一笑,“这些年多蒙王爷照拂,客套的话我便不说了。不过,临了还是要赠您一句,‘春雨有五色,洒来花旋成。欲留池上景,别染草中英。’” 裕王支棱着耳朵,本以为能听到几句入耳的夸赞,没成想竟被她噎得灰头土脸,“别诓我不念唐诗,下一句便是‘王孙多好事’敢情这么多年,你是多嫌了我。” “岂敢——诸家之诗本无意绪,不过随性罢了,自时厥后尽有一些呆头呆脑的文人墨客,多解风情之人信口揣度各中深意,什么某花发,某花调,什么夜雨光寒,白昼难留,四时虽好又叹光阴转毂,新仇旧恨,一跌一落使人悲从心来,泫泣俱尽,万般奈何或愁或恨,这等绝世文章,快意之笔竟有些无病呻吟了。” “嘚,别和我饶舌!你这些理论只有某人听得醉心”他戛然而止,自知失口,一不小心提了不该提的人,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桃花,挨着旗头上的玉兰并蒂一插,戴在了她的头上,“好生进宫去吧,皇上为你拟了妃位。你可知道,咱们这个皇上,向来于宫妃封号上极为悭吝,你得皇上看重,这还未进宫巴巴地就为你拟定了一个懿字,自此后你再也不是舒穆禄雪梅了,佟佳氏一族就是你将来的依托,而你佟佳天心犹如嫩叶芽新,又活了一回,他日春风紫门你可别忘了本王。” 前行一乘银顶蓝呢小轿已徐徐驶入神武门,裕王怅了神立在三牌楼前目送,回首见着叶武师牵着一匹马,身负行囊迎着他拱了拱手,裕王冲他点点头,走上去驻了脚,习惯性地用食指拢了拢自己的眉,“真要走?不想瞧瞧她是如何为父沉冤昭雪,也不打算看着富灵阿的下场?” 叶武师摇摇头道:“不必了,天理昭彰,善恶有报。这个闺女迄小良善,她是不会因私仇使阴给人下绊子的,此番她进宫定扶摇直上,为其阿玛昭雪也会顺理成章,至于富灵阿我还是那句话,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人善有良缘,人恶众生怨,修得一腔良善正气,方是所得。”裕王挑一挑眉峰,“也好,人活一世,万事随缘,先生此去要往何处?” “上妙峰山寻我师尊——”如此甚妙,他叶子贤精通黄老之学,深知功成身退保命的道理,不留恋富贵荣华,避免了“兔死狗烹c鸟尽弓藏”的下场,人各有心,心各有见,谁能保着谁的心永久不变,当年的盟约设在利益上,两厢里怙恃所需算得上天衣无缝的搭子,如今事成,该是来如风雨,去似微尘退隐而去,不如君子之交淡若水。 好个明哲保身,裕王面从腹诽,不禁抿嘴一笑,“先生本就与仙道有缘,能在妙峰山安身也是极好的归宿。” 叶武师侧目向神武门内远远眺望,那神情既希冀又有些忐忑,似乎是有些放心不下。 裕王缓缓踱了两步,“先生不必忧虑,本王派了红影随姑娘入宫,你是知道红影的,这么多年她跟着你也学了不少本事,让她伴着姑娘——无忧,这也算是权宜之计了。”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王爷好筹谋。”他一语双关,裕王不是傻子听得出来,自然也并未在意,双手一拱行了汉人的礼,“此去,愿先生道业成就——” 叶武师拱手一揖,翻身上马,膀摇身晃,口内念念有词唱道: 叹无常,叹无常 急急忙忙苦中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争名的名上死,夺利的利中亡。 贪财的,逞刚强,费尽心血命不长; 恋美的,爱花香,剥散元阳命不长。 迷魂鬼,灌祸汤,多少英雄被折伤; 得失万事总由天,机关用尽枉徒然。 黄金不是千年业,荣辱纷纷梦一场, 人间富贵如电闪,轮回滚滚似飞云, 时运易得金千两,运去难赊一壶酒。 谋家业,造华堂,劳碌经营命不长。 乌纱抛,财宝丢,恩爱牵缠哭断肠; 一气不来四大僵,双手空空见阎王。 三生转变好凄凉,孽镜台前见真章, 贯满,善昭彰,报应分别路两行, 改头换面偿宿债,红尘滚滚又一程。 举世尽从忙里过,谁人肯向死前修。 劝贤良,莫荒唐,贪嗔痴慢四座墙, 修行女,行善郎,安心办道生莲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煌煌福地 题记:煌煌福地, 年年韶光不可轻。萧郎陌路,何事凄凉意?乘空无恨,谡谡摧花扫棂窗, 泪红垂, 微月庭户, 堂上渐凉生。 皇帝站在乾清门丹陛上,由远至近看那保和殿云台及殿前三台汉白玉下那块紫禁城内最大的一块艾叶青云龙石雕, 梁九功不动声色地近前,轻声回事:“回万岁爷, 佟府里用一乘小轿将姑娘送进来了, 这个时候已经入了承乾宫了。” 皇帝的思绪跟陀螺似的旋个不停, 想着眼下吴三桂起兵, 连同广西将军孙延龄反叛朝廷, 而耿精忠及台湾郑经沆瀣一气也要揭竿而起。他心内一一盘算,实是有些焦头烂额, 竟突然有种深深地无力之感, “此时春盛, 梨花色白纯净, 她性子素来澄明清静,又极爱净色。从春上枝头,淑气渐生, 承乾宫内的梨花此时开得正是时候。” 梁九功呆呆地对插着袖子听喝, 头顶上萦萦缕缕扑来一阵龙涎香, 是皇帝缓缓地吁气, “如此最是怡人,吩咐内务府除送去的宫分外,再给承乾宫多送去一些时鲜的花果,南果子装缸熏殿,挑一些色鲜的桃花插屏。” 梁九功应声嗻,正要躬身退行而去,皇帝诶一声,从袖管里掏出一挂蝠云和田白玉‘福在眼前’,其色如白雪,千岁蝙蝠集则倒悬,口中衔和田玉色古钱,上缀绛色流苏,借蝠喻福,五福和合之意,“拿去,将这一并赏给懿妃。” 梁九功不禁呦呵一声,“万岁爷,这物件可贵重,同皇后平素带的可是一对儿呐。既然皇上看重懿妃,叫奴才从中间来回倒腾也不成个事儿啊,只怕奴才笨嘴拙舌再给万岁爷的心意弄褶子了,那不就是奴才的罪过么。何不如您当面赏给小主,倒还显着万岁爷对懿主儿的情深意重阿。” 皇帝觉着在理,连连颔首,梁九功见皇帝再无吩咐便依依退行,只是不知皇帝又想起了什么,忙说慢着,问他道:“花菍那丫头出嫁了不能跟着入宫,如今伴着懿妃的侍女是哪个?” 梁九功答:“听说,是从裕亲王府邸挑出来的丫头,已随在懿主儿身边有些年头了。” 皇帝闲适地摸了摸拇指上的蟠龙祥云扳指,“底细查清了么?” 梁九功斟酌道:“身家倒还清白,可没进裕王府邸之前,一直跟着养父街头卖艺为活,自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三脚猫功夫,想是裕王担心懿主儿在宫里头吃瘪,有这么个丫头在身边也是防患于未然。” 皇帝的剑眉舒扬无比,这会儿拧成了黑毛虫,曲里拐弯的看上去就知道心思不大顺意了,“派个人,打量着那丫头,将她的底儿弄得再清白些,一介武夫的闺女,还是容易被人拿了凖头,没得让她给懿妃招祸,不如将那丫头的名字也一并改了,就叫夕嘉罢。” 梁九功口嗻一声,呆头呆脑仍等着皇帝的吩咐,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皇上到底吩咐完没有,皇帝乜眼瞧他,一挥手拍他的帽檐,“愣着干甚?还不下去办差?” 夜幕沉垂,一弯勾月冰轮似的弦挂天华,沿着东一长街由乾清宫渐远渐近传来皇帝的轿撵仪仗之声,惠庶妃闻声踅身看着皇帝法驾入了承乾宫,眼前的宫灯昏黄且暧昧,一霎照在她的脸上曜亮了凝脂如玉的愁容。 成庶妃偏着头朝承乾宫方向纳罕道:“真是稀罕儿景,向列头遭侍寝的宫妃合该由凤鸾春恩车送去侍寝,咱们皇上五迷三道了还是怎的?竟巴巴的跑去承乾宫见那懿妃。” 敬庶妃侧目而视,指尖捻着帕子沾了沾嘴角,“承乾c承乾取顺承乾天圣意,自然这懿妃大有来头,她是佟国维的嫡女,更是咱们皇上嫡嫡亲的表妹。莫说是佟国维有意进女,此佳人善舞,弹琴鼓瑟无所不能。听外头捎话的太监说起,皇上当日见此女一身翩翩白鸠羽裳,影含拂袖,舞得一双好长剑,身段凌云似白雀呈瑞,舞姿曼妙浮游太清一般。” 她不禁掩着帕子看向惠庶妃,啧啧连声,“姐姐你说——像咱们宫里的女人都板正惯了的,谁能有这样本事妖妖调调的狐媚?许是皇上嫌烦了咱们胶柱鼓瑟的劲儿,偏又去图个新鲜的了。” 成庶妃却在一旁冷笑腹诽,‘说起狐媚子还是你敬庶妃令人刮目,平素还不是你整日介拉着皇上在自个儿宫里狐媚子似的弹词唱曲儿。’想到这里,心中不禁要出一口恶气,噎噎她的气焰,“妹妹只知其大有来头,却不知皇上对她究竟有多钟爱,懿妃原名月心,皇上待她可是一见倾心,说什么‘一月在天,影含众水。只如双剑峰头月,何似芙蓉溪上月’听闻,这是皇上见她时所吟诵的诗词,后来皇上便又说‘若要做朕的女人,应须金花紫诰享誉阖宫’,于是便将月心改成了天心,言外之意情根深种,是朕之所向,心之所系,这封号麻自然是极好的嘉兹懿德的‘懿’字。” 安常在在一旁附和道:“承乾宫与翊坤宫齐名,想来皇上把承乾宫拨给那位懿妃,是想与翊坤宫那位分庭抗礼了?” “当年如花美眷,今日似水流年,不过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罢了,你们在这儿闲磕打牙的说嘴,究竟是拈酸吃醋,好大一股痴味儿,心里头怄不怄?若怄,关起宫门自个儿怄去,本宫便不奉陪了。”惠庶妃一壁说,一壁搭着婉沛缓缓地进了钟粹宫,“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各自且都散了罢。” 敬庶妃站在钟粹宫门前目送着惠庶妃进了殿内,一甩头唬生生的对成庶妃及安常在说,“偏她翩若惊鸿学洛神,总有一日能教咱们见着,我倒要瞧瞧她究竟是个倾国倾城的西施还是个惯会效颦的东施!” 戊时三刻,承乾宫东庑阁,幔帐帷幕依着第次迤逦的灯烛熹微而去,幔帐之内左右两边放了紫檀龙凤云纹炕几一对,上放两盏囍字掐丝珐琅烛台,盈盈双喜花烛焰明相映,香生帐暖内雪梅回首摸了摸红缎绣底子孙万代半金喜字锦被,衾塌正中放一八宝金瓶,内有珍珠c宝石c金钱c银钱c金如意c银如意c金钱八宝c金银米五谷等。 她随手抓了一把彩果金锞,一颗红枣顺着指缝溜了出去,阁中灯花开彻,那红枣一溜烟驰骤疾徐,似姹紫嫣红的如意宝珠,一霎韶光霎渊明,顺着龙凤五彩地衣,滚落至沥粉贴金大双喜字的鎏金页朱红双扇大门前,皇帝推门而入,他腕袖明黄摊掌将那地上滚至而来的红枣迎在了手上。 皇帝穿了件八团云龙明黄江绸常服,昏黄疏影中其身形寥寥长风,清越挺拔,他身上依旧带着淡淡地龙涎香,月光如洗,穿透窗棂上的莹白高丽窗纸,照影如皑,宛如云中月,五官清朗分明,太过皎洁。 跟在皇帝身后的精奇嬷嬷捧来一碗“子孙饽饽”用一双镀金掐丝珐琅红双喜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喂给雪梅,她用手掩着嘴咬进一口,登时只觉连皮儿带馅并未煮熟,不禁脱口而出,“呀,是生的。” 精奇嬷嬷眼前一亮,灿笑道:“诶,娘娘说生——”精奇嬷嬷一语惊人,她才瞿然意识到弦外之音,一下子赧赧然羞红了脸。 精奇嬷嬷将皇帝及雪梅的衣袍相交而结,捧过合卺酒予他二人喝了交杯。 阁外梁九功响掌三声,为首的两个首领太监及下辖十二名小太监及六名宫女跪在地上齐声贺道:“祝皇上和懿主儿百年好合,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皇帝满面欢喜,坐在榻上道了声赏,梁九功领着精奇嬷嬷及众人退了出去。 帐内炕几上的一对红烛,泪蜡成灰,霎然阁中一片稠浓静谧,只有一对儿鬒鬒如漆的黑影坐在帐内,只听皇帝在一旁畅然道:“今儿没有坤宁宫的龙凤喜床和龙凤同和袍c也没有命妇福晋们来坐福,更没有福寿绵长寿面,只有承乾宫的双喜暖帐,还有这福在眼前的和田玉佩,朕对你的心意日升月恒,当初想留你在侧,又怕那些女人因妒害了你,想将你撂开手又舍不得,真是长长出不得,短短出不得,不知当复何从。” “如此说皇上为何,又将嫔妾纳入宫中?” 廊檐下的宫灯暮风飘瑟,仅凭微暗似浮沤的一抹光,皇帝摸着黑将自个儿的手,一点一点挪向她,然后轻轻地把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雪梅心中一惊,本能的往回一缩,皇帝便攥住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心窝上,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 檐外的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浮光掠影,时明时暗,身上的红裙趁得她熙曜生光,像是照在鎏银盘上似的,两眉颦颦犹生愁,丹唇秀靥的面容被灯映得银红娇艳,他看着她有些怅神的说:“因心上恋你,放不下你,我心亦如磐石,妄思处,始悟回头罢了。” 他羽睫微微颤抖,眸中熠熠闪烁微茫的光,慢慢拂过她的头,梳云掠月的脸颊经得起皓月的凝炼,檀口星眸,忡忡的模样。皇帝拥香情切,奈何心悬高高,思若惘惘,轻轻抚住她的颈项,迫她贴近了他 此时,窗外风灯零乱,不想阁外传来梁九功急促的声音:“万岁爷,坤宁宫出事儿了,皇后难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人终有别 题记:云满霜, 雪漫霜。身向玄冥畔阴阳,东西各一涯。天苍芎,地幽幽, 道别永劫堕迷津, 又谁与伤嗟。 两个人坐在黑账中, 那架势一个挺腰子胜似泥胎,另一个板着对方的脸, 正打算俯就而亲,不想外面梁九功说回事, 皇帝便有些怏怏不悦, 雪梅向账内挪了挪, 伸出指头, 指向门外说:“皇上, 梁,梁谙达在外边儿叫回事呢。” 皇帝侧头看向门处, 蹙了蹙眉, “朕等了你这么久, 总算称心快意了, 这回便由得他去。”说罢,照样有条不紊地硬往雪梅嘴上凑,梁九功隔着一道门, 耳朵贴在门扇上愣没听见丝毫动静, 遂壮了壮胆儿, 扯着鸭公嗓在门外喊:“万岁爷, 我的主子呦——坤宁宫着人来报,皇皇后难产!您快过去瞧瞧罢!” 要不是那句皇后难产,兴许皇帝也会将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披了长衫,疾步掀了硬板夹帘出去问:“怎么回事?皇后未足月便要产子?” 梁九功有些急,咧着嘴哭丧着说:“是啊,皇上。皇后这胎来的急,忽剌巴儿地羊水就破了,可,可是胎位不正啊那接生嬷嬷从里头传话说是难产,如今太医院也去了好多院士。皇上,咱赶紧着也过去瞧瞧罢。”说到子嗣上皇帝最是着紧,忙说摆驾坤宁宫,满院里红烛高挑,气氛显得尤为紧张。 院内一阵灯影斑驳及熙攘嘈杂之声,呼啦啦地随着皇帝仪仗而去,整座承乾宫瞬间便又恢复了初时的宁静,她巴眼望着窗棱,是院落中灯红夜阑下的杳无,是情劫过后的侥幸,她痴笑一声,甚无滋味,系人心里咫尺天涯,那又怎样? 侍寝这一关今儿算是过了,可往后呢?入宫嫁了皇帝,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舒穆禄雪梅,是寥寥劫外之后的佟佳天心,月影疏落,清晖如镜,映彻出了一片忧忧忡忡地,人生浮世,不过一聚虚空尔尔,或许只有无恋亦无厌,便是逍遥之人。 外头殿门大敞四开,骤然有些不欢而散的凋零之感,夕嘉神色沮丧地放轻了步子进上前来,“主儿,听说六宫主位均前往宝华殿为皇后祈福去了,皇后产子这样大的事儿,您不瞧瞧平安去么?” “好没意思,咱们初来乍到何必为了争宠去凑那个趣儿,礼佛祈求须一个诚字,不在安华,也不在宝华,一切不离方寸,不是昨日设个斋,今儿便又去宰六畜,都是业缘使牵罢了,供佛须斋戒诵经,持长素念佛,心要五戒十善至纯至善才可。”她踅身,神色如淡,“行仪固然重要,但修佛乃行,只要有心,在哪里拜都是一样的。” 夕嘉搀她进了东次间的小佛堂,绕过花梨木革丝水月屏风,向首一张黑漆雕花檀桌,两旁供有时鲜花朵,青花出戟五彩花觚一对,龛中上供鎏金铜胎西方三圣,三圣法像庄严慈悲,望而法喜。 夕嘉从朱彩青玉套匣中捧出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递送至雪梅手中,她跪在佛前展开经卷朗朗而笃定:“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香炉内旃檀之气氤氲缭绕,烟色清灵倏地绞如雾色水蛇般曲折萦回,“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皇帝尚未入坤宁宫寝殿,早已在门外听见皇后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太医院院使张之鼎听闻皇帝已经赶来,忙迎出去接驾,皇帝一把挽起他,面色端肃甚是焦急,“朕都知道了,旁的不必多说,目下是什么情况?照实了说。” 张之鼎忙道:“皇后妊娠日月未足,孩子只有八个月大,那胎气未全而产,胎气不固,致气血损动加之皇后自有孕以来气滞郁结,脏腑皆虚,如此病患相感,情[qg] 欲[yu]相扰,以致精血攻冲,侵损营卫,而胎无所养,与枯枝落果无异” 皇帝微微皱眉有些不大耐心了,铁青着一张脸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不要跟朕饶舌,恼得朕头疼!你只说是如何对治的?” 张之鼎见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泥首道:“痛而欲产,未足月者芎归补中汤倍加知母止之方可奏效,适才已吩咐接生嬷嬷喂皇后服下了。” 话音未落,乍听到暖阁内传出一声宏亮的婴孩啼哭,有宫女喜滋滋地迎出来回道:“皇上大喜,我们娘娘生了位阿哥。”皇帝脸上堆满了笑意,迭连拍了张之鼎的肩膀以示赞赏,“这一回你们太医院众人的功劳,朕不会忘。” 满院里喜庆非常,骤然产房中棉帷一动,皇后身边的新晋大宫女韫玉急忙打了毡帘出来,“下红了!皇后娘娘出大红了,院使大人在哪?院使大人!” 听此噩耗,皇帝遽然一惊,张之鼎连滚带爬连忙吆喝声在,一道箭似的钻进了暖阁,前去为皇后诊治,眼目前儿一个个宫女端着水盆拧着毛巾把端进端出,一往一来迭连不止,皇帝看着盆内那一汪血水,一股股腥血之气直捣心肺,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一层薄汗冷渍渍地沁满了额头,梁九功扶着皇帝劝道:“皇上咱在外头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您一向畏寒适才又过了风,这头疼病又发作了,皇后那里吉人自有天相,不如移驾偏殿稍事歇息可好?” 皇帝的面容煞白如纸,只听里面婴儿啼哭不止,宫女嬷嬷呼声悲音乱烘烘,真真是忙忙卒,犹尤未休,如在三千世界作炉,炙得通身焦灼中。 皇帝一把推开梁九功,未待他呼一声,“血房不吉”已见皇帝直挑了帘子冲进去,众人见皇帝进入阁中,均停了手里的功夫卯在地上迎驾。 皇帝怅了神,一颗心悬悬地浮空散乱,“不要停,尽全力给朕医治皇后!” 榻上皇后面色枯黄清癯,气息如丝,她仄起头伸着羸弱的手伸向皇帝,他心里慌了,宫里女人产子他是看惯了的,可遇着难产便是极要命的,皇后如漆的长发泻于榻前,那粹然金玉一般的颜容下,阴晦千般,往事如烟,当年那个清隽柔嘉的女子,如今再也回不去了,他与她一步之遥,当年的情意都已被她消磨得轻疏萧索了。 此时,药气氤氲满室,一碗一碗的加味归脾汤灌入皇后口中,张之鼎隔着纱屏为皇后切脉,凝眉哀愁道:“臣等无能,皇后娘娘血出不止,脉弦细数,重按无力,皆一派气不摄血之象。”很显然血已耗涸,药石无灵。 此时,乳娘将孩子放在皇后枕侧,一见着襁褓中的孩珠子,她便哽咽啜泣,连伸手抚摸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咱们的承祜去了,如今你又为朕诞下了嫡子,朕心甚慰。”皇帝心下一沉,缓缓攥住她的手,“朕为他一早想好了名字,叫保成可好?朕会将这孩子视为掌珠,留在身边亲自育养。” 皇后泪沁衾枕,如摧心肝,她费了好大力气拉着皇帝的手,抬着头两行清泪从面颊上,无声无息地滑落,唇角蠕动,似有若无地呵一声,“皇上,这么多年您和臣妾生了隔阂,只因碍着年节那三日的祖宗规矩和老祖宗您才肯愿入这坤宁宫与臣妾一见以往诸多是臣妾在乎您,才做了恁多错事可臣妾心中恋慕皇上,因爱生妒,平生恨刚褊,全然都是臣妾的一片拳拳之情啊皇上臣妾知道您恨极了我,单则一件,臣妾从未吩咐锦葵联合那查昆去害舒穆禄雪梅,臣妾知道她是您最钟意的女子,臣妾并不想要她性命,臣妾只想只想挪她出去罢了,皇皇上您要信我”皇后拼尽全力揪住皇帝的衣袍,吁一口气瘫回了榻上,眼角的泪水悌然落下,“果然,这天地之间因果不虚,自造恶业重重,又怪得了谁争争忙忙乖造化,一呼一吸,性命云泥”一口气不来,皇后痰涌便瞠目不语了,霎时冰胶雪肌,双睫沉垂,就此溘然长逝。 冷月如霜,魄散魂飞,皇帝嘴唇微微颤抖,“芳仪——!”他紧紧握着皇后的手愕然大恸,皇帝轻轻将皇后的眼合拢,在重徽迭照的灯影下,眼眸忽就蒙上一层清透如云的叆叇,“皇后,赫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雅化于闺闱,表芳型于海宇。乃正位之中宫,勤两宫之孝养,婉以承颜,实是朕之良配。自古贤后,柔嘉天亶﹝dǎn﹞2,赫舍里氏克诚克孝,惓淑仪之备美,宜显号以褒扬,特以册宝,谥仁孝皇后。”众人含泪肃身跪拜,整座坤宁宫笼罩在悲音之中。” 这数年来,自皇帝亲政再未唤过皇后闺名,当初的稠浓恩爱不过轻云片羽,淡淡一抹,恩爱难偕。入世,出世,孑然一身,人生萍梗,不过悲辛交集,注定这场政治婚姻无法纯粹。 云板声连叩四下,正是丧音,整座紫禁城哀声连绵,赫舍里皇后生前尚佛更重汉传佛教,遂迎请明末隐居山林的高僧慈云法师,重返京师为皇后做斋超度,丹陛两旁均由僧众结跏趺持法器点板,称诵佛号,乾清宫内设几案焚香,罗列香花灯烛,灵前扎素花白布灵帏,棺上设陀罗尼经被,桌上设闷灯及斋供,下放矮桌设锡奠池,池左放有执壶c奠爵,以备奠酒致祭。 梵云楗槌[jiàn chui]1,法鼓裁鸣,僧众擂鼓持引磬齐集,皇帝举香插于炉内,向法师作礼一拜,引磬鸣击四声,法师着木兰色袈裟,身戴一百零八颗沉香绿松石珊瑚金匾及翡翠水滴佛珠鱼背儿,慈云法师拈袍,上迎请法座,双手齐眉举香赞云:“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放,顷刻氤氲,即遍满十方,昔日耶输,免难消灾障。”法师接唱四句偈:“觉海虚空起,娑婆业浪流,若人登彼岸,极乐有归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时情狭隘 题记:琴声三弄, 泠泠入云间,偏是回风自经年。迷空风泪解相留,含影溪上偃叠月, 心期无恒处。翛然世事嗟轮云, 从此笙歌烟霞。 是年五月初三日仁孝皇后崩, 奉安梓宫于乾清宫,设奠献几筵, 悬挂丹旐1于乾清宫门之右。皇帝辍朝成服五日,并陈皇后仪驾于乾清门至隆宗门外, 王以下c入八分公以上进内于丹陛上, 公侯子爵c左右翼官员各依班次在景运门外集处举哀, 于宫廷内停灵三日, 斋戒c禁屠宰四十九日及一切笙乐婚嫁, 京城自大丧之日为始,各寺c观皆鸣钟三万杵, 以示痛悼弥深。 一灯如豆, 殿中焚香暗香缕缕, 那金莲水滴促漏迟迟, 皇帝袭了素服晏坐在蒲团上,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皇后的神牌,一霎五内酸涩, 身同渡江横舟, 往事如涂泥, 自临深覆, 把得一盏茶坐冷了,把得一缕月光坐沉了。 皇帝活得一向濬哲,为何容忍鳌拜窃弄威权,为何将赫舍里册立中宫,为何来?为何去?又为甚的(di)跌。一步步从东宫储君称帝,为何对一个人赤子畴依,又为何要心摩意揣?皇帝自问对大清拳拳之心,上对得住列祖列宗,下对得住黎民百姓,一个帝位固守不易,感怀祖德,不忍轻倍,专权意气不为帝德,稍有含怒生忿,心犹不足。可每个人都可怨憎恼怒烦,可他却不明白,一个皇帝富有黎明,为何还要背负这诸多权谋,没踪由,恍恍惚惚入了这波橘云诡的金堂,皇后又为而死,是自己莫衷一是,还是他人调歪助澜?这偌大后宫久不治理,竟纵得稂莠盈畴。宫中宠人竟争俯,宫妃掩口笑喤喤,王上帝号声煌煌,是笑喤喤还是声煌煌,为何强颜为何骄矜,为何痴心为何冷漠,为何生又为何死?昨日因何喜,今朝又为甚悲? 这恁多年来,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在紫禁城中丽晴新暖,是春到垂杨还是秋到芙蓉,他眼光里隐隐晨露泫然,皇后的一颗锦心,爱得太过窒闷,似无意又似有意,自心原上便想逃离那份纷杂不堪。 盛夏已近,行花未开,当年那地湿燕泥中,吟罢清风,皇后怯生生地腼貌姡然:“梦里浮生,且得韶光,笑问东君,可年年依旧得君意?” 皇帝想到伤心处,不禁黯然垂头,往事似螺旋,鋩锷波起,刮落了嚣华,再回首仍是在这世事长空中自己踽踽独行罢了。 一月在天含影如水,悄悄地映入隔窗上,他身后併入秀逸颀长的身影来,皇帝心中不大畅快,只诶笑了一声,大有感时抚事的惋伤,“你来了,事情查的怎样?” 苏逸堂在身后躬腿插秧,“皇后生前所言不虚,那查昆得以在尚方院狗活了性命,不日便带着锦葵逃离京都。” 皇帝满脸严然,“可有发现曾与什么人接头?” “如皇上所想,当初主子有意留了查昆一条性命,只为放线作饵,那查昆离宫后不久就与慈宁宫二总管董成海打了碰头,奴才看到董成海掖给查昆一包银子,在那之后这二人便销声匿迹了。”苏逸堂垂手喟叹,“可以想见是有人从中弄鬼,主子果然有先见之明。” 皇帝若有所思,微微沉吟,“皇后懿德有亏,虽是做了诸多错事,但不至如斯,能有这般狡谲。” 苏逸堂继续道:“奴才顺着董成海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才知道董成海本是河间府出来的民人,自行阉割进了京,买名投效,托人挂了内府的旗档子上来,只是这缺德包办事的竟是遏必隆的外戚子侄富灵阿。” “富灵阿就是那个由鳌拜举荐上去的河务总督?”皇帝展了展眉,眸中微寒凝冻,“你的意思,此事与淑妃也脱不了干系?” 苏逸堂嘬了嘬唇,悄悄觑着天颜,竟见皇帝脸上一瞬黄一瞬白,再想说什么似乎皇帝又一时不能承受,抽冷子像是说到了皇帝最钻心之处,一旦言语有失便是裹胁皇妃之罪,遂将一切真相打得粉碎,哽在喉中,他垂首一揖,“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皇上是明君自然窥一斑而知全豹。” “你倒是会说。”皇帝呵一声,“富灵阿真是个庸才,朕对其印象着实深刻,还记得朕才亲政之时召见过他,问他河务他却谄事逢迎,如丁谓溜须又有何分别!如今此人尚在何处?” “因鳌拜一党他尚在其列,自他上任贪墨成风又全无治河之才,遂工部三审定谳,已将其参劾革职,就等着皇上发落了。” “河工乃极险之处,看守亦难,今具呈愿往河工效力之人甚多,这等臣工若无所利,何故踊跃前往?此人公然贪黩,如若后继官员诸多效法,岂不是国帑之大漏卮2,又至百姓于何地?”皇帝正色道:“梁九功,传朕旨意将此奸宄之徒交由刑部锢禁,先保住他的小命,朕还有用处。只将此人籍没家产,若其子孙有官者皆贬夺,待三法司会审一并裁决,今后如有以国帑供其浮冒3等事,严惩治罪,绝不姑息!” 话正说着,只见淑妃甫入殿中,气氛骤然窘迫了起来,苏逸堂进退罔躓,立在下首,一时竟也不知如何了,皇帝给他递了眼色,忙下了马蹄袖给淑妃请了安,皇帝吩咐了一声,“回安。” 苏逸堂顺理成章脱了身,一溜烟儿的下去了。 皇帝眸中沉敛幽深,看上去无波无澜,只闲适地踱了几步,便朝她背过身去,负着手立在皇后的神牌前免抑哀情。 淑妃见此一阵心酸,只觉着皇帝的心思太过复杂,总是对自己若即若离,“皇上,嫔妾知道您是极重情义的,仁孝皇后去了,在嫔妾心中也是莫不哀戚。只是听闻您这几日鲜少进食,嫔妾担心您如此日复一日的熬着,总会吃不消。”她随手打开黑漆描金花果万福缠枝的食盒,捧出一碗薏米莲子粥,“皇上如若不思饮食,不如先进些薏米莲子粥罢,这薏米健脾清热c莲子又有养心安神的功效,除烦安神治夏热及体虚火旺不受温补之人的清凉之物,这可是嫔妾亲自去御膳房为皇上做的呢,万望皇上莫拂了嫔妾的一片苦心。” 灯火微茫下,看不清皇帝的神色,“皇天眷命,朕富有四海,可皇后骤然薨逝,朕始终留不住她。” 淑妃听了这样感伤的话竟一时噤住,轻轻地走至皇帝身侧,将众宫妃抄录成册的经卷递给皇帝,“皇上,这是六宫妃嫔为仁孝皇后以夜继昼抄录的经卷,嫔妾无能,只能看着皇上如此哀痛过甚,伤及龙体,却不能为皇上分忧,想以仁孝皇后贤德施惠,贤德如欲太姒,事懿德任天下,想往日仁孝皇后桩桩件件厚泽兼容,嫔妾及众宫妃也是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的。” “淑妃能如此仁德贤惠,仁孝皇后身在天国自然感佩,朕也甚是欣慰。”皇帝将抄录的经本接在手上,“梁九功,将经文供于佛前,延请法师为仁孝皇后回向。” 梁九功迈着缓步,垂着肩捧接经文前去佛堂供奉了。 皇帝冲她挥挥手,“你若无事便可跪安了。” 淑妃没有走的意思,“皇上”顿了顿,欲言又止。 “淑妃还有事?”皇帝垮下肩来,有些不耐,“既是有话便直说。” “自皇后薨逝,那懿妃从未露面,众宫妃去宝华殿祈福超度,似这样大的宫室卑辞尊礼,她竟不曾前来,嫔妾不是擅生是非之人,只这懿妃行事有恃无恐,后宫众人已对其生有异言,说什么盖后宫之患,莫大于有所恃,亵慢祖宗礼法,亏礼废节,不敬仁孝皇后” 梁九功深谙皇帝脾性,近着殿门侍在下面暗自喟然,抑首促促翻了个白眼,果听得皇帝泼天之声,“够了!懿妃身子一向孱弱,初入宫廷实为忧思惊惶,兼之恋家,愁与闷一齐来,别有幽愁暗生之心罢了。淑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还记得,你初出入宫,也是这样。” 淑妃有些忧心了,一脑子七上八下地促得她绞着帕子,忙俯身蹲踞下来解释,“皇上,不是您所想的,您误会嫔妾了,嫔妾只是” “眼见之事犹然假,耳听之言未必是真。”皇帝近身上来,在她那莹净剔透的面颊上轻轻一拂,“朕与尔等宫妃同事一体,惟恐因承宠之事互存介蒂,只盼众妃笃生柔嘉,弘深容人,自是感得天降纯嘏[gu]4,如若私心为己,恣于情性,既犬马不如矣,此颛[zhuān]蒙5不堪之人,朕亦弃之。” 皇帝此话似有告诫的意思,淑妃竟有几分不安了,“皇上嫔,嫔妾只是担心懿妃被众人诟病,近日您为大行皇后绎祭[yi ji]6不恤国事c不进后宫,嫔妾才向您遂具告知这后宫诸事的呀。” 皇帝垂睫凝眸瞧着她,一把攥住她的手,忽然冷颊讫笑,“哦,如你所愿,朕已悉知。”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淑妃,“梁九功,请淑妃跪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堂影难平 题记:堂影难平过东阡, 朔风瑟瑟倩魂犹。梦里花蔼蔼,万象总森罗。无端陌上砂,瞑色转乌啼。倒枕无眠绪, 奈何天已明。 皇帝身旁, 由是寝殿之中, 愿意谁在侧侍奉,不愿与谁在旁, 完全有权让谁退下,更何况是在大行皇后的行祭之日。如此明点儿下逐客令, 已是对淑妃最扫脸的事。 皇帝一气之下进了东耳殿, 将淑妃干凉在大殿上, 心中有怨, 可她又能怨谁呢?当初哭着喊着要嫁皇帝, 蓄意谋取中宫皇后之位,好不易熬得皇后薨了, 按着后宫资格来论, 最属贵重的便是自己, 如今冀望皇帝能有一丝恩重长情, 谁曾想到,伴君如伴虎,恩爱险中求, 不知何时她眸中蒙上一层水雾, 看不清了昭仁殿前那座紫檀玉字五经云蝠翠围屏, 眼前凝结一团蒙尘, 使之遥裔阒然。 皇帝对自己情不深,意不浓,鳌拜势败,阿玛也跟着殁了,真是树倒猢狲散呐,再恁如此,依我钮祜禄东珠现在的地位也等同副后,普天之家室,以皇室为最尊,本想就此宜室宜家,息事宁人,如今看来若想日日承平稳坐中宫之位,必要曲尽帝意,兴起这六宫后妃捭阖争心。 梁九功讪讪地搓了搓手,偻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淑妃娘娘,您请吧。皇上熬了好些天都没能歇上一觉,加之大行皇后丧仪,心情烦闷了些也是有的,您还不知道万岁爷么,歇不好就闹地儿磨人,您还是回去吧,说不准过些日子就想起您得好来了。” 梁九功打断了她的思绪,正欲踅身回去,只见殿外一女子身着略嫌素简的云芝瑞草月色长衫,头上梳了惯常的小两把头,并不簪花只戴了一支月圆福寿玉钗插在头上,她眼中如黑耀石一般玄珠升尘,精微无涯。 淑妃眉痕约弯,神色并不吃惊,只信步走上去自她周身旋行,方呦一声才道:“赫赫之名,熠熠生光啊,本宫当懿妃谁是,原来是你舒穆” 梁九功陪在一旁,连声欸叹,忙冲淑妃摆手,“娘娘,您尊口留神,皇上不叫提那个名,皇家私密,皇家私密啊” “哦,不叫提啊?依着皇上的,那咱就不提。”她猛然回手,视之蔑如地衔住雪梅的下巴,“懿妃,你是咸鱼翻身,鲤跃龙门呐?本宫倒想请教请教,你是如何颠倒乾坤,蛊惑皇上的?” 雪梅拧着眉看向她,“淑妃娘娘,您失心疯了吧?” 梁九功慌了神,脸色煞白,忙挥着手上去劝,“淑妃娘娘啊,这是乾清宫不是您的翊坤宫啊——”一扭脖儿往东耳殿里望了望,“没得叫皇上瞧见了,咱都得吃瓜捞呦!” 雪梅见她没松手的意思,瞬即从自己头上拔出玉簪来,干巴利脆地在淑妃钳制她那只手上划拉出一道血痕。 淑妃徒然一惊,她手上吃了痛,似闪如电缩了回去,“大胆!你竟刺伤本宫?” 雪梅不可置否,嗤然一笑,“不这么做,您淑妃娘娘肯松手么?” 淑妃气急,“你——”上手便要掌掴她。 “闹!您继续闹,嫔妾还怕您不嚷嚷呢。”她依旧用敬语,一半实因她在宫中位分极高,另一半因她同是女人,如今失了家族的庇护,不失为鳏寡孤独的可怜人。 “淑妃娘娘我敬您,可是人和人相处不是应该互相敬重吗?如果您专拣软的捏,那嫔妾今儿就给您撩句实底儿,我——佟佳天心自进宫以后,只奉行一句真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好哇,胆敢威胁本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初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小小女官,如今忝居人上,你就成事儿了,竟还妄想和本宫分庭抗礼,你也配!真是上不得台面的狭心贱婢!” 淑妃就势屈身前倾,正要把帕子往脸上一搭,隔道殿门欲唤皇上 “皇上——淑妃娘娘疯癫啦!娘娘无端欺辱嫔妾,皇上”只见雪梅上下齐手,将自己的纽襻c衣襟拉扯乱了,上手也将头发弄松散了,把玉钗横在脖子上打算给自己加点料儿。 唬得梁九功目瞪口呆,见她似要划破自己的颈子,忙醒过来冲她摆手,“呦呵——懿主,别往脸上弄啊,设若毁了容,皇上可怎么处?” 雪梅回给他个眼色,梁九功会意甩着拂尘,颠着步子赶去东耳殿里寻皇上去了。 淑妃不防如此,怔在当地很是讶然,见她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堂堂皇帝妃嫔,竟污遭猫似的,大没个体统。 殿外绀湘见势不妙,一步跨进殿内,悻悻地搀住淑妃,“懿妃,你真颟顸,你都吓着娘娘了!”说着护主子出了大殿,回翊坤宫去了。 站在一旁瞧事儿的小太监魏珠,早已惊得无魂,他在额上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哎呀,我的娘——” 雪梅一面正整饬衣衫,一面嘴里咕哝着,“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忽听侍在身后的魏珠叫了声娘,回首瞧了瞧他,遂直愣愣地朝魏珠跟前走去,她瞧着他那黑灿灿的瞳仁称心又称意,冲他咧嘴兴了一笑,心说这小太监的眼孔能当镜子用,就手对着他的大脸盘子,理起她那乌七八糟的鬓发。 魏珠傻了眼,头遭与宫妃近距离相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那桃换艳冶的雪肌,差一些就冒了鼻澄泡儿,登时汗出赧然。 他不大好意思地噎噎口津,用手掩额虚眯着眼道:“懿懿懿主,您,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您别拿奴才玩笑啊。”说着仰首就要跪地道饶。 雪梅道声诶呀,一把拦着他,“你别动啊,我浑身乱糟糟的,这就要面圣呢。正好瞧着你眸,映着我的影儿,我重新拾掇拾掇,免得殿前失仪,借个光借个光哈。” 魏珠不敢上觑宫妃,只得槑[éi]怂1,分瞥着两只眼,支棱着给她当镜子照,垂着两手桩子似的讨好她,“伺候懿主是奴才的福分,您可劲儿照。” 不一会儿,东耳殿红漆大门阖然而开,昭仁殿内金昭玉粹,皇帝远远站在殿中,朗月怡然地朝她伸手,“天心,到朕这儿来——”她笑颊粲然地迎了上去,皇帝与她携手入了殿中。 梁九功骄睨地昂着脖儿,问他:“我说小子,懿主好不好看?” 魏珠也没过脑子,星星眼回忆着婉顺一笑,“好看” “瞧你这嘴脸!”梁九功抱着拂尘,朝他身上打量一眼,“你小子净身净利搜了么?待会送你去方砖胡同小刀刘那再去瞧瞧。” 魏珠听说要去方砖胡同小刀刘家,他浑身凉浸浸地,赶忙抱住他的胳膊,“诶,别介啊,师父您疼我。” 梁九功用拂尘敲了敲他的红缨顶子,呦呵道:“想起来了?知道怕么?随意盯看皇妃,这可是犯忤的事儿,大清朝对咱这一般太监,祖法甚严,在宫里头一言一行都得万分小心,你小子是苦过来的,机灵些总会没错,可别因小失大。” 他尊着师父的意思连连颔首,不知有又到什么,凑着趣儿哈着梁九功问:“我说师父,那懿妃真没瞧出来嘿,当初侍任女官可不见得是个这样儿,出宫恁几年回来心眼子倒活份了哈?” “你懂什么,能当宫妃谁没两把刷子?个顶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以后警醒着点” 皇帝坐在紫檀镶南漆罗汉宝座上,呷了口茶,“朕适才小憩了会,依稀听见殿外有吵闹声,是碰上淑妃了?她没有难为你吧?” 雪梅一心从善,并不想将这宫内搅海翻天,只摇摇头,“淑妃娘娘虽性子严苛,但这几日协助皇上操办大行皇后丧仪已是劳苦功高,许是同皇上一样,伤形费神,愁心哀思才有些心绪上的波折罢了。” 皇帝牵住她,两手交握,“那你呢?别人都去宝华殿,为皇后抄经祈福,倒是你闷声不响,竟肯在自己宫里为皇后诵经超度,这白昼黑夜的连着几日,怕已诵至百部有余了吧?你这份心,旁人不知,却诸多诽谤,可朕却总会知道。” 雪梅抿唇一笑,“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作善自福生,作恶自灾生。仔细思量,天地不错,何必要人尽皆知呢?更何况嫔妾在自己宫里头作甚么,皇上竟怎也知道?想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皇上便就是那位通感天地的神明吧。” 皇帝展了展颜,似有得意之情,“但凡上心之事,朕总不会看得轻了,你初入后宫,总有多事之人因妒生趁,朕看重你,事无巨细总要有个端底。”话犹未落,他扶胸闷嗽了几声。 她见龙体有恙,忙往凤鸟登枝茶盅内斟了盏热茶,递给了过去,“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摆了摆手说无碍,“近来感时抚事,南方三番战乱,又加之皇后薨逝,朕寤寐不宁,梦中总是见皇后戚戚楚楚的,像是有所求又似有怨怼,朕觉着总是亏欠了她。” 雪梅一面抚了抚皇帝的背身,一面又劝:“嫔妾是女子,于政见上没有话语权,也不能为皇上分忧。对于大行皇后而言,嫔妾倒可劝上皇上几句,这一切因缘和合,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也留不住。” 她徐徐长吁了口气,也像是再劝自己,“所谓,诸法因缘生,开天辟地,天c地c人三才,万物而成,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世间有情必有五蕴之形,五蕴之身,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如若,皇上含悲忧恼,既看不开,也放不下,不说自己泯志灰心。皇后自有灵德,那么于大行皇后而言也是一种情执牵绊,岂不将误皇后百年身?” 皇帝回身一把环住她的腰际,霎时只觉软玉温香,楚腰怯怯,轻纱似的不足一握。 雪梅一时不防,本能的挣了挣,皇帝却把头深埋在了她的小腹上,低沉着嗓音,“别动,只一晌贪欢罢了,就这样和朕待着,如何?”他自身心都是恹恹地,自多日以来,前朝后宫多有折挫,似滚滚烟潮笼暗,他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噎着泪水如哽在喉,却只能将这般惶惑及痛楚,隐于这纤腰纨素当中。 她不知,在皇帝梦中还有皇后那青暗低垂的脸,不时哀怨,不时又怒目圆睁,夜深了他不敢入睡,整座乾清宫依稀可听皇后叹息之声,“生得同枕,死得同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薄幸?”是皇帝想的吗?云里雾里,月投碧纱,心境化作缕缕哀烟恨雾,把个铮铮铁骨消磨得攒心如瑟,皇帝延请法师金堂夜诵,廊角的风灯不时沉幻沉浮,只得拚2却夜夜无眠,忍得一腔心骨沉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相逢不语 题记:相逢不语, 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 转过回阑叩玉钗。——纳兰容若 雪梅从乾清宫出来, 已过日昳正牌。竟见着斓茵守在殿外侯她, 她二人有绨袍之义1,自然故人重见分外喜悦, 雪梅拉着斓茵站在廊下,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咱这么多年都没见, 一向可好?” 斓茵掩嘴笑道:“懿主儿, 奴才好着呢, 就是你清减了不少呢。” 雪梅又问:“你怎么来的?慈宁宫不用伺候啦?” “自主子出宫, 皇上便从老祖儿那将奴才要了过来,一直在御前伺候着茶水呢。”她喜不自胜地说:“这回总算好了, 主子扶摇直上, 回宫当了懿妃。皇上念着咱们昔日的旧情, 才拨了奴才去承乾宫伺候主子您呐。” 她二人正说着, 只见有一路藏教喇嘛一色的深红色夏木特僧衣及特有的鸡冠帽,纷纷双手秉正合十,依着次序鱼贯进入大殿, 琉璃碧瓦, 四檐之内, 自他们身上飘来秘宝古香, 风递暗度,馥香缕缕。 “主儿,咱回吧,万岁爷又要为大行皇后超度了。” 雪梅看看她并不说什么,搭着她的手缓缓向穿廊尽头走去,自左一排排喇嘛赤衣而披,徐徐行路双目而垂,自闭六情于世。乾清宫内佛音阵阵,头上檐头铁马风铃四彻,僧宝心魂肃然,无染无浊。 待转过回廊,一目重瞳下,一张清蔚如玉的少年,那喇嘛眼神忧心如灼,远远行在队伍之中,迎着她的目光冀望而来。 雪梅翣翣眼定睛细瞧,竟是冬郎扮成了喇嘛偷偷进宫瞧她来了。他的眼底无奈情何,只争相逢,待想说什么却又咫尺千里,寸情之哀缱绻无尽,顾我绝情之痛永付沧波,终究她还是逃不开这座城,奈何身陷其中,禁锢的岂止是她一人。 雪梅心上一紧,目不转睛地回看他,脚下踏着青石板,铎铎地缓响在耳畔上,心中如鼓如瑟似乎依稀听得到对方隆隆心跳声。 她故意将步子放得缓慢,大悲大喜中手心里紧紧攥着帕子,暗暗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那心里一阵慌乱,似要气短窒息了一样。 过尽九曲回廊,她身子微微一晃,脚下绵软无力地抚着廊下添漆红柱,她将头上的月圆蝠云玉钗瞬即摘下,轻轻叩那廊住三响,她怅惘惘地,忍着泪梗在喉中,玉钗似圆表月圆相合,动辄三响便是缘散缘散待极目颙望,竟踪迹全无,喇嘛披赤衣裳裳似红尘,冬郎走的不情不愿,一见非见,见犹离见,争如不见,随着人潮淹没在了重栾屈曲的回廊上,浑融红尘一粟,披翻无岸。 三月之后,容若娶两广总督卢兴祖女儿卢氏为嫡妻。一晃青女月降霜以至,乾清宫进深的一间东次间是宫妃侍御的听叫处,阁中向东宝座上挂‘慎俭德’一块御匾,数十盏琉璃挂灯,映这一室渥彩琅彰。上奉紫檀边座琉璃心五屏风,左右鸾翎扇一对,正中央是紫檀罗汉福寿云纹雕花宝座,上铺石青绣缎金花革丝锦套,红猩猩毡一块,蓝革丝迎手,靠背坐蓐上,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柄,青玉浮雕嵌玉石鹌鹑嘉禾如意,两旁设有甪[]端2形似麒麟,明达威严而睥睨四方。 众宫嫔左右两列依着位分坐在下首,那殿前珐琅海棠式花瓯香炉行云曲款,于阁中绕室如阑,烛明香暗处,将众位宫妃身上染得披香发越。 淑妃坐在左上首,斜睨着眼儿瞧着坐于对面的雪梅,“懿妃真是好大的谱儿,除却每日晨昏定省往太皇太后那去,大行皇后丧仪,殿前卑辞尊礼只稍稍露了面外,可就再没见你从自家宫门里走出来过。” 敬庶妃掩起帕子嗤笑,“可不是,难不成懿妃怕见人?” 斓茵在宫中行事很知端底,加之性子一向沉敛,很少有出言莽撞的时候,只是这回见众人群起之势处处与懿妃争锋,她再不出头为主子分辩,只怕不知要被人欺侮到何种境地里了,“我们娘娘,前儿在佛前发愿,要为仁孝皇后吃斋诵经服丧一年,自仁孝皇后去了,连日来阖宫闭户,也是为了守这一份虔诚之心,娘娘早晚诵经时至今日早已诵了千余部了。而众位娘娘,小主呢?你们一个个只会说嘴排揎,哪一个赶得上我们娘娘的苦心?” 荣庶妃一向寡言,听到懿妃为大行皇后作出如此殊胜功德,心中不禁有些钦佩之意,“懿妃娘娘慈心仁德,这份必尽其心之力,得用十二分的虔诚才可作得呢,真是一件殊胜功德之举,嫔妾真是自愧不如。” 平贵人坐在一旁,偷偷给安常在递了眼色,安常在会意,朝荣庶妃不禁讥笑,“嫔妾也算是这宫里头的老人儿了,也不知懿妃娘娘能有多大的坚韧持恒善心,嫔妾没见过不敢多嘴置喙。只是,嫔妾也见惯了,瞎盲照镜子——装样儿的人。” 敬庶妃一旁附和着说:“谁说不是呢,面善心不善大有人在,谁知道关起门来谁又是什么面目?只凭耍嘴皮子说说,谁又能见着什么?仁义孝慈说了半天,这些些许也只是诞漫罢了。” 她们说了这么多,也无非生了这许多妒狭醋意,雪梅不防付之一笑,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她自认为自己不是君子,不过是心自坦荡的女人罢了,怎能如她们一般作出这等患得患失,戚戚忧惧的真小人姿态来。 门上膛帘子一掀,梁九功拂尘一挥,“众位娘娘,小主,皇上叫撤敬事房娘娘们的绿头牌,近日不再入后宫。皇上还吩咐各位娘娘,小主,自请修养身心,打明儿起都要去宝华殿为仁孝皇后诵经超度,每日功课由宝华殿师父们记档成册,至晚由法师做总回向,请各娘娘们都回吧。” 众宫妃皆露出悻悻之色,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各有各的心事。敬庶妃心知肚明,皇上有意为懿妃解围,随掩着帕子清清嗓子,问道:“先前不都是抄经吗?各自在宫中誊抄自己的,怎么这回又改了?” 梁九功答:“回小主,万岁爷说了,学佛人须以躬行实践为事,抄经c诵经全无高无下之分,只是为故去之人欲造福利,七分之中而乃获一,六分功德生者自利啊,诵经意在不消磨时候,如此仁孝皇后才可更快得以超生。” 钮祜禄氏婍姀是淑妃的妹妹,自小便随着姐姐嫁入宫中,被皇上一味宠溺,养成了骄纵的性格。她从旁嚯地站起身来,似有怨怼,“不叫侍寝,难不成皇上要一辈子都不进后宫么?成日介真不知皇上都想些什么。” 淑妃面露严色,立正言辞道:“婍姀,皇上再宠着你,也不要由着性子非议皇上。” 梁九功哈了哈腰,“是啊,小主。这天下纷纷多事,如今三藩未平,加之仁孝皇后薨逝未久,皇上难免心中忧忡,不如贵主儿们先各自回宫,皇上那里奴才自会规劝,还请贵主儿们放心。” 众宫妃簇拥着淑妃出了大殿,只听身后梁九功诶了声,“请懿妃娘娘留步,皇上还有话和您说。” 雪梅转身搭着斓茵,跟着梁九功去了昭仁殿见驾。 “这仁孝皇后真冤,才过身多久,皇上就又有上心的了。”淑妃眼皮子往后一瞥,示意平贵人,“你去吧。” 平贵人暗自咬了咬唇,那脚下缓了缓,等着敬庶妃上来与她搭话,“我说什么来着,此女不简单,曾在御前是个女官,她姓舒穆禄又是明珠的侄女,如今被皇上转圜一下,竟就成了佟国维之女,你说讽刺不讽刺?如今叶赫那拉氏又掌着内务府,两大家族暗通曲款在所难免啊。” 敬庶妃觉着她话里有话,敛了笑侧头问她:“平贵人你想说什么?” “天地良心,敬庶妃可别误解我说的话。只不过只想告诉敬庶妃一句,干瞪瞧着泛红眼儿,可争不来什么出息。”平妃笑的满面春风,扶着侍女便去了。 “你——”敬庶妃只顾气恼,竟一时语塞。 在身旁搀着她的丫头芝彤低低地劝道:“小主莫忧莫恼,风水轮流转,那懿妃只是一时运气,待日子长了还不是一样。” 主仆二人一壁走,一壁说,敬庶妃乜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本来就无怙凭恃,好不易才在宫中分得些许恩泽,自那懿妃来了,皇上一心全扑在了她身上,若她势炽日甚,你叫我怎么能不忧不恼!” 芝彤抬眸幽幽地说:“奴才还是劝小主,多思虑三分,别被人拿了筏子使。” “你懂什么,我自有良策。”她嗤然一笑,“这宫里的女人,各各心怀叵测,我怎又不懂这个道理?若出岔子推出去个替死鬼便罢了,皇上的心必要挽回来才是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霜缟同心(上) 题记:山花点滴在空阶, 声声宝瑟度流年。卷眼情窗阑珊处,帝心苍梧在斑竹。尘缘相误,风雨总难凭。深庭迢迢听漏寒, 心随月明伴流萤。过眼光年, 料应天上人间, 情尽别。 雪梅跨进昭仁阁,朝皇上福了福, “皇上,您唤嫔妾来有事?” 皇帝撂下手里正批阅的公文, 向她招了招手, “是啊, 懿妃。仁孝皇后已经不在了, 中宫之位悬空, 前儿淑妃向朕提起,要你与她协理六宫, 你觉着如何?” 雪梅心里觉着不妥, 肃下身去又是一福, “皇上, 嫔妾才入宫不久,就要协理六宫事宜,恐怕人心不服, 嫔妾没主过事, 恐怕做不来, 会叫您失望。” 皇帝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不打紧,你只辅佐淑妃而已,有什么需要裁夺的,只需推给淑妃定夺便可,朕认为你也需要历练一番了,朕还想着中宫之位,有朝一日由你承当呢。” 一说到中宫之位,她就有些犯心慌,搞得支支吾吾地言语上也没了主次,“皇皇上,万万不可,嫔妾无德无能,可当不起皇后之位,您还是选取贤德之人最为妥当,嫔妾闲散惯了,性子也不是最稳妥的,嫔妾蠢笨,还” “好了,一说到要紧的关口,你就既口吃又饶舌。”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来回摩挲,“就先这么定了,中宫之位来日方长,以后再议。” “还有,实因前朝军政繁忙,朕也打算梳理一下仁孝皇后的琐事,所以”皇帝犹自踌躇“朕近来不去后宫,你不会怪朕冷落了你吧?” 雪梅脸上腼颜一笑,“怎么会?皇上一心扑在前朝,是为了家国百姓,另一方面又为了顾念仁孝皇后,皇上重情重义,为皇后如此,嫔妾也觉着甚是欣慰。嫔妾也会同皇上一样,为仁孝皇后服丧,本本分分在自己宫内,斋戒诵经,也好让仁孝皇后得以尽早脱离苦海。” “你这份心意很是难得,你和朕同心同德,朕视你为朕之良配,感谢老天终究还是把你送到朕的身边来。”皇帝很是欣慰,站起身拥着她,“那富灵阿朕已将他交给刑部,而舒穆禄劼善贪墨一案朕已查清,始作俑者终究是鳌拜一党以权谋私,朋谋陷害了舒穆禄劼善,你阿玛治河有功,不为强权,不谋私利,此国之宝臣,应当谨按家庙之所奉祀,自此舒穆禄劼善携夫人得以永受香火,垂千万春,于后人也永世荫生。” 转瞬冬至,皇帝为教型家国,特命钮祜禄东珠掌六宫事宜,赐懿妃协理六宫之权,众宫妃都瞧出了苗头,紧着巴结承乾宫去了。 雪梅无心应酬,大多只是照个面,嘘寒问暖之语,诸多旁言一概不予理睬。只有荣庶妃行事作风,位有上下,动不越规,行不逾矩,说话谦恭厚道,颇有诗礼之风,素日里雪梅偏爱和她说些体己的话。 这一日,二人正说着江南的水墨小城,西塘光影,只见淑妃身旁的总管太监徐茂福进来插了秧回事:“给懿妃娘娘,荣小主请安。” 荣庶妃与雪梅对视一眼,便转身蹙着眉问他,“徐总管,您有事?” 徐茂福淡淡回说,“我们主子,请懿儿过宫有要事相商。” 荣庶妃暗自觉着不妙,踅回头来冲雪梅摇了摇头,雪梅展颜一笑,暗把食指抵在唇上,示意无碍,她坐在进里一头,只侧了身道:“好了,本宫知道,告诉淑妃娘娘,本宫这就过去。” 徐茂福搭着拂尘退出去复命,这边荣庶妃不大放心,七上八下的有些麻爪,“姐姐去淑妃那里总要小心,嫔妾近日这眼皮子发跳,总觉着不大安生。” “雨打风摧么?行了,你放心”她拿眼搭了一下西洋自鸣钟,此刻正是申时,把手按在她的肩上,缓缓道:“我呢,去一趟瞧瞧,如若见我半个时辰还未出来,你就去见皇上,可是记住了?” 荣庶妃连连颔首,“嫔妾记下了,姐姐可要小心。” 斓茵陪着雪梅来到翊坤宫,不觉浑身一栗,斓茵觉察到了,扶着她问:“主儿身子冷么?要不要回去拿衣裳?” 雪梅冲他摆摆手,“你可别回,撩下我形单影只的,谁知道这淑妃弄什么鬼。” 前面翊坤宫大丫头绀湘,见她们走来,忙掀帘子让进了正殿,她上手一拂行了礼,“不知淑妃娘娘叫嫔妾来所为何事?” 一抬头见着敬庶妃坐在淑妃跟前儿,站起身向她微微福了福。 淑妃眼角斜飞,莞尔道:“妹妹如今协理六宫,又操持着内务府大半个事物,这宫内一年两季要开广储司的金库盘查。这不,敬庶妃也等着拿去年搁在库里的物什,可是这” 她顿了顿又道:“经广储司盘库点验,竟发现有好几样极要紧的物什不翼而飞,这可都是掌管各皇庄所交赋税,国赀公帑c各处所进珍宝c根本轻动不可。如今三藩动乱,朝廷既要征粮又要用银子,国用已渐衰耗,虽说丢出去的不多,但一切关系国帑,必须彻底清查。” 此事关乎国本,库帑亏空,广储司合不上账,若不及时逐细清查,否则天长日久,意未知无法弥补。 雪梅心头惘惘,六宫事务才接上手,就出这么大纰漏,着实心生懊恼,“可都丢了什么?查档子了没有,或缺或短,兴许有时放赏的没及时录入,有弹兑的并未如数核算的?” “除却几件珍物珠宝,拢共金银算起来一千八百五十两。”淑妃叹了一声,摇摇头,“若论内务府漏档这种事,本宫觉着微乎其微,每逢开库放赏都由内务府总管c总办郎中c主事及笔帖式,几人监察,几人录账,这丁是丁,卯是卯的谁能在这账上走了眼?” 淑妃拖着长音,“除非”眯缝着眼儿道:有人中饱私囊,将库银挪移某处,将此转个手换成耗羡或炭敬什么的,且项目庞杂神不知鬼不觉,这笔不明钱款,久而久之便可皆随其所欲了。” 敬庶妃突然在一旁说话:“说来也怪,这懿妃娘娘才刚协理六宫不久,偏就出了这么怄透的事,是懿妃娘娘驭下不严,还是另有隐情啊?” 雪梅的嗓音比脸还冷,“敬庶妃,你这话是何意?” 敬庶妃不削地看着她,“嫔妾性子直,说话向来如此,懿妃娘娘您可别见怪。” 淑妃在她们之间打起圆场,“敬庶妃也是依事论事,懿妃不要和他计较。” 几人正说着,才见门处徐茂福哈着腰踏进殿来,“回娘娘,纳兰振库中饱私囊,下辖几个司库小太监在慎刑司均供认不讳,所系帑银珍宝尽数藏在辛者库中素常往来玉泉山送水的汲车当中,他们还,还说”他抬起眼皮子,面上若有所畏地觑眼瞧着雪梅。 淑妃及敬庶妃均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雪梅,淑妃嚯地拍着绿底革丝团云迎手,呵道:“还说什么,不要有旁的顾忌,尽实了说——” 徐茂福连忙磕了个头,“那几个小太监说,纳兰振库中饱私囊,是受了懿妃娘娘默许的。这叶赫那拉氏与懿妃娘娘的关系,就不必由奴才赘言了吧。” 淑妃不解地看向雪梅,捂着心口说:“是懿妃?” 敬庶妃冷哼一声,“淑妃娘娘,这便就说得通了。如今纳兰振库接了纳兰明珠的内务府总管一职,其叶赫那拉氏身居要职,尽数掌着整个内务府和吏部,其势如日中天,若要营私舞弊也不是不可能的。” 淑妃瞬即变了脸,“国要大过家,依你懿妃如今身份,虽不可同日而语,但你合该要解释一番?” 雪梅心里很坦然,立身正大地说:“嫔妾不知,也不曾默许过纳兰振库,擅自挪移内帑珍物之事,您叫嫔妾又如何解释?” 淑妃从嘴里嗤了声好,“此事关系甚大,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招认,来人啊——将纳兰振库送入慎刑司拷问,问到他说为止!本宫倒要瞧瞧,你还能强嘴到什么后时候。” 敬庶妃瞪大了眼睛,冷言冷语地站在雪梅面前,“内廷有规矩,做了犯恶的事,无问青红,先纠革了再说。” 淑妃鎏金熠熠的护甲一挥,便就上来两个小太监将雪梅按住,侍在后面的斓茵忙上去拦,一把被徐茂福揪住衣襟左右开弓扇起了嘴巴,而敬庶妃伸手勺了雪梅两记响掌,立时括得她耳内吱吱嗡嗡。 淑妃瞧着她受刑,心里才舒了气。她眉痕一轩,眸中深意无限地与敬庶妃对视了一眼。 敬庶妃会意,扯着雪梅的衣襟质问:“懿妃,你驭下不严,怂恿纳兰振库挪移内帑,便是有错在先,犯了错不跪地请罪,又犯了大不敬之罪,此举以下犯上,就该惩治!” 她嘴角沁出殷红红的血来,切切地道:“适才说了,内帑之事于本宫无关!你们合起火来诋毁,意欲何为?” “你如何知我等有意诋毁?”敬庶妃用手掌撑起她的下颏,“懿妃,这是你应得的,谁叫你娇矜恃宠,惹得众宫妃都对你愤懑不平呢?” 淑妃眉心微曲,心底不耐,“敬庶妃,话不可说尽,后宫之内合该寡言才是,你这肚子里的气儿若撒够了,就给本宫一边歇着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尊前分明(下) 她一把拿住她的下巴, 使劲一掐,“你放心,此事犯了皇上的大忌, 没人肯为你出头, 纳兰振库出不来了, 他得死在里头,人证物证俱在, 死个纳兰振库也无可厚非。”她顺手从头上抽出一支银镀金镶福禄金簪,示在她脸上, “上回你伤了我, 这次本宫要礼尚往来, 加倍讨回来才是。” 雪梅盈然含笑, 淑妃冷若冰霜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你笑什么?” “自作孽不可活,我笑你愚痴之极——” 殿内傥阆寥廓, 忽听门上有开阖之声, “淑妃你在做什么?”是皇帝远远地踏着急促的步子赶了来。 敬庶妃忙把身子将她二人掩住, 淑妃麻利儿的将头钗戴回了去, 整弹好衣饰,闪个身迎着皇帝,蹲首一福。 皇帝也不睬她, 直剌剌地朝雪梅而去, “你怎么弄成这样?”扶着她起身, 眸中温煦, 左右瞧看她脸上的巴痕。 雪梅只顾捂着自己的脸,顿觉热辣辣地焦灼,“淑妃娘娘和敬庶妃冤枉嫔妾,默许纳兰振库擅自挪移内帑,中饱私囊。” 淑妃立马抢白,“皇上,嫔妾没冤枉懿妃,如今人赃并获,实打实的铁证。皇上如若不信,大可传唤那几个司库太监前来对峙。” 皇帝回身瞥她一眼,“朕这会儿子才知道,原来后妃也兴个朋党之争。” “朕还未来时,敬庶妃兴得好不快活啊。”皇帝已走至敬庶妃面前,看了看她那白玉如葱的手,“你哪只手打得懿妃?” 跪在地上的斓茵撑着手,咬牙切齿地替她回答,“回皇上,敬小主是左右开弓。” 皇帝额纹一抬,哦了声,“那正好,拉下去,拶刑!打入芷幽宫非死不得出——” “皇,皇上——,嫔妾冤!嫔妾不能去芷幽宫啊!”她这一声冤,喊的不要紧,淑妃觉着大势不妙,心说事要穿底这就兜不住了,忙一个漏风巴掌打在敬庶妃脸上,“混账!原来是你从中弄鬼,陷本宫不义差些害了懿妃!” “不是,皇上您别信她,都是她做的,淑妃狭心成病,要嫔妾害懿妃啊!”敬庶妃捂着脸,连滚带爬一把抱住皇帝的腿,“皇上皇上您得信嫔妾啊!您就听嫔妾说一句,兹事体大,嫔妾哪来的能力趋使广储司那帮司库太监啊,若非有淑妃娘娘从旁协助哪有这么水到渠成?”皇帝也不听她的,忙闪身,一把将她推开。 敬庶妃依旧爬起来,怯生生地跪在皇帝身后,“您不该这样对嫔妾,嫔妾一时蠢笨,受了淑妃的蛊惑,才做了这样的事啊,皇上您是宠过嫔妾的,可不能如此心狠忘了嫔妾对您的一片情意。” 淑妃稳了温心神,横眉冷目地说:“敬庶妃,闹够了没有?你怎敢随意攀扯本宫!” 敬庶妃癫了一般,既哭又笑,“攀扯?你做过的竟还来问我攀扯你?今儿这事儿就是你淑妃一早谋划好的!你怂着平贵人拿嫔妾当枪使,如今事败你倒窜的顶快,竟不认账冤枉嫔妾?好,想找替死鬼么?那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来人,将她带下去!”听得出来,皇帝已经很不耐烦了。 “皇上您不要听那个疯女人的话,敬庶妃平日就有些颠倒,您别——”皇帝对淑妃置若罔闻,吩咐一声:“梁九功,派几个妥当的,着人将懿妃送回承乾宫好生将养。”斓茵扶着雪梅,二人被梁九功送出了大殿。 随后,苏逸堂压着红顶子,悄悄地带上来一男一女,“皇上,人带到。” 皇帝背身而立,眼睛一瞬不瞬地顶着淑妃,“你去将董成海一并提上来。” “嗻啊——”苏逸堂顺嘴应了声,压着董成海上得殿来。 “淑妃,这俩人你合该认识。”他瞧了瞧淑妃连连摇头,只别过脸去并未正眼瞧他们,“要不,朕帮你认认?” 皇帝倒了几步,用指头点点跪在左边的人,“这男的叫查昆。”又点了点右边的人,“这女子叫锦葵。” 皇帝深吸了口气,缓缓踱回她面前,憾下头对着她的眼睛说:“一个是朕从前的二等侍卫,另一个是仁孝皇后贴身宫女,你可都记起来了?” 淑妃心中几近崩溃,虚了神不敢与他对视,“嫔妾不知,皇上何意?” “何意?你心中自有明镜,何来让朕明说。”皇帝眼中有些鄙夷,“且先不说今儿这内帑丢失一案,你且耐着性子,朕慢慢和你论故事。” 皇帝那身松款款地便服,撩了撩衣袍一揇身就坐在了花梨木嵌鸡翅木牙骨山水宝座上,“这查昆是你的人,你利用查昆恋慕锦葵,故意放出消息说当年那个荌菀是你淑妃放在皇后身边的眼线,锦葵为皇后杀了荌菀,你故意让查昆等着这个时机,让他帮着锦葵将荌菀沉尸井中,如此锦葵便欠了查昆一个人情。” 他笃定地呷了口茶,继续道:“后面的事便顺理成章了,皇后身边的品嘉姑姑也是你的人吧?你利用她怂恿皇后陷害懿妃,遂特意找个缘由,缱乾清宫侍女毓秀替你去内务府办差之时,有意教她瞧见之前那一幕,懿妃因此被你们害得入了东北三所幽禁,所以朕不得不将其挪出宫保她性命。” 淑妃极时为自个儿抢白,“皇上,不是这样的,嫔妾如何” 皇帝冲她压了压手,“稍安勿躁,你的故事长,朕且得说上一阵儿了。” 皇帝为让其心防摧溃,选以攻心为上,他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你一石二鸟,将皇后拉下台,舍了查昆让他扮成苏拉构陷懿妃,自然锦葵将查昆避之不及,很巧妙的将所有矛头指向皇后,查昆死也好活也罢,于你来说都不重要,只要你淑妃座收渔利便可。” “皇上,嫔妾哪有那么大本事,竟敢收买皇后身边的品嘉姑姑?嫔妾又哪来恁么长的手,让查昆甘愿为嫔妾所用?嫔妾在内廷伸不了那么长的手去啊!” “淑妃,你家族势大,自你入宫就是个阴谋,当年赫舍里氏入主中宫之位,你阿玛及鳌拜百般愤懑,于是便要挟品嘉姑姑的家人为你所用,而查昆自然为了高官厚禄,欣然愿意为你淑妃卖命。”皇帝长长地出了口气,“还有这董成海,也是你们合起火来硬塞去慈宁宫的,朕有意思留着查昆一条性命,就为引蛇出洞,果不其然你为打发查昆,派董成海出去递银子给他,然而更让朕意想不到的,你竟同富灵阿联手在宫外截杀懿妃?” 皇帝瞥一眼苏逸堂,只听苏逸堂薅起董成海的脖领子,呵道:“你这刹才,还不从实招来?” 自将这董成海抓入慎刑司,一直提到翊坤宫,他心里垮了一样,脑子里阵阵嗡鸣,手脚都是软的,“回,万岁爷奴,奴才,万死” “你是万死,你照实了说,你的刑罚因情节而定,罪不至死。” 听到一句罪不至死,他把头重重地磕在青砖地上,“那晚淑妃娘娘叫奴才装扮出去见富灵阿,她二人一早就有准备,趁懿妃前去明珠大人府上,预备着将懿主儿抓过来要挟皇上去救鳌拜,奴才记得十分清楚,淑妃娘娘还交代若抓不着人,将箭矢沁了毒,一箭射死了也是好的。” 淑妃逶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指向董成海,“你满嘴胡吣,谁给你的招子竟敢诬蔑本宫!” 董成海骇了声,双手一扬,服帖在地上,“皇上,奴才说得都是实情,并不敢说些子虚乌有的来扯谎啊。” 皇帝站起身,朝苏逸堂扇扇手,“一并都带下去罢。”苏逸堂应嗻,随后便带着那三人去了。 他缓步走向一排六椀菱花格窗前,抬首看向天际,“朕本以为你会收敛很多,若你不动手,朕会给你时间,并且试着去原谅你,可你终让朕失望了” 淑妃颓然地瘫坐在地上,“这么说来皇上知道嫔妾,是故意用广储司丢失内帑之事陷害懿妃了?” 皇帝透过窗子望向翊坤宫外,无不怆然,“一切了然,朕也想瞧你这出戏怎么唱,果然戏子搭台,金鼓连天,好不热闹。” 淑妃的指尖抠在青石砖上,眼底泛红露出苍白的脸,“既然皇上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及早警示嫔妾?” “这前朝后宫是朕的天下,你一个区区宫妃便就想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皇帝轻轻闭上眼睛,口中淡然,“朕不是没警醒过你,只是你自己利欲熏心将自己害了。” 淑妃一愣,热烘烘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皇上,是嫔妾自己害了自己,可是嫔妾是一心一意爱您的呀,嫔妾想入非非想要夺得凤位,也不过是想留住皇上对嫔妾的钟爱,难道嫔妾爱您,也错了么?” “你们一个个都说爱朕!可朕怎么觉着尔等颇爱自己?皇后说爱朕,今儿你又来说爱朕,你与皇后有何分别,不过都是铢两悉称罢了。”星辉如斓,潭影霜华地泻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你们爱的不过是那坤宁宫的凤位,如你这般大言不惭地说一声爱朕,朕打心眼儿里嫌恶,你与皇后爱得太过阴晦,朕怎能安心贪受?” “你不是要凤位么?要稳坐中宫么?那好,朕成全你就是了。”皇帝拈起石青色锦缎暗纹团福绫里的一角,缓步走下翊坤宫石阶,满院里飒风徘徊。 梁九功赫剌剌地立于殿内,“万岁口谕——自今日起淑妃禁足坤宁宫。”接声又转喊圣御:“朕惟道法乾坤,固国祚乃人伦之本。仰承太皇太后慈命,立钮祜禄东珠为皇后,望尔思过以明德,其诚孝以奉重闱,恭良俭以先嫔御,钦此!” 皇帝背身立在殿前月台上,随之双交四椀棱花隔扇大门渐渐闭翕,自兹挥手一隔万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惊起天沙(上) 灯火微茫, 阒然的阁中,只闻一主一仆在灯下窃窃细语,“小主, 翊坤宫娘娘完啦——” 平贵人正摸着牌骨, 猛然抬头, “什么?”云阙姑姑附耳近前说了好一阵。 只看平贵人脸上肃然冷峻,摊回宝座上似是怔仲了, “钮祜禄氏有生之年,也算是了了一桩夙愿, 只不过这凤位得的也忒懊糟了。” “谁说不是呢, 皇上善使权衡之术, 这招将钮祜禄氏架在中宫的位置上, 一则安抚了朝中大臣, 二则也稳住了后宫,前朝后宫分化而治, 都不独大。”云阙姑姑插着手兜, 低眉顺眼的问:“主儿咱也撩手吧, 那懿妃有皇上护着, 现下是最难啃的骨头,咱也不好顶风而上的。” “怕什么!我就不信了,皇上还能好性儿护着她偷人?”平贵人将骨牌翻起, 亮在案几上, 眼神凌厉非常, “人带来了吗?” 云阙姑姑答:“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平贵人嗯一声, 坐回宝座上,“把人带上来。” 门帘一动,是颜氏走了上来,颜氏跪在地上道请安。 “抬起头让本宫瞧瞧。”颜氏不敢上觑皇妃,压着眼珠子,稍稍抬了抬头。 “模样不算出挑儿,但也不赖啊?怎么纳兰成德呸呸我倒混忘了,自太子出世后你家男人避太子讳改叫纳兰”她划着手里的青花瓷碗盖,因那茶梗浮了头,又是立着的,才往碗边上拨了拨。 “纳兰性德,贵主。”颜氏顺着眼风一瞧,呦道:“恭喜贵主。这茶根儿立,人即来吉祥到,可是大吉兆啊。” 平贵人随口嗤一声,心说:‘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难怪纳兰性德瞧不上她,给口甜枣能吃半年。’想到这里,欣然一笑,“你这嘴巴倒是挺甜,成你吉言啦。” 平贵人冲旁边的云阙姑姑一努嘴,云阙姑姑俯身问她:“我们主儿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小主儿宽心,妾带来了。”颜氏从怀里拿出一方月湖色素帕,上绣革丝冰清玉壶,清隽秀雅。 平贵人不以为意地将帕子拿在手里仔细翻看,“你手底下倒利落,没叫他发现吧?” “这几日妾让富格闹病,所以夜里孩珠子总睡不安稳,容若便留在妾的房里看顾他,妾在熏香上动了手脚,待他睡死了,只将假的替了真的,保管他一觉天光大亮也不会察觉。”颜氏抬睫,指着那帕子邪魅一笑,“贵主您把这帕子迎在灯上照照,自有玄机。” 平贵人按她说得迎烛一照,就在那冰清玉壶绣底处透出四个字来,她一字一顿地说:“舒c穆c禄c雪c梅——” 平贵人脸上散漫出得意的笑,“这就对了,这帕子和皇上随身带着的如出一辙,自然那个帕子也和这个是一样的了。” 平贵人朝云阙姑姑一递眼,云阙姑姑从铜镀金镂花镶梳妆匣里封了银子给颜氏,“拿去,咱们之间就算交割了。” 午后斜阳隐映,皇帝长身玉立,弯腰撅臀在案几上宝贝似的摆弄着一架火炮,平贵人进入殿中向皇帝请了安,把手挽进皇帝的臂弯里,倚在肩上问:“呦,这是什么物件儿啊?怎么车上还架个铁疙瘩,看着像个柱子可它又有个眼儿,桶似的却又很长?” 皇帝讳莫如深地笑,一壁说,一壁摆弄着,“这个你自然不知,此物名曰‘神威将军’是轻型红衣大炮,是朕特命南怀仁赶制的。” “皇上,您好不易得空让嫔妾见着您一面,您还竟上心这些有的没得,怎也不理一理嫔妾。”平贵人撼着皇帝的手臂,故意将那冰清玉壶手帕掉在了地上。 皇帝龙眉微皱,眼中水波不兴,“这帕子绣面很是精细,朕从未见你带过?” “这帕子啊,嫔妾适才经过乾清宫侍卫庑房拾得的,许是宫里哪个绣娘遗失的也未可知。”她摆弄着手帕投在日光下照看,“还别说,这玉壶冰清绣的着实精湛,不然嫔妾也不会将它戴在身上的。” 透着光亮,隐隐地能见着帕子上绣着字,皇帝看出端倪来了,“拿来给朕瞧瞧。”平贵人故作懵然,将帕子递给了皇帝。 “皇上有什么不妥么?” 皇帝撑着帕子依旧照在日光下细看,心中早已将那‘舒穆禄雪梅’四字默读了一遍,他面色如常,只哦了一声,“没什么不妥。朕,甚爱这帕子,你就割爱吧。” “这怎么行?嫔妾不依,皇上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这紫围子是朕的紫围子,这乾清宫是朕的乾清宫,你若跟朕论什么先来后到,满朝文武c后宫嫔御,连算上你平贵人在内,这天下都是朕的。”皇帝将帕子囊在袖管里,稍缓了语气,“回安去罢,过些时候朕自会去瞧你。”平贵人悻悻跪安,转过身来眼中微睇横波,黠色一笑。 皇帝见平贵人走了,才将自己素常贴身带着的那方帕子拿出来对比,两个帕子绣像如出一辙,只不过边缘上缀着不同颜色的落子,一个丁香色个黛蓝色。他将那丁香色的帕子也举在光下照看,上面竟却也一样绣着四个字‘纳兰成德’。 皇帝把帕子紧紧攥在手上,竟些许发颤,“来人——” 魏珠应了声进来候着,“请主子示下。” 皇帝寒着嗓子:“叫苏逸堂给朕滚进来。” 听龙喻,这口气不大对劲儿,魏珠拂了拂红缨帽,忙蹿出去传苏逸堂进殿回事。 苏逸堂有些懵,因上殿之前,魏珠特特儿地给他通了气儿,只说天颜愠色,稍加留意。 皇帝面容冷峻,将手里两方帕子冲他一扬,“你自己看!顶着你项子上的日头,仔细给朕瞧!” 他撑起两方素帕,迎在光下细看,“皇上,这帕子上皆绣着字。” 皇帝脸色凝肃,“朕知道!” “奴才想问皇上一句,这样的物什皇上如何得来?” 皇帝气的半死,一脚踢在他的肩胛骨上,“朕要你说,何故又来问朕!” 他马上爬起来,跪在地上碰头,“皇上,奴才替容若作保,自打懿主进宫,他二人的情意也就跟着断了,他们哪来的胆子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生出这般藕断丝连的事儿啊。” 皇帝的手有些发颤,指了指他:“这钝刀子切藕——藕断丝连,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转眼朝殿外唤梁九功,“你去把纳兰性德喊来。” 梁九功呦一声,“恐怕这会侍卫处交了班,纳兰侍卫一早休沐出宫去了。” “那就去派魏珠,就算追出神武门外,也得给朕追回来!”梁九功口嗻一声,却行退去。 “先等一等”苏逸堂诚惶诚恐,跪在皇帝脚下,“皇上,容若与懿妃之间不过是迄小的情意,如今两厢里各自一方,谁也见不着谁又哪来的私相授受呢?这帕子如今翻扯出来,总也不过证实了他二人的总角之情罢了,当初皇上若是心有芥蒂,也不会将懿主儿接进宫了不是?” 皇帝心头着实焦灼,也不知该如何,自是怅了神,不禁唤了声梁九功叫他回来。” 时下,疏疏日影西斜,宁谧静籁的殿室中炉香正袅,敬事房小太监托着红漆大盘呈在皇帝面前。梁九功一摆手,“你这小子真有眼力介,没见皇上正在气头上呢?还不快下去!” 皇帝说声慢着,冲小太监招招手,遂在那红漆盘内,用指尖顺着绿头牌依次划过,骤停在平贵人的牌子上说,“吩咐敬事房,将平贵人的绿头牌摘去。” 梁九功缩着脖子应声嗻,忙冲敬事房小太监努嘴,那小太监极是激灵,双手捧出平贵人的绿头牌便下去了。 皇帝在红漆盘内巡晙了一遍,冷冷地问:“怎么不见懿妃的绿头牌?” 梁九功知道端底,忙躬身答:“回主子话,自打仁孝皇后去了,主子因战事未平就鲜少入后宫,可懿主那身上总有不适,这绿头牌也就一直没往敬事房里头挂。” 皇帝鼻翼微张,哼一声,“朕是瞧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倒是心悸忧思罢了!” 皇帝的眼睛乌沉沉地,用胳膊一搪把那红漆盘内的绿头牌掀落了一地,气势忡忡地便出了乾清宫,梁九功有些愕然,才回过神来颠着小步追了出去,“万岁爷,这是去哪呀?您给个示下。” “摆驾承乾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依前惊破(中) 承乾宫夜阑微明, 斓茵正往院子里泼水净地,只一抬头见皇帝负着手行色冲冲地夸进来,后面只跟着梁九功, 却不见行云的御驾。 斓茵吃了一惊, 忙跪下来蹲福, “奴才给皇上请安。”她侧一侧头,吩咐承乾宫的总管太监, “同尘,快去叫主儿起身接驾。” “不必了。”皇帝的心思有些沉, 审视地问道:“你们娘娘近来可好?” 斓茵低眉顺眼地答:“我们主儿近来恹恹地, 总是嗜睡, 也不知怎么的了。” 皇帝走到水滴檐下, 低眸望了一眼梁九功, “朕去瞧瞧,叫他们都下去罢。” 梁九功帮着打起了帘子, 皇帝缓缓步入阁中, 越向前走一步, 他的心头越是纷乱, 迸花卷浪似的泼天而涌。 门处风灯微浅,夹板的棉帘相阖,瞬即而灭, ‘既然你忘不掉他, 为何又要朕受这如斯情苦?’ 阁中灯前焰焰, 炉香氛氲袅袅升烟, 雪梅正偎在账下酣睡,她手上绾着几张诗文,似有侵夜握牍之意,而那玉一样的滑腻肤容上,清泪班班依稀可见。 皇帝从她手上执起一张诗文来瞧,见上面簪花小楷清秀且灵动:‘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接看下面一张,“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这几页纸足有十数余张,这张张诗词都是纳兰性德所作,他寥寥翻看下去,恼得早已深恶痛绝。 “皇上?”雪梅睡眼惺忪地醒来,突见皇帝站在自己面前,青脸交加鼓着太阳穴,目光鹰凖般地盯着她。 她骇然地起身请安,却被皇帝一把按在床上,“懿妃身子不适,就躺着接驾吧。” 皇帝将那两方素帕和这数页诗文置在她面前,“横也思来竖也思?懿妃,你倒是给朕解释解释,你究竟思的是谁!” 她眸中清隽,罔若稚子般无邪,“皇上,嫔妾只是想家,除了皇上从未思慕过谁。” “是么?那这绢帕还有这些劳什子酸腐诗词又作何解释?”皇帝呵一声,“明月皎皎,照之余辉,愿伴君侧岁岁安康?” 她心头一阵惊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不是这样的,皇上嫔妾一时忆起迄小在家时,有阿玛额娘,还有明府里的哥子罢了,还请皇上不要为这些陈年旧事与嫔妾计较。”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朕又要被你说动了,朕总能被你弄得颠三倒四,说什么为仁孝皇后服丧,说什么身子不适,你怕侍寝,你只能找各种缘由避着朕。实因你心里一直有他!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还想要瞒到朕什么时候?你和他初逃,不巧得很朕因心里挂着你,特特儿溜出宫,竟跑去明珠府想着给你惊喜,而你又让朕,都看到了什么?”皇帝眼中升起深深地恻然幽怆,“他持刀护你之时,你那句冬郎,喊得朕的心都碎了。还有那日他在武英殿前负伤,你搂他着喊他哥子,喊他冬郎,朕嫉妒得快要疯了!还有明珠寿宴那日,他又一次裹挟了你,实因你怕他打杀裕王,获罪滔天,你挺身为其负伤,当你躺在他怀里时,说爱他,说让他忘了你,那个时候真真是情真意切啊,你二人如牵牛织女一般,可你又至朕于何地!” “皇上——”雪梅流泪了,心中弥弥歉疚五味杂陈,“可,嫔妾嫔妾没有对不起您啊。” 他把住她的头,气狠狠得摁住她的颈子,泪光溢目,睑下波湛微红,“没有对不起朕?你还想要怎么对不起朕?你别忘了,朕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皇帝!自你头遭入宫,直至如今,朕为你做了恁么多先是皇后,后是淑妃!自然她们有她们的天理难容,而朕为了保你能在宫中安泰,在你身上使了多少心思,你难道不知么?” 从皇帝眼中,她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暗藏在他心中久不能排宣的恐惧,两相里体肤旖旎,就连鼻息间的绸缪,都能感到他在浑身颤抖,她不禁眉痕一轩,面上风月如静,“皇上您是要掐死嫔妾么?如果是这样,在您心里能解这么一点点恨意嫔妾愿意”她心中凛凛寒生,一滴泪落在了皇帝的手背上。 皇帝被她说得恍若初醒,忙十指交握按住她的手,皇帝的胸脯紧紧压在她的身上。借着昏暗且摇曳不定的烛火,二人的脸近在咫尺,雪梅挣着身子想要挪动,可皇帝的手却丝毫不肯罢休,他那不安分的手指游弋在她的额头c发髻c眼睛c双唇之间。 她蠕动着身子使劲挣扎,皇帝便用力一把将她抱紧,眼神中是爱意无限,或是惶惑发狂,现下罔至所措似是掌控不住地撕心裂肺,“朕不杀你,朕舍不得朕这么爱你,你怎么能既然你一口一个嫔妾,那么好朕就成全你这份为妾的心!” 皇帝将那数张诗文随手一掷,抛出了暖帐外,回手顺着她那领间大襟右祍一扯,露出了香腻玉彻雪肌来,他把眼睛渐渐移到雪梅的眼眸上,在那之前的惊惧c愧疚早已消无,如今只剩下一副伤灼灼失魂的羔羊任他宰割,他很想要强吻她,可终究怕因此生了仇怨,再不能入进她的心里,他连连摆头忙把周身的被衾衣物掩在她的身上,“不,不该是这样的,朕要的不是这些佟佳天心,你究竟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朕,有没有!” 雪梅眼睛呆滞地看向帐顶,垂手拽起帷帐下的一侧来,脚踏旁竟放着鎏金铜盆,里面是燃过纸屑的灰烬,“皇上对嫔妾来说是恩人,这一路走来嫔妾也只是感恩罢了。若说与容若有情,不防就和您说了,嫔妾和他是有真情,是我这一辈最想嫁的人。如今皇上纳我入宫,嫔妾的心自然要在您的身上,嫔妾认命了,嫔妾只是想慢慢接受皇上的这份心,写这些诗词也不过是与前尘往事做个了结罢了。” “既然如此”皇帝无力一笑,回首看向她,眼中凌凌寒霜,“自明日起懿妃便乘凤鸾春恩车,日日去乾清宫伴驾侍寝罢” 康熙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佟佳氏进封皇贵妃。自此佟佳天心以副后身份统摄六宫事。 这一日,平贵人携云阙姑姑从御花园逛回来,一路上闷闷的,花草都凋了,平贵人心思更加不大畅快了。 “自从素帕那事闹出来后,皇上是日日召幸懿贵妃,不但如此还特特儿地派了纳兰侍卫随扈那凤鸾春恩车亲自送往乾清宫,您说皇上是怎么想的,让这俩人儿凑在一块干瞪眼儿,还不觉得糟心么。”云阙姑姑搀着平贵人一路转出了御花园,“小主,您也得醒着些,这都小半年了皇上也没让敬事房将您的绿头牌挂上去,前儿那卫氏也只不过还是个御前司寑,不知怎的竟爬上龙床,才得以让她钻了空子,若不是皇上与懿贵妃生了嫌隙,能让她渔翁得利么?” 平贵人用手里的帕子沾捻红唇,“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各人各运道,你没瞧出来么?那良常在可是苏麻姑姑一手照应上去的,在这宫里头谁跟谁不结党拉派的维系,此等深得益处的事儿,谁不捡着干?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了吧。” 云阙姑姑斟酌道:“主儿,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这样一心为仁孝皇后报仇,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呦?皇上对那懿妃虽生了嫌隙,可看着还是上心的紧啊。皇上对您也是不咸不淡的,总要有些恩宠才是,要不咱先收手,从长计议罢。” “你说的也在理,今后就伺机而动吧。” 窗外寒生,龙书案上,金花丝嵌宝石炉香叆雕盘,地上烧着鎏金龙凤熏炉,阁中一派旋暖生烟,不知不觉令人徒生困意。 皇帝等那凤鸾春恩车有些乏了,支手托着腮帮子望那殿外,面上无波无澜,只是心里既盼着又恨着,竟自也不知这种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不一会儿,梁九功从殿外一路颠着进来,弓着腿回事道:“主子爷,懿主身子不适,今儿上不来侍寝呢,要不” 话还未落地,皇帝便猛拍桌子,“身子又不适?你去请舆辇,朕倒要看她掉腰子闹什么!”唬得梁九功颤颤巍巍,忙下去派轿撵去请懿妃。 雪梅方下了舆轿,一步一阶上了乾清宫的汉白玉垂带,脚下不慎打了滑,容若原是行在旁侧的,忙上手去扶,二人眼眸相对,如负如持,当年殷殷切切的情意早已尘缘疏远,只因各自生了畏心,两眼凄迷,是碧云深处,东风摧过的两处惊心,而今犹自清冽,只余下心中那一点,短暂的一瞬溶溶微煦。 斓茵上来掩身,一把将雪梅的手接了过来,“主儿,没事吧?当心脚下。”雪梅摇摇头,在没瞧过容若一眼,匆匆与之擦身而去。 然而,皇帝早已负着手,立在月台上望着她们,“天心——你叫朕等得好苦,这风刀似剪,你身子一向孱弱,莫把身子冻坏了才是,快随朕进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螽斯衍庆(下) 皇帝握着雪梅的手才入阁中, 冷着脸巡晙她,“身子不适?朕怎么瞧着你似是无恙?” 数日来的夜夜帝宠承欢,对她来说似是一种柔情筝弦, 床笫间的旖旎更是皇帝的坠欢新恨, 她两眼分疏, 如今竟不敢望着他的眼睛,“皇上, 嫔妾身子自感无力,近日来总是食不知味。” 斓茵跪在地上为主子抢白:“万岁爷, 我们主儿近来时常伴有呕吐之状, 那月信也许久未来了, 奴才想着我们主儿会不会” “呦, 别是有喜了?皇上, 这可是大喜呀!”梁九功哈瓦哈地兴着脸说,这算是无形中解了围了, “主子, 要不请太医来给懿主儿瞧瞧, 也好防患于未然呐。” “如此, 便请秦太医来给懿妃瞧瞧。”皇帝的脸色才稍有缓和,“这宫门都下钥了,差容若和魏珠一块儿, 上月华门请宿值的秦太医来。” 魏珠猫着腰从龙光门匆匆跑出来, 老远朝着容若和曹寅乍么实儿地就给请安, “奴才给内爷请安, 皇上急着要给懿主儿请御医,吩咐纳兰侍卫随奴才走一趟月华门。” 曹寅压着刀稍稍牵了一把容若的衣角,“诶,我说。你可有点眼力介,素常都说咱们当侍卫的没事尽找他嫫的事,可这传统都打万岁爷那来,若说无中生有找肇兴事儿,谁也不敢与皇论高下。” 曹寅往前撂高儿,掐腰按刀的装腔作势,“往月华门,那就快着吧。” 容若早已下丹陛,随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魏珠哈着他,“内爷请,内爷请——” 向例内廷百规,内廷急召太医必由侍卫引领,防嫌有事发生,需相互有个见证也省去许多麻烦,他们从月华门请出来秦太医,一溜小跑进得了昭仁阁内,几人在殿内跪行大礼,便有梁九功带着秦太医入殿内去了。因有皇妃在此,剩下魏珠将容若拦至后殿的庑廊下,那窗子是高丽纸,用纱罩糊得,却十分严密,只能从外面瞧出几个人影,还有里面传出的话语声。 “奴才给皇上请安,懿主儿万福” “秦太医,快给懿贵妃瞧瞧好啦,不用净手了赶快上个绢子搭脉罢。” “嗻,请懿主儿安坐” 才过片刻就听到里面是秦太医行礼的声音:“恭喜皇上,懿主儿是喜脉,已有三月之余啊——” “天心,你听到了吗?皇天不负,朕终于盼来了咱们自己的孩珠子” “额万岁爷,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懿主儿身子时阴亏火旺,气虚下陷之症,应是素常嗜睡的紧,承乾宫中又多用了这沉香,每时臣去请脉总见承乾宫中插着合欢花,合欢虽主安五脏,和心志,治心气躁急c活血补益,怡悦心志之效,此二物本无毒性,只是相克罢了,加之娘娘身上又是这个症候,长此以往恐对胎儿无益。” “是了,我们主儿时常嗜睡,总不见好,遂就用那合欢花插瓶熏殿,咱们听闻沉香也是清人神,补脾胃c益气神的,所以便为主子多用了些在殿中,没防头竟与两物克撞了。” “这也就罢了,懿主儿这一胎不算稳当,以后怕是要烧艾了事不宜迟总要将这些损伤龙胎之物挪出去才好。” “懿贵妃这一胎,总之要托赖秦太医了” “嗻,臣还要去与其他大人聚诊商议,还要劳烦斓茵姑娘将懿主儿这几日的膳食写给小人,臣回安了。” 正殿棉帘夹板一动,是魏珠出来迎送,见秦太医哈腰出来,左右一顾迷着眼寻御前的人,容若忙赶上去,与他一同出了乾清宫。 身后是夜幕熏风的乾清宫,御道上阆阙且宁静,容若见秦太医满头冒汗,他掏出绢子来给他,秦太医拿着帕子在额上抹了把,“懿主儿这一胎不大安稳呐,弄不好太医院都得跟着吃瓜捞”秦太医迟疑了一下,无奈地拿眼瞟他,“加之,懿主儿情志不遂,肝气郁结致使肝气失于疏泄,若气机不畅,可变为气滞血瘀之症,日积月累便有损龙胎啊。” 内廷御医绝不可将上面的病况对外透露,秦太医知道他心底里的想头,只不过想和他探探口风罢了,他习惯性的用手蹭蹭鼻子,“兴许您在外头都听见了,有时将之放下,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成全,对不住了。”秦太医意识到禁庭的规矩,只这一句便也戛然而止。 容若脸上露出一丝凄然苦笑,“是了,我如今都这个样儿了,能有什么想头?还请秦太医宽心。” 容若将秦太医送至月华门,他一回身压着刀往值庐上走,眼目渐渐远眺内廷,缘之一字,如风过檐,掖垣而匝,刮起一阵纷乱,是情智昏波的一叶孤舟,是一种情不知所以的沉磕之痛,念兹在兹,是一隙之明的殷殷祝祷。 时隔八月有余,雪梅在承乾宫诞下皇八女,皇帝闻讯自昭仁阁来时,父女未能见上一面,皇八女终究没能保住便夭殁而去。 几位太医院的御医均跪在账外,秦太医拱着手回道:“皇上,臣等无能!娘娘骤然产子,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这孩子是早产,娘娘诞下之时气息孱弱,哭也没哭便就去了” 皇帝并未理他们,一径闪入帐中,摊着双手要抱那孩子,“天心,朕来了,你把孩子给朕瞧瞧,朕是她皇阿玛,合该也要朕看看她吧?” “皇上,她睡下了,您可要轻轻的,轻轻地抱着她”她轻缓缓地将孩子挪至皇帝怀中,眸中渴望又欣喜,“前儿,您不是已着钦天监给孩珠子拟了臻字么?不如就叫玘臻可好?” “好,只要是你起的都是极好的名字。”皇帝见她满脸泪花,窗外的阳光泻在一张惨淡的玉容上,白似如纸吹弹可破,他臂弯一揽将雪梅紧紧搂在怀中,“天心,我们还会有更好的孩子,朕不会让你就这样失去孩子的”皇帝趁势将襁褓中的皇八女,从帐中递了出去,梁九功双手一捧,只听皇帝吩咐,“快去德嫔宫中,将四阿哥给朕抱来。” 时下暮雨翻盆,天昏云障,梁九功怀里抱着四阿哥,冒雨疾行朝承乾宫而去,德嫔失魂落魄地紧追其后,一路几次三番跌跌撞撞摔在雨地里,可怎样追也赶不及梁九功的步伐,随侍的宫女洛妡一把从雨泊中捞起她,“主儿,还能怎样呢?再怎么撂不开四阿哥,也是皇上的意思,没得惹恼了万岁爷,这日后便不好过了呀。” 德嫔搡开她,“本宫不管什么日后,四阿哥不在我身边哪还有什么日后,我只知道若今日不把四阿哥要回来,我们母子孩珠子太小啊,生母不及养娘大,将来他大了,哪还记得本宫是他的生母” 天际水云如泻,风雨飕飕淋飒似涛银浪海浇在这四合的红墙之内,逐渐升起淡烟色的水雾来,德嫔甩开洛妡,一股脑地跑至承乾宫去,她扒着宫殿上门沿喘了几口,不想魏珠阴沉着一张脸,挡住了她的去路,“小主儿,甭追了。此时四阿哥已改了口,管懿主儿都叫上额娘啦。皇上说了懿妃身份贵重,四阿哥日后便养在承乾宫了。这四阿哥是子凭母贵啊,奴才劝小主儿一句,您还是撂开手的好,依着四阿哥来说,能养在承乾宫才是极好的前程不是?” 德嫔听了只觉一阵眩晕,满眼失望地凝视着魏珠,颤声说:“魏珠,我要见皇上,四阿哥四阿哥终究是我的孩儿,我要见他一面!” “小主儿,您就死了这条心吧,万岁爷是不会让您再见四阿哥的。”魏珠哈哈腰,转身便往承乾宫殿中而去。 德嫔怅然自失扒着殿门一溜倒地,堆在了门槛上,洛妡吓傻了,一叠声道:“主儿主儿您怎么了?” “啧啧啧”白茫茫的雨幕里,随着几句咂嘴声一把伞撑在了德嫔的头上,凄然的泪目抬首而望,竟是平贵人容颜愁闷一脸怜悯之情看着她,她从置在身后的云阙姑姑手上擎起一柄油纸伞,低低地遮住了她的半身,“云阙,快扶德小主儿起身。” 两个宫女一左一右的把德嫔架起,鬓边的发丝紧紧贴合在她的脸上,唇角间一阵连绵而颤,她心如刀绞,强忍住泪梗在喉间,“怎么?我曾说过与你合作就是与虎谋皮,我不与你沆瀣一气,你此来相就是看笑话的不成?今儿我的孩子给了她,难保他日你的孩子也给了她去。”德嫔一嗤,“我倒混忘了,皇上已许久没召幸你了,又哪里来的孩子。” 平贵人忙掏出帕子,俯低做小状给她揩拭脸上的雨水,“瞧姐姐,都说了什么?你我之间虽不同谋,但脚下踏在这紫禁城的青石板上,走得路都是一样的。既然路都是一样的,何须再计较什么你和我呢?” 德嫔眼波一横,“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平贵人嘴上微微露出仰月口,“四阿哥是姐姐的心头肉,妹妹瞧不得姐姐为此事伤神,不如咱们把四阿哥抢回来,你我两集相随,此事亦是中正磊落,算不得沆瀣一气,姐姐意欲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鹳井盘空 题记:鹳井盘空, 遮不住c风色压城。偏惹得,西风挟雨,山柏呼啸。尘空天幕朔庭空, 一夜惊得黄花瘦。落层层, 秋雨梧桐叶, 与沉浮。 窗外风雨未歇,雪梅只袭了件单衣缱绻在榻上, 怅神地看向裹在衾被中熟睡的四阿哥,其实她心里惭愧, 十分过意不去, 毕竟四阿哥不是自己亲生的, 无故拆散德嫔母子, 于情于理都甚属不合。 思绪正乱, 忽觉有人用被衾盖在自己的身上,顿时温暖了很多, 只听是斓茵的声音:“可要拿你怎么样呢?病才好些, 这会儿又在伤神伤身。还好四阿哥迄小就常来咱们承乾宫, 跟主儿也是极和睦的, 那德嫔份位低,宫里规矩是不允许这样的生母养育皇子,只要有奶嬷在还有咱们主儿的细心呵护, 总是不愁的。” 雪梅抱着膝倚在榻上, 眸中温煦看向四阿哥, “明儿请德嫔上来让她瞧瞧四阿哥, 好歹也是生母,别教他们母子生疏了,否则就是我的罪过了。” “凭她呢!要不是那德嫔带着四阿哥跑来跑来去,撞着咱们主儿的肚子,咱们的小公主也不会” “夕嘉!”斓茵急忙截住她的话,暗暗地冲她摇头,示意不要再提早夭的皇八女,回头又劝慰雪梅,“主儿,所思所想也是将心比心,也是在理不过了。只是,万岁爷刚撂下话禁了永和宫德嫔娘娘的足。也是万岁爷用心良苦,一来恐娘娘心软,将四阿哥送回去,二来就怕主儿请德嫔娘娘过宫来瞧四阿哥,昨儿德嫔在咱承乾宫闹了那样一出,可谓是惊天动地呀,万一她来承乾宫又哭又闹的,于颜面上都不大好看了。” “是啦,是啦斓茵说的在理。主儿是菩萨心肠,阖宫上下,人尽皆知,可别教人拿了软处,尽自个儿遭殃,主儿这回可要听一听劝才是呢。” 光阴似箭,不觉梯空上秋旻,是处处田畴尽收的季节了。皇帝北巡道经古北口长城已有月余,承乾宫中的两株梨树,在日阳的映衬下,放眼望去一片枝桠是金辉无垠,整座宫殿院落之中,满地间簇着金黄色的落叶,空气中疏黄的叶缓缓而飘,似趁蝶随蜂,院中风习袅袅,黄花万蕊雕阑缠绕,在这样的清寒高照的日头下,大阿哥胤褆带着二阿哥胤礽c三阿哥胤祉c四阿哥胤祯在院中捉迷藏,孩珠子的嬉戏及欢闹,惹得坐在藤架下的雪梅,撑着一本书不时地看着他们笑出了声。 “皇上驾到——”不防头听见殿外梁九功一声喝呵,雪梅一怔,不禁和斓茵对视一眼,斓茵端着茶碗正要递给她,顺嘴儿说了句,“呦,万岁爷回来了。” 众阿哥跪在院中给皇帝行了礼,时年仅有五岁的四阿哥奶声奶气地抱住皇帝的大腿叫皇阿玛,雪梅上来摸摸他的头,“禛儿,不许缠磨你皇阿玛,众位兄长都在呢,要有尊卑之心。” “无妨。”皇帝一把揽起四阿哥,将他抱在怀里,“近日皇阿玛不在,你都跟师傅瞧了什么书?” 四阿哥稚嫩道:“在读《小学》。” 皇帝抱着他,偏头想了想,“那皇阿玛便考考你,《小学》分内外两篇,内篇有四个纲目:前三个是立教,明伦,敬身,第四个是鉴古。外篇又分两部分:一是嘉言,二是善行。鉴古c嘉言和善行,均各有立教c明伦c敬身三纲目。此三纲目中,最主要的是哪一篇?” 四阿哥口中托着长音:“明伦” 皇帝略有赞许的‘嗯’一声,“那么,立教的目的是为了明伦,敬身也是为了明伦,那什么是明伦?” 四阿哥答:“明伦便是明人之伦,便是明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人之伦理不明,则尊卑上下c轻重厚薄之序,混乱而不可理,所以教者必须以明伦为教,学者必须以明伦为学。” 皇帝不禁刮目的看着他,不防他能说出这样深刻的理论,“四阿哥长进了,早前在德嫔那里只知道抓些金银物什憨耍,如今养在承乾宫方有些进益。” 雪梅哂笑道:“四阿哥本就聪慧,向来孩珠子开蒙念书,有了师傅自然进益。” 皇帝呦一声,看着四阿哥道:“瞧你皇额娘又开始自谦了。世上人心不一,唯你皇额娘专记人善不记人恶,是这天底下善中至善的女子啊。” 四阿哥连连颔首,“额娘是太姜c太姒,是仁慈贤德的好额娘。” 雪梅一脸欣慰的模样,忙说‘好啦’,将四阿哥从皇帝身上抱下来,“与你兄长一道去玩吧。” 两个小太监带着众阿哥出了承乾宫,皇帝才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天心,这几日你带着众阿哥很是辛苦,不如和朕出去溜溜,权当是散散心神?” 未及她说话,皇帝一把拉她出了承乾宫,二人携手一径来至长春宫,殿前宫门红墙碧瓦,金釭衔璧,台殿雕梁焕赫粉饰,院室之中兰林蕙草,隔扇风门锦窗雕阑,殿前左右设铜龟c铜鹤各一对,祥云缕缕,披香发越。 此时风力微冷,雪梅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长春宫?此处不是宣嫔和端嫔的住处?好没缘由,皇上带嫔妾来这里作甚么?”话音才刚落地,门上的夹扳棉帘微微迎风旌动之间,眼见斓茵笑意盈盈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肃在廊下蹲福。 皇帝牵着她往里头一壁走一壁说:“朕让宣嫔和端嫔移去别宫,打今儿起这长春宫就是你的了。” 雪梅脚下一滞,似有迟疑,只是把要说得话哽在了喉中咽了回去,皇帝回首瞧了瞧她,顺势一拉,便托她进了殿中。 殿中明间设地屏宝座,黄缎底龙凤坐蓐及靠背c迎手,一把青玉填金五谷丰登御制如意躺在坐上,宝座身后是紫檀边座雕云蝠寿围屏,左右紫檀香几,上有瓯铜镀金镶珐琅筒式玉石万年青盆景。 皇帝牵她的手,眸中温情,心摇而悦,“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那日在南苑,朕许你皇后之位,如今绝不虚言。” 雪梅仰首望向紫檀雕山云水凤座之上的御书匾额,“自我进宫那日,从一个小小女官,嫁于皇帝成了妃嫔,如今皇上越性地拉着嫔妾站在这长春宫里,当我抬头看那凤座之上挂着的‘德洽六宫’四个字时,嫔妾就知道这个皇后我是躲不掉的。” 殿中静籁无声,炉鼎中的烟气绵密如波,源源不断,平稳纶连地缭绕在她与皇帝之间,“天心”皇帝声息中不由嗟叹,缓缓攥着她的手,那力道间用力非常,“这些年来,朕用了恁多心思,只为了你与朕能有今日,如今你竟是这个心思?” 雪梅不禁心中一颤,华美的脸上笑意盈然,“皇上误会嫔妾的意思了,嫔妾德不配位,怎敢觊觎后位?嫔妾只知宜室宜家,自古大君之妃需克尽诚孝c柔嘉贤德,宫闱之内需淑德彰闻,宽仁逮下,嫔妾惭愧,哪有这样的福德,正位中宫呢。” “朕看重你,便就配坐这中宫之位。”皇帝从袖中抽出一银镶珊瑚凤穿牡丹步摇为她戴在了头上,一揽手将她拥在怀中,她的碎发萦萦缕缕绕在他的鼻息间,飞花落絮似的掠面而过,随风而荡,若飘若止,一种相思莫不如是,祗怕爱到了极处,竟落得俗尘自迷不知,心须定息间,温婉道:“如今朕对你的心思是一心一意的好,朕会好好待你,只希望你和朕是一样的心思,如此乾坤和合,方能化育万物,无论于家于国都是幸事。” 她心里沉沉的,曲意附和与皇帝交颈而拥,他的慊慊心意,不计前尘c不计过往,明知两心生了嫌隙,不过痴爱染心,破镜之后自求重圆罢了,而她的心廓然自清,爱也罢c恨也罢,是痴?是缠?自从心底避了风尘,是冷还是热,竟不能知了。 秋风如客飘零,斜阳墟落,青色的暮晚如天镜,目下月升圆魄,承乾宫里早已摆了一桌子膳食,雪梅坐在窗下等着四阿哥回宫,夕嘉从外头睄了一眼,进来回话说:“主儿,奴才打发同尘去找四阿哥了,这兴许又跟着大阿哥上惠主儿那去了,少不得惠主儿要留四阿哥同大阿哥在一处吃,要不您先垫一垫,别饿坏了呢。” 殿中跳动的烛火,映在雪梅的脸上,有些朦胧之美,她只管托腮想着心事,至于夕嘉说了什么,像是没听见一样。 斓茵瞧出来了,打眼一横示意夕嘉退去,才递上一盏热茶送到雪梅手里,“主儿,还想着白日里皇上要给您封后的事?” 她垂下眼很是漠然,拨弄着手里的金丝菩提,“让本宫不由不想,这凤位难做,要掌六宫之主实属不易,若德不称位,怎可恩慈黎民?本宫素爱活得逍遥自在,若坐了凤位岂不束手束脚,盖善政者,这历朝历代,前朝后宫,一贯内外互为援引,本宫不想将自己架在家国政局之上,只冀求一个安稳罢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见同尘挑了帘子进来,“回主儿,奴才将各宫跑了个遍,也没见着四阿哥半个影儿,奴才心里拿不拿准主意,特上来回主儿,要不要请侍卫各处寻寻?这会儿天都黑透了,奴才担心四阿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