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回时》 正文 1.天妃破命 雪落簌簌,夜风无声,唯见高空一轮明月孤悬,清寂空凉。 中宫正殿内灯火辉煌,殿角四周的雀鼎纹炉里点有金丝火炭,温暖驱逐了深夜寒气,一脉浅浅的葵子香在殿内蔓延。 几名青衣宫娥悄无声息的站在宫殿角落里,静静侍立。 从内殿传出孩子的哭吟,那微弱低浅的哭声,让人听着分外揪心,真怕这孩子会突然间就断了声息。 数名御医从内殿鱼贯而出,敛袍跪于正殿之中,朝殿上男子俯首叩拜,语声哀恸:“启禀皇上,公主殿下怕是不行了。” 坐在凤榻帷幄后的男子,一袭轻薄月白的长袍,广袖垂曳,玉带青佩紧束腰间,愈发勾勒出清癯消瘦的身形,他的目光好似落在殿中角落的一株灯树上,又彷佛并不真切。 太医们惴惴跪于殿中,见皇上气息幽沉,却不说话,只得提着一颗心,再次重重俯首叩地,“皇上,公主殿下怕是” “怕是什么?”皇上目光缓缓转过,望着殿下跪伏的众人,漆黑乌瞳里俱是深晦,“朕要公主活下来!”皇上声音喑哑,只这七个字,却字字艰涩。颈间毛色艳丽的赤狐围脖衬出他面色清寒,齿颊无色,手中握着的一杯月雾银钩早已凉透。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内殿的哭吟声渐弱,好像下一刻就会消逝过去。他倏然从榻上站起,手中杯盏翻覆,茶水泼溅衣襟。青瓷的花盏碎在榻前,似在预示某种不祥的征兆。 闭合的宫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晚风倒灌入殿中,吹得满殿火树灯花光影明灭不定。 那个在暗影里婷婷站立的女子,一身墨缎长袍,乌黑的发如流瀑般披散肩头,若非凝神细看,真就像融于夜色中的一抹精魅幽魂。 殿中诸人都被此刻境况惊的疏于反应,只有皇上看到那女子垂在身侧的右手上蕴有一层浅淡蓝色荧光。那袍襟上银光熠熠的繁复华章,便是只有一眼,皇上却绝不会认错,这个家族徽徵是太祖皇帝亲自所绘,赐予了那个曾经荣光斐然的家族。甚至在每位凤朝皇帝的龙袍内襟里都用丝线隐绣了同样一个徽章,正在心口的位置。 “你是夜罗王族的后人?”静窒良久,皇上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声音因为太过惊悸而带上些微颤动,“你是夜珩。”十数年前那个在太极殿上拒绝承袭夜罗王爵不受金册书印的小女孩,如今已是娉婷动人。 女子跨步踏入殿中,欺霜赛雪的容颜美的摄人,“皇上岂不知夜罗王族嫡系一脉早就于百年之前烟消云散了么?”她不答反问,唇畔勾出的一丝笑诡烈又凄然。 或许普通百姓并不清楚,可但凡涉学文籍历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夜罗王族。三百六十年前,东朝末年,时局动荡。外有古兰雄兵百万,对九州华夏虎视眈眈。国内祸乱又是连年不息,尚不及三年,东朝便已历三主。在那风云跌宕的岁月里,是夜罗王族的族长与凤太祖一同驱退外族侵犯,平定了内乱。后被史家赞誉不绝的景初盛世便也是在那时,其后夜罗王族的族长自请辞官归邑,将手中所握近半数的天下兵马悉数归还皇上。太祖皇帝感念其卓绝功勋和开国之望,特赐异姓封王,世袭罔替。并赐下西北六郡包括宁朔为夜罗王族封邑,一纸诏书天下震动,那千里封邑万载盛名,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往上历数三姓王朝,都未有帝皇如此豪阔。凤太祖却仿佛恨不能将半壁江山送予夜罗王。 若非百年之前祸起萧墙,诸侯分疆裂土,凤朝历史上被赐王爵的恐怕也只得夜罗一族。 “陛下!”殿中跪候的太医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目露焦切的急急唤了一声,不知巡侍内宫的守卫可有发现此处异状。 皇上却一挥袖,目光静静凝望住殿下那个女子,眼中神光几度变幻。 大殿内骤然静默下来,连风息声都好似消失,内殿中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凄然哭声和宫女们惊惶低呼。 女子目光一紧,只对皇上说了一句,“请马上将皇太子带来。”话落,便转身跨步飞奔入内殿。 刚诞下公主的皇后由于体力消耗过多又逢遭变故而气急攻心,昏昏沉沉的卧于榻上,正有太医在一旁施以金针。十多个宫女跪于殿中,低声抽噎。那个躺在黄绫襁褓中的婴孩肤白如玉,五官精巧,哭吟声已低至渐没。 天妃乃是司世间万物兴衰的主神,因犯了天条而被贬斥人间遭受七世轮回之苦。天妃破命之格,是至煞命格,亦是早夭的命相。 女子看着那玉雪可人的孩子,目中淌过哀色,为何这百年难遇的天妃破命之格会在凤家子嗣身上。她伸出食指轻抚婴孩面颊,指尖莹蓝光芒在她肌肤上留下淡淡痕迹。她的袍袖轻微掀动,从内袖里滚出一团雪白,那小家伙匍匐在公主身旁,细幼的爪子爬了爬襁褓,那一声又一声的虎吟好似在呼唤。女子目光霍亮,心弦震动。这只幼虎是她在宫墙外拾到,她并未深究这帝京之中天子脚下,何以会无端端出现一只雪白幼虎,只是明白在这腊月霜寒的天气里,这幼虎怕是活不长久。她将它藏于袖中,便是已经有了护佑之心。 白虎自古位列四神之一,而又有金瞳且毛色至纯的白虎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镇魂之力,有四神之处,便是阴司罗刹也不能前来勾去生魂。 或许这便是转机。 “èi èièi èi”稚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惊断了恍惚。方才三岁的皇太子穿着一身贵气的团龙明黄小褂,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口中反复的唤着一个词。 她走上前想抱过皇太子,乳母却惊惶的退了一步,转头看向重重珠帘前静立的皇帝,见他点头这才敢把皇子小心翼翼的交到她的手中。 她抱着皇子凑到摇床前,襁褓内的孩子悄无声息,彷佛只是睡了过去。 “èi èièi èi”小皇子稚嫩的呼唤,倾身向前探去,极力伸出白玉般的双手想要抚摸襁褓中的人儿,可惜离得太远,怎么也触摸不到,急的他双目噙泪,几欲哭了出来。 她俯低下身子,然后他的双手终于抚到了她的双颊。在他们肌肤相触的刹那,似乎从小皇子的身上有明亮光晕溢出,漾满他的周身,而后自他双臂萦绕至指尖,将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公主团团裹住。 “哇”的一声,嘹亮的哭声自公主口中冲出,那些候在一旁的御医们瞧不见发生的事,却明白公主这一哭应是否极泰来,咸定大安了。 她怔怔的看着小皇子温柔的轻抚着公主的面颊,心中惊骇不定,不过是抱着侥幸一试,却不曾想这命运相济之说竟然是真的。皇太子居然以自己的尊贵之气护住了公主 她深深闭目,胸口喘息急促,良久之后她才睁开眼,一字一句分外慎重的说道:“皇上若想救得公主,就必须改变公主的命格。” 夜罗族人虽然有异于常人之能,但也受天道所桎梏,这世世代代承袭下来的族人里若说有这破格改命之能的人大约只有那位陪□□皇帝开疆拓土的夜罗王了。 只是今晚是千载难逢的暨月之夜,又有白虎镇魂,天子的圣隆之气作护持,或许破格改命真的可成。即便就算失败,折去这一身通灵之能,那也是天意。她也算对得起夜家列祖列宗,谨遵了家族古训,一世护佑凤家子嗣。 心中做出决断后,她便不再犹豫,“只是此事攸关两位皇嗣的命运,还请皇上思虑慎重。”她回身望住他,他站在珠络帘珑前,微阖了眼,苍白脸颊褪尽了血色,他也不说话,彷佛沉思又似决断。 “对太子可有所误?”皇上缓缓睁眸,目光从摇床上移到她怀中皇子身上。 “太子殿下命格富贵以及,应是无碍,公主只需及笄,命格嵌定,便能一世无虞。”她顿了顿后又道,“只是为了保持太子殿下身上的团祥之气,在其十八岁之前,切记不可破身,否则公主可能会有难。”就此一条对于那些侯门高望的子弟来说已是苛刻,何况又是皇族。 皇上这次并未深虑,只淡淡道一句:“那就有劳了。” 她不再多言,左手五指凌空虚探,那太医铺陈在榻上的一枚金针便被她双指捏住。她毫不犹豫的抓起小皇子白嫩的小手,一针扎破他的食指,将渗血的指尖点上公主的眉心,口中念诀有声。忽见一条金光灿灿的飞龙围绕在小皇子的臂膀之上,倏忽一声的循着指尖没入公主的额际。 那一点深红,凝作血艳,点在眉宇之间,渗入肌肤,烙于骨血。 七世轮回,三生姻约,你我是否终究逃不脱命运定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相逢 春风晨露,沧琅山上树荫遮天蔽日,曙光也散不去林中积累宿夜的寒气,丝丝沁入肌骨。 一朵粉瓣紫蕊的花儿开在一株百年青梧下,花瓣半开半合,算准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应该就会花叶尽绽。少年目光只在这朵花上停留一瞬,却在落于一旁时再也转不开眼。 那是只毛色至纯至白的成年白虎,此刻硕大的虎首搁在交叠起来的双爪上,虎鼾声起伏低落。而蜷靠在白虎身上的女孩紫衣深带,头上缠了两只发髻,左右各缚了发带,丝丝飘落肩头。那阖目沉睡的摸样,尤似明珠美玉般,晨光从树隙间落下丝丝缕缕,细碎光芒错落在她周围,如晶如灿。 少年步履轻缓的走到那株粉花紫蕊前,撩袍单膝跪地,抬手便要摘花,指尖凝在花径半寸处手腕却已被人握住。 “这位大哥哥。”清亮的声音伴着慵然笑意从身畔传来,他侧眸,不出意外的看到她已经醒来,那漂亮的女孩眉眼鲜灵,貌若凝琼,好像自九天而来,不似人间美好。她却在看到他转眸的刹那,心中惊窒,似有一只大手狠狠捏住心脏,那双淡如烟尘的灰色瞳眸,撞入眼中惊痛心房,就连喉头都被一并冻住。 “怎么了?”他明了她的惊讶,正如这么些年来,那些见过他异瞳的人也是这般诧异。他可以对别人不假辞色,可对着面前的女孩,他却狠不下心。 “你的眼睛真漂亮。”她笑吟吟的说,转眼就将方才奇怪的感觉抛诸脑后。 他眉梢微挑,唇畔的一丝笑若有若无,倒也没被她的直白给吓到。被她握住的手腕动弹不得,他食指一动指着面前的花朵,笑问,“你一直候着这朵紫玉观音?”那温柔语声似能从中滴出水来,而他并无所觉。 “恩,恩,我可是等了一宿就待它开花了。”她眉眼弯弯的笑,容似初晨暮雪,俏丽可爱,“所以,大哥哥,你可得讲先来后到哦。” 她话音刚落,卧在一侧的白虎忽的转动了下脑袋,应该是被两人的谈话声惊醒,有点不满的张嘴呜咽了一声,睁开的双瞳,灿如金玉,又透又澈。 那双亮晶晶的虎目瞪着他,虎头微倾,好像在细细打量面前容颜俊美的少年。女孩子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示意它可以继续睡觉。它却猝然立起庞大的身躯扑向面前的少年,那迅雷之势,让人根本不及反应,少年便被它扑翻在地,双爪扣住他的双肩让他动弹不得。 这一番牵动,连带她也被掀翻在地,她刚想抬手拽住白虎项间金圈将它拉走,却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犹疑自己是否眼花。 那只除她对谁都爱理不理,甚至连对一手将它养大的师父也不殷勤的白虎,正拿虎头蹭着少年的衣襟,一脸讨好的样子。少年伸出手轻抚它颌下绒毛,它舒服的半眯起眼,口中呵出低抑的呜呜声,长尾在空中一甩一甩的,竟然是十分享受。 他笑出声,任由那数百斤重的白虎压在自己身上。他半仰起头,露出弧线优美的脖颈,这般动作等于将弱点曝露在猛兽嘴下,他居然浑不介意。白虎却伸了伸脖子,将脑袋凑到他颊边,十分亲昵的蹭来蹭去。 “你养的白虎倒是平易近人。”他说,连声音中都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 “哪儿啊,它平时可嫌弃别人了。”她瞧着这一人一虎彷佛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心中泅现出古怪的念头,莫非这一人一虎早已认识?可这也不该啊,小白是师父从小拾到养大,平日里都呆在山中守着师父练功的青玅殿,这次出山也是她央了师父,想着不过采株紫玉观音也不难,便带着小白出来踏个青放个风。 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看到青梧下的那株紫玉观音,花瓣尽绽,黄蕊凝似冰晶,正是那可以祛天下各色奇毒的灵仙妙草,“紫玉观音若花开一刻后还不能采摘入匣,效用可是会大打折扣的。”他着意提醒她。 她似才回过神来,差点忘记自己候了一宿的药草。她取下腰间绣囊,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匣子,手脚麻利的将紫玉观音连根拔尽,置于特制的玉匣内,收入囊中。 “小白,回来。”她返手拉住白虎脖间项圈将它拖离少年身上,它竟然还恋恋不舍的看着少年,颇为不甘愿的踱到女孩身畔,一爪捋了捋胡须。 她拍掉身上落叶草屑,从地上站起,一手朝他递去,“我拉你起来。”她微笑着说,眸如琉璃色,温软的笑美的不似真人。 他半坐起身,只犹豫了下,便握住了她的手。 她虽年幼,但身量在同辈女子中已算是高挑,可站在他身边也不过堪堪及他肩膀,实在太过娇小。 “这沧琅山近年来十分不太平,你一个小姑娘倒也不怕?”深山密林间,草木深嶂,他走在前面为她引路。 “也就是贼匪流寇比较猖獗。”她走在后面手中摇着一朵采来的野花漫不经心的左摇右晃。漂亮威猛的白虎漫步在两人身后,紧紧跟随。 要说百年前国家分崩,诸侯割据四方,各自称王。四国王上都敬皇域为主,每年上表朝书称臣,也不过是碍于百年盟约束身,皆不敢轻易来犯罢了。曾经疆域广褒,天下清明的凤朝,如今已是散的七零八落。四国与皇域交划的省界,位置敏感,导致百多年来虽都有重兵屯守但都不敢轻越边界,那些流寇贼匪见势越发壮了胆气,在四国边境劫掠往来客商,欺压附近村落居民,扰的住在边境的百姓苦不堪言。而沧琅山正处在皇域同南秦国交界,以前也是名山秀水,如今却是恶名远播,未有急事的旅人仕子自然是宁愿绕道也不往这里走的,但是一些赶着出货的商旅耗不起时间,只能硬着头皮从此山过境,只期别碰到这些莽匪。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的祈祷老天都能照顾到的。 两人走过密林,眼前一条宽阔山道蜿蜒纵深而下,只要一直沿着路走就能下山。两人一虎并未走多久,便听到从山下有马蹄声嘚嘚传来,间或伴随着女子哭吟和男子高声喝骂。 少年眉头轻蹙,心想真是念叨了什么就来什么,他微眯了眼,看到几匹高头大马已进入视线,还不待他细看,腕上一紧已被人拖入旁边满是草阙深木的林中。 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一指点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远处马队行来,领头的虬髯大汉驾一匹棕鬓马缓缓而行,身若钟塔般高壮,左手握一柄九环刀,锋刃豁亮。他身后跟着十个左右驾马的粗衣莽汉,与那虬髯大汉气势相似,身材样貌倒是普通。他们手上各攥着几根麻绳,每根绳子上都捆缚着几个人跟在他们马后,那些人约莫有二十多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刚才所听到女子的哭哀声便是从他们这里传出。待见他们一路行过,这才发现队伍最后还尾随着几个莽匪,以防中途有人逃脱。 女孩扯了扯少年的袖子示意他附耳过来,他并未犹豫的俯下身,女孩在他耳边嘀咕了两三句话后又道一句“加油哦。”便拉着白虎从一旁闪了开去。 “这丫头。”他低头失笑,目光追随她掩入密林的身影。虽然眼前这十数流寇与他而言,剿灭拔尽不过覆掌之力,轻而易举,却未想到她有这般玲珑心思,拳脚无眼,刀枪过处难免会有万一累及无辜,她却连一丝一毫都不想伤了。 近些年来沧琅山恶名昭著,这些流寇贼匪当属首功。为首的虬髯大汉不耐听着一路哭哭啼啼声,回身恶狠狠的怒道:“哪个臭娘们再给老子哭出一声,老子立马宰了她!”他一声震喝,果然吓得那些女子收住哭声。他那些手下倒是忍不住哄笑起来,“三哥,你可不要把这些如花似玉的娇娘子给吓到了,不然还怎么陪咱们兄弟。”那些女子们听他们如此放浪不羁的谈话,越发青白了面孔。 “妈的,一群孙子想女人都想疯了。”虬髯大汉笑斥了他们几句,心情倒是好了起来。 忽然,那十多人的胯下马儿不约而同的停步不愿再往前走,甚至有的马儿焦躁的喷着响鼻,不进反退。大汉的棕鬓马稍显从容点,但也是在原地不停的左右来回踏蹄,显得非常不安。 这些流匪觉出异常,不由提高了警惕,手中u qi提起横档胸前。 前方不远处有一团白影缓缓踱来,它走的极慢,一步步的迈出都是优雅至极,那金瞳在阳光下凛然生威,毛发纯似天边卷云,白而无暇,竟是一只世所罕见的白虎。 有些马儿惊嘶立起,要不是有人紧攥鞍配不放,估计有好几匹都要转头落荒而逃。 为首的虬髯大汉不过轻蔑一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不过是一只老虎而已。若说此刻只他一人,倒是有些胆战心惊,不过现下周围十数个兄弟在旁,还能怕了这区区畜生不成。 “这老虎毛色不错,送给老大作个大氅,想必好的很。”他大声笑说,翻身下得马来,将马缰丢给一旁兄弟,挥手招来几人一起朝白虎围堵上去。 他们不想伤了白虎身上毛发,下手便留了些分寸,可他们压根也就碰不到它一星半点,别看这只白虎身躯雄壮,行动起来却迅敏异常。他们只看到一团白影在眼前晃动,下手的动作根本赶不上他的行动。 一人圈了绳索想去套绞住白虎的脖子,手还来不及伸张开,那白虎已如风般跃至他面前,一掌拍出将那人打翻滚入一旁草丛,这一击打的他半晌爬不起来,腹上衣衫碎裂,被利爪扯出的伤口狰狞恐怖。白虎舔了舔爪上鲜血,大眼中金褐的眼瞳慢慢收成一线,回身便是一记虎啸,震的周遭鸟雀惊鸣四下飞散。更有马儿挣脱牵扯,撒蹄奔逃下山。 “老虎噬了人血,恐怕不好对付。”有人握着刀战战兢兢的说,三月里的天额上汗出如浆。 虬髯大汉目光寒下,开口之声冷冽至极,“杀。”话落,便不再手下留情,刀刀挥斩向白虎。 白虎身姿灵巧的在众人间周旋,游刃有余的又撂翻几个大汉。守在队伍后的几个莽匪也坐待不住,纷纷提刀上前助阵。 周围刀斧结成密密纵纵的网,眼看虬髯大汉劈山裂海般的一刀照头砍下,白虎四爪踞地,正作扑跃之势。却听空中响起破风声,竟是当面袭来,虬髯大汉手中长刀迅速回护门面。只听“叮”的一声清脆,精钢所铸的九环刀居然被一折为二,断了的刀刃插入脚下地面。那飞弹的力道之大,震的他虎口发麻,长刀几乎脱手。 他一时惊窒,抬目循迹看去,只瞧见一个青衫缓带的俊雅少年从林中踱步走出,抬手挥袖间又是几道劲气疾出。闷哼声里,鲜血迸溅,双眼渐被血色迷住,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望,他只记得了眼前那张容颜,似能颠倒日月。众人悚然看见自家老大脑袋被人一击洞穿,心中惊怕不已,不由自主的往后退走聚拢。而那白虎竟慢悠悠的走到少年身畔,仰起脑袋卖乖讨巧似得蹭了蹭他的大腿。 少年低头看向白虎,唇畔笑意渐深,眸光似不经意的一瞥,瞧见那紫色身影正将后方捆缚双手的普通百姓一个一个解放,小心轻声的让他们躲入一旁草丛密林间。 待她把人放的差不多了,那些流匪才发现蹊跷,有人要去阻挡,当先几人只来得及迈开一步,便听耳边风裂,之后世界再无声响。 余下诸人见他手段厉辣,一击即出便是夺人性命,心下惧怕,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纷纷弃刀往山上逃窜。少年并未乘胜追击,只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娇小身影还在忙碌着。 “好了,都逃了,别忙了。”他朝她走去,语声温软半含笑意。 女孩正扶着一个腿软跪倒在地的姑娘,有点诧异,“呀,你功夫这么好。”她还以为他会周旋个片刻,说不准还得自己帮忙,倒是没料到他处理的干净利落。 “还凑合。”他见她扶人吃力,便伸手替她将那姑娘搀起,那姑娘见他容色俊美,气质出众,不由红了面颊,刚才所见的惊心动魄居然也不怕了,满心满脑只有他的样子。她低头不敢看他,喃喃轻声道了谢。 周围原本应该遣入林中寻路回家的百姓三三两两走了出来,一个个跪倒在两rén iàn前,叩头谢恩。 “哎,你们别这样,快起来。”女孩有点无措,忙想将他们一一拉起,可这厢刚扶起来,转个身就又跪下了,想必这救命之恩对他们来说仅是一跪一叩首远不能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少年淡笑自若,一手遥指下山宽道,“从这里下山,不会再有人伤你们。”众人再三恩谢后,相互扶持着朝山下走去。 “你也同他们一起下山吧。”少年神色慎重的望着女孩,目光深深凝望住她秀美无暇的脸庞,肃然又道一句,“路上小心。” “恩?”她扬眉一笑,笑的无比狡黠,却并不应他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年少 沧琅山上有个匪寨,聚集了一帮乌合之众,在两国交界处为非作歹。当年四国与凤阳女帝定下的百年之约也还剩不了多少年了,如今时局又是扑朔迷离。朝廷都管不过来的事情,他压根也懒得操心。可是此刻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驻足回身,又好气又好笑的看向身后十步开外紧跟着他不放的女孩。他停下,她便停下,也不说话,只负手立在春风阳光里朝他甜甜的笑。 他想,如果两人未曾相识,她会不会碰到那些流匪,会不会被掳受伤?想来那些流匪还是连根拔尽的好,天下太平!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问。 “你不是上山剿匪吗?我帮你呀。”她眉眼弯弯的笑,身旁蹲着的白虎为了有所表示居然还嗷呜了一声,似乎十分乐意同往。 “你只需要安安全全下山便算是帮我的忙了。”他叹气,不晓得这小小姑娘是真的胆大,还是不知世道险恶。她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左右,该是在家受尽父母呵宠,何至于要跟着他去冒险。 居然如此看扁她??女孩大眼一转,手指绕上垂在肩头的丝带,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的说道:“既然不愿人跟着,那我改道好了,反正也不是华山。”说罢,她矮身摸了摸白虎的额头,对它说,“人家不愿我们跟着,我们换地儿走吧。” “等一下。”见她转身要走,他急呼出声,声音由于惶急而失却素日沉着。 她旋身回望,阳光烈泼泼的照耀在她笑意盎然的脸上,让人一阵目眩,她笑嘻嘻的问,“少侠,又有何指教?” “算了,你就跟着我吧。”他对她简直莫可奈何,只能妥协。与其让她冒冒然的闯入匪寨,不知会碰到何种危险,不如将她带在身边,凡事有他照拂一二,应不会有所差池。 “可不要勉强哦。”这小丫头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是哪家的混世小魔王。 “不勉强。”他几步走到她身前,伸手替她捋整额前有些乱了的碎发,指尖轻抚过她额上那点赤血朱红色,蓦然竟觉得有点滚烫,他笑谑道:“到时候可不要吓得哭鼻子。” 女孩睁大眼瞪着他,觉得他讲了个大笑话似得,“我才不是小孩子,还哭鼻子!” “到时候自己机灵点,别落单,也别离我太近,找个安全的角落站了,知道吗?”他谆谆叮嘱,犹似对她百般不放心。 “恩,恩,好的,一定不给你惹麻烦。”她却忙不迭的一一应下。 “那走吧。”他很满意她的态度,转身跨步往上先行,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不时左右张望山中郁郁葱葱的高木乔林,那满目毓秀的风景让人瞧着就心旷神怡。她悠闲的姿态彷佛踏青郊游,哪像是要去赴一场腥风血雨。 徒步行走了半个时辰光景,转过一个弯口,便能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个的草台寨子,错落有致的满布山头,也数不真切有多少。 寨门就在面前,门口空落落的没有人值守,外围也无人巡戒,往内寨里眺目一望,并不见一个人,想必那几个逃上山的莾匪带了讯息。此处若非人去楼空,便是暗伏杀机了。 “你站在这里别动,无论发生何事都别出来。”他带她走到最外围的一间草屋下,背后靠着一棵大树,应该还算安全。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伸手踮脚在他肩头似模似样的拍了拍,“少侠,你也小心呀。”她身畔白虎已经懒洋洋的伏卧了下来,张嘴打着哈欠。 他笑了声,望着她的目光柔软,稳稳道出一个“好”字。 寨子内有个颇大的场地,中间堆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谷粮,周围屋舍都是门扉紧闭,无一丝动静。他步子踏的很慢,衣袂迎风微卷,十五岁的少年身材并不高壮,行止却是翩翩优雅,自内而外透出一股澹定从容。 他目光轻掠一瞥就看透了此间布局机巧,疑布空城,暗藏伏杀这种伎俩,实在被人玩的烂透了。他忽然停步,静静站立在场中央,竟不再上前,无声中杀气蔓延。 终究还是有人先耐不住了,铁失金钩在日光下反耀,一支劲羽破风袭面而来。仅仅这一丝破绽就够他看的清清楚楚了,他身子略倾,轻而易举的避过。紧接而至的是漫天箭雨,躲在屋脊上暗藏许久的弓箭手发动攻势,恨不能将场中男子射作刺猬。 他漫不经心的笑,足尖一点凌空飞跃,右手一扬,几道劲气疾出,瞬时毙命四人。本就是莾匪流寇之辈,弓箭储备也不多,一波过去,这势头便气竭了。 “吓,好功夫。”女孩躲在一旁暗暗为他鼓掌,方才自顾忙着救人,压根没看他如何出手,此刻才见到。还有他用以攻击的暗器居然是一粒粒小如指甲盖大小的金豆,“真是豪阔!”她啧声一叹。 在她暗叹间,从四面八方又涌出不少人,各个体宽腰圆,身材健硕,提着大刀就向那少年迫去。 他的功夫是极好的,进退攻守都是从容不迫,那些流匪人多也占不了任何便宜,反而在他手下折损愈多。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觉一股杀意袭来,瞬间已经迫至眼前,甚至连白虎都感觉到危险倏然站立起来,虎背拱起做出防御姿势。她手腕在袖中一转,五指捏出一个起势,泰定面对将至的危险。 暗藏屋顶的弓箭手有人发现了她的踪迹,一箭偷袭射来,眼看就要命中,却见那应和众人缠斗的少年,旋身左手飞掷,一柄紫玉长笛从袖中疾飞而出,笛尾吊坠的一枚金线蝴蝶在空中转出绚烂轨迹。一击便将那箭矢折断,长笛与那支断箭一同落在她面前二步开外。 她走上前将玉笛拾起,不由细看了几眼,那枚金蝴蝶如此栩栩如生,好似真的要振翅飞天。 “要变天了呢。”她喃喃自语,抬头看了看天色,方才还是风和日丽,此刻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乌黑沉沉的云,周围的风也大了,似乎有场大雨正在酝酿。 她左手握着玉笛,右手一扬,从袖底抖出一柄贴香吊穗的檀扇,五指一错,“啪”的一声打开扇面,雕空镂花的檀木上,凤首衔珠,羽翅飞扬,凤尾逶迤千里,正是一只脱飞于浴火烈焰中的凤凰。 她身形一动,飞上一旁的屋顶,果然见两个落网之鱼。她右手一挥,扇底荡出劲风 底下流寇贼匪被他拾掇的差不多,藏身屋上的也被她一一揪出,两人配合默契,将此处扫荡的干干净净。 这处寨子颇大,也不知是否倾巢出动,或有走漏也说不定。她瞧旁边有根两丈多高的木桩,踏着屋顶便飞跃了上去,登高远眺,正好将此处屋舍布置尽收眼底。 他站在底下,仰目看她立在高处,凝目肃容望着远方,那容色虽还稚嫩,但隐约可见未来的倾国之色。风声回旋,惊雷鸣动穿掠云层,暗色愈浓,唯有她手上玉笛缀着的蝴蝶光华潋滟,金光熠熠。 “哎!那还有人。”她忽然一指点上不远处半山腰的另一处寨子,话刚落,人已经轻跃飞出。他不敢稍迟的紧紧跟了上去。而那只坐在一旁由始至终都在看戏的白虎,伸出爪子舔了舔后,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朝寨子里走去,跟上两人。 偌大的匪寨被两人搅得天翻地覆,那些不死的也逃的七七八八了,剩下一些女子壮汉是早些被劫掠来的普通百姓,两人搜了寨内不少银钱分给诸人,这些人是怕极了这处狼窝,也不怕大雨将至得了钱后纷纷择路下山回家,片刻也不愿多呆。 刚收拾好,倾盆大雨兜头倒下,山林中的雨势不同城镇平原,那下起来彷佛泼下了整条江河。两人也没打算冒雨下山,便找了个屋子躲雨。 白虎像是瞌睡打饱了,闲来无事又缠着少年磨蹭,双爪抱合住他大腿,伸着大脑袋就去顶他的腰,似乎要他陪自己玩。 他失笑不已,真是瞧不出这只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森林猛主,转个身就变成了爱娇的猫咪,一点猛兽的自觉都无。 “自己玩去。”他低下声,一手在它鼻尖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自他指尖翩翩飞舞而出,在空中绕了圈后,停在了白虎的鼻尖上,所飞过处尤带一丝蓝色荧光痕迹。白虎抖了抖胡须,一爪拍向蝴蝶,蝴蝶轻盈的飞开,它好奇不迭的又一掌挥去。 他就这么不着痕迹的将它给支开了,这才得空去看她,却见她背蹲在屋子一角,不知在做什么。他走过去,瞧见她抱着一个瓷泥小瓮,大口大口的喝着,像是渴极。 那甘冽芳香从瓮口内幽幽传出,竟然是上好的颍州大曲。他倏然大惊,一把抢过她双手合抱的酒瓮,她正一口酒含在口中未来得及咽下,只得鼓着双颊,瞪眼看他,似在控诉他为何突然抢走她的酒。 “你还那么小,不可如此喝酒,会伤身。”他义正言辞的教训她,这烈酒一般成年男子几杯下肚也未必架得住,她却将这瓮都喝得快要见了底。 她一口酒咽下,用袖子拭掉唇角酒渍,一脸无辜的笑,“哪有如此不济,这酒不错,你要不也尝尝?”她盛情相邀他同饮,他却并不领情。 “我不喝酒。”见她又去勾角落里用麻绳栓在一起的三个酒坛,他抢先一步,一指就将酒坛勾走让她捞了空,“你也不准再喝。” “吓,平素里师父不让我沾酒,这次难得出来,又碰见个管我的,哼。”她一言不合就挥掌劈向他胸口,在他倾身侧闪的刹那,她变掌成钩就去撩那三坛酒。 面前的女孩年岁虽小,功夫却是上乘,根基也是十分扎实,假以时日后不定又是个叱咤江湖的人物,不过此时与他相搏也是没什么胜算的。 她拳拳到位,撩足劲头跟打仇人似得,他却不愿伤她,处处避让。两人你来我往的也拆了数十招。她忽然旋身一脚飞踢上他胸口,他轻巧侧闪,她眸光却瞬时豁亮,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右手挥动,袖底一把折扇滑出在掌中张开,扇底劲风一劈掠过,将那栓着酒瓮的麻绳悉数斩断,她心中大喜,伸手就想去抱酒坛。他却飞身连踢数脚将那酒瓮踹向门外。 “哎呀,我的酒!”她一声哀号,飞身扑入雨中想要拯救一瓮是一瓮。 他没料到她居然那么执着,只怔了一瞬,立马跟着飞身扑出,单臂一扯拉了她的衣带就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酒瓮“啪啪啪”的碎在地上,清酒混着雨水在地上蔓延,酒香四溢开来。 两人一同滚到地上,泥水溅的两人狼狈不堪,她恨恨的瞪着那个将自己压制在身下动弹不得的少年,咬牙切齿的怒吼,“你不但小气还蛮横!!” “呵呵,过奖。”他唇上含笑,深眸浅瞳里似乎有什么氤氲化不开。 “嗷呜”一声虎啸长鸣突然响起,只见一团白影从两人头上掠过,庞大雄壮的身子合扑到地上,顿时溅起地上泥水,盖得两人满头满脸。那双虎爪下似乎掩着什么东西,它小心翼翼的将鼻子凑上去,一只蕴着莹蓝光泽的蝴蝶从它爪缝间飞出,扑闪着翅膀遁入漫天大雨中,片刻就没了踪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遁梦 春日午后,阳光晴好,满园梨花开的夭夭芳华,连微风中都似含香醉人。 长身玉立的男子负手站在一株梨花树下,衣袖下露出半截玉笛,吊坠的金蝴蝶依旧光彩非凡。 “天同从北地传回讯息,说突厥八族兵戎调遣似有些不同寻常。”素衣常褂的男子看着不过普通面貌,却是天机阁内专司收集南秦情报的高手。 天机阁,盛于江湖的情报组织,只需出得起价钱,便可得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只是真假虚实,信凭由己。 “突厥?”男子眉目深凝,右手掩在袖中拈指运算,半晌后,目中闪过惊疑,“莫非是古兰?!” 素衣男子声音更低去了几分,“古兰似有复国之像。” 那一字一句似挟风尘狼烟扑面而来,三百多年前,自古兰皇帝完颜澈阵前失去踪迹后,偌大的古兰王朝分崩离析,八姓家族分疆裂土各自为政,数百年来再也未有一人能让昔日拥兵百万,迫的东朝狼狈不堪的皇朝再现重鼎盛世。 却到如今,正值九州华夏风雨飘摇之际,古兰竟有复国之像? 这天下是真的要乱了 “传信天同,让他洞察详实。”男子抬手一拂,素衣男子揖手退下。 当初东朝几乎是倾了举国之力来与古兰抗衡,也未从他们手上讨得过半分便宜。而此时此境,凤朝又能拿什么来与之抗衡,仅驻守边塞国疆的十五万追云骑吗?凤朝绵延万里的疆域,十五万实在杯水车薪。所幸,一切尚未定论,即便是最坏的境况,古兰新皇登基伊始,内乱未曾完全将息下应不会轻易举兵南犯 他正沉默思量,忽觉背后有利刃凌空之声,他头也不回,只侧身一闪,轻巧躲避开那削肩断臂的一刺。那柄剑并非寻常,通身萦绕莹蓝浅光,好似用冰泉所凝。他不用去看,也知来者是谁。 “儿子!你看娘会用灵力化刃啦。”持剑女子身材高挑,长袍宽襟在她剑舞时如蝶翼翩跹,除了鬓上略见几丝霜色,那容颜依旧美艳不可方物。 “可喜可贺。”他漫不经心的笑,眼见她一剑袭面刺来,他也不躲不闪,女子见状“哎呦”一声惊呼,想要敛气收势,他却忽然抬起右手,双指弯曲,飞弹上面前虚灵长剑。只听“啪”的一声,那长剑裂成无数晶莹碎片,消散在空气中,“就是差了点,不抵什么用。”他还是笑若薰风,一手扶住因劲气震荡差点摔了的女子。 “你也知道你娘化灵不行,这次可算有突破了。”女子笑容满面的挽住他的胳膊,眼见着自己宝贝儿子越发玉树临风,容色无双,心中真是欢喜的紧,就是嘴毒了点,不若小时候那么温柔解意了,“小幽幽,那么久没见到娘亲,有没有想我呀?” 夜隐幽双手环胸,目光淡淡睃她,也不接她话茬,静待她的下文,想来他这位不羁随满凤朝乱跑连他爹都制不住的娘亲,是不会就来他面前晃那招半点用处也无的虚灵刃。 “你这小子越大越没意思了!你可还记得小时候老缠着娘亲要抱抱的!”夜莙很想冲上去捏捏他的脸颊再揉一揉,但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什么胆气都没了。 “没事那我走了。”他作势就要往廊下走去,她忙闪身挡在他面前,终于恢复正经神色,“我又遁梦了。” 夜罗家族之人皆身负异术,能力至强者可通天彻地,但这种人太少,不过区区一二,大部分人只精通一种灵术,而夜莙正是熟谙遁梦之术,在睡梦中窥得前尘因果。 “被迫遁梦?”夜隐幽神色冷峻下来,若说夜莙之能,便在于只通过某个媒介就可遁梦,以第三者的身份纵观历史,只是她看过几次帝国兴衰之后便不愿再轻易遁梦,想来她遁入的那几段历史之酷烈,让她有点经受不住吧。 “恩,似乎是被一股力量吸引,不由自主的就遁梦了,连遁梦前应有的诸多准备都不需要。”她深睫半垂,语声低越,不复方才意气风发。 夜隐幽见她虽然神态有些古怪,但眉眼间不见惧色,那遁梦应该没吓着她,就不知是谁有此能力可引他娘遁去梦中一看。 “其实在怀你之前我就一直被迫遁梦,只是那场景十分模糊,那人我也瞧不真切。之后你出生,我便再不曾遁梦,只是昨夜我又见着了,真真切切的见着了。”她抬起头,眸光惊疑不定,双唇都被抿的失了血色,显然对自己所见不敢置信,“我认识那个地方,那是嵩阳山,小时候我去过那个庭院,那里种了一大片的杏树,九月秋末,那树上会结出许多杏果,一粒粒坠在枝头,与梦中情境一模一样,我看到他坐在树下。族中不曾留有他的画像,我也从未见过他的面容,但我知道是他。”她的目光哀凉下来,攥住他衣袖的双手都在微不可觉的颤抖,那孤削背影静静坐在树下,气息幽寂,仿若一缕随时就会消散的魂。 “娘。”他返手握住她五指,温软的掌心带着一抹慰定人心的力量。 她闭目喘息,良久后才缓缓睁眸,眼中一抹深恸还是难以掩去,“他是夜箴,当年助太祖践登九五,得千里封邑殷川的夜罗王,亦是夜罗王族最后一系嫡脉!” 夜隐幽心神俱震,他只知夜罗王族族根凋敝,如今尙且还在世的族人不过伶仃寥寥数人,他从无深究过家族渊源,前尘旧事他也不想追忆。原以为王族嫡脉全部陨于百年之前那一役中,从未想到真正的嫡系一脉早已断绝。 “我看见一个女子的生魂从光影中走来,虽然才是十多岁的摸样,但我认出是她!”即便褪去凤袆霞妆,燃榇焚羽,时光回溯,可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那般纯稚的摸样,如斯深情的目光,“便是死了,她也不愿堕入轮回,宁愿受戮魂之苦,也要来到他的身边。” “娘,别再说了!”夜隐幽见她神色恍惚,似有沉溺先兆,不由出声喝止。她却幽幽笑了,满目戚色,眼角垂泪,“他亲手送她入了轮回,用毕生灵术和几十载寿数同地狱诸恶订下言字契约。”她恍惚的笑,满面泪水,“七世轮回,三生姻约,他说来生来世永不负她!” 夜隐幽口中念诀有声,指尖蕴一点灵光点上夜莙额间,她打了个激灵,似忽然从恍惚中回过神,眼神有些茫然,双手摸了摸脸颊,触手一片湿濡,居然满面泪水狼藉。 “娘,你身上是否有能与夜罗王神意互通的媒介。”大白天里的在他面前就能遁梦,事情绝非寻常,应该是有什么牵扯着他娘的神思。 她想了想,摘下手中一枚古朴无华的银质戒指递给面前的夜隐幽,“这枚护心戒是夜罗王所铸,听传下来的祖辈们说夜罗王魂去之前,铸了这枚戒指,里面留了一丝他的灵气,可护佑所戴之人。要不是王族凋敝,怎么也传不到我手上,大约是它牵引了我的神思吧。”她将戒指拈在指尖打转,虽然表面无华,但细抚下还是能感觉到一圈极细致的章纹,“反正日后也要传给你的,就替我好好收着吧。”她不由分说的将戒指塞到夜隐幽手中。 他将戒指绕在指尖闲闲把玩,怎么瞧也只是枚普通戒指,他丝毫感觉不到灵气。 “好吧,那我暂且收着。”说罢,他就想将戒指收入袖中。却未想被她劈手一把夺过,“你就这么胡乱塞啊,万一丢了,你让你娘百年之后怎么去见夜罗家的列祖列宗啊!!!”她一双柳眉倒竖,仰目瞪着他。 他哑然失笑,他娘这也太较真了,“那你要我怎么办?找个香台供起来?” 夜莙拉起他的右手,就将戒指戴入他的无名指,“这不就妥了。”见他想摘,她怒声厉喝,“你敢摘!!” 虽然他娘不怎么唬得住人,但还是得给她点面子的,本想摘戒指的左手作势紧了紧无名指上的戒指,从善如流的表示,“那我勉为其难戴着吧。” 她目光一转,负手站到他身旁,用肩膀顶了顶他,笑的暧昧,“不想戴也没关系,快给我找个媳妇儿,给她戴好了,反正这是个好东西。” 他却只笑不语,眸光流转,唇畔挑着的一丝笑,意蕴不明。 “要是没姑娘肯嫁给你,你就这辈子都戴着吧!”方才还是笑语晏晏,她转脸便是神色俱厉。 通常她摆出一家主母的气势教训他时,他都是一副无可奈何不屑与你争辩的表情,让她觉得一拳打到棉花上似的 ,无处着力。这次他却一反常态,低头凝视了指上戒指,脸上露出怡然自得的笑来,“终有一日,如您所愿。”那一笑的风华,灼灼迷人眼。 她在他的笑容中半晌回不过神,她知道他这儿子不怎么爱笑,至多时候是冷笑,或者牵动唇角似笑还无,有多久没见他如此深笑开怀,连唇畔一朵讨喜的酒窝都若隐若现。 “你是说!你看上哪家姑娘了?!”她笑的眉眼飞扬,整颗心都飘荡起来。 “娘,您曲解语意的功力愈发精进了。”他毫不客气的泼她一头冷水,只说有朝一日会给她个儿媳妇,又没说现在就有,她到底是高兴个什么劲? “哼。”她高仰起头,斜眼覰他,“这些年你游走四国,寻了不少灵芝仙草回来,你可是打出娘胎起就没那么勤快过,说是为你那èi èi治疾,你说我信是不信?” “为何不信?”他一派诚挚神色,“毓嫿身子不好,您也知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下那帮子人的本事,寻个草药这种事儿还真不需要你亲自出马,除非有特别事由。”她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压根不信她这个爱洁喜净都快成癖的儿子,会亲自深入荒野丛林,破迹古村,去挖草药!!! “这个,您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了。”他坦然迎上她越发狐疑的目光,眉峰略挑,“上次见到老爹他同我说若是见着您,就让您回去一趟,他甚是想念您呢。” 他不着痕迹的将话锋转开,果然见她露出一丝不耐的表情,“可我不想见他!” “您是单单不想见他呢,还是不想见到他身旁的那些天香国色?”他总能一句话戳中别人痛处,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反正都不想见到。”她负气的别过脸,低垂的长睫微颤。 不是不想见,曾经那个互许白头的人,只是心中始终不甘心罢了。 夜隐幽知道她的别扭劲,只要他爹一日在那位置上,她的那口怨气就纾解不出来。只是有些话他还是得带到,因为“爹每次看到我都叨念你,得空去看看他,不然我也不好过。”非得被他念到死不可。 “再说吧。”她不耐烦的摆摆手,跨步往月门走去,“我走了,没事儿就别找我了。 他只以目光送她,也不做挽留,想来如她娘这般纵情四海,惬意逍遥,倒比留在那四方天地里好太多。 “对了。”她在月牙门前驻步回身,面容一瞬逆了光影,让人瞧不清楚,她说:“若有机会,去泰陵拜祭一下敬睿敏皇后吧。” 他眉心微攒,那位与太祖一同定鼎天下,开创景初盛世;又亲率百万军队逼退古兰侵犯,最终力竭战死,埋塚异邦的凤朝开国皇后。母亲为何要提起她?待他想多问一句,抬眸时才发现她早已走了,花下门前哪里还有那窈窕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苏岫 七月首秋,正值午时,垂悬中天的日光逐渐转炽。 凤朝民风开放,女子并不约束于闺阁之中,男女之防也比较开明。即便现在四国分治,政治经济发展各有不同,但就对女子来说都是十分宽容。 上街贩货,农牧耕织,甚至于私堂中传道授业的都不少见女子。 一支琉花簪掂在修长白皙的五指中,那一抹七彩琉璃光虽不是绝顶的好,但也自有一番别致。老板娘见面前女子虽然衣着寻常,但样貌不俗,自然是不遗余力的介绍,“姑娘瞧着这支琉花簪如何?” 女子又细细瞧了几眼,很认真的点头,“不错,挺好看。” 见她似乎不掩喜爱,老板娘更是招呼殷勤,“这琉花簪制作工艺精巧,材料也稀罕,帝都的名门淑媛都爱戴这个。况且这支簪,我可打包票全凤朝独一份。”她信誓旦旦的说,朵云轩的字号遍布四国皇都,所销的玲珑珍品确实是顶好的。老板娘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一本正经的对女子说,“做这支簪的匠人曾经可是供职于皇宫,手艺那绝对是一等一的。” 女子把玩手中琉花簪,眸光轻抬,唇畔一点笑意淡淡,老板娘心头微窒,似被眼前艳光所摄,饶是她过往迎来招呼过多少莺燕佳人,却全都不及面前绝色。 “那就这支吧。”她微微一笑,将琉花簪递还给老板娘,七彩流光和她凝脂肌肤相映,也不知哪个更好看。 刚走出朵云轩,就从侧旁窜出一道瘦弱身影,一头撞上她的腰际。那人并未有多大力气,只是撞得她微倾了下身。 那人佝偻了身子鞠了一躬算是道歉,脚下步子不停,人如泥鳅般一滑便没入了午市人流中。 女子不以为意的走了两步,忽觉不妙,一手探向腰际,果然钱袋被那人给顺走了。她毫不犹豫的返身追入人群,任是那偷儿脚下飞快,她还是不费力气的盯住了她。她并没有直接上去逮了她,反而远远跟随,从人流攒动的街道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窄巷小路。 女子飞身躲在一旁高墙上,看那偷儿捧着她的钱袋走到巷道深处的一间木屋前。屋前支着一张躺椅,有个男子睡躺在上面,见那偷儿战战兢兢的捧着钱袋上前,一骨碌的坐起身子,劈手夺过那只锦绣钱袋,粗鲁的解开系扣倒出里面的钱,不过区区五分银子。 “妈的,就这么点,你让老子吃什么?!”他一掌掴向偷儿,将她掀翻在地,像是那掌力道极大,打得她半晌爬不起来。 “我,我还可以再去偷。”虽然那声音轻若蚊蚋,但高墙上的女子却听得清楚,那偷儿居然是个小姑娘,瞧那瘦弱背影杂乱的头发,真是雌雄莫辨。 “你个晦气货,扫把星!”男子并不听她解释,操起搁在屋门前的一根火棍,不由分说的就往她身上招呼。她不敢争辩,也不敢呼救,她知道一切所为都将是徒劳,反而会让那人更加凶狠。她唯有将身体尽量蜷缩起来,只在心中期望时间快点过去。 预期中的痛楚并没有来,她偷偷从臂弯中抬眼,看到一身紫衣的她站在自己面前,背影纤美,一头长发如流瀑飞坠,她转头低望过来,只是一眼,她便记了她一生。 “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臭丫头!”男子嘶声低喝,眼看着面前女子单手擒握住火棍,任他如何抽曳,都拽不动一丝一毫。 “施暴凌虐未满十岁的孩童,按凤朝刑律应行鞭笞一十五下。”女子话还未说完,那人已经叫嚷开来,“你瞎了眼吗?这臭丫头都十三了,况且我的女儿我怎么打管你什么事儿?” “你是她女儿?”女子侧眸望向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虽然她脸上沾了污垢又满身狼藉,但隐约瞧着也是个清秀丽人,与面前一脸横肉的男子哪有半分相像? 那女子忽然跪在她的脚下,一手拽了她的袖袍衣角,低声哀求,“xiǎ一 jiě,请救救我,我只是被她买来的,并非他的亲生女儿。”说着说着便是泪如雨下,“她一直逼我去偷钱,不给我饭吃,还打我,xiǎ一 jiě请您救救我。” “你个臭丫头!”男子怒目圆睁,抬脚就想踹向她的肩头,紫衣女子却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膝弯,将他撂翻在地,一脚踩在他胸口上。 “既然是你买来的,那这姑娘我便向你买了。”她说着就从衣襟里掏出一枚金叶子捏在指尖,往男子面前递过去几分。 男子想撑地起来,却未料到那女子看似纤弱,力道却极大,踩得他根本动弹不得。瞧着那一两黄金,心中微动,有些心痒,但却按捺了下来,他将头一瞥,故作不屑道:“我的宝贝女儿怎值这点钱。”那死丫头是他的摇钱树,他哪会轻易脱手,不狠狠敲诈一笔他是绝不会卖的。 “哦?”女子眼睛半眯,眸光中闪过狠厉,脚下更重了几分力道,声音缓缓的一字一字说道,“即便现在我踩断你的肋骨,带了她离开,你以为你能奈我何?” 男子被她踩的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觉面前女子美如神女,却狠似罗刹。 眼见她脚下又用了几分力气,他好似真听到自己肋骨嘎吱嘎吱发出几欲摧折的声音,忙道:“我卖我卖,您高抬贵脚,别踩了!”他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粗糙的宣纸递给女子,她接过展开后看了眼,又望向那个跪坐地上,神色惘然的女子,问道:“你叫陈翠儿?”女子怯怯的点了点头。 紫衣女子满意的松开了脚,将那片金叶子丢在地上,返身扶起了陈翠儿。那男子捧着一两黄金从地上爬起乐不可支的放在嘴里咬了咬。 紫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随手将火棍一掷,普通木头棍子却如钢炼,一击打中他的臂膀,男子只觉一阵催筋断骨般的疼,手臂彷佛断了般,他痛得冷汗涔涔,跪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待痛意渐过,再抬首时,那两人早已没了踪影。 曲江楼在北齐非常有名,不仅因为它布置雅致,佳肴美味融南北所长,更重要的是曲江楼的老板娘,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四楼雅厢里,陈翠儿盯着一桌玲琅满目的菜肴,很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只觉肚中饥火难耐,都快将人整个烧穿。 “在我这不需拘谨,吃吧。”紫衣女子拾筷,挟了一块芙蓉鸭到她碗中,目光温和,与方才她所见之冷冽简直判若两人。 “我真的可以吃吗?”她啜嗫道,颇有些不安的缩了缩脖子。 “恩,真的可以。”她的话中带了些微笑意,如五月暖风吹入帘珑,温软了人心。 饥饿终于战胜了忐忑,她拿起筷子扒起吃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她真怕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想着一定要多吃点,日后就算吃不到了也能有所回味。 “不急,你慢慢吃。”女子见她吃的差点噎住,忙起手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哟,这是哪儿来的小姑娘,怎地如此好福气,让主人亲斟茶汤。”女子慵然声音从珠帘风屏后传出,酥酥然又寂寂然。 陈翠儿被那声音吸引,连吃都忘记了,抬头看去,只见那红衣深襟的女子手中摇着一柄纨扇,另一手拎着个鹤颈长壶款然妙步的朝两人走进,那眉眼生的极是妩媚,胭脂浓烈,更衬的整个人彷佛花中瑰仙般。 “将离,你别吓着她。”女子笑斥她一句,目光却凝在她手中酒壶上,满屋子的浓油酱香依旧无法盖去那幽幽一缕清冽酒香,“颍州大曲?”这可是南国名酒,以前凤朝江山一统的时候,南北通贸便捷,北地的人很容易便可尝到此美酒,可是自四国分治之后,这南国佳酿就鲜少在他国出现了。 “主人好酒品,一闻便知。”将离上前为她面前空杯斟满香酒,她举杯面前,双指捏着杯沿,目中笑意更深了几分,“哟,还是最烈的那种。”颍州大曲又分甘清烈三种,普通人喝甘酒,嗜酒者爱清酒,唯这烈酒不是常人可饮,那二口可就能醉人,只是烈酒的味道劲头却是最得颍州大曲精髓。 “还是我家将离知我心意。”她目光斜眺,眼中似横成春水,那一颦一笑远比那香酒更加醉人。 陈翠儿见面前两个绝色美人言语往来调笑,只觉得美不胜收,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这丫头是主人从哪儿拾来的?”将离把那陈翠儿上下细细打量一番,陈翠儿自知一身脏污原就不能入眼,此番被将离如此看着,心下越发窘迫,不由将头更加低垂。 “随手救来的一个孩子,你且看看有没有哪家夫妇没有子女,可收留她。家事殷实点最好,但人定要可靠老实。你若得空闲也可以替我去看看她。”她如此周道的将她去路都安排好,或许往后真能一生顺遂,不用再颠簸周折于各色贩夫手中,她原该兴高采烈的叩谢她的再造之恩,可鬼使神差般的,她觉得人生并不该就此。 她突然从椅上站起,一下跪在了桌旁,“陈翠儿愿意追随xiǎ一 jiě,请xiǎ一 jiě收留我。”弱气的女子,语声铿然,目光坚毅,灼灼望向坐在桌案后单手举杯的女子。 “跟着我做什么?我身旁不缺伺候的人。”紫衣女子眸光微敛,眼中却似有光掠,她漫不经心的笑,一口饮尽杯中香酒。 “我的命是xiǎ一 jiě救得,我愿此生赴汤蹈火,以命相酬xiǎ一 jiě救护之恩。”说罢,她伏地重重三叩首,抬首时神色庄重,那眼中决然光芒让将离也不由动容。 紫衣女子并不说话,目光偏转落在窗台之外,彷佛对她的炽烈之心毫无反应。将离却走上前,附身微倾,手中纨扇玉柄挑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头望住自己。 “你会什么?你又能干什么?识字吗?女工琴书呢?舞乐诗画呢?”她幽凉目光,让她心头炽火慢慢将息,她悲哀的发现自己就算想以命相酬,也没那本事,她真正是一个百无一用之人。 “我叫凤洳是,既然你愿意追随我,也该知道我的名字。”那悠然语声彷若天籁,陈翠儿怔怔看她走到身前将自己扶起来,她有些瑟缩的往后退了退,她知道自己浑身脏污,可她却浑不在意,是她抱着自己离开那个此生难忘的恶魇之地,是她亲手为自己拭净双手,让她觉得原来被人关心爱护是如此温暖,捂的人心都快化了,恨不能就此沉溺。 “以后你不再叫陈翠儿,我们唤你苏岫可好。” 去名更姓,她要她断去曾经的所有过往,换她一个重新的未来。 苏岫苏岫这便是她的新名字了。 “好。”她诺诺点头,心中既忐忑又高兴,更多的是对未来崭新生活的期待。 “这份卖身契,你自己毁了吧,留着也无用。”凤洳是将那薄薄一张纸递到她面前,她感激接过,又想跪下,凤洳是却一把将她托住,笑斥她,“你就是胆子太小,以后在我身边做事,需得胆气滔天才成。”说罢,还不忘斜觑了身旁打着纨扇的将离一眼,“可多学学将离,不过不急,来日方长。” “哎呀,这话说的,倒是显得我很无法无天似得。”将离杏眸圆睁,粉颊生嗔,这美人就连抱怨时都是美的。 苏岫被她一袭话逗笑,以前总是厌憎自己的命运,如今想来老天如此安排,是不是就为了今日的遇见? “以后你便跟着将离学习,你有一年的时间,此间你若受不了苦可自请离去。如若教你的你学不会”她顿了顿,目光肃然望住苏岫,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我身旁不留无用之人。” “苏岫明白!”她端端垂首,手中一纸薄书被她几乎揉碎,从此,一生追随,绝不言弃。她在心中郑重告诉自己。 “算是见面礼,这支琉花簪送你罢。”她声音复又软下,白皙修长的五指上托着一支流光四溢的珠簪,递到她的面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中元节 桌上已经重新布置了菜肴,凤洳是倚着窗栏,目光在人流攒动的街道上流连,神色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直到日落黄昏,余霞铄金,曲江楼的伙计挑着几盏绢丝长灯挂起,她这才发现自己竟懒怠了那么久,她一口饮尽面前杯盏中的余酒,刚想起身,却又突然顿住了动作。 那个走在街上的人,背影修长,姿态挺拔,于万万千人之中,总能被人一眼就瞧到。凤洳是抿唇恨声一笑,拈起面前金瓷花盏里盛着的一粒花生米,曲指飞弹,直朝那人打去。 似有灵犀感应,他头都不回只微倾过身子便躲过她的暗算,他站在街道中央凝立了片刻,周围人流来往熙攘,谁都走在尘埃里,就他彷佛是在这尘世之外。 凤洳是也不怕他发现,就单手托腮倚在那儿,见他又迈了一步,终于回过头,隔着遥遥的距离,他一眼便望住了她。若有若无的一丝笑绽现在他唇边,俊美容颜映着暮色天光,让她心头怦然一动。 “哟,真是太巧了,你也在北齐。”凤洳是目光不善的望住面前青衫素衣的男子,面带冷笑。 “不巧,我知你在北齐。”他笑的磊落至极,果然见她微变了脸色,一口银牙都差点被咬碎,心中越发添了几分快意。数月不见,这小丫头倒是出落的愈加标志,只是这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我也不过先手夺了你一次紫玉观音,你也不必如此睚眦必报吧!”她咬牙切齿的笑,一双美眸中似要喷出火来。这些年她闯南走北,就是为了寻找一些医籍中都鲜少记载的灵仙妙草,可是十次中倒有八次被面前的男子抢先一步得手,这世上奇珍异草那么多,怎么就能偏偏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撞到他?!奈何功夫也不如他,抢也抢不过 见她如玉脸颊气的像敷了半盒胭脂,他垂眸淡然,眼中却是深笑难掩,“你想找的那些药草泰半只适合强健身体,祛疾疗伤,对解毒疫之症并无半点用处。” “哦?”她忽而一怔,一丝锋芒自眼瞳中惊掠而过,“你怎知我要这些草药是作何用?” “猜的。”他抬起头,目光直直望来,那灰色眼瞳,如烟似尘,似能一瞬吸人神魂,诱人沉沦。 “呵。”她慵懒倚着窗棂,眼波流转,神色却平静,“那不如再猜猜我信是不信?” “不猜。”他如此言辞坦荡,倒让她有些错愕,光影错落间,只觉他笑意深深。 他解下腰间一只白玉葫芦,葫芦精致,仅一掌大小,纯白寒玉是天山上最好的玉石精淬而成,他将之放于她的面前,她略抬了一下眉,表示不解。他手指一钩葫芦口,就将壶塞打开,顿时一股冰冽酒香浓溢而出,果然不出所料的又见她面色微变。 “这是?”她握住那只白玉葫芦,入手寒彻,就如握了一块坚冰。 “敢不敢喝?”他笑的狡黠,从袖中掏出一只红玉匣子,金环扣锁,打开后里面躺着半株花草,径根处又以一根红线捆缚,正是她苦寻三月却含恨错失半步的白绪紫蕊,他话锋一转,将玉匣子推向她,“这花可解奇毒,予你有用。” 她笑容妩媚,眼眸如丝的望着他,“如此大方?” “我对你好像不曾小气过。”他的一双眸子璀璨耀人,照得她心头雪亮。 无论是陕西君王谷的君王酿,亦或是泸州谭家的九酿酒,俱是千金难求的稀世美酒,他却屡屡大方馈赠。这些年间寻得的花草,其实如他所说绝大部分都没什么用处。仅这一株白绪紫蕊十年一开花,于解毒祛邪有特殊功效,只是此花仅开在苗疆深岭,那里住着擅蛊的苗人。饶是她功夫高绝,也不敢肯定说能从苗寨里全身而退。 她好不容易摸入苗人寨岭,避开重重耳目,在一处深宅内院里瞧见株白绪紫蕊种在一泓清泉池边,周围佳木成林,可待她看清站在花下树前的那人身影,心头凉了半截。 她刚想跟他说此处有机关,他却大喇喇的摘了白绪紫蕊,触发了蛊虫风暴,他好似早已料到此处危机,面色从容,反倒是她见到那漫天蛊虫飞旋而煞白了脸,饶是她功夫高绝,但面对此境此景,完全无法施展拳脚。她怎么出来的她并不知道,因为眼前的人在她错愕间一掌劈昏了她,将她扛出了苗寨。 历经千难万险才摘回的白绪紫蕊,他现在却以半株相赠。 她侧了脸,微微而笑,“那就多谢了。”她就着葫芦口,昂首喝下那足有半斤分量的白酒。酒入喉舌,甘香绕舌,淡淡桃花香盈满齿颊,居然是北朝名酒甘琼。 突厥人爱烈酒,甘琼却鲜见的清冽。这酒当初只供完颜皇室,自从古兰分裂成东西两部,之后完颜澈又重复立古兰,期间动荡离乱,战争纷迭,会酿这甘琼的酒师就少了很多。之后古兰分崩,世道就更乱了,那会酿酒的人就少之又少了。而至如今,这世上已经鲜少有人能尝得甘琼。 他是真的大方 “你别只顾喝酒,酒菜相间才不至于伤胃。”他拾筷挟了一块酥肉到她碗里,谆谆叮嘱她。 她起手拿了酒壶在他面前空杯中斟满香酒,“南秦的颍州大曲,尝尝?” 他目光一闪,转瞬从容,只道:“我不爱喝酒,喝茶就行。” 她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笑容愈发婉转,“桌上的茶汤已凉,我让人替你换新的。”说罢,便招来伙计,不一会儿一盏香茶奉上。 他揭开茶盖,浅啜香茗。 她目光落在窗台外,夕阳只在大地上落了一丝浅层金红,一轮弯月隐隐显现在西方天际,夜幕将临。街道上有不少百姓挂出白帷黑幔,上面彷佛写满了字,远远的瞧不清楚。 “今日是七月十五,北齐风俗倒是让人耳目一新。”她看到好几个小孩子带着獠牙狰狞的鬼脸iàn ju在街道上打闹着跑过。 “北齐王室特别敬畏鬼神,四国皇都里就他们最重视中元节,每隔五年齐王便会亲自主持抢孤。”他头也不抬的说,“今日恰满五年之期。” “真有意思。”她转眸而笑,笑容促狭,“人人敬畏鬼神,却不知真见了地狱诸恶,会是怎般光景。” 他从氤氲茶雾中抬起头,一手托杯,一手双指拈着茶盖轻拂茶汤,“一试便可见分晓。”他说的漫不经心,却一眼洞穿她心意。 “那今晚戌时三刻,我在雾影台附近等你。”这雾影台筑在齐国王都的中心,过了后面护城河就是王宫,是齐国王室每年用来祭祀庆典之用。 “你这是邀约?”他接过她递来已经喝光的玉葫芦,收入衣袖。旁人看来这两人间的动作言语仿若至交老友般熟稔。 “敢赴我之约吗?”她举起面前酒杯往前一送。 他神色泰然,嘴角掀起些微弧度,他举起身前茶杯与她酒杯在空中相触,“既是你相邀,便是刀山火海都得陪你一赴。” 从未见有一个人能将谎话说的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都让她生不出半分恼意。 天空中最后一层金红褪去,夜色笼罩大地。 相传,每年从七月一日起阎王就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经受苦难被禁锢在地狱的冤鬼厉魂走出地狱,获得短暂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所以七月被称之为鬼月。 各国王族皇室都很重视中元节,却都不及北齐这般隆重。 凤洳是依旧那身紫袍深带,坐在路边一棵樟树的树杈上。街道上冷清,各家各户早就闭门落锁,整个王都的人都涌到雾影台前,那些身有疾患或逢葵信的女子和老人孩子不宜在深夜走动,便都留在了家里。 离开戌时三刻还差一点,他却并未出现。虽然说当时她没有告知他确切的地点,是她有心所为,可他也不曾细问,她想他应该是能找到的。可眼见戌时三刻便要到了,这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连一条狗都见不到,哪里会有人影。 她有些按耐不住的拂开面前嫩芽枝叶,倾身远眺,正凝神间,她忽觉身后有温软气息拂上耳鬓,那般熟悉。她毫不客气的一拳挥向身后,拳头未打到实处,皓腕已被他半路擒住。 “这便是你的迎客之道?”他语声半是戏谑半含笑,月光透过树隙落下,有些细碎光影映在他眼底。 “谁让你躲我身后,一拳已是客气。”她挑了眉峰,哼笑道。 “再过一刻祭祀便要开始,我们过去吧。”他也不恼,攥着她的手腕不放,拉着她就跃上一旁屋舍楼顶。 天空中繁星浩烁,月色虽被流云遮去半幕光华,但清辉照耀上雾影台,依旧能让人清晰的看到台上的人物。 两人躲在远处一间店铺的屋顶上,雾影台前偌大的空地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不少禁军精骑在周围四处巡守。 “居然连倚天骑都出动了,手笔不小。”她低声喃喃,目光远眺向雾影台,那距离太远,凭她目力也只是勉强瞧个大概。 夜隐幽自然是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倚天骑,若说凤朝一统的时候,这天下只有三骑闻名于世:尧摄军c飞羽营和骁骑营。只可惜尧摄军被凤阳女帝一手解散,飞羽营于句容一战几乎全军覆没,所幸余部得当时庆毅侯相助,得以安然脱困。之后四诸侯分疆裂土,骁骑营上将投诚于当时的虞阳候至而后的楚王,成就了后世的追云骑。骁骑营里另有将帅不服上将决定,率了余部投诚于当时的靖南侯至而后的晋王,晋王萧济一手整编骁羽骑其后名动天下。而当年幸存的飞羽营一直追随着庆毅侯,助他逐鹿天下,若说北齐能得凤朝疆域五分有一,飞羽营余部居功至伟,这便是倚天骑的前身。 这天下如今便有了四大名骑,齐王的倚天骑,晋王的骁羽骑,楚王的追云骑和帝都的四方骑。 “咦,不是齐王亲至么?”雾影台周围立着四根火桩,高约三丈的木桩上有火炬,点着盛焰烈火,照耀四方天宇。凤洳是看到一个红发男子在一群黑衣长袍的侍者簇拥下慢慢走上雾影台,那长垂及地的红发艳如火霞,让人瞧着移不开眼。虽从未见过那个隐匿避世鲜少露脸的齐王,但她肯定齐王并无外族血统。 “听说齐王找了个不一般的国师,上可通达天庭,下可呼令阎鬼,能力不俗。”他手指轻抚腰间紫玉笛,目光盯着那红发男子,眼神幽邃。 这人五官轮廓与汉人无异,一头红发虽突兀,却算不得罕见,可他总觉得此人哪里有些不寻常,一时间倒也看不出端倪。 “国师?”凤洳是低声讪笑,颇不以为意,只有突厥人才尊立国师,敬仰他们如神。这齐王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也效仿起了突厥人。 那红发男子接过侍者递上的骨灵节杖,四名身材高壮的黑衣侍者抬着一个玉石棺椁放到雾影台中心。红衣男子缓缓走到棺椁前,双手横握节杖,高举上天,口中吟唱起咒文,四周跪满了人,却又寂然无声,唯有听到男子唱吟声,直透天霄。 凤洳是没听懂他念的什么,只好奇的趴在屋脊上,夜隐幽却已微变了脸色,那人口中吟唱的是一种突厥的古语,这种语言用来敬奉神佛,通达鬼狱,只流传在古兰王朝那寂寂深寒的紫微宫中。 这人居然是突厥人?! 咒语唱毕,他持节杖的右臂在棺椁上一挥,就见一蓬火焰倏忽跳起,幽蓝之火仿若鬼焰。围侍在四周的黑袍人纷纷跪倒,额头触地,双手笔直竖放。 “业火已出,怎能不见地狱诸恶呢。”凤洳是半坐起身,搓了搓双手,然后在胸前虚握。 夜隐幽见她这架势,不由好奇,“怎么,你还会招鬼?”通灵之术可不容易,或有人能通识鬼神,但要招来地狱诸恶,这世上并无几人可成。 她侧眸冲他促狭一笑,虚握的双手中荧光充盈,“我有灵媒体质,虽没本事招来诸鬼,幻个神形还是可以的。” 他心中却是一凝,似有冰棱冻住胸口,他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有灵媒体质。 凤洳是口中吟动术语,莹蓝光球中有什么东西飞快转动,不一会儿就行成股旋风。夜隐幽目光从她手中的虚灵球转到雾影台上。那蓬幽焰的火越烧越炽,雾影台周围早已搭好高丈余的台子,上面放着各色珍珑贡品,只待仪式结束,便可举行抢孤。可齐王至今还没出现,这么重要的盛典齐王居然如此倚赖这红发男子? 夜隐幽正思量间,见那红发男子撩袍跪地,高呼,“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跪在雾影台前的齐国百姓齐声颂唱齐王千岁。自那高台上缓步走来一人,浓郁到极致的红色袍泽,衬着金冠玉带,那隐隐透着寒意的面容妖冶更胜女子,传闻中孤桀倨傲,数年不曾上朝的齐王居然是这般摸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元承钧 有说中元节那晚子时时分,阴间司冥便会点着大红灯笼,引着地狱百鬼从奈何桥上经过,浩浩荡荡的来到阔别已久的阳界。所以这日是非常忌讳穿红衣的,也是怕百鬼追迹,跗骨上身。齐王却完全无所顾忌,着一袭红袍翩然而至。 若非有恃无恐,那便是 凤洳是手中球光里的风旋已到极致,她十指往内迫压几分进去,风旋忽停,一张狰狞鬼脸贴上球璧像是要冲破出来。与此同时,雾影台的幽焰之中出现同样一张狰狞鬼脸,形容恐怖,无声张狂。 齐王神色淡定,目光落在广场上,看臣民们匍匐在地虔诚俯首,他似乎看到了焰火之中的诡异,又彷佛并未注意。红发男子从地上站起,右手持着节杖从火焰上掠过,那诡异面孔倏忽间收缩入焰芯之中,了无踪迹,一切又始归宁静。 凤洳是手中的球光出现裂痕,球体中的风旋逐渐转弱,她额上渐出汗水,已经有些不支。一旁的夜隐幽忽然伸手托住那只虚灵球,从他掌中蕴升起莹蓝光晕将那球光层层裹住,凤洳是惊悸侧目,只看到他笑容冰凉,灰瞳中似有流光飞舞。 “既然不信鬼神,无妨让他瞧一出百鬼夜游!” 静谧悄然的广场上忽的响起烈风回旋声,狂肆的风声像是涌自四面八方,那般劲烈带着摧折世间万物的气势。有人惶然抬头,可又不觉得一丝风掠过身,衣袖袍摆更是纹丝不动,越来越多的人茫然四顾。 雾影台上的男子已经觉出异样,口中诵咏咒语,却并不见成效。 风声忽而又止,四周寂静下来,只听到火桩上烈焰的劈啪声,恐惧自静渊中滋长,已经有胆小的人拽着身旁亲人的衣袖瑟瑟发抖。 一声惨呼惊嘶裂天彻底般响起,那盛于棺椁中的幽火中有个衣衫褴褛,驼背拱腰的人,手持大红灯笼想要从焰火中踱出。 “啊!!!!!!有鬼啊!!!”男声惊叫,引去了所有注视目光,每个人都看到了,从空旷的东市街头有一群东西幽荡漂浮着,领头的持着红灯笼,带百鬼于夜中游行 齐王目光微动,只看了眼前面仍在吟咒却无济于事的男子,右手长袖一挥作出号令。数千倚天骑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控制住了人群骚动,百姓眼见白马银甲的军人们护在自己身前,心中惊惧奇妙的平复了不少,倒也不怎么害怕了。 倚天骑上将军秋衍,手中倒握一柄红缨长槊,胯一匹狮鬓鬃,率领百余部下就朝东市街头奔去。军人身上自有一股杀伐戾气,便是百鬼见到也不敢直面锋芒。 “谁在屋顶上?!”有倚天骑发现两人踪迹鬼祟,出口喝道。 “走。”夜隐幽单手一握,虚灵光球瞬时化为荧雾消失无踪,他拉起凤洳是跃下屋顶,那些倚天骑都备有g一ng nu,走在屋顶上无疑是个hu一 d一ng靶子。 两人拐过两个街道,身后追兵锲而不舍,前面又见一丛火光渐渐逼至,前后进退都不能了。 “找间屋子躲躲吧?”凤洳是目光四下一看,虽然打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但动静太大她也不想曝露自己行迹,如此便只能叨扰一下别人了。 “不必。”夜隐幽只短短回答她两字,一把将她拉到附近一个摊铺前,随手扯过人家放在门口的一张毛毡子。 凤洳是来不及一声惊呼,人已经被他单手一捞搂入怀中,那毛毡子将两人兜头盖住。 “别说话。”他温暖呼吸呵在鬓旁,男子陌生气息扫过肌肤,让她耳根发烫,贴的极近时,才能闻到他身上淡若微缕的一丝清苦杜衡药香。 他的手臂坚强有力,牢牢将她环住,不容许她退缩。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彷佛只差那么一口气就要破腔而出。恍惚间错觉,有他在的地方,似乎任何风雨艰险都不足畏惧。 听到街上马蹄哒哒奔过,竟然未有停留,也不曾发现此处蹊跷。 “好了,安全了。”他放下毛毡子,那火把马蹄声已渐远,“你先走吧,待会不知会弄出什么动静。”他向来持重,今日倒是破天荒陪她任意妄为了一次。 “那你呢?”她抬头望着他,夜色里只庆幸自己此刻窘状未被他看去,否则还不被他笑死。 “恩?你是在担心我吗?”他语中似有笑意,在她发怒前又道,“我自有去处。” “那好,后会有期。”她转身就走,一句后会有期说的顺口,岂知出自真意。 他目送她身影远遁,这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回到曲江楼,她飞步踏瓦翻身上了四楼,那间雅厅是只为她而备。北齐其实并无宵禁,夜间才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开始,只今天不寻常,所有酒店一早关门歇业。此时的曲江楼掐灯去火,只是伫立在王都里的一座精致楼阁罢了。 雅厅里早有人候着,一人手打纨扇坐在窗边,潋滟月色也比不得她容色娇艳,正是曲江楼的老板娘将离。 “看你留了x hà一,怎么才别过几个时辰,就想我了?”凤洳是翻到她对面,与她并膝而坐。 “倒不是我,是另有人急着想见主人。”将离纨扇轻摇,语声娇糯。她话音刚落,从阴影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慢步到月光下,虽然一身风尘仆仆,倒也难掩其丽质天生。 凤洳是见到来rén iàn容,有些诧异,“玉茗?” 鲜少有人知道皇室手中有一支斥候军,正在她的麾下,专司搜集各国情报,打探各路有用的消息,组中女子为首者皆以花色命名。 而这玉茗应该是蛰伏在突厥境内,搜集情报,监视突厥各族动向。突厥分裂至今,凤朝早就不以为惧,如今玉茗披星戴月归来,莫不是 “突厥有变数?”她背月而坐,让人瞧不真切神情,可那幽邃目光却隐隐透寒。 “据我组探报,古兰似有复立之像。”玉茗端端垂首,将前方探来的消息一一详述。 诸般阴谋诡计无非都脱自三十六计,早被先人道尽。真正遭逢敌手的时候,拼的便是谁更洞彻先机,谁更狠辣,谁更不畏死。突厥人性烈,那人居然有此手腕驯服其中六大家族臣服于他,真是不可小觑。 “还余下沁克尔跟克拜尔负隅顽抗,不过依属下看古兰复立也只是假以时日的事情。”玉茗双眉蹙起,想到部下收集那人情报都不算详尽,只知道那人善谋,计诡,杀伐果断,再多也就没了。 “他叫什么名字?”凤洳是声音低越,良久后才开口问道。 “完颜灏。” 玉茗口中说出的三个字,让她有片刻恍惚,良久后才幽幽笑道,“又是他们完颜家。”那笑声分明婉转,可她眼底寒意却宛若封冻。 在前朝时,曾有个庞大的帝国同东朝并立于世,他们有着万顷草原,广阔疆域,那便是古兰王朝。由于一场政变,古兰国分裂,萧太后和幼皇携余部西行,后族势力强大又有忠心侍主的老臣协助,终是占了古兰的半壁江山。 虽然还都是完颜家族统治的帝国,可是东西两分,各自为政。 是他,离间西突厥与东朝,设计围歼尧摄军。亦是他,仅凭东突厥四十万众便迫得东朝百万大军狼狈不堪。却在一将功成的时候突然撤兵回国,给了东朝将息休养的机会。 只用了二年,他踏灭西突厥王廷,屠戮王室,以铁血手腕收复西突厥,分裂百年的古兰王朝在他手中复立。那时东朝大厦将倾,原以为如他这般以华夏九州为大志的帝王正是士气鼎盛,决然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却谁都没有料到,他居然会与东朝签下三年互不干戈的条约。 便是这三年,东朝末帝禅位,凤南王凤昀继位为帝,凤朝初立,之后的景初盛世便是在那时。 完颜澈,那个古兰历史上数一数二的铁血帝王,最终陨落在葫芦谷。是敬睿敏皇后将他阻在了国土疆域之外,守得这万里河山百年太平,敬睿敏皇后却力竭战死,尸骨都未能寻回归葬故里。 她是太祖皇帝深情挚爱的皇后,太祖皇帝知她殉难,在金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抚着皇后衣冠恸哭失声。至她之后□□再也未曾册立中宫,敬睿敏皇后也是凤朝历史上唯一不用陪拊皇陵,独有寝陵,受后世帝王香火的皇后。 原以为自完颜澈身故后,古兰又分崩离析,这曾经伫立北方虎视九州的古老帝国已不足为惧。却如今,又有人将这只猛虎唤醒,完颜灏完颜灏但愿你不是第二个完颜澈。 “主人对完颜一族颇为忌惮?”将离手中纨扇合起,语气已不复方才轻快。 “许是我多虑了。”转眼间阴霾便换作笑颜,如完颜澈那般的男子,世间只得一个,永难复制。至于完颜灏,若他有心志在九州,她也会设法让他打消这种念头。 国之疆土,绝不允许外族侵略一寸一厘。 “主人可还有吩咐?”玉茗垂首肃立,神色间难掩疲惫。 “你先去好好休息,回突厥后继续盯着他们,但凡有异动,第一时间来报。”凤洳是淡声嘱咐,忽然又道一句,“一切自当以安全为先,不可轻涉犯险。” “是,主人。”玉茗恭然应下。 待玉茗退下后,凤洳是悠然目光这才飘向将离,似笑非笑道,“好了,该你了。” “咦?主人要我说什么?”将离本来斜靠着椅子,听她突然一问,不由坐直了身子,神色慎重起来。 “齐王这王位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凤洳是望定将离,一句话问的她骤然失声。 若按照祖宗规矩来说,各国王室继承王位都是先嫡子,若无嫡子便是长子即位,鲜有例外,如今的齐王元承钧正是王后嫡子又是长子,即位是再合理正常不过了。 “经公子这么一说,倒有一桩奇事。”烹煮香茶的女子眉目清秀,茶艺手法十分娴熟,她不紧不慢的煎水又徐徐调水,“数月之前,齐王将一直守在王陵的沭阳公主接回了宫,并下令为其筑章台宫,听说要从南国移植近千株百年青梧过来,种植在章台宫前。” 沭阳公主元慕卿出身低微,她母亲只是个优伶,也曾以一曲《桃花扇》唱动江南,倾了君心。可是,帝王的恩宠总有尽头,何况她只是如此卑微的一个女子。她诞下公主后没多久便身故了,齐王对这个小公主倒是异常疼宠。 慕卿,慕卿或许曾经真的爱过。 公主五岁的时候,齐王突下一道诏旨,将公主遣往王陵,无奉召不得回都。那冷冷清清的王陵,沭阳公主一呆便是十多年。 “齐国王室根系凋敝,齐王殊宠这唯一的èi èi,也不算什么大事。”夜隐幽接过女子双手递上的茶碗,云瓷白碗盛着青黄茶汤,茶香清韵袅袅飘散。 “听宫里的线人说,现如今的齐王元承钧长相上肖似已故的妙嫔” 灵动妙曼,一袖倾城,这便是沭阳公主的生母。 逼仄深宫里,总流传着各种畸闻艳轶,从不让他惊讶,他静静的喝茶倾听。 那时的齐国王后舒氏与妙嫔同时妊娠,舒皇后已年届三十五,平时承恩已少,未来能否还有万千之幸也说不准,所有赌注便在此次,只期可以一举得男,诞下王上嫡子。 “听说,王后诞下了一位小公主,也就是琯陶公主。而妙嫔却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女子见他茶碗已空,便又执壶为他添满,“之后舒王后便将小王子抱养了过去,然后将妙嫔毒杀。”夜隐幽眉眼低垂,神色如常,似乎是在听,又好像在出神,女子讪然低笑,“本来这种未尽详实的风言风语,不应呈于公子的,倒叫公子见笑了。” 凤朝正元二十四年,便也是中元节,齐王宫里一场年年相似的祭祀酿出滔天大火,舒王后连同琯陶公主和王后之后所诞的王子晟一同被困于火海之中,那大火熊熊不绝,似有焚天之势。 宫人拼命扑火,有人从火场里救出了舒王后,却没人能找到王子跟公主。直到第二天,天露曙光,大火被扑灭,宫人们才在残木断梁里找到十数具焦尸,勉强从尸体身上配玉分出逝者身份。 王室一夜之间殒命二人,王后半面被焚毁,神智混乱,自此再也未能清醒过来。而代齐王侍礼于雾影台的元承钧却躲过此劫。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之灾,没人会想到是他缜密设局,在悄然中布下手脚。通向王位的路上,他再也无所顾忌,谁也不会知道他低微的出身,知道这些的人都已经在黄泉路上。 怪不得他以一袭红衣而来,若真有阴魂厉而不散,恐怕他也会再次将他们送回奈何地狱。 “万幸”他喃喃低声,突然莫名道出这两个字。 “公子?”女子秀眉微蹙,还想静待他下文,他却突然闭口不再言语。 万幸,你不生在北齐,不用面对如此酷烈的手足残杀,兄弟阋墙。万幸,你能如此安虞长大,至我归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昔日情苦 天光耀晴,满山的青木浓林,奇花异草。连空气中都是花香芬芳,沁人肺腑。 “师父,我回来啦。”轻快嘹亮的女声,自山阶门前遥遥传来。 随即,伴着一声虎啸响起,惊飞了周遭无数雀鸟。 “小白,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呢?”凤洳是三两步的跨到山门前,青石台阶的尽头,一头毛色白似霜雪的老虎正踞蹲卧地,见她跑了过来,后爪一下蹬起,前爪搭在面前女子双肩,数百斤的分量都压到了来人身上。 “哎呦,你这小家伙,又吃了多少肉啊,好重,要被你压死了。”凤洳是双手搭住它的爪子,白虎还拿脑袋蹭她,柔软的绒毛刮在脸上撩起酥酥的痒,逗得她开怀直笑。 “凤丫头,你回来了。”从山门里传出温柔笑声,一个身着黑袍的女子缓步踱出,时光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那绝色容颜依稀未变,一头长发却如银光匹练。 “师父!”她放开白虎,走上去给了夜珩一个大大的拥抱,“好想你!”看她如小女儿一般撒娇,夜珩心中软的好似塌了一块。她一生未嫁,只致力于天演术数,唯有的三个弟子她都视如己出,而面前的女子,更是被她如明珠照雪般宝贝,一生所学更是倾囊相授。 若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更像母女。 “你这丫头,没在外面闯祸吧。”夜珩一指头点上她额角,笑谑道。 “师父!说的我好像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她嘟嘴咕哝了声,双手却拽着夜珩不放。她母后早逝,父皇自此之后身子更是大不如前,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一个人,更加冷淡的像寒冰似得。而皇兄自然是待她极好的,可是作为帝国储君,他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从晨昏到日落,得侯准时候才能见到他。记忆里,反而师父的温柔相待最为深刻,就像母亲一样,将她照顾周全。 “在师父眼中,你永远都是个孩子。”夜珩笑着牵住她往山门里走去。 “师父,你看我找来了这个。”凤洳是献宝似从袖子里掏出个红匣子,递到夜珩面前。 待夜珩看到匣子里躺着的白绪紫蕊时,目露微疑,“你寻来的?可有受伤?”话落,便仔细将她端凝,看着似乎并无中蛊迹象。 她挠了挠头,有些许羞赧的说,“别人送的半株。” 夜珩倒是奇了,“白绪紫蕊长于苗疆,苗寨里的凶险我是知道的,此人能以半株相赠,对你倒是不一般。”她徐徐微笑,将匣子合了,语声悠然道:“想必是个男子吧。” “咦?师父怎知。”凤洳是大奇,说起来她与夜隐幽的相识相遇她从未跟师父提及过,只当是个秘密留驻心底。 “说不准人家看上你了?我们小凤凰遇到良人了。”夜珩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她震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良人吗莫说其他,单就他们各自的身份,注定是一条难以逾越的深壑,将来各为其主,各展抱负,或会战于沙场,又或会斗于朝堂,届时,一切情义也终成陌路。如何能生情,又怎敢生情。 “怎么会呢,师父又笑话我。”她曼声笑说,眸光却有些飘忽,“师父看看,白绪紫蕊能做药引祛大师兄的毒疾吗?” “我去调个方子,大约四五天可成,期间你便留在山里吧。”夜珩挽着凤洳是,周围高墙宫阙掩映在森森林木中,这处夜罗王族的别宫,虽幽雅至极,却也清寡至极。空落落的大殿阙楼只有几个侍女打扫,斑驳砖石记述了无数时光变迁。 回到自己的寝殿,一切依旧如昔,连矮桌上点着的一盏素香都在散着袅袅烟雾,彷佛此间主人才离去片刻,不久便会回来。 她趴在矮桌上,阳光从窗台照落,暖暖的,不知不觉的便落入了梦中。 梦中有旖旎景致,有江山如画,有轻舟渡水,有他和她。 在师门里的日子无疑是最快活无忧无虑的,夜珩专注调配药剂没空管她,她便乐的每天逗小白玩,若是天气大好的时候,她就带着小白来到林中,选一处舒适的地方,它趴着睡觉,她就卧靠在它身上闭目休憩,从正午时光一觉睡到日落黄昏。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她也没去数到底过了几天,有时候她会觉得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有时候又觉时光如此漫长,没有尽头。 她习惯早醒,起来后便会看书,那天天气阴沉,天空中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她正伏案写字,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她心想许是送早饭的姑姑,便就前去开门,可门口哪见有人,低头时倒看见小白正伸着爪子抠门。 “怎么了?”她矮身,摸了摸小白额头,白虎一爪子扯了扯她衣袖,又指了指外面,旋即转身朝远处跑开,走过几步还回过身看看她。 她自然知道它的意思,取了一柄纸伞就跟了上去。 “三年了,大师姐去世已经三年了。”身前五步开外,有一座青碑,无字无题,孤零零的伫立在青山沃土间。 风裹着细雨,将她衣袖袍角都打湿,而蹲在她身旁的小白,一身雪亮皮毛也被雨水浸透。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不过归家了半年,再回来时就一个死,一个伤。 她问师父,“师姐怎会去世,师兄的毒疾又是谁所为?” 那时师父站在青碑前,手中鞠起一柸土,洒在碑上,她说,“天道轮回,冥冥之中因果早有注定。”饶是她费尽心机,依旧化解不去诸般前尘孽缘,命运定数真由不得人来改。 年少的她不懂,只知道师父不愿说。她便去问师兄,可师兄只是笑,那笑声像是丝线勒入她的心头,牵出丝丝缕缕的痛,他笑的滚下泪来,彷佛不可遏制。 她不敢问了,或许真相是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之间,一个已成红颜枯骨,而另一个或许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世间美好。 凤洳是在碑前站了许久后才离开,待她走后,才有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慢慢走近。 夜珩手中撑着一把白绢纸伞,另一只手提着个篮子。她拿出一碟云糕放在青碑前,雨渐渐大了,不一会儿就将那用红纸包着的云糕打湿。 “沐儿,这是你生前最爱吃的云糕,师父给你带来了。”她走到碑前,纸伞斜撑,将青碑上的风雨为她一一挡去,“师父养育了你十八年,无论如何开化点悟,你终究抛不开国仇家恨。”她笑了,一手轻抚那块粗粝的碑,声音涩哑,“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我就不该救你,让你随你父母一起而去,或如今已投胎到寻常人家,过着太平日子。” 她骤然静默,天地间只剩下雨水溅落大地的声音,急促转为磅礴。 “你真的好狠!宁愿一绝赴死,也不肯原谅。”她忽然低声嘶吼,压抑了许久的怒和怨,所有的不甘和痛惜,一腔发泄出来,“前人犯下罪尤,天祈何辜!!为何要将所有的恨加诸在他身上!你是一死了却身前事,走的毫无留恋。倒让爱你的人此生愧疚,永难安枕!你真的好狠!” 她屈膝跪倒在青碑前,失声恸哭,纸伞跌落在身边,任由雨水打湿衣鬓。 雨仍旧不停的下着,她却忽然觉得头顶上好似被劈出了一方晴空,她抬头,看到凤洳是撑着伞,一柄纸伞为她遮风挡雨,而那身紫色衣袂已被雨水濡成深色。 “师父放心,徒儿一直会在。”她语声温软,眼中却蕴着一抹坚定的光。 当初为了救她,她耗尽半身灵气,一头青丝变为银霜,只是为了不辜负家族遗训,而至如今,她是多么庆幸当初的决定。 三日之后,夜珩将炼好的丹药交给了洳是,与小白一起送她下了山。 “此一去,恐怕要有些时候不能再来同师父请安了。”凤洳是立在石阶下,忽然撩袍单膝跪地,“请师父受徒儿一拜。” 百年之约将至,天下局势瞬息骤变已经迫在眉睫。而她即将踏上一条荆棘难行的路,在前头等待他们凤家的结局又将为何?或是万劫不复,亦或者是千秋万古。 夜珩受了她这一拜后,附身托她手肘将她扶起,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也只有一句话,“万事珍重。”自她灵力半失之后,几乎已经失去了爻卦之能。以至于凤家的气数,这江山天下的归属,她完全堪不透了。 只是太祖定鼎这天下的时候,有夜罗王和敬睿敏皇后一路相伴,走过那条用血海尸山铺就的路。而如今,周围虎狼环伺,人人都觊觎着那皇权帝位,她们兄妹却还能靠谁? 夜珩望着洳是驾马的身影越来越远,心中既怅惘又无奈,还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但愿凤家能挺过此劫,再次重振昔日辉煌,让世人再见那个宇内升平,万邦来贺的天朝帝国。 从北齐入境西楚,正经的应该是走官道。四国之间通贸往来频繁,只是关防盘问的紧,而且官道有点绕路,并不如直接穿越丛林来的快。 四国边境线上都不太平,更莫说那些捷径便道,更是流匪肆虐,打劫的就是那些不走官道偏抄近道走的人。所以小路虽然好走,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人。 至少凤洳是一路行来,一个人也没见到,当然劫匪流寇,打家劫舍的也没。路上很安静,偶尔见到几只野獐兔子在林中蹿来跑去。 晚阳西坠,余霞灿烂似锦,天色慢慢暗将下来。 凤洳是沿着一条浅溪牵马慢行,正思虑着找块视野开阔地方休憩一晚,明早再赶路。风中却似乎传来一缕香味,悠悠的,勾人神魂。 “咦,谁在烤鸡?”凤洳是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的牵着马,循着味道寻去。 行过不远,就看到了他,坐在溪边。身前一丛篝火苒苒升烟,重要的是上面还架着一只烤的喷香四溢的野鸡。 夜隐幽看到她,很熟络的拿起架子上的烤鸡朝她扬了扬,“吃饭了吗?这鸡烤的差不多了。” 凤洳是抿了抿唇,将马儿在一旁树上栓好,便走到他身旁抱膝坐了,笑吟吟的摇了摇头,“还没呢,这不巧的很嘛。”她并未深究为何又能巧遇,凤朝万里疆域,他们隔三差五还能碰头呢,分明是有人用了心思。 他将烤的滴油焦脆的野鸡整只递到她面前,她倒也不客气的撕了条鸡腿下来,又递了回去,“你也吃。” “我还不饿,你先吃吧。”他替她拿着那只看上去不怎么大的烤鸡,这分量估计应该够她垫肚子了。 她大快朵颐,一只鸡腿吃的意犹未尽,似恨不能将那鸡骨架都吞了。 “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他忙将手中烤鸡递给她,真怕她吃不饱。 “有带干囊,但那玩意儿太难吃了,除非实在太饿,不然我真不想碰它。”她道谢接过后,又很真挚的问,“真不吃吗?那么好吃的烤鸡。” “不饿,你吃。”他看着她,唇角无可抑制的上翘,形成微弧。这丫头真是跟他如出一辙般的懒,能将就就不高兴动弹,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猎,更是破天荒的处理这种活禽。架了火堆,烤了整只鸡就是为了将她引来。 “唔你烤的真有水平。”她不吝对他褒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起身三两步跑到马儿旁,取了水囊又坐到溪边,“如此美食佳肴,怎可少了酒。”挑开盖子,清冽酒香扑鼻而来,她仰首喝酒如同茶饮。 “你真是嗜酒如命”饶是夜隐幽已经见惯了她喝酒时的豪迈,此刻依旧忍不住喟叹,便是男子也鲜少有如她这般既知酒c又懂酒且爱酒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爱喝酒。”她手中揣着酒囊,要说酒这一物,又苦又辛又辣,真谈不上好喝,但她却是爱极了酒入喉舌时的那股子辛烈,“我都怀疑我上辈子是不是醉死在酒坛里的。” 他哑然失笑,看她将一只烤鸡吃的精光,末了一口酒下去,这才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她放下酒囊,走到溪边洗手净容,长发流泻披散身后堪堪垂及地面,在她俯身用水扑面的时候,有几缕发丝滑过肩头,扫落在水面上。她身材纤细,衣衫修身,月色下的形容,美胜谪凡。 “你这次也是去楚国吗?”凤洳是卷着袖子擦拭脸上水渍,又坐回他身旁。 他折了跟枯枝丢入火堆里,见她额上还淌着水珠,很自然的伸手以指拭去那几滴水渍。她肌肤刚沁过凉水,而他指尖温软,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他似乎还当自己是四年前那个小女孩,以兄长的姿态对她照拂有加,可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我去突厥。”简单的四个字恰如雷霆过耳,让她震惊瞠目。 那无双容色淡定自若,面前火焰倒映在他如烟似尘的眼瞳中,似怒莲绽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楚天祁 自古兰分裂后,凤朝与北方通贸闭塞,两国物资多靠私贩运卖,但是突厥太乱,八姓家族又各自为政,草原上马寇流匪肆虐,一般汉族商旅不敢轻易越境进入突厥领土。 只有与东朝毗邻稍近的延津和伊侗受克拜尔家族保护,接受两国商贸通运。 “去延津还是伊侗?”她眉头微不可觉的蹙起,话问出口又觉得不对,要是他去延津和伊侗应该从南秦入境,何至于从北齐走,当中横跨了整个楚国。 “我去坤桑。”他直言不讳,她却骇然失笑,不敢置信。 坤桑曾是古兰首府,已经深入突厥腹地,两国关系交恶那么久,在那里几乎已经见不到汉人。他如今倒想单枪匹马独闯龙潭虎穴? “那么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她不问他的目的,也不曾试图动摇他的决定,他决意前赴突厥自然有必去的理由。 夜隐幽看她抱膝坐在火堆前,一手挑着根枯枝拨弄火中灰烬,眸光温柔凝望,口中稳稳道出两个字,“我会。” 晚风微拂,月光落下霜色,两人并肩而坐,静默中无声悄然。 “你也该回去了罢。”他轻声问。 他将要面对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能否全身而退真说不太准。这江湖偌大,各种风险诡谲并不足为外人道,他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她能留在父兄身边,不是不相信她的能力,只是怕自己会分心牵挂。 “恩,该是回去了。”她点了点头,一手支颐,似漫不经心的问,“你要去多久?”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便会回来。”他声音低越,长睫半垂,眸光隐约含笑。 说来,他们最长一次别过也才三个月吧,此次最短也将是半年,半年时光说短也长 她倏然从地上站起,手持酒囊,一旁夜隐幽不妨她有此举动,愕了瞬息。 “我愿你此去诸事皆顺,心想事成。”她举起酒囊,在夜风中婷婷站立。 夜隐幽拿过身边水囊也跟着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举起水囊与她对碰,“我无酒,便以水代酒。”他缄默片刻,再开口时话中笑意清浅,“你也不能惹事,待我回来后,便来找你。” “那么,一言为定,你要安全归来。”两人举手,将囊中酒水饮尽。 夜幕铺展星作画,月光洒下无边清辉,他们站在焰光中相视而笑。彼时,她年少气盛,而他亦风华正好。 飞马入京,送来千里边关急报。 杏薇宫里,桂花盛放,一般桂花花期是在九月,杏薇宫的桂花却移植自异邦,十分殊异,七月之时便已经开始尽吐芬芳。 “炮三,退八。”一株桂花树下,紫衣缓鬓的女子单手托腮,手持红棋,于棋盘中落下一子。 紫木小几上,放置着一盘棋局,已走过至半。 “可是想好了?”身着君王袍泽的男子,金冠玉带,面容俊雅,斜靠在一张狐皮大椅上,双眸微阖。 “唔。”女子歪头凝思了片刻,这才慎重点头,“好了!” “呵想了半天,就想了这步臭棋。”男子声音清朗,语声带笑,手中黑棋落下,瞬间封死她所有退路。 “哎呦”女子哀呼一声,不甘心的看自己又被将死,低声怨嗔,“师兄也不让让我。” 男子脸上笑意愈浓,“你怎知我没让你?” 一阵风过,抖落树上大团花瓣,扑嗽嗽的飘下,像是下着一场缤纷花雨。 “师兄”她突然叹惋,起身与他坐到一处,目光流连在他俊美的脸孔上,鬓如刀裁,眉目如画,只是那眼再不复从前清湛,“你的毒疾好些了么?”他已经用了她带来的以白绪紫蕊所融的药丸,可是似乎并未有所成效。 “洳是。”他睁开眼,深瞳浅棕,分外漂亮,可是那目光却似惘然无处安放。受毒邪所侵的眼睛,虽不至于全盲,但也只能感应到光亮,什么也看不清,“这些年,你为我所累,辛苦周折在四国寻来各种灵仙妙草,真的够了。” 凤洳是抬起手,食指虚空画过他的眉眼,最终成拳握紧,“总能找到办法治你毒疾的。”天下偌大,她就不信没一个法子可解。 他握住她的手,无声叹气。他的掌心有细细茧子,这双手也曾教她挽弓射箭,移棋布子,而如今他却要寻别人依靠。她反手一握,将他修长五指扣住,柔韧的女子,手劲极大,带着她不容人推拒的坚持。 “王兄。”远处花廊里,传来女子急促呼唤,清亮语声不复往日从容。 “咦,是天纾。”凤洳是目光一眺,已经清楚看到那个裙袂鲜亮,身材高挑的女子,一路朝这边而来,脚下踏步飞快,臂间挽带都飞扬起来。 楚天纾走近后,看到那与自己兄长并席而坐的女子时,脱口惊呼,“凤洳是,怎么是你?”不过惊讶也只是一瞬,这位天之骄女来楚国王宫也不是两三次了,反正次次来无影去无踪,今日倒是碰巧让她遇上。 “嘿,天纾公主,别来无恙。”凤洳是笑吟吟的同她打招呼。 “今儿个是刮得什么风,怎么把皇公主给吹来了。”她眉梢微挑,目光含笑将她打量,语气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师父炼了几枚丹药,我给师兄送来。”她倒是直言不讳。 楚天纾有刹那动容,她当然知道她与自己兄长的关系,多年来奔波辛苦,只为寻一株解毒药草,她的所作所为她感佩于心,不敢稍忘。 “天纾,多谢皇公主。”她敛襟深深朝她伏拜。 凤洳是忙上前将她托住,笑道,“何须多礼,私下无人时,与师兄一同唤我洳是便可。” 风吹过处,一袭香芬远送。 “天纾,你来之甚急,是有何事?”楚天祁知他这个èi èi向来处事泰然,朝中诸事多半由他下令后她来实施,手段圆融周旋在老臣中间,唯有军中有异状发生,才会让她显出焦态。 “恩,泽州大营来报。”楚天纾语气微顿,凤洳是自然明白,“你们谈,我回避。” “洳是,你无须回避。”楚天祁开口,一手朝她伸出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楚国国事无须避忌你,你当需知道。”他语气坚定,拉住凤洳是将她手腕扣住,“天纾,你继续。” 楚天纾也不迂回扭捏,将快报中所挟信息如实详述。 原来楚国毗邻突厥,大半疆域与突厥领土相衔,两国关系一直交恶,楚国在边界镇守十数万骑兵,突厥城邦亦有重兵屯守,却不知为何突厥几个大城,例如安佑c岚海关c潼岚关兵戎调遣很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将大部分兵力都抽调走,只余小部留守,十分古怪。泽州大营的守将觉得事有蹊跷,怕突厥有所行动,所以传来急函。”楚天纾手中一张军报被她捏的皱起,从蛰伏突厥的斥候传来的消息看,突厥国内也是不太平,连番都有大动作,她心中一直有个不好的念头,只怕他会成真。 众人静默,各有猜测在心中,空气中花香也似凝住。 “恐怕古兰真要复立了。”凤洳是冷冷开口。 “古兰?!”楚天纾惊诧脱口,一颗心惴惴跳动不安,最坏的猜测,竟然成真。 虽然这些年来与突厥在国境上偶有摩擦,但也只是小规模的冲突,连作战都算不上。古兰王朝这个曾经雄霸北方的帝国,这个与凤朝一般四分五裂的国家终于要凝聚起来,而他们还处在风雨飘摇里,不知前路。 若那复立古兰之人有虎视九州之心,届时谁还能御敌驱退外族侵犯,仅靠楚国十五万追云骑吗?南秦和北齐也有部分领土与突厥接壤,可指望他们无异于与虎谋皮。想着想着,不由攥了满手心的汗,左右思量都想不出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倒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手段。”凤洳是缓步走到一棵桂花树下,五指微张,伸手托住几朵飘落掌心的桂花,声音凉薄。 沁克尔与克拜尔都是强族,完颜灏想要收复也远非一朝一夕可成,而凤朝离开百年之约也只剩下一年有余。既然完颜家族能重立古兰,那么,他们凤家之人当可重夺这九州山河。 那静立树下的女子,眉目凝定,香满盈袖,衣带当风,美好的不似真人。 “这万里边境疆土,有臣等守护,皇公主尽可放心。”楚天祁以皇室尊位唤她,分明了君臣,也清楚的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凤朝边疆有楚王和临安公主坐镇,本宫很放心。”凤洳是回眸,露出落落疏朗的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朔水 七月的天热似火炉,天空中乌云蔽日,彷佛有雨将来,但也并未消去几分暑意。 邯城是皇域毗邻楚国的一个重镇,背倚大山,临靠朔水,有人口三万余和千顷良田。 一骑快马奔走在前往邯城的官道上,白鬓大马,筋腱足长,奔跑时宛若一朵白云,正是南国名驹照夜白。 凤洳是盘算着入夜之前应该能赶到邯城,只是奇怪这条官道平素来往挺多人的,今日怎的并不见过路人影。 “吁”她突然勒马停步,看到官道中央一个长衫女子负手而立,长发绾成流云髻,容颜清丽,“九华?” “九华见过主人。”女子站定马前,敛襟执礼。 “你怎在此?”红组的人除非有特殊情报,否则不得她召令是不会随意现身的。 “回禀主人,前方邯城恐有毁堤之险,北将军已将邯城居民疏散,并在各要道路口设了关卡阻止有人贸然入城。”九华如实回道,而她已经在此候她多时,“还请主人暂避。” 凤洳是心中一凛,知道是朔水稳不住了。 湛江是凤朝第一大河,朔水是其中一支分流,从入西北三郡后水流是最不稳定的。又加之河水重浊,水底淤泥沉积,长年累月下来抬高河床,但凡碰到汛期很容易有溃堤之险。 “你的人已全部撤出邯城了吗?”凤洳是目光静望前方,乌云深沉,天色更加暗了。 “是,已全部撤出。”九华端端垂首应是。 “很好。”她也不多说,双腿夹紧马腹,一勒马头照旧往邯城奔去。 九华心知劝不住她,想要跟上去,却听远处一道声音稳稳传至,“不用跟来。”让她生生顿步。 一场暴雨兜头倒下,如同天上银河倒灌,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水雾迷蒙,整个天地都被盛在了一团水汽中。 凤洳是一路不曾停歇,胯下名驹奔驰半天都未露出疲态。终于在入夜前赶到了邯城,城门口都无人值守,想必所有人都调往了朔水河边。 雨势逐渐小了,宽阔的城道巷口里十分安静,周围屋舍静静林立,有的还半开着门,却无一点声响,像是一座空城。凤洳是驾马奔驰到朔水河边,数百丈长的岸堤旁都是壮年男子在挑担装沙,填充筑坝,想将岸堤垒高,预防可能会出现的潮讯。 就见有不少担夫挑着泥石从不远处的山上下来,夜色里,浇着煤油的火把蜿蜒成一条长龙,直通到山上远处。 她弃了马,步行走上堤岸,随手拽了个人来问,“北将军现在何处?” 那人抹了把脸上雨水,有点诧异的看着面前也是一身狼狈的女子,浑浑噩噩的就往另一边指去,“大约是在那里。” “多谢。”她略微点头致谢,朝着他指的方向跑去。 夜色渐深,月光也无,雨也止歇了。只见得朔水滚滚奔流,轰鸣之声不绝于耳。那些忙碌于岸堤旁的人谁是谁也分不清,都是单衫赤脚,甚至有人光着膀子。 她目光逡巡了许久,才看到一抹颀长身影,裤管高挽,赤足踩在泥泞间,他转身接过一袋沙泥时这才看到她站在一丈开外,一身衣裳被雨水湿透,狼狈的不像话,可脸上却似乎绽着笑容。 忙了三天两夜,才赶在汛期来之前筑紧了堤坝,解了邯城的溃堤之危。 凤洳是在屋内换了身衣裳,拿了块干净布巾挽过身后湿发细细擦拭。听到有敲门声,她也就随口应了声。 他手中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跨入门内,褪去一身泥泞,换上束身简装,即便不着硬甲,也可见昔日落落潇洒风度,那个金马香鞍,气宇清贵的年轻将军。 “北雪,好久不见。”她笑吟吟的接过他递来的姜汤,心中感叹不已,若说当日亲见齐王姿容,那姝丽更胜女子的话,面前的北骑少将更担得上夭桃秾李四个字,如此漂亮一张脸孔竟然长在一个跃马疆场的男子身上,着实有些稀罕,“你这次做的很好,邯城转危为安,多亏你灵机专断。” 凤朝体制向来军政分离,这种民风物俗,水牧农利都是地方官的责任,无论是驻兵部队还是巡防骑军都不能干涉。 抽调军队上堤垒防,而被敌军偷袭的事也曾有过,所以对于军队管辖也愈发严格,不得军令私调部队,是大罪。 “臣有违军令,自请责罚。”他一撩袍衫,单膝跪下。 她却一把托住他手肘,将他扶起,目光盈盈含笑,“是,你有错,错在私调军队。不过你也有功,守得邯城百姓安全无虞家园仍在,守得千顷良田稻谷不淹,这便是你的一大功。”她一手端着汤碗,两三口的就将热乎乎的姜水饮下,热汤温了脾胃暖了身心,“应该多煮些姜汤分拨下去,你喝了没?” “臣身子健朗,并无大碍。”大家都累得不能动弹了,有些睡倒在岸边的人还是被人搀着回去的,谁还有心力煮汤水,也就他费了心思为她细熬了姜汤驱寒。“公主此次来邯城是?”帝都皇域的公主一直游历在外这事儿虽非绝密机要,但其实也并没几人知道。而她向来行迹神秘,更是鲜少露面。四方骑将领年年巡守疆域,也没一个人能见到她。 “我只是回宫,顺道路过邯城来看看,湛江水患年年反复,让人不能省心。”她放下手中的碗,叹了口气。朝代都更迭了好几个,湛江水患也没见好多少,其实太祖登基伊始就致力于治水图洪,费了国库银两不少,也是卓有成效,可好景也只持续了三代帝王。之后彷佛就在重蹈前朝覆辙,费钱不少,又肥了河道总督之职,但湛江水患却是愈演愈烈。 “一直只靠堆垒并非长久之计。”北雪眉心微攒,此次不曾溃堤实在是得于天幸,这雨要是再多急下半天,这堤肯定是守不住的,但不是年年都会有此好运。 且不说治水需要钱,还是大把的钱,就说邯城上游几段途径北齐的朔水,若不能根治,他们这边做再多也是枉然,然而朝廷的手却伸不了那么远。各国诸王形同分治,皇域是无法干涉的。 “这家不家,国不国的,总有一天是尽头。”她立在灯光下,神容严峻,目光如刀锋般雪亮,隐带杀气,让北雪悚然动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圣谕 清晨日光煌煌照耀宫墙玉砖,映出琉璃瓦上的五彩颜色。 沉重宫门在六人合力下缓缓闭合,凤洳是堪堪只差半步就要被关在宫门外头。宫门开阖历来都是大事,鲜少见宫门有白日落锁的先例。 中常侍手下几个亲信,她是知道的,此刻尽数调出,九门落锁各宫回避,必不寻常。 “怎么回事?”凤洳是翻身下马,蹙起眉心,心中涌起不好的念头。 那侍丞跪伏在地,诺诺答不上话,额上汗水渐湿鬓角。 “父皇现在何处?”她沉声一问,疾步往宫内走去,眼前宫阙阁楼连绵远去,似瞧不见尽头。 侍丞亦步亦趋跟着,小心回复,“皇上正在两仪殿。” “太子殿下呢?”她紧声又问。 侍丞心头惶惶,一颗心惴动的厉害,小心又道:“太子殿下也在两仪殿。” 两仪殿前,白玉长阶下,中常侍高魁的身子稳稳立着,身后有几名亲信,不远处还有几人正朝这边赶来复命。 白玉阶上,着一身明耀朝服的皇太子静静负手站立,只瞧着药童医侍鱼贯出入的两仪殿门。 “奉皇上口谕,九门落锁,各宫回避,内禁卫已分驻各门。”中常侍跪在太子身前,面向正殿,目光低垂。 皇太子略侧眸,金冠垂下玉络缀缨悠悠摆动,他看到她从远处疾步而来的身影,紧绷许久的眉目终于松动,他快步迎下阶去。 “臣妹见过皇兄。”凤洳是上前拜礼,他却快一步将她扶住。 “洳是,你终于回来了。”他目光将她上下打量,见她一切安好,心中才泰定下来。 “皇兄,这是怎么了,出那么大动静。”她目光飘忽的望向宫门深深的两仪殿。 凤如斐沉吟了一下,“早朝时父皇突然咳血昏厥,十数名御医正在两仪殿会诊,现下还未有结果。” 当今圣上自打出生就身子骨弱,少时又患过重疾,一直未能调息过来,每至入秋必犯咳症,只是没想到这次病的居然如此凶险。而且还是在朝堂上,列班朝臣可都是瞧见了皇上昏厥。 宫门落锁,现在朝臣都在崇政殿前候着,最坏的结果便是 皇后早逝,后族外戚势微。太子迟迟未立储妃,也不曾为东宫添几名良娣。皇室子息历来单薄,今上膝下更只有一子一女。一切看似稳固,却总有岌岌可危之觉。 “父皇定能安然无恙。”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凉,而她的掌心却温软,让他心头莫名宁定。 一名医侍匆匆奔出殿,朝太子跪下,急促道:“陛下已经转醒,召太子殿下入见。” “我先进去。”凤如斐朝她点了点头,转身随医侍跨步入殿中。 这一去便是数个时辰,正午阳光炽烈,凤洳是站在白玉阶上眺视远方,内禁卫手中擎撑的皇室旌旗遥遥可见,她已将最坏的结果在心中思量了数遍。 “洳是,父皇召你进去。”她回身,看见凤如斐跨出殿外,眼底一抹戚色悄然掩去,被她轻易捕捉。 汉霄云阁接连廊,衔接内外两殿的初云阁四下挂着玉版卷帘,隔绝了殿外阳光灼热,只余几分凉意和未曾散去的涩苦药香。 十数位御医站在阁廊里,见太子与公主行来,忙站在两旁俯首作揖。 进入内殿,宫侍左右打起素纱垂幔,一股腥苦药味扑面而来,殿内宫灯昏黄,别样幽寂。 “儿臣,叩请父皇圣体安康。”两人在云母双纹屏后跪拜。 屏风后传来男子喑哑语声,“洳是来了么,一起进来吧。”那声音已不复往日清朗。 洳是和如斐肃衣起身,抬步转过屏风。那龙榻帷幄后的凤朝至尊静静倚枕靠着,一头青丝披散满枕,虽年届四旬,又常年受病痛苦累,身子清癯消瘦,面色不济,鬓上也略见霜色,但眉眼间仍与太子之俊美有七分相像。 “洳是,过来。”皇上伸出手,广袖如云垂落榻上。 凤洳是近前,跪坐在榻前,轻声道一句,“父皇,儿臣回来了。” 皇上清澈目光将她细细打量,都说女儿像父亲,她却长的九分似她母亲,独有那薄削的唇像自己,抿起时显出凌厉而欠缺温情。 “这些年,你受苦了。”皇上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有磨砺出来的细茧,连一般闺阁女子的娇嫩都算不上。这么多年来她随夜珩修习,期间多少辛苦磨难,他从未过问,心中其实明白。 因受命格桎梏,她必须磨砺身心,原该在及笄之后命格嵌定,却又逢百年契约届满,烽烟战火必然再起,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袖手旁观。 虽出身尊贵,却连作一个安享荣华的太平公主都不能。 “儿臣不苦。”她摇头微笑,笑如朝光。皇上平素里沉默寡言,待谁都极冷,今日却难得露出温煦和颜,那般关切慈色让她心头一夕呵暖。 “你这孩子从小心意坚决,从不言苦。”皇上神色温柔,目光望着她,“这次你师父让你回宫待多久?” “若无特殊事情,就暂不回去了。”她双手握住皇上的手,那修长五指,骨节分明却又异常削瘦,“儿臣回来了,父皇也要好好的。” “好,朕也会好好的。”皇上深深看她,却突然掩不住几声呛咳,太子忙上前侧坐榻上,为皇上推揉后背。皇上却咳的面色煞白,隐隐又透出青紫,像是连肺腑都要尽数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渍溅上雪缎丝袍。 “儿臣这就去宣太医进殿。”太子匆忙起身,手腕却被皇上一把攫住。 “不必。”皇上左右手将两人扣住,脸色苍白的不像话,更显唇边一点血色触目惊心,“朕有口谕传给你们两人。” 凤洳是和凤如斐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双双转跪于御榻前,“儿臣,恭听父皇圣谕。” 皇上深思半晌,彷佛思量又似斟酌,凤洳是心下有些奇怪,这口谕不应该是皇上事先就想好的吗。 “夜罗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c不可罚,不可伤,不可杀。如夜罗王族中人,有定国之能安邦之才,惟愿江山在握,凤氏子弟不可争。”皇上语声落后,四下安静,跪在榻前的两人彷佛僵了,都疑自己是否听错。“这是太祖留下的口谕,需传于每一个凤氏子孙。” “夜罗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c不可罚,不可伤,不可杀?”凤洳是抬眸,目光望着御榻上的皇帝,眼中凝出一抹冷光,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夜罗王族之人倒能超脱于法制纲纪之外。若真如此重情义而轻法度,又该如何以绝天下悠悠众口。 “不错。”皇上目光平静,稳稳道出两字。 她骇然失笑,“夜罗王族之人即便有开国之望,但也早就封侯拜爵,有封邑千里。太祖此谕倒是显得恨不能将天下江山都送予夜罗王族。请父皇恕儿臣无状,就儿臣来看,当初与太祖定鼎天下的夜罗王便有定国安邦之能。太祖皇帝何以不将江山托付,倒要后世子孙来还夜罗王族当年辅佐之情?” 皇上静静看着她,声音又轻又缓,一字一句似从胸腔里迸出,“若当chu yè罗王有意在天下之心,安知太祖不会以江山托付。” 皇上一句话逼得她骤然失声,她还想说什么,身旁凤如斐却一把扣住她手腕,目光担忧的看着她,不愿她情急之中触怒龙颜。 她知他所想,憋在胸口的一股气只得强自压下。 “儿臣,谨遵太祖皇帝圣谕。”两人同声领旨。 离开两仪殿后,凤如斐赶去了崇政殿,安抚那班朝臣须得他亲自去。凤洳是则一路恍惚的回到了凝桦宫,她寝殿里侍奉的宫人不多,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眼熟的。 宫人为她备下香汤,她沐浴净容洗去一身疲惫,侍女为她换上宫装,盈盈的水色,简单素雅也不失贵气。她不习惯身旁有人常侍左右,屏退宫人后,她就一个人坐在殿中软榻上,面前一张紫木矮桌,桌上放置一张棋盘。她单手支颐,手中捏子,在棋盘上摆下珍珑棋局。 她神思不属,目光落在棋盘上,脑中却有别样思量,宫外有宣唱声,她也没听见,直到面前棋盘罩上一道人影,她才恍惚回神。 “又在下一色棋?”凤如斐声音淡淡含笑传来,“我家洳是下棋愈发厉害了。”他估摸着放眼整个朝野,能跟她一样只用一色白子下棋的可能才区区二三人。 “让皇兄见笑了,我这是瞎走呢。”她漫不经心的笑,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的拾起放入盒中。 凤如斐在她对案坐了,抬手取过一盒黑子,笑容满面,“许久不曾与你手谈,这次得好好切磋一番。”他挟了一枚晶玉黑子在指尖,沉沉墨色衬得五指愈发修长好看,“可不许让我。” “好。”她温柔笑应,右手微抬,“请皇兄先行。” 凤如斐从小受当世围棋大家点拨,于棋道上来说,风格十分厉辣,惯于大开大合,看似置子布局随意而就,其中却暗蕴各种陷阱,引人大意入套,被他中盘屠龙的人数不胜数,就连皇上也输于他半子之间。 夕阳烁金,余霞渐晚,美貌的宫娥将黄绢八角琉璃的宫灯挂在宫檐下,垂下的丝穗在风中摆动。 “我听师父说,如今在世的夜罗王族人已无多少。”凤洳是手中拈着一粒棋子轻敲桌面,“太祖的遗训口谕也不过是句空话罢了。” 凤如斐想到皇上的那几句口谕,有些感慨,“太祖皇帝对夜罗王族的情意不一般。” “是不一般。”她曼声轻笑,眸光却寒凉。太祖未能偿情于夜罗王,倒却要后世子孙拱手山河,江山送予?没有这种道理,“只是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亦是皇兄的。”九州山河就在这,谁若想要,就凭本事来夺吧。 “你这丫头,年纪小小蹙什么眉头。”凤如斐一手横过棋盘,捏子的食指轻抚上她的眉峰,“皇兄只希望你能每天快乐,无忧无虑,这便够了。”无所谓江山归属,也无所谓天下纷争,他总会站在她身前为她开辟出晴空万里,避挡去世间所有风雨,只愿她一世无虞安宁。 凤洳是握住他的手,五指扣入他的掌心,眉头舒展开来。若是在太平盛世,她倒是愿意做个富贵闲人,可如今局势风雨欲来,她怎能看兄长一人苦撑,与周围那班虎狼周旋,“当年敬睿敏皇后以女子之身与太祖共鼎天下,臣妹虽不能与先皇后比肩。但也愿为皇兄跃马征尘,开疆拓土。”她目光含笑看他,见他一瞬动容,笑意更深了几分,“皇兄在哪儿,臣妹便在哪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尾随 夜隐幽本打算去坤桑,但是才离开北齐国境没多久便收到了天同传来的消息,沁克尔怕是要稳不住了。若是沁克尔也被完颜灏收复,那还余下的克拜尔必然独木难支。他不得不为此改变计划,改道去了宁朔。 宁朔是边陲重城,亦是当年夜罗王族的封邑之地,只是百多年过去了,夜罗王族也已不再,当初的千里封邑如今一半是南秦国土另一半是楚国辖地。 凤朝疆域广阔,山水无尽,他走过很多地方,却未曾踏入过宁朔。不知为何,对这座古城总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彷佛冥冥中有种牵扯,似乎在这里曾有过他的一段尘封过往,他不愿回忆,亦不敢轻易履足。 第一次来到这里,风尘迎面,天高地阔,这里没有江南的烟雨情长,亦无帝都的绮丽软绣,却又有别样的独特风景。 宁朔之外便是突厥的万顷草原,两国商贸闭塞很久,突厥只有延津和伊侗受克拜尔家族保护接纳汉族商旅,而宁朔也偶尔可见异族旅团,带着成群牛羊跟高壮的北地大马来此做生意。 此刻正值午市休憩,九月至末已算得秋尽,但北地的太阳依旧火辣。 城中最长最宽阔的一条通市大街,可接纳南来北往的商旅在此做买卖,若是突厥异邦来的买卖人便也只能在此做生意,不得擅自去其他地方,如有违令则会被立即驱逐出境。 从突厥来的汉子带了几匹上好的马儿,期望能在这儿换点钱,再置办些丝绸软巾回去,这些女儿家的细巧玩意儿很容易便能在突厥高价脱手。 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并没有人对这些高头大马有兴趣,从早至午,他一笔生意都没做成。 突厥汉子恹恹无神的坐在地上,啃着手中干囊,不时喝口水以解喉中干涩,他想着今日可能一文子儿都赚不到,心中愈发郁闷,手中的馕饼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你这马儿不错,怎么卖的。” 突厥汉子正低头吃饼,蓦然听到有人询价,忙抬了头,午时阳光炽烈,直耀的人睁不开眼,他也没看清那rén iàn貌,只瞧见了他颀长挺拔的身姿。 “这是上好的牧马,性格温驯也能长途跋涉,不挑食好伺候。”突厥汉子忙站起身,一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手顺了顺那匹马的鬓毛,“只要十两银子。”朴实的汉子,报出很实惠的价格,一点不掺水分。 “这是十两。”那人掏出钱递了过去。 突厥汉子没想到第一笔生意来的那么突然而且顺利,笑吟吟的接过钱后忙解了拴在一旁木栅栏上的缰绳,递给面前的人,这时他才看清那是个容颜俊美的男子。 “我们突厥的马儿高壮,一般人倒也不好驾驭。”突厥汉子拿了把草料喂给那匹马,又细心的再多喂了点水,他话说的全无心机,汉人身量不若突厥人高大,有些人确实不易驾驭突厥马,“不过公子您放心,您骑这马儿妥妥的。”他又拿出把刷子,替马儿细细的刷了背脊。 夜隐幽笑了笑,随口说道:“突厥马儿足长腱稳,跑起来犹如乘风,我待会便要试试看。” “公子是要去宁朔城外驾马吗?”突厥汉子放下手中毛刷,脸上露出难色,“公子若要出城可千万别走远,最近草原有些不太平。” 夜隐幽状若不解,“宁朔与延津常年有商团往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这片草原还是挺安全的。” “公子有所不知,最近我们国内正在打仗,克拜尔的军队被拖延在了安吉那里,宁朔与延津这片地儿现在克拜尔是没功夫管了,这不一些草原流寇乘隙作乱,打劫商旅路人,闹得不太平了。”突厥汉子叹了口气,他在想着过些日子可能也不方便再来宁朔做买卖了。 “原是如此。”夜隐幽状若恍然,对他道了声谢后便牵着马走了。 他走了没多久,便从街角处拐出两个人,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番。 “我们还跟不跟啊?”说话的少女发绾了一个单髻,穿着素色裙裾,通身无饰,容貌却是生的极为妍丽。 “跟啊!!都跟了那么久了!”与她一同的少年,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身量,那容貌跟她有八分相像,另两分之差便在眉眼间的英朗朝气。 “老板,这马儿怎么卖?”少女走到那卖马的汉子面前,目光在还余下的几匹马身上来回兜了几圈。 突厥汉子看着面前样貌出众的一男一女,像是有购买意向的主,忙道:“这马儿十两银子一匹。” “唔那我要这匹。”少女下手快很准的挑了匹通身黝亮墨黑的大马,她伸手摸了摸马鬓,马儿很温顺的低着头,她瞧着喜欢,回头就问身边少年,“哥,你呢?速度的,不然人都走远了。” “那我就要这匹好了。” 少年也没怎么细挑,随手指了匹马。 突厥汉子看一下子又卖出两匹马,乐的眉开眼笑,“我给两位算便宜点罢,就十八两好了。” “这倒不必,你大老远来凤朝做买卖也不容易。”少年笑了笑,从钱袋里倒了银子出来递给那汉子,“整二十两。” 突厥汉子忙不迭的谢过,想着今天生意那么好,该给自家娘子买支花簪。他捧着银子笑了半天,才想到要不要给那两位的马儿喂点吃食,可再抬头时,那两人早走的没影了。 出了宁朔,外面就是突厥的万顷草原,此时风吹草地,蓝天白云,天高地阔的,风景独好。 “哎,这才多会儿人就跑没了?” 少年骑在马上,张目远眺了几下,可此刻的草原上哪儿见得半个人影,“你快算算,往哪儿走了。” “啧我算算。”少女右手微拢,飞快的拈指,不一会儿便有了眉目,“往那儿。”持着马鞭的手往东边一指。 “是吗?”少年喃喃低声,有些不太确定,“不应该往延津去吗?怎么朝幽州方向走了?”他抬头望向女子,目光尤带疑惑,“你不会算错了吧?” “啥?我算错?!”少女柳眉倒竖,顿时目露凶光,“你居然质疑我的天演之术?!” 少年见她要怒,忙赔笑,“没,当然没,我自然知道你的天演十分准确。”虽然只能算前后半天的事情,顶不上什么大用,但在小事儿上也聊胜于无。 “哼,快走吧!!若被他发现我们行迹,要甩脱我们,我可就啥都算不出来了。”少女手中马鞭朝空中一抡,夹了马腹就驱马奔驰开来,少年忙驾马跟上。 幽州是凤朝境内城邦,出关后徒行半日便是乌诺里山,两国国界便是以此山为分岭。乌诺里山奇骏险跋,山势绵延千里,北通泽州大营,南达宁朔。 那少年少女本来是往幽州奔去,突然行至半途又换了方向。 “我说你靠不靠谱?怎么又往乌诺里山去了?”月色落下霜光,星空无垠,银练纵横,夜下的草原美得惊心动魄,可是他们要追的人始终不见踪影,让他有些焦切。 “那我感觉他是往乌诺里山去了呀。”女子不依不饶,觉得自己天演绝不会算错。 乌诺里山雄浑的山体轮廓在夜色下连绵起伏,像一条静卧止息的巨龙,匍匐在苍茫天地之中。 “我感觉他的气息,就在附近。”少女面露喜色。 他们朝乌诺里山奔去,马蹄踏声,越来越近,连山下种的一片白杨树在风中摇曳婆娑都已经清晰入眼。 黄鬓深棕的马儿在白杨树下低头吃着草,而在另一边有个男子静静负手站立,月色下的容颜清俊冷漠,神色不着喜怒,彷佛等着来人已过了许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故情 那两人在他身前不远处下马,本来跳脱活泼的两人突然有些局促起来,只傻傻的盯着面前男子,像是要把他脸上看出朵花儿来。 夜隐幽瞧着两人,半晌过后,才淡淡开口,“好看吗?” “挺好看。”少年不知不觉咕哝了一声,旁边少女一肘子打到他胸口让他一口气岔在胸中。 “别再跟着我了。”他声音极为冷淡,那眼神可以直接将一潭活水生生封冻。 这两人从邡城一路跟他到这里,本想瞧瞧他们到底是何目的,是以他才没在半路就将两人甩脱,只是往下路途就是深入突厥城邦,其中危险重重,这两人是绝不能再跟着自己了。 见他转身要走,少女急声唤出,“族长!” 夜隐幽转身的步子生生顿住,侧眸朝她望去,眼中悸动一闪而逝,“你喊我什么?” “能佩故情者,便是我夜罗族的族长。”少年突然双手作揖深深弯下腰,行了个大礼,身旁少女亦是跟着行礼。 故情,便是那柄紫玉金蝶笛,一直传承于每任夜罗王族的族长。只是如今的夜罗族已经不复存在,伶仃留下的族人也是分散四方,互不通往,各有生活。 “夜罗王族已经不在,我也不是族长。”夜隐幽眸光半垂,袖中的紫玉金蝶笛被他牢牢攥在掌中。“你们跟着我到底为何?” “我们想跟随族长。”少年少女竟然异口同声说道。 “跟着我?”夜隐幽眼也不抬,连声音都透着霜意,“又能干什么?” “助凤家江山一统,重登九五。”女子口快,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 夜隐幽终于抬起头,目光浸着月色凉意,淡而无谓,“凤家的兴亡与你们有何干系?天下归属何姓又何须你们操心?” “可夜罗家族有训,需一世护佑凤家子嗣。”少年语声慨然,目光坚毅,少女忙应声附和。 夜罗家族之人,因受天眷顾天生具有卓绝无匹,世所罕见的能力。而百多年前那一役,为了凤家他们一族生生折去百多人,方才保得凤朝江山一息残喘。可自那以后夜罗王族也就此陨落,千里封邑再也无人收受,世袭罔替的爵位也再不得传承。夜罗王族已在世人眼中消失,而流散在外的族人也大多隐姓埋名,掩藏去自己身上特殊能力,做一个最为普通的人。 夜家就算欠凤家什么,该还的也早还清了。难道真要夜家的人生生世世拘在他们凤家之下吗?! “夜罗王族已经不在,你们也无需为一则训言担负上一生。”夜隐幽拂袖转身,不欲多说。 “族长!”少年执拗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当年有天干十杰跟随夜罗王助太祖打下这万里江山,解救百姓于东末乱世兵戈之中,得享百年盛世太平。如今烽烟再起,作为夜家子嗣怎能袖手旁观。” 他好一番慷慨陈词,夜隐幽却丝毫不为所动。 少女走了两步,与自己兄长站在一处,忽然平摊出右手,从掌心中逐渐升腾起一只水蓝色的风球悬浮在了半空中,“我们兄妹愿与族长订下誓言之盟。”少年依言,也伸出右手,一只风球缓缓悬升浮空。 夜罗家族之人一旦许下言盟,除非身死魂灭,不然契约之力永不消逝,他们甚而不惜与他订下盟约,来表示自己的赤诚追随之心。 “呵。”低抑笑声自他喉间滚出,他右手随意一拂,那两只悬浮空中的水蓝风球如被一只大手碾碎一般,雾化成淡色尘粉,逐渐隐没在月色下,瞬间了无痕迹,“你们要护佑凤家之人,我却偏偏要吞尽这天下山河,如此,你们也愿意追随?”他半侧了脸,从俊挺的鼻梁到细致下颌,起伏轮廓彷佛似寒玉琢成。 两人愕然瞬息,面面相觑了下,却并无犹豫的撩袍单膝跪地,声坚不移,“我们愿意追随族长。” “此刻,你们便忘了家族训言了么?”他语声淡淡,又带一丝微不可觉的笑,笑声冷寒。 月光凉如水,夜色中的草原广褒安宁,天地寂籁,唯听微风掠耳,悠然拂面。 “可是,族长心中并无逐鹿天下之念啊。”少年抬头,目若星辰,看着负手而立的夜隐幽。以念观心,只瞧见他心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却并无半分意欲雄视天下之心。 再怎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如何声色不动,也不能将心中欲念掩饰的那么好。 夜隐幽眸光微闪,转身望向那屈膝跪地的少年,“你会观心之术?”观心术十分深奥晦涩,整个夜罗王族里会此术者寥寥可数,据他所知有一支旁系似乎都天生传承此能,“曾经的天干十杰中,有你们先人?” “家祖正是夜轩。”少年唇齿鲜朗,露出的笑犹带几分无忧稚气。 夜轩,曾经天干十杰中的徒维,灵力至深,玄法妙绝,天演数术之能只逊于夜罗王,尤其擅长观察洞心。 “所以你便看穿了我?”他微微露笑,上前将两人从地上拉起,方才还眉眼含霜转瞬化无。 “其实也看的不是太准。”少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他倒也不是谦逊,观心术是天生所带,能力高低也看天赋,他也只是粗略通晓罢了。方才夜隐幽没有防备,才让他窥看了心意,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堪堪看到他心中执念最深一处,但也没瞧了清楚,那纤细轮廓背影依稀是个女子。 以夜隐幽的能力,要防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果然,再去看他时,只瞧见一片虚无。 “你们真愿意跟随我?此去一路艰难,并非儿戏。”夜隐幽望定两人,缓缓说道。 “自然是跟随族长,不畏生死。”两人异口同声。 “呵”夜隐幽手中玉笛在指尖一转,悬缀的金蝴蝶晃出明焕的弧度,“那么就说说你们真正跟来的理由吧,什么匡济天下这种话拿去哄别人倒还成。” 当年的夜罗王与太祖皇帝有金兰之谊,刎颈之交,这才甘愿冒生死之险,布局天下,不惜熬尽心力,助太祖践登九五。就算是百年之前,凤朝大厦将倾,夜琰不惜举全族之力挽颓倾于一线之间,也是因为他与凤阳女帝曾情爱笃甚。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由的一腔付出,生死不计。 “这个”少年尴尬的笑,被他一眼窥破意图,倒是没有难堪,只是有些不知所措,那真正的理由好像有点难以启齿。 “其实这个吧。”少女见兄长面有难色,就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便就替他说了,“想当年夜罗王手驭百万雄兵峥嵘天下,气吞山河万里如虎,何等壮怀激烈,吾等心向往之!!” “哦?”夜隐幽眉梢微挑,唇畔勾出一丝笑似隐似现,“直说日子太无聊,想找点事干不就成了。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两人一阵傻笑,被他说的讪讪低头,有些赧然,确实日子过得清粥淡水一般,有些向往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日子。 “好吧,既然要跟着我找些事儿干,那总得先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两人听他这话显然是同意让他们跟随了,不由喜上眉梢,“我叫夜晗,这是我双胞胎èi èi叫夜馨。” “夜晗,夜馨。”夜隐幽念出两人名字,两人端端垂首,道出一声“在。” “有些话我说在前头,你们好好听着。”他负手站在月下,神色慎重,悦耳音色渐沉,夜晗夜馨恭然垂首聆听,“我无需你们生死追随,你们跟着我只需办好我吩咐的事情便可,若觉无趣也可自行离去,只需传符璃告知我一声,我自然不会阻拦。” 夜晗和夜馨目瞪口呆的看着夜隐幽,对他的嘱咐似乎有听没懂,他这些要求于他们而言是不是太随意了点? 夜隐幽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淡然又道一句,“在我这里不言生死,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萧樾 皇上这次的病来的凶险,御医们不惜用了丹石这才将皇上的咳血之症压下,但丹石性烈蕴毒不能久用,否则无异于自损寿数。 这段时日,洳是日夜侍奉在御榻前亲自为皇上端药奉茶,像是要将这些年来不能承欢膝下的遗憾全部补尽。 “父皇近来脸色可是好多了。”洳是捧着金盘玉盏缓缓近前,看到斜卧榻上的皇帝面色不似往常苍白,两颊透了点红晕,气色略见好转,心中才觉稍许宁定。 洳是端着玉盏坐在御榻前,一匙一匙将药汁送到皇上唇边,皇上安静倚枕,一口口将那苦涩药汁咽下。药才用了半盏,一口药汁不及吞咽,皇上忽然掩不住几声呛咳,腥黄药汁点点溅上衣襟。 “父皇。”洳是随手将药盏搁置,转坐到皇上身侧,伸手为他推揉背脊,另一只手取了软巾为皇上拭去唇角残渍。 皇上紧抿了唇,胸膛起伏急促,想将呛咳极力隐忍下去。 “儿臣这便去召御医来。”洳是神色忧虑,刚想起身,手腕却被皇上攫住,那曾书笔丹青,挽弓持缰的手,如今颤弱的似握不住一支笔。 “若朕走了,你和如斐怎么办?”良久后,皇上才说出这么句话。这天下满目疮痍,他还来不及为他们劈开荆棘,也再无机会看到凤朝疆域一统,这万钧江山便要落在他们兄妹肩上了。 “父皇是天子,天子是万寿无疆的。”洳是为皇上推背的手一僵,眼底趟过哀色,声音轻缓的说。 “天子也是人,是人便有天定的寿数。”皇上并不避讳直言生死,死有何惧,他只是遗憾不能为这双子女更多做些什么,“如斐性格肖似你们母后,敦厚悯柔,若在盛世之时,必然是个爱国忧民的好皇帝。”皇上似乎是忆起了已逝的皇后,俊冷容颜也化开一丝温柔。 可是如今这天下,仅靠帝王仁术是换不来万民俯首的,唯有刀戟铁马,杀戮过后才终能换得江山在握,四海咸归。 “这前路难行自当由儿臣身先士卒,为皇兄扫清障碍。”她全不掩自己心意,用血海尸山铺就的帝王之路,她会为皇兄筑成。她的兄长只需做一个仁德皇帝,仁以天下,爱以万民。所有屠戮见血的事,自然由她一力担下。 “洳是。”皇上并不意外她的说辞跟心意,或许是真的命运相济,他们兄妹感情之深早已超过旁人所见所闻。说是以命相互,他们也是能做到的。他只是心疼她,“可怜你生在了帝王之家。”若是普通人家女子,或许嫁人生子,一生平安顺遂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父皇”她一声叹息,“若真想让儿臣相夫教子,终老闺阁,当年您就不会让师父收我为徒了。”皇上的心意她又怎会不懂,“儿臣随师父修习,从不敢有懈怠之心。”她从小便开始研习内经修炼功法,幼时记忆里鲜少有烂漫天真,大多时候就是在不断学习磨砺,其中各种艰苦并不足为外人道,她不敢也不能停下前进的步子,“儿臣只期望有朝一日可为父皇和皇兄分忧一二。” 太子仁厚宽悯,有些事未必狠得下心,那么必须另有人替他作为,而那个人只能是她,她亦心甘情愿为之驱策。 “红组在你手上调遣可还顺遂?”皇上忽然提到了那支斥候军。 红组乃是凤阳女帝一手所建,历来只效忠于皇帝,今上却将红组所有权责一并授予给了她,任她调遣组中各色精英,处理各路往来情报。 “还算顺遂。”这些年她游历四处,并非只是简单的寻找各色珍贵药材,还有一部分时间就是在接触隐匿各地的红组成员头目,基本已经熟悉了个成。 “那好,你现在好好听着,朕要给你一组名单。”皇上眼睫半垂,露出一丝莫测神色,缓缓说道,“你务必用心记下。” 洳是恭敬聆听,那一个个名讳从皇上唇齿间吐出,伴着各国属地,各种身份描述,巨细靡遗。洳是越是听下去,心中越是惊怔。 过了半晌,皇上才问一句,“可记清楚了?” 洳是将那些人物名字等情况在心中迅速捋过一遍后,道:“儿臣记下了。”粗粗有二十多个人,最早的那人是今上还未登基前就在别国布置下的眼线。 “这些人中有些或不可尽用,你要自行判断。”皇上显得有些疲累,恹恹靠着软枕,“朕乏了,让太子下朝后不用过来请安了。” “是,儿臣明白。”洳是扶了皇上躺下,见皇上昏昏睡去,这才转身走出了两仪殿。 洳是走在通往崇政殿的夹道上,两旁种了高大的梧桐树,初晴日光透过层叠的深浓碧叶匀匀筛落,青纹地砖上光影斑驳,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踩着那浮动明灭的影子,像是踏过无数个晨昏日落。 走至半途,便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人迎面走来,金冠黄袍,衣袂当风,神采飞扬耀目,正是代天子执政的皇太子,他身后一众侍者垂目敛息静静跟随。 洳是笑盈盈的上前拜礼,“臣妹见过皇兄。” 凤如斐忙扶她双手将她拉起来,目光含笑将她上下打量,见她不施脂粉,不着珠簪,不由揶揄道,“你宫中是缺少胭脂花粉吗?怎么老是不瞧你用?” 洳是一手摸摸了脸,婉转笑嗔,“皇兄这是在嫌弃臣妹了?”云鬓雾髻,皓颈修项的女子,一颦一动间自然风韵独成。 “怎能呢。”如斐握了她的手紧紧扣在掌心,笑说,“我家洳是美貌天成,自然不用胭脂妆点,也是倾国倾城的。” 洳是倚在他的身侧,一手轻轻挽住他,朝他做了个鬼脸,“皇兄就会逗我开心。”她双手抱住他的臂膀,几乎将整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懒洋洋的靠着,由他拖着她前行。 “哎,你这丫头越来越重了。”凤如斐笑谑道,一指曲起,轻轻弹在她的脑门上。 “哼。”她不管不顾的赖着他,彷佛还是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 凤如斐只是笑,眼底温柔如水荡漾。 漫步行至凝桦宫前,那一片幽篁,菁翠色常年不衰,遥遥望去的一片绿色,幽邃宁静。 “父皇的病,可还有万千之幸?”洳是和如斐两人走在青阶石路上,身后侍从远在十步开外跟随。她一句话低声问出,让如斐猝然变了脸色。 见他不答,洳是侧眸望住他,袖底下相握的五指被她用力扣住。 他声音喑哑,缓缓说道:“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二三月。” 一年半载便是皇上的天幸了。洳是低下头不再说话,两人并肩而行,俱是默然,那条经常走的路,今日却好似无边漫长。 两人在凝桦宫中小坐了片刻,宫娥才沏上香茶,东宫就有人来传话,朝中要员有事要直禀太子。如斐本还想陪着她用了午膳才走,这下不得不掐了念头。 洳是在宫门前目送太子离开,直到他的身影远去不见,她这才慢步踱回宫中。 重桦宫在规制上有三殿六阁,其中朝曦殿c凰鸣殿c凤影殿是太祖皇帝自敬睿敏皇后薨逝后,发数千工匠耗时七年而筑成,其繁奢精巧堪称冠绝当世。 只是这三座宫室自落成之后,便无人迁入过,三百多年来,只除却一人。 她走上层层玉阶叠起的朝曦殿,风拂吹起宫纱垂幔,珠帘唆响碰动出悦耳声音。这辉煌宫殿,明珠悬缀,日夜香椒焚绕,隐约间还似乎留有那旧主的迷离气息。 她挑起云霞轻雾似的纱幔,转身走入内殿,漆花木雕的宫窗下有一张棋案,案上黑白子纵横错落,局已至末。她一手敛袖,微倾过身子,推开了案后长窗,要说高入霄汉的朝曦殿最美的景致便在这排长窗之外,遥对太掖池一碧千顷,日升暮落,天边霞彩映照池面,粼粼波光中也似融了红彤。 恍惚出神的看了半晌,她目光终于幽幽垂下,落在身前棋案上,黑子棋盒旁还放着一小盒胭脂,不曾被人挪动过,金玉玛瑙的锦盒有人每日擦拭,光彩色依旧鲜明夺目。那已然成局的棋面并无暗藏过多机锋,黑白两子直白的对冲厮杀几乎不留余地,却在最终快要决出胜负的时候,黑白同时戛然而止。照她看来,黑子应该能胜在半目之间,只是这胜也是惨胜。 凤阳女帝棋艺精湛,著有多本棋谱艺书chuán shi,这局绝不该是如此简单的对杀,反而更像是意气般的想要同对方玉石俱焚。这些年来,她一直好奇,那日与凤阳女帝对案坐于此地,布子起落乾坤的人到底是谁。 可至那日之后,一切又凝定在这么一瞬间,那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一切的一切,在凤阳女帝的缄默中,尘封入土,再无人可知。 她五指探入黑子玉盒中,食指中指拈起一枚棋子置入局中,瞬时扼断白子回路,一记杀招凌厉夺人。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军靴动地的声音桀桀传来。 “臣西岭,参见殿下。”她在一层纱幔外驻步,扶腰单膝跪地叩拜见礼。 “你来了。”她声音淡淡含笑,双指一挑就将刚才置入棋局的黑子拈在指尖,“进来吧。” 银甲羽盔的女子拂帘入内,束身的轻甲越发显出女子体态修长,身姿挺拔,稍逊于婉约婀娜,却更胜在朝气英朗。 “沈岭,好久不见。”凤洳是负手立在窗下,目光略带笑意的打量面前的女子,纵然距上次一别约莫已经过了三年多,但她除了身材更加高挑外,一点未变,“还是那身凝白细脂似的肌肤,都没见你晒黑。” “哈哈哈,殿下说笑了。”西岭笑的眉眼弯起,一口白牙亮似编贝,“臣浑身上下也就这么一个差强人意的优点。”她说话间,取下头上羽盔别在腰间,长发被一条红丝巾高高扎成马尾。 “昔年那个在军中挑衅上将,纵马帝都,可以一敌三的小姑娘,如今转眼已成威名远播的西骑少将,风采夺人。”凤洳是笑谑说道,眼中不掩钦赏。 “若无太子殿下成全,臣如今怕是正在家中相夫教子。”西岭正色下来,语气有些感慨。 西岭原名沈岭,其父位职大司农,掌管国内农利织耕,铁冶盐事,可谓位高权重。沈岭是家中独女,也是帝都内有名的高门淑媛,只是她之所以成名在外全赖她惹是生非的本事。单说惹是生非倒也不尽然,照凤洳是看来她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颇有些侠义之气。 虽说凤朝也曾有过女子掌军为帅的事例,但那实数凤毛麟角。泱泱中华千年历史中,军帅大将基本都是男子,鲜有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女子不能胜武,便是女子中间也大多是如此想法。 当年皇太子一力扶持沈岭从戎是顶着非常大的流言和压力,她从一个小卫到如今能执掌一军,虽有些仰赖皇太子的名头,但绝大部分是她自己努力所得,她并未辜负皇太子的栽培。 这些年,说起帝都内那个行如风火,脾气罡烈的沈家大xiǎ一 jiě,谁不抚掌而叹。那个百步外马上飞箭,一击夺出,直摘东骑少将羽盔上红缀缨的女子,当时的盛颜风姿被人在酒楼中绘声绘色的传唱。 “皇兄用人向来别具一格。”凤洳是回望身后窗外,那融于天地间的一泓深碧,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浅浅泛开,温软笑意直抵心间。她从不怀疑自己兄长运筹帷幄的能力,她一直以他为傲,从前是,将来亦是。 “西岭少将军。”静滞片刻后,她淡声唤她军阶,目光依旧远投,并未回眸,语气中已经不复方才轻松。 西岭神色一紧,端端垂首应一句,“臣在。” “你此次驻守巡戒淮阳诸城,可有所获。”她问的好似随意,西岭却知道她意在所指,并非淮阳等州府城镇。 “原本一切安妥,与晋国商贸通往也算便捷安全,只是自他们新王继位后,局势就有些微妙起来。”西岭抿了唇,一手轻抚盔帽上的狮兽纹路。 晋国新王继位不过才及半年,却颁下数道政令,直接影响到周围诸国的经贸通往,尤其是遏制盐业贩运,可谓影响深远。 “萧樾。”凤洳是一笑,指尖的一枚黑晶石棋子在她五指间,颠来倒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一路向北 盐铁向来是民生之重,其中盐事更加攸关一国盛衰气数,盐铁也一直由朝廷统管,禁止私贩运卖。晋国三面环海,有鱼盐之利,又借着古济大运河,建立起了强大的贸易系统,向诸国出口鱼盐c布帛花锦,而从中原进口大量米粮c玉瓷金器。 北齐c西楚和南秦国境内都有盐湖,即便自供不足,也无需从晋国周转太多。唯有皇域诸多城镇,山峦雄阔,水色绮丽,却无一处可以自产食盐,必要从周围诸国购进。 晋国突然加赋过境盐税近三成,意图昭然,独在掣肘皇域盐运zh一u ji。 “晋国的这道税令刚颁布不久,只怕是要苦了皇域境内的百姓了。”洳是声音低越,带着一丝微不可觉的叹息。纵然朝廷愿意返税补贴百姓盐价,但依照国库的情况,也撑不了多久。况且若真行此招,无异于是在向晋国示弱,想来皇兄应该会另做打算。 “臣这次回京,最主要的就是将此事呈禀皇上,只是没想到皇上”西岭眉头轻蹙,想到皇上缠绵病榻,已经不能署理朝政,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盘桓交织在心头,但转念想到是由皇太子代天子执政,心中又莫名宁定下来,总觉得即便狂风骤雨将来,皇太子也能守得凤朝江山稳固,再创景初辉煌,她如此笃信着,“不过臣已经面禀过太子殿下了,以太子殿下的手段自然不会让晋王占得先机。”她这话说的全无城府,脸上还有些许自得笑意。 凤洳是回眸望定她秀气的眉眼,笑问,“你一早进京入宫,至此刻怕是滴水未进吧。” 西岭怔了下,左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之前心中只惦记着朝廷大事,忙的陀螺转,压根想不到吃点什么,此刻被她一提,顿时觉得疲乏上涌,饥火中烧,真是又累又饿,“臣觉得此刻能吃下一整头牛。”说罢,还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唇。 “呵正好本宫也饿了,一起用膳吧。”凤洳是眸光斜眺了一记窗外风景,略整了下衣襟后将指尖拈着的棋子放置回了盒子里,转身当先走出殿中。 窗外阳光轻软,微风送爽,不知何处飞来一只云雀站到了窗框上,啾啾的鸣啼不止。 一场大雨过后,整个天地被冲刷的焕然一新。 广褒无垠的草原上只见到一纵骑队,由西至北跃马飞驰,约莫看着也有近百人,为首的女子穿着绿绒泥金的翠羽马甲,头上毡帽别着一枚红羽特别扎眼。 她一路催鞭疾行,急的脑门子上都在发汗,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三人驾马缓行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虽然近些日子不太平,路上行旅商人少了很多,但也不是一个都见不到。骑队从三人旁边掠过,却在百步之外倏然停下,那绿衣女子勒转马头朝三人走近。 “已经许久不曾在这片草原上见到汉人了,你们是去往哪里?”女子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面前二男一女。在边关越境做生意的都知道,凤朝与突厥只有延津和尹侗受克拜尔家族保护,接纳汉族商旅游子,并确保他们安全。然而此刻这片区域已经不属于克拜尔家族统辖,普通商人一般也不愿轻易从此处过境,草原流寇最爱打劫汉族商团,只因为他们所携的金瓷玉器和锦帛绫罗是最容易倒卖脱手也是最值钱的。 可面前三人光说仪容气度也不像做生意的,女子目光又在他们身上和马儿身上粗略一扫,并不见他们带什么东西挂在马上,心下更加狐疑了起来。 夜隐幽坦然迎上她探询的目光,淡声只说了两个字,“安吉。” 女子秀眉略挑,手中攥着的乌梢鞭轻轻敲打马靴,“安吉正在打仗,你们几个汉人是跑去送死吗?” 夜隐幽波澜不惊,不疾不徐的又道出四个字,“随便看看。” 他此次改道前往安吉,一部分是想探看下如今局势以及完颜灏麾下军将的实力,二来则是想瞧瞧克拜尔那个声名在外的小郡王。 突厥崇尚以武治国,畜牧业又十分发达。耶律家的这位小郡王倒是别出心裁,重农扶商,推行自由贸易。突厥其他各族对凤朝虽不至于剑拔弩张,却也是各种避忌,只有耶律家极力促成两国边境通商,接纳各国商团,这么些年来,他也是赚的盆满砵满了。 所以他说只是随便去看看,倒也不全是假话。 女子没想到他是这番说辞,有些惊讶,待她还想多问两句的时候,身后一个大汉用突厥话喊了她一声,她不得不悻然的打消了再问的念头,只好心嘱咐了他们一句,“我劝你们还是往那个方向走,安身保命才是要紧的。”女子持鞭子的手往西方指去,从那儿再行数十里就是克拜尔的乌拉城。 夜隐幽端坐马上,长睫悠然半垂,淡然又道两字,“多谢。” 见他态度疏淡,那声谢也无多少诚意,女子眉头略紧,身后大汉又催促了她几声,她不得不勒马转身,临行前还是回头望了眼他们三人。 “这女子看上去身份不一般。”夜馨走在最后,瞧着那一纵骑队越行越远,口中咕哝了一句。 “刚才那突厥汉子喊她郡主。”一旁的夜晗看了眼夜馨,给了她一个让你不好好学习突厥语的眼神。 “哈?”夜馨讪讪一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突厥语艰涩难学,她实在没放什么心思在里面,勉强凑合能蹦个两三句,“就不知是哪家郡主。” “这个”夜晗也答不上来,对于突厥国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也没理得很清楚,但是在此地此刻会出现的人,也没几个好猜的,“不是沁克尔族的就是克拜尔族。” “耶律彤,克拜尔家族的郡主。”夜隐幽回答了两人的疑问。 “哦!”夜馨恍然大悟,“就是那个打架很在行的小郡主啊。” 延津和尹侗治安良好,草原流匪都不敢轻易打此地主意,就是亏了耶律彤与她手下卫军保护着来往两国的商团旅人。突厥女子不若汉家姑娘,御骑弓射皆擅的屡见不鲜,耶律彤功夫虽然不是顶尖,但胜在胆色过人。以寡敌众时,有些男子都未必能冲锋在前,她倒是敢一马当先。 “老大不是说耶律瑢也在安吉吗?那这小郡主此刻火急火燎的前往安吉想必是要襄助她哥哥的吧。”夜晗驾马快走了两步,与夜隐幽的座驾只差了半步距离,“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我们就去随便看看。”夜隐幽漫不经心的说道,胯下马儿慢悠悠的走着,照他们这种脚程,二个时辰的路他们得走上大半日光景,但显然他并不着急。 “因为安吉固若壁垒吗?此刻又有彤郡主襄助,更是事半功倍了吧,完颜灏的军队想要收复沁克尔这最后一座城池怕也不简单。”夜馨右手五指在袖底拈算了一卦,安吉最近应该没有破城之危。 “安吉五日内可破。”夜隐幽眸光深凝,视线所望着的地方正是安吉方向,彷佛他的那双眼已经看到远在百里之外的烽火硝烟。 “吓,那可不好,万一完颜灏收复这最后两大家族,重立古兰后又意在南下,那可就麻烦了。”夜馨一双秀眉几乎要拧在了一起。 夜晗倒是有点不以为意,“东朝末年的时候,突厥国力远胜现在,不也在夜罗王的布局之下分崩瓦解。”他转头看向夜隐幽,眼中崇拜之情不加掩饰,“老大一定也是有腹案在胸。” “你们想太多了。”夜隐幽似笑非笑的睨了夜晗一眼,毫不吝啬的浇了他们一头冰水,“我不是夜罗王,你们也不是天干十杰。” 当年夜箴能助太祖成就功业,也全赖天时地利人和。东朝末年突厥东西两分,实力可说不相伯仲,彼此间又各有猜忌,夜箴才能布局离间,引出突厥内乱,解了东朝的外患之忧。 但说现在,就沁克尔和克拜尔的几座城镇与完颜灏的几十万大军相较,实在是巨象与蝼蚁之别,收复是迟早的事情。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什么玄机之策都是枉然。古兰王朝将在完颜家族手中复立几乎已经是大势所趋,差别只在于原本能水到渠成,而如今需颇费些周折而已。 “哎”夜晗与夜馨同声叹气,夜隐幽与夜箴相较是否有差他们不得而知,但他们却明白自己的能力与昔年的天干十杰相比,真真差了十万八千里。当年夜罗王身边的人能力若如他们一般,怕真不能成事。往这层里深想,两人越发自怨自艾。 “老大,你可不能嫌弃我们!”夜馨撇了下嘴,有些哀怨的看向夜隐幽,一旁夜晗忙道,“我们功夫还是不错的,可以保护老大安全。” 夜隐幽目光平视前方,神色不动,声无波澜道:“知道自己不济了?” “唔其实也不是太差吧。”夜馨颇有些心虚的看了眼身旁的夜晗,俯身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担忧的神色写满了几个大字:老大不会真嫌弃我们了吧。 夜晗砸了砸嘴,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纵马走到夜隐幽之前,侧身看着他,英挺的长眉都要蹙成一团,他战战兢兢的又唤了一声,“老大”当时心想,若夜隐幽真嫌弃他们他们也定要死皮赖脸的跟着!反正就是跟定他了!这么一想反而豁然开朗起来,眉头也渐渐舒展。 夜隐幽冰雕寒玉似的脸上绽出一丝微末笑意,“前途路遥,一人总归寂寞。”他凌空挥鞭,胯下马儿疾驰飞奔起来,一骑绝尘。 两rén iàn面相觑怔了半晌,都没回味过来那句话他真正的意思,眼见夜隐幽已经走远,也不能再多想了忙策马跟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露冷花瘦 天色渐沉,残阳夕照,天边红彤云霞似被血染。 耶律彤赶到安吉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被人拦在了城门口。 “王爷有令,若有克拜尔的骑兵来援一律劝回。”阻在耶律彤马前的将士领着二十多个人,一点不怵那百多号气势汹汹的卫军。 安吉是沁克尔的辖域,如今沁克尔城池泰半被完颜灏收复,还留驻此地的只是察明旱王爷的第三个儿子,虽是王子但并无封号。能被他们称为王爷的自然就是他大哥,克拜尔族的族长耶律瑢。 “你让我大哥出来跟我说。”耶律彤坐在马上,目光扫上城头,那里三三两两的站了几个□□手以作戒备,人员方面怎么瞧着都有些捉襟见肘,怕是能用的人都调往北门对峙完颜灏的大军了。 “王爷正在前线督军,不便前来。”那人不卑不亢的说。 “是么。”耶律彤冷笑,尽量克制脾气好言好语,若换成平常谁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拦她去路,早一鞭子送过去了,“我有的是时间,等得起!” 那将士也不多说,叉腰站在城门口,如一尊气势轩扬的门神。 这一等就是近一个多时辰,只待夜空星罗满布,终于见到城中一列火把蜿蜒而出,待走近了,才瞧见为首的男子短衣轻甲,手中拎着顶盔帽,虽然一身风尘,倒是并未见浴血痕迹。 “大哥!”耶律彤见耶律瑢跨步而来,忙从马上跳下,三两步的迎了上去,那将士长手一伸就把她挡下,居然不让她越池半步,耶律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耶律瑢走上前,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èi èi,颇为无奈的按了按眉心。她会千里迢迢带军而来,并不让他感到意外,即便他来安吉之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延津和尹侗不能有失。 “安吉能守下来,你们来干什么?”他目光随便一扫她身后骑队,就明白她把巡护延津和尹侗两城的卫军精英都抽调了出来。 洪同山东西纵深数百里,骑行非常不便,而安吉是越洪同山而建的一座小城,左右山壁陡峭,攀爬困难,地理位置并不优越,却是南北要冲之地。若能取安吉,往下便是一片平原,他们也再无险隘可守。 “大哥。”耶律彤拉着他走到一旁,低声说道:“嘉陵关那边风声不对,桑南好像要起兵。” “呵。”他冷笑,神色不见喜怒,只一双眼中透着寒气深凉迫人,“桑南向来摇摆不定,当初也是他们第一个归附完颜灏,此刻怕是见我们左右交困,想来捡便宜的。” 克拜尔族富可敌国,谁人不知。 “大哥,我们不如”耶律彤显得忧心忡忡,可归附这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若要归附一早就该俯首称臣,说不定还能捞个好前程。而至如今已没有回头路。”耶律瑢回望身后,城廓在夜色下显得森然而又安寂,城楼上点燃的几丛火把也微弱的像是随时会熄灭。 抗争皇权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如箭出,无回。 耶律彤半咬朱唇,眼中闪过狠厉,恨声道:“搴旗斩将,这次带兵来的是宁琮,完颜灏麾下四将之一,只要折了他必然能挫完颜灏锐气。” “我与宁琮交过手,此人诡计多端,并不好相与。”耶律瑢双手环胸,身子一歪便靠在了旁边一棵古柏树上。 “让我试试。”她一步跨出站在耶律瑢的面前,目光灼灼望着他。 “胡闹。”他低声呵斥,视她孤勇之气为儿戏,“你当宁琮是草原上那些不入流的草匪?若你想智取,我倒有兴趣听闻一下你的妙思奇招,但如果你想以力敌,我劝你省省吧。” “哥,未曾试过,你怎知我不行?”耶律彤低吼,一双大眼中满是不甘心,她纵横草原那么多年,鲜有敌手,对自己的身手她是极为自负的。 “完颜灏手下四将中宁琮最擅长斩将夺寨,要说shā rén的本事,人家不知比你高明多少。汉人有句话叫做班门弄斧,你可知其意?说的不就是你这样的?”耶律瑢犹自在那儿喋喋不休,耶律彤已经耷拉下了脑袋,一副恹恹无神的样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难道我们守着这儿就能等来乾坤逆转吗?”耶律彤气呼呼的双腿一叉,坐到了地上,乌鞘蛇筋绞成的鞭子在她双手间拉扯。 “说不准真能等来呢。”耶律瑢低低开了口。 “怎讲?”耶律彤好奇不迭,仰首望着他,他的面容逆了月光,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瞧见他的一双蓝色深瞳幽幽慑人。 “现在已是秋尽,马上就要入冬,只待北地冰封,我自然有办法。”他说的好似笃定,其实几分虚实几分成败他心里压根没底,“你现在马上去嘉陵关,注意桑南的动向,这里你无需担心。” “大哥!比起嘉陵关我更担心你啊。”耶律彤从地上跳起来,持鞭的右手遥指不远处的城门,“我压根信不过那个察明贺,他的父兄都在完颜灏手中,我就不信他会不投鼠忌器!大哥,你一个人在此我不放心!” “呵。”他哼声一笑,唇畔冷笑蔓延,就是因为他那个嫡出兄长在完颜灏手上,他才如此负隅顽抗,无非就是想激怒完颜灏,逼他起杀心而已。这其中心思曲折回绕的,他自然不会说给耶律彤听,“乖乖听大哥话,赶快回去,你在这儿只会让我分心。” “我不!”耶律彤埋首在双膝中,闷声抵抗。 “不走是吧?”耶律瑢朝她走近,不由分说的弯腰拉着她的手腕一翻就将她扛上肩头,跨步往卫军骑队方向走去,“那我就绑你回去。” “啊!!我不要!”寂静的月色下就听到耶律彤的尖叫刺破苍穹。 露冷花瘦,天气渐凉,美貌巧手的宫娥端来新煮温热的银耳莲子羹,呈于案前,“太子殿下命奴婢送来御膳房新熬制的羹汤,请公主殿下食用。” 凤洳是正伏案标示着一张舆图,闻言抬头,目光看向案前拜伏在地双手奉盏的宫娥,瞧衣着发饰应该是侍奉东宫的。 “拿过来吧。”凤洳是温言说道,案上舆图被她折起放在一旁。 宫娥将金瓷花盏递上,揭开碗盖,一股桂花清香扑面而来,沁入肺腑。白木耳已经熬化至无,浓稠羹汤合着桂花香蜜,入口香甜。 “最近天气干燥上火,食些雪耳倒是适宜。皇兄可曾用过?”一把银质调羹徐徐搅动羹汤,洳是缓声问。 宫娥忙回禀说:“太子殿下此刻应正在太极殿会见朝臣,不得空暇,奴婢们已经将羹汤温好,太子殿下随时都可食用。” “很好,你下去吧。”她低头用羹汤,宫娥应声退下。 宫里熬制的银耳莲子羹所取莲子都要取芯另作药用,一碗羹汤吃不出丝毫苦意。她却是喜欢吃带芯的莲子,小时候与哥哥一同泛舟太液池,她打了莲蓬剥出莲子合着苦芯就跟吃豆子似的一粒粒送入嘴中,跟着夜珩修习的时候也常与师兄姐们下湖打莲蓬,对于怎么打下最好的莲蓬她可是驾轻就熟,可哥哥从小长于深宫,并没见过这玩意儿,瞧她吃的开心,也就拾了粒送入口中,大概原以为能让她吃的津津有味的莲子怎么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谁想那苦涩入喉直抵心间,让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太子殿下当即变了脸色。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想起来还是那么美好。 她笑着勺了一粒莲子送入口中,糯软的莲子在口中化开,苦涩还是浓郁到化不开。 “启禀公主,东宫有侍者请见。”宫人传禀之声从内殿外传来。 “让他进来。”洳是搁下玉盏,一旁侍奉的宫娥递上软巾丝帕,她取过轻拭了唇角。 宫人拂起软帘珠络,二名皂衣内侍抬着一个罩盖的青瓷花盆走入殿中。 “这是?”洳是有些好奇的起身踱步走下玉阶。 “殿下请看。”一名内侍揭开罩子,顿时露出底下姹紫嫣红,“中宫殿前的菊花方始吐艳,太子殿下便命奴才摘了这几朵送予殿下宫中。” 洳是记得母后是最爱菊花的,虽然菊花不及牡丹富贵,不若芍药妖娆,但母后却独爱它的清寒傲雪。母后不在的日子里,中宫未曾迎入新主,那些花儿却一直被人悉心照料着。她想这世上,大约没人能比哥哥更加心细如尘了。她微笑凝看那几朵花,附身托住其中一朵花开硕美的。 “这支名唤凤萧玉笙,满园只得一支,十分珍罕。”内侍毕恭毕敬的说道。 洳是怔了一瞬,神思有些恍惚,托住花儿的手也有些松。 “太子殿下说了,此花与公主殿下最为相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凤萧玉笙 洳是坐在案前分析舆图,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侍丞前来传旨,宣公主太极殿觐见。 太极殿是皇上整理朝政与会见外臣的地方,又衔连着御书房。侍丞却并没有引她进去内殿,而是转过乌檐朱廊,走向后庭的御苑。遥遥望见隔着红墙探进来几株桂花,随风携一缕幽香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约莫又走了半刻光景,穿过九曲回绕的廊桥,前面建筑在临风湖畔的三春阁,遥对碧池,日升暮落,霞光红彤全融在这一泓碧色里,若说太极殿中最美的景色,便在这三春阁。 “皇上就在阁内。”内侍在曲桥前驻步屈身,示意洳是独自前往。 踏上曲桥,午后熏风拂面,吹起几缕发丝飞扬,她在阁外珠络玉帘后婷婷伏拜,“儿臣叩见父皇。” “洳是来了么,快进来吧。”珠络后传来皇上含笑语声,听着颇为愉悦。 有人当先越帘而出,朱衣玄裳的衣摆袍角掠入眼中,白玉也似的修长五指递到她面前,温软语声满含笑意,“等你很久了。” 洳是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扶了他的手臂站起,掠过那摇曳珠帘的缝隙,似乎瞧见阁内另有人在。 皇太子很自然的半臂拥着她,拂帘走入暖阁里,果然除了皇上太子还有其他人。 “见过裴妃娘娘。”洳是朝坐在皇上身旁宫鬓环髻,配饰雍容的女子略执礼数。中宫无主,这么些年来后宫诸事都由这位裴贵妃一手打点操持,倒也是署理的井井有条。 “公主殿下。”裴贵妃略微欠身,以示见礼。 与皇上对案而坐的女子,起身跪地叩拜,“臣女裴翎见过公主殿下。” 洳是想起来了,裴贵妃的父亲在朝中任职尚书令,位高权重又历侍两朝,其学生故友可说是遍及朝中各枢要部门,而这裴翎的同胞兄长应就是那位正元二十六年三甲登科的状元郎,如今官至礼部尚书,这裴家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门楣不小。 “裴xiǎ一 jiě请起。”洳是抬手虚扶,瞧见皇上俊冷容颜微微带笑,洳是心思浮动,对于皇上此举所含意味,她已能心领神会。 “洳是,你来瞧瞧,这裴家的小姑娘棋力也是不俗。”皇上招手让她近前,“棋已过半,朕也未曾从她手上讨得半分便宜。” 洳是近前,粗略一扫棋面,已经瞧出了些端倪,皇上行棋稳重,白子固守有余,攻伐却显不足,黑子倒是风格厉辣,虽然看得出刻意隐忍,但大开大合之势与谁颇有些相像。 “父皇,那儿臣可就直言无讳了。”洳是笑吟吟的朝皇上说,皇上大袖一拂,只道但说无妨。洳是略作沉吟后,说道:“父皇这手棋局太过拘谨了,以静制动固然上策,但也少了争锋趣味。”她眸光飘然转向裴翎,正瞧见她目光直直望着自己,大约不妨洳是转头回望,她略有局促的低下头,洳是唇畔笑意又深几许,“裴xiǎ一 jiě棋风厉辣,倒是与皇兄略有相似。” 皇上莞尔摇头,“朕可真是老了。”说罢,皇上竟从椅上站起,一旁的裴贵妃也敛襟而立,“这局就由太子来替朕下。”皇上不由分说的让座。 皇太子闻言略怔,但见皇上笑意盎然的负手站于一旁,也只得从善如流的应道:“儿臣遵旨。”他敛袂入座,双指拈起一枚白子,略一抬袖,缓声道:“裴xiǎ一 jiě请。” “好。”她怯声而答,螓首低垂,两颊飘上一抹红彤,被她轻易捕捉到。 心乱而棋不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已于中盘大崩,大片黑子都被吞噬而尽,输的可谓极惨。可是此局固然有裴翎失神错招之误,但太子今日杀招之利也非同往常,洳是见过太子与几位女博士的对弈,不同于男子间手谈,对弈女子他总存有几分回护之意,从不曾真的赶尽杀绝,今时此刻在皇上裴妃面前,他却是招招凌厉,直杀的裴翎毫无还手之力。 “看来能在棋盘上胜过太子的,也就洳是了。”皇上依旧还是在笑,只是那笑容似乎略淡了几分。 洳是目光转过,与太子不约而同眸光相接,他微笑自若,笑意却未达眼底。 裴翎从椅上站起,束手站于一旁,依旧低垂着头。 余霞织锦,晚阳红彤透过珠络投下斑驳光影。从曲桥上传来侍丞低声传禀,“启奏皇上,左仆射夫人李氏c御史大夫夫人王氏c兵部侍郎夫人吴氏”那一个个称谓从他口中唤出,俱是朝中大臣内眷,有诰命的夫人们,“夫人与xiǎ一 jiě们已经候在坤元宫前。” 坤元宫正是中宫所在,先皇后在时也曾于露月之末,菊花盛开繁美之时,置宴中宫。冷冷清清的中宫殿,已经许久不曾迎来赏花之人了。 “坤元宫里的菊花都非凡品,非得露月之末方才吐艳。听说今次菊花都开的硕美,正好去瞧瞧,洳是,你也一起,多久没去坤元宫了。”皇上似随意而说,语气却有些萧悴。 坤元宫的花种曾经都是皇上费尽心机自南秦移植而来,只因是她所爱。可惜自她身故后,他再也不曾踏入中宫,去瞧那些花团锦簇。 “儿臣遵旨。”洳是口中应是,目光却绞在太子身上,见他将摩挲指尖的白子置回玉盒中,漫不经心的拂袖起身,彷佛并未在意她的目光。 夜色将临,天际深处只留最后一抹额白。宫人在宫檐回廊里挑起明纱宫灯,照见花影间佳人翩跹。 坤元宫前宴开数席,廊下丝竹舞乐响起,裴贵妃伴在皇上身侧,不时相顾交谈,裴翎特被允准坐在裴妃下首,隔了一臂距离的旁桌坐着左仆射的夫人和xiǎ一 jiě,想来与裴翎相熟,那xiǎ一 jiě不时与裴翎叙话,方才还拘谨腼腆的女子,此刻略见娇妩笑容,那花鬓玉颜,姿色不俗。 洳是手中握一把檀扇,拇指缓缓摩挲檀木上细绘的花纹,目光一一掠过宴上诸多花颜月貌。在座的都是出身世家的xiǎ一 jiě,也有不少人曾参加过宫典盛筵,却都未有人见过这位皇朝公主。此刻见到她,不由就多觑探窥看了两眼,即便那一袭珠灰深襟的宫装十分不打眼,但那浅点妆容的脸孔依旧带有迫人窒息的艳色透出,容光清绝,让人深深注目,几乎转不开眼。却又在她目光移过的时候,一个个的惶然垂眸敛去声息。 除了一个人,与她目光在空中相触,并不避讳,淡淡颔首侧颜略见礼数。洳是笑了笑,眸光偏转落在一旁,看到坐在金貔麒麟案后的凤如斐指尖拈着一只白玉酒杯,良久纹丝不动,神思有些飘忽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而听到皇上笑言,“听说裴翎雅擅音律,弹得一手天音似的琵琶,常得裴妃褒赞。” 裴翎从容自案后起身,也不谦辞命人取了琵琶来。一曲《阳春白雪》即兴所奏,琴音铮铮入耳,余味悠长。一曲弹罢,皇上抚掌而赞,一旁裴妃也露出欣然笑容。 洳是目光扫过席下,并不意外的见到诸多艳羡目光,只有那人端杯饮酒,眸光瞧也不瞧裴翎。洳是手中檀扇流苏被她绕在指尖打转,颇觉有意思。帝妃手札c宫词书册中也不乏记载后宫风云,诸位妃主为博得皇上一顾各逞手段这种事儿实在不属鲜见。父皇后宫空置了大多,御下只有二妃三嫔四昭仪,后宫几乎就是裴妃独大,无波无澜了十多年。如今席下这些美貌鲜灵的女子或许将来都会成为各宫妃主,就不知裴翎能否有手段压住她们了。 想到这处,她不由又看向凤如斐,他还是那么心不在焉的出神,彷佛殿前丝竹舞乐和这么些宫鬓佳人与他全无干系似的。 她一直觉得有些愧疚,皇兄早过束发之年,东宫内却未有一位良娣。皇室子息历来单薄,皇兄又为她所累,孑然至今也从无怨尤。她没法弥补些什么,只能尽自己一切所能来辅佐他,私心里也期望兄长能得一位倾心红颜相伴,席间那么多妙龄美好的女子,不知是否有他中意的。 “皇兄?”她终于不忍看他神思恍惚,倾身探手在席下扯了扯他的衣袖。 “恩?”他茫然回神,目光望向他,唇畔不由凝出一丝温柔笑意。 “大家都在看美人,皇兄在出什么神呢。”洳是笑谑说道,如斐略怔了下,终于抬眸望向殿前,正瞧见裴翎抱着琵琶站在殿中,眸光直直望来,眼中全不掩惊艳神色。 宴席将尽,皇上命宫人摘了几朵花开硕美的菊花过来,正待挑选花色,皇上却疑声问道:“朕记得有株凤萧玉笙,最为珍罕,满园也只得一支,怎没见到?” 宫人揖身垂首不知如何作答,皇上席案下侧的太子浅声说道:“父皇,这株玉露华簪亦非凡品。”太子看向皇上手中托着的一支粉白红蕊的菊花说道。 皇上闻言侧目看向皇太子,手中拈着花朵闲闲把玩了半刻,复又转颜笑说:“裴翎,你容鬓清雅,此花倒是与你相宜。”皇上招手让她近前。 裴翎有些受宠若惊,未料到皇上会有此番赏赐,所幸她很快回过神,聘婷上前屈膝跪地。皇上将花递给身旁裴妃,裴妃俯身将花簪在裴翎乌鬓间,裴翎不掩矜喜的谢恩退下。 皇上又挑了朵重蕊红彤色的花,想了想,望向殿下,“季凌薇,此花秾丽,与你鬓间金丝花络相衬。” 容颜殊丽的女子自案后从容起身,缓步踱至御前,俯身叩拜接过皇上赏赐,修长白皙的五指托着艳美的花朵,起身回转时,她目光又望了过来,瞧了瞧凤洳是,又转向皇太子,似凝望了一下,面色自若的转身翩然回座。 季凌薇么,镇北将军的嫡女,帝都内言传的有名才女,那容颜生的极美,在这一众世家xiǎ一 jiě中最为出挑,这般姿色倒也不负她皇都第一ěi nu的名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择红颜 露月之末,天气已经转凉,洳是多喝了几巡酒有些热,打着檀扇一路走回了凝桦宫,殿前竹影斑驳,月辉被裁成无数晶莹光片散落在碎石玉阶上。 晚风拂面,她意态闲散的缓缓而行,踩踏月色。 “洳是。”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她不由驻足回身,看到凤如斐一路尾随而至,像是走的略急,身后挑灯宫侍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咦?皇兄?”她返身迎上前去,伸手将他扶住,他本来就不胜酒力,今晚又多饮了两杯,已有些薄醉,“这么晚了,怎还来臣妹这,是有事吗?” “来你处讨杯茶喝。”如斐轻声笑说,轻蒙月光覆在他的脸上,照见他容颜清俊,眼底情绪低落起伏。 “咦,皇兄不是向来嫌弃臣妹这儿的茶苦么。”洳是与他并立走在一处,身后昏黄宫灯远远跟随。 “有时候觉得,越苦越好,甘茶入喉,涩抵心间,滋味才好。”他长舒了口气,一手捏了捏眉心,那样子感觉累极。 洳是挽住他的胳膊,仰目朝他笑说,“待去宫中小坐,臣妹有法子为皇兄解乏。” “哦?你此话可是真?”他居高斜目睨她,不太相信她的说辞。 “臣妹何曾骗过皇兄。”她略显不满的高昂起头,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在月辉下,粲然生辉,让人为之神夺。 如斐笑了笑,转过头去,前方不远的凰鸣殿宫灯垂曳在檐廊下,显出氤氲光华。 “父皇近些日子看上去精神好多了。”她日日晨时就侍奉皇上进膳用药,是瞧着皇上近些日子气色越来越好的,咳症也似乎多日未曾再犯,太医院新调的方子瞧着还挺有效。 “恩,父皇身体大安,国家之福,社稷之幸。”如斐淡淡说道,悦耳的音色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 来到宫里,如斐很随意的择位而坐,美貌宫娥奉上刚泡好的香茶,他接过却不用随意搁置在案,看着洳是意态闲散的笑说:“论泡茶手艺,宫中无人能及得上皇妹了。” 虽然其实她煮茶调水的功夫粗粗差强人意,但对他的一派恭维,她还是欣然领受了。 她亲自烹煮香茶,细心的用了半刻光景都没敢打马虎。当她端着茶水入殿的时候,正瞧见如斐站在她的书案前,看她摊在桌上的凤朝舆图。 “皇兄。”她近前轻唤了他一声。 他回神抬头,接过她递来金瓷白玉杯,低头又看向舆图,“你在看这个?” “恩。”洳是站到他身旁,目光落在面前偌大一张舆图上,“这些年来我周游列国,也算略有所获,这舆图上有些标示地理并不准确,我已一一作了修正,将来若是战起,一张标会细致的舆图还是挺重要的。” 如斐明了那舆图上各色标注和她的用心,亦如这么些年来他对她的守护,从来无需言语表述。 “我已经让苏惟去了南秦,商谈盐事。”如斐转身坐回椅中,一手端杯,一手揭着茶盖轻拂茶汤,青碧的茶水里,莲子芯悠悠浮沉起落。 正如她所料,皇兄定然已有其他准备,并不会一味向晋国示弱。苏惟供职于礼部,此人极擅辞令,其母家又是江南商贾富豪,于商事谈判的技巧上来说,他也强人一筹。 “不过晋国这边也不能完全无所动作,我让李聃前去商谈,明日便走。”如斐低头喝了口茶,莲子芯泡的茶汤,苦的几乎难以下咽,他却将那抹苦涩抿在唇齿间,许久过后才缓缓下咽。 “成不成的并无关系,不过试探一下晋王的意图是么?”洳是在案前提起朱笔,在舆图上峰标了一处记号。 南秦临近青海有几片非常大的盐湖,可供产出粗盐,除却晋国盐流发达,余下的也只有南秦盐业较为兴盛,虽与晋国相较略逊几筹,但自供无虞,余下粗盐也能向外运贩,数量上肯定比不过晋国,但聊胜于无。只是南秦凭什么将盐流输入皇域,他们能拿什么来同南秦交换,若仅仅许以财帛,就怕南秦知帝都交困而坐地起价恐怕结果也不啻于向晋国购进超赋三成的用盐。应该还有其他策应之法,只是暂且那时机还未露头。 她料定自己所思所虑皇兄心中定是亮如明镜,看他神态间疲惫难掩,她亦不忍再给他多添烦扰。 “皇兄,让臣妹来给你解乏。”她合起面前舆图,走到他身后,双手扶了他的肩膀,笑盈盈的说。 “好。”他笑着搁了茶盏,身子放松的靠了圈椅,闭上眼,紫玉金冠上的玉络垂荡两颊,映出净瓷颜色。 她搓了搓手,双指按上他的风池穴,轻重有度的替他按捏。 约莫过了半刻钟光景,她凑到他颊边,颇为自得的邀功,“如何,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眉眼飞扬起来,笑的无比开怀,“真是糟糕透了。”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 “你不惯做伺候人的事情,还是让别人来伺候你吧。”他全不掩笑谑神色,掌中柔荑被他牢牢牵着。 洳是颇有些泄气的叹了口气,口中不满的咕哝了两句,难不成以前替师父解乏去疲的一通àn 一,都没切到实处么?那师父还说她手艺好来着。 她再抬头时,看到搁在红木田子架下的那盆花,那株凤萧玉笙正开的夭夭芳华。让她想起花前宴中,那些云鬓红颜,各个美不胜收,“今日一出夜宴,说是赏花,倒不如说是在赏美人。不知皇兄可有瞧上哪家女子,可成我未来皇嫂呢。”她好奇逗趣的问,今日皇上宴上赐花,其实隐约已是有所表示,但她还是希望那个将来可入主东宫,未来母仪天下的女子,能是皇兄属意而选,并不是单纯的因为家族势力,前朝权衡。 虽然真情实爱对君王来说已是奢侈,但她还是有那么一丝期望在。 “她们么?”如斐脸上笑意渐渐淡了,眼中神光也多了几分霜意,“没怎么注意,好似都差不多。”他望着洳是,复又展颜而笑,“你觉得哪个好。” “我说?”她歪头想了想,也谈不上哪个最好,她瞧着那每个女子都是出色的,也分不出左右。印象里倒是那个季霖薇让她颇为记忆深刻,“我觉着裴翎挺好的,又是裴贵妃的亲侄女,听说舞乐琴书都是出类拔萃,在帝都名媛里也算出挑了。” 她以为他只是随意问起,便也就这么一问一答,裴翎她并不相熟,但是看父皇态度也是属意她的,那女子委婉而含蓄,无论仪态还是家世都算得上无可挑剔。 “那么皇兄喜欢么?”她又反问。 他漫不经心的笑,语气萧疏的道出一句话。 “那就裴翎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心机 从蹲在这峭壁悬崖上那天开始算,至今日已经是第四天了,驻扎在安吉城外的军队每日准点升起炊烟,三餐定时不落,虽然突厥五谷不丰,但是胜在牛羊多,那松枝烤出的羊肉香味飘荡上浮,让蹲守在悬壁上连守四天的人几乎都要按耐不住。 “哥,我好饿,你说老大会不会给我们带些吃的?”夜馨砸了砸嘴,看到宁琮军队里又升起了烟,忍不住就捏住了鼻子,不想去闻那些勾人生涎的烤肉味。 夜晗蹲在她旁边,从腰畔锦囊里掏出两片叶子,一片递给叶馨一片自己含入嘴里,他边嚼边说,“聊胜于无。” 夜馨接过那片甘草叶子,颇有些嫌弃的看了两眼,最终还是抵不住嘴馋,一口给吞了,“这玩意儿越吃越饿啊,是不是开胃的?!”夜馨嘀咕抱怨,此时离开她刚吃完一袋肉干也不过一个时辰。 夜晗也懒怠理她,知道这èi èi胃通东海,吃什么都拯救不了那强大的消化系统,所幸无视便无谓。 其实认真说起来,这几日里夜隐幽要他们盯梢的时候也不多,也就早午各一个多时辰,这段时间不过就是方便他入城更衣,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得他们去的,只是这破地儿,两军对峙剑拔弩张的,周围全是突厥人,让他们两能去哪儿?去哪儿都不方便,所幸就蹲在山崖峭壁上,瞧这天地高阔,山风爽利,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他们如此安慰自己。 瞧来瞧去这么些日子,也并不是没瞧出什么东西,至少他们看出来宁琮他压根没准备打啊!简直就跟屯兵在人家城前烧烤野游似的,倒是隔了不远的安吉戒备森严,城头上箭手守卫一刻也没懈怠过。 “老大说安吉五日必破,明天就是第五日,这瞧着怎么有点悬呢?”夜馨拈着右手五指凑在眼前一通演算,也没算出个子丑寅卯来。 “算了,你要真算明天的事儿,那得经过今夜子时才行了。”夜晗笑她半桶水晃荡的天演术数只能算半天的事儿。 夜馨却一反嬉笑神态,脸色笑容渐敛露出肃然神色,“宁琮军队里将有动作。” 夜晗听她如此说不由好奇,“什么大事儿?难不成终于准备攻城了?” 夜馨站在峭壁上,虽然倚着一块凸石,但为了稳住身形她左手攀住岩壁,只得右手凑在眼前再次推演,“有个不寻常的人要来。” 正在她说话间,夜晗看到远处阔道纵深处有一列骑队疾驰而来,马蹄动地声恍若擂鼓。 “你难不成说他们?”夜晗略抬下巴,指向那越来越近的骑队。 待到他们在宁琮军前停下,这才看清为首那人穿着突厥的对襟坎衣,脚踏一双牛皮长靴,身后黑色风氅随风舒卷,那样貌隔了太远,两人瞧不清楚,只觉那人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贵气浑然天成。 “这谁啊?”夜馨皱眉,极力想将目光远投看清来人,可还是距离太远。 “他果然来了,倒是省得我再去坤桑。”一道清冷男声在两人身边蓦然响起,惊得夜馨生生抠下岩壁上一块碎石。 “老大,你怎么来的悄无声息的,吓死我了。”夜馨一手按了按胸口压惊,看夜隐幽又换了身衣裳,青衫深带,长发仅以一根发巾束起,愈发衬出他气质清雅冷峻。旁人爬山登高免不了会蹭了衣袂,沾了灰尘,但看他一身新裳干净的纤尘不染,让人好奇,他莫不是飞上来的? 夜晗没她那么多心思,只是好奇来人身份,“老大知道是谁?” “完颜灏。”三个字简单从他口中迸出,让两人悚然动容。 那个强势收复突厥各部族,传闻中心机深沉,手腕酷烈的突厥王,竟然亲自来到了安吉?! “王爷!”宁琮接到侍卫传报,在完颜灏来到行帐前就已经亲自迎出,待看到他与几名近侍亲卫走近,忙抱拳躬身。 完颜灏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宁琮却是皱紧眉头,将头越发低垂,“安吉未破,末将有负王爷所托。” 完颜灏抬头望向行辕后,嵌在两山之间的安吉城楼,沁克尔部族的云兽旌旗在空中飞扬,日光如灼如烈,照入他蔚蓝深湛的眸子里。 “进来再说。”完颜灏率先走入行辕,宁琮亦步亦趋跟随。 主帅行辕内设十分宽大,桌椅书案一应俱全,完颜灏风氅一掀随意择位而坐。宁琮在一旁静声候立,完颜灏会亲自前来,必然有所吩咐调动,甚而他已有计策在手,所以他并不多问,只待他的命令。 “耶律瑢还在城里?”他不问此刻战局状况,也不问该有的军援调动,却问了个彷佛并不显得多重要的问题。 “数日前末将与瑢王爷交过锋,应该还在城中。”宁琮猜不透这位王爷的心思,亦如他从没料到这位曾经精通汉书文艺崇尚儒家之学的王世子,会屠城杀降,眼也不眨。 “耶律瑢倒是比察明贺更紧张安吉。”他一双修长的腿交叠而坐,袖中滑出的一柄精巧bi sh一u被他拿在手中闲闲把玩。 “沁克尔部已经泰半被王爷收入囊中,只余下一个安吉不过垂死挣扎,只怕察明贺此刻心中已经有所动摇了。”若是让他知道完颜灏亲自前来,怕是真能吓破他的胆,任谁都知道抵死顽抗完颜灏的下场是什么。 金葛戈曾有一城坚守不降,拖了完颜灏军队近月余,那次完颜灏从坤桑赶至,亲自督军擂鼓城下,既出号令:一鼓声起,附墙!二鼓声起,登城!三鼓声起,未登城,杀军!四鼓声起,未登城,杀将!他治军之严酷,上下皆知。 都城在半日后被破,军队入城,铁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那屠城之举骇人听闻,举国震惊,至此以后完颜灏收复各部族的动作越发迅若雷霆,无人再敢挑衅其锋芒。因为仅此一例,已经胜过言语千万。 “察明贺怎么想的我并不在意,倒是耶律瑢。”他食指并上bi sh一u在刀面上缓缓滑过,豁亮刀锋倒映出他俊冷眉眼和眼中凝出的一抹深光,“耶律家族曾出过不少贤相,我对克拜尔家族倒是挺好奇,这个耶律瑢听说能力不俗。” 古兰王朝还在的时候耶律家确为仅次于完颜氏的第二大家族,可自从东西分裂后,耶律家就日渐势微,但其中确实也出过不少名相贤臣。 “王爷的意思是生擒瑢王爷?”宁琮见他对耶律瑢颇感兴趣,心下猜测。 “不用,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他乖乖就范。以为仗着安吉这天险要地,坚守不出,待拖到北地冰封军行困难,我自会退去。”他不疾不徐的说,手中bi sh一u缓缓入鞘,“以为我破不了安吉,就治不了他们克拜尔家了么。” “王爷的意思是?”纵然宁琮是驰骋疆场的老将,跟随完颜灏也有不算短的时间了,可是他只觉越来猜不透他的心思。 “也没什么太大意思,这次从坤桑来,半途捎了一份薄礼准备送给察明贺。”他话落后扬声将近卫唤进来,其中两人抬着一个粗陶的浅盆进来,上面盖着绒巾,底下隐约有轻薄的雾气缓慢渗出。 宁琮有些好奇这玩意儿,不由盯着多看了两眼。 “希望这份薄礼能略表本王心意。”完颜灏笑容冰凉,目光如霜,缓缓一点头。一名士兵挑开绒巾,待宁琮看清那盆中所盛何物时,惊骇的脚下倒退半步,惶然侧过头,竟不敢再多看一眼,那边又听完颜灏寒凉语声,“希望他不要令我失望。” 夜隐幽早说过让他们没事就呆在城中休息,他们却嫌按耐不住,非要跟着蹲点。可蹲着蹲着又有人嫌无聊,夜馨百无聊赖的在心中背玄门八卦,一边夜晗和夜隐幽自然定力十足,一动不动的眺看宁琮的军队。 夜馨正背到“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 ,突然见到宁琮大军开始有所调动,不由大奇,“他们怎么突然退了?”这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啊,“难道这就要走,不打了?” “他们只是后撤罢了,并非真走。”夜隐幽拍了拍夜晗,低声同他说,“你们先入城,稍事休息,今晚恐怕不得安宁,你们就按我事先吩咐的去做就行了。” 眼见夜隐幽并不打算同他们一起行动,夜馨有些面露古怪的看着他,“老大,你想干嘛?”她又不自觉的开始天演推算,可怎么也算不出他要去干什么,只是凭感觉他要去做一件让人出乎意料的事。 “给完颜灏添些麻烦,不能总让他欺负老实人。”夜隐幽倒是直言不讳,手中握着的紫玉金蝶笛被他收入怀中。只是他单枪匹马一个人居然要去挑衅完颜灏?况且那个耶律瑢怎么看也不像是老实人啊。 夜馨和夜晗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的瞪着夜隐幽,道出一句,“老大,你这是要去翻天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阎王沟 时过不久,从宁琮军队里走出一行人,为首那人披着大氅,风帽低拢,看不见容貌,只瞧着身姿十分瘦弱不若突厥男子一般高大魁梧。他身后跟着几名侍从扛着几个樟木xiāng zi,从挑担的身姿来看,那xiāng zi里的东西并不沉,一行人从容走至安吉城下。 完颜灏在大帅行辕里与宁琮一起研究舆图,安吉再往下就是一马平川的草原,派出的另一支军队已经赶赴嘉陵关,届时与此处军队合歼,克拜尔家那几座富裕的城池简直就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事情。只是那几座城市如今富裕繁华,商事流通,他倒是并不想伤及,若能兵不血刃的收复,方是上策。 他正与宁琮商讨布局,突然听到帐外人声鼎沸,有不寻常的喧闹。 “怎么回事,如此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宁琮皱眉低呵,如今完颜灏正在面前,他不想落下个治军不利的形象下来,“末将这就出去看看。”他抱拳揖礼,在得到完颜灏首肯后,才扶剑转身走出行辕。 他出去没多久,又突然折回,掀开帷帐,风急火燎的冲入行辕,面色如大白天见了鬼般难看,他惊急说道:“粮库起火,圈养备存的牛羊也被人放了,不知是谁所为。”他尽量说的言简意赅,没有形容仓谷里火焰冲天,牛羊满山乱跑的场景。 完颜灏从舆图中抬头,看到他脸色青白,只略挑了眉头,并没表现出过多惊诧。 走出行辕,看到面前乱糟糟的场面,完颜灏一直泰定的眉眼稍许起了点微澜,“有人潜伏进来,你们居然无人察觉?”他倒是并不担心被毁的粮草,只是好奇那蛰伏而来的人,如此悄无声息的弄出这番大动作,应该身手不简单,察明贺和耶律瑢手下何时有这等人物了。 宁琮忙着指挥人扑火逮羊,完颜灏正疑窦思量间,忽然见前方不远处一骑红鬃马,足蹄踏尘,朝混乱的军队阵中突围而出,那赤血马奔跑时宛若一朵喷涌的火霞,周遭人都被骤变的火情c乱窜的牛羊搞得手足无措,一时间见飞马奔至,都不自觉的避让两旁。 待有人反应过来前去阻截的时候,那人手中长鞭凌空挥动,一击而出就掀翻数个人,这一路行去居然没有人能阻他半步,就如此轻松的在万军中一骑绝尘而去。 宁琮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日里操练严酷的手下,在那rén iàn前毫无反击之力像极了徒有外表而毫无作用的木偶,而且那人所骑之马似乎是“王爷,那匹赤血马是照胆?”他有些不太确定,汗血马对突厥人来说算不得十分珍罕,但完颜灏的座驾宝马却非凡品。他军中也有汗血,但都及不上照胆神峻,可是照胆脾气暴烈,只认一主,那人又是如何驾驭它的? 完颜灏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马了,心中愤怒倒是没多少,反泅散出一种古怪感觉,只想着与那绝尘而去的人照上一面,且这种想法在心中愈演愈烈。 “王爷,末将这就去追。”宁琮忙招来一个士兵,牵过一匹马。 完颜灏却劈手夺过马缰,一跃翻身上马,只道句:“你追不上照胆。”话落,人已如离弦疾出,朝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宁琮自然不敢让他独自一人,忙想招几个侍卫跟随完颜灏,以作权策保护。完颜澈的几个近卫不用吩咐已经跃马跟上。 按照胆跑起来的速度就算骑术再一般的人,也很难让旁人追上。完颜灏自诩骑术精湛,在国内也是数得着的,但其实他心里明白,只要那个驱策照胆的人骑术不至于太糟糕,他是追不上的。 可此时那匹如火霞般的赤血马一直在他视线中,离开不是太远的距离也不算很近,只是他很难迎头追上,彷佛是那人刻意保持着距离,并不将他甩脱。 完颜灏心下微凛,手中急鞭催马,加快速度追上前方,他今天定要瞧瞧那人单枪匹马直入直出军营,搅的宁琮军队大乱的那人,到底是何居心。 前方有一条纵横的深壑,似劈裂在天地间。南北越十数里,东西横贯也近数里之长,底下密林深丛,遍布毒虫猛兽,突厥人历来避讳此地,若是不小心坠入沟壑,那便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了,所以此地被称为阎王沟。 这也是当时完颜灏执意一路追来的理由,他自然知道此人所跑路线正对阎王沟,也因此他必然逃不脱自己的五指山。 果然见那人在断谷前勒马停步,翻身而下,一手牵着照胆,似往深谷下探看了一番,也没急着逃走。 完颜灏在他面前十步外驻足,数余名近卫也纷纷停马止步,护在完颜灏左右。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色泰定,容光清隽无畴,手中牵着马,往完颜灏走近两步,脾气暴烈的照胆在他身边温驯的像只兔儿。他突然朝完颜灏伸出手,洁白修长的五指上托着深棕色的缰绳,另一头正牵着照胆。 完颜灏端坐马上,蓝瞳深目半眯半合,瞳光里闪动锋锐,他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尔雅出尘的男子,真是冰雕雪融似的一个人,浑身都似透着寒意,让完颜灏心下越发狐疑。察明贺和耶律瑢手下人有多少本事,他自然清楚的很,绝无可能有如此风致之人。就算是他们深藏的一枚棋子,那今日他所作所为意图又是为何?即便毁了宁琮军队粮草,也不能阻碍他们夺下安吉城的脚步。 这汉人来历行为着实古怪,让他一时半会也瞧不出头绪。 “王爷不敢领回自己的座驾吗?”夜隐幽缓声开口,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直望向完颜灏。 “呵。”周围亲卫只听到他似从胸腔里迸出一声笑,还不及反应,完颜灏已经翻身下马朝那男子走去。众人不敢大意,纷纷下马跟在完颜灏身后二臂的距离,就算有突发状况,也够他们做出应变了。 完颜灏走到夜隐幽身前,伸手接过缰绳牵过照胆,完颜灏向来珍惜这匹赤血马,不由自主的轻抚它的鬓毛,照胆见到主人高兴的喷了个响鼻。 “你的目的?”完颜灏也不迂回,他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将自己引出来,总不会是为了玩这出调虎离山的把戏那么简单,他没开口,那就由他来问。 “有些事想同王爷私下谈谈。”夜隐幽淡淡一笑,握着马鞭的双手负在身后。 “哦?你且说来听听。”完颜灏长眉略挑,将手中马缰交给身后近卫。安吉城下兵戈交锋就在眉睫之间,他倒是还有闲情逸致。 “只是此处不宜长谈。”夜隐幽目光变幻,“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如何?”他也不等完颜灏作答,突然出手如电擒向完颜灏的臂膀。 完颜灏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早有戒备,看他出手心下也不着慌,从容后倾避闪。夜隐幽却似料准他的动作,右手长鞭挥出,层层卷住他的腰身。完颜灏反应极快,左手窄袖一抖,一柄短鞘宝刀便握在了他的手中。 削铁如泥的短刃砍上长鞭,若换成平常早该一刀断成两截,此刻刀锋触上鞭身,只见一道莹蓝光晕似水波微漾,将他所有加诸在短刃上的力道悉数化去。 这一退一擒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身后近卫反应过来要去拉人,夜隐幽已经一把扯了完颜灏纵身跳下后面黑不见底的深壑沟穴。 几名近卫骇然瞠目的扑到断谷边缘,也不知这阎王沟到底多深,只瞧见底下乔木枝叶繁开如伞,藤蔓绿萝爬满山壁,老枝枯藤纵横交错,还有飞鸟低空掠过,即便他们如何挑目尽望,还是看不见完颜灏和那神秘男子的身影。 与此同时,安吉城内却有些不寻常。耶律瑢是一力劝阻察明贺不要让完颜灏的使团入城,但察明贺再三斟酌后还是命人打开城门,将使团迎入。 此刻察明贺与使节正在府邸中商谈,却独独将他避讳在旁。耶律瑢站在城头高处,双手环胸眺视远方宁琮大军,他们自行往后退军一里,以示求和之心。可他压根不相信完颜灏会同他们议和,他料准那个使团有蹊跷,可也猜不出完颜灏的心思。 越想越是烦躁,这阵子几乎兵不卸甲的守着安吉,已经够他操心的,面对宁琮直来直往的作战倒还能顶得住,但碰到计诡莫测的完颜灏,他却完全招架不住。他知道自己精于商道,但对于打仗来说还不如他妹子耶律彤。 他步下城楼,走向自己的住所,想着找自己的幕僚探讨一下此刻境况,以作准备,不至于到时候被打的措手不及。 他正走过城楼一处拐角,突然肩膀一沉,有人将他肩头按住。 他蹙眉回身,看到一个少年满面笑容的望着自己,一口白牙粲然生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只手乾坤 “你是谁?”耶律瑢看着面前的少年,目露狐疑。虽说安吉不如延津和伊侗,但也有些汉族商旅,可自从开始打仗后,汉人几乎走的一干二净,并不算大的安吉早看不到汉人的面孔了,这少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叫夜晗,从凤朝来的。”他笑着说,如此直白的回答倒是让耶律瑢有点接不住话茬。 他目光将夜晗上下一番打量,虽然这少年衣着寻常但也不见风尘之色,甚是干净整洁,想来不是刚到安吉,应该呆的有些时候了,“你有什么事吗?”他向来脾气好,待人也是和颜悦色。 “完颜王爷的使臣此刻正与察明贺少主密谈,瑢王爷没有一丝好奇吗?”夜晗直道来意,问的毫不含糊,“如果察明贺少主与使者达成协议,反节投诚,瑢王爷又将如何自处?” 他如此襄助察明贺坚守安吉无非是想着此城不破,完颜灏的大军便无法长驱直入吞下整个克拜尔。但如果察明贺真与完颜灏达成约定他是绝不可能让察明贺开城投诚的。此刻安吉城中有半数是他从延津和伊侗调来的一万五千骑兵,沁克尔也有二万余兵卒驻守在此,最坏的结局就是两败俱伤,让完颜灏拾得渔翁之利,反倒是能让他兵不血刃的夺下安吉。 夜晗看他脸色神情变幻,便知他心中所想,悠然又道一句,“光猜也无大用场,不如我们去看看。” 耶律瑢看着面前笑容真诚无伪的少年,眸光深凝,紧紧盯着他的漆黑乌瞳,像是要洞穿他的肺腑,看穿他话中的真假。 余霞夕照,红色晚阳透过窗棂花格,投下明灭光影。 屋内点了些祛蚁蝇蚊虫的六安香,沉沉的烟雾缭绕,那味道算不得好闻。披着斗篷,风帽低拢的男子负手立在厅堂中间已等候了许久,也并未着恼生气。 终于听到身h一u én扉推动的声音,那人只静立在那儿,也不挪身回望,彷佛并未在意来人。 “城中有军务要事处理,让使者久等了。”察明贺满面堆笑的走进,朝堂中男子拱手作揖,聊表歉意。 男子终于侧过身,掀开风帽,露出底下一张略显枯瘦的脸,察明贺见得他的样子,心头突地一跳,错漏了半拍,绝然没有想到来人是他,完颜灏手下四大将之一的善凛,尤其擅长坚壁清野。这四位将领可说是各有所长,而善凛算得上是其中最心狠手辣的。 金葛戈曾有一城不降,结果被屠城,人畜不留,便是出自此人手笔,他刀下亡魂怕是数不尽的。察明贺见到他阴鸷目光望着自己,心下不免胆寒,脸上笑容也僵了,“善将军的来意,我大约也能猜测一二。”他尽量保持音调,不至于过多露出怯意。 “哦?”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音调周转,都似裹着冰棱,让察明贺几乎招架不住,额上冷汗渐湿了鬓角。 “无非是开城投诚,奉迎新主罢了。”察明贺笑容干紧,双手负在身后握紧成拳,竭自表现出从容。 “不过看来察明贺少主并无投诚之心。”善凛语声冷的瘆人,朝察明贺跨近一步,他却惊惶的往后倒退两步,险些踢翻身后圈椅,“你怕什么?”他轻声问,眼底露出一丝轻蔑笑意。 他怕什么?!此刻身在敌营的人是他善凛,他的生死也不过在自己的一线心念间,他却在问他怕什么? “使者来意为何,不妨直说!要我开城投诚,恐怕不能。”他断然拂袖,半侧过身子,避开与他四目相接,那迫人窒息的压力骤然减轻了许多。 “从安吉到海兰,这八百里丰沃草原,少主觉得如何。”他不动声色的问,传达完颜灏的意思。 察明贺心下动容,身子站的却是直挺挺的,并不表现出半分心动,这八百里沃土已经比沁克尔原来的辖域要大上三成,而且俱是水源丰沛,草原肥沃的好地儿,这一寸地可抵得上塞北那些部落的百里贫瘠了。只是这八百里疆土给的是沁克尔,于他而言并未有半分好处。 善凛自然知道他心中计较,瞧着他的眼中冷意更多凝了几分,他淡淡开口,“来之前,王爷让末将捎带了份礼物,不知是否合少主心意。”他走到放在厅堂田子架下的几口樟木xiāng zi前,弯腰解开金环锁扣,随手一抬就将木xiāng zi打开,顿时一股白色雾气喷涌而出,在空气中缓缓旋散消弭。 善凛拂袖欠身退走到一旁,察明贺目露古怪的瞥了眼那口xiāng zi,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完颜灏能用什么东西撬动他的心意,金银珠玉绝对不可能,那这xiāng zi里会是什么? 他站的位置看不到xiāng zi里放的东西,只能瞧见团团漂浮出来的白色轻薄雾气。他脚下有些踯躅的往xiāng zi旁挪了几步,探了探身子略显戒备的往xiāng zi内探看去。 便只是那么一眼,让他当下腿软的几乎站立不住,他目光又惊又惧又恨又怒的望着善凛,可心中隐蛰深处的兴奋和激越却渐渐破茧而出,各种复杂情绪交错,他粗粗喘出几口气,脸上表情扭曲而狰狞。 “沁克尔族王爷世子均已身故,往后这八里封地还得由少主辛苦操持了。”此刻善凛幽冷笑声仿若一条小蛇,沿着脚踝贴肤爬上,撩起身上一阵阵的战栗,“王爷说了,日后古兰复立,少主便是开国功臣,各种封赏自然少不得。” 这座厅堂正上位摆着一张云卷仙台桌,桌上供奉着牧神巩荣的金身塑像,桌案下垫着一块上好的波斯地毯,而地毯下方被人工开凿出一条暗道,正通往另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八百里封邑呢,瑢王爷您猜他是要还是不要呢?”躲在暗道窄间里的耶律瑢看不到此刻察明贺的表情,但听他们之间对话也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头袭来了,蓦然听夜晗低声开口,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噤。 这dá àn分明可以呼之欲出,但耶律瑢却并不愿开口道出。地上安静下来,那两人都没再说话,时光彷佛凝定在此刻,耶律瑢一颗心就像被放在了油锅里煎似的,左右都是不痛快。 终于又听察明贺先开了口,那语声不似方才强硬反而恭顺不少,“若是王爷能复立古兰,可是功在千秋,这番不世伟业将不下于开国先祖。” 耶律瑢听他完全一派恭维,恨得咬牙切齿,决然没有想到有的人变脸竟然比翻书还快。事情已经无比清晰明朗了,察明贺完全投诚反节,他此刻应该先下手为强,控制住他,继而控制住整个安吉。他想来想去,此时也只有这一计可成,当下也想不出其他法子。 他转身便想走,一旁夜晗却伸手扣住他肩膀,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手又指了指上面,似乎表示还没完。果然没过多久,又听善凛的声音响起,一贯的没有音调起伏,“王爷还有一事想要少主促成,事成之后王爷自然会有重赏。” 察明贺一笑说道:“王爷有事吩咐便是,何谈赏赐。” 耶律瑢恨声轻嗤,十分不齿他的行为,那边善凛缓声开口:“我家王爷十分想同耶律瑢王爷面谈一番,这事还得仰赖少主促成了。” 耶律瑢静静听着,只觉一股森凉寒意自下而上沿着脊椎蔓延,浑身血液都似在刹那间凝结。 月影流光,漫天繁星点缀下的草原高旷而安宁,更有种夺人神魂的美丽。 完颜灏自昏沉中醒来,朦胧里睁眼,只看到不远处一丛篝火苒苒生烟。坐在篝火另一头的男子,拇指中掷出一枚卦钱,卦钱在空中翻了几圈后落在手背上,他低头凝神细看,双眉微不可觉的蹙起,火焰跳跃在他脸上,映出俊朗眉目。 完颜澈撑臂坐起,忽觉背上一阵抽痛,他忍不住低哼了声,想来应该是跌落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背脊。他缓缓舒展了下双臂,做了几下拉伸,感觉稍许舒服了点。 “你醒了。”夜隐幽头也不抬的说,还是专注在那一帧卦象上,巽五乾二,嵌兑如下境况,此卦成局竟然十分古怪。 完颜灏从地上站起,他身下铺陈着自己原先系在身上的大氅,他随手一撩就将大氅挂在臂弯。随意张望了一下四周,周围草木深丛,高大的樟树参天蔽日,将明焕月光俱都挡住,照不下一丝一缕。夜色里,唯觉寒意漫漫。 阎王沟下面原来是这副样子,他心里没什么紧张,只是好奇同他的这一跳,到底能跳出怎样的乾坤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梅花易数 “六爻?”完颜灏走到篝火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破损,算得上狼藉,而面前火焰后的男子,衣鬓齐整比自己好太多了。 “这是梅花易数。”夜隐幽将卦钱收入袖中,抬头看向完颜灏,“你醒的比我预料的早。” 完颜灏眉峰略挑,“还以为你要与我一同赴死呢。”他轻描淡写的开口,并不提当时那一刻的惊窒,在断谷前的纵身一跃,可谓九死一生,奇怪的是他当时并不害怕。 “要死也不想跟你死在一处。”他毫不客气的开口,双手闲搭在膝上。 他细看眼前男子眉眼,忽然想到一些流传在野的传言:汉室皇家的子弟无论今朝还是在前朝皆是以美姿容盛名天下。前朝他是不知道,今朝他也还没见过,不过想来再美也胜不过眼前的人。 “说说你的目的。”完颜灏双手环胸,目光静静审视他。他当时在断谷前讲那处不是谈话的地方,如今这鬼地方大约符合他心意了。 “我想同王爷谈笔交易。”他面前的火焰倏忽跳闪了一下,那双灰如尘埃的眼瞳中似有流星飞坠,闪过一抹澈亮的光芒。 “哦?”完颜灏笑了笑,焰火倒映在他眼中,他缓缓开口说道,“可我不想同你谈。” “这样么。”他并没显出多少失望神色,随手扯过一根枯枝拨了拨火堆中的灰烬,一手微抬,做出请的姿势,“那我就不送王爷出去了,您自个儿寻路吧。” 完颜灏看了看四周,也没见一条窄径小道,他又抬头往上看,只看见满天枝叶连纵,此地应该也不是当初他们跌落的地方,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不过他们突厥人长于马背,对于适应自然环境有种天生的能力,他当然也不畏惧这片看似完全未曾开发的原始丛林。 见他转身要走,夜隐幽的声音又和风传来,“此处毒虫蛇蚁颇多,王爷可得小心了,不然届时您的千秋霸业也就真的尘归尘,土归土了。” 彷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不远处一堆草丛里传出嘶嘶嘶的声音,一条身体粗长花纹斑斓的大蛇忽的直身长立,颈部皮褶张开,猩红长舌吞吐进出,长的十分骇人,它转动着黑黝黝的脑袋,又倏的一下低伏下身,转头游进林中深处。 完颜灏也不过淡淡瞥了眼,依旧大步跨出,选了条看上去还能走的路,身影片刻便被高长密丛的草嶂给掩盖住了。 夜隐幽也不急,细细观看了四下环境,又取了袖间卦钱出来,占了几卦梅花易数。乾兑,龙战于野。卦象已经分明清楚了,但他还是觉得十分奇怪。 古兰复立只是假以时日的事情,任是他也无法改变。但是从卦象上来看,他也根本无需阻碍完颜灏,这个曾对凤朝虎视眈眈的北方皇朝,居然将面临一个强大的外患,他却一时半会也算不准是谁,只大约知道祸从西方而来。 他在焰光下静坐半晌,龙纹锡身的卦钱被他拈在指尖细细摩挲。待火焰逐渐熄灭,光芒越来越弱后,他才从容起身,随意掸了下衣摆,一脚就将面前火焰踩灭,沿着完颜灏方才离开的小道走去。 这鬼地方大约几百年都没活人下来过,地上藤蔓攀附纵横,又堆着厚厚的落叶,古樟老树长势那是非常好,盘根错节的根须互相牵连纠结,就没一块可以平稳落脚的地方。 天空都被枝叶遮蔽了,看不到星月,他亦无法根据星辰分辨东南,勉强只能查看树冠选了大约是朝南的方向,只是正南还是南偏东或者南偏西却是没法算准,错一点就是谬以千里,可能不知道走偏到哪里去了。 他估摸着走了约一个时辰,视觉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可以感觉到周围蛰伏着许多未知的生物,那些个伏在草丛里,悉悉索索穿来穿去的也不知是什么。他身上佩有避蛇驱虫的香囊,倒是不怕这些毒物,只期望别碰到夜里寻食的野兽,他身上常佩用来防身的短刃可是丢在了断谷上,他现在不啻于是赤手空拳,没有半分优势。 前面不远处,樟树枝叶长的疏阔,落下朦胧月光,底下一条浅溪横贯穿过密林,水流声在静悄夜色中分外清脆好听。 他走到溪水边,附身蹲下双手掬水扑面,溪水沁凉,顿时洗涤去满身疲惫。他卷着袖子擦脸,抬头穿过树隙看天,寻找北斗方向判断此刻位置。 半晌后,才听到他轻嗤一声,他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果然是走偏了。 “王爷,您再走下去,我就真没法带您出去了。”他从憧憧树影下走出,缓步踱到月光下,容鬓清雅,谪仙似的人。 完颜灏捡了块稍许平整点的大石头屈膝坐了,“好吧,谈谈你的交易。” “王爷肯听了?”他并不惊讶,对他的妥协似乎早就料到。 完颜灏并不是一个孤勇不惜余地的人,在尺度拿捏上他自然有所权衡,他十分清楚自己在此时此刻不占任何上峰。 “听听罢了,成不成的再说。”他静望着他,目光淡淡,声也淡淡。 “我想同王爷买盐。”他的说辞让他有片刻惊讶,脑中转过千百回念头,没想到他开口却是这个要求。 突厥西北方有大片盐泽和盐山,盐产量非常丰富,经常被人用来腌渍牛羊肉,并不稀罕,算得上随手可得的东西,他却费尽心机的只为同他买盐? “你缺盐吗?”他好奇的问。 “我自有用处。”他并不正面回答,目光低垂,长睫如扇。 “你要多少?”既然他不愿说,他也就不再问。 “三万担。”他说的直接,倒是让他微变了脸色。 三万担够凤朝全境老百姓吃上大半年的了!难不成凤朝疆域内盐湖枯竭,盐山颓覆,他要等一个奇货可居的机会? 此般念头在他脑海里稍纵即逝,转眼便被他抛诸脑后,这种无稽之谈他自然不会当真。 “一百五十万两。”他毫不含糊的开口,“真金白银。” 夜隐幽眼睛半眯半合,微微笑了,“你怎么不去抢?” 完颜灏眉梢略挑,双手一摊,露出一派诚挚神色,“你可知从西北运三万担用盐过来得花多少人力?”他说的言之凿凿,虽然这些年忙着攻城掠池,收复各大部落,但是对于突厥境内物埠资源他心里还是揣着个账本的,无非就是在正常价格上提了一成半而已。此刻除了他也没人能一次与他三万担盐。 “好,一百五十万两,真金白银。”他爽快的应下,心中飞快的算了算,这些年天机阁赚的钱恐怕都得搭进去了,真可是下了血本。 “很好,你什么时候要。”就这么简单的一来一往几句话,两人就将此事商定完了。 “三月后,十二月中,在宁朔城外。”既然他开价如此高,他也就不客气的让他送货shàng én了。 他说延津?克拜尔家族的辖域,正是他的目标,可惜现在还不在他所收的疆域版图里,但是三个月,绰绰有余了。 “你不怕我出去后反悔么?”他突然如此问,抬眼静望住面前的男子,浅蓝的瞳眸如幻成幽月之光。 他神色泰定,嘴角噙的一丝笑既浅又淡,“一诺千金是君子,一言九鼎为君王。” 完颜灏深邃目光有一瞬动容,听他又缓缓说道:“我看王爷不太像君子。” 完颜灏拂衣起身,慵然笑说:“君子是成不了帝王的。”他望着他的目光徒转犀利,“这事谈妥了,那么不妨再谈谈你真正引我来此的目的吧。” 夜已过中宵,月儿也已经开始悄然东移,安吉城头上耶律瑢眺目远投,看着半里外一丛浓烟滚滚而起,厮杀声似远又近。 “大哥!”身后传来女子焦灼语声。 耶律瑢诧异回身,看到耶律彤火急火燎的朝自己奔来,气喘吁吁的像是一路不曾停歇。 “你怎么来了?”他皱眉,之前还让他去嘉陵关,怎么才过没多久她就折回来了。 “有人带来口信说安吉有变,我担心大哥就来了。”她顿了顿,一手叉腰粗粗喘了几口气,又道:“反正我在乌拉城,过来也不远。” 耶律瑢听她这么说,颇为无可奈何的单手覆眼,长声叹气,“怎么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信?” 耶律彤一双杏目圆睁,咕哝道:“那人家说的煞有介事的,我这不是担心你嘛。”她一直不放心耶律瑢独自留在安吉,那个居心叵测的察明贺狡猾的很,她就是担心兄长被他骗。她一听到安吉有变数,想也没想的就率军赶来了。 人也来了,估计这次也劝不走了,不过眼下处境,有耶律彤与她的骑兵在倒是能事半功倍。有些事他也不得不说给耶律彤知晓了。 他拉过耶律彤附耳同她说了几句话,直听得她瞠目结舌,心中怒火翻腾,从没觉得察明贺是个好相与的,但是没料到他说反就反,完颜灏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戳中了他的软肋?! “那此刻他与善凛都被哥哥软禁了?”耶律彤压低下声音,目光逡巡四周,看到城楼上驻守士兵泰半都是耶律瑢带来的,心下略定。 “恩。”耶律瑢点头,想起当时境况要不是自己当机立断,此刻安吉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想要制住察明贺倒是并不难,但是善凛是驰骋沙场的老将,想要他受缚十分不易,要不是那个叫夜晗的少年出手相助,恐怕事情未必能如此顺遂,“对了,是谁让你来的?” “是个很漂亮的汉家姑娘,说叫夜馨。”耶律彤将那人来时讲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耶律瑢,“之前来安吉时,我就在草原上见过她,那时他们还是三个人。” 三个人?夜馨,居然都姓夜,当时以为夜晗只是随口编了个名字糊弄他,难道竟然如此诚实?他虽然心中反复思量,目光却一直远投城外,不曾收回。 “大哥,你在瞧什么,魂不守舍的。”夜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数百步的距离只隐约见得完颜灏的白虎旌旗烈烈招展风中,还有一股不寻常的风尘浮起,显得那片地方如被沙灰笼罩。 耶律瑢一手扶住城垛,脸色阴沉似罩寒霜,“我假传了察明贺军令,他的部将此刻正在突袭宁琮军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不疑 天际泅现鱼肚白色,一抹金红晨晖正在渐次亮起。 由于完颜灏一路摸索走的那段路太不靠谱,待夜隐幽领着他从去路折返而回,也用了半夜的时间,终于在天空微露曙光的时候来到那处深谷断垣前。当时落崖的时候,夜色深浓,完颜灏由于太过惊悸,猝不及防下被他一击得手劈昏了过去,此刻近前仰目察看才发现那断垣怪石,层次递进,有倾斜的坡度,况且上面树枝藤蔓密密麻麻,只需懂得借力又有些功夫,跳下来还真死不了人。而且这阎王沟,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深,他看到断谷上一丛丛的火把蜿蜒排成长龙,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断谷边寻找他的踪迹。 “你认识耶律瑢?”完颜灏在一株青藤前驻步,突然回身望向夜隐幽,自他坦陈无讳的说出目的,他就好奇,他不会无缘无故就来拖延战局,阻碍他一统北方的脚步。 “见过,但不认识。”他未曾隐瞒,有些事完颜灏知道与否对他而言并没差别。 完颜灏半眯起眼,看着面前容颜绝世的男子,那双淡如烟尘的眸子,燦如星熠。脑中倏然有一个念头突兀的闪现,“你姓夜?!” 看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夜隐幽千年难得露出深笑,眉色飞扬入鬓,“敝人正是姓夜。” 完颜灏怎能忘记,成宗皇帝身边曾有一位国师,通识天文地理,玄法精妙,成宗皇帝不畏他汉人的身份对他可谓是十分倚重。可最终却也是这位国师引出了突厥内乱,导致成宗皇帝南下失利。那时正值东朝末年,汉室皇族斗争倾轧,国内祸患不息,这强取南朝的最好时机便就此错过。 那个国师也是汉人,也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相貌,更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浅色双瞳,同样的也姓夜!如此,他的所作所为有了一个更加恰当而合理的解释,“凤朝如今四国分疆裂土各自为政,若我古兰复立,意在南朝富庶疆域挥兵而下,届时还有谁能阻挡我们百万铁蹄雄师。所以你才助耶律瑢守住安吉,拖延我的脚步。”他并非猜测,而是笃定的说,“我只是有些好奇,最干净利落的法子不应该杀了我吗?”就像当初凤朝的敬睿敏皇后一样,伏击成宗皇帝,将他截杀在葫芦谷,使得刚刚复立的古兰瞬时分崩离析,这才是最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法子。完颜灏相信他完全有这个能力办到,却不知为何不曾出手。他并不懊恼一路追他而来,将自己陷于不利局面,只是有些好奇。 “真龙择主而栖,并非人力所能左右。”夜隐幽观他天庭眉眼,有虎踞龙盘之相。而帝者,德象天地,言其能行天道,安镇三山九州,是为上苍之子。 “虽不知真假,不过你这话我爱听。”完颜灏侃侃笑谈,全无芥蒂之色,“但愿我此刻赶回去,宁琮不至于败退十里。” 天空中突然响起一道嘹亮鸣谪长叫,一只羽翼丰润黝亮的大鸟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后朝两人所在的方向俯冲下来。 这是完颜灏军中豢养用来侦查敌情,探取情报的啻鹰,完颜灏伸出右手,那只大鸟稳稳落在他戴着的护皮手套上。 “与我一同上去?” 啻鹰鸣叫给出讯息,想必断谷上的人已经开始有所行动,完颜灏笑吟吟的邀他同往。 “不必,我另有去处。”夜隐幽回绝的不留余地,此次来突厥原本所订的计划完全没有实施的余地,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此行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正面接触过完颜灏后,对以后的审时度势也算有所助益。 来突厥算算时日也不算短,他想该是时候回去了。 完颜灏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肩,脸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那么后会有期。”他有一种预感,两人肯定还会再见。 “今日我送王爷一卦。”夜隐幽望着完颜灏,缓缓说道,不吝给他一个提点。 “哦?”完颜灏抚摸臂上啻鹰羽翼,眼风不动,神色泰然,“愿闻其详。” “祸从西方来,还望王爷谨慎行止。” 完颜灏抬起头看向他,两人目光交会,一半是笃定一半是不疑。 杀伐声震天裂地般,天边晨曦光芒亮起,照出一地尸陈狼藉血流满渠,简直怵目惊心。 宁琮身为完颜灏麾下四将之一,最擅长斩将夺寨,他向来雷厉风行惯以制敌在先,此番疏忽大意居然被安吉那厢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以为完颜灏订下计策,反间察明贺可谓十拿九稳,安吉最坏的境况便是察明贺掣肘不住耶律瑢,两方相斗,怎么也该他们坐收渔利才对。但此刻情况,更像是善凛游说失败,察明贺反将他们一军。 完颜灏亲军回来时并没见完颜灏的身影,那时宁琮就觉得事情有变,当他知道完颜灏坠入阎王沟时他惊骇的几乎去了半条命,他立时派了千余人前去阎王沟寻人,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他焦灼不安,心绪难宁的熬了半夜,压根也没精神再盯着安吉,想着有善凛出马,怎么也不能将事情搞砸。 却未料到下半夜的时候,安吉突然有骑队蛰伏潜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幸他经验老道,很快将军心稳住,然后狠狠还以他们颜色。但对方显然并不想与他们过多缠斗,一击得手后,并未僵持下去,来时如鬼魅无声,去时又迅若雷霆,走的毫不拖泥带水,让他一腔愤怒无处发泄。 宁琮指挥部下打扫清理战场,又清点了下人数,还好折损的不算多,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将军将军!”有士兵撩开嗓门大喊道,“王爷回来了!” 宁琮正在指挥人重新布防,听到是完颜灏回来了,不由喜上眉梢,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可以落下。 众人让开一条道,远方一纵骑队正飞驰奔踏,当先一人驾驭着赤血马,凛然乘风归来。 “王爷。”宁琮上前,也不多说,撩起衣袍单膝往地上一跪,语声有愧:“末将失察,被安吉突袭截寨,请王爷责罚。” 完颜灏翻身下马,单臂一托就将他拉起,目光回眺向远方安吉城楼,眼中锋芒一闪而逝,“还余下多少人?” “还有三万五千骑兵。”宁琮拱手回道,额首折低,怎么也不敢抬起。 “整饬完毕,三刻后随本王攻城!”他吐字清晰,声调平缓,宁琮却觉得一股森寒杀意扑面而来,他惶然抬头,看到完颜灏目光沉敛,脸上却有一丝笑意蔓延,“既然利诱不成,那就唯有力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思倾慕 细雪纷飞,帝都内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这雪连着下了数日,将宫檐上都覆了一层白。。 裴贵妃正为皇上端来一盅参汤,却见皇上自龙榻上推被起身,趿了鞋子从脚踏上走下。裴贵妃忙取过一袭白狐貂裘为皇上披了。 “陛下,您怎么下床了?”裴贵妃语声低婉,双手扶了皇上。原来以为月余前皇上已经身体大为好转,中宫花前置宴,皇上看着精神也是铄朗。可不料那夜,皇上突然咳血昏迷,气若游丝,连御医都以为要回天乏力,也不知皇上凭了怎样的意志又撑了过来,只是这身子一日更差过一日。 皇上走到宫窗前,信手推开半扇,顿时冷风兜头灌入,吹得殿内垂曳四处的琉璃宫灯摇晃打摆,裴贵妃冷不丁的打了个寒噤,伸手将衣襟拢紧。 “上次下雪的时候凌婉还在。”窗外雪色霁光映着皇上眉眼,那眼神茫茫,人也空空,彷佛神魂已离。 他痴望着这白雪茕飞的大地,裴贵妃知道他是忆起了已逝的先皇后,即便她已经去世十二年了,可那抹艳丽灼目的影子依旧勾着他的魂锁着他的神,从来未曾真的离开。 都说帝王寡恩,深情难存。可凤家的男子,各个至情至性,一旦认准便是情深不悔。 她心中泛开一片涩意,有羡慕有遗憾,却不曾有悔,只因为第一次见到他时,便陷落在他的温柔笑容里,哪怕那笑容并非对她。 “皇上,这天太冷了。”裴贵妃为皇上拢紧狐裘,“您要仔细身子。” 皇上笑了笑,抬手拂过她的耳鬓,将一缕散发掠起别入她的耳后,“往后的日子,你要珍重。” 裴贵妃心头一紧,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一手将皇上五指握住,手在抖,心也在颤,想要张口,万千字句却被冻在喉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皇上掠过她,徐步走到御案前,桌上摊着一纸诏书,上面墨痕深透,字迹笔画如用刀斧凿就。那是凤朝皇帝写给公主的赐书,亦是一位父亲留给女儿的最后关怀——“性姿敏慧,风姿雅悦,克令克柔,雍和纯粹,晋永宁公主为卫国公主,赐邑千户” “陛下。”裴贵妃僵立在窗前,看着皇上单薄的身影,脚下迈不开一步,眼中却有泪意翻涌。多少年来深宵独眠,衾寒枕凉的日子都熬过了,从来也不曾动摇过意志,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心坚如铁,却不知为何在今日心中冷寂成灰,几番忍不住想要落泪。 皇上将桌上诏书卷起折好,转身往宫门口走去,狐裘曳地,广袖垂落,背影萧悴,薄淡的像是一笔浸透水瓮的浓墨,逐渐四散泅开,缓缓消失。 走了没几步,他身子突然晃了晃,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裴贵妃惊觉回神,匆忙上前搀扶,脚下却被裙袂绊倒,堪堪跌跪在皇上身侧,看到他雪白的衣裘上大片的血渍,鲜血自他唇齿间涌出,殷红如荼蘼花开。 凤朝正元二十九年十二月,凤朝帝都的宫城内传出九响钟鸣,沉重的乌角声回旋九霄不歇,丧服礼者手持哀召从九门出,将帝逝的哀号传遍天下郡州。 帝崩,上谥宪文钦圣达孝昭皇帝。 同月,太子继皇帝位,大赦天下;宣先帝遗诏,晋永宁公主为卫国公主,赐邑千户。 翌日,帝下圣旨,晋卫国公主为卫国长公主,加赐邑三百。 先皇大行,宫中挂上黑帷白素,宫人们各个低眉敛息,行事更添了谨慎。 “启禀太妃娘娘,裴xiǎ一 jiě来了。”宫女温软的语声透过珠络缓缓传了进来。 裴太妃正在看着宫娥们整理内务,忽听裴翎来了,忙道,“让她进来。”说着便走出了内殿。 宫殿内阁里铺有地龙,将整个殿堂烘的温暖犹如四季之春,裴翎在外殿脱了裘袍,又在金丝暖鼎前烘了烘衣裳,祛了身上寒气。 见到裴太妃出来,忙上前扶了她的手,“姑姑,外殿有些冷,还是去内阁吧可别着凉了。”裴翎陪着太妃转回内殿,一旁琉璃格子的宫窗外鹅毛大雪飞飞扬扬。 “这皇宫好冷清。”裴翎一双秀眉轻蹙,方才从东华门一路行来,只偶然瞧见些许个神色匆忙的宫女内侍,偌大的皇宫御廷,那么些个精致楼阁亭台,瞧着没有多少烟火气,“想必离宫更加清冷,姑姑我真舍不得你。” 先帝后宫嫔妃无所出者都将迁往离宫,由皇室赡养。离宫虽不算太远,但隔着帝都也有百十里路。裴氏虽位列贵妃,但并无嗣出,按照祖宗规矩也该迁往离宫。 “你这孩子往日里言行有度,今日怎说出这般话来。”裴太妃低声轻斥,“你往后入主中宫,还怕到时见不到后宫里的花团锦簇吗?” 裴太妃微微抬袖,内殿侍奉的宫娥们乖觉知意,悄无声息的退下。 裴翎听着裴太妃言下说辞,脸庞不由浮起一抹红晕,“立后这事儿,父亲并未说起。”虽然私下里听母亲有过这番说谈,但立后那么大个事儿,没有明诏于世,便是她姑姑说也是不准的。 “我马上要走了,有些话也不怕给你留个底。”裴太妃在椅上落座,一手闲搭在椅背上,“露月末时,先皇在中宫置宴,曾颁赐一朵玉露华簪予你,可还记得。” 那不是她第一次入宫,却是初次见到他,那个让她见之难忘的隽雅男子,如今已成雍容君王,“侄女记得。”她低着头,声若蚊蚋。 “那你应该瞧明白了先帝的用意。”裴太妃声音不疾不徐,“那日花前宴下的众多女子,但凡被先帝颁赐过的,如今都已经入了后宫,各有封号。现下只余中宫悬虚待立。” 裴翎静静听着,回忆起那日宫宴上的情景,那些个花鬓丽影的美貌女子,现下都已经是各宫妃主,跃上了枝头,伴了真龙天子,她却还留待闺中,不知未来良人为谁,“可未必是侄女。”裴翎压低了声音,语气低落。 裴太妃捧了一盏茶在手,神色不动的说,“立后这事是今上订下的,先皇并未左右过人选。”她顿了顿,复又轻叹了口气,“若说有一丝偏倚的话,便是花宴前的一番赏赐,先皇曾略示心意。” 裴翎听了这一席话,心中既忐忑又激越,几乎难以置信。原来她与他的姻缘,是他要来的。 可转念她又想到这立后诏书为何久久不曾颁下,心中又有些不安,腰间丝佩珠络绞在她的指尖,是不是皇上对她又有了不满,故而有了悔意?裴太妃似看穿她的惶惑,出言安慰道:“皇上已经同我说过了,立后大典订在后年春初之时,你不要多虑。” 她终于安下心来,脸上泛出的笑也见丝丝甜蜜,“是侄女无状了,姑姑勿怪。”她翩跹敛衽,行止间可见大家之态。 “往后位主中宫,切记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裴太妃搁了茶盏起身,一手握住裴翎手腕,眸光沉静望着她,“日后侍奉皇上定要尽心尽力,旁的不要多想。” “侄女谨遵姑姑教诲。”裴翎低眉敛息。 “好了,该是时候上路了,走吧。”裴太妃徐步走出内阁直出宫殿,走时并未回头望一眼,似乎这座伴随了她大半青春年华的辉煌宫阁,到了如今让她没有半分流连。 裴翎却又多看了眼这座宫殿,转身跟上裴太妃的步子。 殿外雪落簌簌,飞雪飘悬空中,分外空灵妙美。一辆玉络四望车正停在阶下,不少宫女内侍还在搬动物品。 裴翎与裴太妃站在宫檐下,飞吹过来,带着扑面沁寒凉意。 众人正忙碌,却见不远处有一道娉婷妙丽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她撑着一把伞,一袭青云丝帛裙,广袖削肩,青带封腰,下悬飘带,行走时如水流曳。 她自雪中而来,恍若月宫仙子。 “长公主。”裴太妃颔首略致礼数,一旁余下众人皆跪地伏拜。 洳是广袖轻拂以示赦礼,复又同裴太妃见礼,“太妃今日离宫,本宫特来相送。” “长公主有心了。”裴太妃含笑致意。 “裴xiǎ一 jiě。”洳是望着裴翎徐徐微笑。 “长公主。“裴翎偷偷抬眼,这位集万千荣宠在一身的长公主,宫宴上已经见过,那时便觉她容颜殊丽,堪称绝色。此时再见,虽然眼底略有疲色,但依旧风姿婉约,美胜谪仙。 裴太妃与洳是在廊下叙话,不久后听到远处传来长长宣驾,竟然是皇上来了。皇上政事繁忙,并不得空暇,期间已经命了御前执事送来恩典,却不知为何此刻又来了。 殿上阶下跪满了一地的人,皇上金冠玉带,雪狐轻裘下衬着明焕龙袍,风神秀彻。皇上似乎走的有些急,身后擎伞的内侍跟的步伐都乱了。 皇上跨上玉阶亲手将裴太妃扶起来,“今日太妃离宫,朕该是来送的。”裴太妃含笑与皇上对答,态度温文。 “洳是也在。”皇上侧身弯腰将她扶起,施然笑道。 “臣妹也是来送太妃的。”洳是莞尔笑说。 宫人将物什器皿都归置妥当后,将太妃迎入车中,裴翎屈膝行礼后也跟着步下玉阶,内侍放下脚蹬扶她上车。她眸光却似不经意的轻抬,望向车后,寻找那抹身影。 却见皇上解下身上雪狐轻裘亲手为长公主披上,又拿过她手中纸伞,撑开后拥着长公主走入飞雪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北往 “皇兄,我不冷,你可别着凉了。”她说着就要脱下狐裘,常年习武之人根本不畏寒暑,在寒冬腊月天里穿着轻薄也是常有的事儿。 皇上却一手扣紧她的肩膀,擎撑的纸伞为她劈开一方晴空,碎雪飘然旋落在他肩头的日月文章上,“今日朝会时,有古兰来使请见,说是商谈重订两国边贸契书,重开两境商路。” 洳是手下动作滞住,心下如被雪透,皇兄不说突厥却言古兰,看来完颜灏真的复立了古兰,昔年那个雄霸北方的强大王朝,终于再次出现了。 突厥与凤朝双雄对峙数百年,南北物资多靠私货贩运,如果真能化干戈为玉帛倒是好事,但真会有如此顺遂? “大臣们怎么看?”洳是问道,转过流芳水榭,再往前面不远就是曲江池。 “朝中大臣意见各有不一,大部分人并不看好此次议谈。”皇上缄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冷淡,“即便我们有心,怕也是力所不逮。” 洳是自然明白皇上话中意思,如今与突厥接壤的边境土地全部不是帝都辖域,北齐c西楚c南秦,没有一个是他们能够管得着的。如果重开两国商路,要从何处入境倒是麻烦事。 曲江池为人工开凿,湖上架设有复廊,廊上挂着暖帘,隔绝了九寒天里的冷风。两人沿着九曲回廊缓缓而行。 “如果是担心商旅入境的问题,倒是可以解决。古兰与楚国疆域相衔最多,届时只要楚王和临安公主能促成此事,自然事半功倍。”北齐和南秦她没法子,可她师兄那儿绝不是问题。洳是抬眸而望,迎上皇上深邃的目光,“那皇兄的意思是?” “各取所需,两相安容自然是最好不过的。”皇上语声淡淡,并无多少情绪起伏,“哪怕是暂且安容也是好的。”至少从完颜灏当下的用意来看,他是不愿再次挑起两国干戈的。而他们彼此间物资都各有匮乏,若真能促成商贸交往,对两国来说皆是利大于弊。 “就臣妹所知,突厥境内有多处盐湖盐山,产盐丰富,倒是可以做一番计较。”前往晋国的李聃已经无功而返,而在南秦的苏惟也才传来回复,仍旧还在磋商中,成功与否真不好说,就算是成了,南秦能够供给的用盐对皇域来说也是捉襟见肘。 “朕也有此打算,只是单独购盐目的太明确,还需做些其他添附。”皇上长眉略轩,广袖拢纱负在身后。 “突厥人最好的就是马了。”洳是婉转笑说,“太仆寺曾用北地大马与我国麟驹培育出新的马种,足筋稳健,不但适合长途奔袭而且体格方面也适合我朝军将驾驭。” 皇上目光深深望着她,眼中神光流转。 两人一路说谈,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太极殿,转过朱漆回廊,来到御书房,左右宫人挑开暖帘,侍候长公主褪下雪狐轻裘,有人捧来铜錾龙纹手炉,洳是转身就将它塞到皇上怀中。 “皇兄还得要御笔朱批的,这手可不能冻伤了。”女子青葱温软的五指将他冰僵的手捂住,来回轻轻呵揉。 “好了,哪有如此不济。”皇上反手将她五指扣入掌心,脸上笑意蔓延,眉眼间俱是温柔神色。 “为何御书房感觉有些冷?”洳是突然蹙起眉头,回眸望住束手站在一旁的侍丞,“没烧地龙吗?” 按理说烧着地龙的暖阁应该是温暖如春,而此刻御书房仍旧有些寒意。 “你错觉了吧。”皇上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内侍领命刚要退下。洳是却将一人唤住,让他沏杯茶来。 皇上返身走到御案前落座,案头堆叠了小山般高的折子,皇上随手拿过最顶上一本翻开。内侍端来热茶,洳是接过后掀开茶盖,倒也不用,就盯着那散发袅袅茶雾的茶盅看。 “皇兄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洳是走到御案前,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盅搁置,前后这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她宫里的金丝火炭分例并未减少,但显然御书房地龙里没有铺足火炭,宫中即便有人会疏忽,但在御前执事的人绝无可能犯这种错误。 皇上正在提笔御批,闻言抬头,看到她站在书案前,眼瞳熠亮,光可鉴人。 “十一月末的时候山溪煤矿发生大面积坍塌,死了不少人,产煤量也锐减。北齐商客有意提高煤价,太府寺预算有限也不能大肆采买,本来送到宫内的金碳是不会少的,可是一斤金碳需要逾百斤的普通煤才能提炼出来。若是如此恐怕一般老百姓很难熬过这个冬天,所以朕诏令裁剪今年宫内的用碳。”皇上将御笔沾满朱墨,低头做批。一旁执砚内侍战战兢兢的研磨,头也不敢抬。 前有晋国遏制盐流,现在北齐又来阻碍煤运,谁都想压过他们一头,试探皇域态度,触他们的底线,实在可恶至极。 此次古兰使者前来议谈,皇上有意让裴桓携天子贺书随古兰使者前往坤桑,再与古兰皇帝详订议和之事,期间各种斡旋,或许古兰会是他们的一个契机。 “皇兄,臣妹想此次与裴大人一起前去古兰。”洳是深思熟虑后,作下如此决断。有些事裴桓未必敢当下决定,南来北往书信通往又极耗费时间,然而时不我待,“臣妹会极力助裴大人促成此事。” 皇上听闻后却并不说话,手腕顿住,笔尖赤墨滴落书帛,如血泅散。他抬起头望着她,眉睫上似被霜凝,透出寒意。 夜过子时,殿外风声呼烈,尖啸声盘旋不歇。 凰靖坐在御案后批着堆垒成山的奏折,时不时打个哈欠,侍侯在一旁的侍丞贴心的奉上一杯参茶,“王上,要不要用些点心。” 他看了眼未完待批的折子,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批完,什么胃口心情都没了,接过参茶呷了两口提神后,就随手搁回桌案上,继续批阅起来。 他运笔如飞,连词成句一笔而成,似乎极其认真,然而他心中却在不断抱怨,这无尽的批阅之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别人无不巴望惦记的位置,他那个宝贝儿子却死活不肯要,宁愿游走江湖,作个神仙散人,都不肯接世子之位。现在三国皇域王位上坐的都是年轻人,就他一个老头子还在其位,想想就是不甘心,他一点不想跟年轻人玩!正想的愤愤,笔下连字作批一气呵成。一封折子突然被他狠狠摔到桌上,他完全不想批了!!!那些臣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好讲。 周围宫侍被他吓了一跳,惶惶然的低头不敢言语,巴不得自己隐没入阴影深处。 宫门突然被人从外一把推开,冷风灌入,吹得满殿火树银花摇曳不休,灯火明灭间,诸人看清来者面容皆是大吃一惊。 凰靖却倏然从椅子上站起,面露喜色,整个人都瞬间亮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念卿愿 “参见王后娘娘。”于殿内侍纷纷跪地叩拜。 凰靖看向门口黑衣轻袍,发绾成髻的女子,心中喜不自胜,眉梢眼角都透出欢喜,“小莙,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他作势要朝门口大步踏去,夜莙却快一步的伸手往前一挡,不客气的对他说,“站在那里别动!你再过来我就走了!!” “啧都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生气呢。”凰靖只能在书案旁留步,知道她是言出必行的。好不容易盼得她回来,自然是不愿又惹她生气了。 殿内宫侍早悄无声息的退下,随手掩上宫门。 “怎么,生气还得有个时间长短的讲究?”夜莙冷笑,右手一拂一张,掌间飞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竹编青鸟,飞落在凰靖身边的案头上,“这是儿子要我给你的。” 听到是夜隐幽传信给他,凰靖倒是被挑起了好奇心,他这儿子就算天塌了都不会来找他这个作爹的,难道他终于碰到了自己搞不定的事情?想想都有点小激动。 他手指刚触上那只青鸟,它便缓缓展开,化为一纸青书笺。 那上面寥寥也就几行字,随便一眼过去就能扫尽,完全贴合他惜字如金的性子,连多做些解释都没有。 凰靖却是将那几行字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十分难以置信,“二万担用盐,让我二十万两卖给皇域?这跟白送有什么区别?” 从皇域来的使者如今还下榻在驿馆内,也就是为了买盐这事儿在与他周旋。晋国提高过境盐税,天下皆知了,皇域会派人来与他们南秦商谈也是在意料中的。 他觉得晋王那小子作的有点不太地道,所以他倒是愿意拨出点冗余的盐给皇域用作周转,不过盘算来去也就能匀出三千担,他儿子却让他拿出二万担?!!!难道准备让南秦老百姓都吃白面馒头还不能就咸菜了吗? “这小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凰靖捏着那张书笺,自言自语的低声,一双眉头蹙起。 他想不明白,抬头望向夜莙,以目色征询她的意见。 夜莙很坦率的双手一摊,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都没看儿子那张符璃里写的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她很肯定,“我家小幽从来就是算无遗策,无论做何事都有他的道理。”她说的颇为自得,下巴高高昂起,她一直以自己的儿子为傲。 凰靖想了想,颇觉得有些道理,这么些个儿子里,也就他能让自己又爱又恨,却又巴不得捧在手心里,可人家倒也不怎么稀罕。 他的能力c胆识c运筹帷幄凰靖是见识过的,他如此安排自然另有深意,难道他对皇域他脑中百转千回想着想着就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整出二万担盐倒也不是很难。 那厢夜莙又突然开口,似恍然想起了什么事,“儿子说,这事儿之后,他会回来帮你忙,大概” 夜莙话还没说完,凰靖接口就道,“卖卖卖,二万担而已!”要是能让他这个儿子回来接位,别说二万担,就算二十万担!好吧,没那个本事。反正,能撂开担子让他脱困,什么都好说。 “话已经带到了,我走了。”夜莙转身就要走,凰靖三两步的跨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放手!”夜莙杏眸圆睁,一双眼似要喷火,手下却拽不动分毫。 “不放!”他愈发将掌中皓腕握紧,脸上露出楚楚可怜之色,曾经食色不倦,风流倜傥之名传遍江南的南秦国主,那俊美容颜依昔不输当年。 夜莙心弦略颤,但态度依旧冷硬,“再不放我可打人了!”她咬牙切齿的低吼,心中是恨极了他这副装出来的期艾摸样,当初就是被他这人畜无害的温良样子给骗了!! “好呀,你打吧。”他不但不松手,反而一臂将她揽入怀中,紧拥不放,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等,等她回来,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再也不想让她走了。 夜莙倒是很不客气的一口咬上他的肩头,虽然冬□□服穿得较多,凰靖还是被她咬的肩头隐隐作痛,可他依旧不放手,将她搂紧怀中。 “小莙,等我把王位传给咱们儿子后,我就带你出去玩,五湖四海,塞漠沙楼,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只陪着你。”他在她耳边轻轻的说,语声温柔,像是五月吹入帘珑的暖风,温软人心。 夜莙松了口,伏靠在他肩头,良久沉默后,听到她长长一声叹息。毕竟谁都不是真的心硬如铁,何况他又是她此生唯一深爱的人,又怎会真的痛恨,无非只是有些不甘罢了。 “你舍得那些国色天香了?”她低声轻哼,态度软了下来。 “可我舍不得的只有你。”要早知道日后会与她相逢,他一定会认真的等,等着她。 可世间之事,谁又能早早谋划得来。昔年,他是名传天都的南秦国主,风流之名在外,后宫佳丽无数,他心中想的无非就是开枝散叶,多留子嗣罢了。他从小看惯了各色美人,也从不觉得自己会钟情于谁。 直到遇上她,这才恍然惊觉,这世间真会有一个女子赢得他的渴望和爱慕。 “嗤,就爱花言巧语。”夜莙啧声不屑,却并不将他推开。 殿内宫灯高悬,华光氤氲,照出地上依偎相拥的一双人影。 “朕不允许!此事不容再议!”皇上拂袖从龙椅上站起,露出昭然怒意。 他看着她,目光惊怒中交织哀色,而她泪水在眼底凝成清潋的光,终究倔强的未曾落下一滴 “你若要一意孤行而为,那么自去之后,便再也不要回来!”那幽凉语声,如斯入耳,恍惚的并不真切。 再也不要回来 洳是猛的一颤,自深眠中惊醒。她撑臂坐起,一手抚了额头,只觉额鬓上汗涔涔的,目光环顾四周,茜纱低绾,垂帷深深,这才想到自己已不在宫中。屋内火鼎烘的一室燥热,被这梦悸扰的再无睡意,她披上外衣推被下床,走到桌边倒了杯凉水来喝,沁凉的水滚入喉舌,让焦躁不安的心绪略见回转。 她约了楚王在今晨时分会面商谈,瞧着此刻离开辰时也没差多久了。她了无睡意,所幸坐在桌边挨着时光。 此次她随裴桓一同前往坤桑,皇上起先也并不准允,在与她深谈了几次后这才勉强同意。若以公主之仪送朝贺新书未免太过郑重其事,况且完颜灏到底何种心思他们也吃不准,皇上特别嘱咐安排让她以裴桓内亲的身份同去,然后又遣了三千四方骑一路护送他们北上进入古兰。 临行前皇上对她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的温和摸样与梦中清绝凄然的皇上竟好像不是一个人。 她坐在桌边捧着一杯凉茶,怔忡了半晌,直到第一道初晨日光落上窗台。她走过去推开窗户,北地天寒地冻,下了一晚上的雪,屋外积雪盈尺。冷风灌入,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微微掀动。 一只荧光宝蓝的蝴蝶扑动着蝶翼飞近窗口,她伸出手,蝴蝶翩跹舞动,停在她的指尖上,收起了蝶翼。那蝴蝶身上莹蓝光芒清如冰凝,十分清艳好看。她慢慢将手收回,想仔细看看,那枚蝴蝶却突然展翅飞走,不消一会儿就消失在晨光下。 清寒的空气里突然飘来一丝暗香如缕,一道纤细身影从屋檐上翻下,落地轻捷无声,站定在窗前,旋身回转,望向洳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费思量 洳是看清来者面容,有些许诧异,“朱嬴。”她应该蛰伏在南秦境内收集情报,不知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她亲自赶来。 “主人。”朱嬴敛袂行礼,态度恭敬。 “进来再说。”洳是往旁退了两步,朱嬴轻巧的翻过窗台。 “就属下探得的消息,皇域遣往南秦的使者不日便会启程回国。南秦国主答应了以二十万两白银卖给皇域二万担用盐。” 朱嬴极尽清晰扼要的将事情如实回禀,“并由南秦自行运至两国交境的渭城。”撇开这二十万两的用盐几乎等于白送不说,光这人力运费也价格不菲。 洳是听得后心中又惊又疑,南秦何以慷慨至此? “属下怀疑其中是否有蹊跷,所以不敢疏忽,得知消息后即可前来回禀主人。” 朱嬴一双秀眉深锁,直觉此事不寻常。 这种违背常情的事,任是谁都会存疑。 会是他吗?忽然想到那人的样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不知在坤桑他是否一切顺利。 “但愿不是我猜错。”洳是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洳是看清来者面容,有些许诧异,“朱嬴。”她应该蛰伏在南秦境内收集情报,不知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她亲自赶来。 “主人。”朱嬴敛袂行礼,态度恭敬。 “进来再说。”洳是往旁退了两步,朱嬴轻巧的翻过窗台。 “就属下探得的消息,皇域遣往南秦的使者不日便会启程回国。南秦国主答应了以二十万两白银卖给皇域二万担用盐。” 朱嬴极尽清晰扼要的将事情如实回禀,“并由南秦自行运至两国交境的渭城。”撇开这二十万两的用盐几乎等于白送不说,光这人力运费也价格不菲。 洳是听得后心中又惊又疑,南秦何以慷慨至此? “属下怀疑其中是否有蹊跷,所以不敢疏忽,得知消息后即可前来回禀主人。” 朱嬴一双秀眉深锁,直觉此事不寻常。 这种违背常情的事,任是谁都会存疑。 会是他吗?忽然想到那人的样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不知在坤桑他是否一切顺利。 “但愿不是我猜错。”洳是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轻细的一句话,撩起心中深深浅浅的一丝情愫。 雀鸟清啼,寒雪覆掩了屋檐,消融的雪水滴落窗台。 “xiǎ一 jiě,有客来访。”隔开垂帷珠帘的外间传来侍女低声传禀。 洳是徐步迎出,大开的房门外,素衣常服的楚王和临安公主踏雪而来。侍女奉上热茶后,悄然带shàng én退下。 “这一路上还顺遂吗?”楚天祁手中捧着茶盏,淡淡开口问道。 “恩。”洳是目光微垂,从帝京一路行来到楚国王都郴城,俱是畅通无阻,再北行十数日就可以抵达古兰边境,就怕不顺遂的事情会在后头,“此次去古兰其一是为贺古兰新帝登基,其二为修订两国边贸契书,商谈重开两境商路。” “咦,若是两朝能修好,化干戈为玉帛那就太好了。”临安公主楚天纾眨眼笑说,“十五万倚天骑常年镇巡边疆,也终于能松动松动了。” “古兰皇帝秉性如何谁也不知道,这事儿能否得成也未可知。”楚天祁不动声色,低头饮茶。就他所知北朝的那些个皇帝里面还真找不出几个对南朝客气的,难道眼下这个重立北朝,强势收复八族的古兰新帝会是个特例? “此次提出合议的是古兰,所以皇上特遣礼部尚书裴桓出使北朝,与他们详细议谈此事。若一切顺遂,沿境十数城皆可与古兰进行商贸往来,互通有无。”她一字一句,声音轻缓,“即便最坏的境况,不过再次兵戈相见。” 只是既然古兰先递出了橄榄枝,意在南北融洽,想必这战火一时也起不了。 众人沉默,一时间屋内静籁无声,各有思量在心间。 楚天祁忽而轻笑,“若我没记错,裴桓是正元二十六年三甲登科的状元郎吧。” “恩,师兄知他?”听楚天祁提到裴桓,凤洳是倒有些好奇了。她这位师兄不太惯于记人,可但凡让他记住的人都非比寻常。 “他曾出使过楚国。”楚天祁搁下手中茶碗,满面笑容。 “哎难道是他!”楚天纾从氤氲茶雾中抬头,目露惊诧,“当年与崔元吉雄辩于廷,说的我们崔御使哑口无言的人,不就是他么?!” 四国皇域里只有楚国的临安公主能够上朝听政,以女子之身参与朝会。那年她可是亲眼瞧见这位裴大人是如何口灿莲花,旁征博引,震慑了整个楚国朝廷,那风采着实耀人。 “皇上遣裴大人出使古兰,就不知北朝里还有人能说得过裴大人的么。”楚天纾爽朗笑说,一碗茶都被她用尽,“真是可惜了,不能亲眼看到裴大人大摄异邦的风采了。” “无妨,届时我自然会准备好纸笔,一字不差的记下,送回来给你瞧瞧。”凤洳是话中不掩揶揄,转头看向楚天祁,笑了笑,“若议谈顺利,两境商路重开,那免不了要请师兄襄助。” 她与皇上初步拟定好几座城镇,作为初开通贸的试点。北齐并不好相与,况且这桩惠民利己的事怎么也得方便自己人。至于南秦,她还不知道该将之处于什么位置。不过来日方长,未来两国商贸往来频繁,自然还是要多开城镇市口的。 “这事我们定当全力配合。”楚天祁落落一笑,温雅倜傥的面容,唯有那双眼无处凭着。 “怎么配合?”宽敞明亮的御书房里,耶律瑢束手而立,听到完颜灏的吩咐后,不由抬头质疑。此次凤朝遣使者而来,其一是为贺新皇登基,其二为商议边关通贸,契订文书。要说让他去迎接凤朝使团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明日就要启程南下,完颜灏都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目的。他只得硬着头皮来问,偌大的御案上堆着小山般高的奏折朝书就待完颜灏御批,而他却坐在位置上捧着一本经史子集看的津津有味,头也不抬的跟他说,只要配合凤朝就行。 如此简单的吩咐,等于什么也没说。这如何配合,配合到什么程度,可是有讲究的,他虽然十分不情愿面对完颜灏,但也只能刨根问底,求个清楚明白。 “看看这个。”完颜灏随手抽了几本奏折往前一递,指下书集又翻过一页。 耶律瑢目露狐疑的看了看他手上攥着的几本折子,看封皮好像都是各地方呈上的廷报,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去接,看廷报这事儿好像可大可小。 完颜灏举手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来接,不由抬头看向他,见他一副踯躅两难的摸样,冷哼笑道:“当初看你死守安吉不降,倒是很有胆气。怎么让你看几封折子你还就怕了?”他将折子往桌上敲了敲,有些不耐的催促,“快点过来拿,抬着手酸。” 耶律瑢不甘不愿的上前双手接过奏章,捧在手中翻看。 冬时无雪,春来干旱,从西至北数十州郡已有多年粮食欠收,这事他是知道的,不过突厥人长在马背上又行于草原,牛羊家畜是不缺的,腌制腊肉以作储备也是突厥人惯于的做法,所以即便粮少也伤不了根本。今年长冬遇雪,这本来也是好事,但谁也没料到那雪会来的如此猛烈,历久不歇。国内北地诸城旱情未过就又遭遇到了雪灾。 “人员倒没什么太大伤亡,只是死了不少牛羊。”完颜灏终于把手中书籍丢回桌上,身子懒洋洋的靠上椅背,十指交扣撑在颌下,“所以我们现在十分缺粮食。”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耶律瑢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古兰方才复立,完颜灏自然不愿见国内战火方歇,又生其他祸患。安抚下民心才是要紧的,可是那粮食从何处得来。 “陛下要从凤朝买粮?”耶律瑢猜测,心中有了几分笃定,难怪完颜灏会主动向凤朝示好。 “能以物易物是最好的了。”他拿过桌上一杯还冒着余温热气的香奶茶,一口饮尽,“毕竟朕比较恩,不富裕,没什么钱。” 听他此般说辞,耶律瑢简直眼中要喷出火来,他苦心经营,日积月累攒下的老本如今全都“贡献”给了完颜灏,二千万两真金白银,他居然还哭穷? “国内资裕不算富足,倒也不知能用什么与凤朝换来谷物粮食。”耶律瑢挺直了背脊,将那几份奏疏执在手中,唇畔有一丝笑意在,“金银财帛谁都喜欢,其他物什别人就未必想要了。” 完颜灏似从他眼中看到了他的愤懑,以及他心中一直久存的不甘。 完颜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带着玛瑙扳指的拇指轻扣桌面,“二千万两白银已经划拨回延津c伊侗c乌拉c那曲等州郡,想来再过不久瑢王爷就能收到南来的消息了。” 耶律瑢微怔,神色有片刻的动容。当时在安吉,他先是擒住察明贺,又困住善凛,继而夜半突袭宁琮军队,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挑衅完颜灏,当时他心中所想不过就是要与完颜灏破釜沉舟一战而已。 可惜最后,他还是败了,完颜灏大军破城而入。 那个坐在马背上,英姿勃发的男子,望着匍匐跪地而降的安吉将士,目光森寒,笑容冰凉。 完颜灏曾经的“丰功伟绩”绘声绘色的被人流传在这片广褒的大地上,杀降杀将,屠城不留,狠绝酷厉至此,怕是神佛都不敢挡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辈子只会上跪天地,下拜父母,从未料到有天会屈膝在另一人脚下。他知道再也无法阻挡完颜灏复立古兰的脚步,他并不怕死,死又有何惧,他只是担心家人和克拜尔余下州郡百姓的安危,甚至此刻留在安吉军将的安危,在完颜灏面前,他们的生死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甘愿奉上克拜尔家族所有的财帛和未来永远的忠诚以换取他的不杀,他不知自己出的价码是否值得他来估量决断,或许当时对于完颜灏来说一刀处决他们,反而是最干净利落的法子。 “很好。”完颜灏勒马走到他面前,他跪地俯首,只能瞧见赤血马一双足蹄嫣色如用鲜血涂就,那清冷语声自上而下传来,“但愿你永记今日之诺。” 那个真的毫不客气带走他所有家当的男子,如今已是这片大地的主宰。而此刻他却说,这些巨资已经全部拨回 “毕竟日后两国商贸通往还是得要有点本钱的,朕也相信瑢王爷打仗不成,行商还是可以的。”那个安坐椅上,长眉飞扬的君王,笑声爽达,“该缴的国税流转你还是得给朕准时缴上来,晚了一天就加税你一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心念 西岭从车内挑起身侧帷帘,望向车外,千里沃野延伸开去,远至天地尽头,似要与这片蔚蓝天际衔连起来。 “这便是北朝景物风致呀,瞧着也没什么太大特别的。”西岭放下车帘靠壁而坐,此次皇上遣裴大人为使者出使古兰,又派三千余四方骑随行护送,不可谓不慎重。 四方骑有四位将军,此次北行是长公主亲自挑选了她的西骑,她心底别提多得意了,一直想去万里之外的北朝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只能在书里窥得一二,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往后深入古兰腹地,届时你会大开眼界的。”洳是倚着缎锦绣枕,手中捧着一本诗集在看,“而且北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不差于男子,多有巾帼不输须眉。”汉人礼从孔孟,女子多受三从四德的约束,比起北朝女子纵情恣性,可谓云泥有别。 “听说北朝宫廷有支全是女子的军队,护卫后宫?”西岭好奇不迭,听闻那支由三千人组成的卫队全是女子,因为全部在衣襟上别有一枚蓝色羽毛,所以被人称为蓝羽军,“好想看看。”她完全不掩一副心神向往的样子,其实她心底也有过这种念头,操练一支全是女子的军队,可这又谈何容易。放眼凤朝全境,能成上将军从戎在伍的女子就她一个,楚国的临安公主时不时的领追云骑巡视边疆,勉强也能算一个。其他的就一个都没了,凤朝对于女子已经算得宽容,可女子从戎还是非常稀少的。 “届时你随裴大人入宫,不就能见到了。”洳是合上手中诗集,那些婉约缠绵的情词牵动心中怅然情怀,她不愿深想,索性就与西岭聊天。 “咦,我也能入宫吗?”西岭大奇,脸上神色又透出惊喜。 “裴大人的安全系与你身,定然是要寸步不离的保护。”洳是看她雀跃神情,眼底透出淡淡笑意。 “殿下不准备入宫吗?”听长公主这番说辞,她并没会晤古兰皇帝的打算。 “注意称谓。”她此次以裴桓外亲表妹的身份一同前往古兰,自然不再是长公主。 “是,是,末将失察。”西岭用手捂嘴,露出歉然笑意,“那xiǎ一 jiě不准备同裴大人入宫议谈吗?” “此行我不便出面,有裴大人在没什么不放心的。”洳是一指挑起身侧毡帘,眺看向外面,长风丽日,无边无垠的草原,如此波澜壮阔,“况且我还另有要事在身。” 西岭目透疑惑的望着长公主,抿了抿唇,也没有多问。 从幽州出境进入北朝,沿着乌诺里山徒行数日便可到达古兰第一大险关潼岚关,其壁垒森严,固若金汤,屯兵有近五万之众。 凤朝使团快要进入潼岚关,关隘防口前已有人远远候着。 “王爷,凤朝使团快近了,我们要不要”潼岚关守将见耶律瑢站在那儿完全没有要挪动的意思,按耐不住的上前附耳提醒他。他们陛下可是说了,凤朝使节携天子贺书而来,绝不可以怠慢。 “不急。”耶律瑢老神在在的负手立在城门口,目光远眺开去。 兵甲前后护卫几驾轻车缓缓行来,青龙旌云国旗飞展空中,形成万千气象。数千骑兵银甲雪亮,尾随其后。这阵仗浩荡逶迤数里,前后不能相望。 浩浩长队在潼岚关前停住,小侍伶俐的搬下脚凳,迎出车内的人。 耶律瑢这才略整衣冠,上前迎去,寒暄致礼,“裴大人。” “瑢亲王。”裴桓依礼回执,态度温文尔雅。裴桓一直心下好奇,完颜灏重立古兰登基为帝后,昔日各部族的王爷,都被降了爵位,最高的也只是郡王,且各族兵戎也统一归辖于天子。只有这个耶律瑢,负隅顽抗完颜灏不说,归降后不但并未被褫夺封号,反而授珠封至亲王,专事管理国内税负征调流转,看得出新皇对他也是颇为倚赖。 今日初见,裴桓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虽逊于北地人的健朗,但长于倜傥,言辞说谈间也是落落大方。这便是古兰国内赫赫有名的瑢亲王了。 凤朝使团入城,百姓拥堵在街道两旁,只为了争相目睹那些南朝来者,虽说潼岚关临近边疆,也常见汉人商旅,但突厥百姓可都是第一次见到自南朝而来,如此煊赫的仪驾。 城中已经备置好了行驿,门口两列侍从左右而立,静候着来人。 “晚上在将军府设宴,还请裴大人莅临宴饮。”耶律瑢一路送他们至行驿门口,拱手作揖。 “既是瑢亲王相邀,莫敢不从。”裴桓含笑说道。 两人言谈间,跟随在后的车驾传出珠络碰触的清泠之声,软木垂门徐徐打开,珠帘被侍女拂开,一只丹蔻素手从内递出,搭上侍女手腕。 青衣素鬓的长公主从车辕内走出,眸光轻抬,正巧看到耶律瑢目光飘忽的转来,她从容下车走至裴桓身旁,敛襟向耶律瑢略微欠身致礼。 “这是舍妹,一直欣羡北朝风物,此次得蒙陛下委以重托,出使北朝,便想着带她来看看。”裴桓不疾不徐的说,一番言辞丝毫不见扭捏踯躅。 耶律瑢欣然抚掌而叹,眼中不掩的热切,“南朝人杰地灵,女子各个琦颜玉貌,犹似月里嫦娥,本王心向往之。” 长公主含笑低头,眉睫半垂,眸光宁定。却恰是这一低头的风致,让人瞧得移不开眼。 月至中宵,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寒风呼烈,不同于南国柔风细雪,北国的风尖啸回旋在屋顶上空,挟带着一股摧毁万物的气势。 洳是披着软裘,捧着一杯茶坐在桌边,仿佛似在出神,又像在等着什么,烛光灯影照得屋舍内亮如白昼。 忽然响起敲门声,洳是起身迎出打开门,晚风倒灌入屋内,吹得灯烛摇曳不停。 来人披着玄色风氅,身后不远处的台阶下几名小侍候立在风雪中。 他跨入屋内,抬手掀开风帽,朝洳是款然施礼,“长公主。” 洳是合shàng én扉,闻到他行进时身上飘出的一丝淡薄酒味,“裴大人今日好像喝得有些多。”她抬手拂袖邀他落座。 裴桓解了风氅,随手放到一旁椅背上,在桌边坐下,“瑢亲王盛情难却,臣只得陪着多饮了几巡酒。”他微笑说道。 说起来,他与裴翎是同胞兄妹,这两人似乎都承袭了裴家与生俱来的好样貌和温润优雅的气质。 洳是见他眼底有些许醉意,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便知道他拿捏准了分寸并未真的喝醉,“辛苦裴大人了。”她起手为裴桓倒上一杯热茶,又道:“一切可还顺遂。” 裴桓忙起身谢恩双手接过茶杯,拢在手中,灼烫温度透过青瓷传出,让冻僵的指尖逐渐回暖,“有顺遂也有意外。瑢亲王言下之意也是非常愿意促成两国通贸,再开两境商路。至于我们想要的汗血马和黄骢鬓,瑢亲王也表示没太大问题,只是他们不要真金白银,只需我们拿粮草来换。” “粮草?”洳是心下略感惊讶,脑中瞬时闪过一些信息片段,“因为今冬的几场暴雪所致吗?” 裴桓低头抿了口热茶,眼底眸光闪动,并未想到长公主仅听几句话就猜到了因由,“确实如此,本来古兰境内就五谷不丰,这几场雪暴肆虐成灾,牧人的牛羊死伤无数,国内干戈又是刚歇,一切都是捉襟见肘。古兰皇帝意在南北互通,实在算是明智之举。” 洳是不动声色的点头,“那麻烦又是什么?” “只是谈到盐事方面,我看瑢亲王面有难色。”裴桓眸光低垂,回忆宴上彼此往来言谈,“臣从瑢亲王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古兰可能所屯的用盐也不多了。” “怎会?”洳是泰定的眉眼终于有所松动,心中蓦然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不知是真是假。 “似乎已经有人早一步从古兰买走了大批的盐。”裴桓看向洳是,目光闪烁,“而且运盐调度是古兰皇帝发的明诏,此刻怕已经要运到宁朔城外了。” 如冰雪落在心头,瞬时透亮。当日朱嬴带来南秦动向,她便已经有所猜测,今日借了裴桓之口,方才将那事揭出恍然来。 她想笑,恍惚间竟然觉得那丝约有约无的清苦杜蘅药香在鼻尖浮略不散,亦如那么多年来,他总会适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不曾真的离开。可转念想到他的身份,唇畔浅浅掠开的一丝笑意也凝注,眸光黯然几分,她说,“我不久前得来消息,苏惟已经与南秦达成协议,从其境内购得食盐二万担,若消息可靠,此刻应该已经进入皇域境内。” “这可是大好的事儿,总算暂时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了。”裴桓露出一丝笑容,手中已经渐凉的茶杯被搁回桌案,“如此看来,盐运一事倒还可以从长计议。” 梆鼓声响,悄然间已经快到三更天。 “会是他吗?为何要如此呢”洳是喃喃低语,像是在问着谁,又像在自语,屋舍内空落落的,只余桌上凉透的茶水和一室烛光明辉。 眼前忽然闪过一抹剔透荧光,一枚莹蓝的蝴蝶收起碟翼立在茶盖上,洳是出神的看着它,恍惚的伸手轻抚上那薄如蝉翼却莹透光润的蝶翼,手指才刚触上,那枚蝴蝶忽然化成一道光晕,绕上她的指尖,缠了几圈后倏忽间又散去光影,彷佛从没出现过。 她似乎听到了一道声音,就在耳边,如此真切。 他说:“我一直会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燕山行 正和四方,大气天象,这便是古兰首都坤桑了。 洳是挑开毡帘,天气已经略见回暖,吹入车中的风也不似往常一般寒冷。她从未踏入过突厥境内城邦,更不要说来到坤桑,也曾想过突厥王都该是如何样子的,此刻得见,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浑厚大气。极目远眺,便可看见位于城中的皇宫,琉璃铄瓦在阳光下耀出五光十色。 耶律瑢领着使团来到皇家行驿做了妥帖安置后就急匆匆的走了,说是要入宫面禀皇帝去。裴桓吩咐人布置里外,洳是回到房间后都没稍事休息,就让人找来了一套突厥衣裳。 发簪除尽,一头流瀑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洳是手脚麻利的换上突厥少女惯穿的坎衣布裙。长发被她三两下的绑成麻花随意盘在头顶。 西岭过来时正好瞧她戴上 一顶翠羽毡帽,垂在身后的丝巾被她撩起覆面而过,别在耳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 “xiǎ一 jiě,你这是干嘛?”西岭身着银甲,扶剑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看着长公主褪下汉服,换上朴拙的突厥衣裳。 “怎样?还可以吗?”洳是站在镜前,看了看自己衣着打扮还算妥帖,“不会一眼看穿我是汉人吧?” “一眼看不出,多看几眼就未必了。”西岭双手环胸倚着门槛笑说,长公主身姿颀长,在南朝女子中算得上高挑,但在突厥女子中间倒是寻常了,此刻她以巾覆面,别人瞧不到她样貌自然难以看穿她的身份,但她体态窈窕,不若突厥女子那般凹凸有致,有丰腴之美,差别还是有些明显的。 “谁会对着普通路人多瞧几眼。”洳是整了整衣襟对西岭道,“我要出去一次,裴大人如果来问你据实说好了。” “哎!这可不成。”西岭见她作势要走,忙长臂一伸将门口堵住,“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末将可不敢让xiǎ一 jiě独自出去。”此刻他们身在异邦,会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拿捏不准,岂能让长公主一人离开,若真出事了,他们可吃罪不起。 “西岭,你以为你可以阻的了我?”她笑着说,话还未落她已出手如电,右掌凌空劈出,西岭怔了下忙抬手格挡,顿时露出空隙破绽,洳是却撤掌收手,人倾身一侧就闪到了屋外,“我江湖阅历深着呢,你不用担心我,日暮前便回来。”话落她也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 “xiǎ一 jiě!”西岭想要唤她,可她哪会理她的叫唤,脚下踏步飞快,人影一转便绕过回廊,片刻就走的无影无踪。 古兰王都的建筑斧凿大气,屋舍建造不如凤朝的精致典雅,但是胜在大开大合,线条简约流畅反倒是另有一种通透的豪气。路上人流如织,市街上高声叫卖的突厥语此起彼伏,时不时的居然还能见到从波斯来的商团,金发碧眼,身段妖娆的波斯ěi nu,妩媚而多情。 正如她自己所料,她的身形换上突厥衣衫后往他们人堆里一站,简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压根不会有人朝她多看几眼。 午市刚起,有些商铺暂且休憩,人流总算疏散了点,洳是目光一直游曳四处,寻找着什么。从宽阔市街走到短窄的小巷,终于被她在墙角处找到一处不算显眼的标记。 那是红组所留的暗号,不下百种的简单图绘代表着不同的意思,而留下标记的人此刻就在附近。 她转过几条巷子,在一间不起眼的屋门前站定,起手敲了敲门,二短三长二短,很有节奏。过了不久,便有人来应门。 “请问找谁?”年岁不大的异族少女,裹着裘衣,头上戴着羊皮帽子,用突厥土语问她。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特制的书签捧在掌心,往前稍许递出,茶花轮廓含苞待放,雕琢精细宛若初绽,“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突厥少女神色略变,左右探看了下,见并无人跟来,朝后退了几步,用汉语对她说:“请进。” 洳是将书签收入袖中,大步跨进屋子,突厥少女返身将房门合上,引她进入里间。 内屋里四下无窗,白粉涂墙完全没有一丝缝隙,规避了隔墙有耳的风险,唯有墙上嵌的几盏油灯幽幽闪着光。 站立屋中的女子听到脚步声后,缓缓转身。 “属下见过主人。”皮衣裘帽的女子敛襟执礼,朝来人弯下腰,虽然从汉服玉簪换成突厥常服,但那面容于半年前在北齐已经见过。 “玉茗。”洳是走入内堂,略抬手,揭下脸上纱巾,“吩咐你们的事,查的如何了?” “基本已经摸清周围地形了。”玉茗从腰封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后形成一张舆图。 两人走到墙角一盏油灯下,应门的突厥少女悄无声息的合门退下。 洳是细看这张舆图,标绘的是个山形轮廓,山体里有不少记号,“这里真有血白芷?” 白芷原是普通药材,多长于北方,生于林下,林缘c溪旁和灌丛。可用于祛病除湿c排脓生肌。但血白芷却非平常,凤朝境内并无产出,只在《神农本纪》内曾有记载,在古兰坤桑附近的燕山里,有人采摘到血白芷,于祛毒解恶方面,有独特功效。 “是,属下曾命人深入过燕山,有人在深崖下发现过血白芷,可惜当时没带绳索不能攀下断崖,第二日再去时,却不见那朵血白芷了。”玉茗一手指上舆图中的一个标记,“就是在此处,回复的人说燕山地势复杂,即便他们是探林的老手,也在山中吃了不少亏,主人若要前往,必得万分小心。” 洳是点了点头,目光凝在舆图上几处标绘,“这几个地方也有么?” “探查时并未曾见到,不过属下收集而来的资料里,确有几处曾被人采摘到血白芷,是尔标记出来,以供主人参考。”玉茗如实回道,为了尽量得到详细而多的情报,她可算是煞费了苦心。 “好,辛苦你了。”洳是微微笑道,将那张舆图收回合起,收入袖中。 “属下还有一事要禀。”玉茗目光微垂,神色显出凝重,“自从古兰复立,新皇登基后,燕山东西越五十里,纵贯也约有三十里已经划属为皇族猎狩区域,不得特令,不可随意进出。” “还有这事儿。”洳是眉梢略挑,也并未怎么在意,那么大片山麓丛林,也未必真能管得过来,反正只要不碰到皇家御猎,潜伏进去也没什么问题,“即便开狩也该是春末,鸟兽尽出之时,现下倒是不用担心。” “这倒是,属下多虑了。”玉茗如释重负的笑了笑,觉着自己杞人忧天了。 “心思缜慎是好事,此次多亏你了,好好休息一阵吧,你属下办事有功,可酌情赏赐。”洳是略整了窄袖,朝门口走去,“出来时间也挺长了,我先回去了。” “属下明白。”玉茗为她打开门,躬身相送。 “对了。”洳是走了两步,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驻足回身,对玉茗说,“若碰到紧急事态待决断,而我又不在,不妨将信息传达给西岭将军,让她裁夺。” “是,属下明白。”玉茗没有犹豫的恭然应下。 “好了,你不必相送。”洳是抬手让她止步,玉茗便站在门前目送她离开。 回到皇家行驿后,已是火霞漫天,洳是去找西岭却扑了个空,问了小侍,说是陪着裴大人入宫去了。想着反正无事,她便把明天要用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 晚间时分,裴桓和西岭来到洳是的屋中,回诉宫中情况。 “听着倒是很顺遂。”洳是闲适坐在椅中,古兰皇帝赐下许多珍玩正抬在院中未曾归置,只待她去查看,她却并无多少兴致。 “出乎意料的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就算是盐运一事,他们皇帝表示可以初订来年的份额,也没着意为难。”裴桓笑说,夜宴上见到古兰新皇,并非想象中的跋扈阴鸷难以言谈,反而俊朗爽达,加之又深通汉学史料,文采极佳,不似北地男子鲁直,倒见几分江南男子的温雅。 琼台上所赴佳宴,算得上君臣同乐,宾主尽欢了。 “倒是出乎我意料。”洳是笑意低缓,心头如释重负般的松了松,想来还是自己多虑了。 “今日上苑试马,那黄骢鬓真是神骏非凡,跑起来那速度真是又稳又快,甭提多棒了。”西岭捧茶直笑,看得出非常尽兴,“只是没见到传说中的汗血马,不过他们说了,过几日就有十数匹汗血会送入王都,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如此看来我们在王都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抬头看向裴桓,问道:“何时签订契书?” “明日臣入宫再议契约细节,若无意外大约十数日便可订下两国文书。”裴桓粗略的算了算,大约也该需要这点时间。 洳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有其他一番计较。这十数日也不知够不够她深入燕山寻找血白芷的,不过机会只得一次,往后想再来坤桑恐怕不易了,再艰难也得试上一试。 “明日我要离开一阵子。”洳是沉声说道,见他们两人想说话,她却抢先一步开口,“你们无需问我去哪里,我不会说。你们只需等我十五日便可,十五日后我自当回来。” 听她这么说,两人满腹想要劝诫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请殿下恕臣无状。”裴桓叹了口气,有些话不得不问在前头,“万一殿下十五日后未归,臣等该去哪里寻找殿下?”总不能人跟着来了,却没有回去吧,要真这样,皇上还不诛了他们九族。 洳是目光转到西岭身上,看到她眼中不掩忧切,淡淡笑说:“若我不曾回来,十五日后自然有人会将我的去处告知西岭。” 裴桓自知劝不住她,只得起身敛袂躬身执礼,“臣明白了。”再抬头时候,眸光真挚,“殿下,一路小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雪团子 燕山东西越一百五十里,纵贯也约有七十里,皇族划属区域不过东西五十,南北三十。避开这些区域,从旁切入,那些巡视在燕山周围的突厥骑兵谁都不能发现她蛰伏潜入了燕山。 按照燕山所处的位置,站在皇宫里就能望见这座高山,山上终年涌有热泉,植被长翠不衰,从山腰往上全被蔼蔼白雾遮掩了,不管外间多少夏暑冬寒,在山间永远四季如春。 洳是进入燕山已经两天,她按照地图标示从外围搜索,却并未发现血白芷。她的时间并不宽裕,索性孤注一掷,挑了条标记最密集的路往山林纵深处走去。 可能是因为山里蕴有热泉,所以那些野花开的特别美丽,雪白毛茸茸的兔子滚在草堆里,不时还能瞧见几只调皮的松鼠捧着榛果三两下的从面前跳过,跃入蒿草堆里。 暂时从外围境况来看是没什么危险的,越往里走会有什么变数就吃不准了。 野草枯枝堆里容易隐匿藏蛇,洳是打着一根竹棍在前开路。半人多高的蒿草被拨的左右乱晃,忽然草堆里响起异常响动,像是惊到了某只小兽。 洳是停下动作,慢慢朝摇曳乱摆的草堆走去,才走了两步,一团黑色身影从草堆里闪出往后奔去。动作虽然挺快,洳是却眼利,看出那根本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一个约莫四岁左右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深山老林里哪里来的小孩,但却明白他在这里乱跑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哎,你别跑。”她低声叫唤,期望他可以停下步子,谁料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那小孩跑的更快了。 要追上一个小孩子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谁想那个小鬼伏底身子钻在半人多高的蒿草里,让她有些分辨不清方向,追起来就有些吃力了。 这你追我赶了半盏茶的时间,眼看那小小身影就在前面一丈左右的距离,差了几步就要逮到他了。谁料,他突然“哎呦”一声惊呼,整个身子突然向下跌落。 洳是想也未想的飞身扑过去,一把拽住他细幼的手腕,半个身体凌空倒挂在悬崖边上。此刻她才发现在高长的蒿草后面居然有一条东西纵深瞧不见尽头的深壑裂谷,掩隐在林草深处。 洳是大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一手拽着那个险些摔落殒命的小孩,另一只手吃力的攀住身下岩石。 “你不要怕,我拉你上来。”洳是怕他哭闹挣扎,连着带她一起坠谷,不由软下声音温柔安抚。以她能力,拉着这个分量的小孩简直轻而易举,可她现在姿势却实在太尴尬,身下泥石有些松动,怕是难以承受她的力道。 那小孩仰起脸,头上用来束发的玉环松松坠着,一双剔透湛蓝的眼瞳望着她,眼底似有水雾凝成,他却倔强的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一手被洳是拉着,另一手拥着黑绒风氅不知掩抱着什么,紧紧搂在怀中。 见他想要低头,洳是忙道:“别往下看,看着我。”这深壑断谷下面,黑的深不见底,只感觉一阵阵的寒风湿气自这断谷下面涌动而上。 这要是掉下去,怕是要跌出五行之外了吧,洳是脑中不着边际的瞎想,撑伏在地的左手缓缓摸向腰间,她带着用以攀爬山壁断崖的绳索。 “啊!!蛇!蛇!蛇!”一直乖巧不动声的小男孩,突然爆出惊呼,小小的身子不安的扭动起来。隐蔽在一株藤蔓下的石穴里游出一条色质菁翠的斑斓小蛇,那颜色近似于藤蔓的青黄,若非仔细辨看,恐怕真不容易发觉。 洳是拉着他原本就不稳当,他这一番挣扎,更加让她处境艰难,身下泥石松动粉散,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她不敢大意,目光扫向四周,想寻找一处可以依托之物。 她身下的泥石轰然坍下,带着他惊怕的惨叫声,两人双双向下飞坠。洳是左手迅速抽出腰间绳索,往上一甩,十分精准的挂上 一株斜长在外的花杨树,身子被重力一带,狠狠撞上面前山壁,险些撞岔了她一口气。 “别怕,我拉你上来。”洳是单臂将他扯到身前,那小孩眼明手快的一手勾住她的脖子,整个人挂在她身上。 他一直紧拥着的黑氅微微掀动,里面的东西终于探出头来,毛发浓密白而洁,眼瞳灿如晶玉,居然是只白底黑纹的小虎崽,它似乎并未察觉此刻所处危境,伸出软呼呼的肉垫小爪子爬了爬洳是衣襟。 “小白白喜欢你。”他终于开口说话,稚气的音色,说着磕巴的汉语。 洳是心思回转,目光落在身前玉雪可人的小孩身上。古兰以白虎为旗徽,而白虎同时又象征着勇猛和高贵,更有吉祥之意,普通人家怎会驯养一只白虎。 “我带你上去,别怕。”她柔声细语的说,一手攀住绳索,另一只手臂托住小孩的身体搂在身前。 她还未施力,绳索另一端却被一股大力拉扯,将两人拽了上去。 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从断崖前伸出,递到她的面前,她仰首看去,从他坚玉似的下颌,到俊挺鼻梁,至那双如尘缭绕的浅色瞳仁。 她托臂一抬,先将那个小孩举了上去,夜隐幽将他抱离断谷,放在一丛蒿草上,转身单臂一捞就将凤洳是给拉了上来,顺势拽到了怀中。 近在咫尺的距离,温软气息拂上耳鬓,带着清苦的杜蘅香味,让她心头微窒,气息也似凝在喉间。 “抱歉,我来晚了。”他声音低哑,带着长途跋涉而来的疲惫和万分的歉然。 她抬头看他,四目无声交会。 “你知我在这儿?”她惶然先避开眼,跳开他的怀抱,局促的掠整了下鬓发。 “我一直知你在哪儿。”他直言无讳,对她的问答,他几乎从不隐瞒。 那个小娃儿坐在蒿草堆上,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瞪大着眼睛,鼓着双颊看向两人,手中小虎被他搂在怀中,那小家伙打了个哈欠,居然在他怀中仰头睡过去了。 “这孩子哪里来的?”夜隐幽看向那玉团雪人似的小孩儿,瞧衣服穿着不像来自普通人家。 “我也不知道,他突然从草堆里蹿出来的。”凤洳是走过去,抱膝蹲在小孩面前,给他平视的目光,笑盈盈的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眨了眨又大又亮的眼睛,稚气的说,“我叫阳阳,太阳的阳。”他单手在半空画了个大大的圆,“阿爹说了,阳阳就是他的太阳。”他半张小脸埋在小虎雪白的毛发里,咯咯的笑不停。 “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的呢?你阿爹呢?”洳是见他发冠乱的不像话,实在看不过去,遂坐到他身旁边问话,边拆了他头上玉扣,五指为梳为他重新盘发,她没侍弄过男童的发髻,手下生疏,长发编的不利索。 “嬷嬷和阿芜姐姐都说这里有很漂亮很大的蝴蝶。”他摇头晃脑的说,兴奋的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她正费力的准备用玉扣固定住他的发冠,被他这一动弹,手中玉扣拿捏不稳的滚落地上,骨碌碌的就滚到他的脚下。 夜隐幽弯腰拾起那只雪白通透的玉扣,拿在手中十分温润,是很顶级的羊脂玉。 他走过去,单膝跪蹲,拿过她编的不甚美观的发辫,又拢了拢两鬓的散发后将玉扣环上。 “要不,送他出去吧,家里人肯定该着急了。”洳是单手撑颊,看他动作利索,白皙修长的五指在黑发间穿梭,十分好看。 “你送吗?”夜隐幽望向她,看她侧颜如玉,眼底笑意深深。 “当然是你了!”洳是瞪眼嘟哝了声,她拢共才没几天日子可以用来寻找血白芷,现在都过二天了,完全没有头绪,她当然不愿再过多浪费时间了。 “你能找到血白芷了?”夜隐幽掸衣而立,目光低望过来。 她仰目看向他,他立在光轮日影下,眉目澹定,好似手握了乾坤轮转,世间万般事由决策都在他的翻掌之间,他们夜家的人彷佛天生就该如此瞩世耀目,“我不能。”洳是终是低头抿了唇,眼底神色纠结不甘,亦有淡淡冷意。 “大姐姐。”阳阳抱着小白白蹭到洳是身边,一手挽着她的臂弯,一双大眼笑成了月牙,“能带我去看大蝴蝶吗?” 洳是失笑,越发觉得这个小鬼人小可爱,长的也好,心下也是有些喜欢的,只是人太单纯不知世道险恶,“你阿爹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么。”洳是作势摆了个恶狠狠的表情,“可是会把你给卖掉的哦。” 他却抱着小白虎,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小白白喜欢姐姐,姐姐是好人。”他顿了下,又露出甜甜的笑容,说道:“姐姐长的漂亮,不是坏人。” 洳是一手扶额,哭笑不得,想着如果有机会碰到阳阳他爹,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不要把孩子教的如此单纯好骗啊!表色皮相才是最不可信的。 “那么,我们看了大蝴蝶后就回去好吗?”洳是将他抱在臂弯里,从地上站起,他怀中的小白虎转了个身,伏上她的肩头又睡着了。 阳阳大力点了点头,忽然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就这么在她脸颊上大力亲了一口,颇有些羞矜的说,“我喜欢姐姐。” 正在洳是怔忪间,阳阳的后脖衣领却被人拎起,强横的从她怀中拽到另一个臂弯。 “还是我来抱着他,这小子挺重的。”夜隐幽眉梢冷冷一挑,看着怀中玉雪团子似的小人儿,眼中凝霜稍融了几分。 阳阳却瘪着嘴,耷拉下眉头,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望向洳是,“我要姐姐抱,不要叔叔。” 叔叔 洳是抱着小白虎,低头忍俊不住的笑,夜隐幽脸色却顿时黑如锅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惊驾 燕山之外有万顷肥美草原,冬末之季并无人放牧牛羊,但离开燕山不远处搭着十数个华丽宽大的帐篷零星分散错落各处,周围放有不少牛羊,还有许多骑兵巡守。 穿梭来往于各个帐篷的人衣制规整,都是一抹色的蓝襟坎衣,羊皮袄裙,本来大家都规度有方的各司其职,可就在数个时辰前,出其不意的一件事将整个群落搅成一锅粥。 “忽鲁努嬷嬷。”一个身姿高挑,同样穿着蓝衣袄裙的女子疾步走向一顶帐篷,唯一与别人有差的是她脖子上围着一条褐色的狐皮围脖,都不及行礼,她随手掀开帘子直闯而入。 宽大的帐子里,发鬓霜白的老妇人正在焦灼的来回踱步,听人呼喊忙回身迎上,语透焦切的问,“阿妩,找到小皇子了吗?” 女子摇了摇头,心下急的发寒,却又不敢面上太露,只怕真的惊着了这位老嬷嬷,“所有人都打发出去找了,陛下派来的骑兵也被悉数调出,在方圆十里内寻找,殿下那么小怕是走不远的,嬷嬷不要急。”她缓声安慰她,让她暂且放宽心。可自己心里明白,这掘地三尺般的搜寻,怎么可能找不到?难道真的能够凭空消失? “陛下如此信赖我们将小皇子的安全托付,我们却把小皇子弄丢了,这可如何是好。”嬷嬷捶胸顿足的哭出声,急火攻心下,一口气没回上来,险些厥过去。 阿妩眼明手快的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有些事虽然心底万分不愿提及,但又是迫在眉睫的,“若是还找不到小皇子,我们得立刻呈禀陛下才是。” 把皇子弄丢了是杀头大罪,然而她们侍奉小皇子那么些年,情谊不同旁人,她们自然不畏承担责任,也不愿为着私心利欲而瞒天过海,从而错失寻找小皇子的最佳时机。 老嬷嬷哭的喘不上气,心下没了主意,只能点了点头。 此次凤朝备了丰厚贺仪前来,表足诚意。古兰皇帝甚感其意,以九宾之仪迎之,并在宫内落星台置下盛宴,款待南朝来使。 殿上丝竹舞乐响起,席间宾主酬酢。 完颜灏正与坐在下首麒麟案后的裴桓低声叙话,西岭端正神色坐的纹丝不乱的看着殿前舞蹈,突厥民风豪爽,就连那些女子的舞姿都是奔放跳脱的,完全不同于南朝婉丽柔美。 “西岭将军,是朕的宴饮不合你的口味吗?”完颜灏手中转着一只夜光杯,目光含笑看向西岭席前,酒色菜肴一丝未动,席上如此这般正襟危坐也就独她一人。 “怎会。”西岭忙自回神,手中托起玉杯,双手往前一送,礼敬道:“陛下盛宴自然是极好的。”她一口饮尽杯中佳酿,甘琼入喉,清冽冰爽,尤其是封冻后开坛的更是其中ji p。 “西岭将军可是女中豪杰。”陪坐在侧的耶律瑢举杯致意,“上苑试马,将军马上飞箭夺花可着实精彩万分。让人佩服。”此次两国议谈十分顺利,耶律瑢心下欢喜,不由多饮了几杯,他一直以为南朝女子柔弱似水凝雪雕般,倒是没想到有女子会骑御弓射都不输男儿,让他刮目相看。 “瑢王爷可算是孤陋寡闻了。”完颜灏不掩揶揄的笑道,“南朝多见巾帼无双。” 耶律瑢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一声,“陛下可别笑微臣了。” “北朝也有女将,能力亦不输须眉。”西岭笑的飒爽,她一直很想见见那支闻名北境的蓝羽军,只是不得机会,她们驻守内宫,而皇帝宴饮都在外廷,让她颇为遗憾。 完颜灏不语,只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凤朝女子受礼教约束,确实极少有女子从戎入伍的,那唯有的几个能数上名头的,却都流传了史记,成就了千古红颜神话。 殿外有内侍躬身进殿,从旁绕到完颜灏御座下,低声回禀。 完颜灏听完后大袖一挥,内侍从容退出,他朗声笑道:“才说着,她就来了。” 众人听闻后,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大殿门口,就见一个女子着甲在身,仗剑而入殿中,长发被高高梳起,以一根蓝绸系住,那高挑身材几近八尺,普通男子往她旁边一站都要矮一截,昂然跨步的姿态逼仄之气尽出。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蓝羽军统领善敏。 “末将参加陛下。”她在殿前仗剑跪拜,整个王廷内能佩剑行走的,唯有她一人。 完颜灏抬手赦礼,一旁耶律瑢笑说,“善将军来得可巧,南朝的西岭将军方才还谈及我朝女将巾帼不让须眉,本王心想着这不就是说的善将军么。” 善敏侧身望向殿中唯一的那个女子,抱拳以礼,“西岭将军盛赞,末将亦听闻南朝有女将可领千军万马,让人肃然起敬。” 西岭抱拳回礼,落落疏朗的一笑,眼中不掩钦赏。善敏唇角掀起微弧,露出一丝笑意,伯牙遇子期视为知音,她们虽成不了知己,但也有相见恨晚之觉。 完颜灏招招手让她近前,她侍卫于内宫,此刻前来必然是有要事。 善敏跨上殿前玉阶,在完颜灏案侧驻步附身,神色十分肃重的说了几句话,完颜灏还是闲适从容的样子,只是唇角微不可觉的绷出一丝冷锐的弧度。 月过中宵,华宴散去,耶律瑢代天子送宾客归返,完颜灏步下落星台后,脚步急促的走向内廷,将持着宫灯的内侍远远甩在身后,走过九华门就看见善敏站在阔道中央,显然是等了很久。 “还没找到么?”完颜灏对着迎上前来的善敏劈面问道。 善敏摇了摇头,宫灯照耀下的五官深刻,面色乍青乍白十分的难看,数千人保护着皇子的安全,怎么才四岁多的小孩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况且此次陪伴皇子游猎草原的一个是她亲姑姑,一个是她未来大嫂,若是皇子真出意外,她又该如何自处?她心下着慌,恨不能携了自己的三千娘子军亲自上草原找寻小皇子。 “替朕备马。”完颜灏也不多说,转身就出了九华门,沉声吩咐跟随侍从,“去取朕的猎装。”他边走边解了御寒裘氅,丢给身后宫侍,又脱了华袍玉带,只穿着窄袖中衣走在夜色下的宫苑回廊里,十二月末的北地夜露风寒,那刺骨的冷便是钢浇铁铸的突厥汉子都受不住,而他们的陛下却等不及回宫换上御寒的猎装,片刻不容等待,似恨不能插翅飞往草原。 夜半时分,一纵骑队从朝胜门而出,即便古兰不似凤朝宫禁森严,但也绝无可能在夜间开阖内廷宫门。 耶律瑢刚送了裴桓上车离去,晚上宴饮多喝了几杯,感觉有些熏然,他站在夜风下,冷风从衣襟口灌入,冷得他不由打了个寒噤,神思也清醒过来,他忙拢紧身上貂裘风氅,将半张脸埋入毛茸茸的衣领子里,他觉得坤桑的冬天可比延津冷多了。 他正准备打道回府,明日再来向完颜灏复命,却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轰隆隆的传来,人数居然还不少。刚关起来的外廷宫门又被缓缓打开,数十人的骑队奔踏而出,直往城外而去。 耶律瑢有些不置信的眨了眨眼睛,咕哝道:“本王这是眼花了?怎么瞧见了陛下的赤卫军?” 三十六骑一色黑甲红氅,盔上羽翎洁白,手中长槊黝亮,这便是名动北朝的赤卫军,只为守护完颜灏而存在。 “王爷没有看错。”伴着他的长史低声说,“当先那人似乎正是陛下。” 耶律瑢原本尚存的一丝醉意,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他不禁骇然想到,这是出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能引得完颜灏半夜三更急驰出宫? 完颜灏星夜兼程,本来需要半夜的路程他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赶到了。 寅时末点正是天空将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草原帐落间不少人都提着火把,灼火烈焰驱除了暗夜,将这一片天地照得分外亮堂。 忽鲁努嬷嬷和阿妩姑娘早已经候立在夜风中恭候圣驾而来。 完颜灏领着亲军奔至,快到近前时,他忽的翻身下马,身姿矫健利落,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奴婢有负陛下所托,但请陛下降罪。” 忽鲁努嬷嬷也不多做解释,身子一矮,便在完颜灏身前跪下,一旁搀扶着她的阿妩也一同低头跪地。 完颜灏两步上前将老嬷嬷搀扶起来,虽然心中焦切,但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嬷嬷不必担心,阳阳鬼精的很,不会有事的。” 忽鲁努嬷嬷曾是他母亲纳塔利大妃的家生婢子,从小侍奉他母亲,也算看着他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平常。 老嬷嬷一直视小皇子为自己亲孙般爱护疼惜,此刻小皇子失踪她想必也是急切,他亦不忍再苛责她什么。 忽鲁努嬷嬷果然在听到小皇子的乳名时,又红了眼眶。 完颜灏见她伤心难抑,也问不出什么话来,就只能看向阿妩,问道:“你将此事择要诉来。” 其实这事儿说来也很简单,此次南朝使者携来丰厚贺仪,还有南朝名驹照夜白和乌云骓,其中有匹小马驹性格温驯,小皇子一看到便十分喜欢,央了皇帝讨来了这个赏赐。 突厥男儿长于马背,很小就要开始学习骑马,小皇子得了爱驹也是兴致勃勃的想要学习骑乘,本来皇帝想要亲自教授皇子骑术,可是两国谈判紧促,时间并不宽裕,皇帝也不愿扫了他的兴致,便选了个可靠的人暂且教皇子骑术。 学习驭马骑术都要在草原里,不得困于禁园内廷,取自由乘风之意,这是突厥古来遗风,就算王室贵族都要遵循。 皇帝特别精挑细算了数千骑兵权作保护,本来布置已经算得上万全,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那日皇子殿下歇了早课后,直道困乏便回营休憩了。”阿妩回忆当时境况,“可午时时分,婢子送午膳去行帐时就突然发现皇子殿下不见了踪迹。”想到当时情境,她还是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大个孩子如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她一直没想通。 完颜灏负手静听,目光莫名深沉,数千人的骑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里如众星拱月般护住,便是插翅也难飞出这里,除非谁带了他出去。 “可有谁能随意进出此地,抑或每日定时往来?”完颜灏如是问道。 阿妩微蹙着眉头,回忆想到:“这里牛羊物什都是备足的,除了用水需从外运进。”她似想到了什么,神色惊疑不定,“每日都会有辆水车定时三刻运送干净的泉水而来,然后离开,莫不是?”可细想下又觉得不对,“那人此刻已经回来,正在营中,陛下要传他来一问吗?” “不必。”完颜灏却觉得并无必要,皇族御猎划属的区域,此处地貌他自然清楚的很,临近行帐最近一处淌有清澈洁净之水的只有一个地方。 他目光望向夜色深深的燕山,雄浑高拔的山体在漫天星罗下勾出淡淡轮廓。 “速度整饬齐三千人马,天亮之后,随朕搜燕山,誓要把人找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行路 乌云沉沉压将在天边,忽隐忽闪的电光惊裂在云层里,闷雷声好像从遥远处滚来。 “今年的雨季似乎提早了。”洳是抬头望了望天,周遭风声大作,摇得树叶刷刷作响,大白日里阳光被乌云遮了个严实,透不出几丝光亮,此刻的他们就犹如走在傍晚沉夜将近时分,好在雾气散了不少,这路也不至于太难走。 “这雨一时半刻还落不下来,我们找个地方暂时歇息一下吧。”夜隐幽臂弯中托着阳阳,观看了一下天色,不疾不徐的说道。 “好。”洳是跟在他身后,脚步一深一浅的走着,她肩头扛着那只小白虎,本来还在瞌睡的小虎此刻已经醒来,趴在她的肩上,一双又圆又亮的虎目四下好奇的张望。 他似乎很习惯行走在深山密林间,何处有低洼裂口被落叶覆盖,他都能及时避开,这一路虽然艰难,但在他的指引下倒是真避开了许多麻烦。 “叔叔。”阳阳原本趴在他的肩头睡觉,周围烈烈风声把他给惊醒,他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 夜隐幽没理他,自顾探路前行。 阳阳大眼滴溜溜的转了转,露出讨喜的笑容,甜糯糯的又唤了声,“大哥哥。” 夜隐幽这才略动眉眼,目光淡淡望向他,问道:“怎么?”这小鬼睡觉的时候安静,一睁开眼就开始叽里呱啦倒豆子似的说话,从地上水里的小兔鱼虫讲到天上飞的猛禽野兽,他就是能一刻不带停的说,他自言自语说也就罢了,还非得拉着别人附和他两句才成。 起chu yè隐幽还能跟他说几句,之后实在是觉得他太唠叨了,而自己又不是多言的人,索性闭口不谈。还好洳是能跟他聊到一块去,两人说的不停,这一路行来倒也不见寂寞。 此刻指名叫他,要他当做不见恐怕都不行了。 “我们能不能找到大蝴蝶呀?”阳阳眨着大眼,满脸期许,这走了一天一夜,食餐露宿都很艰苦,难为他居然没一丁点吵闹抱怨,只想着去看大蝴蝶,这心念之切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迎着他殷切的目光,夜隐幽也不忍浇他一头冷水,只得道:“应该是能找到的。”他大约可以根据风水位向算出血白芷所生长的位置,可不代表他知道蝴蝶会飞去哪儿。 阳阳心满意足的伏在他肩头,又开始跟后面的洳是聊起天来。 穿过大片浓荫,前面是泓清潭,一尾瀑布流缀山涧,轰鸣之音恍若鼓瑟。 “休息一下吧。”夜隐幽将阳阳放到一块巨岩上,回头对洳是说道:“我去找点吃的。”他们大人少吃一两顿也没什么,随手摘点果子垫饥就可以。但阳阳不行,他还小不能只吃果子果腹。 “好,需要我帮忙吗?”洳是将肩上的小虎送到阳阳怀里,又伸手揉了揉小虎的脑袋,它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不必,就在附近,你陪着阳阳吧。”夜隐幽边说边挽起袖子,虽然暂时一路行来没见到大型猛兽,但也说不准会从哪个地方冒出一两只来将这小鬼叼走,还是得有人留下照看的。 “恩,好。”洳是依言点头,看他转身离去,她捋起短裙坐到石头边。 “姐姐,姐姐~”阳阳一叠声的唤她,脸上都要笑出一朵花儿来了。 洳是眉梢一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怎么,又想到什么了?” “姐姐是从哪里来的呀?”阳阳盘膝而坐,将小白虎放在腿上,小白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四仰八叉的躺了。北朝人大多长的高鼻深目,身材健朗高挑,而她五官精致妍丽,身材纤瘦单薄,倒是很像阿妩姐姐说的南朝女子,柔似春水。 “我啊从很远的地方来。”洳是抱膝而坐,笑吟吟的回答他,眸光温软满含笑意,这段时光的相处,她倒是愈发喜欢阳阳的坦白直率,年少无忧。 “南朝吗?”阳阳好奇的眨了眨大眼,蓝瞳晶亮闪烁,“阿妩姐姐说那里好漂亮的呢。” “是呵。”洳是直言不讳,并不因为他是个小孩子而敷衍说辞,“我从凤朝来的,那里很美哦。” “那里也有漂亮的大蝴蝶吗?”阳阳一手抚摸小白柔软肚皮,挪动屁股朝洳是靠近了点。 “对呀,那里有很大很漂亮的蝴蝶。”洳是单手撑膝支颐,看他雀跃向往的神情,有些好奇,“阳阳,你为何那么喜欢大蝴蝶?”她不解他的执着,小孩子向来性浅,倒也很少见如他这般执着不改初念,一往向前的。 “嬷嬷跟我说,娘娘变成大蝴蝶飞走了。”阳阳声音低下,神态间不复往常跳脱,显出淡淡落寞神色。 洳是心头微窒,没想到他那么小便没有了母亲,跟她一样,在懵懂尚未醒事的时候,便不再知道母亲的温柔呵护是什么样,虽然师父也待她如至亲至爱,但那毕竟是不同的。 “我们一定会看到大蝴蝶的。”洳是伸手轻抚他柔嫩的面颊,心中越发添了几分怜惜,“饿了吗?待会就有好东西吃了。” 深入此地时她与夜隐幽都没带干粮吃食,反正混迹江湖久了,早习惯就地取材,吃些野果什么的就能果腹。阳阳跟了他们一天一夜,也只吃了些果子,这玩意儿不顶饥,他们大人没什么,难为他一个小小孩,就算饿了也从不吵不恼,只从他们兜里掏一枚野果出来啃。 “恩,好。”阳阳点了点头,又露出欢快笑颜,“以后我也要去南朝,姐姐届时能带我玩吗?”小孩子的喜怒变化之快,转个脸他就乐呵呵的了。 “当然,阳阳要是来的话,我一定带你去玩,像是江南的烟雨琼廊,云南的苍山洱海。”洳是温柔笑说。 “好,姐姐可不许骗人!”阳阳腾空出一只手,伸出小指到她面前,嚷道:“打勾勾。” 洳是哑然失笑,看他一派认真神色,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好的,绝无食言。”她作势伸出小指,与他勾连,许下允诺。 正在两人笑言间,夜隐幽回来了,他手上抓着条还在扑腾尾巴的鱼,衣摆上有水浸透的痕迹,将他青衫濡成了深色,衣襟上斑斑点点的也是水渍,不复他往日翩翩公子的形象,看上去有些狼狈。 “咦,你抓了条鱼。”洳是拍衣而起,两三步的迎向他,看向他单手捉拿的那条鱼肥美厚实,不由有点咋舌,没想到他这世家公子居然还真能捉鸡拿鱼,手到擒来般的熟稔啊,让她有些肃然起敬,不像她捉个山雉野鸡什么的还成,下水捕鱼完全莫可奈何。 “暂时没瞧见有其他活禽的行迹,就只能捉条鱼给阳阳加餐吧。”他边说边选了块稍低平整的石块,将那条还在猛甩尾巴的大鱼放上去,勉强将那块石头当做砧板了。 他从袖中抖出一柄短刃,随手一推就将刀鞘甩到了地上,白刃出鞘,有龙吟微鸣之声,洳是便知那不是寻常刀刃。 夜隐幽看了看鱼,略作了下比划,抬手横劈一刀戮下。 可刀还没落下,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人擒住,他侧眸看向洳是,目露疑惑。 洳是却又好笑又好气的看着他,问道:“杀过鱼吗?” 哪有人杀条鱼还横劈带斩的。 夜隐幽略迟疑了下后,回道:“没有。”连今朝捉鱼都是生平头一遭,就别说怎么杀鱼了,不过想来跟杀鸡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行了,你去烧火吧,我来杀鱼。”洳是不由分说的夺下他手中短刃,接过那尾大鱼,不客气的将他请到了一旁,又用手肘指了指腰畔,“我袋子里有火折子。” 夜隐幽看她架势十足也就由着她了,在水边洗了手,又用帕子擦干后才从她锦袋里取了火折子到一旁拾柴点火。 虽然说她也没杀过鱼,不过以前在师门也看过楚天祁下水摸鱼c杀鱼,无非就是刮鳞去脏这些,她手法虽然不地道,好歹步骤是没错的,磕磕碰碰的将一条鱼杀好,随便找了根松枝串了,那厢夜隐幽早已升起火堆,阳阳坐在一旁帮忙折枝添火,小白畏火,远远的跳开,嘴里叼着一颗野果,它乳齿都没长全不能吃肉,这里也没牛奶喂它,只能让它吃点皮薄汁多的野果子。 洳是将叉鱼的松枝架上火堆烤,不一会儿那鱼就开始吱吱冒烟了。 天色却是越发暗降下来,轰隆隆的雷鸣声音已经近在头顶上,不过是申时末刻,天已经黑的如子夜时刻。 “这雨不会突然倒下来吧。”洳是皱了皱眉,深入林中腹地的时候最麻烦的就是碰到下雨,但凡大雨过后,这道路就非常泥泞难走了。 “一时半刻的还不会。”夜隐幽将松枝在火上转了转,油脂从鱼身上滴下,落到火焰上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鱼肉鲜嫩不能过火太久,瞧着差不多了便取下松枝,问向洳是,“你要不要吃点?” “唔,我不用,都给阳阳吧。”洳是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两枚果子,一枚自己叼在嘴里,一枚递给了夜隐幽,这些都是前些时候她一路拾来的,这燕山沃土肥美,长出来的果子都比外面的香甜。 夜隐幽接过她递来的果子,又将松枝连着烤鱼都递给阳阳,并低声嘱咐他小心烫。 阳阳双手接过松枝,仔细端详了片刻,有些不太确定的问,“这个怎么吃呀?” 大概可能他从没吃过如此原生态的鱼,有些不知如何下口。 洳是一边啃着果子一边笑说:“就这么吃,有鱼刺可得小心些。”这种青鱼,基本上只有大骨,肉质肥美,小骨刺很少,又在火上一通烧烤,就算有小骨刺也都烤的脆化可以吃了。 “哦。”阳阳应了声,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开吃,一张小脸不时一会儿就皱成了一团。 “不好吃吧。”夜隐幽声音飘忽的响起,语声里都带着笑意。 阳阳瘪着嘴,点了点头,往日里吃的东西不是鲜美,就是香甜,就算吃鱼也是鲜嫩美味的,哪像这个,味道寡淡不谈,还有一丝鱼腥,虽不算很难吃,但也绝对谈不上好吃。 “这个”洳是瞥了眼夜隐幽,焰火跳跃在他脸上,他突然转过头,双眸将她望住,那丛丛焰光倒映在他眼瞳中形成妖冶的火纹,让她心头错漏一拍 。 她跳坐到阳阳身边,抱膝而坐,半张脸都埋入环起的双臂里,闷声说道:“没放盐,确实不怎么好吃,将就一下吧。” “恩。”阳阳大力点了点头,也就真的不怎么讲究的吃了起来。 等他吃完,就又过了半刻,一滴雨珠落到小白虎的额头中心,它甩了甩头又蹭了蹭阳阳衣襟。 “走吧,前面不远有个洞穴能够避雨过夜。”夜隐幽起身弄灭了那堆篝火,阳阳很自觉的张开双臂让他抱起来,洳是单臂一捞将小白虎勾在臂弯间,一手点了火折子照路。 暗夜里,浓林深涧黑影憧憧,树叶枝丫在风中狂舞,犹如蛰伏在阴暗处的猛兽怪物正准备择人而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髻发 大雨兜头倒下,三人一虎差了几步就能躲到山洞里了,也便是这几步之差让他们被雨淋了个通透。 “还以为你算无遗策呢。”洳是笑谑调侃他,手中的火折子被雨水打熄,受潮了暂时不能用,她掏出多备着的火折子打起火。 “我又不是神。”夜隐幽低声一笑,将阳阳抱到一处干净的石墩上让他坐了。 偌大的洞穴一角堆着劈好的柴木和干草,洳是和夜隐幽两人架起火堆升起篝火,这才发现这洞穴深处黑不见底,另有乾坤,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进去,只是在此处避个雨而已。 “这里以前应该有人经常入林狩猎吧。”洳是将一块木柴掂在手中,木料看上去还算新,应该堆在这里不算久。 “恩,自从这里划归为皇族御林后,就鲜少有人来了。”夜隐幽将几蓬枯草堆在一起略作整理,以供他们休憩。 “那可真是便宜我们了。”洳是将木柴丢入火中,走到阳阳面前,他的衣服也被雨水打湿,松垮的挂在身上,“来,衣服脱下烤烤,不然容易伤风。”洳是帮他宽去外衣,阳阳很乖巧的任凭她摆布,五指擦过他脸颊的时候,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有点烫。”洳是五指并起,抚上他的额头,目光惊疑的望向夜隐幽,“好像受寒了。” 夜隐幽听闻后,起身转坐到阳阳身边,替他号了一下脉,见他两颊有些泛红,眼神也见萎顿,轻声问,“有没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阳阳无精打采的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说道:“就是感觉好困哦,有些冷。” 夜隐幽收手站起,将洳是拉到一边,低声道:“可能是风寒的前兆,阳阳人小底子差,怕是会有些棘手。” 洳是心下有些犹豫,这深山老林的只得餐风露宿,煎茶熬药更是想都不必想,这风寒一来,病如山倒,他又那么小,怎么熬得住。 “不如明日一早就送他出山吧。”她做下决定后便是当机立断,“血白芷可改日再寻,不能耽误阳阳治疾。”反正退一万步来说,天下灵芝妙草那么多,就算没有血白芷也有其他的,总抵不过阳阳的身体健康重要。 火光朦胧跃动,照见他脸上温柔笑意,一双眸子越发澄澈晶燦,那盈盈波动的光芒也不知是不是情愫,他说,“明日再行半日路途便能找到血白芷,这机会失不再来。”血白芷开花时机不定,也没有特定适合生长的环境,寻找十分不易。他也是结合了堪舆与梅花易数才判断出最近一株血白芷这几日便会开花出果,能作为药引,“阳阳你不必担心,这山里有不少药草,我去摘些回来,可暂解他伤寒之虞。” “找药?”洳是听他这么说,惊诧抬头,又望了望山洞外大雨如瀑倒下,这种鬼天气他去找药?! “不会太久。”他抬手以指腹拭去她脸颊上凝结的水珠,她目光低垂下来,眉睫轻颤,“阳阳你照顾着,我去去就来。” 满腹想要劝阻的话欲脱口而出,却又生生被她咽下,看他颀长身影没入暗夜大雨中,心中五味掺杂,不知是何滋味。 “阳阳,冷吗?”洳是脱了外衫,挂在篝火旁烘干,只着了中衣抱着阳阳坐到枯草堆上。 他小小的身子抱着小白虎整个蜷作一团,缩在洳是怀中,点了点头,很小声的啜嗫了一句:“冷。” 洳是十分心疼的抱紧他,以颊贴了他额,发现果然是发烫了,心下也有些着慌,但此刻她也无计可施。 外面雨势渐小,风声也逐渐止歇。阳阳蜷在她怀中昏昏睡去,小白虎也蹲到一处角落里,叉着双爪趴地熟睡着。 洳是就着火光视线一直落在洞外,心中七上八下的总不得片刻安宁,饶是知道他功夫高绝,举棋谋定不同凡常,可还是很担心他的安全,在自然之力下,人还是太过渺小,况且他又是雨夜寻路,不知会碰到何种危险。 也不知捱过了多久的时间,湿透的外衫早被火给烘干,她一手扯过衣服抖开小褂替阳阳穿好,他糊里糊涂的说着梦话,整个人软绵绵的东倒西歪。洳是替他穿好衣服又扯过自己的外裳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单臂一圈将他紧搂入怀中。 时间过去越久,她心中就越发忐忑不安。终于,听得洞外响起脚步声,雨水溅地,步踏声由远及近而来。 他走入洞中,浑身被雨水浸透,鬓上带露,髻发的玉簪上也往下淌着水珠,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认识他那么久以来,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摸样。 “还顺遂吗?”洳是抑低声音轻问,就怕吵醒怀中孩童,可阳阳还是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 “还算顺遂。”他笑了笑,走到篝火边屈膝半蹲,手上一株草药冠成青紫,叶为三瓣,十分殊异。他摘了叶子在火上来回炙烤,只将叶子烤出焦huáng sè这才罢手,“你让阳阳嚼下这株象葵,伤寒之症或能缓解。”他将烤过的草药递给洳是,双手相触,她五指温软而他指尖凉如凝冰。 洳是把阳阳弄醒,半哄半劝的让他嚼服下这株象葵,草药苦涩几难下咽,难为他一口一口的吞下,喂了几口水后他又昏沉睡去。 “我能去簪tu一 yi吗?”他坐在火焰另外一头,十分认真的请问她的意思。 洳是不禁莞尔:“请便。” 他除了玉簪散下一头长发,脱去外衫中衣挂在火堆旁,又低身脱下湿透的靴子,一双修洁的赤足踩在地上。穿着湿衣站在寒风雪月里实在不好受,现下可算是舒服多了。 “擦擦吧。”洳是取出贴身带着的一块帕子,扬手朝他掷去,他一抬手就稳妥的接住,雪白的丝绢上不绘花色,只在一角绣了个凤字,针脚不算缜密,想来应该出自她手笔,夜隐幽笑了笑,将帕子攥在手中,又听另一头传她来不甚自如的声音,“你把内衣也脱了烘一下吧,不然穿着也不舒服。” 她一边说一边抱着阳阳又往旁边挪了几分,他挂着的衣衫正好挡住彼此的视线,也避免了两相照面的尴尬。 夜隐幽依言脱了内衣,上身打了赤膊,坐在篝火旁倒也不觉得寒夜多冷,他手中攥着紫玉金蝶笛,笛身上还有雨水痕迹,他五指伸开轻抚而过,将水渍全部擦去。 “好热。”原本还安安静静睡觉的阳阳,突然扭动起身子,将身上盖着的衣服一脚踢开。洳是忙环臂将他制住,轻声哄劝,她活了十多年,第一次使出浑身解数的哄一个人,可人家还不怎么领情。 阳阳就在她怀里折腾,翻来滚去的不得安生,口中喊着“好热,好热” 忽然洞中响起笛声,一则《安神曲》轻盈而舒缓,如静水流淌,漫过荒芜苍茫天地,一路解开封冻,温柔之音直抵人心。 阳阳逐渐安静下来,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不再挣扎,沉沉的又落入梦中,洳是抱着阳阳,伴着飘渺的笛音,自己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绵沉,恍惚着醒来的时候瞧见面前火焰渐小,而洞外第一缕晨光已经照落进来,金束光芒里飞舞着絮絮的尘灰。 她没敢挪动身子,直觉自己靠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眸光微睐,瞧见他只着中衣,衣襟松松散开,露出微敞的胸膛和垂覆一侧如缎般的长发。而他的外衫正盖在她和阳阳的身上。 “醒了么?”耳畔响起他的声音,低沉的音色带着一丝倦懒,想来他这一夜都未曾合眼入眠。 “恩。”洳是低声而应,身子往旁边一倾便离开了他的肩头,怀中的阳阳还在睡,她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惊喜的发现热度居然退去了。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看来是真累了。”夜隐幽又替他号了下脉,脉息稳健平缓,这小鬼头的恢复能力倒是无匹的彪悍。 “恩。”洳是抱着阳阳,仰首看向他,见他神色有些疲倦但眼神清澈,关切的问道:“你要不要歇一会,这有我看着。” “无妨。”他淡笑自若,浑不在意,习武之人几日不眠不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略整衣袂,走到一旁石墩上屈膝就坐,身旁放着只玉簪环扣,他自顾梳整鬓发。此刻无镜照容,也无梳子捋发,自己缠发盘髻总归是不太利索,何况又是他那头垂腰覆地的长发。 “我来帮你。”洳是轻放下阳阳让他舒服的躺在草堆上,三两步的跳到他背后,笑吟吟的毛遂自荐。 “你会?”他低声而问,眉头微不可觉的蹙起,折成双眉间一道浅而淡的皱痕。 “以前我看师姐给师兄盘过发髻,也不是很难。”她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过他的长发,他穿着雪白的中衣,更衬得他墨缎似的长发又黑又亮,她以指为梳,捋过他的长发居然就那么一顺到了底。 “你是怎么看的?”他低声微笑,眉目舒展。梳发盘髻这么私密的事儿,她八成是躲在哪里偷看的。 “唔这个么,就别深究啦。”她不由自主的红了脸颊,小时候不醒事,趴在墙头偷看过,那扇雕花木窗半开半掩,屋旁桃树正在开花,粉色桃花灼灼芳华。她看到师姐拿着篦子很认真的为师兄梳发,师姐做事练功向来吊儿郎当,却在此事上用了十分的心思。小时候懵懂,等真晓事了之后,就再没干过趴墙角偷看的事,只是自那以后一切又都变得不像从前了。 她骤然沉默下来,学着以前师姐的手势,一丝不苟的为他梳发盘髻。 “万事皆有因果,你不必太过介怀。”他突然说出这番话,彷佛真的与她心意相通似的,她的心念所想,他总是知道的。 洳是将编好的长发盘起,一手拿过玉簪环扣想将发髻固定,脸上的笑也显得漫不经心,“你们算命的是不是总讲因果?可我却不信因果轮回之说。” 他的玉环扣构造奇巧,竟不似她往常所见,扣环的时候她总不能恰当的将玉簪插入,她研究了一下暂没看出破解之法。 他突然伸出手,温软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攥住,一手扣着发髻,一手将发簪斜插而入,他说:“不还有句话叫事在人为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鸾萝花 “那小白虎呢?”洳是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半晌过后才发现与阳阳形影不离的小白虎没了踪迹。 “我刚才还见它在洞口玩耍,应该不会走远。”夜隐幽接过洳是递来的外衫披上,腰带束封。正说着,那只小白虎就颠颠的跑了进来,估摸着在泥堆里打了不少滚,雪白的毛发都黏腻成了土褐色。 “脏成这样。”夜隐幽皱了下眉头,不客气的拎起它的后脖子,“我带它出去洗洗。” 小白虎猝不及防下被人提起,吓得哇哇乱吼了几声,小爪子也在空中一番扑腾,可见并没什么效果后,也就安分下来不闹腾了。 等夜隐幽将小白虎拾掇回原形走回来后,阳阳也已经醒了,他正坐在草堆上啃着一个野果子,吃的香甜,哪里还有病怏怏的样子。 “阳阳体格不错,又不娇养,倒是很难得。”洳是一边收拾起没用完的柴火放回原处,一边同身旁在帮忙的夜隐幽说道,她也曾见过不少豪门氏族家的小孩子,有些骄纵任性的不像话,被惯的简直无法无天,尤其是在人前卖乖讨巧的,转个身就欺善压下,毫不手软。相比之下,阳阳的率真活泼,简直让人倍感喜爱。 “家风问题,阳阳出生很好。”夜隐幽附和她说道,虽然阳阳这小鬼老是在言语上给他不痛快,不过他还是挺喜欢他的聪明伶俐。 洳是点了点头,一开始她就觉得阳阳出生肯定不同寻常,就他那件小风氅就是用的雪山狐毛,一般富贵人家就是有钱也求而不得。 “还有不舒服么?”夜隐幽抱起阳阳,问他情况。阳阳抱着果子啃的开心,笑嘻嘻的摇了摇头,一双灵动的大眼闪烁狡黠,夜隐幽觉得他有些笑的不怀好意,可想到他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深的心思,也就没有多虑。 洳是捞起小白虎,它很乖巧的伏卧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的就像条上好围脖。 三人一虎继续深入林中,晨光照耀,驱散了林中积累宿夜的湿气,地上也差不多干了,经过一夜雨露,这里花草树木绽开的越发鲜艳美丽。 山路几番徒转后,面前豁然开朗,空谷隔绝的两山之间有一道铁索飞桥架连,桥面上木栈铁链已经有些破败,想来是此处很久未曾有过修缮,这铁索桥也不知是否还牢靠,桥下深谷千丈,有一条数丈宽的河流纵贯而过,水声奔腾的怒啸由下而上传来。 两人站在铁索桥旁,夜隐幽在查看那铁索桥的牢靠程度,挂在他身上的阳阳探头探脑的往桥下看,就那么一眼便惊得他头晕目眩,越发将环在夜隐幽脖子上的双手搂紧,整张小脸都埋入他的肩头。 “怕了?”夜隐幽笑谑他如此不济,当初他与洳是一同坠崖的时候也没见他畏缩,怎么过个桥就怕成这样了。 阳阳往他怀里钻了钻就是不说话,夜隐幽笑了声,将他搂紧后,对洳是道:“我先过去。” 洳是也在探看铁索桥,虽然木板腐溃破烂,三三两两的散落在桥面上,其中缝隙之大对普通人来说或许困难,对他们而言倒是没什么难度。 洳是点了点头,让他小心,桥锁木板上还有雨露痕迹并没完全干透,有些滑脚。夜隐幽点了点头,当先跨桥而过,走至一半的时候,一直伏在他肩头很安静的阳阳突然附耳同他说,“大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姐姐呀?” 夜隐幽忽然驻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阳阳,难道自己的心意表达如此露骨?连这个小鬼头都看出来了? 阳阳大眼滴溜溜的一转,很满意的看到这位一直对自己态度不冷不热的大哥哥露出愕然的表情,他有些神秘兮兮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昨夜里瞧见大哥哥亲了一下姐姐哦。”他扬眉而笑,颇为得意自己的发现。 夜隐幽淡定的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极为澈亮的光芒,“你整夜里睡的昏昏沉沉的,怕是在做梦吧。” 被他这么一说,阳阳倒是有些糊涂了,他夜里睡得昏沉,朦胧里醒来时确实看到他亲了她的眉心,之后他又辗转睡了过去,此刻却又有些自疑,是不是并没有看的真切,或者压根就是梦中情境?那小小孩也有点分不清,嘟起了嘴,不依不饶的说道:“不管,反正我看见了!” “哦?所以你待如何?”夜隐幽眉梢略挑,刻意压住唇边即将泛滥的笑意,抿出一丝冷锐。 “我也喜欢姐姐呀,我想姐姐能留在这里。”阳阳倒是很真情实意的表达自己的想法,一点也不敷衍作态。 洳是在另一头看他们突然停下步子,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由好奇的提了嗓子喊道:“你们在干什么?”这两人要谈话不能走过去再说么,非要站在这么个破桥上聊天? 夜隐幽抱紧阳阳往前走去,对他一派热烈赤诚,抱以不咸不淡的回应,“即便她也喜欢你,也不会为你留下。” “为什么呀?”小小孩露出不解的表情,“姐姐如果能留下来,我可以给她好多漂亮衣服还有好多好吃的呢,姐姐也能陪我玩了呀,而且我家很大很大的,姐姐想住哪间房都可以哦。” “你还小,等你以后大了自然会明白。”夜隐幽以此句作为总结,对这四岁的小孩儿讲什么道理也是没用的,日后年岁渐长,有些道理他自然而然的会明白。 听他这番说辞,阳阳颇有些灰心丧气的耷拉下了脑袋,靠在夜隐幽肩头的时候还在不停咕哝的表示不服。 夜隐幽忍着笑,走过铁索桥,转身回望。看到洳是也开始过桥了,他们都走的很顺利,也没遇到什么波折,待她快要走近的时候。他伸出手,她也毫不犹豫的握住他的手,三两步的跨了过来。 “再过半刻应该就能走到了。”他说话时很自然的将她带到身旁,伏卧在洳是肩头的小虎看到阳阳,高兴的抬起小爪子一巴掌拍到他的身上,还很欢快的哇呜了几声。 那漫山遍野的鸾萝花,恰是花开正好时,风吹过处,层层堆叠浮动,宛若海洋。许多美丽斑斓的蝴蝶在花丛里翩跹飞舞,一群群的数之不尽。 阳阳瞧见面前美丽的景致,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他合身扑向一群蝴蝶,蝴蝶群受惊四散飞开,他倒是非常快乐的在花堆里滚来滚去,小白虎与他一起在花海里欢闹,玩的不亦乐乎。 洳是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花海,但此刻也不禁被这波澜壮阔的美景所吸引,深吸一口气,满腹都是花香甜蜜,丝丝沁入肺腑。 “这儿就有血白芷?”她倒是有些好奇,玉茗遣人收集而来的消息里所描述的血白芷都开在深谷绝崖下,此处地势起伏连绵,开着的都是鸾萝花,居然会有血白芷? 他并不回答,只以一笑而应,找了块地势开阔的山头,他撩袍坐下,取出袖间几枚锡纹古钱,略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后,双手合起掷钱卜卦。 “梅花易数?”洳是蹲在一旁,单手支颐,颇为好奇的问道,梅花易数依先天八卦数理,随时随地都可起卦,取卦方式又是多种多样,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能随手为用。 与六爻相比,梅花更注重与自然界的感应,通过外应来映射自己想问的问题,其法又快又准,与自然融为一体,道法自然便是最高境界。 夜珩曾经教授过她梅花易数,但是她心力有限,自觉悟性也不算高,只学了点皮毛便将心思放在了武学修为的参悟上。夜珩精通玄学,但在洳是的印象中她好像从未起过梅花。此刻见夜隐幽用梅花起卦,倒是有些好奇。 “恩”三枚古钱掷地落乾坤,形成自然气象,“一般人只会认为这是六爻,你怎知是梅花?”梅花起卦可以随意择物而用,但他习惯使然,随身带着三枚古钱,看上去确实跟六爻差不多。 “梅花易数与自然相结合,我刚才瞧你是仔细观看了此处地势地形的。”她顿了顿,附身探指取出他左手掌心里虚握的一朵鸾萝花,“顺便以花观气,寻彻万物始源。” “看来你也学了不少。”夜隐幽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勘解卦象。 “我学艺不精,只懂点皮毛,也不会算梅花。”她将鸾萝花拈在指尖闲闲打转。 “你有什么想算的吗?”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湛湛,笑容温软,像是初见时晴空丽日下洒满林间的那抹阳光。 “你说人心可能算尽?”她微微一笑,很认真的看着他。 “这个么”他敛了笑容,长睫垂下,掩住眼底一抹寂寥神色,“或有人能行,但我不成。”他将地上卦钱一枚枚的拾起握在掌中,“我们去看看血白芷吧,约莫快要开花了。”他拂袖起身,又弯腰托她手肘将她从地上拉起,“你这样蹲着很容易导致下肢血行不畅,到时候腿麻了我可不会背你。” “这个嘛,届时真走不动了那么就坡滚下去好啦。”洳是拈花的手指向不远处正在花堆里翻来滚去抱着小白虎玩的不亦乐乎的阳阳,笑的花枝乱颤,“就像这样,多方便。” “行了你。”夜隐幽忍俊不禁,也不知她这般跳脱活泼的个性像谁,想来今上应该不似她这般性子,“马上都要及笄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拉起她走入云迭起伏的花海之中。 被他握着的手感觉酥酥麻麻的,心尖像被轻羽扫拂过一样,有些惴动,有些不安,更多的是少女的羞矜,她拽了拽手,可不妨他抓的紧,她抽脱不开。 两人并肩走在丛丛花海之中,阳光洒落,远处高山云雾间架起一道七彩虹桥,周围蝶舞盈香,自是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雪霁初晴 走了不算长的路,洳是看到一丛开的繁密的鸾萝花里有一朵红瓣紫茎的花朵十分突兀。 “血白芷还能开在这儿的?”洳是叹为观止,掩映在这么一大片花海中的血白芷也就只有他能找到了吧。 “这花开无定时,也不选址,什么地方都有可能见到,只是在山崖底下比较多见罢了。”夜隐幽俯身托住血白芷的花瓣,此时它正在半开半合的状态,“还需等个片刻。” “你来坤桑多久了?”洳是见反正闲着也没事就随意拣了些话来说。 “算上今日恰好十天。”他目光低望着那朵血白芷,随口回道。 而她们到坤桑也正是十天,“你之前说要来坤桑,后来中途有变?”他以前不戴饰物的,不知何时起他的无名指上戴了枚银色戒指,十分古拙朴素,瞧着没什么特别的,抚摸上去才能感觉那些极为细致的纹路。 “是的,我半途折回,之后去了安吉。”一阵风吹过撩起她身后的长发,他伸手为她轻拢发鬓,举止十分自然。 洳是静了片刻,有些讶异,“那时安吉正在打仗吧?” “是。”他点了点头。 “在完颜灏眼皮子底下安吉能守上大半个月已算难能可贵了。”洳是咕哝了一句,左手拈着的那朵鸾萝花被她摇来晃去,后来完颜灏亲自兵压城下,没用了半日就破了安吉,那岂不是“你见到完颜灏了?”她凝望着他,眼中闪烁好奇。 “是。”他全无掩饰,一言一语皆是真切,“我见到他了,顺便聊了两句。” “哦?你觉得他怎样?”洳是兴致勃勃的问,倒是很好奇完颜灏在他口中的评价为何,跟玉茗传来的情报又有几分吻合。 “他么”夜隐幽想了想,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说机敏狡猾吧又有些鲁直坦率,要说他心狠手辣吧,安吉城破后上至军将下至平民士卒也没人少根头发,传言中的杀将杀降,也不过是他敲山震虎的手段。战场上无仁者,真说狠辣,他倒真及不上,这么一个人也真叫他难以描述,“若他有心南下,会是个dà á烦,不过” 洳是听他说辞本来眉头有些蹙起,连被他握住的手都不自觉的扣紧,可听他句末又是一个周转,她不由屏息。纵观史书往上历数百年,就不说古兰王朝鼎盛时,即便东西两分后,那些有雄才远谋的君王哪个不存并吞南朝的念头。她并不觉得完颜灏是个好相与的人,但听他话中意思,似乎另有意外。 “我替他勘过梅花,他将会有外患之忧。”其实为一国皇朝起卦是大事,需得祭过天地,在特定的时辰用特殊卦帧起运,并没有想算就算的道理,所以他的梅花也只能算了个大概,“大约知道祸从西方而来。” “西方?”洳是歪头想了想,“古兰往西就是吠陀跟波斯了。”沿着河西走廊,信息可及的最远距离也就到此为止,再远她也不知道了,如果真的有侵略者从西方来,那完颜灏可以是说时运不济了,内患方歇又迎来外忧,不过这样倒是不怕他志存吞噬南朝之心了,只待皇兄江山一统,便算是真正有了与北朝相抗之力。 “洳是。”她正低头思量,却突然听到他轻声唤她的名,认识他这么些年,从未听他叫过自己的名字,她诧异的抬起头,恍惚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你有没有想过,不要去管这些事。”他望着她,目光柔软,心存几分痴念,“乱世江山,家国纷争,统统付之一哂。” 洳是静然无言的望着他,看到他眼底闪烁的一簇微弱光芒,牵动了心中怅然情怀,她说:“我不能。”父母铸就了她的身躯,却无法救赎她不堪的命格。她能活至如今,及笄之后破格改命,除却夜珩渡化之功,全赖皇兄以命相济。 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东西,但心中始终存有执念,便是助兄长江山一统,看他成为一个仁治天下,爱以万民的明主圣君,谁都不能让她放弃目标,即便是他也不能。 他凝望着她,眼中失望神色一闪而逝,终究松开了手。 脚边的血白芷缓缓绽开花瓣,蕊芯里结出一粒浑圆小巧的粉白色果子,只比花生略大一圈,这才是真正能够入药作引,可祛毒治疾的血白果。 夜隐幽小心翼翼的将整朵血白芷连根拔出,洳是忙递上随身携带的玉匣子,血白芷连着白果被装入匣内,原本张开极致的花瓣离开土壤后顿时显出萎色,已无方才所见的娇艳。 “恐怕等不及你送回凤朝了。”夜隐幽将玉匣合上递还给洳是。 “我已经有所准备,等回去后就将它入化成丹。”洳是将匣子收入腰畔锦囊,微笑着望向他诚挚道谢,“这次多亏你了,谢谢。”估摸着以她本事现在还在寻药途中,哪会如此顺利。 “你无需谢我。”他苦笑,语声寥落。 “啦啦啦~~~~~~~”阳阳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身边,将手中捧着的鸾萝花洒向漫漫晴空,粉白的花朵落了两人满头满襟,“哈哈,好好玩。”阳阳拍了拍手,笑着跑开了,身后小白虎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时不时的跃腾扑身去抓飞舞的蝴蝶。 “这小鬼”洳是哭笑不得,起身拍下衣襟上的花朵,见他发鬓间落了朵鸾萝,抬手就帮他拂了。 “我去看看周围地势,等会就回去吧。”他转身离开,脚步略显急促。 洳是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注视了良久,听到阳阳的欢声笑语在花海中回荡,她低头看着掌心中躺着的一朵鸾萝,半晌过后,她五指一合,鸾萝花被她碾成零碎。 “姐姐,一起来玩呀!”远处,阳阳扯开大嗓门,双手挥舞在空中,笑容烈如朝光。 再抬首时,她的眼中不再有一丝犹豫,她笑着走入花海中,与阳阳玩到一起。 雪霁初晴,阳光融暖照耀上宫檐,时值己未新岁,即将迎来元旦。先皇大行不久,宫内不宜大肆欢庆,但新皇登基,方才建元,也不能没了喜气,太常寺拿不定主意,一早寺卿就入宫请问。 中宫尚未册立,今上御下也只有一妃一昭仪三淑媛四婕妤。皇上朝事繁忙自然无暇顾及这种琐事,是尔太常寺卿便来到承淑宫。 淑妃坐在案首,听着寺卿不厌冗长的将庆宴当日所要用到的器皿用具一一回禀,淑妃身旁女史提笔记录在册以便之后再作添减。 “崇贞门前的宴席还是按照惯例置备。”春宴是大事,外筵官员都是在崇贞门,届时皇上会莅临宴席,君臣同庆新历,此番君恩臣礼也正好让世人瞻仰皇室风采,“内廷宫宴倒是可以从简。”季霖薇将手中厚厚的奏表合起,随手搁置回桌案。 寺卿应命后退出承淑宫,季霖薇似想起什么,侧身询问一旁女史春衣更替的情况,按照宫制每逢入春,宫妃内嫔都要裁剪新衣。 女史忙命人取来几件宫衣,“这是今早尚织局裁剪好送来的新裳,还未来得及给娘娘过目。” 那些个云锦罗裳,俱是精美非凡,季霖薇看着一件缀绣珍珠的杏黄宫装,手指轻抚上锦缎,眼中流露出淡淡怅惘。 先皇喜新色,后妃宫嫔纷着红妆,然而新皇却不喜艳,宫娥侍嫔都穿青素帛裙。 “娘娘容颜绝色,也只有这件珍珠裳才能衬托出娘娘的雍容气派。”女史见她目光流连在珍珠裙上,彷佛是喜欢的,忙奉承道。 于容貌一途来说她向来是极为自负的,莫说后宫粉黛,便是放眼天都也难有人能出其左右。但这又如何,自从册封为妃后,皇上从未临幸过承淑宫。说是心中有恨,可这恨却又显得那么没有道理。皇上不曾来她这里,却也没有驾幸过任何一宫。 “不必了,都收起来吧。”季霖薇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让人将近侍雁清唤了进来。 雁清是从她本家带入宫的,从小侍奉她,自然最懂她的心意。 “娘娘有何吩咐?” 雁清欠身,立定在季霖薇身旁。 “毛球呢?把它给本宫找来。”毛球是一只纯色的波斯猫,前阵子季大将军差人从一个波斯商客手中买来,后托人送入了宫中。 “是。”雁清领命,片刻后就抱回一只毛色雪白致密的波斯猫,那眼睛又大又圆神光澄亮,脸颊曲线柔和圆润,长的十分甜美可爱。 季霖薇很喜欢这只波斯猫,没事就爱逗弄它。 “随本宫去一趟凝桦宫。”季霖薇将波斯猫托在臂弯中,略整了裙摆后走向殿外。 雁清心念回转,只思量了片刻已然琢磨出了季霖薇的意思。 “长公主与皇上兄妹情深,娘娘是该多去凝桦宫走动走动的。” 雁清伴在季霖薇身旁,低声说道。 今上只有这么一个同胞姊妹,自然异常殊宠,若说凝桦宫内的一声一息都能牵动整个宫闱上下也是不为过的。只是自先皇设宴那次,她有幸见过长公主一面,此后居然再也未曾见过她。 前些日子母亲入宫,偶然间提及长公主,这才让她惊觉自己居然疏忽了那么久。长公主深居简出鲜少露面,她自然该去拜会才是。 踏入凝桦宫的地界,夹道两旁一片幽篁,青碧色幽且沉,让人心头莫名萧索,是她不喜欢的。 还未走近长公主的凰鸣殿,远远就瞧见皇上的几个近前御侍候立在殿前。曾听闻宫人说传皇上近些日子下朝后便会来长公主的寝宫小坐,她本来不怎么相信,现下看来是真的了。 季霖薇在殿外候了半刻,侍丞才从殿内走出,传了她进去。 后妃宫寝里大多点有熏香,便是她自己,也是十分喜欢素檀的,那沉渺的一缕香幽绵好闻。但长公主的居处却无一丝一缕的异香,清澈的空气中只有微弱的一线龙涎香,是皇上身上所携。 “臣妾参见皇上。”她伏身时偷偷抬眼瞧去,看到皇上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面前一张矮桌,上面备置了一副棋子,皇上正双指拈着一枚白子撑在颌下,正巧窗口有一株红梅正吐芬芳,那胭脂玫红色衬的皇上如玉脸颊越发俊美绝伦。 季霖薇羞矜低头,绯红了双颊,竟不敢抬头再看。 “有事吗?”皇上漫不经心的问道,目光凝定在棋盘上,头也不抬。 “臣妾近日得来一只波斯猫,十分乖巧可爱,想着长公主或许会喜欢。”她怀中的波斯猫扇动了一下耳朵,大脑袋往皇上这处张望了下。 皇上见她局促的摸样,也知她的一番心思所念,晒然一笑:“长公主不喜旁人打扰,你们无事便不要再来凝桦宫了。”拈在指尖的白子闲闲敲打桌面。 季霖薇窘迫,听得皇上语中警告意味,忙俯身告罪,怀中的波斯猫也不知遭了什么邪,突然从她怀中蹿出,一跃跳上布置棋子的矮桌,爪子在棋面上一阵乱拨。 季霖薇被现下境况惊得疏于反应,一时僵立当场,也不敢去看皇上,只觉脊背上涌出寒意,掌心却腻了一层的汗。 “这小家伙倒是挺能闹腾。”皇上拎起那猫儿的脖子,它挥舞了下四肢还想挣扎,一绿一蓝的大眼睛瞪着皇上,嘴里喵喵喵的连声叫唤。 皇上瞧着它半晌,忽然笑了,季霖薇瞧着皇上的笑容却有些痴了,皇上鲜少笑,平素里终日沉默,上次见到皇上笑的时候,是在中宫花宴上,皇上对着长公主笑意温柔。她心下有些涩然,原来皇上是会笑的。 皇上反手一托,将那只波斯猫抱入了怀中,它也一反方才乖戾,此刻温顺的窝在皇上怀中,十分舒适的伸了一下腰。皇上修长五指在它白色绒毛上抚过,它舒服的喵喵了几声,大眼睛半眯了起来。 “想不到毛球与皇上颇为投缘。”季霖薇压下心中悸动,宛然笑说,巧妙化去此刻尴尬局面。 “它叫毛球么?”皇上手下施力均匀的抚摸它的背脊,眼中闪出淡淡光彩。 “是的。”季霖薇转眸一笑,看到宫窗大敞着,初春倒寒,这天气依旧很冷,“臣妾将这窗合上吧,皇上要仔细身子。” 皇上却道不必,目光投向窗外,望着北方天空,喃喃低声,“想必北边会更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清愁 突厥人并不习惯喝茶,尤其是南朝名茶,像是碧螺春c铁观音c君山银针在他们尝来只觉又苦又涩,并不如香甜的奶茶好喝,冬天的时候还能补充热量。 坤桑的市街上有一栋高四楼的建筑,样式古朴,木栏花围雕琢精细,与周围大气斧凿的屋舍相比,显出了几分雅致。 店主从南朝而来,在此处经营茶楼已经有十多年,他还高薪从南朝延揽了几位长相妍丽的茶博士,这么些年下来茶楼倒也被他经营的有声有色,茶客盈门络绎不绝。 “公子,您在这里都坐三天了,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您不出去走走吗?”穿着突厥坎衣围着裘巾的高大汉子手中托着一应的紫砂茶具走入四楼独立的雅阁中,不出意外的看到夜隐幽面前琉璃盏中的青碧茶汤一点未用,“茶汤凉了,我给公子换新的。” 这大汉长的汉人样貌,身材倒似突厥人又高又壮,不过烹茶煮水的动作很是娴熟老道,不一会就煮好了一杯香茶递给夜隐幽。 夜隐幽接过后,低头啜饮了一口,抿了下唇后又将茶盏搁置回桌上,“天同,你这里的茶可都不怎么样。” 天同倒是不以为忤的爽朗笑道:“南来路遥,这新茶运来都要变成陈茶了,公子用的可算是我店里顶好的茶了。” 夜隐幽摇头笑了笑,手中握着的紫玉金蝶笛起起落落的敲打在掌心,看到窗外人流如织,别样的喧闹,“今天是什么日子?” “公子您可真是日子过糊涂了,今天农历岁首,这不都在闹着过新年么。”新岁新气象,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同很殷勤的推介道:“他们过年可热闹了,城外还有,奖品可是非常不错,年年都有不少人参加呢,突厥男女都会骑马,那些姑娘们各个厉害着呢。” 夜隐幽只是听着,神色淡然,也没什么情绪起伏,瞧着面前茶杯出神。天同见他并无兴致,神魂也不知飘荡在何处。自觉识趣的闭口不言,拿着茶具退了下去。 数日之前与她一起带着阳阳退出燕山,在外围莽林他们看到许多骑兵巡守,还有不少人深入林中四下寻找。他大约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也远远的瞧见了那个人,猎装着身,长鞭在手,从容不迫的吩咐下属寻找的路线方向。 阳阳看到完颜灏时雀跃的差点从他怀中跳起来,口中直嚷嚷着:“阿爹c阿爹。” 洳是没见过他,而他与他是照过面的,虽然料到了阳阳可能出生尊贵,倒是没想到他是完颜灏的儿子,古兰王朝的皇子,只是说到长相上,除了同样是一双蓝瞳外,阳阳五官眉眼倒并不是很像他。 他将阳阳放下,洳是将小白虎交还给他,他抱着小白虎朝完颜灏跑去,飞奔入他的怀中。他们两人不愿多生事端,就躲到了树后,阳阳走时还朝他们的位置挥了挥手。 之后回城,他与她便各分了东西,然后再未见过。 凤洳是凤洳是凤洳是 他口中辗转默念着这个名字,一手将面前茶盏扣紧,在她心里只有皇上,只有他们凤家的万里江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他恨极而笑仰首就将温烫的茶水一口饮尽,甘茶入喉,涩抵心间,他并未感觉到痛快,只余下深深无力。他单手覆掌盖住眉眼,气息幽沉下去,心累的什么都不愿去想。 耳畔嗡嗡作声,是有人传来了符璃。 竹编青鸟落在掌心,化为书笺,夜隐幽探看向窗外,瞧见楼下两道熟悉的身影。 不过多时,天同就将那两人领了上来,两人眉开眼笑的朝他揖身作礼,夜隐幽让他们随意,他们就真很随便的坐到了他的对面。 “不是让你们回凤朝么,怎么跑这儿来了。”夜隐幽为两人各斟了杯茶,两人忙道谢接过。 “哦,当初老大您去了宁朔后我们就在安吉多盘桓了数日,想着难得来一趟,多玩会儿呗。而且他们作的提子奶干跟奶茶真的是太好吃了,您不知道安吉有家铺子专门卖那种做好的奶片奶干,用料那真是十足考究,不一早去排队还真不一定能买得着。”她讲的手舞足蹈,眉眼生光,说的好像那些美食就在眼前似得,“不过自从完颜灏破城之后,那老板就歇业了,好可惜哦。”说到此处,她颇为叹惋的长吁了口气。 夜晗坐在一旁面色尴尬的听自己èi èi叨叨些有的没的,夜隐幽为自己杯中斟满茶水,举杯不紧不慢的说道:“重点。” “事情其实是这样。”夜晗听不下去了,清了下嗓子后解释道:“之后我们想去幽州,但是南回的路上碰到了点麻烦,所以就北上来找老大了。” 夜馨单手撑颊,目光暧昧的眺看向夜晗,口中嘿嘿怪笑了两声,惹得夜晗频频朝她瞪眼。 夜隐幽也并无深究的意思,“既然来了就多呆几日吧,过些日子我也要回去,届时一起。” “咦,老大你这次回哪里?”夜馨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好奇不迭的问。 “去邺城。”他喝着面前的茶,邺城是南秦首府,认真算起来他已经有些年没回去了。 “江南好地方呀。”夜馨欣然而叹,她与夜晗都生长在北方,倒是还没有机会见见江南风景。 夜隐幽点了点头,面色冷峻。夜晗和夜馨见他今日心情特别不好,也不敢再胡乱说些什么,一下子偌大的雅阁厅堂安静下来。 但也没静得多久,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夜晗诧异侧眸瞪向捂着肚子,面露无辜的夜馨,她这前不久才刚吃了一只卤煮烧饼,怎么就又饿了?! “叫点吃的吧。”夜隐幽想让天同随意安排一下,可店内伙计却说老板突然有要事出去了,夜隐幽就让他们看着布置。 “这时辰吃饭早了些吧?”夜晗看了看日头,这还没到中午呢。夜馨却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夜晗只能讪讪闭口。 不一会儿伙计端着一个大锅子上来了,熬煮好的羊汤飘着浓香,八角茴香祛了羊膻味,带出了一股香辛。伙计收走了桌上茶具,将大锅子放在正中,满面笑意的说道:“这节气最适合吃羊肉温鼎,健脾暖胃,几位尝尝。”话落,身后几名伙计又端来切成薄片的羊肉和鲜菇蔬菜,满满当当的就放了一桌子。 冒着热气的锅子里放着很多肉骨,点缀着翠绿的芫荽香葱,直勾的人口舌生涎。 夜馨盯着桌上一盘盘的菜,两眼冒光,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筷好。 伙计又端来一壶酒,夜馨捧着酒杯在手,啧啧赞叹道,“这酒温的正正好好,最是醇绵不过。”话落就是一杯饮下,尽显北地女子的豪迈。 夜隐幽望着那壶酒,想到了她也是那么爱喝酒,她曾说过行走江湖,无温酒之便,还是喝冷酒吧,想喝的时候便喝了,那么的随意不羁。 他想笑的,可笑声抑在胸间最终只化为怅然的叹息。 裴桓这几日一直在与北朝商议通贸的事宜,也算谈到了最后。 洳是看着一叠叠修正过后的南北通贸契书和最终成形的定稿,“暂且就这样吧,我们也没多余筹码谈到更好的条件,现下这些也是最适宜的了。” 裴桓点头笑道:“今日宫中置下春宴,一来为贺新年新岁,二来也算是为我们践行。”南北双雄对峙数十年,此次御前互递国书,签订商贸契书,已经算是很难能可贵的进展,只待一切落定,不日就可南归,“瑢亲王还记得殿下,今晨时分还同微臣说午间在别馆设宴,想邀殿下同往,不过给微臣寻了借口推脱了。” 洳是将手中稿书放回桌案无所谓的笑了笑,“这都过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她心中有些感慨,以往春节过年不是在宫中与父兄一起,便是在师门同师父师兄姐们共迎新春,如今身在北国,孑然独身迎接新岁又一年,她望向裴桓含笑说道:“辛苦裴大人了。” 裴桓振衣起身作揖,诚然说道:“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的分内事,并无辛苦之说。” 洳是莞尔,“时辰不早了,裴大人还要赶赴瑢亲王的宴席,该去准备下了。” “是。”裴桓离开后,屋内又安静下来。 悄无声息的静室里,只有她独坐在桌案边,手上端着的一杯热茶早已凉透,青蒂的雨前沉在杯底,碧色茶汤中倒映出她怔然出神的摸样,似在想着什么,那眼神却又空空。 门扉被人敲动,她一惊回神,唤了人进来,正是着甲在身的西岭,看她神态严肃,有些不太寻常。 “怎么了?”洳是搁下茶杯,起身迎上。 “末将发现,这几日从西北方向而来送入城的廷报非常多,有些古怪。”按照体制,各地送抵入京的廷报基本是一月一次,古兰或许有些不同,但大体上不会像如今这般隔一天便有廷报送抵,这频率太过不同寻常。 “西北”洳是口中反复咀嚼着两个字,目露惊疑,心中蓦然想起他的话,古兰将会有外忧之患,危在西方,难道真是被他一语成谶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外患 洳是又换上突厥服饰,戴了翠羽毡帽,取了面纱覆脸。突厥历法纪年与凤朝相同,新岁时节,路上人流更多了,集市上人头攒动,感觉大半个坤桑的人都出来逛市集了。 洳是寻到之前的那间小屋,只是没见到玉茗。 “玉茗姐数日前就赶往呼延了。”替她应门的突厥少女讲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能如此称呼玉茗的必然是她麾下得力干将,“走之前玉茗姐留下口信,若主人来问就说西北出现变故,她先去查探一下,一有消息便会传回。” 呼延是古兰西北边陲大城,红组在那里并未有安置眼线,想必玉茗得到了非同寻常的消息必须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如此看来,西北真的出问题了。 “呼延一定得守下来。”完颜灏收到千里快马从西北送来的廷报,那字里行间无不是在催促告急,呼延有危。 要不是当初他真信了夜隐幽的话,在西北边疆诸城屯有重兵,这一下怕是真要被打的措手不及,可数万之人到底难抵对方十数万众,长久下来呼延难守。 “臣仲,你先带五万骑兵赶去呼延,探一下他们实力。”完颜灏吩咐臣仲,十多万人就想侵他疆域,想的未免太美了。 他麾下四大将,宁琮擅长斩将夺寨,安柘适合千里奔袭,臣仲稳坐中盘,所守之城坚若壁垒,而善凛则于坚壁清野手段独到。 “你即刻点兵启程,后续粮草朕会亲自督人打点。”完颜灏君命一出,臣仲跪地领旨后就急匆匆的走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古来兵法,只是这粮草着实有些棘手,今年恰逢几十年未遇的雪暴,春粮肯定欠收,内战又刚歇,各地资源都不富裕,原本与凤朝订下贸易契书,南北互通,以马换粮,拨着算盘应该能纾解民间困顿。但是大军一旦调集,又是一番大动干戈,这粮食肯定告急。 前线大军不能挨饿,那么只有后防受困了。 完颜灏搓了搓额头觉得有些棘手。 “陛下,这帮人来得古怪,不知是何来历?”金殿下,安柘拱手问道,也一并问出了于殿文臣武将的好奇。 众人目光齐齐望向金銮御座上的完颜灏,他一手闲搭龙椅扶手,声音寒凉带笑:“是古印欧人,一路由西至东,夺下了不少城池国家,沿途杀伐镇压,享尽顺风顺水,便以为我们东方诸国也如此好欺么?”戴着玛瑙扳指的拇指缓缓摩挲御座上的腾龙兽首,目光一寸寸的扫向殿下诸臣,眼中隐带杀意,“朕要他们从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 下了朝会,完颜灏就赶去了延仁宫,还没走近就听到内宫里传出阳阳的大嗓门,“我不要喝药!我要喝奶茶!!!我就不要吃药!不要!不要!” 殿外候着不少宫娥,手中端着各色糕点,一个个的被阳阳斥在外殿不得入内,见到完颜灏御驾忽至,众人齐齐跪地叩迎。 “完颜昱阳,你是要造反吗?”完颜灏踏入内殿,一声震喝就把阳阳的势头给压了下去。 一直在侍候哄劝的忽鲁努嬷嬷手中还端着一碗药,见到完颜灏来了,急着跪地迎接,完颜灏忙把她扶起,顺手接过那碗药,“阳阳这小子又给您添麻烦了。” 忽鲁努嬷嬷满面慈蔼的笑,“小孩子活泼好动是好事儿。”她是真把阳阳当亲孙儿来疼的,恨不能把他宠上天去。 完颜灏目光扫向阳阳,眼神不怒自威,阳阳裹在被子里,将脑袋又往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 “吃药。”完颜灏坐到床边,把那碗药往前一送,口气是不容人置喙的强硬。 “人家不要么。”阳阳细声细语的啜嗫了几声,大眼可怜兮兮的望着完颜灏。 瞧着他那么稚气的摸样,完颜灏也不由软下声来,“来,乖乖吃药,身体才会好。”他早年专于谋权,未曾有过妻妾,后来四处攻城掠池,鲜少能顾得上内眷,这些年下来也只得阳阳这么一个嫡子,他也是捧在手心明珠照雪般宝贝着的。 “哎呀,人家才没病呢!”阳阳一掀被子,从床上跳坐起来,一下扑到完颜灏身上双臂环了他脖子,可劲的撒娇。 完颜灏被他闹的哭笑不得,手中药盏勉强端着才没有弄撒,“好了,别闹,喝完药给你喝奶茶。” 阳阳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喝奶茶了,他伏在完颜灏肩头笑嘻嘻的说,“今天春节呢,城外有,阿爹带我去好么?”按照规矩阳阳是皇子应该称呼完颜灏父皇,可自打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喊他阿爹,这段记忆对完颜灏来说弥足珍贵,本来突厥人就不拘礼,他爱怎么喊便怎么喊了。 “只去看看,不做别的么?”完颜灏挑了眉头,对他的这个要求倒是没有立马驳回。 “恩,恩。”阳阳忙不迭的点头,好似怕完颜灏后悔一样,“只看看,什么都不做!” “行,那喝药。”完颜灏很爽快的答应了他。 阳阳喜滋滋的捧过药盏,都没打顿的一口将药给喝干净了。 突厥人游猎在草原上,喜欢骑马也擅长骑马,小到部族群落,大到城郡王廷,时不时的就会举办,碰到节庆的时候,那更是盛大了,头彩奖励也是非常丰富。 今次的奖品是一把非常珍罕的犀角弓和一柄镶嵌八色宝石的短刀,这头彩还是瑢亲王送出来的,谁不知道耶律家族富甲一方,家主又受皇帝信赖,从他手中拿出来的东西即便不是万里挑一,但千里挑一是肯定的。 这般丰富奖品,自然引得不少男男女女准备摩拳擦掌好好表现一番,这坤桑城外的草原上人流涌动,大人小孩男女老少的都为了看那几场赛马。 夜馨和夜晗第一次来坤桑,更是头一回看到如此盛大的,自然是兴致勃勃,吃了温鼎后就撺掇着夜隐幽来到了城外,美其名为餐后消食,实则是为了凑热闹。 夜隐幽早知道两人的小算盘,虽然对赛马并没什么兴趣,但为了不扫两人的兴致他还是来了。 三人都穿了突厥常服,但出色的样貌和明显不是北朝人的脸廓引得路人频频注目回顾。 夜馨和夜晗压根不受影响,买了一袋草原特产的黏馍馍,夜馨力排众人挤到了最前面寻了个视线非常好的位置,捧着零食一边吃一边眺望会场尽头搭出的高台,那上面架着一把长弓,在阳光下漆色水亮倒是真漂亮。 夜隐幽不喜欢热闹,也不ài rén挤人,所以选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意兴阑珊的叉手靠着树站了。 一声哨响,赛马开始了,先是女子比赛,突厥女子身材高挑丰满,穿着骑裝驾马乘风的姿态又特别好看,引得人群一阵阵的高呼呐喊。 夜隐幽甚至还看到夜馨在那儿挥舞双手,手中捏着的黏馍馍特别扎眼。 他垂眸低笑,莫名的心情稍许好了点。 大约快要跑到终点了,人群中爆出了欢呼鼓掌声,他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之处,蓦然见到一道纤瘦单薄的背影,与周围高大的男女显得十分不同。 即便淹没在人群里,褪去杏衫旧色,遮掩了容颜,他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心中有些挣扎,可终究抵不过初心执念,还是朝她走去,却在七步之外又停住脚步,唯恐相思动摇了意志。 她却突然转身回望过来,面上覆着丝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隔着人潮,那目光明亮,眸色灿似琉璃。 “大哥哥,大哥哥!”身后响起熟悉的稚嫩喊声,嗓门之大生生压住周围鼎沸人声。 夜隐幽回身看去,不出意外的看到阳阳这小家伙,他手中拿着一只风车,被完颜灏抱在怀中,两颊红彤彤的,看上去精气十足。 他只微微一笑,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半步,将身后的人挡住。 阳阳别看人小,那眼神却厉,他在完颜灏臂弯中撑高了身子,愣是穿过夜隐幽看到了他的身后,他挥着手中风车又惊又喜的大声嚷嚷道:“大姐姐,大姐姐,我是阳阳呀!” 洳是掠过耳鬓散发,将覆面的丝巾紧了紧后,走到夜隐幽的身边,朝完颜灏点头略算致礼,又对阳阳笑了笑说道:“几日不见,精神还是那么好。” “姐姐抱抱!”阳阳扭捏着身子,张开双臂就向洳是扑去,完全就不要他爹了。 “阳阳别闹。”完颜灏低声斥他一句,带他出宫游玩已经算是破了例,周围人流复杂,即便身在王廷也难保不会有万一,他已经有些后悔如此纵容他了,这小鬼居然还不知好歹。 完颜灏鲜少对他疾言厉色,但他一旦露出怒意,阳阳也不敢真的撒泼耍无聊,他无辜的嘟了嘟嘴,伏在了完颜灏的肩头,朝洳是露出一个可怜兮兮颇显得委屈的表情。 安抚下了阳阳,完颜灏这才看向面前的男子,安吉的一次会面让他刻骨铭心,当初就说日后定当再见,没想到这日子来得那么快。 “你居然还敢来坤桑?”他可是不会忘记,当初是谁拉他跳崖逼他就范的,虽然自己并未吃亏,但那种万事不在掌握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糟糕透顶,而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就在眼前。 “又不是阎罗殿,有什么不敢的。”夜隐幽望着完颜灏,神色如常,灰色瞳仁里显出一片澹定清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放灯寄情 “难道坤桑有什么令你在意的东西吗?”说话时他的目光飘忽的落到夜隐幽身后罗巾覆面的洳是身上,脸上笑意更显得意味深长。 “是与不是的同你也没多大关系。”他虽然处事冷淡,但待人向来谦礼,全不像今天这般咄咄逼人。 “那么大火气。”完颜灏长眉略轩,“过河拆桥可不好。”好歹也是他周转了他三万担盐的,这就翻脸也太薄情点了吧。 夜隐幽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点,他撇过脸去,长睫下的目色神光莫名复杂,“抱歉。”他淡淡道出一句,掩在长袖下的手腕突然覆上温软被她五指握住,他诧异侧眸,看到她关切的目光。 “呵,那不打搅你们两人了。”完颜灏将乖乖安静的阳阳换到左手,一副了然我知的表情笑了笑,带着阳阳就走了,才行了两步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望着夜隐幽说道:“还得多谢你了。”他目光转过又看向洳是,露出磊落飒爽一笑,道:“也谢谢你了。”还不待他们有所表示,他就带着阳阳走了,阳阳趴在他的肩头还朝两人挥了挥手,“大哥哥,大姐姐,再见!” 一大一小两个人很快没入人流中,握在手腕的五指渐渐松开,他却反手一握将她柔荑扣入掌中,“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洳是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一处墙角下,隔开了人群,那些欢呼呐喊声都在了远处。 “我明日便启程回国。”两人间彼此沉默,他顿了良久后才开口说道。 “回国?”洳是静望住他,双手负在身后,十指交扣,“南秦?” 他容色宁定,神色温柔的说,“是的,许久没有回去了。”他抬手拂上她的耳鬓,掠起一丝散落的发,指尖的杜蘅冷香浅浅的擦过鼻端,撩起她心中所有温软情怀。 “还回来吗?”她问,与他结识在山林,相伴于江湖,这么些年的相处有酸有甜,唯独不曾有苦,此时再忆往事想起来的居然全部都是美好。 “你亦不在江湖,我回不回来也不重要了。”他垂眸看她,“往后,万事珍重。” 心如流火,直坠荒芜。 “呵。”洳是笑着,可脸庞和眼神都透着凉意,“师父说我及笄之前都可能死于非命。”她说着摘下了覆面的纱巾,露出底下不施脂粉的清丽脸庞,“说不定下次就见不到了。” 夜隐幽眼瞳骤缩,目光紧紧盯住凤洳是,犹是他精湛梅花,也不曾知晓她奇诡的命格。这些年来纵情江湖,恣意任性,多少次面临危难,又最终化险为夷,原来她每踏一步都可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她却全不在乎。 心头似被利锥刺透,让人痛的难以呼吸。可有些事她必然会去做,而他也无法阻止。 “今日我得到消息,古兰西北呼延受到外族侵略,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他竭力平静心神,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她。 “恩,我今日也才知道呼延似乎有麻烦。”洳是点了点头,“不过不知道是战火又起。” “是来自西方的古印欧人,一支游旅四方的游牧民族,之前他们就已经攻占了吠陀,足迹正在南下。”他朝她靠近,附身抵在她的耳边说:“此次攻城的只有十万余骑兵,还有数十万正在吠陀调集,古兰若力竭国破,覆灭在古印欧人的铁蹄下,凤朝亦危矣。” 洳是惊诧抬眸,与他面容咫尺相对,从他清湛的眼瞳中还能看到自己失神的摸样,她决然没有想到古兰会遇到如此之大的危机。 但危机亦是契机,她心中一念电转,另有思量。 “你恐怕还不知阳阳口中的阿爹是谁吧。”夜隐幽直立起身子,忽然又道。 洳是侧眸微笑,容颜映着天光,慧美无暇,她忽然朝他贴近踮起脚就在他耳畔说:“若我所猜不差,应该就是完颜灏吧。”她呼出的气息如兰息生香,让他心头微窒。 他略挑了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倒是挺聪明。” “我不傻好么!”她似嗔似娇的锤了他的肩头,好似还是从前般的不拘无束。 夜隐幽捉住她的手腕,在她怔楞中不由分说的将一枚银质戒指套入她的中指,刚套入指中的一刹那好似有一道莹蓝宝光蕴绕戒指转了一圈,瞬间又没了痕迹,让人只疑自己错觉,但夜隐幽却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原以为夜罗王留下的法戒并无多少用场,看来还是他低估了夜罗王。 “这不是你戴着的戒指么?”洳是张开五指,那枚古拙的银戒指戴在中指上恰如其分的合适,戒身上的精细绘纹在阳光下也显得无比清晰,似一朵朵卷曲的花儿,并蒂相连。 “送给你。”他说的分外坦然自若,见她要摘,忙将她戴着戒指的五指握住,“你马上要及笄,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权当是我一片心意。”这枚法戒有夜罗王的灵气,应当能够护佑她的安全,就算他不在,也不用太担心什么。 “还以为你要送发钗呢。”洳是慨然收下他的心意,笑谑道:“哪知你送了戒指。” 夜隐幽却不知其意的笑了笑,“你若喜欢日后再补支发钗给你。” 洳是不屑的撇过头,哼笑道:“讨来的才不稀罕。” “那么我走了。”夜隐幽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板正过来,把覆脸的丝巾替她戴上。 她低下头,轻声轻气的“恩”了声,眼中一袭素色衣角在面前站定良久后终于离开,她这才抬起头,看他走入人流中,至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期。 洳是也没了看赛马的兴致,早早的回到了行驿,裴桓和西岭受邀赴宴还未归来。她在房中备上纸砚,仔细斟酌掂量了一番后,在纸上落笔成书。 等她写好一折后,恰好小侍前来说裴大人和西岭将军从宴上回来了,洳是忙让人请两人过来。 两人回来后更了衣服,略整了容鬓后才来见她,洳是也不迂回,直接将写好的折书递给裴桓,“裴大人,看看这还算合适吗?” 裴桓接过折书仔细翻阅,越往下看目光越是惊疑不定,“殿下何以觉得古兰皇帝能接受这封和书?”裴桓将折书缓缓合起,长公主会突然有此一招,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但要由他御前递上和书,也得有个能说服他的理由才行。 “今晨西岭就同我说从西北方向抵京的廷报频繁的诡异。”洳是看向西岭,微扬起唇角。 裴桓也看向西岭,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怔忡点头,啜嗫道:“微臣无能,还没查到事出因由。” 洳是婉转而笑,唇角却抿出一丝冷锐,“古兰西北呼延陷入战乱,古印欧人十数万骑军兵临城下,古兰国内今冬暴雪,明年春粮定然欠收,加之国库匮缺,兵疲马乏,他已无过多选择。” “殿下的消息可准确?”裴桓听后心中难掩激越,若此事为真,那与古兰谈判的筹码就稳稳握有七八分了。 “自然千真万确。”洳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以往得来任何消息她总要斟酌思度一番,却对他的消息递与不带半分怀疑,他说是十万骑兵压境后续还有几十万伺机而动,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没来由的对他就是全然的信任不,或许并不是没来由。 裴桓和西岭晚上还要赶赴宫宴,洳是便没有留他们太久,裴桓意思晚上宴席间可以婉转提及此事,两国商贸议书已基本谈妥,只待择日签订,此刻若再添议折,总觉得有欠冠冕堂皇,有趁火打劫之嫌,所以如何措辞促成此事就端看裴桓手腕了。 夜幕降临,屋外鞭炮声热闹,家家户户都在吃着温鼎喝着热酒,喜迎新春,整个坤桑洋溢着喜气。 侍仆为她也准备了一桌菜,中间架着铜色温鼎,羊汤煮的沸腾嘟嘟嘟的冒着热气,洳是倚着桌案,手中一杯冷酒,无人处自酌自饮,倒也见得几分洒脱。 她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缓步走到庭院中,月缀天幕,星罗满布,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洳是伸展了下四肢,口中呵气成霜,别说她本就不畏冷,这几杯酒下肚反而浑身热乎乎的,听着外头街道喧闹,想着留待行驿中也无事可作,不若趁此机会瞧瞧古兰百姓是怎么过新节的。 想着想着,她就觉得这个主意甚好,返身回到屋里拿了件薄氅披在身上,愉快的出去踏风赏月了。 反正夜月朦胧,她也就不戴面纱了,少了拘束她觉得呼吸都顺畅极了。 街道周围酒肆林立,不少人在里面喝酒吃肉,欢乐笑声在耳边回荡,洳是瞧着街上走的人都是那么快乐。古兰朝内从无宵禁,即便寒月深宵,这路上人也不见少,还有许多年轻男女牵手相偎的走在街上,在凤朝男女之妨已经算是轻了,但也绝无可能公然牵手走在路上。 路上行人见她异族相貌也没多少讶异,皆对她报以礼貌的微笑,她走在街上感到无比的自在惬意,左看右瞧的好不开心,随着人流就慢慢的走到了城外。 若说城内喧嚣热闹是在人间界的话,坤桑城外的草原简直就像旖旎梦中的天上阙,繁星满缀的夜下草原本就美得惊心动魄,而流经城前的一条小河里放满了各色形态的花灯,星星点点的火光随着水流徜徉,像是天上银河倒坠,不少男女蹲坐岸边,许愿放灯。 “姑娘,你要不要买一盏许愿灯呀?”一个老婆婆手中挂着一串纸灯,笑吟吟的问洳是。 “老婆婆,这是什么风俗?”洳是用突厥语好奇的问。 “姑娘是外来的吧?这是我们这的旧俗,新春节庆的时候在月亮河里许下愿望,来年便能得偿所愿。”老婆婆乐呵呵的看向河岸旁的年轻男女,又道:“若是有qg rén能共同许下盟约,便能白头到老。” 没想到飒爽豪气的草原人民居然也爱这番奇巧玩意儿,“原来这条河叫月亮河呀,真好听的名字。”她看着岸边虔诚合手互许鸳盟的年轻男女,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她会心一笑,对老婆婆道,“我也买一盏吧。” “好咧。”老婆婆将手中攥着的一串许愿灯凑到她眼前,“姑娘随意挑一盏吧。” 最终洳是挑了个形如酒盏的樽形灯,纸娟上绘着漂亮的牡丹花,她喜滋滋的捧着纸灯,找了处人烟罕至的山头走去,老婆婆在她身后默默嘱以吉愿,愿月神能保佑这位美丽的姑娘心想事成。 洳是走到一座山头,撩裙席地坐下,不远处还有好几对情侣相互依偎而坐,与心爱的人一起共赏月下盛景想来真是非常美好。她将花灯放在身畔,屈膝坐起,一手撑膝支颐,望着天上繁星。 晚风拂过,带着青草的干净气息,摒弃心中一切所想,什么痴念炽诚都抛在脑后,此刻唯有清风明月伴在身侧,良宵静好。 她看了看戴在中指上的戒指,忽然无声的笑了,五指抵上额头缓缓摩挲,那一瞬间居然感到股温柔气息将自己团团包裹住,那气息如此陌生却又彷佛刻骨的熟悉,她诧异的看到指上戒指似被冰泉凝结住了一样,覆绕着一圈淡淡莹蓝光润。 她凝视着这枚戒指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她抬头,居然看到苍穹天幕中有一颗流星飞坠,炫亮的尾光曳过黑夜,留下稍纵即逝的痕迹。 听说看到流星的时候许下的愿望,便能实现,洳是拿起身旁的花灯捧在掌心,凑到面前闭眼很虔诚许下愿望。 “哇!是流星雨!”有人忽然惊呼,零散坐在四周的男男女女们都站了起来,大家都抬头仰望这绚烂壮观的一幕,屏息赞叹。 洳是从地上站起,走到月亮河旁,将手中的花灯放入河中,轻轻一推,花灯摇摇晃晃的随着水流飘走,她在岸边蹲了一会,看到花灯飘远后这才起身往城内走去。 天上流星雨越来越密,周围到处都是人声欣叹,还有姑娘在草原上跳起舞蹈,庆祝这番见之不易的新年新气象,而飘到河中心的许愿灯,那花中灯火倏忽跳跃了几下,瞬息暗将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宴邀 洳是回到行驿的时候正巧碰到裴桓从宫里回来,一辆油壁轻车停在门口,周围仆从簇拥,裴桓和耶律瑢正在低声叙话,他身披玄色风氅,半张脸都快埋入狐皮衣领中去了,比起拢着风帽轻衣缓带的裴桓,他这北朝人倒显得很畏冷。 她不想跟耶律瑢打照面,就站在了不远处的小巷口。耶律瑢和裴桓拱手作别后,跨上侍从牵来的大马,径直走了,只待他的身影走远不见,洳是这才闪回行驿,在庭院里通往内苑的廊桥上将裴桓给唤住了,裴桓挥退扈从后,掀开风帽朝洳是欠身,“月深夜静,殿下还未就寝么?” “你们没回来我也睡不着。”两人相视而笑,廊下挂着的绢灯在夜风下摇摇晃晃,光影氤氲,“西岭呢,怎么没见她回来?” 裴桓负手身前,笑道:“下了宫宴后西岭将军便被善敏将军邀去吃酒了,臣瞧着这两位女将军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两朝之中,都不多见女将,彼此照面后免不了有些好奇,接触一番下发现两人志趣相投,抱负一致自然会产生相见恨晚之感,宫宴上有所拘束谈的不尽兴,这才相约宴后共饮把酒言欢。 “西岭此行算是得偿所愿了。”她微笑道,右手被她负在身后,中指上的戒指被她不经意的摩挲,“议和的事情谈的可还顺利?” 裴桓凝视了她片刻,左右思度了一下,才道:“皇帝收下了议和的折书,但是并未当即表态,臣多次迂回刺探他的意思,可几次三番被他刻意揭过话题不谈,而且” 洳是默然点了点头,早料到要让他签下那一纸文书并不容易,却听裴桓又道,“皇帝已知殿下所在,相邀殿下明日一同前去上苑试马,后赴宫宴,臣推脱不过”裴桓揖身弯腰,垂眸不敢看她。 “呵这个完颜灏”洳是淡声笑,眼底掠过细碎锋芒。 “皇帝知道微臣携家眷来到北朝,又听瑢王爷偶然提及臣的表妹欣羡北朝风物并不远万里而来,甚是感佩其心,便欣然相邀殿下赴约宫宴,是臣的疏忽。”他往后退一步,就要撩袍跪下,来北朝前陛下就慎重嘱咐过绝不能泄露长公主身份,此番阴差阳错,让长公主出现在古兰皇帝御前,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端,他一颗心惴惴不安,老觉得七上八下的,这一去怎么都是凶大于吉。 赛马场上偶然见到完颜灏后,她就知道或许避不开这一次的面晤,毕竟在坤桑似她这种汉室女子是极其少见的。 “裴大人无需自责。”洳是扶他手肘,稳住他的身形,“不过是一次试马一场宫宴而已,起不了什么风浪。我以裴大人表亲的身份前往,皇帝不会为难。”两国或许利益攸关,但与他之间并无嫌隙私怨,他堂堂一国帝皇难道还能为难个小姑娘不成? “但愿明日一切顺遂。”裴桓压下一声叹息,对于长公主的这番宽慰并没有让他心弦有丝毫松动。 夜已至深至浓,启明星在天空消长。 延仁宫里已经熄了灯火,只有几柱鹤形长枝灯立在帷幄后,闪动星星点点的光芒。阿妩姑娘正在坐在外殿一盏铜雀桌灯下认真专注的缝着一件明蓝绸缎小褂,上面福瑞吉祥的图案绣的十分精细考究。听到殿外有脚步声纷至沓来,她抬起头,也没听见宣驾声,就见宫门从外推开,皇帝穿着明焕龙袍披着狐裘踏入殿内,她放下手中活计刚想伏地见驾,他却随意摆手声音低缓的让她免礼,褪下的狐裘随意丢给身后侍丞,“阳阳睡了吗?” 阿妩伴在皇上一侧轻声回道:“殿下已经睡下。” 深垂的丝帷后头,阳阳抱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好似落在了梦魇中,小白虎蜷着身子躺在他的脚后跟睡得虎鼾微起。完颜灏坐到榻边,手掌轻抚上他的额头,拇指摩挲着他的额发,看他脸色逐渐回缓,不似方才痛苦,这才低声问道一旁阿妩“经常是这样的吗?” “倒是不曾,只是从燕山回来后殿下就常常半夜哭醒。太医院开了些助眠安神的香在内殿里点着,似乎也未见多少成效。”阿妩面色担忧的回道,她这些日子来不敢深宵入眠就是为了怕阳阳半夜醒来找不到人。 正说着,忽然就听到细声的啜泣,阳阳眼睛微阖着,瞧着并未转醒,像是还在梦中,眼角却垂下泪来,口中含糊的喊着什么。 完颜灏俯身靠近他,凑到他的颊边时才听清楚他口中反复呓语的话,“娘娘娘娘”完颜灏目光微颤,心弦震动,阳阳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的生母,但身为他的嫡子,从小受尽呵护疼宠,他也一直健康快乐的长大,原以为那个只有名分在位的母亲对他而言不过个空洞的称谓,没想到他心中一直惦念着。 男子汉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就算是趟过血海踏过尸山得来了这个天下他也不觉得有愧于任何人,只是对阳阳心中始终有丝歉疚在,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用拇指拭去他眼角湿痕。 阳阳呜咽了两声,忽然眉头舒展又笑了起来,口中喃声呓语:“姐姐鱼难吃,花花漂亮”说着就翻了个身,衔着泪水恬然入梦。 “姐姐”完颜灏随着他的声息默默念动一词,伸手为阳阳捻紧被衾。 翌日清晨,日光朗朗照耀乾坤,经过昨晚一夜欢庆,大多数人都还没缓过劲来,路上人流稀少,泰半的店铺还在休憩中有些索性歇业数日。 洳是坐在车中,面前案几上泡着一杯茶,她手中握着柄缀穗的檀扇,翠羽流苏绕在指尖,显得十指丹蔻越发鲜丽夺目,她本来不用这些脂粉额黄,但南朝女子中如今却盛行各色花蔻,她此时既然是京中的贵族xiǎ一 jiě,便不能像往常一样的大大咧咧。 他们在北朝的动向和谈判进展每隔一日便会有人快马加鞭送回帝都,她擅自与古兰订下的合议想必皇上不日就会收到。 今日她孤注一掷的作出这番决定,皇上知晓后不知会不会怪她。 行驶缓慢的车驾突然停下,洳是用扇柄挑起车窗上的毡帘,看到是耶律瑢在宫门前亲自迎候,此刻正与裴桓说谈叙话。洳是将檀扇收入袖中,正好内侍来敲车门,将她迎出车辕。 初入北朝宫廷,那朱梁龙蟠,凤阙楼阁连绵远去,磅礴宫殿耸峙眼前,彷佛直入九霄云端。耶律瑢代天子迎客,接待南朝来使直入北廷上苑。 洳是本来以为能见到完颜灏,但直到此刻也不见他人影,倒是见耶律瑢里外打点,十分周道。 内侍牵来几匹汗血马,耶律瑢笑言说这几匹马都是千挑万选来的珍品,一等一的纯种汗血宝马,足蹄腱稳,步伐轻盈可日行百里而不倦。 今日难得善敏将军也伴同在旁,邀了西岭一起试马,西岭性子直爽又真的喜爱这些神马良驹,便欣然应邀,两人各乘一匹汗血一前一后的驰骋在上苑苍黛的草地上。 “白xiǎ一 jiě可会骑马?”耶律瑢突然温言笑问洳是。 洳是显出犹豫犯难,她自然是极擅骑马的,不过“我不会,让大人见笑了。”她眸转轻笑,略侧容颜,有几分局促不安。 “舍妹长于女工,并不擅骑马,瑢亲王可别为难她了。”一旁裴桓巧言措辞,想替长公主解围,能够泯然于众,太平的熬过今日才是关键。 还不待耶律瑢说话,已有一道清朗声音缓缓传至,“不会骑马又有什么要紧。” 众人旋身回望,顿时随侍在后的一众内臣宫人黑压压的跪了一地,连耶律瑢也振衣伏地叩拜,在众人的万呼声中,完颜灏牵着一匹配鞍扣辔的汗血马缓步而至,一身耀眼的明黄猎装,衬出帝王雍容,是那个在赛马场旁抱着阳阳对她直言道谢的爽朗男子,又彷佛不是。 “既然白xiǎ一 jiě不谙骑马,那就由朕来为xiǎ一 jiě挚缰引辔吧。”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国帝皇居然为一个普通女子挚缰引辔,可他并不在意周围一众内臣脸上尴尬震惊,他牵着照胆走到洳是面前,递出手中所握的玉柄绞金乌梢鞭。南朝风气不若北朝开放,未婚女子不可与亲族之外的男子有肌肤接触,普通百姓间男女之防未必如此严苛,但是出生世家贵族的xiǎ一 jiě却十分注重外仪。 一旁裴桓见此巨变,心下骇浪翻腾,额上汗湿鬓角,仍然竭自从容揖身恭然道:“陛下,舍妹”还不待他讲出托词理由,完颜灏已一笑而回,“裴大人还怕朕会摔了你家表妹不成么?”那似笑非笑的语气,让裴桓诸多说辞哽在喉间,再难吐出。 他侧眸望向长公主,眼中不掩忧切,却见长公主微微一笑,那笑似春日晨露时分的第一缕暖风,缓缓吹入人心。她抬手,素手丹蔻扶住完颜灏递来的马鞭。 他牵着照胆走在宽阔的草地上,身后大臣内侍们不近不远的跟随着,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他也没有说话,洳是端坐马上,猜想过很多见面后相处的境况,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完颜灏的行事作风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在她疑窦思量间,他突然回过头,微笑说道:“长公主觉得朕的王都还算好玩吗?”那清湛目光似一碧如洗的晴空,直直朝她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有凤来仪 洳是端坐马上,眉目瞻定,背脊却有些僵直,“陛下在说什么?” 他牵缰在手,引马伴她徐行,并未回头:“我朝北方国疆遇敌,呼延城外十数万骑军兵临城下也不过是十数日左右的事情,贵国便递送上合议文书,这时机正是恰好,想必就是出自长公主的授意吧。”裴桓作为专使出访北朝,能够商谈议定的事情在帝都御前都是已经敲定好的,这番大事裴桓确实无权作出决断,这也是当初洳是执意随行的理由,有些事,时不我待,恰如此时此刻。 洳是缄默,并不应答是与否。 “尝闻凤朝卫国长公主姿容绝艳,却鲜少露面。”他侧身回望马上,扬眉而笑,“但并不是没人见过,今日朕如愿得见,才知传闻如实。” 洳是哑然,没想到他堂堂北朝君王居然还能胡诌出这番话,凤朝境内确实有好几位王室公主容颜绝色,艳名远播,但跟她实实在在没有半分关系,不过她很少露面倒是真的。 “那么陛下是应还是不应呢?”她莞尔,既已被看穿,她也不再掩饰自己身份。 “朕带长公主去一处地方。”他并不回答,却突然跃身上马,双臂一紧将她搂在身前。 洳是眸中凝出一抹寒光,左手一翻曲肘就往他胸前撞去,完颜灏左臂格挡,硬生生将她的一撞挡下,但她气力之大出乎他的意料,险些就被她掀翻下马。 “朕面薄性狭,若当着众臣面前摔下马去,朕便会很不高兴。”他略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笑说,“朕一旦不高兴了,便诸事不谈。”男子特有的温软气息拂上她的耳鬓,让她暗自恼恨,却又不得不按捺下。 完颜灏一夹马腹,照胆便撒蹄飞奔起来,正巧西岭与善敏游骑回来,与他们擦身而过。 “这是?!”西岭勒马驻步,目光惊躅不定的望向那越驰越远的汗血,刚才一眼瞥见,那个与完颜灏共乘一骑的好像是长公主?! “陛下的照胆可从没带过女子。”善敏望着那一骑绝尘,意味深长的笑道,“西岭将军,这姑娘是什么来历?” 西岭心下着慌,也顾不得回答她,一勒马缰就想追上去,身旁善敏看出她的意图,伸臂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止住,“那个方向出了上苑就是内廷,去不得。” 善敏见她脸色青白交织,跟大白天见鬼似的,以为她在担心什么,不由出口安慰,“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西岭却是心头没了着落,长公主要有半分差池,他们拿什么同皇上交代。 “咦,裴大人骑术也很不错么。”西岭顺着她长鞭所指方向,看到裴桓正驾马飞奔而至。 越过上苑草坪,直入内廷宫禁,凤檐龙阁,雕梁画栋在眼旁掠过,见到完颜灏乘马而来,内侍宫娥纷纷避让两旁跪地伏礼,马蹄踏在玉石青砖上嘚嘚有声。 转过花圃又入浓荫,宫道宽阔狭长,幽转九曲不知通往何方,两旁种植有高大的树木,即便岁冬时节依旧浓荫蔽长,阳光从密致层叠的树叶缝隙里落下,点点晶璀散在碎石鹅卵铺就的宫道上。 完颜灏缓下马,照胆悠闲的迈着步子,若在七月暑嚣,此处可算得上幽致,而此刻只觉静穆森凉,寒意袭人。 “整个王廷只在此处种有青杏树,终年张开树荫。”完颜灏淡淡语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带着微不可觉的一丝叹息。 青杏树南北都有,枝长于春,盛在夏天,秋落青叶,冬剩枯梧,哪有青杏树在冬末时节还能生出这片盎然绿意的。 “看来贵国的杏树都与平常的不同。”洳是漠然开口,刚才一直紧绷的身子略有松弛。此时再看两旁景致,却似乎透着些异样的熟悉感,可她分明第一次来到坤桑。 完颜灏感觉她已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双臂从她腰际探过,轻挽缰绳,被层层衣袂裘服裹着的纤细身子在他看来显得十分单薄,“也唯有此处的杏树与其他不同,经过特殊培植,树叶可常年繁盛张开,只是结出杏果依旧只在五月。”他俯身探手摸入挂在马鞍上的一个锦袋里,握住两枚青杏在手,递到她面前,“南有金杏,北有青果,各有滋味,长公主尝尝?” 洳是见他言语间豁朗爽达,尽显北朝人的豪气,便也不再扭捏纠结,拿过一枚杏果掂在掌中。只比手掌略小一点的青果,色泽清亮,带有特别的杏香,洳是看了看后一口咬下,顿时汁水盈溢齿颊,清香满喉。 完颜灏略带促狭笑意的问道:“滋味如何?” “不错。”为表示所言非虚,洳是接着又咬了口,一只青果泰半渐没。 南杏甜北杏酸,又怎会好吃,完颜灏长眉略轩,目带质疑,瞧了瞧她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果,又看向自己掌中的那枚,他也咬了一口,顿觉牙齿一酸,满口苦涩,还是那个让人食之鄙弃,而后难忘的味道。 “长公主口味倒是异于常人。”他语气诙谐,声中带着笑意,见她一个吃完就又替她摸了个出来,她倒是也不客气的一谢接过。 “这青果虽然清苦酸涩,但润喉生津。而且这苦也不是真苦,苦后回甘的滋味别有妙处。”她是连莲子都能生吃的人,一枚青果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长公主真乃妙人。”完颜灏语声缓缓,隐约带有钦赏之意。 走过浓荫,转过花圃,一座宏伟玉砌的宫楼落在花荫后,朱门红梁却没有匾额,也不知是哪宫哪殿,宫门里外也不见一个人影,更别谈来见驾了。 完颜灏翻身下马,朝她递出手,阳光泼烈,照耀他深刻的五官轮廓愈显英俊,唯有那双浅蓝的瞳眸幽幽沁人。北方名驹体格高大,照胆更是神骏非常,为怕她下马局促,是尔他才出手相扶,没料到她轻巧的一跃而下,未见踯躅,更无需人帮扶。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转身先行引她入殿,空阔的宫阁雕柱如新,凤檐宫梁上的雕绘无比精细,一笔一刻都透出南朝工艺的奇巧繁复,与她之前所见北朝宫廷的大气豪奢完全不同。 洳是立在大殿中,抬头旋望,宝顶上的琉璃格都跟南朝宫殿里的一模一样,让她一瞬间错觉自己又身在家国,在那些熟悉的宫殿亭阁里。 “给你瞧一样东西,跟朕来。”他不由分说的握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走过幽静缦回的宫廊,越过枯竭无荷的菡萏池,一路走过都没见一个人,彷佛此处早已被人遗忘。终于在一扇朱漆雕门前站定,他随手推门,阳光透入,照出满室尘雾缭绕,此处真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 不大的屋子内,四下挂着玉版卷帘,终年不见阳光,屋内除了必要陈设并无多余装饰,唯一显得突兀的是正中的案台上搁着一块牌匾,用红绢覆掩着。 完颜灏走入屋中站定在桌前,抬手掀开那块红绢,匾额上“凤仪宫”三个字用金绘所描,字体遒劲挺拔而有风骨,大约是由于时年岁长,那墨笔字迹已经有些淡了,金漆也见剥落。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洳是喃喃吟哦,眼中神色一瞬变幻。 “古兰王朝鼎盛的时候出过好几个有名的汉妃,都是住在这里,一应伺候的宫人都要学习汉艺。”他转身看向站在门槛前的洳是,目光忽冷忽热,“这里原本也不叫凤仪宫,直到她的出现。” 洳是觉得喉头一阵干紧,似被他灼烈目光给洞穿了肺腑,心中惊悸都被他给看了去。她垂下眼睫竭自表现从容,他缓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将阳光遮挡,把她困在他铸就而成的阴影里,声音喑哑由高至低的落入她的耳中,“传言说她以媚侍主,以色倾国,继而又因为她引出古兰内乱,导致百万军队南下失利,你可知她是谁?” 他口中说的人是谁,她知道,但她却一个字都不相信,史册记载的敬睿敏皇后,英勇骁战,慧黠无双,与太祖皇帝鹣鲽情深,是史家也十分称颂的一对开国帝后。民间或曾有诸多流言,但在葫芦谷一役,是敬睿敏皇后伏杀了完颜澈,分崩瓦解了古兰王朝,换得凤朝百年太平,那些不堪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一身相许两国帝王,那女子也算世所罕见了。”他垂眸看她,“成宗皇帝为她提匾凤仪宫,原以为她终会栖在北国梧桐上,可惜。”她依旧飞回了故国家园,成了别人的妻别人的后。 “我不知陛下在说什么。”她静静仰目,容色宁定,“不过一国荣崩皆归咎于一个女子怕有失偏颇吧。” 什么红颜祸水,倾国之罪都是男人扣压在女人头上的罪尤,借以掩饰他们自己的无能罢了。 “朕前不久找到一封议书,不过只有我朝玺印,应该最终并未达成议和。”他抽身退开,洳是顿时觉得周身敞亮,连呼吸都顺畅了,他从暗格里抽出一封红绫折子,递到洳是面前,“看纪元这还是前朝的事情。”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洳是将信将疑的接过折子翻开,大约是因为用了上好的菱纱纸和通宣墨,那些字迹宛然如新。 洳是细看下来发现这是一封求和的折书,还是古兰向前朝求和。前面洋洋洒洒的写了数千字,无外乎各自退兵c互不干戈。 待看到最后一条时,那字迹又突然变了,遒劲飞舞洒脱不羁,若说见字如人,只怕是个十分潇洒的人物。 “将杀止伐,惟收元戎,欲天下熙和太平,南自归南,北自归北为修两国永安,恳天朝下降安国侯府德凝郡主”完颜灏一词一句的念出折书上所言,字字不差。 洳是感觉自己心如擂鼓,扣着折书的指节被绷的发白,她绝不会记错,东朝末年,安国候府赵氏曾有两位郡主,上赐字号兮月和德凝。兮月郡主最后终成为东朝太后,而她的èi èi德凝郡主,便是凤朝的开国皇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暗香如缕 “成宗皇帝为娶德凝郡主,划乌兰至朔漠三百里疆域作为聘礼,这般豪阔纵使帝王也罕见。”完颜灏抱臂倚桌,静观她眉眼间的细微变化。 议书并未盖有东朝国玺,看来此折最终也未能呈于御前,否则那么大的事情史册不可能没有记载,当时东朝正逢内忧外患,若只是嫁个郡主出番就能换得两国疆界长久安宁,东朝皇帝不可能不同意。事情若真如此下去,也不会有后面与太祖开创新朝,共鼎盛世这事了。 她不知道其中发生过什么变数,但仅此一事却也让她震惊万分,成宗皇帝对敬睿敏皇后的情意是真的不一般。 “陛下让我看这个,到底是何用意。”她合起折子握住手中,静静抬眸望着完颜灏,他眼中静无波澜,而她眼中亦无温度。 “若朕也用三百里疆域作为聘礼,长公主可愿意嫁至古兰?”他抱臂而站,与她分立两头,阳光从中间横贯,隔着七尺八分的距离,谈着儿女情长,婚成姻约。 洳是面色微变,骇然笑道:“陛下真爱说笑。” 他的目光幽深,脸上笑容意味不明,“若长公主能嫁至古兰,莫说五年两相安容,便是永休干戈朕也可以答应。” 洳是唇角微弱一扬,眼波盈盈的望定他:“陛下所言可是真?” “君无戏言。”他望着她,长眉斜飞,尽显豪气。 “呵。”洳是旋身扬袖,一步跨出,从幽谧的静阁走到阳光万洒的琼廊上,“陛下大军此刻将有至少一半要调集至西北以御外敌,若届时我朝出兵压境。”她回眸望向完颜灏,唇角眉梢,傲色凛然“腹背受敌,陛下又将如何运筹帷幄?” 那眉目瞻定的女子站在光耀下,艳光凌厉,让人不可逼视。 她话锋咄咄,强悍的以势迫人,倒不似他印象中凤家人的温软耿直,他眨了眨眼,甚是认真的想了想,“确实有点棘手,不过也未必不能一战。” “可即便陛下胜了,只怕那也是惨胜。”洳是微笑,“此时两国为盟,共御外敌岂不是更好,陛下要粮草我们可以一应供给,这样前线军需充裕,后防也不至吃紧。而我朝也只是求个五年相安太平,对陛下而言可不算吃亏。” “是,朕怎么算都不吃亏。”完颜灏闲闲踱步,跨出门槛,与她一同站在琼廊里,苑中梅花悄绽,一袭香氛飘送,“三百里沃土疆域加上皇后凤玺,长公主真的拒绝吗?” “呵”洳是将手中握着的折子往他面前一递,“我不爱凤玺,更不愿远离家国故土。陛下屡次试探我,到底是何用意,两国互惠互利,也不见得非要姻约为盟。”国与国之间维系微妙,一纸书契未必能保持长久和睦,在可见的利益面前,谁都可能成为背盟者。况且他与她又是各有所图,也并无相悦,他何必求这段姻缘。 他深深的望着她,那目光温醇,笑容暖胜熙春三月,他眼中并无深情,却有几多温柔,“既然长公主不愿,朕也不强人所难。”他慨叹道,掂了掂手中折子后,转身回屋又放入暗格里。 洳是瞧了瞧日头,日上正中已不算早了,“出来时久,该回去了吧。”离开那么长时间,该惹得裴桓和西岭着急了。 他自是晓得她的顾虑,“瑢亲王会打点妥当的,不必忧急,况且朕也不吃人。” 洳是失笑,没想到他也会如此谈吐诙谐幽默,似乎跟他高大伟岸的形象有些不太符合。 “再过几日你们便要南回,阳阳这小子很是惦记长公主。”他伴她一起走在琼廊下,四下静谧,唯觉清风漫漫,“燕山多日,也幸亏长公主照拂,这小子才没出什么差池。” 洳是想起那个俊俏可爱懂事知礼的小鬼,燕山一别数日,直到赛马场畔匆匆一见,之后就再未得机会见面。往后想要再见恐怕也是不易了,“我能再见见阳阳吗?” “哦,朕本来还在想该用什么法子请长公主去看看阳阳。”跨下玉石高阶的时候,他信手为她拂开一枝低垂绽香的梅花,“如此倒是省了朕的一番琢磨。” 凤仪宫外的树荫下,赤血马照胆静静立在那儿,看到主人归来,它抬头喷了个响鼻。 完颜灏牵着照胆,洳是站在另一边,两人漫步在浓荫下,意态闲散,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从锦袋里又掏出两枚青果朝她递过一枚。 洳是接过后拿在掌中搓了搓,又放在鼻尖嗅了一阵子,青杏的独特香味十分好闻,她看完颜澈两下三就吃完了一个杏子,又顺手摸出一个,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所谓的帝王威仪,一行一态都是随意而就,那么闲适从容。 “陛下很喜欢吃这个杏果吗?”洳是看他手中只剩半颗的杏子,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从那饱满沁香的果子里流出的汁液是多么酸苦难当。 “不喜欢。”他抿了唇,双眉蹙紧折出眉间一道深痕,好像是吃到了一颗极其酸涩的杏子,他啧舌缓了半晌后才说,“只是有阵子不吃就会想念,那种极其涩苦后回甘的滋味,所以每逢五月季令,朕就会让人用冰镇囤下不少青杏,想吃的时候随时都有。”他顺手拍了拍照胆的马鬓,又道:“而且这果子吃了十分提神,厌乏困顿时吃一枚可有神效。” 洳是咬了一口杏果,被他的说辞给逗笑,这果子原来还有醒神的功效呢,看来应该从北朝带些回去进贡给皇上才是,精神不济的时候泡一杯青杏茶保证神清气爽。她想到以前与皇上一起打莲蓬,皇上吃了莲子芯后整个脸色都绿了,连往日里时刻谨记的君子仪风都忘了。此刻蓦然想起,依旧让人忍俊不禁。离开帝都一路北行而往算算已经有三个月了,不知道皇上可还好。 她正神思飘忽,一颗杏果也被她咬的七零八落,前面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忽的升起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飘在蓝天丽日下,十分好看。 “一定是阿妩带着阳阳在放纸鸢。”完颜灏笑说。 “阿妩姑娘?我好像也听阳阳说到过。”在燕山的时候阳阳就时不时的叨咕说阿妩姐姐作的烤羊肉可好吃了,他说的时候手里还捧着夜隐幽给他烤的不怎么好吃的鱼,阳阳还凑到他身边十分热情的对他说可以让阿妩姐姐教他怎么烤鱼烤肉,那喋喋不休的架势和夜隐幽按捺隐忍的模样她一直记得。 “朕终年征战在外,那些日子里多亏阿妩照顾阳阳。”完颜灏语带慨然,那段稚子成长的日子他没能亲自参与一直是他的遗憾。 洳是望向他,想到坤和宫前满园的菊花,想起了红颜早逝的母后,心下怅惘更浓了,“阳阳母妃早逝,陛下更应用心待之爱之。” “早逝?”完颜灏眉梢略挑,目光瞥过洳是,声音透出冷意,“阳阳生母没死。” 他这么一说反倒让洳是愣住了,可阳阳明明说他母亲化蝶飞走了,难道她曲解了话中含义?她越发不解,却也明白此时绝不能开口相问,她抿了唇道了声歉。 完颜灏沉默片刻,语声微哑,“只不过被朕驱逐出境罢了,这一生她再也不能踏入古兰疆域半步。” 洳是怔然,没想到这番阴差阳错的谈话会引出这段宫禁秘史,想必也是完颜灏并不愿提及的过往。彼此间陷入静寂,只听闻马蹄踏石的声音,清脆如玉碎。 “阳阳的生母是哈雅族的郡主,若说真正的缔结姻约之盟,便是当年的朕和哈雅族。”他突然说起这段晦秘故事,没有多余的情绪,不曾有恨,也无怨愤,像是在讲着一处无关痛痒的事情,“只是没料到她曾有个青梅竹马,即便成婚后她也没能忘怀,那时候朕一心用在谋权固势上,居然没有发现。” 之后的话不用他细说,洳是也能猜到大概。 “朕让他们走了,只一个条件,便是不能再回古兰。当然了,朕也承诺了哈雅族阳阳嫡子的身份,毕竟哈雅族的势力朕还是需要的。”走出凤仪宫的地界,没了树荫遮蔽,阳光洒落温暖,明媚芳菲,彷佛一步之间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厥八族之中,哈雅族是仅次于完颜家的最大氏族,完颜灏的这一放一纵,也算是嵌得了哈雅族的软肋,然后又以阳阳嫡子身份为诱,最终换得哈雅族的诚心俯首。这般计谋深算,大约是真的无爱便是无情吧,才能如此运筹帷幄,他真正在意的是千秋大业,江山社稷,一个女子对他而言恐怕轻如微芥。 “陛下倒是坦诚无讳。”洳是慨然一笑。 完颜灏回眸笑望向她,面容倜傥,不再是凌然生威的君王,“那长公主会为朕保守这个秘密吗?” “好。”她目光与他交会,彼此心照,她含笑说道:“我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其心如玉 两国商议凿定,签下南北互通的贸易契书,更订下五年互不干戈的条约,双雄对峙百年的凤朝和古兰再次结盟。 次日,裴桓南归,并携北朝皇帝御笔国书带回南朝。 烈烈旌旗,铮铮铁骑,蜿蜒成浩然长队一路开拔南回,洳是坐在暖车里,面前桌几上放着一只泥质火陶,从形态上来看依稀是只老虎,只是那样子实在捏的够丑,若非细辨还真难看出原形是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洳是将陶泥放在掌心,一番左瞧右看,禁不住就笑逐颜开。这是阳阳亲手烧出来的火陶,也是他的第一件作品,很拙劣,但意义也非同寻常,他没把这只小虎送给完颜灏反而送给了她,并再三赖着她撒娇要她不能忘记当初在燕林里的约定。 在完颜灏又羡又妒还得秉持风度的目光下,她欣然把阳阳馈赠给收下了。 “这小鬼将来也会是个好皇帝的,但愿”洳是笑喃了几句,将小虎火陶放回锦盒里。桌案的另一头放着只通体圆润的白玉盒,是她上车前完颜灏让人送给她的,还来不及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她挑开玉盒上虚扣着的金环锁,打开盒子,冰消寒气瞬间透出,冰块里面躺着几枚饱满硕润的青果,她拿出一枚握在手中,冰寒之气切肤入骨,她将杏果送到唇边,一口咬下,汁水满溢齿颊,依旧酸涩难当,她挑开车窗毡帘,回望坤桑王都,那雄伟城楼影廓已遥遥不可见,她又望向前方,欣然叹息,南归路遥,终于是要回家了。 “从安吉到宁朔快马加鞭都要好几日,我们这么晃悠,妥当吗?”夜馨跟在夜隐幽和夜晗马后,因为经过安吉的时候那家卖奶干很出名的商铺歇业未开,所以没买到心仪的零食让她很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又没什么事,你急什么 ,这壮阔草原大好美景应该平心静气的欣赏。”夜晗回头笑斥她一句,想来两国通贸的事情已经传开,路上时不时的能见到北往的凤朝商旅,携着金瓷玉器到北朝来做生意。 “哦,这样啊。”夜馨歪着脑袋,不咸不淡的应了他一声。 “我们进幽州,从楚国回南秦。”夜隐幽端坐马上,唇畔一朵笑轻浅绽开,“毕竟国内吃的比较多。” “唯有美食和爱不可辜负!”夜馨双手合十,目露雀跃,“老大英明!” “你说你以后还有谁敢要?”夜晗笑谑了她一句,“一点吃的就能给打发了,还有没有点原则了!” “哼。”夜馨斜睨了他一眼,下巴朝天高高扬起,“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她眼珠子一转,露出奸猾的笑来,“我有没有人要真不晓得,但是大哥肯定有人要的。”她摇头晃脑,左手捏诀做出一副算命的样子,“那姑娘貌美如花,上能伏虎打狼,下能擒匪杀寇,可是厉害呢!” 她说的天花乱坠,夜晗一张俊脸却都快绿透了,“你能不能不要乌鸦嘴!”他一字一句似从胸腔中逼出,恶狠狠的瞪了眼夜馨,恨不能一鞭子抽上马臀,让那匹马儿送她回家。 “这姑娘好像要来了。”刚才还安静看两兄妹斗嘴嬉闹的夜隐幽冷不防的说道。 夜晗和夜馨俱是一愣,夜馨反应飞快的捏指天演,算着算着就眉眼都笑开了花,“哎呦还真是呢。” 伴着她暧昧的笑声,远处好似真有马蹄声随风传来,夜晗转头回望,看到视线尽头有几匹马正朝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当先一人红衣胜火,是个女子。 夜晗面色猝变,勒转马头就对旁边的夜隐幽急急说道:“老大,我先走一步,在幽州等你们。”也不等人回复,他凌空挥鞭,催马奔驰开去,跟身后有鬼追似的。 夜馨看他落荒而逃,捂着嘴笑倒在马上,乐不可支的差点滚下来。 两人不紧不慢的驾马缓行,夜隐幽看她笑够了,这才问,“你们怎么招惹上耶律彤的?” “这事儿啊说来也巧的很。”夜馨揩去了眼角笑出的泪花,说道:“当初老大让我们留在安吉帮瑢王爷挟制善凛,借机拖延战事。哎,不得不说瑢王爷的功夫真是很不咋地,要不是我大哥护着,他现在哪能是个完整的人啊肯定是缺胳膊少腿的了。”她忍俊不禁的又笑了起来,“再说我大哥功夫好,长的也好,大概就是这样被彤郡主给瞧上了吧。” 夜隐幽挑了眉头,似笑非笑道,“倒是挺直接的。” 夜馨挥着手中乌梢鞭,一双杏眼瞪得老大,“还真别说,他们突厥的女子可爽快的很呢,瞧着喜欢了就追呀,女追男什么的也不算稀罕,他们不是有首歌是这样唱的么。”夜馨清了清嗓子,居然就唱了起来,“月亮升起来哟,照在那小木楼。月亮升起来哟,照在村路口。牵着阿哥的手哟,一起看月亮,弹起琴儿轻轻地唱,唱得哥哥心里亮,哟依嗬哟月亮升起来哟,哟依嗬哟篝火点起来,相约在那青石旁。星星眨眼望,摘一朵云彩披身上,愿作哥哥的新娘。” 夜馨嗓音清亮,并不高亢却很干净,唱起少数民族的情歌倒是别有风味。 “哟,你唱的越来越好了。”耶律彤驾马小跑上前,一身红衫坎衣,软绸短裙的十分艳丽耀目,“我刚才还看见夜晗的,怎么眨个眼就跑了,我又不是鬼,能让他怕成这样。”她边说边解下腰畔挂着的一个牛皮囊,往夜馨方向丢去,“呐,安吉城西的奶干和牛肉,特意买来送你的。” 夜馨双手接住袋子,一双眼亮的发光,“哎呦,你这么裸的hui 我,可让我如何是好。”她三下五除二的解开袋子,挑了块牛肉干送入嘴中,鲜香微辣十分有嚼劲,正是她最喜欢的风干牛肉,她拿着肉干的纤纤玉指往前方一指,“往幽州去了,他跑不过你,追去吧!” “嘿,不急,你们都在这,我还怕他跑了不成。”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手上软鞭漫不经心的甩来甩去,“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作和尚跑了反正庙跑不掉么。” “那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夜馨咽下一块肉干,又挑了条奶干在手,纠正她的胡乱用词。 “哎,意思到了就行。”她又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夜隐幽,抱拳为礼,笑的无比真诚“我是耶律彤,你就是夜晗口中的老大吧,那我也叫你一声老大,不介意吧?” 夜隐幽略挑眉梢,没有答应,也没不答应,他跟耶律彤基本上不算认识,她倒是很自来熟。 “那个我说彤郡主,鄙人有个小小的建议。”夜馨驾马不着痕迹的横插在夜隐幽和耶律彤的中间,“我们汉人比较崇尚温婉含蓄,特别是他们男人,就喜欢清水白莲般弱不胜衣的女子。” 中文词汇博大精深,有些用语耶律彤不能体会个中含义,但夜馨话中意思她大概是明白的,“哦,是他嫌弃我太吵了吗?”她向来大大咧咧惯了,从小舞刀弄枪驰骋草原,天性爽达健朗,比起东朝姑娘们的颦笑温柔,仪雅风流,她确实有差。 “这个倒也不是啦。”夜馨有点为难的搓了搓手,她是挺欣赏耶律彤的性格的,直来直往没有多余心思,可她大哥显然有点吃不太住的样子。 耶律彤歪着脑袋,抿了下唇,忽而转眸笑了起来,“可我们突厥女子就是这样呀,喜欢了便要去争取。”她笑的意气风发,像是夏日骄阳下的那抹晖光,“空等是等不来幸福的,他那么出色,万一被别的姑娘追走了,我岂不是要懊恼终身么。追心爱的人就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得快狠准。” 夜馨瞪大眼睛,听着她的一番说辞,有些哑口无言,“那个什么”她翻来覆去许久,也没想到妥帖说辞。 “彤郡主其心如玉。”夜隐幽目光静望住她,心中一处被她的这番话给触动,“倒是叫人敬佩。” 玉质其清,如人。 耶律彤虽然不怎么明白他话的意思,但大概知道是褒扬的,所以笑的分外开心,“那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入境吗?” 夜馨嘴里叼着根肉干,看了看夜隐幽见他无所表示后,她又转头看了眼耶律彤带来的数十个衣甲鲜亮的卫军,表示有点为难,“他们也跟着去吗?”这大概会被阻拦在幽州城外吧。 耶律彤似这才想起他们,回身就用突厥语对他们说:“你们先回乌拉城,我去凤朝几天,过几日就回来。” 卫军为首一rén iàn露难色,表示不能让自己郡主冒然进入异国土地。耶律彤却不以为意的说,“两国通商在即,不日陛下皇诏就会颁布天下,你们就别瞎操心了,况且我只去几天就回来,铁定在我大哥回城前先回,这总成吧。” 那人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耶律彤不耐烦的挥手给赶走了。 “哈,听说凤朝境内风景不错,这次正好去瞧瞧。”耶律彤手中软鞭凌空挥出,马儿撒蹄在草原上飞奔起来,她回头对夜隐幽和夜馨笑说,“你们走太慢啦,我先去追人了。”话落,掉转头也不回的奔走了。 夜馨看她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派,很艰难的咽下口中肉干,心里默默为自己兄长祝福,只期将来不要被耶律彤给吃的死死的就好。 有些人就是如此热烈赤忱,活的潇洒不羁,让人无端羡慕。 “我觉着彤郡主有句话说的不错,喜欢就去追呗。”夜馨笃悠悠的驾马走在夜隐幽身边,一番话说的意有所指,她目光飘忽的落到他牵马引缰的十指上,原本无名指上的戒指如今已不见踪影,她吁出一口气,长声道:“万一哪天被别人追走了,倒时可别追悔莫及。” 夜隐幽气息微窒,面无表情。 “夜馨,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能这么简单直白的解决。”夜隐幽目光远投,眼中如水流波,神光变幻,一声叹息终是不可遏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其志弥坚 转瞬三月,天地间冰绡霜气渐渐消融,春回大地。 洳是刚沐了兰汤,正在八曲琉璃错展的风屏后头换衣,有小宫女捧着花瓷金盏进殿,进上一碗刚熬好的粥膳。 “这是?”洳是走出屏风,长发纷披,衣襟松松散着,慵然靠了软榻,一路长途跋涉的坐在车里,让人觉得困乏难抑,此刻热汤涤过肌肤,沐去所有疲惫,让人顿觉神清气爽。 “殿下回宫前,陛下便命奴婢细细熬了这谷养益气粥,里面有多味药料也是陛下亲自问过太医院后才用的。”小宫女细声细气的回禀。 洳是接过金盏,一把银质调羹徐徐搅动粥膳,热烫逐渐转温。她一勺勺的舀入口中,江南的新米熬至软糯,抿舌即化,这般功夫应该是细熬有数个时辰了。今日方才回宫,不过净衣沐更的半刻时光,便能喝到一碗香气四溢的膳粥,暖了四肢百骸。皇兄的一片心意爱护,让她心头呵暖。 窗外春雨绵绵,水珠沿着檐角滴落,连成细密的珠线。 洳是来到两仪殿,侍奉御前的侍丞回禀说皇上还在太极殿会见朝臣,御驾尚未回宫。洳是算了算,从裴桓入宫至此刻也过了二个多时辰了,在北朝签下国书,其中各种巨细靡遗都要在御前回禀,也不知还要谈多久。洳是想晚些时候再来,那侍丞却道:“陛下说了若长公主殿下来了,便迎入殿中奉茶,以免殿下来回波折之累。” 踏入两仪殿,室内素香焚烧,是宁神静气的月下葵。 内侍奉上新茶,引长公主进入内殿,垂挂的珠络丝帷后头,一张靠榻铺设软枕,旁边案几上还搁置着几本书,内侍躬身说道:“陛下说了,若长公主觉得乏累可在此略作休息。” 洳是随意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是五国时候,前魏的治河名臣所撰写的《荀河治》,本来这都是古拓本,整有三十六卷,但其中有七卷毁损严重,事后有人将它整理成书,之后就广印成册,用于工部学习精研,只为湛江治水图洪。而这最初的誊抄珍本就一直深藏在宫中,那书上字迹圆润楷正,娟秀中又带刚强。 洳是倚着软靠,信手翻书读阅,书册里夹着一枚红枫叶作为书签,红枫经过特别研压并熏有异香,叶子上还有人细笔题写: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是她初学宋词时,临摹的一阕词,那时写字用笔还很稚嫩,梅花小楷被她写的也不甚好看,没想到皇上却将这枚枫叶作成了书签,一直留存至今。 她正看书看的仔细,忽然觉得有什么牵扯了裙摆,她略侧身低看,就瞧见一只毛色雪白,瞳有双色的波斯猫正伏卧在她裙边,一张圆润甜美的脸孔仰着看向她。 “这小家伙。”洳是搁下书,双手捞起那只波斯猫抱入怀中,那猫咪很乖巧的喵喵叫了两声,洳是五指顺着它细密洁白的毛发顺抚,那触感绵密柔软,让人停不下来。猫咪在她的抚摸下,舒服的伸了下腰。 洳是开心的逗弄猫咪,心下倒是好奇皇上怎有闲情逸致养了只如此可人漂亮的猫咪,那猫儿在她的逗弄下愣是纹丝不动,就蜷身卧在她旁边,一双大眼半眯半合,显出一股子慵懒劲。 也不知等了多久,窗外春雨停了,天光渐渐暗下,洳是一手抚着猫儿,原想阖目假寐半刻,也没料想就这么睡了过去,想着已经归家,便也没了平日里的警觉。 皇上回来时就看到她倚着软枕,酣然入在梦里,旁边的波斯猫伸着爪子搭在她闲落榻上的手腕上,看到皇上走近,它仰起脑袋朝他喵喵叫了几声。 皇上忙朝它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也不知它是否看懂了,真的不再出声。皇上轻拂起珠帘,小心翼翼的将波斯猫抱离开她的身边,又扯过一条丝绒薄毯为她轻轻盖上。 “咦,我怎么睡着了。”洳是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看到面前身着龙袍风神秀彻的皇上,又见宫人在宫檐挂上丝绢宫灯,点亮殿内灯树花火。窗外天色已经一片乌黑,这一梦一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是朕吵醒你了吗?”皇上脸带笑意,语声温存的问。 “本想看会书等皇兄的,哪知道就睡了过去。”洳是起身坐起,伸手轻拢鬓角,看到皇上怀中抱着的波斯猫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它的额头,笑说:“皇兄什么时候也开始养猫了。” “这本来是淑妃想要送给你的,朕觉得可爱便留下了。”皇上转身坐到她的旁边,将臂弯中的波斯猫往她面前送去,“你要吗?” “别。”洳是忙将猫咪推回去,表示不敢恭受,“我时不时就要出宫,没人陪伴它一定很寂寞,还是留在皇兄身边的好。” 岁月时长,无人陪伴的日子,确实非常寂寞。皇上轻抚猫咪的背脊,目光看向洳是,眉头微蹙,“北朝通贸议事已经谈妥,你还要出宫吗?” “此次顺遂的出人意料,往后却未必还有这般好运了。”墨瞳点漆般的眼底掠过尖利的粼光,再过数月,百年之期如约将至,四国之中必然会有人先按耐不住,只是她暂且猜不出会是谁。 “洳是。”皇上垂眸,语声柔缓并着一声叹息,“无所谓乱世纷争,家国天下,凡事都有朕和前朝在,你无需如此殚尽竭力,步步为营,作个安享荣华的公主不好吗?” 洳是从榻上站起,缓步走到大殿中央,她低头看着交握的十指上那枚银戒,想起在堆叠浮动的鸾萝花丛间,也有人问过她同样的话:乱世江山,家国纷争,能否统统付之一哂。 “皇兄可曾去过云州?”她旋身回望向皇上,语声轻柔,薄薄带笑。 “云州”皇上的目光落在一株灯树上,眼中滚过阴霾。 凤朝数百年来国力强盛,所以皇陵都是以山麓为穴,十分雄阔大气,而皇陵位址就在云州,正位于晋国境内。 “先皇驾崩,我们作为子女都不能扶棺入陵,已为不孝。”洳是仰起脸,眸光如星,“若江山倾覆,皇姓更迭,皇兄与我百年之后,如何见凤家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她眼中有火光炽烈,绝美容颜下隐伏着让人看不透的杀机,“当年他们如何分疆裂土,背主弃约。如今便要他们一一还回,再次俯首称臣!这场复国之战只许胜不能输,任何阻碍在我们复国路上的人,都得死。” 皇上被她一袭话语震慑,怔怔抬眸看她,只觉得她周身透出灼热光芒,耀眼的让人不能逼视。 怀中的波斯猫喵喵的唤了两声,舔了舔爪子后从皇上臂弯中跃落下地,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殿外,另寻乐处去了。 “你这丫头”皇上从榻上起身走向她,长臂一伸就将她环入胸前,曲指叩起轻敲上她的额头,笑谑轻叹道:“这般架势唬的朕也是一愣愣的,饿了吗?” 被皇上一提,洳是这才觉得饥火中烧,一手摸了摸肚皮,巳时回宫到现在也只吃过一碗粥,是真的饿极了。 “朕让人置膳,你留下来一起用,正好谈谈你在北朝的见闻。”皇上唤了人进殿,又转眸对洳是道:“早朝时知道裴桓已经入京,朕就命御膳房特地准备几道你爱吃的菜,看你好像又瘦了些,得多吃点。”皇上日理万机,却心念切记着这些琐碎小事。 洳是笑不可遏的扶了他的手臂,掌下覆着龙云文章,“皇兄,堂堂古兰,泱泱大国,能让外国使团饥寒交迫吗。” 皇上被她揶揄的无言以对,只得假意轻咳转过头去。 御前侍丞入内禀见,面有难色,“皇上,今儿个晚上是淑妃娘娘芳辰,原是邀了皇上赴宴,皇上也是应了的。”此刻眼瞅着,皇上已经将这事给忘得干净,侍丞不得不出言提醒。 “咦,那皇兄可得快去了,莫让佳人良宵空等。”洳是笑吟吟的拽着皇上衣袖将他往外拖。 皇上却显得意兴阑珊,也无多少兴致,“未料到你们会提早回来,不然朕也不会答应赴宴。”皇上转头又吩咐侍丞,“你去准备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三对c金镶玉步摇二对,四蝶银步摇二对,代朕送去承淑宫,就说朕政事繁忙,不得空暇。” 侍丞躬身应诺,皇上想了想又道:“再传旨尚织司将新贡的齐纨裁了,以淑妃名义送予各宫合欢c七宝各一,再添缂丝c五伦各一赐予凝桦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其情如是 月华如水,漫天星辉璀璨,承淑宫内华彩流芳,廊下丝竹邵乐悠扬。 后宫暂未有皇后,诸妃嫔位就以淑妃最高,此次芳辰设宴,各宫妃主也是携礼而来,又都听闻皇上也会赴宴,诸位妃嫔更是盛装妆点,花钿额黄,俱是各显妍态,美不胜收。 皇上未至,宴席不开,夜却已经有些深了。御前侍丞送来皇上颁赐的恩典,着实让淑妃面色生光,引得其他妃嫔一番艳羡,可说好的人来,却又久久没听动静,人也迟迟没见。她几次三番想要命人去请皇上,可又被她按捺下了,时间过的越久,宴下诸人就有脸色微妙变化的,其中不乏有人流出失望之色,也更甚有人暗待好戏。 淑妃一颗心吊在半空中左右晃荡,指尖握上面前白玉酒觞,原本温好的香酒此刻已经凉透,她端杯啜饮了一口,终于下决心让人去御前请人,转眸的瞬间却倏然听到殿外传来长长的宣驾声。 皇上广袖拢纱,冠以紫金,白玉缀缨悠悠垂荡两颊,沐冷月清辉施然而来。 淑妃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忙起身迎出殿外,诸位妃嫔跟随其后,在殿门玉阶前盈盈叩拜见驾。 “是朕来迟了,爱妃莫怪。”皇上温言说道,一张俊颜在灯辉下耀眼迷人。 淑妃深深垂眸,不敢与他相视,心中却难掩矜喜,两颊尽飞了红霞,“臣妾岂敢。” 皇上赦礼诸人,在殿中主案后落座,宴上舞乐响起,淑妃伴在皇上一侧侍酒,殿下诸妃也是妙语连珠,逞尽风华以博皇上一顾。 可皇上慵然倚案,指中拈着酒杯良久纹丝不动,好似欣赏着殿前舞乐,又彷佛并未在意。 淑妃见皇上兴致不高,遂拣了些闲话来说,“臣妾原本去凝桦宫请过长公主,可小宫女们却说长公主不得空暇,倒叫臣妾有些遗憾。”皇上日夜晨昏的忙于朝政,对待后宫虽也十分宽厚,常有颁赐,但圣驾却在哪宫哪殿都不曾驻跸,终日里也沉默少言,只有提到长公主时才会多说两句。 皇上听闻她的一席话,终于神魂回转,淡淡瞥目,手中玉觞搁回桌案,“朕说过,长公主不喜喧闹,以后无事不要去扰她。” 淑妃面色尴尬,惶然应是,一时也找不到话由,只能安静伴在圣驾一侧,皇上一饮而尽杯中的酒,淑妃忙倾身斟酒,皇上一连而饮三杯,他平素鲜少饮酒,今日喝得多了些,坚玉似的面庞也浮现淡淡火霞色。 再看殿前舞乐,淑妃顿觉没了意思,心下怅惘深浓,御下诸妃窥得皇上脸色,也顿时噤口,宴间气氛更庄重了些。 舞乐过半未到尽时,皇上却道乏了,淑妃携诸妃在殿前恭送皇上,宴罢之后,才听闻宫人说,皇上离开了承淑宫后就去了太极殿处理朝事。 太极殿内灯火辉煌,然而夜已经至深至浓,皇上还在御案后批阅奏折,除了极为疲累的时候稍事饮茶略按晴明穴以解疲乏,所有时间内都在朱笔御批。 “皇上,新泡好的莲子茶。”内侍端上金杯浓茶,皇上接过后,搁下朱笔揭开茶盖,热汤青碧,扑面而来的茶香里带着莲子的清苦,皇上啜饮了几口后又随手搁回御案,取过一张折子继续提笔做批。 内侍在皇上跟前侍候了十多年,见皇上日夜操劳不知辛苦,心有不忍,低声规劝道:“皇上,卯时初刻就要上朝,这都已经寅时了,您歇会吧。” 皇上笑了笑,只道不必,让他不用在旁侍候了,说话时笔下用词成句一气呵成,楷体端正隽雅。 内侍悄叹了口气,躬身退下,殿内四下安谧,只有偶然间听得书页翻过时的沙沙声。 “吱呀”一声轻响,雕花红漆的宫门被人缓缓推开,月光朦胧,照出玉砖龙纹上覆着的一道纤长身影。 “见太极殿灯还亮敞着,就知道皇兄还在忙。”洳是拎着一个食盒,返身阖上宫门,笑吟吟的走到御案旁,将食盒往宽大乌沉的御案上一放。 皇上搁下朱笔,身子闲适的往后靠了,看她从食盒里捧出个青瓷中碗,三两下的把自己面前的奏疏全部收走,将碗搁下,抬手掀开碗盖,肉骨浓汤的香气顿时在清寂的宫殿内四散开来。 “这是?”皇上目光焕亮,倾身倚靠向御案,面前一碗素味什锦汤面,色泽浓厚,现炒出来的浇头油光水亮。 “皇兄每年生辰的时候臣妹不都亲手煮一碗长寿面的吗。”洳是边说边将桌上的奏疏整理规置,“今年一直在北朝,错过了日子,今天补上。”皇上伸手拉过她,与她一同坐在龙椅上,她不掩自得的笑说,“皇兄尝尝,我手艺是不是见长了。” “好,朕尝尝。”皇上笑容不可遏制,拾起筷子夹了块面条入口,顺滑而有嚼劲,“恩,可算是有了长足的进步,面条不似以往那么糊烂了。”皇上不吝褒赞,又挟了一筷子送入口中,不过寻常人家的吃食,皇上却像吃着珍馐一样,十分餍足。 “那个”洳是尴尬的搓了搓手,表示有些心虚,“时间仓促,这面条骨汤都是用的现成的。”她声音轻喃,后又扬声说道:“浇头是我炒的,可没让人帮忙!” 皇上忍俊不禁的点了头,笑意自眉梢眼角晕开,“每年都盼着这一天,吃你做的面条,比什么都好。” “下面条这种事太简单了,皇兄若是喜欢,我以后隔三差五做给皇兄吃。”她信誓旦旦的说,虽然她并不擅长羹汤,但是下面还是驾轻就熟的,炒素什锦她也是多番尝试研究过,味道比不上御前美馔,但肯定也是不差。 “朕说过,你不惯作伺候人的事,这面条每年一次就好,也能有个盼头。”皇上淡淡一笑,又挑起一筷子面条。 洳是莞尔,一手撑颊,看皇上一碗面吃了一半,又扫见御案上累累叠叠的奏疏,她随手抽过一本拿在手中,黄皮蓝封是中书省的折子,“我能看吗?”她随意问道。 “看吧,我们兄妹还须避讳什么。”皇上头也不抬。 洳是翻开折子一目十行的扫过,很是不满的咕哝道:“也就两三句能交代清楚的话,他们哪能就洋洋洒洒写出数千表字,也不嫌别人看的头晕眼花。” “历来文臣伏阙上书都是辞藻华美,入眼俱是满目锦绣,重点也真就只两三句。军报方面就好多了,向来言简意赅,直陈要点。”皇上抽出一封黄皮红封的奏疏递给洳是。 洳是翻开后一看,刚才文臣洋洒千言,换到武将真就是一页道尽重点,没什么多余废话。洳是扫过案头上的奏疏,分明文臣多过武将许许多,禁不住摇头叹息,“皇兄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呐。” 皇上一碗面吃的面憨耳热,原有的一点困顿乏意也瞬时一扫而光,洳是见他吃完忙从食盒里捧出一杯茶递给皇上,“臣妹新泡的杏果茶,皇兄尝尝。”她说话时,眼底掠过促狭笑意。 皇上接过后随意揭盖就饮,茶水温热入口酸涩甘甜,滋味殊异,跟他以往喝的茶都不一样,“这是?”皇上低头看向白瓷金玉的茶杯,里面的茶汤清澈,细闻下有青杏的清香。 “这是用北朝青杏泡的茶,润津止渴,益气健脾,不过太过酸苦,我怕皇兄喝不惯,就放了点红枣蜂蜜调味。”想到凤仪宫外永碧成青的杏树,就不免想到那个人,丰神俊朗,磊落又豁达的北朝君王,善谋果断是真,但却不似传言所说的阴鸷计诡,微笑时也如江南的仕子般透着温润优雅,“此次北行,我见到完颜灏了。” “他看出你的身份了?”宫灯垂曳下,皇上脸色悄覆了层阴影。 “是。”她幽深目光寂无波澜,看向皇上,“他说若我能嫁至古兰,愿以三百里疆域为聘,并与我朝永休干戈。” 洳是漫不经心的笑,“皇兄可舍得臣妹远嫁?” 皇上静静听着,目光深凝在杯中,眉睫上似覆了层霜,霜又冻成了冰。 “我朝从未有公主下降出番的先例,若他以此为挟,无非是倾举国之兵,两国之间再来一场殊死之战。”皇上抬眼静望向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似刀锋豁亮。 洳是却笑了,眸转生辉,语声温恬,“我就知道皇兄舍不得我嫁那么远,不过即便北朝有心起干戈,怕也是力所不逮。” “裴桓说古兰边疆受外族侵略,军需稀缺,所以你开出优渥条件,换来与古兰的五年之约?”皇上半个身子靠着椅背,手中茶盖轻敲杯托。 “是,此番古兰将会大动干戈,臣妹南回时他们就已经有十万铁骑调集至呼延,即便不曾签下合约,依照古兰如今境况也是分身无暇,绝无可能有余力再枭视我朝。”她倚着桌案,单手托腮,一手轻叩桌面,“不过,这粮草还是得尽力供给,那些古印欧人凶蛮的很,也就猛如虎狼的突厥骑兵能与之一较高下了。其实若非古兰今年祸事连连,完颜灏恐怕也未必愿与我朝修睦,结邦邻之好。” 她说的其实皇上都明白,有古兰这道屏障在,那些铁蹄南下的古印欧人对他们来说暂时构不成威胁,但古兰一旦被破,恐怕他们的处境就会十分艰难,所以这粮草供给确实不能马虎,两国百年来互不相与,没料到会因为古印欧人而暂缔盟约,倒真是世事变幻,人算不如天算。 “你这丫头向来思虑周道,无需人操心。”皇上盖了茶杯,看到她搁在案上的右手中指戴着一枚戒指,“你以前不配饰物的,如今也像个女孩子了。”皇上笑意深深,牵过她的手,拇指在戒指上一抚而过,似刹那间看到有冰蓝色的莹光蕴转流逝,可再凝神细看,也不过是枚普通的戒指,“就是朴拙了点,你宫里那么多珠宝金玉都比这个好吧。” 洳是张了张五指,但笑不语,良久后才道,“臣妹却觉得他是极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风涌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南方天气已经回暖,草长莺飞,出门踏青游玩,观山翫水的人络绎不绝。然而邺城外有数顷草原却并不允许普通百姓随意进入。 宽阔平整的草地中央可见到十数匹马来回奔走,追逐着地上一只竹编的小球。马上骑手单臂执杆,挥打击球。一方臂系红巾,另一方臂系蓝巾,以作为分别,此刻比分胶着,在嘹亮的呼喝声中,蓝方又进一球,双方比分持平。 正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的诸衣长史,忽的瞧见身旁有人着一袭紫袍,回头看了眼,忙躬身礼道:“吴大人。” “不拘礼。”紫袍深带官服着身的吴归正温和笑道,一张俊颜白皙如玉,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尚雅仪态。 “大人是来找大公子的吗?瞧着这场马球赛快结束了。”长史毕恭毕敬的说道,面前的人是朝中三品大元,又是自家主子的座上宾,礼数方面自然得尽心周到。 “不急。”他负手立在围栏后,兴致勃勃的看着球场上的激烈比赛,“瞧着大公子的身手倒是越发矫健了。” “可不是,大公子每日都要来这里打一场球赛。”长史在旁边忙连声附和。 记时的沙漏即将滴完,就见场上一个魁梧健朗的男子勒马一跃长纵,跳过两人的揭杆阻拦,手下长杆一记挑射,木球临空飞起不偏不倚的从守球手的身旁擦过,落到藤门里,哨声起,局终。场上响起欢呼声,那个最后射球入门的男子解下面甲,在众人的欢声呐喊中勒马走到场边,翻身下马。 “吴大人,今儿个怎么有兴致来我的球场看比赛?”男子朗声笑道,将球杆和面甲交给长史,与吴归正一道往回走去,心里明白他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臣这不刚下了朝,在宫门口碰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他顿了下,卖了个关子,“大公子猜,臣见着了谁?” 凰羽桀想了想,也没想出是谁能让吴归正那么煞有介事,一刻不耽误的跑来马场,以前出再大的事他也是过府来谈,今日是碰到了个什么大人物? “臣今日下朝时在宫门口瞧见五公子了。”吴归正慢悠悠的说,果不其然看到凰羽桀猝然变了脸色。 “凰羽幽”他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脸色阴沉,“这么多年游荡在外,如今这时刻怎的想到自己是南秦王子,要回来了?”他不掩讪讽,冷哼道。 吴归正自然知道他的不甘何来,虽然为王上长子却并非王后嫡出,未来王位传继按祖宗规矩就该传给五公子,前提当然是不出意外。 “大公子这日子可真过糊涂了。”吴归正摇头叹息,不掩一派失望神色。 凰羽桀眉头蹙起,表示不解,“吴大人,这话怎么说。” 吴归正也难得一问一答,很干脆,“百年之前,四诸侯分疆裂土,但都与凤阳女帝定下百年之约,互不侵犯,各自为政。说起来,这百年之约马上届至,我们南秦是该有所准备的。” 凰羽桀还是有点糊涂,“这跟老五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北齐c晋国c楚国三王都正当冠年,就莫说帝都的少年天子了,都是年轻气盛的男子。”吴归正字句说的平缓,又分明诱人入心,“江山在握,万里河山唯我为尊,这角逐天下之战恐怕是势不可免的。” “你说老五也有雄视天下之心?”凰羽桀惊诧瞠目,他从小就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交情,自己长于内宫,而凰羽幽倒是有大半时间不在宫里,从来看不透这兄弟有多少能耐,初瞧着也不过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想不到竟然也有这般雄心壮志。 “这是与不是的,臣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若五公子说动了王上,而王上又授予其兵权的话,对大公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垂眸,一字一句如重锤敲落心头。 王宫内廷花苑,树木扶疏,琼廊周折曲饶,一条幽静小道深窄,两旁种满了白杨树,这种树不追逐阳光,不贪慕雨露,可以在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算不得精贵,却种满了南秦的深宫庭苑。 夜隐幽走了一段不算长的路,就看到凰晋站在一棵白杨树下,玄衣冕服被他随意丢在地上,只穿着素锦中衣,站在一缕阳光下慢悠悠的打着太极。 夜隐幽也不打扰他,找了棵附近的白杨,叉手倚着树立了。 “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你老爹了?”凰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依旧闭着眼打拳,看也未看他一眼。 “您老真是身体矍铄。”夜隐幽淡淡一笑,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打太极,这些年来他老爹的身体可是越发的好了。 凰晋终于睁开了眼,却是瞪向他,不满道:“我不老!”他也不过才四十多岁,想当年可是是风流倜傥倾倒无数闺阁的南秦国主,如今魅力风华依然。 夜隐幽只笑不语,手中握着的紫玉金蝶笛被他拇指缓缓摩挲。 两人沉默良久,只闻得风吹掠过时树叶的沙沙声,最终还是凰晋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上次回来也就呆了两天,这次又准备呆几天?”听口气颇觉得有些埋怨的意思。 “短时间之内是不会走了。”他回道,手中紫玉金蝶笛在他指尖一转,他俯身撩起凰晋丢在地上的冕服拍掉上面拈着的草屑,递了过去。 凰晋接过后披上,有些意外,“难不成你惹了仇家自己都搞不定,就躲你老爹这来了?”他揶揄笑说,这般说辞压根自己都不相信,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是无所不能的。 他倒是很直言不讳的点了点头,“确实有件事十分两难,所以我暂且躲回来缓缓。” 凰晋大感惊奇,连声催问是什么事,可他就是不肯说。 要撬开他的口,简直比登顶昆仑守得真龙现身还要难,所以凰晋也就放弃不再追问了,却想起了另外一岔子事情,“之前你让我周转了两万担盐给皇域,几乎是半卖半送的价格,你到底什么心思?”他可从来没做过那么大的亏本买卖,这一纸王诏刚发下去,就眨了个眼的功夫,御史台的折子就跟雪片似的堆上了他的案头,他也着实费了不少精神才把那帮御使给摆平。 “我不是补了三万担盐回来了吗?”夜隐幽不咸不淡的回道。 “你自己掏私房钱补贴国库,我胜感欣慰。”凰晋整了整衣冠,与他并排站了,一手揽了他的肩膀,两人身高相仿,凰晋亦是保养得体,身材健朗伟岸,从背影来看两人不似父子倒更像兄弟,“不过你弄那么大个迂回,总有理由吧?难道古兰的盐会特别好吃吗?” “没什么特别理由,帮衬皇域一把而已,此事晋国作的太不地道。”夜隐幽缓缓说道,眼中闪过一道极亮的光芒,手中紫玉金蝶笛闲闲敲打掌心。 凰晋表示深以为同,“萧樾这小子,太狠了。”他絮絮叨叨的表示对此的不满,说着说着发现不太对劲,话头居然被他给带歪了,他立马纠正回来,“你跟皇域里的谁交情那么好,还得帮他们?以前没见你那么有良心啊。” 夜隐幽淡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却道:“怎么没见到娘?” 说道夜莙,真是让他又爱又恨,“走了,觉得王宫太无聊,呆不住,还是外面海阔天空的逍遥自在,走了有半个多月了。”末了,忍不住一声长叹,放眼整个凤朝,有哪个王后如她一样不呆在王宫就在外面四处瞎转悠,而作为夫君王上,他居然只能纵容,更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挺好。”他叹息,纵情四海,游走天下,没有家国纷争,没有皇权江山,一心惟我,只是惟我,多好。 “你娘以前一直带着枚戒指,没事就掏出来瞧瞧,让她戴上么,她却又不愿意,说那枚戒指不适合她戴。”他就搞不懂了,不就一枚很普通的戒指,她怎么就跟看着稀世珍宝似得,“前阵子回来竟然没见她捧着那枚戒指每日晨昏定省的看,一问下才知道给你了。”他目光落到他空空如也的十指上,“所以,那枚戒指呢?” “送人了。”他简单的三个字就算回答了。 “送人?”凰晋音调拔高,往旁边错开一步,不可置信的瞪着夜隐幽,“听说这枚戒指有些来历,你娘一直当作宝贝般珍视,你就这么随便送人了?” 夜隐幽叹了口气,一手揉了揉眉心,“没有随便,我送的很慎重。” 凰晋盯着他的目光愈加狐疑,“你娘说这戒指你要送只能送给你未来的媳妇。”他顿了顿,本来还是满面疑窦忽的变为笑颜,简直喜上眉梢,“你有中意的姑娘了?是哪家xiǎ一 jiě,要不要我给你提亲去?!”他犹自在那儿喋喋不休,夜隐幽却面无表情,神色黯然。 他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适时的收声,这才发现他压根没有在听他说话,目光茫然低垂,神思也不知飘倏何处。 彼此间静默良久,“难不成被拒绝了?”凰晋艰难的吐字,这话问的犹是不能置信。 夜隐幽望了他一眼,苦笑,“大概算是。” 凰晋低头思量了片刻,还是不能接受这个说法,“是那个小姑娘吗?这些年你游走四方,身在江湖也多半是为了她吧?”他问的毫不含糊,夜隐幽这么些年来也没刻意隐匿踪迹,他这作爹的对于自家儿子的行踪虽非了若指掌,但也知道个大概。 北至昆仑雪山,南到玄海乌癸岛,但凡危险之境,他从未让她孤身陷落过。 “是。”夜隐幽答得也不犹豫。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不是没有质疑过,也曾派人暗中彻查,不过就是想知道一个人的身份来历,可总有人在暗中施布手脚,让他的人屡屡无功折返。几次三番后,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您前些年一直派人调查她的背景。”夜隐幽抬起目光,淡淡扫向凰晋,“如今,还是猜不到吗?” 他不惜耗费血本的从古兰周转来三万担盐,又远赴异邦深入坤桑,期间种种怕是还做了不少事是他不知道的。说是为了帮衬皇域,但以他的性子哪来的如此慈悲心肠。 凰晋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不敢贸然追问,怕是这个名字一旦道出,便真的是无从挽回了。 “前不久我收到晋国使者送来的一份邀函,说是晋王在仲冬之月将于晋国王都设下风华之宴,邀约各国王室公主。”凰晋沉声说道,目光如隼般的盯着他,“皇域的卫国长公主也在受邀之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正邪两归 虽然才及五月,但是南方正午的阳光已见火辣,街道周围林立的饭馆茶楼此刻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几乎座无虚席,小二的吆喝声穿梭在林总的桌椅间,回肠荡气。 夜馨对站在一旁报菜的小二道:“刚才说的都来一份,然后还要来个你们这儿最有名的葵米粽子。”夜馨在小二瞠目结舌打愣的片刻,想了想后又道:“听说南秦最有名的是鄞州大曲,那给我再来壶。” “姑娘,那么多菜您吃的完吗?”小二有些不确定的问,这分量都够两个人吃了。 “放心,绝不浪费粮食。”夜馨拍了拍胸脯,表示完全没问题。 “好嘞,您稍等。”小二用抹布帮她擦了把桌子,又为她斟上一杯茶后,下楼传菜去了。 夜馨喜滋滋的双手交叠搁在桌上,就等着大吃一顿,可没过多久,那伙计又蹬蹬蹬的跑上楼,对她报以十二万分的歉意,“这位xiǎ一 jiě,实在不好意思,葵米粽子已经卖完了,您看要不换点别的?” “没了?那明天还会有吗?”她可是打听清楚了,来南秦邺城不吃吃最有名的葵米粽子等于没来过邺城,所以为了它,她可以在邺城多呆上一天。 可就连这小小的愿望,老天也不愿成全,小二满面堆笑的说道:“实在抱歉,时令已过了,您要吃葵米粽子得等明年三到五月再来了,刚不巧最后几只粽子被人卖走了,您看这多不好意思。”见名知意,这粽子是用葵米作的,这种米播种不易,只在南方雨润丰泽的几个地方才有,对气候要求极为严苛,一般也只有三至五月份的葵米用来做粽子最好。 夜馨气馁,没想到来的那么不巧,她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捧着一碗茶喝,准备等菜上来后大快朵颐,以慰籍自己吃不到美食而受创的心灵。 旁边靠窗的雅座又换台子,迎来了新的客人,夜馨也没工夫多管,直到小二唱出菜名,“归邪将军,您的葵米粽子来了,请慢用。” 夜馨听到葵米粽子三个字,顿时来了精神,她一把唤住那个小二,很不满的表示,“他来的比我晚,为什么他有葵米粽子?我却被告知卖光了!” 小二搓着手,点头哈腰的解释,“那是我们这儿的老熟客,粽子是人一早订下的。” 坐在窗旁的男子听到争执声,朝这厢望了望。 夜馨盯着他桌上盛在盘子里四只叠放整齐的葵米粽子,抿了抿唇,又歪头想了想,然后做出一个决定。 “这位大哥。”她满面堆笑的走到人家桌旁,拾裙坐下,一双手搁在桌上搓了搓,“您看方不方便匀给我一只粽子呢?” 面前男子剑眉飞扬,目若朗星,虽然穿着寻常布衣长衫,但是赤铜肌肤依然可见戎马风度。 见他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头,夜馨双手合十在胸前,做出拜托的姿势,一脸灿烂笑容,“您看我这外地的难得来一次邺城,就想吃吃葵米粽子,没料到错过了时机,可下次再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就此离开也实在让人遗憾呐,您看是不是”她又瞥了眼那四只包裹粽叶的葵米粽子,绿油油的煞是青翠好看。 “你从哪儿来的?”男子终于开口,声音清朗温和。 “我从北齐来的。”夜馨忙道,从北齐至南秦可谓十万八千里的远,她虽然是从古兰绕境楚国再入南秦,可她确确实实是在北齐出生,也算不得撒谎。 “难怪。”南方女子身材多为纤美小巧,不若北方女子高挑健朗,眼前的女子身高已与旁边的小二差不多齐量,身材丰满匀停,不似周围惯见的南秦女子,“从北齐来我们南秦这一路上可还算方便?”他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很大方的分与夜馨葵米粽子。 夜馨乐不可支的道了谢,真就不客气的挑起一粒粽子在手,三下五除二的剥开粽叶,霎时葵米的糯甜清香飘了出来,金黄的葵米包裹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看起来十分美味。她一口咬下去,没料到粽子里面还裹着清煮过的海参干贝,真是满口鲜香,回味无穷,“不是很方便,从北齐出境再南秦入境关防查的很严,一般都得多盘桓几日,有些耽误事情。”所以她一直挑偏僻山路走,她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就这么半会的功夫,一只粽子已经被她吃掉了一半。 男子垂眸深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夜馨也乐得不说话,专心致志的吃粽子。 “哟,今日不当值呢,归邪将军。”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带笑传来。 夜馨啜了下拈着葵米的食指循声回头张望,看到一个轻袍缓带的年轻男子施然向他们走来,肤色白皙,五官俊朗,夜馨细瞧了他几眼,又转头看看面前的男子,这两人五官几乎一摸一样,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人走到这桌,不请而坐,挥手招来小二就要了壶茶,似是看到了旁边的夜馨,半是玩味半含笑的问道:“难得见你与女子同桌,这位姑娘是?” 还不待他说话,夜馨放下手上的粽叶忙道:“我只是路过,姓甚名谁不重要!”小二已经在她的桌上布置好了菜,一桌珍馐美食,夜馨人在一旁,心已飘至,她抱拳,对面前男子礼道:“多谢这位大哥了,大恩我就不言谢了!”说罢,便想走,目光却又不自觉的飘过桌上还剩三只的葵米粽子上。 男子观她言谈,知她心意,爽朗笑道:“这三只粽子也送予姑娘吧,愿你在南秦旅途愉快。” 夜馨也不扭捏,捧起碟子再三道谢后,就回到自己的桌前,搓手大快朵颐起来。 儒雅男子自顾自的斟茶端杯,浅啜饮茶,对案的男子看他慢悠悠的动作,终于按耐不住,眉梢略挑,有些嫌弃的说道:“吴归正,我不怎么想跟同桌,这很影响我胃口。” 吴归正看了看小二端上的三菜一酒,听他这话后,很不客气的拿过他面前空置的酒杯,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浓醇味厚的大曲,入口辛辣劲道,“就算你我政见不同,但到底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薄情呢。”他单手倚着窗台,举止风流仪雅,俊朗眉眼间有丝笑意在。 正元二十六年,南秦三年一次的殿试上选出了文武状元,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届文武状元却为一对孪生亲兄弟,年纪轻轻的就摘得文武魁首,当日状元郎骑马游街的时候,多少人翘首探望,只盼一睹状元郎们的风采。都说那届文状元笔下能生花,武状元剑下定乾坤,又加之生的容颜俊朗,可是倾倒了无数南秦名门淑媛。 可谁都没有料到,这对文武惊艳京华的兄弟会忽然反目,一夜之间分家自立,都从祖家老宅里搬了出去,一个住到城西一个就住到了城东,有人借口shàng én拜会已经致仕的中书令吴雍大人,想探得一些口风,可吴雍只顾逗鸟养花,问他什么也只道不知,还说家里走了这两个吵闹的家伙,乐的清静,让一众shàng én嫌事不大的人都无功而回。 之后,整个南秦朝野的人都知道了,吴家两兄弟是不对盘的。 吴归邪长眉斜飞入鬓,生就英朗容貌,听他一番说辞,情真意切,可自己知道他这长兄最擅长辞令,以言语左右别人情绪起伏,他不冷不热的问:“有话就直说吧。” 吴归正手持酒杯,悠悠晃了晃,阳光落入杯中,酒水中倒映出一抹七彩霓虹,分外好看,“今日下朝,我在宫外见到一个人,你猜是谁呢?” 吴归邪挑眉不答,表示不落他的圈套,吴归正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真无趣。”他将杯中香酒一口饮尽,搁回桌案后,拂袖落落起身,略整衣袂后,这才俯身向他,轻声说道:“你最敬慕的五公子,已经回都了。”说罢后,头也不回的翩然离座,往三楼雅阁去了。 吴归邪一时怔然,心中又是激越又是忐忑,他回都向来呆不长,不知这次几时又会走。以前总是候不到恰当的时机,有空得暇去见他的时候他却已经离开,此次刚回应该不会马上走,正好去见他。 他迫不及待的招来小二结账,桌上还未动筷的菜肴也管不得了,那小二将抹布甩到肩上,负手身前弯腰笑道:“归邪将军,您这桌的账已经有人给结了。”说着就指了指另一边的夜馨。 夜馨从满桌珍馐美食中抬起头,指了指已经让人打包好的葵米粽子,朝归邪抱拳一笑。归邪知她一番盛情谢意,也落落大方的不谦辞,同样对她抱拳拱手回礼作谢。 夜馨看他行色匆匆的下楼远去,也不多想的继续奋战美食,心中喜滋滋的想着今天真是出门遇贵人,好运挡不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清明 长夜寂深,宫灯垂曳,侍奉的宫人点上素香,放下密重的垂帘。 皓腕凝霜,香盈满袖,美貌的女子只以轻罗薄纱蔽体,坐伏在紫木桌案前,手中一支细毫笔在云母笺上写下书词。 “写什么呢?如此认真。”坐在她身后软榻上的男子,衣襟松松,露出大半坚实的胸膛,指尖一只白玉金樽杯,盛着酒透着香。 “呐。”女子爱娇的将写好的书笺递给他,身子软软的倚向他的胸前。 男子搁了酒杯,拿过那张云母笺,看过书笺上的一行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郑缳声音低宛,脸颊飘上飞红,媚眼如丝的仰望着面前容颜俊美的男子,“王上为月,妾为星,可好?” 萧樾脸上笑意宛然,声音却淡淡的说道:“爱妃的梅花小楷果然是极好的。” “王上。”郑缳却没发现他语气微妙的变化,仍是一径的娇嗔。 “前阵子送你宫里的玉脂膏可还喜欢?”萧樾突然问道,玉脂膏取自深海一种罕见的鱼类油脂并经过提炼而化,再与十余种香料调配而成,不止可以润泽肌肤,长期使用可使身体带有香氛,历久不散,但由于取材不易制作复杂,所以十分稀贵,常为御品珍贡。 郑缳知道这盒玉脂膏进贡只得一盒,王上却赐给了她,她自然是满心的矜喜,她伏身他的耳畔呼气如兰,“臣妾,谢陛下恩赏。” 萧樾慵然倚榻,一手将郑缳揽入胸前,狭挑的凤眸生就风流,幽黑瞳仁里光华流转,瞧得郑缳神魂颠倒,似要溺毙在他温柔的目光里。 “谈什么谢不谢的,爱妃喜欢就好。”他挑起她尖削的下巴,俯身吻上那香艳的檀口,她在他的勾摄间,身魂同醉。 良辰好月,红帷香腻,旖旎。 四月孟夏,槐花挂满枝,晋国首府晋阳城内满是飘香。 晋国大半疆域临海,船运鼎盛,又有古济大运河从国内横贯而过,商事流通十分发达,所以造就了晋国的豪富,一般的百姓也是穿金戴银,绫罗作衣,而其中盐铁金矿和银矿这四项营生全部由王室统一管辖,若说四国王室帝都皇族里,最豪奢的还当属晋国。 晋阳城内有座四层楼高的绣阁,全以红木作梁,雕以金玉,十分的富丽堂皇。时不时的还能看到有貌ěi nu子倚栏掷帕与楼下男子调笑嬉戏,每到夜幕降临,上灯时分,这里就会宾客盈门,满目只见红袖招。这便是晋国内赫赫有名的青楼卉芳阁,里面的女子不但貌美如花,而且精通曲艺歌赋,擅长吟诗作对,是很多文人雅士,高门豪客最爱来的欢场。 一大早上,市街上人流攒动,十分热闹。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跨出卉芳阁,略整了下衣鬓,十分神清气爽的伸了个腰,可还没走几步,周围齐刷刷的跑出许多持戟着甲的士兵,将他里外三层的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么大阵仗,知道老子是谁吗?”男子十分跋扈的冷哼,压根不把面前几十个京畿卫放在眼中,说着便要往外走,有人当先伸臂将他拦住。 他目光阴鸷的瞧了瞧阻碍他去路的人,轻蔑的看了眼他肩上徽章,不屑冷笑,“一个区区六品的校尉也敢拦本将军的去路?谁给你的胆子。”想他统揽西北十万军队,堂堂三品武将,父亲是二朝元老,èi èi又是王上宠妃,到哪里不是横着走的,难得回都一次居然被人堵在花楼门口,让他原本的好心情都一扫而光。 眼前男子面无表情的垂下手,往旁边退站了几步,让出身后一人。 “郑大将军,好大的脾气。”那男子轻衣薄衫,腰扣玉带,手中握一把乌燮剑,通身墨色漆亮,是王上亲赐。 郑闿见得来人,终于面色微变,眼中露出一丝戒备,原本嚣张气焰也顿时熄下,“四公子如此大动干戈,倒是叫郑某诚惶诚恐。” 面前的男子长眉飞扬,凤眸微挑,一张脸孔十分英俊。正是统率五万京畿卫官拜上将军的萧澄,而他亦是晋国国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王上得知大将军昨夜回都,当下迫不及待的想与大将军殿前一叙,一早便命我前来相邀。”箫澄气定神闲的说,“王上还特别嘱咐我不要扰了大将军日上清梦,一定得等大将军醒了才能请。” “哈哈哈,臣本来今日就准备入宫面见王上的,倒是劳烦四公子亲自走一趟。”郑闿竭力表现出从容,然而眉眼间一闪而逝的慌措还是被箫澄一眼窥破,他昨晚悄伏回都,今晨便要离开,没想到那人耳目居然如此灵通,这一去只怕是吉凶难料。 “我已备上宽轿送大将军入宫,请吧。”箫澄淡淡一笑,拂袖相请,四名小侍利落的抬来一顶绿呢轿子。 郑闿看了眼周围局势,只得不甘不愿的上了轿子,几十名京畿卫护在左右,拥着轿子直往王宫而去。一直躲在卉芳阁的将军府小侍见状况不对,忙从后巷小门里跑了,急匆匆的回府报信去了。 宫殿长阶,皆是以白玉为筑,高阔的长生殿下衔连着数十格玉阶,郑闿自阶下抬头仰目,只见到那人一袭黑襟滚纹的王袍凝立在灿灿日光下。 “臣郑闿,拜见王上。”郑闿上前一撩长袍,跪地叩拜。 萧樾眸光低望,瞧着他以额触地,拜行大礼。 良久也不得回应,郑闿也不敢妄动,只觉眼前有金绣卷纹的袍裾似有似无的拂过,撩拨着他心头高高低低的起伏难定。 “若非本王谴人来请,郑将军是不是今晨便要不告而别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低缓由上至下传来,如魔音贯穿他的肺腑。 他敛定心神,恭然回道:“臣岂敢。”他抬头,双手揖在胸前,露出愤然神色,“这又是谁在王上面前污蔑臣!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入都必要面见王上,这是司法铁律,臣有几个胆子敢违背,还望王上明察!”他说的义愤填膺,一双眼瞪着似要从中滴出血来。 “哦,原是本王误会了爱卿。”萧樾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俯身单手托肘将他扶起,“那么爱卿就说说要与本王讲些什么吧。” 郑闿在来的路上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自然是已经想好说辞,此刻不疾不徐的说着西北军容状况,那是一派欣欣向荣。 “边疆大军深受王上恩泽施惠,必然殚尽竭力为王上戍守国疆,保得我国天下太平。”他说的慷慨激昂,一派诚挚拳拳真心,任是石人听了都要感动。 萧樾负手好似在认真聆听,待他语声落下后,这才犹是质问,“本王听到的怎和爱卿所述有些出入呢。”他徐步慢行,从阳光漫洒的殿前走到覆盖阴影的宫檐下,站定的身子笔直,缀在腰间的华佩丝络犹自颤颤,“调拨往江陵c堰都c邢台c荆州的军饷有将近一半被人扣下,那人与私商勾结将粳米调成糠谷,换取差价以谋取私利。”郑闿听着萧樾语调平缓,不着喜怒,心头跳突的厉害,垂在两旁是手紧握成拳,又听他说:“这人倒也是手段通天,将辖下军将摆了个四平八稳,戍守边疆的十万士兵愣是吃了半年的糠粮。”他突然转身,目光如锥将他钉在原处,可他却在笑,仿若自嘲,“天下皆知我国富饶,若要让人知道我国将士连饭都吃不饱,只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郑闿骇然失笑,脸色扭曲难看,“王上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完全不足信,我国将士薪俸优渥,食宿精良远越别国,何以会有吃不饱一说。” “哦?”他笑的淡薄,一双眼幽邃近墨,似有寒意丝丝缕缕的透出,“来人,把奏疏递给郑将军好好看看。” 他的语声刚落,就见一个内侍捧着封奏折近前,双手呈上奏疏。 郑闿将信将疑的拿过奏疏翻开,匆匆几眼看去,已是冷汗透衣,奏疏里陈词严峻,证据缜密,活脱脱是张织就繁密的大网,将他一头给兜住了。此刻他才骇然发现,身旁一早被他给埋伏下了眼线,自己在西北的一举一动怕早在他的眼中,时日长久的按捺不发,今日是要跟他一并算总账了。可身旁亲信都是跟了他十多年的,那人又会是谁。 “贪弊军需,渎职欺上,当从何罪,箫澄。”他淡声唤了一句。 一直立在阶前,手握乌燮剑的箫澄低头回禀,“处死。”冰冷冷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都似带着腥烈的气味。 “王上请息怒!”郑闿普通一声跪扑在地,惶恐恳求,“臣,臣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还请王上念在我们郑家有拥立之功的份上” 萧樾背向他而立,面孔侧倾,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犀利如芒。 郑家确实曾有拥立之功,只是当初他们投向所倚的是晋王嫡长子,可惜他这个出身尊贵的兄长在夺位之争中输的一败涂地,最终坠台而亡。宫争政斗倾轧,谁死谁输,杀戮都会延续到最后一刻,那个走上至高权位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 他最终能胜也有郑家反戈倒投的缘故,厚赐荣华也满足不了他们的饕餮野心,贪需敛财他可以忍,但私征课税,插手吏部官员征调,这便绝无可容之说了。 边疆十万军队,可以是御敌的利剑,也能是自戕的凶器,端看这把剑是在谁的手里了。 “郑家确有拥立之功,本王亦不愿折陨良将。”萧樾微微一笑,目光清朗如映半天风月,“就责鞭笞四十下以作惩戒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瑞凤鎏珠 行刑内侍宽去他的长衣,脱去他的冠帽,他赤膊着上身,双臂撑地伏承着一记记的鞭笞,乌梢绳绞成的鞭子抽打身上每一记都是催骨裂筋般的疼痛,平常人或许难捱,但对于从戎在伍的武将而言,倒未必很在乎。 郑闿硬承了二十鞭,背上伤痕纵横,淌下的血水将退至腰间的中衣都濡湿,萧樾抬了抬手,行刑内侍收鞭停手,萧樾单手抚上腰间,指扣玉环,抽出一根细长的玉色软鞭,束在腰间的时候瞧着只是根普通玉带的摸样,攥在他手里的时候便化为赤炼鞭,南海蛟蛇筋炼化的长鞭劈出裂空声响,一记抽在身上不会抽破皮肉却败其内里,剧痛震心,连硬如郑闿者一记鞭下也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三十九鞭已过,郑闿气息凌乱,汗水沿着发梢滴入面前玉砖的花纹里,最后一记长鞭凌空挥下,却并未落在的肩背上,而是如蛇一般绞上他的脖子,三圈缠缚,萧樾略扯动臂膀,那绞缠在他脖子上的玉鞭就收紧几分,一次比一次勒的紧。 箫澄站在一旁漠然看着郑闿目露狰狞,一张脸涨成紫红,手脚上的挣扎渐渐无力,他也只是瞧着,眼中波澜不兴。 萧樾却突然奋臂一挥,长鞭自他脖子上收回,而他整个人被惯力带的趔趄,从玉石长阶上滚了下去,一下子由死回生,让他神思混沌未明,趴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口中呼吸艰难,双臂撑不起身子,耳中却听到君王的声音,高高在上。 “郑闿触犯法纪,念在其有悔悟之心,今起着令在家闭门思过,不得诏谕不能踏出府邸半步,西北十万兵戎管辖统归箫澄暂管。”萧樾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收了他的兵权,不需半年,萧樾就能把他在军中培植的亲信都连根拔掉,此刻他才真正看明白萧樾的用意,郑家这枚过河卒子他是不想再要了。 “臣,领上谕。”箫澄仗剑跪地,手中乌燮剑铿锵叩地,能在晋王面前携带兵刃的,放眼满朝文武也唯有他一人。 内侍抬走浑身是血的郑闿,玉阶上的血污不时片刻便被清理干净,洁白沁绿的玉石在日光下温润生暖。 “王兄,那我什么时候走才好?”箫澄见内侍退了干净后,这才问。 萧樾望向他,眸光温和,这个兄弟与他一路踏着血海尸山过来,彼此扶持走过了那段晦暗沥血的过往,也只有他还能在四下无人时唤他一声王兄,让他心头呵暖,毕竟这王室天家还是有丝温情在的。 “等风华宴之后你再走,西北军务我已着人前去打点,都是我们的心腹,没什么可担心的。”萧樾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走近两步,附耳同他说:“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人在麓山那里见到九头鸾凤显世。” 箫澄目露诧色,这一惊非同小可,“九凤难道是瑞凤鎏珠?!”他心下激越,不敢相信消失了一百多年的瑞凤鎏珠会重新现世。 凤朝史书传记里曾有记载,东朝末年,凤南王凤昀在凤舆山迎娶安国候府德凝郡主赵曦凰的时候,迎婚喜队里的司仪宫娥乃至凤舆山半里之内的所有人都瞧见了一只金翅鸾凤从云霭深处显出真身,凤有九首世所罕见,其中正首高高扬起,金黄的嘴喙中衔有一枚灼灼闪耀的珠子,在风云瞬息里抛掷人界,落到太常寺礼官捧着的漆盒里,红绿双绸编成的同心结里赤霞珠流光溢彩。 自那时候起民间就有传言,说凤南王是连凤凰都投珠的人,一时间民心所向,直到最后凤南王与王妃建立起新的皇朝,世人也都说新皇是凤凰天送之子,而那枚赤霞珠则一直被供奉在深宫禁廷里,太祖觉得此珠意喻非凡,特别赐名为瑞凤鎏珠,视为凤朝镇国之宝。 只是在百年之前,凤阳女帝在位期间恰逢四诸侯之乱,瑞凤鎏珠也突然失去踪迹,不知所向。 可如今,却又有人见到九凤现世,是否代表盛世新主已出?! “臣这就带人去麓山一探究竟。”箫澄肃然说道,此消息若是为真恐怕已经传遍四国皇都了。 “不必。”萧樾面向南而望,远处宫阙楼阁连绵,宫檐上的金玉耀眼生辉,即便晋国王宫如何富丽堂皇,依旧及不上帝都内那座历经五朝的皇宫,“麓山我会亲自去,若是真为瑞凤鎏珠,那必然不能让别人先得一步。” 箫澄忙劝道:“王兄日理万机,不可轻涉冒险,还是让臣弟先去吧。”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由你权代国君之责。”萧樾淡声吩咐,表示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箫澄只得叹气应命。 正午日光灼烈,萧樾站在高阔的御阶上许久,负手远眺,长袍迎风舒卷,有内侍悄然上前禀告:“启王上,郑嫔娘娘求见。” “不见。”他头也不回,声音冷漠,“以后也不要让本王再见到她。” 宫人唯诺应是。 晴空万里,长风拂面,耶律彤坐在马上深深吸了口气,“南朝的风都比我们那儿的舒服,好香。”周围的乔槐结出了一团团的花,有风吹过的时候,带散了花瓣飘落。她张开手掌接住一片悠悠落下的花瓣,凑到鼻尖轻嗅,“这儿真好,我都不想回去了。” 从幽州一路行来,这青山沃水,满目毓秀,风景十分绮丽,让人心驰神往。 伴在一旁的夜晗忙道:“你不回去,瑢王爷可要着急了。” 耶律彤听他这么说,似笑非笑的斜睨了他一眼,“恐怕是你比较着急吧。” 夜晗被他窥破心意也不恼,只是叹道:“孤男寡女的一路而行,总归不太好。” 他跟夜隐幽夜馨在幽州分了头,他们一路南行,而他一行北往沿着边境线进入了北齐国内,耶律彤自然不消说的死跟着他。也不是说没有想过法子甩脱她,以夜晗的能力悄无声息的离开,耶律彤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可耶律彤就是有本事在他悄遁的时候弄出天大的动静,逼得他不得不现身。虽然算不得熟人,但夜晗也没法看她去蹲官府的大牢。 只要夜晗不想方设法摆脱她,耶律彤就会很安静的跟着不惹事,十分悠闲自得的一路赏析南国风情景色,从南至北上千里路,本来大半个月就能走到,愣是被他们走了二个月。 什么男女大防这种说辞,耶律彤压根不放在心上,“你这话都说千八百遍了,你这是说给我听还是在警示你自己啊?”她将掌心的花瓣放入腰畔锦囊,漫不经心的笑道:“我一姑娘都不怕了,你还担心什么?” 论嘴上功夫,夜晗也从没占过上峰,一路相伴走了那么久,那句空话大约已经成了口头禅每天都得循环一次,不然就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这是走到哪里了?好像离开城镇好远了。”耶律彤一双大眼不停的四下张望,从他们离开最后一个城市算已经快四天了,路上偶然可以有歇宿的小店,但大部分是餐风露宿,她从小驰骋草原睡帐篷,宿野外这事儿太家常便饭了。她只是有些好奇,周围绿意深深,远处高大的山脉此起彼伏,就是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好像走入了一个全新的自然世界。 “再往前不久就可以到麓山了。”夜晗长鞭抬起,耶律彤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一座陡峭峻险的大山,上面覆满了青葱绿色,两旁腹山亦是连绵挺拔向旁边张开,不知有多少长。 耶律彤眺目瞧了半会,好奇追问,“你是特意来麓山的吗?”看他虽然一路闲散,但耶律彤知道他北上是有目的的,似乎应该就是这儿。 夜晗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反而对她耳提面命道:“等会进了麓山地界,你不要随便乱摸别人的东西。” “咦,这是为什么?”耶律彤发挥不懂就问的好习惯,这一路上她瞧见好玩的就去摸一摸什么的太寻常了,夜晗也没说过她,这会儿倒是煞有介事的提醒她,反倒让她好奇。 夜晗本也不想跟她多说,但转念想到耶律彤那你让她往东她就偏往西的性子,觉着还是跟她说清楚的好,免得到时候惹出麻烦,“麓山这里住着北苗人,他们擅长毒蛊,随便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是他们用来培育蛊苗的,你误碰之后中蛊的话会很麻烦。” 就夜晗所知苗族部落分散凤朝境内各处,有黑苗c白苗c青苗c花苗等之分,其中最让人敬畏的黑苗就在南秦的巫峡山和北齐的麓山,一支被称为南苗,另一支则被称为北苗,皆十分擅长毒蛊之术。 耶律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很顺从的表示,“那我跟着你,你让我动我才动。” 夜晗很满意的点了点头,两人一路又行了一刻钟的光景,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镇子,入口门台用竹子编搭而成,黑底白凤旗悬挂门口,烈烈招展在风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麓山 两人下马慢行,走入小镇,不巧的是正好赶上休市,镇子里的人不多。 耶律彤牵着马走到夜晗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这儿人穿的衣服跟平时见到的不一样耶。”她很好奇的四下张望,南朝女子仪态婉约基本都是上着短襦,下着裙,有的佩披帛,有的套半臂,多为色彩艳丽十分典雅,而这里的姑娘们穿着交领上衣,下着百褶裙,头戴各色银饰冠帽,非常特别。 “一般少数民族着装跟汉人是有些区别。”夜晗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你们跟我们不也不一样。” 耶律彤挑眉斜睨了她一眼,咧嘴不怀好意的笑道:“也可以是一样的呀。”为了行路方便她没穿裙装,不过还是入乡随俗的换了汉服,不是一身草原上夺人眼球的红衣猎服。原本还有模有样的盘过发髻,这几天露宿在外被打回了原形,就随便的编了个麻花垂在身后,就五官来看,不需要胭脂妆点就十分深刻而浓郁,瞧上一眼就知道不是汉人。 “还是不一样的好。”夜晗笑了笑,牵着马儿走向前面不远处一个茶摊,用竹竿支起的布棚下有三张桌子,此刻正好都空着。 耶律彤咬了唇,一手挠了下脑袋,虽然心中暗恨他的不解风情,但又觉得这也不算是个大事儿,总有一天能被她掰正过来的,她在心中给自己打了气,然后拉着马跟了上去。 她随便找了棵树把马给栓了,回来时茶铺老板已经把夜晗要的茶点送上了桌,两杯清茶和一碟米huáng sè的芸豆糕。夜晗捧杯饮茶,耶律彤也跟着她喝茶,两人一杯茶喝得见底,老板提着长嘴茶壶上来添满。 夜晗看她只顾埋头喝茶,不禁问道:“不饿吗?”算起来他们也走了快两个时辰了,路上只是喝了点水,也没东西果腹。 耶律彤从茶杯里抬起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十分铿锵有力的回答:“饿的呀!”她都能吃下整只烤全羊了!他还问她饿不饿。 “那给你点的芸豆糕,你干什么不吃?”夜晗觉得她是不是被日头晒的犯傻了。 耶律彤与他大眼瞪小眼,“你不是说不能乱摸的吗?我不敢瞎碰呀” 夜晗被她说的无言以对,只好将放着芸豆糕的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个可以吃,没事。” 耶律彤也不多说,右手拿起一块芸豆糕就往嘴里送,左手也不闲着的拿起另一块递到夜晗面前,以目色示意他也吃。 “我不吃。”夜晗推拒,他不喜欢在正餐之外吃东西,与夜馨比起来两兄妹简直就是极端,夜馨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吃吃。 “你真没劲,什么都不吃。”耶律彤咕哝了几句,这么些日子下来她也摸清了夜晗的脾气,还真是不吃零食,所以也不勉强他,只是很可惜,“你这样得失去多少乐趣。”她三两口的吃掉芸豆糕,又捧起茶大口的喝,她不懂品茶,反正上好的君山银针给她也品不出高低来。 茶铺老板又来为两人满茶,长嘴壶汩汩的倒出热水,“两位也是来这儿作买卖的吗?”老板闲着没事儿,就跟两人攀谈起来。 “不是,我们只是踏青游玩途径此处,不日便走。”夜晗很礼貌的回答,老板是苗族能讲汉语,但是不太利索,所以另一个汉语也不怎么样的耶律彤就只能捧着茶喝,听老板跟夜晗随意寒暄。 “说来也怪,往年这段时候是会有汉族商客来我们这里收购白附子,但今年来的人特别多。”茶老板很是疑惑,而他口中所说的白附子为一种多产于麓山附近的中草药,不算十分罕见。 “很多人?”夜晗好奇的多问了句。 “可不是。”茶老板正说着,又有四个汉人摸样的客人来到茶铺,在最外那张桌子旁坐了,老板忙上去招呼斟茶。 夜晗瞧那几个人衣着寻常,但体格魁梧健硕,目光炯炯,坐姿也十分挺拔,不像普通商客百姓,他盯着那几个人,微眯起眼。 耶律彤瞧他看的专注,也好奇的回头看了眼,除了看出那几人可能是打架好手外,也没瞧出什么特别,“这几人有什么古怪吗?”耶律彤好奇不迭的问,一碟芸豆糕被她吃的七七八八。 “他们在找一样东西。”夜晗闭起眼,以念观心,回忆方才所探信息,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可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就怪了。”耶律彤听他这么说,又不自觉的回头去看那四个人,而耶律彤特别的长相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四人目光齐齐向她看来,耶律彤从小被人看惯了,浑然无谓的转过头对夜晗道:“会不会跟你的目标一致?” 夜晗睁开眼,淡淡瞥她,反问,“我知道我要找什么?” “不知道呀。”耶律彤笑嘻嘻的挪了挪身子,往他更靠近几分,“反正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要找什么我就帮你嘛。”她露出小女儿般的娇憨,与草原上威风凌然大杀四方的摸样简直不似一个人。 夜晗抿了唇,目光纠结的看着她,觉着带她来到麓山似乎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你只要不给我找麻烦就算帮大忙了。” “放心,肯定不会。”耶律彤单手支颐,满面春风笑意盈然的望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就是那么符合自己心意,怎么看都觉得不够似的。 茶老板又来为两人斟茶,夜晗借机探问麓山内部情况,是否能够踏青游历,有没有什么特别景致十分与众不同,值得一观。老板也很热情的同他介绍麓山各处奇景异秀,还不吝好心提点两人,“只是麓山深处你们外人最好别随意进去,那里面住着的人都会用蛊,你们要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被不知不觉的下了蛊毒可不划算,两侧的腹山倒是有很多好地方不错。” “黑苗族人皆擅蛊术,可是不一般。”夜晗笑说,语气中略带敬畏。 老板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谁都想跟虫子呆一起的,这镇上多的是不会蛊毒的苗人,不过麓山里面可都是会的。”他三言两语说着的时候也不忘提醒他们,另一桌的四个人彷佛是在喝茶实则拉长耳朵也在听着。 耶律彤意兴阑珊,对他们谈话没什么兴趣,倒是对周围竹木搭出来的房子和大街上来往的苗族姑娘们比较好奇,她转着脑袋四下张望,目光不经意的眺向远处麓山,那郁葱青绿的高山周围云霞蔚蒸,烟云缭绕,彷佛仙山胜景,她不由多凝目看了几眼,忽然觉得层层叠致的云絮里有一道光霞穿云透出,那光芒越来越炽。 “我的天。”耶律彤目瞪口呆的瞧着那震慑人心的场面,伸手胡乱摸到夜晗的衣袖扯了,语气飘忽的说道,“那只鸟是不是传说中的凤凰?”她暗叹了一声,也不等夜晗说话,又自顾自的低语,“可凤凰怎么会有九只脑袋呢?” 夏雨泠泠,细雨如织沿着宫檐滴落,微风吹动檐角挂着的风铃,清脆的声音悦耳动听。 斜卧锦榻上的女子,似醒非醒的靠着玉枕,手中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空气中飘着的薄荷香清冽芬芳。 环佩声动,柔软的宫缎绣鞋踩在地上,悉索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珠络珠帘之外,眉眼鲜灵的小宫娥禀说是五公子来访。 本来还在休憩午歇的女子听闻后,忙自榻上坐起,疾步往外殿走去,迎上来人,“五哥!”她走上前,不由分说的拽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到桌旁,娇声笑嗔,“你可算是回来了。” “瞧着你气色也好很多了。”夜隐幽倚桌而坐,看着面前芳信正好的女子,“哮病还是常犯吗?” 凰毓嫿摇了摇头,手中纨扇搁回桌上,笑意宛然道:“这些年五哥给我配了不少药,我的哮病已经好很多了,今春都没再犯。”她拉了拉椅子,往夜隐幽坐近了点,“五哥,快说说这次在外面又有什么好玩的事。”她自打出生就身体羸弱,尤其是哮病,季令气候一有大的变化她就会犯病,严重时几乎喘不上气,不知有多少次昏厥在榻,连她自己都觉得生不如死,太医也说无法根治,是夜隐幽遍寻世间灵药为她煎熬入引,倒也将她身子调理的越来越好,这十多年来她从未踏出过这长春宫半步,宫苑外的广阔天地是怎么样的,她一直好奇,哪怕自己看不到,但能从他口中听来也觉得满足了,所以年年月月相似无趣的日子里唯一盼望的就是他能来。 “我去了次古兰。”夜隐幽不出意外的看到她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到了坤桑。” “天呐”凰毓嫿难掩惊讶,那个只在史书里看见过的北国大地,有最广阔的草原和万里冰封山色,一直是她所向往,却只能是个梦想的存在。 在细雨飘飞的夏日午后,他娓娓说道北去一路的奇趣见闻,她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的打断问话,一件非常小的事情都能让她兴致盎然的追问半天。 宫人奉来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腥浓的中药并不好闻,连清爽的薄荷味道都被盖了过去,宫娥奉药侍候在她的一旁,她端起药随意吹了两口气,眉头也不皱的一饮而尽,宫人忙奉上蜜茶供她祛除口中涩苦,她也很随便的喝了两口,十分利索的把每日定醒要喝的药给喝完,就催促夜隐幽赶快多讲些。 他却又突然说道:“听父王意思,晋国的风华宴,是让你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麟宫 凰晋膝下子女繁昌,凰毓嫿排行第七,有几个年岁相仿的姐妹,论身份她不是最尊贵的,说到受宠更是没有,她母妃早逝,而她只是这寂寂深宫里一个还算没被凰王遗忘的公主,每年颁赐封赏也只是惯例。 “父王有来跟我说过。” 凰毓嫿倚着桌台,眼中疑光闪动,“我都觉得奇怪,论辈分我上面还有六姐,谈姿貌的话七妹九妹都是绝色,父王怎么独独挑了我。” 淡淡匀匀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杏眼粉腮,肤色由于常年病体缠绵显得异常白皙,长的是十分秀气,聘聘婷婷的也是个佳人,却还是不够貌美,然而凰家的男女与生俱来的俊美优雅,她却没有承袭自父亲的俊逸五官,偏生了这平常的容貌,像极了她的母亲。 “倒也不必深究父王的用意,此次我随你一同去晋国。”养在深宫的女子,并没多少曲折回绕的心思,她的天地只在这片幽静安逸的长春宫中,夜隐幽不想凭添她的烦恼,“反正只当出门游历,不是正合你心意么。” 凰毓嫿眉眼生辉,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有五哥相伴,我倒是越发期待这次风华宴了。”她眼中闪动光芒,拿起桌上纨扇轻摇,“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晋王置办这次风华宴的意图,五哥可愿意说给我听听?” “风华宴。”楚天纾手中捏着张描金绘花的请帖,浅蓝色的封皮上用金箔绘着长生花,花上又洒着珠粉荧光,极为奢美,倒是很符合晋国人一掷千金的风格,“不愧是晋王,想娶个老婆也弄那么大排场。”她拂衣起身,立在庭苑的桂树下,随意舒展了一下四肢,这些日子里与古兰开贸通商,边境城镇逐渐开放商事,有很多要务都得处理,每天休息的时间都不够,“我能不能不去啊,王兄?”她回头望住坐在桂树下的男子。 楚天祁手中玩着一个九连环,头也不抬的回断,“不能。” 楚天纾也知这问了也白问,但还是禁不住叹了口气,有些抱怨,“他有心要娶长公主的话,直接御前求娶不就得了,还弄那么大个迂回做什么?” “萧樾想要娶的也未必就是长公主。”楚天祁闲闲淡淡的说着,纤长十指在铁圈钢环中敏捷的穿梭。 楚天纾闻言挑眉,疑声反问,“不是长公主?”如今凤氏皇族子息凋零,先帝只有今上与长公主这一子一女,今上后宫也还未充裕,膝下亦未诞有子嗣,如果往隐晦处深想,今上与长公主都没了的话,届时手握重权的驸马,能否倒转乾坤,也未可知,“若我是萧樾,那王后必然是长公主。”楚天纾声音高扬,带着女子少见的锐气。 “若论城府,天纾,你还是太浅。”楚天祁将拆解分开的九连环握住手中,抬头望向楚天纾,目光却无处凭着,“先不说长公主愿不愿意,皇上能否点头,若萧樾为此一意孤行,只怕会成为其他诸国的矛头所向,虽然现在暂时瞧不出战火由头,但萧樾绝不会让自己处于这种被动局面。” 楚天纾被他一番提醒,这才发现是自己思虑不周,一味冒攻不知据守反而落了下乘,“那萧樾到底什么意思?” “可能,他想娶王妹呢?”楚天祁噙着笑,笑中又透着暖,“届时,王妹可愿远嫁。” 楚天纾不妨他有此一说,被揶揄的红了脸,可她也不是普通女子,心念电转间,脑中闪过一个想法,目光惊疑的望着楚天祁,不由猜测,“萧樾是在试探各国的态度?!” “是或不是,你赴宴之后自当知晓。”楚天祁靠着圈椅,手中把玩着拆解分开的九连环,“反正权当出门散心,你就别思虑那么多了。” 楚天纾挑眉微笑,不客气的反敬回去,“那可是王兄的师妹,如今看来倒还是我杞人忧天了。” 虽然他们楚国是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但皇域和其他三国的动向还得时刻关注,以便及时作出策应,不过看她王兄的态度好像有种万事料准的笃定。 “就是因为她是我师妹,所以并没什么好担心的。”楚天祁扶着身边桌案起身,闲闲踱步走到她的身畔,与她并立在桂花树下,他印象中的凤洳是机敏狡猾,手段独到,常常会有出人意表的举动,让人防不慎防,“况且长公主身后还有皇上在,要说太祖出身武将世家,未开宗立国前就是东朝的三军上将,说到打仗的头脑,他们凤氏皇族的子嗣天生便有,谁也占不了他们的便宜。” “王兄倒是真放心。”楚天纾咕哝了一声,可在她看来无论是晋国还是北齐或者南秦没有一个好相与的,除了他们楚国一心向着皇都,其他三国什么态度还真吃不准。此刻她才觉得萧樾真是有先见之明,探探其他国家的态度倒是真的很要紧。 “放不放心的,他们都得迎头走过,再说了如果长公主有事相求,她是不会客气的。”他伸手轻轻拍上楚天纾的肩头,声音低缓,“风华宴的事你别想太多了,边境诸城的开埠事宜才要你多操心。” 楚天纾一手按了按眉心,也觉得脑子不够用不能想太多,还是得先把国内商事搞定再考虑别的。 暖风吹过,抖落大团花瓣如雨纷落。 楚天纾似想起了什么,低呼了一声,“都忘记跟王兄说了,有人探得消息说在麓山上见到了九头鸾凤的映像,你看会不会是” “瑞凤鎏珠?!”楚天祁泰定的眉眼也略见惊动,有些不敢置信,“它出现的时机也未免太好了。”离开最近一次九凤现世已经过了百年,那时凤阳女帝登基,九凤显身帝都九重宫阙的上空,鸣谪声时久不歇,然而也是在那个时候,每位新皇登基前都要拭珠请祥的瑞凤鎏珠却无端失去踪迹,众人百寻不得。 夜凉露冷,虽然是在蒲月,但麓山外的晚风还是透着寒意。 屋内点着豆大的油灯,夜晗坐在灯下卜算六爻,随意挑出的三枚铜钱掷出卦相。 “什么鬼!”夜晗低啧,竟然解不透卦中意思,虽说他并不擅长六爻,但卜个吉凶还是可以的,可眼下六爻所示,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不死心的又掷了两次,依旧未果,屋外有梆鼓敲响,夜到至深,已经快子时了,夜晗收起铜钱,起身走到窗前合起半敞的窗子,返身吹灭桌上油灯,径自出了房间带shàng én,耶律彤住在他对面,此刻门扉紧闭,屋内漆黑,想必已经熟睡。 夜晗盘算着此刻去一趟麓山深处,如果没有耽搁,一来一往的大约早上能赶回来,他大步跨下楼梯,等他走了没多久,他屋子对面的门扉轻轻动了动。 一路驰骋快马催鞭的离开了镇子,到步入麓山地界也才过了半刻钟的光景,按照舆图上标示来看,深入麓山的山徑有好几处,最近的那条道就在附近。 他正催马跑着,可心里总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忽的勒马转身往回跑,不消片刻就与来人迎头撞上。 “哎?嘿嘿你怎么又回来了。”偷摸跟着他耶律彤笑声尴尬,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冷不丁杀个回马枪。 夜晗静静看着她一身夜行衣,马上足蹄都裹了布条,难怪能够落蹄无声,让他毫无戒备。 “你快回去。”夜晗沉声,神色都比往日里严峻。 “不要。”耶律彤也回的干净利落,“我知道你要去麓山,我跟着你呀,绝不给你添麻烦。” “现在正好蒲月,山中蛇虫鼠蚁尽出,你不怕么。”夜晗不知道这招能不能管用,当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吓吓她了。 但很显然这庸招唬不了夜馨,也吓不退耶律彤,“我不怕呀,这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笑的眉眼弯起,月下容颜美丽非凡,看他依旧踯躅不决,她先下手为强,“反正你赶不走我,与其跟我耗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一起进山嘛,我有功夫能自保,也绝不给你惹麻烦,什么东西都不乱碰,怎么样?”她已经是难得退让了,照她以往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谁敢跟她啰嗦,也就他吧,能让她事事忍着万般的迁就。 夜晗也确实不想在此耽搁,想了想后允许她跟随,但是再三严明,“什么都不许乱碰,我说走的时候必须马上走,可以做到吗?” “当然!”耶律彤端坐马上,右手伸出五指朝天,信誓旦旦的说道:“我以车可汉王的名义起誓,凡事以夜晗马首是瞻,对他言听计从,他说一我便不说二” 夜晗受不了她絮絮叨叨的用突厥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转身勒马先行,耶律彤放下手喜滋滋的紧步跟上。 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山径石路蜿蜒纵深,一路行走其上十分便捷,想必是为了深居山中的苗族出入方便,两旁树叶长的繁盛,月满枝头,辉光照耀在石路长阶上。两人很顺畅的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才见到前方隐隐绰绰的建着好几栋竹屋,高木架梯立在半空中的屋子看着平常又透着些诡秘。 两人立在远处眺目张望了番,夜色深深,周围林中安静无声的有悖常理,竹屋子都暗着灯。 夜晗正在寻找一股特殊的气息,微弱的一脉若有若无的并不好找,但确确实实是有的。耶律彤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谨记着他的话,不能乱动乱摸乱跳脱。 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在脚下不远处,她好奇的略微伏低身子,看到一旁草丛左右乱摆晃动,似有什么藏身在里面,饶是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待看到那倏忽直立起来的粗壮身子,颈部皮褶尽数张开比巴掌还要大,还是吓得“哎呦”惊呼了一声。 夜晗回身以迅雷般的速度一手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你干什么?!”她这大嗓门是想把所有人都召醒吗?! 耶律彤被他捂得喘不上气来,只能伸指点了点前面,夜晗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对上那双猩红豆点大小的眼珠,在夜里月下看来分外森然可怖,那蛇歪着脑袋瞧了两人半晌后,突然伏低身子又钻回了草丛。 “你不是说不怕蛇虫鼠蚁的么?” 耶律彤听到他揶揄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愤愤的扒开他捂着自己的手,低吼怒道:“我是不怕啊,架不住它突然出现,我被吓了一跳啊!” “哦,是么?”他笑的不怀好意,“那希望你待会再被吓到时,先把嘴捂上。” 耶律彤没法反驳他,只得恶狠狠的从胸腔里不甘不愿的憋出二个字,“我会!” 又寻思了半晌,夜晗终于找到去路,耶律彤跟着他离开了正途,沿着凌乱的石道往另一处走去,山路徒然陡峭,这路已经不比刚才顺遂,十分艰难的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此刻天色泛灰,深夜将去,眼前一座宏伟高砌的宫殿伫立,藤蔓攀附梁上纵横成扭曲的纹路。 “小心脚下。”夜晗着意提醒她,这处宫殿水漆剥落可见建成时间已过很久,但殿前草蕨干净,并不凌乱,应该是有人经常来往这里的。 耶律彤亦步亦趋的跟随,与他站定在殿前十步之遥,抬头望上,宫殿没有匾额不知出处,只有沿着宫梁壁檐九曲回绕的金色纹路十分扎眼,像是图纹又好似字体,耶律彤看不出个所以,只是觉得那huáng sè纹路十分怪异,瞧着有股别扭劲,她凝目瞪大眼的看,身旁夜晗也是一动未动。 天色徐徐亮起,第一道晨芒落上宫檐,耀的那些金黄纹路如水波流转,缓缓浮动。 耶律彤揉了揉眼睛,几疑是自己眼花,要么怎会看到那些图纹在变幻。 而她身边的夜晗猝然变了脸色,不由分说的拽着她的手腕就往来路上飞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昏鸦 他手上劲道十分大,捏得她手腕一阵疼,耶律彤完全料不到他这出其不意的举动,被他拽的都有些踉跄,但还是不敢大意的紧跟着他。 原本静谧的林间响起昆虫振翅的嗡鸣声就在身后紧追而至,在奔跑的时候她乘隙回头,那一眼瞧得她顿时花容失色,只看见宫殿前铺天盖地的小虫子密密麻麻的形成一团乌黑的浓云盘踞回旋,有不少循着他们的气息跟来。 耶律彤是不怕虫蚁的,但是如此庞大数量的小虫还是让人头皮发麻心生寒意,她转过头不敢再看,一颗心急促跳动的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林中草木浓长,枯枝藤蔓纵横,两人跑的飞快,亏得耶律彤人高腿长身体健朗,换成一般姑娘早滚地上跑不动了,可人腿到底比不过双翅,那些成团的虫子已经快要追上他们,飞的快的几只已经堪堪要触及耶律彤的长发。 “你先走。”夜晗猛地振臂将她往前一推,另一只手探向腰间囊袋,摸出一把□□往后抛掷,在粉尘飘落的轨迹里那些虫子纷纷避之唯恐不及,缓慢了速度,正好为他们拖延到了片刻时机。 “我不走!”耶律彤反手擒握住他的手腕,一早忘记自己对车可汉王的起誓,要对他言听计从,死活拽着他就是不放手。 “你别闹!”夜晗咬牙切齿的恨声,都这节骨眼了她哪里来的执拗劲,现在能走脱一个是一个,他拖不了太久。 “夜晗,你是不是傻?!”耶律彤不甘示弱的反吼回去,手上不停的摸向他腰际攥了一手的□□出来,往他头上就是一通撒,“这些虫子怕这玩意儿,那么好的东西你别往外洒啊!”她像撒面粉似的将□□盖了他满头满脸,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的往自己身上也撒了些。 夜晗一下怔住,关键时刻耶律彤的脑子还挺灵光 那些蛊虫果然惧怕这些□□,只敢在两人身边盘桓,不敢随意侵袭。耶律彤瞧着周身盘旋团密的小虫子,耳畔嗡鸣声不断,感觉头皮都要炸裂了,可前后退路已断,她一时也不敢乱动,悄悄倚在夜晗的身后,有他在的时候总觉得稍微能安心些。 一道尖锐的哨声响过,在他们周围盘旋不去的虫子倏忽一声往回撤飞,在离开他们五丈开外的天空中旋定。夜晗和耶律彤循着哨声所出的方向看去,瞧见有个人慢慢从浓密的林丛中走出,初晨日光照耀下来,让两人看清了那人眉眼,极为清秀俊俏,瞧着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手中垂着一根棉麻红绳,上面吊坠着一只骨哨。 “你们倒是有备而来。”年轻的男子穿着青紫色的苗服,头上银色冠饰在晨光下熠熠生彩,只是那望来的目光森寒如淬针毒,“不过可惜,擅入鳞宫的人,都得死。” 他缓缓抬手将骨哨凑到唇边,一声长啸倏起,尖利的声音刺人耳膜,耶律彤忍不住的双手捂耳,那团团密集的蛊虫循声旋绕至他身旁。 很显然这些蛊虫是受他驱使,现下看来要轻易摆脱他怕是不能了。 “待会我去拖住他,你见机先下山。”夜晗抑低声音同身后耶律彤说,讲话的时候右手五指凌空虚张,瞬时幻化出一柄虚灵长剑。 男子眸光凌然,方才爆溢而出的杀气瞬时淡去许多,他低声一笑,“夜罗族的后人,那就留你们一具全尸吧。”话落,他已出手如电,蛊虫霎时旋飞绕满他的臂膀。 时隔差不多一年有余,凤洳是再次踏入北齐国境,那个在路旁树下席地而坐等她来的人,衣着寻常,面貌五官却精致,天生的妩媚风流相,正是蛰伏在北齐的将离。 从皇域入境北齐要去麓山的话可以走官道,道路平坦食宿都能打点到,不过就是需要多绕几城,脚程方面可能要多耽搁十几天,另一个选择就是沿着国境线入山林走,路途多艰,但可以剩下不少时间。 两人在平地上的时候会驾马驰骋,若入了山林便弃马徒步,走了大半个月离开麓山已经不远。 “主人,跑一天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将离策马伴在她一旁,从沿途红组所得来的消息看已经有不少人潜伏进了麓山,也难怪主人会马不停蹄的赶往那里,九凤现世是谁也想不到的,若瑞凤鎏珠真的藏身在麓山里,怕是要引起一番腥风血雨了。 这些天日夜兼程的赶路,少有休息,眼见麓山就快到了是该好好休整一下,以图后局。凤洳是在马上点了点头,只道了一个字,“好。” 又行进了半刻,天色泛灰,已经快到入暮时分,前面不远处有炊烟升起,看来似乎有村落人家。两人驾马赶至村前,确实如她们所想是个村落,只是这村子实在太过破败不堪,砖瓦屋舍c草房简棚错落各处,眺目看去竟然也不少,可是偌大的村子里并无人声,安静的出奇。 两人驱马走进,匍匐在村门口的一条黑背大狼狗原本恹恹无神,看见来人后猛地直立起身子朝两人方向一顿狂吠,马儿被吓得倒退了两步。洳是和将离翻身下马,牵缰走近,那只原本还在狂吠的大狼狗突然呜咽了两声,转头一溜烟的跑入村子里,片刻就没了踪迹。 “这地方看上去不怎么像有人住的样子。”将离皱了皱眉头,看向四周破败景象,穷地方见过不少,也不见得如此没有人气,死气沉沉的让人不舒服。 洳是倒没怎么在意,反正只是休憩一晚。 “两位姑娘来我们村子里干什么?”有道沉哑干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两人回身看去,是一个花白头发佝偻身子的老婆子,手上拄着一根拐杖,一双浑浊的眼睛半耷拉着,一瞬不瞬的望着两人。 洳是眉头微蹙,凭她的功力居然没发现有人靠近,可见面前只是位耄耋老者她也就没多生心思,微微笑道:“老人家,我们途径此地想要借宿一晚,不知可方便?” 老婆子用拐杖笃了笃地,抬臂指向前面一处山坳,“那里以前是我们村子的祠堂,不过现在废弃了有些时候,你们就去那里住一晚吧。”说罢,也不等她们回应,自顾转身往村口的一间瓦房走去。 “啧我怎么觉得这地儿阴气森森的。”将离咕哝了一句,周围枯藤老枝昏鸦,可惜并没有小桥流水人家,反而静穆森凉的有些怕人。 洳是也觉得此地有些不太寻常,不过再赶路的话只能歇宿在山里了,这儿再差也差不过露宿山野,“就一晚上而已,还真能碰到什么妖魔鬼怪么。”洳是笑了笑,斜目觑了眼一旁的将离,戏谑道:“怎么,还有什么事是你将离也怕的么?” 将离被她一通调侃,顿时杏眸圆瞪,粉颊生嗔,脆声抢道:“我才不怕,就算真有妖魔鬼怪,我也能把它收了。”她五指收张一握,作出气势汹汹的样子。 “呵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躲我身后哟。”洳是促狭笑道,牵了马就往那个老婆子所指的方向走去。 “我才没那么不济呢。”将离咕哝了一句,牵马跟了上去。 那个老婆子指的山坳其实离村子足有一里远,根本就不在村子里了。等她们走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将下来,天空中月色昏黄,竟然是出了毛月亮,星星也是稀稀拉拉的不甚明亮,将不太好走的山道照的隐隐绰绰。 两旁山壁陡峭,岩土地质黑灰不似往常所见到的褐黄,乌鸦的怪桀叫声盘桓在山坳上处,听着分外瘆人。走到山坳最深处,里面有栋木构的大宅院倚山而建,院落的后面壁立千仞。而从院中土墙内伸出数株槐枝,风一吹过,便飒飒抖成一串,在夜色里瞧去彷佛有数条枯臂在挥舞挣扎。 老槐为阴树之首,一般家宅里外不会种槐,而祠堂外为表肃穆庄重也只会种青松苍柏,洳是见到这几株老槐,心下泅现出一丝古怪,可她也没多想,与将离选了棵结实的大树将马儿拴紧。 两人跨入院子,朦胧月光照见不大的院落里一口枯井,一株老槐再多也没了。而正厅大堂的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丝丝朦胧的光,这里居然有人先来一步了。 洳是和将离面面相觑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这鬼地方居然还有人。 “我去应个门。”将离说着,两三步跨过台阶,走到那扇有些斜歪松动的油漆木门前敲了几下。 并没让她们等多久,就有人来开门,悬梁上的灰尘扑梭梭的被抖落下来,呛得将离掩面咳嗽倒退了一步。 “两位姑娘是?”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身着劲装,体格健硕,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洳是目光越过他,瞧见大厅里破败凌乱,到处是蛛网灰尘,角落一处被人打扫了出来,地上燃着火堆,前后左右或站或坐着的约莫十多个人,虽然他们所在的那些位置瞧着没有规律,但是按照天风八卦所排的位序,滴水不漏的保护着那个坐在火堆旁低头看书的男子,火光倏忽影绰,也瞧不清楚那rén iàn貌。 “我们途径此地,村里的一个老婆婆说我们可以在此宿歇一晚。”将离用手扇去面前灰尘,温雅笑说,她本就生的极美,那落落风致的一言一笑让人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那男子怔了一下,态度十分亲和的说道:“两位姑娘稍等一下。”话落后就转身走到那个盘膝坐地看书的男子身旁,单膝曲地对他说了几句话。 那男子回了他一句什么,抬头朝她们方向望了眼,复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两位姑娘请进吧。”男子将两人迎了进来。 洳是和将离目不斜视也不乱看,找了另一头稍许干净的地方并膝坐了。 将离解下背上包裹掏出一块干饼递给洳是,侧身附耳同她说,“这鬼地方也会有人来,怕也是冲着麓山去的。” 洳是咬着难吃的干饼,轻声“嗯”了,以消息传递的速度来算,南秦若要派出人马此刻大约还在楚国境内,师兄他们应该不会插手此事,北齐是近水楼台恐怕已经在麓山出手,那么就时机来算,这帮子人应该是从晋国来的。 她不着痕迹的瞥目望向他们,就着跳跃的火光,勉强看清了那个年轻男子,半面上剑眉飞扬,凤目微挑,肌肤白皙不逊美玉,是个年轻俊美的公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招魂幡 大厅内静无人声,只听到木头遇火的噼啪爆裂声,洳是手中握着柄吊穗的檀扇,拇指缓缓抚过檀木上精雕细琢的花纹,低头思忖着什么,一旁的将离正在闭目假寐休息。 忽而听得外面传来飘忽的歌声,时而高昂时而低缓,抑扬顿挫的分外难听。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吓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巍巍歌声和着晚风,飘入众人耳中。 洳是闻听后脸色微变,这词曲赫然就是招鬼魅引孤魂的“招魂曲”。 将离想要起身出去探看一下,手腕却被旁边的洳是压住,示意她不要动。 而另一边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其中两人得了命令后起身出门,前去探看情况。 “这曲子有古怪,可能今晚会有异变。”洳是低声叮嘱将离,“届时随机而动。” 将离目光肃然,慎重的点了点头。 不消一会儿,那前去探看的两个人就回来了,原本好好的神色,如今瞧着是青白交纵,如大白天活见鬼似的,这些人来历不寻常都有功夫在身,一般事情根本唬不住他们,如此看来,外面的引歌人怕是很不寻常了。 坐在火旁看书的男子听了属下回报后,不紧不慢的放下书册,掸衣起身,似乎想要出去看看。他的属下中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低声规劝,他很认真的听着,待他说完话后依旧一意孤行的格开他的阻挡走向门外,走出门前又对旁边的人吩咐了两句。 将离冷眼瞧着那边有两个男子朝她们方向走来,她慢慢挪了身子靠近洳是,戒备的看着来人。 那两人倒是极为客气的上来抱拳作礼,很认真的说道:“这儿有些不太安全,两位xiǎ一 jiě暂时请不要出去。”说罢后,便转身跟着出了门,偌大的厅堂里就剩下二人和一堆生着的火,外面吟唱的歌声倒是越来越近。 洳是和将离本来不怎么想蹚这浑水的,但在听到院外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后,改变了注意。 “可千万别把我们的马儿折腾跑了!”将离哎呦一声,从地上跳起来三两步的冲了出去,从这儿去麓山她们可都得靠这两匹马,不然又要徒步许久了。 洳是撑臂起身,跟上将离。 跨出门槛,晚风迎面拂来,北方六月已经算是入夏了,可这风却异常寒肌裂肤的冷,连呆惯北方的将离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门口那些人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反而是她们两人立在晕黄的月色下。 黑夜中,那尖哑变调的歌声在山坳内回声不断,渐渐的,有个佝偻的身子从山道弯口处转了出来。 “是那个老婆子。”将离靠近洳是低声说道,练武之人目力都极佳,这距离自然是看的一清二楚。 那老婆子身后挑着一根竹棒,确切的说是一根棒子上扬着一面幡旗,旗帜通体墨黑,在四周边角则用红线绘有类似蝌蚪一样的文字,密密麻麻书写成一圈。幡旗正面上写有一个大字“魂”,红色艳炽如用血涂就,错觉中那未及染干的魂字似有丝丝缕缕的血线从字上流淌下来。待那老婆子走近了些,已有人倒抽冷气。原本以为是那个老婆子背着根幡旗,但后来才发现,那根幡旗距离那个老婆子足有一步远的距离,就这么直直的挑着,好像空中有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提拉着它一样。众人不禁后脖子一直发凉,眼前的情况实在是太过诡异反常。 “是招魂幡。”洳是目光微眯,淡淡扫了眼暗影中蛰伏的人,声音冷峻,“恐怕今夜有dà á烦。” 那老婆子慢慢走近,拴在院内的马儿开始焦躁的喷着响鼻,嘴巴一张一合的喘着粗气,前蹄不规律的刨地。 原本阴缓的歌声忽然拔高,声音裂如嘶吼,词曲念唱如飞,快的让人听不真切。又在须臾间,歌声倏止,原本低嘶的马儿也停下动静,风也全无,整个山坳内一片死寂,一股阴晦腐朽的气息萦绕在周围。 那个老婆子静静站在夜色里,双手伸张,作出拥月的姿势,背后招魂幡无风而展,这一等就是半柱香的功夫。 众人屏息静待,等着这一出僵局如何打破,或也是等着再看还能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事情发生。 山坳弯道口又有人影闪现,却非常人走路姿势,而是弹跳飞跃,粗略瞧着这一跃的距离可达数尺。待更近些时,众人才看清那些东西,形容枯槁,面色死灰缟白,肌肤上纹色龟裂,凝固的血液形成暗色回路,早已不是活人的相貌。 那些僵人飞跳着向众人袭来,粗粗看去不下十数个。那些护卫纷纷拔剑,当先就有四人提剑越出杀入僵人阵中,饶是他们功夫深厚,杀敌经验丰富,但也是头次对杀这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僵人,那一剑刺去不过扯破他们的衣衫削去身上一层皮肤,露出深红近褐的里肉,鲜血早已凝涸,流不出一滴来。 僵人力大无敌,也不知疼痛,那几个人却已经渐渐有些不支,又不妨从那些僵人口中吐出黑气,被喷了个正着,顿时体内真气涣散,脚下踉跄不稳,掩不住几口黑血喷溅吐出。 眼见同伴中招,又有几人掠剑上阵,可无论是削头还是刖足都撼不动那些僵人半分,来袭的僵人未折一只,他们这边倒是被连挫了好几人。 洳是瞧了半会儿终于看出了些端倪,以前她在夜珩藏书的沧海楼里看过几本《异志录》,都是些武林,里面就有种很阴损的法子用活人练就尸僵,大致上就是以苗蛊尸虫配合一类禁术,使之能运用自如的操纵尸僵,这种法子太损阴德,在乱世时候经常能看到,虽然如今四国分治,但也算得太平,没想到居然还能碰到这玩意儿。 “刺他们中腹阴交穴。”洳是扬声,这话明明白白是说给那些人听的。 他们反应极快,长剑空翻一个下刺就捅入了僵人的阴交穴,原本坚如硬石的身体像豆腐般的一剑刺入,随着伤口的剖开,有虫子从里掉落地上,立时没了声息。 十多只僵人很快被消灭了大半,余下的僵人似乎得到了指示,转而扑向厅门前的洳是和将离,速度之快,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将离侧步护在洳是身前,单手在腰上一抹,抽出一把细长的软剑,长剑一抖直接刺入当面扑来的僵人身体,反手抽出又是一剑刺向旁边,动作干净利落,拔剑挑刺一气呵成,眼见着另一只飞僵扑向洳是,将离想要抽剑回护,谁料面前那只僵人居然双手擒握住她的软剑,他的力气极大,让将离一时无法将剑抽出,她心下焦灼,娇美的脸孔上带着寒烈杀气。 洳是瞧着骤然而至的僵人倒是没太大在意,手中檀扇被拇指微微推开,手腕侧翻随时可以带出一个起势,可面前的僵人一双手指在她的面前三分处停住再也近不了一寸,洳是看到僵人的脖子上被缠了一根玉色软鞭,随着鞭身望去,看到他持鞭在手,俊美容颜冷似冰雕,眼中阴霾密布。 将离趁势一脚踹开面前僵人,回身就是一刺,洳是眼前的僵人缓缓倒地,脖子上的软鞭被收回,落入他的掌中。 十多只僵人被收拾的一干二净,那撑着招魂幡的老婆子又开始引吭高唱招魂曲,牵动背后的招魂幡,只是此次歌还未唱完,另有一道女子声音压了过来。 “你个老妖婆子果然还在这里!”众人循声望去,看到一道黑影自院后的悬崖峭壁上飞身而下,身形轻盈如蝶,仅这份轻功连洳是看的都不由咋舌。 那黑影轻松跃到院中,这时才看清那个黑影是个身着黑襟长袍腰束深带的女子,体态修长,五官眉眼极其艳丽,彷佛因她而在,这黑夜昏月的中庭都亮了几分,而那绝色容颜让洳是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老婆子桀桀怪笑了两声,从两旁峭壁上又飞跃下不少僵人,妙美的女子冷笑一声,“就你这点道行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话落,她人已经轻灵的飘出,仅她一人就对峙面前十多个僵人,不见紧张反而她挥拳出掌都十分从容。 她一拳一掌的拍在这些僵人的胸口额头上停,那些僵人身体一软,好似浑身散了架一样倒地不动。这女子出拳招数都很普通,看不出是什么路数的,众人里只有洳是一个人瞧真切了,那女子手掌心晕着一抹淡淡雾状的烟尘,沁蓝色浅清似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 53 章 待她解决掉那些僵人,那个老婆子早不知道逃哪里去了,而这里除了她似乎并没有人对那个妖老婆子感兴趣,而她此时也不着急去追。 “你们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这方圆几十里都没人敢来的,你们居然还敢留宿!你们死了我是不管,可是死后变成僵尸害我工作量大增,你们就太不厚道了。”女子很不客气的教训面前十几个高大的汉子,有些人受伤坐地,她也没什么客气的一并归入骂进,骂完之后,又掏出一包东西丢给最近那个人,随口说道:“解尸毒的药。” 她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看见了站在厅前的洳是和将离,倒是起了几分好奇,“咦,你们两个小姑娘家家的大老远跑这鬼地方来干什么?”她走上前,语气态度温和许多,看来对待男女她还是很有差别的。 洳是浅浅一笑,敛袂执了礼数,先是表了谢意,而后又说,“我们是前往蓉城的,走此道是想着稍微近些。”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望来,随口编了个话出来,去麓山是会途径蓉城,一句话半真半假也算不得说谎。 女子见她谈吐有礼长的又好看,心下有几分喜欢,便又从衣襟里掏出个小香囊朝她递去,“这锦囊里有特殊香料,可以辟蛇虫鼠蚁,这荒山野岭的你姑娘家家的带着也安心点。”她算是难得对陌生人如此大方了,这小丫头十分合她眼缘。 “多谢夫人馈赠。”洳是伸手接过,方才将香囊捏在手中,手腕却忽然被面前的女子一把攫住。 “这枚银戒你从哪儿来的?”女子忽然诧异的盯着她的中指看,方才对着十数个僵人还面不改色的人,现下倒是跟见鬼似的大惊小怪。 “有人送的。”洳是望定她,徐徐笑说。 女子盯着戒指看了许久,嘴角一撇,又笑又恨的轻啧了一声:“这个臭小子。” 洳是只笑不语,收回手藏入袖中,拇指不自觉的摸上戒指,那上面有极细致的纹路,素蔻指尖一寸寸的抚过那些凹凸起伏。 “这地方不太干净,明儿一早你们赶快上路吧,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女子温言软语的嘱咐她们。 “多谢夫人提点,我们明早就走。”洳是回以一笑。 女子又多看了她两眼,转身就往外走去,期间看也未看其他人。 众人屏息看她走远,甚至有人暗暗舒了口气,没有受伤的人去扶起倒地的同伴将他们搀进内设大厅,将离跑去树下安抚两匹受惊的马儿,洳是望向那个持鞭在手的男子,拱手作礼,“多谢方才出手相助。” 男子依旧立在阴影里,瞧不真切形容,只是声音冷淡的回道:“举手之劳。” 洳是扫了眼空阔的庭院,只有自己和将离的座驾,不由好奇多问了句,“你们的马呢?”她可不信这人会徒步跋涉而来。 “听说附近有个马厩屯有饲料,有几个人牵了马去喂饲。”他回答的简单,话中几分意思洳是也听明白了,这鬼地方能听谁说,无非就是那个妖婆子,那几个牵马与众人分道的人,只怕凶多吉少。 “你不去找他们吗?”洳是又问。 “若无异况他们自当归来,若生变故,我去也是无用。”他一字一字的说,终于踏出那檐下阴影,月光清晰照出他的俊美容颜,一双黑瞳黝墨眸色深不见底。 洳是心下悚然,这人竟是好冷的心志。 这一番变故下来,该疗伤的疗伤,该提高戒备的人全程神经经绷,有几个人一刻不歇的倚在破落的窗口观察外面情势,而那个人依旧面不改色的坐在火堆前看着一本书,也不知是何chuán shi名著能让他夜不释卷。 洳是和将离仍旧坐在另一头,将离盘膝静坐,正在闭目养神,洳是也并无睡意,脑中过滤着红组搜集探来的情报,大致估量了一下麓山的情况,这么一思量也挨过了数个时辰。 天际泛着青灰,深处透出一抹红辉,天色逐渐亮起,第一缕晨光透窗照入。 那些人熄灭了火堆一早便准备赶路,洳是闭眼假寐对他们的离开只当作不知。确定他们已经走远,洳是这才睁开眼,身旁将离几乎就差了半刻也睁眼醒来。 “离开这里最近的城市应该是临博,那儿有红组的人吗?”洳是问将离,北齐境内的红组调任全由她一手管辖统筹。 “有一个。”将离想也未想的回道,红组在北齐的分布她心里可是装了本细账。 洳是点了点头,对她吩咐,“从这里徒步走到临博至少三个时辰,快马却只需要半个多时辰。你此刻赶去临博想办法控制住那里所有的贩马商户,必要时就将所有可以远途跋涉的成马买下来。” 临博是个小城,这番动作应该费不了多少事,却可以给他添些麻烦。 将离挑了眉头,笑道:“不让那些人买马吗?主人这招可够直接的。”她拈着指算了算,“过了临博,无马骑乘的话起码得多走个三四天才能到下个大城市。” 洳是拍衣从地上站起,对她说,“事罢之后你就回邯兆吧。” 将离听后惊诧无比,“主人要我现在回去?往下路程就主人一个人吗?”她一叠声的问,洳是静默无言,垂眸负手而立,气息沉敛,将离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低头敛袂肃容道:“属下僭越了,主人息怒。” “曲江楼还得有人打点,北齐的情报搜集也得有人主持。”洳是侧眸望了她紧张的样子,笑了笑,她打小就独闯江湖,一个人来往纵横驰骋大江南北,没有牵绊,没有负累,生生死死的也就她一个人的事情。麓山之行她料到不简单,不然红组不会探不到一点有用的消息,这其中艰险恐怕是她也想象不到的,将离是一流的斥候,但说到功夫和江湖阅历却只是了了,与其让她跟着进入麓山,还不如让她回去主持大局。 “这麓山有些蹊跷,主人一人前往,属下担心。”将离也嗅出了不寻常,由凤阳女帝一手所创并历经数代凤家帝王扶持栽培的红组其情报网可谓十分神通广大,上至皇室朱门,下到贫民娼户,只要她们想探得的消息没有弄不到的,然而这麓山对她们而言却是个谜般的存在,深入麓山的同伴几乎是有进无出,即便有出来的也是十有九伤,细问下也根本未曾真的深入麓山腹地。 “你们红组自成立以来一直效忠皇室。”将离不妨洳是突然讲到此事,不由恭然应是。洳是立在一束晨光下,神色凝定,容颜绝美:“若我有所差池,你们便悉数由皇上调遣,可知?”历来红组的上峰发令者都是皇帝,唯独她是个特例,以长主的身份号令红组,百年来只她一人。皇上虽然也知红组所在,可从未插手过其间事物,如果她不在了,红组自然由皇帝接手。 “主人!”将离惊骇瞠目,听她一番言辞所说彷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怎不让她胆战心惊。 “只是提醒你一下,并不是说我马上就会去死了。”洳是漫不经心的笑笑,似乎从不忌讳说道生死,“好了,走吧,天已经全亮了。”洳是不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径自跨步踏出门槛。 将离有些话只得哽在喉中,艰难的咽下,她是真不懂,如她这般至尊至贵的身份,为何要自己铤而走险去找那颗或许并没有真正现世的珠子,她是真猜不透的她心。 乌云拢垂天际,惊雷闪烁层云间,似有大雨将来,殿外梧桐森影,幽深的寝宫内传出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入夜听来倍觉凄凉。 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阴魂厉而不散,她倒宁愿是有的,如此或许便有机会问问那个人,地狱之下业火之中,剜肉剔骨的滋味可好受。 凤帷密垂,珠络半掩,水墨白绢的风屏后头,一盏青纱宫灯幽幽亮着,她披衣散发伏坐在一张香木长几上,桌上酒壶倾倒,她指上拈着只玉杯,杯中酒冷生香。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道淡淡的身影投上面前玉砖。 她伏案半倚,指尖半拢酒杯,听到绮罗摩挲的声音逐渐近前,她也只当未知,依旧闭眼沉寐。 他半伏下身,冰凉的宫锦摩挲过她玉脂净瓷似的肌肤,五指抚上她的鬓发,温软气息呵拂过她的耳畔,“你哭什么?”他挑起她一缕披落肩头的散发,绕上指尖,他语声里带着笑,笑声绵绵又似淬着毒,“该有的,不该有的,如今你俱都占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呵呵”她却笑出了声,目光婉转迎上他,女子过美近妖则为不祥,而面前的男子与她样貌几乎一致无二,妖娆美貌却更胜妇人,望着这张与己相似的容颜,让她蓦然觉得厌恶,“我元慕卿是早该死在王陵的人,如今苟活下来,到底是王兄手足情深,还是望不断权利皇位?”她看着他的目光寒凉,幽幽笑道。 “你所恨的人,我都已经交给你亲手处置了,难道还不能让你释怀吗?”元承钧修长的五指轻抚过她脸颊。 那个曾施予过她痛苦的人,被凌迟千刀,挫骨扬灰,曾留驻王陵的人不管知情与否都被他一概灭口,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的一段不堪过往,她所恨的人都已被他送入黄泉地狱,为何她还是不能释怀。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么往后呢”她撑坐起摇摇欲坠的身子,素衣裹艳骨,愈发显得身姿伶仃,“这一世我已过够,不必再去晋国多受一遭罪。” 闷雷声里,大雨终于落下。 “若王兄还怜惜我,就让我一世幽居在此,直至终老。”她长发披散,衣襟凌乱,眼中有水光漫起,即便神色凄楚,容颜惨淡,可她还是那么美,美得像是夜域里飞出的精魅。 “可惜,这一切都由不得你我。” 他垂眸望着她,眼中深处光华闪烁,那般炽烈的狂热,似要燃尽帝都天阙才能熄灭。 “呵”她颓然闭了眼,泪珠滚落脸颊,“由不得我生,难道还能由不得我死么?” “慕卿,你真的不怕死吗?” 他在她耳边低语,修长的五指抚上她□□的脖颈,指下肌肤腻光如玉。 一语戮中她心门中最软弱的一处,谁人不怕死,当年在王陵惨受□□,也曾想一绝赴死,可最终也没有真的能狠下心肠,在花信正好的年岁,她为什么要为那种人渣去死。 “是,我怕死。”她仰起脸,眸光迷离,缓缓倒向他的肩头,第一次那么近的靠着他,从来不奢望有人能让她倚靠,也不知被人宠爱是何滋味,五岁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似乎父王是爱过她的。可之后的岁月呢,在幽寂森凉的王陵里,年年月月日日的独对晨昏日落,她以为那便是她的人生,无人可念,无亲可眷。 “世人都畏惧死亡,怕死也没什么。”他半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语声缓缓,“我也怕死,所以慕卿,我不能输。”帝王家的生杀,或许只是史笔一书带过,但对他们而言却是厮杀搏命之局,如今他们都已置身局中,谁都没了退路。 她倚靠在他怀中,气息幽沉下去,殿外大雨骤急,雨水沥沥敲打宫檐,浓墨深夜中的宫阙楼阁轮廓森影连绵远去,似看不到尽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 54 章 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分明细嫩真同脑,食罢居然鼓腹旧。 雪白细嫩的豆腐脑上撒着青嫩的葱花儿c咸香的虾皮和少许的紫菜,一碗热乎乎的吃下去,整个人都舒服极了。 夜馨坐在早点摊子支起的布篷下,双手捧着吃完的粗瓷大碗,感觉意犹未尽,“老板娘,再来一份!”她招了招手,呼唤着长相俊俏的老板娘,她也算是吃遍大江南北了,可吃来吃去还是觉得家乡的豆腐脑最最好吃。 “好的,姑娘请稍等。”老板娘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她拿过夜馨的瓷碗,又从暖桶里一勺勺的舀出冒着热气的豆腐脑,特地为她多撒了点虾皮。 夜馨道了声谢后捧过碗,大碗里豆腐脑盛的瓷实,她小心翼翼的端放到桌子上,十分愉悦的吃了起来。 临博是个小城市,人口万余左右,此刻天才放亮,早点摊子上只有三三两两准备出城务农的人,老板娘得了空闲,从蒸笼里又夹了两块芙蓉奶酪糕端到夜馨的桌上。 夜馨吃的面憨耳热,从瓷碗中抬起头,疑惑道:“我没点这个呀。” 老板娘笑容满面,“姑娘是从哪儿来的?第一次来临博吧,这是我家的特色糕点,请你尝尝。”老板娘见夜馨一个姑娘家家的,长相又甜美讨喜,瞧着便喜爱,不禁跟她攀谈起来。 夜馨心里喜滋滋的,想着真是走到哪儿都有好人,她说,“我从邺城来的,不过我是丹阳人。”她祖籍是在丹阳,小时候也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她娘带着他们一家子到处跑,也就最近一两年才在一个小地方安顿下来,印象中的丹阳是个很美丽的小镇子。 “邺城可是离开这儿好远的,你一个小姑娘长途跋涉的也不怕么?”老板娘听着有点咋舌,她离开去到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城外的那片桃林。 “不怕呀,现在世道挺好的,又不打仗。”夜馨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手中捏着只雕作成莲花模样的酥糕,咬了一大口,顿时满嘴都是浓郁的奶香,又甜又好吃,“这个好好吃。”她嘴里塞满酥糕,口齿不清的说,满目惊喜。 “这是用了新鲜的牛奶熬成的乳脂再加上桂花蜜和我家独传的配方作的,味道可是一顶一的好。”老板娘颇为自得的扬了杨眉,要说她做的酥糕,吃过的人就没说不好的。 夜馨附和点头,吃完一个又拿起另外一个,吃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老板娘见她一副稚气的样子,瞧着真是全无心机。她手中扯着桌布坐到夜馨身边压着嗓子说,“最近一阵子,我们这儿有些古怪,到处是买马的人。”老板娘神秘兮兮的低声,“我家男人说只有要打仗的时候才会需要那么多马,这世道还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乱了。” “咳咳咳”夜馨听她一番说辞,险些被一口酥糕给噎死,老板娘忙倒了一杯水地给她还很体贴的帮她拍了拍背,夜馨哭笑不得的说:“你们也想太多了,我一路从邺城来,到处是太平景象,哪儿像是要打仗的样子,不会的。”况且真要打起来,战火基本也波及不到临博这种小城市,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而且这里能有什么像样的马,战马不同于一般的马儿,可是很有讲究的。 “怎么不会呢?”老板娘见她年纪小,压根不相信她的话,在她心里自家夫君说的话才是对的,“要不然怎么老有人要买马,如今那些人还在城里没走呢。”她话语忽而一顿,目光闪了闪,压低声音对夜馨说,“来的那几个人就是。” 夜馨转过头,看到三个身着劲装的男子正朝她们的摊子走来,看模样不太像是来吃早饭的。夜馨顺着他们虎视眈眈的目光视线,看到自己拴在一旁的马儿身上,还真是冲着她的马来的? “这位姑娘,恕吾等冒昧叨扰一下。”为首的男子年纪最长,态度温文客气的对夜馨抱拳,礼数周全。 “哦?”夜馨不咸不淡的应了声。 “这匹马是姑娘的吗?”男子也不迂回的单刀直入的问。 夜馨点了点头,靠坐着桌子,也不说话,等他们直接说出下文。 “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把马儿卖给我们。”他说话时掏出了一锭大元宝攥在手中,足有五十两。夜馨的马儿十分普通,中下的资质,顶多四五两银子,那几个人出手倒是非常大方。 夜馨瞧了眼那个大元宝,笑呵呵的回道:“不卖。”虽然她并不急着赶路,但也不代表她愿意徒步。当初从古兰回到幽州,不知道夜隐幽跟夜晗说了什么,之后他们四人就分道走了,夜晗和耶律彤去了麓山,她则跟着夜隐幽回了南秦邺城,一路吃吃喝喝的十分惬意。 到了邺城后夜隐幽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就让她自个儿玩去了,而她也着实玩了个尽兴,但是一个人总觉得少了乐趣,久了之后就想夜晗了,跟夜隐幽打了招呼她就又一路北上准备去麓山给那两人一个惊喜。 临博离开下个城市还是有点距离的,就别提麓山了,她一点不想走路过去。 那几个人想来极少碰到钉子,一下子有些怔楞,不知怎么接话,夜馨夜懒得理他们,掏了几分银子搁在桌上作为饭资,起身就去牵自己的马。 有个年轻的男子按耐不住想要动手,被为首年长的男子一把按住肩头,摇头示意他不要莽撞。 “这位姑娘若嫌弃银两太少,我们可以再添十两。”男子又掏出十两掂在手上,“金子。” 夜馨大眼瞪向他们,心中暗啧这是哪儿来的土财主,出手如此阔绰,就这点钱可以买几十匹马了。 “我都说不卖了。”夜馨不耐跟他们啰嗦,伸手去解栓在树上的马缰。 那年轻男子却突然出手先攥了缰绳,目光不善的看着夜馨,语声咄咄逼人,“十两金子都买不来姑娘的马吗?”他眼中不掩讥嘲,在他看来能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他还没见过,无非欲拒还迎,想要坐地起价,讨个更好的价钱而已,“那么五百两够吗?”他说着,掏出一叠银票在手,汇通钱庄的银票通用四国皇都。 “嘿,你这人。”夜馨倒也是头一遭碰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只是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不!卖!”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回道。 那年轻男子还是攥着马缰不撒手,口气愈发不善,“姑娘不要得寸进尺。” “你这还真是倒打一耙,到底谁在得寸进尺啊。”夜馨拽了拽马缰,他却攥的紧,马儿在两人的争执间喷了个响鼻,夜馨声音冷下,眼中寒光乍现,“怎么,我不卖,你还想抢了?” “姑娘,莫要误会。”年长的男子还想解释,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氛围。 但夜馨压根懒得听他们再说什么,飞起一脚就踹向面前年轻男子的腰间。男子压根没想到面前年纪轻轻的女子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下松了手,身子往后一退堪堪躲过她的一脚飞踹,但没料到夜馨一招刚落,旋身又是一脚飞踢,直接踹在他的胸口上,把他踢的往后急退好几步,要不是有同伴扶着怕是要跌的难看。 他一张脸怒涨成紫红,羞恼的奋起一掌就要向她拍去,夜馨压根也不怵,要说打架她从没怕过谁,她右手握拳五指蕴满功力,可那男子一掌才至中途就被人截住。 “真是胡闹!”年长男子低声怒斥他,“忘了公子交待过的话了吗?还是你皮痒了又想挨公子的鞭子?” 年轻男子被他一通说,怒气也渐灭,想到公子手上的软鞭抽在身上摧筋裂骨般的疼痛,心头就是一阵寒战。 “在下十分抱歉,还请姑娘海量汪涵”年长的男子抱拳揖身,态度诚恳,彬彬有礼“我们确有急事要用马,不知姑娘可否忍痛割爱?” 夜馨却不理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他的背后,一副惊诧的表情,她离开南秦七八天后还与夜隐幽有书信传往,那时他还在南秦处理事务,此刻居然与自己前后脚的到了临博,她不得不在心里默默念叨是不是自己真的走太慢了,还是夜隐幽速度实在太快。 夜隐幽远远的就瞧见这处剑拔弩张还有夜馨的大嗓门清楚的传来,字字句句都听得真切,夜馨的脾气他大约也是知道的,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她不怎么高兴讲道理,他驱马挥鞭直奔而来。 夜馨看到她很高兴的挥了挥手,朗声喊了句,“老大,你也来啦。”看来往后吃住都有着落了。 夜隐幽翻身下马,牵缰朝他们走来,那几人瞧着夜隐幽的座驾,眼睛里都在闪着光,夜馨不清楚这行人那么执着的出大价钱买马是何用意,也不想在他们身上耗费神气用天演术数。 “你们是晋国人。”夜隐幽说,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为首的年长男子神色泰定,眉眼纹丝不动,只道,“我们途径此处,意外失马,可事急又要赶路,唐突一问,不知公子可愿意将座驾卖给我们?” 他不答反问,但夜隐幽已从他身旁另两人的神态表情里得到了讯息,又从他的要求里寻得蛛丝马迹,算了算时间间隔,大约可以猜测到他们遇到了什么事。 夜馨在他们背后猛打手势,示意夜隐幽不要同意,谁料夜隐幽淡淡一笑,却道:“一匹马五百两白银,可以的话她的马也给你们。”他笑的温文尔雅,眼瞳中光华鉴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 55 章 夜馨目瞪口呆,有些舌头打结的说道:“老,老大?”她所诧异的并不是卖不卖马这种小事,而是他居然会对陌生人笑?他待人处事向来冷淡,平素里只对熟人会露出笑颜,对旁人可没这么温煦和颜过,除非他有目的! “两匹马,总计一千两。”夜隐幽看他有些犹豫的想要张口,闲闲凉凉的又补上一句,“现在是一千两,说不准过一会我就坐地起价,不是这个数了。” 他目光轻瞥过那个刚才与夜馨争执不休的男子,毫不客气的将他方才心中所思所想抛掷台面上,惹得那个男子十分难堪,脸上一阵青白。晋国豪富,这些人又出手十分阔绰,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事,恐怕是言语中冲撞了夜馨,这才惹得她挥拳相向。 夜馨在他们背后偷偷给他竖了大拇指,表示很解气。 年长的男子稍许思虑了下,掏出了一叠银票,数量还不够,就让同伴也凑了点,交到夜隐幽手上,“一千两汇通钱庄的银票,四国皇都的分号里都可以兑成现银。” 夜隐幽看也不看银票上的印鉴真伪,一把攥在手中,将马缰交给了那个男子,夜馨夜依样交过马缰。那三人接过马后,一刻不多呆的牵着就走。 夜馨看到他们走远了,这才凑到夜隐幽身边,咕哝道:“老大,你就这么便宜他们啊。”她愤愤的说,“他们刚才居然还拿钱来羞辱我!我是那种能为金钱所动的人吗?!” “你可知他们是谁?”夜隐幽问话时将手中一叠银票递到夜馨面前。 夜馨撇了撇嘴,懒得想那么多,“我才不管他们是谁呢。”她数了数手上的银票,抬头又问夜隐幽,“那么多钱,老大你不要么?” “我用不着。”他回的干脆,“留着你买糖吃吧。” “老大威武!”夜馨笑的眉眼见弯,手中银票叠的整齐后贴身藏了。 “之前,我让夜晗去麓山干什么,你并不知道。”夜隐幽突然说到这件事,其实他吩咐他们兄妹的事情,他们都会认真去做,而且从来不问原因。 夜馨点了点头,仰目看向夜隐幽,神色严肃下来,知道他此时会提及,恐怕事情不简单。 “期初,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我无意间用梅花堪出麓山附近会生异象,便让夜晗前去看看。”麓山属于古昆仑一脉,若出现风云异变,事情就可大可小了,也难怪夜隐幽会如此慎重,夜馨点头表示知晓,他又缓缓道:“之后,夜晗还没到麓山,我就已经得到消息,麓山云空里出现了九凤的影像。” “九凤显世,代表盛世新主已出?!”夜馨惊诧脱口,袖底下的五指迅速捏诀飞算。 “你也这么认为。”夜隐幽双眸微睐,神容冷峻,世间之人谁不是作此猜想的。 夜馨五指忽然凝定住,不敢置信的喃喃说道:“瑞凤鎏珠也在麓山里!”此刻,她才明白方才那些人如此急切的原因,怕也是冲着瑞凤鎏珠去的。 夜隐幽点了点头,目光凝重,“麓山里情况十分复杂,我只让夜晗在麓山附近探寻一下消息。”夜馨生在北齐,麓山的大名她是知道的,而夜隐幽口中所说的复杂,不单单指气候地势,这麓山深处还住着擅长毒蛊的北苗人,她正想着,又听夜隐幽说道:“我已经许久没有收到夜晗传回的讯息,只怕他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夜馨一张脸吓得煞白,怪不得他星夜兼程的赶来,速度超乎她预料的快,“大哥他不会有事的。”她颤抖着拈指运算,心下焦灼难安,怎么都不能顺利演算,越急越是出错。 “放心,夜晗并无性命之虞。”夜隐幽一手按住她的肩头,从他掌心间传来慰定人心的力量,让她逐渐可以稳下心神。 宏图战局尚未开启,这第一场无硝烟的战火,遍及之所就是麓山。 北方的天气转瞬多变,刚才还是晴空丽日,一会儿就有朵乌黑沉沉的云飘了过来,低垂天际,像是有雨意要来。 临博不大,城里只有一间还算像样的客栈,此刻已经被人全部包下,闭门不再接客。 “公子,所有马匹都已经备妥,随时可以上路。”安静偌大的客堂里,只有一个人静坐桌后,面前几道还算精致的点心一点没有动过,只有青瓷碗杯里茶水已空。 萧樾听着属下回报,拿起桌上茶壶为自己面前杯盏添满水,不疾不徐的吩咐,“等这场大雨过后再上路。”他透过半敞的窗,看到外面天色阴沉,风声呼啸,屋内昏冥,小二点了一盏油灯过来,看到桌上纹丝未动的点心,恭声问道:“这点心是不合公子口味吗?要不要再换点。” 豆大点的火光跃动照耀上他清俊的脸庞,神色不着喜怒,一双凤眸却凌然生威,这般风致的人,店小二也是第一次见到,加之出手阔绰,小二越发添了几分殷勤。 “不必。”萧樾冷冷道了两个字,手中托了茶杯,拇指缓抚过杯沿。 他一直在等,从晋阳到此地,他一直在等派出斥候的回报,可是一个都没有,就跟石牛入海一样,那些前去麓山查探情况的人,全部有去无回。 麓山不属于晋国,他也从不曾踏入过齐境。来前他只是从舆图中观察了山行走势,从收集的资料上所了解,只知道麓山偏远,苗汉混居,那里的北苗人擅长蛊术,要说再多也就没了,除了一些药商会去那里采购白附子,一般人并不会去麓山。只怕是他低估了麓山的复杂性,九凤现身是大吉大利,但瑞凤鎏珠所匿之地,恐是大逆大凶。 从初知时的激越,到一路疾奔的心思逐定,到如今思虑渐深,他已经不再急于赶赴麓山,耽误在这里的两天时光也不再让他忧心忡忡,只恐慢人半步。 若麓山真是凶境,晚个几天的也并无关系,有其他诸国的人先一步前去探路,倒也能省下他们的麻烦。 惊雷闪动在云层里,大雨骤然落下,声势滂沱,夏雨来的又急又大,去的也是又快又利索。 属下在门口牵来马,萧樾跨出门槛,空气中带着雨露湿意,窒闷潮热的气息挥之不去,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众人朝着城门外奔去,地上水洼被马蹄践的飞起。 城外有片桃树林,三月花季早就过了,枝丫上绿叶繁密沉甸甸的雪桃挂满枝头,地上花瓣零落成泥,只有一些兰花正在盛放,香芬逸远。 桃林里本来没有路,只是有条道被人走多了,形成了一条蜿蜒的痕迹,不过方才下过大雨,地上泥泞不堪,那条路又瞧不太真切了。 萧樾一行人策马跑了近一个时辰,还是在这片桃林里,周围桃树丛密,所途经的路好似刚才走过,也好像不是。 “公子,这桃林有些古怪。”众人缓下马速,跟在萧樾半步之后的男子低声说道,目光警戒的游曳四处。 萧樾抬头看向中天,心中迅速算着经纬度。他曾在南辕大军中呆过数年,怎么从太阳的位置分辨方向对他来说并不难。他很快的择定了路,右手摸向腰际抽出软鞭甩向旁边一棵桃树,瞬时在树上留下一道深刻鞭痕。 这次他们很仔细的半驰慢行,时刻注意着周围环境变化,直到又见着了那棵身有鞭痕的桃树,萧樾目光微微一变。 雨过之后,市道街口上热闹了起来,有人出摊摆货,也有人闲出门的逛街打发辰光。 夜馨在一间茶铺里躲雨喝茶,这家店里用的茶并不好,所以也没什么客人,就连小二都躲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她坐在窗边,窗门大敞着,她不时抬头张望,似在等着谁。 粗略算来也过了快二个时辰了,终于看到他从街口朝这厢走来,一身深襟长衫干净熨整,不是刚才颜色。 “老大,你咋去了那么久?”夜馨忙为夜隐幽倒上一杯热茶,面前男子鬓发有些湿润,长发松松散着只以一根长绸系住,不似平常严峻,更添几分温润,容颜俊美夺人。 “去换了身衣服。”他将手中紫玉金蝶笛搁在桌上,捧杯饮了口茶,大约因为茶叶太粗,引得他眉头轻蹙一记。 夜馨啧啧摇头,果然他们老大还是那么爱洁喜净,不容一点污渍。 “桃林里布风后八阵了?”夜馨伏低身子,兴致勃勃的问,风后八阵由黄帝和大将风后所创,大到行军布阵,小到走棋置子都可以用,威力大小端看布阵人的能力高低。有夜隐幽出手,那帮子人想轻易走出桃林怕是不容易了。 “没有,时间不够。”夜隐幽放下茶杯,言简意赅的回道。 夜馨顿时垮下脸,单手支颐,颇为可惜的咕哝,“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夜隐幽闲闲淡淡的一笑:“风后八阵布置不易,弄个小阵困他们一阵,弃马徒步还是可以的。” 夜馨好奇追问,“为什么被困阵中要弃马徒步?” “唯一的解阵之途上我撒了鼠蜈草。”夜隐幽有问有答的给她解惑。 “鼠蜈草?”夜馨歪着脑袋想了想这玩意儿的功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继而又看向夜隐幽不吝求教。 “马儿都不喜欢这个味道,闻之便会刻意避开。” 仿佛一窍通,百窍通明,夜馨大赞此招高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要马儿偏了一点方向,他们可就走不出来了。”她高兴的大灌了口茶,又想到了什么,“那万一他们不弃马呢?” “那就在桃林里多呆一阵子吧,想必是不会饿死在里面的。”他单手倚窗,眸光远投,神色平静,日晖映上如玉肌肤,似隐隐透着寒意。 午后日光绚丽,蔚蓝天际白云漂浮,桃林中有雪桃子的果香。 “这里恐怕被人动过手脚了。”萧樾身后的男子皱着一双浓眉,哑声说道,他们在这里兜兜转转都有两个时辰了,依照地势早该走出这里,如今却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他们下马慢行,照说按日头定经纬不会出错,也不知哪里出了偏差,萧樾宁愿放缓速度,仔细观察周围情况,发现经过几处的时候马儿都有些焦灼,擦过一棵桃树走远后又恢复了正常,十分细微的异状被他捕捉到。 “我说,你们在这里都绕了几圈了。”旁边高杈的树枝间传来女子声音,听着分外耳熟。 萧樾停步仰首侧目,看到黑袍深带的女子一手拂开面前枝丫,手中捧着只雪桃,吃的开心。正是夜庄外勇斗十余僵人的那个女子。 “夫人知此处玄妙?”萧樾微笑询问,目光霁朗。 “当然。”女子挑了挑眉头,说的颇为得意,这种小把戏小阵法怎逃得过她的眼睛,“你们这是得罪谁了?给你们布了这障眼法?” 萧樾眸光闪烁,却笑道:“或许并非针对我们,只是不巧我们误入此间,夫人可知破解之法,还请不吝赐教。” “很简单,拿布巾遮住马儿的眼睛,无视觉依凭它们不敢随意改途,你再走一次自然能走出去了。”女子给他们指了条方法,话落后也不再多讲,捧着桃子又放下面前树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 56 章 晌午时分,夜隐幽和夜馨找了家门面清爽的酒楼吃饭,夜馨惯例叫了一桌子菜,她吃的大快朵颐,而坐在她对面的夜隐幽却没什么胃口。 “老大,我们什么时候上路?”夜馨咽下一块酥炸里脊肉,抬头看向面前沉默不语的夜隐幽。 他似在思忖着什么,被夜馨给一语惊断了恍惚,他瞧了下日头,回说:“等你吃好也就差不多了。” 夜馨歪头想了想,有些犹豫的问,“可是我们没有马” “等会儿再去买两匹不就可以了。”他漫不经心的回,那些高价购马的人扰乱了市场规律,谁不想把握住这个奇货可居的机会,只怕如今有许多人带着良马名驹来到了临博。 夜馨喔了声,低头不再多问,自顾自的又吃了起来。 “不必急,你可以慢慢吃,不够的话还能再添。”夜隐幽知道夜馨胃口好,一顿饭量甚至比普通男子还要大,虽说吃的多了些但她身材也不见走样,倒是比同龄的南朝女子要高挑许多,丰满匀停十分健朗。这让他不由想到那个同样高挑却略显单薄的身影,她如果有夜馨这样的胃口就好了,他一直觉得她太瘦了。 “够了够了。”夜馨忙摆手摇头,表示这一桌子的菜够她果腹的了,况且她的胃又不是真的通东海,她说话时目光越过夜隐幽的肩头,看到酒楼窗外有个女子正朝他们所坐的方向一阵张望,“老大,好像有人要找你。”夜馨看到那个女子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站定在夜隐幽背后,她的话刚落,那女子已经一掌拍向他的肩膀,笑唤道:“儿子!” 夜馨手中拾着筷子,听到那个女子口中的一道称呼唤出,险些惊的下巴掉在桌子上,面前的女子居然是老大的娘亲吗?她又惊又喜的盯着她一通猛看,由于保养得宜,她看上去也才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正是风韵正盛的时候。 夜隐幽也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呀。”她转身坐到另一边的空位置上,手中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随意搁上桌子,看到一旁夜馨,笑问,“这位姑娘是?”问话时目光犹带疑惑的瞥向夜隐幽,想着怎么这事情发展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还不待夜隐幽说话,夜馨已经先一步的开口,“夜姑姑好,我叫夜馨,是老大的跟班。” 夜莙秀眉略挑,她叫自己姑姑,又姓夜,莫不是“你也是夜罗家的?”夜莙惊讶脱口,这世上夜罗家的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她只知道一个夜珩住在太行山里,与外界不通往来,其他的族人分散在凤朝全境各处,彼此间也无音信。 如今能碰到一个夜家的人实属难能可贵。 “夜馨和她兄长夜晗都是昔年天干十杰中夜轩的后人。”夜隐幽在一旁说。 夜莙听闻后眼中露出憾色,长声叹气:“天干十杰中似乎也只余下了你们这一支?” 夜馨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点了点头,神色也有些怅然,“我娘也这么说。”当年助太祖于东末乱世中开辟新王朝的天干十杰几乎掌握了天下八成兵马,那是何等意气风发。 “你是从的母姓?”夜莙听她言下意思猜测道。 “对呀。”夜馨点了点头,“我本姓孙,我爹是个教书先生,我娘是夜家的后人”她看了眼对桌的夜隐幽,其实跟他一样,他们都用了母姓行走江湖,不外乎是想着或许有天能碰到同族中人呢。 夜莙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今日也是第一次碰到夜家的人,她从桌上包裹里摸出个又大又沉的雪桃递给夜馨,笑道:“城外桃林里摘的,很甜,你尝尝看。” 夜隐幽端杯喝茶的动作微滞,也不过停了一瞬,复又低头饮茶。 “夜姑姑你吃饭了吗?一起?”夜馨很热情的又招呼小二多拿来了一套碗筷。 夜莙刚才吃的几个桃子早消化完了,她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块皮蛋豆腐,吃了一口后又看向旁边泰定喝茶的夜隐幽,似随口问了句,“给你的戒指呢?” 他低垂的眉眼纹丝不动,依旧淡定饮茶,不咸不淡回道:“送人了。” 夜莙居然没有追问,反而又挑了另一个话头,“听说麓山出现了九凤的影像?” “是。”夜隐幽放下茶杯,将搁在桌上的紫玉金蝶笛收入袖中,九凤显世这事儿恐怕已经传的全境皆知了,夜莙会问起也不奇怪。 “你们这是去麓山吧。”她细嚼慢咽的吃着菜,也不用等他们dá àn,缓缓又说:“我跟你们一起,正好闲着没事。” 七月仲秋,蝉鸣枝头。 洳是赶到麓山附近的时候已经快至七月中,麓山脚下的每个城镇村庄都驻有齐军,不似其他国家的悄秘行动,齐王大喇喇的直接调遣了军队过来。离开九凤现身最近的一个小城镇里,齐军里外三层的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换了身苗服潜入城,又因为是女子才并未引起齐军的注意。 客栈里每日都有齐军前去盘问,但凡是有陌生商客一律不问原由的带走关押待查,这客栈自然是不能住了。可这个小城镇里也没大户人家更无高宅大院可供她暂时栖身躲藏。 不过幸好北方冬天极冷,不管汉族还是苗族都习惯建有小房用来囤积木柴和干草,以供入冬取暖,洳是入夜后就躲在人家的柴房里,天亮前就走,她没即刻潜入麓山,而是在此观察了数天,起先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第三天,她见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人,而且原本驻扎在此的齐军全部换成了纪律森严的骑兵,这个领着倚天骑入城的男子,一头长发红如烈火,正是一年多前奉齐王之命承祭于雾影台的那个人。 红发男子没有在这里多作盘桓,只留了一个多时辰后,在入夜前就进入了麓山。也是在那日,洳是见到了红组留在此城的一处隐匿的标记。 循着标记所示她在一间药铺里见到了那个人,她穿着交衣和百褶裙,发佩银饰,是个标志的苗族姑娘,她将背着的篓子里所采摘来的白附子以常价卖给药铺后,与洳是一同离开了药铺。 “这里半个多月前就来了很多齐军,看到陌生的可疑男子就抓,也不管是汉是苗。”女子扯了扯背上的箩筐,低声同旁边的洳是说,每走十多步就能看到有齐军小队走过,见她们两个苗服女子也只是多瞧了几眼,并未放在心上,“他们抓了不少人,之后几乎没有人入城,可能直接从腹山进入了麓山。”虽然不如从这里直接进山方便,但如今情势,能避开齐军这些dà á烦绕些远路也是值得的。 “那你可知麓山里面情况?”洳是原本也并未抱太大期望问出什么来,潜入麓山的红组人也不算少了,可都是有命去,无命回,运气好带伤回来的,也就几个,探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姑娘是苗人虽然不住在这里,但也是住在附近的,知道麓山里的凶险,并不敢轻易深入,“里面有座鳞宫,供奉着女娲神像,除非神首日可供人参拜入殿,其他时候擅入者即死。”她想了想后又说道:“里面有苗族的大祭司守护,听说祭祀的黑巫蛊十分厉害。我们这里传着一句话,是说巫祭祀若要人三更死,便是阎王也不能将人留到五更天。” “鳞宫。”洳是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心中猜想瑞凤鎏珠是不是可能被供奉在里面,“从这里入山去鳞宫有多远的距离?” 两人边说边往城门口走去,两旁商铺照旧在营业,只是人流少了很多,就看见持戟跨马的骑兵在路上巡逻来回。 “沿着山道往上,不算远,大约半天的路。”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城门口,不出意外的被齐军拦下盘问。 苗族少女只说自己是上山采白附子的,常驻在此的齐军已经见过她很多次来往山上采药,也就没多问,倒是她身旁的洳是见着面生,长相又十分貌美,引得他们频频注目。 “这是我的同伴,一起上山摘药,今年白附子卖的好。”苗族少女微笑说道。 洳是瞧着这些齐军,突然用苗语问她:“这些都是什么人?” 苗族少女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用苗语回道:“是国家的军队,来保护我们的。” “哦。”洳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苗语艰涩难学,口音极重,一般人并不会说,齐军见两人用苗语交谈,又都是苗族普通的装扮,况且只是弱质女子,也就没为难的让她们走了。 直到走得远了,苗族少女才笑说:“想不到主人居然会我们苗语。” “这阵子经常听到有人用苗语问这句话,我就听会了。”洳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两人没有驾马,从城镇到麓山前的莽林徒步也需要走一个多时辰,走到密林深丛的麓山前,两人就分道了,洳是取走放在少女竹篓底下用镰刀干草覆盖的一个小布包系在腰间后,并没有走正道,而是绕了另一条稍远的路入了麓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 57 章 夜隐幽一行人到了麓山附近后,看到了齐军的架势也就没有入城,直接取道腹山迂回进了麓山。 一般双生子之间都会有种特别的心灵感应,这种现象无法解释,也说不清道理,尤其是夜晗跟夜馨,从小赋有夜家天生传承的异能,彼此间的感应更胜于常人。所以入山后的一路行进方向,夜隐幽和夜莙都是跟着夜馨在走的。 翻山越岭了好几天,终于见得林中有袅袅炊烟升起,正是蛰居在麓山深处的苗族村落,一般都是十几户聚住在一起。 三人朝着升烟的方向走近,越过郁葱的蒿草丛,风儿吹动林梢飒飒作响。周围地势开阔,许多木楼鳞次搭建,他们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背影,正在一口水井旁提着木桶打水,长发随意编成麻花垂在背后,青紫色的苗服穿在身上并不合体,略有点绷紧,连百褶裙都比别人穿的短了几分。 那人一手拎起打满水的木桶,回身时终于让人看清楚面容,正是一别数月没再见的耶律彤。 “彤郡主?”夜馨走出密林不敢置信的唤了她一声,那个曾经纵情草原,言笑爽达的美丽女子,如今容颜憔悴,哪里还有昔日的半分美艳,尤其右眼睑至下颌一道贯穿的伤痕特别触目惊心。 耶律彤茫然抬目,看到夜馨的时候恍惚了一下,竟一下子认不出她来了,“夜馨?”她喃喃低声唤了她的名字,不敢相信她真的来了。千期万盼的祈祷上苍,希望有人能来帮帮她,如今他们是真的来了。 “彤郡主,你怎么伤成这样?我大哥呢?可还好?”夜馨看她脚步虚浮都有点站不稳,忙上前扶了她,一迭声的追问夜晗的情况。 耶律彤半咬了唇,眼泪扑梭梭的滚落衣襟,她一把攥住夜馨手腕,说话时语调里都带着哭腔,“他伤的好重好重,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快带我去看看。”夜馨当下心急如焚,也管不得许多的催促耶律彤。 因为山中湿气重,天气也阴雨多变,所以苗族所居的木楼都构架两层以上,通风性能很好,楼下不住人一般堆放杂物或作为牲口圈。 她们沿着竹梯走上木屋的两楼,透过梯子横木间的缝隙,低头就能看到竹编泥糊的底楼里种着许多盆色彩艳丽的花儿,推开二楼屋舍的竹门,日光被密致的树叶遮蔽,照不进几缕光亮,屋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亮着星微的光芒。 从屋子里透出的药腥气直苦到人心里去,夜馨看到夜晗躺在窗下的竹床上,赤膊的上身裹着层层的白纱布,里面隐约还透出猩红,脸色更是苍白的不像话,整个人安静的躺在那儿,连声息都淡的只剩下一缕。 “大哥。”夜馨坐在床边,轻声唤着他,五指握上他的手腕,探得微弱的脉息,肌肤触手如冰如霜,她汲汲转头看向夜隐幽,唤了声“老大”,语声忧虑显出焦灼。 夜隐幽看了一下他的伤口情况,又仔细看了他的五指,目露凝重,“是蛊毒。”他看向站在一边兀自垂泪的耶律彤,“夜晗身上的伤恐怕有一个月了吧,却一直不能愈合,对不对?” 耶律彤紧咬着唇,抑制住起伏难安的心神,不让自己伤恸过露,十多年来从未如此伤心过,仿佛所有的泪都要在这一个月内流尽流干,他的伤和痛她无法感同身受,连一丝缓解他痛苦的法子都没有,她深恨自己的无用无能,又无计可施。 她哽咽的说着那日发生的事情,夜晗即便化出虚灵剑也依旧不是那人的对手,可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可以让她脱身,他不惜以死相搏,那漫天飞旋的蛊虫截断了去路,她又能逃去哪里,即便可以,她也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当时她想,无论是怎样艰难的境况,她都要和他在一起,最差的也无非就是殊死一途,总好过承受天人永隔的痛楚。 “被虫子咬死实在不太好看,那时我也不知抱着怎样的念头,拽着他就跳入了一旁丘谷。”她抬手抚过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眼泪悬垂眉睫,“我的伤都是落山时候的擦伤,早就好了,况且落山的时候他还护着我。” 她看着他沉睡中安静的面孔,那是第一次彼此贴靠的那么近,面对顷刻将至的死亡大限,她没有害怕也不曾有悔,只是有些遗憾,她的炽烈她的真情他一直未曾回应,她想如果人死的时候真有魂魄汇聚,她倒是希望能与他奈何桥上相逢,约定来世早日遇见。 “我昏迷了很久,醒来时发现是这里的苗民救了我们。”她哑了声音,字字句句都像是刀剜心上,“他们说我只是皮外伤,调理几日就好。可夜晗”她一下子哽咽的难以言语,眼泪如雨纷落,一旁夜莙搂住她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安慰,她平复了一下后才又艰难的开口,“他一直没能醒过来,这里的人都说他中了黑巫蛊,再也醒不来了。” “老大,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夜馨也一下子听得慌了神。 夜隐幽又仔细看了看夜晗的五指,每只指甲上都有一条金色细线由左至右横长,已是肉眼能够看见,万幸这道金线还没有左右横贯,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黑巫蛊只有施蛊的人才能解,我只能暂时抑制他体内的毒性。”他解下腰间一只小锦囊递给夜馨,里面有个封蜡的药丸,耶律彤忙端来热水。剖开蜜蜡,顿时一股冰冽的香气扑鼻而来,这粒用白绪紫蕊所炼化的丹药虽然不能解去蛊毒,但是却能很好的抑制毒性,至少可以让他身上伤口顺利愈合。 当年是他和风洳是深入南疆苗岭费尽千难万险,才摘回了这么一朵白绪紫蕊,他只取了一半,另一半则给了她。 丹丸硕圆,以夜晗现在的情况根本吞咽不下去,夜馨索性将丹丸融于水中,亲手一勺勺的喂于他的口中。可药汁喂进去后就从嘴角溢出,似乎他已经不能咽下。 耶律彤坐到床边,将他绵软的身子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他无知无觉的任由她摆布,气息平静淡若微缕。 “夜晗,你一定要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就再也不缠着你了。”她如同呓语般的在他耳边说着,泪珠从眉睫坠下,滴落到他的脸颊上。 夜馨又将药重新喂入他的口中,他的喉间微微滚动,终于将药汁给吞下。 夜莙和夜隐幽走到屋外,夜莙也不迂回的劈面问道:“你也是为了瑞凤鎏珠才来麓山的?” “是。”他回的毫不犹豫,双手环胸倚着圈栏而立,神色平静。 夜莙沉默,他也无声,林间的风吹动衣袂舒卷,发丝飞扬。 “夜罗王留下的手札你看过,所谓的瑞凤鎏珠真身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夜莙寒了脸色,目光变幻不定的望着夜隐幽。 夜罗王夜箴魂去之前留下了两样东西,其中一件是那枚护心戒,另外一件就是他的手札,里面记录了夜罗王生平所遇见的各种奇志轶事,其中就讲到了这枚瑞凤鎏珠,当年是夜罗王和敬睿敏皇后在一处古墓深穴里寻得。 传说上古涿鹿之战后,蚩尤战败剜下自己的一枚眼珠抛于昆仑山脉下。流散世间的古籍野史上记有只言片语说这枚蚩尤珠能守尸身千年不腐,渡化人的戾气往生极乐,所以引得许多人趋之若鹜,但真正能窥得其貌的人千年以来不过寥寥数人。 “蚩尤珠寻自古墓,珠身本有灵性,可通识古今,但一直被当作镇尸之用,珠子里阴煞之气不散,又不是好东西,你要来干什么?”夜莙咄咄质问逼上来,“或者你如今所为只是为了卫国长公主!”那个连凰晋都不敢不愿提及的称谓,被她轻易吐出,再也无从掩藏,无法挽回。 他望着她,微微一笑,目光飘忽,一个“是。”字道出,挟了千般不甘,万般痴妄。从南下乌癸到北上古兰,哪次不是为了她,即便此次夺取瑞凤鎏珠的目的将与她背道而驰,但终究还是为了她。 夜莙神色遂变,冷然望了他,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吐出的也只有一句:“只怕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悔便悔了,不过求仁得仁。”他语声轻微,隐约含了笑意。 总有那么个人,于自己一生漫漫长途中,左右都会遇上,不能逃避,也无从挣脱,即便将来如临劫狱,他也无愧无悔。 “你这性子,也不知道到底像谁。”夜莙喃喃的说,眼底如霜凝覆。 凰晋风流倜傥,夜莙旷达不羁,他也不知自己像谁更多一点,或兼而有之,或兼而无之。 “我倒是有件事想请娘出手帮忙。”夜隐幽微笑,眼底有锋芒一闪而逝。 “能拒绝吗?”夜莙蹙眉咕哝。 “桃林里您破了我的阵,总得有些弥补吧?”他还是笑若熏风。 “我哪里知道是你啊!”她瞥了夜隐幽一眼,不甘不愿的说:“别太难的事情,不然我可做不来。” “不难。”夜隐幽俯身附耳同她轻声说:“您帮的谁脱困,那就再去缠上他们几日,不要让他们轻易入麓山。” 这事对她来说不算难,只是她狐疑的看着夜隐幽,“你不会是调虎离山,存心诓我走吧?那些人即便进入了麓山,轻易也到不了鳞宫,你何必大费周章呢?” “不想让他们死那么快而已。”夜隐幽漫不经心的回道,这dá àn显然就是随口脱出。 “可他们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夜莙锲而不舍的追问。 “天机不可说。”他掸衣起身,表示不想再谈了。 夜莙一把勾住他的臂弯,追问:“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夜隐幽目光微睐,淡淡瞥她,示意她说下去。 “鳞宫正殿由巫祭祀守护,听说那人手段了得,你有什么计划吗?”夜莙大江南北的闯荡,所知所闻十分广博,麓山里的凶险她是清楚的,若论功夫她并不担心,但蛊毒这东西太行迹缥缈,她是怕他吃亏。 “那娘可知这鳞宫下面还有个地宫。”他微微一笑,眼底锋光,如丝如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 58 章 洳是进入莽林后迂回着进了麓山,直道上下只需半天的路程,她绕了一个大圈,足用了两天的时间,从侧面蛰伏潜入鳞宫方圆一里的范围内。 虽然没有明确的分界,但还是能够很直观的感到越走近鳞宫地界,林中蛇虫鼠蚁的数量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暴增。 之前她还能坐卧树下休憩片刻,而此刻连踏地落脚都得十分小心,尤其高长的厥草后面,时不时就会蹿出几条斑斓小蛇,虽然她并不怕,但还是觉得很膈应。 入暮时分,天空霞光万道,灿烂似锦,红色卷云如巨蟒一般盘踞天幕。 饶是她身上配着用九尾草和迷迭香所调制的香囊,专用来避林中毒蛇蚊虫,但在鳞宫外的效果却大打折扣。她落步十分小心,拂开面前一丛厥草时,眼前一黑,顿觉耳畔嗡声作鸣头皮发麻。那片七尺多大的草地里密密麻麻团聚着许多黑甲壳的小虫子,那覆盖所形成的轮廓依稀是个人影。 她掏出腰囊里备着的九尾草粉,一把洒向面前,粉末所落之处那些虫子纷纷避让,如黑潮般分涌两旁,顿时露出底下淋漓血丝未尽的森森白骨。 洳是眸光一凛,心下生寒,想着自己距离鳞宫恐怕已经不远了,这些擅闯禁域的人死状凄惨,应该远不止一个。她悄然避开那些虫蚁汇聚的地方,往旁边绕过的时候不出意外的又见到五六具被啃噬干净的尸骸,俱是残缺不全。 四下静谧,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流转,还有昆虫振翅的声音,时远时近。 忽然听到一阵低抑的shēn y,伴着沉重的喘息声突兀的响起,洳是循着声音所出的方向,伏低了身子摸了过去,她躲到一棵高大乔木后面,越过密密丛丛的厥草,眺看过去,可是这个距离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背影,带着苗族的银饰长冠。 shēn y声渐弱至无,除了肯定是人声外,她什么也瞧不到,此时境况未明,她也不敢妄动,只能屏息静气,不发出一点声响的看着。 倏然间,一只硕大的蛇头自厥草中探出,其大如斗,长信吞吐迅速,面向那个银冠的男子,直立的长身与那个人有一般的高。 洳是从来没见过如此巨硕的大蟒,不妨被吓了跳,胸口气息一下子就乱了。而那条大蟒倏忽的又缩低了身子,隐匿在了草丛间。 洳是粗喘了几口气,一手按住心门,竭力稳住心神,直觉前面危机重重,还是小心避开为妙,她挪步往后退,忽觉头上有些异样,她抬目往上看,正瞧见三臂之外一双阴湿黑亮的眼睛,猩红的长信吞吐进出,巨大的身子盘卷在高壮的乔树上,那条大蟒不知在何时已经游伏了过来,让她毫无察觉。 洳是与那只硕大的蛇头僵然对峙,额上冷汗渐湿鬓角,她不敢乱动,右手背负在身后微微一抖,从交衣窄袖中滑出一柄檀扇被她握在手中。 一声长哨响起,那条巨蟒听得声音,撩高起身子,卷入乔木的上端,身上皮褶纹路与树斑一个颜色,隐匿起来的时候根本让人防不胜防。 “你怎么走入了这里,是迷路了吗?”温润的男子声音,讲着让人并不能懂的苗语。 洳是终于看清了那个苗银冠饰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子,深藏青紫的苗服更衬的他齿颊鲜朗,面如冠玉。原本以为环在他脖颈间的白色物状是块特殊的白玉,谁知道那东西突然动了动,细小的蛇头从背后转到前面,搭在他的肩头,一双眼睛红如血石,居然是一条十分罕见的白蛇。 洳是并不懂苗语,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急中生智下,她一手抚了抚喉咙,随便呜咽了两声,装作声哑。 男子顿露恍然的神色,眸光温和的对她说,“此处很危险,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从这里走,就能安全下山。” 还是让人听不懂的苗语,不过大致也能猜出他的意思,洳是胡乱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男子刚半转过身子,又突然顿住,目光投向她的背影,蓦然又道:“等一下。”他突然就用了汉语。 洳是步子顿住,背脊僵硬立直,感觉寒意由下至上沿着脊椎攀至脖颈处,耳后根一阵发麻。 “你不是苗人。”方才温煦和颜,转眼即变了颜色,“苗族姑娘皆戴腕银,你却没有。”所谓腕银就是银色镯子,苗族姑娘爱佩银饰,戴腕银却是有讲究的,苗族分系众多,腕银亦作为标徽。黑苗c白苗亦或者花苗都是泾渭分明,不戴腕银就没有族归之分,很容易被其他人误伤。 洳是呼吸一窒,也不回他,手中檀扇被她紧握,拇指中指错夹,只需一个借力便能打开扇面。 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密集聚拢,身后一声骨哨响起,洳是想也未想的飞身跃上一旁高树,身后嗡鸣声紧追而至,檀扇“啪”的在她手中错指打开,镂空雕花的檀木上隐约可见花团成簇,凤凰衔珠昂首。 她返身右手一挥,扇底荡出劲风,将迎面飞来的蛊虫掀飞大半。那人骨哨吹的不歇,从树梢上游移过来好几条蛇,原本隐匿踪迹的巨蟒也慢慢显身挪动过来。洳是脱手一拍树干,飞身往后急退落地,周围密密麻麻的声音铺天盖地。 看来此刻想轻易脱身怕是不能了,擒贼先擒王,杀千百万只蛊虫她办不到,捉了眼前的男子应该还在能力范围之内。 她眸光微凛,右手疾挥出一道劲气,劈面朝那男子袭去,男子错身堪堪避过,口中骨哨却停了呼哨,蛊虫的动作也慢了,洳是等的就是这么一个间隙,可还不待她出手,林中又有一道身影跃出,几纵光影飞掠,数枚暗器袭向那个男子,他飞身往后急退,虽然是避过了,但是行色多了几分狼狈。 待洳是看清来者的面容时,心下又惊又喜并着若有似无的一分惴动,夜隐幽落地后不由分说的出手袭向面前男子,那男子擅使蛊虫,手下功夫也不错,颈间白蛇时不时探头噬口,夜隐幽要取他的软肋也颇费周章。 周围蛊虫没了骨哨的指挥,一时停滞原处,洳是寻得他的一丝破绽,反手挥扇一把斫断他系着骨哨的红绳,骨哨坠地让他一时分了神,夜隐幽趁势一掌拍中他的肩头,他足下不稳被击的倒退数步。 “走!”夜隐幽不由分说的握住她的手腕,两人迅速飞遁入林中深处。 男子站稳后再抬头看,那两人早跑的没影了,夜隐幽下手没用几分力道自然没伤了他,而他也并未穷追不舍,走过去捡起那只骨哨吹响,汇聚周围的蛊虫霎时退的一干二净。 “又是夜家的人吗”他掌中握着骨哨,喃喃低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问着谁。 那双淡若烟尘的眸子,他也曾听人说及过,在夜家有过这么一个人天生灰瞳。 两人跑出很远后才停下,还没站稳,他一把将她拉到身前,目光凌厉的低望着她,眼底却有不安涌动,“你还真是不怕死,他也敢招惹。” “我也没想碰到他。”她仰起脸迎向他,在他的迫视下,连往昔傲气都软了几分,“我应该是能够脱身的。” “应该?”他扬了眉,手中将她皓腕越攥越紧,声音有了微哑,“即便你有九成胜算,可还有一分却足以让你万劫不复。这时候你怎不记得自己的宏愿,自己的抱负?”他不能想象,若是自己晚到一步,她会不会就遭了他的毒手,会不会就像夜晗一样中了蛊毒,难以醒来,这般结果她无法承受,而他亦不能。 洳是紧抿了唇,不得言语,脸颊透了一丝白,只因知他所言句句是真,况且她连九成把握也没有。 他看着她清光潋潋的眸子,再多的呵责也终究化为一丝无奈的叹息,“以后不能再这么莽撞了。” “恩。”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愧然神色,这次深入麓山确实没什么周全准备,只因为所探得的有用消息几乎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来麓山也是为了瑞凤鎏珠?”她猜测的问,如今能冒险来麓山的,基本只有一个目的,再无其他。 “算是吧。”他答得模棱两可,一半是为瑞凤鎏珠,另一半却是为了她。 “你也对这个感兴趣了?”她目光变幻,声音悠然,似笑似谑,“不过我可不会让你。”虽然次次都没法从他这里得手,但未必这次不能。 他目光深深看她,绽了一丝微末笑意在唇畔,“无需你让我,我带你去找瑞凤鎏珠,到时候所得归属各凭本事。” “你带我去找?”洳是讶然,猜不懂他的心思,他如果有什么线索,大可自己去找,先别人一步得到瑞凤鎏珠,这不是他的目的吗?此刻又是为何? “是。”他含笑点头,目光温醇如五月煦春的风,暖暖拂入人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 59 章 天边霞光渐逝,夜幕将临。 夜隐幽和风洳是两人往外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周围树木长的疏阔,天空中忽然传来嘹亮高亢的鸣谪声,他们两人循声回头望去。 看到层层红霞云雾间有一只烈羽的凤凰,鹏翅飞旋,周身带有七彩灵光,那凤凰显有九首,皆是彩冠金目,通身似有带火。 洳是瞠目仰望天空中的飞凤,心神震荡。 “传说里在太祖大婚那日显身抛珠的就是九头鸾凤。”夜隐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起她的激越,他实在太过平静。 “太祖在还是凤南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九凤的映像出现了,最早一次是出现在江淮,然后一路至琅琊c荆楚c潇湘再到最后的陇右和鲁州,沿途有不少百姓见到天呈异象,鸾凤出世。若将这一路连起来看,源头对着东海,而一头”洳是淡淡而笑,转眸看向夜隐幽,眼中精芒闪动,“对着的却是昆仑。” “华夏龙脉皆出自昆仑。”夜隐幽望着她,目光静如止水。 洳是沉默低头,高亢的鸣谪声不歇,声音圣洁威严,高旷像是来自九重天上,她缓缓开口,“我却不信这是天谕。”她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听说,当年的夜罗王身负异术,幻化出九凤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吧。”曾经的夜罗王夜箴擎东朝半壁江山在手,顺应天兆时事,而助太祖践登九五,帝记史册里浓墨重彩的记着这段历史,她曾经也以为太祖得天下是天命所归,是人心所向。直到那年中元节,在齐国王宫外的雾影台旁,见他幻化呼令百鬼夜行,这才惊觉到,他们夜罗家的能力,远不止史书所载的那般简单。 若说九凤是夜罗王夜箴一手策划,只为天下民心尽归于新的天子,这般熬尽心力布局天下,可大业将成新朝方甫初立他却悄然归隐离去。也是在那时,她才真正明白了太祖留下遗诏的意思,若说有愧,凤家亏于夜家太多。 夜隐幽神色微动,深邃目光幽幻,右手负在背后,袖中紫玉金蝶笛垂下的金蝴蝶晃晃悠悠。 “这般无上法相,世人总归是信的。”他似是而非的回答,惊于她的敏锐洞察,以瑞凤鎏珠为引子,意化出九凤这事极为隐秘,就连太祖也是不知道的,夜罗王只是在遗留下的手札里隐晦的提过一句,被他瞧出了端倪。 “是的,世人总归是信的。”洳是微微一笑,她背后的天空上九凤破云透出,最后一声鸣谪低歇后,它又隐没于层云间,“据说鳞宫下面还有个地宫,我本来想正殿不好进的话,迂回着从地宫反向探入,应该会简单点。”她说话时从腰间小囊里掏出一卷比巴掌略大的牛皮图纸展开。 就着最后几道未尽的余霞光亮,她点了几处红色标记,对夜隐幽说:“这麓山十分诡异,能查来的也就这点资料,大概在这几个点的一处下方便是地宫的入口。” 夜隐幽看了看那几个标记,略作沉吟后,屈膝半蹲下身子,掬了一丕土在掌心,左手摸出随身携带的三枚古钱抛掷落地。 洳是知道他在勘梅花,也就不去打扰他,从腰畔布囊里掏出一粒偌大浑圆的夜明珠,撩了百褶裙蹲在他的身旁为他提珠照明。 夜隐幽诧异的看了看了她手中鹅卵般大小的夜明珠,笑谑道,“你倒真是心细如尘。” 洳是右手撑膝支颐,左手捧着夜明珠,看着那三枚落地的古钱,漫不经心的说道:“地宫里也不知道能不能点燃火折子。”夜明珠光晕自然柔和,也不用夜里点了篝火引起别人注目。她看他一枚一枚的拾起古钱,也不再掷,便问道:“你知道在哪儿了” 夜隐幽很慎重的点了点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脚底下,洳是循着他目光低头,心中一动,脱口道:“难道就是这里?” 夜隐幽没有回答她,面貌凝作冷肃。洳是惊讶不已,单手抚上面前土地,青草之下泥土微湿,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眺目环看四周,全是高大的乔木,若说地宫入口就在这里,那触发的机关和隐蔽的入口处又能在哪里?难道真的直接开凿在脚下? 她不死心的站起身,查看了几株最为高大的乔树,夜明珠沿着粗壮的乔木枝干纹路由上而下,树皮痂痕天然所成,也看不出有人工布置虚掩的样子。 忽然身后传来他低声的笑,彷佛是忍的辛苦。洳是回身,夜已沉,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倚坐地上的身影轮廓,他笑说,“骗你的。” “嘿!你这人”她恨声笑,气的磨了磨牙,足尖蓦地点地,一块小石头被她飞踢过去,也没用什么劲道,他一偏首就闪掉了。 “过来坐,午夜的时候我带你去,离开这儿不远,就在附近。”他说的浑似轻松,语调又特别舒缓,音色十分低醇好听。 洳是手中抓着夜明珠走到他身边不远处另一棵树下盘膝坐了,“这地宫下面是什么,你知道吗?”闲来无事瞎聊天,手中明珠被她上下抛掷,昏晕的光芒照耀在她脸上,愈显得她的脸孔透出一种妖异的美。 “不知道,没去过。”他倚着身后高树,曲腿而坐,手中紫玉金蝶笛轻敲着膝盖。 夜风寒凉,深空银月半弯,漫天星斗辉光暗淡,山林里树木在风拂下飒飒抖动,远远听来这风声呼啸似是有人在嘶鸣呼吼,十分瘆人。 “我总觉得那个地宫未必会比正殿来的安全。”洳是喃喃低声,一双眉头蹙紧,“也不知道那个地宫有几百年没人去过了。” “恩,我也有这种感觉。”夜隐幽难得附和了她一句,可实在听不出那平静语气下有什么焦虑不安,彷佛他要去的不过是一处寻常地方。 洳是挪坐到他身边,笑吟吟的说,“你不是会算卦吗,不如算算我们此行是吉是凶?” 明珠横亘在两人中间,光亮晕满彼此间三尺两分的空隙,他侧眸看来,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回以淡淡的笑:“早算过了,有你在自然是大吉大利。” 他这么说,洳是反而挑了眉峰,眼眸半睐,似笑还嗔的说道:“又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斜眸睨了她一眼,唇畔挑着的笑若有若无。 “你方才还骗了我,怎么就忘了?”洳是倾过身子,与他一起靠在同棵乔木上,两人并肩而倚,静悄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他仰望天幕,浅灰的瞳仁里映着漫天星辰,他语声低越的说,“只此一次,以后再也不会骗你。” 洳是一言不发,曲起了双腿抱膝而坐,将脸埋入环绕膝头的双臂中。 静窒良久,彼此间无声沉默,月上中宵,已经快到子时时分。 “睡着了?”夜隐幽见身旁的她毫无声息,轻声问了句。 洳是从臂弯中抬起头,声音慵懒的回道:“这鬼地方哪睡得着。” 他低声笑了,撑臂从地上站起,伸手朝她递出,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地宫入口。” 洳是也没多想的握住他递来的手,他稍微一使劲就把她拉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密林中,未开凿出道路的山林十分不好走,大白天的都不一定能分辨出方向,入夜后这里环境看上去都差不太多,寻址定位就更加困难。 他走的不快,有时候还得停下来抬头看天,思忖一下再走。 走了并没有多久,就遇到了一条断壑,壑谷深裂,下面还有水流奔腾的声音,面前也并没有桥梁飞架,就这宽壑之间的距离,单凭人力是绝对跃不过去的。 夜隐幽沿着断壑边来回走了数遍,洳是捧着明珠往壑谷下探看,水面波光反耀,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那条涌动的水流细长且急。 “我们要从这里攀爬下去,你跟紧我。”夜隐幽站定在一处乱石中,转身望向洳是。 洳是点了点头,将手中夜明珠塞回腰间锦袋,爬山攀树什么的对她而言易如反掌般简单。 他却抽出一根细绳,走到她的面前。不过七八尺长的绳子,一端系在她的腰间,一端攥在他的手中,在他靠近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耳鬓,带着淡若微缕的清苦味道,是她熟悉的杜蘅苦香。 “你还怕我摔死不成。”她低声笑他的小题大做。 他却很认真的说,“以防万一。” 他返身先行,沿着石崖上凸出的碎岩往下攀爬,洳是紧跟着他,沿着他的足迹往下走。山壁十分陡峭,有时候的角度是直削往下,凸出的碎岩仅半个脚掌般大小,全靠以此支撑全身。 斜着往下攀爬到了一半的距离,面前的夜隐幽突然一个闪身,人就不见了,下面传来他的声音,“这里有个洞,你下来的时候小心。” 洳是手脚利索的往下又攀走了几步,灵活的一猫腰就钻到了洞穴里,夜隐幽还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腰。 洞穴开的很矮,洳是都得矮着腰,就别说夜隐幽那么高挑的人了。两人靠着岩壁左右分坐下来,夜隐幽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亮,这洞穴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幽深且长,黑洞洞的瞧不见尽头。 “这里离开鳞宫有段距离,应该只是甬道吧?”洳是问,好奇的往深处又看了看,黑暗深处什么都看不到,只觉有股冰凉的风迎面吹来,让人遍体生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 60 章 “是甬道。”夜隐幽点了点头,“若是所得资料不差,这条道就能通到鳞宫正下面的地宫。” 两人稍作休息后,开始往里走,夜隐幽走在前面,洳是跟随其后,两人猫着腰走了许久,星火微弱的火折子只能照亮周身一尺见方的距离,前路后途都隐在黑暗中,走的远了,不再听到山壑下水流奔腾的声音,一路静悄无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沉重而缓。 黑暗里透出逼仄窒息的压力,沉沉压降过来,唯有他的身影和手中一簇光芒让人心头慰定。 他突然停下脚步,手中火折子叼在口中,双手抚上两壁凿的光滑的甬道。 洳是乘隙倚壁坐下,伸手扶了扶自己的腰身,猫腰走了那么久感觉自己腰杆子都要断了,“这里有蹊跷?” 夜隐幽拿下火折子,一掌覆在甬壁上,“这里有机括。” 洳是凑上前去,就着微弱的火光,细瞧了半晌,终于发现那块甬壁上泥石色泽比旁边略暗了几分,若非心细如发是很难发现此处差别的。 “你来摸摸看。”夜隐幽放下手,侧眸望向旁边的洳是,手中火折子抬高,放到那处颜色有分差的甬壁旁。 洳是依言抬手覆上,眉峰一抬,惊诧道:“有些地方是空的!”手下触感并非敦实,带有一丝虚坠,洳是五指往内一扣,泥灰瞬时扑梭梭的落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只小巧的三脚石蟾蜍,张口朝上,大嘴里衔着一枚夜光珠。 洳是拍了拍手,瞧着这三足蟾蜍颇为奇巧,心中疑云顿起,“三足蟾可催财,是汉族民间信仰的灵物,苗族怎会用?” “你再仔细瞧瞧。”夜隐幽将手中火折子往石蟾蜍的方向又凑近几分,洳是这才看得分明,流传在汉族间可聚财招宝的三足蟾背弓北斗七星,嘴衔铜钱,头顶太极两仪。而眼前这只,口中衔珠能比铜钱,但是背上却是一只龟壳,尾端卷曲响尾似蛇。 “这是篪蝾兽,在北苗中被尊为镇恶神兽。”夜隐幽说着,一指按上石篪蝾的头缓缓摁下去,篪蝾逐渐陷入甬壁,口衔的明珠落入腹中,面前三尺开外的甬道表面忽然陷落,顿时有光亮透出。 “这么简单?不会有诈吧?”洳是咕哝了句,这暗道机括布置的出乎意料的简洁,连一丝迂回都没有。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夜隐幽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依旧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亮光透出的地方有四尺长宽见方,一条石阶楼梯一通往下,夜隐幽率先走了下去,洳是紧随其后。夹道比较宽敞,两旁嵌着人身鱼尾的铜质鲛人灯,青瓷釉盏上亮着豆大的火光,鲛油十分特别无需时刻添附,一盏油灯就能点个百八十年。 不用再猫着腰,走路时也就从容很多了,两人又下行了一盏茶左右的功夫,才走至尽头。面前一扇玉门伫立,门扉上雕作了女娲补天救世的图像,天地塌陷,女娲融彩石以补苍天,斩鱉足以立四极,那些雕绘栩栩如生,彷佛雕作者亲临所见。 夜隐幽仔细端详着这扇十尺多高的玉门,洳是转身,目光在这楼梯甬道间来回游曳了几次,最终还是落到石壁上的嵌着的鲛人灯。她走过去,凑近了瞧,鲛油气味殊异带有特别的脂香,但过犹则腻,尤其在近处闻到。洳是蹙了眉头,伸手揉了揉鼻子,目光从铜质的鲛人灯上转到它的背后,发现一道十字暗格,鲛人灯正处在中心位置。 洳是心中微动,侧首又看了眼狭长楼道中左右错嵌的九盏鲛人灯,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往后退走到夜隐幽身旁,头一歪对他说,“你来看这些鲛灯,好像有点不寻常。” 正在探看玉门的夜隐幽听她所言转身回望,瞧了一后也看出了些许端倪,他屈身半蹲,这样仰看过去那九盏灯并非处于同一条直线上,而且九为归数 “这些鲛灯应该可以移动位置。”洳是又在旁边说道。 “难道取于北星九宫?”夜隐幽喃喃低声,九宫来自周易八卦,结合天干地支,风水位舆十分复杂。 “唔这个有点难哦。”洳是与他蹲在一处,搓了搓手,表示自己周易术数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的本事,连夜珩都说她脑子里没按这根弦,“我书看的不多。”夜珩的沧海楼有四层,其中两层是放着武学内宗的心法和地理寰宇志,她是看遍了的,另两层她就没怎么去了,都是易经五行和玄门异术。 “还好,只需费点时间。”夜隐幽唇角微挑,淡笑望着她:“读书贵精思,不需所有都能涉猎,你现在也挺好。” “嘿,那这些东西就只能靠你啦。”她抬手指了指鲛人灯,这九宫对她来说其实可解,不过会很费些波折,用个半天一天什么的,显然她并不想在这里耗费过多精力,而夜隐幽玄术天演的能力莫说一直在她之上,恐怕这世上也是鲜有人能及得上的,“动脑的事情你来,这动手的事情我来就好。”她笑吟吟的双手环膝蹲着,眉目舒展,笑容无暇,美得让人动容,让人倾心。 “不敢负你所托,这动脑动手的事情都由我来就好。”他收回眼,定下神,指尖并着三枚卦钱抛掷空中,落地成象。 “解九宫还能用梅花?”洳是疑窦,口中咕哝道。 “只是堪算一下此刻时间罢了。”他只道这么一句,洳是便恍然过来了,七星排列出九宫,具有阳顺阴逆之理,承兑时辰和地舆方位。此刻麓山的轮廓脉络肯定都已经在他的心里,只差精准时间了。 “堪龙得坤转乾,巽宫九二六二六二八”洳是只听到他念出这么一句话,之后有数字极快的在他唇间翻飞,她也听不真切。 过了半刻,他目光一抬望向面前楼道,掸衣站起,“可以解了。” 洳是随之而立,附问:“需要我做点什么?” “你站着看就好。”他笑睨了她一眼,旋身走上梯道,按照解数序列一个一个的推动鲛人灯,直到最后一个左推后,玉门咔嚓一声响,朝下缓缓沉陷,顿时显出后面一条用大块青石垒砌的宽道,接合的缝隙里都用丹漆浇注而封。 两人相视一眼,并肩走入这条宽阔的甬道,又从光亮处走到了暗影里,夜隐幽再次点起了火折子照路,这才发现上下左右四面墙壁上都篆刻了不少文字,扭曲回转如花纹般繁复。 “古苗语?”两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后又同声道:“你会?” 两人一下子都没了声音,静了也只片刻后,又用一个音调同声同气的回道:“不会。” 洳是闷了一下,还是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由揶揄他:“还以为你博闻强记,什么都会呢。” 夜隐幽淡淡一笑,“这倒是叫你失望了。” “唔反正我也不会,就不强求你啦。”感觉到他目光深深望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半低了头,想着平时还是应该多看点书的。 夜隐幽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柔似水,再掠过壁上书绘的时候,眼中却闪过一丝寒意。他曾看过一本传自南疆的《大荒经》古苗语手札本,上面有精通古苗语的人作了汉字标注。南北苗疆都传承于一脉同宗,所用古语是一样,只是后来才有了一些变化。 此刻壁上的古苗语他并不认得也没看到过,只是有一个词汇频频出现与他记忆中所知有限的一个古苗词汇精准叠合。 甬道并不是很长,走了没多久前面便涌现出了光亮,走到尽头后,两人才发现这是站在了半空中,前面是个上百丈宽数十丈高的广场,抬头可见堆垒的严丝合缝的石块在上空密合成一个椭圆形的半球体,那穹顶不知是何物所铸,竟隐隐透着荧芒,翠绿的冷光照亮了此地的整个空间。 两人久久凝立不动,没有言语,彷佛僵住了一样,洳是瞧着面前巨大高耸的东西,艰难的干笑道:“这玩意儿难道是” 夜隐幽抬目深望,眼底却滚过阴霾。 黑暗笼罩着大地,夜色深沉,麓山深处有人烧着篝火,猩红火焰带着灼烈的温度驱散了夜间的寒凉湿意。火堆周围四处散落坐着不少人,虽然是在休憩时分,各自神情却是十分的警戒。 萧樾盘膝坐在一棵树下,火焰光芒舔舐脸上,映照出眉目间的阴晴不定,这都还没走近鳞宫附近十里,他手下的人已经折损了三分有一,再走进去不知要面对何种风险。 此刻他有些犹豫,九凤显像,所指向的是瑞凤鎏珠的再次出世,可瑞凤鎏珠是不是真的在鳞宫里谁也不知道。虽然九凤授珠的吸引力极大,但是真的以命博取,值得吗? 他手中折了一根枯枝,挑着火焰里堆起的灰烬,燃烟随风散,好似让他看到了不祥的前途。 忽然,前面不远处的灌木草丛一阵乱抖,散坐四处的人蓦地按剑站起,目光戒备的盯住那丛左右摇晃的灌木,萧樾目光未抬,手却不由自主的按上腰间。 “哎呦,可算是见到火了,这鬼天气真是够糟的。”伴着女子的低呼声,从灌木丛后面走出一个身材纤长的人,黑襟长袍,腰系深带,赫然是张熟悉的面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 61 章 萧樾看清来人后,从篝火旁站起,朝她抱拳致礼,周围一众人见到是她也收起了敌意戒备。 夜莙很随意的抬手抱拳回礼,朝篝火旁走近,双手伸在火上,烘烤去了夜深露重带来的湿寒,实在是太舒服了,“我能坐吗?”她望向萧樾,目光诚挚。 “请便。”他回以落落一笑,两次相遇都是她助他们脱困,于情于理她有所要求,他是不该拒绝的,况且这种小事。 夜莙也就不客气的拾袍坐在篝火旁,自顾自的掏出随身带着的干烙饼,找了个树杈串上就着火烤了起来。 “你们的人似乎比之前少了些。”夜莙似不经意的说道,手中树杈在火上缓缓打圈。 “恩。”萧樾肃然点头,对她也不隐瞒,“是我所料有差,麓山比想象中的凶险。” “你们也不过就走至此地,哪里谈得上凶险。”夜莙扫了一眼四周或站或立的人,皆是功夫一流的高手,只是在这麓山中在鳞宫殿里,再高绝的功夫也是枉然,“我只怕你们这些人再深入进去,可是有去无回。” 萧樾心头微震,有寒意自骨子里泛出,漫透四肢百骸。 “夫人,言过其实了吧。”他淡然如常,手中折一根枯枝,拨弄焰中灰烬。 “你不信?”夜莙将烤的焦香的干饼凑到鼻尖闻了闻,觉得还没到火候,又继续放回火上烤,“北疆黑苗擅于虫蛊,普通人一触即死,你觉得你们有几分侥幸能避过鳞宫里外布下的天罗地网?” 萧樾静静听着,目光低垂,没有回答,他身边一个侍卫却忍不住说道:“不过是些小虫子,我们都有避蛇虫鼠蚁的药囊。”早知北疆多蛇虫,他们来之前自然有所准备。 “小虫子?”夜莙挑起眉梢,冷笑一声,“把你的药囊给我看看。”她张手朝他伸过去。 男子怔了下,转头去看萧樾,却见他不动声色的看着面前焰火。男子取下腰间坠着的绣锦药囊,抬手一掷朝夜莙抛去。 夜莙五指一张准确的接到,也不用解开袋口,凑到面前闻了闻后,又随手把药囊丢了回去,“配出这种草剂的肯定是个正经大夫,一般蛇虫鼠蚁确实避得了。”干饼烤的吱吱冒烟,她以手为扇,挥去饼上的烤烟,一个没留神好像有点烤糊掉了,“不过对于麓山深处的蛊虫而言,这药囊压根抵不上什么用处。” 她呼呼吹了吹干饼,就着热气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果然是糊掉了,她皱了眉头,对他们说:“我劝你们还是赶快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她艰难的咽下那并不好吃的干饼,抬头看向萧樾,“尤其是你,好好的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你说跑来这里遭什么罪?”她目光上下将他一阵打量,啧啧出声。 他从焰火后抬头,目光凛然望了她,“夫人再三阻吓我们进入鳞宫,是何目的?”此刻他们虽然在麓山深处,但是离开鳞宫所在的位置还是有些距离的。山下城镇俱是齐军铁骑,使得他们不得不绕道远路上山,走至今日除了折损人员之外,可说一无所获,曾派人先行探路,可去了之后也不见有人再回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夜莙吃着干饼,目光坦直的望着他,“有人让我来阻你入山的,我是没料到你们脚程那么快,居然已经走进麓山那么远了,要是让你们再深入的话,恐怕届时是我也救不了你们。”她又咬了口干饼艰难的吞咽,实在是没法吃糊掉的饼,扬手一掷就丢到了火里,“其实你们死不死的跟我也没关系,只是既然我答应了保你安全,自然要守诺,否则我也不好同他交代。”该说的,不该说的,被夜莙三言两语的全部道尽。 萧樾也真是看不透面前的人,那字句里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那个所托之人,夫人可方便告知?”萧樾在脑中思量了数回,也没想透,是谁会有这般心思,是真的要救他于未卜的前途中,还是只为了剔除一个争夺瑞凤鎏珠的对手? “当然不方便。”夜莙想也不想的回绝,他可不想眼前的人以后去找自己儿子的麻烦,虽然她料定了以后麻烦肯定会接踵而至。 萧樾望向她,徐徐笑了,“若我执意深入一探鳞宫呢?” 他的容颜在火焰之后,长眉飞扬,俊朗丰神,夜莙是除了自己儿子外,第一次见到如他这样仪容出色的男子,这般风致还是不要早夭的好,“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夜莙拍衣站起,目光巡曳四周,对着那些人道:“你这里面可有人懂玄异奇术?” 萧樾看了眼他的部下,摇了摇头,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的功夫高手,能以一敌十也当不在话下,只是玄术之法,却是没人懂的。 “那北疆的蛊毒术你们又知道多少?”夜莙又问道。 “知之甚少。”他回的坦率,这种深隐一隅的奇术对他来说听闻都不曾过,更不要讲能了解多少了,一路行来他一直在看描述关于北疆黑苗的书册,只是里面未经详实的叙述,对他现下境况来说并没什么用处。 “那就是不了解咯。”夜莙抽出腰间一个丝囊,解开结扣,倒出一团粉末在手,“一切眼见为实,我现在就让你们瞧瞧北苗的蛊是有多么厉害。”话落时,她手中粉末全部洒向火中,焰火倏忽升高,猩红烈焰直舔天幕,一股浓郁的馨香自火中飘散,瞬时蔓延开去。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rén iàn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甬道壁廊上所书古苗语中频频出现的一个词就是烛龙。 此刻面前的烛龙塑身,头顶天穹,下立深渊,头为rén iàn,身为长蛇,庞巨的赤红身躯被四根儿臂粗细的铁链拴住,勾锁在广场边上太极四象所在之位。 “这是山海经里的烛龙?”洳是声音微哑,脚下不自觉往旁边挪了半步,夜隐幽蓦然伸臂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扶住,说了声,“小心脚下。”说话时他目光还是落在面前巨大的烛龙塑身上。 洳是低头下望,这块石台并不大,勉强只够他们两人站立,石台下面一片幽深,什么都瞧不见,只隐约看到几丝银色波纹浮动,像是一潭深水。 “北苗不是供奉女娲的吗?怎么这里会有烛龙?”洳是不解,作为地宫这里处处透着诡异不寻常。 夜隐幽目光环伺,口中说道:“龙星星象里烛龙也对应四季时节。” “啊?”洳是一时茫然,这书她是真没看过。 “夔龙为春天之升龙,应龙为夏天之飞龙,烛龙为秋天之降龙,相柳为冬天之潜龙。”夜隐幽耐心解释,“秋为收获之季,也是蛇虫蛊破蛊之时。” 洳是左看又瞧也没见到还有出路可以走,按照他们的速度和徒步的距离,鳞宫应该就在上面不远,她猜测道,“这难道就是地宫?” “我想大概是的,鳞宫就在这上面。”旁边是根栓在烛龙身上的铁链,夜隐幽目估了一下距离,大约有七八丈远,“恐怕这地宫存在的时间要比鳞宫长许多。” 洳是诧异侧眸,看到他侧颜如玉,神容冷峻,“你的意思是鳞宫可能是因为地宫的存在而建?” 他略低头望向她,手臂挽在她腰间,眼中飞出笑意,“此处本无出路,不过有后人开凿了一个出来,你猜是在哪儿?” 他分明已经瞧出了端倪,却还在此刻戏弄她。 洳是抬手一挥,素手丹蔻稳稳指向烛龙头顶上方一块泛着翠冷荧光的石块,“看来是经常有人搬动的,那缝隙间的宽度实在太明显了。” “你倒是眼利。”不到一分的破绽居然都被她看了出来,夜隐幽伸手拂过她的鬓发,她额间的那点深红艳炽如血,烙在他的心头,日夜不能忘怀。发丝缠过指尖,缭绕里带着几许爱意缠绵,“但愿一切顺遂”但愿,你不要恨我。 洳是迎着他的目光,灰瞳深幽,容颜俊美摄人,让她心头不得片刻安宁的急促跳动,面上却是平静的说道:“有我在自然是大吉大利的,你讲的么。” “是的,有你在便是大吉大利。”他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看向旁边铁索悬链,说道:“我先过去探看一下,若无问题了,你再过来。” “好。”洳是慎重点了点头,在他侧身的时候,蓦然又抓住他的袖子,他回身而望,看到她关切的眸子,和她一句嘱咐叮咛,“万事小心。” “好,我会。”他深深看她一眼,身形掠动,踩上铁链后,只几个起跃就跳到了烛龙的头上,看到四下并未有什么情况后,才对洳是比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洳是接到他递来的讯息后,循着他方才的路线一跃跳上铁链,走在儿臂般粗的铁索上对他们而言如履平地,并无难度可言,在她跃至一半的时候,原本静如深渊的水潭里忽有东西破水而出。 巨大的身体耸立水中,头面大如硙,两颈处有皮褶张开,它立在洳是身后,huáng sè细窄的眼睛闪着幽光诡谲而阴森的看着她。 夜隐幽一时惊骇,没来得及出口警告她,手上却没停着,指尖并着几枚暗器就向那条巨蟒射去。洳是没有回头,一个凌空前翻,袖中檀扇挥张被她旋飞出去,劲气罡烈,可摧石裂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 62 章 那蛇头巨大,行动却灵巧,身子略卷就躲过了夜隐幽的暗器,洳是的檀扇也堪堪擦过它的皮褶,在空中旋飞一圈后又落回她的手中。 洳是立在铁链上,静看面前的庞然巨物,狭长窄细的双瞳泛着幽冷的光,黑色鳞纹的皮肤墨光如漆,额头上立有一条红色勾绘,形如瞳目,恰似生有第三只眼睛。 “这也是北苗豢养的蛇蛊吗?好大的手笔”洳是手中檀扇紧握,喉间滚动,艰难的吐出一句话。 巨蛇与她对视,长信吐出,身子卷曲游移挂上洳是踩着的铁链,一半探出水面另一半隐没在深潭里,这巨蛇也不知到底有多长。 洳是却不敢再随意跃动,只怕自己的速度快不过它,巨蛇的身体缓缓拱起弯成一个凸形,阴冷的地宫内空气潮闷,让人几欲窒息。 “我数到三,你后跃过来。”身后传来夜隐幽低沉的声音,带着轻而稳的安抚,让她顿时心头泰定。 “好。”她只简单铿锵的回他一个字,手中折扇缓缓合起,在他的倒数声中,扇骨一节一节的收合起来,最后一声落下,她猛立一个起势,身如轻鸢般的往后飞跃,而面前的巨蛇蓦然身子弓立,两颈处皮褶张开到极致,红色长信收起,露出一对锋利森白的勾牙。却此同时,洳是感觉耳畔边有股劲风掠过,一柄通体泛着荧蓝光芒的长枪朝巨蛇身上刺去。 蛇头猛地一抬险险躲开那穿透的一刺,也就在这攻防的间隙,洳是已经跃上烛龙的肩膀,而那柄虚灵长枪一头扎入山壁之上,荧光逐渐暗淡,‘啪’的一声裂成无数碎片荡散在空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而平整的山壁石上分明被刺出了一个坑。 洳是仰目看向站在烛龙顶端的夜隐幽,他手中又幻化出一柄虚灵长枪,荧光穿透手掌,光体内似泛有水波纹路。 洳是心中惊蛰莫名,想不到他居然能将灵力化实,就连她师父夜珩都化不出这般坚韧的兵器。 在他们以为逃不过一场恶战的时候,那条巨蛇却突然收敛起身子,缓缓下沉隐入深潭水中,水面波纹荡漾微起涟漪,任谁都想不到这下面会藏着个穷极怪物。 夜隐幽五指一张,虚灵长枪顿时化无,他屈身半蹲朝她伸手,“我先送你上去。” 洳是依言伸臂与他双手相握,攀至烛龙顶端,可供站立的地方实在太小,也就一个莲花座台的尺寸,两人不得不贴身靠近,近到她耳根子都有点发烫不自在。 他却仿若并无所觉似得,抬手顶开上方那块突兀的方砖,都不用什么力道,轻轻一推一挪就将它移到了旁边,那个高度对于夜隐幽来说勾个手就能攀上,洳是却比他矮上大半个头,伸手也够不着。 “我先上去探看一下,安全了再拉你上来。”夜隐幽作势攀住出口的边缘,上面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藏有什么妖魔鬼怪混沌凶兽的。 “等等!”洳是一把环了他的腰身,阻住他的动作,抢先一步说道:“不能次次让你身先士卒啊,这次我先上去。” 洳是就势倚在他的胸前,待发现彼此间意态太过亲密想要松手时,他却一臂环上她的腰肢,将她拥在身前,不许她退避,也不容她拒绝。他的目光深望,眼底有灼灼的光,他突然低头吮吻住她的唇,所有温柔缠绵尽化为刃,凌迟着彼此的感官,他的舌尖放肆的逼近,迫得她窒住了呼吸。往日澹定优雅尽皆化无,此刻的他彷佛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夜隐幽。 “洳是,你不是真的无情。”他紧拥着她,埋首在她发鬓间轻喃,一声叹息撩起她心中的怅惘。 高空凌绝,眼底下是那幽沁深不见底的潭子,冷冷的泛着银潋波光。即便此刻肌肤相贴,发丝共缠,可两心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是否终能相契相悦? 水下翻波,有不寻常的动静,顶天伫立的烛龙塑身似被什么大力撞击,一下子摇摇晃晃。 “你先上去!”夜隐幽双手扶住她的腰身往上一托,洳是攀住出口边缘,一撑臂就翻了上去,她随即俯下身,朝他伸手。他一手握住她,一手攀了石壁,引体向上一拉翻身而出。拿过旁边石砖盖上,隔绝了上下之间,任是地宫里闹得翻江倒海,也影响不了他们。 “这就是鳞宫了?乌漆抹黑的。”洳是咕哝了一声,周围森寂,一点光亮也无,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她也不敢乱动,只觉得这鳞宫里让人不寒而栗,分明在地宫的时候要比这诡异,而那时却没这种感觉。 夜隐幽掏出火折子,一点星火照亮周身,也让他们看清楚了此刻身处的环境。 鳞宫殿里到处是深垂的素幔,殿宇宽广,廊道幽回,瞧不真切有多大,但肯定是不小的。 两人屈膝蹲地都不敢妄动,半空中浮动着白色的雾气,如纱笼罩在整个鳞宫里。 “这是痋雾?”洳是瞧着这些毒虫瘴气在空中飘浮,似云如霾,不自觉的又将身子压低几分。 “是。”他沉声道:“痋雾触到肌肤便落蛊,十分凶横,你要小心。” “哎呦我的天,早知道该带根床巾来。”洳是看着半空中白蒙蒙的痋雾,双手捂脸无力的shēn y哼道。 他忍不住笑,露出唇畔一个讨喜的酒窝,“你不是带着九尾草粉么。” 洳是抬头,惊疑道:“还没剩多少了,也就够撒两三把的,有用吗?”她虽是这么问,手下却利索的将盛放九尾草粉的小囊递给他。 “你就必须如此直白吗?就不能想点迂回的法子?”他忍不住揶揄她,爱极了她冷厉心机之外偶尔冒出的傻气。 “这还能有什么法子?”洳是瞪眼看他,倒是好奇就这么点玩意儿,他能翻出什么花样。 “比如用火炙。”他说着,摸了一把九尾草粉撒在火折子上,顿时一股白烟袅袅升起带着股刺鼻的鱼腥味,让人闻之欲呕。但随着他举手抬起,火折子靠近白色痋雾,那些痋虫会突然纷纷避让开来,露出一方干净的空间。 “你可以的,我算甘拜下风了。”洳是作势朝他拱了拱手,表示佩服。 “荣幸之至。”他一手秉着火折子,一手牵过她,两人缓缓起身,痋雾果然不敢近身都避开在两旁。 两人行走在偌大的鳞宫殿里,不时见到一个瘦口大瓮立在面前,足有三人多高,四人环抱那么粗,直挺挺的挡在大殿中,走了没多久他们两人就见到好几个这种大瓮。 每次走过的时候,洳是总会特别注意看上几眼,大瓮造型相似也无标示,看上去完全一模一样,也不知这里面豢养着什么东西,说不准是成千上万的蛊虫也不一定。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晚风,撩起密垂深掩的纱帷飞扬,就连空中浮动的痋雾都被吹得起了波纹。 洳是总觉得身后似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可回头看的时候,一片静谧黑暗中,什么都瞧不见,可那种被盯视的感觉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不要去看,就当它不存在。”夜隐幽压低了声音,可是在这空旷的大殿内,还是觉得有余音回绕。 原来他也发现了蹊跷,洳是心中忐忑,握着他的五指不自觉的动了动,他却将她柔荑紧扣掌中,将她拉近自己身边。 转过一处拐角,前方不远处帷纱垂掩的后面一座塑像静立在黑暗中,轮廓模糊瞧不真切是什么,半空中却有一团冷光幽幽闪烁。 两人走近,发现塑像周围三尺内居然没有痋雾漂浮,两人走到神台前,夜隐幽掏出一粒夜明珠放在台上,黑暗中光线稍显得充盈了点,洳是也将夜明珠搁置案上。而他们则看清了那座塑像,正是女娲创世神,女娲面容安详,神态端静,右手平托胸前持着规,左手垂在身侧,而那团散着赤色冷光的珠子正躺在女娲右手的规旁。 居然真的是瑞凤鎏珠。 洳是正仰目看着瑞凤鎏珠,忽觉颊畔掠过一袭凉风,她头也不回的弯腰侧避,躲开他劈于肩胛的一掌。 “你又来这招!”洳是往旁边退走一步,怒目瞪向他,以前在苗疆取白绪紫蕊时他也这样,趁她不备一掌就将她打晕,如果当时是嫌她碍手碍脚的话,那么此刻呢? 夜隐幽没有说话,神色间却掠过一丝懊恼,被她捕捉到。 “我可记得你说过,夺取各凭本事的。”话刚落,她人已如疾电般掠出,一脚踏上神台,借力飞身而上,在她快要触到瑞凤鎏珠的时候,斜飞过来一柄笛子将瑞凤鎏珠击落。 洳是攀住女娲的塑身,回头就看到紫玉金蝶笛稳稳落入他的手中,而瑞凤鎏珠落地后滴溜溜的滚到了痋雾里。 洳是一咬牙飞身向瑞凤鎏珠跃去,手中檀扇尽展,扇底劲气释出,将瑞凤鎏珠旁的痋雾全部扇飞到三尺之外,她探手要去拿。 “凤洳是!”身后却传来夜隐幽的低呼,腰身上蓦然一紧,一根细绳卷在腰间,她被扯得倒退数步,一下子跌入他的怀中,洳是反手挥掌朝后袭去,他抬臂格挡将她双手反钳在背后,“瑞凤鎏珠千百年来一直被当作镇尸所用,珠子里阴煞之气不散,而你又是天妃之命”他亟亟的解释着,她的命数,他的苦衷,并未掩饰。 手掌擒覆下的纤细身子果然不再挣扎,她侧眸望向他,眼中却透过一抹森凉,“所以我不能碰吗?那我倒是想看看,它到底能不能让我立毙当场!”在他怔愣失神的片刻,她挣脱开他的钳制,返身就要去拿瑞凤鎏珠。 夜隐幽手中细绳如长鞭挥出,抽打在珠子身上,圆润的珠身滴溜溜的又滚远了,原本被扇飞的痋虫又慢慢汇聚起来,洳是一咬牙,手中劲气全出,扇出面前一条干净的道路,夜明珠照不到的地方幽深不可视,只有赤霞光转的瑞凤鎏珠闪着冷色,却在蓦然间,赤光似被吞没,只余下一片黑暗,黑暗中又突然亮起两簇妖冶的红,赤血般的红色里有一道青纹瞳仁幽窄细长。 一股腥烈的气味当面袭来,洳是侧身避闪,蛇头如光电般袭向她身后紧追而至的夜隐幽。 “小心!”洳是一声惊呼,手中檀扇劈斩挥出,似砍到了石壁般坚硬的皮甲上,那条巨蟒嘶鸣了一声,蛇头歪了分寸,她身后的夜隐幽单手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扯回女娲神像前,背后的夜明珠光线充盈周身四方的空间。 一条巨大的白蟒缓缓从黑暗中游移过来,粗长的身子半探入光亮中,尾身隐没在黑暗里,一双眼睛红似玛瑙,雪白皮甲上有一道伤口渗着血,是被她刚才所伤。 “噗噗噗”,在一连串的闷响中,殿宇四周吊顶垂挂的铜丝笼盏里的火焰由外至内一簇簇的亮起,光线填满了整座宫殿,白雾蒙蒙的痋虫下,殿阙高旷,巨大的高瓮错落伫立各处。 一声哨响,盘身踞卧的白色大蟒转过头,游移开去,身子滑动掩入一幕落地的垂帷后。 循着哨声所向,一道人影从远处晦暗里慢慢走近,青紫的苗衣,银色冠饰,颈项间盘绕的白蛇不见了踪迹,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捏着骨哨,红绳曳地拖出一路血色,十分怵目惊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 63 章 金森草又名地狱铃铛,有强烈的致幻作用,会种蛊的北苗族人家中都会种植这种花,将其培植长成之后再研磨入粉,以作为眠蛊的引子,即便只是粉状的时候也能让人产生强烈的幻觉,这种草药又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叫作曼陀罗。 救了夜晗和耶律彤的那位北苗人家里楼底就种了许多金森草,许多都已经长成,夜莙行走江湖几十年极其擅长与人打交道,也没花什么功夫就跟朴实的苗人熟络上了,苗人热情知她要用金森草粉就送了点给她,正好被她拿来此刻用上。 她不客气的抓了一手粉末撒到火焰里,“嘭”的一声焰芯倏忽一下窜高数丈,浓腻的香味四散飘开。她口中快速的念动术语,心志坚定的人不容易被金森草所惑,她自然要加点助力进去。 散坐火堆四周的人目光渐渐迷惘,神态呆滞,应该都是陷入了幻境,而面前的人,依旧神情自若,眼瞳清澈照人,他淡淡笑问,“夫人,想让我看什么?” 夜莙心头一动,没想到他居然有如此坚定的意志,任是她施尽全力催动术法都不能让他陷入幻觉。而周围的人深陷她所幻化的意境中,他们刚才脸上表情尚算得平静此刻却都变得狰狞扭曲,也不知是否在幻境中看到了恐怖的画面,抑或遭遇了不寻常的事情。 “夫人要我们知难而退,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萧樾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夜莙,并未在意自己属下此刻都已经是额上汗出如浆,面如死灰。 “不费事,让他们进入幻境一看鳞宫究竟而已。”夜莙停下诵动术语,双手环胸啧啧而笑的看着萧樾,“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可以不陷我幻境的人。” 人之有七情六欲,喜c怒c忧c思c悲c恐c惊,只要七情有一浮动不定,便会落入幻境,绝难自持。而面前的人,可真的无惧无恨无爱无悲了吗?夜莙不能信,他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怎可能到达这种大乘境界。 “幻境么”他手中枯枝轻挑着烟火中的灰烬,目光淡淡扫向自己的属下,“不知夫人的幻境是否凶险,我的这些人得来不易。”费了他不少心思培养的三十六卫,已经折了十人,若都尽陨在此他还是有些不舍得。 “凶不凶险,等会他们自会告诉你,我只能说麟宫里縮hā rén强吹降囊紫瞻俦丁!币骨q放下手,背在身后。 萧樾望着她的眼垂下,目光落到焰火里焚灰殆尽的木屑上,火星子随着晚风飘荡上浮,飞舞在月夜之下。空气中的腻香逐渐消淡,一道沉闷的呜咽声响起,有人蓦然双膝软塌一下子跪倒在地,整个人浑似散了架。三三两两的人都是相同的状况,只有最靠近萧樾的年长男子脚下略虚但还是站着,清醒过来的眼瞳中全是惊惧,脸色青白色交纵,汗水湿鬓滚下,整个人大口喘着气。 他平复了下惊魂未定的心绪,开口唤了萧樾一声公子,即便竭力表现从容,可吐出的字句还是颤颤巍巍。 “瞧见什么了,说说。”萧樾扫过形sè láng狈的属下,淡淡开口。 幻生恶相,加之这几日他们所遇到的种种危境诡谲,足以让他见到一副修罗场。漫天的痋虫飞旋,落肤生蛊c噬人吞物的巨大蛇蛊,吞人混元摄人阴魄c还有摘人头颅下蛊的飞蛮他零碎散乱的形容着幻境中所见诸相,无一处不是险象,若非这只是梦境,恐怕他早已踏入黄泉地狱。 “都怕了?”他说的波澜不惊,嘴角挑着一丝冷笑。 “公子。”众人纷纷单膝跪地,垂首愧声,不敢承认自己确实被一个幻境所摄了魂魄。 夜莙站在一旁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说辞,该怎么样劝说他离开,不料他却先开了口,“夫人曾帮过我两次,大恩不言谢。” 夜莙怔了一下,还未有所表示,他又道:“这次我也信夫人的劝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声音低越,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收起拨弄灰烬的枯枝拿捏在双手间,探过火的树枝滚烫,灼痛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 64 章 洳是和夜隐幽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到这人的来历,去年中元节的雾影台上,是他奉召主祀,如今现身此地,恐怕也是承了齐主之命。 “你居然没死?!”巫祭祀语气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惊讶,拼的自己半身伤痕累累,居然都没能将他置于死地?!可明明噬心蛊是他亲手种下的,况且那时他也探得了他的脉息全无,是已死之状。 “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而已。”他露出人畜无害的温良笑容,抬手撩起额前碎发,周遭的痋虫居然在他行止间纷纷躲避开去,像是十分害怕触碰到他,“鳞宫九星十二殿的布局破解太麻烦,还是跟着祭祀大人进来的方便。”他目光抬起,掠过殿宇四周八方,啧叹轻声,“倒是气派的很。”他身旁就是一只二丈多高的瘦口大瓮,外表上涂着油光的土黄水漆,在夜明珠的晕光下瞧得不是很清楚,此刻烛火通明方才真切的看到瓮身上用略淡几分的明huáng sè绘有十分细腻的花纹,由上至下布满整个瓮身。 他抬手就想抚上精细的绘纹,指尖还没触上,巫祭祀愤怒的低喝却先传了过来,“不许碰!” 他果然停了手,食指尖虚空画过一个螺旋图纹,“祭祀大人有些太气急败坏了。”他收回手,轻佻的看向巫祭祀,“我的来意想必你也清楚,交出赤霞珠,我自然马上离开。” 巫祭祀冷笑,斩钉截铁般的回了他两个字:“没有。” “这样么?”他垂了眼,一声叹息仿若无奈,“那我只得费点神,在这鳞宫里一寸寸的找了。” “一次不死,那我就再送你一程。”巫祭祀右手翻旋,沾满血液的红绵绳绕上他的臂膀,骨哨凑到唇边吹出驱策的魔音。 “嘶。”他眉头动了一下,似觉了痛意,也不过是转瞬之间,他复又泰然,“噬心蛊么。”他抬手撩起衣襟,露出半边胸膛,左心位置的皮肤上显出一圈红色烙纹,蓄甲的食指在烙纹上剖出一道十字,鲜血顿时涌出濡湿了指尖,伤口处被一层清白的薄雾裹覆着,像是冬日里呵出的霜气。 “难道是寒鸠?”洳是在夜隐幽背后低声,他握住她的手纹丝不动,十指绞紧,触手间所觉,他的心搏动时稳健有力。 寒鸠之毒传于古兰北疆深岭,那里虽然常年百丈冰封,但生存着一种鸠鸟,其胆有剧毒。鸠鸟死后尸身上可能会长出一种菇伞状的菌类,吸食尸体养分而长,这便是寒鸠菌。 以寒鸠入炼而成的毒,无色无味唯有可见白霜覆血不散,而中了寒鸠之毒的人虽然不至死,但身体里寒鸠毒游走浑身脉络时便如细刃入髓,千刀凌迟,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蛊虫避他如蛇蝎,或者就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冰冽的寒鸠。 “你的这些小把戏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他双指并按在十字伤口上,以劲力逼出蛰伏体内的蛊虫,不时片刻,一条细黑的针尾从伤口处探出,被他双指一捏就势拉出,细长的蛊虫状如蝎子,被他倒提在空中扭动了几下之后便没了声息,蛊虫身上还沾有他的血液,白霜绕而不散。 他随手将噬心蛊抛掷,单手整了衣襟将伤口处掩藏,目光挑衅的望向巫祭祀,嘴角泛出一丝诡烈的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祭祀大人一些见面礼吧。” 他双唇轻抿,一声尖啸自口出呼出,啸声尖利在高旷的宫殿里回绕不歇,洳是微微蹙眉,他这种以内力逼出的啸声非同小可,一般人只怕早就耳鼓受损七窍流血了,她和夜隐幽自然无事,但巫祭祀的脸色则更添了几分苍白。 啸声倏止,宫殿内有不一样的静谧,似暴风雨来前的宁静,点燃在周围笼灯里的烛火倏忽跳跃,光影顿时明灭不定。 廊道尽出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沉重而滞缓,逐渐逼近。 待巫祭祀看清廊道上涌来的人群后,顿时目露骇色,眼底恨意交织痛楚,“你居然以活人炼化尸僵?!”那一字一句似从胸腔中逼出,带着难以泯灭的恨意。 那些尸僵身着苗服,有男有女亦有老有少,皮肤有活人的润泽但脸上僵木没有表情浑然的一团死气,而无一例外的是太阳穴处被一击洞穿,有血浆脑髓沿着耳鬓发际流淌下来。 洳是瞧着逐渐走近的僵人群,目光凝定在一处,那个美貌年轻的少女不久前还言笑诙谐的同她讲着麓山的风景和红组在这里的情况动向,而如今却只是一具听凭人呼喝无所知无所觉的僵人,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夜隐幽感觉到她五指发僵,抑制不住的颤抖,不由回头看向她,只瞧见她面色如覆冷霜,眼底有杀气熊熊蔓延。 “洳是?”他担忧的唤她,循着她目光所望,他似有了悟。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抹隐恸悄然而褪,唯有杀意不减。 在他的呼令中,僵人飞速朝三人奔至,爪弯成勾向三人袭去,那人一身杀伐气息,站在殿宇中笑,“有那么多熟人作陪,想必黄泉路上巫祭祀定然不会寂寞。”他笑的如沐春风,极为快意,“巫祭祀不必太感谢我,哈哈哈。” 洳是手中檀扇挥张,劲气向后扫去,痋虫被扫到两旁,轻丝垂帷被风掀起飘飘荡荡,洳是顺势扯过一张黑色宽帷,手上劲道一转,宽长的黑帷化为练龙,将飞跃至眼前的几个僵人团团捆缚住,一时动弹不得。 巫祭祀伤重,对付一个僵人亦是勉强,眼前晃过的都是熟rén iàn孔,他也不忍下重手,推让间反让自己落了下风,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 夜隐幽见他不支,忙护在他身前替他挡下几波攻击,僵人无痛无觉,对付起来极其麻烦。而这些又不同于鬼镇里所遇到的那些,命门在胸口,这些僵人几乎是毫无破绽的,只听炼僵之人的命令,可以不死不休的战斗,直到目标消亡。 廊道处涌入越来越多的僵人,彷佛来之不竭,这样下去非被拖死不可,洳是目光扫过那个红发男子,擒贼擒王,縮hā rén哪钭斓氖怯钟幸坏郎谏炱穑好喽瞥ぁd彩浅讼犊聪蛭准漓耄谝挂牡难诨は抡驹谂瓷裣袂埃种泄巧诖刀煌2恍胨扒吖瞥娴纳谝羰植煌?br /> 随着哨声回绕,又有水波翻腾的声音而起,在殿内此起彼伏的彷佛呼应。巫祭祀一直吹着骨哨,脸色愈加显得苍白如纸。 红发男子脸上快意神色顿时凝注,他也发现了此间不寻常的诡异。水波翻腾声愈演愈烈,直到他身旁的高瓮上有液体溅落,凝稠褐黄的液体不是平常的水。 他抬头而望,看到一只硕大的蛇头伏在瓮口上,红色玛瑙般的眼睛正盯着他看,细长的红信缓缓吐出,巨大白色无鳞的身子沿着光滑的瓮瓶游动滑下,他不由倒退了两步。而伫立殿中的大瓮里相继有巨蛇随着哨声爬出,起初游动缓慢,一旦落地后快如迅芒,像是一道道白练,将面前遇到的僵人全部吞噬。 鳞宫殿里不知伫有多少大瓮,此刻亦不知有多少蛊蛇被唤起,在高旷空寂的大殿内游移蹿动。 红发男子见到此刻境况翻覆巨变,神色间总算带了一丝凝重,洳是乘他神闪的一线之间,手中檀扇顿时折飞出去,扇风凌厉带着惊人的声势袭向他,他来不及躲闪,狼狈的倾了身子,扇风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削断了他的一缕红发,如星火落地。 洳是接住旋飞回来的檀扇,劲道带出一飞,顿时散去面前的痋虫,扫出一条干净的道路,她亦执扇朝他袭去,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洳是!”夜隐幽心中惊动,看她已经与那红发男子动起手来,一急唤出了她的名字,周围一片血腥狼藉,白蛇游移间遍地都是尸骨残骸和粘稠的腥黄液体。 背后巫祭祀的哨声忽止,夜隐幽回身而望,看到巫祭祀跌坐在地,骨哨落在身前,唇齿间鲜血涌出,脸色却透出一股死寂般的苍白。 “这些九阴尚未炼成”他低伏喘息,字句的吐出已经是十分艰难,“我已无能力驱策它们,你们快走吧再迟些怕是都走不了了。” 夜隐幽不由分说的扶正他的身子,在他身上几处大穴点下,暂时止住了他的呕血,回头看了一眼洳是,她以扇攻伐,迫得那人招架无力节节败退,凭功夫而论她是极其出色的,在江湖上也是鲜逢敌手。 洳是屏息,右手持扇挥出,扇底劲风凌厉直朝他咽喉处夺去,却不妨旁边一条巨蛇张口吐信,粗长的蛇尾狠狠朝她方向扫来,又重重砸下,震的殿内宫檐梁上的灰尘土屑扑梭梭的落下,她只得退身收手,劲气如刀掠过,割开那人的衣衫。躲过巨蛇扫尾,她抬手欲攻,不妨腰间蓦然一紧,一条细绳把她缠住,将她往后拉,洳是咬了咬牙,反手将绳子斫断。 男子借着一旁瓮身施力飞上旁边廊柱,躲开地上游移纠斗在一起的白蟒巨蛇,洳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本身带有寒鸠之毒不怕蛊虫,洳是却得一路挥扇舞开周围的痋虫,劈出一条干净的路,可即便如此,在争斗搏杀间她还是稳占了上峰,男子被她迫得狼狈不堪。 失去控制的九阴横扫殿内,有的纠斗在一起,有的正在吞噬地上残骸,还有的游移上梁,场面一片混乱,夜隐幽扶住跌坐在地的巫祭祀,声音坚定道:“我先送你出去!” 在他话落时,又是一道震天巨响,连整个鳞宫都似在响声中颤动,鳞宫正殿中被四条纠斗在一起的九阴砸出了一个坑。 鳞宫下面就是地宫,地宫的穹顶都用特殊的材料铺就,与鳞宫之间隔着薄薄一层,经不起这三番二次的轰砸,然而坑洞一旦穿破,便是排山倒海般的不绝之势,周围石板纷纷陷落,纠斗在一起的九阴仿无所觉,直到洞口塌陷到它们身下,它们与碎板石屑一起掉落入地宫深潭方才罢休。 地宫内的潭水翻腾不止,冷风倒灌出来伴着潭底深伏隐蛰不知多少年的九阴嘶吟,地板塌陷的越来越多,整个鳞宫都在摇晃。 “晚了”巫祭祀一声叹息后,颓然靠坐在女娲神像下,神色反而透出一丝宁定。 洳是将那人迫至梁上,鳞宫内翻天覆地的倾塌她看在眼里,手下一招一式愈发凌厉,脚下一记翻踢后手上折扇忽收,优雅檀扇化为利刃直刺面前之人心门所在,他脚下急退,堪堪还差半寸就要刺到,洳是却蓦然侧翻凌空从梁上飞下,原本站着的横梁上一只硕大的蛇头狠狠砸下,横梁断裂,连带承重的宫柱也是摇摇欲坠。 鳞宫里的地砖早就落得七七八八,露出当中硕大一个深坑,碎裂之势不可遏制,还在向四方漫延,洳是借着横梁上落下的一截断木跃向最近的地面,可是塌裂的速度太快,还来不及让她踏上一步,最近的平地也塌了,她想再施力可惜周遭已无物可借。 身如流星般向下坠去,耳畔冷风呼烈,青丝如缕纷扬在眼前,周围壁垣断裂,墙梁倾覆,彷佛整个世界都在倒塌。 她心头平静也无害怕,只是突然有些遗憾,到底还是辜负了师父辜负了皇兄父皇,或许也辜负了他。 腰背上忽然被人一手托住,下坠的速度缓了一缓,但也只是这么一瞬间,身子依旧如星流坠,鼻尖缭绕着清苦的杜蘅香气,似乎有他在的时候,即便前路多舛维艰,他都能将乾坤倒转,在绝途上寻得一线生机。 夜隐幽抱着她,看准了落脚点,几次借力后稳稳落在地宫内栓连烛龙的其中一根铁链上,管不得周围天塌地陷,只是非常庆幸自己接住了她。 “凤洳是,你这执拗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他长声叹息,即便此刻深陷危境,都不忍多呵责她一句。 她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觉到他胸腔里一颗心急促有力的跳动,莞尔低笑,“好吧,下次一定改。” 周围山壁倾落,他们进入地宫的那个窄小的入口在碎石落屑下岌岌可危。 夜隐幽神色微动双唇紧抿成一条冷锐的线,似在作着艰难的决定,轰然一声巨响,鳞宫的顶梁也开始塌落,他眼底掠过浅浅的一道柔光,如同春回之时紫燕划过水面时,那浅浅泛开的波澜。 他抽下手臂上还缠绕着的半截断绳,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细绳层层捆缚上去。 凤洳是惊诧抬眸,急问,“你干什么?” 他却不回答她,抱着她就跃向地宫入口的平台上,鳞宫的顶梁摔落,砸塌了烛龙的半个脑袋,整座地宫都好似摇摇欲坠。 夜隐幽将她抱到甬道上放下,目光流连过她绝美无暇的脸庞,永远记得晨曦林里的一眼难忘,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他轻抚了她的脸庞对她说,“洳是,你要安全离开,我暂时还不能走。” 她哑了声,字字句句哽咽在喉,此刻居然骇怕的讲不出一个字来,她手下挣扎,可心焦的根本脱不开他给的束缚。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像是香花擦过肌肤那么轻那么柔。见他抽身退开,她终于急切的唤出一句,“夜隐幽,你给我站住!” 他却头也不回的走回平台,一掌拍上洞壁上方摇摇欲坠的碎石。 轰然声里,彼此相视凝望的目光被隔绝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 65 章 洳是挣脱开捆缚双手的绳子,扑向面前堵住来路的岗岩巨石,她使出全力的推动,可是毫无用处,那些巨岩依旧纹丝不动,细碎的石屑棱角尖锐,扎破了她的掌心。 心底有悲怆翻涌,一点一点慢慢扩散,从未真的怕过什么,多少次由死返生越过绝境都不曾让她害怕,而今时此刻她却怕了,怕与他之间真的此生再难复见。 中指上戴着的那枚银质戒指闪过一道荧光,淡淡萦绕在她的指间,不疾不徐亦不曾消散。她将中指抵上额头,感觉到一股温暖气息将她整个人包围住,让她心头忐忑不安逐渐定下。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喃喃的说道,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夜罗家的人不会如此轻易陨落。 细雨飘落如织,天色青的苦寒。 白云母铺成的台阶上,他撑伞而立,一袭流岚青织衣,仅从背影来看都当得上风姿独秀。 狮环铜钉的大门被人打开,一个家仆摸样的人匆匆迎出门外,躬身对来者道:“大公子正在候着大人,大人屋内请。”他侧身让开道,引袖迎他入内。 他淡笑颔首,施然踱步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 庭院内,百花开的繁密,姹紫嫣红色分外妖娆夺目。一座假山亭阁上,早有人倚桌而坐,正在温酒待客。 吴归正也不着急,撑着纸伞缓步跨上假山,不时停下片刻赏析周围开得硕大艳美的牡丹花,不算长的道愣是被他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吴大人喜欢牡丹?”凰羽桀将温好的一盏酒搁在桌案对面。 “牡丹国色,臣倒是更喜欢芍药。”吴归正在亭子外收了伞,抖去伞上水珠后搁在一根庭柱旁,返身作揖朝石桌案台后的凰羽桀执了礼数。 “吴大人,请坐。”凰羽桀拂袖邀他落座。 他落落大方的敛袂入座,端起面前鹦螺杯,一口香酒温的恰到好处。 觥筹间,言谈甚欢。 可是终究还是他先按耐不住,一杯温酒入喉,抬目望住眼前男子温雅的面容,缓缓道:“吴大人今日前来,不该只是与我把酒说谈吧。” 吴归正一笑,置杯在案,“真是的,臣倒差点忘了正事。”他顿了顿,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凰羽桀,“今日早朝的时候,王上提及了立储之事。” 他见着他的眼角微不可觉的抽了抽,侃侃笑道:“如今王上正当盛年,原是不该那么着急的,倒也不知怎么会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父王怎么说?”凰羽桀把玩着手中玉杯,低垂的眉眼瞧不清神色。 “王上只说这世道,也只有年轻人才担得起了。”他闲闲淡淡说。 凰羽桀诧异抬眸,“仅这一句?”这话讲得似是而非,又是意蕴不明,让他猜不透。 “这还不够清楚?”吴归正长眉斜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凰羽桀,“王上已经有退位之心了。” 凰羽桀按捺下心中惊悸,抬手一口饮下酒杯中香酒,温酒已凉,入喉生寒,他缓缓说,“各国王位传承都是先嫡子。”即便先祖没有订立过这个规矩,但父王属意的一直是老五。 “这倒也不一定。”吴归正轻描淡写的开口,“北齐国主也并非是王后嫡出,如今不照样坐拥江山。” “传闻未必是真。”他抬手,又为自己杯中斟满酒。 弑父杀母灭弟夺下的这个江山,凰羽桀心里是有几分笃信又有着几分惧怕,若传言为真,齐王此人真正是坚忍无情。 “传言真假都不打紧,有句话倒是实在的。”吴归正双手交握身前,轻放在膝头,眉眼间一片澹定温和。 “哪句话?”凰羽桀急声追问了句,话方甫出口便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他忙举杯饮酒,借此掩饰尴尬。 “帝王家的生杀,拼的就是谁心狠,谁更不畏死。”轻忽的一句话从他口中飘出,却如重锤敲落他的心头,“反正流的都是一家之姓的血,左右不过你死我亡。” “吴大人这是在怂恿我?”凰羽桀目光如锥刺向他,眼底阴霾涌动。 “大公子可知,我国此刻有数万石粮食正准备运往宁朔。”吴归正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桩事情。 凰羽桀眉头轻蹙,点了点头,“古兰与我朝签下通贸文书,边境若干大城都与古兰重开了商路,我国也开了宁朔,有什么问题吗?” “那大公子有可知这数万石粮食运往古兰其实是五公子私下授意?”吴归正不紧不慢的又补了句,“而且是分文未取。” 凰羽桀瞠目大惊,“难道父王竟准了?” 他并未作声,慢条斯理的拿过凰羽桀面前酒壶为自己杯中添满,自顾自的温了起来。 凰羽桀心中起起落落的不得太平,有些蛛丝马迹的片段在脑中掠过,一时半会却又拿捏不住。 “当初王上周转了二万担盐给皇域,几乎是半卖半送,大公子可还记得?”他淡淡的笑,揭开他心中的一丝恍然。 “父王顶着御史台的劝诫执意所为,难道也是老五私下授意?”凰羽桀微微变了脸色,“老五此举到底意在何处?难道是为了承皇上的情?”他想不出这么作对凰羽幽有什么好处。 “或许是承了皇上的情,又承了长公主的情。”他此言一出,果然见得凰羽桀面色更加难看,他语声愉悦的说,“若说五公子的才貌和人品,长公主会倾心于他,臣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的,再加上这三番二次的相惠之谊” “够了,不必再说”他已然懂了,老五的心不仅在这南国千里殷川,他要的是这万里秀色江山,他的雄心他的抱负不仅于此。 怪不得父王会让凰毓嫿赴晋国的风华宴,原来是他们早就择定好了更适合的目标,晋国已不在他们的眼中。 吴归正瞧着他脸色变幻,猜到他心中所想,他眯了眼睛,说道:“这些不过都是猜测,但有一事倒是千真万确的。”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又道:“王上要撤换掉北军将领。” 前番种种说辞不过动摇了他心念意志,而这最后一句却是直击他心门脉络的致命一击。 他曾呆在北军中七年,其中不少将领是他培植多年的亲信,若被王上撤换掉,无疑是拔除了他在军中人脉。王权之争尚未锤落定音,鹿死谁手尤未可知,但这军权绝不能被削夺。 “吴大人的来意,我已经知晓。”凰羽桀亲手执壶为吴归正杯中斟满酒,虚心求问,“不知吴大人有何高见。” 吴归正擎杯在手,目光望定他,徐徐笑道:“此次万石粮食送往古兰是由二王子一手督办。” 凰羽桀不太明白他话中意思,老二精通商事,边境商贸重开的事宜凰王都是交给他处理的,此次正好回都述职,凰王就顺带让他担了这粮草调运的差事。 吴归正啜了口酒:“这一路会途径皇域边境,届时不妨来个无中生有。” 他不疾不徐的说道:“如果送粮的途中遭遇皇域骑兵,二王子又不幸罹难,就不知王上能否善罢甘休了,两国交恶在际,那时谁又将临危受命,驻守边疆。” 凰羽桀手中把玩着酒杯,静静聆听,眼底神色幽幻。 “一场假兵戈,换来一个真契机,只要军权在握,凡事皆可徐徐图之。”他顿了顿,又道:“至于皇域,有北齐和晋国牵制着,只要我们不大起兵戈,他们自然不敢妄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都不想成鹬为蚌。” 凰羽桀抬头,目光深深看他,举杯抬至半空,“届时,父王未必依托于我。” 吴归正举杯与他相碰,泰然微笑,十分笃定的说:“届时,王上必然依托大公子。” 月冷风寒,巍峨的麓山轮廓起伏绵延,拢在幽夜的月光里,隐隐绰绰的。 洳是蹲坐在山崖边,悬崖下是他们攀沿潜进地宫的路线,她从原途折回后就一直呆在这里,等了不知道多少时辰,从阳光漫撒到月冷霜露,她都没有挪开半步。 目光垂落在崖下,看到星辉洒在崖底潜流奔腾的水面上,交织成一条银色链带,尤似天上银河倒悬。她一瞬不瞬的看着,神思却恍惚的不知飘荡在何处。 耳畔突然掠过嗡鸣声,她倏然回过神,看到面前一支竹编的青鸟徐徐飞至,她不由自主的张开手,青鸟停在她的掌心,缓缓化成一纸书笺。 她迎着月光,看到书笺上寥寥写了几个字,一笔书成,“万安,勿念。幽”。她将书笺紧紧攥在手中,终于释然露笑。 八月竹春,天气暑热不消,午时时分烈日当空,曲江楼里宾客盈门。 将离正倚在账台后面拨弄着算盘,手下噼里啪啦打的飞响。面前忽的罩上一层阴影,她头也不抬的唤道:“王二,还不来招呼客人。”她忙的手都快断筋了。 “怎么,连我都不耐招待了?”女子声音低婉,带着笑意,似天风般邈远好听。 将离拨弄算盘的手也僵了,倏然抬头看向面前女子,又惊又喜却又不敢唤了她的称谓。 洳是被她迎上四楼雅阁,许久不曾来到北齐,此间布置依旧干净的纤尘不染。 “主人此次前往麓山可还顺遂?”将离迎她入座后,亲自为她斟了杯香茶。 洳是接过茶杯后,摇了摇头,揭开茶盖,雨前的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将离觑她神色间有几分凝重,也不敢深问,心中几番百转千回,前往麓山上碰到的凶险她是亲历过的,不知麓山内主人又面对过怎样的险境。 在她挣扎思量间,洳是从茶雾中抬头看向她,问道:“北齐最近有什么动向?” 将离被她一语问的回过神来,忙肃然回道:“最近齐国边境军戎调遣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衔接皇域和晋国的边界上,都有大军屯守。” 洳是听她所说,略有些诧异,“连晋国边境也压有重兵?” “主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将离有些不解,齐王此举算得上是光明正大的防范未然,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出乎意料。 “晋国的风华宴你可知道?”她忽然转了话锋。 将离点了点头,“晋王雅意,这事儿已经是平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谈的什么?”洳是不动声色的问。 “晋王想娶哪位公主为后,甚而还有人xià zhu为赌。”将离也颇觉有意思,心中曾有几分思量,都觉得长公主的可能性很大,可看面前的人安之如素,心思就又有了动摇。 “呵”她笑了笑,眼中闪烁冷意,“我从南秦得来的消息,前赴邀宴的是安平公主。” 将离蹙了下眉头,想了想后道:“不曾听闻过。” 楚国的临安公主聪慧绝顶,随楚王临朝听政,又有军权在握,在全朝境内可谓风头无二。齐国的沭阳公主,貌美倾国,有风华绝代的姿容。晋国的常乐公主,晋王嫡亲的èi èi,有富可敌国的嫁奁。南秦的襄城公主精通女工四绣,她费时四年双面所绣的千里江山图连先皇都赞不绝口,特赐了襄城为她封号,那时她才不过十二岁。这四位公主的名头可说是响彻南北,几乎无人不知,而南秦的安平公主却是闻所未闻。 “大约只是个很寻常的王室公主吧?”将离随口说道。 “晋王若想远交近攻,南秦本该是最好的盟友,只可惜”她手指轻抚杯沿,眉梢微扬,冷冷一笑:“南秦却无此心,如此看来除我之外晋王可选之人只有北齐了,只是齐王虽然让沭阳公主赴宴,但此刻所为又有些耐人寻味了。” 将离一手绞了袖子,朱唇半抿,神色间有些许纠结,“北齐国力强盛,晋国又是富豪一甲,两国若是合纵,倒是很麻烦。” 洳是合了茶杯,漫不经心的笑,眼底却有寒芒闪烁,“他们之间各有心思,只怕是谁也信不过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 66 章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明明天上。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 精华已竭。褰裳去之。” 唱台上女子手扶琵琶,指拨琴弦,一点清音自弦上发出。女子歌喉婉转,音韵绵长悠远,如河川汤汤。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她竟然能将先秦的上古之音用南词唱了出来,先前倒是我小看了她。”挑高空阔的中堂内坐满了茶客,二楼雅座垂着淡青色的丝帷,以供雅客在此聆听曲音。洳是站在一帘丝帷后头,信手挑起一角往楼下望去。 当年被她所救的那个小姑娘,俨然已经是换了副样貌,峨眉淡扫,一点胭脂色匀上两靥,妍姿俏丽,美目顾盼间自有风情。 将离一手叉腰一手打着纨扇,站在洳是身后笑道:“红袂来这儿呆过二个月教她唱南词,想不到这小丫头十分有悟性一点就通,连红袂都说她金声玉润,假日时候必能唱响大江南北。” “连红袂都这么说,那该是不离十了。”洳是唇角微展,笑道,目光扫过堂下诸多茶客,忽的在一人身上停留住。 客堂里斟茶声c交谈声零零碎碎的此起彼落,跑堂的伙计提着只长嘴铜壶在间隙的窄道里来回穿梭送茶递水。那人却负手站在门槛前的一扇阴影里,一身普通的窄袖长衣,只是再寻常的衣饰也难以掩去他身上卓然风姿。 即便他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洳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倚天骑的上将军秋衍。 “他经常来这里听苏岫唱曲?”洳是望着他的目光半眯了起来。 将离循着她的视线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那个人,“他只听这曲卿云歌,听完便走。” 果然琴音停歇歌声杳落后,苏岫扶琴站起,堂下掌声雷动,那人却不声不响的转身离开了。 “呵,这时机看来也是差不多了。”洳是淡淡开口,挑着纱帷的手收回,丝幕又缓缓落下。“我今日便回皇都,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来了,北齐境内诸事就劳你费心了。” 将离眸色一紧,恭然垂首,“属下明白。” 日光初露,树叶枝杈上还凝着宿夜积累下的水珠 崇政殿前朱漆镂花的宫门缓缓打开,文武臣工依序而出,沿着千格玉阶走下天廷,待走的远了诸位大臣间也开始攀谈了起来,西岭抱着盔帽走在最后,手中漫不经心的弹着盔帽上缀着的璎珞。 “我看这婚事还是再往后延延吧。”她嘴里语意模糊的咕哝了句。 与她走在一起的李址,不敢置信的瞪向他,一双英锐的长眉都快拢到了一处,“沈岭,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西岭假意咳了咳喉咙,口齿含糊的又重复了一遍,惹得李址冷笑连连,“还拖?等把我拖成老光棍了你才肯嫁吗?” “哎呦,这不眼下情况不允许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打仗了呢。”西岭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他朱紫朝服的袖子,赶忙赔笑说道,“待局势大定,我马上嫁给你,都不带含糊的!”她三指并天作起誓状,一双大眼闪烁着辉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李址,直盯到他招架不住败下阵来。 “成亲跟打仗又不冲突,我又不会拦着你带西骑。”李址忍不住长叹,一手揉了揉眉心,怎么别人讨个媳妇儿都是顺风顺水的,到他这里就波折重重。 西岭身材高挑,一身英武的银甲狮盔,一旁的李址朝服着身,朱紫绛色,在阳光下粲然生辉。两人走在一处,免不了引得其他臣工同僚朝他们这里多望了两眼。 “你爹娘能同意?”西岭哼了一声,又道:“反正我爹肯定是不会同意的,现在因着皇上的面子这才没发作,要我真的成亲了,肯定想着法子把我拎回去。” 李址的爹是翰林大学士跟沈岭的爹是至交,两家从小订亲,沈岭同李址可谓青梅竹马的一起长大。说起来沈岭往昔在帝都内的丰功伟绩李址可是一清二楚,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是他在一旁协助,论从犯有他一份,他深刻的认为两人是天造地设般的一对。 “至多再给你一年,一年后你再不定下来,我就去岳丈面前说你悔婚。”李址虽是退了一步,但这一步退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李址!你敢!”西岭杏眸圆睁,怒目瞪向他,“还有谁是你岳丈!”这都还没嫁给他呢,他叫的倒是顺口。 “长公主。”李址突然正了神色,目光肃然望向玉阶之下。 洳是下了鸾舆,踏下玉阶的文武臣工纷纷向长公主行礼,她静立在那儿,面带微笑,一袭珠灰流纱的宫装垂曳在地,云缎似的乌发绾成宫髻。 东擎c南驰和北雪三位四方骑将领被长公主招至身前,西岭知道恐有大事发生了,心下有些激越,脚步急促的朝长公主走去,一旁李址紧紧跟随。 “臣参见长公主。”两人同声跪拜。 洳是单手虚扶赦礼,目光含笑将面前的两人打量:“本宫听闻沈李两家有媒妁之约,看来这好事将近。” 还不待西岭说话,李址抢先一步说道:“恐怕要让长公主失望了,有人不怎么想嫁。” 西岭瞪着他,咬碎一口银牙,没想到他居然在长公主面前拆她台。 一旁有人忍不住闷声笑,是同西岭不打不相识,一打成知交的东擎。 洳是忍俊不禁,笑望向西岭,戏谑道:“真不嫁么?” 西岭狠狠揪住帽盔上的缀璎,低呼道:“眼下这不是时机不对么,哪儿脱得开身成亲。” 时机听到这两个字,洳是想到返回帝都时收到朱赢从南秦送来的情报,原本的一丝欢愉心情也逐渐湮灭。 “李大人放心,届时本宫定当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新嫁娘。”洳是淡淡而笑。 李址揖礼后就告退,洳是目光扫过面前四位将领,面色恢复冷然,沉声道:“你们随我去太极殿面见皇上。”话一落,她当先转身先行。 高阔雄伫的太极殿前,御前侍丞正静静候立在殿外,见到玉阶之下长公主翩然而至,身后又有四位上将,忙俯身跪拜。 “皇上可在?”洳是看向太极殿紧阖的宫门。 御前侍丞将洳是引到避风的廊柱后面,毕恭毕敬的回道:“皇上正在里面同几位大人议事,请长公主稍待。” 洳是点了点头,太极殿建于高处,扶栏远望可俯瞰东南三殿六宫,红墙黄瓦掩映在扶苏林木里。熏风微动,拂响宫檐廊角下悬着的铃铛。 她静立良久,才听到身后宫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位身着朝袍的官员依次而出,看得出那几位都是太常寺的人,他们没想到长公主会候在殿外,都有些诧异,待回过神后马上伏地行礼。 御前侍丞从殿中走出,恭敬传达圣意,请长公主和四位将军入殿。 “臣妹,叩请圣安。” 皇上正伏案疾笔书写,听到洳是的叩见声,这才抬头,将手中朱笔搁了,走下御座玉阶将她扶起,脸上透着喜色:“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听人通传。” “臣妹回来的时候,皇兄还在上朝呢。”她身后四位将军依次叩拜见驾。 “还顺遂吗?”皇上温言询问,他并不知麓山一行的凶险,而她也刻意隐瞒了下来,不愿提及徒惹他担心。 洳是摇了摇头,抽出袖间一直被她握着的一封书折递给皇上,“皇兄先看看这个吧。” 皇上接过书折打开,里面数十行字,字体方正茂密,笔力雄强圆厚,一般男子都写不出颜筋风骨,她却写出了七八分的真髓。 “这事有几分是真?”皇上缓缓合起书折,俊朗的眉目间凝出一抹忧色。 洳是眉睫低垂,眼中闪烁冷意,“就臣妹来看,此事有九成是真。” “你怎么想?”皇上沉声问她。 “这场精彩纷呈的大戏若只让他们唱独角岂非太可惜。”她笑的狡黠,唇角微挑出讥嘲一笑,娓娓又道:“他们想来个无中生有,我们何不顺其意思来个化虚为真。” 皇上手中握着书折,沉吟了半刻。旋即转身走至宫殿东北角,拂开垂曳交掩的帷幄,里面一块偌大的空间,左右两壁立着一人多高的灯树,上面点满烛火,映得此间如同白昼。 面前一张宽大的红绒缎绸覆在墙上,皇上走上前抬手掀开,一张凤朝疆域山势图顿时显现出来,长约二丈,高有十尺还多,地图上的山丘河脉皆是标志仔细。 “南秦与皇域交界处多为雨林山丛,行军极为不便,若要攻皇域,必走鄂城,鄂城城防坚固,外接广阳平原,十里之内几乎可以一览无遗,易守难攻。”皇上顿了顿,眼神落到地图上的一条蓝带上:“鄂城之后便是迋城与盍城,然后便是横跨皇域的湛江了,若无栈桥船只,几乎难渡湛江” “陛下的意思是先攻南秦?”东擎惊诧脱口,四国与皇域现在暂时还保持微妙的平衡关系,皇上这一击而出势必会将这种平衡给打破。 “难道是先破后立?”北雪也带了几分疑惑的问,四将之中尤以他最为心思敏锐,稍许洞察出皇上的意图。 “我不日前得到情报,南秦送运至古兰的万旦粮食在经过鄂城的时候,会被皇域的骑兵劫掠。”洳是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果然见面前四人不由自主的变了脸色。 “我们打劫他们干什么?”西岭问的直白,而这一问却也恰好是其他三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驻疆边军里有泰半是他们四方骑的骑兵,这事儿他们四个上将军都不知道,又是从哪儿传出来这种虚话。 “这便是南秦的无中生有。”洳是将自己所知细细说来,“以为我们受北齐和晋国牵制,不敢与他们过多周旋,便玩了这出把戏。”她说的时候由始至终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像是正在看着一出赏心悦目的大戏,“我们便先给南秦添些热闹,也算给南秦未来新储一个小小的贺礼。” 洳是和皇上相视而望,彼此心照不宣,心底却是透着雪亮。 “什么虚的实的老子不懂,老子只知道陛下和殿下要老子往哪里打,老子就往哪里打!”南驰的声音响若晨雷惊鼓,曾是十六省三十八处马寨总瓢把子的南驰,悍气余威还在,时不时忘记自己臣将的身份。 一旁东擎曲肘捅了捅他腰身,他这才反应过来,忙支吾道:“老子是想说不,臣是想说”他一下子文绉不出话来,狠狠抓了一把脑袋,恨声,“算了,老子臣,不说了。” 西岭深深抿唇憋住笑,低头擦了擦鼻子。 “北齐与晋国或成联纵,而我们真的要倚托南秦吗?”北雪眼底不掩忧色,目光直直望向长公主,“可是南秦真的能够倚托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 67 章 此刻情势还是混沌不明,风华宴未至,各国的心思也依旧扑朔迷离,她却毅然放弃了晋国,选择了南秦作为可以依仗的盟友,而能让她如此放手一搏,所依恃的无非是一个人。 然而对皇上来说,北齐和晋国相继暗中对皇域的经济施压,已渐成掣肘之势。而南秦则多次雪中送炭,挽他们危难于一线之间,不管南秦是真心还是假意,此刻是他们唯一能选择的盟友。 这次,皇上与长公主的深心不谋而合。 “请皇上允准臣妹携三千四方骑前赴鄂城。”洳是凝定垂眸,声息沉敛。 皇上深深望向她,又负手转身看着墙壁上悬挂的江山舆图,良久后才似下了决心,“北雪,你领一万北骑精兵随长公主前赴鄂城。” 北雪抱拳领命,“臣,遵旨。” 烈日骄阳,蝉鸣枝头。 押运数万石粮食这差事左右都算不上是好事儿,若早先能够料到,凰羽笙是宁愿呆在宁朔晚些时候回来的,就算因着不按时述职受到父王谴责,也总比摊上这事儿好。 他心中咕哝埋怨着,手下动作还是很利索,该干的事情一个不曾耽误。 “二公子,粮食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数量丝毫不差。”他府上的仆从从驿馆门外奔进来,满脑门子的汗被他卷着袖子擦干净,一张脸跑的通红。 凰羽笙坐在内堂里,手中翻着一本账册,头也不抬的说,“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说话不要太满,要严谨。” 仆从打了个楞,战战兢兢的说:“奴才又说错话了?” 凰羽笙放下账册,抬头看向他,见他一脸莫名所以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由长叹,“这一路下来粮食定有耗损,你却口称丝毫不差,要真碰到个较真的人,你不是自己打脸吗?” 仆从恍然,一手挠了挠脑袋,嘀咕:“也没谁会那么较真吧。” “等你碰到了就知麻烦了。” 凰羽笙拿起桌上搁着的折扇,打开后呼呼扇着风,又对他吩咐,“明天就要经过广阳平原,得风餐露宿几天,今儿个你让大家好好修身养息,明儿一早就上路。”他真是恨不能插翅飞到宁朔交了这趟差事。 仆从“哎”了一声后,掉头就跑了出去。 凰羽笙又打开账册,看了两行后就觉得眼冒金星,手中扇子挥出的风都带着热浪,他把账册往桌上一丢,转回内厢倒在铺着凉席的软榻上,蒙头就睡。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押运粮草的车队蜿蜒成浩浩荡荡的长龙走向广阳平原。 广阳平原土地质厚肥沃,耕地广阔,加之地势低平坦荡,推车运粮的一路走来这段路是最为轻松的。 凰羽笙坐在油壁轻车里,车窗大敞着,他靠坐在窗栏旁手中还是翻着一本账册,而他的右手边又多了一个算盘,上面香木的算珠被他拨弄的噼里啪啦一通响。 他家的仆从跑到他的车旁,敲了敲车壁,笑说,“二公子,这天气大好,您要不要出来骑马活络一下身子骨?” 凰羽笙抬头看了看火辣辣的日头,想也不想的掐了他的念头,“没见你主子我正忙着没空吗?!” 那仆从讪讪的“哦”了一声就跑开了。 六月底的毛利算了五遍居然得到了五个数字凰羽笙“啧”了一声,第六次打起算盘。 耳边又响起敲车的“咚咚”声,凰羽笙不耐的抬起头,“你又干什么?” 那仆从脸色却是煞白的指了指另一头,说话都磕巴了,“有有骑兵好像好像不是我们的人” 凰羽笙微微一怔,转头从另一边的车窗看出去,果然见远处有一纵骑队,马蹄踏尘的朝他们方向疾奔而来,看着甲佩色肯定不是南秦的军队。 他推开车门跳了下来,手中还卷着账册,跟在后面的长史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颤颤巍巍的挨在凰羽笙身后,声音惶急的说道:“二公子,这情况不对啊!” 看着越来越近的骑队,那彪悍呼喝驾马的气势惊得人胆颤,连他们手中所握的钢刃都似迫在了眼前,锋亮耀目,。 “二公子,我我们要不要先躲一躲?”仆从吓得腿软几乎都要哭了,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实在招架不住。 凰羽笙有一瞬间是被惊懵了,但是很快就转过了神。这八百里沃野的广阳平原,横亘在皇域和南秦之间,彼此各取一半,而能在此地出动大规模骑兵的除了南秦就是皇域的军队,南秦军队此刻应该都驻守于后方的梧州,面前迎来的骑队应该是来自鄂城方向,难道是皇域的骑兵? 他心中惊诧莫名,两国并未宣战,这横空杀出的军队来之为何? 护守粮草的校尉驾着马小跑到凰羽笙身前,翻身下马,脸上神色也是惊魂不定,“二公子,那些好像是皇域的骑兵,来者不善。” 凰羽笙瞧着他们飞驰而来,呼喝声一阵高过一阵,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而他们押粮的士兵也不知是不是被日头晒的发晕,都有点懵然,还没搞清楚此刻状况,只傻愣愣的看着。 “还发什么愣!赶快防御啊!” 凰羽笙怒喝一声,将手中账册丢回车中,从车窗口探手摸入,抽出搁在桌案蒲团旁的一方宝剑。 校尉得命后传令下去,护卫在粮草周围的士兵纷纷抽出压在车底的刀枪,摆出防御阵型。 却此同时,又有另一支骑队朝这厢奔驰而来,正与方才那队呈夹角之势。 “银甲黄巾,是皇域的北骑!”校尉驭马眺目看去,这才分明瞧清楚了后来的那支队伍确确实实是皇域的骑军,而先头那支骑军虽然也着银甲,但是没系领巾,也不知是四方骑中哪一支。 “二公子怎怎么办?这这什么情况啊?”长史吓得倒退一步,脚下一崴的跌坐在地,整张脸如丧考妣般难看。 “什么情况?”凰羽笙面色透出清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我们马上要被皇域骑军给瓮中捉鳖了!还什么情况!” “大家小心防御!”校尉扬声呼喝,策马护在凰羽笙身前几步,手中一把偃月弯刀横在胸前。 第一股骑兵当先杀入阵中,他们似乎并不关心粮草,目标直指向凰羽笙,一众侍卫护在他周身竭力抵抗。而第一股骑兵冲到长阵前没多久,其中段后势就被第二股奔至眼前的骑兵给截断了。 凰羽笙手中握着剑,可是生平连只鸡都没杀过,面对眼前风云叵测的局面,一时也是茫然,他四顾回望,周围刀光剑影杀伐声震天,有人要斩他军部,也有人在救他于旦夕,到底谁是敌谁是友他也有些分不清。 闷哼声中,面前的侍卫被斩杀于刀下,一蓬鲜血激洒,在他衣襟上留下一道纵贯的痕迹,血腥气浓烈催人欲呕,他手上握着的长剑有些拿捏不住的微微颤抖。 面前的虬髯大汉坐在马上,身材高魁如大山,手中一柄朴刀猛地一翻朝他当头劈来,他往后想退,没曾想脚跟后躺着几具尸身,他被绊的跌坐在地,眼看一刀风雷般劈至,他是避无可避。 倏然间,一把红缨长戟从旁斜出,生生接下那劈山裂石的一刀。凰羽笙惶然侧目,看到端坐在照夜白之上的年轻将军银甲狮盔,颈系黄巾,他放下了面甲让人瞧不清楚样子,但一双粲然的眸子却凌然生威。 眼前战局情势越发透出迷雾般的诡谲,年轻将军与虬髯大汉争锋对上,仅三两下就将体格魁梧几乎是他两倍的虬髯汉挑落马下,他驱马走了两步行到凰羽笙身前,俯身单手擒住他的腰带将他倒提悬在马上,一组动作一气呵成。 等凰羽笙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挂在了马鞍上,眼前只看得到照夜白的雪白蹄子嘚嘚的前后来回踏步。 “撤!”凰羽笙听到一句沉喝声,稳健而有力似乎就在耳畔不远。 随后他感到马儿奔跑了起来,照夜白是神驹,跑起来如乘风驾云一般,应该是十分恣兴快意,而他由于驾马姿势不太对,只觉生不如死。 天旋地转般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生般漫长,照夜白终于缓下了步子渐渐停住,年轻的将军翻身下马,将凰羽笙扶了下来。 他刚下马脚下软的发颤,多亏他从旁搀扶才没有瘫坐到地上,眼前金星乱冒,什么瞧着都是模模糊糊的,胃里蓦然一阵翻腾倒海,他忙跑到旁边寻了棵树,扶着树身吐了个天昏地暗。 早上吃的,路上喝的,被他吐了个一干二净,他蹲在树前,稍许缓了几口气,才觉神魂回身,意识有点在了。 “让二公子受惊了。”身后有清冷男声响起,一块折叠的整齐的帕子递到他面前。 他却没有接过,随意用袖子揩了嘴角,回头看去,瞧见他卸了面甲,狮盔抱在手中,长眉飞扬入鬓,五官姣好。 凰羽笙搅成浆糊的脑子里倒是给他定了个很中肯的评价,这人长的太好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 68 章 凰羽笙站在灰墙土砖的城门前,抬头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站在一旁的北雪牵着照夜白,也不着急催促。他刚才带出去偷营截寨的北骑已先一步的入城,此刻只有他与凰羽笙两人左右前后的分站在城门前。 “鄂城。”凰羽笙低声笑了,一手搓了搓下巴,语气颇带几分玩味好奇的问向北雪,“皇域要跟南秦开战了吗?” “不是。”他回答的言简意赅,连个敷衍的解释都没,“城内驿馆已经备好,凰公子请。”他牵起照夜白引路先行,把凰羽笙丢在了身后,倒也不怕他跑掉。 凰羽笙双手负在身前,打量了几眼他挺拔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身后广阔一览无遗的平原,还是决定跟上他的步子。 “你是北骑的将领?” 凰羽笙跟在北雪身后,入城后目光不曾稍歇的四处打量,皇域辖内的各个都城经济都很发达,虽比不得晋国强盛,但也可以算繁荣。两国交界的城镇建筑则显得十分坚固大气。此时路上多了不少骑兵巡逻,但并没有干扰百姓的生活作息,大家还是寻常的上街采买,该做生意的照样开门迎客。 “是。”北雪简单的回了他,简直惜字如金。 “那将军怎么称呼?” 凰羽笙又问,他向来不关心国事,南秦的将领有几多他都没搞清楚,何况其他国家的,“你们既然把我掳来这里,想必一时半会也不会放我走,以后相处日长,还是该知道彼此名讳的。”他为了表示诚心,很郑重的介绍了自己:“鄙人凰羽笙,家里排行老二,听说是我小时候抓周,摸到一管笙,所以父王给我起名为笙,其实我也不爱听笙乐啊,也没什么兴趣当乐师,奇了怪了小时候怎么就摸到了笙呢”他犹自在那里喋喋不休。 面前的人终于停步回身,蓝绸扎起的长发大马尾甩出流曳晃水般的弧度,扬起的眉英锐神飞,“在驿馆里自有人服侍二公子,不会时常见到我。”那言外之意就是彼此的姓名也无需知道。 话落之后,他继续牵马慢行,身后的凰羽笙却拢了眉头。 “那我还能问个问题吗?”他快走了两步,与北雪并肩站到一处,凰羽笙觉得自己八尺男儿已经算是很高大了,可站在北雪身旁还是矮了他几分,说话时都得抬眼看他。 北雪没有应他,反正觉得这个二公子不理他他也是会说的,果然他思忖了一下后,神色很肃重的问:“你们之前的那股人很不寻常,你们知道他们的来历吗?”能与皇域骑军厮杀的,很明显可以排除第一波人的身份不是皇域的,那么难道是南秦的吗?可是他自问也没得罪过什么人,也并无逐利之心完全妨碍不到任何人,又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如果不是南秦,又会是谁?北齐?楚国?亦或者是晋国?再退一万步讲,有人要他的命,皇域为何插手相救?这一个个问题在脑中盘旋,完全没有一丝头绪。 北雪停下步子,抬手指向前方,说道:“驿馆到了。” 凰羽笙停下脑中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面前一栋别馆精致典雅,驿馆内有人迎出,瞧着是个四十多岁文士的摸样,他朝北雪拱手十分礼敬道:“北将军。” 北雪颔首回礼,吩咐:“凰公子暂歇此处,你们好生照料。” 凰羽笙打量屋院前站着满满当当的仆从,有男有女,唯独不见着甲士兵,不由紧追了一句,“不派人看着我吗?” 北雪没想到他语出惊人,略有些诧异的侧眸看向他,凰羽笙摊开手露出一派诚挚神色,“不怕我逃了吗?” 北雪双唇紧抿,嘴角微掀,想到方才厮杀间他那副傻不愣登的样子,淡淡说道:“这些人够了。” 凰羽笙又看了几眼庭院站着的人,大多朴实憨直,他是没瞧出里面藏着什么绝世高手,待他还想多提醒他两句的时候,转头一看,北雪已经牵着马走了。 “凰公子请。”中年文士侧身恭敬的抬手弯腰,以示礼数。 凰羽笙转身回顾了下周围的环境,抬步走入驿馆内。 一骑快马自武德门飞奔而入,带来边关千里急报。 天际云霭泛着铅青色层次递进,夜已将尽,承仁殿上已经灯火通明,凰晋高坐在王位上,听禀殿上群臣鉴表。 “皇域起兵劫掠我们粮草,其心不正,我们此次定不能服软,必要狠狠还以颜色。”车骑大将军声若擂鼓,一身狮盔熠亮,衬得整个人高如钟塔,往那里一站就跟座大山似的。 凰晋低头揉了揉眉心,叹气道:“这不粮草还在,安全送抵宁朔了嘛。” 满殿众臣看他神色,似乎并不愿与皇域大起干戈。 “父王,您忘记了二弟还在他们手上吗?”凰羽桀排众出列,站在金殿中央,目光沉稳的望向王座上的凰晋。 凰晋沉默着,他当然知道凰羽笙在皇域手上,直到此时此刻他也没能猜透皇域的用心,但若说起兵北上与皇域起兵戈之争,他是真的不愿意。 只是如今,还有哪条路能让他选? 凰羽桀的话语一出,果然引起了话头,满殿众臣相顾窃窃交谈着。有殿前内侍悄然进殿,从旁绕到凰晋王座下低声回禀,凰晋听完后挥手表示准允。 有人从殿外踏步走入,众位臣工俱都停下议论,看着来人踱至殿前,朱衣玄裳,白玉金冠束发,容颜俊美无匹,举止间尽见落落风致,让人为之神夺。 他拂衣振袖跪在殿前,语声恭谦,“儿臣参见父王。” 站在一旁的凰羽桀微微眯着眼,看他衣襟暗绣着白泽兽云的纹徽,好似是今日才看出了这身的雍容气度,端得是天人之姿,龙章凤彩。 “快起来。”方才还恹恹无神的凰晋转眼就焕然了神采,连目光都亮了,他急声催问,“你二哥被皇域骑兵劫掠的事情你可知道?” “儿臣知道。”他垂首敛容,声音透出沉稳。 “你有何看法?”如果换作以前他当不至于这么战战兢兢,如今知了他的心意,在面对皇域的时候总免不了作茧自缚般给自己先下了箍咒。他隐约觉得他这个儿子在以整个南秦为棋子布置一盘珍珑棋局,而与他对弈的或许就是那个人,以江山为赌的这一局,不到最后收官数子,谁也不知道结局。他一点不紧张南秦的江山,他只是很好奇结局,而他并不觉得他会输。 “自然是派人前去与皇域斡旋,迎回二王兄了。”夜隐幽不紧不慢的说。 一旁候列的大臣,有人忍不住脱口问,“那万一皇域又将来使扣下怎么办?” 凰晋看了眼那个出口刁难的太仆寺少卿,闲搭在王座之侧的五指轻叩着扶手上的白泽兽首,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夜隐幽,静待他的对应。 “那就派大军压阵,想来皇域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挑起两国战事。”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似牵动了凰晋心中的一根惊弦,见夜隐幽转眸望向凰羽桀,淡淡而笑,“大哥擅长领军,当是此事的不二人选,大哥觉得呢?” 凰羽桀本就想自荐领军北上,心中早就想好了多番说辞,没料到此刻居然全没派上用场,眼前的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全了他的计划,他惊躅不定的深思细想,不知他到底设了何种圈套,是不是就在等他自己踏进去,他不敢冒然应答,紧抿了唇,一时进退维谷。 凰晋深深望着凰羽桀,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归为一泓深潭般幽邃。 “羽桀带兵可以,游说方面恐怕力所不殆,还需有人前去同皇域斡旋商谈。”凰晋目光环伺殿上,话却是问着凰羽桀,“羽桀,你觉着谁适合与你同去。” “这个”他低垂下头,心中早有一个名字择定,已经快到了嘴边,却被他又吞了下去,只怕伸到自己面前的是个饵勾,要钓出他身后的大鱼。 不待他回答,一旁夜隐幽却淡淡笑了,从容说道:“儿臣倒有一人举荐,想必是个合适的人选。” “哦?”凰晋挑了眉锋,对于他今天异于寻常的举动,已然能够猜透了几分,“说来听听。” 夜隐幽旋身回转,目光环伺殿上,最终落在一人身上,乌冠束发,青紫银禄的朝袍着身,容貌清俊,低头的样子像是被沉冬积雪压弯的青竹。 “鸿胪寺少卿,吴归正大人,正元二十六年的文状元,熟知典籍宗礼,能言善道又口才极佳,不知可愿担此重任。”他笑的意味深长。 吴归正猝然抬眸看向他,看到他眼底一片清明淡和,除此之外什么情绪也无,他略定下心神,深深垂首敛容,遮掩去眼底滚过的一丝惊疑。 凰晋不急不缓的声音从高殿王座上传至,“着令凰羽桀领五万骑兵北上,屯守梧州。吴归正携王书封折前往鄂城与皇域商谈,不日启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 69 章 曲觞流水,玉石台阶下隔着菡池,湖上浮着绿萍,入目沁人。阁台上,凰晋与夜隐幽各坐石案两端,凰晋执黑,夜隐幽执白,手谈正酣,回廊外宫人悄无声息的远远侯着。 “消息传回的时候说,当时劫掠车队的是两拨人马,我起初还想不透,除了皇域之外还会有谁。”凰晋手上棋子闲闲敲打玉台,目光沉着端看棋面局势,“今日殿上,我倒是瞧出了一些端倪。” 与他对案而坐的夜隐幽,单手支颐,指尖挟着一枚白晶棋子,光润剔透的白玉子衬得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愈发好看,听到凰晋说话,他这才闻声抬头,目光波澜不惊的望着凰晋,也不说话。 “前不久我才略有提及替换北疆大将的意思,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凰晋手中黑子落在中盘,将夜隐幽的大龙气势遏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原也算不得什么智绝妙计,但是这般诡诈计量却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父王洞若观火,儿臣敬佩。”他挟着指尖棋子闲闲打转,眼中神光半是玩味半含笑,“只是此次北上怕是要苦了大哥了。” “哼。”凰晋冷笑,从棋盒里又拣出一粒棋子,“你们几个孩子我自问从未厚此薄彼,除了王位,该有的你们兄弟姐妹皆有,羽桀却是太贪了。” 夜隐幽目光深垂,缓声道:“世人心中皆有个贪字,大哥不过贪了个权,也算不得什么。” “哦?”凰晋挑起眉梢,反问,“世人皆贪,那你贪的又是什么?” 他抬起眼,眉目间闪过稍纵即逝的怅惘神色,他所贪的无非是她的一片情意和她的心。他以真心与她,可她是否也会以真心回应? “此次驻守鄂城的是四方骑的北骑,听说战力彪悍,不会真的起什么干戈吧。”凰晋浓眉纠紧,总觉得凰羽桀领五万骑兵北上不会只是掠阵那么简单,若说他想要兵权稳握,与皇域挑起一些摩擦干戈应该是妥当的,届时北疆不稳,他自然可以常驻下来,“可别届时害了羽笙。” “二哥的安危父王尽可放心,他留在鄂城倒比在国内安全些,只怕”他一语并未说尽,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中央,原本大龙已经被凰晋遏制住,也不知他是怎生寻得了他的这丝破绽,将大龙气势稍许回转。 于棋道一途来说,夜隐幽并未花什么心思也无多少兴趣,基本上只陪凰晋的时候才会下几盘,平常的时候他都不碰棋,论棋艺两人可谓伯仲,输赢也只在半目之间。 凰晋取过手边茶杯,呷了口茶,氤氲茶雾带着清茶香氛飘送,他声音缓缓响起:“似乎此时在鄂城里有个不寻常的人在吧。” 夜隐幽缄默下去,红玉冠缨从脸颊旁垂下,映出琼脂颜色,“只怕她不会让大哥好过。” 九月暮商,桂花香万里,偌大的邺城里种了许多桂花树,每到季令,整个邺城都似团笼在花香芬芳里。 吴归邪从京郊锐台大营赶回来有事要找夜隐幽商谈,在他府里候了半晌也没见他回府,府中长史说他可能被王上留在宫里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他瞧了瞧日头,今日答应过母亲要回主宅一起用午饭,去晚了免不了要被他爹一通数落,他思量着此时回去换身衣裳再去主宅还来得及,下午再来找五公子也不晚。 他告辞说明去意,长史毕恭毕敬的迎他至门口,他抬手示意不用再送,大步跨出门口,却险险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作一堆。 “哎呦喂。”女子一声惊呼,手上捧着小山般高的药材包晃了晃,她倒退一步勉强稳住身形,叠在最高处的药包滑了下来。 吴归邪一手稳稳接住,忙致歉赔礼,将那包药材放回最顶上。 她从小山药包后面探出头看到是他,面露喜色,“哎呦,好巧呀,是你。”酒楼里是他大方馈赠了四颗葵米粽子,她一直记忆犹新,那些粽子真真是人间美味。 吴归邪看着面前女子清丽的面容,倒也是记得她的,“你又来南秦了?” “对呀。”夜馨点头如捣蒜。 吴归邪看了看她手上捧着的药包,好意关切的问,“你病了?” “不是我。”夜馨赶忙摇头,“是我哥,身子虚,我抓点药材做些药膳给他补补。” “你们都住这儿?”吴归邪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锦绣门庭,通常能破例进入夜隐幽府邸的可都不是普通人,他又好奇的几番打量面前的女子,思忖她是什么来头。 不待她说话,长史已经唤了几个小伺出来,忙三三两两的接过夜馨手中捧着的药包,“馨xiǎ一 jiě以后出门买药材这些事儿吩咐我们就可以了,不劳自己再走一趟。” 夜馨摆手笑道:“无妨,反正呆着也没事,出去逛一圈挺好的。”她又看向一旁吴归邪,笑问;“你是来找老大的吗?扑了个空吧,哈哈哈,你下午来就对了。” “哦?”吴归邪露出淡淡笑意,“那就多谢姑娘指点了。” 夜馨忙笑道不客气,两人致礼别过,吴归邪往城西头走去。 相比城东繁华喧嚣,高官门第云集,城西就冷清了许多,何况他的府邸还住的特别偏,不像他大哥吴归正家的门庭十分显赫,左邻右舍不是尚书令就是御史台,哪像他,左邻是条河,以供人取水洗衣,右舍常年无人居住,门庭稀落,屋舍颓败,门口稀稀拉拉种着几棵槐柳,听说那里闹鬼常年卖不出去。相比之下,他住的地儿实在寒碜,不过他倒是觉得很自在清静,不用跟那些大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天见面寒暄,他觉得很好。 顺着宽河一路走回家,沿途见到不远处有两个小娃儿蹲在河塘旁撩水玩,河沿旁的石墩常年被水湿浸润,十分滑脚,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跌落到水里。吴归邪想着是哪家大人那么不小心放了这两个小娃儿出来乱跑,万一滑跌入水里,那可是要酿成不可追回的大错的。 他正在心里嘀咕这些家长的心大,又往前走近了几步,与他对面的小孩子撩起一蓬水笑嘻嘻的挥到对面同伴的身上,笑的眉眼弯弯像轮新月,脸上湿漉漉的挂着水渍,脸颊圆润可爱,白里透着红。 待吴归邪看清那小娃儿的面孔,整张脸都快青了,急急唤了声,“大月,小月,你们在干什么!” 那两个孩童听到他的呼唤,纷纷抬头望来,看清是他后,两人高兴的叫了声,“小叔叔。” 吴归邪飞奔过去,左右手一撩就将这两个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小娃儿抱在手中,心中忐忑不宁,也不知这两小鬼在这玩了多久,幸亏没出什么岔子。 “你们俩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吴归邪板着脸,抱着两小娃就往自家走去,从吴归正家到他这里横跨了大半个邺城,这两小家伙本事渐长啊。 大月和小月压根不被他黑脸黑面的吓到,知道这个小叔叔从来是最疼他们的,两人抱着他脖子好一顿磨蹭。 “我们是从爷爷家偷跑出来的,爷爷养了只黄花犬,它在后院子里刨了个洞。”大月笑的狡黠,双手搂着吴归邪,整个人靠在他的肩头。 吴归邪明白了,应该是大嫂先带着这两个小家伙去了主宅,后被母亲叫去叙话了没空盯着这两个小鬼,想着在主宅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也不会出事,就疏忽了,没想两人顺着狗洞爬了出去,就晃荡到了他这儿。 “小叔叔好久没来看我们了,我们好想你呢。”小月撒娇似的嘟着嘴。 虽然吴归邪跟他大哥政见不同,也不怎么往来,但对于这对双胞胎侄儿,吴归邪一直是宠到心坎里去的。 吴归邪被两人嘴甜哄得心里高兴,不过他们这么莽撞还是得吓吓他们,“你们偷跑出来,要被你们爹知道,肯定得吊起来抽鞭子,哼哼。” 小孩子心性浅,被他一说果然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大月瞅了瞅吴归邪,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说:“那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么。” 吴归邪面作严肃,很认真的道:“肯定来不及,你爹早就已经下朝了,现在他们估计已经发现你们两个不见了,你们就准备好挨骂吧。” “小叔叔救命!”小月抱着吴归邪,直往他怀里钻,吴归正平素里对两兄弟教导非常严苛,真知道两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偷溜出府,必然是不会轻饶。 “哦,现在知道怕了,当初钻狗洞的时候怎么不先思量思量。”吴归邪语重心长的教育两个小侄儿,“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偷跑出来。” 两人忙将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表示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吴归邪带两人回了府,让府中小侍带着两人先去换身衣服,幸好家里有几套他给这两个侄儿备下的簇新衣裳,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小侍领着两个小公子下去梳洗更衣,吴归邪又让人前去主宅知会一声,只怕主宅发现这两小鬼不见后会急翻天。 待一切安置妥当,他自己也去沐更换衣。 吴归正下了朝后回家换了身衣服,家里的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一早就去了主宅,他则不紧不慢的徒步往主宅走去,沿途经过金蝶轩,这家不大的糕点坊依旧门庭热络,人流如织,他想了想后往店内走去。 金蝶轩的糕点在邺城算不上顶精致,但味道却是十分好的,许多达官贵人,世家公子xiǎ一 jiě的都喜欢来这里订制糕点,尤其是他们的时令花酥糖酪,以每季令的花瓣入焙,制作十分考究,滋味亦是不同凡响,引得食客趋之若鹜,每到换季的时候,必然要迎来许多熟客和许多慕名而来的客人。 店中掌堂的妇人约莫四十左右,见到吴归正后忙从柜台后迎出来。 “吴大人今儿个要给夫人和小公子们买些什么糕点?” 吴归正经常来金蝶轩买糕点算得上熟客,又是朝中大员,她自然招呼周道殷勤。 “你看着办吧。”吴归正笑笑,满屋子的糕饼香,十分甜腻。 “刚焙的桂花糖酥酪,您看要不要带点回去?”掌堂十分热情的推荐。 “好。”吴归正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帮我按例多打包一份。” 掌堂十分利索的亲自称了酥酪用油纸一层层的打包好,交到吴归正手中,随口问道:“吴大人今次买的特别多,家中待客之用?” 吴归正笑笑,接过糕点提在手中,似漫不经心的说:“我要北行一段时日,怕吃不到你们家的糕点会想念,就带点去了。” 掌堂又与他寒暄了几句,亲自送他出了门,转身又去店铺里忙去了,忙了半晌,待糕点都卖的差不多了,人流稍少了之后,她攀着楼梯上了二楼,在一扇红木雕花的门前敲了敲。须臾过后,门内传出一道女声,让她进去。 她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桌案后拨弄着算盘的女子,说道;“老板,刚才吴大人来过了。” “如何?”朱赢头也不抬,左手打着算盘,右手执笔在册子上添注。 “似乎是要北上。”掌堂回道。 朱赢写字的手腕顿了顿,点头表示知晓了,掌堂颔首退出屋内。朱赢拨弄珠盘的手停下,指下书页翻过几张,其中一页内夹着一片薄薄的书笺,是南秦近期内搜集而来的各sè qg报,她全部誊抄其上,她思量了一下后,又在其中添附了一句。 吴归正一路走到主宅,在门口与吴归邪迎面相逢,他刚从马车上下来。吴归正挑了眉头,好奇的站在门前石阶上看着他,作为锐台大营的上将军,他可是从来不坐马车的。 吴归邪也看到了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从车内抱出两个小孩子。 大月和小月看到自家老爹,有些局促的躲到了吴归邪的身后,目光却频频望向站在台阶上的吴归正。 都不用仔细想,吴归正都大约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倒也没呵责他们两句,手中提着的油纸包往前送了送,说道;“桂花糖酥酪,一人一份。” 听到是金蝶轩的糕点,两人眼睛发光,一前一后的从吴归邪身后闪出,小跑到吴归正身前,一人抱住一包酥酪高高兴兴的奔回了主宅。 吴归邪跨上台阶,与吴归正并肩而行,主宅的管事早得到风声,亲自出来将两位少爷迎入宅中,说是老爷请两位少爷去趟书房。 两人一路无话,转过水榭回廊,再前面就是书房,门前一株梧桐,树叶张开,底下自成荫凉,从书房里面传出雀鸟的啾啾声。 “过几日我就随大公子北上梧州。”还是吴归正先开了口,闲闲淡淡一句话让吴归邪心中微怔。 他冷哼一声,“你干嘛要跟他牵扯不清的,安心作你的鸿胪寺少卿不挺好。” 吴归正瞥目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没有多说。 两人来到书房前,一直伺候在父亲身旁的老奴唤了两人进去,看到父亲正站在窗边,手中提着个朱漆紫藤的鸟笼,里面是对颜色鲜亮,羽翎颀长的雉鸟,十分好看。 “儿子见过父亲。”两人齐声作揖。 “哦,你们两人来了啊。”吴雍将逗弄鸟雀的竹签子放回桌上,顺手将鸟笼挂在一旁的竹丝架上,招了招手让两人随意坐。 两人择位而坐,任是往常跳脱如吴归邪c敏黠如吴归正,在吴雍面前两人还是敛正了声息,坐的端端正正。他与吴归邪如往常父子闲叙般聊了几句,就让他先走了,只留下吴归正与他安静相对。 “王室内争,原本皇域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只是皇上此次出手动机有些耐人寻味。”吴雍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拢一杯茶在掌心。 吴归正眉心微蹙,原已经通过红组知会了皇上,让皇域坐山观虎,他们自有办法削弱南秦内防,可不知为何皇上还置下这一局,掳了凰羽笙,于局势来看除了挑衅南秦并无一点益处,他百思未得其解,“王上下诏让我随大公子北上 与皇域协商,届时我可以探得一些消息,之后我们在布置上也可略作回圜。” 吴雍点了点头,复又叹了口气,“归邪这孩子要有你一半的曲折回绕的心思,我们也就不必一直瞒着他了,反倒让你们兄弟间生了嫌隙。” 原来名倾南秦的吴家由始至终都效忠着已逝的先帝,效忠着凤氏皇族。 吴归正微微一笑,“小弟秉性太过刚正,玩不来权术心谋。不过他倒是与五公子走的很近,南秦诸位王子间,只这位五公子最不好对付。”他想起朝堂上夜隐幽淡淡投望而来的目光,那语声气息好似已经看穿了他的肺腑洞穿了他脑中所想,好似又并没有。 “你见过王后没有?”吴雍突然转了话锋。 吴归正想了想,摇头表示没有,但凡盛典国庆都只见王上独自主持,并未见过王后。他曾一度以为王后之位一直空悬着未曾册立。 “你没见过实属正常,我也只在立后大典上见过她一次。”吴雍神色平静,眼睛半眯半阖,似在回忆几十年前的那段往事,“说起来,五公子的出身也是非同寻常。” 吴归正没有作声,静静聆听。 两人叙叙交谈着,直到有人前来催说,午宴已开,老夫人请老爷和大少爷前去宴厅,两人这才停下交谈。 “你此次北上自己要小心谨慎,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将姝蕙和大月小月都接到主宅来住。”吴雍从太师椅上站起,负手往门口走去,“这两小子的功课我得好好督促着,你太宠他们了。” 吴归正笑着作揖,连声道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 70 章 倏忽转瞬又过了许久,玉露生凉,丹桂飘香,凰羽桀和吴归正北上已经约有一个月了。 夜隐幽坐在庭院里看着天同从北地送来的情报,院子里的梨花早就谢了,只剩了满枝的枯梧,墙垣之外倒是有桂香飘入。 一张轻薄的纸笺,上面寥寥只写了数行字,古兰战事仍旧如火如荼,侵扰古兰国疆的印欧人倒是十分顽强蛮横。秉着一股不下城池誓不甘休的架势,疯狂的攻城掠池。只是可惜他们面对的古兰帝王亦是有着雄才伟略,御敌制胜不疾不徐,稳稳图之。 一旦战事拖到入冬,印欧人的粮草衔继未必能跟得上,古兰国内当然不见得多好,但胜在有凤朝粮资充裕的补给,完颜灏当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当初凰羽笙押运至宁朔的粮草就是调剂给古兰的,她是知他意图的,即便设下圈套,出动了四方骑,她也没有动粮草一丝一毫,还暗中护送安全抵达了宁朔。 他将纸笺卷好收入袖子中,在庭院里静坐了半晌,天色逐渐暗下,晚风带着凉意。 府中长史匆匆奔来,一脸焦灼神色,还未走近便急声唤了句:“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夜隐幽回过神,抬眼看向他。 长史奔至身前,连该有的礼数都忘了,一张脸吓的煞白,“南苑中有消息传出,今晨王上去南林狩猎,不慎坠马受伤,此刻还未清醒过来。” 夜隐幽一怔,眉头轻蹙,右手拈指推算,口中追问,“父王仍然还在南苑?” 长史忙点头应是。 夜隐幽自石案后起身,袖中拈算天演的五指一张,微拢着广袖,举步朝外走去,“夜馨还未回?” 长史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馨xiǎ一 jiě出门还未归来。” “好,待她回来,你告诉她我离开几日,若有事情自会传信给她。”他顿了顿后又道:“随她去留自便,你们只需好生侍奉即可。” 长史点头相应,“已为公子备下了马。” 夜隐幽直出府邸,门口小侍牵着马已候了多时,他翻身而上持缰策马朝城门口奔去。 邺城外,斜阳烁金,余霞散绮。 夜馨送夜晗徒行了半里路,直到夜晗让她不要再送了,她才停下脚步,依依不舍的挽着他的臂弯,“你真要去古兰啊,这么一来我们兄妹又要分开好久了。” 麓山里他中蛊甚深,虽然不至于要人命,但也是伤及内腑,尤其他和耶律彤的纵身一跳确确实实是由死还生,与大劫擦臂而过,十分惊险。 他这一身伤调理了数月才渐好,如今看来倒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夜晗忍不住笑谑她,“你居然还会舍不得我?这真是天要下红雨了,我家夜馨也知道体贴人了?” 夜馨哼了一声,扶着她手臂的五指狠狠拧了他一把,痛得他呲牙咧嘴,“我是怕你缺心眼的再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看着他温煦俊朗的笑颜,什么气话到了嘴边也都没了,她叹息,“你真要去找她?难不成还真上心了?” 他要去古兰,不为别的,只为了再去看看耶律彤,“是不是的我也不知道,她在的时候嫌弃她吵,可她不在的时候又有些想念。”夜晗淡淡笑说,眉目间舒展时流过一丝温柔,“那时我神思混沌,意识模糊,隐约听到她说要离开,不是我听错吧?” 夜馨抿着唇,点了点头。 “待我转醒后,她果然走了,没想到她居然是如此重诺守信。”他低了头,语声里似笑还怒。 “那你见到她又如何呢?”夜馨将手中马缰交递到他手中,心中感慨他大哥是真动了凡心,只是不知道这情路前途是吉是凶了。 “见到她?”他喃喃低语,一时怔忪,待他眉眼抬起时,眼底闪过烈光如火狂热,“我倒想问问她当时为何拽我跳崖。” 夜馨挠了挠头,目送他策马离开,直到连一点马蹄尘都见不到了她才慢悠悠的晃回城。 夜幕降临,漫天星空璀璨,夜色分外美好。 南秦不设宵禁,邺城的晚市很热闹,路上人流不比早上少,夜馨随夜隐幽来到邺城也很久了,只是一直忙于照顾夜晗的身体都没怎么得闲逛过市集,难得一切泰定,她十分闲适的左看右瞧,直到肚子一阵咕噜乱叫她才觉得有些饥火中烧,午饭早消化完了,晚饭也还没来得及吃。 她抬头四下环顾,看到一栋酒楼伫立在街道一角,楼高四层,门口进出食客络绎不绝,按照她探询美食的经验,来客越多的地方吃的肯定好。她搓了搓手,抬步往那间富丽堂皇的酒楼走去,准备好好打个牙祭,这些日子在老大的府里虽然吃的很好,食材用料都是顶尖,但是老大家的口味实在太清淡了,对于她这种重口味的嗜好者有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感。 走到酒楼门前,横匾金漆的观海楼三个字高高悬挂着,那几个字写的龙飞凤舞十分霸气,颇有些前朝大书法家王毓真的风格,夜馨站在那里抬眼仰目瞧了半晌。 酒楼里的小二忙的脚不着地,有个人趁隙迎了出来,看夜馨穿戴配饰都是不菲,忙殷勤招呼,“xiǎ一 jiě,您里面请?” 夜馨瞅了眼大堂里座无虚席,探问道:“还有位置吗?” “有,有,四楼雅座还有位置。”小二忙不迭的应承。 “那好。”夜馨喜滋滋的跟着小二上了四楼,不若底楼的喧闹吵杂,四楼雅厅里安静了许多,但也是几乎坐了满满当当的人。 小二将她引到靠窗的一个四方桌子前,为她拭了桌椅,又斟上茶汤,很热情的问道:“xiǎ一 jiě是要点些什么菜,或要再想想” 对于吃的方面,夜馨从来不多想,“来三个你们这儿特色的菜,还有一壶大曲。”这次她点的不多,她觉着这阵子下来腰身有点粗了,看来还是需要节制点。 “好咧。”小二报了三个菜名征询了她的意思后,就下楼传菜去了。 夜馨倚着窗台,从四楼俯瞰整个邺城,星罗满布的夜空下是万家灯火和袅袅炊烟,眼前的景色美好而充满了烟火气,真实而又让人觉得幸福。 她很惬意的欣赏着夜景,没等来小二的布菜,倒是响起了另外一道略轻佻的声音,“xiǎ一 jiě是一个人吗?” 夜馨回头,看到桌边是两个华衣锦服的公子哥,长的不难看,只是身上的脂粉气太过浓烈让夜馨微微蹙眉。 两人见夜馨神色冷淡,忙正色道:“这四楼已经没位置了,xiǎ一 jiě若是一个人的话,不介意我们叨扰拼桌吧?” 夜馨扫了眼四楼,果然没有富余的空桌了,虽然她不怎么习惯和陌生人同桌,但是她性格爽快,别人开口客气礼貌,她自然也不怎么扭捏的点了点头。 两人坐下后借机寻了话头想与她攀谈,“姑娘不是邺城人吧。”两人猜测,邺城内的闺秀xiǎ一 jiě有几个,长什么摸样他们两人是摸得一清二楚,倒是从没听闻和见过如面前这个如此标志清丽的,冷着脸的时候更是别有一番韵味。 夜馨抿了抿唇,没有理睬他们自顾眺望远方,远处的城中位置,轮廓深影起伏连绵延伸向两旁的正是南秦王宫。 两人还在喋喋不休的与她攀谈,吵得她脑仁疼,有些后悔刚才让他们坐下来。小二及时的端上酒菜,她随手提壶斟酒,喝了一口,颍州大曲味烈,酒人喉舌如烈火一路烧灼,直烧到五脏肺腑里去,夜馨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忙挟了口耗油香菇送入口中,缓了缓大曲的辛烈。 那两人眼神焕出光来,笑呵呵道:“想不到xiǎ一 jiě也会饮酒,不如与我们同饮几杯?”话落,也不等人答复,他自顾叫来小二上酒。 夜馨懒得理两人,埋头吃菜,此刻只想快点吃完后离开,原本享受美食的好心情全被面前这两人破坏殆尽。 其中一人见她不说话,挪动着身子朝夜馨又趋近了几分,他身上香浓的脂粉气熏的夜馨频频蹙眉。 “xiǎ一 jiě怎的如斯冷淡,是我们唐突了xiǎ一 jiě吗?”他作势伸手,五指曲张,眼看着就要摸上夜馨搁在桌上的手,夜馨按捺下一巴掌掀翻他的冲动,还没来得及发作,一道身影已早一步的当头罩来,那人意欲揩油的手被人一把按在桌上,一时间动弹不得。 男子清朗语声带笑传来,笑里森森寒意如裹冰棱,“张伟,钱亮,你们两人是不是还没被教训够?老毛病又犯了?” 那个叫张伟的抬头看到来人忙赔笑道:“哟,是归邪将军,我们只是想与xiǎ一 jiě交个朋友,也没什么恶意,您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么。” 吴归邪冷笑,面前这两个纨绔要是君子,这天下恐怕就没小人了,他随手丢了几钱银子在桌上,拉起还在啃酱肘子的夜馨,对那两人冷声道:“你们最好安分点,否则我介意送你们两人再去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说完拉着夜馨就走,是一刻也不想同这两人同处一个地方,就怕自己一个克制不住又想打两人一顿。 夜馨莫名其妙被他拉着走过了两条街,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拉着她走了很远。 “你怎么跟哪两个人呆在一处?”吴归邪终于停下步子,转头责问她。 夜馨眨了眨大眼,如实回道:“他们说来拼桌,我没拒绝,仅此而已,怎么啦?”她很好奇他的愤懑从何而来,“你怎么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 吴归邪恨声,气的磨牙,“这两人是王都里出了名的纨绔,最爱调戏良家姑娘,你最好离他们远点。” “哦?就这样?”夜馨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目光带着几分狐疑的落在他的身上,就几个纨绔而已值得他这么大动肝火,一副想要当场干架的样子吗? 吴归邪看她一副很是质疑的神情摸样,又不能跟她说那两个混蛋王八羔子曾经调戏过他那时已有文定但还没过门的大嫂,只得重重的哼了一声,“反正你瞧着那两个人躲远点就是,免得自己招惹上麻烦。” “哦,那谢谢你的好意了。”夜馨不怎么在意的谢了一声,反正那两个人一看就是弱不禁风的世家公子,要调戏她那估计还得修炼个千八百年才成。想到那个还没吃完的酱肘子她颇为遗憾,肚子还没填饱,她四下张目打量,找还能吃饭的地儿。 “你在看什么?”吴归邪看她左右探看的摸样,好奇的问。 “找吃的。”夜馨顿了顿,目光弯弯的看向他,微笑道:“您刚才拉我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吃晚饭呢,您要不补偿一下我?这儿还有什么好吃的?”夜馨想他是邺城人,应该知道这里哪儿会藏着珍馐美食。 果然,他想了想后道:“我知一个地方,不错,请你吃,算是我冒昧唐突的赔罪。” “好呀。”夜馨很大度的接受了他的赔礼。 吴归邪领着她兜兜转转的绕过人流如织的市街长路,转到一个小巷子里,窄巷里九曲八绕的,人渐渐少了,路上静悄安静,唯有明月相伴照亮前路。 又转过一个巷弯,穿过了巷子来到了另一条街道,路口的绢灯下有人支着个摊子,烧着水的锅炉里冒出白烟,普通的几张木板桌子后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个人。 吴归邪领着夜馨过去,挑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老板很熟络的过来待客,“归邪将军,您来啦,今天还是老规矩吗?” “恩,给这位xiǎ一 jiě也添一份,再加半斤酱牛肉和一壶酒。”他又看向夜馨不确定的问,“你喝点酒吗?” “喝。”夜馨不含糊的回道。 夜馨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摊子算得上简陋,倒是没想到能引得这位大将军频频光顾,显然是熟客了。 “你住在五公子府上?”吴归邪将老板温好端上的热酒为夜馨斟上一杯,“普通水酒,比不上观海楼的大曲。” 夜馨知道老大在南秦诸王子里排行老五,遂点了点头,一口温酒下喉,虽不甘醇但绵润,普通的酒也有普通的好。 “有个问题我一直好奇,但不知如何开口。”吴归邪笑的有些腼腆不太好意思。 夜馨含了一口酒在嘴中,看他摸样,不由挑了唇角,忍住笑意,“我与老大应该算得上是亲戚。”她当然知道他的疑窦,也没隐瞒的如实相告,“不过是远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只在邺城待一阵子,不日便走。” 老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燕皮馄饨,熬煮出来的香浓骨汤上撒着碧绿鲜嫩的葱花和芫荽。燕皮馄饨皮薄到几近透明,里面的馅肉裹着香菇和虾仁的碎末清晰可见,一口下去,燕皮抿舌即化,馅料新鲜美味,确实非常好吃。 半碗下肚,夜馨吃的面憨耳热感觉整个人都通透极了,吴归邪挟了一块酱牛肉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看她吃的大快朵颐,笑说:“这酱牛肉也是特别酱制的,滋味很好,别处都吃不到。” 夜馨笃实了筷子夹起酱牛肉送入口中,酥嫩鲜香,酱味调的正正好好,多一分则浓腻少一分则寡淡了,此时正是恰到好处。 她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对桌的吴归邪:“你今天见着老大了吗?” 吴归邪指尖酒杯缓缓转了转,摇头,“傍晚时分我去了五公子府上,长史说五公子出去了,这几日可能都不会回来。” “唔那你真是不凑巧了。”夜馨将满口牛肉嚼咽下腹,颇为遗憾的说,老大行迹向来飘忽,要找他可不容易。 “也没什么急事,改日遇到五公子再议谈也不迟。”吴归正看她一碗燕皮馄炖吃的碗底朝天,但显然还是没吃满足的样子,遂问,“再来一碗?” “好!”夜馨没有犹豫的从空了的碗里抬起头。 月色下,街头清冷,唯有此处透出暖意,一盏孤灯为晚归的人照亮前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 71 章 南苑猎宫里,一片愁云惨雾,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浓到化不开的凝重神色,宫女内侍奔走来往于主殿,七八名太医轮流看护昏迷中的凰王,太医院的医丞说只要凰王能醒过来就无大碍了,可偏偏凰王一直不曾转醒,一息脉象十分微弱。 数位医丞聚拢在殿前,宫檐上悬挂的风灯暖如初春三月的光,外殿回廊庭院却陷在幽深的夜色里。 静夜漫漫,忽有脚步声纷至沓来,当先一人披着玄色风氅,鬓发沾了夜气霜露。彻夜驾马的赶来,一刻也未曾耽搁,来得如此仓促。 “五公子。”几位医丞见到来人,忙叩首见礼。 “父王呢?”他问,目光却被深掩的宫门遮挡。 “王上正睡着。”其中一人垂着脸,缓声说道。 内殿里垂帷密致,宫灯昏黄,腥浓的药味直苦到人心里去 挂起的帷幄后头,凰晋正静静躺着阖目而眠,脸色有些苍白但不似想象中的差,一直侍奉凰晋的老侍丞魏童正捧着花露为他拭手净面。凰晋素来注重保养,这花露也是取自晨间叶梢上的晨露,他必要天天以此净面抹发。 魏童看到夜隐幽,捧着花露缓缓俯身见礼,退下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被他一声唤住。 “这是玫瑰花露?”饶是这殿内药腥味浓重,但这玫瑰花露却是异常芳冽沁人,十分香郁。 “是,王上最近喜欢用玫瑰花露。”魏童不疾不徐的说着。 夜隐幽点了点头,待他退下后,一步一步踱至床前,帷幄一半挂起一半垂曳,他抚上玉钩流苏将另一边的帷幄也挂了起来,倚着床沿坐下。 “御医说父王坠马的时候伤了腰背,所幸伤浅并未真的折筋动骨,内腑里瞧着也没什么大伤,却不知为何迟迟沉睡不醒,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他俯身过去,为凰晋又捻了一下被角,“我猜想,不是外伤亦不是内伤,那大约就是中毒了,只是父王用食的器皿都有专人检验,也不知是哪处出了破绽。”他似在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谁说。 悄无声息的屋内,沉烟缭绕,响起一道极轻的声音,是帷帘上的玉钩被碰触到了。 “外人难以近身。”夜隐幽边说边往殿中一角,重重帷幄深垂的方向走去,“那么只能是亲近的人了。”他说话时,一手搭在垂帷的流苏上缓缓抬起,果不其然的看到一个身材窈窕的黑色人影忽的往一根宫柱后掠去,身法迅捷,若非夜隐幽料定此处有人,只怕也会以为不过夜风撩起了一层纱帷而已。 “好了,别再躲藏了,你的一颦一动,我清楚的很。”他松开手,垂帷飘飘落地,玉钩碰撞出悦耳声色。 那人磨蹭着从一根宫柱后挪出,一身黑色劲装夜行衣,脸上覆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粲如夏星,“哎”她一声长叹,女子语声婉转,“怎么什么都瞒不住你?” “是你痕迹太露。”他走回床前,挨着软榻坐下,“紫扶苏脱自于荨麻散,但比之药性更烈,拭于肌肤后就会导致瞬间麻痹,若沾唇入腹的话,可产生与心痹一样的症状,脉息浮弱,彷佛将死,一般的医丞是查不出原由的。” “你这也知道?!”女子揭开面纱,露出底下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孔。 “你不会以为夜罗王的手札我只是随便翻看了一下吧?”当chu yè箴留下的手札分为杂记和药录两部,药录里面记载着许多珍奇的□□和解方,其中就有紫扶苏,“况且你用玫瑰花露也显得太过刻意了,如今节令用桂花才是适宜,但紫扶苏味道辛烈唯有以玫瑰花中和方能缓解一二,加之此处药腥味道盘桓浓郁,一般人也闻不出紫扶苏的味道。” 夜莙听他娓娓道来,不得不一手掩面,不甘心的shēn y哼道:“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偷偷把事情办了。” 夜隐幽淡淡一笑,朝她伸出手,白皙五指修长完美,广袖飘举。 夜莙不甘不愿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珐琅小瓶塞到他的手中,夜隐幽拆了一盏宫灯外的拢纱罩,捧着玉瓷的油灯回到榻前,推开珐琅瓶的盖子倒了些许香屑到火里,烟火滋的升起,蔓草的香味四散溢开。 良久过后,听得床榻上一声微弱的shēn y,凰晋睁开了眼,但看到面前的人时,他又微不可觉的蹙起了眉头,咕哝道:“怎么是你?” “父王不愿见到我?”夜隐幽笑若薰风,扶着凰晋的肩头将他搀起。 “这倒不是,但时候不太对。”凰晋转头看了眼一旁的夜莙,两人眼色互递,夜莙双手一摊,无奈道:“我就讲不能让儿子知道,肯定瞒不住,现在看吧!”夜莙在心中嘀咕,早说了这种把戏在他面前只有被一眼洞穿的份。 凰晋不甘示弱,“人都死了还不跟儿子讲,也太过铁石心肠了吧。”他虽然竭力自辩,但在夜莙面前还是气短了三分。 “你又不是真死!”夜莙双手环胸,目光淡淡睃他,冷哼道。 “所以,你们准备来个金蝉脱壳?”在两人的争执声里,夜隐幽的声音闲闲淡淡的响起,让两人倏然收了口。 夜隐幽看了看凰晋,他假意轻咳的转过了头。他又看向夜莙,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她避无可避,反正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了,“你父王他想走了,不干了。” 夜隐幽也大约明白了这两人联手搭出的这台戏意在何处。假死脱身,逼他不得不接下王位,扛下南秦这千里江山。 “父王不怕我将老祖宗的基业毁于一旦吗?”他浅浅一笑,直陈心意,“南秦给我,我可是会送出去的。” 凰晋险些被自己的一口唾沫星子给呛死,掩不住几声呛咳,夜莙忙为他揉肩推背,让他悠着点。 早知道他的心在何处,但却没料到他直接到这种程度,江山王位居然抵不过他的执念初心,“你就不能迂回点?比如你们一起打个天下什么?”凰晋一手抚胸,心中感觉有丝无奈,但更多的是能够脱困的激越。南秦国业家运止在他们这一代,以后地下黄泉如何同凰家列祖列宗交代这事儿,日后得好好思忖思忖。 他一时默然,深邃眼底不知被什么触动情绪,闪过一丝落寞。 只怕她想与之并肩的人,是那个人,而非与他。 “你们有何安排?”他淡淡的说,再抬头时目光波澜不惊。 “我假死在南苑,棺椁停在昭阳宫的时候不巧走水,大火淹没宫闱,我趁隙脱困,然后跟你娘逍遥江湖去!”凰晋一手抚胸,一句话言简意赅的概括了他们的所有步骤,方才讲话还喘着气,此刻长话短说都不带停的,一双眼睛亮的好似会发光,“遗诏已经留下了,挂在朝殿正大光明的匾额后头,上朝的时候着人放的,大家都看见的。” “好,我明白了。”夜隐幽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 凰晋在胸口一阵乱摸,掏出一枚贴身带着的玉指塞到夜隐幽的手里,“历代凰王的密玺,先给你,免得掉了。” 玉指上还留有一丝他身体的温热,他将玉指拿在指尖把玩,玉身周围篆刻了一圈极为繁复的花纹,依稀是凰家的王族徽徵白泽。 “我这一走,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可都得托你照顾了。”凰晋靠在夜莙的肩头,被衾底下两人五指交扣,他膝下子女多为安分守己,成年的都已开府立户,尚还待字闺中的姐妹们想必他也能好好照拂,唯有一个人让他头痛不已,放不下心来,“你大哥权欲是重了点,你若能教化他那是最好不过,实在不行就将他禁在邺城,无兵无权的谅他闹不出什么花样。”他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保他一条性命,此次领兵北上若能安分守己那是最好的,如果他还蠢蠢欲动他抬眼看向夜隐幽冷淡的眉眼,心下叹息,若是互为博弈,以凰羽桀的道行恐怕是一分胜算也没的。 “即便我不会追究大哥的所作所为,但是有人可能会置他于死地。”夜隐幽定定望住凰晋,眉宇间有一丝凝重,“父王脱身的时机不太对。” 凰晋和夜莙面面相觑,不知这时机错在哪里。 夜隐幽苦笑,枉他父王聪明一世,这关头怎的糊涂了,“若大哥知父王大行,遗诏立我继位,又会如何?” 凰晋心头悚然一动,居然把这茬忘记了,凰羽桀心窄记仇,对此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复卷五万骑兵回攻王都,倒也是很麻烦。 当初夺下凤朝疆域五分有一靠的不过区区八万兵卒,如今凰羽桀手中有五万精骑,足够分疆裂土了。 “五万精骑里有我安插的亲信,回攻王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凰晋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凰羽桀没那魄力也无那份智谋。 “只怕他矛头所向并不是国内。”他的目光落在床榻边一盏小小的油灯上,眼中神光忽冷忽热,变幻不定,“而她并不是好相与的。” 她皇兄的江山国土,她不会让任何人染指踏足。 不是国内,那只能是皇域了!凰晋想通他话中意思,一时语噎,手中攥了一把冷汗。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第 72 章 仲冬之初,南方天气还是温润多泽,越近北方就越冷。 一辆普通的简车停在鄂城的城门外,身后粗粗只有十多骑护卫,吴归正从车上踱下,他身上已经早早披上雪裘御寒,但是平原上的寒风忽烈,即便日头正好,但阵阵冷意还是直渗到人骨子里去。 城门前已经有人侯立多时,吴归正抬眼看去,那年轻的将军身姿挺拔,雪甲银盔,如天降的战神一般英武不凡。 北雪将他引入城中,他身后十数骑兵被另行安置。或许是为了迎接南秦来使,鄂城街上另设了戒严,此刻正值午市时分,路上除了有军纪森严的骑兵外并无其他百姓身影。 来到一间别馆前,屏退了扈从,北雪引着吴归正绕过府前影壁,后面是一座偌大的人工湖泊,青碧的池水里菡萏萎谢,花色锦鲤沉在水底缓慢的摆尾游曳,一道九曲桥架在湖上,两人行走其上,长风吹来,双袖便盈满了风。 曲桥对岸走来一个女子,行步间风姿绰约,珠灰色的斗篷拢住样貌,让人瞧不清楚。她见有人迎面走来,又将风帽拢低了些,退站到一旁。 北雪目不斜视的走上桥岸,径直往内府走去,吴归正走过的时候眼风略略一扫,那人正侧身跨步上桥,微风撩起斗篷的一角,显出里面的云裳衣袂红艳似霞雾。 后院园林里树木枝叶凋零,满目萧瑟,地上色彩斑斓的雨花石叠成一条小道,蜿蜒铺成。 北雪停住步子不再往前,吴归正抬头,看到前面一间普通的竹舍,门扉微敞,有丝飘袅的香气传来,似乎是酒香。 “吴大人,屋里请。”一路行至此处,他才开口讲了第一句话,语声温润好听,不似他的人那么冰冷不可亲近。 “多谢将军引路。”他欠身致礼,聊表谢意。 他只道一句:“不必言谢。”话落后,转身便走了。 吴归正略整了衣襟,走向竹屋,抬手推开半掩半合的门扉。 屋内烧着火炭,温暖驱散了初冬的寒意,素衣清鬓的女子正坐在桌案后,不染胭脂不着珠翠,桌上温着一壶酒,香冽四溢。 “本宫已久候吴大人多时。”她抬眸而望,落落一拂袖,邀他对面落座。 吴归正肃然振袖跪地见驾,深深低头,“臣吴归正,参见长公主。” 淡淡笑声传来,那声音如海风般邈远好听,“吴大人免礼,请坐。” 吴归正恭然应了,在她对案落座,身上裘氅曳地,手中握着一盏温酒暖了冰冷的掌心。 “一路行来,可还顺遂?”她关切询问。 “有顺遂也有些麻烦。”他一板一眼的恭敬回道,“不过一切麻烦都不足道。” “呵呵,只是我这儿倒也有些事,怕会麻烦到吴大人。”她缓声笑道:“我方才得知一个消息,南秦国主大行,遗诏行书说将由第五子继承王位。”她说这话时,平静的仿佛是在讲着闲话家常,纤如玉裁的五指执了鹤颈长壶为自己杯中又添满香酒。而他听到这一席话,神情却骤然僵了,这才离开了一月有余,王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凰王一直身体硕朗,怎么会说没就没的。 他脑中思绪一片繁杂,许多线索理不清楚,开口想要问,却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他仰首饮尽杯中的香酒,温酒已凉,一口喝下去只觉如火灼喉,皇域的汾酒辣的实在太够劲道。 “臣与家父原本拟定的方案是引出南秦诸子夺位的大乱,借以削弱南秦的内防势力,先帝在时也曾作此打算。”他手中握着青釉色的冰裂杯,拇指缓缓抚过杯沿,“只是听长公主此时所言,怕是这计划要做些添减了。” 诸侯夺宗,圣庶夺适,古来有之,为此江山分崩,山河变色的也不鲜见,只是如何挑起内乱说来简单,其中所设计谋所费心思只怕常人难以想象。 “先帝为此筹谋了多年了?”她低低开口。 他沉声回道:“大约有十年了。” 十年了先帝与吴家费尽心机布间此局,若成功挑起内争倒是真能将南秦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恐怕吴大人的计划要大刀阔斧的变上一变了。”她擎杯在手,目光凝定如初。 “长公主的意思是?”他觉得在达成共识这一点上,他们已经与长公主与皇上产生了偏差。 “南秦作为我们或可倚赖的盟友,还不能乱。”她抬头望定他,一双眸子璀璨耀人,像是寒夜里的北星,“凰羽桀也不必再回南秦。” “这是殿下的意思?”吴归正不动声色的问。 她曼声微笑:“此亦是皇上的意思。” 话说到此处,他们的心迹和意图都明明白白的放在了桌面上,只是,“南秦真的能够倚重吗?” 他并不是第一个提出质疑的,这次她不答却问,“吴大人觉得呢?” 他歪头想了想,“若凰王还在倒未必不可以。”凰王重情义,为人练达爽快,能得他点头相助,必然不会动其他花样脑筋,“可如今是五公子继位,五公子此人”他顿了顿没有说完。 “哦?又是怎样。”她倒是饶富兴致的问了句。 他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五公子常年不在王都,鲜少有人见过他,要说为人手段臣还真说不上来。”他将手中的冰裂杯搁回桌上,双手掖在身前,“不过凰王却是最爱重这个儿子。”他顿了顿,见她纤长手指漫不经心的转动酒杯,脸上一丝笑容绽在唇边,似香上初露,“长公主何以见得,南秦会与皇域为盟?”即便他们有此打算,可南秦未必肯。 北齐和晋国或许各存异端心思,南秦也未必没有,长公主为何笃定南秦,这份斩钉截铁的决断,所依持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两国为盟,盟友为谁至关重要。”她侧过脸,微微而笑,眼中锋芒转动,“我自然会促成与南秦的协议,而至如今,南秦将会是我们最好的盟友。” 吴归正心头微动,似被什么撩拨了一下,脑中一时清醒一时又迷惘。 “待事情初定后,吴大人便可以同二公子一起回返南秦。”她神色坦然,目光微睐,露出雍容笑意,“至于另一些人,来了之后就不必再回了。” 晚霞如锦,暮色黄昏,竹屋里半边落入晦色中,另半边仍有徐徐的霞光。 洳是静坐在桌案后许久,面前的一壶酒已喝的涓滴不剩,屋内的炭火渐熄,随着屋门的推开,凉风倒灌而入,将她的长发吹得飞扬。 “将吴大人安顿好了?”洳是垂眸凝定,淡淡开口问着来人。 一道修长的人影落在门前,听见她的问话,低声回道:“末将将吴大人和二公子安排在了一处。” 她笑了笑,“也好,有人作伴也不会寂寞无聊。”南秦内天翻地覆的变化,想必这消息再慢二日之后北上的南秦骑军就应该知道了,狷傲如凰羽桀怎么会就此善罢甘休,“这几日你们要时刻注意梧州秦军的动向。” “末将明白。”北雪抱拳领命而应。 “鄂城的地势图舆你应该看的很熟悉了吧。”她又问。 北雪不知她问此话何意,如实回道:“已熟稔在心。” 洳是抬头看向他,那挺拔傲然的身影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卓然不凡。四将之中尤以他最为擅长记忆地舆,一本寰宇志他只看一遍就能记下,再分毫不差的标徽重诉。 “从鄂城西门出,有个铎罗山,你可记得。”她问道。 “此山高峻险拔,山体陡峭,面对广阳平原的一面山体笔直如削,无可攀爬之便,若要上山恐怕得走皇域境内的另一面。”他脑中迅速绘出一个轮廓地势。 洳是点了点头,晚阳西坠,光亮又被吞噬了几分,她整个人都沉入了暗色里,“铎罗山下面有个马道口,你准备一下挑选一千g一ng nu手,两日后在那里设下埋伏。” 北雪惊诧不已,“殿下的意思是,秦军会从马道口偷袭截寨?”马口道是道如其名的宽阔易行,四周虽种有高树植被倒也并不易躲藏设伏,但这并不是大问题。 “若换作是我,也要从马道口探一探鄂城城防的虚实。”她婷婷起身,神色从容,广袖如蝶翼垂落。 出了马道口,便是鄂城西门,那里并不是贸易集散点,因而人少,驻军也少,而且与连着城墙的地方正好切成一个死角,若是人少的话就是偷偷摸上来都有可能。以前闭关的时候,这种事情并没有少发生过。 “如今南秦新主登基,与其领着五万精骑困守梧州被新王渐削羽翼,不若博上一博,夺取皇域鄂城,以此据守稳固,之后的迋城与盍城守军皆不足一万,以压倒的兵势夺下想必不难,三城之后便是横跨皇域的湛江了,若无栈桥船只,几乎难渡湛江由此天堑在,皇域要返攻怕也是不易。他则坐据三城与南秦分庭抗礼。”洳是冷冷的说道,兵策诡道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些漫不经心。 “殿下的意思是要末将阻截奔袭而来的南秦骑兵?”北雪微微垂首而问,神态间十分从容,对于迫在眉睫的战事并不惊讶,仿佛顺理成章般就该如此。 “是,一个不留。”她一字一字道,柔软的嗓音里带着坚冰冻霜一般的寒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第 73 章 “凭什么他能继位?!我不甘心!”香沉楠木的桌案被他推的差点掀翻,“休想让我俯首称臣!” “五公子继位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想必王都内此刻都在忙着继位大典。”他座下一个谋士掖手身前,垂眸躬身道:“王薨的消息还未传遍天下郡州,我们早一步得知,大公子正好另作筹谋。”从王都飞鸽传信带来的消息比王都持诏使者来的早了几天。只怕不日之后,新王登位的国书将和王薨的哀诏一同经过梧州送抵皇域帝都。 凰羽桀听得他的一番话,颓然坐倒在扶椅上,心底泛出冷意一点一点蔓延至指尖,只觉自己整个人如坠万里冰封的雪原,周围一切皆白,望不见出路,返身也不见退路,如今他真是陷入进退维谷之境。他抬起眼,深深看向座下 谋士,眼中阴狠厉色一闪而逝,“或俯首新君,或破釜沉舟一战,恐怕别无他法。” 谋士抬起头,略有诧色的望向凰羽桀,“大公子已有腹案在胸?” 他冷笑,“老二至今音讯全无,吴大人前赴鄂城也已有数日,期间不曾有一丝信息递回,若我说凶多吉少,你可信?” 谋士沉吟了一会,皱了眉头,“确有可能。”照理来说,陪同吴归正北上鄂城的骑兵中有些是凰羽桀的心腹,应该会有消息传回的,此刻却平静无信的诡异。 “皇域扣押我国王子和文臣,我国出兵犯境解救,也算得上师出有名吧。”他寒着脸,五指扣上面前桌案,指节被绷的煞白,亦如他此刻的脸色。 谋士心神一震,豁然抬首看向凰羽桀,“公子要攻打鄂城?” “鄂城之后便是迋城与盍城湛江”他喃喃低语,眼中神光阴晴不定,他头也不抬的挥手,“去把周烈将军给我叫来。” “是。”谋士惶然应命,转身踉跄着跑了出去。 斜阳烁金,余辉映霞。 北雪率领五百精骑g一ng nu手分批潜出鄂城于马道口汇合,果然道口内地势开阔笔直易行,确实适合策马快骑。道坡两旁种有林木阔叶虽也是郁郁葱葱,但中间夹杂碎石泥块缝隙间隔较大,若藏身于后十分容易被发现。北雪抬目四处观察着,那些落叶乔木,冠枝最高可达十数米,树冠开展,小枝有棱角,树叶繁密,枝杈间连纵成势,夜幕下躲在树上的话倒是不易被人察觉。 “郑方。”北雪唤道。 “属下在。”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身着铠甲腰悬三袋箭囊,背后挂着一把长弓,上前颔首道。 “让g一ng nu队的人都隐身于树上,若有来者,莫要妄动,以我三翎金箭为号,到时万箭齐发。”北雪一手按在自己腰间的一袋箭囊上,吩咐道,隐约可见箭囊内十数支羽箭的尾翎处缚有金线。 “是,属下遵命。”郑方垂首领命,刚回首走了两步,似又想到了什么,忙折了回来:“北雪将军” “恩?”正在在观测四周地势的北雪转身望向他。 “此处地阔易行,若是纵马疾驰,即便万箭齐发恐怕未必能尽数歼灭”他只是担心狙杀任务若不能完美收官,而至有人逃脱的话,那便是他们失职。 他眼中不掩欣赏,笑道:“此事长公主早有准备,绝对不会让他们顺利过去的。”说罢从箭囊里掏出一把丝线。 郑方见着那把丝线微微皱了下眉头,如此细如发丝,莹如白玉的线能用? 北雪瞧出了他眉宇间的疑色,淡淡笑道:“到时你就知道这线有没有用了。”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郑方颔首抱拳领命道,既然北将军都如此说,那应是没什么问题的。 北雪望向马道口深处的间道,目光莫名深沉。 暖烛柔光,饭菜酒香,这么简单的一些事就能让一个人如此快乐。 吴归邪看着面前吃的大快朵颐的夜馨,一桌菜他还没动上两筷子就已经被她扫荡掉了一半。 “王上为什么让你跟着我?”他问出了这段日子一直憋在心中的疑问,反复思量了许久他也没找出一个恰当妥帖的理由,他作为遣使去往北军大营,向凰羽桀传达王诏,王上派谁跟在他身旁不好,偏偏派了个小姑娘?他实在摸不透王上的心思。 “唔你去问老大呀,我哪儿知道。”夜馨头也不抬的回他,手中一只盐焗鸡腿吃的津津有味。 “老大?”吴归邪皱了皱眉头,双手搁在桌上,语重心长的对她说:“五公子现在已经登基了,你一直唤老大不妥当,被外人听见不好。” 夜馨抬头瞥了他一眼,“哦”了声以后,又低头专心致志的啃鸡腿。 吴归邪单手支颐,又看着她吃了一会,只剩下一半的菜又少了三分之一,遂好奇的问道:“北方女子都似你这般胃口大好?” 夜馨咽下嘴里咀嚼着的香菇嵌肉,眼神十分戒备的看着他,堆满菜的瓷碗往自己身前挪了挪,“我不能吃吗?” “你当然可以吃。”吴归邪对于她异于常人的反应有些好笑,她是王上钦点的人,他还能饿着她不成。 夜馨砸了砸嘴,觉得方才自己只顾着吃,也没想到他,有些歉然,伸手夹了另一只盐焗大鸡腿送到他碗里,有些讨好的说道:“你也吃呀,我一个人吃多不好意思” 吴归邪挑了眉头,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都快吃完了她才想到不好意思,是不是晚了点。 “真是谢谢你了。”他放下端着的酒杯,夹起了那只鸡腿吃了一口,香酥入味,咸甜适口,正正好好。 “我觉着,我们应该再走快点,老大的那个大哥要出幺蛾子。”夜馨为自己盛了碗十全大补汤,又很体贴的取过一只干净的碗给他也添了。 吴归邪听她这么说,吃在嘴里的鸡腿瞬间没了滋味,此刻再给他吃人参当归他也吃不下了。 凰羽桀不是个好摆弄的人,要他领命回都恐怕不容易,还有他大哥,前赴鄂城不知怎么样了,事情是不是谈成了,人是不是还安全着,一个个问题盘桓脑中,不得dá àn。他叹了口气,为自己杯中又斟满了酒,满腹惆怅。 却此同时,正有一队快骑疾驰在马道口内,马蹄裹布,人衔枚,马摘铃。这一千骑兵如同鬼魅一般催马疾奔前进。千人纵队恁是一点声音也无,只有铁蹄动地时的起伏震动无法遏制。 他们已经进入马道口内将近三分有二了,再过不多久便可到达鄂城西门,可是奔驰在最前方的周烈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安,或许是出于军人的本能,他觉得有股危险气息正在朝他们逼近,虽是夜行深谷却何以不闻一点鸟鸣虫叫的声音? 周烈心中的不安如涟漪般扩大,只是此时此刻他是绝对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喝令骑队停下的,莫说此次的任务重大,时间掐的非常严苛。况且此地开阔易行,视力可及周遭三丈之内,所有具物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若发现异样完全来得及回应,而且快马疾奔即便有埋伏也不能完全阻截他们。除此以外还有一件让他比较笃定的原因便是此次夜袭是临时筹谋,皇域除非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否则绝无可能知晓。思来想去,他更是认定不能停止奔袭。 他左手往空中一抬,作了一个前进的手势。飞驰在他两旁的快骑都越过他向前奔去,他则拉慢马速不疾不徐的落到最后,开始仔细观察两侧的地形。大合欢树枝繁茂,树干却是稀疏拉开一段距离,即便藏有人也不过一二,而且不可能不被他发现,但是若用长弓躲在树上的话。想着,周烈抬首往树冠上凝目看去,一道微弱的金光在繁密的树杈间倏忽闪过,周烈见之瞳孔蓦然放大,心中寒意顿生,果然还是有埋伏的!事到如今,停下来只有被当靶子的份,全力一冲或还有一线生机。他一手按在腰间的跨刀上,刚想鸣哨示警。忽然面前的局势开始往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方向发展了起来。 疾奔在最前列的三骑乍然间停住,几匹马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巨大的身体轰然翻倒,马背上的几个骑士由于贯力都被狠狠的甩了出去。几支金翎白羽的长箭在空中破风袭来,直直射入那几个从马上翻滚下来的骑兵身上,一箭洞喉夺命。 这几支金箭似乎是一种x hà一,不过片刻,箭雨如蝗射到,这些骑兵由于前方受阻,都勒住了马缰。忽然间情势突变皆是措手不及,一千骑瞬间便被射落百人,余下之人都提起横在腰间的马槊挥舞着遮挡漫天箭羽。 躲在一棵树上的北雪从腰畔的箭囊中抽出四支金箭,搭弓,上弦。疾风破出,箭无虚发。望着下面越来越少的骑兵,北雪的目光森然灼亮。 不过是一柱香的时间,原本清风裹寒意的道口内溢满了浓重的血腥气,平整的大道上累累叠叠的都是被射杀的骑兵和喘着粗气蹬着蹄子倒在地上还未气绝的马儿。整个马道口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又完全的平静了下来。 北雪单手一撑,从树上跃下,不时片刻从两旁的树上陆续爬下手持弩弓的兵士,每棵树上藏身约有五六人,以此开外绵延百米,所以尽可无一遗漏的全歼南秦一千骑兵。 北雪抽出腰间佩剑,仔细的检视地上横成叠累的尸体,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寒月冷辉下,铺成一地的尸体血水如同一副血腥的修罗画卷。 北雪手持长剑往后走去,一路看来这些都是普通的骑兵,倒是未见领军的首将,北雪心中泅现出一丝古怪。思忖着南秦骑兵会不会兵分两路?自己此次所带的军队精于远射弓骑倒并不擅长近身搏杀,若是后面真的还有另一队,恐怕于己不利。正在他思量间,后方的一堆马尸内忽然窜出数十人,手持白刃,衣甲上鲜血淋漓,面目狰狞可怖,恍如来自地狱。北骑的g一ng nu手未曾料到还有这么多人未被射杀,身形都是一顿,只是这短瞬的木衲间,已有数人被斩于对方刀刃之下。 原来周烈行军向来喜欢在衔连的首尾之处安置精兵,队首百人突遭乍变已经尽折在北雪等人箭下。而队后的百人则是周烈的亲卫,当时他见队首被阻又是漫天箭羽,心中已知不妙,当下翻身藏于马腹之下,这才躲过射杀,那百余亲卫跟着他十数年早已心意相通,也皆是如法炮制,此时他们借着对方检视成果,心有一丝懈怠的时候蓦然出击,即便逃生无望,也定要拖对方来给自己陪葬。 周烈本是一员虎将,一把五齿九环刀在他手上劈斩出凛烈的杀气,又由于手中将士尽折此间,此时周烈心中更是愤恨难当,落到这番局面自知回身无望,拼着身死也要数折对方。不过须臾的功夫已经有五名北骑g一ng nu手被他斩于刀下。 北雪目色森寒,心中却是松了松,看此人着甲标徽应是领军的首将,只要斩了他也就不怕南秦会有后继之兵,一次奔袭鲜少会连出两员大将,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更怕他们之间互相掣肘抢功,反而不利计策顺利推动实施。 北雪紧握手中长剑,身形飞跃,右手一扬,生生挡下了周烈势如劈山的一刀,救下了险些又丧命在周烈手下的一个g一ng nu手。那个g一ng nu手只颤了一记便迅速收敛心神,身形闪动滑到一旁对付余下的南秦骑兵。周烈见对方一个小小g一ng nu手都反应如此镇定,不由嗟叹,大公子实在太小瞧皇域了,此次被对方瓮中捉鳖,初看只是意外,深想下又是在意料之中。他抬首迎上面前一身银甲,背悬弩弓的男子,银潋的月光笼罩在他俊美倜傥的脸上,带着肃杀的漠然气息。 初露的晨光穿过高阔天际的云层,落下第一道光芒。 长窗下凝心静坐的女子终于回过神,目光定定望向面前一面鸾镜,镜中的女子峨眉淡扫,神光英锐,乌丝长发被整齐的盘起,领盔银甲上有鸾凤徽章,烈焰里鸾凤鹏翅张飞,栩栩如生。 “启禀殿下,北将军一击得手,尽歼南秦一千余骑于马道口内。”隔着半合半开的长窗,传来男声低禀,波澜不惊的语调里传诉着前方捷报。 “城内燃起烽火,打开东门,整齐五千北骑随我迎候南秦大军!”女子语声从身后传出,北雪的副将蓦然一惊,回头而望,看见长公主身着戎装银甲,披着大氅立在门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第 74 章 晴空一碧如洗,天气格外疏朗。 凰羽桀立在庭院里,脚下不停的来回踱步,心下焦灼的没有着落,抬眼看见回廊里走过的侍女,穿着细罗轻纱,行走时翩跹靡丽,以前他最喜欢这些艳影霓裳的,可此时再看那红色沙罗飞扬眼前,艳的肃杀艳的怵目,让他心生厌烦。 “大公子无需焦虑,一切定当水到渠成。”他座下谋士安抚的一句话,引出旁边几人的连声附和。 水到渠成这四字他说起来倒是简单,周烈夜袭鄂城不知是否顺利,此刻四万精骑正候在广阳平原上枕戈待旦,只要鄂城传出烟讯,他们便能趁势攻城,与城内骑兵内外作应,一举拿下鄂城。 只是,事情能如他所预想的这般顺利吗? 他停下步子,抬头望了望天色,阳光刺眼耀目,他似不能承受一般抬手遮挡,眯了眯眼睛。 “大公子!王都使者来了!”随着通传的声音一并而来的是杂沓的脚步声。 凰羽桀低头回身,看到当先疾步迎来的人一身墨色玄甲,腰佩长剑,眉目英朗,朝气尤胜初晨的日光。 “大公子,请跪领王旨。”吴归邪一手捧着王诏,一手按在腰间,立在庭院里。 他身后十数护卫的将士全部选自他的锐台大营,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此刻肃然护立在吴归邪的两旁,像是两道高不可越的铜墙铁壁,森然玄甲,迫得人气息喘伏都不敢大声。 凰羽桀面作冷肃,负手立在三格矮阶上,对他的话只是无动于衷,分列两头的几个幕僚面面相觑之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到底该不该跪?这一跪下去就是真的奉迎了新王,以后想要在凰羽桀身旁谋差肯定是没可能了。但如果不跪,则是明摆着的忤逆大罪,就算被诛杀当场也是没处能说的。 “是有人要抗旨吗?”他目光随意扫向两旁,如鹰隼锐利。 有人招架不住,撩衫跪地叩首,这一下就像是江口溃堤一样不可遏制的,三三两两有人跪地叩拜,直至满庭花苑里只有凰羽桀一人站立不跪。 吴归邪也不恼,两手摊开王诏,一字一句的宣读诏书。 新王登基的诏书都是格律明文,洋洋洒洒的读来让人觉得不耐,直到末了最后一句分明才是他的真意。 “王上请大公子即刻返都,接受封赏。”吴归邪读完诏书后缓缓将之合起,目光静望向面前神色阴郁的凰羽桀。 封赏?他居然要行封赏凰羽桀冷冷听着,嘲讽般笑了一笑,双手负在身后紧攥成拳,再开口时仍旧带有淡淡倨傲:“我若不回,你们又待如何?” “这个么”吴归邪抿了下唇,目光再次掠过凰羽桀的脸上。来时路上早就思量过千百遍了,他若不从自己该如何决断,如何迫他就范,只是这一旦动起手,可免不了要伤筋动骨,而王上却嘱咐过他不要伤了他。 他十分犯难,心下有些犹豫不定,到底该如何拿捏。 一时间,两人僵然对峙,气氛微妙的诡异。 站在门口后方的一个幕僚悄然起身想退,凌空有一道长鞭挥来,将他头上的梁冠卷断。 “还跟他磨蹭什么!他不肯遵旨,那我们就捆他上都!”女子声音凌然生威,一条长鞭回卷缠上她的右臂,夜馨气势汹汹的大步踏来,目光一一扫过跪候两列的人,最终移转向凰羽桀,也只是轻蔑的一瞥,又落到一旁吴归邪的身上,“四万精骑如今已在广阳平原上,只待烟讯一起他们就要进攻皇域鄂城,你还在这里跟他啰嗦什么。”夜馨跟着吴归邪来到梧州后,就独自离开去探听情况了,得到第一手资料后就赶着来见吴归邪,哪晓得他还在跟这人大眼瞪小眼! “大公子,你居然私遣骑军?!先王在时也只让你掠阵梧州,轻易不能用兵。”吴归邪高声诘问他,一双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呵”他居高临下的俯看他的气急败坏,憋屈的心里反倒添了几丝快意,如今他乾坤尚且在握,到底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哎呦我的大哥,你还跟他扯皮什么。”夜馨拽住吴归邪的铠领,压根不管他们高官王侯间故弄玄虚的那些套路,对着他的耳朵就是一通大声嚷嚷,“你再不去广阳平原接掌下那四万精骑,届时两国交战,咱们真就没法同老大交代了啊!!!” 吴归邪被她吼的眉头不禁抽了抽,“那这里交给你?”他有些不太放心的说,虽然夜馨是王上钦点助他办差来的,但他总觉得她有些不太靠谱。 夜馨冷笑,“不就是请大公子上都吗,小事。”她目光飘飘忽忽的又落到凰羽桀的身上,让凰羽桀心头有一瞬间的悚然,从没见过一个女子的眼神能如此凶悍,就像是一匹头狼,正盯着自己的猎物在看。 吴归邪带走了一半的卫军,留了一半给夜馨,临走前还关上了庭院的大门。 “大王子,您是要太平的自己上都,还是要我捆你前往?”夜馨双手环胸,也不客气的对峙着凰羽桀,压根不在乎他的身份。 “我堂堂南秦王子,你敢动手?”凰羽桀冷笑连连,他可是清楚明白的听到方才王诏上说言是要“请”他回都的,她胆敢违逆上意动粗不成。 “那我可是问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识抬举。”夜馨悻然的放下手,对后面卫军吩咐,“先把周围这些人给捆了,免得放出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卫军应命后,将凰羽桀手下的谋士三下五除二的像捆小鸡似的给捆了,压根不管凰羽桀脸色乍青乍白,难看至极。 一堆人被捆坐在庭院中央,夜馨施施然在旁边走了两圈,复又看向凰羽桀,“大公子也想与他们这般吗?那可不太好看。” 他依旧只是以冷笑应对。 “啧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夜馨摇头叹息,手中长鞭挥出,凌空劈出声势惊人。 广阳平原四万精骑蓄势待发,只要消息传至,他们便可疾奔鄂城。 天空中响起嘹亮的鸣谪声,一只羽翼丰亮的黑色大鸟在大军头顶上盘旋,须臾过后便俯冲下来,落到一人戴着护皮甲套的右臂上。 “将军,鄂城烟讯起了!”豢养大鸟的一员将士策马上前几步对为首将帅说道。 午后阳光炽烈,明晃晃的照耀四海八荒。 四万铁骑精兵奔赴至鄂城,原以为的城门洞开,烽火燃及,城民奔离然而此刻全没见到,唯能看到深褐土灰的城楼之前,五千北骑精兵持枪戟静候而立,城楼台阁上,数千g一ng nu手持箭待发,分明已经在此地侯了他们多时。 四万骑兵生生在十丈开外停下脚步,不敢冒险攻城。 “将军,这情势不对啊。”一员副将眺看远处鄂城,北骑骑兵森亮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耀眼夺目。 首将眼睛眯起,咬牙恨声道:“怕是中了皇域的诡计。” 此刻进退都是两难,或一往向前,与皇域拼个玉石俱焚,只怕若胜也是惨胜,原本是志在必得的,谁想变故迭生,他抬头望向城台,上面明晃晃的箭头衔连了日光,锋锐耀人,伤敌一千自陨八百这事儿,他尚且还做不到。但如若后撤又该如何同大公子交待,对方不过区区数千骑兵竟将他们四万人的精骑吓的举步不前,这话怎么讲出去都不会好听。 这一番踯躅犹豫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将军?”副将在旁唤了他一声。 首将咬了咬牙,手中长刀握紧横在马前,刚想下令攻城,身后骑队里却传来焦措语声,“明威将军且慢!”听那声音还有些耳熟。 明威将军驻马侧身回望,看到吴归邪携了几名亲卫催鞭疾驰而来,他心中一动,原本蠢蠢欲动之心按捺下来。 “原来是锐台大营的云麾将军。”明威将军朝来人淡淡颔首,抱拳以示作礼,两人各为其主算不得有交情,明面上都还过得去,“何事劳烦大驾,让您亲至梧州。” “先王薨逝,五公子已继承南秦国主之位,不日前新王下令诏书,驻守梧州的五万精骑只可屯守,不能擅自出兵,违令者视为忤逆,当诛不赦。”吴归邪声音刚硬,字字铿锵着地。 明威将军变了脸色,军中顿时起了哗然,一时间军心大乱,有些人立时起了动摇。 “我们北上之时,王上身体大好,怎么才区区数月就薨了?”明威将军沉着下来,冷声质问。 吴归邪展开手中王诏,将字迹一面朝向他,那上面的玺印确为凰王国玺,让他断然无法质疑。 “若明威将军还有质疑,不如就随本将返都,面见王上后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他将王诏卷起收好,目光冷冷望向一旁传令使,“还请明威将军即刻下令撤兵。” 明威听得他的一番话,心中惊躅不定,不知梧州情势如何,大公子现下境况又是怎样的,他是怎样的一番心思。梧州尚且还有一万骑兵驻守,若要反抗,此刻怕已经有了动静,只恨现在他全无一点讯息。 方才还犹豫打或不打,此刻却在踯躅退或不退。 马蹄哒哒,惊天动地一般的传来。 明威将军愕然抬头,看向广阳平原东西两方有尘烟滚起,竟然又有骑兵奔袭而至,白底金色的鸾凤徽徵绣在大旗上,烈烈招展风中,居然又是皇域骑兵。 “呵。”吴归邪端坐马上,冷声笑道:“三方围歼,若是明威将军未曾迟疑,恐怕此刻已经被皇域骑兵尽数给歼灭了吧。” 明威将军如闻惊雷,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其中蹊跷自然不用吴归邪提点,他也是明明白白的,幸亏当时犹豫了一下,不然真要被皇域首尾包抄一网打尽了。 现下境况打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唯有撤军返都或还能够明哲保身。 四万大军如潮退一般回撤,一刻不得耽搁。 “这什么情况?”北雪的副将策马伴在长公主身旁,早做好了破釜沉舟的一战,反被此刻局面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南秦大军怎么突然就撤退了?两旁横插出来的皇域骑兵又是谁招来的。 “果然,他还是心慈手软的。”长公主语声低越的似在讲着什么,可身旁的人却都听得不太真切。 南秦大军撤退,却还有数骑未曾离开,反而朝他们这边奔驰而来,在大军数丈开外停下,为首一人玄甲墨盔,翻身下得马来,一手持着马缰单膝朝着皇域方向跪下,麾下骑兵亦是下马单膝而跪。 长公主在众人的注视下,驭马缓缓踱出,来到那rén iàn前,三步的距离,隔空低望。 东边的皇域骑兵里有一人当先跃马而出奔至长公主身后,七步之遥亦远亦近的保护着她,正是北骑上将北雪。 “南秦使者?”吴归邪低着头,听到女子声音清婉柔曼的响起,他微掀眼帘,也只看到前面照夜白雪光似的白色蹄子。 “是。”他抬高手中一册封皮大红的折书,往前递去,“吾国新王继位,奉诏书于郊祀祭天地,立承皇室为尊,两国疆域永世为安。” “只是永世为安?”她笑的淡薄,嘴角挑出的一丝微笑噙着凉意。 “是。”吴归邪昂头直视,看到面前骏马上的女子神容绝美,眸色却透出静水般的粼光,像是仲冬寒月里漫进玉阶的月光,幽邃而深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第 75 章 “南秦这招棋还是我错估了。”昏黄的灯光下,长公主银甲在身,坐在桌旁,案面上放着一本折书,腰封上的一抹丹砂红恁的有几分艳煞。 “能暂且两安,也算得上是个益助了。”北雪立在窗下,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他们都明白,皇上与长公主的心思在于天下,而非一朝一夕的安容。 南北若同起战起,帝都被周围诸国分食蚕侵,便是最坏的下场。如今虽然未能同南秦为盟,至少南秦态度很明确的表示了不会与皇域起干戈,暂不说这一纸书诺是不是足信,但暂且来看南方还是稳妥的。那么他们的大半心力便可放在北齐和晋国。 洳是沉默,目光流连在那份红皮书折上,半晌后才道:“我从迋城与盍城调来的二万精骑暂时不用撤回,全都留在鄂城,由你督看,我明日一早便回皇都。”沉吟了半晌后,又道:“二公子和吴大人,你着人护送回梧州吧。” “末将明白。”北雪沉声而应,顿了顿后,音色复又回了几分柔软,“若臣没记错,再过数日便是长公主芳辰。” 洳是微微一笑,刚刚还凝拢着的眉目也逐渐舒缓开来,“往年里也不甚在意这些,只在那日与父皇和皇兄饮一盏温好的花雕酒,再吃点用水汆好的羊肉,就着蒜泥香醋,滋味最好不过。”轻烛软灯下,女子语声温恬从容,“再加一碗寿面,和寻常人家也没什么不同。”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只是今年注定是要不一样的了。 寒夜漫漫,启明星在天空消长,东华门前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迎来上朝的文武大臣。 洳是紧赶慢赶,披星戴月的从鄂城一路赶回皇都,跑瘫了三匹千里驹,这才堪堪于当日赶回宫中。 凰鸣殿内侍奉的宫娥c女官,一应侍立在阶前,手中捧着各色器具,还有金丝香笼点着熏香,镂口里飘出丝丝白烟香雾。尚未撤下的宫灯明晃晃的挂着,加上太常寺的礼官,粗粗不下五十多人。 洳是大步流星的走向自己的殿寝,身后内侍跟的急促步子都乱了,待看到殿前乌泱泱一群人时她显然是愣了下。 众人见长公主驾至,忙伏地叩首。 “还有几个时辰?”洳是摆手赦礼,越过太常寺的礼官时,问了句。 “尚还有两个时辰。”太常寺奉礼毕恭毕敬的回道。 “很好,那就开始准备吧。”洳是跨入正殿,身后典衣c典仪女官鱼贯随侍而入。 内殿侧室里,灯烛昏暗,光影氤氲,隔开了外间的亮堂,深帷纱幔重重掩映,再隔着数道屏风,架设有紫檀错金的浴桶,里面兰汤正暖,汤上飘着豆蔻,香氛弥漫。 洳是靠坐在浴桶一侧,闭目歇神,双手闲搭在桶沿,眉梢眼角上都被水汽给打湿。 “殿下。”有宫娥低声轻唤。 “恩?”她仅回了一个音调,彷佛是累极了,多一句话都不想说,沿着耳鬓轮廓有水珠滑落,滴上纤美秀致的锁骨。 宫娥垂首,奉着一盏金瓷小盅上前几步,道:“皇上说,殿下这一路风驰电掣的回宫定然未曾好好用膳,特命奴婢们备下参汤。” “唔。”洳是朦胧里睁眼,伸手拿过小盅,修长的指尖上有水珠沿着手腕一路滚下。 参汤一直在小炉上温着,略有些烫口,也不知道这盏汤熬了是有多久,老参的苦香浸透出来,盈满了齿颊。一碗热乎乎的参汤下去,又泡了个热澡,洳是觉得自己的精神气又都回来了。 沐浴完毕,典衣女史捧来金织鸾绣的褕翟,六名宫娥为长公主配饰着衣,典礼女史奉着冠笄c冠朵和九翚六凤冠端端垂首侍立在梳妆鸾镜旁。 “本朝公主及笄不是加封三凤冠么?怎么这是六凤冠?”洳是站在女史身前,伸手抚上九翚冠,整个冠饰制作十分精美奢华,上面累累的珠玉宝石,璀璨耀目,这冠饰实在太贵重了,贵到都快逾制了。 “皇上特赐长主九翚六凤冠,自是对殿下格外殊宠,也算是常情。”女史敛息低声轻语,只是本朝立国三百多年来,也不曾有公主配饰过六凤冠。 “本宫觉着还是有些不太妥当”洳是收回手,面色犹豫。 “朕觉得很妥当。”朗朗声音从外传来,伴着此起彼伏的见驾声,皇上穿着山河满绣的龙袍,沐一身晨辉露霜施然而至,显然是刚下了朝就来到了凰鸣殿,都未来得及更衣。 众人伏地见驾叩拜,皇上双手扶起长公主,目光温柔凝望着她,淡笑道:“历来笄礼都该由父母亲主持,只是”皇上抿了唇,牵起长公主来到鸾镜前,扶她坐下,“委屈了你。” “由长兄代父持礼,臣妹一点不觉委屈。”洳是低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鸾镜里的女子,峨眉匀扫似远山,乌发散覆在身后如青缎。 皇上探手取出宫娥奉于黄绸漆盘上的一把玉梳子,掬起长公主的一缕长发在掌心,用玉梳从头至尾慢慢捋下,“髻发点砂原本也应该是母亲为及笄的女儿所操持。”皇上很认真的一下又一下的为她梳发,旁边女史颂祝吉词。 洳是从鸾镜里看着皇上,皇上低着头,冠上十二道旒冕光彩琉璃,晃晃曳曳的遮挡住他眼中神色。 皇上不会髻发,只行了梳礼,青丝从指间滑过的时候,皇上说:“愿吾妹永世安宁幸福。” 少顷,妆成。鸾镜里的女子,云鬓雾髻,冠饰雍容,端端正正一个王朝公主。 女史奉上细笔,捧一盒朱砂金紫花钿在眉前,皇上提笔沾上花钿点在长公主的额间。 风雪消尽,晴光大好,正午阳光照耀玉台琼楼。 殿前的千格白玉云母阶上依序站满了朝臣,皇上立在阶梯尽头,身着玄衣翟裳十二章的皇袍,提举官奉在两侧,内执事宫嫔盛服旁立。 长公主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台阶,走向皇上,走向至高之处。 俟乐作,奏请皇帝升御座,乐止。 提举官奏曰,“公主行及笄礼。”,乐作。 仪式繁复冗长,凤冠冕服大衣,沉沉累累的压在身上,日光耀的人目晕眼花。 终于听到提举官的致辞,“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曰某。”辞讫,引长公主至君王之前。 三叩复礼,皇上温和的声音响起,给予长公主谆谆祝训,“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辞讫,长公主再拜君王,奏曰:“妹虽不敏,敢不诋承。” 皇上走下御座,俯身牵她起身,两人站在一处,领受阶下百官俯首叩拜称贺。 立在旁侧的淑妃微微眯了眼,拢在双袖中的丹蔻掐入了掌心,钝痛如缕,心头不知是何滋味。那个伴在圣驾旁的女子,明眸灿睐,芙蓉笑靥,端得是风华绝代。只有她,才能得圣驾回顾相望露笑。 回到凝桦宫,洳是扶着妆镜台,忙命人拆下满头的珠翠,卸下负累,顿觉神清气爽,脖子不疼了,腰也不酸了。 只在清晨喝了一碗皇上给备下的参汤,她几乎一日滴水未进,美貌伶俐的宫娥在殿内布置下席面,五个热菜,二道点心和一碗汤,极尽精巧别致。 洳是换了身常服出来时,看到席前已经有人坐着了,修长的指尖拈着玉杯,一身玄衣朱裳还未换过,旒冠已经拆了,但依旧不减帝王庄严。 宫人为皇上和长公主斟上酒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合上了殿门,大殿内安静,地龙壁隔里的金丝火炭烧出融融暖意。 “此次南行并不顺利?”皇上擎杯在手,杯中酒水潋滟,他却并不喝。 “咦,皇兄可是收到了南来的廷报?”洳是笑了笑,一口饮下杯中的酒,一盏花雕温的恰是正好。 皇上举筷夹了一片白切羊肉,沾了小碟子里的油醋又挑了点葱末后放到她的碗里,“不过也不能算全无建树,至少南秦表明了态度,也算是收获。” 洳是大口嚼着羊肉,点了点头,又喝了口花雕,“这次是我错估了南秦的态度。”话虽是这么说,口气里却听不出几丝遗憾和懊恼,彷佛也不过如此。 皇上笑了笑,举杯面前,唇沾了沾酒,极随意的问道:“你原本以为南秦该如何?” “唔这个。”洳是歪头想了想,复又笑出声来,“当然疆域归还,俯首称臣了。”想是这番豪放大胆的言辞,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稽,不由自讪道:“皇兄一定以为我在说胡话了。” “你鲜少轻狂,说出的话总有几分把握在的。”皇上语声悠缓,有着十足的泰定,“总有办法可想,不用急在一时。” “恩,皇兄说的是。”洳是真的饿极了,有些吃的狠了,皇上却并没有动筷子,只转着手中酒杯,神色若有所思。 “各国为祝你及笄,送来不少贺礼,你看看吧。”皇上命人进来,须臾过后,一个个大xiāng zi被抬入殿中,晋王居然还送了对十分珍奇的血稚鸟,此鸟长在须弥山的山顶,那里常年雪封冰冻,别说诱擒这种血稚了,常人能捱上半天都是不易,这种鸟羽色十分艳丽,翎尾颀长犹似凤羽,这种鸟通常成对出现,若其中一只死亡,另一只必然也活不长。 各国珍贡玲琅满目,俱是稀世罕见的宝物,所以在一堆宝器里见着一只普通的红木匣子实在太扎眼了。 洳是挥手让人拿过来,宫人捧着木匣子近前,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枚发钗,宫人说:“这是南秦送上的金崐点珠桃花钗。” “南秦?”洳是蹙了下眉头,“皇兄,这些东西何时送来的?”她转头看向皇上。 “你前赴鄂城离宫后不久。”皇上淡淡回道。 洳是心头疑惑更深,这么算起来,南秦的贺仪应该是先凰王还在的时候送来的,他没事送什么发钗? 她凝心又想了想,问向宫人,“南秦一并送来的贺书给我看看。” 宫人忙应是,不时后就奉上一册折书,正是南秦与贺仪一并送来的贺书。 洳是打开贺书,折上文字隽秀,字体刚柔相济c牵丝劲挺十分独树一帜,这一手字她不会忘,也不会看错。 洳是唇畔噙着一丝笑,握紧了手中的发钗,抬头看向皇上,眸转生辉,“之于南秦,也许真有一线转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第 76 章 凰羽桀是被绑回都的,确切的说是被夜馨用鞭子一路绑着挟回都的。 已到了十一月末,南方天气转寒,又不巧碰上连番阴雨,这天就更冷了。 夜馨穿着厚衣坐在马上,头上裹了二层围巾,将自己包的结结实实的只露出两个眼睛,说起来北方气温要比南方低多了,可是这南方的寒风一吹过来,让夜馨觉得实在是要冷到骨子里去了。 她将围巾往上拉了拉,将鼻子也盖严实了。听到身后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她转过头看到吴归邪策马奔近,一脸憔悴的神色。 “你看你折腾的,我就说他不爱吃就别给他吃,等饿极了自然不用你苦口婆心的劝,他也会吃。”夜馨挑了挑眉头,从围巾里透出的声音有些闷里闷气。 吴归邪擦了擦额头,叹了口气,“毕竟是大公子,我们不能怠慢。” 允许夜馨将凰羽桀绑起来,是他顺手推舟暗下应允的。凰羽桀这人太能折腾,心思也活络,一路上注定是不能安分的。可是碍于王上并没有将他定罪夺爵,那么他还是南秦的王子,身份尊贵,由不得他们臣下如此僭越礼制,而他也做不出绑人的事儿。 可是夜馨管不得他们guān chǎng上的弯弯绕绕,见他不识好歹索性就捆了起来一了百了。由于之前凰羽桀踹坏过一辆马车,所以连他的车驾夜馨都是亲自封了铁板的,任由他在里面闹得天翻地覆,这马车也是稳稳当当的一路行来。 估计从来也没人对他如此无礼过,凰羽桀气的只能冷笑,送上的饭一口不吃,大有绝食明志的意思。吴归邪好言好语的劝说,他全听不进。 那时夜馨站在旁边抱胸看着他苦口婆心了半天也无一分成效,她不声不响的就将放在凰羽桀面前的饭菜全部收走,连带还说了句,“你不吃自然有人吃,你若能把自己给饿死了,我敬你是条汉子。”话落后,她端着饭头也不回的走了,把凰羽桀气的脸色忽白忽青,十分难看。 私下里,吴归邪也让她态度稍微和缓点,别太不把人家当回事儿了,毕竟也是王子,万一真要一时想不开,他也不好回去交差。夜馨却漫不经心的讪笑,“要想寻死的话早就死了,绝食给谁看。再说了,他是你们的王子又不是我的,老大只要我将他安全带回去,又没让我伺候着,反正他好端端的也没缺胳膊少腿的。” 吴归邪听她一通抢白,居然觉得还有几分道理,他亦无话可以反驳。 一阵大风吹来,夜馨冷的打了个激灵,连声音都抖了,“你们南方好冷啊!” “让你坐车里,你非得骑马。”吴归邪与她并驾齐驱,不客气的笑话她如此不济。 “坐马车不方便舒展筋骨,冷归冷,还是骑马惬意点。”她边说边甩了甩胳膊,转了转脑袋,将身子松泛了一下。 “再过不远就是邺城了。”吴归邪回望身后一千余骑兵,浩浩荡荡的护送他们回王都。 另五万精骑受王命驻扎梧州,而他亦得到消息,边军里有许多大将已经被撤换,动静非常大。 “是啊,终于能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个舒服的觉了!”夜馨怅然叹息,以后再也不要随军跋涉了,实在是太苦太累了,吃食行宿她尚能讲究,可是行军路途上不方便洗澡实在太让人难过,虽然吴归邪很照顾她的给她一顶独立的帐子,但是!周围都是男人,让她觉得非常不自在。 “辛苦你了。”吴归邪眉眼弯弯的笑了,他深知军营的苦累,这一路往来,她也从未抱怨过一字半句的,对她亦有些佩服。 他长的很好看,高大俊朗,笑起来时像是迎着阳光的向日葵,神采飞扬,夜馨觉着自己脸孔有些烧,嘿嘿笑了声,转过了头,右手将围巾又紧了紧,将整张脸给捂的更牢了点。 两辆骈车行在骑军中段,一辆有铁条封板,另一辆挂着厚毡帷帘十分普通。 “帅六平五!”凰羽笙手中黑色象棋啪的拍向棋案,他对面的吴归正捧着一卷书在看,手旁点着一盏紫南烟的金丝镂鼎,袅袅飘散着香雾,他指下翻过一张书页,抬头看向凰羽笙,见他一手搓了搓下巴,复又想挑起那粒象棋,吴归正笑道:“二公子,落子无悔大丈夫。” “哈哈”凰羽笙笑的尴尬,指尖收回拢入袖子里,“吴大人不愧是父王钦点的状元,不但文采斐然,连下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吴归正挑了挑眉,但笑不语,他倒不觉得自己象棋下的有多精妙,实在是面前的二王子象棋路数太寻常了。 “二公子似有什么话想说?”吴归正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一路上他几次三番有话要脱口,但不知思虑到了什么,一直未曾真的说出来,如今邺城将近,他大概是真憋不住了。 “此次我能从皇域安全得返,全赖吴大人游说得法,在下感激不尽。”他说的郑重其事,朝吴归正欠身致礼。 吴归正忙谦辞,“二公子过誉了,下官也并未说些什么。” “说起皇域,他们待人处事倒还挺好。”凰羽笙捏了个象在手中把玩,这段日子在鄂城,生活用度十分优渥,比之他在南秦一点不差,除了不能随意外出,其他的都合乎他的心意:“就不知吴大人在与皇域商谈的时候,有没有察觉些蛛丝马迹,透露出我被劫掳的那日,他们击退的另一波人是谁?” 原来他一直想知道的只是这个问题,吴归正合起面前的书,靠着车壁,淡定的望着他,不答反问,“二公子认为会是谁?” “不知道。”他露出茫然神色。 吴归正与他四目相接,波澜不惊的回道:“下官也不知。” 车内香烟淡了,凰羽笙捧过小鼎,又撒了些紫南香进去,手中一根银针慢慢挑弄着香鼎内的烟灰,“初时我在想,我若被俘虏亦或甚而被杀,父王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届时两国交战或不能免,谁又能从中得利呢?我一直想不透彻,吴大人不妨给我参谋参谋?” “这个下官可不敢乱猜。”吴归正拿过他捧在手中的小鼎,揭开金丝镂空的盖子,挑了里面一半的碎屑出来,车内浓郁的沉香淡了许多,“紫南香可行气活血,过郁则不达,还是少些的好。” “不敢么”凰羽笙低声笑了,眉眼间却凝成一丝冷意,稍纵即逝,转瞬过后,他捋了捋袖子,将面前死局重置,又兴致勃勃的对吴归正道:“邺城还未到,我与吴大人再对弈一局,不然以后这机会可就不多了。” 吴归正一言不发,神色澹定。 南方很少下雪,今年却飘起了雪花,宫檐廊上都覆了一层细细的雪白,南秦宫廷里的小宫女们欣喜的跑到庭院花廊下,双手捧雪,只可惜雪实在不大,落在掌心都化作了水珠。 宫殿内地下火龙烧的炽热,烘的整个宫室温暖如春。 宽大乌沉的书案上堆叠累如小山的折子也不知是积了多久,夜隐幽不动声色的饮茶,听着殿中安然北归的大臣详述在鄂城的境况。 吴归正垂首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十分平缓的叙述着在鄂城与皇域详谈的内容,巨细靡遗十分仔细。饶是他早已将这些说辞在心中思量掂寸了无数遍,但此刻说出口后仍旧觉得不够细致不够缜密。 洋洋洒洒的回报完,大殿内一时静寂,只听闻道一声极轻的“叮咛”声,是金瓷玉杯碰触相叩的声音,吴归正双手交揖在身前,掌心里湿腻的冒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在等着殿上君王的质疑,他的诘问。一颗心半吊在空中,左右都无法安置,他越是默不作声,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终于他开了口,“中书省王大人不日前中风昏厥,已告假回府休养,如今中书令一职空缺,需着人填补。”吴归正心头咯噔了一下,又听他缓缓说:“吴少卿,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堪当此任,擢升为中书省令使。” 吴归正茫然抬头,望向殿上君王,不是凛然生威的面目。 眼前温雅倜傥的男子,唇畔微绽笑意,目光温醇如五月熏风,他低头惶然,“臣才疏学浅,恐不能堪此重任,望请王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开口将他半句话截断,“吴令公,稍事休息后就去中书省上职吧。”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面前堆垒小山的奏折,叹了口气,“中书省还是得有人主持才行。” 话已至此,已经无可转圜,虽然吃不准王上的意图,但他也没了退路,死活都得迎头而过,吴归正振袖跪地拜伏,“臣谨遵上谕。” “哦,对了。”他似想起了什么,又吩咐:“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封赏已经颁下,只是谕旨还未拟妥,得吴令公费心了。” 吴归正抬头略覰了他一眼,心下是更加琢磨不透他了,他将身子又揖低了几分,恭然应道:“臣省得。” “北归辛苦,先下去休息吧。”夜隐幽温言说道,右手搁在桌上五指曲起轻扣着桌面。 待吴归正退下去后,殿内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内侍都远远候在殿外的廊下。 夜馨这才嘟囔着开口,“老大。”她才唤了这声,旁边一道清咳立时传来似在提醒着她什么,夜馨撇了撇嘴,改口道:“王上那个大公子嚣张跋扈成这样,你还封赏他?他还不得真的拽上天啊,照我看啊”旁边的咳嗽声又重了几分,夜馨瞪了吴归邪一眼,依旧自顾自的说,“照我看就该将他关在府中,不得赦令不能外出,关到他磨光了所有棱角为止。” 夜隐幽倚着书案,似笑非笑的看着夜馨,“所以你将他一路绑上都?” “唔”夜馨转了转眼珠子,双手交握身前,左右食指相互打着圈,“那鞭子是王上赐的,所以绑他也算不上冒犯吧?” 夜隐幽目光转过,落到吴归邪身上,他一怔忙自请告罪,“末将” “好了,不必言说。”夜隐幽微微一笑,“只要安全的回来,过程不重要。不过到底是一家兄弟,为人轻狂骄傲了点也没什么。”在他看来凰羽桀根本算不得威胁,能赐予他们的荣华他也不会含糊,自此后少了有些人从旁怂恿,想来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便就由他去了。 “夜馨,此后你有什么打算吗?”夜隐幽问向她,无非是去留,对于这两兄妹他一向纵容。 “哦,没有。”夜馨眨了眨眼,夜晗去了古兰,音讯刚传来一切很顺利,她也没啥事可干,“王上,若有事情但请吩咐,吾愿为王上肝脑涂地!”她一本正经的摸样,惹得一旁吴归邪瞠目结舌,思忖着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来的义盖云天的气势。 “肝脑涂地的倒是没有必要,只有件小事要吩咐你办。”夜隐幽取过手边的东西,举起往前递过,“这个你先收下。” 夜馨上前双手接过,手中一只伏虎,浇铜所铸。她掂拿手中翻看,瞧到伏虎背后,脊文处用纂体写有几个字,“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兴士被甲,用兵五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燧之事,虽毋会符,行殴。” 吴归邪听到她轻吟出的这行字时,已经有些变了脸色。 夜馨却全不知出处,好奇的问:“这是兵符?有什么用吗?” 他轻描淡写的说道:“这虎符有两块,还有一块在京畿卫统领杜枚的手上,须得两块合一才能全权调动全部三万京畿卫,如今这另一半就在你手上,邺城安危将有一半担在你肩,你敢不敢接?” 夜馨不紧不慢的将虎符收入袖中,笑吟吟的说,“老大,你又要去哪里?”他将大任留下,想必是有远行的打算,如今的他不同往常能够来去自如,只怕还得有许多事情需要另作交代。 “我要去趟晋国。”他淡淡的说,眼底闪过一簇微弱的光彩,瞬息间又淹没了。 晋国风华宴在即,夜馨自然晓得他的意图,南秦安平公主的依仗车队早就走了,想必他是要独自潜伏入晋国,就不知他将会有什么动作。 “我有一签送予老大,班门弄斧,莫要嫌弃。”夜馨双目炯炯的望了他一眼,复又低头看向他的桌面,“可否借笔一用?” 夜隐幽抽过一张通宣纸,将沾了朱墨的小笔递给她,“用来朱批的,没有别的,将就着用吧。” 夜馨倒也真不客气的接过,在纸上一气呵成的写下两句话,写完后还吹了吹,等墨迹稍微干了点后才递还给夜隐幽,一边还说,“我算别的尚且七七八八不甚精确,不过批姻缘那是神准的,以前在家里,十里八乡我那名头可不是盖的。” 她尚在自吹自擂,夜隐幽接过书纸摊在面前,纸上二行字,用了草书,狂狷中又带着霸气,倒不像女子写的。 “君子有援勤之桃,淑女无投梭之拒。那可是上吉的签哦!”夜馨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第 77 章 缙墨原来是晋国的一个沿海小城,离京都晋阳只有大半日的路程。城内居民多靠捕鱼为生,但自从开埠后,来往缙墨的商轮客船就越来越多,而原本的海滨小城也逐渐繁华起来,港口越建越大,船运的吞吐量之巨,占了全国海运近四成的分量,俨然已经成为晋国首屈一指的海港大城。 由于缙墨是晋国唯有的五个免税临港城市之一,所以这里十分繁荣昌盛,时常能见到从东南亚诸国前来交易贩货的商人。 洳是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看到一个头包大巾,高鼻深目,眼瞳碧绿的高壮汉子从身旁走过,不免多瞧了几眼。 缙墨的城市建筑不仅融合了南北所长既高阔大气,又不失精巧别致,更甚而有以粘土构造神秘而威压的波斯建筑,墙面上贴着的彩色琉璃砖十分艳丽,还有其他国家的建筑鳞次栉比,俱是各有特色。 这一路闲逛慢瞧的,不知不觉就从早晨走到了中午,太阳明晃晃的挂在空中,街市人流少了点,两旁酒楼里迎来高峰时段,食客络绎不绝的进入合意的酒楼吃饭用茶。 黔香阁在缙墨那是响当当的名头,在缙墨还没开埠前有个南来的有钱人就相中了这里,花了一笔不算大的价钱买下了大片的地,造了一间足有五楼高的酒楼,后面连附着的一大片地被高墙圈起,里面打造成苏杭风格的十八水榭九琼阁,皆以玉石铺阶,金绘绕梁,波斯的织毯铺在地上,在江南的典雅毓秀中又隐隐透出晋国的豪奢风格。 这些都是雅房,为预定过的客人准备,私密性极强,适合会客宴饮之用,十分受富豪高官的青睐,就连在晋阳的高官王侯也有远到此处订水榭或楼阁的。 只是黔香阁吃饭的位置不好订,十八水榭九琼阁更是得提前半年才有可能订得上,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运道的。 黔香阁很好找,这条大街shàng én楣最显赫堂皇的一处便是了,洳是一路闲逛过去,果然门前香车名马络绎不绝的进出,更有人声高呼传来,似乎是在吵架。 几个家仆摸样的人站在金碧辉煌的前堂里,颐指气使的高声喝骂面前一直在揖身致歉的堂倌,旁边被迎入用餐的客人走过的时候都在打量着他们,有些人是从晋阳来的,见到那些家仆身上的徽徵时不免交头接耳啧啧摇头,大多数进来用餐的外地客商和本地人并不知道他们底细,只是凑趣般的瞧了两眼。 门前则有许多好事的人簇拥着不肯散开,探头探脑的看着好戏,洳是隐约听到了些吵架的内容。 “没雅阁了,没有你们不会想办法腾间出来吗?不知道我们老爷是京都里的大人物吗?你们也敢得罪。”为首的家仆仗着家主的身份耀武扬威,莫说此刻是在外地,就算在晋阳城里,他们老爷的风头那也是独一份的,连四公子都得尊称一声舅老爷,这小地方的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堂倌毕恭毕敬的回他,“实在抱歉的很,十八水榭九琼阁是早被人订下的,除非有人临时退订,否则小的们实在没有办法,您看您要不去别处订?”堂倌已算得上点头哈腰,做足了礼数,再说能在这里下订的,哪个是能够得罪的。 家仆眼睛朝天一翻,“那你们不会想办法让人退了?” 堂倌犯难,算是鲜见的碰到了如此难缠的客人。谁都知道黔香阁能作到如此规模后头必定有贵人撑腰,一般情况下大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都无甚计较,没想到今日来了个刺头。 “这几位实在抱歉。”从内堂转出一个年轻男子,斯文白净,穿着普通的儒衫,堂倌见他后唤了他一声掌柜,男子很客气的朝他们揖了一礼,“五日后倒有客人退订,您看要是不介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截断,那个家仆不依不饶的摆了摆手,“我家老爷只要四天后的晚席,不能另改。” 男子很为难的笑了笑,“那就十分抱歉了,请诸位另寻他处吧。” 家仆以为来了个管事的,事情能够有所转圜,想不到也没什么差别,当即就发作了,凶神恶煞的对他说,“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小心改明儿将你们这全部抄了!” 男子抿了抿唇,双手掖在身前淡淡回他一句,“那我倒是真想请教一下你家老爷是谁了。”他说话时,四个身材高大的波斯壮汉走到他身后,分立两旁,双手往胸前一抱,只高如大山的体格就够让人心怵的了。 家仆吞了下口水,谅他们也不敢动手,他敞开嗓门瞎叫唤,可也就喊了几个字,“嗨,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你们”一句话还没说完,全部哽在了喉间。 他看到一个女子围着白色围兜,手提一把菜刀气冲冲的杀了出来,不由分说一刀劈向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仆,亏得那个掌柜及时将她拉回了几步,不然估计那个人的脑袋跟身体就要分家。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在老娘的地盘撒野,是嫌命太长了?老娘今天来给你断断!”女子挽着发髻,眉目生的好看,生气火来的那股泼辣劲着实有几分迷人。 围堵在门前的人津津有味的看着那几个家仆狼狈的倒退,其中有人被高槛绊了一记,载了个跟头。 看着女人的架势不太好惹,那几个人撂下狠话后,狼狈的跑了。她挥了挥手中磨得豁光闪亮的菜刀,叉腰对还聚在门口看戏的人群嚷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见没戏看了,都闹哄哄的散了,这才让她看到站在门角处笑的意味深长的洳是。 芙蓉花香温而雅,整个店堂内还有流水清澈的淌动声,叮咚悦耳。 洳是坐在五楼,倚着栏杆往下眺看。 整个楼层挑顶极高,一至五层的楼原来里面完全被架空。屋子中央用木链搭出一个偌大的水池,池中水雾氤氲暖气蔚蒸,竟是用了奇巧的手法引了城外温泉进来,淡淡的硫磺味道飘散。池水中央种有各色芙蓉,或白或粉或红如烈光,当真妖娆绝色美不胜收。 竹梯竹阶在屋内分至错落,从水池台前引伸开去,一路回绕曲折最高可以架到五楼,而每个台阶上都放有一张小几,可坐四人。 “原以为主人随着鸾驾仪队,离开晋阳还远着呢。”刚才还手拿菜刀气势汹汹要劈人的女子转眼就换了张笑脸,左右手各端着一盘菜上来,放到桌上后与洳是对案坐了,“属下新研究出来的炒菜,主人尝尝?” 五楼只他们一桌,其他楼层倒是满满当当坐足了客人。 洳是端着酒盏在手,喝了一口,竹叶青香醇,“馀容,这些年没见,你倒是没大变,只是你从哪儿弄来一个新掌柜?” 馀容笃了筷子,往洳是碗里布菜,“这事儿不值一提,他啊就是个家道中落的仕子,kǎ一 shi么屡试不第,钱都花光了,摆摊卖字画也没人要,有天饿晕在了黔香阁门口,我看他是个读书人就让他在账房里帮帮忙,后来发现他文章写得不怎么样,做生意倒是像天生开了灵智似的,我就逐渐栽培他,近一年才让他当了掌柜。”她搓了搓手,笑的有些得意,“属下就专门进厨房研制新菜单了,您看他干的其实还可以的。” “你倒是巴不得天天呆厨房。”洳是笑谑她一句,举筷挟了块碗里的鸡片。 馀容被她揶揄的有些不好意思,主人是清楚的,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炒菜,翻着花样的炒菜。最近黔香阁生意好的出奇,跟她炒出来的各色别致的小菜不无关系。 “粗估的算算我有好几年没来缙墨,开埠后这里比往常热闹了许多。”洳是一口饮尽杯中的酒,馀容忙为她添满。 “可不是,亏得皇上高瞻远瞩,早早买了这片黄金地段,如今这周围的地价可是高的令人咋舌。”馀容单手支在桌上,手指绕着耳鬓旁垂落的一缕散发,“这开埠也不过两年,缙墨就从一个海滨小城跃为海港大城,每日这里的交易量可是大的惊人,这晋国王室也算赚的盆满砵满了。”她啧啧赞叹,说起缙墨发展的历史,她可是如数家珍,一讲起来就有点收不住,“开通海上贸易,并派遣使节前往东南亚诸国洽谈商贸,这主意百十年来都没人想过,他不但想了而且贯彻执行的很彻底,这海上丝路都快被他打通了,如今晋国的海上军队和商船可是非同一般。” “萧樾此人,是个人才。”洳是又喝了杯酒下肚,如今这位晋王的事迹,她知道的也算清楚,于治国之道上来看,未见有什么出错的,于经贸商事来看,他是个奇才。 “若能为皇上所用,那可是极好的。”馀容又添了些菜到洳是碗里,“主人不要光喝酒,吃吃属下做的菜呀。”她满怀期待的望着她。 洳是从善如流的吃了口菜,点头表示非常美味,馀容乐滋滋的笑的更欢了。 “刚才门口闹事的人是谁,你看出来了吗?”洳是吃了几口菜后,便放筷不用了。 馀容作为专事晋国的斥候,对于晋国国内形形□□的达官贵人c富商名流都知之甚详,而听那些个侍从的口气想必来头不小。 果然馀容嗤之以鼻,“他啊,于光庄,如今晋王的舅老爷,在晋阳就惯于作威作福,来到缙墨还耍横。” “于光庄”洳是眸光低垂,唇齿间默默念动这个名字,“南余才,北于财,就是他么。” “可不是,南方余淮家的才名远播,北方余光庄家的富可敌国。”馀容接口伶俐,见洳是低头沉默,她自顾自的说着,“红袂几日后在这里登台,这不就想来订个雅阁,近距离观赏红袂大美人的舞姿么,毕竟红袂的舞蹈一年也难得见上一回。” “馀容。”洳是抬头望着她,止住了她的喋喋不休,“你设法腾出一间雅阁给他。” 馀容讶然了片刻,看到她眼底似水波微粼,有光芒闪过,婉转笑应,“此事不难,属下定为主人办妥。” “红袂人呢?”洳是拂衣起身,回首低望,立在高处俯瞰时,一切尽在眼底。 “在流云水榭里排练呢,属下等会就叫她来。”馀容跟着起身,起步引她下楼,“我先带主人去客房歇息。” 洳是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下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第 78 章 馀容的私宅绣阁在黔香阁的最东北的角落里,独立劈出的一块地上,绣阁的后庭里种着梅花,正一株株的悄然绽放,梅香飘送,十分沁人心脾。 洳是靠坐在窗边,手中翻看着一本杂录,大约是因为午后阳光太过融暖,落在身上让人懒洋洋的,不知不觉间她靠着窗栏睡了过去。 鼻端有梅香忽远忽近,耳畔铃铛声清脆响动,她慵然睁开眼,看到面前窗台上跨坐着一个女子,百尺深红的舞衣纱裙连烟锦,飘曳在窗台下,红纱底下隐隐,脚踝上挂着的一枚金铃铛在她轻动间发出声响,她手上折着一支红梅,风情万种的看着洳是。 “主人,好久不见。”她笑的妩媚,手中红梅朝她递去,“宝剑赠英雄,香花送美人。” 洳是低笑轻嗤一声,接过她递来的红梅,拈在指尖,“舞排完了?” “没呢。”她拽了腰间流苏绕在指上,满不在乎的说,“反正排不排的也就这样,是馀容妹子太紧张了,怕我砸了她家招牌呢。”她巧笑倩兮,俯身朝洳是扑去,“知道主人要来,我这不万事都得先放下么。” 洳是身子一倾,从椅上站起躲过了她的合身一扑,淡淡笑道:“红袂如此热情,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主人不信?红袂可是日日思念着您呢。”她坐在洳是先前的位置上,身子半斜,一手轻抚耳鬓髻发,这一颦一动亦是风流无间,天生的妖娆别致,美得倾国倾城。 洳是微笑凝定,目光波澜不惊的望着她。 “哎主人果然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会脸红了。”她又似想到了什么,眼中流出淡淡叹惋。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是七八岁,明明这个岁数的女孩子该是天真烂漫,童稚无忧的,而她却已学得大人般的老成持重,与她们交谈时都一本正经的,端的是纹丝不乱,胸有千壑的摸样。 而她从小就是吊儿郎当的性子,越见她端方,就越是爱逗她,连她身份尊贵有时候都不记得了,只晓得喜欢看这个小女孩羞红了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真的可爱。 可时光匆匆,似白驹过隙,如今她已及笄真的长大,不会再羞恼于她的调戏,而她不知不觉间亦跨过了双十年华的岁月。 “我说过,你不是红组的人,不必称我主人。”洳是在厅中客桌的另一头坐下,手上红梅搁置桌案,与她隔开距离。 “那我称呼主人什么?长公主?”红袂婉转笑嗔,眼底笑意渐淡,“缟裙红袂临江影,青盖骅骝踏石声,此名乃是先帝所赐。”她从椅上站起缓缓走向洳是,隔开三臂的距离,她单膝俯首朝她跪下,“即便不入红组,我红袂此生亦只追随长公主和皇上。”她徐徐抬眸,与她相视,媚色纵肆,笑容如灼如火。 洳是目光微动,眼中神光变幻,“红袂,有件事我需你去做,只是这事十分凶险。”她顿了顿,犹豫了半晌,再开口时语气十分慎重,“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 微风吹过窗台,夕霞深红如锦,两人深谈了许久,设计好了全部的步骤,考虑到了所能想到的所有意外。 “本来四日之后的舞乐我还没怎么上心。”红袂笑道,抬手就为两人杯中斟满了香酒,馀容知道洳是爱酒,索性连茶也不备了,直接就在桌上放了壶上好的竹叶青,亏得红袂也是嗜酒的,“看来这次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了,若国舅爷瞧不上我的舞,那可真是”她啧啧了一声,一口饮尽杯中的酒,随意反手抹了唇畔酒渍,“那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你的舞向来是极好的。”洳是也一口干尽了杯中的酒,这话说的真心并非敷衍。 红袂能歌善舞在整个凤朝那是响当当的名头,多少豪门富贾一掷千金只为看到她的一曲飞天,只可惜她生性漂泊,居所无定,谁都不知道她将会在哪里出现,在哪间绣阁酒楼献艺。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现身的当晚,必定会引来无数狂蜂浪蝶。 “不过主人,我怕我到时候真下不了手。”红袂边说边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见洳是还想再喝,她举着酒壶的手往后躲了躲,笑谑道:“主人还是太小,少喝点酒的好。” 洳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门却在此时被叩响,急促的拍打声,不间隙的传来。 红袂前去应门,才开了道缝隙,来者已迫不及待的推门而入,红袂险险倒退趔趄了几步,待看清来人后,不由揶揄道:“怎的了,是天塌地陷了不成,居然让你馀容大老板都变了脸色。” 平常里馀容会与红袂调笑两三句,此刻却全没了心思。 “夷桑的流寇刚刚又侵扰了边境,被晋国的海军击退了。”馀容沉声说道,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彷佛大敌将来。“这阵子夷桑那边常有人流徙过来,数目不小,听说是他们国内局势也挺扑朔迷离的。” “这事儿我略知一二。”将离也敛去笑意,正下了神色,她终年游走全国各地,搜集民间的奇志佚事,汇录成册,然后联络遍布四海的红组成员,说到夷桑她也曾去过一阵子,“夷桑有元昭王室统治,是我朝藩国,理应每年上表纳贡,只这几年来已经没了动静。” 洳是缄默,目光平静的深垂。 红袂继续说道:“王室荏弱,如今实际掌权的室町幕府,几乎可以说远越了王权。只是这一年来,幕府下的四大姓开始内争,其中有一姓几乎被夷族,而流徙至我朝的夷桑人应该就是那个家姓下的人。” “怪不得。”馀容恍然,“听说这次来的有近千人,都被晋国海军扫灭在海上了。” “赶尽杀绝?”洳是一怔,终于抬起头看向馀容。 “这倒怨不得我们,起先我们也是待客至礼至诚,谁想他们上了岸后,不但烧杀抢掠,还奸淫妇孺,缙墨不远处的一个小渔村几乎为此遭了灭顶之灾,晋王知道这事儿后,就下了国令,从夷桑来的船只一律不得停靠晋国海岸。今日那数千人是不听劝的硬要闯过来,这不就被灭了。”馀容两手一摊,“这种鸡蛋碰石头的傻事儿居然还会有人去做。” “只怕他们后继还会有人再来。”洳是目光幽幽,眼中冷意闪烁。 “夷桑蛮族不知死活,若敢再要硬闯我朝海域,末将等必然要他们走着过来滚着回去!”晋国的海军将领是个iàn pi白净的中年男子,长的虽然斯文,出口讲出的话却是透着豪迈,连声音都是又沉又稳,“四公子,大可放心。” 箫澄走下船梯,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楼船,起楼五层约高100余尺,船体修长规模巨大,用这种巨舰驱打流夷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王上对东海海域十分关注,就有劳孙将军费心了。”箫澄颔首微笑,一派谦谦君子之风。 “末将定不辱王命,守卫我朝海域安宁。”孙将军抱拳,声音铿锵的回道。 “孙将军请止步。”箫澄婉拒了他的相送,施然踱步走在码头上,随候的近侍上前低声回禀了些什么,他蹙眉抬头,看到岸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骈车,车前按着两匹神骏的大马,左右侍立的仆从冠带齐整,一色的湖蓝衣衫。 他跟着近侍的步子走过去,侍立马旁的仆从忙搬下脚梯,近侍扶着他上了车,推开车门后,见到里面坐着一个年轻人,长衫玉带,身披狐裘氅衣,手中捧着紫金鋆顶的暖手炉子,正笑吟吟的望着他。 箫澄泰然落座,看了他一眼,淡淡唤了声,“于候。” “四公子。”于卫烈拱手同他作揖,笑唤了他一声。而这个于卫烈正是晋国首富于光庄的嫡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儿子,说来也是奇怪,于光庄有十七八个姬妾,膝下有十多个女儿,却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连想挑个继承者的余地都没有。 “于侯有事吗?”箫澄靠了车壁,一句话问的都不迂回,虽然是表亲的关系,但他并不愿跟于家走的太近。箫澄自觉不是个君子,但也看不惯于家仗着是王上母系亲族,张爪敛财,尽显饕餮之相,完全不知收敛。可王兄对于于家却又是一再容忍,也不知道王兄心里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四日之后,某在黔香阁置备了夜宴,邀四公子同往。” 于卫烈看着箫澄,目光里闪着别样的光彩。 箫澄却觉得意兴阑珊,“我受王上嘱托前来缙墨巡察军情,只怕不妥。”他婉言推辞。 “只一夜用宴,不妨事,况且那晚有红袂在黔香阁登台献舞,四公子定要瞧一瞧。” 于卫烈亟亟推介,终于露出谄媚态度,“若四公子瞧得满意,倒是可以请红袂在王上的风华宴上舞一曲飞天,必定能艳惊全场,或能博得卫国长公主欣然一顾也不一定。” “红袂?”箫澄怔了下,口中吟出这个名字,曾经隔着一墙一水,听过一个女子在夜月下歌唱,一曲春江花月夜是多少人唱过的,却不曾有人唱的那么凄恻动人,引人潸然。 那时候就听旁人说,那是红袂的歌声。红袂是个chuán qi式的女子,歌舞可倾动天下,容颜可倾覆城国,只是她随性不羁,鲜少登台献舞唱歌,可但凡见过她舞蹈听过她歌声的人,怕是以后再也不能忘记。 红袂的舞蹈箫澄没有见过,她的歌声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往日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过比她唱的还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第 79 章 缙墨周围有许多乡寨渔村,那个曾经被夷桑流寇侵袭的村子已经重新整顿规划,晋队每日定时定例会来巡逻,倒也是守得这里十分安宁太平。 只是越往北行,渔村的规模就越来越小,远点的地方晋国的军队也未能全部护入羽翼之下。 洳是催马奔走了大半日,沿途一路看过来,晋国在海域上布置下的防线虽不能说固若金汤,有些地方难免会有疏漏,但要威慑夷桑已经是绰绰有余。 余霞织锦,暮色低沉,远处天际深晖红彤似火。 前面不远处有两座山,一大一小的规模,远瞧着时好似紧紧相连,待洳是驭马走近才发现两山之间有条狭长的缝隙,勉强能够穿过一辆马车。 洳是抬头看了看这两座险峻的高山,又望向面前窄道,道路的两旁山壁陡峭,往上大约七八丈,山体便逐渐合拢,浑然连成一体,几块巨石悬在高处,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轰然滚落,看上去挺危险。 策马跑过这条山隙,面前顿时豁然开朗,呈月牙弯形的浅滩旁堆垒有许多巨石,石头上建有不少屋舍,错落有致,洳是随意扫了眼,估摸着大约有十几户人家,有些人的家门口还晒着渔网,应该都是渔民农户。不远处的沙滩上还蹲着几个小孩子,似乎正在堆沙子玩。 日落时,海天一色,余霞最美。 缙墨的海,蔚蓝而清澈,羽翼洁白的海燕“啾啾”的鸣叫着,在海面上空成排的飞过。海风徐徐吹拂,带着一股海水特有的咸湿味道。 洳是将马拴在山后的一棵树上,走到海滩上眺目四望了一下,又掏出一本随手携带的小册子,折了有五六折,打开后展现出小半幅地图,是凤朝临海的疆域舆图,亦包括了晋国泰半的国土,她以缙墨为起始点沿着海岸线丈量了比例,手指点到地图上一处,此地应该再做标绘。 她思忖了片刻,再抬头时,看到远处海面上飘着一叶小舟,上面三三两两的有些人,头上戴着萎乌的帽子,瞧不清摸样,只是穿着似乎与寻常人有些不同。 洳是眯眼看了少顷,那叶小舟越飘越近,待他们搁浅下了船后,洳是才明白那些人,来者不善。 那四个夷桑人抽出腰间太刀,朝蹲在沙滩上显然还不知危险迫近正自顾玩着的几个小孩走去,却在此刻,石岸上的一间屋舍里走出一个女子,头上缠着方巾,穿着很普通的麻布衣衫,手中提着一串刚腌制好的鱼干想要挂到门口,待看清那四个夷桑人正朝孩子们走去时,顿时吓得大惊失色,顾不得手中鱼干随意丢在一旁,连石梯都来不及走,就从高高的石台上纵身跳下,落到沙滩上的时候,立足不稳,一下子狼狈的跌坐在地,摔得半晌爬不起来,口中却不停的高声嚷嚷着,“大宝二宝快跑!!” 其中有两个小孩儿听到她的叫唤,循声抬头朝她张望了下,手中捧着沙子愣了愣,而那厢几个夷桑人已提刀疾步走来,为首一人双手握着太刀高高举起,朝着一个蹲坐在地的小孩当头劈去。 “铿锵”一声脆裂,砍向小孩的太刀一折为二,断刃堪堪擦过孩童背上,将花色的短袄划出一道裂口。那四个夷桑人转头侧目,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把檀扇旋飞回转,稳稳当当的落到她的手上。 四个rén iàn面相觑,彼此交会神色,不约而同的调转目标,朝那女子慢步欺去。 洳是听不懂他们之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言,而且就冲他们刚才意欲所为,此刻就算被立斩当场也是罪有应得。 她向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看着他们狞笑着欺进,她眼底厉色一闪,手中檀扇“啪”的一声再次打开,旋身就是一记飞掷,优雅檀扇顿时化为炼刀,带着可摧万物的凌厉声势朝他们飞去。 一蓬鲜血激洒当空,首当其冲的一人悄无声息的被一扇断喉,双目圆瞪着望向面前女子,轰然一声仰倒在地上,面上惊恐神色凝在一息间。 另外三个人猝然不妨她的出招,看到同伴被一击毙命,有些惊怕的往后退了两步。 蹲在地上的小孩子都被那个shǎ一 fu连抱带赶的领到了安全的地方,那几个小孩子尤不知此刻危险境况,还看好戏般津津有味的蹲在高高的石台上看着不远处的打斗。 檀扇在空中飞舞一圈,落回她的手上,纤如玉裁的五指扣着檀香扇,扇尾处缀着紫色流苏,竟然没有一滴鲜血飞溅在扇子上,扇面上凤凰浴火,凤首衔珠,雕绘的栩栩如生。 那几人又互递了眼色,脚下退步,有人口中说着什么。 洳是冷笑,知他们生了退意。 “岂能让你们想来就来,想杀就杀。”她一字一句说的轻慢,眼中神光似刀锋雪亮,“如今想走便走吗?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 管不得他们是不是听得懂她的话,今日他们胆敢犯境shā rén,就要做好把命留下的准备。 三个夷桑人转身拔腿就想逃跑,耳边又是一阵呼啸声,凌风破空,来得迅捷去也无痕,又是一人被斩断了脖颈,扑倒在沙滩上,瞬时没了气息,从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泅散四溢,濡湿了细白的沙子,浸出暗褐的颜色。 还剩下的两个人似又交换了意见,脚下顿步倒是不走了,反而孤注一掷的双双提刀朝洳是砍去,洳是接过飞旋回来的檀扇,不紧不慢的侧身躲过两人劈来的太刀,右腿随之一个飞踢,踹上其中一人的腰间,将他踹的往前几个趔趄,一头栽到沙滩里。另一个人太刀一转斜劈向洳是,他们的动作在洳是眼中慢了半拍都不止。 洳是矮身一倾,毫不费力的躲过他的一刀,随意抬手一把擒住那人手腕,那夷桑人挣了挣,惊骇的发现面前女子看似娇弱,力气却非比寻常的大,一时间竟挣脱不开。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嘴里不知道反复说着什么词,洳是只眯眼淡淡一笑,一声不响,也不作回应,手上使出劲道,将他手腕硬生生扳过,长刀反手抹上他的脖子,一抹鲜血飞溅激洒,洳是微微倾身,鲜血一滴未曾近身。 那个摔倒在地上的夷桑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洳是从地上拾起一把太刀,上面鲜血淋漓未尽,蜿蜒的往下淌着。她瞧着那人无比狼狈的背影,手中太刀随意掷出,将那夷桑人对胸刺了个贯穿,他以半跪的姿势被太刀给钉在了沙地上 原本在看好戏的孩童们,早吓得做了鸟兽散,而那个shǎ一 fu蹲坐在地上,胸前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双手挡在他们眼前,不让他们看到这般血腥杀戮的场景,而她一张脸也是吓得煞白。 shǎ一 fu看着那个女子朝这厢走来,素衣缓鬓,身材纤长的女子,一步一步走的从容,海天一色处夕阳如火,她一身杀伐,似踏血而来。 洳是走到她面前,垂目低望,温和笑问,“可有伤着孩子?” shǎ一 fu怔愣了半晌,这才抖着声回道:“没,没有多谢姑娘相救。”她刚才瞧得清楚,若非是她及时出手,这孩子里其中有一个怕是已当场夭折,其他几个想必也逃不出被戮的下场,更甚而他们整个村子怕都逃不过一劫,shǎ一 fu松开怀中的小孩,催促她们快给面前的救命恩人磕头。 小孩子并不懂恩义,只晓得要听从母亲的话,很乖巧的跪在地上朝洳是磕起了头。 她们这番动作反倒让洳是有些尴尬,保护凤朝疆域子民不受外族侵害本就是凤氏子嗣的责任,何谈恩情。她忙左右手各搀住一个,将他们小小的身子扶起来,只道:“不必言谢。” 小孩子懵懂的站起来,抱住了母亲的大腿,眨着眼,目不转睛的瞧着面前长的十分好看的大姐姐。 “你们村里可有青壮男子?”洳是听到后面有响动,回身张望看到许多屋舍前都站了人,只是多为妇人老人和小孩,并不见青年男子。 “都出海打渔了,快要回来了吧。”shǎ一 fu啜嗫的回道,还是有几分拘束。 “缙墨的军队不曾来过你们这里?“洳是又问。 “曾经来过。”shǎ一 fu见洳是态度和蔼,人也长的少见的漂亮,不知不觉间胆子放开了些,“只是他们说此地偏僻,岸滩很浅,附近海域水流复杂有很多暗流,不太会有人来犯,况且连商船都很少途径,所以只是看过一次后军队就不曾再来过了,平时这里很太平的。” 洳是双眉蹙起,瞧着海上漂浮的一叶小舟,思忖了半晌后,很慎重的对她说:“只怕今夜之后这里会不太平,你们可有别处能落脚歇息的?” shǎ一 fu想了想后,点头回道:“双子山后面有片林子,里面有好几间茅舍,平常有守林人歇宿,村子里的人可以在那里挤挤。” “那好,待你们村里人都齐聚了,全部去林中呆一晚,我怕在附近的夷桑人远不止四个。”洳是很严肃的对她说,那四个夷桑人只坐一片小舟而来,绝不可能如此简单的跨洋过海,只怕之后还有大船游曳在海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缙墨及其周边都有海军巡守,他们若要登陆,只能另辟途径。 shǎ一 fu听她这么说,想到那些夷桑人凶神恶煞的,心下惊怕也没了主意,洳是说什么便就是什么了,她忙道:“我这就去挨家挨户的说。”话落,她将两个小孩子赶回屋中,返身往邻舍家走去。 洳是站在门口负手远眺海上,余霞渐深,海天一线处,深蓝c靛青c亮橘c金红色次第展开,整个天空被霓光所笼罩。 海风拂面而来,撩起披散两肩的长发飞扬起来,她眼角余光看到从双子山的山缝中又行来一队人,为首一人披着雪白的狐裘,衬着底下丝织靛蓝的衣袍,映出一派雍容,那清俊面容似曾相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第 80 章 那阵仗和在北齐相逢时一模一样,曾经少掉的人已经有了替补,粗粗一算正好十二个人。 沙滩上马行不易,他们都将坐骑留在了山口,那里还系着洳是的座驾。 想是瞧见了横陈在沙滩上的四具尸体,那一行人中分出二人走到那四具尸体旁查看,为首的男子站在远处侧身转眸望向洳是,隔开遥遥的距离,他朝洳是颔首示意,洳是面色平淡,点头以示回礼。 察看尸体的人回到那人身旁躬身揖手回复了几句话,那人思忖了一下转身吩咐了几句,其中有一人出列抱拳应命,返身奔向来处,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翻身上马挥鞭疾策,一眨眼就跑没了踪影。 洳是看着他们的言行举动,眉梢微微一动,神色间依旧平静如常。 缙墨遇到夷桑流徙的浪人,遭到破坏袭击这事期初闹的很大,沿海诸多港口大城是人心惶惶,直到派出海军巡逻海域边疆,这才安抚下了人心。 在萧樾看来,区区夷桑即便倾了举国之力前来犯境,晋国海军都能将至全数歼灭在海域疆界之外,况且只是些落魄被逐的浪人,在晋队眼中不过蝼蚁微末,不足为患。 将箫澄派来巡察军情,勘实情况已经是很慎重了,而萧樾亲自来到缙墨,却并不为公事。 “想不到能在此处再遇到姑娘,着实有幸。”他缓步拾阶走来,衣带当风,俊美容颜映着天光,似是在笑。 洳是眉梢微挑,单手负在背后,掌间檀扇紧握,不冷不热的回道:“真巧。” 在北齐就猜测他们是晋国的人,如今看来所猜真是一点不差,瞧他容貌气度如此出众,只怕是来头不小,洳是并不想招惹他。 “那四个夷桑人是被姑娘所诛杀?”他走到高石的石台上,麾下侍卫分立在石阶两头,他在洳是二臂开外的地方站住,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不会显得太近让人局促不适,又不会太远显得有意戒备。 “恩。”她点了点头,眼中似凝有冰晶,冷意染上眉梢。 洳是不再说话,他也缄默下来,有属下前来询问是否要处理掉那四具尸体,他只平淡的说道:“日出潮汐,明日清晨尸体就会被卷入海中,不必费心处理。” 又过了半晌,余霞沉入烟水深处,黑暗来临,shǎ一 fu挨家挨户跑了许久后终于返回,见到萧樾的时候倒没有惊讶,十分熟稔的唤了声,“萧公子,您来了?” 萧樾朝她含笑点头,“今年有些琐事缠身,所以来的晚了些。” shǎ一 fu忙摆了摆手,两颊飘红,赧然的说道:“萧公子贵人事忙,来早来晚自然早有安排,还好那些东西仍旧在,再晚些就能瞧见了。” “好。”萧樾听她这么说,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一直待在屋里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声音,都跑了出来,一左一右的抱住她的大腿,直嚷嚷着肚子饿要吃饭。 shǎ一 fu轻声数落他们,“爹爹还没回来,再等等。”小孩子经不得饿,依旧不依不饶的抱着母亲的大腿又拽又拉的,不得片刻安生,shǎ一 fu被他们闹的头大。 “我瞧着有不少渔船正准备靠岸,你看看是不是回来了。”洳是借着悄升的圆月明光,看到海上有几条张帆的渔船正往岸上靠。 shǎ一 fu听她的话,忙抬头张目远眺,自家的船什么样,她闭着眼都能分辨,然而此刻她来来回回看了半晌,直到那些船泊了岸,三三两两的渔夫扛着渔网和一天所获下了船,她都没瞧见自家夫君和船只。 “许是碰到了什么事有些许耽搁。”shǎ一 fu喃喃自语,似在说服着自己,脸上笑容都有些勉强 。 小孩子许是真的饿极了,有一个嚎啕大哭起来,另一个也跟着凑热闹,吸了吸鼻子后,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shǎ一 fu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就由着两个孩子抱着她大腿抽抽噎噎。 “小孩子饿不得,先给他们做饭吧。”萧樾看那两个小孩子哭的惨极了,笑了笑,半俯下身,曲蹲在他们面前,给了他们平视的目光,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两枚粉红彩纸包着的糖果,摊在掌心里递到他们面前,“如果你们能不哭的话,这两枚糖果便给你们。” 两个小孩子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糖果,外面的彩纸粉色透明,晶晶闪亮,他们果然止住了呜咽,脸颊上还挂着两串泪珠,他们小心翼翼的问,“真的能给我们吗?” “真的。”微末笑意绽在他的唇边,那目光里绵绵软软的尽是温柔。 “谢谢!”小孩子满心欢喜的接过他手中的糖果,如珠似宝一般的捧着。 shǎ一 fu嘱咐了两个小孩子几句话后转身回屋子做饭去了,萧樾起身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洳是盯着小孩子手里的糖果一通猛瞧。 “我这还有。”萧樾见她专注的模样,会心一笑,又掏了枚糖果放在掌心,递到她面前。 洳是一怔回神,被他这么瞧着,耳根处冒出一股热意,直蔓延向两靥。她不怎么吃零食,宫中即便有糖果点心也一应都有精美的器皿盛放,在宫外的话更不必说,自然是一张普通的油纸包着。她是真的第一次见到这种透明的彩纸,难免多生了几分好奇。 “这是大食国人跋涉万里带来的糖果,其他地方吃不到。”他说话的时候字句抑扬顿挫的特别好听,摊开的五指修长指骨完美,掌心里一枚糖果包着蓝色纸衣。 洳是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掌心里,右手负在身后,拇指按着檀扇的扇骨,缓缓摩挲着上面雕绘的花纹。 “谢谢。”她终于抬起左手,指尖酥酥拂过他的掌心,挟起那枚糖果。 剥开糖衣,里面躺着一粒奶白色的圆形糖果,瞧着与平常吃过的糖果不一样,倒有些像古兰的奶糖。她将糖果送入口中,浓郁的奶香味里一缕淡淡的薄荷味蔓延齿颊,中和了牛奶里本来含有的奶腥味。 洳是捋平糖衣,将它迎向月亮,朦胧的月光透过蓝色纸衣,连月亮在纸衣背后都是蓝色的。她拿着那片纸衣在手中把玩,不知不觉就过了许久,直到shǎ一 fu做好饭菜,出来请他们,“两位要不要一起用点?” 洳是刚想婉言谢绝,比她言辞出口更快的是一声“咕噜”,她顿时面色尴尬的按住肚子,果然早上的时候不该贪吃多要了两个烤山芋。 shǎ一 fu抿嘴窃笑,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臂将她往屋里带,还笑着说:“姑娘还是来吃点吧。”她转头又看向萧樾,笑问,“萧公子要不要也用点?” “不必了。”他微笑着婉拒,负手立在晚风里,转身望向远处海面。 shǎ一 fu知他说一不二,自然不敢勉强,招呼着洳是就进了屋。常年捕鱼的渔户家里都会有股经年盘桓不去的鱼腥味,一般人都难以习惯。洳是倒并不介意,行走江湖时比这恶劣百倍的地方都多得是,她都没皱过一下眉头,只是那个萧公子看来出身显贵,想来是受不了这股味道的。 屋内的桌子上已经炒好了四个家常菜,还有一口铜锅里咕咕炖着鱼汤。 “粗茶淡饭,姑娘莫要嫌弃。”shǎ一 fu将她按到桌前,一旁坐着的两个小孩早吃的满嘴饭粒了。 shǎ一 fu亲自舀了一碗鱼汤放到洳是面前,奶白的浓汤上漂浮着翠绿的芫荽,鱼汤的浓香直勾的人垂涎欲滴。 “那我就不客气了。”洳是捧起碗,吹开了汤上漂浮的油脂香,慢慢喝了一口,虽然比不得御膳珍贡,但朴实地道的烹煮还是煮出了鱼里最精华的所在,一口香汤温暖了脾胃,让她顿时胃口大开。 洳是慢条斯理的喝完一碗汤,觉得空荡荡的肚皮里终于填了些东西,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shǎ一 fu见她爱喝鱼汤,忙又为她添满一碗。 “姑娘先慢吃,我去邻里打听下他们出海的情况。”眼见着自己的丈夫还没回家,shǎ一 fu心里的忐忑还是不能减少。 “好。”洳是双手捧着碗,在氤氲的热气后点了点头。 shǎ一 fu将吃好饭的两个孩子带到内屋里安置好,就出了门,洳是则坐在桌后慢慢喝汤,鱼肉炖的酥烂,用调羹一刮就落下大块的鱼肉。 几碗茶的功夫,她喝了三碗汤,感觉吃的已经很饱了,她摸了摸肚皮自桌案后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这外间的屋舍并不大,走个几步就到了头,环顾四周,墙上白色粉砖剥落,灶台上还生着烟,一口大锅里不知焖着什么。 洳是觉着腥味越闻越重,她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另外也是有些好奇那个萧公子走是没走,他来这里到底要看什么。 她跨过门槛,门口空荡荡的,萧樾已经不站在这儿。远处沙滩上,他的一袭白狐裘袍还是十分扎眼。洳是跨下石台,走向沙滩,眼前的海面上平静无澜,波光如镜子般倒映了天上月亮,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稍稍有些偏移,洳是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时发现是那个shǎ一 fu回来了,她本想回石岸上去,鬼使神差的又转过了头,再次望向海面,此刻她才发现眼前海面起了不一样的变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第 81 章 原本漆黑的海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随着海风漾起的波浪也透出荧色,光芒漫无边际的扩大,直到蔓延成一条蓝色的银河横亘在静谧的海上。 “这是”洳是走到沙滩边上,海水退去后又卷着浪反扑过来,瞬时就没上足履。洳是弯腰捧起一掬海水在掌心,透彻干净的海水里沉浮起落着点点晶莹蓝光,像是握了一手的星辉夜空。 “这是荧光海滩。”萧樾的声音温和的响起,他的目光一直远眺着前方,看不见彼岸的大海。每次的这段时间,他都会来缙墨,只是为了瞧一眼这波澜壮阔的景观。 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有如斯美景在前,忘却尘世里的纷争,这一刻时光静好,心下安宁。 洳是蹲下身,以双手捧起卷上沙滩的海水,看着辉光从指缝间一丝一缕的漏下,彷佛是溜走的那些经年时光。 萧樾低头望向她孩子气的举动,唇角不知不觉的勾起一丝微弱的弧度。 “原本此刻泛舟海上,景色更好。”他也屈膝蹲下,学着洳是的动作,捧起一掬海水在手心,冰凉漫过指尖,海水慢慢的从指缝间流走,“只是今夜不同寻常,这番美景是无福消受了。” “你也觉得今晚他们会来?”洳是侧过头,看向他月色下轮廓细致俊美的侧脸,“那你还留下干什么?” 那些夷桑人脾气乖戾手段残忍,为了寻得一线生机登上晋国土地,必然会找远离战船巡视的大港缙墨。此地离开缙墨快马加鞭都得大半日的路途,而且海滩岸浅,不适合战船登陆,连进海湾估计都勉强。 若所料不差,那些夷桑人应该会趁夜驾小舟偷偷潜伏进来,先前那四个人应是先行过来探路的。 如果与他们遭遇上,一番鏖战不可避免。 “你不也没走?”他转头望向她,面容一瞬间逆了光影,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一双眼睛熠亮如同夜空里的北星。 “等他们全部走了,我也会走。”洳是站起,转身回望,错落林立的屋舍里灯火逐一熄灭,借着月光她看见有不少人携老带少的走向双子山。她不是孤胆英雄可以一敌百,面对危境时她自然也是有所考量的。 “那好。”萧樾撑膝立起,五指拢入袖中,衣袂上沾染了水珠痕迹,“等你们安全撤走,我自然不会留下。” “你可以先走,不必如此。”洳是看向不远处只为守护他的十二卫,觉得他该不会真的愿为几个平民百姓而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或许他只是随口一说,她居然当了真,她自讪一笑,又道:“你当我没说。”说着便举步走向石岸。 萧樾望着她纤细挺拔的背影,眼中神光变幻不定。 渔家shǎ一 fu从石头阶梯上走下来,奔到洳是面前,“村里的人都躲去林子里了。” “你也走吧。”洳是看她跑的汗水涔涔,温言说道。等他们全部走了,她也就能安心作布置了。 shǎ一 fu卷着袖子擦了擦从两颊流下的汗水,态度异常坚定的说:“我不走,我要等孩子他爹回来,他们都说他捕到了一条大鱼,有些耽搁了。” 洳是语重心长的劝她,“我可以替你看着,若有渔船回来我便让他与你们在林中会合,你不必留下。” 而shǎ一 fu却摇了摇头,性格朴实的女子执拗起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孩子我已经托付邻居照顾,我只等他回来。” 洳是看她目光坚毅,知道劝不住她,只得叹息,“那好,不过我言明在先如果海上有不寻常的动静,无论人回来与否,你都得走。” shǎ一 fu紧紧咬着牙,点了点头。 海水拍打岸边,月亮升至中空,这一等又是大半晌,洳是伴着那个shǎ一 fu站在沙滩上,晚风呼啸,夜半天气更加寒冷,shǎ一 fu披着厚厚的毡衣站在海滩上时仍旧冷得忍不住跺脚搓手。反倒她旁边的洳是,一身轻便的衣衫,被海风吹得都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细致纤美的身影轮廓。 萧樾与十二卫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静静候立着。 “王上,此地不宜久留,您要不要”十二卫中为首的一人近身对萧樾低语,没想到年年陪他来此处观荧光潮汐都没什么事,却没想到在今年居然留出了一段变故。 那些夷桑人必然会卷土重来,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虽然十二卫以一敌十都不在话下,但有些危险既然一早就洞悉了,自然应该想办法避免,他们的任务是保护他们王上的安全,并非诛敌杀将。 “在晋国土地上,百姓面对危难,她一届女子尚且晓得待人全部安全撤出后才走,我难道还不如一个女子?”萧樾不答却问,齿间冷冷吐出的话,让侍卫僵立住。 海风袭面,挟裹寒意,远处海面上有条渔船张帆驶来,渐渐靠近海岸。 shǎ一 fu被冻得两颊泛红,看见那条船时,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安全回来的!”她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洳是悄舒了一口气,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缓缓归位。 渔船刚靠岸,shǎ一 fu就奔了过去扑向那个下船提着木桶的壮年汉子,另一旁有人扛着渔网下来,似乎笑谑了他们两句,被那壮汉挥手赶走了。 shǎ一 fu想是把事情原委都与自家夫君说了一番,那汉子走过来就对洳是道谢,表示马上带着人躲到林子里去,返屋临走前,汉子似想到了什么,他对洳是说:“晚上行船的时候我发现后面似乎跟着几条船,起初也没在意,海上常见落单走偏的渔船,不过此时想想好像有些不太寻常。” 洳是眉目澹定,对他们说不妨事,让他们快些躲入林中。 待他们也走了后,整个村寨就空了,静夜里只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此起彼伏,洳是瞧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有几条小船,每条上面都人影绰绰的怕是有不少。 “好了,人都走了,你也可以躲避一下了吧。”萧樾施施然的走过来,对仍旧凝立在海风中的洳是说道,远处船只渐渐靠近,他也是看的一清二楚。 洳是抽出袖子里的檀扇,“啪”的一声错指打开,持扇的右手垂在身侧,冷冷说道:“不能让这些夷桑人进入国内。”说话时,她目光微睐,瞥了眼旁边萧樾,“你遣人出去搬救兵,一时半会怕也到不了的吧。” 萧樾缄默不语,望着她的目光忽冷忽热。 他之前遣出去搬动兵援的人,去向不是缙墨,缙墨只有海军跟陆军,海军大船吃水很深无法靠近海湾,陆军徒步跋涉时间来不及,那么只得去最近驻有骁羽骑的城镇,这一来一往时间恐怕也不会短。 “明日清晨时分,定然能到。” 骁羽骑是名动天下的精骑,用马兵械全是上等,他们的行速要比一般骑兵快上许多。 “那么守个半夜应该还是可以的。”洳是举步迎向靠岸的船只,有三三两两的夷桑人走下船,有的人穿铠甲有的人穿裃服,皆是腰佩太刀,不似寻常百姓。 共四条船只,约莫有四十人左右,洳是冷笑,小指勾住檀扇上的流苏,雕绘细致精美的檀扇张开到极致。 穿着裃服的夷桑人当先走出,看着面前男女,不过十数人的阵仗,压根没放在心上,按压在太刀上的拇指一推,刀锋微微出鞘,他大步走向洳是和萧樾,身后众人跟随伴着利刃出鞘的峥吟声。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擅闯我国国境。”萧樾冷眼扬声,流利的夷桑语在夜风中稳稳传递。 那人显然没想到会遇上个能讲夷桑语言的汉人,脚下顿步反倒不再上前,口中却说:“我们只是来贵国做些买卖。” 萧樾将对方的话解释给洳是听,惹得她一阵冷笑,“哪国的商人是着甲配刀的?” 萧樾用夷桑语回他:“我国已有禁令,不与夷桑通贸了,你们请回吧。”他说话尚算得上客气,那人却并不领情,后头跑来一个人附耳同他讲了几句话,他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之前来的四个人,是你们杀的?”他挥手指向后方不远处的沙滩,那里还躺着四具尸体,死的很是干净利落。 还不待萧樾回答,旁边洳是声音清冷响起,“犯我国疆者,必诛不赦。”唯一会的这么句夷桑语是红袂教她的,此刻用来震慑他们,倒是正好。 那人又恨声说了句什么话,也不待萧樾翻译,他已拔出太刀向两人当头劈来,洳是从容不惊,握着檀扇的右手做出一个起势,只需飞掷一记,那个夷桑人必然血溅当场。 只是不等她发作,左手手腕却蓦然一紧,他的掌心温暖,五指有力的将她皓腕扣住往后拉去,他的目光落在前方,口中说道:“无需你出手。” 他脚下退了几步,身后只为守护他而在的十二卫已如鬼魅般掠身上前,杀入夷桑人的队列,一时间漫天血雾,凄厉惨烈的呼吟声在静寂的夜空下回旋不歇,断肢残臂散落在海岸上,十分怵目惊心。 那十二卫是从数万人中经过层层历练选拔出的精英,其经历的考验凶险远远胜过此时此刻。那些夷桑人即便仗着人数之众,也丝毫占不到上峰。 只是一炷香的功夫,四十余个夷桑人就被剿灭了一半,洳是瞧眼前阵仗,想着自己大概是真的轮不上动手了,右手上的檀扇被她缓缓合起。 有个夷桑人趁乱潜到两人身后,悄无声息的走向两人,手中太刀高擎,挥向的地方正是他的背脊,太刀才挥至半空,空中蓦然响起凌风破空的挥鞭声,玉鞭带着惊人的声势卷噬上他的脖颈。但比之更快的是一道炼光,自他眼下飞旋而过,他甚至都没感觉到痛苦,只觉着有温热液体流过脖颈蔓延到内襟里衣。 檀扇转归回她的手上,而他玉鞭收回时带起了一只头颅高高飞向半空,无头的尸身双膝跪地轰然翻倒。 沙滩上杀伐声渐弱,扑面来的海风里都是血腥气。 十二卫正在清点岸滩上的尸体,萧樾又对洳是说:“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再来,你也无需再留此地。”他很感佩她的义勇之气,一般男子碰到如下境况都未必能坦然处之。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他并不希望她沾上这些屠戮血腥的事。 洳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处理检查尸体,一双秀眉轻轻蹙起,口中喃喃的说道:“只怕还不算结束。”那些夷桑人恐还有后继之势。 萧樾望着她半侧的脸,从饱满的上停到秀挺的鼻梁再到下颌,起伏凹凸的轮廓纤致完美彷佛是用雪玉雕琢而成,在月色下透着光又透着冷。 “这里我会留下人看顾。”萧樾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执拗的脾气,缓缓诱劝,“躲在暗处的村民也未必安全,你不需要去看看吗?我瞧他们之中也没人会功夫,若不巧碰到几个蛰伏潜入的夷桑人,恐怕难以自保。” 洳是终于动容回头,目光与他在半空中相接,还是被他的说辞给劝动了,虽然她觉得夷桑人是潜不进来的,但是事有万一,“那就有劳你们了。” “不妨事。”他含笑点头,清湛目光望着她。 萧樾将十二卫全部留了下来,在首卫的再三劝谏下,他还是一意孤行的准备单独与她前往林中。 “你一个人没事吗?”洳是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按照之前shǎ一 fu给的路线穿过双子山,走向一片郁郁葱葱的松针树林,她已经认定他的身份不一般,那十二卫铁桶一般的护卫在他周围,此刻被尽数调遣开去,他周身便露出了诸多的破绽,若被有心人利用,此时的每一刻都将是他的劫难。 他应该有所觉得,但却并不怎么在乎,“我没如此不济。” 他目光焕亮,长眉斜飞入鬓,生就无俦俊颜,笑的时候眉眼间的冷意都化为点点柔色。 “好吧”洳是漫不经心的回应,牵着马引路先行,他跟在后面。 所幸他们屋舍建的并不远,走了小半个时辰,林中深处亮起了灯火,走过去的时候发现五间屋舍前还有人来回奔波,人并没有全部安置下来。 shǎ一 fu是最后一波来的,此刻正在忙碌,见到洳是和萧樾的时候,她忙停下手中抱着的一叠被褥迎了过来,连声催问两人可还好。 洳是笑吟吟的摊开手,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好得很呢,没缺胳膊少腿的。” shǎ一 fu“噗嗤”一笑,挽住洳是的手臂,对这个美丽的少女越发添了几分好感,“夜深露凉,姑娘屋里睡吧。”她又看向萧樾,有些犹豫的问道:“萧公子若不嫌弃”这五间屋子里睡满了老shǎ一 fu孺,大家都挤在一处,着实住的不会太舒服。 而萧樾行止雍容衣着富贵,看着就是受不得委屈凑合不了的人。 “我就不歇了,马上就要卯时天亮。”果然,萧樾推拒了她的好意。 她的夫君抱着一坛子酒和一碟刚油煎好的鲳鱼,笑迎了出来,“屋子里实在没地方落脚了,萧公子与我一同喝点?” “好。”他微笑而应,洳是瞧着他,不像在齐国见到时那么的冷漠,终于像个普通的凡人一样,有了丝烟火气。 “你呢?”萧樾突然问向洳是,想必要她与人同处,她应该也是不适的吧。 她搓手摇了摇头,虽然她是很想来一杯,但却不想与他一起,“我找个地方歇一会,你们自便。” 洳是将shǎ一 fu送回屋里,而她所谓的休息地方,只是棵高大的榕树的一节树干,她一腿曲起斜靠在树身上,透过密致的树叶缝隙,还能看到黑丝绒般的夜幕中群星浩瀚,美妙无比。 晚风拂动,清冽的空气吸入肺腑时,带来一种无法言语的舒畅,仿佛整个心肺都通透了。 洳是闭目小歇,人声渐落,四下安静下来,大约都忙碌好了,此刻应该都进入酣甜的梦乡里。洳是虽然闭着眼,但是警觉性一点没落下。 耳畔旁树叶飒飒作响,她睁眸侧望,都还没瞧清楚,一袭狐裘大氅已经盖上她的膝头。 萧樾扶着树身站在另外一根枝干上,“夜寒露重,不要着凉。” 洳是五指抚上绒毛细密色泽纯白无暇的狐裘,上面还留有他身体的余温,“我耐寒不怕冷,倒是你”瞧他衣衫绫罗华美有余只怕不怎么抵寒。 “我饮了些酒,倒不觉得冷。”大概真是多饮了几杯,他有些微熏上头,白皙的脸颊也透出酡红霞色,匀向两鬓,“女孩子体质多皆偏寒,不能受冷。” 也不待洳是再作推拒,他返身跃跳下榕树,洳是拂开眼前的树杈,看着他走远。 “怪人。”洳是咕哝了一句,将双膝上的狐裘拉高盖住双肩,温暖驱除寒意,果然舒服了许多。 狐裘上熏有特制的香料,闻不出是用什么调制,但是非常清雅舒缓,让人松弛精神。她靠着树干休息,半是入梦半是清醒。 一夜安宁,平安大吉,她是被停在树梢上的鸟雀啾啾声给闹醒的,渔民都起得早,屋舍前已经有人忙开了,洳是卷着狐裘挂在臂弯,撑着树干站起身。 “你醒了?”从她身后高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洳是侧身抬头望过去,他坐在比她略高一节的树干上,袖口下掩着一只鸟巢。 洳是借力一跃,跳到他坐着的树干上,她轻功极好,那树干不过轻悠悠的晃了几晃。 “这是?”他抽手拢袖,终于让洳是看清鸟巢里面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只是艳红色的嘴喙异常醒目,“啻鹰?”洳是咋舌不已。 啻鹰性情残暴乖戾,不容兄弟姐妹,而且一窝只会出一只成鹰,若能认真豢养,啻鹰在军情探报上的表现将十分出众。 “成年啻鹰十分护犊,若发现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恐怕不会客气。”洳是说话时四下张望了一番,成年的啻鹰展开双翅足有半丈多长,嘴喙如钢,爪利似刃,且生性狂暴,但凡认准的目标定会不免不休的攻击,直至对方消亡方才善罢甘休,所以被啻鹰缠上挺麻烦的。 萧樾被她紧张的摸样逗笑了,“这一对是孤鹰,哺育幼鸟的啻鹰只在日暮时分出去捕猎,平常不轻易离巢,我昨晚半夜就发现它们了,直至此刻成鹰都没能归来,怕是凶多吉少。”他手指轻轻点着两只小雏鹰,两只毛茸茸长的像个球团一样的雏鸟伸长着脖子在他手指上左右磨蹭着。 他五指一弯,勾捧起其中一只递给面前的洳是,洳是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只小绒球捧着,那小东西扑哧着小翅膀几次三番想要站起来,但最终还是足立不稳,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试了多次始终未果,它干脆就坐在洳是的掌心里,伸着小脑袋叽叽喳喳的叫唤着。 “这小东西挺可爱啊。”洳是伸指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复又叹息,“只可惜这两只里面最终也只能活下来一只。” “这倒也未必。”萧樾轻轻一笑,将掌中另一只啻鹰托高平视,“啻鹰乃是鹰中之王,性情孤傲,一生有配偶无数,却始终孑然独身,翱翔于高山之巅,俯瞰苍生万物只是这样它们会不会太寂寞”他似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谁说。 洳是托腮蹲立,将手心里的啻鹰放回鸟巢里,并不怎么看好的说,“有些难,它们性情天生如此,你硬改恐怕不容易。” “若是它们长成,我定送姑娘一只。”他抬眸望住她,十分认真的说,敛去笑意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覆了层冰霜似的,冷傲的让人难以亲近。 洳是并不把他的承诺放在心上,不咸不淡的回道;“若是它们真的能长成,就让它们相依相伴一生吧。”她将臂弯上的狐氅还给他,“此地后事安危就交给你了,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话落也不待他多说多问一句,洳是飞纵跃下,牵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催鞭纵马十分潇洒的走人了。 萧樾又在树上多坐了片刻,怀中抱着一袭狐裘仍有淡淡暖意。 直到十二卫有人来寻他,他这才摘了鸟巢,跃下高树,首卫上前回禀后方海滩上的境况,骁羽骑近千人已经赶至此地,设下了戒严,昨夜的夷桑人也没见有人再来。 萧樾好像在听,神思却有些恍惚。 “王上,这两只鸟?”首卫看他手中捧着的一只鸟窝,名贵的狐裘将它紧紧裹着,里面两只幼鸟还在探头探脑的啾啾鸣叫。 “去查查她的来历。”他终于回过神,复又变得从容自若,彷佛刚才的失神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误,往日从没发生过,以后也当不会再有。 “是,属下知道。”首卫跟着他多年,他的心思和吩咐不用明说,他也能心领神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第 82 章 月光漫透小轩窗,红袂斜倚着妆镜台,手上捏一支花签子正漫不经心的挑着指甲上层层裹缠着的棉纱,一双修长白皙的跣足踩在一张织锦华丽的波斯地毯上。 房门被人笃笃笃的叩响,还不待她回应,来人已径自推门而入。 偌大的房间内层层红帷垂曳,从半敞的窗户吹入的夜风,掀的纱帷飘飘扬扬,如雾似幻,只是在十二月霜降的日子里,她的屋内却不被允许烧上火炭。屋舍虽然华丽精美,但实在冷的瘆人。 馀容跨入屋子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将领口的毛绒围脖又拉高了点,信手拂开层层纱帷,看到红袂翘着一双长腿坐在妆镜台前,红纱长裙拖曳地上,单薄衣衫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瘦不漏骨,丰不垂腴,是天生的尤物,连馀容这种见惯各色场面的人,依旧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走目光。 “外面都要闹翻天了,你不考虑再演一曲?”馀容走到她身旁,手中端着的碗放在妆台上,里面的热汤正冒着热气。 “懒。”红袂放下花签子,看到那只碗,双手捧了起来,掌心中顿时被温暖填满,“这是什么汤?”她凑近闻了闻,肉汤的香味里还有瓜果的清甜。 “是主人吩咐我为你大美人炖的木瓜花生排骨汤,主人说你次次挑在寒冬腊月天的跳舞,也不懂爱惜身体。”馀容倚着妆镜台,双手拢进袖子里,挑了眉头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里面还添了不少药材,更有一支主人亲自带来的毓兰山茶。” 毓兰山茶产自古兰的一座名山毓兰山,虽然叫作山茶,但它其实并不是花,只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红参。 红袂默不作声的喝着排骨汤,里面的木瓜已经炖的化无,花生酥香,一碗汤喝下去整个心肝脾肺肾都通透了,她砸了砸嘴,双手指甲都缠着棉布,她只能用掌心捧着碗送到馀容面前,笑的风情万种,“你炖的汤可比将离那丫头好太多了,还有么?再来一碗。”她周游全国那么多年,喝过每支红组领袖炖过的汤,要说滋味绝妙,还真当是面前的馀容,连远在古兰的玉茗炖的核桃肉煲牛月展汤都及不上她。 馀容夺过她手里的碗,拍到桌子上,转身不由分说的抓过红袂的手,三下五除二的将她指上棉纱摘的一干二净,指甲上的粉色的凤仙花汁还没染匀,斑驳零碎的不怎么好看。 “你刚才跳舞的时候不是红色流丹的吗,怎么又换颜色?”馀容嘴上嘀咕,手下动作利索,一刻不带停的。 红袂也没挣扎,就任由她将自己捣鼓了许久的蔻色都弄乱了,她满不在乎的说:“大红色不太符合我此刻心境。” 馀容挑眉斜睨她一记,揶揄道:“难道粉色适合?我倒觉得黑色挺适合你的,无情又冷心。”她转到红袂身后,重新替她挽起被她拆乱的长发,梳的是年轻女子很普通的垂云髻,“外面你的爱慕者们都快把我黔香阁给闹瘫了,要不是我的掌柜手段玲珑震的住场面,我看黔香阁真要被拆了都有可能。” 红袂淡淡讪笑,“这些男人无非就是贪个新鲜罢了,若我每年跳个百八十场舞,你看他们还能如此趋之若鹜吗?” 她成名之时芳华二八,那时候为了名声日盛,她的表演登台次数是最多的,但一年也才五场,之后的年岁,她的名头渐渐响彻大江南北,而她也越来越少登台表演,但她一直盛名在外,登台之日必然引来许多狂蜂浪蝶追逐。 晋国人已经算斯文的了,北齐人那才叫豪迈,曾有一个齐人仗着轻功卓绝,曾飞上她的莲花台,以为自己是世外公子,她是月下嫦娥呢,结果还是被红袂给一脚踹下了湖。相比来说晋国人只动口不动手,已经算挺难得的了。 发髻挽成,红袂取过桌上一支朴拙无华的绞银梨花簪子斜插入鬓。 “那人嘱人托了重金给我,让我想方设法安排他见上你一面。”馀容收走桌上的空碗,一手拂起纬纱,回眸看向静坐在妆镜台前的红袂,这种人一贯来说是该打发掉的,只是主人走前有过特别嘱咐,这人只怕另有大用。 红袂垂眸而笑,红艳潋潋的唇角挑出微弯,“也将他晒得够久的了,让他进来吧。” “好。”馀容应声,转身带门离开。 夜晚下起了雪,风中有细雪碎粒子在飘舞,朦朦胧胧的景色,如诗如画,那个在湖中莲台上跳舞的女子,身材妙曼,舞姿轻灵,彷佛真的像是月下仙子,步步踏莲来到这尘世间。 “快去催催你们老板娘,怎的让我们等那么久。” 于卫烈坐在红木圈椅上,手中握着一杯香茶,并不用来喝,只为用来暖手,虽然屋内火炭烧的如在初夏,但是刚才在屋外楼台临风阁上看了红袂一曲舞蹈,虽然瞧得神魂颠倒,但是屋外天气寒瑟实在太冷了,直到此刻他都觉得整个身子还没回暖过来。 侍候的小厮哎了一声后,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等屋内的外人都遣开了,于卫烈这才对箫澄说:“四公子觉得红袂的舞蹈如何?” 他立在窗下,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目光低垂,只道:“确实很好。” 能被他评价出这四个字已是极为难得,于卫烈脸上笑开了花,忙锲而不舍的追问道:“那如果邀红袂在风华宴上献舞,或能更添几分精彩。”他一门心思想着要巴结王室,若能献上美人博得王上一顾,他们余家的风光岂不更胜以往,心下的几分盘算他自然不能让箫澄看穿,但风华宴上诸多安排都是这位四公子统筹,要插人进去,绝对绕不开他。 “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他一句话回的模棱两可,似有似无的,然而风华宴在即,卫国长公主的鸾驾都快到晋阳了,还能如何从长 于卫烈还想劝说两句,屋门却在此时被人拍响,门外传来馀容平淡的声音:“两位公子,红袂雅阁有请。” 于卫烈听到后阁下茶杯兴冲冲的前去应门,门口馀容目色冷淡,双手揖在身前,于卫烈忙非常知趣的又抽出一叠银票塞到馀容手中,低声谢道:“有劳老板娘从中牵线了,区区银两聊表心意,不足挂齿,还请收下。” 馀容低头看了眼手中攥着的银票,都是通宝银庄的票子,四国皇域内任意的通宝分号都能提取现银,她将银子收入袖中,依旧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回了句:“客气。” 于卫烈出手向来大方,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不说一定要来阿谀奉承,但态度上绝对是奉如上宾的,这老板娘虽然慑于余家势力给了上好雅阁,但看现在疏淡冷漠的态度,倒像是并不待见他似得。不过眼见好事将来,于卫烈也不同她计较了。 “那就有劳老板娘了。” 他虽然心中腹诽,但表现出来的风度还是翩翩儒雅。 “无妨。”馀容还是言简意赅的毁了他一句话,眸光转过,看向另一边的箫澄,他只微笑颔首,馀容抿了下唇,转身先行,“跟我来吧。” 馀容领着他们到红袂的屋子里,带shàng én就走了,走的一点不含糊。 于卫烈从刚踏进屋子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从温暖如春瞬间踏入十二严寒,让他冷得有点哆嗦,屋内红色纬纱纷垂,隔开了内外两间。 屋子临窗下的小桌上放着一鼎镂空雕花的香炉,里面有香氛雾气飘出,于卫烈分辨不出花香品类,只觉这一袭冷香幽绵十分好闻,箫澄却闻出这是幽昙香。 盛开在霜月夜下的幽昙一年只开一次,一次也只一个时辰,开的时候极其艳丽,败的时候却是残萎枯谢,花瓣尽凋,枝叶上再也寻不到一点曾开放过幽昙的痕迹。 “有什么事就说吧。”纬纱后面传来女子轻慢的声音,音色比她高歌的时候多了些冷意,却还是那么好听。 于卫烈有些痴醉,目光亟亟的想要穿透过纱帷看到里面妙丽娉婷的女子。 “某唐突有一事想要求请红袂姑娘答应。” 于卫烈揖手端端正正施了一礼,虽然知道里面的人看不到,但在风度上他还是一丝不苟的。 里面静了会,才听她慵懒的声音缓缓响起,“说罢,我听听。” 于卫烈忙将自己的想法和邀约用精致词句妆点后说了出来,“若姑娘能在风华宴上舞动一曲,怕是这名头更加要如日中天了。”他笑吟吟的说,觉着如此丰厚条件,她不会不答应,“这是一万两白银,只作为先付的报酬,风华宴之后定还有重酬给姑娘。”他从内襟里掏出一叠银票,数也不数的放到一旁桌上,用熏香的鼎炉给压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打动了正在犹豫,他话落许久都不再听到她的声音。 于卫烈朝负手站在门旁一句话也没吭声的箫澄扬了扬眉头,表示事情十有可以成。 良久后才听到她的声音,又冷又淡,“我的名头如今在凤朝境内还有人不知道的吗?无需锦上添花了。” 于卫烈一怔,决然没有想到她会拒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箫澄,傻了似得。 “若你只谈此事,那就不必言说了,你走吧。”她的声音再次传来,音色如水溅青瓷般好听,冷意却又深了几分,已经有些不耐。 “姑娘不妨再考虑考虑” 于卫烈还欲游说。 红袂却截口回断:“请回吧。” 于卫烈无奈的回头看向箫澄,却见他露出了笑意,朝着于卫烈摇了摇头,抬手往门口指了指。 于卫烈垂头丧气的拱了拱手,“那就不叨扰姑娘了。” 他话语刚落,后边箫澄却又开了口,“天寒地冻,姑娘单衣薄衫,要注意身体。”淡淡的一句话,简单而又带着一丝关怀,那么随意从容,有彷佛理所当然,“我们告辞。” 两人转身欲走,身后女子声音又紧接响起,“慢着。” 两人顿步,箫澄回头,看到她一指挑起红纱帷幔,一身红裙舞衣,细纱罗佩还是台上时的装束,只是妆容变了,清新婉约添了几分持重端雅,不再是莲台座上勾人神魂的妖娆女子。 “姑娘是回心转意了?” 于卫烈喜上眉梢。 红袂却淡淡瞥目窗下,香鼎里烟雾袅袅飘散,“把你们的钱带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第 83 章 月至中宵,细雪下的飞飞扬扬,屋中幽昙香熄灭了。 内室的桌上烧着一个温鼎,铜炉内咕嘟嘟的冒着热气,里面肉汤炖的香浓,周围一圈时令鲜蔬和一碟子切好卷起的羊肉片。 这是馀容按照她的要求给她备下的,见她一个人吃温鼎实在太寂寞,馀容还笑谑问她需不需要自己作陪。红袂也不答她,只斜倚着妆镜台,媚眼流视的望着她,直瞧得她招架不住自动败下阵来。 可这桌子菜她也没用,温鼎里的汤烧干了再添来回都有两遍了,她似乎是在等着谁,可那人是不是会来,她也不能确定。 她百无聊赖的捧着一卷汉府诗词在看,指下书页被她翻得哗哗作响,那些缠绵在男女情爱之间的诗词,委婉悱恻,可在她看来只觉索然无味,甚至还有些好笑。她一直觉得情爱譬如朝露,将一生倚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十分危险和不理智的。 窗棂口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像是枝叶被风吹打在窗台上一样,但是她的门前并没有树。 “哪个登徒子躲在窗口偷瞧。”红袂一声惊吒,手中卷着的诗册被她抬手飞掷过去,准确无误的敲上窗户,砸的雕花嵌玉的窗户半敞开来,窗后的来人闷哼了一声。 红袂听到那声音,略一发怔,回过神后,忙扑到窗台旁,隔着软椅小榻扶着窗户打开,看到半挂在窗口的纤细身影,终于绷不住脸上笑意,从唇角蔓延至两靥。 “怎么主人现在不走正门,改攀窗口了?”红袂笑吟吟伸手递给她,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能忘记彼此的身份,揶揄笑话洳是。不是主从,像是姊妹,更如同知己。 细雪飘飞,染上她的眉睫,“我从北边fān qiáng进来的,想跃窗到门口去,没想到你如此耳利。”洳是拉住她伸来的手,轻巧的翻窗而入,“差点被你一书砸下楼。”她右手抬向红袂,手中攥着一册书正是她方才飞出的词书,“你怎么也看这些小情小爱的书来了?”洳是不客气的反将他一车。 红袂不以为意的接过词书反身丢在椅榻上,“用来打发时间的罢了,看什么都一样。” 洳是斜睨了她一眼,笑了笑,目光环伺屋中陈设,缓缓点了点头,“馀容倒没亏待你。” 红袂款步上前,温鼎旁的暖炉点着小烟,上面搁着一壶酒,“我可算是为她招揽了不少客人,她哪能亏待我。”红袂执杯斟酒,将一盏酒递到洳是面前,“这酒,主人尝尝?” 翠杯玉觞,辛香绵浓,那酒温的正是恰到好处。 洳是将酒盏凑到鼻前闻了闻,而后仰首一口饮尽,酒入喉舌,甘香绕齿不散,“这是你酿的青梅酒?!” “主人果然好酒品,一尝便知。”红袂引她到桌旁,抬手揭开温鼎的盖子,热气顿时扑面袭来,煮开的羊肉汤正在沸腾,“十全大补羊肉温鼎,是馀容新创调配,主人定要尝尝。”她拂袖请她落座。 洳是含笑点头,与她对坐两案,看她忙着涮羊肉烫蔬菜,帮自己布置菜肴,手中玉杯在她指尖徐徐打转,“这世上以青梅酿酒的着实不少,只是能将寡味的清酒酿的比五粮液还香醇,这世上并无几人可成。”她放下空了的酒杯,对案的红袂又为她斟满,她复又一口下肚,喝得尽兴,“魏生在世时,他酿的青梅酒味醇甘厚,可说千金难求,不过可惜的是他生性随意,爱游走列国,得闲空暇才会想到去酿酒。”洳是又顿了顿,空了的酒杯被红袂第三次斟满,“我虽然不曾喝过魏生酿的酒,但想来你酿酒的手艺定然也是不差的。” “说句不自谦的话,我其他的地方不像我爹,酿酒的技艺倒是学了十成十。”红袂悠然笑道,面前酒盏渐冷,酒光潋滟生辉。 洳是扬了扬眉,“性子其实也蛮像。” 红袂不以为然道:“那我至少没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比我爹可好多了。”她再为洳是杯中添满酒,“这是我十六岁时登台前所酿,埋在一株青杏树下,算算已经也有十年了。” 洳是含笑端坐在侧,手中酒盏送到唇边,“是虞阳吧。” 十年前她献舞歌台的地方就是晋国的虞阳,恍惚间已经过了十年,但那日场景却时常浮影般掠过眼前,从初时的稚嫩青涩到如今应对从容,宠辱不惊,经历过多少波折磨难,她心底清楚,或许她也是明白的。 “难为主人记得。”红袂婉转笑应,为她烫菜布菜,到她的碗里都堆了大半碗的菜肴,她却并不吃,只一味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鹤颈长壶里堪堪只剩下了小半点。 “红组的手札上都有记录。”洳是擒杯在手,淡淡说道,那时她才五岁,久宿在太行山上,红组的事情那时她半分不知。 圆桌温汤,彼此间一时静寂。 良久后,才听到洳是一声叹息,仿若微不可闻,“红袂,你怕么?” “怕?”红袂抬起头,目光穿过暖汤薄雾,与她目光相际交会,“我从没怕过什么,生生死死的也不过就这么回事。”她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若说有遗憾的话,便是不能再替长公主和皇上效犬马之劳了。” “风华宴之行十分凶险,成功与否全在你了。”洳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有些话还不能当面告知与她,在红袂看来这一行是十死无生的局,而她一旦踏进局中,便再无转圜余地了,“你现在依旧可以拒绝。” 更漏声,点点滴滴的传来,夜不知有多深了。 灯光下,她的肌肤透着莹莹玉色,光华流转,她十分平静的说:“红袂愿为长公主肝脑涂地。” 洳是擒杯的手愈发将杯子攥紧,有那么一瞬间对自己的布置起了动摇,但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她凝目看着右手中指上的一枚银戒指,银色纹路上似晃耀过蓝色荧光。 她收敛起所有犹豫和踯躅,之于南秦的这一线生机,在此一局。 “今日于卫烈来邀过你了么?”洳是再抬头时,眼中敛尽锋光,只剩下静无波澜。 “是,按照原先计划,属下已经回绝他了,与他同来的还另一人。”红袂点头,目光肃然看向洳是。 洳是眸光半垂,静待她的下文,她特意拎出此人来说,必然不同寻常。 红袂又道:“馀容派人查过她的身份,刚送来消息。”那人实在名头太大,馀容都不费什么功夫就知道了他的来历,“同于卫烈一起来的人是晋王的同胞兄弟,四公子箫澄。” 洳是听闻后彷佛是在意料中,并未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只是漫不经心的笑了笑,“看来这次要给晋国王室添点热闹了。” “属下觉得于卫烈应该还会再来登门,但四公子就未必了。”红袂回想那人容貌气度,总觉得与自己这一流的人格格不入,想必今日会来是受了于卫烈的怂恿也贪着几分好奇,今日一见又吃了闭门羹,只怕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一次就足以落人口实了。”洳是放下酒杯,拂案起身,“鸾驾仪队应该已到晋阳城外,我也得回去了,不然九华该要着恼了。” 红袂落落起身,屈身敛袂,“属下恭送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第 84 章 自四诸侯分疆裂土,各国之间甚至与皇室都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彼此也是鲜有往来。 此番卫国长公主来到晋国赴往风华之宴,算是百年来皇室与王族间难能可贵的接触。晋王细心周道,唯恐行驿简陋长公主住不惯,特别安排了晋阳近郊的停澜苑招待长公主下榻闲住。 停澜苑原本是靖南侯最宠爱的青芷夫人所钟爱的一处别苑,屋舍檐廊俱是精雕细琢,华辍美玉,十分奢丽,又有温泉引入,苑内有春箭c台兰常开不败。 服侍在苑内的侍女皆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少女,此刻全部都候立在花苑高阔的三扇朱门前,依着序位立在七格台阶上。 身着蟒袍玉带的男子,已经是发须皆白,那身光鲜亮丽的朝袍压降在他身上,似将他原就年迈瘦小的身子又压弯了几分。 “相爷,您要不要先歇会儿,长公主的仪驾瞧着还有些时候才能来。”身旁随侍伸手轻轻将他扶住,感觉到他身子的微颤,在寒风腊月里久候一个多时辰,对年逾七十的他来说已是十分漫长。 孙廷裕这位曾历侍过三代晋王的老臣,在宦海中沉浮了一生,虽然此刻眼皮松垂耷拉,目浊混沌,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又含着万钧之力,“等着,不能仪前失礼。” 随侍不敢多言,抬目眺望了远方,宽阔的道路上黄土扫撒一路铺陈。日轮光影下,七彩霓霞如环般拱耀着一乘鸾车徐徐而来。 长公主出行的仪驾由皇上特赐改制,由大驾卤薄在前,衔法驾c銮驾c骑驾;兵甲前后护卫,五色雉羽执扇簇拥着凤雉五轮耀日车缓缓行驶在宽道上,皇室旌旗浩浩招展在风中,形成万千气象,公主仪驾鸾车后面跟着八百执戟卫士,千余铁骑兵,这阵仗浩荡逶迤数里,前后不能相望。 孙廷裕微微颤颤的当先跪下,待长公主仪驾渐至眼前,这才徐徐顿首叩地行了大礼。传言里,皇域的长公主备受圣宠,若说之前还曾揣摩过这份恩宠有多少分量,如今看到这不过略差圣驾卤薄半分的规制仪仗,只怕这卫国长公主所受圣恩之隆当真世所罕见。 车驾上挂望的铜铃声摇动泠泠传来。 “臣孙廷裕,恭迎长公主仪驾。”他身子略有颤动,但呼出的声音依旧洪亮泰稳如钟罄。 一双丹蔻素手从鸾车内递出,由女官搀扶着踩上锦凳矮梯,彩章华服,层叠衣袂在行止间缓缓拂动,她从容步下鸾车,目光环伺眼前。 “有劳孙相久立相候,地上寒凉,赶快起来吧。” 孙廷裕听到一道清亮语声,漫风透雪般响起,他抬起头,老眼浑浊的望向长公主,似一瞬被丽日光影给灼了目。 眼前的长公主姿容绝色,仪态万方,端得是国色天香,只是脸颊却透着异常的苍白,似透出了三分的病容。 各国王室公主仪驾纷至晋国王都,有鸿胪寺官员分别安置,虽然歇宿的府苑都不及停澜苑的奢美华丽,但也都各具特色,绝不至于怠慢了各国公主。 楚天纾对此一行只是抱着好玩看戏的态度,对排场讲究并不怎么在意,不过她下榻的一处庭苑也是十分精巧别致,苑内梅花开的正好。 沐浴更衣后,楚天纾拥着轻裘软袍坐到书案前,她习惯在下午看会儿书,贴身侍女细心的为她点上她爱闻的蔲兰香,里面又略撒了点薄荷香提神。 近侍都知道她看书的时候不喜旁边有人,所以纷纷退了出去,暖阁里纱幔垂曳,香氛远逸,楚天纾坐在书案后一边看书一边提笔批注。 也不知看了多久,感觉有些眼疲神乏,她搁下笔双手按压晴明穴略作纾解,正闭目息神间,一阵清寒的梅香扑鼻而来。她睁眸而望,眼前交相掩映的纬纱被风吹的飞扬,纬纱的后头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谁?”楚天纾并无惊慌,内苑里外都是她带来的亲卫,挑选自追云骑,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来人能不惊动他们潜伏进入,想必功夫不差,门口侍立的都是普通宫娥,最近的侍卫都在廊下十步外,此刻就算喊人约莫也没什么用。而最重要的是,那人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天纾,好久不见。”来人挑起层层垂地的纬纱,明丽的脸上露出朝霞也似的笑容。 楚天纾眉梢微挑,不疾不徐的从椅子上站起,笑问:“长公主此刻在立,倒不知停澜苑里的那位,是谁?” “我一直不在鸾驾仪队里。”洳是似是而非的回道,目光斜眺望向楚天纾,笑的狡黠:“临安公主不会是要揭发我吧?” “揭发?向萧樾吗?唔等哪天见到了,他若能给我一些什么实惠,我倒是可以跟他聊聊。”楚天纾引她到一张红木圆桌前落桌,桌上一壶香梨水用小火温着,她倒了一杯放到洳是面前。 洳是淡淡而笑,擎了茶杯在手,“我倒是并无实惠给临安公主,却有两件事想请临安公主帮忙。” 楚天纾眼睫半垂,手中端着小杯闲闲把玩,杯中梨水随着晃动摇出波纹,“还是叫我天纾吧,临安公主听着怪别扭的。”她再抬头时,眼中半是玩味半含笑,“王兄曾跟我说过,能让长公主开口相求的必是大事,我们楚国即便倾了全国之力,也定要襄助长公主。” “那师兄应该也说过,我之所为只为复国。”洳是慵然推杯不再用饮,香甜的梨水与她来说太过香腻,并不适合。 如今箭已离弦,该入局的人皆已就位,与楚国之间有些话也该讲个明白和透彻了。 “即便没有楚国为倚,长公主与皇上依然会倾举国之力,踏平山川,夺回江山。”天纾落落一笑,望着洳是的目光粲然若星,“说实话,若非王兄眼疾难愈,这天下我倒也并非没有一丝心念。” 洳是静望着她,嘴角微掀,唇畔一点笑意,并没有说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长公主知我王兄应该不下与我,就我王兄的性子,这千钧重担他是不会去挑的,我自然也不会去作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一国政务尚且繁复如此,这天下批奏想来要更加折磨人。所以复国复位,两相太平,最好不过。”天纾侃侃笑道,有些话不需言尽,想必长公主心如明镜般亮堂。 楚天祁膝下无子,旁系近枝有不少人蠢蠢欲动,觊觎着王位传继。这政事好理,人心却难测。若非楚天祁嫡长的身份和效忠于他的二十万飞羽骑,恐怕早被迫逊位了。 即便如今临安公主立朝听政,作为楚王的眼目观慑朝廷诸臣,但她依旧只是个女子,楚国内政他们能摆的平一时未必稳得住一世,况且天纾明白他王兄的心从不在此,当下时局说不上困难,但前路如何,没人说得准。如果皇室能顺利收拢四国王权,对他们两兄妹来说反倒是松了口气。 “你若是男子,只怕会是一个让我们头疼的对手。”洳是莞尔,抬手将空杯往前一送,隔空与她为敬。 “殿下高抬。”天纾持杯抬手,作为回礼,“不过言明在先,我非圣人,不求君王之酬,只要小民之惠。” “哦?”洳是眉峰略抬,显出几分好奇,“不妨说来听听?” 天纾淡淡一笑,眼中神光回转,亮而无锋,“王兄不喜拘于一处,待皇上与长公主复国之后,能准允王兄离开。当然了,楚国王族皆会留待皇都,我也不会走。” 洳是脸色微变,目光转迎向她,“那你呢?”她所求只为兄长,却未曾为自己谋取半分惠利。 她歪头想了想,露出的几丝笑仍有少女娇憨,哪怕她如今是楚国掌握实权的临安公主,可依旧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平生所愿就是吃吃喝喝玩玩” 洳是听闻后一时怔然,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那个执掌追云骑,上可立足朝堂下能驰骋疆场的楚天纾口中说出来的。 “殿下似乎不信?”楚天纾目光抬望向她,唇上带笑。 “信不信的无妨。”洳是抿唇微笑,波光粼粼的眼中也都是笑意,“届时定当如你所愿。” “那好,闲话说完了,我们谈正事吧。”楚天纾敛去笑容,收了两rén iàn前的小杯,换上泰定面容,“殿下此时,所为何来?” 霞光斜照,光影透过琉璃窗格,落在地上形成斑斓花纹。 侍女几次请安送膳,都被楚天纾呵退,三番二次下来,也没人再敢随便叨扰她。 楚天纾与洳是两人一番深谈,用了堪堪近二个时辰,如何布置,如何筹谋,她说的巨细靡遗,可长公主的意图,楚天纾还是揣摩不透。 “第一桩事情简单,我会为殿下办妥。”天纾听她一番布局,心下有些悚然,“第二件事,略有些棘手,不过我会竭力为殿下办成。” “有劳你费心了。”洳是神色如常,夕霞光照落在她的眉眼上,覆了一层光影。 “我原还以为晋王或会与殿下结秦晋之好。”天纾单手支颐,歪头笑了笑。虽然娶了长公主后可能会成为诸国矛头所向,但成为皇族后,诸事可图,这么一想,其实若破釜沉舟一决,也不是没有乾坤倒转的可能的,“不过殿下此计一出,晋王恐怕是没有胜算了。” “秦晋之好”洳是唇齿间默念着这四个字,眸光有些飘忽。他的远交之利在于南秦,而她的心念之系也在南秦。她的局已经织好,不知他可否会如愿踏入,亦或者,他并不会来 天纾见她神色有些黯然,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但有些话她还是忍不住想问,“殿下放弃了晋国,可还有后招?”如今局势看来复杂,要说也简单,无非合纵连横,可一旦晋国c北齐和南秦达成约定,届时皇上与长公主所处境地将十分困难,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争取其中一国,打破他们可能有的合纵连横。可眼下看来晋国是不可能了,那么北齐和南秦,会是哪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第 85 章 长公主自鸾驾离开皇域后就突然染了风寒,随行的御医开了温补的药方为她调理,可长公主的身子一直未能大好,整日里恹恹的睡着,旁人也不敢随意打扰她。 停澜苑里有润泽生肌的温泉,晋国女官原想请长公主入浴解乏,更细心的安排了精通àn 一推穴的宫人。只是长公主却道体虚疲累,略作更沐后便歇下了。 从日上中午一直睡到了黄昏近暮,送入长公主内寝的晚膳也被原封不动的撤了出来。 乌云拢垂天际,似有大雨将来,宫人们在屋檐下挂上八曲琉璃的灯笼,晚风倏起,吹得宫灯下垂曳的丝绦飘动乱摆。 整间屋子被地龙壁阁内的金丝火炭烘的温暖如春,紫木红檀的桌上搁着一碗半凉的汤药,深幔垂帷的后头,长公主静静卧榻而眠。 有一道影子迅捷的从游廊上掠过,翻到暖阁下,瞅准了侍卫交替行径的那一刻,推窗翻身而入,窗棂上贴着的一枚精致小巧的红色帝女花被她覆掌揭过。 纵然她脚步轻捷,几乎悄无动静,然而还是惊动了床帏后头的人。 “谁?”出言喝问的声音略有一丝喑哑。 “九华,你病了?”洳是挑开层层交垂曳地的帷幄,看向床榻上拥衾半坐的美丽女子,那张容颜此刻再见,真就如同揽镜自照一样。 床榻上的女子见到是她,悄松了口气,语声回复平常,“主人,您可算是回来了。”说话时,她抬手覆上耳鬓,手指一动,揭开了面上一层薄薄的rén piiàn ju,顿时露出底下另一张截然不同的清秀脸孔,“易容之术,仿不了神形,属下怕露出破绽,不得不佯病卧床,尽量不接触旁人。” “此番辛苦你了。”洳是淡淡笑说,手下松开,丝帷垂落覆地。 “万幸不负主人所托。”九华翻身下床,端端揖手。 “不过这事儿还不算完。”洳是从腰封里掏出一张折纸和一枚环玉翠绿珏,“这是行云别馆的地图,你去找临安公主,这玉玦是她信物,你见到她之后,她会替你安排,明日她会择个由头将你送给我。” “是,属下明白。”九华虽然心头犹疑,为何她要如此大费周章,只是有些问题,可以思虑但绝不能问。 雷声轰然震动,沉如鼓瑟。闪电裂过天际,将幽暗宫寝一瞬照的敞亮。 萧樾负手立在宫窗前,身后头的桌案上放着一卷金丝绘纹的布帛,在雷电倏忽闪动的间隙,才能瞧见上面的描绘,隐约是一张舆图。 在闷雷声里,大雨终于倾盆倒下,风声不止,雨势渐大。 她一袭长衫单裘站在回廊下,雨水扑上栏杆,沥沥抽打屋瓦,她只是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时光,彷佛她自己也已经忘了。 “殿下,雨大风急,您小心身子。”近侍婢女立在她的旁边,冷的瑟瑟发抖,飞斜吹入的雨丝溅上脸颊,晚风灌入嗓子,让她忍不住一声呛咳。 元慕卿却仍旧一径的沉默,目光远眺向前方黑暗憧憧的幽缦回道,似在等着谁。 终于,黑暗的路上亮起一盏灯火,宫灯温煦照亮前路,那人身披斗篷,风帽遮笼着整个身子,有人在旁为他擎着伞,雨水仍旧扑湿了他的衣袂。 他步上回廊,掀开风帽,翩然朝她欠身,“沭阳公主。” 元慕卿瞧着他,灯影下,翩翩王侯,天人之姿。 “不想竟是晋王殿下亲自前来。”元慕卿微微一笑,说的是意料之外,神态言止又彷佛是在意料之中。 屋内熏暖,热茶待客。 萧樾环顾四周,笑问,“这处别苑,公主住的可还习惯。”他闲适落座,并无拘礼,随意捧过桌上热茶暖在掌心。 “一切皆好,处处合意。”元慕卿莞尔一笑,目光从他俊美的侧脸缓缓落到面前白瓷杯上,“不知敝上所备之礼,晋王殿下觉着如何?” “半幅北齐军事布防图,本王不敢愧受。”萧樾手托茶杯,双指揭开茶盖轻轻拂过茶汤,杯子内雨前青蒂在热汤里起落沉浮。 “若殿下能领受敝上之意,这半幅北齐军事布防图自当受之无愧。”她忽而一顿,长长的眉睫不自禁的颤了颤,复又微笑如初:“届时,另半幅布防图,敝上亦会如约奉上。” 她如此开门见山,直道来意,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如今的北齐国主,自即位以来一直力压宗室势力,他手段厉辣,行事也多出人意料,曾经一度与宗室斗成水火。也不知是谁,突然抖落出齐王的身世,却非王后嫡出,而是一个嫔妾所出的庶次王子。 也有人流传说沭阳公主与齐王长相肖似,恐怕那些非议并不都是空穴来风。 如果真要论起嫡庶尊卑,先齐王即便没有嫡子继位,排在元承钧前面,比他更具有资格的是先齐王的同胞兄弟,英郡王元夙,论尊次辈分,血统纯正都足以压过元承钧。 元承钧继位数年,手中握有泰半军权,是镇守国内的中军,只是边军之中仍有不少军权在宗室手中,都是各怀心思。 想要拥立英郡王元夙的呼声,甚嚣尘上。 元承钧如今急需与晋国为盟,为的是一旦边军有所动作,晋国能从旁出兵相助,从外牵制住边军,使其无力回顾王都。 情势如此,或许与晋国为盟,是他此刻能作出的最明智的决定。 只是,他的盟友并非只有北齐。 “齐王的心意,本王已然明了。”萧樾盖上茶杯,不动声色的反问她,“就不知,公主想要的是什么?” 元慕卿怔了下,眼中有一瞬茫然,她兀自低了头,神色楚楚,未施脂粉的清丽脸庞有几丝落寞,平生该有的,不该有的,她俱都占有了,还有什么能求的呢。 萧樾蓦然有一丝后悔,想要收回刚才的话,不忍见她这一低头的凄楚。 她却忽然笑了,眉眼抬起的那一刻,美如莲华,“世间万物皆好,我却独爱王后凤玺。” 风声渐熄,雨势也小了,她独坐在静室里,周身悄无声息,桌案上奉着的两杯茶水早已凉透,那人也已经走了许久。 “殿下?”侍女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这才好似神魂回转,轻声笑了,她抬手轻抚桌上木匣子,一指一寸间俱是锦绣江山,“其实王兄怕输,我也怕输” 那喃喃语声,带着哽咽的笑声,似笑还哭,让人心头莫名悲凉。 雨过焕彩,第二日天气晴好。 长公主多日来精神萎顿,身子不见大好,今日难得起了早,用了膳点后,脸色也好多了。 宫人巧手伶俐,为她挽起垂云宫髻,又取了一盒绛纱胭脂出来,奉在长公主面前。 洳是瞧了一眼那盒胭脂,却觉得太过秾丽,让宫人去取些雅淡的来。 宫人却笑说:“这绛纱胭脂是外邦来贡,色泽华艳,方能衬得起长公主的绝色。” 胭脂还未染上,却有人来禀说是临安公主前来拜会。 楚天纾领着一大批人,浩浩荡荡的抬着不少东西来到停澜苑,十多口xiāng zi将暖阁外的廊桥摆的满满当当。 在众rén iàn前楚天纾见礼拜会长主,神态从容不迫,举止有度,待屋子内的人都退下后,她这才松了口气恢复往ri běn色,“人我可给你带来了,名碟都帮你做好了。”楚天纾坐到洳是对案,将一册名碟交给她,“就你们皇室规矩最多,安插个自己人都要动那么多番手脚。” 站在楚天纾身后的九华,一身女医官的打扮,面敷清粉,头戴纱帽,肩上背着一个药匣子。 “今日晨时,临安公主大张旗鼓的拜会长公主,进献珍宝人才,长公主尽皆笑纳,这风声过不久大概便会满城皆知。”洳是一笑,眉梢冷冷一扬,该有动作的人自会按捺不住。 “听说昨晚亥时三刻,晋王与沭阳公主独晤于室,不知谈了些什么。”楚天纾一字一句说的轻慢,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洳是。 她只是不动声色的饮茶,眉目澹定。 楚天纾与洳是又闲闲叙话说了大半个时辰,楚天纾方才告辞离去。 “你的名碟我等会便让司典登记造册。”洳是手中捏着本小册子闲闲敲打桌面,“风华宴罢之前,你留在我身边,有些事需要你照应办妥。” “殿下吩咐,奴婢明白。”彼此身份倏然转变,不再是主从之称,如今她是皇室长主,而她则是医女侍随。 “今日天气晴好。”洳是从案后婷婷起身,笑叹了口气,“许久不曾操琴了,今日兴致正好,你命人取琴来。” 风过琼庭,晴空漫漫,树梢上梅花开的繁密。 长公主素手拨弦,清音商曲自她指尖流转滑出。 一曲《梅花引》,一弄清风;二弄飞雪;三弄光影。声入太霞,如在云中,琴音飒邈,远飞开去。 站在不远处梅林中的来人静聆此音,神色动容。 梅花铁骨,冷香自来。 琴音凝住,落梅星星点点的穿织在风里。 “谁在那里?”她的声音似天风般,清冷的响起,令人肃然敛起心神,不敢恍惚。 他从梅林中走出,缓踱至琼庭廊下,揖身执礼,“臣,箫澄,参见长公主。” “原来是四公子。”她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 他抬起头,看向庭前,长公主正坐在琴案后,素衣云鬓,颜色自然,肤光胜雪。她在笑,芙蓉泣露,海棠烟雨都美不过这张容颜。 随侍的宫人奉上礼单,那一个个名字读来,俱是珍宝古玩,价值不菲,长公主含笑静听。 虽然所有珍贡献礼都是得到萧樾首肯的,但此刻箫澄却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莽撞了,若还能重新来过,他当不至于如此莽撞。 宫人诵读完一长串的礼品名称,合起礼折,躬身捧盘奉于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眉目间舒展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拾起放在琴案旁的一块玉玦放入宫人托着的漆盘里,淡淡笑说:“烦请四公子代本宫向晋王致谢,本宫无以回礼,便以此玉作为回赠。” 宫人捧着漆盘,反奉于箫澄,他看了一眼躺在红木漆盘里的红玉珏,心绪骤然翻涌,指尖微不可觉的拢起,似要抓住什么。 那是块血玉,玉上雕有一只张翅鹏飞的凤凰,凤凰有九只脑袋,或狰狞或高贵又或安详,各有不同,九凤竟有九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第 86 章 冬至大如年,君不听政,民不开市。人主与群臣左右从乐五日,天下之众,亦家家从乐五日,以迎日至之礼。 凰毓嫿在南秦过冬至的时候都吃的汤圆,有豆沙馅的c芝麻馅的c枣泥馅的,甜甜糯糯的一口下去,吃的人心满意足。 晋阳位于北方,风俗里多习惯吃水饺,还有喝一碗煲的恰到好处的羊肉汤。 “嗝”凰毓嫿一碟羊肉饺子吃下肚,又喝了一碗洒满了胡椒粉的羊肉汤,直吃的她面憨耳热,额际发汗,末了还打了个饱嗝。 “这才来晋国一个多月,你真是越发放纵了。”坐在她对面的夜隐幽,看她吃的大快朵颐,比起以往小鸡啄米似的食量可算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五哥,你瞧我是不是又圆润了些?” 凰毓嫿双手捧颊,眉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别人家的姑娘莫不是分分刻刻的注意保持窈窕体态,她倒是混不上心,吃的荤素不忌。 “是胖了些,两颊都有肉了。”夜隐幽微笑点头,一直觉得她常年用药身体羸弱,似被风一刮就倒的纤瘦,如今药方调理得当,胃口也比以往好,人也见得丰腴了些,“好看多了。” “嘻嘻,我也觉得呢,这天地海阔的,心境也宽敞了,胃口自然也好了。” 凰毓嫿正说的高兴,店家又送来两碗番薯汤,还说冬至吃番薯,可以将过去一年的霉运全部“翻”过去。 “你身子也见大好,以后可以随意出宫走动走动。”他向来不拘于礼,况且凤朝民风开放,普通女子行止所为可与男子一般,贵族女子当然也没有深锁闺阁的道理,他其实挺赞同让她到处走走看看的。 即便凰毓嫿刚吃的饱足,可还是忍不住嘴馋捧了一碗番薯汤,汤里面还加过酒酿,甜香扑鼻,她慢条斯理的喝着汤,半张脸都掩在汤水漫起的雾气里,“唔我还是不给五哥添烦了。”她眼睫半垂,嘟哝了一句,这一路欢途,能尽兴赏析北国风情,是因为有他作伴相陪。只是在以后无人相伴的日子里,一人独自往来于世间尘嚣,她也觉的有些意兴阑珊,“五哥,你不饿吗,都不看你动筷。” 他面前的一杯君山银针,也只泡了一盏后便没有再用了。凰毓嫿觉得来到晋阳后,他似乎心情有些郁卒,人也比往日里沉默了点。 “我不饿。”他捧起面前茶盏喝了口茶,茶汤已经凉透,喝入口中涩苦难抵,直蔓延向心房。 凰毓嫿看到有个堂倌提着两盏白绢纸糊的灯笼跑上楼,交给了一桌的一对男女,还奉了一方墨砚。男子提笔沾墨在白绢纸上画着什么,一旁女子凝眸含笑静静坐望。男子在绢灯上画好后就将小笔递给身旁女子,女子又沾了墨之后在另一盏绢灯上提笔作画。 凰毓嫿好奇不过,招呼过那位堂倌,询问这是什么风俗。 堂倌笑容满面的回道:“这是祈天灯,在明儿个冬至晚上放。” 凰毓嫿从未听说过这种风俗,更觉意趣,“是家家户户都放吗?” 堂倌又道:“男女老少在祈天灯上写下祝福心愿,来年便可心想所成,幸福年年,所以是每家每户都会放的。只是有些人要出门远行或家事不便,就会写好祈天灯,让我们代放。” “呀,你们还干这种活计呢?” 凰毓嫿兴致高昂,目光又飘到人家那桌的祈天灯上。 堂倌笑道:“我们店小门窄,没地儿可以放灯,都是收拢归置好后送到陶然楼里,他们那儿地大宽敞,可代为放灯,那里也卖各色祈天灯,花色精巧漂亮,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去看看。”堂倌回答的巨细靡遗,还周道的推荐店家,“这条街的东口最大的一栋的楼,挂满了各色的祈天灯,就是离这儿最近的一家陶然楼了。” 凰毓嫿兴致勃勃的看向夜隐幽,摩拳擦掌了一番,“五哥,我们也去看看好吗?” 付了饭资,两人走下楼,门口道上却传来乌角长鸣,幽绵之声似能传达天庭,不少人聚拢在门口,将四扇八门,来往的过道堵得水泄不通。 “咦,他们在看什么呀?” 凰毓嫿踮起脚想要朝外张望,奈何她长的娇小,怎么也不能透过人墙看到外面场景。 旁边有个行商老者,刚从外边进来,身上沾了雪沫子,入了堂厅里被烘烤出的暖气一拂,发梢眉角的雪沫子顿时化为水珠,沿鬓滚下。 “是长公主的鸾驾来了。”老伯卸下背上的篓箱支在地上,对凰毓嫿说:“北国的人从未见过皇室,瞻仰过天颜。此刻不都盼着能一睹长公主的风采嘛。”他说话的时候卷袖擦了擦脸,说的颇为自得。 夜隐幽看向他,淡声问:“老伯是从皇域来的?” 老者面色泰定,脸上却不禁露出笑,“我是茶商,常往来与诸国之间。” 夜隐幽悠悠又问:“皇域这些年民生可好?” 老者欣然点头,瞧面前的男子虽衣着寻常,但气度非凡,丰神俊朗,听他问话,老伯竟不自觉的垂下手,毕恭毕敬的有问必答:“今上贤明,风调雨顺,近来年税赋又减了些,民生安适。” 夜隐幽负手,微微一笑。 凰毓嫿踯躅了一下,秀眉微拢,似疑将道:“风华宴是在明天,今日长公主就要进宫了吗?”礼帖上明白的说着风华宴的时候,来到晋阳这些日子别说入宫了,就连晋王都没见过,倒是与四公子会面过一次,聊过寥寥几言几语,无非细致询问在晋阳的住宿用食是否适宜,好似也没别的。 她向来心思浅,不惯于人际,更不曾借机与楚国临安公主和北齐沭阳公主有过往来寒暄。后又听闻临安公主与沭阳公主都曾携丰厚大礼拜会过长公主,她询问过夜隐幽的意思,他却道不必,她也就真没放在心上。 可如今瞧见长公主鸾驾入宫,她就算再不谙常情,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 “如今在位的晋王,风流倜傥,有韬略雄才,说不准长公主青眼有加呢。”老者笑道,似乎很看好南北之间能修得这场姻睦之谊,“若长公主能嫁至晋国,这世道倒是能更太平些了。”普通百姓并不明白兵戈之争,缘何而起,缘何而灭,只明白这太平日子能越久些越好。 夜隐幽唇畔微笑凝出一丝冷意,彷佛冻了霜,眸光也愈发显得清冷。 乌角声渐远,长公主的鸾驾已徐徐驰过,路上行人渐织,却仍旧抬目眺望着长路尽头,鸾驾仪仗中高高擎撑的玄色王旗,烈烈招展风中,上面精绣着鸾凤图案,正是皇室的徽徵。 来到陶然楼,四层高的建筑果然精致大气,梁以红木,雕以精绘。楼层上下,门前门后都挂满了祈天灯,制作的俱是华美,上面绢纸都已绘了山水花鸟,看笔触似是出自大家之手,有些灯上还有题词,情词婉约,亦有些豪言壮语挥洒提就在绢灯之上,表明放灯之人心意志高,可堪天远。 陶然楼里的祈天灯价格昂贵,但胜在能代客放灯,所以很受外商旅人的欢迎,选一盏天灯寄在此处,待冬至之夜放飞于天,祈来年富贵呈祥。 本地人来的少,都是外客慕名前来,此时店堂里人不多,掌事的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看到凰毓嫿和夜隐幽两人仪态不俗,行止间风姿卓然,知两人是贵客,忙亲自过来招呼。 “两位客官,是想买什么样的天灯?” 掌事殷殷不遗余力的介绍,“我们这儿的天灯绘有山水,花鸟和人物,手笔全是出自大家,外边寻不到。”他将两人引至楼上,与一层有别的是二楼以上的天灯都用琉璃罩盖着,里面静置的天灯制作犹如工艺品一般。 凰毓嫿瞧得目不暇接,觉得山水的灵秀,花鸟的意趣,就连美人的都是聘婷妙曼让人移不开眼,她瞧着每个都很喜欢,都不知该选哪个好。 夜隐幽目光淡淡,不曾在任何一只天灯上留驻。 “客官若都不觉合意,我们这还能ti g一ng订制,您说花样,我们找人绘制。”掌事的招呼过多少往来客商,那是极为擅长察言观色的。 在谈话的间隙,凰毓嫿已经寻得了合意的祈天灯,那绢面上绘了两只黄鹂,上下错立在嫩芽新发的树枝上,远处是墨笔所描的江南水泽,是故国家园的风貌。 夜隐幽掏出一片金叶子,递给掌事。 掌事接过那片足有一两之重的金叶子,脸上笑容越发殷勤周道,“不知公子可有称心合意的?” 他一时缄默,目光幽垂,半晌过后才缓声道:“一盏白绢灯,无描无绘无题字。” 掌事听句知意,忙让人提来一只绢织细密,搭就精巧的白绢祈天灯,又在一张偌大的桌案上备下文房四宝,湖笔c徽墨c宣纸c端砚全是上等高品。 夜隐幽执起小毫,只是在白绢上书了两行字,便搁下了笔。 凰毓嫿喜滋滋的捧着心仪的祈天灯走过来,抬眼望向他手中那盏洁白朴素的天灯。 掌事的引他们来到后堂大院,凰毓嫿算是明白酒馆里堂倌所说的地大宽敞了。陶然楼的后堂若说是院子倒更像个花园,里面山水树木皆有,彷佛是小了许多的苏杭园林。 一条幽缦回绕的长廊里高低错落的挂满了祈天灯,天灯下垂着丝穗,在雪天寒风里摇曳飘动,青紫橙蓝各色不一,倒煞是好看。 掌事的亲自撑着长杆将两人的祈天灯挂上回廊中的廊脊上。 在满目锦绣的祈天灯里,也有人只提字的,但大多也会添绘两笔,或竹枝或寒梅,以景托喻,既简单又雅致,唯有他的两行字灯显得突兀不同寻常,简单到只剩清寡和独寥,彷佛与周遭一切都毫不相干,茕茕孤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凰毓嫿瞧着他,侧颜轮廓在雪光下如雕如琢,峨然挺拔的身影像是山峦般稳泰不容动摇,她的五哥呵,坐拥南秦千里殷川的君王,他的心他的情又是遗落在了谁的身上呢? 从晨时开始下起的雪,落上琉璃雕瓦,将整个天地都覆上一层莹莹的白色,允岚轩廊下的菡池夏日里莲瓣千重,清芬飘远,最是幽致,而今那一池菡萏早已枯萎被冰封雪冻。 轩阁外传来悠细的通传声,禀说是长公主鸾驾已至东胜门。 箫澄正拢着袖子站在一张偌大的百鸟朝凤屏前,回禀着风华宴上的一应礼置和所备下的舞乐,原本的一段南伶曲歌被他替换,他是在请萧樾的意思。 萧樾负手立在窗前,透过琉璃窗格望着廊下冷寂冰封的水面略有失神,听到外间通禀声,这才恍然回神,淡淡说道:“宴上诸事由你统筹决断,本王很放心。” 箫澄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就不再多说了,“长公主鸾驾将至,臣先请告退。” 箫澄揖礼一拜,起身退走出阁,萧樾还是凝立在原处,目光幽沉,薄唇轻抿,垂在身侧的右袖里一枚漫透血色艳光的九凤珮被他捏在指尖,上面一寸一缕的花纹镂刻,他都已铭记在心。 九凤珮的来历详载于凤朝帝札史册之中,那是十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似平常的史笔丹青寥寥书过。 凤朝立国开宗之前,太祖是被削兵夺权的凤南王,而敬睿敏皇后却是手驭三十万飞羽骑的上将,在当时几乎握有东朝三分之一的兵力。 太祖皇帝以九凤珮赠于敬睿敏皇后,彼此互定了姻约。其后,敬睿敏皇后尽心竭力的辅佐太祖皇帝,将三十万兵权暗中相授,最终助太祖皇帝登上帝位,成就一代贤明君主。 然而今时此刻,长公主以九凤珮相赠,又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史册记载未必如实,昔年的真情为何已经没法考究,或有隐喻是他不得而知的也有可能。 他抬起手,掌心中凤珮殷如泣血,衬得他修长五指愈加雪白。箫澄取凤珮回来后,一言未发。楚国的临安公主,北齐的沭阳公主,南秦的安平公主他都见过,也自有评价看法,却对于卫国长公主,他无法用一言一词来形容,索性也就不说了。 萧樾唇角勾出疏淡的一丝笑,掌中凤珮被他扣住拢回袖中,对于即将会晤的长公主他倒是愈加显出了几分兴致,就不知这位鲜少露面的长主,会有怎般的风华绝代。 长风过处,砌下落梅如雪乱。 梅林深处,梅花扶枝开的繁美,琉璃的小亭里设下暖帐,备下琴案。一鼎鋆纹锡花的镂空香鼎里袅袅飘出檀香,素雅安宁。 萧樾指尖按一柄玉笛吹奏,一缕清音幽转扶风而上,曲调又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回绕在林梢上,余音久而不散。 笛声蓦然而止,他垂下手,侍候的宫人打起暖帐,引得他目光凝在一处。 风雪中,紫裳白裘的长公主,身姿翩然绰绰,独自撑伞踏雪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第 87 章 天地间,大雪如鹅毛般飞飞扬扬,锦帐内炉暖生春。 长公主撑伞而来,细雪飘在她的肩头,落在鬓发间,如同缀了晶莹的花。萧樾看着她一步一步近前,那容颜明艳无畴,那微绽的笑容似远似近,恍惚在了眼中。 萧樾紧抿了唇,将心中的震惊c讶异和一缕淡淡的不知所来的欣然都锁在双唇之间,抿成一个平静优雅的笑容。 宫人收去长公主的伞,她望着他,婷婷举步踏入小阁,语笑嫣然,“晋王殿下,别来无恙。”与他之间,并非初逢,却是第一次如此真实的洞明了彼此的身份。洳是一路分花拂梅的行来,远远听得笛音,宛转悠扬,让人闻之心旷神怡。待宫人打起暖帐,洳是这才瞧分明了他的样子,不是北齐夜阑深静中相识的寻珠人,不是缙墨海边意韧志坚的翩翩君子,而今立在眼前的是丰神隽雅,执掌东方千里沃土江山的晋国君王。 一句“别来无恙”越去所有过往,那些曾有的相逢和恩怨。 “长公主万安。”他缓缓揖身执礼,脸颊旁垂落的冠璎悠悠扫过净瓷似的肌肤,映出清光颜色。 翠觞樽酒夜光杯,酒香辛绵,洳是面前一盏花雕酒是萧樾亲自为她温好的。 两人间一时缄默,无人出声,只听得庭外雪落唆唆,风过琼廊。 “在北齐临博的时候,曾有人买下所有马匹,教我一时进退维谷,十分两难。”萧樾举盏温酒,话语平静,也不待洳是回应,他抬头微笑相对,“想必是出自长公主手笔吧?” 那时候他们意外失马不得不徒步来到临博,原想临时购马代步,没料所有成年马匹都被人买走了,那时他一直在思忖事情是否只是巧合,可如今看来并非自己多虑。 洳是把玩着手中夜光杯,迎着他清湛的目光徐徐笑道:“这事儿,晋王还记得?”原想一笔揭过,想不到他还特意的提起,她倒也不躲不藏,磊磊飒飒的就应了下来。 萧樾扬了扬眉,温好的花雕酒又为她杯中满上,“我很小气,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洳是淡淡一笑,眸光潋滟生辉,“本宫不是以凤珮相赠了么,还不足以消弭晋王殿下心头之气么?” 此言一出,对案而坐的萧樾,神色微变。 “凤珮是皇室至宝,意喻不凡,我不敢贸然领受。”他望定她,轻轻的说,话虽如此,可他也不见有归还原物的打算。 洳是莞尔,眸光微睐,露出雍容笑意:“晋王殿下是心有七窍之人,闻弦歌而应知雅意。”如今对案相视,杯酒在手,她也将话讲透彻了。 她以凤珮为姻约信物相赠,实则表明了她的心意,若要求娶她为妻子,须得兵权相授,以国疆为聘。 “殿下何以见得我会答应?”萧樾深邃目光变幻,夜光杯在他掌心,如碎铺星展的夜空。 “那晋王是要拒绝吗?”洳是慵然推杯,从桌案前起身。 萧樾一时静默,兀自低了头。洳是踱步至他跟前,略微俯身倾靠向他,轻声又问:“真的拒绝吗?” 她的气息里带有兰麝馨香,他抬起头,迎望向她,她眼眸如丝笑容妩媚,那么美,美得让人倾心,让人动容。 那个曾让他牵动了一线情丝的人,是她,可他又希望不是她。 有些承诺,他还不能应下,至少不是应在眼下。 “听说殿下擅操琴,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聆听仙音?”他放下掌中酒杯。 洳是直起身,也并未露出失望神色,她缓踱至琴案前,上面放置着一架古琴,琴上的弦还是新换过的。 “晋王笛曲吹奏师从大家,不知可愿与本宫相合一曲?”洳是美眸流盼,风姿绰绰的望向萧樾。 萧樾自案后起身,捧一管玉笛在手,微笑迎候。 玉徽朱弦,琴音泠泠,一时间彷佛风声渐消,雪落倏止。 商音慢起,他的笛声随之相合。从七弦九徽逐音升至六弦四徽,抹挑角音,抚弦操动间,龙翔去无际。 他原本以为暗恰此间风景,她该会选一曲《梅花引》,却没想到她指下拨弦而奏,音出太霞的是一曲上古遗音《龙翔操》。 音落起伏间,引来庭外惊吟高亢,竟不知何时飞来几只仙鹤,扑展着雪羽长翅,引颈欢悦鹤唳,低旋盘飞在小亭前。 一夜星稀月缺,屋外碧竹疏影,露冷霜重,天色将亮未亮正是最冷的时分。 屋内一盏暖灯搁在窗前桌上,烛光柔影落在他凝雪冻霜似的脸上,也似熄低了温度。 夜隐幽面前放着的是一封密函,夜半时分从天机阁传出送到他的手上,函中传回的讯息极尽清晰扼要,寥寥不过数十左右的字,却也是这几行字让他心绪骤紧,一夜深宵候坐至此刻,再难入眠。 “今末时初刻,晋王与长主独晤于梅亭,后相合《龙翔操》。至未时,晋王携长主至畅春园游赏,酉时归,长主寝居于昭阳宫。” 晚风透窗,吹动烛影摇曳,书信一角被掀动翻飞,信上压着三枚古钱,乾坤嵌兑,已成卦象,是大凶之兆。 昭阳宫是王后居所,晋国历代有多少王后,都在这昭阳宫里来来去去。如今晋王未曾立后,这昭阳宫便空置着,只不过内应布置,锦帷绣户全是簇新的。 约莫五更天的时候,她在偌大的凤榻上辗转醒来,周围凤帷交掩密垂,宁心静气的月下葵在殿内浮动暗香。洳是撑臂起身,掀起床帏,看到九华已经候在屏风前。 “殿下,怎起的那么早。”九华上前侍候她起身,外间宫人听得动静,点起通明灯火,将昭阳宫耀的如在晴天白昼里。 “睡不惯。”洳是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妆台前坐下。 典仪c典衣女官捧着衣饰进殿,见长公主已经坐在鸾镜前,肤如雪砌,乌缎似的长发被九华捧在手中,一柄玉梳梳过如云长发。 “殿下不惯外人侍候,你们把东西放下吧。”九华目不转睛的为她梳发,口中却吩咐道。 女官应命,序列退出。 洳是一笑:“你倒是愈发有女官的派头了,不妨日后入宫陪我?” 九华峨眉一扬,笑应:“好呀,能日夜伺候殿下是奴婢的福分。”纤巧十指,不疾不徐的绾出云鬓宫髻。 洳是抬眸,望着镜子里的九华,“你们这一身的本事,若留在宫里倒是可惜。”九华与将离她们一样,是先皇在时就悉心栽培起来的斥候,论手段能力,放眼全境也是首屈一指的,淹没在重帷深宫里,确实浪费,她也从未这么想过。 九华取过一盒绛纱胭脂,为长公主点染。 “又是绛色?”洳是瞧着那盒明丽颜色,微蹙了眉心,她向来习惯清淡自然,在宫里也鲜少点染胭脂,“取些淡点的来吧。” 九华抿唇微笑,“今日风华宴,殿下宜盛妆。” 洳是似笑非笑的望定铜镜里的她,“那你笑什么?” 九华笑的愉悦,“我们从未见过殿下丽颜盛妆,今日有幸得见,往后可与朱赢她们吹嘘一番了。”同红组会面的时候,洳是都是素鬓天颜,不着珠翠的,她们几人倒是真的很好奇,盛妆之下的长公主该是如何的明艳不可方物。 洳是垂了眸,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即便是顶尖的斥候,但心性依旧只是女子,有着湮没不去的跳脱烂漫。 少顷,妆成。九华正待为长公主挑选漆盘里罗列放置的金钗花色,长公主却拿起妆台上那支她惯戴的金崐点珠桃花钗,拈在指尖闲闲打转。 这支金钗制作精美考究,只是与漆盘里一众大气华美的金钗相比又显得过于秀气了些。 “只怕这支金钗衬不出殿下的雍容。”九华并不知此钗的来历,但觉得长公主是极其喜爱的,似乎一直携带不曾离身。 洳是望着镜中,嘴角噙了一笑,目中却空空茫茫,似什么也没,又似深藏了然在心。 “妾心如水,君心似海,有些人你不逼他一下,永远不会有回应。”长公主似在说与她听,又好似在喃喃自语,手中的桃花钗被她斜插入鬓。 雪满玉阶,风声回旋,洳是穿过雕梁画栋的暖阁时,看到旁边琉璃花的窗棂外大雪正在飞扬,这场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外殿的地上铺足了火龙,夹壁的炭格里烧有金丝火炭,将外殿烘的如在夏初。 席上已经置备下早膳,花色精巧,制作考究的点心合盘托在银盏瓷盘上,像是刚刚烘焙蒸出,点心上还在冒着热气。 他立在殿中,玄衣王袍着身,闻听到丝履裙帛曳地拖动的声音,这才回过身来,却在一刹那间微微失了神,从未见过她如此盛妆,峨眉远扫,紫金碎花的落梅钿点在眉间,唇上胭色匀向两靥,熠熠容光,真是与丽日同辉,让人为之神夺。 两人见面寒暄致礼,萧樾拂袖邀她落座,洳是含笑点头翩然入席。 “晋王殿下今日不用朝会么?”她抬头看向萧樾,换下华服着上王袍,他从翩翩公子转成为凌然生威的帝王,却还有一脉温存隐现于眼底。 “殿下忘了,今日是冬至。”他微笑回答,冬至大如天,君不听政,他自然不用上朝。 洳是常行走在江湖上,有些随意不羁,冬至礼制倒真的一时忘了,她有些赧然的半侧了脸,抬手轻掠耳鬓,恰是这一低头的妩媚,叫人移不开眼。 宫人奉上刚煮好还温烫的汤圆和一碟蒸好的四喜饺子。 “不知殿下爱吃什么,所以南北早膳都备了点。”萧樾淡笑说道,俊朗容颜有着点滴的温柔。 他的目光如鸟羽轻拂,酥酥的扫在脸颊上,让她拾起了银筷都不知该从何处落下,她早上惯于吃饱喝足,咸甜不忌,饺子汤圆馄饨面条她都吃,可眼下她只能挟了块小巧一口可抿的圆糕,入口香酥融开,确实非常好吃,可此时此刻,她只觉食不知味,如坐针毡般不自在。 他彷佛并不知道她的煎熬,只凝定如初的捧茶在喝,也不见他吃什么。 殿中一时静默,偶然听得银器相触的嗡吟声,也是稍纵即逝。 忽然间响起一阵微弱的喵呜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洳是循声望去,看到一扇月门后,一只花纹斑斓的小脑袋正趴在花木雕栏上,大眼睛闪闪亮亮。 “这是?”洳是目光一瞬亮了。 宫人跑过去抱起那只小家伙,它很乖巧的躺在别人臂弯里,一双大眼好奇的四下张望着。 洳是看萧樾抱过那只小家伙,看那毛色发肤,粗长的尾巴,洳是惊喜莫名,“这好像是雪豹?!” “殿下认得?”萧樾问的并不意外,她不是寻常深养宫中的公主,她的所见所闻自然不比一般女子。 雪豹栖息在高海拔的裸岩和草甸里,向来独立特行,动作迅捷,多为昼伏夜出,别说捕捉不易,常人就算想见到都靠机缘。 “倒是见过几次。”洳是瞧着他怀里伏卧甩尾的小雪豹,眼中不掩喜爱,“我能抱抱么?” 太行山麓以北,海拔最高的地方,有雪豹经常出没,那时候她带着小白上山采药,见到过捕杀岩羊的雪豹,小白还去招惹过人家,奈何那里海拔太高,小白余勇不比往常,被雪豹拍了一爪子后竟也没摸到别人半根毛,这事儿她一直记得,为此常常笑话小白。 “这小家伙野性未驯,怕会伤及殿下。”萧樾一时倒有些犹豫。 洳是却浑不在意,“无妨,它伤不到我。”在她看来这小雪豹跟个猫儿似的乖巧,哪有伤人的利爪。 萧樾依言将怀中小雪豹交给她,她将它环抱在怀中,像是抱着幼儿稚子般小心翼翼,连眉梢眼角上都浸透着笑意,萧樾静静望着她,看她童心未泯的样子,整颗心也莫名柔软了起来。 洳是只顾逗弄着小家伙,连早膳也顾不得吃,小雪豹脾气很好,伸着小肉爪和她玩在一处。 “你哪儿得来的雪豹?”玩到兴起,她连称谓礼数都忘了,一个“你”字唤出,反倒添了几分亲昵。 “这是只孤豹。”他神色不动的说,成年雪豹已被射杀,这只小豹子是只孤豹,也算不得有错。 “你倒是有心。”她还记得缙墨海边他曾拾回的两只小啻鹰,这般慈悲心肠倒不像君王之心。 “我带你去一处地方。”他从桌案后起身,与她一般省去了彼此的称谓,只以“你我”相称。 他打起伞,与她相携走在黄沙铺成清扫过的宫道上,来到昭阳宫后头的高阁里,他用玄氅将她裹得密不透风,小雪豹从绒领子里伸出脑袋四下张望。 宫阁回廊上,漫过风雪,在这至高的殿阁遥望眺目看出去,整座晋阳城都被白雪覆了,城前横穿而过的淮水却还在流淌不息。 “以此往南,便是晋国的三十六座城池,数百万计的民生。”他沉声,目光远投,掌下扣着的凤珮已有暖意,“如今,皆在你我眼前。” 洳是侧身仰目,修颈半扬,而他也恰好低眸望来,两人目光交会,彼此心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第 88 章 楚天纾原以为风华宴会在晋国王宫内,谁料想申时时分,鸿胪寺有人引着他们车队去往了晋阳的近郊,楚天纾这才知道风华宴所设之地是天下闻名的琼台。 曲尺琼台,丈高数百。 在晋国东郊行宫内有一座闻名天下的建筑——琼台,依傍玉山峭壁,下可俯瞰流瀑飞溅,上可观日月星辰。 这琼台以南海白玉为阶,嵌于山壁斗石,悬缀斧凿在半空中,拾级而上,远观恰似一条悠长碧带横亘于山峰之间,脚下有万顷碧水,飞瀑四面喷涌,激荡出氤氲水雾,行止间,如踩云踏雾。 琼台筑于峰顶以下三尺之处,金角飞檐,凤绮龙瞻。所有窗牖砌角横带用的皆是百年金丝楠木,遇水不腐,历久弥坚。 楚天纾的车驾停在宫门前,此刻天空中只剩下最后一线余辉霞光,照耀上玉台琼楼,云霞蔚蒸间,让人恍如登临仙界。 宫女们提灯在前引路,楚天纾一路沿着玉阶而上,沿途饱览胜景,看起来精神大好。 她走的已不算快,但没料到前面有一队人走的比她还慢。 如云扈从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一个少女的身边,有个年长的女官似在说着什么,伸臂拦着她,不让她再往前跨出一步,旁边便是绝谷深壑,从峰上喷涌而下的流瀑坠在山涧,水声激荡,音如鼓瑟。 楚天纾倒并不好奇,也没一探究竟的想法,奈何前赴琼台就这一条道,她不得不迎面走过。 有宫女发现她们登临而上,见得她们徽章纹饰已知她们身份,忙匆匆伏地拜礼,“奴婢,参见临安公主。” 那少女闻声回头,好奇的打量了楚天纾几眼,楚天纾都不用看她衣襟上的徽徵。晋王不喜艳,晋国宫娥侍女都穿澜衣素裙,十分寡色清淡,倒是不像晋国豪奢的风格。 “常乐公主。”楚天纾略颔首致礼。 她似这才回过神,忙回礼寒暄,“临安公主,久仰大名。”少女声音甜糯,低头时还悄悄的撩眼望她。 “殿下,时候不早了。”身旁女官着意提醒着她,她们一行是早该登临琼台的,奈何她一直磨磨蹭蹭走走停停,竟然与其她公主仪驾撞在一起,这是十分失礼的。 少女却不管不顾这些,目光殷殷望向楚天纾,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动的说,“我能与殿下同行吗?” 楚天纾笑意宛然,“自然可以。” 萧豫兴匆匆的撩起裙摆踏下几步玉阶与她站在一处,并行漫步往琼台上走去。 饶是楚天纾老神在在,目不斜视,但实在架不住身旁的人目光如火灼落在身上。 “我脸上开花了吗?”楚天纾终于忍不住问她,态度上还算是疏恭有度,得体优雅。 “没有呀。”萧豫回答她时,小脸都快笑成了花。 楚天纾愈发肯定她有问题,目光不禁露出狐疑。 “临安公主,我好喜欢你。” 萧豫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颊上的红光似敷了一整盒胭脂似的。 楚天纾一惊,脚下几乎打跌。 萧豫又说,“我听先生讲,殿下能上朝参政,议谈国事,还能领军打仗,是女中豪杰呢。”她悄然又靠近楚天纾两步,小心翼翼的牵了她的广袖一角,“我一直把您当成榜样呢。” 楚天纾被她一惊一乍的,吓得有些惊魂未定,脸上仍作若无其事,笑若薰风的回道:“我本寻常,是殿下抬爱了。” “真的呢。”萧豫像是为了急切表明心意似的,忙道:“我太仰慕殿下了,王兄此次设宴琼台,我就同他说想你作我王嫂。”她说着说着不由嘟起了嘴,“可他都没理我。” 楚天纾哑然,一时竟无话可接。这位有着惊世嫁奁的晋国公主,倒不似她现象中的摸样,反添了几分娇憨和少女的天真,看来是被父兄宝贝着长大的,一点不曾受过疾苦,亦不知人心险恶。 “那殿下可曾见过其他几位公主?”楚天纾一手悄压胸口按了按,淡淡笑问。 “没呢。”讲到这事儿,她颇觉遗憾,“我本来想出宫去拜会一下长公主的,奈何王兄不让我出去,还把我禁足了!”她又有些愤愤,“王兄可从来没这么管过我。” “反正早晚可以一见,你也不急在那一时。”前面高阔宫阙已经遥遥可见,“等会儿不就能见到了。” 萧豫还是有些介怀,“夜宴隆重,不及私下见面那么无拘嘛。”她低头摇了摇,又看向悠然自得的楚天纾,“长公主好相处吗?” “挺好相处的。”楚天纾随口回道,好奇的看向她,“为什么这么问?” 萧豫皱了皱鼻子,双手绞着玉带下垂着的双花丝络,“我觉着王兄好像很喜欢长公主。” “何以见得?”楚天纾倒是起了几分好奇。 “昨日长公主寝居在昭阳殿,是王兄特别安排的,昭阳殿历来都是王后寝宫,王兄这意思应该很明显了吧”她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言自语,“皇室公主呢,不知道长的好不好看,我王兄长那么好看要是长公主” 楚天纾实在听不下去,假意清咳了一声,她终于止住叨念,疑惑的望向她,她抿了唇,悠悠道:“皇室长主位尊如同各国王上,寝居昭阳殿也算合乎礼制。” “是这样的吗?” 萧豫歪了头,一脸迷惘。 正说着,宫阙正殿已在眼前,连着玉阶所往的是一片青石台,约百丈长宽,四角上立着一人多高的熔鼎,里面金丝火炭烧的旺盛,热焰驱退了岁冬的寒意,青台边缘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放了各色花样的灯笼,周围拢着一群宫娥内侍。 萧豫一看便知那是什么,立时喜上眉梢,“祈天灯呢,今晚是冬至,晚上我们可以放灯了。”她兴高采烈的当先跑了过去,左挑右捡看中了一只描着美人婵娟的天灯。 晋国的这个冬至习俗楚天纾是略有耳闻的,她缓步走过去,看到萧豫在灯上写下吉词祝颂,“愿王兄江山长长绵绵,愿天下百姓安安康康。” “殿下好胸怀。”楚天纾笑说,看她那一手梅花小楷写的虽欠缺风骨,倒还算是有模有样。 “姐姐也选一盏吧,等会一起放。” 萧豫倒是很自来熟的把称呼亲昵的上提了一位,都改以姐妹相称了。 楚天纾随便挑了张桃花面的天灯,接过宫人递来的小毫,在上面挥写了四个字,“祝祈富宁。” 萧豫在一旁歪着头看,“天灯可以寄情,这不说写给谁的吗?”这样老天爷会不会收不到呢? 楚天纾漫不经心的回道:“谁都可以。”她将祈天灯交给内侍,感觉台上风有点大,“我们先进去吧。” “好。”萧豫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满桌的天灯。 殿内有人早一步先到了,齐国的沭阳公主已入座候驾,一袭明艳的海棠色宫装衬得她容色光yàn zhà一人,美不胜收。一点不负她凤朝第一ěi nu的名头,连萧豫都不自觉的倒抽了一口气。 而南秦的安平公主似在廊下小憩,只影绰的见到她宫裳的一角。 楚天纾和萧豫按序入座,楚天纾自然是端坐如凝,神光不动。萧豫坐在她对面,目光却频频望向元慕卿,想来是惊艳于她的美貌,一时半会还没回过神。 殿内火龙烧的旺盛,候坐了许久后也不见长公主与晋王到来,楚天纾觉得有些气闷,离席来到了殿外。空旷的青台上月落清光,晚风拂面,十分清凉自在。 站了没一会儿,后面有脚步声渐近,她回眸,看到是萧豫也跟了出来。 “殿下怎么也出来了?”楚天纾笑道:“不多看看美人?” 萧豫被她揶揄的有些赧然,“好看是真好看,但是她美得太冷太艳了,倒真让人有些”她斟酌着说辞,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个贴切的出来。 “不敢亲近?”楚天纾似笑非笑的替她说了,照她所看这位晋国公主的性子是个直肠子,且十分乐于找人攀谈,越是感兴趣的人越是,方才殿中她频频窃望元慕卿,却又不敢上前,大约是真的慑于她的冷艳。美人有许多种,似她这般冷若冰霜的,让如火一样的萧豫都没法靠近。 萧豫很赞同的点点头,又开始自言自语:“是个大美人,只这性子我王兄大约不会喜欢怪不得没什么表示呢” 楚天纾听她兀自唠叨,终于彻底明白为何晋王要把她禁足宫中,不让她随意拜访各国公主。 又静立了一会儿,忽听两廊下韶乐响起,从玉阶来处传起宣驾声。 当先引路的宫人高擎着九转琉璃的宫灯,柔华灯光映出身后来人。 百尺深红的云霞宫装连烟锦,衣襟上挑袅着绯色暗纹,云裳长裾似水波曳地,封腰束带勒出完美婀娜的身形,云鬓雾髻,芙蓉笑靥,只对身畔一人悄绽。 而携长公主同来的晋王,王袍着身,金冠佩戴,凤仪秀彻,坚玉似的脸庞也因佳人笑颜而愈见温润。 “吓”楚天纾听到萧豫的一声低呼,她不动声色缓步迎上前去,与晋王和长公主见礼,萧豫目不转睛的盯着长公主,连致礼时头都是抬着的,萧樾目光扫向她,眉头略轩。 洳是望了一眼楚天纾,深褐色的瞳仁里一闪而逝的锋芒如惊电掠过。 晋王引长公主至桌案前,上面灯笼又添了新的花色。 “晋国旧俗倒是别致。”洳是瞧着面前琳琅满目的天灯,微笑说道。 萧樾从各色不一的天灯里挑了只绘有仙鹤的,“原本只是淮北以南的风俗,靖侯觉得夜半放灯祝祈十分风雅别致,便也在每年冬至于宫中放灯祈福,之后这习俗就蔓延至了全国。” 靖南侯,当年分裂凤朝疆土的四候之一。 洳是笑意宛然,眼中神光却是封冻。 “这盏天灯不错,长公主觉得如何?”萧樾将那只双鹤灯递给洳是,绢白蚕丝的灯面上,梅花开得红艳,枝下两只仙鹤雪羽翩展,正引颈起舞。 洳是微笑接过那盏灯,宫人双手奉上毫笔,她提笔在灯上一挥而就,潇洒行草,蕴籍风流,仅八个字:国事无争,家合团圆。 萧樾饶富兴致的望着她挥笔行书的摸样,目光越发幽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第 89 章 晋王伸手牵过长公主,亲自引她至百鸟朝凤案后,两人并肩在主位落座。 殿上宴席开,钟罄丝竹悠悠,一部清商大曲弦奏响起。 巨大错嵌的彩绘方柱上都镶嵌着一粒粒硕圆莹润的夜明珠,将整个大殿照得流光四溢。 晋国王公亲贵云集宴前,殿内歌舞升平。 凰毓嫿端坐在席案后,神思却深陷在慢板低回的商音里。作为一个不怎么受宠的王室公主,每逢节庆盛宴,她总是坐在一处不怎么显眼的角落里,似局外人一样看着宴席上的热闹,年年往复的也早就习惯了不受瞩目的默默无闻。但像今日那么隆重的会饮宴前,她肩上但着南秦公主的名头,一举一动都受到格外瞩目,在这种心思负担之下反让她十分局促不安,深怕自己举动有失公主风仪,索性不挪不动的最安全,不会出现岔子。 商曲过后,霓裳彩衣的舞姬入殿,羽扇飞花,似琼英纷落,十分好看。 凰毓嫿实在觉得有些口渴,捧了桌上一杯酒浅啜,晋国用来宴饮的酒不同寻常,色泽艳红如宝石,香气氛烈带有一股很清甜的果香,入口顺滑,余味充沛,不像一般的酒那么烈,喝着有葡萄的香甜味道,她不自觉的就多饮了几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琼醴在手,她目光掠过舞姬翩跹的舞姿,看到箫澄坐在宴下,他正在与旁边男子言谈甚欢,似乎并未注意殿上舞乐。 自她来到晋国后,也只这位四公子礼数周道的曾来拜会过她,体贴的询问她衣食住宿是否习惯,是否还需添减另置。 起初她还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这位四公子言谈间十分有风度,词句拿捏的也很妥帖,与他聊天说话感觉如沐春风一般。 待她将他们交谈的话转述给夜隐幽听后,他却笑得意味深长,一柄紫玉金蝶笛敲落掌心,他说晋国果然存有南北连纵之心,若今天在这里的是毓盈,四公子的话只怕不会言尽于此。 凰毓盈,南秦的襄城公主,精女工,贤名闻传天下。 说四公子曾话语试探过她,可她压根没有听出来,只是她却明白了,箫澄离开前眉间一闪而逝的蹙痕,所为何来。 她正想的出神恍惚,身旁蓦然有人出声,“安平公主,长公主正在问你话呢。”正是旁侧的楚天纾,出口提醒了她。 凰毓嫿回过神,见楚天纾给她递了个眼色,她这才瞧见凤案后的长公主似乎是在对她说话,晋王c沭阳公主和常乐公主的目光齐齐朝她看来,可她心下却是一惊,压根没听到长公主与她说什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长公主却微微一笑,为她解了围,“安平公主许是多饮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 凰毓嫿忙搁下酒杯,略有局促的朝长公主欠身,“令长公主见笑了,安平惶恐至极。” “安平公主快免礼。”长公子软语轻笑,目光温和的望向她,“晋阳冬季比邺城要寒冷些,气候也多为湿润,你的身子还安适么?” 凰毓嫿有些惊讶,没想到长公主会垂言关怀,她的疾痛原来是没几个人知道的,她忙道:“多谢殿下垂询,还算安适。” 长公主微笑颔首,转过头又与一旁晋王叙话,凰毓嫿心中一边是惴惴一边又是激动,偷偷抬眼觑望向长公主,见她侧颜如玉,忽又转眸望了过来,目光温软似五月熏风吹入帘珑,让人心头一夕呵暖,凰毓嫿不再惶然,坦然回以一笑。 宴中舞乐停了,殿外响起“砰”的一阵亮响,星碎般的光芒照耀在殿台前。 晋王与长公主笑言了几句,当先起身走下桌案,朝长公主翩然施礼。长公主满面笑意的自凤案后落落起身,与晋王相携走出大殿,各国公主随在其后。 青石的琼台上晚风冷冽,四角熔鼎烧的火热,侍立在琼台上的宫人成片的放飞手中灯笼,祈天灯在朦胧烛火中缓缓飘飞升天,琼台上九曲回绕连通宫阙的长阶上紧接着徐徐飞起天灯,蔓延连横成一道悠长望无尽头的光带,逐渐飘往至夜空深处。 忽有女子歌声响起,宛转悠扬的唱腔,宛如天籁。 夜隐幽驻步勒马停在了玉山之前,仰目看到自山下蜿蜒至山峰高处,那成片悠飞的祈天灯,缓缓飘扬在夜幕下,彷佛是一颗颗缀在天罗穹帷下的璀璨星子。 冬至大如年,皇宫内廷设下宴席,殿中歌舞升平,群臣间觥筹交错,隔着重重珠帘的后头,是内嫔命妇。 裴翎和其母南阳夫人并案就坐,位次不在淑妃之下。作为皇上内定之选的未来皇后,这事儿大家则是心照不宣的明白,有些按耐不住性子的人已然开始巴结奉承起裴翎和南阳夫人。也有些人久经世面,冷眼旁观。 裴翎性子温和,不惯周旋于人际,几番笑谈长论下已经有些疲累,幸亏南阳夫人巧语连珠接住各方迎奉恭维的说辞,让裴翎可以悄喘口气,她偷得片刻空闲,抬眼觑看向另一旁华衣美簪的淑妃季霖薇,她冷着面容,倚桌擎杯在手,对旁人的话一概不作任何反应,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酒,想是喝得略有些多,使得她冷艳的脸庞也透出一抹霞光似的暖色。 季霖薇又倒了一杯酒,丹蔻擎玉杯,目光却痴痴望向珠帘外空荡荡的龙椅御案。 宫宴开始的时候,皇上欣然而至,会宴群臣,殿上一番和乐融融。可皇上只待了片刻便离席而去,之后听得内廷告知,才晓得皇上离宴之后去了长公主的凝桦宫。 季霖薇一口仰尽杯中香酒,酒入喉舌如火灼燎,心中怅惘却愈加浓了。 长公主离开后,凝桦宫却不曾冷寂下来,皇上时不时会来此小坐饮茶,或看书或下棋又或者抱着毛球休憩片刻,凝桦宫里伺候的宫人竟比后宫哪处宫人都多见天颜。 原以为今日宫宴,皇上圣驾应该是在前殿,没想到夜至中宵,殿外远远就传来宣驾声,宫娥内侍挑灯在前,十八盏明纱绢灯引着圣驾而至。 凝桦宫的宫人久经历练,不疾不徐的布置好皇上惯用的暖玉棋子和爱喝的雨前龙井,长公主不常用香,内殿鲜少焚香,皇上圣驾小憩的时候也不让宫人点香,只命人摘来些时令鲜花妆点,芬芳花香,倒是别有幽雅自然。 珠帘垂帷的后头,皇上穿着明焕龙袍端坐如凝,面前棋枰上落满一色的白子,皇上指上拈着一枚白色暖棋子闲闲敲打棋面,目光似落在棋局之上,神思却不知飘忽何处,手中拈子迟迟不曾再落下。 “喵喵”殿内忽然响起一阵轻呜声,皇上倏然神思回转,抬头时看到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身姿轻巧的踏着椅子跳上桌,四爪落地蹲坐在棋枰的另一头,一双异色双瞳眨呀眨的看着皇上,脖子上缀着的一条琉璃带光彩四溢,十分华美。 宫人知道这是皇上养在身边的波斯猫,平时十分娇宠,在宫里也就它是能横着走的。 猫咪抬了抬爪子,皇上见它举止,笑了笑:“不许弄乱朕的棋局。” 猫咪似能听懂一样,毛茸茸的肉爪子在棋枰边缘摸了摸后,转身绕过去,一跃就跳到了皇上怀里,慵懒的伸了个腰,皇上左手抱着它,宠溺的揉了揉它的肚子,右手拈着玉子在棋枰上一角落下。 “皇上。”近侍捧着一碗刚新煮好热腾腾的汤圆近殿,低声回禀:“您晚膳未用,吃些汤圆吧。” 宫宴之时皇上只应景的喝了几杯酒,被他这么一说才觉得是有些饿了。 皇上略抬了手,让他近前,内侍捧着漆盘将金瓷玉碗小心递上,四枚光润雪白的汤团沉在碗底。 “冬至吃汤团,来年家和团圆,幸福美满。”内侍在一旁颂吉祝词。 皇上怀中的波斯猫似闻到了香味,前爪扑住桌案边缘,脑袋伸向玉碗,一只爪子还伸出来往前勾了勾,却没有勾着,内侍接过皇上怀中的猫咪,猫咪还不舍得的喵喵叫唤了几声。 皇上拾起银匙,舀了一枚雪白的汤团,可是还未送至面前,手腕却突然一颤,碗匙坠地敲落一地玉碎。 “皇上!”近侍惊诧高呼,臂弯松开,怀中的波斯猫轻巧落地,眨着大眼不知所措的望向皇上。 皇上伏靠着桌案,单手按着心口胸门,脸色煞白似是十分痛苦,皇上撑臂想要起身,近侍高声招来殿外宫人,伸手就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皇上,却在猝然间一口鲜血从皇上唇间呛出,猩红点点溅上龙袍衣襟。 连廊架空回绕,复道飞架高设,覆雪的琼台行宫,宫娥内侍来往仓促,悬挂在宫檐廊角的风灯全部被点亮了。 琼台上猩红的血气还未擦洗干净,内殿里烟雾缭绕下的药腥直苦到人心里去。 五六名御医在内殿会诊,凝重的脸色里都透着些六神无主,凤帷深垂的后头,瞧不见长公主的脸色,只是伸出的一只手寒如雪玉,彷佛鲜血生气正从她身上一点一滴的流走。 晋王负手立在殿中,灯光氤氲照上他俊朗的眉目和眼底层层交织的阴霾。 红袂掌中剑刺入长公主胸口的时候,他就在一旁三步之遥,却不及援手相驰。 红袂此人他是知道的,是余光烈通过箫澄举荐上来,以在风华宴上向各国公主献舞。红袂之舞,名动天下,所以他是欣然准允的。 琼台之上,红袂歌舞漫起,红纱罗裙飞舞在祈天灯下,她在琼台边缘搭起的莲花座台上起舞,姿态妙曼,倾国倾城的美丽。 长公主拥着雪裘静立在琼台上观赏红袂的舞姿,他看到她脸上微笑绽放,犹如兰息生香让人心驰。 红袂一曲歌舞俱毕,自莲花台上走下,红衣轻纱飞扬风中,像是从天阶走向人间的精魅,步步生莲。她在远处俯首跪拜见驾,姿态从容端庄,不似她歌舞时的妩媚妖娆。 长公主望着她良久未语,待红袂想要禀声退下的时候,长公主却唤她近前,红袂缓缓走近,在七步之外驻足,不敢再近前,长公主却往前走了三步。 三步之遥,生死之距。 当长公主第三步刚落下的时候,萧樾的眼角余光看到红袂手底泛出一抹寒芒,还来不及他神思回转,她已蓦然飞身跃起,似轻盈雪燕,长袖飞展,艳色如血漫过眼底。 那一剑刺入长公主胸口,鲜血溅上了琼台。他奔走上前,只堪堪能托住长公主如轻絮飘坠的身子。 “晋王殿下。”一道女子清冷声音将萧樾自噩魇中唤回。 萧樾淡淡回眸,看向那个女子,知道她是长公主的近侍女官,颇得长公主宠信。 “此间繁杂,还请晋王肃清周围,让长主可以安心歇息。”九华面色憔悴,眼中有淡淡冷意,逐起人来毫不客气,她身后跟着一众敛息静声的宫娥全是长公主自帝都带来。 御医们背着药匣子鱼贯而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殿下的伤势如何?”萧樾目光凝重,沉着声问。 “长公主脉息微弱,最危险的一刻还未过去。”御医低头回禀,语声发颤。 萧樾望了九华一眼,目光又落到御医头上,“你们留下照看长公主的伤势,其余闲杂人等全部退避,若有异常时刻来报。” 御医们诺诺应是,他转身阔步离去,殿前内外围拥的人霎时退得一干二净。 御医和宫娥们被九华遣至偏殿候着,宫灯挑亮,九华凝立了片刻,悄然间听得一丝异常响动,她望了一眼帷幄深垂的凤榻,深抿的唇松了松,神色间露出一丝释然,转身退出了内殿。 空落落的寝殿内止痛安息的月下香烧的浓郁,宫门轻推,月色如霜照落,映出玉石砖纹上一道修长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第 90 章 他跨入殿中,一步一步走向丝帷垂曳的凤榻,殿内缭绕香气里混着药腥的苦味一丝一缕的漫入他的心里,牵出芒刺扎入般的痛意。 抬手抚上玉钩流苏,心头竟然有一丝微妙的感应,彷佛帷幄后头的人,能与他心念相应,神思相连。可拂开丝帷的时候,手腕还是僵的发颤。 她静静卧榻阖目深眠,满枕青丝披散,脸色由于失了血而显得苍白,唇寒如玉色,眉黛而苍翠,是他日夜忆念不能忘怀的容颜,如今只余下一丝微凉的气息。 他抬手抚上她的眉眼,指尖凝在额心,一点温软牵动了心神。 “萧樾或许不知,你凤洳是是何等的人物。”他的语声很轻仿若呓语,一手按在她的腕间,探得一袭微弱脉息,良久才能感应到,“这世上,还能有谁可将你伤在刀光剑影之下。御医说你身子羸弱恐难挨过这场大伤,这番鬼话也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他絮絮的说着什么,扣在她腕间的手愈发攥紧。 从晨曦林子里初见,而后数年风雨路途,有她在的地方总有他在默默守护,她的心思回转或一线一念,他都洞彻洞明,如观水晶般清晰明了。 一丝叹息自她唇间溢出,她缓缓睁开眼,深瞳幽邃,静望向他,“若非如此,你怎肯再来见我?” “你想要见我吗?”他低低的笑,眼底泛了红,捉起她的手,按在坚实温暖的胸前。 黑衣窄袖下露出的手腕有擦伤痕迹,伤口血液干涸凝固成深褐的痂痕。 洳是微蹙了眉头,目光落在他的腕间,“你受伤了?”似乎从未见过他受外伤,曾经深陷最危险的境地里,都未曾见他受过伤,不过是一座玉山却让他失手带了伤,“痛吗?”她轻声的问。 “能比你更痛吗?!”他恨声怒极,不敢想象那一剑洞穿她单薄身子的时候,她是有着怎么的痛。 她微微一笑,看着他浅灰的瞳仁里蕴着深光,动容的见到他七情不动的眼中有了痴c恨c嗔c怨这些人间情绪。 “你会梅花,如今帮我勘算一卦可好?”她眉目舒展出一丝笑意,目光温柔的望着他。 夜隐幽心头倏然急跳两拍,知道她所问何事,索性断然回拒,“我今日不起卦。” 她却不管不顾的继续说,“我以凤珮赠予晋王,他至今未有回应,你猜他愿是不愿以疆土作聘呢?”她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目光灼灼。 他被她的一袭问话刺痛心头,是前世恩怨也好,是今生羁绊也罢,今日此时此地,他便打算将话都讲透彻讲明白了,“晋王愿不愿意以疆土作聘,我不得而知。”他手指轻拂过她的鬓发,另一手将她五指扣在掌间,十指交握不再放开,“但南秦四十二座城池,五万余里的疆域可以为聘。”他俯身朝她趋近,单手支在她的枕旁,将她圈在身下,居高俯视相望,他的眼中刻着温柔,缱绻入骨,牵动她唇畔笑意愈深几分,“不知长公主可愿下嫁?” 千祈万愿的等来他的承诺,逼出了他的心意,也不枉她的这一番安排,累尽心力,身受神伤。 她一手被他扣在掌心,另一手缓缓抬起抚上他的胸前,忽而又转向攀住他的脖颈,她蓦地仰起身,以唇封缄了他的唇。 他展臂托住她的背脊,深怕她牵动了未愈的伤口。深吻辗转,至痴迷至衷情。他吻得凶狠,她亦回应热烈。深绡帷幄的后头,燕尔旖旎。 她伏在他的肩头,身子被他揽入了怀里,情动时牵扯到了伤口,她不动声色的忍下痛楚,静静与他相偎相贴,一丝清苦的杜蘅香缭绕鼻尖,熟悉的让她倍觉心安。 “你怎把自己伤的那么重?”夜隐幽屏息轻挑起她中衣衣襟,看到她胸上缠缚的层层白绢纱,里面隐约还透出嫣红,那伤该是如何的怵目惊心。 “红袂下手有分寸,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日便会好。”她抬起眼,静静的看向他,嘴角噙笑,目若春水,“你方才应下的话,此刻还有反悔余地。若踏出了此间,我便认定了你的承诺。南秦千里疆域,你可真的舍得?” 南秦千里殷川算得了什么,江山帝位又算得了什么,这些东西他何曾在乎过。 他想要的无非只是她的一片心意和真情,人生有她相伴才是一世良辰好景。 他环紧了她的腰肢,以指挑起她尖削的下巴,目光里深蕴的情愫如痴如狂,他低声说:“洳是,我只怕是你会后悔。”他的唇贴向她的耳畔,温柔的浅啄深吻,勾出她唇齿间断续的shēn y,“今日此刻,你应下的话再不能反悔,倘若有一日你毁约弃诺,那么南秦五十万大军便直指皇域帝都,我言出必行。” 黑暗的囚室里,四壁高墙透不进天光,也不知道是几更天了,红袂倚着墙壁曲腿盘坐,隐约间似能听到铜墙之外风雪凌空呼啸。 牢房外有脚步声纷至沓来,红袂这才悠悠睁开眼,看到两个宫娥挑来宫灯,在囚室门口停步,氤氲灯光照耀下,这第一个踏入此间的人,王袍着身,金冠未卸,还是琼台上那个英姿硕朗的年轻君王。 他也不说话,目光冷冷将她审视,她身上血污斑驳,长发纷披两肩,容颜美得又冷又艳,眼中有寂灭的光,彷佛毫不在乎生死。 她漫不经心的嗤笑一声,又缓缓闭上了眼。 直到又听见脚步声传来,而后又听人一声长呼,“臣罪该万死!” 红袂睁眼望去,看到那个跪伏在地将石砖叩的砰砰作响的人,正是将她举荐上来的于卫烈。 “你是该死!”萧樾说话时语调不抑不扬,不着喜怒,却惊得于卫烈心胆皆颤。 “你为何煞费苦心找来这个舞姬,献于风华宴上?”他冷冷的问,目光始终落在红袂身上。 于卫烈战战兢兢的奏对:“红袂是歌舞大家,名动本朝,臣想着长主或喜歌舞,因此千金求得红袂在风华宴上献舞,却不料”他一时惴惴不能言语,刺杀长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而此刻卧憩在琼台行宫里的长公主,还不知生死,若长公主不幸他不敢深想,额上冷汗如泉涌出,却在一瞬间,心中有什么闪过,“当日四公子与臣一起也观赏过红袂舞蹈,四公子也是答允了的。” 当初要红袂献舞,他也是十分审慎的调查过她的来历,一清二白的身世完全没有疑点可循。此刻他是恨极了自己的自作聪明,给自己和于家招来了这场大祸。 听到他提及箫澄,红袂终于又抬起眼,她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头,恰好看到萧樾转而低望向跪地的于卫烈,眼中一掠而过的杀意,让人悚然。 “杀一个人是杀,杀三百二十八个人也是杀,有些话你可要想透彻了。”晋王徐徐慢道。 于卫烈悚然一惊,已觉出晋王的弦外之音,于家满门连带近系旁支恰好是三百二十八口,他抬起头触到晋王森然冷冽的目光,脑中轰然作响,什么都想不出,也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阴冷空阔的暗室里,响起女子轻慢笑声:“谁是主谋命我在宴上刺伤长主,这事儿晋王不问问我吗?” 夜至下半,天空又飘起了大雪,这孤宵凌绝的琼宫,玉阶覆雪,雾隐长阑,冷彻的像是月上广寒。 箫澄披裘拥袍立在复道尽头,身旁长使擎着宫灯在旁静静侍立。直看到远处一行宫灯挑来,他这才迎上去。 看到萧樾,他忙振袖行礼,手腕却被萧樾一把攥住,转而拉向旁边,两人并行在前,身后宫人远远跟随。 “臣给王上惹麻烦了,罪该万死!”箫澄怅然叹息,语声愧悔难当。 “这事罪不在你。”萧樾拍了拍他的肩头,想来他在雪中候立了不少时候,肩头发梢上都是雪沫子,萧樾抬手将之拂去,“原本此事也不难处理,只是没想到临安公主会突然插手干预。” 当殿行刺长主,这般罪孽就算让她历便周秦三十六道酷刑都不为过,身死魂销之前,刑狱司有的是办法撬开她的嘴。 那日红袂行刺遭伏,长公主被送入凌霄宫救治,所有人都被惊的疏于反应,几位公主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被宫人层层拥护着各回寝殿休息,却有一人当殿越出,目光凛然傲视向萧樾,“长公主之安危身系于四国,今日虽在晋国遇刺,但此事我们楚国不能袖手旁观。” 有人反应过来,诘问临安公主是否越权,此事发生在晋国,当然应由晋国处理。 楚天纾冷笑,目光不管不顾旁人,只盯紧萧樾,“为求公平明正,红袂将由我国派人与贵国一同监看,谁也休想私刑冠罪他人!” 她这话说的直白露骨,无非明白指向晋国会嫁祸避罪,以减轻行刺长主的罪尤。 晋国刑狱重地,让楚国人涉足监看,实乃笑话,萧樾当然不可能同意,然而对于红袂亦不能再用刑了,她若不开口或胡乱攀诬,于晋国来说都是麻烦。 “临安公主态度有些太不寻常了,会不会”对于楚天纾的这番言行箫澄有些起疑,与其他三国公主相较,她实在太过泰定冷静了。 萧樾负手慢行,长风落雪,眼前景色飘渺,重重行宫廊桥一色的素淡,第一次发现这堂皇琼宫居然那么冷清。 “临安公主随楚王上朝听政,临机专断的能力远越其他几位公主,倘若楚国当真包藏祸心,今日殿前她完全可以默不作声。况且,楚国与皇域私交甚笃,应当不至于”不是楚国,哪又会是谁要陷晋国于这种困境,“只怕皇域听到消息,皇上不会善罢甘休。” 这事若不能平息,那么百年之约后第一场战事便是由他晋国挑起,与民心所向相悖,是他的大不利,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天子一怒,兵戈为争!此番恐怕是我们要落下乘。”箫澄眉头蹙紧,口中呵气成霜,双手交握拢在身前,伴着萧樾徐徐而行。 萧樾默然,慢行时抬起右手,广袖飘垂,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血玉,玉玦上凤首衔珠,正脱于烈焰之中。 “九凤珮,王兄真的愿意以疆域为聘?”箫澄望着他手中那块如血凝就的玉玦,絮雪飘落玉上,化成了晶莹的露珠,衬的那抹艳色更加秾丽了几分。 先破后立未曾不是一记妙绝杀招,他也曾动过这个念头。 与她万里相逢,天命牵引着一路走至今日,或真的能与她成就一段姻缘。佳人在旁,一世静好,这是凡人所求,可他与她之间注定不同凡常,帝后之间,博弈相较的是权谋,是心术,是谁更狠辣,至亲至疏夫妻,亦恩亦威帝后。 与她之间,注定不能只是一个男子,对待一个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第 91 章 千里噩耗惊传天都,皇帝龙颜震怒,谴一万北骑出居庸关入境晋国迎回长公主,晋国与皇域交界的梁州c涿州和广平十万铁骑迅速调集,枕戈待旦,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皇帝旨意颁下,晋国朝野上下震动,只是风华宴后晋王就一直未曾回都,停朝了都快大半个月了。消息传到琼宫后,久久没有动静。群臣们心下暗自揣测,恐怕这战事真要一触即发。可如果两国开战,晋国独对锋芒,也不知北齐和南秦的态度,这对晋国来说又是大大的不利。文臣们私下惴惴不安,只道这场祸事从天而降,说不定是他国间者故布疑阵借风华宴设下这个借刀shā rén的圈套,可说一道百,长公主在琼宫遇刺是千真万确的,晋国逃不脱护驾不利的罪责。武将们却各个摩拳擦掌,自古武将立功都在战场,他们自然不畏战。 在众说纷纭里,从琼宫传出王诏,允许皇域骑兵入境,晋王这道诏旨刚下,满朝哗然,中书省c门下省c御史台的折子就似雪片一样飞叠至了晋王的案头,萧樾却看也不看。 对此事不置一词的人,满朝上下只有一个人。 冬寒风雪,孙廷裕称病卧居在家,门前臣工同僚们不管候立多久,他一概谢客不见。孙廷裕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出嫁,近日里孙xiǎ一 jiě带着两个小孩子回到了祖宅。 “父亲,新熬好的芝麻糊,您尝尝。”孙xiǎ一 jiě端着热乎乎的芝麻糊来到东厢,看到父亲正手把手教着自个儿的外孙女写字,另外一张桌上,他的小外孙正拿着他最爱惜的东来笔描写字帖。 两个小孩子闻听到她的声音,都抬起头甜甜的唤了声,“娘亲。” “去吃点心吧。” 孙廷裕将小孙女从椅子上抱下,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的跟着乳娘跑出了东厢。 “父亲。”孙xiǎ一 jiě将白瓷金漆的碗搁置在案,目光低垂着。 孙廷裕将笔搁回案架,身子一仰靠入圈椅里,声色不动的看向自己的女儿,“淮言也按耐不住了,要你来探听些风声?” 徐淮言,御史台中丞,也是孙廷裕的女婿。 孙xiǎ一 jiě面有愧色,有些踯躅道:“淮言说王上鲜少不批复回折的,如今御史台一连好几折送去了琼宫都是有去无回,他是有些担心” 孙廷裕抬眼,打量着自己女儿,对她说,“那你担心吗?” 孙xiǎ一 jiě笑了笑,回道:“女儿倒是不怎么担心,这几日里父亲门前的臣工有多少女儿大约也知道,王上没批复御史台的折子,恐怕三省五部的折子是都没批。” “这话你没跟淮言说吗?” 孙廷裕捧了一碗芝麻糊在手,碗里浓稠的羹糊里还撒着些研碎的核桃仁,是他平日里爱吃的。 孙xiǎ一 jiě苦笑微抿,叹息道:“他一直说女子不言政,女儿的话他听着也只是将信将疑。” “你的远见卓识远在他之上,他倒是还质疑你的话。” 孙廷裕冷哼,手中调羹重重掷回碗中。要说这女婿,还真不是他看中的,一介酸儒文生,眼光不厉辣,手腕不玲珑,普通到泯然于众的一个人,若非仰着他这个岳丈的名头,他的仕途绝难一番风顺。 奈何这个千般不好的人,却写得一手好诗词,当初他就是以一阙《梅隐》掳获了相府千金的芳心,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孙xiǎ一 jiě望着自己父亲的神色,慎重开口:“淮言觉着王上准允皇域骑兵入境,则是没了晋国士气,寒了前朝大臣之心,王上有伏低之意,恐怕是畏惧了天都铁骑和圣上。”孙xiǎ一 jiě见自己父亲面色沉着,心下猜测又笃定了几分,“要说王上会有畏战之心,连女儿一介妇人都是不信的。” 如今在位的的晋王,深心难测的帝王,手中有雄兵良将,丰厚的物资粮草,他又有何惧一战?只不过战事不该起在眼下,不该因着这个由头,长公主琼宫遇刺,于情于理于法,错都在晋国。 孙廷裕看着自己女儿,目露嘉许,心下却又有一丝遗憾,只惜于她是女子之身,“前不久,有一个人被悄然迎入城外蝉觉寺安置,你可知那人是谁?” 蝉觉寺是王族法寺,倚山而建,十分清幽。 孙xiǎ一 jiě秀眉略抬,心中梳理了事情始末,一时豁然开朗:“父亲会如此问,想必那人应在众人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女儿猜那人是”她顿了顿,脸上的笑透着了悟,“齐国的沭阳公主。” 风华宴罢,除了临安公主还在琼宫外,南秦的安平公主和北齐的沭阳公主已于次日离都回国,只不过北齐沭阳公主鸾驾已走,而本人却被孙廷裕亲自接到了蝉觉寺。 天光耀晴,春风一渡,化去了宫檐廊下的雪水,宫娥内侍低眉垂眼的行走在琼宫里,一点声息也不敢出,这二十多日来盘桓在琼宫上空的阴霾,凝聚在帝王眉眼间的霜意,一日未曾消散。 从早上御医问诊后,萧樾就一直站在琼台上,玉石青阶上早被洗刷干净,那夜血溅琼台,猩红的艳色在玉砖上蔓延泅散,如今已被擦去了痕迹。琼台上焕然如新,纤尘不染,而她身上的伤却未曾转好。 御医说她的伤差点伤及心脉,万幸的是偏差了半分,伤势虽然在慢慢愈合,但是长公主身子孱弱,自伤后一直未曾转醒。 长风满袖,阳光照耀在他王袍金纹上,焕出熠亮的光彩,他站在琼台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深壑山涧,崖下飞瀑流坠,音如鼓瑟。 身后内侍远远垂目敛袖静立,不能上前,也不敢上前唤他,有人偷偷抬眸去瞧,见他立在阳光下,身姿峨然挺拔,发上金冠耀目粲然,回纹广袖垂落身旁,从袖中露出了半截huáng sè丝穗,不知是什么被他牢捏在掌中。 远处玉阶下有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当先疾步走来的那人,正是箫澄。 “王上,长公主已经醒了。” 凌霄宫里沉香缭绕,丝帷垂纱被挂了起来,窗外阳光洒落,和煦温软的光线落在眉眼上,像是谁的手曾眷恋不去。 在长公主榻前侍奉汤药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的临安公主楚天纾。 “若说狠辣,我当真自愧弗如,这穿身一剑你竟然也能受得下?若偏差了半分,你可真就要香消玉殒了。”楚天纾徐徐搅动碗中的药汁,舀了一匙吹温后送到长公主面前,原来就知道长公主的计谋,也料到了琼台上的暗刺夜袭,但是当真切看到那兰叶般细窄的薄刃刺入长公主身体的时候,她依旧十分震惊。 那一剑深刺差点要了她的命,也让她恍然惊觉,长公主所图的恐怕不止跟她言谈的这些。 “刺客的剑不会差之毫厘。”洳是倚着锦靠,神色间有些倦懒。红袂是顶尖的刺客,行剑如同舞蹈,每个动作所安放的位置,她早已熟稔在心,绝无偏差,“倒是累你伤神了。”洳是微笑说道,这些日子楚天纾可谓衣不解带的看顾着她,诸国公主都已经回国,只有她还留下来,直言说是放心不下她,她对萧樾的一番说辞她是知道的,萧樾或会猜测她的用心,但是她不会。 “我可不敢这时候回国。”楚天纾秀眉微挑,笑看着洳是,戏谑道:“要被我王兄知道我跟你合起伙来演这出戏,还不得骂死我。不看你转醒,我是不能回去的,没法交代。” “你这话我怎么就不太信呢。”洳是目光静望着她,似笑非笑道:“这出精彩纷呈的大戏方才鸣锣开幕,你是舍不得走吧。” 楚天纾被她一语窥破目的也不恼,手中又舀了一匙汤药,“皇上雷霆震怒,已发兵压境,一万四方骑正在进入晋国只为了迎长公主回都。” 洳是垂眸,眼波深深,如止水一般的静默。 她抬手抚上衣襟,掌下按着的恰是那道狰狞伤口,那一剑穿身的时候,只怕他是与她身伤神会,同知同觉的,这般苦痛,皇上可受得了 “琼台那一夜之后,我一直在想,殿下所谋的恐怕不止晋王和那数以百万计的于家财富吧。”楚天纾淡淡语声又起,洳是不动声色的抬眸,与她目光相接,楚天纾抬了抬眉头。 殿外忽然传来宣驾声,内侍声音未落,已有人阔步走来,那颀长身影逆了光,瞧不清楚面容,唯有肩上文章在日下生辉,熠动光彩。 楚天纾自凤榻前起身,将药盏搁在一旁,略朝晋王致礼,眉眼间还是有淡淡冷意。 “既然长公主殿下已经转危为安,我亦不便在晋国久留。”楚天纾平静的说道。 “临安公主何时启程?”萧樾淡声问,看了眼倚卧榻上的长公主。 “今日下午便走。”楚天纾言简意赅的回,心下叹息这大戏已经起锣而她也该退身下台了。 “本王遣人送公主。”萧樾点点头,缓声道。 “有劳。”楚天纾回的淡漠,又朝长公主屈膝致礼后就走了。 九华领着人退出殿去,萧樾捧起那半盏微温的汤药,敛袂坐到凤榻旁,手中银匙搅动,舀起的汤药浓腥而苦涩,闻入肺腑后游丝般漫入心底。 “殿下觉得身子好点了吗?”他将一匙汤药送到她面前,沉静的目光里有一脉温存闪现。 她将汤药轻抿了,微微一笑,语气却有些疏淡:“侥幸不死,大约应该是很好的。” 萧樾捧碗的手有些僵硬,缓缓的又舀了一匙汤药,“不是我。” 长公主闭了闭眼,一声叹息溢于胸间,“我知道,不是你。” 碗中汤药两三匙后就见了底,青瓷映光,如同她的面色一样,那么白。 萧樾感觉心头有块大石轰然落了地,心绪骤然起落尽然只在她一念一语之间,曾经还有些踯躅的决断,如今愈发清晰明了。 他取出袖间深藏的九凤珮递到她的面前,她抬手接过,指尖相碰,触手间她的五指温软,而他指尖寒如凝冰。 “晋王殿下还是拒绝吗?”她了然的笑,眼底露出淡淡憾色,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这千里殷川,曾有过的缱绻温柔,情深相映,也终淹没在红袂的一刺之下。皇上对晋国已然生了嫌隙,他想要倒转乾坤以一子搏胜,恐怕更加艰难。 他的拒婚,她早已料到。 “一万四方骑已过高邑,不日就能抵达晋阳迎殿下回帝都。”他从凤榻上起身,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仅这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痴痴的望着,眼中炽烈的火烧的狂热,他忽然轻唤了她一声,“洳是。” 她恍惚抬头,错觉是自己听错,柔情入骨的呼唤如斯入耳,在她愕然的瞬息里,他翩然俯身,轻轻覆上她的唇,在她回过神来前,已攫去一个轻浅的吻,像是春日飘坠的香花擦过肌肤那么柔,那么轻,那么的不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第 92 章 红袂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分辨不出时辰,也不知外面是何光景,仅能靠着每日三餐间隔来判断日子,大约也该二十多天了,除了开头几日不断有人来记录讯问供词外,之后是半个人影也没见到过,彷佛他们已经将她这个刺客遗忘在此。 不曾刑枷加身她觉得已是万幸,未想到每日用餐茶饮都十分不错,不似想象中应有的残羹冷炙,这让她疑惑晋国对待囚犯难道都是如此宽厚。 铁索抽动唆唆作响,红袂倚在墙角曲腿坐着,抬眼看向门口,幽光烛火下,踏入牢房的那个人让她眼皮子跳了几跳。 箫澄跨入牢中,抬手略拂,身后的牢头忙端着食盒上前,在红袂面前放了满满当当的吃食,鸡腿酱鸭红烧肘子,还有一壶温烫过的热酒,这一餐比起以往哪顿都要丰盛。 “断头饭么?”红袂冷眼瞧着,嘴角挑出讥讽的一笑。 “怕吗?”他负手而立,低眉静望着她,目光淡淡,声也淡淡。 除了长公主,从未有人问过她怕不怕,从一生下来就带着寒鸠,不能死也不得解脱,她似幽魂精魅一般游荡在这世上,见惯世态炎凉,妄念瞋恚两舌诸恶常见,她早不知什么是害怕。 “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总要经过这一遭。”她端起面前斟满的酒杯,温过的花雕酒散着暖暖的香气。她抬手举杯,莹莹玉腕上粗沉铅灰的镣铐滑动出声响。 “你的录词我已经看过。”他看着她,目中神光闪动,不知意味,“你不记得见过我?” 红袂抿了抿唇,放下酒杯,波澜不惊的目光望向他,不答反问:“我该见过你吗?” 她的供词里说了是谁shàng én重金礼聘,是谁再三登门求请,那字里行间完全没有提到他,第一次相见时,明明有他在场,她却只字未提。 “你真不记得?”他略挑了眉,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芒。 “呵。”红袂冷笑,手中酒杯轻放在地,“我见过那么多人,难道还需各个都记得吗?” “可我还记得,见姑娘的那夜,你所弹唱的巫山曲。”仰靠在暗影铁壁上的红袂,听他所言,神色微微一变。 她是名动天朝的舞者,也是操琴的大家,比她舞蹈出名更早的是她的琴曲,只是鲜少有人能听得她的琴音,那珊珊音色,渺渺曲声,流传在那些听闻过的人的口中,是神曲,是仙音。 那日她难得舞前先抚琴高歌,明亮清婉的音色痴醉了多少人,而她指下弹奏的正是一曲巫山。 巫山曲自南而来,传闻说是昔年南秦先王为凤阳女帝所谱,南秦的琴师曾在御前弹奏此曲,凤阳女帝闻听后却在宫中禁绝此音,南秦琴师讪讪而归,自此后,这曲巫山便只流传在南秦的深宫里,外间不曾再有人听过。 “什么巫山曲,我不知道。”她说的漫不经心,双手垂落膝上,青葱十指上红色丹蔻华美而秾艳。 “母后在世时最喜爱听琴歌,宫里的乐官都擅奏南风,其中有一个人就来自南秦宫廷,虽然年逾古稀,但仍能稳操巫山曲,他曾是南秦宫中琴技第一人。”箫澄眉目半垂,一字一句说的轻缓。 红袂眼也不抬,对他言辞只当未闻。 “南秦王室世家有蓄养暗卫之风,里面多有能人异士,本领不同寻常。”箫澄往前走了两步。 他身材高大,站在她的面前将背后唯有的一点光芒都遮挡了去,铺天盖地的黑暗沉仄向她逼来,红袂低头不语,气息幽沉,搁在膝上的十指不自觉的虚握成拳。 “你是南秦人?”他忽然撩袍单膝跪蹲,目光与她平视,那声音轻微的像是叹息。 红袂眉眼抬起,望着他俊朗的容颜,嘴角徐徐扬起,露出的一个微笑光艳夺人,“四公子还猜到些什么,不妨再说来听听。” “你刺杀长公主的目的,只怕不仅是为了挑起两国争端如此简单吧。”箫澄看着她,目光莫名深沉,想起当时惊魂夺魄的一剑,若再偏差个毫厘半分,此刻晋国与皇域开战势必不可免,而她背后的主使者岂非坐收渔翁之利。 “呵呵”红袂突然曼声轻笑,眸光如水潋滟生辉,这黑暗囚室依旧压不去她一身艳骨,天生妩媚,“既已有所猜测,四公子不妨再想的精彩纷呈些。”她眸光微睐,斜眼眺看向他,“比如,其实那夜我剑下所指的人本该是晋王,七步之遥在我出剑的范围内,谁料想长公主会突然挡身在晋王面前。”她边说边笑,唇边微扬的弧度有彻骨的冷意,“晋王若死,你们萧氏王族中还有谁有能力临危受命执掌江山于此际风雨飘摇中?届时晋国恐被诸国蚕食侵吞的涓滴不剩,这岂不比借刀shā rén更干净利落些吗。” 箫澄霍然站起,眼中怒火翻涌,明知她是存心在激怒他,心中还是不可遏制的生恨,“秦刑以酷厉闻名,你可知寸磔?” 寸磔又称凌迟,以短刀脔割人肌肉,可时历三日而人不致死,饱受折磨,为秦刑酷首。 她或许是知道的,但似乎并不在意,她扬了扬秀眉,笑如熏风,“终有一日我们会相逢在黄泉路上,我无妨先走一步。” 寒冬将去,春回大地,但天气依旧很冷。 长公主拥着狐裘轻袍走出琼宫,明珠华翠,额点花钿,颊贴黄花,熠熠容光真是与丽日同辉。殿前有肩舆候着,长公主却道不必,萧樾正负手远眺,闻言后转身疾步迎上,伸手扶了长公主。 “玉阶漫长,长公主身体未愈,不宜劳累。”他扶着她,慢行过飞架的复廊,两旁垂纱如烟似雾的飘在风里。 长公主微微而笑,眸光柔软垂落,“终日里卧睡榻上,难得可以松动松动。”她侧眸望向他,容光璀璨,笑飞两靥,“待会还有更长的路要坐呢。” 他温柔笑对,与她并行在玉砌的琼廊里,两旁倚着玉山所建的金殿楼阁错落有致,山腰上飞瀑如注,激荡起氤氲的水雾,走在琼廊里如行云端,两人华簪美衣,广袖当风,不似王子帝姬,倒像是一对神仙人物。 “长公主曾以一人之力击杀夷桑流寇数人,我虽未有目睹,但想来长公主功夫不差。”他伴着她徐徐慢行,声音温柔低沉,“红袂能将殿下一剑刺伤,实在大出我的意料。” 长公主一笑,神容妩媚,忽有一些娇矜,“这事因原由只怕说了会引殿下笑话。”长公主明眸含笑,有些羞涩,“来晋国前,我与皇上起了些争执,我只怕皇上还在生我的气。没料到琼台遇刺,我正好借机与皇上冰释,不想竟被殿下看出了端倪。” 萧樾眉心紧攒,目露狐疑,“皇上待长公主眷宠无匹,怎会与殿下起争执?”端看长公主出行的仪仗排场便可见一斑,只怕皇上是将长公主捧在掌心如东照明珠一般的珍爱着。 长公主叹了口气,目光里透出一丝幽怨:“皇上有意赐我下降南秦,我不愿,便就起了争执,直到来晋国前都没能缓和。” 萧樾心下微沉,决然没有想到皇上对南秦会如此青眼有加,只是南秦新登基的国主那性子也不知是如何的,北齐国主虽不怎么上朝,但每逢朔望还是会临朝听政,可南秦的国主却从未上朝过一天,从南秦递来的消息,那些说辞也是语焉未详,竟让他一时也不能看透。 皇上若意在连横,为何独选南秦?而南秦的心思,又是怎样的。 萧樾一时陷入深思,长公主眸转过处,望向廊外落泉如瀑涌下,眼底掠过一丝尖而锐的凌光。 走下长阶,玉山底下万余铁骑银甲雪亮,皆是颈系黄巾,正静静候立等候长公主而至,为首将领身材高颀,面容俊美,长发高束,帽盔面甲挂在马鞍上,身姿端坐如凝,正是北骑上将北雪。 在骑兵前列,翠羽宝扇的簇拥下停着一辆朱帷金轮画日车。 萧樾扶着长公主走到鸾车前,两人执手相顾言笑晏晏,彷佛交谈的十分愉悦。 “皇都路遥,殿下一路珍重。”萧樾含笑与她辞行,亲手扶着长公主登车,长公主却一手按住他的手腕,语笑嫣然,“临行之前,还有一事想请晋王殿下成全。” 萧樾目光深深望着她,语声温恬从容,“殿下有何吩咐?” 她抓着他的手腕,莞尔一笑,“我要见一下红袂。” 他的目光凝定在她绝美无暇的脸上,眼中一闪而逝的凝重落在她的眼里,清楚明了,她笑的愈发温婉。 良久后,他才若无其事的嘱人将红袂带上来。 仍旧是琼台夜宴那晚的红衣长裙,薄纱细綄遮不住底下一双修长,衣襟上暗褐色斑斑点点,狼藉而触目,她一头黑发纷披两肩,衬得她容颜苍白憔悴,目色神光却还是那么明亮,她看着长公主,又看了眼萧樾,嘴角冷冷一扬,挑出了一抹讥讽的笑。 “这些日子,想必殿下该问的都问过了罢。”长公主看了眼红袂,见她发肤安然,心中如释重负般稳了稳,她秀颈微仰,侧眸笑对向他,“不知可否让我带人回都,这个刺客的来历目的还得直禀皇上。” 长公主遇刺,皇上过问庭训刺客,于情于理都再恰当不过。此刻夹道旁群臣候列,万余铁骑在前,而他真的能在众目睽睽下拂了长公主的要求,逆了她的心意吗? 此时此间,或许是彼此最后安宁的一刻,将来如何,他已能够料到,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与她之间终归逃不开一战,届时成王败寇,她若依旧笑如春风,那便是他的大劫大难。若再也见不到她的笑颜倒不如此刻多留片刻美好,待成回忆。 “长公主,一路珍重。”他缓缓点头以示准允,望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灼灼如火在烧般。 “珍重。”长公主回以一笑,扶着他的手腕登上鸾车。在她松开手的瞬间,他突然反手一握,五指紧紧握住她柔荑,猝然发狠用力,也只是眨眼一瞬,他便松开了手,慢退至夹道旁,缓缓揖身致礼,落落飒飒的晋国君王恭送长公主鸾驾南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第 93 章 长公主鸾驾从近郊玉山南回,有万余铁骑随行守护,为了避免叨扰晋阳百姓日常作息,长公主特命鸾驾绕晋阳而过,但仍旧有许多人为了瞻仰皇室公主天颜而涌到郊外,一时里,平常人声鼎沸热闹的晋阳街头突然有些冷清。 夜隐幽走在街上,他穿了天青色的窄袖长衣,即便是寻常服色也难以掩去一身非凡气度,容颜俊朗无畴,饶是晋国国都里的百姓见惯高门世家的公子,也不由被他吸引,纷纷侧目回顾。 他无视周遭人的目光,一路慢行,似乎并没有目的地。 在街角一处传来不寻常的喧闹,那里正围堵着不少人,人群里面隐约有争执声传来。 夜隐幽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确切来说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向来视若无睹。还没擦过人群,那些簇拥着的人忽然就散开了,他随意侧目一瞥,这才看清楚了那幕景象。 一个孝服女子跪坐地上,额系白巾,双手掩面似乎正在轻泣,身前一张破落席子下躺着个人,满是污垢的双脚露在席子外。旁边身穿绫罗身材高壮的男子正与一个年轻少女起着争执。 “嘿,这小娘子是大爷我先看上的,你个小丫头片子凑什么热闹。”男子目光轻佻,双手交抱叉在胸前,完全不把面前的少女放在眼里,一旁跟着的小厮赶忙去拉地上孝服女子。 年轻少女闻言大怒,她最痛恨别人小瞧她了,当下恼怒不已,不顾一旁侍女的劝阻,冲上前就是一脚踢翻了那个刚要伸手拉人的小厮:“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回去拿面镜子好好照照吧,我出三十金,这姑娘我买下了!”说完,随手解下腰间的绣金描花的钱袋子,往那女子脚边一丢,那荷包重重的落下,四周人群又渐渐聚拢起来,有人啧啧出声,交头接耳的暗叹这姑娘出手豪阔,三十两金子都可以买百十来个丫鬟了,而那跪坐掩面的女子身子萎顿伏地,哭的更凶了。 夜隐幽多瞧一眼的兴致也无,转开了目光,脚下步子依旧迈的不紧不慢。 “小丫头片子,敢耽误老子好事!”男子虽然声势吓人,却也不敢真的动手,毕竟晋阳是首府之都,治安一直十分好,若是当街寻衅闹事被衙府官差拿了回去,他也麻烦。 但那个娇俏年轻的少女压根管不得那么多,听他直呼自己丫头片子,心下顿时火起,掀起罗裙就是一脚飞踢到他膝盖上,那男子未防她出其不意的一招,被她一脚踹实,痛得他抱着膝盖一通哀呼。 “你个臭丫头,今天老子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他也是被她踹出了火气,抬手就推搡起来。 那少女长的本就娇小,被他大掌这么一推,一时立足不稳脚下连连倒退数步,要不是身旁侍女赶忙搀扶,恐怕要当街跌个跟头。 男子朝两旁小厮打了个眼色,那两个家仆摸样的男子卷起袖子,就朝少女欺身逼近,周围人见到这是要大动干戈的意思,哄然一声又往外退开几步,人群却并没散,只空出了偌大的场地留给里面的人。 少女见着阵仗,心里有点发虚,暗暗吞了口干沫,面上却还是镇定自若,一点也不乱阵脚,反倒是她身旁侍女一副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摸样,期艾的拽着她的袖子,嘴里不知念叨嘀咕着什么。 “怕什么!”少女突然狠狠呵斥身后侍女,眉眼间闪出厉色,一手抬起,纤纤玉指隔空指对向面前男子,声音凌然生寒,“你今日要敢动我一根头发,我必定让你有命来无命回!” 男子见她一副傲然摸样,心下打了个顿,想她字里行间露出的威胁跋扈而嚣张,讲的自己好似世外高手一样,可分明刚刚推搡间,她没半分力气,别说功夫了,恐怕花架子都没。 周围诸人一副看好戏的摸样,还对他指指点点,此刻收手罢了的话,他颜面何存?只怕以后认识他的人都要笑斥他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丫头!”男子恨声,眼中露出彪悍凶光。 少女口中话语说出来锋锐,可心里压根没谱也没着落,眼见自己将他激怒,恐怕今日免不了要受顿皮肉之苦了。 眼看左右两人朝她逼近,抬手就朝她脸颊上掴来,她咬着牙硬撑居然也不躲不避,想要生生受下那一掌。可是预料中的痛意并没有如期到来,面前的两个男子居然不约而同的抱住手腕哀呼痛叫。 少女这才瞧分明了,那几人手腕折出诡异的弧度,竟是被一击折断,也不知是谁暗中出手,解救了她于危难困境之中。 而刚擦过人群的夜隐幽清晰的感觉到几股凌厉的破风声,接连而至。他循着那股声势抬眸寻去,看到一抹纤细高挑的身影倏忽闪过,一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他微微一笑,浅灰深瞳里似有水波温柔流淌,他转眸看向地上散落的几锭碎银子,唇畔笑意又浓了几分。 而那个少女正寻思着是谁帮了自己,目光寻曳了一圈,却只看到那些见大戏落幕三两离去的路人,直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正侧了脸,目光落在她身旁地上,长睫半垂,容颜如映日光,俊美而又倜傥,让她心头砰然乱跳,有股的气血涌至胸口,竟让她一时僵立在原处,脑中一片空茫,不知所来,不知何往,眼里只看得到他。 “殿下!”直到身旁侍女带着哭腔的低唤了她一声,她这才神魂回体,身子打了个激灵。 萧豫眨了眨眼,再抬头时发现那人已经走远,她想去追,却不妨侍女抱着她的臂弯死活不松开,“殿下,咱们回去吧!”侍女哭的满面泪花,觉着自己跟着公主出来真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哎!你别拽我!” 萧豫扒拉开似八爪鱼般攀着她不放的侍女,“今日王兄回来,我就再没机会出来了!”她甩开侍女,想要去追那个人,可抬目四望,哪里还能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夜隐幽拐过街角,前面市道宽阔,商铺鳞次栉比,他毫不犹豫的举步走向一间门前悬挂有偌大“酒”字布招的店铺。 “大曲,汾酒,五粮液都要,还有你们晋国佳酿花雕也要。”她站在柜台前,纤如玉裁的食指起起落落的点在那一瓮又一瓮的大酒坛上,店铺老板亲自提着几个酒葫芦为她装填美酒佳酿。 “你伤重未愈,不宜饮酒。”他走上前,快她一步接过酒铺老板递过来的四只酒葫芦,提在手中足有七八斤重的分量。 “我哪有如此不济!”洳是瞥了他一眼,似笑还嗔道。双手往腰上一摸,这才发现带出来的几两银子已被她当暗器丢掷了出去,此刻也不知落到了谁的钱袋里。 夜隐幽替她付了酒资,一手牵了她,两人走出酒铺,漫步在街道上。阳光晴倩,轻风温软,平静如似水流年,他想,若能这样走到日暮白头,该有多么的好。 “洳是,我带你去一处地方。”他侧眸低望她,将她五指扣在掌心。 她笑盈盈的回望他,露出狡黠的笑来,连连摇头,“不去不去,我赶着回家呢。” 他唇角微扬,目光温醇透着融融的暖意,“去处不远,自然不耽误殿下回都。” “是哪儿?”她不由生了好奇,这些年来,从初遇相识到而后江湖结伴,都是她一往无前,穿梭来往于凤朝疆域各个地方,他一直陪伴跟随,从来也不曾邀她同往一处。 今日,他相邀与她同往,可真是破天荒了。 “到了后,你自然知道。”他卖了个关子,笑意淡淡的眸子里居然闪过一丝黯然。 洳是见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街市漫长,两人走得又慢,走了许久还是在城内热闹繁华的市中心。 她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靠近他肩头窃声低语:“我觉得周围好多人在看着我们。” 凤朝民风开放,男女之妨已不算重,只是众目睽睽下牵手携行的还是十分惊世骇俗,加之两人容貌出众,自然引来许多侧目。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或好或坏,对他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寰,都不需要弹指拂去,一个转身一个念息里,那些目光便就灰飞烟灭了。 可她是天朝公主,帝王掌珠,即便是在江湖时,她行动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的,不曾真的招摇在那么多目光下,肆无忌惮的视礼教为无物。 “不自在么?”他轻声问,掌下力道却不曾松懈半分。 “怕什么。”洳是明眸微睐,笑的妩媚,“在坤桑的时候就经常能看到男女携手逛街的,我瞧人家也没什么不自在。若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坤桑看看?” 那时的他们,情意未定,彼此心意不明,错过了大好的北国风景,错过了在月亮河放灯祈愿的契机,她在想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们应该重履故地。 “好。”他微笑相应,眉梢眼底都透着欢喜,“只怕完颜灏不怎么不欢迎我们俩。” “我们远到是客,他还敢嫌弃我们?!”洳是挑了挑眉梢,哼笑道,周遭人的目光如影跟随,还有人躲在暗处指指点点,她却全然不管不顾,半个身子倚靠向他,将他手臂牢牢环住,身体重量大半都压将在了他的身上,她咕哝道:“走累了,伤口疼。” 他神色有一瞬的动容,心弦情绪总能被她轻易撩动。 古卜巫言里曾说过,人的一生漫漫长途中,或会碰到一个与自己神魂相知相牵的人,也或许一世错身,终不能遇见。他此刻是如此庆幸在彼此大好年华的时候,能够与她相逢相知相爱。 还未走到城门口,忽然响起乌角鸣锣声远远传至,街市巷闾里的行人纷纷避让两侧,迎来从玉山回都的君王仪驾。 夜隐幽和洳是闪身躲在一家民户房后,静待着浩浩荡荡的王室车驾行过。 “萧樾这人倒是有些棘手。”洳是看着前方金驾朱帷的王车缓缓驰过,似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当日他拒婚,我本以为是夜宴上遇刺所致,可隐约又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 夜隐幽沉默不语,眼中神光喜怒难辨。 待仪驾过去后,两人出了城,城外有一辆乌蓬轻车正停着。 两人上了车,洳是想去勾那几坛放在一角的酒坛,手腕却被他攥住,整个人被他拽倒在软席上。 “谁又惹你生气了?”洳是倚在他的身前,笑言轻嗔,看他俊颜崩紧,眉间蹙出深折的一道痕迹,那清光明亮的眼底分明有些怄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第 94 章 “你说是谁最会气人?”他将她拽到自己怀里,单手环上她的腰肢,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脸上,眼中神光温柔,似雪羽拂落在她的心间,一时酥麻,一时甜蜜。 “是谁?我替你教训他。”她朱唇半咬,似嗔似笑,阳光透过薄绢的窗纸,一道道的映在她的脸上,那雪肤似琼脂滑腻生光。 “哎”他低叹,一手抚上她如青缎匹练般的长发,看着从指缝间落下的丝丝旖旎风情,“你就装傻吧。” “提到萧樾,惹你不快了?”她秀眉略挑,唇畔半是玩味半含笑。 “是的,我很不快。”他低望的目光里有冷焰在烧,以前的他从不动声色,运筹帷幄自在心间,而如今痴嗔怨念全在了眼底,不再遥远冷静的彷佛不可触及。 她笑的娇妩,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其实萧樾这人倒还是不错的,文武双全,长的也好,更重要的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覆身以唇封缄住她的喋喋不休。 他吻得轻柔,双手搂在她的后背,像是掬在手心里的一捧水,一握沙,小心翼翼的温柔相待。 “伤口还疼吗?”他的唇轻轻吻过她的脸颊,在她耳畔低声问。 “早好的七七八八了。”她伏卧在他肩头,指尖挑起他垂落身前的长发,任发丝缭绕指上,缠绵里爱意如丝如缕。这种感情炽浓而激烈与其他人之间从不曾有过,想必将来也不会再有。 “这就好。”他一声叹息,将她搂在臂弯中越发拥紧,车辕轱轱行过,马蹄哒哒,他一时沉默。 “你在想什么?”她双手悄然环上他的腰间,耳下听到的是他胸腔里稳健的心跳声。 “我在想,你曾相赠萧樾的九凤珮要回来了么。”他说的平静。 洳是从他怀中抬头,看到他眼里有负气的影子,“要回来了怎样?没要回来又怎样?”她笑盈盈的问。 他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嘴角噙了丝微薄笑意,“要回来了便罢,不然我就去问他讨回。” “你准备怎么讨?”她笑的宛然,眼底有辉光透出,似是十分好奇。九凤珮是皇室至宝,也是昔年太祖皇帝与皇后的情定之物,意义非同寻常,难怪他还记挂着。 “或大动干戈,或无声无息,办法有很多种,你要听哪个?”他微笑,语声低沉。 “呵”她含笑伏在他颈边,一手探入他的袖底,食指与他勾在一起,“这种小事,你掐指一算便知,你恼的是我赠凤珮予他,却不曾予你。” “原来古卜巫言里说的都是真的。”夜隐幽缄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有动容,“你我果然神魂交识,我在想什么总能被你掐算在手心里。”他语声温柔缱绻入骨,无奈感喟皆有。 她知他心意,如窥镜自照。而他亦将她定军思谋看在眼中,了然于胸。 “九凤珮我已经送回帝都,虽说它曾是太祖皇帝夫妇的定情信物,但是并不吉利。”洳是长睫半垂,声音低宛,敬睿敏皇后逝于桃李年华,尸骨埋葬异邦都未能寻回,曾经帝后间的一诺白头终成空想,“幽,我们只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他揽紧臂弯里的人,埋首在她云鬓雾髻里,淡笑回应,“那你可得牢牢记着我们的白首之约,不到百年谁都不许先走一步。” 她抬起头,他的眉眼近在咫尺,从未有一时一刻如同此瞬,让她觉得两个人离的如此近,“转瞬弹指,一世过尽,你我霜染双鬓,白发满头,才是真的不负了年华。” “洳是”他在她的耳畔轻喃她的名字,如斯旖旎,如斯缠绵。 她微笑,悄然摘下左手中指上一枚戒指套入他的指间。 戒指上仍带有她身体的温度,余暖还在,他怔然低头,看向无名指上被她套上的一枚银质戒指,竟是恰如其分的合适。 “你曾送钗为信,照说我该以帕回礼。不过巾帕携带不便,易失易落,我便想还是戒指好,一直戴着,时时能瞧见,也不容易掉。”她抬起自己右手,以前戴在中指上的戒指如今换到了无名指上,戒指上朝着掌心的方向缠着一圈圈的红线,将略大一圈的戒指适宜的戴在无名指上。她的右手和他左手相贴,两枚戒指触在一起,相同的宽度,相同的银光,彷佛似有感应,她戒指上蕴出淡淡莹蓝光芒,绕过她的指间与他相互旋绕,相互纠缠。 戒指上刻有绘纹,繁复细致,凤凰羽雉雕绘的栩栩如生,这份心思功夫想必要用时很久,不知她是何时动了这番念头。 “这戒指不像是出自皇室金匠之手。”他在她耳畔低声浅笑,皇室御贡的金银器具向来繁华奢丽,就算是一枚银戒指也是精巧绝伦,缀玉点珠的,全不像这枚虽花纹细致,但凿痕刻度间还能见到雕绘之人手法的生疏。 “是有些粗,难道你嫌弃了?”洳是咕哝,这枚戒指她可是费了许多的功夫,熔了再凿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才刻就了一枚还算入眼的。 他五指一弯,将她柔荑扣在掌间,心中如饮蜜饴。他低下头,缓缓闭目,与她额际相抵,发丝共缠,彷佛亲密无间,“若是一睁眼,我们已是白头,该有多好。” 他的叹息落在她的耳中,将她胸下的心跳一瞬给钉住,良久过后似才缓缓复苏。 马车停下的时候,已是日落黄昏,天际远处一线霞光红彤胜血。 他带着她一路往北,他的目的所在她已经笃实了七八分,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的明白。暂时落脚歇息的泰安虽是个小城,但还是有着晋国一贯的富庶安适。 入城后天色已晚,街市商铺前都挂起了灯笼,城中只有一间客栈可供歇宿。 客栈一楼劈出偌大厅堂,可用席饮茶,此刻正是晚膳时分,店堂里宾客满座十分热闹。凤朝全境皆不设宵禁,酒肆里几杯佳酿下肚,面憨耳热时几句粗言几句俗话,酒客们毫不避忌的谈论起了当今局势。 座中有刚从晋阳来的商客,谈及风华宴说到长公主时,满面仰慕,众人不掩艳羡催促他多说些,在晋阳的时候可有看到长公主是长什么样的。 那人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从皇都的卤薄法驾,到银甲雪铠的铮铮铁骑都描绘的巨细靡遗,可被人催问长公主风采时,他却说的含糊,直被人逼急了,才如实告知自己并未亲眼见到长公主,只在迎来长公主鸾驾的时候远远瞧见皇室仪仗。 “今上英明雄才,长公主自然也是绝代芳华般的美丽。”有人笃悠悠的开口,众人循声望去,那人衣着寻常,只看发巾布饰像是南来的客商。 座中有本地人,不以为然的讪笑:“若今上真有雄才,怎么会将长公主嫁给我国晋王,以谋求联姻?毕竟我国豪富,天下皆知。” 南来商客仍旧沉得住气,冷笑连连,再开口时声音已寒:“你倒是有通天耳目,是从哪里看出今上要将长公主下嫁你们晋王自以为是的莫名其妙。” “皇域民生经济被我国一手遏断,今上难道会无此心?”那人言语咄咄逼问上来,同他针锋相对,“与我国修睦联姻,以晋王豪阔必然能缓解皇域民生困顿,今上怎会拒绝。” 南来商客被他激怒,拍案而起,眼看一场争执无可避免,堂下坐客喧嚣起来,堂倌忙不迭的赶来平息纷争。 繁杂吵闹的大堂里忽然一瞬寂静,众人转头看向门口走来的两个人,当先步入的男子窄袖长衣,十分寻常的服饰,却难掩他一身雍容风度,丰神俊朗,这般出众的人物是这些边陲小城的人从没见过的,众人一时怔住,静默了声音。 而跟在男子身后进来的女子,云鬓垂髻,一袭狐氅曳地,容貌极为殊丽,艳光四射,一抬眼,一转眸间尽是绝代风致,让人看得屏息 那些争执,洳是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 “老伯是从皇域来的?”洳是问向那个南来的商客,她似问的极为随意,那商客却莫名心头一紧,慌忙站起身,恭然揖手回道:“我是酒商,从皇域而来,常常往返于各国之间。” “今上登基以来,民生可觉得艰难?”她悠悠的问,目光似不经意的扫向方才那个与他争执的本地客人。 “不曾艰难。”南来的商客忙摆手,“今上英明,这些年风调雨顺,家家安居乐业,赋税也比之前减了些。” 她欣然露笑,“今上圣明,必然会护佑天朝子民。”她微微颔首,转身与那男子翩然直上二楼。 众人目光一直追随两人,直到他们身影隐没在楼梯转角,南来的客商这才松了口气,刚才一直紧绷高悬的心这才缓缓归位。 雅间客堂里,布置了一桌子好菜,桌脚下放了几个酒葫芦,是夜隐幽嘱人拿上来的,可即便有美酒在前,可握在洳是手中的瓷盏里盛的却只是清水。 夜隐幽为她碗里布菜,她只捧着茶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 “因为那人腹诽了几句皇上,所以你生气了?”夜隐幽看她一言不发,端着杯的手纹丝不动,杯中茶水已经空了。 他拿起茶壶,为她又续了杯茶。 “果真是疆土易得,人心难取吗?”她低声喃喃,似在自言自语。 “皇上铸就的是百年基业,不争在此一时半刻。”他微微笑道,一语解她心中困顿,“况且,想要天下臣民尽皆归附于天子,也并非难事。” 洳是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徐徐而笑,她怎么就忘了,若要取天下民心,还有谁能比他们夜罗王族的人更加熟稔有余。 “吃饭吧,菜都要凉了。”洳是看自己碗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菜,他的碗里却是空的,她挟了一筷子粉蒸肉到他碗里。 他看了眼那蒸的酥透的肉块,慢条斯理的挟起后送入口中。 她吃的饱足,近些日子以来,一直在琼宫里喝药吃粥,整个人都吃的快成清汤寡水了,这一顿算是吃的十分餍足。 “吃饱了?”他看她停下筷子,捧了茶在喝,又问了句,自她受伤后,她似乎又清减了些,他是真的很想把她喂得胖些,“不够的话还可以再添。” “饱了,不能再吃了。”她一碗茶下肚,撑臂从桌前站起,“我出去消消食。” “身上还有钱吗?”他突然问。 她摇了摇头,笑盈盈的回问,“你要给我钱吗?” “那最好不过。”他为自己斟了杯茶,掌心里捧着杯,茶汤温热,“没有钱你就不能偸买酒喝了。” 洳是哼了一声,嘟哝了几句,虽然她声低音小,可他还是听到了,居然是在腹诽他小气,他不动声色饮茶,唇畔却不可遏制的翘起些微的弧度。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就想翻窗出去,身后传来他温柔语声,“早些回来,我等你。” 她回眸而望,他坐在氤氲的灯火下,端杯在手,笑如熏风,那景象就像是在寻常市井人家,一句归来,一句等候,让她心头触动,眼中泛热。 “恩。”她飞速的应了声,身子如轻盈的蝴蝶跃出窗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第 95 章 不知时过多久,从半敞的窗口吹入晚风,拂得屋檐下悬挂的风灯摇曳晃动,烛火光影明灭不定,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他面前杯盏也已空了。 门扉被人轻轻叩响,这叩动声初听平平无奇,实则暗含节奏不同寻常。 “进来。”他的声音平静响起。 他声音落下后,推门走进一个年轻男子,布巾儒衫,长的寻常摸样,他朝桌案后的夜隐幽揖身一礼,口中唤了声“公子。” 夜隐幽一言未发,只点了点头。 “正如公子所料,于光庄携通宝天鉴乔装易容成普通商客进入我国国境,只是他们刚越过国境线在进入狮驼岭后就碰到一批人中途截杀。我们按照公子的吩咐只作旁观未曾出手,那些shā sh一u功夫皆是一流,于光庄高薪所聘的护卫完全不是对手,悉数被对方诛杀,于光庄也死于对方剑下,通宝天鉴被夺,下落不明。”天相毕恭毕敬的回诉情报,心下有些不明白,天机阁里高手如云,有人专职情报搜集亦有人专司暗杀,他知这次任务不同寻常,所携下属皆是天机阁内一流的高手,若要与对手一搏不是没有胜算的。通宝天鉴是于家私印,于家在豪富的晋国是首富,家中巨财可说富可敌国,在四国皇域的汇通钱庄里皆存有大量金银玉器,只有通宝天鉴方可取用。 天相怎么也想不通,对于这近千万计的财富,公子怎一点不动心,竟让别人占了先机。 夜隐幽气息平静,微微笑出声,天相惊诧抬眸,看到他眼中笑意深深还覆了层暖光。他进入天机阁十数年来至多见他冷笑或似笑还无,从未见他这般笑过,像是天光破云,日出太霞,让他心惊莫名。 “天梁已经有消息传来,晋国的汇通钱庄已被朝廷控制,萧樾的反应不慢,她怕是要懊恼失了大财。”他像是在说给天相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目中神光熠熠,薄唇抿出温柔浅笑。 “公子,那国内是不是也要有准备?” 天相低声询问,晋王已经有所动作,朝廷如此光明正大的控制住民间财富虽然很不合宜,但总比让这些巨资钱财流入其他国家来的好。 “不必。”他回的毫不犹豫,眉目澹定如初,“你们只当不知。” “公子?”天相大惊,未曾料到他居然会全无安排,显然对方的举动都在公子的预料中,只怕那些人的来历公子也是明白的,此时安静蛰伏不动声色,难道是有后招在手? 他目光垂下,不愿再谈此事,又问:“古兰情况如何?” “天同从古兰传回消息,古印欧人已经败退,古兰北疆大定,完颜灏已经班师回朝。”天相按下心中惊悸,如实回道。 当初那些古印欧人兵临城下,气势猛如天狼吞月,呼延等沿疆诸城最艰难的时候差点被攻陷城破。在与天朝商贸议定之后完颜灏便亲赴北疆,杀往前线。 也不过用了大半年,古印欧人溃退千里,凶猛彪悍的印欧人在突厥人的刀戟铁蹄下竟未能夺下一城一池。不得不说,完颜灏是天生的战将,千军万马在他手中似擒鞭挥动,犹如臂使。 “让天同继续勘察,若有异动时刻来报。”夜隐幽吩咐后,天相躬身退下。 屋内又静寂下来,街道上传来梆鼓声,夜已至深。 他终于从桌案前起身,缓步踱至窗前,信手将半掩着的窗户推开,夜空里星罗满布,群星熠亮,主天子宗庙的天庙星异常璀璨,帝君之星力量巨擎无可摧折,而主界域的长垣星却显得辉光暗淡,若隐若现。 皇族归拢疆域的时机,便在当下此时此刻,然而谁都不敢贸然兴兵,谁都在等,等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契机。 或三年五载,或年复一年,契机终会出现,可他不愿意再等了,那个还没出现的契机就由他来促成。 他抬手拂动,袖子底下一枚竹编的青鸟振翅飞出,符璃化为一道青色光练朝北方天际掠去。 窄街小巷里,屋舍疏落,稀稀拉拉的亮着灯,这片瓦屋已在近郊鲜少有人往来。 “主人,果然晋国朝廷有所动作,汇通钱庄已被控制。”馀容心有余悸,想着万幸通宝天鉴未曾在晋国动用,不然只怕萧樾抽丝剥茧下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多亏主人深谋远虑,通宝天鉴一经得手后就即刻送往了北齐一刻未曾耽误,四百万两纹银已经陆续取出的差不多了,正分批送往皇域。” 洳是坐在灯烛下,光影照在她的脸上,映出她脸上的神色喜怒难辨,于光庄此人性格自私偏狭,喜好敛财,晋王因他身份容忍至今,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行刺长公主,不管幕后黑手是不是他,引荐红袂在夜宴上舞蹈而给予她刺杀长公主机会的确确实实是他于光庄的亲儿子。 或许于光庄曾有一丝侥幸,依仗晋王舅爷的身份能得他庇护,直到天子震怒发兵越境,晋王隐忍退让,这才让他彻底醒悟过来,要给皇上一个交代,晋王是不会容他们于家了,也就在此时心中最深暗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于家满门被抄,家财悉数充公朝廷,晋王容他多年,或许等的便是这个机会!萧樾不费一兵一卒,于家千万家财便尽没国库。 他顾不得自己还在天牢里的儿子,携带于家私印乔装逃了,于家百多口人他一个也没带,悄无声息下自己溜了,这番小心翼翼倒也让晋王一时反应无暇,待发现时他人早已走远。 只是于光庄怕是至死都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每一步早在别人的算计之中。饶是萧樾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她一早布下的天罗地网。 “之后是否将通宝天鉴送往南秦?”馀容询问她的意思,按照原先计划部署,四国里汇通钱庄的钱都将悉数取出送抵皇域。 洳是沉默了良久,半晌没有作声,她的目光落在油灯的烛芯里,恍惚的似在想着什么,馀容也不敢惊扰了她,只在一旁静静候立。 终于她开了口,一声叹息隐溢胸间,淡淡吩咐:“按照计划行事。” “是,属下明白。”馀容恭然垂首。 洳是拿起一根竹签子,挑了挑烛芯,油火倏忽跳动,屋内又亮堂了几分,“古兰境况如何?”她问的寻常,像是随口说及。 “古兰北疆大定,古兰皇帝应该已经班师回朝。”馀容将前日里刚从玉茗哪里得来的消息如实上禀。 “完颜灏”洳是唇齿间默默念动这个名字,眼中神光忽冷忽热。 论兵道,论战谋,完颜灏此人真是让她心服,也不过大半年的时光,他就能让那些一路杀伐踏血而来的古印欧人铩羽落败,溃退千里,于战场厮杀来说,他真正是修罗,坚忍无情,杀伐果决。 还好曾借古印欧人来袭之机与完颜灏签下约书,两国五年内互不干戈,否则以他魄力一旦铁蹄南下,谁还能阻拦得了他? 五年只有五年五年内疆域必须一统,只有强大的国力才能震慑北朝古兰,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可眼下时局,无论是谁都小心翼翼地,谁都在蛰伏等待时机,可这时机又在哪里? 而如今疆域安定,国家稳泰,完颜灏真的还能信守五年之诺?如若他不顾信约,兴兵南犯,她又能如何? 国与国,君王与君王,没有真正的友谊,有的只是利用和背叛。 洳是回到客栈,来到自己房间前,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桂花香,十分袭人。 她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灯下看书,脚边一鼎小炉子上不知烧着什么,一股桂香随着白雾飘散出来。 “那么晚还不休息?”洳是反身合shàng én,走到桌边坐下,看了那个炉子几眼,好奇问道:“你在烧什么?” “说了等你回来。”夜隐幽合起书本,看到她眉眼间有淡淡倦意,抬手将她鬓旁碎发掠到而后,温柔说道:“累了吧,吃碗桂花赤豆羹后就歇息吧。”他弯腰揭开小炉上的盖子,里面嘟嘟的正煮着赤浓的糖粥,一时间桂花香充盈了整个房间。 他舀了一碗桂花赤豆羹递给她,还细心嘱咐,“有些烫,小心些。” 洳是将碗捧在掌心里,热意透过青瓷传出来,温软了冰凉的指尖,她舀了一匙送入口中,赤豆绵软,桂花糖霜甜蜜,让她心头暖融融的,脸上绽放的笑愈发娇美,“你还会煮粥?真没看出来”曾经的南秦王子,如今的南秦国主,能在朝堂运筹帷幄,能在堂下洗手羹汤,普通男子都不屑于作的事情,他干起来心无芥蒂,一举一动间都是认真。 他拿着木勺子徐徐搅动糖粥,让它不至于粘底稠糊,迎着她的笑靥,他目光温醇,笑的如沐春风,“原本不会,看了看书也就会了。” 洳是这才瞥到他面前放着的一本书,不是什么高学深世的书,倒是一本药膳杂录。 “真好吃。”洳是又舀起一匙,吹温后送到他面前,笑吟吟的说:“你也尝尝。” 他低声一笑,张口抿下那汤匙糖粥,俊挺的眉头微不可觉的蹙了蹙,他说:“好像糖霜放多了,甜了些。”他从不吃甜食,这程度的甜对他来说有些过度。 洳是一匙又一匙的喝着糖粥,三两下的就吃的见了底,她抿唇摇头笑道:“不会呀,我就喜欢这么甜,好吃。”她将空碗往他面前一递,笑的两眼泛光,“还要。” 他被她的娇俏逗得发笑,接过碗又为她添满,桂花赤豆羹越煮越香,他将盛满的糖粥放在她的面前,不忘叮嘱她小心吹凉。 “你若爱吃,以后我多烧点好吃的给你吃。”他的目光凝在她低头喝粥的脸上,目光温柔相候,看她吃的开心餍足,自己心里也似被什么填满了一样,快乐而满足,再没有其他,或许这就是幸福。 “唔”洳是从雾气氤氲的碗中抬起头,咽下喉间的糖粥,伸出手将他搁在桌上的五指握住,笑的无比开心,眼中亦有相同的温柔,“你的这份心意我明白。”她将他五指扣紧,常年练武习剑,彼此间的掌心里都不是柔软光腻的,却有着相同的坚韧和执着,“只是你的手不该落在这些俗世上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第 96 章 云州的临川,以山峰独秀c风景绮丽而闻名天下,虽然山水秀致,但临川却不是谁想来便可以来的。以山麓为穴,点睛画龙,临川连绵的山峰里,埋葬着凤朝自太祖开始到文宣帝共十三位皇帝c十七位皇后和三位公主。 皇陵周围群山环抱,前面有一条蜿蜒清澈的溪流淌过。 如今云州的临川虽然是在晋国辖域,但是皇陵前的守卫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全是纪律森严的骑兵。没有晋王诏书谁都不能进入皇陵,即便是皇族也不能轻易越界。 夜隐幽带着洳是踏入云州后,她的心情就似乎一直很沉郁,终日里少言寡语。两人来到临川外的一个小镇子,这一呆便是数日。 春风南渡,细雨如丝,天色青的苦寒。 一大早上牛毛细雨就纷落个不停,夜隐幽来找洳是,却不见她在房里,问了前台堂倌,才知道片刻前她就出了门。 夜隐幽取了伞追出门,不用掐指运算,他很清楚她会在哪里,这几日她一直去往那处地方,专门挑在日暮霞落的时分,直站到夜半深宵这才回来。她以为他不知道,可他一直立在她身后远处,默默陪伴。 小镇外有座高坡,约莫二十丈的高度,山坡陡峭所以鲜少有人会来,站在高坡顶端恰能俯瞰面前临川,山脉连绵起伏,松针青柏郁郁葱葱形成万千气象。 细雨下的连绵,扑湿了衣襟,连发梢耳鬓上都是水露痕迹。 “怎么出来也不带把伞?”他走到她身旁,手中一把青纸伞为她劈出一方晴空。 她侧眸抬望向他,眉睫上的雨珠沿着脸颊滚下,像是她流下的泪,“我出门的时候天色尚好,没想到会下雨。” “也不想着回来,身子都没大好,不怕着了风寒?”他抽出袖间丝帕,为她拭去脸上湿痕,帕子上的绘纹晃过了她的眼前。 “这好像是我的?”她抓住他的手腕,瞧到帕子一角绘绣的一个“凤”字,那拙劣的绣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在古兰燕山里,他冒雨夜寻草药归来后,她给他的,日子一久她倒也忘记了。没想到他一直将这方帕子携带在身上,却也不还给她。 “是你的。”他攥紧白帕,并没有归还的意思,反而温柔笑望向她,低声问,“你要讨回么?” 洳是眉梢一挑,清光潋滟的眼底似闪过什么,抓着他的手腕不曾放松,不答反问:“你要什么没有,还在乎一块帕子?” “是,我就是这么在乎。”他目光深深望着她,笑的有些孩子气,“长公主殿下不愿割爱相赠么?” 洳是薄唇噙笑,眼底也被牵出笑意,嗔道:“赶快收好,莫叫人以为我堂堂皇朝公主连块帕子都舍不得。” 终于见她露出了笑颜,他心下悄然舒了口气,帕子收入袖中,单手搂上她的腰间将她拥到怀中,感觉到她身子依旧那么单薄,“衣衫都湿了,冷不冷?” “不冷。”她伏卧在他胸前,感觉到他隔绝在衣襟下的心跳稳健而平缓,莫名的触痛心中哀恸,再也隐忍不住,她问,“幽,你来过临川吗?”他有一瞬的沉默,她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喃喃低语:“小时候师父带我来过,我曾叩拜过这里每一位凤氏先祖。那时候,我只觉得这里十分肃穆庄严,并不怎么想来。”这座毫无生气的皇陵里,承载着这个皇朝太多的悲欢故事,她每一个都听过,却也只是听过,那些人物那些过往离开她太远太远,“之后父皇大行,我想再来,以凤家子嗣的身份光明堂皇的来拜祭先祖,可是我不能”只要疆域不曾收复,他们皇族便不能以正名的身份踏入这里,当年的分疆裂土,之于往后的每一个凤氏皇族都是愧,都是无法饶恕的罪。 而她与皇兄如何能再有颜面以正统身份,堂皇叩拜历代先祖。她或能偷偷的来,悄悄的去,可皇上呢?像父皇一样,在归寂的最后一刻才能来到皇陵吗? 她怎能甘心。 她的声音有几度哽咽,她在极力自忍,她的恨与痛他明白,可他不能出口安慰她,唯有将她牢牢拥着,传递给她无声的力量,不管未来有多么艰难,至少他会一直陪伴着她。 “洳是,今夜我与你一同进入临川,去拜祭凤氏先祖。”他一字一句说的缓而坚,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 雨水止歇,阴云渐散,天际尽头一缕晖光透云照下,光芒拢在整个临川上空,普彻了四方八隅。 入暮时分,正是骑兵交接换班的时候,两人悄潜入了临川帝陵,皇陵占地十分大,仅一夜他们走不完全部,所以洳是只带着他来到了定陵。 夜幕下的定陵,雄浑高阔的神殿嵌筑在山体之间,以汉玉造砌的神道,从殿前蜿蜒纵深下来,两旁每隔数丈依次有狮子c獬豸c骆驼c大象c麒麟和马,成对面立,或站或跪,夹道迎侍。 相比临川周围的戒备森严铜墙铁壁,帝陵里面反而鲜少能见到骑兵游曳。两人走过神道,跨上殿前三级丹阶,跨入享殿,宫阙殿宇宽阔而庄严,黄帷素幔深垂,殿梁上悬缀的夜明珠光华氤氲,随着敞开的殿门,无数的帷幔随风扬起,飘在了空中。 踏入此间的时候,洳是不仅屏住了呼吸,抬目望向殿阙深处,先皇的画像就在深垂幔帐的后头,在风扬下,那画像若隐若现,似乎能看到先皇温和的目光透过垂幔望了过来,望向他最深爱的女儿。 高阔深寂的大殿里,他与她前后错立,夜风森寒,拂衣生凉,此际此间,没有旁人。 洳是撩衣跪在殿中,仰脸望着殿中画像,眼中似透着哀凉又隐隐燃着火。 “女儿今日偷偷来看父皇,假以时日后,女儿必定与皇兄以皇族仪驾来祭拜父皇,来叩拜历代先皇先祖。”她叩首拜下,一叩再叩三叩,三拜九叩,额头碰触地上玉砖,每个钝声都似重锤敲落在他心头。 他上前一步,撩袍与她并肩同跪,以南秦国主之身与她同拜先皇灵位。他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头,她抬头看他,容色薄如纸脆如瓷,眼底有薄如蝉翼的泪光,让他心痛无言。 她不知跪了多少时光,而他一直伴着她,将她拥在怀中,给予她所有他有的温暖,“洳是,一切都会好的。” 时光悄移,清冷的月光照耀在丹阶上。 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掌心的冰凉。偏殿里,高耸入顶的汉玉砌墙上用金漆凿涂了十三行名字。那便是凤朝历代先皇的谥号,有辉煌c有落魄c有默默无名也有名震天下,可最终也只是化为了这几行字。 她对历代先皇功绩了如指掌,她娓娓诉说给他听,从东朝末年天下大崩到百多年前的诸侯分疆裂土,那些庙堂诡谲,战火纷争在她口中说出,真切的彷佛就发生在眼前。 “幽,你还想去哪里?”踏出定陵,夜已至深,她询问他的意思。 “泰陵。”他吐出的两个字,让她略有失神。 “怎么想到要去泰陵?”两人并肩走在神道上,月落霜光,照出地上相偎的一双影子。 泰陵与定陵相隔十分远,几乎是分立在了临川的两头。临川的帝陵有十四座,其中多为帝后合葬,唯有太祖皇帝与皇后是分葬两座陵寝。而泰陵便是太祖皇帝为敬睿敏皇后所筑的陵寝,里面供奉着凤朝开国皇后的衣冠。 “我娘让我有机会去拜祭一下敬睿敏皇后。”夜隐幽如实说道,虽然不明白他娘的意思,但他确实也有意去拜祭一下这位功过是非难断的凤朝开国皇后。 “泰陵离开这里走正道很远,我知道有条近路,跟我来。”说罢,她朝旁飞跃,几个起落后身影就没入黑暗憧憧的青柏树林里,夜隐幽则不紧不慢的跟上她的步子。 抄了近路,攀山越道,夜风扑面冷冽,刚跃上泰陵前盘山的神道,她一时岔气被灌了口冷风,抬袖掩口咳嗽了几声,却不想这番举动正好牵痛了伤处,让她蹙紧了眉头。 “伤口痛了?”他飞身赶至,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看她咳得面色泛白,额际冷汗渗出,不由分说的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洳是摇了摇头,轻推他一把,“我没事,刚才是不小心。” 他不为所动,抱着她往神道上走,“你还是太平些吧,老爱逞能。” 她难得听话的伏靠在他肩头,目光从他坚玉似的下颌移到俊挺的鼻梁再到长翘的睫毛,起伏的轮廓如雕如琢,她突然好奇的问,“你见过夜罗王的画像吗?” “没有,族里不曾留有他的画像,我也不知他长什么样。”他低头看她,淡声笑:“怎么?你想见他?” 夜箴逝于英年,他不让族人留他画像,他在王族里声望很高,没人会忤逆他的意思,他的画像不曾留世,也没有人再知道昔年助太祖定鼎天下手握重权的夜罗王是何摸样,自夜罗王族陨坠后,关于他们的一切也都全部尘封,那些过往再无从追忆。 “你们源于同宗,你说你会不会有些像他?”她的追问让他无从回答。 “那你跟太祖皇帝长的也不像。”他笑谑她的胡思乱想,可她眼中却蕴了一抹凝重神色。 “届时你见到敬睿敏皇后的画像时不要惊讶。”洳是抿了抿唇,低头伏在他的颈边,将他依偎的更紧了些。 走过蜿蜒盘上的神道,立在山麓之巅的泰陵殿阙巍峨耸峙,殿顶上琉璃宝瓦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两人走入殿中,头顶挑高的琉璃宝格上雕绘着一只展翅蓬飞的凤凰,身上烈羽带火,雕工精卓,栩栩如生。殿内擎天伫立的浑圆廊柱都用整块汉玉雕琢而成,九首彩凤盘旋其上,殿内入目所见,都是凤凰,或是站立张翅,或是昂首嘶鸣,或是脱于烈焰振翅飞天,形态不一,各具特色。 大殿梁上铺满了鹅卵般大的夜明珠,光亮充盈整座殿宇明焕逼去了黑暗的阴晦。脚步踏在殿中,衣衫掠过玉砖,唆唆有声。 大殿尽头,劈开了一座人工菡池,里面引来温泉水,终年水雾氤氲,一池菡萏皆以玛瑙作瓣黄晶为蕊,偌大莲叶都是菁绿的翡翠,玉叶上滚着的露珠是圆润硕美的东珠。池中央有一座半人多高的白玉汗塔,莹莹的玉色在珠晖下,光华流转,里面供奉着一套白甲银盔和一套九凤翟衣,恰应着一套将军盔和一副皇后冠。 高悬垂地的素纱后头隐约能看见一副画像,画上女子凤冠嵯峨,一袭红艳凤鸾嫁裳似云霞蔚蒸,没想到太祖皇帝竟用了皇后出嫁时的画像。 夜隐幽微微眯了眼,却也瞧不分明纱帷的后头敬睿敏皇后的样貌。 洳是走过去,一手挑起素帷,那张画像这才真切的落入他的眼中,嫁衣红妆的敬睿敏皇后,明眸灿睐,额点朱砂,那抹艳光耀的人不能直视。 夜隐幽惊诧屏息,右手掩在袖子底下拈算天演,却是生平头遭的什么也推算不出来。 “这便是我朝的开国皇后。”洳是挑着素帷,回过头,目光静静的望着他,眼底似有什么闪过,“传言里曾一身相许两国帝王的女子。” 那画像中女子的样貌分明与她十分相似,两个人几乎能够重叠,像是她从画像上走下来了一样。 两人盘膝坐在一根廊柱下面,一时静默,良久无声,他心中一直不得平静,刚才那一眼望去,惊鸿一瞥下透出的隐隐不安,不知从何而来。 “听说敬睿敏皇后曾经和夜罗王是恋人,这是真的吗?”洳是抱膝靠坐,轻声问。 “是”他回的有些艰难,这段让人讳莫如深的往事,史册里没有记载,市井里或有流传,但大多都是猜测,不够细致不够详尽。 洳是埋首在双膝里,无声叹息,看来曾经一直以为的帝后情深恐怕也不是真的了,“那你愿意告诉我这个故事吗?”她闷声闷气的问,语气有些低落。 “好。”他答得毫不犹豫,“只是这故事是我们家族里的老人口耳相传下来的,我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洳是从臂弯中抬起头,一双眸子亟亟切切的望着他,“没关系,你说来我听。”她很想知道史册里记载的故事到底与她所知的有多少差别。 他仰身靠在廊柱上,想了想后开始讲起那段封尘过往,那段金戈铁马,江山美人的故事。 他并没有讲全,里面有些细节被他不着痕迹的抹去,直到晨光亮起,第一道光芒映上白玉汗塔的时候,他才讲完。 洳是静静的听,一直未发一言,她神色黯然,眼底有泪光,却不曾落下。 “换作你是夜罗王,你会怎么做?”她哑声问他,“早知会是这般死局,当初让还是不让,退还是不退?” 她问的猝不及防,让他不知如何作答,深陷那种境况,他会做出不一样的抉择吗? “命运不可预知,谁也看不到最后,或许我也会为了让她活而退让吧。”他沉吟了半晌后,这才回道,如果真的爱她,怎么忍心看她死,看她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凋零,哪怕结局惨烈,至少曾经也有过一线希望在他们面前。 “夜隐幽!”她蓦然跳坐起来,双手攥住他的衣襟,一身悍气煞人,“我今日明白的告诉你,你若敢如此弃我于他人,我必不放过你,不管是上天入地还是今生来世,我都不会让你好过!”她说的凶恶,眼底的泪却在她的声息起伏中滑落脸颊。 她竟忽然害怕,怕他们的未来也会不得善终。 他却笑了,灼灼的目光里透出欢喜,眼底有着刻骨缱绻的深情,“黄泉白骨,大不了我同你一起。你在,我便在,十年,二十年,直到白骨化灰我都与你在一起。”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将她的泪与怕吞没在齿颊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第 97 章 三月春风一来,天地俱生,万物复苏。 自从凤朝与古兰开通商贸, 两国交界的城镇日渐繁荣, 南北商客往来络绎不绝。而延津作为古兰最靠近宁朔的一座城市, 在瑢亲王的一手打理下其兴盛热闹完全不输古兰首府坤桑。 延津城里四面城门俱开, 接纳着南来的商客,北往的旅人,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酒肆里女伶歌声不歇,粗豪的男人们正在掷杯斗酒。 夜晗来到延津有些时日了,这里的大街小巷,商铺酒肆他也是摸得门儿清,哪些东西价廉物美, 哪些人宰客不见血,他心里也揣了明白。 半月前预定下的牛肉干, 今日刚拿到了手,店铺掌柜举家从安吉搬到延津, 手工烤制的牛肉干是夜馨最念念不忘的, 他就想着买点后托人捎回去给她, 不过想来她在南秦过的风生水起,也不缺这些零食。 夜晗手中提着一袋沉甸甸的肉干,前脚刚跨出铺子走下台阶,抬头就看到前面街道风一般的闪过一个人,身材高挑的女子穿着突厥的坎衣皮裙,头发却不伦不类的绾成南朝女子的发髻,她手中攥着一个盒子,从指缝间露出淡淡宝石光华。 耶律彤带风点火似的一路小跑,夜晗狐疑的跟过去,抬眼看向她方才走出来的地方,那个商铺门楣显赫,装饰的富丽堂皇,来往进出的全是女子,大多是衣着富贵的xiǎ一 jiě千金。 这家店铺夜晗知道,专售南朝来的胭脂水粉,说是用的香料十分考究是帝都里名媛xiǎ一 jiě们爱用的。是不是真的在南朝风靡时尚,夜晗不清楚,但他却觉得南朝的姑娘们应该不会用他们家这种如此秾丽鲜艳的颜色,至少他是从未见过。 不过这家铺子的胭脂水粉很受北朝女子们的喜爱,加之盒装精致,嵌玉镶珠的,价格也是十分的不菲。 耶律彤向来大喇喇的,惯于游猎草原,跟人斗酒吃肉,打起架来也是毫不含糊。可要说到胭脂水粉,似乎从来不曾见她用过。不知今日怎的起了兴致,居然来买胭脂了,还亲自来,弄得煞有介事的。 夜晗笑了笑,举步欲走,耳畔忽然嗡嗡作响,是有人传来了符璃。 他面色一紧,循声追去。 延津城外,车马来来往往。 一个年轻男子牵马而至,白色的大马足稳腱长,鬓毛顺亮,十分神骏,男子找了棵大树随意将马栓了,走到茶摊上叫了碗茶和四个馒头。 茶老板手脚利索,不一会就端了盘馒头上桌,手中茶碗往桌上一扣,右手提着的长嘴铜茶壶一倾,褐色清透的茶水汩汩注满茶杯。 “客官,您要的东西齐了。”茶老板客套笑着,转个身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男子捧碗慢条斯理的饮茶,比起旁人的海喝牛饮,他着实优雅了许多。 正好午市刚起,大家都忙着进城买卖,用粗布搭出简篷的茶摊里生意冷清了许多。 “客官,还需点杯茶么?”茶老板又凑过来招呼,这男子已在此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茶喝了续,续了喝也快四杯了。 “谢谢。”男子朝老板微微笑道,那双粲然眸子如映了半天风月,十分清澈耀人。茶老板瞧得有些失神,若说他在这里摆摊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却也没见过气度容貌如此出众的人。 “老板,要一碗茶。” 桌前一道黑影罩来,男子的声音清朗好听。 “好唻,客官请坐。”茶摊老板忙抽下肩上布巾,将桌子擦了一遍,抬头时正见来客,面庞俊朗的少年,眉眼间尤带几分无忧稚气,“客官,我这就给您上碗沏茶。”老板转身离开前又看了他一眼。 “老大!你什么时候来的?”夜晗压下心中的激动,此前一别算来都快有半年了,二月末的时候收到夜馨南来的消息,信中提及老大有特别的安排,字里行间语焉未详,说的有些模糊,他连蒙带猜的大概知道了些事情轮廓。还没赶得及上路回南秦,没想老大竟携一路风尘亲自来到延津。他有点疑惑,如今老大已经是南秦国主,这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吗?王都里的事儿都没人管的么?他兀自胡思乱想着。 “我刚到不久。”夜隐幽目光扫过延津高大的城门,手中一盏茶,捂的掌心温暖,“马上就要走。” 夜晗惊得瞪大眼睛,“去坤桑?需要那么急吗?”看到茶老板端着茶碗过来,他一时噤声。 茶老板将空碗放在他面前斟满茶后,转身又去招呼别人去了。 “帝星天象应在此刻,然而劝动完颜灏也并非易事。”夜隐幽搁下手中茶碗,顿了顿后,语声平缓,“若能如约谈成,南线就要交给你了。临安公主擅长洞察局势,你不能让她看出破绽,这戏作的越真越好。至于南秦国内诸事安排,你可以联络夜馨。”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夜馨能否压得住国内那班老臣,不过有归邪帮她,在他赶回去前,仅调动区区五万边军应该不会引出轩然大波。 “是,我明白。”夜晗慎重点头,却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那万一完颜灏不配合呢?” “不配合?”他默然良久,手指抚过瓷杯上粗粝的花纹,半晌后才一笑,深邃目光幽幻,“那我只能很不好意思的给他添些麻烦了。” 局已布好,网已织就,他们按捺不发,久伺等待的时机他会亲手为他们促成。 夜晗大奇,还想追问几句,夜隐幽却从桌案后起身,放了几枚铜钱在桌上,他又抬头看了看延津巍峨的城门,中午日光耀眼刺目,他微眯了眼说,“我就不在此耽搁了,先走了。” 夜晗起身目送他离开,哽在喉咙里的有些话不得不咽了回去。 柳拂眉间黛色,桃匀脸上胭脂。 耶律彤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换下了坎衣皮裙,着上儒衫罗裙,镜子里的女子云鬓细绾,颊匀胭脂。 “朵云轩的胭脂,好看吗?”耶律彤看了看自己脸色,拿过桌上胭脂盒,又取了点涂在脸上,指腹力度均匀的推向耳鬓。 “郡主自然是最好看的。”侍候她的贴身侍女,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说着讨喜的甜话。 “不知他可会喜欢。”耶律彤低头窃笑,以前最不喜欢穿这种长裙,行步骑马诸多麻烦,如今衫裙着身,倒也没觉得怎么不方便。 “郡主是说夜公子吗?”侍女奉承笑应,为她取了支点翠的簪子斜插鬓上,“我家郡主明艳大方,他自然是喜欢的。” 王府里的下人们谁不知道,彤郡主对那位身份成迷的公子是多么青眼有加,只要他一到府上,耶律彤立马从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怠慢了自己曾最爱的马术游骑,居然拿起了女工刺绣,虽然她耐不住性子,但学来还是有模有样。 “呿,瞎说,你是哪只眼看出他喜欢的?”她虽低声呵斥,语气里却分明满是笑意。 侍女知她心里欢喜,更加放肆揶揄:“瞧他隔三差五就来王府就知道呀,总不成是来看咱们王爷的吧?”她一番调侃说的耶律彤耳根发烫,“将不准改明儿就该称他为郡马爷了呢。” 被她这么一说,耶律彤心中反而有些怅惘,他千里迢迢从凤朝来到古兰,虽然从没挑明过他来的目的,但隐约间还是能看出,他是为自己来的。 如今的他,态度与从前判若两人,不再躲她如虎狼,也会温言软笑,也会买小玩意儿送她,可是她直剖的心意,他却一直未曾回应,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长声叹了口气,坐到镜子前,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她手中把玩着一只发钗,指尖挑弄着钗上垂下的珠络,那是夜晗从凤朝买来送她的,制作很精巧但算不得贵重,她一直很珍爱,平时都放在首饰匣子里不舍得戴。 “大早上的,怎么就唉声叹气的。”门口传来男子笑声,耶律彤从镜子里看到耶律瑢大步流星的走来,穿着窄袖的长衫,说起来他穿汉服都比穿坎衣来的多,若非北朝人冷峻的轮廓,他是真与汉人没什么差别。 “日子太无聊了呗。”耶律彤嘟哝了一声,转过头。 耶律瑢看到她的脸,吓得生生倒退几步,差点被身h一u én槛绊倒,他一副白日见鬼的诧异摸样,“你做什么把自己脸涂成这样?”他手指着她脸颊上那两坨惊悚的玫色。 耶律彤双手搓了搓面颊,秀眉一挑,目光斜睨他,哼道:“朵云轩的胭脂呢,老板说这颜色是帝都皇宫里娘娘们都爱用的。” 耶律瑢走上前,一指挑起她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很笃定的表示,“化妆成这样的娘娘八成只有坐冷板凳的命。” “呿,你不懂!这叫嫣然妆。”耶律彤不客气的拍开他的手,将拿着的发钗小心翼翼的放到宝石匣子里,然后才慢条斯理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掠了下发鬓,看向耶律瑢漫不经心的问,“大早上的,大哥找我有事?” “没事,是夜晗来了,他找你。”耶律瑢笑眯眯的回道,不出意料的看到耶律彤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 “哎呦,他来了你也不早说。”耶律彤丢下他三两步的跑出门,风一般的奔向大厅。 夜晗时常会来瑢亲王府,耶律瑢待他为上宾,府中仆从也知道彤郡主待他不一般,自然是侍奉的十分殷勤周道。 他正喝着一杯刚煮好的奶茶,她人还没来,声音却已经从门口传至,“夜晗,你来啦?”那银铃笑声,似春风一拂,刹那百花盛开。 他微笑抬头,看到她跨进来时,眉头一抽,手也抖了抖。 “你好久没来了。”她跑到他面前,笑吟吟的望着他的俊容,心头一阵乱跳,像是有只兔子在心房里蹦来蹦去。 “我昨日也来过。”他微微一笑,放下茶杯,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耶律彤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负手身后,羞赧的低了头,小声的嘟囔,“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涂胭脂了?”他笑问。 她偷偷抬眼觑他,一手抚上脸颊,犹疑道:“是不是不好看?”她想到耶律瑢一脸惊悚见鬼的表情,想来她这妆容真的很吓人吧她忙双手覆脸低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我这就去洗了。”她转身就想走。 夜晗却一把拉住她,扳过她的双肩,将她双手拉下,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将两靥上的胭脂抹的更淡些更匀称些,“挺好看的。” 耶律家的人生就五官深刻,轮廓分明,一般人用玫色或逃不开俗艳,但她用来反倒更添了几分明丽。 耶律彤看着他眼中温柔笑意,心中甜蜜的像是烧了一锅糖稀。 “我们今日去哪里玩?”她在脑中构想着今日的愉快行程,不亦乐乎。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他垂下手,看到她脸上笑容凝住,心中也有丝牵动。 “怎么你要走了么?你才来没多久。”她神色黯然,感觉他留在这里的一百多天,快的就像眨眼便过,虽然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还是暗自期望这一天能来的晚点,再晚点。 “有些事要办,我得先回次南秦。”他说的小心翼翼,不忍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你还回来吗?”她不怎么抱希望的问,目光不舍的望着他,不敢开口挽留,他有他的事情要处理,不能一直耽误在她身边,道理她都明白,可真的待到分别的时候,还是那么不舍得,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我会回来。”他的这四个字,让她目光顿时焕亮,他说:“国内有种药方精油可以淡化疤痕,我这次去给你带点回来。” 她脸颊右眼睑至下颌有一道伤疤,虽然用脂粉掩盖了,但那一处突兀的起伏还是如芒刺一样,绵绵扎入他的心头。 她突然展臂抱住他,轻喃低声:“那么说好了,你要回来。” “哎,男女授受不亲”他刚要搬出男女大防这套老是叨咕在嘴里的说辞,可一句话也没说完就哽在了喉间。 他听到她伏在他的肩头,哭的恋恋不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第 98 章 长公主鸾驾南回,万余铁骑相护, 皇室旌旗飞烈,一路浩浩荡荡。 早已离开晋国地界, 皇都已在前路不远处。 春风骀荡,沿途绿意盎然,长公主鸾车的轩窗打开了半扇, 只垂下帷裳, 行进的途中微风撩过吹拂, 带来怡人的芬芳气息。 天气已经回暖, 而鸾车内的长公主依旧拥着雪狐裘氅,斜倚锦榻, 正在闭目小歇,旁边的青瓷香炉里点着行气止痛的迦南香。 而坐在鸾车另一头,伏靠在桌案上看书看到昏昏欲睡的女子, 原该刑枷加身坐牢车回都,而此刻却与长公主同坐一舆, 身上衣衫干净整洁, 发鬓齐绾, 哪有刑囚的样子。 红袂手中攥着书册一角, 整个人朦胧混沌的,书上的字好似都漂浮了起来,眼皮子一个劲的打架,她微阖了眼,脑袋一沉,“砰”的一声磕在了乌沉的红木书桌上,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洳是在靠榻上睁眼,看她睡眼惺忪的揉着额头,不由笑道:“累了就睡一会吧。” 红袂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仅仅只是几个不经意的动作也是千娇百媚的。她放下手中书册,捋着长裙斜坐在长公主靠榻下,地上铺着厚绒的地毯,触手柔软绵密。她单手支颐,手肘斜撑在长公主的靠榻边,媚眼流视,眸光盈盈的望向长公主,语声娇俏,“殿下这几日回来后,显然心情特别好,应该是碰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了吧?” “即便我此时心情不错,但你犯下的错误我也不会一笔勾销。”洳是眉梢冷冷一扬,只因为她没有将琼台夜刺之事牵扯上箫澄,因而没有能够抓到萧樾软肋,让他可以忍下皇上派军越境,忍下抄了于家满门,将原本会起的兵戈消弭于无形。 皇域起兵的机会,挑起南北之战的时机,也因着她的“不说”,而就此错过。 红袂看着她玉色的脸颊,似透着光,也有着冷,还有皇室天家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 “哎,这次是属下疏忽,红袂自当领罚。”她笑的妩媚,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长公主治下严厉,赏罚分明,若有人犯错从无宽贷,红组里一向纪律森严,而她就是个异数,做事随心所欲,态度漫不经心,有时候她也在想,真是难为长公主能容忍她至今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麻烦人。 洳是一言不发,身旁香烟淡了,她又挑了些香屑进去。这次错过后,下次的时机在哪儿,谁也说不准,利或不利都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中。 “主人可知寸磔?”红袂唇角微展,指尖绕上从耳鬓垂下的一缕散发。 洳是略怔,寸磔是秦刑酷首,在前朝的时候便已经被废止。 “若非主人一早嘱托临安公主插手干预,恐怕属下就要在晋国大牢里尝遍三十六道酷刑了。”她一手慵懒支颐,抬起另一只手,长袖滑至手肘,露出的半截手臂纤长白皙,她望着自己的手臂,目光一寸一寸的移过,曼声笑道:“剔肉刺骨,不知比起寒鸠又当如何?” 寒鸠之毒世上无解,此毒虽不能置人于死地,但寒鸠毒游走浑身脉络时却如细刃入髓,千刀凌迟,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自她中寒鸠之日起,至如今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 “你还有按时吃药么?”洳是长叹,声音复又软下,毕竟她不是真的心硬如铁。 “晋国的大牢里可不给我煎药。”她回眸望向长公主,眉眼弯弯的一笑,似乎浑不在意,没有洳是给她的药方调理身体抑制体内寒鸠,毒发之时的痛苦足以让人弃绝生念,不是没有想过死,一死求得解脱,一了百了,可她不甘心,她还没有偿还先帝救护之恩,没有看她收复江山,她怎么能去死。 再苦再痛,她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九华可有给你煎药?”洳是眉头蹙起,露出肃重神色。 “呵她不知药方。”红袂笑的像只狡猾的偷了鸡的狐狸,得意的扬了扬眉,“这小妮子几次三番想要套我话,我都没告诉她。” 洳是被她气的发笑, “这身子是你的,你都不爱惜,反倒还挺自得?”她一把抓过红袂手腕,将内力渡化入她体内,为她护持心脉。 红袂趴在榻边仰目看她,眼底笑意宛然,感觉到体内有一股热流淌过四肢百骸,将荒芜变为绿茵,“主人要怎么罚属下呢?” “那就罚你从此不得登台献舞。”她松了手,望着她眸光平静,深褐色的瞳仁里不再有利而锐的锋芒,“你可心服?” “主人这么罚我可是太轻了。”红袂巧笑倩兮,长公主这一道令下,压根不想是在罚她,她琼台夜刺长公主已经闹得全国皆知,如今被压缚回帝都,按例该是斩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日后怎么可能再重新登台,“我坏了主人大计,应该重重的罚。” “罚不罚的已经于事无补,你会这么作自有你的道理。”洳是平静的看着她,让红袂有一瞬间的木然,心头彷佛被石泥水给糊住了似得,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又听长公主说,“我只怕你的这番回护之意,别人并不领情。” “主人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红袂微笑如故,只是心头却透出凉意漫向指尖。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她脸庞上一闪而逝的恍惚看在洳是眼中,她不想再提,便就此揭过。 “先去北齐瞧瞧将离手下的那个小丫头。”红袂坐起身体,端正了姿态,“是叫苏岫吧?这丫头唱曲儿有天赋,我再去点拨她一下,说不准假以时日后那名头就会在我之上。” “那之后呢?”洳是又问,听她话中意思还不会在北齐多呆。 “之后呀。”刚恢复的正经又被打回原形,她身子慵懒往后靠着车壁,一腿曲起一腿盘坐,十分惬意舒适的样子,“我还是准备回晋国。” 洳是眉峰略扬,不置可否,对于红袂的来去她向来不强硬规定,她有她的自由,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回到萧樾的眼皮子底下。 “主人别多想,我只是觉的馀容做菜好吃,我准备吃住在黔香阁,短时间就不走了。”她一副打好算盘的摸样,喜滋滋的。 洳是点了点头,继续倚着软靠闭目歇息。 这一生,与谁相遇c与谁相爱c又与谁相恨相绝,或许真的是天命定数,半点由不得人。 长公主回都之日,鸾驾从东华门而入,路上黄土洒扫,骑军开道,辉煌仪仗直入宫禁。 鸾车停在宫门前,宫娥搬出脚凳,为长公主挑起车帘。 宫门宽道两旁文武百官齐至,翠羽宝扇华盖如云,宫娥内侍鱼贯两列,簇拥着皇上和皇后。 长公主从鸾车上走出来,没料到有如此大的排场,抬头第一眼,就看见皇上,穿着山河满绣,日月在肩的龙袍,容光熠熠,丰神俊朗。而伴在圣驾一旁,神色端雅的女子,已从稚嫩青涩换作雍容华贵,不再是与皇上对弈时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 皇上走上前,亲自扶着长公主步下鸾车,袖底下双手交握,他将她五指扣紧,望着她的目光里透出欢喜,皇上含笑说:“你终于回来了。” 长公主眸光轻抬,言笑依依,笑的促狭,“让皇兄受惊了,是臣妹不是。”她言辞间的意味,别人听不明白,只当是长主在晋国周旋国事,让皇上忧了心,而真正的意思,只有皇上清楚明白。 “朕等着你的解释。”皇上沉声,眸光雪亮。 洳是只笑不语,侧眸看向皇上身后,皇上为她引荐,“这是裴翎,你早已见过,立后大典之时你还在晋阳,未赶得及参加。” “皇嫂。”长公主含笑与皇后见礼,她不称她皇后,只以内亲的身份称呼她,更显出了几分亲近,裴翎心下略暖,却又听长公主说:“皇室子嗣单薄,以后这开枝散叶可还得仰仗嫂嫂了。” 长公主说的一派自然,反倒惹得裴翎绯红了双颊,耳根子都透出了火辣,她偷偷抬眼觑望身畔男子,她的夫君,雍容的帝王,他也在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这让她想起帝后大婚的那夜。 中宫殿里,灯树辉煌,宫灯明亮,将整个宫寝照的亮如白昼。 典衣c典司c彤书等女官候列在旁,裴翎凤袆朝服着身,发鬓上珠玉累累,花钿步摇晃动在眼前,金光流曳,她既紧张又有些期待。 许久过后,终于听到殿外传来长长的宣驾声,裴翎抬眼,看到皇上在内侍的搀扶下跨入殿中,许是前殿宴饮,皇上多喝了几杯,略有些薄醉,白皙俊美的容颜也微微透出了一丝火霞色。 典司女官捧来合卺酒,皇上端起一盏,典司女官又转奉皇后,裴翎含羞带怯的也端起一盏。 在三司女官齐颂帝后琴瑟和弦,百年好合的祝词声中,帝后交杯行了合卺之礼。 两人额际相抵,发丝共缠,从此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红烛高烧,点起的合欢香幽绵且长,她的眼底有喜色欢欣,而他眼底一片朦胧醉意,不复往日清湛。 尚宫和典衣为皇上皇后更去冕服冠衣后,鱼贯退出大殿。 裴翎心中忐忑,虽然夫妻闱笫之间的事她知道,只是此刻她还是十分羞涩拘谨,有些无从应对的慌张。 皇上扶额坐在桌边,似极为疲累,裴翎屏息上前战战兢兢的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你怕朕么?”皇上抬起头,眸光飘忽,似乎是在看着她,又好像不是,裴翎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接不住皇上的话,却又听皇上悠悠轻声问,“你会走吗?走了之后不再回来?” “陛下,您醉了”她想了半天,也只说出了这句话。 皇上眯了眼看她,眼中似灼上了火光,熊熊的燃烧,在她失神的片刻之间,皇上忽然将她压在身下。 凤卧鸾榻上玉钩流苏摇曳,帏间春色旖旎,她动情呢喃,他的吻落在颊畔颈间,她意乱情迷的低唤着皇上。 他却突然身子一颤,撑臂起身,眸光又变得迷离而模糊。 “朕累了,早些歇息吧。”他翻过身,面向内沉沉睡去,长发披散了满枕,明明他在的,却让她觉得,一夕孤枕寒衾。 她拥着鸾凤锦衾,将朦胧泪眼藏起来,心中一半是伤心一半是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第 99 章 北齐和晋国之间以儋州为界,东西划属, 但是儋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四候分疆裂土, 对儋州的争夺就一直僵持不下,齐君率先发兵屯驻儋州,然而晋国大军亦据守在侧,大有寸步不让的架势。这番僵持, 百多年来也不曾有所缓解。 直到沭阳公主下降晋国,齐君加赐儋州为沭阳公主封邑,对于一个出嫁的公主再赐封邑, 算是闻所未闻,朝中谏言上书者不计其数,齐君一概置之不理,铁了心的要以如此丰厚嫁奁送沭阳公主出嫁。 而东西儋州之争也至此尘埃落定, 这百里丰沃疆土名为齐国所属, 实则纳入晋国辖域,王诏刚颁下的当月, 屯守在儋州的北齐军队全部西撤二十里。 时值四月, 春暖花开, 沭阳公主的嫁期也快近了。 连着几日春雨连绵, 宫檐下飘垂着蒙蒙的雨丝。 宫人捧来织锦鸾绣的嫁衣给公主过目,女官在一旁呈颂祝词,满面笑意,“这是晋国今日送来的鸾裳嫁衣,用的顾绣精织,费人力数十,耗时二年方才完成,殿下瞧着可还称心如意?” 坐在铜镜前的元慕卿手中捏着一柄玉梳,不紧不慢的梳着头发,脸上神色平静,既无新嫁娘的娇怯也不见有几丝欢欣,淡漠的彷佛事不关己。 “此番大婚,晋国备足诚意,除了以无数奇珍异宝为聘,还有一份惊人的厚礼,是晋王特别赠予殿下的。”女官侧让,身后小宫女合盘呈上贡物,红绒铺就的漆盘里放着一枚三寸见方的玉印。 歧玉山上有座永乐行宫,宫室全部以巨大汉玉白石砌造,十分雄阔壮美,殿宇楼阁在歧玉山上分布错落有致,绵桓有数里之长。 “这方永乐印是晋王赠予殿下,自此后歧玉山方圆八十里,将是殿下的封地,殿下便是永乐行宫的主人。”女官一字一句说的郑重,抬头时看到镜子里的元慕卿,眉眼低垂着,声息平静无波,不施脂粉的时候那容颜依旧有夺人心魄的美丽。 “三百里殷川”她喃喃自语着,似有一瞬僵了,手也停住,发丝从梳齿间落下。 “王上赐殿下丰厚嫁奁,实在是疼惜殿下。”女官笑着说道,一介和亲公主,舞伶之女,却能得到如此荣宠,“晋王又备以豪礼为聘,这般郑重不知要羡煞世间多少女子。” 儋州连着歧玉山这三百里疆域,往后便是她的封邑,若到最后去留无所依的时候,她还有这三百里可以容身。 这一场局还没打开,她竟似能料到自己落魄的结局。 梳齿陷入掌心,牵出针扎一般的痛意,她缓缓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眉眼寂寂,眼波如沉水,她问,“王上在哪里?” 女官愣了下,没料到她会有这个问题,一时竟无法作答。 “找个能答话的来。”元慕卿将玉梳轻叩妆台,左右宫女忙上前为她绾发梳妆。 不时片刻就有人被领上来,回禀说王上一直在紫宸宫。 “有多久了?”她轻声问。 宫人战战兢兢的回道:“大约有三日了。” 她不再多言,凉薄笑意在唇畔一闪而逝。 紫宸宫内纱帷垂拢,终日里香烟缭绕,巨大的玉版卷帘遮蔽四下天光。整座大殿高阔静寂,殿宇中央供奉着一座巨尺神像,在摇曳烛火的掩映下,神像面容依稀隐约可见,并非大慈大悲的菩萨圣相,而是一个普通的男子面貌,金身塑像,胡衣裘服,十分威武。 神像前的蒲团上,红发深衣的男子正在闭目打坐,呼吸吐纳间口中有白色霜气呵出。 “殿下,您在此处已经盘桓多日了。”男子微不可觉的一声叹息。 他的声音落下,殿内安静,并没有人应声,彷佛只有他的自言自语,良久过后才在大殿黑沉沉的角落里传出男子慵然语声,似是刚自梦中醒来,“又没碍着你,只当本王不在好了。” “殿下要避开朝臣,也不该选了臣这处地方。”男子从蒲团上起身,走到神像供案前,点起三支檀香,郑而重之的三起三叩后将香烟插在了香炉上。 “整个王宫里也就此处最清净,谅那班臣子也不敢随便踏足。”元承钧终于从宫墙角落的团团黑暗里缓步走出,红衣披身,长发覆垂身后,美貌妖娆更胜妇人。他揉了揉眼,抬头看向面前巨大的神像,嗤的一声轻笑:“不过是个普通人,竟能使得你们突厥人如此敬仰如神衹?” “车可汗王自然如神一般,保佑着古兰的子民。”红发男子束手身前,面色淡然的回道。 元承钧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单手支肘倚向供台,意态闲散,“你们视他如神,不过可惜完颜灏却不信这一套。”他看到他脸上愠怒神色稍纵即逝,笑的更加愉悦:“我估摸着自古兰立国迄今数百年,会被驱逐出境的古兰国师,大约你是头一个吧?” 他低头缄默,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似刀锋般雪亮,“当日被逐之耻,他日我定会向完颜灏连本带利一分不少的讨回。”他说的平静,阴鸷目光落在元承钧的身上,“曾经的允诺,希望殿下还记得。” “本王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桌案上的香烟倏忽飘转向元承钧,惹得他嫌恶的蹙眉,拂袖朝旁走开两步,“你要的那人心头之血,本王也还记得,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本王对你可算仁至义尽。”他顿了顿,侧眸望向他,火光下突厥人斧凿雕刻般的脸廓深邃,颊旁红发如火如霞,“希望你为本王办事也能竭尽全力。” 他忽然撩袍朝元承钧单膝跪下,语声带愧,“麓山之行,是臣无能,未能夺回瑞凤鎏珠,请殿下降罪。” 他低着头,微撩眼时只能看到他朱裳曳地,广袖飘垂,衣袂纹丝不动,袖口下露出半串菩提珠。 良久后才听元承钧开口,“你从麓山回来身受重伤,不日前方痊愈,此事本王便不追究你了。“他语声平缓,不急不怒,彷佛是大度的宽恕。 “谢殿下不罚之恩。”他低头谢了君恩,却并不敢站起来。 “本王记得你差人带回来的话,说是瑞凤鎏珠再度遗失,踪迹渺惘,你将此事择要说来。”元承钧抬了抬手,他这才拾袍站起,揖手低垂着头站在元承钧身旁,间短扼要的讲述了在鳞宫里的遭遇和横生的变故。 “若非那两人插手,瑞凤鎏珠早已是殿下的囊中物。”迄今想起来,那两个比他更早一步出现在鳞宫里的人,身份扑朔迷离。 “他们是什么来历,你没查出来?”元承钧眼眸微睐,指尖拈动珠串上的菩提子。 “不曾查出。”他的部下和使徒都在古兰,在凤朝虽也呆了有数年之久,但培养起来的人还不能尽心驱使,能力也未及得上以往的下属,况且在元承钧的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大肆铺设人脉,那两人出手不同寻常,既然都为了瑞凤鎏珠,那身后背景肯定不简单。 “能为瑞凤鎏珠而来的,无非是那些人,猜不猜得到都不重要。”元承钧冷笑,“如今这颗珠子再度遗失倒也是好事,省得有人借天相之利图势。” “殿下不信天兆?”他忽然问,“数年前的中元节上,您也曾见过百鬼夜行。”彼时幻象所生,全城尽皆目睹,直到如今还被人口耳相传。 “本王从不信神鬼。”元承钧眉峰冷冷一扬,唇畔勾出森寒的笑,这世上最叵测险恶的是人心,从不是那虚无缥缈,无着无落的神鬼。 他揖首低垂了头,不再多说什么,站在面前的倜傥君王,弑君杀兄夺来这半壁江山,手上沾满了同胞手足的鲜血,若说世上真有厉鬼阴而不散,恐怕也狠不过他。 殿内烟尘缭绕,四下晦暗,他从烛光下走到黑暗里,静悄中只听到衣帛摩挲地砖的声音,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绕着供台走了一圈,又缓步踱入光明中,来到他的面前。菩提珠子摩挲在指尖,上面刻镂精细,一刀一凿雕出十八菩萨相,“公主出嫁那日,由你护送,本王有件事要你去办。” “殿下请吩咐。”他垂下眼的那一刻,看到面前的君王神色平静,喜怒不露,不知是何心思。元承钧鲜少吩咐他亲自办差,然而一旦需要他动手,通常事情都有些棘手难办。 “兰炎,你药喝了吗?”元承钧突然这么问,让他有一瞬的怔愣。 “殿下说什么?”他有些迷惘的抬起头。 “你每隔二十日寒鸠之毒便会发作,需饮活人心头之血方能缓解。”他抬手双掌相击,隐隐的有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黑衣面巾覆脸的药侍捧着漆盘走上前,来到兰炎面前躬身递高手中托盘,红绒垫上罩着一只琉璃盖子,兰炎抬手揭开琉璃罩,看到里面一只青瓷白碗,盛着半碗红稠的鲜血,“刚取的冠年男子的心头血,还是新鲜的。” 兰炎拿起瓷碗,似乎碗上仍有热血洒落时带着的余温,他端着碗的手送到面前的时候有些踯躅,成年男子的鲜血属温热之性,确实能缓解寒鸠冰烈的毒性,只是鲜血入喉实在腥涩难以下咽,可比起寒鸠毒发时的痛入骨髓,这些又显得微不足道,他抬手一口仰尽碗中鲜血,温腥沿喉入腹,撩起四肢百骸难以言喻的战栗,胸腔里一股热流朝上翻涌,几欲蹿过喉咙,被他生生的给压了下去。 “多谢殿下赐药。”他放下碗,毕恭毕敬的揖身执礼,唇畔尤带一丝猩红的血色,映着他的红发愈加显得诡烈森然。 “小事,无足挂齿。” 他的声音淡漠的无关痛痒,似乎取人心血这种事只不过是抬抬手指般简单随意。 倏然间,远远的有争执声传来,宫门被人从外推开,夕阳霞光顿时涌入殿中,晚风吹起满殿纱帷飞飞扬扬,兰炎惊诧的看到凤鬓雾髻的沭阳公主,穿着深红霞帔的嫁衣手持长剑闯入了紫宸宫。 仗剑闯殿的沭阳公主迫退了戍守宫门的侍卫,逼得他们不敢近前阻拦。 元承钧目光微闪,神色不动的挥手让侍卫退下,大敞的宫门从外沉沉合上,殿内瞬间又归寂静黑暗。 “擅闯紫宸宫是死罪。”他开口,眼中带了霜意,薄唇抿出锋锐的线条。 元慕卿冷笑,凤冠珠络在她行走时摇曳晃动,明珠光晕氤氲华丽,昔日的沭阳公主身份微贱,惧怕君王一言问死,而今时此刻她着嫁衣而来,云帔流霞明眸灿睐的是北齐沭阳公主亦是晋国未来王后,“有人妖言惑君,是不是更该死?”元慕卿单手持剑缓缓举起,剑锋指对向束手立在元承钧旁边的兰炎,目中杀意瞬息闪过。 一旁的黑衣药侍想悄然隐退至黑暗中,却不妨一道银光当头劈来,沭阳公主挥剑将她手中漆盘一斩为二,瓷碗跌碎在地,铿然有声。 殿内浓郁的檀香伴着血腥气混兑出诡谲的味道。 “啖食人血,近乎为妖,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元慕卿凤眸凌然,持剑而立,一身红衫如血艳煞。 “慕卿,放下剑。”元承钧眉眼寒霜,目中凝了冰棱,上前一步挡在了兰炎的面前,元慕卿手中剑锋此刻指对向着他。 “王兄!”元慕卿恨声,握着剑的手在发颤,身子摇摇欲坠,“这个人迟早会毁了王兄!” “殿下,您怕是误会臣了,臣为王上肝脑涂地,怎会害了王上。”兰炎俊朗面貌十分温和,往旁走了半步,恭敬的朝元慕卿一揖到底。 “你真该死!”元慕卿冷笑,眼中精光暴涨,手中长剑往前推送,剑锋直往兰炎身上刺去。 “放肆!”元承钧沉声怒喝,拂袖抬手将身侧兰炎往后一推,元慕卿一时失却平衡立足不稳的跌跪在地,剑锋反割过臂膀,顿时鲜血如缕,漫红了嫁衣。 元慕卿仗剑支地,竟微颤的撑不起单薄的身子。 她仰起脸,满目讥笑绝望的望着元承钧,曼声冷笑,“王兄宁愿信他也不愿信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第 100 章 一夜春酣斗破晓,曾有佳人入梦来。 鸾帐凤榻铺设细软,床幔垂曳交掩着, 洳是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梦里家国复立, 万物欣欣,有小舟渡水越过千万重的秀色山峦, 他出尘俊雅的面容一直在眼前,不曾离开。 曙光初灿, 他立在轻舟船头, 手中撑着一根长蒿,小舟顺水而下,两旁山岭陡峭乔木青葱浓郁, 钟灵毓秀的风景一幕一幕掠过眼前,软风拂过颊畔,撩起发丝凌乱飞扬。 他笑着俯身伸手,温软指尖擦过耳鬓, 那般柔情似水,甜蜜了心房, 酥酥麻麻的感觉流连在颊上。 “喵喵喵”轻娇的吟叫断断续续的响起, 似就在耳边。 洳是朦胧里睁开眼,看到一团白乎乎的绒毛在眼前晃动,耳颊上贴着温暖和酥意。 “毛球?”洳是轻笑,从被衾里伸出手摸上猫咪的背脊,揉了揉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毛球又喵喵叫了两声,圆嘟嘟的脸颊磨蹭她的下颌,在凤榻上打了个滚。 洳是撑臂起身,将毛球捞到怀中,一手掀起床帏,内殿里侍奉的宫娥忙上前为长公主披上外裳。 “毛球不是养在太极殿的么,怎么跑这儿来了?”洳是坐到鸾镜前,将毛球放在膝上,左右捏起它的肉爪子,握在手里软软绵绵的,毛球眨着异瞳的大眼,歪着脑袋看着她。 宫娥取来玉梳,为长公主梳发净面,低声回禀:“毛球是随皇上来的。” 洳是一怔,眉眼略抬,“皇上来了?有多久了?” 宫娥回道:“皇上落朝之后就来了,约莫也该有一个多时辰了。” 洳是眉头微蹙,“皇上来了,怎不叫醒我?”她将膝上的毛球放回地上,取过宫娥手中玉梳,自己梳起长发,宫鬓繁复,宫娥的这番侍弄也不知道需要多少辰光,还是她自己动手来的利索。 毕竟疏忽圣驾之罪,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 毛球仰着脑袋绕着她身旁转了几个圈,抬爪捋了捋胡子。 “皇上命奴婢不得惊扰殿下休息。”宫娥毕恭毕敬的回复,有人奉来裙裾宫裳为长公主穿戴。 “哦?是么。”洳是轻笑,宫娥看到长公主眉目宁和,眼波潋滟生辉,唇畔笑意深深。 皇上不让人来扰她,可也耐不住等了这许久,还是将毛球放了出来,将她自睡梦里温柔唤醒。 她又听到毛球喵喵的在叫唤,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它一溜烟的窜出了内殿,转眼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皇上坐在外殿的书案后头,批阅着一封奏折,桌子上累累叠叠的还放着不少尚待批阅的折子,晋国忽然大幅度减免与皇域的过境商税,连之前加赋三成的盐事也恢复了正常价格,南秦新主继位后不曾有过什么大动作,除了奉上国书拜伏称臣外,似乎一直在忙着zh一u ji古兰粮草。至于北齐,将与晋国成纵横之势已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元承钧居然以儋州为信约赠予萧樾,他这份心思倒真是扑朔迷离,让人猜不透。 如今看来这全国趋向还算安稳,只是这安稳能持续多久时间,就说不准了。 皇上折子看的有些疲累,搁下朱笔后端起内侍递上的青瓷白玉茶碗,揭盖拂汤,青碧的雨前龙井里泡着半颗青杏,香浓的茶汤入口暖脾,杏果清苦的味道十分提神。 “喵喵喵”皇上的龙袍衣角被轻轻扯动,他低头,看到毛球蹲在他脚旁,伸着爪子撩着皇上龙袍。 “你这小家伙,任务完成了?”皇上随意搁了茶杯,俯身勾指揉了揉毛球的下颌,毛球被揉的十分舒服的眯了眼睛呼噜了几声。 耳畔听得宫锦绮罗曳地的声音,环佩轻叩触响,皇上抬头,看到越过琼廊玉阶,缓缓行来的长公主。 “臣妹,叩请皇兄万安。”洳是屈身行礼,语声含笑。 “你来了。”皇上招手让她近前,“睡那么久,饿了吧?”也不待她回答,皇上转身吩咐内侍将一早就温好的汤膳端上来。 “每次看到皇兄办公,这折子就多得好似看不完一样。”洳是扫了眼桌上书折,粗略一估约莫也有二三十本,那还是经过中书省摘略的,要是全本全册的呈上来,皇上不知要看到哪年哪月去了,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皇兄下朝后一直在批折吗?”洳是站在桌前,俯身歪头看了看皇上面前的折子,上面朱批已经写了过半,皇上的右手边放着的几本是已经御批的,而左手边厚厚一摞是正待御批的。 “是呵,这些折子总要在今天看完。”皇上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看她半个身子探过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桌上那封折子,那般的认真,他忽然就起了玩心。 “哎呦!”洳是一声轻呼,一手捂住脑门,嗔怒瞪向笑的开怀的皇上,“皇兄干嘛弹我?!” “你可还记得小时候读书,朕午后读书犯困,你也是这般弹朕的脑门。”皇上似一瞬间想起了少时光景,昔日美好竟然还是那么清晰的历历在目,彼此间童稚而浪漫,单纯而美好。如今他们都已长大,也会各有未来,而她总会有离开的一天。 他忽然有一丝恐惧和孤独,怕从此往后,再不会有人如她一样 ,能与自己直剖心意毫无掩藏,能与自己诙谐笑语没有计较和目的。也不会再有人能让自己倾尽全力的来守护。 “小时候的事儿皇兄还拿来说”洳是委屈巴巴的看着皇上,瘪了瘪嘴。年幼的时候懵懂不知,哪晓得长幼尊卑之分,只明白哥哥是喜欢同自己玩闹的。 不过如今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做不出以前的事儿来了,即便他依旧是最疼爱自己的兄长,可他也是这天下之主,帝皇之尊,再也容不得她来玩笑了。 “你小时候的事儿可多着呢,以后有空朕一件件说与你听。”皇上手中捧着茶盏,指尖茶盖轻拂茶汤,唇畔笑意微扬,似乎还不打算放过她。 “皇兄可别”洳是忙绕过桌子拽了皇上袖子卖乖讨巧,“臣妹知道自己小时候顽劣,有些事儿皇兄还是别提了吧太不好意思了” “哦?”皇上斜眺她,笑的意味深长,“那你好好想想在晋阳的事儿,如何给朕一个交代,朕听满意了或可不再提你以前的事。” 皇上时刻心念不忘的,果然还是晋阳她遇刺受难这件事。 听到皇上说及这事,洳是原本嬉笑的神情也渐渐敛去,她垂着眼,良久后才缓缓低叹:“那一剑,皇兄一定很疼吧?” “你我同知同觉,那一剑穿身刺过的时候,你有多痛,朕便有多痛。”皇上单手抚上胸口,那里不曾有伤,却曾有过剑穿刺戮时的惊痛,他与她身受神会,他不能想那一夜她是怎么挺过来的,是否有过煎熬,在那个人人窥伺而动的晋阳,只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那时,他恨不能踏平山川,亲自去将她带回来,那一刻,这种念头如疯魔一般在脑海里滋长。 直至那日她的讯息从红组手上递回,他才洞彻了她的意图。他怎么就忘了,他最挚爱的èi èi,承袭了夜珩卓绝的功夫,修为高深,若非她有心所为,谁能如此轻易伤她于刀剑之下。 惊怒过后,他渐渐定下神,御案桌上发兵讨缴的诏书已经落笔写成,只差玉玺盖定。 他知她意图,三十万北上大军换为一万骑军出居庸关入境晋国迎回她,两国交界的梁州c涿州和广平十万铁骑迅速调集,枕戈待旦,这看似将来的风雨,不过是用来刺探萧樾。 萧樾忍或不忍,退或不退,他们都已经有所考量,也做好了准备。他最终隐忍退让,让皇域骑军入境,将箭在弦上,一触而发的战局消弭于无形。 善谋,能忍,擅攻略,萧樾此人当真不可小觑。 “臣妹对不起皇兄,累皇兄同我一起受苦了。”洳是低声喃喃,心中愧疚蔓延,为着琼台一刺之下的几分私念,而连累皇上与她一起受苦。 “不准再有下次。”皇上缓缓开口,声音庄重威严,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语态。 洳是抿唇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三指并拢朝天作起誓状:“臣妹保证绝不会有下次。”她想了想觉得这样还不够诚恳,“皇兄口谕,臣妹该三跪九叩领受才是。”她作势就要起身,皇上却一把拉过她,将她揽进怀中。 皇上一言不发的抱紧她,彷佛是用尽了全力,怕她会突然就消失了。 “不准再有下次,朕禁不起这么惊吓。”皇上的叹息落在她的耳畔,低伏起落,“朕还想多活几年。” “恩,绝不会再有下次!保证!”洳是埋首在他肩头,闷声闷气的点头,心中愧疚又深了几分,看来这次真是吓到皇上了。 “不过我这伤也不白挨。”洳是抬头,脸颊擦过皇上金冠上垂下的珠络,明珠晃眼,“于家近千万计的私财,不是被收入国库了吗,正好可以冲抵军饷。” “你倒是想一箭双雕。”皇上曲指又轻敲上她的脑门,忍不住笑谑她,“只可惜萧樾没让你称心如意。” 皇上提到萧樾,让她心头微沉,脸上笑意也淡了。 “你还未回都前,就有消息传来,晋王将要娶北齐沭阳公主,两国结姻为盟,将成连横之势。”皇上不紧不慢的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脸上。 洳是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也冷下,“臣妹曾以凤珮赠予晋王,这事皇兄想必也知道。”她侧眸扬眉,看向皇上,笑的淡薄,眼中辉光明灭。 皇上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眉头微不可觉的蹙紧。 “当初,晋王差点允婚。”洳是缓缓说道。 皇上却猝然变了脸色,手肘一横,打翻了桌上的金瓷白杯,茶水顿时泼溅,桌上一时狼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第 101 章 人间四月芳菲天,正是春光灿烂时。 南阳夫人与裴皇后相携漫步在太液池旁,身后数十宫娥远远跟随,岸边杨柳依依, 风景十分怡人。 皇后入宫已有多时, 隔了许久才能与母亲见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南阳夫人知她苦闷, 在这天阙深宫里,处处是规矩, 时刻都得谨言慎行, 裴翎原本就温和的性子如今显得更加拘谨沉默了些。 “嫂嫂这次又诞下一个女儿,可是为哥哥凑了个‘好’字了, 哥哥怕是要高兴坏了吧。”裴翎笑的眉飞色舞, 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 “父亲也一定很高兴罢。”想到自己又有了个小侄女儿,裴翎是真的打心底里欢喜。 “你父亲自然是高兴极了, 原想着要给这个孙女起个好名字。”南阳夫人笑吟吟的说道。 “怎么?难道被哥哥捷足先登了?”皇后哑然失笑, 她知道自己大哥一直很想要个女儿,能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般的呵护, 她未出阁前, 就有次听大哥说起过,将来若真有个女儿的话一定要叫那个名字。 “还真是,你父亲知道后气的几天没吃下饭,直痛心自己没能给宝贝孙女儿起名字。”南阳夫人想到自己夫君怄气的摸样,实在笑不可遏,这位位高权重历侍两朝的尚书令大人生气起来就跟小孩子似的不讲道理。 “裴付安”皇后缓缓吟出一个名字,唇畔笑意温柔。 南阳夫人倒是惊奇,“你怎知桓儿取得这个名字?” “嫂嫂姓付,大哥夫妇是希望能护佑她一世安康。”皇后曾听裴桓说起过这事,那时尚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心底下是十分羡慕哥哥对嫂子的深情挚爱,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天也会找到一个如此爱惜珍视自己的人,能够与他携手共度一生。 南阳夫人见她明明唇角含笑,眼底却难掩一丝落寞,不由心头揪紧,低声问她:“皇上待你冷淡?” 皇后被问的一怔,神色有些恍惚,默默摇了摇头,皇上待后宫向来宽厚,对她这位中宫皇后也是相敬如宾,十分尊重,时常赏赐中宫珍玩玉石,对她可谓尽心周到,体贴入微,只是这些好,好的隔着距离显得生分,他对她是皇帝对待皇后,是天子对待臣民,唯独不是一个男子对待一个女子。 南阳夫人不忍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伸手握住她的五指,宽慰道:“皇上是天子,日理万机的,你要放宽些心。待有朝一日你诞育下长皇子,一切自然就会不同。”帝王恩宠总有尽头,唯有握住皇族血脉才能保证身前荣华不坠,晚来善终。 况且皇室子嗣单薄,后宫里谁第一个诞下皇子,意义非同寻常。 见皇后默不作声,让久经阅历的南阳夫人瞧出了些端倪,她低声又追问了句:“皇上常去承淑宫吗?” 淑妃季霖薇长相殊丽明艳,若说艳冠六宫也是不为过的,其父又是镇北将军,手握重权。皇上如果时常临幸承淑宫,倒是真有些棘手。 皇后垂着眼,神色惘然,行步时脚下也有些虚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南阳夫人以为她羞于启齿,又紧追了一句:“翎儿,你对娘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皇后顿了顿,掩在鸾凤织锦大袖下的双手牢牢交握在身前,良久后才声若蚊蚋的说道:“皇上政务繁忙,十分冷落后宫,除却朔望会来中宫外,其他哪宫哪殿恐怕都鲜有临幸。” 南阳夫人听后一时大惊,脱口问道:“这是为何?”即便是真的忙,也不至于有碍了敦伦。 皇后摇了摇头,神色凄楚落寞,“女儿也不知”她正说着,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怔怔望向面前一碧千顷的太液池。 太液池上,一蓬蓬的荷叶大张如伞盖,未值季令,荷花还没到开的时候,湖上一片盎然绿意,一扁轻舟荡漾在清波潋滟的湖面上,轻舟上的男子着金冠皇袍,身姿清隽,风仪秀彻,而与他对案而坐的女子,发鬓如云,佩环琤琤,匀匀淡妆,却依旧光艳无畴。湖面倒映着天光,春风吹起涟漪,周围景致曼妙,衬得此情此景如画般绮丽。 “皇上待长公主真好。”皇后喃喃低声,话语里难掩一丝艳羡。 南阳夫人眺目看去,也看到了远处泛舟湖上的一双身影,“皇上只有这一个嫡亲èi èi,格外殊宠也是正常。” 皇后默不作声,目光却追望着那道明亮的身影,胸口一时逼仄窒闷,似溺水般透不过气来。所有澹定和骄傲都变成了枉然,她竟不可遏制的嫉妒,嫉妒那个得到所有盛宠眷顾的女子,这毫无道理的情绪充斥脑海。就连南阳夫人在身边说着什么她都没听见,目光直愣愣的看着远方,湖上那翩然一叶的小舟。 小舟上铺设软锦,备置桌案,长公主与皇上分坐两头,旁边一盏铜鼎小炉上温着热水。桌子上各奉着两杯茶,中央一个玉脂盏里盛满了新鲜剥出的莲子。 皇上满面诧异的看洳是撩着袖子从水里摸上来一根莲蓬,驾轻就熟的剥着莲子,“以前这里种着很多青莲,不到五月就可以结莲子,想不到如今都还在。”洳是撸高了一只袖子,整条手臂湿漉漉的,她拿起一粒莲子送到口中,边嚼边说,“新鲜的呢,皇兄也尝尝?”她从碗里挑出一枚圆润硕大的莲子递到皇上面前,指尖上还凝着水珠。 皇上拾过那枚莲子,拈在指尖瞧了瞧后,十分小心翼翼的送入口中,才嚼了两下,顿时苦涩溢满齿颊,直涌入喉间。 “真是”皇上单手抚额,一脸纠结,眼角都快被苦出了泪花。 这青莲的莲子真不是普通的苦,简直比浓熬了十碗药汁还让人难以下咽。 “皇兄快喝水!”洳是忙从小炉上倒了杯温热的香梨水到皇上的茶杯里,递到他面前。 皇上大口抿茶,香甜入口冲抵了苦涩,让皇上苦的都快消散的神魂又重新聚拢回来,“这么苦,你怎么吃得下?”皇上很好奇,她如何能吃莲子吃的如此不动声色,似乎从小时候开始,她就那么能吃苦莲子,这么些年下来,一点未变。 “还好呀,我不觉得多苦,蛮清香的。”她边说边嚼着莲子,吃的开心,随手还倒杯香梨水喝。 皇上将一杯茶水喝得见了底,口中涩苦终于淡去许多,看她一粒接一粒的吃,皇上伸手,食指勾着碗往自己面前拉过来,“先别忙着吃,你方才还有没说完的话,萧樾为何突然又改变心意?只是因为琼台上的夜袭暗刺?” 洳是抿了抿唇,单手支颐,目光望着青碧的湖水,“我也曾这么以为,但又觉着并非完全如此,到底是何原由让萧樾彻底舍了我们这步棋子,我也说不上来。” 那夜暗袭刺杀,洳是很笃定曾动摇过萧樾的决心,但直觉告诉她真正迫使萧樾改弦易辙的并非完全由于此事,到底是什么彻底让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室身份,另选它途。 皇上静静望着她,幽黑的瞳仁里有温柔暖意,“若是萧樾不曾后悔,你真准备下降晋国?”皇上彷佛不经意的问,手掌间紧扣了茶杯。 洳是抬头,望向皇上,手指绕上发髻间垂落的珠钿花子,笑的宛然,“皇兄可会准允?”她不答反问。 皇上挑眉,露出一丝冷笑,“自然不允。” “所以”洳是两手一摊,一副莫可奈何的摸样,摇了摇头,叹息道:“晋王悔或不悔,结局都一样。”她终归是不会嫁去晋国的。 皇上唇畔霜意化为春水,连波消逝,他将面前盛着莲子的碗推向她,洳是又不紧不慢的捡着莲子吃了起来。小舟浮动在层层荷叶之间,清澈的湖水里放养着许多春鲤,洳是丢了一粒莲子进去,顿时引来许多春鲤竞相啄食。 “皇兄觉着南秦真的可以倚赖吗?”良久后,才听洳是缓缓开口,清亮目光望向皇上。 不是没有过疑问,然而皇上却从未开口问过,他的笃定所依恃的无非是她的决断和谋算,世局如棋,而她一直是弈棋的高手。 “就朕所知,你在鄂城时曾见过吴归正,先皇在时就已订下计策,你为何又如此笃信南秦?”皇上捧杯细饮,神色泰定,不答反问。 “皇兄怎知我笃信南秦?”洳是笑的促狭,眼中晶辉闪烁,一枚莲子被她拈在指尖闲闲打转。 “因为南秦新主是夜罗王族后人么?”皇上合起茶杯,神色平静的望着她。 “皇兄原来早知道。”洳是笑容微抿,目光一烁。 夜并非大姓,却也不算鲜见,旁人或许只当夜罗王族的人几乎全部陨坠,只留下一个不愿承袭王爵的夜珩,避世隐居在太行山上。 “吴雍早前就有信递回,说南秦国主的第五子天生异瞳。”皇上淡淡说道,目光静无波澜,“夜罗王的画像不曾留世,后人也不知他长的是何摸样。不过太祖皇帝却曾墨笔丹青画过一幅夜罗王的画像。” 洳是听闻后目露惊疑,脱口问道:“我怎从没见过?” “朕也未曾见过,那副画像一直被封存在了泰陵里,也不知是在哪处,父皇也不知道,更未见过。”皇上眸光幽沉,眉头微蹙,莫说去看一幅画,他们皇族已经有百多年未能踏入云州帝陵了,“当年的夜罗王夜箴天生灰瞳,手持故情。之后助凤阳女帝挽江山倾覆于一线之间的夜琰亦是如此。而今的南秦新主,两者皆占。” 天生异瞳的人或并不少见,但是那柄紫玉金蝶笛却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夜箴手中曾有过,夜琰也曾有过,如今这柄紫玉金蝶笛又重新现世。 “皇兄真是洞若观火。”洳是笑了笑,若非对夜罗王族十分熟悉,任谁都不会注意到那柄玉笛,“不过他不是夜箴,也不是夜琰,他愿助我们复辟江山,自然最好不过。”夜箴和夜琰的结局太惨烈,她一点不想让夜隐幽跟这两人有任何沾边的。 “洳是,你还记得太祖留下的遗诏么,对夜家的人不责不罚不争。”皇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洳是扬了扬眉,“怎能不记得,那时我还很气愤呢。” “朕倒是觉得太祖言下意思,若夜罗王族中人有问鼎天下之心,只怕我们想争也是争不过的,不若江山拱手,反倒落个潇洒。”皇上笑的温文尔雅,一句江山拱手居然说的丝毫没有烟火气。 洳是幽幽一笑,眼里冷意如芒掠过,她撑臂起身,拿起船上搁置放着的一根长蒿,她将长蒿扎入水里,手下施力撑动,小舟在湖面上徐徐滑动起来。 “所有妄图动摇皇兄江山的事,我都不会让它成真。”柔而慢,缓而坚的声音随风飘逝,落入他的耳中,让他心头触动。 “洳是,你会离家吗?然后再不回来?”皇上忽然如此问,目不转睛的望着洳是。 洳是撑蒿而立,衣袂当风,她转眸望过来,望向皇上,目光相接,他眼底有薄暖的清光。 “这是我的家,臣妹哪儿也不去。”她说。 皇上微微一笑,眼中焕然生辉,掌中握着的瓷杯缓缓松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第 102 章 边境战火消止, 古印欧人溃退千里,短时间内看上去应该是没能力再复卷侵略古兰疆域了, 只是呼延等沿疆数城在战火的袭扰下,损失十分惨重, 一番重整所费时日恐怕也要许久。 完颜灏在大战落锤定音之后又待了半个多月, 嘱咐后事安排, 还留了十万铁骑驻守边疆, 以防外患。全部部署妥当后,他才马不停蹄的赶回坤桑。 数月未曾朝会, 御案书桌上累累叠叠小山般高的折子都是等待他朱批御览的。 比起那些杀伐狠厉, 野蛮不怕死的古印欧人, 面前这些书折更让人头疼。 “阿爹!你又偷懒!”稚嫩的童声在空旷静寂的大殿内响起, 惊动了倚靠在龙椅上假寐休息的完颜灏, 手中书折被他一声惊喝吓得掉到了地上。 “咳咳”完颜灏假意轻喉, 弯腰捡起掉落在御座下的朝折, 放回了桌上, 转头看向御案下首,另外安置的一张小书桌, 书桌的后头, 完颜昱阳正提着一支毛笔,大眼瞪向完颜灏,两颊气鼓鼓的,完颜灏挑了挑眉头,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问道:“折子抄完了?” “抄完啦。”完颜昱阳拿起桌上一叠纸稿,跨上御阶小跑到完颜灏的书桌前,半个身体趴到了桌上,手中纸稿整齐的放到完颜灏面前,“全部完成!” 完颜灏瞥了眼那满纸正楷,一划一横,一撇一捺都写的方方正正,只是这些字还是显得有些稚嫩,笔锋不够稳健,“字太丑,继续写。”完颜灏随手抽过旁边一本折子,往前一递,厚厚的折子“砰”的一声摔到完颜昱阳面前。 完颜昱阳嘟了嘟嘴,小手扒拉着他的桌案,小声嘀咕,“阿爹,你这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朕是在思索军国大事,不是在睡觉。”完颜灏一本正经的说。 完颜昱阳偷偷抬眼觑他,将信将疑道:“真的不是在偷懒吗?” “朕自然不是在偷懒,军国大事必须要审慎裁夺,朕是在深思熟虑。”完颜灏很严肃认真的对他说。 “哦这样啊。”完颜昱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后,伸着双手探向完颜灏,嘟哝道:“写了好久了,我手酸。” 完颜灏握住他探来的小手,捂在掌心,英锐的眉目化为柔软,“那阿爹替你揉揉。” “那多揉一会儿。”完颜昱阳笑嘻嘻的说,撒娇似的攥着完颜灏的手不放。 “砰”的一声响动倏起,引得完颜灏注目,卧在阳阳书案旁边的白虎睡得虎鼾微起,睡梦里翻了个身,爪子撞到书桌,将乌沉的桌子撞的摇晃,砚台里的墨汁都飞溅到了桌上。 白虎懵懂的睁开眼支起身子,舔了舔爪子后,大脑袋左右转动,最后看向完颜灏,在他们两人的注视下,它又伏低下身子,脑袋搁回了交叠而握的爪子上,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吹了吹胡子后又慵懒的半阖了眼。 “阿爹,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写了呀,好累哦。”阳阳跳坐到他膝上,完颜灏将他抱在怀中,阳阳拽着他金冠上垂下的珠络,扯在手中把玩,还很适时的打了个哈欠。 完颜灏瞧着时辰也是有点晚,“那就明天再写吧。” “啊还要写哦。”阳阳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望着完颜灏,“能不能不写呀?” “你这小鬼头。”完颜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说:“你已经懒怠了几个月了,不可再放纵了。” “哦”阳阳不甘不愿的点点头,大眼一转,又问道:“那我写到什么时候就可以不再写了呀?” 完颜灏想了想,语重心长的说:“至少也要写的比朕好才行。” “比阿爹写的好呀”阳阳软软的声音拖长,他转头看向完颜灏的书桌,上面正摊着一本朱批到一半的折子,阳阳煞有介事的认真看了半晌,才咕哝道:“阿爹,你这写的什么字呀?” 那不知是他看到第几本的折子,上面他的批复用了草书,运笔时随意而就,字体结构简单笔画连绵,怪不得他看不懂。 完颜灏伸手盖上阳阳面前那本折子,又从一堆已批复完成的折子里抽出最底下那封,摊开在他面前,阳阳伸长脖子,很认真的看着折上的笔书,字体方正c笔画平直,一行一行朱字看下来十分赏心悦目。 阳阳仰起头,颇为气馁的嘀咕,“这要写到什么时候才能写的比阿爹还好呀。” “练字在于勤奋,你每日多用些功夫写字,这字便能一日比一日写得好。”完颜灏抱起阳阳,他打了个哈欠伏靠在完颜灏的肩头,完颜灏看他累得不行,将他抱紧在臂弯里,“阿爹送你回宫休息。” “好。”阳阳闭着眼睛,含糊的应了一声。 完颜灏抱着他走下玉阶,走向白虎,白虎听到脚步声动了动耳朵,倏然立起健硕的身子,爪子在光可鉴人的玉砖上来回踱了几步,神态间居然有几分焦灼,不似往常散漫平静。 完颜灏顿住步子,还在思量它不同寻常的举止,白虎却一个箭步跃出,仅两三个起跃就跨到了门前,它爪子一抬,大掌轻松拍开沉重合起的宫门,身子如电光火掠一般窜了出去。 “哎呦,大白!”阳阳一声惊呼,直拽着完颜灏衣领,紧张道:“阿爹快去追它!” 宫殿前的侍卫猝不及防的看到白虎雪亮的毛色闪过眼前,还没瞧清楚,它就跑入了夜色里,后面紧追而至的是他们的皇帝陛下,臂弯里还抱着小皇子。 “陛下。”宫卫们惊诧不已,茫然立在原处,不知该先去追白虎,还是先见驾。 整个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完颜灏已飞身掠过,追向白虎,他的声音缓缓随着夜风飘至:“不必跟来。” 白虎是完颜灏狩猎的时候带回来的,那时它刚出生一个月左右,摇摆着步子路都不是走的太稳,却因为意外被一只成年雄性白虎所伤。完颜灏救下它的时候,它伤的很重,身上皮开肉绽的,肩背上一道伤口几可见骨。 那时候的完颜昱阳身旁有许多别人送来的小宠物,小猫小狗小兔之类的,他却都不喜欢,碰也不碰。直到见了这只伤痕累累,几乎奄奄一息的小白虎,他就跟突然转了性似的,居然十分认真的跟在兽医后头学习照顾白虎,了解白虎的习性和作息,并且一丝不苟的每天为它换药喂食,与它聊天说话,当宝贝似的护着。 白虎是古兰皇室徽徵,象征着力量和勇气,而且白虎十分珍罕,寻常人也见不太到,白虎受阳阳照顾,也与他十分亲近,老爱粘着他打转,他跑到哪里白虎亦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完颜灏原想等白虎伤好后就送走,谁料阳阳知道后抱着白虎哭的涕泪横流,惊天动地,完颜灏从没见他哭的如此伤心欲绝,边哭还边口齿不清的说,要是送走白虎他也要跟着一起走。 那时完颜灏被他闹得一个头足有两个大,见实在拗不过他,白虎又像认了主似的,完颜灏也就只能同意他养着白虎了,但为了他的安全,他身边还是安插着不少驯兽技巧高超,功夫了得的侍卫,毕竟白虎是兽王,不是猫咪。 就这样,白虎一养就是一年多,从小时候的毛团可爱长成了如今威风凛凛,虽然它身材已经十分修长精健,但是它还不是成年大虎,并未长足身量。只是它与阳阳之间倒是愈发亲密无间,在他身边白虎就跟没了脾气似的,别人唤它,它都是懒洋洋的不理不睬,也就会殷勤的缠着阳阳,与他一同玩耍嬉闹。 一人一虎时常撒丫子般的在宫苑里乱跑,宫人们从初时被吓得尖叫乱奔,到如今已能熟视无睹了,眼前跑过白虎,宫人们也只是悄悄往旁边避了避,行步做事有条不紊。 只是一波刚过去,另一波更大的风浪却在后头,宫人们提灯照路,远远的瞧见从廊苑那里奔来一个人,待近了些这才惊讶的发现来人居然是皇上。 宫娥们慌忙跪地请安,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头还没抬起,就听见小皇子清亮的声音急促的响起,“阿爹快快快,大白要跑远了!” 白虎一路风驰电掣的跑向一处地方,完颜灏抱着阳阳紧追而至。 一条宫道幽长缦回,两旁杏树浓荫蔽长,四月末已有青杏坠在枝头,清香远逸。完颜灏脚步一时顿住,没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追它来到了凤仪宫的地界,自从送回卫国长公主后,他便再没来过这里,如今再履此地,竟一时有些恍惚。 月光透过层叠的枝叶,碎星般的光影落在石阶路上,眼前的白虎踏着月色,沿着宫道跑入暗影深处。 “阿爹,想什么呢!”完颜昱阳双手揉了揉他的脸颊,让他从失神中惊醒过来,他忙甩脱脑中泅现的古怪念头,抬步紧跟上去。 宫道花苑的尽头,是宏伟玉砌,去匾无题的凤仪宫,月色如霜覆照下来,琉璃彩硕的宫顶宝光流转,而站在玉阶上头,凤仪宫殿前的那个人,负手立在月下,黑衣窄袖,长发束挽,容光清俊无畴。 他竟从一个普通人的身上看到了谪仙一般的风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第 103 章 白虎绕在他的脚边踱了几圈后, 蹲踞坐地,抬目仰望着夜隐幽。 他笑了笑, 俯身伸出五指,还没碰到白虎, 它倒是很自觉的仰头凑近, 修长五指抚过它额上王字, 惹得它舒服的“呼噜”了一声, 尾巴摇地更加欢畅。 “哎呀,大哥哥!”阳阳从完颜灏的怀中跳下来, 飞跑上玉阶, 不由分说的扑向夜隐幽, 双手一环就挂上他的脖子。 北朝的男孩子从小就要学习骑射, 身量长的就特别快, 这才一年多不见, 他已经长高了不少, 不再是当初那个圆润可爱的小不点了。 他这合身一扑的气势, 若换成旁人早该摔个跟头了。 夜隐幽单臂一捞将他抱起来,目光将他稚气的小脸一番打量, 当初倒是没觉得多像, 如今大约是脸孔长开了,从阳阳的样貌上隐约能瞧见几分完颜灏的影子。 “大哥哥,姐姐怎么没来呀?”虽然夜隐幽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样子,但是阳阳看到他就心花怒放,说不出的高兴,心中还惦念不忘洳是,那个温柔美丽的大姐姐。 “她比较忙。”夜隐幽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语声也不自觉的温软下来。 “这样呀。”阳阳耷拉了一下脑袋颇有些失望,不过一瞬间,他又露出盎然笑意,“那以后我就去看姐姐好啦。”听说南朝很漂亮,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去看看。 完颜灏双手环胸立在阶下,目光静静望着他,思忖他的来意,他总不会跋涉万里来到坤桑,只是为了看看阳阳。 阳阳平日里话并不多,也算是一本正经端得起皇子的架势,不知道为什么碰到夜隐幽和凤洳是这两人后,话就像开了闸的水似得收不住。 阳阳絮絮叨叨的同夜隐幽讲着话,即便他一言未发只是点点头略作回应,他也还是讲的眉飞色舞,从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讲到燕山里的如画风景,末了居然还邀请夜隐幽跟他一同再去燕山游玩。 完颜灏竟没发现他这儿子,居然那么能说会道,往常也不见他跟自己有如此亲昵。 他按捺不住的跨上玉阶,单手一提就将阳阳从夜隐幽怀中拎了出来,“刚才谁说很困的?快去睡觉。”他将阳阳放到地上,一巴掌拍向他的屁股。 “哎呦。”阳阳一手捂着屁股轻嘤了声,一手还拽着夜隐幽的手不放,仰首可怜兮兮的望着他,“大哥哥马上又要走了吗?” 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让完颜灏不得不重新估量,他们之间到底是有多少情分在。 夜隐幽一时语噎,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来到坤桑找完颜灏,事出有因,什么时候事成什么时候才会走,这全都取决于完颜灏的态度。 “放心,他暂时不会走。”完颜灏意味深长的笑道,似是能洞明他的所思所想一般。 夜隐幽迎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也就顺势应了下来,对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阳阳温言道:“暂时不走。” “那就说好了,不许走哦。”阳阳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反手揉了揉眼睛,“那我明天再来找大哥哥玩。”他说着就去拍了拍白虎壮硕的身子,揉了揉它耳朵后与它一同离开了。 “说说你的来意。”完颜灏也不迂回,看到阳阳走远了,直接开门见山。 “还未来得及恭喜陛下凯旋归朝。” 他站在月辉下,负手微微一笑,神容俊朗。 “如非有你一早提点,呼延等边疆数城朕也不会屯有重兵,外敌来犯之际,朕必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完颜灏长眉飞扬,目光灼灼的望着他,“若说有功,你居功至伟。”他又跨上一阶,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晚风吹拂,撩动他金冠上垂下的珠络,“你如果开口相求,朕自然有求必应。” 夜隐幽眼睫半垂,徐徐道:“当初一言相赠,陛下竟真信了,倒是令在下意外。”毕竟完颜灏是古兰历代君王里的一个异数,古兰分合数百年之久,每个继位者或出色或平庸又或雄才伟略,性格各尽不同,而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信仰车可汗王,敬慕神权,而完颜灏是唯一一个将古兰拥有至高神权的国师驱逐出境,裁撤神宫的人。 曾经供奉历代国师的紫微宫,如今怕是尘灰遍地,蛛网满梁了。 “防范于未然。”完颜灏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蓝色瞳眸光可鉴人,“况且我们突厥人向来雷厉风行,调动十万铁骑也不过是朕动动手指的事情,不费力。” 他从不信玄法异术,也看不惯巫师巫言们那些蛊惑人心的把戏。 “那如果我说,那些古印欧人有复卷重来之势,陛下是信还是不信?”他说的平静,而他对面的完颜灏却微微变了脸色。 “此次古印欧人被重创退败,要想再袭扰我朝疆域,恐怕没那么容易。”完颜灏不掩心高气傲,不以为然道。 “待他们整饬休待完毕,或三年五载之后,他们必然还会再犯边疆。”他顿了顿,眸光焕亮,又微微笑道,“就我所知,陛下战场上曾失手让对方大将得以逃脱,未曾擒获或立毙当场。” 夜隐幽看到他眉眼间渐渐有霜凝结,沁蓝的瞳眸愈发幽深,他坦然自若的迎着他的迫视,一字一句缓缓从唇齿间吐出,“斩草不除根,古兰西北国疆将永难安宁。” 完颜灏默然,转身走到玉阶一旁,随手撩起皇袍就往地上坐,月光如练,晚风吹得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良久后,完颜灏才抬眼,目不转睛的看向他,问,“你的来意?” 幽谧沉寂的凤仪宫在月辉下静静伫立,悄无声息的内殿被一扇朱门隔开里外,阖闭许久的殿门不曾再为谁打开过。 月光漫透玉阶,清晰照见落地成像的三枚古钱,铜锡绘纹幽幽泛着冷光。 “你让朕兵压南境,为的是将败退的的古印欧人钓上耳钩,露出西北边疆虚防,送他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完颜灏望着夜隐幽轮廓分明线条优雅的侧脸,目光忽冷忽热,“那你用这饵钩想要钓出的又是谁?” 他淡淡开口,长睫扇动:“为的是一统南朝的时机。” “哦?”完颜灏唇角扬起,似笑非笑,“好男儿志在天下,只是朕倒并不是很想将来有你这么一个对手。” 他以为,他存着的是意在吞并南朝的心思。 “陛下怕了?”夜隐幽转头望向完颜灏,眼底有纹丝不动的淡淡冷意。 完颜灏长眉略轩,笑意愈浓,“在与朕对峙之前,你所要遭逢的对手还有许多呢,譬如”他一顿,单手撑地朝他倾身过去,深邃的瞳仁里幽光转动,他缓缓的说:“譬如卫国长公主,你可忍心与她交锋?” 夜隐幽一言不发,眉峰冷厉,良久后才淡漠开口,声音无喜无怒,“我为何不忍心?” 完颜灏神色微动,沉默的凝望着夜隐幽,想要从他的神态上分辨出他话中的真假,他一枚一枚的拾起地上三枚古钱收入袖中,从容不迫的拂衣而立。 “你与她,不是恋人?”自从他们两人相伴出现在坤桑,他就这么以为,南秦国主和皇朝帝姬,他有峥嵘天下的壮志,而她亦有收复山河的雄心,这天下弈棋一开,注定会是个死局,而她与他之间也绝不会有未来。 “国家利益与男女情爱无关。”他回答的果决,不曾有过一丝动容 完颜灏目光深深看向他,忽然微笑,语透凉意,“只怕你终有一天会后悔。” 夜隐幽刹那怔忪,想起母亲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虽然他们这一句话里所含意思截然相悖,但是他的初心执念却从未改过,他低着头淡淡说道:“悔便悔了,不过求仁得仁。” “这事儿太大,还需从长计议,毕竟与南朝撕破脸的事儿,朕也是第一次做。”完颜灏从地上站起,随意拂了下衣角。 “有劳陛下。”他略微欠身,语气疏淡,也没几分游说成功后的欣然喜悦,彷佛理所当然一般。 “你欠朕的这份人情,朕是要你还的。”完颜灏一本正经的说,见他欲言又止,他又道:“想要诱出余势未歇的古印欧人,将之一网打尽原本也不需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 夜隐幽默然,他自然明白兵法诡道三十六计诸般谋略里,这处声东击西并非最高明的,却是最大动干戈的,完颜灏是在还他曾经的一言之情。 “当有一日,我必然会还陛下这份人情。”夜隐幽低垂目光,竟轻易允下承诺,而夜罗王族的人一言以诺是不容反悔的。 “你知道朕会要你干什么吗?”完颜灏挑眉,有些讶异他的爽快。 “陛下富有四海,自然不会让我做些小事。”他波澜不惊的回答,话中一半是正经一半是揶揄。 “这是自然。”完颜灏倒也直言不讳的应下了,他回望了一眼身后金碧辉煌却又冷寂的凤仪宫,对他道:“反正这皇宫也拦不住你,你就随意去留吧,明日还是这里这时候,朕与你详细讨论一下布置。” “好。”他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 “那朕先走了。”完颜灏阔步离去,想到明天一大早还有朝会就头疼,走了几步,他似又想起什么,转身回望向他,他立在月光下,茕茕而立,容颜映光,恍惚是神仙中人。 完颜灏又问:“你就不怕朕假戏真做,真的犯境南朝么?” 月移星斜,流云悄然遮敛了月光,他的身影也沉入了昏昏暗色里。 “或许曾有一丝猜忌。”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神色,隐隐却能听得他的微笑声,“如今听陛下如此作问,我倒真的不担心了。” “哼自作聪明。”完颜灏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便走。 夜隐幽看他走远后,这才转身回望南方天际,目光远眺,眼中有深深的眷恋,如今暂时一别,为的是将来的长相厮守。 路途多艰,都是值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第 104 章 五月郁蒸, 天气回暖, 太阳火辣辣的照耀琼宫玉楼。 完颜灏的书房里,一张偌大的舆图摊开在桌面上,殿下三名将领铠甲着身,正垂手待命。 “安拓,你即刻前往呼延, 令臣仲率部后撤五十里, 呼延等城只需原部军留守,不够的人数让他酌情添加,命他不要在呼延多作盘桓。”完颜灏闲适的坐在书案后, 交叠着一双长腿, 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把精致小巧的bi sh一u。 安拓听令后却是惊了, 几疑是自己听错, “陛下, 那些古印欧人虽然铩羽而归, 但余威还在, 臣怕他们会卷土重来, 此刻让臣仲带军后撤是不是”他顿了顿, 有些犹豫, “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他低垂着头,目光却飘忽到另一旁抱盔静立的宁琮和善凛身上。 完颜灏麾下四大将,都曾在西北鏖战过古印欧人,比起其余三人,宁琮更擅长斩将夺寨,而那些一路杀伐,踏血而来的古印欧人,他是直接交锋过的,这些人是天生的掠夺者,不畏死,也似无惧无痛,即便同伴一的死在脚下,他们也无动于衷的继续挥刀砍杀,踏着同伴的尸体蹬墙而上。 虽然战争从来酷烈,但是他们也是真的视人命如草芥,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征服这两个字,不停地征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所有异族。 宁琮也道:“那些古印欧人凶残狠厉,只怕如今败退的并不甘心。” 完颜灏没有任何反应,彷佛有所思量般的默不作声。 善凛蹙了下眉头,在安拓示意他开口说话的目光下,沉吟了半晌,直到完颜灏的目光朝他望来。 “你没什么想说的?”完颜灏挑眉笑问,手中bi sh一u被他开开阖阖,铿锵声铮吟悦耳。 “陛下既然如此决断,自然是有深意在。”他沉声,四将中尤以善凛最会审时度势,心思敏黠,不似战将更像是谋臣。 “深意”完颜灏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一双蓝瞳中有雪亮锋锐的光芒闪烁,“善凛,你带我手信前往延津,交给瑢王爷,让他按照吩咐起兵。” “起兵?!”三人异口同声,连善凛也大惊失色脱口道。 完颜灏似没听见一样,手中bi sh一u搁回桌案,从厚厚一摞折子里抽出一本,随意翻看了一下,有些面露难色,“这粮草有些捉襟见肘,啧”他低声嘀咕,所幸不是真打,粮草调配方面应该还能凑合,“今年春收情况如何?”他头也不抬的问。 座下三位大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完颜灏这才想起,他们三人是将军,不管仓廪农耕。 夜色还深着,内殿里宫灯敞亮,静寂的深宫远处传来凌空挥鞭的声音,乃九下而止。 “待会上朝的时候再问吧。”完颜灏合起书折,准备要去朝会了。 安拓按捺不住的又问一句,“末将不懂,敢问陛下,兵起何处?” 完颜灏扶案而立,随意脱口的一句话,让他们僵立原处,瞬时失声,“当然是凤朝了。” 宁琮和安拓是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做不出反应,善凛稍许稳了稳心神,骇然说道:“陛下,即便要吞下凤朝,如今这时机也似乎不太妥当吧。” 西北方甫平定,都还没回缓过神,他们的陛下就要带他们远征南朝?虽然他们作为武将从不畏战,但这时机怎么也不太对,而他们向来运筹帷幄的陛下,为何会作下如此仓促的决定? 许多问题盘踞在脑中,不得解释。 显然完颜灏也不想多说什么,又下了一道令谕,“安拓,你前赴呼延后不必回来复命,等朕的旨意。善凛,你去协助瑢王爷,一切事宜听他安排调动。至于宁琮,你坐镇王都,朕另有安排。” 这三rén iàn面相觑,即便有再多问题,此刻也无法问了,他们只得躬身领命。 第一道晨光照耀上宫檐,延仁宫里一声虎啸震天,吓得正捧着食器进殿的宫娥抖翻了手中漆盘,金瓷玉碗纷纷跌碎在地。 完颜灏下朝过来看阳阳的时候,就看到乌泱泱的一群宫娥内侍围堵在延仁宫的殿前,战战兢兢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众人听到皇上的声音,纷纷跪地见驾,候在内殿的阿妩姑娘听到声音后忙迎了出来,身后又传来一声老虎的呼噜声,也让她好一番心惊胆战,以前白虎尚小,就跟猫儿似得可爱,如今身量长开,那庞大身躯,虎目含怒带威,无一不让人害怕,连阿妩姑娘都不敢靠近,慌忙迎驾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完颜灏赦礼诸人,大步跨入内殿,穿过风幔垂下交掩的廊道,内殿里不见一个宫娥,只有几名驯兽经验老道的内侍立在一旁守护着小皇子。 而阳阳蹲坐在一张铺着软锦的凳子上,趴在书桌前不知道在看着什么,白虎卧在他的椅子旁,撒娇似的嗷嗷乱吼,大爪子还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他的椅角,要不是紫檀够硬实,恐怕都要被它挠断了。 白虎耳利,听到有声音走近,它顿了顿,硕大的虎头朝声音来处望了望,看到是完颜灏,原本敞着肚皮的白虎忽的翻了个身,正姿扑在了地上,也不闹腾了,只是抗议似的呼噜了几声。 几名内侍跪迎见驾,完颜灏抬了抬手,几人又悄无声息的退到了阳光照不到的宫梁暗影里面。 阳阳竟然像是没听到他来一样,还专注在桌前,完颜灏走近他,思忖他在看什么看的如此聚精会神。 他面前摊着一张纸,上面画着99的格子,里面有些地方填了几个数字。 “这是什么?”完颜灏好奇的问,倒是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不知是何用途。 阳阳抓着一支笔,时不时的戳着脑门,一双眉头眼看都要纠到一起,“这是九宫数,每一宫又分九个格子。在这八十一个格子里按照已知的数字,推出其他空格上1到9个数字。使得每一行c每一列和每一宫都只出现一次。” 这游戏倒是闻所未闻,完颜灏摸了摸下巴,饶富兴致的看着阳阳解不出的那道九宫题,瞧了一会就看出了端倪。 “哎呦,解不出,好难!”阳阳将笔一丢,整个人哼哼唧唧的趴在了桌上。 白虎立起身子,前爪挥起扯了扯阳阳的衣衫,又呼噜呼噜了两声,大眼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 阳阳跳下椅子,抱住白虎的脖子,揉了揉它下颌的绒毛,又揉了揉它的额顶,白虎舒服的在地上打了个滚,阳阳索性趴在它的身上,白虎绒密柔软的毛发十分舒服。 “谁教你这个的?”完颜灏靠着书桌,提起阳阳丢掷的那支笔,在那张九宫纸上写下数字。 “大哥哥呀。”阳阳抱着白虎,抬起头,“他留下好多给我,让我每天做几张,但是越到后面越难,我都做不出了。”阳阳有些气馁的瘪了瘪嘴。 夜隐幽在皇宫里留了一阵子,与完颜灏商谈议定了许多细节,间隙里也陪着阳阳教了他许多汉书,阳阳虽然汉语说的贼溜,但是一手字总写不太好,宫中也有太傅专授汉字习帖,纠正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但总没见大效果,那笔画连钩虽然工整,但完颜灏总觉缺了点什么。 桌上放着一本字帖,完颜灏随手抽过来翻了几页,“这是你写的?”先头几页的字,力道雄浑,用笔刚劲峻拔,笔势连绵,整个字体结构开朗爽健,又翻过去几张,贴上的字就软了很多,虽有着意模仿的痕迹,但是相差还是太多,这字完颜灏认识,比起以往写的要好多了,隐约间透出疏瘦劲练。 阳阳趴在白虎身上懒洋洋的回道:“前面几贴是大哥哥手把手教我的,后面是我自己写的。” 夜隐幽教授他习字,又用九宫数这种小游戏来开智,训练他的数感和逻辑思维能力。 他的这番所作所为,倒是让完颜灏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 “平时老嚷嚷写不好字,朕看你也是可以的么。”完颜灏扬了扬手中字帖,单手叉腰倚着桌案。 阳阳嘟了嘟嘴,哼唧道:“那是大哥哥教的好呀,他还教我背了好多唐诗呢,他只说一遍我就能记住,我背给阿爹听!”他也不等完颜灏点头,自顾自兴致勃勃的咏起了《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一字一字咏来,汉字咬词十分精准,平日里连锄禾日当午背来都磕碜的人,如今仅几天功夫就能熟练的背诵《短歌行》。 完颜灏觉得应该给夜隐幽表记一大功。 最后一句诗词背下,连带着他一声大大的叹气,“可惜大哥哥走了,如果能多待一阵子,说不定我还能背整本唐诗呢。” “朕也教过你汉诗,你怎么就记不住?”完颜灏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阳阳。 阳阳整张脸埋在白虎温软的皮毛里,低声咕哝:“阿爹没有人家教的好嘛。” 完颜灏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要是再见到他,倒是要问问自己哪里教的没他好了。 “陛下,尚竣大人有要事禀见。”宫纱珠帘外传来内侍低抑的语声。 完颜灏敛去笑容,将手中字帖放回桌上,又叮咛了阳阳几句后,这才阔步走出内殿。 延仁宫外的花圃里,万紫千红,花开正好。 站在花圃旁边,束手而立,脸色不太好看的中年男子,正是古兰首相尚竣。 “什么事?”完颜灏走向他,开口随意。 “陛下。”尚竣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后,也不迂回,直陈来意,“陛下不能延迟春蒐。” 完颜灏却不以为意,“大战刚歇,朕也无心春蒐,延迟就延迟吧。” “陛下,春蒐是老祖宗订下对的规矩,不能改!即便昔年先帝们挥军南下,不在王都,也需要择定人选代天子开狩春蒐。” 尚竣语意激昂,一张脸微微涨红,见完颜灏眼风冷冷扫来,他不退反进,揖手一拜到底,“当年陛下不信巫言帧卦,驱逐国师,封闭紫微宫,遣出宫中所有巫祭祀,那时便已经触怒了许多朝中元老亲贵。陛下登基时” “够了。”完颜灏雷霆震怒的一吼,生生压制住了他的下半句话。 古兰历代国君登基都需要国师卜帧起卦,为国家祈运颂福,而他在重立古兰后还未登基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驱逐了国师。 “你竟信他们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完颜灏冷笑,目中寒意凝结,这世上或有人可神罚通天,通识古今,但绝不是紫微宫里那些沉溺权欲妄图干政的跳梁小丑。 尚竣跟随了他二十余年,若说古兰朝里谁知完颜灏最深,除了他别无第二,他也知道完颜灏此刻怒意所指,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曾经的乌合之众,占着紫微宫无上尊荣的地位,左右朝臣言止,插手干预朝政,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挑衅至高无上的皇权,挑衅完颜灏。 “那些人死不足惜,只是陛下行事不可操之过急,这事还得徐徐图之。” 尚竣缓下语声,循循劝诱,“万不可再坏了祖宗规矩,让朝中再起非议之声。” 完颜灏脸色发青,隐抑怒意,重重“哼”了一声后,拂袖便走,一句话也没留。 尚竣看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还有几句劝谏的话不得不咽下,看这架势皇上是大有寸步不让的意思,如果真和朝内那般老臣杠上,倒也是十分棘手。 尚竣搓了搓额头,感觉温暖适宜的春天竟也让他热得额际冒汗。他在原地静立了半晌,刚想转身走的时候,有个内廷小侍疾步走了过来,将他一声唤住。 “陛下有口谕,着令尚相安排春蒐事宜,御驾巡狩,不得耽误。”内侍细声细气的说。 尚竣压在胸口让他喘气不顺的大石,终于轰然落了地。 “臣,遵旨。”他落落飒飒的撩袍单膝跪地,叩领了圣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第 105 章 天色还未亮开, 王族行驿里点起了通明的灯火,数百名仆役正在忙碌备置,沭阳公主出嫁途径的道路上被扫撒的十分干净,两旁的高树枝桠上全都系着喜红的绫罗缎子。 作为送嫁亲王的元夙早早起来检视所有事宜, 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待诸事皆备后, 天际已经晨光初露, 清风拂面时携一缕花香芬芳而来,周围仆从簇拥, 他立在花苑里, 目光远眺长空,良久无言。 “英郡王殿下。” 元夙回头,看到锦袍高冠的兰炎, 一头红发虽然已经整齐的挽起, 但是那艳如火霞的发色在阳光下还是十分受人瞩目。 “兰大人。”元夙略微颔首, 彼此间算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兰炎的大名他如雷贯耳, 听说齐王对他十分倚赖, 元夙本来还颇有些不以为然, 却没想到此次沭阳公主出嫁, 齐王竟然遣他一路送嫁至此。 兰炎揖手一拜,朝元夙行了礼数。 目光抬起时静静相望,对于北齐宫廷人事,兰炎了解的算是比较清楚,实在是北齐王室自安康之乱后死绝了一大批,如今剩下的王族寥寥无几,而作为先王一母同胞的元夙算得上是王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了。 先王在位近二十年,其中有十余年朝政全被高太后把持,高氏外戚权势显赫一时,元夙是高太后最宠爱的幼子,是当年名满京华的美男子,后来却不知因何宫闱秘事,被太后一纸懿旨调往边陲,领上将职责近二十万边军,戍守国疆,除了之后亲奉太后梓宫北上,他就再没回过邯兆。 高太后驾薨之后,先王夺回政权,却还来不及收拢边军,拿回军权,就突然一病不起,直至驾崩,也没能将边军和中军的军权归辖于君王。 而如今手握数十万精锐边军的元夙,已是齐王的心头之患,这事只怕是满朝皆知。 “此行有劳英郡王了。”兰炎含笑凝视着面前长眉飞扬,面庞英俊的男子。 元夙神色平静,漫不经心的折了折金枝绕碧的袖口,淡淡道:“这一路送嫁,东行数百里,还是兰大人更辛苦些。” 路遥迢迢,终于来到歧玉山下,越过永乐行宫那重重宫门,北齐的公主就将成为晋国的王后,思及临行前王上的密嘱安排,兰炎黝黑的瞳仁愈发显得几分幽邃,“想必晋王已经到达永乐行宫了。” 快尽辰时,太阳悄然东升,元夙沉吟转身,想要吩咐内侍去请公主,乍一抬头,便看到连廊尽头有人正翩翩行来,一袭红鸾霞帔的嫁裳似霞铺万里。金凤冠上左右花簪垂下珠络,斜眺的凤目上用秾艳的胭脂匀画出飞天一线,七分美艳中带着二分凌厉和一分隐隐闪没的孤孑自傲,烈烈红妆在丽日下炫目生辉。 “王叔。”元慕卿缓步而至,一身红衣胜火,神色微融着暖意,眼中却有一脉清寒色。 一旁的兰炎朝她揖手致礼,她眸光冷冷转过来,“这一路,有劳兰大人了。” 他目光正垂,毕恭毕敬,“能为王上分忧,是臣的职责,不敢居功。” 元慕卿神色冷淡,一抹笑容冰凉绽现唇边,“称身居位,不为苟进;衬世授禄,不为苟得。体贵侧贱不逆其伦。这才是为臣之道。” 兰炎眉峰微动,神色有些尴尬,而在一旁的元夙却是无动于衷,虽然这些话元慕卿实则是说与他听的。 远处廊下有侍者走近,禀说时辰要到了,鸾驾该启程了。 元慕卿眸光转过望向元夙,微笑颔首,转身先行离去,兰炎遂朝元夙揖礼一拜,口称告辞。之后伴随沭阳公主越过两国宫门,嫁入晋地就是元夙的事情了,按制,他只要等到今日永乐行宫上的婚仪完毕,他就将带着两国交互的姻信回返国都。 人都走尽,元夙还立在原处,目光远眺长空,深敛无波的眼中,有一瞬空茫,长袖下五指虚握,指节微微颤动。 耳边听到军铠铮铮声由远及近而来,他略一怔,转身目光迎上,看到是他的亲军侍卫脚步急促的走来。 “王爷。”来人抱拳揖礼,一身军铠长甲肃穆,与周遭欢庆喜红色格格不入。 “何事?”元夙平静开口,目光垂落。 “末将刚得到消息,城内或会爆发时疫。”将领目露忧色,压低声音说。 元夙听闻后却是一惊,“何时开始的?” “应该就是在近日,原本不曾发现,但是昨夜里突然有数十户人家近百人突然暴毙,尸体上生有脓疮,大夫们会诊后说,天气入春转暖,或许有人染疫又未能及时控制治疗,此刻怕是要蔓延开来。” 元夙闻言惊心,若换成平常,这事也好处理,可如今沭阳公主鸾驾却在此处。 “将全城封锁,谁都不准出入,然后将那些染病的尸体全部归置一处用火焚处置。”元夙沉着吩咐,将领抱拳领命,他随即又道:“即刻让公主鸾驾启程,一刻不得耽误。” “卑职遵命!”将领来去行色匆匆,元夙心中不安却愈发扩大,只怕今日此去永乐行宫不会那么顺遂。 歧玉山绵亘桓长,永乐行宫倚山而建,宫室梁帷全部用巨大汉白石造砌,雕饰金玉,十分雄美壮阔。一条凿成八尺宽阔的步道盘山而升。 晋国迎亲仪仗远出宫门十里,架起煊赫的排场,宫娥着锦衣阑衫,跪地匍匐山道两侧,其旁各有礼官捧器迎侍。 旌幢藩旗,玄底朱绣的王室幢幡烈烈招展风中,形成万千气象。 遮云蔽日的幢幡后头,有近百骑兵在前引导,金马玉鞍,宝盔玄甲,手中擎举而握的长槊垂下红缨,护送着身后北齐沭阳公主金碧辉煌的鸾驾一路从西至东。尾随其后的公主嫁奁,一眼似望不到尽头,浩浩荡荡的不知有多少。 日光炫目,普彻照耀四方天宇,永乐行宫的穹顶琉璃在晴天丽日下宝光流转,深山里温泉深壑中氤氲起轻薄暖雾聚拢在半山腰,衬得此处彷佛琼宫仙阙,美不胜收。 越级而上,每经过一道平台都有晋国礼官率众相迎,两国彼此诵祝吉词,互致媒妁姻信。 快近宫门,连着汉霄台的玉阶前已有人早早候迎在此,金冠蟒袍,凤仪秀澈,元夙驾马远望,早料到会是他了,能伴晋王同来的,必然是宁郡王箫澄。 侍从牵稳了马,元夙翻身而下。 两国礼官越众而出,赞礼诵吉,冗长的繁琐礼节过后,鸾驾车辕上的垂门徐徐打开,珠帘拂动,一双丹蔻素手从车内递出,宫娥忙伸手搀扶,红衣霞帔,冠饰雍容的沭阳公主从容步下鸾车。 “有劳王叔。”元慕卿细语轻声的对站在鸾车前的元夙说,“日后珍重。” 元夙心中动容,片刻怔忪,再抬头时元慕卿已朝宁郡王走去,高阶之上,晋国王旗飞展空中,越过这道宫门,北齐的公主就将成为晋国的王后。 箫澄步下玉阶,迎上前去,同元慕卿行了叔嫂之礼,元夙欠身,退让至一旁。箫澄领着她,一格一步登上玉阶,沉而稳的乌角声长鸣起来,传动四方,庄重喜乐依礼奏响,长阶两旁宫娥内侍跪迎接驾,红色合欢花伴着金粉喜屑撒于漫漫晴空之下。 高入霄汉的云台上,他缓缓步出,大红喜衣,玉带系腰,广袖飘垂如云曳地,发上金冠耀目璀璨,衬得他整个人庄重而华贵,那容颜依昔,俊美更胜平常。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往至高之处,走向他的身旁,远远相望,似乎能瞧见他眉眼间有那么一丝温柔闪现,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睑,步下端凝庄重,只当刚才那一眼是日光耀的目眩神迷。 喜乐声中,忽而响起一声高亮鸣谪,旋即有大批鸟雀自山麓中飞来,成片盘旋在云霄台上,常绕不散,众人见之皆奇。 半晌过后,又是一阵清亮的鸣谪继而又起,长久不歇的鸣叫声似能穿透云霄直达天廷,然而更令人惊诧的事情却在后头。 所有人都看到一只金翅鸾凤从云霭深处探出身子,凤冠花尾,羽翎颀长,似乎通身带有烈焰,凤飞翔动之际,身子时隐时现在云雾中,那一道道金彩流光仿若飞星。 元夙心头震动莫名,曾有过万千思虑,却怎么也没想到,在晋王大婚之际竟然能见到九凤显身,就连皇帝大婚之时都不曾出现过这种影像。 此刻看来,九凤一出,是不是代表他抬眸望向云霄汉台,看到那袭红艳嫁裳越走越远,走向那个站在至高处的君王。 她走到汉霄台,箫澄欠身退下半格阶梯。 他伸出手,五指修长稳稳伸在她的面前,她怔怔低着头,心下莫名忐忑,掌心汗出竟有些微微发颤。 “别怕,一会就好。”他竟倾身过来,语声温醇,隐约含了笑意。 她敛了心神,缓缓抬手,他牵过她,领着她走过最后九格玉阶,他的掌心温软有力,扣住了她心下的不安和悸动。 汉霄台上,晋王与王后并肩而立,站在至高处俯瞰山河壮丽,云阙深处九凤翔动,鸣谪声高亮不歇。 北齐女史接过王后玺印,正要跪拜转奉于王后,云霭中的凤凰一声长鸣止歇,顷刻隐没在了云霭之间,飞旋于汉霄台上空的百鸟也立时飞散,却又见一只羽翎颀长华艳,头上羽冠浓炽如血艳的越鸟翩翩来飞,不疾不徐的展翅从山麓里飞上汉霄台,尾上覆羽有金色流纹,在阳光下似水波微澜,煞是好看。 在众人的瞩目下,那只越鸟绕着汉霄台飞了三圈后忽然弓身仰首,抛下嘴喙里衔着的一粒珠子,赤珠落下后,它长鸣一声,扑展着翅膀又飘然飞去。 而那粒被越鸟抛下,霞光异彩的珠子,正静静躺在王后印玺的旁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第 106 章 殿前舞乐霓裳, 商音流转,晚上晋王设宴款待北齐使者,沭阳公主亦会宴辞别英郡王, 宴过半旬,沭阳公主推说疲累, 中途便离了席。 宫阙连廊上挂满了锦绣宫灯,月夜流光, 照得台上玉阶清涟涟的一抹白色,元慕卿神色平静, 穿过光影绰约的殿阁,红艳嫁裳似霞光流曳身后。 宫殿内室里,满树灯花烂漫,照得金碧辉煌的殿堂如在白昼。 元慕卿拆了满头珠钗,静坐在榻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外边夜宴已经歇了, 梁上宫灯也次第渐灭。 “殿下,夜已深, 就寝吧。”沈芊悄声上前, 手中捧着一袭明缎丝帛的长衫。 元慕卿眉眼寂寂,眸光抬起的时候,眼中却闪过一抹凌厉, 让沈芊倏然一惊。 “沈芊, 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吧?”她缓声的问, 令沈芊坐立不安的目光又轻轻转过,落到角落那柱灯树上。 “是的,殿下”沈芊回的忐忑,低垂着的头不敢抬起。 沈芊是齐王亲自选中随公主陪嫁晋国的,原也是出身权贵世家,风华正茂的待嫁女儿。此次随嫁的女官共有五人,论身份美貌她也不是最出挑的,却不知为何独独她被沭阳公主选中留在身边。 “沈令公曾教过我四书,那时我还小,却一直记得。”宫灯柔和,照上她美而无暇的脸孔,覆了一层暖色,虽然时日不长,但这份授学之情,她却未忘。 沈芊垂下眼帘,感觉到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身上,那般审视,让她局促不安。 “你本不该来。”她一声叹息,五指轻抚过身上鸾凤绣纹,“以你的身份,往后择个好夫家,相夫教子,何尝不是幸事。” 沈芊一时着慌,不知是不是自己哪处做的不合公主心意,她立时跪地,“奴婢愚钝,没有侍候好公主,请公主责罚。”她语声亟亟切切,“但请公主不要将奴婢遣返回国。” 如今她已为媵妾之身,算是嫁出去的女儿,如若被遣返回都,莫说丢尽沈氏颜面,将来也再无好姻缘可说,既然已经随公主远嫁,就再没了回头之路。 “奴婢往后一定尽心侍奉殿下。”她昂然抬目,语声铿然,眼圈倒有些红了。 元慕卿看了她良久,恍惚的笑了笑,留或不留,去又或不去,岂是她能说的算了。满盘黑白子起落乾坤,她也不过是其中一子而已。 她一时心头寂凉,目光垂落榻前。 恰此时,殿外有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在殿外急声禀见。 元慕卿眉头一蹙,若有所思,随即淡声吩咐,“让她进来。” 沈芊悄然松了口气,转身迎出门外,来的是个女子,看衣服配饰应是随公主陪嫁而来的女史。 “怎的这时候还来惊扰殿下歇息?” 沈芊低声呵斥,远处灯影廊下似乎还有人在四下奔走,沈芊心下疑云顿起。 女史脸色煞白,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发颤的,“反了,都反了,他们杀了好多人” 沈芊听得如坠云雾,不知道她口中颠三倒四的在说些什么。 “是谁反了?”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沈芊一惊回身,不知何时元慕卿已经踱步走了出来,如瀑长发纷披两肩,脸上脂粉已卸,红艳嫁裳衬得苍白脸色有着几分惨淡。 “是是我们的卫军”女史瞪大了眼,也几乎难以相信,“有随殿下鸾驾而来的卫军也有英郡王的部军,好多人太乱了,分不清。” “王叔?”元慕卿低声喃喃,眸光再抬起时眺看向远方,似隐隐瞧见了火光,她却并未惊慌失措,王叔若要反,也绝不至于选在今时今刻,且不说歧玉山尚属晋国辖域,况且晋王尚有大军屯驻山下,他此举岂非以卵击石,毫无道理。 “不必担忧,晋王自能处理好这事。” 元慕卿淡淡吩咐,神色平静。 “不是!殿下那些反军不像正常人好似好似”女史一急之下,话更说不利索了,一张脸乍青乍白的愈发难看。 远处有人声呼喝随风传来,似远似近,又不像厮杀声,却更像什么呢 梁下宫灯被风吹的摇曳,明灭光影里瞧不清元慕卿的神情,但沈芊却感觉到她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火光猩烈直舔天幕,有几个人仗剑浴血朝她们这方疾奔而来。 当先那一人长剑在手,头上王冠也不知丢在何处,一头长发散覆身后,剑上鲜血一路淋漓滴下。 沈芊霎时冷汗遍体,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手足无措,周围随嫁的女官和宫女仓皇奔逃,也有人围守在公主宫前的阶下。 元夙跨步上前,一张英俊的脸上有血戮过后的杀气,一双眼中布满血丝。 “行宫有变,请王后速速起驾回避。”他语声急促,身后几名护卫亦是浑身浴血,目光警戒的游曳四处。 “王叔怎没走?”她问,未有显出惊惶,倒有些笑意。 元夙看向她,目光一紧,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只是片刻间又回复严肃面貌,“殿下尚未脱险,我亦不能离开。”他回头看了眼身后夜幕下重重宫阙里升起的冲天烈焰,咬了咬牙,“哗变来的蹊跷,暂时无法寻得因由,还请王后退避至后山枫涧道,那里有晋王屯兵,晋王也应该往那处去了。” “好。”她不再犹豫,高山上的初夏夜风仍有凉意,她披上沈芊为她取来的狐裘,步下台阶,心中十分惊奇元夙口中的哗变为何,只是这疑惑还未在心中盘桓多久,便让她见到了女史手中的反军。 一道尖利的呼哨声不知从哪处响起,随着哨声低落,从宫梁一片阴暗的角落里忽然涌出许多着甲却脱盔的士兵,刀剑砍在他们身上溅的血肉横飞,他们却仿佛无知无觉,捉到一丝空隙就扑倒面前的人,周围的反军顿时围拥过来,撕咬拉扯。 人声惨呼声此起彼伏,冷汗透体,寒气自下而上蔓延,元慕卿骇的呆住,眼前场景就连恶魇中都不曾见过,这些反军分明就不是活人的容貌行止。 元夙拽住怔愣住的元慕卿将她往另一头拉去,她脚步有些踉跄,多亏他臂弯强劲,将她牢牢搀扶住。 越过廊榭台阁,越近枫涧道,那些凄厉呼声就越来越远,元慕卿脚下不敢停步,周围深宫阙楼灯火依旧,人声却无,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处,周围静寂的可怕,只有面前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一条小道。 元夙突然停步,令元慕卿踉跄的差点摔倒在地,一直跟随的沈芊也是气喘吁吁。 从前面宫梁覆檐下的阴影里缓缓走出几个着甲士兵,看甲徽配饰,元慕卿就知道他们是北齐军部,是不是元夙的部下她不知道,却清楚的感到他握在自己腕间的五指有些微的颤抖。 而那几个士兵就在眼前不远处,让元慕卿瞧得清楚明白,那一团团笼罩在他们眉眼额心间的死气,耳鬓发髻处有血水淌下,脖颈处糜烂痕迹十分显著。 他们目光直愣愣的瞧着元夙,神光却像透过他们落在虚无里,应该是看着他们的,又好像没有。 元夙紧了紧手中的剑,见面前几个士兵毫无反应,他想侧绕过去,这些人刀砍不死,他并不想同他们冲突。 元慕卿知他意图,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的尾随着他侧移了两步。 却在这时,那诡异的呼哨声忽又尖利的响起,这次听得清楚分明,那声音就在不远处。 那几个原本木楞的士兵突然发了疯似的朝他们扑过来,元慕卿只觉一股腥风迎面,腕间力道顿失,她已被元夙推到后头,眼前厮杀酷厉,元夙及护卫虽然招数凌厉到位,但架不住那些人压根不怕刀斧所创,即便身上皮绽肉开,那力道声势却一点未减。 “王叔,快走!”元慕卿见情势危急,再也顾不得许多,以元夙功夫要脱身应该不难,带着她反倒是个累赘。 他应该是听到的,却并不回应,手下剑法如惊鸿炼光,一下砍去对方头颅,鲜血激撒喷溅,那人身子缓缓跪地翻倒。 远处宫檐回廊下又闪出许多阴影,飞快的朝这边而来,若非援军抵达,今日他们便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带殿下先走!”元夙抽不出空暇,只得一声怒喝出口。 前途后路都已经被截断,她们两个弱质女子还能走到哪里去,走到哪里也都是被人生啖活噬的命。 元夙已经渐渐不支,面前那人张手扼向他的脖颈,原本避无可避,却在电光火时间面前士兵身影顿住,身子绵软的倒在了地上,而他背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庞英俊,耳上串着银环,脖子上挂着一根白链,因为离得近,元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链子,而是一条红目白身的小蛇,正盘在男子的脖子上,脑袋耷拉垂在他肩头。 也瞧不见他怎么动的手,身形飘忽在那几个士兵中间,三两下就将他们撂倒在了地上。 “这里我来料理,你们先走吧。”男子目光眺向前方,那些汹涌而至的反军士兵,口中轻啧了一声。 “送殿下去枫涧道。”元夙却并没有打算让他一个人对峙那乌泱泱的一群人,沉声吩咐护卫。 元慕卿知道自己留下也无用处,只会给他们平添麻烦。 “王叔小心。”她轻声道了一句,在护卫的围拥下默然掉头奔走。 前面反军越来越近,元夙手中长剑握紧,问了声旁边的男子,“你怎么上来的?” 王室驾行过处,戒备森严,他一个普通人怎么上得歧玉山的? 男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弯,似笑非笑道:“与其关心我怎么来的,倒不如想想这些人怎么异化的。”话落,他人已如箭离弦,身形掠出。 夜道幽长,两旁树木郁郁葱葱,月光也被流云遮蔽,夜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前方终于出现彤彤火光,元慕卿脚步一窒,一时不知是该近还是该退。 却听一声呼喝乍响,“谁在那里?”随之一声破空凌厉的风声掠过,一支飞箭“咄”的射上他们身旁树桩。 身后护卫握住刀柄,沈芊一步挡在了元慕卿的面前。 她是怕的,怕的两鬓淌下汗珠子沿着脖颈滑落到锁骨,她却一步也不退。肩上蓦然一沉,被元慕卿轻轻按住,她回头,看到她目光直眺前方。 “是晋王殿下吗?”她语声轻柔的问。 夜风下,她的声音带着楚楚无依的孱弱,清晰的响起。 “王后殿下?”那惊讶脱口的声音是箫澄的。 然而越过众人,朝她大步走来的人,王袍金冠,面容映着火光,宛如天神降临。 “勿怕,我在这。”萧樾扶住她僵而颤的手腕,揽臂将她挽入怀中,语声低沉,隐隐中似带着怒意,却在竭力克制。 他的怀抱令人安心,紧绷的心弦蓦然放松,她只觉的累,她仰起脖颈,语声楚楚:“王叔还在后头。” 他望着她,目光明亮如灿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第 107 章 五月仲夏, 花开满枝,山林里树木扶苏,一片盎然生机。 洳是一步一步踏上山前石阶, 天光耀晴,照得面前白色宽阶都覆了层淡淡的光, 纤尘不染的阶梯上一片落叶一点草屑都不曾有。 一声虎啸响起,震彻山林, 周围群鸟扑梭着翅磅成片飞起。 洳是抬头,看到山阶的尽头, 一只威风凌凌的白虎正蹲踞在地,一双吊睛虎目炯炯的望向自己。 “小白。”她招了招手,白虎起身,一个跃身奔出,跑到她的身旁,绕在她的脚边欢快打了个几圈。 洳是蹲下身, 抱了抱小白的脖子, 一般老虎平均是二十岁的寿命,小白约莫有十六岁, 已算上得老了。大概是太行山的钟灵毓秀, 孕着天地灵气,小白瞧着还是成壮年的摸样,白发如雪缎, 金褐眼瞳清光明亮。 想是许久没有见面, 小白对洳是越发黏糊的紧, 就跟只大猫咪一样,仰着大脑袋往她身上蹭,肉爪子还去撩她衣袖。 洳是再见小白也是满心欢喜,索性撩袍坐到台阶上与小白玩到一处,揉了揉它颌下柔软毛发,它都会很舒服的眯着眼睛,口中发出呼噜的声音。 嬉闹了半晌,小白突然嗷呜了一声,蹲坐下来,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大眼瞪向阶上,长须抖了抖。 洳是起身回望,看到夜珩站在长阶前,黑衣长袍,银发潋滟,经年岁月都未曾摧折过她的风华,美艳脸庞依稀还是当年。 “师父。”洳是上前,垂首揖手恭敬的唤了一声。一旁小白已经箭步蹿了上来,蹲在了夜珩身后。 夜珩默然半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神色间却并未有半分喜色,反而眼底有几分凝重在。 见她不说话,洳是抬起头,朝夜珩露出笑来,又轻轻唤了声,“师父。” 夜珩压下心中叹息,眼中神光却几度变幻,眼前的少女她也是如珠似宝般的珍爱了十数年,当作自己女儿一样悉心教导,若有磨难苦砺,她愿意为她一一挡去,只愿她一世安康无虞。可是这世间,天道有循,命有定数,有些事她也无能为力。前面是桥是路,她都得自己走过,良久静默后,夜珩最终也只得道:“随我来吧。” 夜珩转身先行,白虎趋步跟在她身旁,洳是不紧不慢的走在最后头。 太行山里夜罗王族的这处行宫,洳是早就走过无数遍,每栋宫殿c每处回廊复道她都记在心间,哪里夏天纳凉遮阳最好,哪里偷闲小憩最佳,她都清楚。 唯独师父练功的青玅殿,她不曾踏足过。 挂着青帷素帐的青玅殿十分幽静,四周玉版卷帘挂起,阳光漫撒照入殿内,殿阁高阔空旷,巨大错嵌的宫柱伫立四方朴拙无绘,四壁明晃晃的,唯有檐下垂着的宫灯有些许绢花提字,略有些鲜艳光彩。 “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夜珩吩咐了一句后,走向内殿静室。 洳是恭敬应了,待夜珩走后,她才抬起头,目光环伺殿上。 一张素蒲放置在大殿中央,是夜珩用来打坐凝心用的,除此以外青玅殿内别无陈饰,十分简单。洳是心想师父练功的地方与其它寻常的宫殿也没什么不同。 夜珩离去了半晌,回来后,手中捧着一柄乌梢的长剑,剑鞘通身无饰,剑柄上也没有缀玉珮穗,瞧着只是把普通宝剑。 洳是是知道这把剑的来历的,此刻第一次见到它,眼眶莫名一热竟有泪意翻涌,心中竟有些悲怆。 “这把便是绮凤剑,如今物归原主。”夜珩目光直望向她,一句物归原主饱含深意。 洳是毕恭毕敬的接过绮凤剑,细瞧时这才发现剑柄上有磨损的痕迹,彷佛时光仍曾留驻,诉说着昔年太祖皇帝征战八方,统驭九州的辉煌功绩。 绮凤剑是太祖皇帝乃至凤朝之后每位帝皇的佩用之剑,是君王之剑。天下若有流乱而起,只要绮凤剑上得战场,战乱必平。不知是谶语还是命数,百多年来轮回如此,绮凤剑锋芒锐利,只伴君王身侧,其所授功勋彪炳,史册亦有详载。却在百年之前,被凤阳女帝封存,再不得现世。 洳是抽剑出鞘,有一声轻微的龙吟铿锵声,十分清脆悦耳。剑身靠近剑柄处有人刻了字,洳是将长剑正握,看到那“绮凤”两字被深凿在剑身上,大篆通透豪气,用笔提字之人风格十分典丽奇骏。 长剑再往外抽出几分时却断了。 “怎会这样?”洳是惊诧莫名。 “绮凤剑被深锁封印的时候就是断的。”夜珩回的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在意,“事由因果我也不知道,这百年来它一直被奉在静室里。” 洳是秀眉略蹙,仔细端看手中的绮凤剑,剑身色如青霜,光寒冷澈,可见所铸的材料十分特殊。 “我能将它修铸吗?”洳是问向夜珩。 夜珩负手身前,平静的望着洳是,点了点头,“有许多人想将它修复都未能得成,为师也不行,你或许可以试试。” 当年绮凤剑是凤阳女帝下旨锁在太行山上的 ,而在剑身上加诸封印使它再也难以修复的,是当年继承夜罗王族爵位的夜琰。 夜琰玄法妙绝精深,他施下的封印,自此之后再也没人能解开,而这柄君王之剑也就逐渐没落,不曾被人提及。 “那我就试试了。”洳是将剑还鞘,朝夜珩一揖到底,“多谢师父。” “去吧。”夜珩摆了摆手,眼底有慈爱关怀。 说起熔炉铸剑,洳是并不陌生,也曾捶打炼铸过几把铁器,虽不算上等也是可以用的,她原想修铸剑身应该不会太难。 洳是用木簪将长发盘起,撸起袖子准备在铸剑房开工打铁,小白趴在门槛上,大脑袋搁在双爪上,似在半睡半醒的打瞌睡。 开炉点火,熔铸c敲打,反反复复的就是这么几个动作,实在枯燥之极,洳是却半点不敢马虎,每个步骤都十分认真。 烧炼通红的剑身放入冷水里,瞬时冒出一股白烟伴着“兹兹”声,烟火冷却,剑身从宝焰通红又逐渐转为青霜冷色。 洳是坐到旁边宽凳上,熔炉里滚出热浪,将室内温度催升,她反手拭了额上汗水,不得不无奈叹了口气。 已经反复锤炼了数次,这断剑却总不能契合相容。 她伸出手指轻抚剑身上的刻字,刚触及退却温度的冰冷铁器,竟让她瞧见指下触点有莹蓝光芒晕开,似水波微澜,一层层的泛开,此情此景,让她一时有些怔忪。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门口小白不知跑到了何处,洳是休息了片刻后准备继续再试几次。 皇室至宝有两件,一个是瑞凤鎏珠,如今显身歧玉山,有越鸟投珠于晋王大婚典仪上,而后又有九凤跃云翔出,祥光普彻四方。 另一个就是伴太祖皇帝定鼎天下的绮凤剑。 萧樾如今得天相之利,她并不是很在乎,现下她的心头之患不在东,而在北。 洳是将断剑举起,锋刃上青光如点雪,一闪而逝的厉茫耀过她的眉心,这柄剑助太祖得了天下,亦曾挥指向北朝古兰,迫退过那个对南朝富庶疆域虎视眈眈的强大王朝。 她需要绮凤再现,为了振奋军心,亦是为了震慑天下,更是为了皇上。所以这断剑她必须重铸成功,无论用何种手段。 她稍许歇了歇,继续拉起风箱,将熔炉烧旺。 时间悄移,不知夜有多深,洳是感觉有些筋疲力尽,看着手中未曾有半点修复痕迹的断剑,她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用巾布将剑身仔细擦拭放好,她决定先歇息一晚,明日去书阁翻翻有没有其他办法可循。 殿阁间回廊复绕,晚风拂来,轻衣罗裳湿了夜露,贴着微热的肌肤带来了凉意,似能渗肌透骨。 行宫里几个年老的姑姑为她烧好了热水便回去休息了,罗帷垂地,书墨山水的屏风后头,一盏绢灯垂挂在窗檐下,淡淡的亮着光。 洳是脱了衣衫,整个人没入温烫的热水里,豆蔻香浓馥郁,桂兰花瓣漂浮水上,熏得满殿满室浮动异香。 洳是仰靠着木桶,神驰放松,长发整齐的挽起,只余几缕散发漂浮在花瓣之间。 热汤温暖了肌骨,舒展了四肢百骸,洳是半梦半醒间听到细微的响动声,她目光轻掠,似在丝绢屏风的后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身影。 她微微一笑,双目阖起,身子又往水中沉了沉。 熏蒸的水汽淡了,浓郁的香氛也散了不少,洳是听到轻软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彷佛还有他的一声叹息。 洳是睁开眼,看到他站在屏风前,青衣深襟,长发挽的一丝不苟,那微微带着笑的俊美容颜,梦里梦外都不曾忘记过。 洳是瞧着他,歪了歪头,慵然一笑,也不说话。 “泡了那么久,水都凉了。”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像是水溅瓷上般好听。 洳是瞧着他,眸光微睐,仍只是笑。 他沉默了一下,不过踯躅了须臾的功夫,他便扯下风屏上她挂着的雪绢丝袍,在她惊讶的目光下,单手撩入水中,俯身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拽了出来,丝袍一展就将她湿漉漉的身子裹住。 “你君子非礼勿视!”洳是一时舌头打结,话也讲不利索,本来只是想逗逗他,看他困窘的摸样,却没料到他会有这出其不意的举动。 “非礼勿视?”夜隐幽将她打横抱起,眉梢一挑,笑若薰风,“你是我妻子,有什么不能看的。” 洳是知道他是打趣,实则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乱飘过,但还是被他揶揄的无言以对。 只是他的一句妻子,让她心头如饮蜜饴,软软的似要塌了下去。 “谁是你妻子?我又还没嫁给你!”她轻嗔,一手拢紧胸口衣襟,窝缩在他的怀里,感觉自己两颊有火在烧一样。 他将她抱到外间的软蒲垫子上,面前紫檀的矮桌上有两个青釉茶杯,一只空的,另一只盛着半碗茶汤。 “那我这就回去请皇上赐长公主下降。”他将她放下,低头间嗅到她发肤上温暖的馨香。 “不行!”洳是一惊,惶急脱口就道。 夜隐幽目光淡淡看向她,唇畔一丝笑意若隐若现,“我就说说,你急什么。” 虽然这一直是他的所思所愿,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念,在天下博弈,在南北安宁,不在与他的情爱之间。 洳是长睫低垂,不知嘴里咕哝了句什么话,夜隐幽也没听清楚。洳是长手一伸,就端过他面前半杯茶水,抬手就要喝。 “哎,这是冷的!”夜隐幽忙一把攥紧她的手腕,夺下她手中茶杯,低声轻斥,“泡冷水,喝冷茶,你还能更胡来点吗?” 洳是任由他数落,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眼底有微光闪动,唇畔笑意深深。 他从矮桌另一头提起温在小炉上的青釉小茶壶,为她面前的空杯中添满水,茶香清逸幽远,十分沁人心脾。桌子中央还放这个白瓷碟子,碟内盛着四枚包着青葱粽叶的粽子。 洳是一手握着热茶杯,一手转了转白碟子,好奇的问:“端午吃粽子吗?” “这是葵米粽子,你没吃过。”他说,手中茶壶又放回炉上。 “邺城的葵米粽子,久闻大名。”洳是将碟子拉到面前,低头嗅了嗅,粽子还是刚温热好的,“谢谢。”她侧眸望向他,笑吟吟的说。 他悠悠看了她一眼,感觉从她口中说出“谢谢”这两个字有些稀奇。 “你似乎有什么话想问?”夜隐幽不紧不慢的为她剥着一粒粽子。 洳是莞尔,“那我能问吗?” 夜隐幽放下剥开的粽子,粽叶里油光水亮煮的糯透的葵米散发出酱香。 “你想问的是,南秦和皇域衔连的疆域诸城为何会有大军调动,是吗?”他神色泰然,一句话说的稀疏平常,彷佛这只是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他拭净了手,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虽不曾言明,他亦知她所想所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第 108 章 隔着广阳平原的鄂城原本就有南秦大军驻守, 如今其余衔连皇域的南秦诸城又有连番动作,兵力添赠足有五万之多。 在外界来看,南秦此举似乎是在趁势寻机威压皇域, 愈发使得原本就扑朔迷离的时局更加剑拔弩张,风雨欲来。 “是谁设局让晋王疑忌南秦, 又是谁骗他说皇上有意联姻南秦出降公主,却被人一言回拒。”他凝望着她,眯了眼笑,徐徐的说,“你造的谎,总得有人来圆吧。我被拒婚在前,发兵在后,道理上也算说得过去。”见她低头不语,纤长五指慢慢转动着掌中茶杯, 他又道:“如今南秦与皇域是敌非友, 商贸中断, 在别人看来皇域坐困围城内,四周强敌环伺, 处境堪忧。” 洳是面无表情, 手中杯盏搁回桌案, 眸光抬起时,秀眉一扬, 嘴角绽出一丝微末笑意。 原本想着混肴萧樾视听, 削弱晋国戒心, 以图后发制人。南秦这柄利剑要么不动,一旦出鞘则必取晋国! “以萧樾敏黠的心思,未必会信。”洳是推开面前杯盏,单手撑桌支颐,望着他时眼眸如丝,笑容妩媚。 “信不信的,再过不久看他大军如何调动,便知分晓。”他说的平常,然而坐在一旁的洳是却微微变了一下脸色。 古兰大军压境,烽烟倏起,来的毫无征兆,楚国与古兰疆域衔连最多,届时势必会将过半兵力压在边境,若有不支,皇域也需要派兵协助。 然而皇域兵力只有这些,管得了北边就管不了其他,这千载难逢的起兵时机,怕是任谁都不会错过吧。 “真是愁人。”洳是五指一张覆住眉眼,叹息声里有些许无奈,“古兰怎会在这时起兵?这事情怎么都凑一块去了呢。” 腕上蓦然一暖,她从掌心里抬起眼时,整个人已被他拽入怀中 “难得久别相逢,你能不能暂且把军国大事往旁边放一放?”他将她横抱在自己膝上,双手环紧她妙曼纤细的腰肢,如揽珍宝般小心翼翼。 在他温柔的目光里,她莞尔,抬手抚上他发鬓,一寸一缕的轻轻抚触,“此次分别足有数月,下次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 他听出她话中的不舍,心底透出由衷的欢喜。他捉住她的指尖,凑到唇畔轻吻浅啄。此次分别后,他将回返南秦,而她亦要赶赴前线,此时一别再见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我会乘隙来看你。”他望着她波光潋滟的眼眸,软声轻语的说。 洳是觉得有暖意从心底涌出,脸上笑容愈加温柔,“路途奔波劳累,我不忍你辛苦,你写信给我好了,像那只小鸟” “是符璃。”他低声笑,低哑惑人的笑声,令得她耳根发烫,霞飞两靥。 “哎,我不知道,你别笑话我。”她将脸孔埋入他的怀中,闷声闷气的哼道。 “好,不笑你。”他抱紧她,将她锁在自己的怀里,她娇憨的摸样惹得他失笑,他却只能将那笑隐抑在胸间,真怕把她给惹恼了。 两人相依相偎,不再有人说话,彼此间都十分珍惜这相处温存的半刻时光。 月上中天,夜已至深。 “洳是,我该走了。”他低声开口,语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好。”洳是从他怀中抬起头,笑的妩媚,软声绵绵的说:“你走之前,我想起还有件正事没做。” “何事?”他语声刚落,她蓦地一仰身,以唇封缄了他的唇,他起先怔愣,可在她的撩拨下,他终是情难自抑。 爱意缠绵,相思如缕,他吻的很深,像是要将她的所有甘美生香都吞噬进自己的灵魂里方才罢休。她在他攻城略池的深吻里,身子微微发颤。 木簪子滑落桌旁,她一头青丝披散覆下,雪绢丝袍微敞着衣襟,他的吻从她的颊流连到粉稚的颈项,吻上她胸口初愈的那道伤口。 身体里似有火星即将一触燎原,她的低嘤轻咛,蛊惑他难抑。 一声虎啸忽然响起,打破了一室的旖旎情致。 “师父知道你来了?”洳是微喘着气,两鬓竟觉有些汗出。 “我本也没打算避开她。”夜隐幽将她身上丝袍拢紧,直将她裹得密不透风为止。他深情望着她,灰瞳深邃,眼底有迷乱的光,“我真得走了,不然只怕要被你师父打出去了。” “好,我送你。”洳是离开他的怀抱,取过一件外袍披上,送他出了寝殿。 月光如练,晚风掠过耳际时是温柔的动静,他与她携手漫行过幽长回廊,穿过隐隐绰绰的宫阁,不算短的距离却仿佛几步便走到了。 来到山前长阶,她止步,掩在长袖下五指松了开来,他却将她五指扣紧掌中不愿放开。 “怎么?不想走了?”洳是眸光斜睨,笑谑道。 “恩,此地幽静,是过日子的好地方。”他说的一本正经,目光深深的望着她,手臂一揽就将她拥入怀中,“纵使不舍,仍需一别,万幸来日可期。” 她在他温柔的目光里,心化为了水,水又被烧出了温度。 她很认真很仔细的看着他,一手抚上他的脸庞,指下抚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深刻的烙印在脑海里,她柔声软语的问,“你曾答应过我,往后我们只作一对寻常夫妻,你可还记得?” 他收紧臂弯,让两人相偎相贴的更紧了些,他微笑着回道:“是的,我一直记得,从不曾忘记。” “那你可知什么是寻常夫妻?” 她的问题让他哑然失笑,“自然是无权无势的普通夫妇,届时你不是皇朝公主,我亦无江山寸土,你我不就是寻常夫妻了么?” “恩那到时候我织布,你耕地吗?”她笑的促狭,一双眸子在月色下粲然生辉,“可我除了吃什么都不会,怎么办?” 他忍住笑,俯身吻上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说:“即便我无权无势,但我还是有钱能养得起你的。” “好,那我以后全得仰仗你了。”她亦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笑盈盈的往后退了一步,“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他终是松开了手,朝她颔首点头,“那我走了,你快回去睡吧。” 洳是负手立在阶前点了点头,衣袂翩翩,随风扬动,她脸上笑容甜美像是月下仙子。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步阶下山,洳是瞧他身影渐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返身回去。 绕过一个大弯,夜隐幽停下了步子,周围高树浓荫,草木长的繁盛,静夜里偶尔能听到几声知了叫。他摊开手掌,掌心中铺展开星屑般的灵光,他手轻轻一挥,灵光漂移浮荡着往一处方向游去,他转了方向,亦步亦趋的紧紧跟上。 洳是回到寝殿,坐回案前,面前茶汤已凉,她为自己续了杯热茶,热汤入口香萦满腹,她又拿起桌上夜隐幽之前为她剥好的葵米粽子,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下后,她大口咬下。粽子虽然已经凉了,但是依旧鲜美糯软,一只吃下去后,只觉十分满足。 她又慢条斯理的剥了只粽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足用了大半刻的光景她才吃完一只粽子。小炉子上热水还在嘟嘟的烧着,她倚靠着桌案,手中握着茶杯,神思却不知飘倏何处。 时光悄转,夜月漫长,炉上的火早已熄灭,第一道晨辉照上窗台,洳是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扶案起身走向床帏,一张百鸟朝凤屏横陈在前,上面挂着她常穿的衣衫。她伸手摸出一张纸笺展开,上面写了几行字,是将离亲书。 晋王大婚之夜永乐行宫中齐军哗变,因由不明,叛军行迹古怪,肤有疮脓,生有无穷怪力,与麓山外曾见相似。晋王与王后脱险,北齐英郡王被一苗族少年救出,退回北齐境内。 洳是又细看了一遍后,走到角落的一盏灯架前,抬手揭开琉璃灯罩将纸笺点在火上,火舌瞬时舔舐吞没纸笺,一会儿就烧成灰烬掉落在地上。 能影幻出九凤,驱使越鸟投珠,又能在那些僵人中来去自如的苗疆少年,恐怕也只能是他了。 曾经深隐在麓山里守护鳞宫的巫祭祀,怎会突然出现在歧玉山上,为晋王幻来九凤? 有些话她从来不曾问过他,对他,她不仅是有情,更是有信。 洳是掐灭了灯烛,重换了衣衫后就离开了寝殿。大殿外,小白正蹲在门口,嘴里叼了只竹篮子。洳是走上去接过篮子,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碟刚蒸好的馒头。 洳是拿出一只送到小白嘴边,它大嘴一张就叼了去,洳是笑吟吟的摸了摸它的脑袋自己也摸了个馒头出来吃,边吃边往铸剑房走去,小白颠颠的跟在她身边。 来到铸剑房,正好一只馒头吃完,洳是将篮子往旁边一放,撸起袖子开始生火热炉子,等一应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她才走到放着绮凤剑的案台前拿起长剑,随手拔剑出鞘。 长剑出鞘铮然有声,剑锋青寒若霜雪,光练无匹。洳是一时怔忪,看着面前完好无损的绮凤剑,并指抚上锋光凛厉的剑身,心中又惊又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第 109 章 六月林钟, 午时烈日当空,连空气里都滚着热浪。 邺城外的锐台大营里武较刚结束,鸣号长锣,正好是吃饭的时辰, 偌大的校场上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零星的还散着些人。 吴归邪正在与几位部下校尉谈事情,正说着话的时候, 他面前的校尉突然满面笑意的抬手指了指他身后。他回过头, 看到远处有个人正风风火火的朝这边跑过来。 “哎呀, 那么多人都在呢。”夜馨抱着一袋东西奔近,很熟络的同诸人打了招呼。 诸位将军抱拳同她行礼, 恭敬笑唤了她一声:“殿帅。” 大家都知道她是来找吴归邪的, 与她客套寒暄几句后很识趣的寻了借口走了,校场上除了值守戍卫之外,就剩下他俩了。 “今天不上值?”吴归邪看她金钗布裙一身寻常衣饰的打扮,双手环胸笑问。 “昨天才当过值, 今天我得休息休息!”夜馨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禁军里的将军们都经验老道, 能力出众, 反正我什么都不懂, 多我一个不多, 少我一个也没什么差别。” “你现在是禁军殿前指挥使, 当为众人表率。”吴归邪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王上让你统管禁军, 自然也是对你寄予厚望的。” 想到这茬,夜馨不甘心的捂脸shēn y,她居然那么不小心的被老大摆了这么一道! 夜隐幽去晋国前给了她一枚兵符,说是让她与京畿卫统领杜枚一同统摄三万精锐戍卫,她以为反正有杜枚管着京畿卫,她只要看好自己那枚兵符就可以了,谁知道夜隐幽前脚刚走,一道王旨就颁下了。 禁军殿前指挥使这顶大帽子,猝不及防的就扣在了她的头上,正一品的武将官衔,别人奋斗一辈子都难以仰止的高度,她莫名其妙的就握在了手心里。 那枚沉甸甸的兵符躺在手中,竟似刚出炉的烧铜一样,让她有些接不住手,那时候她才知道,南秦戍守王城的禁军分内禁军和外禁军。 原来杜枚的京畿卫是外禁军,内禁军里还分殿前军c侍卫亲军马军和侍卫亲军步军统共有数万之众,比起外禁军,内禁军有进出宫城之权,权责重大,而如今这些禁军都在她的麾下。 “你别说了,一说我就心疼,明明老大是在坑我!”她从掌心里抬起头,一脸幽怨,“我只想吃吃喝喝,有空帮老大处理些小事儿,我不想那么正儿八经的当差呀。” “怎会是坑你。”吴归邪不敢苟同她的说法,“王上是在栽培你。”虽然他也觉得一下子让夜馨这个完全不曾接触过权力中枢的人蓦然手握大权有些不稳妥,但他一直相信王上的决断,必然有其道理在,“假以时日后,你定能游刃有余,若有不懂之处也尽可来问我。” 夜馨十分感慨的看了他一眼,眼中盛满感激,“你真是个好人啊!” 吴归邪眨了眨眼,露齿一笑,“你也这么觉得么?哈哈。” 夜馨看他一副自得的样子,斜睨眺看他一眼,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脸上笑意却深了,她从面前油纸包里抽出一根烤肉条,边嚼边咕哝,“反正也作不长,我就勉为其难的再熬一阵子呗。” 吴归邪以为她自怨自艾能力不足,还想开口安慰她两句,却又见她头一仰,小指撩过额前刘海,颇为自得的扬了扬眉,“不过我穿军甲还挺好看的呢!想来也当得起英姿飒爽这四个字!” 她这一动作,额头上明晃晃的青皮蛋就露了出来。 吴归邪蹙了蹙眉头,伸指点了下她额角的伤口,顿时痛得她呲牙咧嘴,他担心的问,“你这伤还没好么?” 夜馨轻捂着额头揉了揉,哼唧了一声,“好很多啦,再涂几天药就能全好了。” “恩,没事就好,只是李元济却被你打的几天下不来床。”吴归邪啧啧摇头,依旧十分感慨自己的识人功夫不到家,原以为夜馨只是个飒爽健朗的北方姑娘,没料到拳脚功夫真正厉害。 想到那个嘴巴毒辣的李元济,夜馨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嘲笑我胸无丘壑,文无点墨,居然能领上将之职,他骂我也就算了,毕竟他说的也是真的。但他居然敢腹诽老大!”夜馨气鼓鼓的,狠狠咬了一口烤肉条,“谁都不能说我们老大坏话!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夜馨其实端起架势的时候还是有点威风的,只是她边吃边怒的时候,实在有些可爱吴归邪屏住笑,端得一本正经的说,“李元济是有不敬之罪,只是你下手也太狠了,要不是部下找我来,你是不是要把他打残废了?” 当日,李元济与夜馨狭路相逢在锐台大营门口,李元济是侍卫亲军步军副都尉,一直不甘心有个女人作他的顶头上司,况且还是没有半点功勋的空降之兵。明里他不敢发作针对夜馨,暗地里却时不时来找吴归邪倒苦水,两人是同科好友,吴归邪也耐着性子听他唠叨,还宽慰开解他几句。 大约那日里不上值,李元济在吴归邪这里又怨愤不平了一番,离开时正好碰到来找吴归邪的夜馨,也不知是不是多喝了几巡酒,他有些眼红心热,有些不该说的话就这么当人家面说了。 夜馨也是个暴脾气,能忍则忍,不能忍则不费口舌,拳头底下见真章。李元济本来压根没将她看在眼里,猝然被她一拳打在胸口,险些背过气去。这一拳也正好打出了他的意气和愤怒,也顾不得对方是他的顶头上司,就跟她打了起来。 锐台大营里有些巡值的都尉将军听闻后忙出来劝架,虽然能拉住李元济,但架不住夜馨火头上脑时,气势惊人,出手迅若雷霆根本拉不住,李元济凭白挨了她好几拳头。 直到吴归邪闻讯赶来,这才拉住了夜馨,此时的李元济早被夜馨打的五颜六色,神魂半失了。 夜馨不屑的一瞥眼,哼道:“一个大男人受些皮肉伤,碍不了什么大事。” “你不知道刑律里有典文,在职官员当街斗殴,轻则罚俸,重则刑囚吗?”吴归邪看她拿起第三根烤肉条开始吃,叹了口气,一手按了按眉心。 夜馨却满不在乎,“李元济要去告状的话就让他去好了,我但凡皱个眉头就不姓夜!” 吴归邪失笑,觉得她坦率的实在有些傻不拉几的,“元济不至于做这种事情,但你们闹那么大动静御史台还能不知道?恐怕参你俩的折子早堆在王上案头了。” 夜馨嚼着烤肉条歪头想了想,“老大向来不爱看折子,他桌上那几叠奏折都快堆到天花板了,他肯定不会看。” 被她这么一提,吴归邪也沉默下来,王上离都已有数月,原本还算风平浪静,谁知会突然借着夜馨之口调动五万边军,又中断与皇域商贸来往,俨然是要同皇域对峙的样子。晋国与北齐已成横纵之势,然而西北却又不太平,王上难道真的有意孤立皇域? 吴归邪一时想不透彻他的用意和心思,正出神思量,蓦然一根烤肉条伸到他面前,他抬头讶然看向夜馨,她笑眯眯的说:“我哥从延津带回来的烤肉条,你们南秦可买不到,特别好吃,你尝尝。” 吴归邪身子往后仰了仰,连连摆手,“我这还当值呢。” “都吃午饭了。”夜馨见他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哼哼了一声,自顾自的又吃了起来,“你不吃我吃。” “我倒是知道你有个哥哥,但从未见过,现在还在吗?”吴归邪看她吃的津津有味,本来带着的大包烤肉条转瞬就被吃了一半,不由诧异,“你吃过饭了么?” “吃过了呀,但又有些饿了嘛。”夜馨也觉得自己好像吃多了些,笑嘻嘻的将油纸包合起来,“我哥他也就来了半日,我刚就同他吃饭聊了会天,现在他又赶回延津去了。” 夜馨一时口快,反倒惹得吴归邪生了疑惑:“如今古兰发兵压境,两国商事不通,情势紧张,你大哥去延津干什么?” 夜馨暗恼自己口快,面上却丝毫不露怯,她砸了砸嘴,眼珠子一转就道:“那我告诉你,你可得给我保密,谁都不能说。” 吴归邪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神秘样子,心头越发狐疑,他目光将她一番打量,很慎重的点了点头。 夜馨靠近他,与他耳语了一番。 他闻言一惊,“王上” “嘘”夜馨忙一手捂住他的嘴巴,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吴归邪却因为夜馨的一番话而心头忐忑不定,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 “你知道的,如今的局势,一个不慎,翻覆便在朝夕之间。”夜馨抬手做了个翻掌的手势,“可诸国之间谁是黄雀谁是螳螂谁又是蝉,你猜得到吗?” 吴归邪茫然的摇了摇头,这问题他答不上来,心想着或许他大哥能说道个一二。 夜馨却道:“你我都不知,但老大知道呀。” 吴归邪似被醍醐灌顶,一瞬明白过来,心中又是激越又是惶惶,“是的,王上定能运筹帷幄。” “那是自然的。”夜馨低头挑了挑眉,笑的狡黠。 那厢吴归邪又有些担忧的问,“只是边境随时可能开战,你大哥此去延津不知可否安全?” 夜馨想也不想的大手一挥,“放心,要打也是打泽州。” “你怎知是泽州?”吴归邪疑声又起。 夜馨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哈哈一笑,手掌在他面前一翻,掌心里赫然多处三枚古钱,“因为我会算卦呀!” 空旷的武校场上,她的笑声十分荡气回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第 110 章 泽州是楚国边疆大城, 商事十分流通, 在与古兰两国通商方面,泽州是第一个接纳北来商客的楚国大城。但自从古兰蓦然发兵,大军兵临城下后,两国商贸中断, 泽州大军迅速调动, 全城戒备以御外敌。 泽州城外越过草原, 便是古兰第一大险关岚海关,而如今正有近十万古兰大军虎视眈眈的静驻在草原之上, 蛰伏不动。 距离上次古兰以如此庞大军队压境城下, 大约已过了有三百多年了。 明湛天际一碧如洗, 万里无云,泽州守将沈链站在城头上, 目光远眺向草原,那里一顶顶褐色帐篷连绵无尽,不知有多少,古兰王朝的白虎旌旗烈烈招展在风里。 从初时面对如此庞大军队的错愕心悸,直过了十数日,他这才压抑下心头惊乱, 而在他的脑中则不断有个问题盘桓不去。 古兰十万兵力,即便是威压, 以人数对峙, 也能很迅速的夺下泽州, 他自问以手中兵力是撑不了一两日的, 可古兰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这个问题他也征询过部下和幕僚的意见,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但却也只是猜测。 他正兀自出神,身后蓦然有声音传至,“将军,临安公主驾到。” 沈链忙敛正心神,转身疾步下楼,他部下参将已候在城楼之下,左右将士持戟正立,日头明晃晃的照耀。远方道路上有十数骑正奔驰而来,身后尘土被带的飞飞扬扬。 马蹄动地,如踏雷霆,沈链风氅一掀,仗剑单膝跪地迎驾,周围一众武将士兵纷纷跪地。 “末将等,参见临安公主。” 楚天纾勒马驻步,身后护卫呈半扇形围拥在她四周,寸步不离的保护。 “沈将军,免礼。”楚天纾下马赦礼,目光却跃上灰扑扑的城头,问道:“泽州现在境况如何?”她一边问,一边举步走向城楼。 “古兰十万大军就在城外草原,偶尔来到城下兴兵威慑,待我们准备迎敌作战的时候,他们却又都撤了,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什么大动作。” 沈链跟在楚天纾身后,诉禀着近些日子来的情况。 “未曾大动干戈?”楚天纾犹疑问道。 “不曾。”沈链低头回禀,说出心中猜测,“末将以为古兰另有动机。” “哦?”楚天纾嘴角牵动,回头瞥了一眼沈链,一声质疑后,也不再多问。 城头上风声盘旋,楚天纾扶着城垛而立,城外古兰大军停伫,安安静静的,居然也瞧不出几分两军对峙的杀机来。 此刻正值午时时分,从古兰大军的营帐里升起袅袅的炊烟,扶摇直上天际。 “我离宫前王上收到各地送来的军报,除了泽州之外沿疆诸城都没有异常。”楚天纾一字一字说的轻缓,清丽的脸上也似被霜雪覆着,“各地军报一月一抵,若突有变数,只怕应援不急。” 沈链听后心中悚然,惊诧脱口:“殿下是怕他们声东击西?!” 她深长的目光眺向北方天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沈链忙抱拳道:“末将这就遣人去沿疆各城探看情况。”话落后,他转身匆匆就走了。 兵法诡道脱不开三十六计,声东击西这种老套路多少人曾用过。在前朝的时候,古兰国力强盛,东朝亦不遑多让,两雄相峙,各出奇谋。 却都没有一个人能像成宗皇帝一样,结合天象斗数,地理位舆将声东击西运用的出神入化。那时东朝国内过半军力压在边境,光泽州就有数十万军队戍守。 然而东朝一着不慎,沿线疆域铁桶般的战线几乎被完溃在突厥兵的铁蹄下,泽州c邯桐c昔阳等城全部岌岌可危,沦陷只在眨眼之间。 可不知为何,在一将功成的时候,成宗皇帝却突然脱军回返了国都,之后突厥大军也全线撤退。东朝迎面的危机,就这么被瓦解了。 之后突厥内争,便是自顾不暇了。南朝得了数年可安稳喘息的太平日子,而东朝和凤朝这两朝的交迭也是在那个时候。 然而此时境况却又不同当年,楚国边境上的兵力与昔年的东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仅这面前的十万大军,就算是力推都能碾压过泽州,可为何他们迟迟不打?每多驻军一日,这粮饷补给都不是个小数目,古兰的目的到底何在? 楚天纾扶在墙垛上的手紧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城头上的石砖。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一应的调动布置花的都是钱,而且绝不是小钱。 比起楚国的戒备森严兵不卸甲,古兰军队里显得是一片祥和,大家愉快的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还有人将干囊架在火上烤,麸皮烤的金黄酥脆,香飘十里。 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耶律瑢坐在帅帐里,满面愁容,面前偌大的帅案上放的不是沙盘地图军报军情,而是一摞摞的账册和一把红木雕绘的算盘。 修长的五指在算盘上打的噼里啪啦作响,而他一双英挺的长眉则越蹙越紧,直到眉间蹙出了一条深折的痕迹。 “大哥,你有完没完,每天都要算个几遍。”耶律彤端着午膳进了帅帐,看到她大哥惯例又在算账,很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我们是在打仗好么?!请有点将帅的自觉。” 耶律瑢停下手,看到她端来的佳肴美食,真是一点胃口也没,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疲累的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每天大笔的军需开支,我若不算算,真是要把家底都贴进去了!” “这不是国库的拨款吗?哪里需要你的钱。”耶律彤不以为意的边说边收走他的账册,整理帅案,这要是被部下看到元帅在打算盘,成何体统。 想到这茬耶律瑢就来气,脱口就道:“他皇上哪里来的钱,刚跟古印欧人打完,国库里还空着呢。也不知道他皇上在想些什么,要打就干脆点打,要不打就利索的回家,干杵在这里什么意思?!” 耶律彤也有点理解他的愤懑,虽然他是大军统帅,实则军权调动是在善凛手中,他们只是名义上来出个钱露个面给对方看看而已。 “皇上自有决断,我们按照旨意办事儿就好了嘛,况且这钱不钱的,这江山都是皇上的,您还算什么呀。”耶律彤比他想的开,反正钱够用就好她也不在意,她的心思意念完全没在这些小事儿上。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耶律瑢叨念了两句,转眼看到桌上的午饭,三碟现炒的热菜和一碗热气四溢的鸡汤,香味十分勾人,“吃那么好!你跟火灶军说说,别弄那么好的菜,都是钱!” 每天每时每刻白花花的银子都在往外流,一想到他就心疼不已,这钱这窟窿完颜灏能不能给还上啊!这些他辛苦赚来的血汗钱! 耶律彤看他大哥一副幽怨的表情,明白他压根也不在意带不带军,他只在乎他的钱,也就懒得再去安慰他了,她说:“我不陪你耗在这里了,我等会儿就走。” 耶律瑢从哀怨中回过神,看向她,这才发现她已经换了简单的突厥坎衣长裤和马靴,一根长鞭系在腰间,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摸样,那个驰骋草原,嬉笑恣意的小妹。 “你去哪儿?回延津吗?”他扒拉过一碗饭,细嚼慢咽的吃。 “对呀,算算时辰夜晗应该也要到延津了吧,他都不知道我来这儿了。”耶律彤讲到夜晗的名字,脸上喜滋滋的笑开了花,两颊飘了一抹红彤彤的火霞,“都有好久没见到他了呢,不知道近来他可好。” “他能有什么不好的?”耶律瑢嗤之以鼻,口中吃的饭都觉得食不知味,“没你烦着他,想必开心的很。”虽然心头憋闷,耶律瑢还不忘调侃她。 换作以前耶律瑢这么说她,她必然怒发冲冠要与他大打一架,而今她已经能一笑泯却,再不会那么容易动怒了,她哼笑道:“你又不是他,你怎知道他怎么想的。哼,不跟你扯谈,我走了。” “等等!”耶律瑢忙唤住她,她回头不解的望着他,他说:“忘记跟你说了,我交待了府里的人,说夜晗如果问起就告诉他我们来了岚海关,我想如果他真回去延津的话,应该会往这里赶来。”他顿了顿,从汤里夹出一只鸡腿,慢条斯理的吃着,“当然了,也有可能他知道了也不会来,少了你的叨扰,日子该有多清静。” “大哥。”耶律彤笑吟吟的唤了他一声,耶律瑢从碗里抬起头,竟然很好奇她没发火,他挑了挑眉,口中嚼着鸡肉,等她下文,她眉眼弯弯的笑,软语柔声的说:“你那么毒舌,怪不得没姑娘要,你注定打一辈子光棍!”说完后也不看耶律瑢脸上精彩的表情,转头掀帐,大喇喇的走了。 耶律瑢放下碗,一下子又没了食欲,能不能讨到老婆他倒不是很在意,只是他又捧起被耶律彤收拾在桌角的账册,指下一页一页的翻过纸张,那上面一笔笔红字艳丽的怵目惊心,他在意的是,完颜灏什么时候能还钱。 正在他唉声叹气的时候,帐外有人通禀,他都没听清楚直接回了句“进来。” 来人扶剑而入,褐色铠甲着装齐整,脸虽然有些枯瘦,但是也难掩一身戎马气度,大将风采。 “瑢王爷。”善凛抱拳行礼,态度举止从容不迫。 “善将军,免礼。”耶律瑢起身相迎,对于这位完颜灏麾下大将,他还是十分尊重的。 耶律瑢见他手中握着一封黄皮书折,心下一动,忙追问:“王都来信了?”他暗自揣测,完颜灏该是想通要让他撤兵退回了吧,老是干杵在这里也不是事儿啊。 善凛点了点头,神色肃重,双手递上书折。 耶律瑢忙不迭的打开书折,一目十行的扫了下来,眼睛越瞪越大,纸上几十行的字,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概括起来无非就四个字:相机行事。 “我们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耶律瑢干笑,手中书折慢慢合起,他很想问我们陛下是不是日子太清闲了,要找些麻烦来,可这话他也只敢自己心中腹诽想想,绝不敢口头道出。 “还请王爷见一个人,自然就会明白了。”善凛转身走到帐前,抬手掀开帷帐,外头一个士兵摸样的人走了进来,依序给两人行了礼。 “这是?”耶律瑢目露狐疑的打量着来人,看他着甲标徽只是个普通士兵,搞不懂善凛让他见他是何用意。 那士兵也不用善凛示意,抱拳对耶律瑢一礼,径自道:“卑职是赤卫军护卫阿布达。” 听到他自报军衔,耶律瑢微微变了脸色,赤卫军的大名他是如雷贯耳,放眼全境可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三十六骑一色黑甲红氅的赤卫军,是只为守护完颜灏而存在的。 “陛下有口谕?”耶律瑢猜测,心下有些忐忑,有个不怎么好的念头突兀的跃入脑中,让人脑门子发汗。 阿布达神色肃重的说:“陛下已经领兵突袭丹阳,命瑢王爷相机行事。” 耶律瑢听后怔住,半晌没回过神来,喉头似被一双手钳住,久久讲不出一个字来,十万大军要踏平泽州也不在话下,他这处声东击西,想要引出的又是什么? “陛下的话就这些?没了?”他艰难的开口,声音喑哑低了几分音色。 “是。”阿布达回的言简意赅。 耶律瑢骇笑,手中书折被他攥的死紧,似恨不能当场给揉碎了。 相机行事相机行事这天杀的谁来告诉他,怎么个相机行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第 111 章 楚国最北边的丹阳镇,西衔塞漠, 南下是一片平原, 零星的有一些小城小市。东接皇域青州, 北转而上就是齐国乐岭。 由于丹阳离开古兰最近的都城关隘有数百里之远,古兰军队的后备补给增援调动都十分不便,所以丹阳素来不是军事要镇,凤朝国力鼎盛的时候沿疆诸城都驻守有重兵,丹阳也未曾松懈过。只是时移世易,如今的丹阳守备加戍守军堪堪才约莫八千人左右。 军员轮替, 新老交更,这么几番下来, 如今驻守丹阳的军队是从未上过战场, 加之地理位置偏僻,几乎很少会遇到外军袭扰,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天天朝升夕落的, 大家早已松懈了戒备,巡值站岗也不过例行公事。 正午太阳炽烈,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眼生花, 站在高城上戍守的士兵支着长枪, 眼皮子却几乎粘到一起,各个都是无精打采歪着脑袋的摸样。 有人见巡守走了, 悄悄打了个哈欠, 伸手揉了揉眼睛, 朦胧里似乎瞧见远方地平线上似有黑色潮涌而来,蹄下飞尘,滚起的黄沙尘雾飞扬,如能遮蔽天日。 守卫几疑是自己眼花,又狠狠揉了揉眼,定睛看去,霎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像是大白天见了鬼,整个人惊怔了半晌,这才抖抖索索的开口嚷道:“有有敌军来袭!” 他这一嗓子惊起了昏昏欲睡的众人,从未遇到过此般境况,大家都一时无措,不知要干什么,都干杵在城头,眼睁睁看着那一纵彪悍骑队越驰越近。 总算还有人回过神,跌跌撞撞去敲响了城头报警的钟鼓,燃起台上烽火朝内传递救援音讯。 众人觉得彷佛也没过多久,那一纵骑队就飞驰到了眼前,古兰皇室白虎旌旗迎风招展,白虎张口虎啸,二对犬齿长而锐,锋而利,赫赫威风里尽显王者霸气。 鲜衣怒马的古兰骑兵口中呼啸着“喝喝”的声音,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战蹄声。他们惯于造声势,而那些长啸的呼喝声也确实听来让人心胆皆颤。 守城的兵士皆操起长矛g一ng nu,戒备的看着那些呼啸而至眼前的骑队,而有些人竟然被那些狂肆惊人的喝声惊的手指微颤险些握不住兵械。 守城的将军李炜今日正好不上值,古兰骑军来袭的时候他刚好在吃饭,见到城楼台上烟讯一起,他立马丢下碗筷操起宝刀就走,所幸他日日着甲,即便休假也是不卸甲的,他这才能第一时间赶到城楼应付局面。 然而眼下场面实在比他预料的还要差,丹阳戍守的士兵泰半都是新员,可即便有些老兵在也不曾真的上过战场,比起那些终年鏖战,体格健硕,性格猛烈的突厥人,实力悬殊相差太大了。 古兰骑军第一波攻城的时候,城门就差点失陷,那些平日里操练严谨的楚国士兵,在突厥人的铁蹄下就像徒具花俏却无半分用处的玩偶。 轰的一声闷响,城楼高台微颤,土屑黄尘扑梭梭的落下,眼看城门被破在即,突厥铁骑一旦踏入丹阳,便是他们的劫数。 只是此时此地,此般战况除了硬拼也别无他法,李炜被急红了眼,提起战刀就想亲下战场,反正殊死也只有这么一条道,如若战死疆场也算对得起王上对得起身后保护的万千百姓。 他跨上战马,指挥步军候在城门之后,准备迎战敌军。 面前城门轰然震动,一下比一下急促,就在城门即将倒塌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下子,城门不动了,悄然而至的安静来的诡异莫名。 城楼上一员将士满面土灰的趴在墙头朝楼下待战的李炜大声喊道:“李将军,突厥骑兵退了!” 李炜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难以置信,他跳下马飞奔上城头,扑到墙垛上往外眺看,那些突厥人来时惊如迅雷,去时又是风驰电掣的,丹阳被破就在一刻之间,他们怎么就退了?李炜心头惊疑不定,却怎么也想不透。 他的一员副将从城下匆匆奔上来,身上铠甲还有浴血痕迹,满面狼狈的对李炜道:“将军,突厥领军之人身份不同寻常。” “哦?”他看了眼副将,目光又转眺看去,那一纵越驰越远的骑队,方才战局混乱没功夫思量审度,此刻才发现骑队断后的那个人跨赤血宝马,虎鞘宝刀佩在腰间,背上一柄犀角六尺长弓,非是寻常人能够弯动,然而仅这些却也看不出来人身份。 他目光一动扫了圈他们的周围,近三十余骑众星拱月一般护拥在他周围,一色的黑甲红氅,盔上羽翎洁白,手中长槊黝亮。 “赤卫军?完颜灏?!” 李炜惊诧脱口,心中骇浪翻涌,“难道泽州城外十万铁骑只是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丹阳?” 副将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 李炜心头烦乱,今日突厥兵突然撤退,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侥幸脱困,然而这种xg 并非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眷顾他们。 “刚才的阵仗你也瞧见了,以丹阳如今军备,要守下来恐怕很难。” 李炜艰涩开口,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种话说出口很难,可也是摆在面前的事实,“你命人即刻传讯去泽州和王都,将丹阳境况告知王上和临安公主,请求援军。”他顿了顿,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副将恭然应下,又有些犹豫道:“末将有一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讲。” “说罢,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需遮遮掩掩的。” 李炜垂头丧气的摆了摆手,语气低落。 “末将以为无论传讯回王都还是泽州,来回时间太长,恐怕我们等不及救援就”有些话,不能宣诸于口,他便就此揭过,“末将以为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需要的是近援。” 李炜抬起头,目光忽冷忽热的盯住副将,再开口时声音沉着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请求青州驻军来援?” 此刻离开丹阳最近的驻有军队的城镇,一个是皇域青州另一个是北齐乐岭,相较于北齐的君心难测,敌友难明,皇域一直与楚国相处融洽,丹阳若破,直接威胁的就是青州,再退一万步讲,南朝全境全域依旧是凤氏皇族的江山,此刻请皇域出兵相助似乎是最适合恰当不过的。 “据末将所知,青州如今有四方骑将领正在巡视,若能请动他们相助,倒是不用再怕突厥骑兵了。”副将沉声又道。 李炜听闻后,拢在双眉间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许,“四方骑是名动天下的精骑,若得他们相助,丹阳危难可解!”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又远眺开去,突厥骑兵已远驰的不见踪影,只有漫天飞扬的尘土仍旧带着他们杀伐雷厉的气息。 不时片刻,从丹阳有数骑疾奔而出,快马驰往不同的三个方向。 城外树杈上的几个黑影一闪,身法一起一落的迅速朝三个方向追去,却是盏茶的功夫后,又是二骑奔出,虽然同样是往泽州方向,但是走了另一条岔路。 在丹阳城外数里之远,扎着的土褐色帐篷东西连绵展开,巡守士兵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看到大军回撤,负责戍守的将领匆匆迎出。 奔驰在前方的铁骑如海分澜一样迅速分驰向两边,走在最后断尾的完颜灏领着赤卫军缓驰上前。 “陛下。”将领上前参拜,有士兵牵过完颜灏的赤血马,领下去喂饲草料。 完颜灏摘下战盔,下马后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国内可有讯息传来?” “刚有使者带着尚相大人的手信从王都而来,此刻正在陛下营帐里候着。”将领毕恭毕敬的回道。 完颜灏点了点头,大步走向自己营帐,口中吩咐,“这两日不会大动干戈,你让将士们好好休整,大战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将领肃然应命,转身下去传达皇命。 回到帅帐,果然有人早早候着,见完颜灏到来则不卑不亢的行了大礼,完颜灏看了他几眼,认出他是尚竣府中长史。从完颜灏第一次见到尚竣时,这人就一直跟在尚竣的身边。 完颜灏风氅一掀,在帅案后闲闲落座,来使上前双手递上金漆火印的书信,完颜灏接过后挑开金印封泥,里面一张书笺是尚竣的手书,国内除却他领兵南下之外并无大事,然而西北之外的古印欧人确实又有蠢蠢欲动之像。 完颜灏抿了抿唇,那一丝让人无可察觉的冷笑,星星之火妄图再次燎原么,可惜他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你回去告诉尚相,让他时刻注意着。”完颜灏慢条斯理的折好书信,藏入袖中,吩咐来使。 来使恭敬垂首领命,退出了大帐。 完颜灏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大椅上,正闭目养神之际,耳畔却传来嗡嗡的震鸣声,彷佛昆虫振翅。这四野八荒的地方,有虫子也不足为奇,完颜灏眉目不动的依旧闭眼小憩,脑中却有许多事情正待思量。 可是那“嗡嗡”声不绝于耳,一直盘绕在身边不曾离去,他终于忍无可忍的睁开眼,只见一道青光掠过眼前,一只拇指大小的竹编青鸟停在了案头上。 他仔细打量那枚青鸟,正狐疑它的出现,那枚青鸟却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展成一张书笺,他这才看清上面书有两行字,看到那字里行间所带来的讯息和那人信后落款,完颜灏难以掩饰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诧和些许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伸手拿过书笺,可指尖刚触上青枝竹叶,它却蓦地化为了星屑般的灵光,转瞬就消逝在了空气里,彷佛他刚才所见只是自己的幻觉。 完颜灏在桌后静坐良久,手中虚握成拳,底下正是那只青鸟曾飞停的地方。 “陛下。”帐外传来通禀声,是萨那尔,赤卫军的首领,跟随完颜灏南征北战有十数年之久,若说到资历,他恐怕要胜过完颜灏麾下那四员猛将。 完颜灏头也不抬,就唤了他进来。 “陛下。”萨那尔抱拳行礼。 完颜灏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他有话要问,“想问什么就问吧。” “请陛下恕属下无状之罪,属下好奇的是,丹阳城防疲弱,陛下铁蹄一去,便可让它城破,何以陛下半途回撤?”他小心翼翼的问,他这问题恐怕也是盘桓在许多人的心头,不得解释。 “夺下丹阳之后呢?”完颜灏不答反问,目光轻掠过他严肃的脸上,眼中有淡淡笑意。 “丹阳之后,陛下可挥指大军一路南下。” 萨那尔脱口便回道,丹阳之后便是平原,十分利于骑兵奇袭作战。 “南下之后呢?”完颜灏紧追又问一句。 这一问问的萨那尔哑口无言,他望向面前风驰雷厉,驰骋江山于马下,翻覆天下于掌间的倜傥君王,难道真是君心似海,圣心难测? “陛下所图不是富饶的南朝山河?” 萨那尔战战兢兢的问,古兰立国分合数百年之久,其中有多少帝王曾有一统南北的雄心壮志。眼下南朝局势分崩,各国之间互为掣肘,互不信任,兵力分散,岂不正是强取南朝的最好时机。 完颜灏一笑,眼中有风霜过后的疲色,“朕其实并无一统南北的宏图大志,朕之所求只愿古兰国内能够长久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南朝百十万里的疆域,朕不想要,也不想管。”见萨那尔还想开口,完颜灏一抬手阻住了他的后话,“汉人有句话,江山易得,人心难取。想要汉人臣服在外族之下,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况且你以为南朝那么好拿么?” “陛下不试过怎知不行?” 萨那尔还是觉得这个时机百年难遇,如果错过着实可惜。况且突厥人善战好胜,从不畏惧战争,南朝鱼米富庶,资源丰裕,正好弥补古兰国内的匮乏。 “试一下?”完颜灏紧握成拳的五指展开,随意一拂桌上,彷佛仍能见指下有灵光乍现,“只怕这一试,不单是朕就连整个古兰都将万劫不复。” 萨那尔反驳,有些不服气,“陛下太高看南朝了,末将倒觉得南朝人太过弱质,不堪一击。” 完颜灏朗声大笑,身子半倚了椅子扶手,摇了摇头,语有慨然,“南朝人看似风流弱质,其实心志坚韧,比起我们突厥人,倒是更难缠些。” 不过还好,南朝里最难缠的也就那几个人,生逢其时,能够与他们遇上,也算是天意。 “陛下”萨那尔叹了口气,知道动摇不了皇上的决心,也不再多说。 完颜灏看他摸样就知道是口服心不服,他微笑道:“你觉得南朝军队不堪一击,那么二日后,朕让你再瞧瞧,南朝骑军是怎样的能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第 112 章 泸州是北齐毗邻皇域的军事大城, 城外一条深渠沟壑引入活水形成护城河流,围绕整个城而建造的高墙城壁坚如铁堡,建城的巨大石块里混有石灰, 遇水则更加坚固。外城之内还有二道城, 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二十多米高的墩台, 遇有敌情发生, 则白天施烟, 夜间点火, 传递讯息。 泸州之后越过数城便是北齐王都邯兆,可以说泸州是邯兆最坚硬的一道屏障, 若泸州失守, 邯兆之前将再无险隘可守。 泸州守军统属边军, 其守将宋之远原是科举进士出身, 文采十分出众,素有儒将之称。这些年来他镇守泸州日子倒也太平,却没想到年初的时候,齐王竟遣了数万倚天骑前来泸州,说是协防筑守,而领军前来的居然还是倚天骑上将秋衍。 秋家世代武将, 尽忠于王室, 这一辈里的两个年轻人, 一个统摄十数万骑军, 另一个手握数万京畿卫, 戍守王城, 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朝中肱骨顶梁,十分受齐王倚赖。 宋之远是元夙部下,因着这层关系他对秋衍及其所率部下颇有微词,觉得王上说是协防,倒不如讲是监看,元夙知道后反倒是让他好好与秋将军合作,将泸州守得铁桶一般才是最重要的。 宋之远心里即便有诸多不快,面子上还是表现的滴水不漏,与前来泸州的倚天骑相处融洽。 比起西北线战火荼蘼,远离边疆的城市未曾受到波及,还是一片祥和安宁。 这半个月来城内最大的东来茶社里日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有些晚到的人只得站在大堂两旁的回廊上。而引致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并不是茶社里的茗品,而是远从邯兆而来,一曲南词唱响大江南北的苏岫。 不过苏岫唱词时候不定,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很晚,也没个定数,唯一确定的是她唱完后就走,从不为谁多唱一词一歌,曾有富豪一掷千金,只要求她唱满晚场,她也不为所动。 大家也揣测不准她唱歌的时间,索性入夜后就蜂拥到了东来茶社,甚而有些人为了占个好位置连晚饭都一并在茶社里用了。 台上歌伶的曲子唱了一首又一首,还是没有见到苏岫登台,有人按捺不住开始交头窃耳起来,坐在靠门边的一个人眼神很利的看到东来茶社的老板身影从后面一晃就要闪到后堂里去,忙出口将他唤住,“李老板!” 李老板是个年约旬的中年男子,儒衫着身青巾系发,十分斯文。听到有人叫他,不由停住步子,回身朝那人揖了一下,笑问,“阁下有何事?” “今儿个苏岫姑娘几时登台,我们都等了很久了。”那人语气有些抱怨,旁边人也忙附和。 “这个”李老板霎时面有难色,朝那桌走近了几步,抑低了声音说:“我也是才知道苏岫姑娘去宋将军府上了,宋将军母亲过大寿,宋将军请她过府唱词,大约这几日都不会来了。”说完后,他又揖了一礼,匆匆转身去内堂打点后面的事情,苏岫不来,他都不知如何同茶客们交代,只感觉有些焦头烂额。 待李老板走后,有人疑道:“苏岫姑娘不是从不单独为人唱词吗?怎么这次就破了例?” “宋将军可不是一般人。”另有人捧着茶杯,啧啧说道。 前面一桌有人听到他们议论,回过了头,问道:“这宋将军是谁?” 众人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这人是外地来的,有人为他答疑解惑,“宋之远将军可是朝廷的三品武将,我们泸州军中的第一人。如今我们泸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全赖宋将军戍卫有方。” 有人赶忙附应,连连点头,宋之远在泸州的声望不可谓不高。 “听说宋将军发妻早逝,他家里只有一房姬妾,膝下有三个女儿倒没有儿子,说不准宋将军看上苏岫姑娘了?”有人津津乐道的传着流言fēi én。 他的一番猜测引来众人啧声,有人说,“宋将军文采出众,斯文儒雅,倒不似一般武将粗豪。” “所以这英雄美人,还真有可能。”有人一拍大腿,乐呵道,顿时引来旁人的笑应。 门后廊下阴影里站的一个人,听了他们这番闲话之后,一言未发的转身走了。 宋之远是个孝子,母亲五十大寿的日子,他在府里大摆筵席,宴请了许多臣工同僚,也照礼请了倚天骑的上将军秋衍,但是秋衍需要轮值并未前来参加,只命了副将送来一份大礼,一匹价值不菲的蜀锦,蜀锦矜贵,向来只供王族皇室御用,旁人半尺难求。 宋母得了这匹蜀锦后可谓爱不释手,眉梢眼角上都是喜气,笑的合不拢嘴,宋之远原本对秋衍有的几分介怀也稍许淡了些。 泸州几乎所有高官武将都云集在庭院花廊里用席喝茶聊天,众人知道宋之远竟然请来了苏岫为其母贺寿唱词,无不艳羡称啧说他是有了天大的面子能请动苏岫,更有关系与他亲厚的同僚笑谑他,大概是美人为他倾了心,估计有好事将近,宋之远也只是笑笑不作反驳。 众人则更加笃定了心中猜测,毕竟千古以来,美人英雄都是chuán shi的佳话。 宋母是南秦人,从小爱听南歌,只是嫁至北齐后很少听到乡歌国曲,如今听到苏岫委婉动听的唱词,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苏岫一般只最多唱曲三首,今日破例为宋母贺寿唱足了六首,直到月儿跃上枝梢,她这才告辞请去。 宋之远亲自送她到门口,遣了车驾送她回去。小侍捧着一盒锦缎匣子,在宋之远的吩咐下捧到苏岫面前,宋之远微笑道:“今日劳烦苏姑娘为家母贺寿唱词,宋某感激不尽,无以回报,只以此聊表心意。” 小侍打开锦缎盒子,里面一支八宝翡翠瓒雀钗十分精致华贵,旁边还各放着一对翡翠首饰,看水头种色,定是价值不菲。 苏岫神容平静,笑容淡淡回道:“举手之劳罢了,宋将军无需厚礼相赠。”苏岫委婉推却,手中抱着自己的琵琶,欠身为礼,从容转身走出宋府大宅。 门口停着一辆骈车,驾马小侍忙搬来锦凳,宋之远殷勤的上前想扶苏岫上车,苏岫缩了缩手,侧身转眸的时候瞥到墙角黑影里似有人站着。 她瞬时一反常态,笑靥如花的扶着宋之远的手臂登上骈车,小侍为她打起软帘迎她入内。 马鞭挥动,马儿迈开蹄子嘚嘚的往郊外驰去。 苏岫在近郊租了一栋独门独户的宅子,离开内城并不远,然而送她的车驾并未驰出内城,而是停在了街头的一家铺子前,苏岫与驾车小侍说了两句话,那人便驾车走了。 那是一家作瓷器的店铺,此刻已经打烊,苏岫走上前敲了敲门,不过半晌就有人来应门,看到是她便忙将她迎了进去。 这一去便是许久,直到月上中天,夜路上清寂下来,梆鼓声远远听到,已经快到丑时了。 店铺门吱嘎一声打开,苏岫抱着布巾裹好的琵琶,手中挽了个竹篮子,上面遮着布巾盖住底下的东西。 苏岫慢条斯理的走在街上,月冷霜辉,她一步一步行走在月色下,并不着急行路。 街头有阑珊灯火,有摆着夜宵的摊子,支着布召在半夜里作着食客的生意,几张木桌子前只零星坐着一二个人,正在吃宵夜,烧着火的灶炉里冒着热气,挂在摊子上的一盏风灯亮着光,一点温暖驱散了夜里的寒气。 苏岫在摊子前,放下手中竹篮和琵琶,老板上前招呼,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去忙了。不时片刻后端了两碗热汤到她面前,放了一碗,捧着另一碗朝不远处街市角落走去。 秋衍看到那人捧着碗朝他方向走近的时候,他在犹豫是不是要闪身回避,可正在他的犹豫间,那人已经走到面前。 苏岫慢条斯理的拿着调羹一匙一匙的喝着这煲的十分香浓的黄豆猪蹄汤,黄豆熬得酥软入口既化,身后有风掠动的声音,脚步声慢慢走近。 秋衍放下手中的汤,在她对面落座。 苏岫头也不抬,热气熏蒸拂上脸颊,她说:“我不惜离开邯兆,千里远赴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人。”她说着,汤匙里的一口热汤缓缓抿下,“他们都说我执拗随意,连唱曲的时辰都要别人迎候我,却不知我只是想寻在那人有空的时候,能来听我的南歌。” 坐在她对面的秋衍微抿了唇,目光低垂着,却没有说话。 悄寂的夜色里,食客已去,只有他们两人无言对坐,大炉铜锅里的香气飘袅传来,一朵流云半掩明月,月色黯淡了几分。 “我送你回去。”良久过后,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低抑着,仿若有丝叹息。 苏岫放下调羹,起身抱起琵琶,拎起手中竹篮子,自始至终目光不曾落向他,她语声淡漠的说:“不劳秋将军费心,不必相送。”她对她的态度冷淡的如同寻常旁人。 话落后,她也不理他,漫步又行,缓缓走向家宅,而他并未远去,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后头,直到她回到家中,返身合上大门,他又滞立了片刻,目光望着门前悬挂左右的灯笼,里面烛火明辉,照得门前十尺方地亮亮堂堂。 苏岫行过屋前的花苑,一条碎石小径幽长回转,两旁一盆盆的种满了兰花。 花苑的尽头是间不大的宅子,油糊的窗纸里有光亮透出,那是她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日夜里总点着一盏油灯。只是灯火下,窗纸上却映出一个淡淡的轮廓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第 113 章 苏岫推门而入, 看见窗下灯前有个人正在侍弄着一盆新发芽的兰花。 “红袂姐, 你怎么来了?”苏岫见到来人时有些惊讶,琼台夜袭那事闹得满朝哗然, 全境皆知, 曾经那个名动天下的舞者, 应该随着一纸皇诏令书而香消玉殒在邢台上。如今的她只是旁人口中的一个传说一段轶事。 “碰到了件棘手的事, 不得不离开晋国。”红袂放下手中剪子, 转了转栽花的花盆, 左看右看了一番, “这瓷器花色特别好看, 哪儿买的?” 苏岫将琵琶放入柜子里, 手中竹篮搁在桌上,揭开布巾,捧出里面一只新的瓷器,她说,“都是我自己烧制的,喜欢什么花色便绘上了。” 红袂抬头看向她,挑了挑眉,笑说:“你真耐得下性子。” 一只瓷器从淘泥c摞泥c拉坯c印坯c修坯c捺水c画坯c上釉c烧窑c成瓷,其工序十分复杂繁琐容不得一点的马虎和差错。 苏岫淡淡一笑, 手上拿了块布巾擦拭着新带回的青瓷, “平素无事的时候, 打发时间罢了。”她五指轻缓的擦过瓷上花纹, 长睫低垂, 浓墨般的鸦翅色似蝶翼,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你为何有些郁郁寡欢?”红袂望着苏岫,轻声问。 窗下灯烛倏忽跳动,光影一时明灭,苏岫抬头望住红袂,她没有应声,眼底却有挣扎神色,被红袂一眼洞穿,她紧抿了唇,神色间有些恍惚。 红袂淡若熏风般的一笑,彷佛不经意的说:“想必将离并未跟你说过,红组里的成员多是孤儿,从小便被收养训练,要达到如将离她们那般的本事,不但要靠天赋,亦需要时间磨砺,十数年已算是少的了。” 苏岫低垂了脸,手中巾布缓缓擦过青瓷坛口。以她平凡的资质和当时的年纪,是不可能进入满是精英的红组的,是主人破格的提携和着意的栽培,才有了如今的她。 “我虽然不是孤儿,但其实与孤儿也无什么不同,从小被贩卖流离,我并不知道身生父母是谁。当年若非主人出手相救,而今的我恐怕早已是幽魂一缕,在奈何桥上准备投胎再世为人了。”苏岫喃喃说道,握着巾帕的五指竟有些微微颤动:“主人于我,有再造之恩。” 红袂笑的淡漠,身子慵懒倚着座椅扶手,颦笑间妩媚天成,“主人要什么没有,并不在乎你当初的一腔热烈效忠追随之心。” 苏岫并未反驳,唇边一丝苦笑蔓延,只因她说的字字是真。 “有些事若你觉得进退两难,无法抉择,不妨抽身退出,主人可另作安排。”她抬手轻抚过面前兰花的新芽,面色清寒,声音冷冽道:“若因你之误而导致主人谋势布局陷入困厄,你便万死难辞其咎。” 苏岫身子一震,心头寒意霎时蔓延,她惊诧抬头,望着红袂,看到她眼中有冷厉的霜色,如雪覆盖,听她又缓缓道:“情爱如朝露,世间男子千般,心性各有不同,却只这一处相似。”红袂勾唇微笑,笑的凉薄,“一个女子若将自己一生进退都系于情爱,那便是大错。” 苏岫无言以对,目光怔怔的,彷佛被瞬时给凝固了,良久后,她的眼底才慢慢有辉光复苏过来。她目光转过,坦直的望着红袂,眼底方才一闪而逝的辉光,瞬间寂灭无痕,她的眼中只剩下平静,死水一般不再有微澜,“红袂姐的教诲,我铭记在心,这种错误我不会再犯。” 红袂缓缓一笑点头,眉眼低垂下的那一刻,眼中有悲怆一闪而逝。 室内烛光柔和,茶香的清芬飘逸开来。 苏岫为红袂煮了一碗新茶,白瓷青釉的花色十分雅致,这茶杯也是她自己烧制的。 “你这儿住的着实有点偏僻,怎不住在城内?”红袂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双指夹起茶盖缓缓拂动茶汤。 “城内喧嚣,还是这里幽静点。”苏岫也为自己斟了杯茶,放在了面前。 “不过这几日,你出行需要小心点。”氤氲茶雾的后头,红袂一双黛眉微蹙,薄唇抿出冷锐线条。 苏岫心下悚然,脑中浮现不好的念头。泸州向来安宁太平,而能让红袂慎重叮嘱的事,恐怕非同小可。她小心翼翼的问,“泸州局势有变?”可就他所知,除了西北边线战况扑朔迷离之外,国内似乎一片祥和,只这平静之下所隐藏的骇浪有多高多深,却不是她能知道的。 红袂摇了摇头,指下茶盖轻敲着茶托,“并非战局有变,这事说来有点话长。” 红袂将事情娓娓说给苏岫听,原来她在缙墨呆的好好的,闲时为馀容打打下手,搜罗整理一些情报,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倒也是非常安适。 缙墨是临海大港,自从之前有夷桑人偷渡跨海来到晋国为非作歹后,晋国海军一直游曳海上阻止夷桑船只入境,若不听劝阻,执意闯境的话,便全部歼灭在海上。晋王治理手段雷霆果敢,一年多来海岸线上又恢复了平静,不再见有夷桑人偷渡过来。 只是百密仍有一疏,有个夷桑人独自驾船,竟然避过了晋国海军的重重耳目登陆了晋国临海的一个小城,此人一来,便酿出了许多大祸。 本就不大的渔村里,一时间有多名少女失踪,数日之后才被人发现丢弃在山坳里的尸体,尸身折骨剖胸被取走了心脏。 这事越来越频繁发生,从偏远城镇发展到人口大城,直到缙墨有个富豪的千金被人半夜掳走,第二天残缺的尸身被人在郊外一座破落山庙前发现,这才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事被人写成传本,被一些酒楼的说书人绘声绘色的传了开来,弄得晋国东北诸城人心惶惶。 朝廷下令严查,可这么久了也未寻得蛛丝马迹,连个方向头绪都没有,现在已经闹得大半个晋国风声鹤唳了。 “红袂姐,你怎知他是夷桑人?”苏岫听得心下悚然,惊讶于那人乖戾残忍的手段。 “我曾去过夷桑一段时间,知道那里有些术士会取妙龄少女的心脏来供奉邪神。原本此人行径我也只是猜测,只有一次我差点就捉住他,却被他侥幸逃脱。虽然他会说汉语,但从他行止言语上不难看出他是从夷桑来的。” 红袂换了个坐姿,将手中茶杯搁回案上。 “那么这人此刻莫非已经蛰伏进入了北齐?”苏岫有些恍然她刚才对自己的提醒,只怕红组已经寻得可靠消息,那人已经来到了泸州,不然红袂不会亲自前来。 “是,此人心性狡猾,从晋国来北齐的一路上未再犯案,若非红组眼线遍布天下,恐怕真要被他脱匿开去。” 红袂冷笑,唇角眉梢上都是寒意。 苏岫眉头略蹙,忧心忡忡道:“若是此人潜入皇域,可不是要给主人惹麻烦了。” “这种小事无需让主人知道,这几日里我便将他处理了。”红袂冷冷的抬眉,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杀意。 “数月蛰伏,那人会在泸州再次动手?”苏岫猜测,掌中捧着的茶杯暖意已逝,杯瓷清凉熨帖着肌肤。 “他们那里供奉的邪神各有不同,时间间隔也有长短,然而唯一相同的是三个月的最后界限。算算离开他最后一次犯案距三月之限也只剩下十天,他肯定会在泸州现身。”红袂答道。 “红袂姐是一人前来?”苏岫又问。 红袂笑叹着摇了摇头,“我虽自恃武功,常独来独往,不过这事儿也不敢托大。当初被他逃脱,是我一人之错,只是这错不能再犯第二次,所以我带了不少红组高手来,若他出现,必须诛杀当场。” 苏岫点了点头,低首思忖,红袂就这么望着她,眼中神光闪动。 “那人专掳妙龄少女,我能否引他出来?”苏岫抬起头,一句话说的平静,倒让红袂有些微动容。 “可以是可以,但其中凶险你可明白?”红袂闲闲倚着靠背,十指交握身前,语态从容,神色却严肃,“你并不会功夫,若我援驰不及,你可知后果?” 她点了点头,喃喃说道:“我知道。”她语气有些飘忽,像是在对红袂说,又像是在自语,“事到如今,这或许会是个契机。” 与秋衍之间情愫有生,她也曾旁敲侧击的暗示他。他对她分明有情,却又处处避让,待她时如君子般有礼。他们之间,这一退一进,已走了不知道多少步,可与他间的距离丝毫未变,他依旧遥隔云端那头。如今她不能再等再耗了,到底是真有情还是假做戏,她都需要一个了断。 时局莫测,岁不我待。 红袂心中了然,口中却问:“你要我怎么做?” 苏岫斩钉截铁的说:“帮我设饵,务必要让那人以我为目标。” 红袂歪头想了想,“失踪的十数名少女并无特别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那人怎么挑选目标。”她一手揉着眉心,闭眼凝心,似在思忖,可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来,只道:“那些少女都长相貌美,若非说她们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都鬓上簪着鲜花吧。“ “容貌秀美,鲜花簪发,好像过于寻常了些。”苏岫咬着唇,秀眉微拢。 “寻常?你倒是去路上瞧瞧,有几个姑娘家发上簪花的。”红袂忍不住笑谑了她一句。 苏岫这才恍然过来,赧然低头一笑。 在前朝时,倒是花妆盛行,因为宫中妃嫔公主喜欢艳色明霞,以时令花色妆扮簪发。百姓女子上行下效,皆以珮花为美。而在今朝,则惯以清雅素丽,以简约为美,倒是很少见女子们以花簪发的。 “你真的想好了吗?以身为饵。”红袂淡淡又问一句,目光紧盯在苏岫身上。 苏岫静了片刻,绝决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第 114 章 艳阳天, 晴光大好,长风万里。 青州城防筑垒的高墙之上, 雪甲银盔的北雪正在巡察戍守兵卫的调动, 陪同他一起的是青州的都尉, 年届五旬的老将虽白鬓有霜,但身材高硕,体貌健朗, 一身狮子铠尽显戎马风度。 “北将军,青州城防有末将亲自督看, 不会有问题。”都尉声若钟鼓, 语气中难掩自得。 北雪扶着城垛,目光远眺开去,口中回应:“老将军的布置, 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都尉见他眉间有忧色, 语态也有些心不在焉, 遂猜测,“北将军是在担心古兰?” 北雪扶着墙的手虚空一握,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在墙砖上, “古兰有十万大军压境, 以楚国兵力,恐怕很难守住。” 若楚国疆线被破, 突厥人铁蹄一旦踏入南朝土地, 恐怕就会像洪水泄闸, 一发不可收拾。 都尉一手叉腰, 随着北雪的目光远眺西北方向,似能瞧到那远不可见的烽火硝烟。 “若楚国兵援不够想必会向皇上求助,如今没有半点风声,楚国应该力所能及。”比起北雪的忧心忡忡,都尉实在乐观许多。 “就怕想要求援,时间上会来不及。”北雪喃喃低声,突厥骑兵行动风驰雷厉,以速度见长,然而国内大军调动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即便国内大军调来西北线抵御古兰,那其他地方兵力肯定要捉襟见肘,如若北齐和晋国借机一举发难,皇上又将如何运筹帷幄? 北雪暗自思忖,心头突突跳动的急促,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北将军,都尉!”一员将士从楼梯处匆匆奔至,口中喘着粗气,手中一封书信都被捏的皱起。 “什么事情,火烧火燎的。”都尉暗斥了一声,着恼自己部下的莽撞。 将士忙低头告罪,抬手递上手中一封书信,“是从丹阳送来的急函。” 北雪一惊,忙接过那封书信拆阅,一目十行扫过。都尉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心揣问,“丹阳出事了?” 丹阳是楚国边境小城,向来太平安宁,都尉想不出能出什么事儿。 北雪将看好的信原封折好,安抚下心中惊悸,沉声回道:“古兰皇帝领了数万骑兵正在突袭丹阳。” 他的这句话恰如惊雷炸响平地,让都尉瞠目结舌,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送信来的人此刻在何处?”北雪问着那员小将。 “正在城楼下。”小将忙毕恭毕敬的回道。 北雪单手扶剑,疾步走下城楼。不远处,有个人正垂首待立,一身寻常百姓的服饰。 “是谁让你们向青州求援的。”北雪走到他面前,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让伴在一旁的都尉都有些错愕。 面前的年轻男子,一身风尘,满面疲色,像是彻夜未歇的疾驰而来,一刻未曾耽搁过。丹阳与青州正常两日的路途,他居然只用了一日不到,想来真是心急如焚。 “古兰骑军突袭丹阳的时候,守将李炜大人就派人将告急军函送抵王都和泽州,请求王上和临安公主派兵增援,只是这时间上一来一回怕来不及。李炜大人这才想恳请青州出兵相援。”来使从容回道。 从丹阳去泽州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就要十数日,况且泽州门口还有十万古兰大军虎视眈眈的盯着,临安公主想要脱身带军来援,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李炜想到要请动青州驻军,也是迫不得已下能作出的最好决定了。 只是各区驻军未得皇命,不得随意调动。想要兵援丹阳,这诛族的大罪就得有人来顶。况且,皇上将他从鄂城急调来青州,说是为了巡守边疆,查验城防,其实暗地里也是为了防范离开青州不远的北齐乐岭。乐岭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是北齐驻军要塞。这么些年来,皇上一直在意青州军防,就是忌惮着乐岭的北齐军队。 北雪一双剑眉微蹙,正仔细思量忖度。 来使见他神色犹豫,不疾不徐的开口又道:“李炜将军还说,丹阳若破,恐怕下一个危及的就是皇域青州,唇亡齿寒的道理,将军肯定明白。” 北雪目光抬起,眼眸半眯,紧盯着面前垂目低首的来使,眼中一闪而逝的锋芒如电掠过。千言万语的恳请相求,都不如这一句话来的直击要害。 “你先下去休息,此事我们还需商议。”北雪挥手招来一个士兵,神态间澹定从容。 来使朝他抱拳一礼,“还请将军即刻作出决断,怕只怕多耽误一刻钟丹阳便有破城之危。” “我明白。”北雪点了点头,待来使离开后,他才转眸望向身旁老都尉,“此次我带来两万北骑骑军,想要悉数带往丹阳,老将军觉得可行?” 古兰皇帝完颜灏亲自领兵突袭丹阳,这位马背上的君王,复国复位,一统北方大陆,铁腕深心,让他不敢等闲视之。 “不敢。”都尉忙揖手作礼,恭敬道:“北将军军衔在末将之上,勿需征询末将意见。”他顿了顿后,又道:“只是丹阳距离青州也不远,同是凤朝疆域,天子辖下,确实不能看他们坐以待毙。北将军只需援颊到他们增派驻兵之后便可,数日时间应该无妨。” 北雪默然点头,都尉说的话也是他心中几番考量过的,似乎也没有比这个更稳妥的办法了,只要拖到楚国派兵增援,他便能带军回撤。 “那我即刻带军前往,青州就有劳老将军费心了。”北雪抱拳朝他恭然一礼。 老都尉忙回礼,口中道:“戍守青州是末将职责,何谈劳烦。北将军此去丹阳,务必小心。” “好。”北雪微笑点头,回身旋望背后高高的城楼时,阳光一瞬间灼迷了眼,让他心头又突兀的急跳一拍。 三刻过去后,一支两万余的骑队从青州西门而出,往丹阳方向奔驰疾去。 “回去告诉大人,皇域二万四方骑已出,我们可以择机行事。”城外高坡上站着两个人,为首男子穿着寻常衣饰,样貌却生的俊朗,柔雅的眉目下有来自异域的倜傥,他冷眼看着青州二万骑兵尽出城关。 “大人果然神机妙算,知道楚国边疆不稳,皇域定然会出兵襄助。”他身后女子,婉转柔声。 “不要耽搁,速速回去通知大人,莫要延误了时机。”男子目光冷冷转过,不耐烦的催促她。 “是。”女子笑的妩媚,望着骑兵远去的方向,眼中有种近乎执拗的狂热烈焰。 这些日子以来,楚天纾绷紧高悬的一颗心,从未踏实过。 泽州城外十万古兰大军按兵不动,偶尔装模作样的擂鼓开阵,摆足了架势像要认真攻城。只是这阵仗出来了,泽州也是人员齐整准备迎战,他们却又突然偃旗息鼓,收兵回撤,彷佛只是在他们面前操练一番而已。楚天纾实在看不懂,他们用心何在。 此时此刻,楚天纾不仅烦忧泽州外的古兰大军,又担心沿疆其他大城的安危,发出去的讯报泰半都已经收回,万幸还算安宁,只是有几处稍远的地方讯报还没传回,也不知会有什么异况发生。 她正兀自想的出神,城外又起擂鼓声。楚天纾单手覆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准备迎战,不可松懈大意。”她沉声吩咐,即便知道他们是在消耗自己的精力,可该有的准备一点不能少。战场上真真假假的,一个疏忽不备就能招致大败,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她站在城上,双手环胸,目光远眺,看到古兰大营里有炊烟升起,每日定醒三刻,吃饭是绝不会拖拉的。饭后擂阵,又能健身又可消食,倒是一举二得。 “殿下,丹阳急报。”一员将士匆匆奔上城楼,跑的满头是汗。 楚天纾忙接过那封信函,拆阅后速读下来,已知丹阳深陷危难之中。 “果然又是声东击西!”楚天纾恨声冷笑,切齿咒骂了完颜灏几十遍,目光又落到信纸上的时候,眼神一动,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痕迹。 “送信的人可还在?”楚天纾掂了掂手中书信,问道。 “还在,属下这就将他找来。” 不时片刻,带信而来的士兵被领上了城头,他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一双眼熬的通红。 “你在来泽州的路上,这封信可有人看过?”楚天纾温言询问,态度随和。 “不曾离身,也没有人看过。”士兵毕恭毕敬的回道。 “你来泽州用了六天,路上可曾休息过?”楚天纾又问。 士兵踯躅了一下,想了想后道:“属下这些天一共休息了个时辰。”丹阳离开泽州路途遥远,他只用六天便赶到,每日里也不过休息一二个时辰,当真是火急火燎了。 “此事我已知晓,你下去好好休息吧。”楚天纾挥手招来人,将疲惫不堪的士兵扶下城楼。 薄薄一笺纸在她掌心里,重逾千斤,这小兵不知,在来的路上这封信怕是已经被人拆阅过了。 楚国有大军驻边,军报往来非常频繁,有些重要信息为了防止被人篡改调换,信纸便被折成各种花色,黏放在信封里的位置都有讲究,而这信的封口被人恢复的天衣无缝,信笺放的随意。 会是谁半路截看了这封信,却还是让它安全送抵了泽州,若是要拖延泽州出兵援助,这封信怕是送不到的。这个藏匿在暗处的人,到底是谁。 楚天纾没法再去考虑那么多,放在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出兵援助丹阳。 她招来泽州守将沈链,对他吩咐,“今日傍晚时分,我们突袭城外古兰大军。” 沈链惊诧抬眸,盯着面前楚天纾,张了张口,话却似被冻结在了喉中。 以泽州目前的兵员情况,对峙十万古兰大军,守城都是勉强,古兰军队未曾攻城,已算得大幸,沈链想不通楚天纾抱的什么心思,竟然要主动挑衅古兰大军。 “殿下,这个妥当吗?”他犹是疑惑。 “丹阳危难,泽州城内的追云骑我要带一万走,王上已调集国内其他军区的军队过来协防。去丹阳的路线,从泽州外的草原越过去,是最快的,不过我想古兰的十万大军应该不会如此轻易让我脱身。”楚天纾冷笑,眼中寒意如针如芒。 沈链听后,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殿下是准备声东击西?” 楚天纾转身回望城外,庞大的军阵就在视线里,宛如铁壁一般不可洞穿。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她淡漠的语声如寒冰覆下的水流,平缓中,暗流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第 115 章 暮色将临, 天边霞光渐逝。 泽州城外的古兰大军里升起袅袅炊烟, 一时间烤肉的味道香飘十里。 耶律瑢坐在帅帐内, 面前桌上放着一碟切好的烤羊肉和一壶清香四溢的白酒,可他此刻压根没有胃口。 他的手下压着一本账册,他都不敢再翻看一眼, 只怕指下翻过的书页上字字是红,笔笔为赤。国库禁不起这么的耗费, 他的万千家财也贴补不起这场不知终局的消耗战。他是真不明白完颜灏在想什么, 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这看似要攻下南朝, 却又迟迟让他按兵不动,若说不打, 他这十万大军杵在人家大门口,不是惹人嫌吗? “大哥。”女子笑声隔着帷帐传来, 耶律瑢抬起头, 看向不请自入的来人,这十万大军里, 能够不得军令而随意进出大帅营帐的,只有她了。 “怎么?”耶律瑢看耶律彤一脸笑意盎然的摸样,心头的郁躁稍许少了些, 想来如她这般没有心思的过日子, 才是真的好。 “好事儿来啦。”耶律彤笑眯眯的往旁边一侧, 让出身后来人。 耶律瑢看到来人, 眉梢一挑, 似笑非笑道:“夜晗,你真来了?”原本他也只是胡乱猜测,压根没真想他回去凤朝后又会回来古兰,还千里迢迢跑到泽州。他眸光转过,又掠到耶律彤的身上,见她目光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上,笑的一脸春光烂漫,像一朵迎着太阳的向日葵。 “瑢王爷。”夜晗朝他端端施礼。 “不必拘礼。”他一拂袖,让他随意落座。 “来来来,快坐,你一路过来想必辛苦的很,快坐。”不待耶律瑢开口,耶律彤已经喜滋滋的拉着夜晗到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还为他亲自倒水斟茶,十分殷勤周道。 耶律瑢斜倚着桌案,单手搓了搓额头。 耶律彤抬眼,看到自家大哥一副唉声叹气的摸样,笑道:“夜晗说,我们今晚可以走了,不必再掠阵泽州啦。” 耶律彤话一出口,倒是让耶律瑢吃了惊,莫说退不退兵不是凭他们空口一说,便是他自己都不能随意鸣金回撤。 “怎讲?”虽然知道这不可能,但他还是好奇他们的决断从何而来c “瑢王爷。”夜晗淡淡一笑,“其实并非全撤,而是请王爷留二万余部下来,其余退回延津。” “愿闻其详。”耶律瑢换了个坐姿,身子贴靠向椅背。 “想必王爷并不清楚陛下为何用兵南朝。”夜晗缓缓道。 耶律瑢一怔过后,只“呵”的一笑,十指交握在身前。 “兵压南朝,不过是陛下佯攻之计,为的是露出西北虚防,引来余势未歇的古印欧人,然后将之一网打尽,这才能保古兰长久安宁。”夜晗的一袭话说的波澜不惊,在耶律瑢看来如今风云诡谲的局势,竟被他三两句就解释了,那么简单明白。 “即便皇上要引蛇出洞,也无需如此大动干戈吧。”这场假兵戈动的可都是真兵械,真白银,他就不信凭完颜灏的智诡,会没有更恰当的手段应对。 “这个么,陛下自然有所考量。”夜晗笑的意味深长,“王爷此刻率部回撤,也不至于同凤朝真的起了正面冲突,而导致兵员损失。” 耶律瑢眉头一挑,笑的颇不以为然,“哪有什么正面冲突,这一月多日来,泽州大军根本不敢出来与我们交锋。” 夜晗低垂了眼,一声清咳,眉眼再抬起时,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锐光,竟让耶律瑢有瞬间的恍惚,他缓缓说,“今夜,泽州大营将会突袭王爷大军。” 夜晗话甫出口,耶律瑢猝然变了脸色。 暗夜深沉,一朵流云飘至,将原本就辉光黯淡的月色遮去了半帘光华。 原本紧闭的泽州城大门缓缓开启,一纵玄甲骑队马摘铃,蹄裹布,悄无声息的从城内疾驰而出,马上骑手们似一缕幽魂,迅如雷霆的杀入古兰大军。 烽烟倏起,杀伐声震天,不时片刻,一朵明亮的烟花蹿上空中,在浓如墨色的夜空下爆出灿烂的花火。 “殿下,他们得手了。” 泽州城门后阴影里,是楚国最精锐的追云骑,此刻庞大的骑队正暗暗蛰伏,未发声响的静待命令。 楚天纾沉声说道:“行动。” 随着她的话落,一声长哨如鹰谪般响起,催动了数万铁骑,整齐的玄色方阵在夜色下朝泽州城外正北方向疾奔开去。 而此刻在古兰大军的帅帐里,善凛却被耶律瑢给按下了。 “外面泽州派军突袭,王爷还有闲情逸致喝酒吃肉?”善凛面色森寒,眼中透出冷意。虽然心中十二万分的不痛快,却也不敢真对耶律瑢发作。 耶律瑢惬意的靠着椅子,手中一杯清酒透着香,看了眼善凛身后四名侍卫,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功夫高手,一两个或许制不住善凛,四个的话应该很妥当。 “善将军不尝尝么?这可是闻名南朝全境的颍州大曲。”耶律瑢气定神闲的说。 善凛恨得磨了磨牙齿,恶狠狠的说道:“王爷可别忘了陛下的吩咐。”此刻,他只能搬动出完颜灏来提醒耶律瑢,不要坏了陛下大计。 “知道,本王记得清楚的很。”耶律瑢笑的漫不经心,“相机行事嘛,陛下对我说的。” 见善凛一张脸涨得通红,还欲出口反驳,耶律瑢手一抬,先他一步开口道:“我猜你也不一定清楚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大约是猜到了点,所以下面该怎么做,怎么配合我们的陛下。”他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住对面而坐的善凛,原本淡笑神容瞬间换成肃重,他一字一字,铿锵有声,“你必须听我的。” 夜幕下冲天的烽火是真,然而兵戈却未曾有过。 领军突袭古兰军队的楚国骑兵,杀入古兰大营的时候,这才发现那一顶顶帐篷都是空的,帐前燃的篝火烧的正旺,上面还有串着烧糊的牛羊肉,可见人并未走远,只是一顶顶连绵的军帐里一个人也见不到。 那些古兰军队彷佛凭空消失,无迹无踪,直到远方一株烟花冲天而起,领军将领才突然意识到,似乎对方早有预料,怕是他们已中了圈套。 然而烟讯已发,临安公主得信后带军援驰丹阳,不知可会中了埋伏。 将领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到底是该继续追袭,还是就此退回泽州,他竟不知下步该是如何动作。 晚风吹拂,将掩月的流云吹散,一袭明柔光华洒向大地。 耶律彤将架在篝火上烤的香喷喷的羊肉,连着铁串一起拿了下来,手中细致精美的小刀,割下薄薄一片肉递到身旁夜晗面前。 夜晗笑着谢了一声后,接过那片烤肉,慢条斯理的嚼着。 耶律彤挨着他盘膝而坐,与他边吃边聊,她好奇的问:“那些楚国骑兵不会再追来吗?”她有些担心,虽然他们后撤了几里路,但算不得太远,若他们有心追袭,倒是麻烦。 “不会。”夜晗将口中一块肉咽下后,这才开口,“他们本来就是声东击西,此刻窥得蹊跷,也不敢贸然追来。” “那你刚才放的烟花?”耶律彤抬头看了看天空,还记得当时烟花爆开时的灿烂,“真好看。” 夜晗拿过一只空碗,接过她手中的肉串和小刀,一片一片的仔细切好了放入碗中,“这是楚国的烟讯,经常用在军中,与平常所见的有些不一样。” 耶律彤双手环膝,转头望着夜晗,看着他火光下细致的侧颜轮廓,彷佛都看不够似的,“你真厉害,这都有。”她笑盈盈的说,身子悄悄又挪了下,往他更靠近了些。 夜晗笑瞥了她一眼,低头不语,唇畔勾出的笑,若隐若现。 “不过我大哥可是惨了,掏了不少钱出来呢,你看他天天愁容满面的。”耶律彤半张脸埋在臂弯中,笑的促狭,似乎花她哥的钱是件很好玩的事情,能让铁公鸡拔毛,并不常见。 夜晗将切满肉的碗递到耶律彤面前,她喜滋滋的捧了过来,拾了一片吃,感觉他切下来的烤肉都比平时的好吃。 “这事想必你们皇帝陛下会从国库拨款,不会让王爷自己贴钱的。”夜晗瞧她吃的大快朵颐,她的行止不似南朝女子的端庄优雅,内秀深蕴,而她自有飒爽磊落别种风情,让他移不开眼。 耶律彤“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我看皇上是没什么钱的,这事儿还得我大哥自己兜着。”她看向夜晗,笑的狡猾,“反正我大哥有钱,千金散去还复来嘛,不碍事。” 她说的大喇喇的,全无心机,夜晗心中却有一丝波动,只怕这大笔军需物资,老大的肩上也要担了几分吧。也不知国内境况如何,夜馨在南秦也算手握重权,被委以重任,只她的性子也不知会不会给老大添麻烦。 他正思忖着,一双眉头微不可觉的蹙起。 “想什么呢?”一旁耶律彤用肩头顶了顶他,好奇的问。 他眉目一舒,笑说:“没事。” 耶律彤没多少心思,他说没事便真当没事了。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风吹日晒的在外头也许久了,她着实有些想念家里的软枕香衾。 夜晗想了想,手指缓缓折着袖口,“应该就是这几日里,诏令就会过来。” “哇,那可太好了。”耶律彤将吃空的碗往旁边一放,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躺倒在草地上,夜空寂凉,只有一弯月亮,透出氤氲的光影,“如果这天下没有战火纷争,那该多好。” 她低声的呢喃,听在他的耳中,莫名触动。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也不会有永世的安宁。”他指尖挟着一枚古钱,缓缓摩挲,“只期望,纷乱之后换得的安宁,能够久些。” “夜晗。”她忽然唤他,轻轻浅浅的语声。 他转头低望向她,月光覆在她的脸上,是温柔的颜色,她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你带我去你家好吗?”她一直知道他在做着什么,可他的目的,他的所为,她并不知道,只是这些她全不在乎。 夜晗低着头,没有言语。长睫低覆,不知眼底是何神色,他伸了手,袖底下的食指悄悄勾了她的指,两指相扣,是许诺。 他向来避嫌,从不与她过分亲近,此刻他难能可贵的主动,让耶律彤心花怒放,她撑臂起身,一下扑向夜晗,双手环紧他的腰肢,牢牢的抱着。 “哎,男女授受不亲!”他果然老夫子般的叨叨开来。 耶律彤埋首在他怀中笑的心满意足,“不听不听!就不听!” 夜色下的草原,回荡着她欢喜不已的笑声,长久不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第 116 章 自北雪领着北骑前去援颊丹阳,这走后不久, 青州就开始祸事不断。 青州处于三国交界, 位置敏感,整座城市以军防为主, 不事农耕, 所有储备粮草,军民用度全从临近的贺州调运, 谁知两城通往最便捷的一条大道,竟遇到百十年难遇的山体滑坡, 碎石岩土堵住了来往去路。粮草不能及时调运,而青州原本屯粮也只够全城上下四日之用。为了解决这个燃眉之急,青州都尉不得不派出二千余士兵,前去疏通被滞的山道, 这番大动干戈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七月之时又逢湛江潮汛, 有条分支水流特别凶猛, 沿途好几个小城村落被淹,正巧离开青州不远, 按辖域来说也归青州管辖,青州都尉当机立断的遣出数千骑兵携粮带衣的前去救援灾区, 与此同时又有大量灾民涌入青州。 原本就不怎么够的粮草愈发显得捉襟见肘,军中的伙食不得已之下,只能从三餐变为了两顿。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都尉只得又遣人前去稍远点的庆虞调粮, 只这路途遥远, 恐怕速度再快,来回也得七八天左右。 这番来来去去,青州守军少了四分之一,只余下了不到两万人。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随着天灾紧接而至的便是。 任是谁都不会料到,与青州隔了不远,两相太平了数十年的北齐乐岭会在这个档口,突然发难,数万大军兵临城下,战事一触即发。 “将军,西北两门已派足兵力驻守,城防暂时安全无虞。”守城将领风尘仆仆的赶到都尉府中,回禀军情。 老都尉为了调济粮草,湛江水患的问题已经数日未曾好好休息,此刻北齐大军犯境迫在城下,让他原本就紧绷的一根弦蓦然的被掐断了。 老都尉翻身下床,推开夫人递来的汤药,看了眼面前麾下将士,目光十分凝重,“照北齐这个攻势,你们能撑得多久?” 将士蹙紧了眉头,咬了咬牙后道:“应能撑足三日。” 老都尉却摇了摇头,一手抚向胸口,极力压下几声呛咳,就北齐大军数量之众和青州城备虚匮,要守住三日,只怕也是非常艰难。 “军情可传回皇都了?”老都尉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后,竭自平静的问。 将士忙道:“第一时间便向皇都传回军情,末将僭越,同时向丹阳发出军报。” 要等皇都知道后派军增援恐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此刻能解青州危难于旦夕的,只有还在丹阳的北雪和二万北骑精锐。 “但愿北将军能及时回援。”老都尉的话语低落在长长的叹息声下,他心下还有烦忧的是,青州送去丹阳的情报能否安全送达,若北齐有心截断讯息的话,恐怕身在丹阳的北雪是很难知情的,“无论如何,青州绝不能被破。”老都尉拍案而起,声音带来几分声势的敞亮,他取过架子上的狮铠盔帽,披甲上身,不顾夫人的劝阻,当先跃步跨出门口,赶往城楼督战。 比起青州烽火倏起,而在前线的丹阳却平静的诡异,那日里蓦然出现威慑丹阳上下,吓得守将李炜向青州求援的古兰骑兵却并没有再犯边境,彷佛他们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一样。 北雪立在城防上,目光极力远眺草原,微风飒飒吹动翠绿的青草,碧蓝的天空明湛如洗,一切显得如此平静。 “李将军,可曾派人前去查探过?”北雪问向伴在一旁的李炜,打而不攻实在不像古兰的风格,这些时日的蛰伏不动,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在。 李炜忙道:“有查过,确定古兰军队还在,并未撤离,只是一直没有动作。” 北雪紧抿了唇,一双英挺的长眉微微蹙起,一时间猜不透古兰的用意,但想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国内援军何时会到?”北雪又问,此次带军援颊丹阳是他自作主张,若青州安虞则还好说,若青州出了什么状况,他只怕难辞其咎。 虽然他也想不出青州能出什么事儿,但一颗心总不能安宁,莫名有些焦躁。 李炜想了想,“国内派军过来需些时日,不过临安公主想必会先来,约莫着就在这几日里。”他也只能估摸着说,大军调动不易,唯有边防骑军往来互援迅速,尤其是追云骑,向来以速度见长,从泽州来到丹阳应不需要多久,只是想到泽州城外还有数万古兰大军李炜也有些不敢肯定,临安公主真的能脱身前来吗。 只是眼下他还是需要四方骑的协助,这些猜测并不能说出口。 北雪长睫低垂,手指扣紧了按在腰间的盔帽,李炜看不到他的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蓦然间,鼓声大作,沉沉的一击接着一击,站在高塔瞭望台上的士兵吹亮号角,呜呜声合着鼓声传动四方,警示着城内里外,兵员戒备,有外敌来袭。 北雪抬眼望远,看到地平线处有尘雾漫天盖地的扬起。 “是古兰骑军,他们来了!”李炜紧张说道,感觉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北雪双眸微眯,神色平静,瞧着那越驰越近的骑军方阵,半晌后才缓缓道:“大约不到万人,以古兰的这个阵势,丹阳能守下来吗?” 李炜犹豫了下,脑门子有些发汗,估摸着道:“我们必将竭力守卫。”话虽这么说,实则李炜心中明白敞亮,以丹阳的城防要守住古兰近万骑的冲击,恐怕十分艰难,所费代价只怕不下于敌伤一千自陨八百,可即便如此,能不能守得下来,也难说。 北雪缄默无言,眼中神光变幻,古兰骑军越驰越近,那声势惊人的“喝喝”声仿佛已在耳边。 蓦然间,一道嘹亮的鹰谪响彻天幕,众人抬头看去,发现是三只羽翼丰润的黑色大鸟,展翅盘旋在城台楼上。 北雪一眼就瞧出那三只大鸟来历不寻常,应是军中专门豢养用来刺探情报的啻鹰。果然,有三个士兵摸样的人跃上城台,召下三只啻鹰。 不时片刻,其中有人朝他们匆匆奔来,语带欣喜的对李炜道:“临安公主带军,马上就要到了。” 李炜听闻后,心中高悬的一颗大石头轰然落了地,总算丹阳在他手中守了下来。 “马上是多久?”北雪忽然如此问,倒让李炜立时生了警戒。 士兵如实回道:“殿下放出音讯的时候已到了淄川城外,按速度来看,至多一个时辰后就能到丹阳。” “李将军,你说这次古兰带军而来的是他们皇帝完颜灏?”北雪转眸望向身旁李炜。 李炜听他语声带笑,眸光烁亮,他一时心头惊跳,不知他有何用意,他犹豫道:“若我们没有看错,应该是的。” 当时见领军那人气度斐然,又有三十六骑赤卫军守护在他身旁,便猜测了来人的身份,只是此刻仔细思量了下,又不能断然就说是他,万人之尊的皇帝,何必亲自远征南朝,还领军突袭,他越想越觉得疑窦丛生。 “既然如此,那么此刻他来了,就别想再回去了。”北雪语声平静,话中杀意却如刀锋般雪亮。 李炜惊怔的忘了反应,只愣住了般盯着眼前面貌俊美,仪容英伟的皇都大将,竟没想到他要的是歼灭来犯的古兰骑军。 “北将军与古兰骑军交战非同小可,你是不是要慎重考虑一下?”李炜一番劝诫的话说的有些磕巴,他其实并不想在丹阳城外与古兰真的起了兵戈冲突。 至少这么些日子来,古兰佯装的声势很大,但并未真的犯境攻城,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他也希望这真的只是他们的假作戏,他一点不想将这个变成真干戈。 然而北雪心中想的和他完全不同,古兰王朝复立后一直是皇上和长公主心头之患,西北疆线军戎戒备甚于平常数倍之重,为的就是防范古兰。北朝愈加强盛,则对南朝的威胁就愈大,而将分崩了数百年之久的王朝再振辉煌的,就是完颜灏。 若今日里,能将他留下,那么即便付出再多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日光绚烂耀目,丹阳城防的轮廓已在眼前,越来越近。 萨那尔催马加鞭,身后骑军声势浩大。皇上让他今日拿下丹阳,一万骑军尽皆归他调动,在他看来攻取丹阳简直就是不费吹飞之力的事情,那些南朝的军队在他眼里根本不堪一击。 马蹄嘚嘚,他手中长刀握紧,盔帽面甲下是他志在必得的笑容。 丹阳土灰色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纵雪甲银盔的骑队从城内驰出,迎击向犯境来袭的古兰骑军。 十数日以来,丹阳一直城门紧闭,戍守戒严,却从无主动出击过,此刻萨那尔见丹阳城内有骑军对阵,一时也有些惊讶,不过讶异也只是一瞬,他追随完颜灏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眼前境况完全不值一晒。 城楼上李炜正在调动军防戒备,身旁副尉忧心忡忡的问道:“北将军冒然出兵,这个妥当吗?”那么多年无争无戈的过来了,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个安稳,丹阳能守下来已是大功,没必要冒险出兵迎敌,一旦有所失误,被古兰全歼也不过是翻掌之间的事情。 李炜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 他目光眺看向城楼下,北雪的一骑照夜白十分醒目,似一练白光冲杀入古兰骑军,其势不可挡。 “我们都没见识过皇都骑军的战力,许是我们小瞧了,也不一定。”李炜喃喃自语,身子往城楼外又探出了几分,张目远眺。 之前完颜灏就说过,南朝骑军战力不俗,他彼时还不放在心上,此刻真的对上,他才明白皇上所言句句是真。 他面前银甲雪盔的年轻将军,一柄红缨长枪挥动起来犹如臂使,枪枪戳他软肋虚防,若非有赤卫军的同伴相互,萨那尔几次险些被他挑于枪下。 看似弱质风流的南朝人,想不到有如此彪悍无匹的作战能力,其麾下骑军动作迅敏,布阵设防亦是滴水不漏,声势凶猛的古兰骑兵在他们面前反倒占不到一分的便宜。 战事一时间胶着,城头上的李炜瞧得清楚。 “将军,我们要不要出兵相援?” 副尉瞧着这战事,倒真有着五五分的胜算,若再出兵的话,全歼古兰骑军或不可能,但将他们逼退却是有十分大的成算的。 李炜握紧的拳头搁在城墙土砖上,双唇紧抿成一条线,他摇了摇头,绝决道:“不可擅自出兵,万一他们是想引蛇出洞,我们岂不是落了圈套。” 副尉听他所言,只得噤口不再言语,目光担忧的望向城外。 半晌过后,战事终于见得了一些转机,古兰骑军似乎有后撤之像。 然而站在城头纵观局势的李炜发现了战场上的一些不寻常,远处天地一线之处又有尘土飞扬漫起,似又有骑军疾驰而来。 李炜心头一惊,心想莫不是古兰又有后继之兵,若真是如此,只怕事情要糟,他刚想吩咐麾下将士擂起钟鼓警示城外,身旁副尉的惊呼声却蓦然响起。 “似乎是殿下来了!” 李炜惊诧抬头,扑到城头上极力远眺,这才模糊的瞧见那一骑纵队擎撑着的玄色大旗上有楚国王室徽徵。 李炜也是在此时此刻才真实的洞察了北雪出兵迎敌的意图,当初他问临安公主多久能到,问的不是没有目的,他想的是,与追云骑前后包抄,将古兰骑军瓮中捉鳖,全部歼灭于丹阳城外。 “速整军队,随本将出城迎敌。”李炜声音嘹亮,转身奔下城楼。 萨那尔周旋于战阵之中,与北雪相战已是让他分身无暇,间隙里又瞧见丹阳城门大开,又有军队来援,他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要想轻取丹阳是不可能了,照着局势若真要强攻只怕损兵折将要叫他人员大伤,此次所携的骑兵都是皇上麾下精锐,他自然是十分爱惜的,不敢贸然相抗。 一波冲突没将对方打垮打散,他就知道不妙,此刻他的主意是边打边撤保持战力,安全撤退才是上策,毕竟岁月有时,来日方长。 刀剑铿锵的厮杀声中,有嘹亮的呼哨声分明响起,是有敌军来袭的讯息。 萨那尔心头一惊,纵横沙场多年,他早就练就了目如鹰隼心如狐的本事,只这一声哨响,便知不妙恐怕后路要被截断。 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没想到今日居然要在阴沟翻船,大败在南朝人的手里,他着实的不甘心。 此刻不能再做犹豫,他双唇抿起呼出口哨,哨声尖锐而亮,瞬间传到军阵四方。 古兰大军开始正式撤退,萨那尔为保后部,只得亲自留下断后。 而从远处携追云骑奔驰而来的楚天纾并未瞧清楚丹阳城前的阵仗,只知道鏖战在前,她需要更快些赶到,她手下快马加鞭,心下忧急如焚。 丹阳的城廓已能遥遥看到,城门下乌泱泱的都是人潮。 马蹄声动地如雷响,楚天纾惊诧的看到从草原的斜方向又冲来一纵骑队,声势惊人的浩大,人数竟然也不少,看着甲撑旗,必然是古兰骑兵无误,还未到丹阳城前,怕是就要跟古兰大军对上了。 楚天纾紧握手中长剑,骑军速度一点不曾放缓。 就见古兰的方阵骑队突然分成两列,近三千余骑跟随一人直朝着丹阳奔袭而去,另余下的大军则朝他们方向迫来,突厥人擅马弓,他们手中握着长弓,在马上弯弓疾射向追云骑以示威慑。 箭雨如蝗射到,楚天纾惊觉他们并非意在交战,而是在阻碍他们奔赴丹阳。 丹阳城下且战且退的萨那尔真是叫苦不迭,眼前的南朝将军压根没想让他走,他几次三番向勒转马头都被他生生留下了。 面前的年轻将军,容颜俊美,面色冷静,眼中杀意却凌然生寒,萨那尔觉得今天是惹了dà á烦了。 忽有鹰谪响起,一只羽翼丰润黝黑的大鸟从远处飞来,盘桓在两军交峙的战场上空,展翅的身体竟有五尺多长,鸣谪声不绝于耳。 萨那尔心头忽的一跳,他光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赤卫军麾下豢养的啻鹰,只要完颜灏出征必然会将它带在身边,此刻它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 这番猜测让他心头一时激越一时又有些忐忑。 北雪见状心中有些警觉,见到萨那尔一瞬间的分神,他手中长枪蓦然从前刺变为斜挑,眼见一枪就要洞穿他的咽喉,蓦然从斜里挑出一柄长槊将他的长枪错开半分,只堪堪削掉了萨那尔肩上一块皮盔。 北雪收手撤枪,萨那尔见势勒转马头就走,北雪还想追的时候,从古兰军中忽然射出飞箭,迫得他们不得不停滞了脚步。 一波箭雨过去,古兰骑兵已经撤退了十数丈之远,北雪眼见他们有后续援兵到来,便不再追上去,而且他虽然没见过完颜灏,但对手的这人绝非是他,既然如此追与不追显然意义也不是很大。他抬手示意,北骑军将整齐划一的停下步子,从容后退。 萨那尔狼狈的后撤,不出意外的迎头撞见带兵来援的完颜灏。 “末将惭愧,有负圣上所托。”他策马伴在完颜灏身旁,低头懊恼,语声有愧。 完颜灏不怒反笑,戏谑道:“尝到南朝骑军的厉害了?” 萨那尔沉默,没有应声,实在是心有不甘,半晌后,才长叹出一口气,“是末将轻敌了。”他抬起头,看到从西北方又有另一队骑军朝他们这方奔来,声势浩荡,擎撑着白虎王旗,显然是来汇合的。他疑惑道:“陛下何以兵分两路?” 完颜灏眉梢略抬,平静回道:“阻截一下楚国骑队,以防你被人首尾堵截。” 完颜灏一句话说的简单,倒让萨那尔听在耳中,心惊肉跳,若非完颜灏当机立断,只怕自己真要折戟在这块边陲之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楚国的援军来的那么快,丹阳这时候出兵居然也是恰逢其时。他手心里攥了一把汗,语声惴惴,“陛下英明。” 完颜灏冷哼一声,待归来的骑军整编入队后,他才对萨那尔说:“我们即刻赶回坤桑。” 萨那尔听后一惊,“国内出事儿了?” “饵已上钩,该是时候清扫门前障碍了。”完颜灏冷笑,手中马鞭轮空一挥,照胆撒蹄飞奔起来,身后骑军紧紧跟随。 萨那尔望着马背上的君王,那般英锐神飞,意气风发,心中只为他深深折服。 北雪领着北骑守在丹阳城前,并未退入城内,看着远处一纵骑队越驰越近,擎撑着的玄色王旗烈烈招展在风中。 楚天纾缓下马速,两军相对,只隔了丈许的距离。她勒马朝前走出几步,越出军中。 “北雪,见过临安公主。”他在马背上施然行礼,态度从容,不卑不亢。 楚天纾目光淡淡的望着面前的年轻将军,颔首微笑回应,“皇都四将之名,本宫如雷贯耳,今日承蒙相援,本宫感激不尽。” 她目光眺向丹阳城楼之上,心念电转间已然明白,李炜是怕守不住丹阳,这才冒然向青州请了救兵,也得亏请动是皇上麾下的四方骑。 “国之疆土,自然不容外族踏入,临安公主无需言谢。”他回的简单,面庞扬起的时候,眼神璀璨亮如星辰。 楚天纾看着他,平静的眼中显露了淡淡敬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第 117 章 也不知从哪里走露了风声, 那个曾让大半晋国百姓闻风丧胆的shā sh一u已经悄潜入了泸州。原本热闹喧嚣的泸州,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夜夜闭户。男子们还好些, 而那些妙龄的少女们却再不敢入暮后出门,就算天亮时要出去也必要成群的结伴而行。 即便泸州驻有北齐精锐的骑兵, 但百姓们还是小心翼翼的过着日子。 而因着这事,从没宵禁的泸州夜市也冷清了许多, 只不过东来茶社依旧宾客盈门, 并不见人少, 这些茶客为的只是能听一曲苏岫的南词水调。 自从为宋之远将军母亲贺寿后,苏岫姑娘必然每日夜晚登台献唱, 且出乎意料的唱满了晚场,那些为了捧她场的茶客将茶社里外楼道走廊都填了个满满当当。其他酒肆商铺生意清淡,唯有东来茶社宾客络绎不绝。 夜色昏蒙,月光黯淡, 苏岫唱了两首南词后便回到了后堂休息, 东来茶社的李老板见机忙上前殷勤周道的为她亲自端茶递水。 “多谢李老板。”苏岫淡淡微笑,接过他递来已泡好的香茶。 “哪里哪里, 苏岫姑娘是看得起我们茶社, 才来我们这儿唱曲, 我李某自然要为姑娘安排妥帖。”李老板笑意盎然的说, 这话说的倒是真心实意的, 毕竟苏岫一来, 他可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大半年的盈利都比不过这一月。 苏岫只笑不语,揭开茶杯轻拂茶汤,青碧的茶叶在水中沉浮,是上好的武夷大红袍,茗苑中的奇葩,素有“茶中状元”的美誉,李老板一直当宝一样珍视深藏,轻易不拿来沏茶给别人喝。 苏岫轻抿了一口,香气浓郁,滋味醇厚,茶是绝品的好茶。 李老板见她眉目松弛,神情放松,转头对屋外招了招手,有个婢女摸样的姑娘拎着个竹篮子进入屋中,聘婷的朝李老板和苏岫行了个礼。 苏岫抬头,目露疑惑,望了望那个婢女又看向李老板。 李老板忙赔笑道:“苏岫姑娘最近爱簪花,李某便自作主张的让人采集了一些时令花卉来给姑娘挑选。”他说话时,朝婢女扬了扬手。 婢女上前几步,掀开竹篮子上盖的布巾,朝苏岫屈身一礼,手中竹篮子朝她递过去几分。 果然偌大的一个篮子里铺满了各色鲜花,开的都十分艳美,花瓣上还有露珠痕迹,想来采摘下才没过多久。 苏岫微笑,谦辞道:“真是劳烦李老板费心了,苏岫愧不敢当。” 李老板忙道:“区区小事罢了,这些花开的都好,姑娘不妨选一株?” 苏岫口中客套礼貌,但眼中还是露出了一丝欢喜,“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瞧了瞧篮子里,指下游遍妍色,最终落在一株粉白的上。 “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李老板合掌一拍,赞道:“姑娘好眼光。” 苏岫将茉莉拈在指尖闲闲一转,唇畔绽的一朵笑无谓无意,她随手一抬,就将花朵簪到了鬓边。 前堂里传过来雷动的掌声,应是有人一曲落幕,苏岫搁下茶杯,抱起自己的琵琶自座上起身,正想要返回前堂,李老板也待亲自迎送,却不妨有道亮敞的声音急切传来。 “老板,老板!”门前小侍匆匆忙忙的奔来,跑的一头汗水。 李老板从容问道:“怎么了,什么事心急火燎的。” 小侍忙朝李老板作了个揖,口中回道:“宋之远将军府上遣人来请苏岫姑娘过府唱词。”他说的小心翼翼,间隙里还偷偷抬眼觑看了一下苏岫。 李老板心中暗“啧”了一声,脸上声色不动,转头询问苏岫的意思,“姑娘怎么看?” 苏岫微笑得体,“既是宋将军之邀,苏岫自然是要去的。”她有些为难的看向李老板,“只是这里,又要麻烦李老板斡旋了。” 李老板朗声笑:“不妨事,还是宋将军那儿重要些。”他转头又问小侍,“宋将军府上的车驾可在门口。” 小侍点头如捣蒜,“在的,在的,正在门口候着苏岫姑娘。” 李老板回身朝苏岫一礼,谦谦道:“李某送姑娘出门。” “有劳。”苏岫淡淡颔首,抱紧了手中的琵琶,跟着李老板走出了后厢,跨出门槛的时候,她突然又回头望了眼前堂的方向,然后默然掉头离去。 这阵子,泸州的戍防比以往要更严密了些,晚上时分常可见倚天骑的骑兵在街上巡守,秋衍也比往常忙碌了许多,不能时不时抽出空暇间隙去听苏岫唱词,可就算他不在,他也派了下属在暗处保护着她,务必要确保她安全返家。 今日里,秋衍正当值,他的下属佯装成茶客在前堂喝茶听曲,眼见着苏岫已经离开了许久,他觉得有些非同寻常,打听一番后这才知道苏岫被请去了宋之远将军的府上,他不敢怠慢,当下就让同伴回营知会秋衍,自己则循着茶社到宋远之府上的一条道追去。 街道上十分安静,只听到马蹄哒哒声和车轱辘的轧地声,苏岫坐在车内手中抱着琵琶,听到车夫挥鞭驾喝的声音在寂夜里响起,让她心头忽的一下惊跳,按照红袂所说,今天是十日里的最后一天,若那人不动手,她想借此的机会也将就此错过。 她抱紧琵琶,手指轻抚琴弦,双唇也被抿的失了血色。 猛然间,车马一顿,马儿一声惊喘,这异乎寻常的动静,让苏岫心头如有擂鼓,她抬手攥住车帘,指尖都有些发颤。 车帘掀起,她目光四掠,粗粗看明白了此刻马车正驾过一个胡同,幽邃深长的胡同里没有路灯照亮,只能借着朦胧月光,瞧了几分明白。 “怎么回事?”她轻声问。 驾车的人回过头,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眉目都在晦暗里,他说:“没事。” 唱曲的人耳力都不差,苏岫从他的音色里听出了差别,这人已经不是先前来接她的宋府车夫了。 她竭力按捺下心中惊悸,不动声色的说:“小心些。” 那人却蓦然低声笑了,“苏xiǎ一 jiě还是发现了。” 苏岫心头一惊,抽手就想往后退,那人却快她一步的伸手朝她挥张,他掌中攥着药粉,吸入肺腑后会即刻造成昏迷,苏岫没有功夫,也压根逃脱不开,被他一击得手后,昏阙在了马车里。暗夜下,一辆轻车绕过城内重重耳目,往郊外驰去。 秋衍正在当值,听到下属回报后便差人前去宋府打听,苏岫姑娘是否安全到了宋府。然而部下带回的消息却出乎他的意料。 “属下还未到宋将军府上,在半路就瞧见城内州府军队调动有些不同寻常,打听之下才知道,是宋将军调派了许多州府军全城搜查,城门如今四下封闭,似乎是在找人。” “你的意思是?”秋衍搁下写了一半的廷报,从桌案后站起,眸光里惊疑不定。 “似乎是宋将军请苏岫姑娘过府,然而人一直没来。” 心中不安如涟漪般扩大,宋之远行事素来稳重,从不会为了私事贸然动兵,只怕这次是真的心急如焚,他待她或许真的不一般。秋衍面色平静,胸中扩散开来的情绪莫名复杂。 他取过墙上挂着的佩剑按到腰间,对下属吩咐,“我今日有要事待办,你让范将军替我值守,其余各部戍守在位。”他脚下匆匆的往外走,属下应命后抬起头,发现他人早走的没影了。 苏岫清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整个是混沌的,眼前一片黑暗,是双目被人遮了布巾,喉咙里干涸欲裂,每一下的呼吸似乎都如刀锋裂过肌肤,带着痛意。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已被人双手反缚在身后,她挣了一下,却完全没有用处。 周围静悄,蓦地有脚步声慢慢走近,苏岫不敢再乱动,屏住了呼吸,身子却有些微微发颤,原以为在心里做好了所有的建设防备,却未料到身处此境时,仍然让她惧怕。 来人在她面前顿步,轻柔的解下了她眼上遮住的布巾,苏岫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那人却低笑开口,“苏岫姑娘倒是比我想象中淡定许多。” 苏岫紧咬着唇,默不作声。 那人笑的愉悦:“姑娘是聪明人,这样倒是好,免得受皮肉之苦。”他顿了顿后,将苏岫从地上拉起,她这才抬头看清那rén iàn貌,是个白净斯文的年轻人,瞧着跟周遭的人也差不多,只这说话的语调语气确实有点口音,但她从未去过夷桑,也分辨不出他话中音调。 “你为何要抓我来此?”苏岫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原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直到他将她拉到一尊佛像前,她才了悟过来,这是处废弃的山庙。 泸州城外有几座山,山上庙宇错落,有香火旺盛的大寺也有落魄清寒的小庙,此地怕是一处废弃的旧寺,早就无人问津了。 那人将捆她双手的长绳甩过殿上的横梁,将她整个人凌空吊起,那人也不说话,一切弄妥之后,身影一闪就隐入了黑暗里,无声无息的,仿若一缕魅影,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存在。 暗夜静窒,唯有窗外山坳里的风吹得肆烈。 “姑娘。”孤月昏鸦的寺庙后头有个小山包,上面有一片树林,里面草木深长,终年无人踏足,此刻却有一个女子站在山包林前,目光望着脚下破落的山寺。 “怎么样了?”红袂沉声问。 “一切顺遂。”她身边的妙龄女子垂首回道:“州府军已经出动寻人,倚天骑没有动作,不过秋衍也在通过各路人脉,寻找苏岫姑娘的踪迹。” 红袂眉梢一挑,疑道:“他没动用倚天骑?” 女子摇了摇头,“没有。” 红袂冷笑,眼底霜意渐重,“设法引他来这里。”红袂递给她一支发簪子,形如玉兰的花簪清新雅致,花饰简单,却是朵云轩独一无二的精品。 女子应命接过发簪,悄声退下。 红袂立在原处,夜月悄移,也不知时过多久,她就一直立在那儿,直到天际第一缕曙光乍然亮起,她冷然凝冰似的脸上才有些许神采变化,她看到他单人匹马只身赶来,不曾调动一兵一卒,难道是真的焦急万分,片刻不能等待? 红袂一声冷笑,飞身跃下山头。 秋衍单人匹马的来到这座早已被废弃的荒庙前,两扇红色的朱门沉沉闭合着,庭院里有棵参天大树张开了浓荫。他目光四掠探看了一番,翻身下了马,手中紧握的一枚发簪子被他收入封腰里。 他意外得到消息,说是有可疑的人物藏匿到了这山上,这座山头除了这破落寺庙并无其他可以容身躲藏的地方,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是着人通知了宋之远,让他派人前来搜山,而他便先一步的来到了此处。 他取过马鞍上挂着的佩剑,举步朝寺庙内走去。 寺门吱呀呀的推动打开,面前小院里有一棵大树和一口早已枯涸的水井,神祠殿前的石阶上布满枯枝落叶和蔓生的藤草。 秋衍驻步屏息,似乎听到大殿里传出微弱的shēn y声。他心下一动,大步推门而入,月色透窗,朦胧的光影下满是尘雾缭绕,他看到一个人双足离地被吊悬挂起。 她低垂着头,青丝纷披两肩,虽然瞧不清楚她的摸样,但她的身影轮廓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苏岫姑娘?”他轻声的唤她,胸腔里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抬起头,身上穴位被人封住,她说不出一句话,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浑浑噩噩的目光终于又亮了起来,她口中呜呜的发出声音,朝他摇头示警。 他或许明白她的意思,也或者根本就不管不顾,确定是苏岫后,他抽出长剑疾步上前,一刀挥断绳索,双手一揽就抱住身子僵硬麻木的苏岫。 绳子断裂的一刹那,身后某处有机括的转动声,秋衍满心满脑的都是救下她后的喜悦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故,然而苏岫却时刻警惕着藏身暗处的那人,思索他的用意和目的,在机括触动的那一刻,她脑中有一念电闪,终于明白,那人所针对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他。 红组里多年的打磨,练就她敏黠的思维和迅捷的反应,在破风声迫至耳后的那一刻,她抬肩一顶,生生将他撞偏了几分。 待秋衍自变故中反应过来时,却为时已晚,怀中的人替他硬受下了这穿身刺骨的一箭,温暖的鲜血泅散濡湿了衣衫,秋衍忙点住她周身大穴,为她止住流血。 眼风蓦然扫到月下有个人影倏忽闪过,他放下苏岫拾起地上宝剑,反手挥掷朝人影闪动的方向投去,这一掷带着他的恨意,挟着他十成的功力,剑风封住那人的去路,生生将他迫退了几步,长剑刺入殿上红杉木的承梁柱上,剑身没入足有七分有余,只留剑尾流苏犹自颤颤。 那人顿了几顿,就这片刻的功夫,秋衍已经迫身上前,两人的功夫原本不相伯仲,只是秋衍此刻心中盛满怒意,拳下生风,招招狠厉,然而黑衣人并无恋战之心,借机寻隙的就想脱身逃走,处处避让的结果就是反而落了下风,秋衍旋身回转,长臂一伸五指收握,一把抽出承梁上的宝剑,反手一记挥刺就斩向黑衣人的脖颈,去势之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剑若斩到,以秋衍的声势,黑衣人必然身首异处,立毙当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窗外有凌空之声传来,只听到一记轻微的“叮”的声音,有东西击中秋衍宝剑的剑身,那力道生生震的他手腕发麻,脚下退却了几步这才稳住了身子。 也就是在这片刻的间隙里,那个黑衣人身影已经闪没在了窗檐下,破落的纸窗在昏蒙的月光下摇摇欲坠的悬挂着。 身后轻咛的shēn y声阻住了他的脚步,在这破落的山庙里还有比这shā sh一u更重要的人在。 他放下手中的剑,将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抱入怀中,哪怕他已经点了她周身的大穴,但鲜血仍然从伤口处涌出,寒玉似的脸颊也越来越苍白,彷佛生命也正随着鲜血从那狰狞的伤口处流走。 “苏岫,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带你回去。”他亟亟切切的说着,单臂环紧怀中的人,低哑的语声里有掩藏不住的焦切。 她目光静静的望着他,清潋的眼底有水雾漫起,逐渐凝成一道道泪光,秋衍从来没见过苏岫动过什么情绪,哪怕那日夜里,她对他直剖心意的时候,她也是一副冰冷冷的表情,完全不着喜怒,然而却在此刻,潸然泪下。 她张口想说什么,嘴唇开阖间,吐出的却是一口口的鲜血。 一瞬间里,他竟觉心如刀绞,彷佛那一箭亦洞穿了他的胸腔肺腑,刺透了那刻意回避的朦胧情愫。 “不要说话,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他轻抚上她的脸颊,触手彷佛如握寒冰。 曙光初灿,天地间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万道霞色透云穿过,千里熔金。 红袂巧笑倩兮的朝面前来人翩然施礼,“这般小事还劳烦主人亲自动手,属下惭愧之极。” 洳是负手而立,平静的望着红袂,那目光却让她都要冒出汗来。 “就我所知,那个悄潜入晋国恣意妄为的夷桑人,早已被你处置掉了,而今闹得泸州人心惶惶的,又是谁?”洳是问话的语声平常,音调起伏里也辨不出喜怒。 红袂笑的无辜,“主人不都已经知晓了么,红袂此次擅作主张,馀容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借了人给我。主人若要责罚,属下一人承担。” 洳是冷笑,眸光流转不再看向她,“你倒是英勇,若苏岫死于你的箭下,你该当如何?” “属下的剑不会偏差半分,属下的箭亦不会有毫厘之差。”红袂看着洳是,目光不瞬,“兵强者,攻其将;兵智者,伐其情。这泸州却不单单有秋衍,还有个宋之远。主人计谋已是万全,属下此次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罢了。” “因地制宜,因势而定,你何止锦上添花,简直算无遗策。”洳是语声缓缓,却冷如冰霜。 秋衍是个将帅之才,即便将来不能为皇上所用,她也有心留他一命,然而此次一来,只怕他是不能善终,可怜苏岫 “主人有所不忍?”红袂突然如此问,空泠泠的声音在晨风中响起。 洳是回眸望向她,却见她脸上有微弱笑意,眉目神采飞扬,艳光凌厉,“为了主人的复国之愿,一个苏岫算得了什么,即便是要属下粉身碎骨,以全主人大业,属下也不会皱下眉头。” 日光亮起,一束束光芒穿过枝杈树叶,碎金般散落下来。 洳是望着面前红衣胜火的女子,眼中神光变幻,如今的他们早已深陷在这生死相扣的局中,成王败寇,只有胜利者才能施予别人同情,然而失败者只有血可以流。 “若论心狠,我当真不如你。”洳是抿了一抿唇,双目微闭,再睁开眼时,目光平静也无波澜,“泸州接下来的事情会另有人接手,你去替我盯着一个人。” “请主人吩咐。”红袂敛正神色,端端垂首。 “你即刻回返晋国,盯住宁郡王,箫澄。” 红袂听到这个名字,长如蝶翼的浓睫颤了一下,抬眸时,目光寻常,“属下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第 118 章 阳光绚烂, 普照四宇八方,朱瓦琉璃的宫檐下正有宫人忙着悬挂上白色素帷黑色玄帐, 所有宫人内侍全部除饰更衣, 穿着缟素丧服。整个王宫内外只余下一片素白,白的肃穆, 白的庄重。 “哎”正在巡守戍卫的李元济看着一面面飘扬在风里的白色素帷,叹了口气。 “谁都没有想到王太后竟在这时候突然薨了。”他的副将伴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三日前王太后在虞山行宫里薨逝的消息传回王都, 翌日, 王上降下王旨,为王太后服丧,全国停止嫁娶三日, 禁舞乐;官员除冠缨, 百姓去配饰, 及至王太后梓宫还都。 “听说,王太后离宫之时, 我们王上还在幼龄。” 李元济蹙眉嘟哝了一句。 副将趋步朝他走近,低声道:“王太后迁谪出宫的时候是正元九年, 我们王上还不满周岁。” 王太后谢氏并非王上嫡亲的祖母,而是先王续弦正立的王后,出身江南豪富世家。她膝下也曾育有子女, 那时却一力扶持先王后所诞的嫡长王子凰晋登上了王位。 若说那时候, 谢太后是南秦最有权势的女人也是不为过的, 谢氏更是成为江南世家之首, 可谓一手遮天。却最后因为立后之争,谢太后与王上反目,被逼迁往虞山行宫,这一待就是几十年。 原本说谢太后驾薨,梓宫被迎回王都,神位将奉安在万年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李元济却想到另一件事情。 “我怎么听说昔年先王与谢太后相争,谢太后被先王诏令幽禁在虞山行宫,未得赦令永不能回宫。” 李元济打了个顿,声有犹疑的问着旁边副将,“先王下过赦令吗?” 副将摇了摇头,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先王未曾赦令,就连如今”他抿唇噤声,下半句话生生吞咽进了喉中。 即便他不说李元济也知道,当今的王上,都没有下过赦令,免去谢太后的幽禁,更不要说迎她梓宫回都。而且此次前去虞山迎回谢太后梓宫的人正是容郡王凰豫,谢太后最钟爱疼惜的幼子,曾与王位只有半分之差。 数千精兵铁骑,将要光明堂皇的迎回谢太后的梓宫,王上明里暗里都未发一言,若是王上顺水推舟王诏赦令,倒也好,如若不是的话 太阳泼烈烈的照耀,李元济觉得两鬓汗湿,心下郁燥忐忑难宁,总觉得是要出大事了。 “你瞧见那个小丫头了没?” 李元济皱着眉头,想到那人初入宫廷执掌内外禁军,却压根搞不清楚时局声势,别到时候捅出dà á烦来都不自知。 “老大您是说殿帅吗?”副将笑吟吟的说,自然知道自家老大跟夜馨之间的那点事儿,两人虽然明面上斗过拳脚,私下里倒是谁也没给谁下过绊子,只是自己老大那口闲气终究是咽不下,私底下不愿对她尊称,老叫人家小丫头。 李元济瞪了他一眼,“知道还问,她人在哪儿?” 副将摇了摇头,“这时辰,殿帅应该刚下值,大概是回去了吧。” 李元济暗啧了一声,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得先跟她知会一声,免得她木知木觉,到时候站错队,“等会我去趟王上潜邸。” 副将笑的意味深长,“老大,这事儿若殿帅行差踏错,可不正合你意吗?怕是王上到时都保不了她。” 李元济白了他一眼,嗤道:“你个小人,即便我看她不顺眼,也不想她把整个禁军拉下水,到时候大家都跟着她倒霉。” “是,老大说的是。”副将笑了笑,不再多话。 走过外廊草木扶疏的杏子林,枝头坠着一颗颗饱满圆润的青杏,浓荫蔽长,漫步在林间,尤能闻到清新果香随风远逸。 吴归邪是自王上登基后,第一次再来到这处昔日潜邸,府中打点装饰一如往常般简单素雅,原本就不多的那些人依旧还在。 走过杏子林,越过曲折的回廊,远远的,吴归邪便看到了他,满庭的梨花早已谢了,枝上树叶却绿的菁翠,张开的伞盖遮蔽去了暑嚣的火辣日头。他坐在树下,青衣常衫,玉冠束发,透过枝叶匀匀晒落的日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的线条如斧凿冰雕,容光俊美而慑人。 “王上。”吴归邪慢行上前,不疾不徐的撩袍朝他单膝一跪,俯身行礼。 “起来吧。”夜隐幽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单手一拂,“坐。” “是。”吴归邪施然在他对面落座。 他甫一坐下,眉头就没舒展过,却又不发声。 良久后还是夜隐幽先开了口,“夜馨第一时间通知你我回来了,你匆匆从近郊赶来见我,只是发呆?” 吴归邪被他一本正经揶揄的面红耳热,张了张口,却发现有许多问题盘桓心中不得dá àn,一个一个都想问,此刻又不知从何问起。 左思右想了一番后,还是挑了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谢太后的梓宫过几日就回都了,这事儿王上您是准了的?” “是。”他这简单的一个字,让吴归邪微微变了脸色,他顿了顿,沉声缓缓又道:“只是回都,不能回宫。” 吴归邪这次是真的一怔没能恍回神,万年殿在宫里,谢太后梓宫若不能回宫,那要奉安在哪里? 夜隐幽像是看出了他的惶惑,不疾不徐的替他解疑:“谢太后梓宫将奉安在承宪殿。” 承宪殿是王族寺庙所在,在邺城近郊,历史上只有一位王族因罪获贬,神位不能迎入万年殿,便奉安在了承宪殿。 吴归邪苦笑,“只怕容郡王不会答应。” 夜隐幽面色冷峻,眉梢凝有霜意,唇角一丝笑似讥似嘲:“他当然不会答应,南方的世家一系也不会答应。” 吴归邪从他话中隐隐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犹疑的问:“谢太后一族,背景似乎很不同寻常。” 夜隐幽垂眸,拇指轻抚着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无声一笑。 吴归邪屏息,见他似乎正在出神,没有了回应,不由又忐忑的唤了一声:“王上?” 夜隐幽目光不抬,淡声问:“都说当年谢太后与先王决裂是因为立后之争,你觉得呢?” “这事儿啊。”吴归邪眨了眨眼,深思了一下,“谢太后当初有拥立之功,先王不至于因为这事儿贬谪太后,只怕当初先王是想要一手遏断南方世家集团,当年的谢氏已经越过余家成为江南世家之首。几个大世家合气连纵,已有成党的迹象。” 夜隐幽颔首,“凤朝疆土分裂,最大的祸因便是党争。” 吴归邪又道:“那些世家有不少人在朝中身居要职,臣不敢说他们其中有没有人利用公权为私,不过这十数年来江南世家愈发作大,财资丰裕堪胜国库了。如今世道安稳,王上圣明,没有加赋百姓课税,老百姓的日子尚且优渥闲适,然而一旦战起祸乱,朝廷急需要钱的时候,钱从何来?江南商户都与那些世家连成一气,想从他们身上收税,恐怕不容易。那其余的税赋只能加重在农业上,届时势必导致民不聊生,困极必反。” 夜隐幽抬眼看他,笑了笑:“难得你有这番见地。” 吴归邪嘿嘿一笑,笑的有些腼腆,“哪儿啊,我那么鲁直的心思,哪想得到那么远,我是听我爹跟我大哥说的,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 夜隐幽颔首,目光又垂下,声音重复平淡,“吴令公心思敏黠,令人钦佩。” 吴归邪正了神色,肃重道:“末将以为,整治江南世家这事儿太大,还得缓缓图之。如今王上要从容郡王这处破口开刀,让朝中南方派系尽皆浮出水面,这一刀斩落会不会操之过急,让朝中时局不稳?” 夜隐幽一言未发,起身缓步踱到一棵梨树下,吴归邪忙起身侍立在旁。 他目光远眺北望,神色冷峻,良久后才道:“我没有多余时间来慢慢整治江南世家,也不能由得他们继续腐蚀朝廷根基。”吴归邪屏息听着,听到他话语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将来还她一个宇内清明的南秦,也算不枉我的一番心意,也省得她再过操心。” 吴归邪不知道他口中说的是谁,可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他一时琢磨不透。还不待他仔细思量,身后远处廊上有高声呼喊遥遥传至。 “老大!您总算回来了!”那声音明亮朝气,就跟她的人一样,永远像阳光般明媚无忧。 她人还未到声音已至,吴归邪回过头,看到夜馨铠甲未卸,长剑在腰间,风驰电掣一般的跑了过来,见到夜隐幽的时候满目喜色。 夜隐幽打量了一眼她的一身戎装,清寒的眼中也有了些暖色,“看来你这个禁军殿前指挥使作的还算是有模有样的。” 夜馨嘿嘿一笑,右手抬起擦了擦胸铠上的白泽兽徽,“差强人意差强人意,老大谬赞。” 一旁的吴归邪看她傻呵呵的摸样,忍俊不禁的附和了两句,“夜殿帅工作勤勉,又体恤下属,能力不俗。” 夜馨砸了砸嘴,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两颊飘上了一朵可疑的红云,她磕磕巴巴的啜嗫道:“没没啦。” 夜隐幽看这两人诙谐打趣,淡淡一笑,“我也觉得你可以胜任,那就好好干。” 他这一军将的她猝不及防,她忙道:“还干?老大您换个差事给我行不?” 夜隐幽嘴角噙着一丝笑,反问,“为何不愿?是俸禄太少,还是品第太低?” 夜馨听他这么问,大眼一瞪,忙摇头摆手,“恰恰相反,是太高了,我压不住啊,我本也没有功勋累计,更无功名在身,服不了众呀。” 朝中人脉关系复杂,最看重门第出身,有无功名,是系出名门还是出身低微,对待的态度也是各尽不同。即便夜馨是王上亲点的殿前指挥使,其麾下部属也未必全能对她心服口服。以夜馨资历,是完全压不住禁军麾下九部十二卫的,这点王上不可能不明白。 吴归邪是自夜隐幽从王子时就跟随他一路走到至今的,可他依旧猜测不透他的心思。 禁军殿前指挥使统摄内外禁军,是十分机要的位置,历来所占此职的人都是王上心腹肱骨重臣,自上一任禁军殿前指挥使致仕后,这一个职位一直空悬着。 “唯有你在这位置,才能看出人心。” 王上垂着眼,薄唇轻抿出冷锐的线条,俊美优雅的容颜下掩伏着杀机,让人不寒而栗。 朝中不是没有能臣大将,多的是人能胜过夜馨,然而唯有她在这个位置上,才能引出人心的蠢蠢欲动,王上不止要清肃南方世家,也是要将京畿卫中首鼠两端的人,全部剔除干净。 吴归邪一瞬间明了了他的用心,心下苦叹,看来这场血光之灾是避无可避,就在顷刻眼前了。 “这一仗只怕十分艰难。”吴归邪忍不住叹了口气,看了眼夜馨,她彷佛是明白了,又好像有些懵懂。 夜隐幽却未有回应,凝神若有所思,良久后才抬眼,目光越过林子眺向北方,语声喃喃,仿若低语,“她此刻处境才是真的艰难,不知她可还好。” 铅云低垂,天色暗沉,牛毛细雨飘的飞扬,风裹着雨丝将屋檐廊下悬着的风铃吹得叮叮当当作响。 自北雪率军回援青州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而楚天纾手中握着一封青州送来的求援军报,立在窗下也过了许久,细雨扑打过窗栏,飘湿了她的衣袂发丝,她却恍若未觉。 “殿下。”李炜进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楚天纾背窗而立,身上铠甲未曾脱卸,仍有浴血痕迹。 “情况如何?”楚天纾声音平静的问。 “丹阳城筑垒台毁损略有些严重,需些时日修整,所幸兵员不曾大损,实乃万幸。” 李炜心头如释重负,语声也比前几日里轻松了不少。 “恩。”楚天纾淡淡应声,“多亏你临机专断,请求青州救援。” 丹阳解了燃眉之急,可李炜却觉得楚天纾情绪并没什么起伏,反而有些忧心忡忡,她是在担心什么? “不过这反倒是累了青州,谁都没想到北齐会突然举兵,发难青州,只不知北将军此刻回援还来不来得及。” 李炜叹气,若说心中有一丝愧疚的话,大抵就是这么一件事。 须臾的沉默,时光悄静,楚天纾没有说话,李炜也不敢再贸然开口,窗外雨声转急,沥沥抽打着屋檐。 “此次北齐举兵数万围堵青州,若换作是你,可会让青州朝外传出救援讯息?” 楚天纾的一个问题抛出,让李炜一时哑然,但心念电转间似乎察觉了一丝不同寻常,“兵压围城,轻易不会让城内讯息传递出去,但也难保没有万一,或也可能让人走漏了。” 楚天纾回过身,目光望住李炜,眼中冷意闪烁,“丹阳遇袭求援青州,北骑精锐出青州来援丹阳,恰此时青州又逢湛江水患,山石崩碎堵住与贺州往来的便道,青州驻军调出泰半,余下戍守军卫堪堪不足万”她连声冷笑,“北齐寻得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怎会疏忽让人携讯传出。” “殿下的意思难道是”李炜心下一时震惊一时惶惶,脸色都变了,“北齐是有意图的?” 楚天纾沉默,幽深瞳仁里俱是霜意,这千载难逢一石二鸟的时机,北齐又岂会白白错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第 119 章 烽火燎原, 血染千里。 浓烟遮蔽了天日, 阳光也照不到这末世阎狱一般的战场。 青州已经在数万大军的围攻下守了七日之久,高坚壁垒的城墙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老都尉立在城头指挥部署,烟灰熏的他脸上一片黯淡, 眼中尽布了血丝, 多日未曾歇息过了, 此刻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精气镇局军中。 城内能够调遣的兵员, 都已经悉数调往各门戍守抵抗北齐围攻,然而后继无法增添兵员, 每折去一个人, 青州就多一分压力,时至此刻, 城内能够动员的普通青壮年都已入伍冲抵了兵员,然而还是远远不够。 老都尉眺过烽火, 远远瞧见北齐军列, 黑压压的一片重盾组成墙幕, 一望无际的兵列蔓延往后, 弓箭手张弓而立, 箭头上的银色锐光星星点点的熠闪在烽火里,似漫天星辉。 青州已是强弩之末, 一触即溃, 然而北齐的精锐尚在暗自待发, 还未真的派上战场。 “都尉!”副教匆匆奔上城头, 身上铠甲有砍裂的痕迹, 一顶帽盔都不知丢在何方,脸上全是血渍。 老都尉一言未发,转头盯住他。 “东城怕是守不住了。” 副教抹了一把脸,气喘吁吁的说道。 老都尉紧抿着唇,额上青筋暴跳,一双赤红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半晌后,才声音低哑的开口问,“丹阳方向可有动静?” 副教知他问的是北骑回援的事情,此刻青州守军上上下下所盼的无不是这件事,然而“并无动静。” 副教低垂了头,难过的摇了摇头,只怕这最后的希冀也要破灭。 老都尉眼中神光黯了黯,胸口中一阵气血翻涌,烟火呛了喉咙,他忍不住抬手掩口一阵呛咳。 “轰”的一阵地动山摇,崩山碎石的炸裂声似就响在脚下,城楼筑台在烽火中摇摇欲坠。 “都尉!北齐开始用投石车攻城了!”不知哪处传来士兵惊惶的高呼声,城上阵防一时就乱了。 老都尉极力将几声呛咳忍住,单手扶上腰畔长剑,几若低语般的喃喃,“一定能来得及的,青州不能丢”他口中反复着这句话。 副教还想安慰他几句话,此刻或该另谋他法,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老都尉已一把推开他的搀扶,几步跃上墙垛城头,指挥城防军阵。 原已有些涣散的军心被他逐步稳住,他的呼喝声在硝烟下听来竟是格外清晰。 滚滚烽火里,一记箭光,穿过山喝呼喊声,如疾电射到。 马蹄嘚嘚,踏响山川,二万北骑飞快的奔驰在平原上,自从北雪收到青州被北齐围困的军报,他便一刻不曾停歇的从丹阳回撤,他大约也能猜到,这回去的途上必然不会太平,但即便知道前途险阻危机重重,他也不得不回,青州是皇域边境重镇,军事要塞,绝不容有失。 与古兰骑军对峙的数日里他们都没能好好休整,此刻又是马不停蹄的赶回,已有不少人露出疲态,然而领军为首的北雪神容严峻,眼中有明亮清光闪烁,只是一双英挺的双眉却不曾舒展过。 此刻这片平原是丹阳与青州衔连最近也是最便捷的一条路,马蹄踏的尘土飞滚,大泽山脉雄浑的轮廓已能看到,经过大泽山快马再行小半日便是青州。 眼看青州越来越近,北雪心中不安却如涟漪般逐渐扩大,如果北齐有心阻截狙杀的话,设伏布阵应该就在这里。 虽然神思百转,脑中有数个设想和应对,但是北雪驱马急策的速度一点没有缓下。当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条黑色长阵时,即便早有预料,但是北雪的心还是不由往下沉了一沉。 一片黑甲铁盾组成连绵的坚壁,后面黑压压的不知有多少兵甲阵列,而在最前导的铁骑,骑手和战马皆身披重甲,手中持戟举盾,一个个都似小山般巍然静立。 为了尽速援驰和反击,此次北骑皆以轻骑为主,但凡遇到重骑兵,若有不慎极其容易被对方撕裂阵形,形成纵深进攻,而被分割战场。 若让轻骑对上重兵,能有几分胜算北雪心中是掂量的很清楚的,以眼下北骑状况若要力拼的话,即便能胜恐怕也是惨胜,留下余部也回援不了青州,他必须尽最大的可能保持战力。 黑压压的步兵在轻骑面前不足为惧,真正的麻烦只是这些重骑。 北雪深吸了一口气,单手一抡长枪反负身后,另一只手双指打环凑到唇畔,一短两长的呼哨声嘹亮的响起,久久回荡在空中,即便万马奔腾,铁蹄轰鸣,但这哨声依然清楚的传到每一个骑兵的耳中。 原本保持一致的骑队如海分澜般忽然左右相分,不多会儿就是三路骑兵分头并进了,待快要接近北齐阵队的时候,左右两队骑兵忽然都马首一歪朝两旁奔驰了开去,而率领着中间战队的北雪手中□□一划,银练如月,罡气纵横。在他面前的一员北齐重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已被他一枪扎在胸口,他单手一抡就将重甲兵挑飞下马,重铠逾约百斤,这一下跌落马下的重甲兵竟半晌爬不起来。 黑沉沉的重甲铁骑如高墙一般压降过来,北雪胯下的照夜白前蹄一伸,忽的人立起来,一脚踹上面前重骑兵马,北雪手中□□回转刺挑,又将一人挑落马下,此时此刻的他,脸上全无表情,俊美容颜如被冰凝,而一双眼中杀气纵横,似刀光般雪亮。 盛夏将去,初秋见来,坤和宫前种着的高大梧桐树上菁翠的碧叶也染上了一丝焦黄的颜色。 天光晴好,树下浓荫凉爽怡人,裴皇后在花苑里设下茶宴,新御贡的ji p大红袍清香远逸,芬芳气息缭绕四散。 南阳夫人端着茶盏,指下杯盖又一下没一下的拂着茶汤,许久也没喝上一口。 正在逗弄自己侄女儿的裴皇后,也发现了自己母亲的神情异常。 “母亲为何怏怏不快?”裴皇后笑问,臂弯里十分仔细的环抱着玉雪可人的小孩儿。 南阳夫人放下茶杯,抬眼望住裴皇后欲言又止,眼神闪了闪。 皇后近侍女官接过小娃儿,领着宫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花苑廊亭里只留下了裴皇后和南阳夫人母女两人。 “北疆的事情你可有所耳闻?”南阳夫人语重心长的问。 皇后见自己母亲如此慎重其事,也不由正了神色,“略有些耳闻。”她见南阳夫人忧心忡忡的样子,起身坐到了她的身旁,倾身过去握住了她交握膝上的双手,宽慰安抚道:“国家大事有皇上和前朝在呢,母亲何必担忧,且放宽心吧。” 南阳夫人脸色有些暗沉,望着皇后,眉间忧色不舔反减,又问:“近些日子皇上有来过你这儿吗?” 问及这个,皇后脸上端雅的笑容也变得有些黯然,声若蚊蚋道:“除却朔望,皇上鲜少驾幸中宫。” 南阳夫人听闻后,心下微沉,低声对她说:“只怕我们裴家这次会有dà á烦。” 皇后大惊,脱口急问:“这是为何?” 北疆遇敌,古兰犯境,情势一度十分危急,北骑贸然出兵援颊,意外引至北齐大军围困青州,如今青州情势到底如何,确凿的消息还没传回,皇后也不知道,只这事与裴家又有何干系? “今日下了朝会回来后,我见你大哥脸色就不对劲,问他他也不说。”南阳夫人秀眉蹙起,“他从来不曾这样,朝服都未换就急匆匆去见了你父亲,我在书房外偷偷听了才知事情原委。” 皇后屏息,感觉母亲的手有些冷,她紧紧握了下。 南阳夫人摇了摇头,反手将自己女儿的柔荑握住,“今日廷报送达,说是青州失陷,主将战死在城台上。” “母亲。”皇后轻声唤了她。 “北齐先发制人,眼下皇域的境况”南阳夫人欲言又止,双唇抿了抿,“今日朝会上礼部侍郎上表奏疏,提议和亲。” 皇后惊怔失神,心下蓦然如有擂鼓,耳际似乎听到南阳夫人说话的声音,可恍恍惚惚的只听见长公主,南秦等云云。 “要皇上赐降长公主吗”皇后喃喃般低语,心下雪光彻亮的明白,如今局势对皇域对皇上都是大不利,北齐已然起兵,晋国有所动作也是迟早的事情,楚国戍守边疆,单单是应付古兰都是自顾无暇,也帮不了皇域什么,而似乎置身事外的南秦,对皇域亦有掣肘的举动。 皇域若要反局补势,南秦至关重要。如今继位的南秦国主,手中有雄兵良将亦有江南富庶良田,巨资财富,最主要的是,南秦王后之位悬虚以待,长公主下降南秦,似乎看来并无不妥。 “皇上绝不会同意。”皇后似讥似嘲的露出一丝笑容,心中却有淡淡怅惘。 果然听到南阳夫人道:“皇上当廷龙颜震怒,将他革职降罪,永不叙用,此事才没人敢再提。” “母亲是担心皇上疑心这事是大哥授意?”皇后猜测南阳夫人心中所虑。 南阳夫人一脸忧色难掩,“这侍郎是你大哥提携,可谓心腹,也不知怎会贸然有此提议,连你大哥都瞒住了。怕只怕连累了我们裴家,连累了你。” 朝廷争斗,输赢高下纷纭莫测,然而这后宫才是她真正忧心的地方,如今战火倏起,季家一门武将必被重用,连带季淑妃都晋为贤妃,若再早一步得了皇嗣,只怕将来裴翎这后位也是岌岌可危。 皇后却全无忧心之态,反而宽慰南阳夫人,“皇上贤明,不会无缘无故罪咎于大哥的,这事儿您也别胡思乱想。”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凡事不上心呢。”南阳夫人既恼她的安之若素,又心疼她在深宫中孤寥清寂,她循循劝诱着皇后,语重心长道:“无论如何,要先怀得皇嗣,翎儿你可晓得其中利害?” 晓得如何不晓得又如何?皇后心下涩苦,一腔委屈却对谁也不能说,脸上反倒显得漫不经心,“皇嗣这事儿,也不是说有就有的,端看个人福分吧,强求不来。” 她端起面前杯盏,轻啜了一口香茶,茶汤已凉,入口的苦意游丝般漫入了心房。 “下降”简单的两个字幽幽自他口中吐出,混着难以名状的情愫。 允岚轩廊下的菡池,重莲千瓣,花香清芬飘远,夏日里细雨纷飞的时候,檐下雨声泠泠,菡池里水雾缭绕,这景致最是幽致,萧樾站在轩窗前,望着一池青碧的池水,失神了一阵子。 “皇上雷霆震怒,将上疏的礼部侍郎王琰给革职了。”立在后头的箫澄负手身前,语气平静的说。 “呵”他讥诮的低声一笑,掩在大袖下的双手徐徐收紧。 “王兄,臣弟不明白,王琰是我们好不容易安插在朝廷里的人,为何要让他有此提议?而且万一正中皇上下怀联合南秦,届时也是个麻烦。”箫澄眉头微蹙,心中一直存有这个疑惑,王上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若非如此,怎知她在骗我。”他回过头,看向箫澄,虽然脸上有淡淡笑意,但中一闪而逝的黯然神伤依旧被箫澄捕捉。 “王兄是说长公主?”箫澄敛低声息,小心翼翼的问,心中有些惊疑不定,风华宴上长公主到底对他说过什么,竟能骗过了他? 萧樾并不作声,目光又落在幽碧的菡池水里,长睫低垂,眼底下不知是何神色。 箫澄缄默静声,内殿里一时悄寂,唯听窗外风过廊轩,半晌过后才听萧樾开口,音色低抑微带了冷意,“原本要从佑州调往燕岭的五万骁羽骑暂时不动,南秦可有消息传回?” 箫澄肃容回道:“南秦朝廷党政为祸甚烈,江南世家与王族如今正斗得水火不容,恐怕无暇顾及其他。”他顿了顿后,犹是疑问,“佑州骁羽骑不动,王兄是在戒备南秦?” 萧樾眉眼抬起,回头望住箫澄,眼中一闪而逝的锋光如电掠过,似讥似嘲道,“凤朝如今疆土分裂,皇族势微,这些江南世族可谓居功至伟。” 百年之前,四诸侯分疆裂土,北齐c晋国和楚国都有三大营襄助,唯独南秦并无精锐骑军,反而占有凤朝五分有一最为富庶的南方疆域,其幕后之手便是朝廷曾优渥以待,势力遍及朝野的江南世家集团。也就是他们在朝廷战事吃紧,粮资匮乏的时候,他们公然抗税不纳,宣称商税不纳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不可破坏。私下里倒是有钱包养秦淮艳伶,玉盏金屋翠玲琅,极尽奢靡。 萧樾自问,若换成自己也绝不容这些江南世家越发作大,迟早是要剔除的,然而眼下时局纷乱,南秦挑在此刻大动干戈,分明是自伤元气并不明智,但隐隐中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南秦此举即便是身不由己,但这番伤筋动骨后,想必不敢再贸然生事,即便皇上有意联合南秦,倒也不足畏惧。”箫澄眉目轩朗,微微笑道。 扰乱他的视听,看低南秦,降低戒备,便是她与自己的心计吗? 萧樾缄默,摆了摆手,箫澄揖身执礼,退出了内殿。殿内丝帷浮动,暗香如缕,他转头回望廊下菡池,目光倏忽飘远,神思不知游荡在何处。 良久后,他才如同从梦中转醒。 窗下的屏风后头有一张七尺长的卷云书案,案上两头堆了累累摞摞的画轴。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卷画轴徐徐展开,画中的人皓齿青蛾,云鬓雾髻,容色妍丽,手持一柄纸伞,茕茕孑然的立在风雪中,那一眼相望,铭刻在心,再也不能忘怀。 分明是想笑的,可心间的寒意,如被封冻,一路蔓延上指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惊春花落树(下) 南方秋雨温润, 仍旧还留有夏日余息,然而北方寒露时分的第一场雨水已有沁肤的凉意。 铅云低垂, 乌沉沉的天际深处透着清寒,细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廊下风声呜咽。 楚天纾立在窗下,双手交握垂在身前, 好似在静心倾听窗外泠泠的雨声。 昼夜轮转,从未觉得漫长时光竟然是如此让人难捱。 那日, 他匆匆携军回援青州, 她便知道他这一去, 怕是凶多吉少, 他或许也已知道,但却并未曾动摇过意志,离去前他眼中神光绝决,凛然有杀气。为了国疆为了皇上,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北齐犯境,明知前路维艰,他依然奔赴前往。她有心劝阻的话,几次哽在喉间, 却又被生生咽下。 是她送他骑军离开了丹阳,看他一骑绝尘, 越行越远, 不曾有过半分犹豫。最终也是她难宁心绪, 忍不住心中忧思辗转煎熬, 亲率了余万追云骑尾随他前往了青州。 朝堂听政,带军从戎这么些年来,曾作出过多多少少的决策,从未有过一次如那日一般,让她万幸自己的临机决断。 恍惚过窗外温柔雨声,那日铁蹄如雷,厮杀声震天滚滚扑面而来,彷佛又在耳畔边响起。 她仍旧清晰的记得他,战场上怒马嘶鸣,长枪挥斫于天地,身上银铠血染斑驳,金轮日光下,犹似天降战神,多少重骑被他挑落马下,他竟想单以己之力就剖开对方重骑阵防,给余部轻骑寻得机会突进北齐步兵阵列。 他不给自己留有后路,长枪一路挥指,不怯不退,拼的是玉石俱焚的念头。 沙场相见,生死一半运筹在手一半便看天命定数,她从未害怕过什么,却在那一刻,心中深隐的惧意被唤出。 他似乎觉察到了战场上的变化,目光寻隙望来,隔着烽火硝烟,他有片刻的惊怔,俊美容颜在日光下依旧粲然生辉。 她却看到,一个被他挑落马下的北齐重骑以剑支地,艰而缓的慢慢站起,手中长剑提举过肩,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前投掷,长剑投出,他整个人又重重掼倒在地,瞬间便被人潮马蹄给淹没。 她双眸猝然睁大,喉中一紧,似被铁钳给牢牢扼住,发不出一声一息,双唇却被抿的失了血色,心中一瞬也似被长剑洞穿,空落落的融入了冰雪,整个人都僵了。 “殿下。”男子低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她从恍惚中唤醒,“药已经煎好了。” “这些事让丫鬟来就可以了,无需你亲自动手。”楚天纾转身接过李炜手中药盏,面色平静的说。 见楚天纾想走,李炜有些踯躅道:“末将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天纾淡淡瞥他一眼,“知道不当讲就不要讲了。” “殿下,我们这般强留皇域将领恐怕不妥啊。”他急急低声,满面难掩忧色。 楚天纾却仿若未曾听见一样,拂开面前月门下的珠帘,转身走入内间。 止痛宁息的月下香已经淡了,缭绕的烟雾也渐渐散去。 北雪自朦胧里醒来,他知道自己伤的不轻,伤口处如被辣油泼溅,火辣辣的疼,好在身体内息平稳未曾大伤,已算得上是万幸。 他推被起身,一手扶着床栏想要站起,脚都没立稳,顿觉一阵天旋地转,脑中嗡声作响,他一下子跌坐回床上,一番动作牵扯到了未愈的伤口,雪白单衣上缓缓透出血色一朵一朵似花儿般鲜艳绽开,伤口的痛楚愈烈,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双眉微微蹙起。 “北将军伤口未愈,还是不要乱动的好。”温润清冷的声音,在他昏沉时,隐约的听到过,每次被喂入辛涩的药汁时,这个声音总在身旁,忽远又忽近。 “临安公主。”他抬头,看清了来人,素裙简装,长发束挽,面作冷肃的楚天纾,端了一盏药汤缓步走了过来。 “恩。”楚天纾淡声应了,目光瞥过他胸前泅散的血色,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愠怒,却仍是小心翼翼的将手中药盏递给他。 “多谢。”他接过药盏捧在掌心,一手拿着汤匙徐徐搅动汤药。 楚天纾见他低着头,容色比深冬的飘雪还要白。 “北骑还剩一万余部,已被我妥善安置在丹阳了。”楚天纾望着他,语声轻而缓的说。 这一句话听入北雪耳中,一瞬间钉住了他心口下的跳动。 “有劳临安公主。”他的语声很低。 楚天纾能够明白此时他的感受,北骑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精锐,那些士兵不啻于他的兄弟,而此刻尽折去一大半,他心中的痛,恐怕没有感受过的人是无法领会的。 “后悔么?”她突然如此问。 北雪抬眸,眼底有光芒倏忽闪过。 “如若当初你不曾援颊丹阳,那么即便齐军兵临城下,青州也有能力等来后续援军,北骑更不会损失如此惨重,你可曾后悔?” 四目相对,她眼中沉静如深海之渊,而他眼中却有悲怆一闪而逝。 “末将说过,国之疆土,绝不容外族踏入。”一字一句自他口中清晰的吐出,不曾动摇过意志,更不曾有悔,胸口起伏牵动了伤口,他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 楚天纾长睫微颤,心下有片刻的动容,“你好好休息,我让大夫来给你换上新药。” 她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似强抑着颤动问,“青州被破几日了?” 须臾的静默,竟让他觉得分外漫长,她没有回过身,只是平静的回他:“约莫已有七日了。” 身后并没有意外的动静,他好像没有丝毫的反应,她不忍见他落魄失神的摸样,抬步欲走。 “殿下为何在药中下i yà一?”他的声音很低,不像是质询,倒更似在喃喃般轻语。不是没有受过伤,军营苦累,战场生死,只要外伤不是立即毙命,都不可能让人一直昏迷不醒,可这些日子来,身上伤口灼痛,神思却跌入梦魇深处,几次三番朦胧里睁眼恍惚见到床前有人影晃动,可是他就是醒不过来,待辛涩药汁喂入唇间之后,意识便又渐入混沌,几时几刻,竟让他分不清梦里梦外。 楚天纾转身,目光平静的望住他,清冷冷的回他:“不如此,你岂肯安心留下养伤。” 他长睫低垂,未动声色,气息却幽沉了下去,他手上捧着的药,已有些凉了。 楚天纾见他神色黯然,紧抿了唇,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你是不是在想,这一生戎马,生死平常,唯碧血沙场,青山埋骨才算是为皇上尽了忠。” 北雪抬起头,平静目光看入她深邃的眼底,心中刹那失神,亦有片刻动容。 心中莫名有怒火倏起,一触燎原,楚天纾冷冷扬脸一笑,“你若要怨就怨长公主吧,这荨麻散是她几日前留下,特别嘱咐要日日加在你用药之中,直至你伤势大好为止。” 北雪听了她这番话后依旧静默着,回忆起那些时日里恍惚在眼前的一道朦胧身影十分熟悉,没想竟会是她。 楚天纾从袖中抽出一封书笺,掂在手中,“这封信是长公主留下给你的,本来想等你伤势好点时再给你。”她走上前,将那封信笺放在他身边的床褥上,目光淡淡一瞥他,旋即转身大步离开。 北雪捧着药盏,缓缓举手,一口一口吞咽下苦涩微凉的药汁。一碗药用的见了底,他随手将空碗搁置,他拿起身旁那封书笺,信封十分寻常,像是她随手取用,上面只字未落,唯有背面的火漆印章能看出是长公主所留。 他挑开火漆,拆开信笺,里面薄薄一张纸笺,他小心翼翼展开,上面寥寥书有几行字,他一行一行看过来,原本松弛的眉目在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神色遂变。 青州烽火连绵,首当其冲受到波及的就是毗邻不远的皇都另一座要塞大城贺州。当初被青州守将谴出去疏通被阻山道的两千余骑已尽数退避进入青州辖域,而另外数千前去赈灾救洪的骑兵因着回援了青州,如今被困在了青州近郊的龙门山里,青州已经陷落,而他们的后路亦被齐军截断,进退维谷,此刻音讯全无。 贺州全城戒备,城门楼台上下戍守待令的卫兵比往日里多了好几倍,贺州的守将和副尉一日都不敢懈怠,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戒备可能借势南下的北齐大军身上,日夜轮转交替里,每时每刻必有高阶将领镇守在城台上,警戒北齐。在惶惶忐忑的十数日里,并没见到齐军南下,倒是等来了皇都的另一支北骑骑军。 千里疾驰来援的是北骑的南军,领军而来的是四将之中最会攻城略池的南驰。他一来到贺州才知道青州早已被北齐攻陷,当即招来贺州守将询问。贺州守将知他到来,忙匆匆领着人前来迎见。 都府门前,狮铠着甲,手扶长剑叉腰而立的高壮大汉正抬眸望着府前高悬的金字匾额,身旁左右侍立的骑军银甲熠亮,颈系蓝巾,各个人高马大,体格彪悍,像是一座座高山。 守将一见到这背影忙上前见礼,知道来的是南驰他心下倒是没几分慌张,从从容容的见礼寒暄。却不想,南驰回过头,劈面就是一句,“你个鳖孙!为何不及时出兵青州!” 眼见面前南驰神色冷厉,怒目含威,又是这一句诘问当头劈来,倒让守将愣了一瞬,被震慑在了当场,噤了声音。 他这一愣,更是惹得南驰怒火高涨,手中长剑豁然出鞘,剑锋直对向守将,只差几寸距离就能让他头上开花,他恨声低吼,“你贻误军机,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一剑砍死你?!”他恨的是不能救青州于水火之中,更恨的是北骑如下现状,不知是生是死。若是他在,定不会让北齐欺到头上,杀他兄弟! 一直就知道南驰出身草莽,性子不拘一格不同于其他将领,但也没料到是这么的爆烈,他虽军阶很高,但是守城将领也不是他说杀便能杀的,然而看他眼中杀意竟也不像是假的,守将心下生寒,怕只怕他真是会毫不手软的一剑砍过来。 守将懵立当场,所幸他的一员副将及时出列替他解围,“南驰将军请息怒,并非我们不愿驰援,而是齐军此次倾兵而来,以近六万兵力压境,若说当时北骑还在青州,我们即刻相援尚有胜算,可北将军援驰去了丹阳,青州戍守才不足二万人。加上贺州满打满算能上得战场的也才三万人,能调多少人前去青州?”他说话不疾不徐,却有条理,眼见南驰怒火渐熄,他又道:“如若我们一旦驰援失败,被北齐大军一网打尽,恐怕贺州亦危矣。”贺州毗邻高山,山体绵延,浓林成荫,是易守难攻的地势,但是敌我兵力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坚守不易,贺州不敢出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南驰缓缓收剑回鞘,都快拧在一起的眉头稍许舒展了些,只心下怒火还是翻涌不息,恶狠狠道:“老子真他妈咽不下这口气!” “即便不甘,你也得咽下这口气。”女子轻缓的声音飘飘然的随风而来,众人循声抬望,看到都府大门的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个人,紫衣长衫,腰封青黛色,素鬓天然,她立在光轮日影下,容色逆了光看不清楚,手中握着一方宝剑,不知是何来历。 守将诸人正心下疑窦丛生,却见身材高大的南驰忽然仗剑单膝跪地,垂首恭然唤道:“末将,参见长公主。”随他而来的南军骑兵纷纷持戟跪地。 众人惶然惊窒,一时无措,直到有人也跪地见驾,众人才反应过来,忙跪了一地。 守将心头突突跳动的厉害,戍守在此多年的他未得奉召不能回皇都,他也从不曾见过皇室天颜,不是没有好奇,他伏低着身子偷偷抬眼望去,一朵流云飘至,挡住了万丈光芒,让他看清了站在屋脊上,宛如天人的长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风住尘香花已尽(上) 贺州守将神色凝重的立在一弯月牙荷塘边, 午后微风熏暖阳光和融,然而他的心里却如覆了层冰霜, 寒意一层一层的涌向四肢百骸, 怎么也想不到长公主尊驾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她的来意和目的他一时猜测不透, 她脸上神色平静全无波澜也让他瞧不出丝毫端倪, 也不知长公主此时来到贺州对他们来说是吉是凶。 长公主的心性如何,他并不知晓, 但即便与帝都隔着千山万水, 但皇帝对于长公主的眷宠他却是知道的, 皇域数十万兵权全部归辖于天子, 唯有天子诏令方能调动, 然而 他抬起头看向河塘中央与岸上有曲桥相连的湖心亭,密垂下的帘子隔绝了里外,南驰被长公主召至亭内已经有些时间,不知说着什么。 手心里有微汗渗出,越想越觉得长公主一来不是什么好事,若说南驰不能也不敢诛臣杀将, 但被皇帝授予九龙符, 不仅能调动皇都龙翼卫和羽林卫,更甚而能调动四方骑的长公主, 是真的握有他们的生杀大权。 如若长公主追究起他们救援不及的责任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冷汗霎时透衣而出。 此时此刻, 侍立在湖心亭内垂首敛气的南驰, 偷偷抬眼觑看背站而立的长公主。长公主将他唤来此间,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然而她却只言未发,不知想着什么。南驰的一颗心就像被放在了油锅里煎熬,左右都不痛快。 “殿下。”他终于鼓起勇气,低抑着声音唤了声。 长公主微微侧了脸,长睫如扇,她声音请冷冷的问,“谁让你来贺州的?” 南驰原本是镇守在崇左,那里毗邻儋州,与北齐晋国隔江相望,是十分机要的位置,皇上在那里屯兵数万,更谴了南骑镇边以作威慑,四方骑中的四位将领中,若论杀伐雷厉,手段狠辣,唯他无二。当年他还是草莽流寇的时候,那响当当的名头就已经响彻凤朝全境,南北通知了。之后他被朝廷招安,带着上下数千兄弟全部入了伍,谁都知道四方骑里有支南骑打起仗来混不怕死,被打的断手断脚都不会眨下眼睛,那彪悍的能力往往让对方望而生畏,不战自退。 皇上把崇左如此重要的军事大城交给他,足见对他的信任和能力的肯定。 然而他此刻却罔顾君命,偷偷带着贰仟亲卫风驰电掣的赶到了贺州。 南驰手上佩剑“铿锵”往地上一插,他单膝“咚”的一声跪到地上,声音低沉,却稳而坚的说道:“末将自知道青州有难,北将军身陷丹阳后,真是一刻也坐不住,崇左眼下太平的很,末将也只带了贰仟人,大部军队都留在崇左,谅北齐和晋国也起不了什么风浪。” 长公主气息平静低头缄默,彷佛在沉思,又好似在决断。 “青州失陷,北将军生死未卜,末将离开贺州最近,自然要赶来驰援。”他抬着头,目光炯炯的望着长公主,那纤细秀美的背影站的纹丝不动,“如若不是东擎和西岭远在西陲边疆,他们也会和末将一样。” “这就是你擅离职守的理由?”长公主终于开口,平缓的音色里带着一丝冰冷寒意,“北雪驰援丹阳时,也以为乐岭没有异状。” 南驰一时语噎,浑身僵了似得,整张脸涨得通红。 “末将有违君命,罪该万死。”他深深低头,声音有愧,“末将这就赶回崇左。”他站起身,转身就想走。 “站住。”长公主一声轻喝将他钉在原地。 “殿下?”他回头茫然望着长公主,一时间不知进退。 “让你安置在崇左的东西可都安排妥当了?”长公主话锋一转,谈到了另一件事情。当初皇上派出四方骑将领分驻各国交界大城,都特别嘱咐了一件要事,需紧急督办。 南驰不明白长公主此刻提及的意图,但还是如实回道:“早已安排妥当,万无一失。” 长公主点了点头,目光转望向南驰的时候,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杀意,“既然来了,就随我将青州夺回再走。” 长公主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南驰震惊万分,脸上讶异神色一时收敛不住而表露无遗,“殿下要回攻青州?”他语气中又是激越又是动容,双眸中烈焰烧的灼热。 “你把这里的守将叫来,我有事要问他。”长公主目光又转回原处,透过帘子的缝隙处,望到亭外湖面浮萍幽绿,凉意淡淡沁人。 一路猜疑,一路忐忑的随着南驰步入湖心亭,贺州守将心里简直就像有千面大鼓在捶似得,没一刻能得安宁。 阳光透过帘络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交错的光纹,长公主立在前头,他却不敢抬头去看,弯腰单膝往地上一跪,“末将贺州都尉张瑜参见长公主。” “现下青州是何境况,你且说来听听。”长公主缓声问,举手微抬,赦他免礼。 张瑜恭敬的站在一侧,低眉回道:“暂时从青州传出的消息来看,约有八千余人被俘而降,北齐军队已控制了城中枢纽主干,当初两州之间山道崩阻,青州曾派出两千余骑疏通道路,此刻已尽数退避进入我州辖域。而当时因着赣水泛滥,青州曾派出数千前去赈灾救洪的骑兵因着回援了青州,如今被困在了青州近郊的龙门山里,后路被齐军截断,此刻音讯全无。”他偷偷抬眼,瞧不见长公主的神色,心下跳动急促,顿了顿后又道:“这是十数日前的消息,最近如何,末将也不知。” 他言下所诉与红组递来的情报并无二致,长公主淡淡又问:“退入贺州的贰仟骑是你劝阻了他们回援青州?” 长公主的这一问,问的张瑜心惊肉跳,掌心里攥了一手的汗,他正思索着如何回禀,这一问一答间的措辞若没有拿捏好,于他来说可能就要万劫不复。 可还不待他想好,却见长公主目光掠过来,微微一笑道:“你做得很好。” 长公主这一句话听入他的耳中,如春雷乍响,让他受宠若惊,心下不知该惶恐还是该谢恩的好,一时竟然无话。 那贰仟余骑日夜修复山道,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两州道路通畅,待一切完善之后早已兵疲马乏,若回援青州对峙数万齐军,无疑螳臂当车。而至此刻,他们已养精蓄锐,思及仍在青州的父老妻儿,一腔的盼归心念,又有谁可阻挡。 “你速去齐整这两千余骑等候调令。”长公主一声令出,张瑜自然不敢怠慢,应命后匆匆离去。 久候在一旁的南驰终于忍不住问,“北齐大军如今屯驻青州,殿下有何计策能克敌制胜?” 以千敌万,不是没有胜算,若无谋策在胸,单以力敌的话,就算胜只怕也是惨胜,虽然他的南骑军从不畏战,但是战前行军布局他还是想求个明白。 长公主目光下移,看向掌中通身无饰的乌梢宝剑,唇角微绽,徐徐露出笑意,“皇上让你们秘密安置的东西,便是此次夺回青州最大的契机。” 南驰听闻后,惊诧脱口,“那些黑hu一 yà一?!” 长公主目光微凛,抬眸看向南驰,唇畔冷笑蔓延,“既然北齐犯境在前,就怪不得我得寸进尺了。” 正午阳光薄暖,碧空晴湛,早上时分飘落的雪沫子已化成水,与晨露一起坠下宫檐。 昭阳宫里,碧屑缭绕的尘香已淡了许多。 左右侍候的宫女屏息静立,不敢抬头去看坐在窗下握着一卷书册的王后。 这位异国远来的王后,对人从无厉色,几乎喜怒不露,面色终日里寂无波澜,沉默的像是一则谜,让人看不透。 “殿下。”王后的近侍女官沈芊从外殿行来,立在屏风挂帘外轻声唤道。 王后似从怔忪中被人唤醒,她放下手中书册,缓步踱出。 沈芊走到王后身侧,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王后平静的脸上眉峰微微一挑。 沈芊又道:“今日是常乐公主芳辰,王上今晚在永和宫前设宴,常乐公主刚还遣人来请娘娘。” 常乐公主萧豫是晋王嫡亲的èi èi,十分受宠,又是跳脱不羁的性子,琼台夜宴的时候她就见识过,只是自大婚后,她就觉得萧豫似乎有点变了,自那日王上与她深谈过后,她整日里就开始神思恍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私下听闻宫中侍女议论,说常乐公主像是转了性子似的,连往日里呆不住的永和宫都不随便离开了,也不知是遭了什么邪,王上也找来御医给她脉诊,却也看不出什么。 今日王上设宴,说是为她庆贺生辰,恐怕个中意思远不止此。 “许久没见到常乐公主了。”王后亭亭举步,走出昭阳宫,身后沈芊忙领着宫娥跟上。 允岚轩廊下的菡池,莲花已谢,水汽氤氲成薄薄的雾缭绕在幽缦的回廊下,有一脉清苦的荷叶香悠远飘散。 萧樾手中一封信函急奏是从前线传来,那一字一句间挟带的信息无不让人触目惊心。 “你看看罢。”萧樾抬手,将信函往后递过。 刚从堰都回到晋阳的箫澄,身上军甲未卸就匆匆入了宫,此刻见王上面色平静,那一掠而过的目光却有莫名复杂的神色。 箫澄双手接过信函,一行行过目扫下来,心中惊诧难平,当初北齐乐岭出兵压境夺下了皇域青州,这事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皇域绝不会善罢甘休将青州如此轻易拱手让人,只是他绝然没有料到这乾坤颠倒会来的如此快,让人措手不及。 一夕风云,局势变化,任是谁都想不到。 “皇上不但重夺回了青州,更甚而夺下北齐乐岭。”箫澄一字一句说的轻慢,话中却难掩讶异,“仅靠六千骑兵?四方骑的战力臣弟倒是小瞧了。”他低声哂笑,心中虽有些不甘心,但也知道如若这六千精骑换成骁羽骑的话,莫说夺下乐岭,就是回攻青州恐怕也是不易了。 萧樾镇定如常,目光凝结在青萍浮绿的菡池水上,唯有薄唇紧抿如削。 “就不知这领军之人是谁。”箫澄将手中信函折好,英挺的长眉微微蹙起,如此杀伐果敢的人,将来战场上对峙,只怕会是个dà á烦。 “是长公主。”萧樾站的笔直,目光远投,晴明的天际湛湛一碧如洗。 “长公主?”箫澄低抑惊呼,抬起的眼中满是惊疑。 “就是卫国长公主,率六千精骑救出被困龙门山的数千青州军,又潜蛰暗伏进入青州以黑hu一 yà一杀了北齐一个措手不及,内外呼应,生生将北齐逼出了青州。”他说的平常,饶是如此箫澄还是听出他语气中难掩钦赏之意,“之后临安公主出兵近万余堵截住了北齐退兵,而之前援协丹阳的四方骑则借势突袭了乐岭。” “楚国竟然也出手了。”箫澄笑的颇有些无奈,“这次齐王可算是栽了大跟头了。”输了人心失了青州暂且不提,单单一个乐岭就足以让北齐元气大伤,还有那数万军队战下失利,五国之中北齐已经顿落了下风。 “此刻局势,王兄觉得该如何?”箫澄肃然开口,两国已成合纵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北齐此刻境况不可能完全不影响到晋国。楚国的态度已明,唯独剩下南秦,意态模糊。 萧樾默然不应,望着天际的目光却有些恍惚,那日落雪飘飞,他还记得舒望亭外看到她撑伞而来,眉目温柔,唤了他一声晋王,不是初见,却依旧铭心刻骨。更深远的记忆里,是在缙墨夜凉如水的海边,她轻衣飞扇,诛杀犯境的夷人,彼时的她眉目冷艳,杀气纵横,让他亦动容亦震惊。而今战场御敌制胜,她又是怎样的。 “王兄?” 是梦是醒,辗转也两难,他镇定了心绪,却说:“今日是萧豫的芳辰,你在宫里用完夜宴再回去吧。” 箫澄看了眼他垂袖而立的背影,低声应了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风住尘香花已尽(中) 笔下丹青着色, 画卷上墨痕徐徐展开。 萧豫坐在长盈八尺的画案前, 指下落笔清隽,街市巷闾中,人流来往熙攘,那人青衣窄袖只寻常的装束,身姿却十分挺拔,面容还未勾出轮廓,也不知长的是何摸样,她彷佛在思忆着什么, 唇畔一丝笑既甜蜜又有些怅惘。 她的全副心思都在这画卷之上,连宫人的通禀都没听到。元慕卿缓步踱至她身后,止住了身后宫人想要着意提醒,拂袖屏退了左右。而萧豫依旧恍若未觉, 妙笔细绘着那人容貌, 从英锐的眉眼, 到俊挺的鼻梁, 缓缓勾勒出的侧颜, 起伏线条如玉雕琢。 元慕卿垂眸看着那幅画,目光移到萧豫脸上,看到她的笑容和痴望的模样,心中一瞬洞明。 “与其睹画思人,不如书信约见。” 元慕卿轻声开口, 一下子惊断了她的恍惚。 萧豫见到她来, 忙起身见礼, 柔柔唤了一声,“参见王嫂。” 元慕卿并立站在她身旁,低眉望着画上的人物,眼角余光瞧见画案的两端还叠着不少卷轴,不由好奇问道:“我能看吗?” 萧豫面颊上透了一抹红晕,直染到了耳根后,轻声细语的“嗯”了一声。 元慕卿将画卷一幅幅展开放下,绽梅积雪的庭院里,潺潺流水的小溪旁,春风拂柳的青桥堤岸上,画中风景不同,然而人却还是那个人。 “都是一样的。”她轻忽的叹气。 “能得你青睐,想必此人十分出众。” 元慕卿放下手中画卷搁回案上。 萧豫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忽而怔怔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怎么了?”元慕卿站到她的身边,关切的问。 她抬起眼,看着她柔若春水的目光,心中一腔委屈隐忍不住,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元慕卿讶然,又转头看了眼铺满桌上的画卷,桌案的脚旁还堆着不少系着绳结的画卷,想必也是一样的,这般数量,她是日夜描绘了多少辰光。 萧豫苦笑,语气落寞:“我怕有一日会忘了他的样子,所以不停的画着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她忽而自嘲一笑,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厌色,“明知无望,还这般痴嗔,真是让人笑话。”她负气似的抱起桌上画卷一股脑的塞到窗下的青瓷花筒里,“改明儿就让人都烧了。” 元慕卿轻笑了一声,拉过立在窗下兀自懊恼的萧豫,“这人是你在晋阳遇见的?”她猜测萧豫这般金枝玉叶定不会离宫走远,许是哪日里趁着萧樾不察偷偷溜出了宫,在街上偶遇了这人。 萧豫有些惊讶的看向元慕卿,贝齿轻咬着唇,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愁苦,心下却是有些后悔,早知今日魂牵梦萦,求而不得,还不如当初不要出宫,不曾遇见过,或许尚能心平气和的听从兄长的安排,在朝中权贵,能臣干吏中择选一位驸马,将来相夫教子,安静顺遂的过完这一生,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世事如棋,谁又能料到今时今日,神魂辗转煎熬在思恋里,每日愈念,沉沦便愈陷一分,然而她却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只怕彼此的缘分也只在晋阳街头的匆匆一瞥,往后再无交集。 “相见倒不如不见。” 萧豫一声苦笑,满面落寞凄苦神色,“曾有相士说我命中会有一劫,彼时我只当那是诳语全不放在心上,而今只怕真是要情劫难渡。”她屈身跪坐在画案前,将零星铺成的几张画卷小心翼翼的卷起折好,“今夜宫宴,王兄或许会当殿给我指婚。”她喃喃般自语,手下将三四卷画轴在面前排的整整齐齐。 晋国强盛,朝中多有风流才俊可配天女,然而元慕卿只是沉默,她居高垂眸看着她,浓如蝶翼的长睫下,深瞳幽邃。 “年华易逝,王兄说不能再由着我任性了。” 萧豫抬起头仰望向元慕卿,眉头轻蹙,眼中神色楚楚,她却笑着说,“王兄一定会为我挑个最好的驸马,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寻常女子十五岁及笄,而今萧豫已是十七,按年岁是早该嫁人的。然而萧樾由着她的性子,一直让她“蹉跎”至今,此刻突然说要为她指婚,只怕也是不想她的年华都耽误在深宫里。 迎着她潸然有泪的目光,元慕卿忽又想到自己,二十多年的岁月,只记得王陵的清冷和寂苦,从不知道被宠爱和珍视是什么感觉。纵然之后被迎还回都,有盛宠嘉恩,但她依旧孤单。 携丰厚妆奁,嫁富贵良人,这是多少女子心中期许。她曾有过。 然而男女之间的情爱,这一世,与她,不会再有。 “这幅画像,你给你王兄看过吗?” 元慕卿淡淡笑问。 萧豫一怔,缓缓低垂了头,声若蚊蚋,“我不敢。” 元慕卿笑了一笑,轻声说,“这一问会比你嫁个素未谋面的人还要艰难?”她俯身伸手扣住萧豫皓腕,将她从软蒲上拉起来,“我瞧这人容貌气度不俗,若是晋阳人必然出身富贵,何不与你王兄一说,也免得你王兄次次找借口置办宫宴为你择选驸马。” 萧豫被她揶揄的两颊泛红直烧到耳根子后,可眼中却焕然生光有了淡淡欢喜神色,她挽住元慕卿臂弯,笑言轻嗔,“嫂嫂说的可是真?” “是真是假,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元慕卿微笑回应。 萧豫侧脸低头想了想,许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霞飞两靥,“我这就去找王兄。”她咬了咬唇,妙目笑睨了元慕卿一眼,她攥紧手中一幅画,提起裙摆风驰电掣的跑向外殿大门。 永和宫前美貌宫娥左右屈膝迎侍着来人,箫澄一身铠甲身披氅袍正施然走来,刚跨上殿前玉阶,还未抬头就见眼前一道影子压近,周围悉悉索索的响起惊呼声,他眼也不抬,身姿轻巧往旁边一侧,眼风瞥到一袭宫裳衣角飘过,他蓦然出手一把挽住那人腰身,避免她险些跌落。 “哎呀,四哥。”臂弯中的女子抬起头笑吟吟的唤了他一声,全然不在意自己刚才可能滚下台阶摔得狼狈。 箫澄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笑靥如花,莫名心情也好了许多,“你那么风急火燎的干什么去?” “找二哥去呀。”她抱紧怀中一卷画轴,小心翼翼的摸样似捧着珍宝一般,“四哥,你肯定刚从二哥那里回来,他是不是在允岚轩?” 箫澄嘴角微掀,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他对这小妹是再清楚不过的,她见萧樾就跟老鼠见猫一样,能躲就躲,没有送shàng én被他念叨的可能。 他目光落在她怀中画轴上,不答反问,“你抱着什么?” 萧豫从他怀中跳开,往台阶下跑了二三步,手中画轴反藏到身后,眼神闪了几闪,哼哼道:“没什么啦。” “哦?”箫澄笑的意味深长,目光狐疑的将她上下打量。 “不跟你说了,走啦。”萧豫似被他看穿了心思般的困窘,转身提着裙摆就奔下台阶,臂间轻菱罗纱的披帛被风带的飞扬。 箫澄看她越跑越远,摇头笑了笑。 再抬眼时正好看到元慕卿从正殿走出,他端正与她行了礼数,低头时看到面前一格台阶上有抹七彩的琉璃光晶莹闪耀,他俯身将它拾起,竟是一支断了的七宝如意簪,大概是萧豫刚才步行匆忙时掉落的。 “是谁为公主梳妆的?”清冷的声音响起,就听王后如此问。 “奴婢该死。”一个青衣女官忙越众而出跪地叩首,惶恐回禀,“是奴婢的疏忽,请殿下恕罪!” 元慕卿没有回应,目光冷冷落在那截断了的花簪上。 如意跌碎,是为凶兆。 北风南来,天空里细雪飘落,南方少见雪落,然而今年的冬雪比往年里来的都要大些,朱碧栏杆,琉璃宫瓦上都被覆了一层细白。 凰羽笙拢了拢身上狐皮裘氅,将手中暖炉又捂紧了几分。 几名内侍在前引路,廊下风雪飘大,吹得宫檐上的风铃叮当碰响。 宫道上有宫人正在清扫积雪,宫中铺陈的砖块尤以青石最多,上面雕刻有精细繁复的花纹,他尤还记得宫变那日烽火天阙,血倾满地,那一缕缕的鲜血流淌过砖上花纹,形成妖冶的纹路,恍惚间似还能闻到那血腥气扑面而来久而不散。 然而时至今日,那些血戮杀气早已湮没在深重宫阙的阴影里,消失在新王的深心铁腕之下。 辉煌宫廷依旧纤尘不染,那些摧折殆尽的花草也已经换上了新的。转过廊下水榭,不远处就是三清阁,门前梅树成林,血蕊白梅开的璀璨,一袭幽芬远逸飘散,沁人心腑。 梅林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窄徑蜿蜒纵深,梅树长的繁盛,皑皑白雪穿织在梅花间,分外好看。 在三清阁外候立不久就听到殿中传来内侍嗓音尖细的通禀声,宣他觐见。 三清阁内四下挂着隔绝外间寒气的暖帘,锦帐内炉暖生春,凰羽笙刚踏入此间,就觉得沾在发梢上的雪粒子顿时化成了水珠沿着发鬓滚下,左右侍候的宫娥忙着为他解下风氅接过他手中暖炉,一名巧手伶俐的美貌宫娥踮起脚想用丝绢为他拭去额间水珠,凰羽笙含笑俯下身,丝绢贴上肌肤有馨香如缕。 内侍引他入内,穿过暖阁,两旁挂壁的花瓯里原本的姹紫嫣红全换成了郁郁的绿色,凰羽笙记得先王喜花色,这处三清阁里常年用繁花妆点,十分艳丽。而今在位的新王却不喜嫣然色,宫内的宫娥都不比往日里翩跹艳丽。 正走着,远远就闻到一股酒香,甘醇清冽,凰羽笙平素不嗜酒,却十分喜爱小酌,每日里都要喝个半壶,他一闻便知这酒是上上品的好。 内殿清素,垂帷层层,月门两端挂着烛火氤氲的宫灯,凰羽笙在帘外跪地叩首,“臣叩请殿下万安。” 殿内传来男子低沉略带笑意的声音,“二哥,进来吧。” 凰羽笙起身敛袖,内侍左右打起帘子,内殿里已备下酒席,夜隐幽坐在案首一端,未着雍容王袍,只一袭青色长衫,玉冠束发,愈发显得清俊无畴。 “二哥,过来坐。”他随意一拂,含笑邀他落座,转头又对内侍吩咐,“壁格内多添些炭火,二哥怕寒。” 凰羽笙落落大方的坐到一旁,笑吟吟的说:“难为王上还记得,邺城可比宁朔暖和多了,那里一到冬天可真是冷的要人命。”他的母妃未足月便生下了他,他自小身子骨比别的兄弟要弱些,尤其怕寒,一到冬天就十分难捱。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想到王上居然会记得,让他心头莫名呵暖。 “既然如此,那二哥就不用回宁朔了。”夜隐幽漫不经心的说,起手执壶为他杯中斟满酒。 凰羽笙忙起身惶恐推辞,夜隐幽却笑说,自家兄弟无需见外。 凰羽笙忐忑的坐下,心中回味不过他话中的意思。 王室天家之间所谓的亲姻血缘都是淡薄,权位生杀争夺下,死的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姓氏。凰羽笙惶然抬眼,看到夜隐幽正捧杯浅啜香茶,他觉得自己从未看透他优雅外表下隐伏着的杀机。 斩除凰豫,一举拔尽军中对王权首鼠两端的人,遏断江南谢氏,让那个荣恩百年的豪门望族一朝颓尽,江南世家顿时群龙无首,自起内讧。 这一切彷佛都发生在他弹指挥手间,一切阻碍在他面前的人或物都灰飞烟灭了。 “二哥怕我?”夜隐幽垂眸望着杯中青蒂的雨前,语声低越。 凰羽笙屏息,心中惴惴,直到他抬眸望过来,灰色眼瞳似有星辰闪烁,光彩夺人,他这才尴尬的笑了笑,忙举起酒杯,仰首就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酒入唇舌,甘香满喉,淡淡桃花香盈绕齿颊,不似他平常所饮过的酒,十分特别好喝。 “这是甘琼。”他说话时语声温和,起手执壶又为他杯中添满酒水。 北朝名酒甘琼的大名他是听过的,但是由于太过珍罕,所以他也只是听过,未想到今日有幸品饮,果不负其盛名。 此酒得之不易,没想到王上居然拿来赏给自己喝。说起来,这位新王往日里常年不在国都,难得新年大典的重要日子能在宫里遥遥望见几眼,或见面互礼,连寒暄都鲜少有,他从不知他是怎样的人,说不清对他有何感觉,若硬要说有,大概只有敬重和害怕吧。 敬他手段雷厉,朝中声望日盛。怕他冷冽心狠,不给人留条归途。 “果真好酒,王上不饮上几杯么?”只见他面前清茶一杯,却并不见酒盏,凰羽笙诙谐笑语,想要活络席间气氛。 他手指轻抚过杯沿,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笑意,“甘琼并不易得,这一壶请过二哥就不剩多少了,我还得留着送人呢。” 他并不以王自称,彷佛与他之间真的只是兄弟间的欢谈,不涉君臣。 凰羽笙并不是个能忍的人,捏着别人未完的半截话他很难猜出个所以然,与其胡思乱想,他倒是很愿意求个明白,他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后,大胆开口问:“王上不让我回宁朔,是另有安排吗?” 宁朔是南秦北关重塞,衔连着北朝古兰,是十分机要的位置,这些年他一直在北关数省督看粮草整理十万边军的军务,可说他手中一把算盘拨打的十分精明,数十万边军之中,唯有他辖下军员待遇最为优渥,粮草最为精良。 而今他滞留在都,这一留就有半年之久,北关实务早有人代替打理,而他的去处时时未有定论,他本来以为就要在王都归老了,谁想今日被王上招来显然另有意图。 “我知二哥精于营谋。”他唇角勾动,微微一笑,“此时比起边关军务,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二哥襄助。” 凰羽笙心头错漏一拍,脸上倒是神色自若,“能为王上分忧自是臣的分内事,王上但请吩咐。” 他又低垂了目光,捧着杯盏缓缓饮了一口香茶,“我记得二哥以前曾在都水台学习过一阵子,对《荀河治》也颇有见地。” 凰羽笙少时曾跟随自己的舅父在工部和都水台数年,也曾参与过三河水利建设,只是有一年大涝,湛江有段河道重大改道,因为勘算不利和两堤修铸不固,那次湛江改道迁徙淹没了无数良田,数十万计百姓流离失所,而他的舅父也殉职在指挥疏堵的河堤上,他当时正巧在高安县勘察水情,这才逃过一次大劫。也因着这事儿,他母妃心有余悸,执意把他召回王都,哪怕他有心治水图洪为国尽力,可最终也抵不过母妃的以死相胁,他不得不妥协,就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母妃已逝多年,而他也未再想过这事。如今被夜隐幽提起,唤醒了他心底沉寂多年的抱负。 “都水台多得是精工水利的能臣干吏,臣弟才疏学浅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他说的平淡,目光怔怔看着杯中半盏波光潋滟的酒,“这几年来湛江虽有小涝灾情,但都控制得法,未曾有什么疏忽,王上也不必担忧。” 夜隐幽轻拢袖口,身子闲适的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凝视着他,“湛江水貌想必二哥比我更加清楚,善淤c善决c善徙,都水台一味修筑堤坝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正元十四年的时候,湛江南决,二哥可还记得。” 凰羽笙紧抿了唇,脸颊透出苍白,心下只余一片惨淡。 那时那日的惨烈境况他怎会不知道,洪水冲毁家园,淹没良田,多少人失去至亲,多少孩子成为孤童,那一年里,每回午夜梦醒,摆脱不了的都是这段恶魇。 “湛江水患,河道淤垫是主因,其中特别严重的两段,一段在开州经长垣,另一段则在衢宁到泗阳,两岸地形北高南低,南决是必然的。若要治理,非是一年半载可成。”他抬起头,目光认真的回望他,“也非是靠一国之力可成。” 湛江横跨北齐c皇域和南秦汇入泗水后南流入海,湛江治理已经过数个朝代,有盛世之时的全力图治,也有王朝衰败之时力所不逮。没有一时一刻朝廷是忽略湛江的,只是今时天下皇权式微,各国重视的焦点也都不在湛江,只能勉强保它不出大患。 一年挨过一年,不曾发生大灾便是天幸,然而这种xg 又能存在多久。 夜隐幽很慎重的点了点头,目光一低一抬时,唇角挑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国境内的湛江支流暂且只能劳烦二哥忧心了。” “承蒙王上看重,臣自然尽心竭力。”他自案前起身,撩袍单膝一跪。 “二哥的能力我是不疑的。”夜隐幽把臂将他扶起,缓缓道,“若还有什么需要,开口无妨。” 凰羽笙垂首敛袂,似犹豫了一下,踯躅了片刻后还是揖手问道:“有件事一直搁在臣的心里,不问不痛快,可又不知当不当问。” “递上的国书是真,我的态度也是真。”他目光淡淡,看到凰羽笙满面惊讶,他不疾不徐缓缓又道:“你心中所猜不差。” 凰羽笙哑然,心中震惊莫名,那个猜测曾一直在心中摇摆,不知真假,如今居然被他亲口应下。 “当日截杀我的人果真是大哥一手部署,而王上与长公主内外作局,借此削掉大哥军权,稳住边军,一手揽住国内大权。”他骇然失笑,惊诧脱口,“为此王上甘心以国疆为赠?” “这天下疆域本就是皇族的,何来相赠一说。”他笑的漫不经心,负手走到窗前。 凰羽笙却有点急了,“如今局势这天下是不是凤家的都难两说,北齐已起兵与黄皇域交战,晋国还在坐岸观火,以南秦国力自有一争之力,王上真的甘心屈居人下?” “我若说不争,二哥可是觉得不甘?”夜隐幽不答反问,目光悠悠望向他。凰羽笙涨红了脸,一时语噎,他心下是有些不甘,可又觉得自己的不甘似乎来的有些没有道理。 夜隐幽的目光又落向窗外,琉璃花的格子外白雪飘飞,随风漫卷,“今上贤明,天下为合是大势所趋,与天下子民,与你我来说,都是好事。” 凰羽笙知道他说的对,南秦如果加入皇权之争,只怕天下更会大乱,如今尚能保得南方一隅安宁,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可他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难以咽下。 良久后,他才无奈的叹出一口气,喃喃般自语低声,“只望王上届时不要后悔。” 悔,不悔 他忽然推开琉璃格的窗子,雪花飘落进了窗台,长风盈满衣袖,凰羽笙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抬眼往前看去,只瞧见夜隐幽负手凝立,目光遥遥北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风住尘香花已尽(下) 天光破云, 晨曦的金红光芒一层层的照耀上宫阙楼阁, 彻夜落下的鹅毛大雪已经转小很多,只是琉璃的宫檐花圃转眼间就覆了茫茫的白色。 殿内一盏盏衔珠垂苏的宫灯高悬着, 柔软的初晨光华照不透层叠垂曳的宫锦帷幄,整个大殿彷佛还沉浸在瞑色里, 褚青云母石镶嵌在九龙翔云的风屏上泛着幽冷的光。 “商君书中有言令军市中无有女子,长公主虽为天家贵胄,但仍是女子, 不宜领军阵前。”季将军声音洪亮, 字字掷地有声,“皇上两次下谕召长公主回都, 却又迟迟不见长公主回来, 若三次奉诏不回便是大逆之罪” “够了。”皇上拥着雪裘倚着桌案,脸色苍白的像是凝了层冰霜, “长公主言行自有朕约束,无须外臣置喙理论。” “皇上!”眼见季将军还要开口再说,伴在一旁的尚书令裴颐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适时阻住了他下面的话。 方才朝会上, 这季显就为着一封奏疏而惹得皇上龙颜大怒,上次提议长主下降南秦的王琰已被革职逐返永不叙用, 这事儿都还没过去多久,季显就此事又参了一本。 裴颐与他政见颇有些不同,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在此事上他是附议的, 皇域同北齐开战已无可避免,晋国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会举兵威压。本以为南秦江南世族之乱会让他们□□无暇,皇域则能另有他法可图,以兵力而言,与北齐和晋国都有一战之力。然而时局变化完全出乎意料,南秦国内祸患平定之快让人始料未及,这南秦新主的手腕不可谓不厉辣,只怕也是个难缠的人物。 与南秦沿疆有消息传回,南秦兵力最近调动异常频繁,粮草也在源源不断调配至一些重镇大城,怎么看他们都是有一战之念的。即便皇域有良将雄兵,但与三国同时交战实在是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先拉拢了南秦以解皇域燃眉之急。 以南秦国主的身份而言,长公主嫁过去是毫不委屈的,但是皇上却似铁了心一样,不议此事,连谈都没得谈,也所幸皇上虽震怒,罚了他们一年薪俸,看着是重责,实乃轻描淡写的揭过。 虽然力主公主下降裴颐是与他站一处的,但就领军这事儿裴颐与他看法不同,“季大将军言之过甚了,我朝不是没有女将,先不说西岭将军,往前看几百年,我朝开国皇后都曾领三军帅印,驱逐外族于国疆之外,护佑了我朝百年盛世太平,女子领军也不是不能作为。”裴颐负手身前,半低着头不疾不徐的说,他是知道季显最看不惯女子从戎的,沈大人的女儿执掌西骑帅印这事儿可没少被他拿出来揶揄。 “这事儿能一样吗?”季显被他说的一愣,怒目瞪向他,气的胡子都吹了起来,“睿皇后出生将门,可统驭三军,况且那时我朝初立,大战过后可统帅领军之人稀缺,睿皇后这才亲上战场。而今我朝兵员充沛将领精锐,何须长主领兵!”他声音不由又拔高几分,显出不愉,“女子就该尊女训” 裴颐紧抿了唇,感觉脑门子一阵阵的抽痛,恨不能糊了季显的嘴巴。季显这人从戎数十年,严己律人,也确实带出了不少能领军阵前的将领,他特别看不惯女子从武,但这事儿有必要在皇上面前如此瞎嚷嚷么。 裴颐按捺住扶额的冲动,却听九龙翔云的屏风后头传来一声低笑,饶是微不可闻,也惊动了耳利的季显。 季显一时收声,大殿里蓦然安静。 “季将军好一番疾言厉色。”从屏风后头袅袅走出一个宫装丽人,金钗粉额,容颜十分殊丽美艳,颦笑转眸间皆是风情,“也不怕惊扰了圣驾。”她语声轻柔,薄薄带笑道。 裴颐见到她,眸光冷了一下。 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对谁都一样,冷冷淡淡的不甚亲近,勉强算得上恩宠的大约就是皇后跟季贤妃,而这位横空出世的冯昭媛却似蓦然间笼住了圣心,博了皇上青眼,以低微的家世从无品无阶的采女一跃数级,位九嫔之列,俨然飞云成凤的架势,而今她未得宣召便直入殿中,足可见皇上对她的宠爱。 “臣等正与皇上商议国事”裴颐声音清寒,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还请娘娘回避。” 冯昭媛姿态袅娜的朝皇上一跪,目光徐徐抬起,直朝皇上望去,语声轻俏,“太医嘱咐的,皇上圣体微恙,要按时用药。”她眸光微睐,淡声又道:“大人们的国事难道比陛下圣体还要紧么?”她轻轻拍了下手,一个素衣宫娥合盘托着一盏金瓷碗悄然立在了风屏旁边,敛气无声的站着。 裴颐一时语噎,眼见一旁季显额头青筋暴起看来要按捺不住,忙扯了他的袍袖。季显虽脾气暴躁,但也历侍两朝,久经战场,自然知道轻重,有些话当下开不得口,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大殿内复又安静,只听到皇上几声轻咳,“今日商议至此,两位爱卿先下去吧。” 两人见皇上面色清寒,眉头轻蹙,语气间极为冷淡,只得告退出殿。 日光明晃晃,耀的宫廊白雪十分炫目,殿前玉阶下三三两两站着不少朝臣在交头接耳的议论,只为首一人绛紫朝服,佩金鱼袋,正负手默立着,一双英挺的眉头微不可觉的蹙着。 听到宫门声打开,裴颐和季显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裴桓忙迎了上去,与裴颐交换了一下眼色后什么都没开口问,而一旁的季显却是一脸愤懑,似乎憋了一肚子气,别人旁敲侧击问他什么话,他也不答,脸色阴郁的怕人。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大约也猜着这两位朝廷重臣面圣不利。 “诸位大人聚在殿前瞧什么热闹呢?”一道清朗的女声传来,众人惊愕回头,看到长公主一身银甲雪铠,腰佩长剑缓缓朝玉阶前走近,她的衣铠上有雪落痕迹,发鬓上也因霜化而半湿,未曾更沐盛装便来见驾,想来长公主也是归心似箭。 重臣纷纷朝长公主见礼,长公主冷肃着脸将他们面上的各色表情尽收眼底,按在剑柄上的五指轻勾了下剑穗流苏。 “殿下!”中常侍从宫中亟亟奔出,在她面前一跪,“陛下让殿下即刻入殿。” 长公主目光扫过众人,扶剑跨上玉阶。 殿廊漫长,阳光透过琉璃窗花格子,斑斑点点的落在青莲琢花的宫砖上。 殿内素香焚烧,是一脉清苦幽绵的龙涎香,静寂里只听到女子温柔语声和间隙里皇帝低低的咳嗽声。 “臣妹,叩请陛下圣安。”长公主扶剑越过九龙屏风,朝皇帝单膝跪礼。 皇上恍惚在折子上的目光抬起,落在她的身上凝定良久,眼底有一丝笑意闪过,“起来吧。” 长公主起身,目光与皇上相接,而后一转直剌剌的看向伴在圣驾旁边的宫装丽人,嘴角微勾挑了一抹玩味的笑。冯昭媛从容与她见礼,举止间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局促。 “药先搁着,你下去吧。”皇上斜倚着软靠,声音冷淡。 冯昭媛依言搁下药盏,敛了声息,行过礼后便想退下,却听皇上又道:“未宣入殿,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一月。” 冯昭媛慌张抬眼,想要张口,可触及皇上的眼,那幽黑近墨的双眸深邃不见底,皇上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有冷,冷的让人心底乍寒,这是她从没有看到过的,不是她印象里风流倜傥的温柔君王。 她不敢再说什么,惶然叩首退下。 “张槐,你自去内廷领罚。”皇上缓缓又道。 中常侍张槐唯诺应是,不敢辩驳,叩首倒退出殿中。 “皇兄新册封的美人?往日里倒没见到过。”洳是换上笑颜,私下里与皇上是兄妹是至亲,不是君臣,没有生分更无距离。 皇上笑了,俊彦温文尔雅, “无关紧要的人,倒是你,朕三番二次催你回都,你是都当成耳旁风了吗。”皇上佯装恼怒,深深笑意却直达眼底。 洳是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道:“夺下乐岭后需要筹备的事情太多,我就有些耽搁了。”她顿了顿,眸光望向皇上,诚心拳拳的又道:“皇兄两道谕旨下来,我就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一刻未曾耽搁。”她擦了擦身上铠甲盔翎,“皇兄你看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马上来见您啦,我是真怕您第三道谕旨下来,届时皇兄的御案会可是要被御史台的参本给堆满了。” “这么说来,朕还得感谢你了?”皇上眉峰一挑,诙谐笑道。 “可不敢。” “呵”皇上广袖抬起,手上拿着一本折子,“看看吧,参你的也不少。” 洳是上前接过,褚封的折子打开后里面墨笔洋洒,细说下来无非讲她不能胜武,女子就该闺阁绣花,怎能与男子一般战场御敌厮杀,有违古训云云。 “皇兄觉得我表现很差么?”洳是漫不经心的合上折子,轻放回龙桌御案上。 “你表现的很好。”皇上低声,笑意淡淡敛回眼底,“不过朕也不希望你再领军上阵了。” “哦?”洳是顿了顿,欲说无言,低头默然良久后取出了随手携带的九龙符节。皇上贵为天子统摄天下兵马,除了皇命授予谁都无权调动,唯独这枚九龙符节,不但能调动龙翼卫和禁军,甚至能调动京畿卫和城外羽林卫,“皇兄不信我?”洳是依旧微笑,心却往下沉了沉。 “洳是”皇上的一声轻唤,无奈感喟皆有,“这世上谁都能负朕,唯独你不会。” 洳是目光望向皇上,眼中波光微澜,有挣扎的神色,双唇抿成薄锐一线。 “九龙符节是父皇所授,我只是想帮皇兄分担一些。”她语气有些弱,这天下疮痍满目,她不忍兄长一人扛起这偌大的帝国江山,“若皇兄不愿,我这就还回。” 她将九龙符节放回御案上,解下腰间佩剑一并横放在桌上。 皇上不忍见她落寞失神的样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她却道:“皇兄若无其他事情,臣妹便先行告退了。”她退后两步单膝跪礼。 皇上满腹想说的话哽咽在了喉间,良久,只得长长叹了一声。 洳是目光缓缓移向桌案上放在皇上手旁的金盏,她不言不语的俯身捧过金盏在掌心,飘入鼻端的药味清苦,药汁浓的似墨,“这碗药已经凉了,我让太医院再重新熬制一副来。”她转身欲走。 “洳是。”皇上扶案站起,一声急呼脱口而出。 她没有回头,步子却顿住了,声音平静的说:“皇兄日理万机,不要太过操劳才是。”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大殿,军靴踏地声音铿锵有力,她走的果决完全没有一丝犹豫。 皇上望着御案上的九龙符节和绮凤剑,无声苦涩一笑,如若能让她一世安荣,不再战场搏命生死,那么即便她恼恨他,他也不在乎。 皇上仰靠在椅背上,第一次觉得这金碧辉煌的空旷大殿,静寂的怕人。 一夜风急雪深,叶妤往毛绒领子里瑟缩了一下脖子,从中宫一路行来,满目只见辉煌宫阙雪后廓影,茫茫的一片白色,直到踏入凝桦宫,才见到那一片菁翠色常年不衰的幽篁,被积雪压弯了腰肢。 年轻的小宫女领着她进了偏殿,冷淡却礼貌的对她说长公主正在休憩,让她在此稍后,话落后也不多说便将她一人晒在了偏殿。 叶妤自小服侍裴皇后,如今也是坤元殿里掌事的人,各宫妃嫔见她也要礼遇几分,鲜少遇到如此冷遇。虽然长公主常年不在宫中,但寥寥也见过几面,印象中的长公主大气雍容,言笑随意,似乎十分好亲近,却未料这宫里伺候的人却待人如冰,言语谨慎,除了简单对答,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偏殿里铺着火炭地暖,烘的大殿里温暖如春,叶妤搓了搓手,感觉冻僵的身子略有回暖,空气里飘着一丝优雅香氛,不是各宫妃嫔们爱用的异邦来贡的馥郁熏香,倒是熟悉的应季花香,十分清新。 不时片刻,那个小宫女挑开暖帘传她入内。叶妤低头敛息步入内殿,端端正正的行了拜礼。 静寂的大殿内,只听闻“嗒嗒嗒”声清脆如玉碎,叶妤悄悄抬眼,正瞧见长公主慵懒闭目斜倚着织金软靠,面前一张小桌,白皙纤细的手腕闲搭在桌上,指尖衔一枚白色棋子正在轻敲棋盘。 叶妤的目光上移,恰见长公主睁眼望来,眸光清澈照人,神色却隐而含威,她蓦然打了个激灵,慌忙低下头来。 “你是皇后身边伺候的?”长公主淡然开口,手中棋子依旧漫不经心的起落。 “是,奴婢叶妤,正是在坤元宫伺候的。”叶妤忙回禀。 一声轻笑响在耳边,又听长公主问,“皇后何事?” 叶妤回禀说,明日是长公主芳辰,皇后在中宫设宴,想邀请长公主前赴盛宴。 长公主听闻后却蓦然没了声音,静了片刻后才淡淡道:“本宫知道了。” 叶妤心中惴惴,也不晓得长公主这是应了还是没应,左右也是猜不透长公主的心思。叶妤还想张口再问,却见长公主又闭起了眼似乎是在假寐,纵然还有话想问,此刻也开不了口了。 叶妤拜礼后,退出了内殿。 月夜辉光,难得风雪止消,漫天星斗异常璀璨明亮。坤元宫内绢纱宫灯挑亮,大殿内金碧辉煌,灯树灿烂,各宫妃嫔纷着红妆,丽影翩跹,殿中宴开十数,主位多已就坐,有些妃嫔见皇上和长公主还未至,便寻隙与皇后攀谈,皇后性格敦柔温和,待后宫妃嫔都十分宽厚,也不乏有人想巴结皇后的。 季贤妃坐在侧位,看着眼前场面,嘴角勾动露出一丝微讪,此刻却听方嫔诙谐笑说:“冯昭媛今日怎的不在,她的扇舞可是令陛下也赞不绝口的呢,长公主若见了想必也会喜欢的。” 皇后轻蹙了一下眉头,复又转为雍容笑意,声音却有些冷淡:“冯昭媛被皇上禁足宫中,不宜到宴。” “呀,瞧嫔妾这脑子,怎么才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方嫔忙不迭的自讪,转眸低笑时眼中尽是幸灾乐祸。 夜已将近中宵,长公主却并没有来,连皇上也未见到。座下已有妃嫔相顾窃声交谈,倒也并没有人不耐神色。 又过半刻,季贤妃泰定端坐案后,手指拈着腕间珠玉来回摩挲,心里猜测着今日这场盛宴怕是要无疾而终,长公主这是要拂了皇后颜面了,她眼风略斜,看到皇后神色不动,自若如常,心下有些意兴阑珊。 皇后的近侍女官叶妤匆匆走至皇后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皇后点了点表示知晓了。 “本宫有些乏了,诸位请自便。”皇后神色淡然,起身后退入内殿。 殿上诸妃叩送皇后,心中也都雪光敞亮的明白,长公主是真不会来了,如此,皇上也不会再来,这场盛宴就这样无疾而终。 宴已筹备,歌舞也开了,位份仅次皇后的季贤妃自皇后离席后也径自走了,余下宫嫔里有人入宫许久都未曾面见过天颜,自然不愿错过今次机会,即便希望渺茫也不愿就此离开,或有万千之幸能守到一线希望。 大殿上笙歌曼舞,流光四溢,席间气氛却微妙的低沉。 夜已深,地龙烧的殿中温暖,陀罗香清苦浮动,飘渺如一缕尘,无端让人心头微涩。季贤妃换下华服盛装,只着轻罗单衣坐在镜前,雁清正为她梳发。 “没想到长公主竟然拂了皇后颜面,这下可要成六宫笑柄了。” 雁清似不经意的说道,手下动作轻缓,梳过贤妃如瀑般的长发。 贤妃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神色有些恍惚,“宫嫔们怎么看又有什么要紧,皇后的用心皇上是明白的。” 皇室子嗣凋零,皇上唯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向来十分珍视,似掌上明珠般宝贝,此次皇上与长公主起了争执,皇后想借长公主芳辰设宴,为的是让皇上和长公主冰释,回缓关系。皇后的用心皇上不会不知道。 “可就算这样,皇后依旧不得宠啊。” 雁清心直口快,可话蓦一出口后却有些后悔,贤妃十分不喜宫人说三道四,如若出口言语轻慢,重则杖打出宫,轻则罚没俸禄。她噤口不敢再出声,目光战战兢兢的偷瞥镜子中的贤妃。 贤妃却仿佛没听见似的,目光垂落交握的双手上。 “后宫的女子,再如何手段玲珑了得,也不过是为了在皇上身旁争一份恩宠罢了,无外如是。”她语气平静,仿若自嘲,她们的一生系于一人也将终于一人,起起落落都在这深宫里。 然而她却是不一样的,贤妃忽然想起授礼的那一日,朝日朗朗升起,辉光远照,她与皇上并肩站立,俯瞰天下,这富饶山河,千万里的殷川皆在他们脚下。 贤妃恍惚出神了良久,忽而听到耳畔有人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 “适才有人探听回来说,皇上去了凝桦宫。” 雁清悄声说道。 贤妃只是笑笑,缓缓拆下耳上坠扣,彷佛是在意料之中的平静,“皇上终究是舍不得长公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思如故(上) 夜阑人静,宽阔的宫道上竹影深深,月光如霜照落。 一名值守宫娥匆匆的奔进殿中,身形踉跄,口中喘着气,急道:“快皇上来了,快迎驾。” 十二盏绢纱宫灯在前,引着圣驾而至。 凝桦宫中的宫人们有条不紊的点起通明灯火,近侍女官领着宫人在宫门两旁候列跪迎圣驾。 皇上踏进宫门,内侍为皇上解下披着的雪裘狐氅。十二月夜深寒露冷,殿内却是温暖如春,这一冷一热的交替牵出了皇上未愈的病痛,皇上忍不住几声呛咳。 中常侍张槐担心的近身低声,“陛下,您的身子” 皇上却摆了摆手,目光环伺殿上,远处更漏一声一声传来,殿中诸人屏息不敢发声,垂首敛容的静静侍立在旁,这座金碧辉煌的宫阙主人常年不在,宫门深锁,是旁人不得随意踏入的地方,可他却时常来这儿,一副棋秤,黑白子各放两端,彷佛是她还在的时候。 而今这宫阙迎回主人,她也不会再走,为何他还是觉得冷清。 “奴婢这就去请长公主。”女官从容叩礼后起身。 皇上却道:“不必扰她了,朕坐一会便走。” 皇上随意择位而坐,宫娥们赶忙奉上一杯茶盏,雨前新茶香氛缭绕,青蒂的茶叶在金瓷白釉的茶杯里沉落起伏。 皇上抬手摇了摇指,内侍宫娥依序鱼贯退出大殿,中常侍窥见皇上疲惫神色,低声规劝,“陛下您累了,这时辰也不早了” “你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呆一会。”皇上语声平淡,斜倚了锦靠,端了茶杯在手,茶汤温热透过指尖却不能回暖心上。 中常侍恭然应是,领着太极殿的随侍倒退出殿,关上殿门时,他将一团雪白放到了门槛前。 宫纱低垂,深帷密掩,高悬宫檐下的绢灯散着柔和的光芒,四下清寂,宫人一个也不在。轩窗前的软榻上,洳是斜倚着一张铺设细锦的桌几,上面放着一副棋盘,黑白子纵横其上,已然走至中盘。洳是指尖拈着一枚白子单手撑在颌下,月已悄然东移,她手中棋子却迟迟不曾落下,她的目光垂落在棋盘上,眼神却空茫,神思也不知飘倏哪处。 绢纱摩挲,细碎声轻悄响动,洳是神思飘荡回来,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到一只雪白团圆的猫咪正缠着一挂垂曳地上的锦帷玩的不亦乐乎。 洳是眼神微动,踯躅了一下后将指尖棋子置放回棋盒。 深殿幽静,夜寂孤寒,低垂的帷幔后头透出淡淡灯光烛影。偶有几声咳嗽隐约响起,越过重帷宫帘,忽而又止。 皇上单手扶额,低头闭目倚着锦靠似在假寐,洳是转过阔展的屏风时,就看到柔和灯影下的君王半低着头,紫金冠上系着的珠玉长璎垂在两肩,皇上容色宁定,面颊却有些苍白。 一丝甜腻香味飘入鼻端,悠悠清香顿时在胸间荡漾,让人心旷。皇上睁眸抬头,看到站在殿中素衣散发的长公主,她手中捧着一鼎孔雀蓝釉的香炉,孔洞里飘散出的袅袅香雾,清芬远逸,是桂花的香味。 “洳是”他轻声唤着她,眸光抬起,眼底有微光细碎闪动。 “皇兄。”洳是俯身屈膝见驾,态度温文,神色平静。 “是朕惊扰到你了吗?”皇上抬了抬手,望着她,淡淡笑问。 洳是摇了摇头,举步徐徐近前,将手中的香炉轻放在桌案上,微微一笑道:“很晚了,皇兄明日还要早朝,该歇了。” 这笑容,这关怀,见在眼中听入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什么时辰了?”皇上的目光从她微笑的脸庞垂落到面前的瓷杯上,手指轻抚过杯沿,冰凉触到肌肤,那香茶汤早已凉透。 “约莫已是亥时三刻了。”洳是与皇上对案而坐,应答寻常。 “今日是你的生辰。”皇上抬头看她,目光柔软。 “是呵,转瞬又过一年了。”洳是避开皇上的目光,缓缓道:“若父皇和母后还在,怕是要烦扰起我的婚事了。” 本朝女子十五岁及笄,按照长公主的年岁是该嫁人的,却一直蹉跎至今,各种原由,她心中敞亮而皇上也是明白的。 “哦?”皇上唇角挑了一抹玩味的笑,眼中却有了纹丝不动的淡淡冷意,“皇妹这是有中意的人了?倒不妨说来给皇兄听听。” 洳是转眸,眼波深深的望住皇上,“若说这人么”她顿了顿后,巧笑嫣然的说道:“臣妹倒是觉得南秦不错。”她瞧见皇上微沉了脸色,愈发笑的愉悦;“如今在位的南秦国主,少年英伟,一手遏断南方豪族首家,清肃宫闱手段雷厉果敢,倒真让人佩服。” 单说以南秦国主的身份匹配卫国长公主那是丝毫不委屈长公主的,况且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曾经助太祖皇帝践登九五,开辟景初盛世,与凤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夜罗王族,如今他们的后人已是一方君王,有问鼎天下的能力,蓦然间想起先皇留下的遗诏,不可争不可争 皇上仿佛嘲讽般的低声笑了,眼底黯然,“这是皇妹的意思?” “这不也是朝臣们的意思吗?”洳是微笑,笑声里却透出凉意,“如今齐晋连纵,晋王又遣了使者前往南秦,这一行人里有谁在,皇兄想必也知道了。” 各国之间派遣使节互通有无本也不算大事,只是如今局势微妙,而晋王派出的使团里又有个出乎寻常的人在。 “晋国的常乐公主悄掩身份随使节入秦,倒不知晋王作的什么打算,该不是让常乐公主去南秦寻常游乐赏玩吧。”洳是望着皇上,微笑道:“若南秦又与晋国连纵,届时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这最坏的处境皇上怎会不知,却听皇上说,“只怕是晋王有意,他也不会娶。” 洳是心弦微颤,不知皇上的笃定从何而来。 “只因他是夜罗王族后裔么?”洳是唇上挑着一抹深凉笑意,“即便只有一分可能,我们也赌不起。” 皇上突然横手过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一时语气凌厉,眼中寒气煞人,“王朝兴亡,在于前朝,在于兵将,并不在于公主出降,朕不会让你下降南秦的。” 洳是忽而一怔,脸色有些煞白,眼底也逐渐泛红:“我贵为皇室公主,享尽人间富贵,却一点用场也无,既不能战场御敌,又不能运筹朝堂,倘若那个万一成真”被他握住的手腕抑制不住的颤抖,唇上笑容哀凉,“请皇兄允准臣妹下降,以堵朝廷悠悠之口,以兴社稷” “你真舍得离家?”皇上恨声截断她未完的话,目光如火灼落的望着她,看着她眼中水波潋滟凝成清光,喉间颤动,哑然说不出一句话,皇上眼底恨意一闪而逝,语声却带了笑,“可即便你舍得,朕也舍不得。” 细屑缭绕的沉香已经散了,悄无声息的大殿内,洳是静静独坐在软榻上,桌上一盏香茶,是皇上喜爱的雨前,此刻皇上已经走了。 “舍得,不舍得”她低声喃喃,眸光垂落地上,彷佛是在出神。 喵喵喵的一阵叫唤,将洳是从恍惚里唤回,她这才想起养在太极殿的毛球还在自己宫中,她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团雪白从垂帷后头扑腾出来,一只荧光宝蓝的蝴蝶在它面前展翅了几下,忽的收了翅膀立在了它的鼻尖,毛球端坐在地歪着脑袋一动不敢动,倏忽片刻,蝴蝶又展开蝶翼飞了开去,一条极淡的星屑般的碎光在它飞曳过处留下了悠长的痕迹。 深寒霜冷,洳是一步一步跨上朝曦殿前层层的御阶,晚风拂衣生凉,丝帛绫罗沾了夜露冷冷的贴着肌肤。 推开宫门,风拂起了宫纱垂帷,珠帘唆唆碰响,梁上悬缀的夜明珠散发氤氲柔光,大殿内日夜焚烧的香椒袅绕出浓郁的芬芳。 缓步走过金碧辉煌的大殿,洳是轻挑起云霞轻雾似的纱帷,内殿静寂,仍旧是那张布满黑白棋子的桌几,背后的长窗半开半掩着,淡淡月辉光芒落在棋盘上,一只小巧的胭脂盒还在那里。 洳是走近前去,指尖抚过桌上边缘。耳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趋近,腰间蓦然一紧,身子被圈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男子的温软气息袭掠过鬓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杜蘅苦香。洳是闭目,倚靠在他的怀中。夜无声,良久无言,唯有彼此的气息在这静夜里交织缠绵。 他的吻落在她的颊上,轻啄的浅吻沿着脸廓至她的耳畔,“洳是。”他呢喃般的唤她的名字。 为了一份思恋,一份执念,他竟不惜从南秦千里远赴而来,堂堂一国君王,深夜潜入宫中,那么恣意妄为,又那么的不顾一切。 洳是长睫轻颤,回身望向他,他的笑容依稀过往,还是一如林中初见时的丰神湛澈。 “为何不快?”他的指尖温软,轻抚上她的脸颊,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她,舍不得移开半分,怕此次一别再见又不知何期,每日忆念难忘的容颜如今就在面前,可为何她的眼底有黯然泪光。 洳是一手环着他的腰身,一手轻覆在他胸口,忽而踮足昂首吻住了他的唇。她吻的轻浅,仿佛落雪飘坠肌肤般的温柔,他却突然扣紧她的腰身,辗转深吻了下去,狠狠的吮吻,唇齿间的痴缠又炽又烈,他似要吞噬净她的魂魄,这才罢休。 良久温存后,洳是静静俯靠在他的肩头,喃喃般的问,“你为何来了?” 她呼吸间的兰麝气息拂过他的颈间,撩动他心头温软情怀,他在她耳畔低声,“想见你,便来了。” 洳是轻声笑了,抬头张嘴就咬了口他的下颌,哼道;“骗人。” 他紧紧揽着她,低头轻轻一记啄吻在她唇上,静水流深般深邃的目光望着她,“今日是你生辰。” 深宫远处传来更漏声,一声连着一声。 洳是望进他的眼中,笑说,“那是昨日的事情了。” 他低声笑了,“还是我来迟了,明年此时我定不会晚来。” 她轻忽叹息,“即便你功夫高绝,但禁宫守卫森严,我不愿你冒险。”况且她出生那日,母妃为她受苦,皇兄为她受累,这样一个日子她并不想特别忆起。 “可我想见你。”他望着她,四目相对,他眼中温柔缱绻入骨。她知他的心意,若是他想来,即便隔着千山万水,火海刀山他都会来到自己面前,无从阻拦,无需怀疑,可她心底仍有一丝惧意,她笑嗔,“真当皇都龙翼卫和禁军是假的么?若被皇上逮到,届时你可怎么办?” 独上玉山琼宫,远赴古兰深入宫廷,如今千里远驰而来,入危险之境如入无人之地,他从未怕过。 他捉住身前的手,捂暖了她指尖一点冰凉寒意,他淡淡笑说,“那你嫁来南秦吧,如此便可让我免受奔波之苦。” 他说到下降南秦,让她想起了午夜时分与皇上的一番深谈,心中顿时五味掺杂,不是滋味。她眉睫垂下,双唇轻抿,月色凉薄,淡淡辉光映出她颊上苍白颜色。 “怎么了?”他缓缓托起她的下巴,“为何如此难过?” “我”她喉间滚动,声音发颤,眼中有挣扎神色,“我让皇兄赐我下降南秦我不该逼皇兄的。”她忽然懊悔,皇上如此骄傲的一个人,于万人之上,以天子之尊。而今她却在逼他决断,对她或去或留。 他定定的望着她,心下一瞬洞明,“大业未定,你本也不想那么快就下降,你如此所言恐怕只是为了让皇上还你军权,是么?” 他的一番话似刹那间定住了她心下的跳动,无需言语,更不用解释,她的所作所为,目的所指都被他掐算在掌心里。 皇上或给她兵权,让她领军御敌。又或让她作个安享太平的富贵公主,为国尽忠下降南秦,成为南秦王后,两国连纵,以安朝臣之心,以稳当前局势,不过一朝公主即便为国远嫁又能如何。是她逼了皇上到此境地,无从抉择又或一意孤行 她咬着唇,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闷声闷气的“嗯”了声。 夜隐幽紧揽住她,在她耳畔低语,“那不如就将你的计划稍许变上一变,如何?” 洳是抬头望了他,他的眼睛深邃如星宙,他很认真的对她说:“你要不就嫁来南秦算了,皇上从你手中收回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从南秦君王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这么一句话,让在他面前的长公主心神微震,一抹讶异在眼中一闪而逝,随即敛入微笑中,洳是妙目斜睨了他一记,笑嗔了一句,“你这个昏君。”洳是转身坐到窗下,眼风淡淡扫过面前黑白子纵横交错的棋盘。 “嗯。”夜隐幽点了点头,与她对案而坐,目光悠悠的看着洳是,“长公主说的是。”他笑的如沐春风,“不过昏君这事儿,你我心知便好了。” 洳是单手支颐,慵然靠着长窗,目光含笑与他相接,眉峰微微一扬,半是玩味的问道:“如若将来我不能下降,那怎么办?” 他眉目澹定,唇上含笑,眼中神光在月色下却有了一丝雪漫长垣的封冻,他淡声道:“如若真有那日,南秦五十万大军便直指帝都。”窗外晚风拂入,撩起她肩上长发,洳是半垂着眼,眼中神色隐在长睫的阴影里,他慢条斯理的又道:“你我之间曾许的白首之诺,即便天地塌陷,山河崩摧都不容反悔。” 洳是抬眼看他,看到他眉目冷凝,敛去笑容时,俊美容颜冷的似冰如雪,忍不住笑说:“万一我先死了呢,谁再来应你之诺?” 夜隐幽眸光清清冷冷的看向她,嘴角挑一丝冷笑,哼道:“我还没死,怎会让你先死。” “你又不是神。”洳是挑了棋盒里的一枚白子拈在指尖,“还能左右生死吗?” “我不是神,亦不能左右生死。”他平静的说,望着她的目光柔软下来,“若真有那一日,我自会与你黄泉相见。” 洳是默然听着,心下蓦地酸涩恻然的无以复加,她喃喃低声,“我自然不会毁诺,我只是怕”怕前路坎坷,命运多舛,怕与他之间如同睿皇后和夜箴,凤阳女帝和夜琰一样,即便情深也无法善终。 “你我之约无人能阻,即便皇上也不能。”他突然如此说,慢而缓的声音,如柔韧丝线勒住了她的心房,扼制了她的呼吸“凤朝驸马这个身份我要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思如故(中) 晨曦光芒亮起,一束束的金红照落窗台, 高阔且辽远的宫阙楼阁覆在冉冉初升的日光下愈发璀璨而耀目。 环佩声响, 宫锦摩挲, 捧着新香而来的宫娥在拂起宫帘的时候, 整个人似僵了一僵。 坐在窗下桌案前的人,素衣单薄,长发披散身后,阳光透窗而过,她整个人仿佛都要融在这光影里。 这座辉煌宫阙常年无人来往,宫人们日日来此换香打扫也从没见过谁,蓦然间竟见到长公主在此,让小宫女一时间慌了神。 “奴婢参见殿下。”宫女忙放下手中捧器,双掌交叠身前,朝长公主深深拜下。 “卯时了吧。”长公主淡淡开口,双手闲搭在椅背上,广袖垂落覆地。 “回禀殿下, 已是卯时三刻了。”小宫女伏低着头,屏息轻声轻语的回道。 良久过后, 也不再听到有声音,静寂的仿若没有人在,小宫女悄悄抬头觑眼去看,这才发现窗下早不见了长公主的身影。 跨下殿前长阶, 走过复绕的回廊, 洳是缓缓走向自己寝殿, 耳畔响过此起彼伏的拜见声,她仿佛也没听见,脑子里一片空茫茫的,胸口却似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从懂事开始,她的人生便只有一个目标。助兄长复辟江山,重振皇室,为此她从来不敢怠慢疏忽。从武功内息的修炼,到文史地理战策谋略的研习,她都花了比之常人多数倍的精力。哪怕需以命相博用血海尸山去铸成这条皇权之路,她都不曾动摇过意志。 却在昨夜之后突然有了惧意,她不怕去死,却害怕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 “若真有那一日,我自会与你黄泉相见。”他的目光,他的语声恍惚的还在眼前,让她心痛难言。 洳是目光低垂,脚下步子不疾不徐的走着。宫寝已在前面不远,抬头却见大殿门前黑压压的跪了一群人,只有一个人面朝宫门而立,官服着身,那衣饰那背影,洳是再熟悉不过。 似乎是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那人转过身来,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诏书。 洳是看向面前的中常侍和他手中诏书,眸光沉了沉。 “卫国长公主听旨。”张槐声音庄重的说道,在他展开诏书的时候,伏地的人群里有内侍捧举着一个漆盘膝行上前,红绒布帛铺着的漆盘上正放着一柄乌梢宝剑和一枚玄铁令牌。 洳是眸光微睐,缓缓吁出了一口气。 节杖幢幡在前,精锐的骑卫后面跟着次第车驾。四月初春日暖,萧豫身上还披着毛色华艳的紫貂裘氅,整张脸都快埋到毛茸茸的领子里去了,她漫不经心的点着头,时不时的“嗯嗯”两声来附和箫澄絮絮叨叨的叮嘱。 “我说的话你记在心里了没?”箫澄蹙着眉头,“我和二哥都不在,你在南秦的时候收敛些性子,别闯祸了。” 一想到能见到他,萧豫恨不能立时扬鞭催马的赶到邺城,整颗心也因着这份期待而飞扬起来,她笑吟吟的说:“知道知道,这一路你都讲了好些遍了,到了南秦我自然会规规矩矩的。”她螓首一偏,抬手指了指一旁一直低着头双手束在身前的年轻男子,又道:“再说了,不是还有姚大人看着我嘛,不会有差池的。” 年轻男子这才不疾不徐的抬起头,朝两人一揖,毕恭毕敬道:“臣自当竭尽所能。” 箫澄叹了一口,“那就要劳烦姚大人了。”他扶着萧豫登上马车,随行侍女忙打起车帘,萧豫一骨碌的钻入了车内,箫澄还是不放心的叮嘱,“前面再不远就是南秦国境,你一路小心。” 萧豫推开车窗,趴在窗棂上,眉眼都笑成了月牙儿,“好的我知道啦,四哥你出佑州也送我们够远了,快回去吧。” “好。”箫澄点了点头,“小丫头,早些回来。” 萧豫笑容满面,“最迟入冬便会回来啦,届时四哥可要来接我呀。” 箫澄微微一笑,点头道了好,随即往旁退了几步扬手一挥,出使南秦的车驾缓缓开驰远去。箫澄手扶腰间长剑,一直目送着车驾走远。 许久过去后,车驾已经走得远远看不见了,箫澄还立在原处,副将上前低唤了一声“殿下。”未听到他的回应,只似乎听到他低抑的一声叹息,几乎微不可闻。 佑州是晋国边境大城,毗邻皇域广平,再往北行就是闻名天下的第一险关—居庸关,因其形势险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是以靠近居庸关的广平也是皇域屯守重兵的要塞。百多年来,这世道太平,两国熙洽,广平和佑州之间商贸往来频繁,商事十分流通,佑州城内的路上人流来往熙攘,非常热闹。城中的花楼酒肆虽然都是规模不大,但却鳞次栉比,奉迎着南来北往的各路客商和本地的生意人。一到入夜,街上灯火灿烂,杯觥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夜晚的喧闹更胜过白日。 自从送走了远行的萧豫后萧澄的心情就不太好,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些烦躁又有些惴惴不安,萧樾的意思他大约也能猜出个大概,有些话不能说的直白,他只能旁敲侧击的提醒萧豫,她好像是知道的却还是那么开心,仿佛若能远嫁南秦倒是遂了她的心意似的。 萧樾的决定从来不受人左右,而他也从不开口多说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亲自从晋阳一路护送萧豫出境。 原本要从佑州调往燕岭的五万骁羽骑一直按兵不动,不知萧樾有何筹谋,不过萧澄要在佑州戍守一阵子,恰好可以等萧豫从南秦回返。 晚上萧澄早早就下了值,换了身普通衣衫,从军营出来后一路往府邸方向走去。难得这一晚月光清潋潋的,他也没着急赶路,四下漫无目的的逛了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门庭辉煌,雕梁玉琢十分华美的酒楼前,四层楼高的建筑在一众小门小面的商铺里显得十分受人瞩目。 黔香阁的名头不止在缙墨十分响亮,即便这远在千里之外的佑州也是有些名气的。每日里前来黔香阁喝酒听歌宴饮聚会的食客络绎不绝,要说佑州城里最热闹的一处便是在这黔香阁。 萧澄站在门口停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黔香阁金光闪耀的匾额,心下有片刻的恍惚。就在他这怔楞神的片刻间,正在门口招呼食客的堂倌忙殷勤的迎了出来。 “这位公子里面请吗?雅座正好还有位置。”眉目清秀的年轻堂倌和气的说。 萧澄看了看门口进出的食客,只想了须臾便点了点头,跟着堂倌跨进了黔香阁。 堂倌将他引到二楼的雅座,用六展风屏隔开外间喧嚣的雅座十分清净,透过半开半阖的窗户还能听到厅堂里女伶婉转的歌声。 “这位公子需要点些什么?”堂倌按例的问了话。 萧澄似认真聆听着窗外的歌声,有些随意的说,“一壶酒,两个菜吧。” 堂倌也没多问,只道了声稍慢后,就退了出去。 厅堂里的女声未曾变过,从一曲《扬州慢》唱到《阳关三叠》,唱腔十分妙美。一曲终了后,堂中掌声雷动,恰此时,堂倌进来布菜。一壶酒,一碟凉拌卤猪耳,一碟酱牛肉,十分清爽可口的样子。 “似乎没见你们老板娘?”萧澄似极为随意的问道。 堂倌笑着回道:“老板娘亲自出远门采购去了,要过阵子才回来呢。”他特意为萧澄面前的空杯斟满酒,霎时间青梅的果香透过酒杯飘逸了出来,“这是我们老板娘亲自酿的青梅酒,刚开封,别处尝不到的,公子您试试。” 萧澄端起酒杯拈在指尖,含笑朝堂倌点了点头,堂倌恭敬的退了出去。 堂中女伶的歌声倏忽又响了起来,合着清脆亮丽的琵琶声,赫然是一曲《春江花月夜》。蓦然间,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那段过往被唤起,他忆起了她的歌声,那么婉转悱恻,又那么摄人心魂,她的念词唱曲仿佛都被镂刻进了心中,即便从不曾去想起,但却永远难以忘记。 在她被长公主带走那刻开始,他便当她已经死了,世上再也没有了那个歌舞可倾城国的女子。却在数月之前,他偶尔经过黔香阁时,在门口听到悠然飘来的歌声,竟有刻骨铭心的熟悉。 他不敢置信的循着声音走入黔香阁,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里,循着一阵一阵的喝彩声,他看到了在台上素手拨弦,唱弹琵琶的那个人。明眸皓齿的女子,唱词间顾盼生姿,十分的妩媚。他紧绷的一颗心霎时松了松,隐隐的却又有些失落。 早知道不可能是她的,即便这歌喉有多么相似,但这样貌和与酒客间谈笑风生的豪迈,怎可能是那个清冷孤傲的女子。 细细听来,她的声音与她也只有七八分的相似吧,他这么想着。可是私下里也按捺不住的派人前去打探她的来头。情报查来的丝毫不费力,原来她是这间黔香阁的老板,几年前就来了佑州,在佑州是响当当的名气,想来也不可能是她。 他似自嘲般的低声笑了,拈在指尖的酒杯缓缓转了转,杯中酒水波光潋滟,他昂首将杯酒饮尽。酒入喉舌,清香弥漫,辛辣的滋味却如火撩般一路烧灼入心肺。 日月轮替,昼夜交换,出使南秦的晋国车队已过了两国边境,暮色余晖的时分,车队沿着官道再行不远就是龙场驿。 沿道两旁树木郁郁葱葱,一旁是纵深不见尽头的丛林,而另一旁的丛林远处就是壁立千仞的薄刃岭。 姚大人催马小跑到公主的车驾旁,伸手敲了敲窗,车窗打开后里面的萧豫朝窗口探了探脑袋,“姚大人有事吗?” 姚大人垂目恭敬道:“天将入夜,前面不远就是龙场驿,我们要加快些速度了。” “好,那劳烦姚大人了。”萧豫双唇抿出浅浅一丝笑来。 “不敢。”姚大人又疾鞭一催,驾着马赶到了队首,不一会儿车队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些。 萧豫倚着车窗望向远处那片连绵的山脉,莽莽苍苍的山脉尤似巨龙憩卧,半山腰上薄雾缭绕,余霞金灿灿的光芒下恍若仙境一般。 四月春暖但日落时分还是有点寒凉,山林间的风一刮冻得萧豫打了个哆嗦。她赶忙合上窗户,身子往松软的枕上一靠,面前小几上放着半本书册,是她才看到一半的。她拿起书却意兴阑珊的翻了几页就没了耐心,她靠着车壁发了会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吃吃的笑了,她伸手从椅子的夹层里摸出一副卷轴。她解开系带小心翼翼的将卷轴展开。 轴上白宣纸里画的是一副人像,那人长身玉立,只着了青色的寻常窄袖长衣,面容却十分俊朗。萧豫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幅画像,连嘴角透出的一丝笑也带着些甜蜜。 她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真有胆子听从了元慕卿的说法,拿着这卷画轴就义无反顾的去找了萧樾。那日在允岚轩,她一看到萧樾就怯了胆子,而且那日萧樾看上去面上寒霜的似乎心情也不好。她在萧樾面前几次三番张了口却又说不出话,结果反而狼狈的逃出了允岚轩。 轩阁外冷冷清清的,侍候的人也不知被遣开了多远。她抱着画卷浑浑噩噩的走在碎石小道上,整个人恍惚的像是失了神,额上忽而沾了一点冰凉,她抬头望天,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絮雪,随风翻卷在空中。 她用雪裘将怀中画轴裹紧,咬了咬牙后又转身折返了允岚轩。反正横竖走这一招也不亏,最差也不过被呵斥一顿,至少还有几分希望。 轩阁里地暖烧的火热,萧豫却觉得自己背上在冒着冷汗,她将自己近日来的所思所念通通一股脑的告诉了萧樾,低着头将画轴交到萧樾手里后,她就不敢抬头。耳边只听到画轴展开的声音,而后良久无声,她紧张的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胸腔。 “你要知道这无异于海底捞针,并无几成胜算。”萧樾的声音清寒,比廊下封冻的菡池还要冷。 “我知道。”萧豫呢喃般的应了三个字,目光无神的垂落地上,整个心被揪的一阵阵的疼。 回应之后又安静了下来,萧樾不知在想些什么,萧豫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窗外落雪的声音都似乎响在耳边。 “若不遂了你这次心愿,只怕你不会甘心。”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微不可觉的叹息。 她抬起头,目光不容动摇的望向萧樾,“请王兄成全臣妹。”她一字一字说的铿锵,这十多年来她从未用如此坚定不移的口气对萧樾说过话。 她没料想到萧樾真的应了她,或许对于萧樾来说这不过是挥挥手般简单的事,对她而言却是给了她一个莫大的希冀。虽然美梦成真的机会微乎其微,晋国近千万的百姓,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她也做好了一无所获的打算,但至少每天能有着期盼的过着,比之以往痴念般的煎熬要好许多。 兴许真的是上天垂怜她,竟真让萧樾查到了他的来历,不是没有想过他或许来自世家名流,但决然没有料到他的显赫背景。她几疑是萧樾弄错了,但是萧樾却说南秦新君登基的时候出使的大臣里曾有人见过他的面容,不会错认。 她怔怔的垂眸,萧樾在说些什么却听不进她耳中,她的心中翻着惊涛骇浪一刻也难以平静。 “我要去南秦。”她抬起头,眼底闪动着细碎的光芒,这一句话脱口,未曾深思熟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 她双手垂握在身侧,双唇被抿的失了血色,她在等着萧樾的驳斥和他的拒绝,可即便如此她也要争上一争。 萧樾却什么也没说,目光静静与她相望,她眼中炽烈般燃着火,双颊红扑扑的如敷嫣色,若非此刻留在深宫,只怕她要片刻不留的飞去了南秦。 “去了又如何?”萧樾容色深敛,眸光半睐,他不动声色的问,“你还能下降南秦不成?” “我为何不能?”她脱口反问,“既然北齐公主都能成为晋国王后,我为何不能下降南秦。” 萧樾迎着她咄咄凌人的目光,冷厉的眉眼一分不曾转暖,他缓缓道:“若真嫁去南秦,届时你的身边再无兄长庇护,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回的毫不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不要后悔。”萧樾拿过书案上的画轴递到她的面前,眼中神光变幻。 她双手接过画轴搂到怀中,坚定不移的回道:“我不会。” 余霞的光透过窗纸一道一道的映到画上,那俊朗容颜仿佛生了光一般,萧豫痴痴的看着,从未想过千里跋涉远赴异国值不值得,辛不辛苦,只要能看到他,一切苦累都不足挂齿。就不知道换下常服着上王袍的他该是如何的俊朗丰神。 她正想的出神,车驾蓦地停下,她身子猛地打了个晃,不知事出情由,萧豫忙将画轴收好,信手推开了车窗。恰此时,一声尖啸传来,长矢破空飞袭,一击射中车上窗檐。 “保护殿下。”骑卫呼喝声起,纷纷拔剑准备迎战。 姚大人催马赶到车驾旁,对着一脸茫然的萧豫道:“殿下请在车内不要出来,此地有人埋伏,我们冲过去。”说罢,便一手阖起了她的车窗。 萧豫抱紧手中画卷强自镇定的坐着,只听到姚大人喝令一声:“走!”后,从车辕的四面八方涌来杀声,不知是有多少人。 车驾飞驰奔起,道上碎石颠簸,萧豫扶住桌几才勉强稳住身子,然而身后杀伐声却紧追不舍。 车窗猛地被人从外推开,萧豫惶恐的看着窗外手持长剑与车驾并驰的姚大人,他大声说:“殿下,我们要弃车了。” 萧豫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心中的慌乱无措,她朝姚大人点了点头,扶着车壁踉跄的走到门边,车门推开后冷风一股脑的兜头灌了进来,吹得她发丝飞扬。 方才仓促应战,随行骑卫已折损了一半多,还有人前去阻截身后追兵,此刻护在他们周围的都是些心腹侍卫却也没多少人了。 姚大人驾马奔驰在车旁朝她伸出手,萧豫用裘氅捂紧怀中的画卷,咬了咬牙,将手递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思如故(下) 铅云低垂, 天色冷青,细雨随风纷纷扬扬的飘落。将离摇着一柄纨扇凭栏而立, 四楼雅阁从高俯瞰正好能瞧见楼下大堂里的鼎沸喧嚣。 她已经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大半个时辰了,神思也不知飘倏的落到了哪里, 瞧得出这阵子她心情不太好,曲江楼里上上下下也没人敢去轻易扰她。 将离目光漫无目的的扫着楼下。蓦然间她像是看到了谁,身子扶着栏杆往前倾了倾,那人也似感应到了她的目光, 抬头朝她望来。 一碗新沏好的香茶捂在掌心里, 热汤温暖了冰凉的指尖。将离侍立在一旁,看着长公主指下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拂着茶汤,她的神色亦如同窗外阴郁的天色。 将离张了张口, 喉间滚动却又吐不出一字一句, 左右开口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都不知该挑哪个说, 索性就抿了唇, 恭敬的低眉敛了声息。 “今日的曲江楼倒是有些不比往日。”长公主淡淡道。 将离略侧首, 目光瞥了眼栏外, 依稀还能听到厅堂里歌伶婉转的唱腔和阵阵喝彩声, “自从苏岫离开曲江楼后,生意倒是真的清减了些。”将离颔首,缓缓说道。那个有着天籁般歌喉的女子, 她一直记得。经营曲江楼这么些年, 听过多少名伶操古筝琴瑟c唱南词北曲, 除了红袂,再没有人比苏岫的南词唱的更悱恻动人的。她在的日子里,曲江楼日夜宾客盈门,无一日可有清闲,便是京中王族亲贵也有不少人为她一掷千金的。 只可惜苏岫的去留由不得她作主,自她离开后曲江楼又恢复以往,热闹还是真的热闹,只是再不复当日盛景了。 长公主深垂着目光,指间茶盖轻轻的合上,却未再发一言。屋子里蓦地静默,长公主捧着茶盏良久纹丝不动。 将离默然了半晌,耳畔仍有绕梁歌声忽远忽近,心下终是叹了口气,“上月中旬十五日,宫中的惠妃为齐王诞下长王子,今月初,惠妃被齐王册立为王后,长子亦被立为世子。晋王与王后遣使节送来丰厚大礼,齐王欣然纳之。 ” 长公主神色不动,只唇角似乎勾了一丝微薄笑意,“比起齐王当初以儋州相赠,这些厚礼又算得了什么。”她说的不咸不淡,手中茶盏搁回桌案,“北齐秋家两兄弟,一个戍守禁宫握有重权,另一个统摄倚天骑,而如今家族里又出一个王后,可谓风光无二。” 将离蹙眉,低声喃喃,“北齐朝野上下倒真是没人能出其右的。” “怎会没有。”长公主轻笑一声,眸光掠过时,眼中寒意一闪而逝。 将离一怔回神,心下恍然,长公主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必然是拥有数十万边军军权的英郡王元夙无疑了。当日,齐王大军趁着青州出兵援颊丹阳之际,强兵压城,以迅雷之势夺下了皇域的一座重城。虽说师出无名,齐王的作为会落人口实,但他既然执意用兵了,就不会在乎人言可畏,况且夺下青州实在是优大于劣的上上之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齐王出兵的完全没有犹豫。 然而时局变幻之快,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谁都不会想到皇域的反击会来的那么迅猛,恰又有楚国从旁协助,皇域不仅夺回了青州更甚而趁隙反攻了乐岭。之后齐军想要反扑补救,却因为乐岭地势易守难攻,以至于数次进攻非但未有建树,反而使得军队愈发损失惨重。 仅此事后,朝中不满齐王的声音又开始涌现,若非齐王年少轻狂一意孤行,北齐何至于落到此刻被动局面,这时就有不少人想起来戍守边关的另一个王族,论尊次辈分,血统纯正都压过齐王一头的英郡王元夙。 “近日里齐王可还有什么动作?”长公主又问。 将离垂首回道:“只近两日有频繁军报送出,应是调动倚天骑,齐王对乐岭的失利不能释怀。”她顿了顿后,略作思量,又道:“只不过倚天骑调动的不多,以属下探得的情报来看,约莫五万左右,其余军队未曾有所调拨。”将离说的轻慢,“齐王这招,扬汤止沸罢了。” 以长公主对乐岭的安排和运筹,将离并不担心这区区数万骑军能重新夺回乐岭,齐王执意遣军只怕也是因为心有不甘。 长公主没有作声,眸光半垂着,脸上神色不着喜怒。 “扬汤止沸”长公主冷冷扬眉,唇畔微绽的笑带着意味深长,“如今的局面,齐王哪里还有心力与我们再作周旋,那五万倚天骑只怕是另有用途。” “主人是说,英郡王?”将离一笑,“此时此刻,齐国朝野里却有不少佣立英郡王的呼声,只不过齐王手握中军,朝中内有首辅文相,外有秋家镇边,想要动他根基恐怕不容易。”将离歪头又想了想,“倒是英郡王的处境,属下看来不太乐观。若英郡王对王位真有一争之意,晋王也能从旁出兵将他牵制住,他哪里还有心力再顾王都?”将离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好看,这一局怎么看都是齐王稳笃不输的。 “萧樾”长公主唇齿间默默念动这个名字,眼中神光静如沉渊毫无波澜,“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齐王绝不会倚赖他。否则,只怕要引狼入室了。” “啧”将离一手叉腰,手中纨扇摇着轻风,目光闪动,笑道:“这是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若晋王真的从旁出兵以作牵制,届时趁隙夺下的北齐疆域,想来晋王也不会欣然归还吧。” “谁为黄雀倒未必凿凿,只是他不至于将自己陷于这般境地。”长公主神态自若的拂袖起身,缓踱至窗前,信手将窗户推了半敞,外面风裹斜雨,整个天地都仿佛融在了这片朦胧烟雨里。 将离纨扇半遮了脸,笑的风情万种,“属下倒是好奇,齐王该以何招来应对眼下齐国面临的危势。” 窗外天色沉的青寒,紫衫常衣的长公主立在窗边,素钗轻绾,粉颈修项,半侧的脸颊轮廓起伏宛如寒玉琢成,这般姿容让将离瞧着也转不开眼,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人能够留住这倾国红颜。 长公主凭栏远望,听到将离的话她也没有回应,半晌不发一言。 楼下歌声已歇,从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走近,门扉被有节奏的叩响,将离神色一紧,朝长公主略致行礼后就走了出去。 不过离开了片刻,将离就又转了回来,只是进屋的时候,脸上神色多了一丝凝重。 “属下刚获悉的新情报,晋国出使南秦的使团在南秦境内遭遇伏杀,随行的常乐公主在乱战中失去踪迹。” 长公主目光转过,落在她的身上,神色不见波澜的平静,“我来邯兆之前便已知悉了此事,既然常乐公主行迹下落不明,或还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将离眉头蹙紧,心下感觉异样,“那些人显然是精心布局,恐怕不会让常乐公主轻易逃脱。”她颇觉惋惜的叹了口气,“她一个娇养深宫的金枝玉叶,哪经过这种波折,怕是十死无生了。”将离苦笑,“经此一事,晋王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呵,这时机倒是恰到好处。”长公主声音冷淡,听得将离心头悚然一惊,她诧异的抬起头,正对上长公主的目光,如一发引千钧。 “主人的意思是,祸引南秦?”将离惊诧失声,连气息都有些乱了。 北齐此刻正逢内忧外患,看似盟友的晋国亦对北齐疆域有窥测之心。虽说北齐与晋国有姻约之盟,曾经的北齐公主如今正是晋国王后,然而国与国之间的维系不单以情,更甚在利。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弃盟约的话,将离都不会觉得有一点奇怪。 北齐与晋国合纵连横,期间南秦一直未曾有过表态,仿佛一个置身事外旁观的局外人。朝中也曾有过一丝半点的风声,说是卫国长公主或有可能下降南秦,届时南秦国主成为凤朝驸马,必然能与皇上同气连枝制衡齐晋两国。只是这话传了日久,不但皇都里迟迟不见动静,就连南秦亦未有任何积极表示,若真有归附天子之念,南秦不至于没有一点动作。这么看来,倒是像在观望局势,以作后图。 可惜这般谨慎也总归是要被拖下水了吗?将离心下觉得疑惑甚深,此刻以长公主所言,是北齐作局,势要将晋国和南秦一并搅入这趟浑水,暂缓北齐此刻困境,以便他能有时间解决国内燃眉的忧患。虽然此番推敲看来大有可能,但这也只是她们的猜测,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晋王定会追究此事,难道真要跟南秦交恶? 可万一事情并非如她们所想将离一时觉得脑中纷杂,理不出一个头绪,喃喃般自语,“不知南秦能否自证清白。” “呵。”长公主忽然微微一笑,眉眼生辉,眼中焕然有光,“他才不会自证。” 将离还回味不过她话中意味,又听她说,“关于此事,你时刻关注齐国动态。” “属下明白。”将离回过神,不再多想,趋步朝她走近,站在她的身侧,低声又道,“属下还有件事要回禀主人。”她顿了顿后,再道:“不过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奇怪。” 长公主略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窗外细雨似乎小了一些,偶尔也能见到几个戴着獠牙狰狞面具的小孩子从路上笑闹着跑过。宽阔的街市上行人稀松。微风温柔的拂过檐下风铃,带来一串悦耳的叮铃声,烟横雾斜的蒙蒙细雨里有人撑着一柄青纸伞从远处缓缓走来。 “此事我知晓了。”长公主从窗外收回目光,“余下诸事还需你多费心。”她取过衣架上的风氅披上身,将离想要送她出去,却被她拦手止住,只得以目光送她离开。 洳是走出曲江楼,绵细的雨丝扑面拂来,撑伞而至的人恰好走到她面前,一柄油纸伞撑在了她的上方,为她劈出一片晴空。 “等很久了吗?”他笑若熏风,灰瞳中满是她的模样,他伸手将她风氅兜帽拉起来,将她裹了严实。 “刚下来。”她抬头望向他,唇角勾起,眉眼弯弯的笑。 他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身子,洳是顺势倚在他胸前,两人并肩撑伞走入细雨中。 “今天是中元节。”走了半晌,细雨停了,夕霞的一缕光透过云层落下,街市两旁陆续有人出来在屋外挂上白帷黑幔,洳是叹息,“感觉上次在邯兆过中元节才是不久前的事情。”曾经以为那么多次的不期而遇是巧合,此刻想来恐怕是有人用了心。 夜隐幽收去了伞,一手握着纸伞,一手探入她的袖底,将她五指扣入掌心。他侧眸温柔笑对着她,“只不过今年可见不到齐王主持抢孤了。” “呵。”洳是微不可觉的低声笑了笑,眸光半睐,似笑非笑的迎上他的目光,揶揄道:“你怎么还不回去?都碰到大麻烦了。” 发生在南秦境内的事情她既然已知晓,那么他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此刻依旧安之若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的泰定,倒是显得她更比他担忧似的。 “我不急。”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眼中,那深瞳里一闪而逝的狡黠仿佛是她的错觉,“萧樾应该比我急些。” “还有这说法的?”洳是失笑不已,斜目睨了他一记,“你这撒手君王也太任性了。” “嗯?”他忽然侧身伏低,在她耳畔呢喃般吐息,“我不是昏君吗?”他低抑的笑了声,“你说的。” 他的温软气息拂过耳鬓,缭绕里总带着些爱意缠绵,洳是耳根一阵发烫,假意清咳的侧了下头。 夜隐幽见她霞飞双靥,心下柔软的似塌了一块,他展颜微微一笑,柔声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哦。”洳是低着头,静静的伴他走在一侧,袖底下的十指却扣的更紧了些。 与王宫隔着一道高墙的深窄小巷并不是常人可以出入的地方,巷里头错落着的几栋宅子曾经圈禁过犯下大错的元氏王族,而今这些宅院空落落的并无人住。 只不过洳是和夜隐幽都知道这处让人讳莫如深的禁地里并非没有人。 霞光渐落,天边银钩显现,夜色来临。一阵马蹄声嘚嘚遥遥传来,洳是和夜隐幽不约而同的将身子往砖墙树荫后的阴影里移了两步。不多时,就见一辆乌篷轻车不疾不徐的停在了宅门外。驾车的小侍布衣巾帽只是寻常装扮,他跳下车跑到宅院前叩了门,侯了片刻后就有人前来开门,戍守此地的士兵看了眼他递来的令牌后忙将大门左右敞开。小侍回到车前,放下车上脚凳,打起车帘。 走下车的人身材颀长,着普通窄袖长衣,肩上披着一件薄氅,风帽低拢,样貌隐没在暗影里让人瞧不清楚。侍卫毕恭毕敬的将他迎了进去,随即将门快速的合上。 虽然不曾见到来人的相貌,但只看他的举止行步,洳是已然瞧出了些端倪。她诧异侧首抬眸看向身旁的夜隐幽,她双唇轻抿,眼中神光一闪,是惊诧却并不意外。 夜隐幽垂眸望住她,唇角微掀露了一丝的笑,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悄然退出深巷。夜幕深沉,天色已经暗了,中元节的夜晚别样静寂,或许此刻偌大的邯兆只在雾影台前才能见到汹涌的人潮和万千灯树花火。 夜隐幽牵着洳是来到一家茶社前,此时街道两旁的商铺早都已经歇业打烊,路上也不见行人,十分的冷清。他随意的叩了门,不多时就有人前来应门,来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开门时见他到来只略微讶异,但也只是一闪而逝的错愕,随即从容不迫的将两人迎了进来。 女子提灯在前引路,走过复绕的廊阶,越过一道影壁,将两人带到一座青竹掩映下的院落,屋檐下的连廊里架设有专供饮茶弈棋的桌案,七月暑伏,夜下品茗手谈倒是惬意舒适。 “今日是顾渚紫笋茶,两位请稍后片刻。”女子说了第一句话后,便行礼退了下去。 洳是和夜隐幽两人对案而坐,面前桌几上放着香榧木所制的棋盘,洳是从棋盒里摸了一粒白子拈在指尖,目光环伺庭院里的郁郁青竹,“此处幽静,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茶也不错。”夜隐幽目光轻落在她的脸上,笑说。 洳是点了点头,单手支颐倚着桌案,手上白子在棋盘一角落下。月下静悄,只听见玉子起落的清脆声。 过了一会,去而复返的女子捧着茶具近前,侍在一旁为两人烹茶煮水,此间无人说话,唯有听到水声汩汩和风声吹动林间竹叶飒飒作响。 女子为两人斟好茶,目光微抬时看到洳是指尖挟着棋子正低头思量,她转过眼望向夜隐幽,她心中略有疑惑却又不便开口,本想用目色询问以得他的示意,却见夜隐幽目光一瞬不瞬的凝在面前的女子身上,眼中湛湛如水的温柔笑意,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女子不敢作声,怕惊扰了此处安宁,捧着茶具退了下去,廊下一时静寂,连风声也停了。 “你心已不在棋局,就别为难自己了。”夜隐幽淡淡开口,看着面前棋盘一色白子纵横交错织局精妙,若论棋艺她只怕当世鲜逢敌手,然而此时棋局过半,她却一子下错露出偌大破绽,之后拈子在手又久久不落,若非寻思着补救之法就是思绪已然飘远了,以她棋力当不至此。 洳是叹了口气,将指尖棋子放回盒中,“方才我们所见趁夜而来的人是齐王。”她说的笃定,目光抬起后一瞬不瞬的望住他。他一言不发,深灰色的瞳仁里一片澹定清明,他静静回望着她,须臾后,她沉声又道:“齐王深夜匆匆来见的人,又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兰摧玉折(上) “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晓。”他捧着茶盏在手,一双眼波澜不惊的望着她。 “我并无确凿消息。”洳是眉梢略挑, 眼中有细碎光芒闪动,将离带来的消息只说近日里齐王频繁入夜出宫去那深巷里见一个人, 不过那地方禁卫森严,她们安插不进人也打听不出更多消息,齐王深藏此处的人是谁,她们一直刺探不出来, 只不过每日不管晨昏日落必然会有人送来整车以檀香木盒封存的物什。经将离打听得知那是被封存冰冻的新鲜梅花瓣。 仅此一件小事, 让洳是心下微动,乍然有个荒唐的念头浮现脑海,连她也有些不能置信。某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将离她们或许并不知晓, 然而洳是却是知道的。 “可你已经猜到了。”夜隐幽微微一笑, 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间, 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讶色收入眼底。 “真的是他?”洳是喃喃般低声, 虽心下有所猜测但其实已有八分笃定, 可是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她还是难掩惊讶, “元承晟居然没有死?齐王竟留他至今?” 凤朝正元二十四年的中元节, 齐王宫里的一场祭祀酿出滔天大火,齐国王后连同琯陶公主和王后的嫡子元承晟一同被困于火海之中。那场大火导致齐国王族一夜之间殒命两人,而王后也半面被毁神智混乱, 之后就一直未曾醒来。 月色轻柔潋滟, 廊下灯火氤氲, 茶香袅绕,一派静好。 “嗯。”夜隐幽合上茶盖,将茶杯搁置案上,神色泰定,不疾不徐道:“这个问题我也不知,不妨当面问问他。” “啪嗒c啪嗒”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幽寂的大殿内此起彼伏响起,菩提珠子散落坠在玉石的地面上。而立在神像供案前的男子,仿若并不在意,他抬头仰望着面前高大的金身塑像,垂在身侧的王袍大袖下露出了半截红色丝穗。 兰炎跨入紫宸殿中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阵碎响,他不动声色的望着那个颀长瘦削的背影,直到大殿内又重归静悄,他这才一步一步朝殿中神像走去。 “殿下。”他在神像七步外驻足,垂低下眼 宫宇四下挂着玉版卷帘,整个大殿好似沉在暝色四合里,仿佛神像前奉燃的香烟才是此处唯有的声息。 良久过后,才听元承钧问了一句:“承祀回来了?” “是。”兰炎恭敬回禀。 “可还顺遂?”元承钧淡淡又问了一句。 “一切顺遂。”兰炎微掀眼帘,看向昏黄烛光下的君王背影,眼中神色复杂。这些年的中元节都是他替齐王代为主祀承祭,未有出过什么差池。却唯有那次,齐王亲临雾影台主祀抢孤却招来了一段变故意外。 “晋国常乐公主鸾驾在南秦境内遇难,可是你派的人?”元承钧忽然这么问,深沉如水的声音无波澜,却让兰炎心头悚然一惊。 他诧异抬头,脱口道:“自然不是臣所为。” “哦?”元承钧微瞥过头,烛火影绰跳跃,他的眼神掩在长睫的阴影下,兰炎却觉得那一眼中有瞬息淹没的杀意闪过。 “此等大事,臣当不敢擅自决断。”他心下犹如擂鼓,面上却是声色不露。南秦境内常乐公主遇袭失踪这事儿他也是方才知道没多久,也猜度过到底谁是幕后操纵之人,他之所图到底是什么。 “不是你么。”元承钧转过头,不咸不淡的应了句。 兰炎屏息抬眸,沉声又回:“不是。” 元承钧沉默下来,兰炎觑看不到元承钧的神色,也猜测不透他现在心中想些什么,只是晋国意在合纵南秦的话,最按捺不住的应该是皇上才对,只不过 “就不知想出这招借刀杀人的会是谁?”他一句话仿佛是在问着兰炎,又似乎是在自问。 兰炎一惊,“王上的意思莫不是” 元承钧冷冷抬眸,望着面前塑面金身的车可汗王神像,“若你是晋王,你觉得此刻是谁最忌秦晋连纵。” “无非是皇上和”兰炎眉心微蹙,掌心里汗出如浆,“我们。” “呵,我们的盟友只有晋国,然而他可以选择的盟友却未必只有我们。”元承钧声音清清冷冷的,神色平静,眼底却似覆了层霜。 “只不过风华宴上,南秦似乎并无此意。”兰炎想了想,若南秦真有南北合纵之意,当初晋王也不会最终选择了北齐,以国力或以位置要害来看,南秦都优于北齐。许了北齐公主王后凤玺,怕晋王也不是怎么甘心。 “之前他们是无此意,可今时今日在位的南秦国主有没有这心思,就两说了。”元承钧冷笑。 “若如此”兰炎眉峰略挑,眼中闪过一抹疑色,“想要鹬蚌相争为此得利的,莫不是皇上?” “皇上”元承钧声音清冷,眼中深光如覆雪,良久后才又开口问道:“太后梓宫安顿好了吗?” 兰炎撩眼看了下他的背影,低垂下头,恭敬道:“已安排妥当,太常寺呈折请太后谥号。” 元承钧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然冷淡,“将太后灵柩停在永寿宫里,此事从后再议。” “只怕如此朝中会有非议。”兰炎眉头轻蹙,前朝故事他是知道不少的,流传宫中的畸闻艳轶真真假假他也笃实了七八分。深居在长寿宫的王太后,半面被烈火灼毁,另半面却依稀还有昔日里的美艳国色,只是她神智混乱,宫里的人谁都记不得。整日里痴痴的坐在窗台下,望着窗外一树梅枝从日暮黄昏到冬去春来。即便如此,每日王上都会陪着太后坐上半晌时光并亲侍汤药。朝野内外无人不称颂齐王孝贤。眼下不过最后一步,元承钧却为何要将自己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元承钧一声轻笑,目光却纹丝不动的浸没在暗色里,声音冷的彻骨彻寒,“本王等着有人亲自拟上太后谥号。” 兰炎心下一震,骇然睁大了眼盯着元承钧,背脊上掠过一阵颤栗,心下蓦然生出不着边际的恐慌,“王上,眼下境况,实不宜再起内争,倒不若安抚为上。” “本王倒是想太平。”元承钧冷笑,随手一掷,一封密折轻飘飘落在兰炎面前,“只是有人却不想本王太平。” 兰炎屏息俯身拾起那本密折打开,折上数行字,一眼便能扫过。 “自古都是子承父,父传子。”兰炎轻轻合上折子,撩眼瞥了一下元承钧,随即又低下了头,平静说道,“并无父夺子的道理。” 传言里一直有说现如今的齐王并非王后嫡出,原该是地位低微的庶出王子。然而其中更晦涩的一桩秘事现如今怕是无几人知道。 元承钧转身回望向他,眼眸中光华深敛,幽邃仿佛无际,“你竟知道。”他讥诮的翘了唇角,笑容凉薄微展,“本王以为这世上知晓此事的人都已在黄泉路上了。” 兰炎神色如常平静,只有掌心里汗出如浆显露了淡定神态下的起伏。 不待他再开口,元承钧又转过身,望着面前的车可汗王塑像。 “她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优伶,只因她扇舞时眉眼间有三四分神似王后年轻时的模样而获宠于先王。可先王并不知,他新获封的这位妙嫔早已与人有私。”他抬头微扬,嘴角噙了嘲讽的笑,“只是这事儿虽瞒得了先王和王后,却瞒不了高太后。那时候高太后大权在握,为保他生时安然无恙,便授他边军军权遣往国疆戍守。” 之后舒王后夺子毒杀妙嫔却是阴差阳错下的谋算,恰合了高太后的心意,妙嫔宫中上下侍候之人无一幸存,此事虽为舒王后布局施为,但也逃脱不开高太后冷眼旁观,间接促使了此事。 再往后呢,真相也摧折不了少年的意志,反而将他磨砺的愈加狠厉绝情,一路战战兢兢的走来,布局中宫,终于走到如今,离至高皇权只差一步之遥,这世上已无人能阻碍他的步子。 兰炎目光抬起,扣着密折的指尖被绷的泛白,“既然王上决意如此,那么宽窄巷里的人是留不得了。” 元承钧突然转身,目光冰而冷的望着兰炎,整个人静默的似浸在寒潭里的水,无波无澜却又暗藏杀机,兰炎眉睫垂下,缓缓道:“若让朝中另有二心的人知晓先王嫡出的王子尚且还在人世,只怕又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拥立新君之功,几人不贪。” “呵,不过一介废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元承钧冷漠,一声轻笑里似混着讥嘲和难以名状的恨与恸。 廊阶缦回幽长,左右挂垂着的晚灯在夜风下轻忽摇摆,洳是跟着夜隐幽穿过九曲桥,转过玲珑影壁,走进一座乔木深深的庭院。院子前的门扉半掩着,夜隐幽当先推门而入,屋舍内灯烛照的敞亮,坐在桌边的人抬头循声望来,他的面容神色被烛光照的一览无遗。 眉如画,鬓如裁,明亮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也似玉暖生光,那俊美无暇的五官与齐王面容叠映在一起虽各有不同,但竟有奇妙的相似之处。 “此处可还住的习惯?”夜隐幽淡淡开口,语气谦和,温文有礼。 男子目光望向两人,眼神幽邃绵深,只在触目望见的那一刻有一闪而逝诧色掠过眼底,旋即恢复了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静望着两人,神色淡漠。 夜隐幽微微一笑,“元公子一朝脱困囹圄,为何不见半分欣喜之色?” 他并不惊怔于他们对自己的称呼,仿佛一切事情对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我已是一个废人,在哪儿与我都无差别。”被毒火烟熏过的声音低哑粗粝,并不好听。 “是了,你煎熬了这些年,心中所虑所念之人,如今已成一坯黄土,连谥号都没有。”夜隐幽缓声说道,洳是看到他眼中有至深的悲哀与绝望,脸色一瞬苍白的不似活人,夜隐幽平静凝视着他,合掌相击,须臾片刻,就有人送来一壶酒,置于桌案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既然心中已无牵挂,不若就此了却前尘旧事,也算换得自己一个清净太平。” 洳是眉目一动,转眸瞥了眼夜隐幽,看到烛火下他轮廓俊美倜傥的侧颜,抿了下唇,未曾开口说话,目光又转了过去。 他望着桌案上置备的裂釉杯,杯中酒色青碧,光色潋滟。 “呵。”他怅然低笑一声,抬手举起酒杯,广袖垂落,露出了他腕间深刻猩红而狰狞的伤口,筋脉俱断伤骨入髓,而今的他也只能举起这一杯酒。 夜隐幽神色淡淡,目光也淡淡的望着他,酒杯举至唇边,手却凝定住了,杯中深碧幽幽沁入眼中,酒色香气萦绕鼻端。他嘴角垂落,苦涩一笑。杯盏跌碎在地清脆有声,烈酒溅浊了衣襟。 “我会送你去晋国,届时自会有人为你安排,给你兵马在手,予你一个翻覆江山,报仇雪恨的机会。”夜隐幽悠悠开口,他却豁然抬起头,眼底神光翻涌,目光紧紧盯着夜隐幽,“仅凭你这张脸和那人筹谋,想要世人相信也不难。”夜隐幽顿了顿,目光幽幻,一瞬深邃不见底,“况且,你本就是真的先齐王嫡子,论血统纯正位份尊次都足以压过如今在位的齐王。” 夜很深很深了,启明星在天空中消长。 夜隐幽携着洳是走在廊阶上,两旁纬纱在风下浮动,朦胧月色氤氲着温柔光芒。 “我竟不知,你要将他送去晋国,给了萧樾这份惊世大礼,他该怎样谢你?”洳是突然驻步,目光半是玩味半含笑的看向夜隐幽。 夜隐幽亦留步回望向她,眼中笑意深深,“只要他不来深究南秦常乐公主遇伏之事,我这大礼送的便值得。” 洳是与他目光相接,这一望便望进了他的眼底,那浓烈而炽热的情愫他从不掩饰。洳是心下忽然一震,似蓦然想到了什么。她上前一步,踮足俯在他耳畔吐气如喃,“南秦境内伏杀常乐公主,是你安排?” 夜隐幽双手扣住她的腰身,将她揽进自己怀中,在她耳边喃喃哑声的说:“今生今世,能与我结发同心之人,不是旁人,只能是你。” 洳是忽然眼底发热,气息一下子就乱了。 他又道:“常乐公主也没有死,我本也不要她性命,况且中途有人出手,我也就顺水推舟。” 原来他早就谋算好了一切,此刻不能与晋国彻底决裂,而他也不愿娶常乐公主,这才出此策略。就不知献计萧樾,示好晋国,这一步是他事先筹谋,还是事后决断。不过这一切如今也都不要紧了,蓦然间,她脑中回想起了先帝的遗诏,不可争不能争 “若你有逐鹿天下之心,怕是难逢对手。”洳是叹息,心口微窒。 夜隐幽扳过她的身子,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亦情切亦动容的一字一句道:“我要这天下作什么?我要的只是你的一片心,洳是,我只想与你此生相伴,白首共携。” 洳是微怔,心下酸涩,这些年来有恃无恐设局,以南秦布子,全赖他的一片深情相护,他对她可谓竭尽心力,无微不至,所有的谋划决算,全是为了她。 洳是默默不语,忽然仰起头,以吻封缄了他的唇。他将她揽在胸前,吻的温柔,仿佛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彼此间的气息交缠,呵暖了眉间心上,每一寸相贴相偎的肌肤,月下旖旎情浓。 “即刻就要走了吗?”洳是伏在他胸前轻声问。 夜隐幽低眸望向她,在她额上落下清浅的一个吻,笑了一笑,“他的行迹不久就会被齐王发现,再晚些的话想要离开邯兆就没那么容易了。” 别离,别离,每次相聚不久便要别离。 “但愿诸事早些尘埃落定。”洳是喃喃叹息。 “不会太久。”他抬起她的脸,眼中神光温柔缱绻,“北齐也安排的差不多了,你先回去皇上身边吧。” 洳是眨了眨眼,歪头看着他,他拇指缓缓摩挲她雪光净瓷似的肌肤,低声说:“你留在皇上身边,皇上安心,我亦安心。” 洳是笑了,将手轻覆在他抚在脸上的手背上,紧紧攥了,“好。” 月下情愫涌动,现世安好,平静似水流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兰摧玉折(中) 鹅毛大雪已落了彻夜, 宫檐廊下都覆了一层雪白。寒夜将尽,灰沉沉的天空下仍旧有絮雪丝丝飘落。 昭阳宫内已亮起通明灯火, 典衣内侍正在一面偌大的落地铜镜前为晋王更衣配冠,鸾帐深掩的凤帷后头没有一丝声响, 似乎王后还在沉睡着。 萧樾整好衣冠,临行去前目光落在凤帷上,只稍稍看了一眼便转身出了昭阳宫。 而凤帷鸾帐后的元慕卿早已醒来,她侧身斜卧, 青丝长发散了满枕, 宽而深的凤塌上被衾柔软,合欢香幽绵且长。 “沈芊。”良久过后,才听到王后一声轻唤。 沈芊正在内殿候着, 听到王后传召忙上前近侍, 双手打起凤帷。王后撑臂起身, 伸手拢紧身上素色单衣, 沈芊抬头瞥过一眼, 依稀瞧见王后肩颈雪白的肌肤上仍有一夜/欢/好后的印记, 然而王后的眼底却并未有几分喜色羞矜, 一如往常般平静。 “准备兰汤, 我要沐浴。”王后轻声细语的说,仿佛累极。 花香馥郁,满殿水雾氤氲, 兰汤池上飘着丁香和芙蕖的花瓣, 殿内无人侍候, 唯有长信宫灯有着淡淡光华,一张偌大的百鸟朝凤屏横隔里外,珠帘静挂着,没有声响,没有来人。 元慕卿倚着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莲花台,长发挽起,落下的几缕贴着雪色肌肤,她闭着眼,整个人沉在汤池水中。 珠帘嗦嗦碰响,沈芊捧着一只青玉匣子低头步入殿中,元慕卿依旧闭着眼,水汽染上眉梢,雪白的脸颊也透出了淡淡红润。 沈芊跪在池边,打开玉匣子,里面琥珀色的脂膏透出浓郁的麝香味道。沈芊拿着银匙挑出一块香膏,想要将香膏搅入兰汤中,手探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殿下,这麝香您不能再用了。”沈芊忧心忡忡的低声,麝香历来是宫闱禁物,久用的话容易导致女子不孕,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而元慕卿却常常以此入浴。 元慕卿缓缓睁开眼,看向沈芊,眼底是纹丝不动的漠然。 “殿下,若您将来膝下无子,您又如何能立足中宫,甚而母仪天下。”沈芊低声哀劝,持着银匙的手说着就收了回去。 元慕卿阖目冷笑,“母仪天下。” 是了,自她与萧樾大婚那日有九凤显世,越鸟投珠而来,这流传之声就越来越多了,说晋王终有一日会取中都皇帝而代之,会成为这天下新主。 “殿下,若您真能诞下晋王嫡子,那么将来这天下无论是晋王还是齐王的,都能保您身前富贵,身后荣华。”沈芊苦苦规劝,“殿下,您要为您自己的将来打算。” “将来。”元慕卿笑了一笑,眉眼寂寂,眼底全是落寞神色,“我虽出生王室天家,却从不知父子亲恩是什么,凉薄寡恩倒是尝尽了。这一世,于我而言是悲苦。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重蹈我的覆辙。”齐王是她嫡亲兄长,虽有血缘牵系但却并无兄妹情分。她在王陵那么多年,齐王从未履足过一次,直到最后将她风光迎还回都,也只是为了能与晋国结姻亲之好,她不过一枚棋子,在恰当的时候落到适合的地方。 至于萧樾,他是晋国之主,亦是他的夫君,然而她明白,他待她是好,可这好也只不过因为她是齐国公主,这好隔着生分,隔着距离。即便一夕欢合,她也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心他的情亦远在千山万水之外。他对她有敬却没有爱。 “殿下,待将来您有了自己的孩子,您便就不再孤单了。”沈芊合起玉匣子,俯首在玉池边深深叩拜,“那会是您这一生的维系和依靠。” 将来,如若真有一个小小的孩儿躺在自己怀里,与自己流着相同的血,伴着他成长,呵护他一生,想必会是很快乐的事情吧。她几乎已经不记得快乐是什么滋味了。 她阖目仰靠,怅然叹息。 天光也才亮透了半刻的时光,忽然乌云聚拢,青灰色的天际伴着风声呜咽,看着似乎又要有一场大雪将要落下。 允岚轩内地火烧的旺盛,温暖的轩馆内异香浮动,如晨露般清新,让人心旷。然而屏息静立在旁的王铮,心下惶惶然的,自常乐公主鸾驾在南秦境内遇难的消息传回后,他每日每刻都没有安宁过。 晋王立在窗边,长窗被他推开了半扇,冷风倒灌吹入,将丝帷长纱吹得飞扬,满室的温暖也被吹的半散。王铮不敢发声,悄然抬眼时只看到晋王默然立在那儿,雪狐白裘衬的他俊美的脸庞愈加添了几分寒意,竟比廊下封冻的菡池还要冷。他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目光远眺灰蒙蒙的天际,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澄那儿还没有消息么?”许久过后,才听晋王问道,平静的语声下,是不露的声色。 王铮恭谨的低着头,掌心里汗出如浆,“宁郡王处还未有确凿消息传回。”他心下如有擂鼓般,忐忑难安,“公主殿下芳踪还未寻到。”说是没有找到,然而过了那么久,只怕常乐公主是凶多吉少。他一直在想,会下这般杀手的人可能是谁,其背后目的又是为何? 他有许多个猜测,但是哪个都觉得经不起推敲,脑中纷乱如麻,他不能深究也不敢深究,他小心翼翼的撩眼看向晋王,可也只见到他冷淡的神容和凝结在眉梢上的一层霜气。 说起来,自晋王得知常乐公主遇袭之事后,未曾真的勃然大怒过,他依旧很冷静的处理着每日朝政,会见南秦远来的使节,厚赐王后示好北齐,他至多只是吩咐远在佑州的宁郡王萧澄勘实常乐公主行踪,也就没了其他举动。对于自己嫡亲妹妹的生死依旧不能撼动这铁腕深心的君王,他一直觉得在晋王温柔俊美的外表下有着一颗至冷至坚的心,任何事件外物都摧折不了他的意志。 王铮看不透晋王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是否已经猜到了什么,正隐忍蛰伏,留有后招? “殿下,是否还需继续追查公主下落?”他战战兢兢的问,常乐公主遇袭之事确实十分蹊跷,护送鸾驾的骑队仪仗几乎无人生还,连姚裕都战死在阵前,唯独不见常乐公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下子踪迹杳然。宁郡王携部下骁羽精锐寻找了数月也没能找到常乐公主,仿佛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天又暗了下来,乌沉沉的压的人透不过气来,良久后,才听晋王道:“一切以戍守为要,人继续找着。” “是,微臣明白。”王铮揖身退走了出去。 忽的,额头上触到一丝冰凉,萧樾看到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莹白的雪在风中回旋,整个天地一片空茫,冷寂冰封的菡池边上一株新植的红梅悄然绽了花朵,在风雪中凛冽有艳光。他蓦然想到那日风雪里,她挚伞而来,风姿翩翩绰绰,绝美容颜一瞬间落入眼底,竟恍惚了心神。 长公主他在心中默默念动她的名字,那个妙曼殊绝的身影他神光黯然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锋芒。 “殿下,王大人求见。”轩馆外传来内侍低禀的声音。 “让他进来。”萧樾回过神,目光从红梅上转开,眼神复又冷静。 屋门推开,来人在屋外解了风氅又正了一下衣冠后这才跨入阁内。萧樾合上长窗,转身于旁边案后落座。来人从容徐步走至晋王跟前,振衣叩拜,“臣王綦,参见王上。” 萧樾深邃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只定了定,旋即唇角勾起一丝淡笑,“王卿,免礼。”他抬手拂袖,“坐。” “谢殿下赐座。”他折了一下衣袖,恭敬的在晋王对案落座。内侍奉上刚沏好的新茶,换过阁内燃尽余烟的香屑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孙相近日来身子可还好些了?”晋王温言询问,这位已近风烛残年的首辅宰相,三朝元老,朝廷砥柱,已位极人臣多年,在朝政上可谓竭尽心力辅佐君王,深得晋王倚重。 王綦恭敬回禀,“好多了,老师近些日子都能在花园里走动走动了。” 萧樾点了点头,“本王前阵子去看孙相,总觉得他精神不太好。” “老师十分感念殿下/体恤垂顾。”王綦微微笑道:“只是老师病体孱弱,又已近朝杖之年,精神气总归是差了点。”为了孙廷裕能安心养病,晋王免了他每日上朝来回奔波的苦累,亦免了他面君时候所有的繁文缛节和拜行的大礼。唯当朝中有大事,晋王才会着人去告予孙廷裕,征询他的意见。而这个往来递话的人,就是王綦。 孙廷裕的门生桃李天下,不少人在朝中任职枢要,却只有王綦此人是孙廷裕亲自向晋王举荐的,虽然他现在官小职低,但孙廷裕却说他有为相之能。 萧樾看着面前发鬓衣衫一丝不苟,容貌寻常的年轻男子,“南秦此举孙相有何看法?” “老师的意思是人留下,但不必送回北齐。”王綦平静的说道:“南秦的示好,只怕是绵里藏针。” “哦?”晋王不动声色捧了茶盏在手,缓缓啜饮,“那么,你的看法呢?” 王綦笑了笑,“不管南秦是真示好,还是假做戏,到底也是奇货可居。北齐境内王族争权或可一触即发,殿下将此人送往北齐,不用费一兵一卒便能给齐王添些热闹了。” 晋王咽下一口香茶,随手将杯子搁在一旁,“孙廷裕便是这么教你背约弃盟的?” 王綦眉目低垂,不疾不徐的说:“北齐冒然动兵青州,此刻已与皇都正面交锋。皇都有楚国为倚仗已夺下北齐燕岭。若皇都再进一尺,怕齐王又得让一寸,皇都疆域只会越拓越广。” 晋王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听他一字一句道:“既然北齐的盟友是我们,那么出兵援颊,戍固北齐疆域,也算合理合度。届时有国疆在手,时事便又不一样了。”他抬起头,目光认真的看着晋王,“齐国败局已定,无可转圜。” 晋王依旧神色如常,眼底没有波澜没有起伏,“你也是这么跟孙廷裕说的?” 他郎朗一笑,朝晋王欠身,“老师骂微臣行事太过阴鸷,会误了殿下大志。” “你似乎很不以为然?”晋王深邃目光落在他低弯的身子上,似笑非笑的问。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仅靠仁义诚信是换不来江山一统,万民俯首的。”王綦不紧不慢的说,“况且殿下大婚那日,有越鸟投珠,九凤出云,岂不正是大吉大利之兆。” 晋王眉峰一扬,悠然笑道:“王卿竟信天兆?” “微臣信不信的并不打紧,只要天下人信这是天瑞吉兆便就可以了。”王綦面色沉静,眼中神色一派认真,“新朝初定,最难取的便是民心。太/祖皇帝受禅书位登大宝,天下民心尽皆归附于中都天子。这与太/祖大婚之日所见祥瑞是脱不了干系的。” 晋王含笑听他一番说谈,目光垂落在案几的甜白瓷的碗杯上,眼底封着一层寒霜,“天下易得,人心难取。”晋王冷笑,“可九凤显世未必意预吉兆。” 史书铁笔中的字字句句自然不会将太/祖皇帝平定天下伊始的功绩算在这天象上,然而百多年来,凤朝皇位传迭,九凤投珠的事迹一直在民间流传,未曾稍淡半分,反而越传越神乎其神,但是九凤却再也不曾出现过。直到凤阳女帝继位,九凤又忽然翔云于宫阙上空。 而后天下分崩,诸侯割据,中都皇帝名存实亡。 王綦含笑端坐,双手平放膝上,悠悠说道:“是吉是凶,不过都是人言铸成。” 晋王抬眼,深邃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突然见他肃然正色,振袖跪于案旁,“请殿下恕微臣直言。” “说。”晋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当日风华宴,殿下若能娶得长公主为后,于殿下计是为上策,届时用兵各国是拥趸中都,是尊奉天子之举,天下之言无可讳说。待天下大合,殿下有兵马在手,单凭殿下运筹演算,朝易世移也不算难事。” 晋王冷笑一声,也不说话。 他又道:“如今齐晋连纵,殿下自是有所考量。可眼下情势殿下需得忍下断臂之痛,放那人回返北齐,给他兵马,予他一个翻覆北齐的契机。待到齐王难以招架之时,必然会请殿下援颊。届时殿下便可名正言顺的出兵北齐,虚为助,实为攻。” 晋王斜倚着软靠,手指轻敲桌面,仍旧一言不发,眼中寒意又深了几分。 “至于中都,只要煤铁盐矿扼断其二,便能让皇上焦头烂额一阵子了。如若南秦能从旁牵制中都,北齐皆入殿下囊中也不是不可能。”他顿了顿又道:“若王后能诞下长王子那便再好不过。” 北齐公主如今正是晋国王后,若王后恰能诞下长王子。那么即便届时强取了北齐,身负一半北齐血统的王子也能见容于北齐百姓,承继下北齐江山。 晋王眼中仍是有着纹丝不动的冷意,比起余下诸国态度尚属分明,南秦君王之心,反倒是叵测难料,这次他送来那人看似是示好,却也不乏有坐收渔利的念头,想让他们出兵相助,就要做好被他们反兵钳制的打算,然而他向来不是个事后才做打算补救的人。 王綦迎着晋王深晦难测的目光,慨然又道:“南秦自然也并不可以倚赖,两国疆界都有精锐骑兵驻守,我国又有宁郡王压阵,我们不若一松一弛。” 晋王望着他的目光闪了闪,心头雪光照彻般透亮,与他竟有不谋而合的想法。两国边境无需再派兵戍卫,亦如往常一般添减兵员,然而真正的威慑之军,是在海上。 晋国的海军,天下闻名,鲜有敌手。 “王卿,起来吧。”晋王拂袖落落起身,单手一托就将王綦扶了起来。 王綦眼中讶色一闪而逝,有些局促的低了头,谢了君恩。 “天色尚早,你与本王一同去见见孙相吧。”晋王含笑说道,眼中寒霜尽化为无。 “是。”王綦深深低下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兰摧玉折(下) 天光入暮, 佑州飘落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落雪漫漫洒洒,不肖多时就将满城青瓦红砖的屋顶覆了一层雪白。黔香阁里的堂倌挑起两盏灯笼挂在门口两端, 晚风挟着雪沫扑面而来,让原有些朦胧困意的堂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霎时清醒了过来,他拢了拢厚绒的衣襟搓了搓手,在掌心呵了口气。瞧着这天色恐怕入夜后雪会越来越大,说起来佑州历年入冬都不下雪, 也不会有多冷, 也不知今年怎的,那风雪一吹,真是透骨入髓的冷。 堂倌在门口站了会, 双手拢进袖子里, 刚想回到屋内, 转眼的一瞬间似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人身高颀长, 一身黑狐的裘氅, 拢低着风帽, 絮雪晶晶点点的落在绒裘上。 来人不疾不徐的走上台阶, 掀开风帽, 露出底下一张俊秀的面孔。 堂倌见到果然是他,满面堆笑的让他里面请,“公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今日可巧, 我们老板娘马上就要登台了。”堂倌领着他来到他惯用的雅阁, 为他换下狐氅,迎他入座,“还是老规矩吗?” 他点了点头,眉头微蹙着,眼底寒意森森如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堂倌瞧他心情不愉,也不敢多说什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萧澄靠着圈椅,听着窗外楼下厅堂里女伶婉转的歌声,他似乎是在认真聆听,然而思绪却纷乱飘忽的不着边际,堂倌奉上新沏好的香茶他也没喝一口。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又响起另一道女声,那音色空灵宛妙,唱词悱恻缠绵。他起身走到窗边,从半敞的窗口恰能看见大厅里座无虚席,原本喧嚣的人声归于了平静,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到琵琶声铮铮悦耳,歌声邈邈幽漫,似仙音一般好听。 而那个抱着琵琶,唱着南词吴歌的女子,眉目多情,顾盼风流。 众人仿佛已痴醉在她的歌声琵琶中,待一曲落幕,她抱琴下台后,这才响起雷动般的掌声。萧澄坐回桌案后,席面上摆好了各色酒菜,是一些寻常的菜色。他自顾倒了一杯酒,酒已是温的恰到好处,杯酒入口,一股火辣沿着喉舌烧灼入了腹,热意霎时在胸间翻涌,他转了转杯子,杯底还有一丝残酒,飘着异香,倒是没想到黔香阁内还备着南秦的名酒颍州大曲。 他复又倒了一杯,昂首就将杯酒饮尽。 “这酒太烈,可不能像你这么喝,不然两杯就能醉人。” 他抬眼,看到门口走来的人,眼中的霜雪也渐渐化为了水,他扯了唇角,朝她微笑颔首,“你难得登台。” “今日心情不错,就上台唱了一曲。”老板娘捧着一个泥瓷小瓮,走到桌边一放,自顾挑了个位置就坐了下来,“你倒是很久没来了,最近很忙么?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与他寻常叙话,仿佛熟稔已久。 他眉眼垂下,一声苦笑半是无奈半是惘然,“确实有些事比较棘手。” “哦?”老板娘拍开瓮口的封泥,霎时一股梅果的清香飘了出来,“还没处理好么?”她取过桌上酒杯,为他斟满,递到他面前。 他摇了摇头,眼中黯然,找了那么久依旧没有一点她的讯息,是生是死都没个着落。萧豫是在南秦境内遇伏失踪,虽说南秦准许了他们小部入境找人,但日日月月往复,他们不可能一直入境南秦。况且时间越久,找到的希望也就越渺茫,然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让他就此放弃却也不能。 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一口饮尽,不同大曲的辛辣,那酒清香淳绵,入口留香久而不散,是他未曾喝过的。 “这酒不错,以前没喝过。”他转动酒杯,缓缓道。 “这是我埋在树下的青梅酒,你运气好,正巧今日我开封取酒,便拿来给你尝尝了。”老板娘又为他杯里续满酒,“只是这酒不能温过,冷酒尝来才是最好的,还怕你喝不惯呢。” 萧澄笑了笑,眉目舒张开来,叹了口气,“常年在外并没那么多讲究,喝冷酒也是惯了的。”他顿了顿,眼底有薄暖的一层酒气,他看着那瓮酒笑说:“不知老板娘可舍得割爱?” 谁想老板娘一手将泥瓮揽入怀里,摇了摇头,“这可不行。”她挑了眉头,笑的十分愉悦,“你若想喝便来我这,这酒我为你留着。” 萧澄目光凝定在她秀美无暇的脸孔上,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与那人相似的痕迹,可是没有,半分也没有。 老板娘迎着他痴痴的目光,笑嗔道:“瞧什么呢,眼睛都直了,是我脸上花子晕开了吗?”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漫不经心的笑道:“我想起你唱的曲子,像极了一位故人。” “哦?”老板娘婉转低头,颦笑间眉眼垂下,眼中有锐光一闪而逝,再抬眼时,眼中落落飒飒的是傲气自然“这我倒是好奇了,不是我自负,我的唱词歌曲怕是鲜有人能及。”她言语间不掩心高气傲。 “红袂这个人你可曾听过?”萧澄倚着圈椅,神色淡淡的望向她,仿佛问的漫不经心。 老板娘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这是自然,红袂的名头大江南北又有几人不知,她曾来过佑州,我也有幸见过。” 萧澄转着指尖的酒杯,望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神色却是极为平静,他说:“我觉得你唱的南词与她有几分相像。” 她似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反而有一瞬怔楞,而后她笑了,笑的十分愉悦,“多谢你的褒赞,若我的南词唱的有红袂三四分的水准,也算是有所大成了。”她笑着摇了摇头,举手捧着小瓮,为他杯中添满酒水,“只是可惜了,以后世间再也听不到她唱的南曲了。” 他默不作声的倚着靠背,目光落在指尖的杯中,那潋滟生光的酒水。 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窗户吱嘎作响,楼下大厅里忽然一声咋响,似乎是酒客间起了些争执,老板娘轻拢鬓角,侧耳倾听了半晌后,嗤笑了一声,“也就这远离京都,纵得他们敢议论皇室天家。” 在凤朝,从立国而至今日,朝廷都明令言禁,妄议皇室公然犯上不尊的若被官府抓住治罪,轻则鞭笞刑囚,重则割舌流放。佑州属晋国辖域,又在边地与南秦接壤,人流来往复杂,此地几乎都由军队管辖,因而更注重城防稳固,州府衙门对言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大,听过便就揭过了。 萧澄应该也是听到了楼下的议论,嘴角一掀冷冷讥笑道:“仿佛皇上的心思,他们都能瞧见似的。” 老板娘眸光流转,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倒是觉得皇上说不准会将长公主下降南秦呢。” “哦?”萧澄眉梢略挑,抬眼看向她,眼中诧色一闪而逝,而后却是满不在乎的说道:“我倒是不相信皇上会准允长公主下降。” “我们不妨赌一赌?”老板娘目露狡黠,悠悠说道。 萧澄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老板娘拍了拍手中酒瓮,“我若输了,便予你一坛青梅酒。” “那我若输了呢?”萧澄笑问。 老板娘歪头想了想,抿唇一笑,“这我倒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 萧澄笑了笑,点了下头。 老板娘反而略见诧异,“你不怕我到时候狮子大开口?” 萧澄不以为意,凝望着面前的女子,笑意渐深,“我不觉得我会输。” 老板娘徐徐扬起唇角,艳红的口脂,美的不可方物,“万事不都讲究个平衡之道么,既然晋国与北齐连纵。那皇都与南秦结成盟友也很正常呀。南秦国主配长主帝姬,也算天作之合呢。”她自顾自说着,谈论天家事如在说家长里短,“若真如此,佑州与南秦毗邻,届时恐怕也要麻烦了。” 萧澄面色如常,心下却如被冰水浇过似的,思及晋王送来的书函,对南秦并未多作设防,他是真的不在意南秦态度,还是笃定南秦不会与皇都关联 他一口仰尽杯中冷酒,双眉深蹙,神色凝重。 “呵。”老板娘斜倚着靠背,单手拢了拢发鬓边垂下的珠花,眸转生辉,笑的狡黠,“若真当如此,可就好玩了。北齐公主如今乃是晋国王后,若长公主下降南秦为后,这两两相峙,就不知谁更厉害些呢。”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在问着谁。 萧澄目光低垂,神色阴郁,若有所思的模样,老板娘看着他,脸上笑容渐淡了几分。 帝都内接连下着好几日的大雪,终于难得天光放晴,白雪覆满宫城,层叠高耸的宫阙在日轮光影下巍峨雄峙。承淑宫前梅花盛绽,一袭香氛悠远绵长,宫阶上被洒扫的干干净净,时不时就能见珍罕的御前赏赐流水般的送入承淑宫,侍候承淑宫的宫娥内侍人人脸上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若我们主子这一胎得男,生的是一位皇子,咱们可真就压过坤和宫了。”年少稚气的少女在廊下搬动着一盆花,悄声低语的与身边同伴说道。 同伴比她早些年进宫也略有阅历,笑着低声道:“即便是个公主,那也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必然珍视。”她手中剪子修葺着花盆里的枯枝,想了想又道:“当然最好是个皇子。” “嗯。”少女乐滋滋的点了点头,抱着修葺好的花盆走到廊下。 季贤妃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皇上特准季夫人入宫探望贤妃。季夫人对于自己女儿的头胎自然是十分的尽心,这又恰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左右服侍的人无不是上了十二万分的心思。 贤妃抱着个手炉坐在暖塌上,腿上盖着毛色雪白的狐皮毯子,神色恹恹的,她害喜的反应颇大,吃什么也咽不下几口,即便有太医院的药方调理着,也不见有多大成效。多亏了季夫人经验老道,细细煮了贤妃往日里爱吃的几样菜,辅以养生益气的粥膳,贤妃这才用了几口。 季夫人舀了一匙雪梨炖燕窝仔细吹温了送到贤妃嘴边,许是孕期辛劳,贤妃娇美的脸庞也不见昔日明艳。 “母亲是有心事吗?”贤妃见自己母亲脸上虽有淡淡欢喜神色,但眼底难掩一抹忧虑,似在担心着什么。 “哪有什么心事,若说为娘真有心事,还不是盼着你安全诞下龙裔。”季夫人神色平常,笑着说道,轻声催促了贤妃几句让她把燕窝给咽了下去。 “最近大哥那儿可还好吗?”贤妃突然问道到了正带兵远在泸州的季林瑄。 季夫人眉头微不可觉的一蹙,旋即恢复如常,“一切尚好,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安心养胎才是正经的。”季夫人低下头,手中汤匙缓缓搅动羹汤。 季霖薇出身武将世家,见识略历不同寻常闺阁小姐,从母亲神态言行间已瞧出了些端倪,况且有些事儿即便她不去打听,也会有风吹草动送到自己耳边。 “大哥带兵去泸州已有数月,然而泸州依然铁桶般难以攻破,长此下去只怕皇上会失了耐心。”季贤妃叹了口气,她其实早已知道兄长如今处境。北齐与皇都开战后,边境战事就没停过,皇都声势如虹,兵马强盛逼了北齐节节败退,然而在最重要的泸州前却被屡屡阻碍,攻伐数次受挫,导致士气大伤。 然而泸州作为北齐国都邯兆的最后一道屏障,必须拿下来,这是皇上的决断,满朝皆知,就连远在前线的季林瑄也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就是明白此战的重要性,怕是季林瑄心急之下一个错误的决断而导致战局崩盘,从而祸及季家满门。 季夫人抬眼看着面前自己的女儿,仍自镇定的安慰她说:“你父亲已经上折请皇上允准他前往泸州了,你大哥的事你不用担心。” 若是季显亲自出马,倒是能稳定下军心,或能另辟蹊径攻取泸州。季贤妃仰靠着软枕,点了点头,疲累的闭上了眼。 边境战事如火如荼,御案前的折子也一日胜一日多,皇上搁下朱笔,合起刚批阅好的奏折,御前近侍忙递上时刻泡换好的香茶。 皇上接过茶杯,揭盖拂汤,青碧的茶叶里半颗杏果透着清香。茶汤入口,香郁满腹。一口茶尚来不及咽下去,门口内侍就前来通传,说是长公主觐见。 大殿门前,内侍为长公主更下玄狐风氅,走入殿中,地暖烧的火热,仿佛一道门墙隔开了冬夏两季。皇上见她来了,招手让她近前。 “你去皇后那儿了?”皇上让她坐到自己身旁,偌大的龙椅两个人坐着都略显宽敞。 “嗯。”洳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皇后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往日里就是安静的性子,现在好像越发不怎么爱说话了。”她看着皇上平静的神色,扯了扯皇上袖子,“皇兄还是得要多去看看皇嫂才是。” 皇上点了点头,目光悠然垂落在御案上,神思飘倏。 洳是目光一转,看到御案上累累叠叠的军报,徐徐开口问道:“泸州战事不顺遂?” 皇上听她如此一问,转眼抬头望向她,眼中神光忽冷忽热,皇上淡声道:“朕已让季显前往泸州督战。” “嗯。”洳是点了点头,眉眼垂下,眼底不知是何神色。 皇上目光却紧紧盯着她,又追问一句;“你不放心?” 洳是踟躇了一下,抬眼迎向皇上,眼中忧心忡忡,“倚天骑不同平常,秋家也不好对付。如今北齐西北诸城骤起叛乱,虽风声还不大却也是掣肘之患,北齐边军调动意在压制叛乱。晋国十数万大军已在两国边境屯守,随时可能插手干预。泸州一日不拿下来,变数就多过一日。” “所以你又想前赴泸州”皇上截断她的话,脸上如覆了霜。 洳是见自己似乎惹了皇上生气,一时噤声,也不敢开口说什么。皇上见她怔忪的模样,神色复又软下,声音却仍有怒气过后的冷淡,“泸州你一早就作下了布置,若事事要你亲力亲为,那么红组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洳是半咬朱唇,深垂如扇影的长睫微微一颤,“皇兄说的是,有季将军掠阵泸州,没什么好担心的。” 皇上深不可测的目光望着她,一时温柔一时又转为冷冽,他声音平静的一字一字道:“从今往后,朕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冬去春来,细雨连绵,邺城上空的阴云已经许久未曾散去了。 难得那一日云开月现,漫天星斗璀璨明亮,正在收市的街上,只见一骑快马风驰电掣般奔跑在大道上,直往王宫方向而去,谁都知道能在街上放马疾驰的只有紧急军情。 “怕不会是要打仗了吧?”正在擦桌收摊的老板,低声咕哝了句。 打包吃食的客人听到老板的嘟囔,接口了一句:“听说北方正打的厉害,咱们这算安宁了。不过若说真要打起来,也波及不到我们这里,只是苦了边境百姓了。” 民不议政,老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摇头叹了口气。 王宫内廷里,点起了通明灯火,乌沉宽大的书案后头,夜隐幽正翻看着方才送抵的前线军报,吴归邪刚述职完毕想要回府,也因此事被耽搁了下来 吴归邪瞧王上看折的表情,眉目纹丝不动,神容平常,也不知是喜是怒,这送来的军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在心底兀自猜测。夜隐幽已经把军报往前一递,吴归邪忙双手接过,仔细低头翻阅起来。 军报细细阅过之后,吴归邪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了,“北齐这是要被皇都和晋国分食了啊。只不过皇都大军一直被阻在泸州城外,时至今日都未得半点进展。倒是晋国以援颊之名,趁火打劫来了。”吴归邪哼笑一声,颇不以为然,“这么一看,北齐边军兵变的可是有些蹊跷啊。” “真真假假的都不要紧,北齐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就看皇上和晋王谁动作更快些了。”夜隐幽不动声色的说。 “那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吗?”吴归邪抬头,望向桌案后的王上,桌案上绢纱罩着的烛火光芒温柔照映在他的脸上,仿佛玉凿斧琢的容颜俊美而又倜傥。吴归邪想的是,既然王上要成全皇上,不若此刻举兵攻伐晋国,使其腹背受敌,由此牵制在,皇都可多点喘息机会,寻隙拿下泸州,进而直取邯兆。 夜隐幽冷冷抬眼,“晋国海军游曳海上,对我们盯得紧迫,我们能做什么。” 吴归邪心下一怔,脱口惊诧道:“臣本以为晋国边军未有添减,是对我们不设防,如此看来是臣疏忽了。” 晋国大军如今泰半都在与皇都争北齐国域,与南秦相接壤的大城没有什么动作,却恰似这不设防的举动会让人掉以轻心,从而忽略了晋国另一把斩城夺寨的利刃—海军。若南秦另有什么举动,那近十万海军便可直达南秦内腹重镇,打南秦一个措手不及。 思及此,吴归邪不由耳鬓直冒冷汗,心下一时没了着落,忐忑道:“这局势臣是真看不懂了,我们这是要静观其变?” 夜隐幽没有回应他,目光只盯着面前砚台里赤血殷红的朱砂,吴归邪不敢发声,看着王上的双唇紧抿如削,一刹血色全无。 夜隐幽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推开宫窗,晚风吹拂进来,初春寒风凌厉,吹得他垂覆肩上的发丝飞扬。吴归邪透过宫窗看到宫外种的梨花树上枝丫枯萎,却有几个白色花苞小小的结着,天上星罗密布,繁繁点点的缀在银河边上,煞是好看。 主界域的长垣星已经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江山归拢的时机就在此时此刻。然而原本璀璨耀目的天庙星却忽明忽暗。 “夜馨今日正当值,你把她叫来。”夜隐幽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略带急促,不复往日的淡定从容。 “是。”吴归邪不敢怠慢,领命退了下去,不时片刻就将夜馨招了过来。 夜馨刚跨入殿中就被夜隐幽引至内殿一间厢阁里,隐在廊下的偏殿内阁,四下挂着卷帘,屋内陈设简单,只有几盏烛光悠悠闪烁。 她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夜隐幽的意图,直到看他拿出一应物什和用具,夜馨这才看明白了,不由骇然睁大了眼,脱口就道:“老大,你这是要起天卦?”占卜天卦这事儿极其耗损灵力,也只有为国运承祈的时候才会动用天卦。 “你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夜隐幽听她如此说,略松了口气,“没有祈国运的那么复杂,简略行事。” 夜馨却紧张到结巴,“可可是我只是听我娘说过,并没用过啊。” 夜隐幽一应布置着起卦用的东西,头也不抬的说:“只需几个步骤你助我一下便可,无需你多作什么。” “好”夜馨深吸了两口气,看着眼前夜隐幽忙碌的身影,心下猜测,老大擅长梅花,基本大小事由他只需占梅花便能窥看一二,何必要起如此大卦,除非事涉皇族。天子之气寻常难以揣测,唯有启用大卦,才能探得龙脉气息,寻定吉凶。 吴归邪侯在大殿中未曾离开,等了也足有一个多时辰,夜色更深了,远处梆鼓声敲响,不知不觉已到了戌时末。他在殿中真是坐立难安,心下忐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归邪,你即刻让吴归正入宫。”夜隐幽清冷冷的声音蓦然响起,惊的吴归邪心头一颤。 “此时此刻?”吴归邪讶然,宫门开合历来就是大事,并没有半夜打开宫门的先例。 “马上。”夜隐幽也不多言,取了袖间一枚令牌丢向吴归邪。 吴归邪接过令牌,又看了看王上,目光转到跟在王上身后的夜馨身上,只见她也是脸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归邪怔楞出神的片刻,又听夜隐幽道:“快去快回。” 吴归邪一个激灵回过神,看到王上正伏笔疾书着什么头也不抬的吩咐,他不敢懈怠的回身就往门口走去。 大殿内一时静寂,只有他偶尔挪动纸张时的梭梭声,夜馨立在王座旁侧,抬眼瞥目略扫到他纸上几行字,却也瞧不太真切,再说那些序跋c奏议,让她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然而有一点她却有所猜测。 “老大是皇室要出事了吗?”夜馨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人,有什么疑问就想当面问清楚,她瞧夜隐幽笔下疾书,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句。 夜隐幽手中毫笔一顿,似刹那恍惚了心神,他握紧手中的笔在砚台中濡满墨汁,头也不抬的淡淡道:“不会有事的。” 夜馨蹙眉咬着唇,不敢再随意开口打扰他,就看他一封奏疏洋洋洒洒,直到吴归邪领着吴归正匆匆赶来,方才写好合封,在封口火漆上印下南秦国主的玺印。 吴归正大半夜的被吴归邪从家中喊起来,赶往宫中的途中问了吴归邪王上半夜传召是为何事,吴归邪与他说了些晚上遇到的情况,可两人怎么也无法从中猜测出点什么。 “臣,参见王上。”吴归正撩袍在殿下一跪,叩首见驾。 “起来吧。”夜隐幽挥手让他起身,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准备仪仗,安排使者入中都觐见皇上,需要多久时间?” 吴归正怔了下,没想到王上有此一问,他虽然供职于中书省,但是鸿胪寺的一些事儿他也清楚,他低头略思忖了下后就回道:“觐见皇上是大事,宜隆重,大约也要半月左右安排。”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们安排。”夜隐幽截口直道:“给你们三日时间安排好后就上路。” 吴归正惊诧抬头,讶然道:“三日时间?” 夜隐幽目光直盯着吴归正,灰瞳幽邃,深不可测,他徐徐道:“事急从权,你把这封奏疏亲自呈给皇上。”他将面前合起封好的折子往前一推。 吴归正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略显茫然的走上前,就见夜隐幽又从袖中取出一支紫玉金蝶笛,放置在折子上,紧接着又道了句,“将此物一同呈给皇上。” 吴归正双手接过折子和玉笛,犹豫着是否要问个清楚,王上匆匆送折书入皇都,与皇上议谈的又是什么事?眼下想来迫在眉睫的事情,应该只有北边了。 吴归正还在猜测王上用意,夜隐幽却已瞧出了他的心思,“折上所写,是恳请皇上下降卫国长公主。” 仿佛是平静的湖水被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不止吴氏兄弟惊诧的一时语噎,连夜馨也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老大,这算是终于开窍了吗? 吴归邪心下想的却是,若长公主真能下降南秦,与王上心意来说更是恰到好处,与皇都的维系则更名正言顺了点,即便晋国海军虎视眈眈的游曳海上,南秦兵马之强盛,让他毫不畏战。若将来凤朝一统,王上也是皇室驸马,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盘算着王上此招下的巧妙。 而吴归正脸上却微微变了色,他只问了句,“若皇上不准?王上会如何?” 皇都里的事情,风风雨雨吴归正知道不少,若皇上有意连纵南秦,早就会想到下降长公主了,然而朝中有多少人曾有提议,又有多少人为此被革职降罪,可见皇上意不在此。 夜隐幽目光定在桌案上,良久过后才徐徐抬眸,眼中霜光如覆了冬雪,让人不寒而栗,吴归正在他的盯视下蓦然打了个寒噤,他冷冷道:“若皇上拒绝,那么南秦五十万大军便直指帝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