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簪缨》 《冠盖簪缨》正文 第一章 饮恨 谢昱躺在冰冷的木棺里,双目紧闭,睡得安详却又凄凉,脸上毫无血色,与素衣上染了满身的殷红鲜血相比起来,更显惨白,她尚有些许意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身子更是丝毫也动弹不得,似乎已经僵硬,她想,她该是已经死了…… 可她不过才二十一岁,正是桃李之年,这大好的年纪,如何舍得离开?不,与其说是不舍得,倒不如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不甘心被人陷害,背负骂名!不甘心死后还要遗臭万年,受人唾弃! 回首她这仓促了结的一生,以“权侵朝野,只手遮天”八个字便可道尽,她本可以风平浪静,安然度日,可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败给了权势…… 她姓谢,名昱,字阳侯,昱,取自《太玄》“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系光明之义;阳侯,曰江海,乃上古波涛之神,可倾覆天下,单从名字起,她便注定了要做人上人。 她出身天下一等一的名门望族陈郡谢氏,她的父亲,是安南将军谢凤,母亲是会稽郡主司马氏,当今天子萧道成,是她的表舅,宠冠后宫的昭仪谢氏,是她的亲姑姑,她还有一个从晋朝到如今,历经三朝,备受世人尊崇的外太祖母兰陵太长公主萧氏。她生来便高人一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前人后显贵通达,是天下女子最艳羡的士族贵女。 陈郡谢氏一族,历代祖先皆以文才为世人称道,就如庐陵郡公谢安,再如咏絮之才谢道韫,皆以文才闻名遐迩,可到了她父亲那一代,却不大一样了,父亲习武出身,官至安南将军,她自小受父亲熏陶,喜欢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五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她被外太祖母接去表舅的齐王府,整日和表兄弟们舞刀弄枪,更是以女儿之身,位极人臣。 她十四岁跟随表舅征战沙场,十六岁任辅国将军参军,亲自带兵对敌魏朝,首战告捷,官迁中郎将,随后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十九岁便官至骠骑将军,手握重兵,二十岁时表舅篡位取代刘宋皇帝,建立大齐,她以一身的赫赫战功,官居一品大司马,掌天下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切看似都是那么的一帆风顺,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她手中滔天的权势,便毫无征兆的结束在今日,结束在建康城今年的初雪里,甚至,还丢了性命…… 八月,魏朝南安王拓跋桢举兵攻入梁郡,大肆烧杀抢掠,来势汹汹,非当地刺史能与之抗衡,她奉表舅之命前往梁郡退敌,历时三个月,直到数日前,方才击退拓跋桢,大获全胜,她亲手写了檄文将捷报传回建康,并请旨回京,却不想表舅传来圣谕,嘱她暂守梁郡,以防魏敌再犯。 她答应了,还信誓旦旦的嘱托前来传圣谕的大内官,回京后代她转告表舅:她必定死守梁郡,绝不辱使命。 可当晚又收到夫君的家书,她拆开信却见是一封休书,休书中辱她不守三从四德,且无所出。她气极,顾不得表舅的圣谕,毅然决然的丢下梁郡,仅带着几个自家的部曲便回了建康。谁料城中百姓皆传大司马以梁郡为饵,勾结魏敌拓跋桢,已叛国投敌。她急忙赶回大司马府,只见府中一片狼藉,满地的血迹,触目惊心,她闯进宫,欲向萧道成问个明白,可她却不知,她这一去,便再无退路! 她的好夫君,带着百余弓弩手,正守在宣阳门等着她,他说她忤逆圣旨,私自回朝,致使梁郡再度失守,且勾结拓跋桢,企图谋反,实乃大逆,今日他便奉陛下口谕,替天行道,杀了她这个乱臣贼子! 她恍然大悟,原来从表舅让她前去梁郡抗敌,到留守梁郡的圣旨,再到夫君的休书,都是他们合谋设下的圈套,而这圈套背后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她。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 百余弓弩手箭在弦上,跃跃欲出,只等夫君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她已走投无路,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她说她是大司马,天下兵权皆在她手,她若要谋朝篡位,易如反掌,又何须等到今日,可她从无反心,但今日既然是他们咄咄相逼,那她便反! 她双亲已故,身后了无牵挂,便也无惧生死,可她终究是出身陈郡谢氏这样的大族,族中还有数千口人,她还有个姑姑尚在人世……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反之时,她的表妹气势汹汹的来了,表妹说,只要她肯认罪,肯交出兵权,陈郡谢氏便可安然无恙,她的姑姑谢昭仪亦不会受到牵连。 以她一人性命换数千条人命,自是值当的,她绝非圣人,可陈郡谢氏兴盛数百年,岂可毁在她手里,何况那是数千条活生生的人命……她到底还是屈服了,认了这莫须有的罪,交出了天下人都虎视眈眈的兵符,表妹辱她狼心狗肺,背主求荣,她未敢反驳半句。 她乞求表妹,让她见一见表舅,她仍对表舅心存希冀,想为自己搏得一条生路,可表妹说,表舅得知她通敌叛国,当下气得呕血晕厥,不愿见她。 后来,夫君向表妹献了一把匕首,表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将匕首深深的刺进了她的胸膛,在她这个活人身上,硬生生的剜了她的心!说要看看她这个白眼狼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再后来,她便倒下了,恍惚间,她看见表妹像丢弃废物一般,随手将她那颗仍然鲜红且还血淋淋的心扔在地上,她听见表妹对身边的女史说“把这颗心剁成肉酱,送去含章殿,听说谢昭仪养了条狗,正好送去给她喂狗”。 她苦笑,谢昭仪,那可是她的亲姑姑啊! 谢昱没了心,可恨意已随着血液流淌,融进了骨子里,深入骨髓,根深蒂固。 她的表妹,是淑仪罗氏所出,萧道成的长女,义兴公主萧易夫。 她的夫君,是淑仪罗氏的表外甥,骠骑将军沈攸之的独子,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沈文和。 还有她的表舅,因她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便惧怕她功高盖主,将她为他打下江山的功劳都抛诸脑后,这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 这些害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章 蚀心 建元五年,初秋,义兴公主府。 萧易夫自来有午憩的习惯,即便如今天气已转凉,也照旧如此,她适才起了身,盥洗一番便走到妆台前去,身边的刘女史正小心翼翼的替她梳着头。 外头走进来个约莫半百之年的婆子,身后还领了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婆子轻唤:“公主,晌饭已备好了。” 萧易夫轻轻的瞧了那婆子一眼,未作任何回应,刘女史侍奉萧易夫多年,早熟悉了她的脾性,公主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婆子便该将膳食送到跟前来了,如今竟还杵着不动,她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端过来好生伺候着!” 婆子这下才反应过来,连忙给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这便又端着托盘,低着头走到萧易夫身侧跪下。 今日这晌饭是一碗肉羹,萧易夫微微侧过身子,玉指拾起调羹,舀了一下往口中送,只尝了三四口,便又将调羹放下了,刘女史朝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将膳食撤了,丫鬟于是端着托盘退下,婆子见势,心下却是惶恐,一抬眼,又窥见萧易夫黛眉轻轻皱起,更是不安,生怕是这羹汤不合她口味,到时免不得要遭一顿骂。 “你们这做的是什么东西?”萧易夫侧目睨着婆子,姿态极是高傲。 婆子忙回话:“回公主,这是羹汤,是用猪心剁成的肉酱所制。” 一听“猪心”二字,刘女史握着木梳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她怯怯的朝铜镜中看了一眼,欲看萧易夫脸色,自从三年前公主亲手剜了谢昱的心,这公主府上下,便再无人敢在她跟前提起“心”这一字,何况如今这厨房竟还将猪心做成了膳食。 “猪心?”萧易夫果真变了脸色,只是变化细微,不易察觉,她仍然平静,只问道:“这味道倒是不错,是原先那位蔡厨子做的?。” “是一个新来的义安姿娘做的,这个厨娘前几日才到府上来,一直给蔡厨子打下手,今日蔡厨子病了,才由她掌勺为公主做膳食。” “哦?原来是个新来的厨娘,”萧易夫忽然笑了一声,却令人发怵,她接着说:“传她过来,本宫要看赏。” 她说罢,便抬手拨弄起指甲来,婆子哪里知道萧易夫这是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发,要问那厨娘的责,偏偏还以为那厨娘讨了主子的欢心,自此便要一步登天了,于是一听萧易夫传唤,便赶紧去叫人了。 可去时是一个人去的,回时竟还是一个人回,婆子回来禀道:“公主,奴适才去后厨,四处都不见她,到她房中去寻,也未见她人影,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待她回来,奴定叫她赶紧上这儿来拜见公主。” 刘女史阴阴的笑了一声,揶揄道:“后厨统共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她还能跑没了不成!” 婆子面露难色,赶紧说道:“后厨是小,可公主府却不小,她这刚来府上没几日,兴许还不熟悉府上的地形,只怕是走到别处,摸不着路了,公主放心,奴马上就派人去把她找回来。” “不必了,等你找到她,拿她剁猪心的那把刀,把她的手给本宫砍下来,就挂在后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挂到血流干了为止,叫旁人瞧瞧,算计本宫,究竟是什么后果,”萧易夫冷眼打量着婆子,问:“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么?” “算计您……”婆子已吓破了胆儿,唯恐祸及己身,连连磕头,应道:“是是是!奴这就去寻她!”说完忙不迭跑了出去。 未几,门房又捧着只木匣子进来,匣子上还备了一封书信,门房禀:“公主,适才外头有位女使送来这两样东西,说要交给公主亲自过目。” 那匣子里也不知放的是何物,隔老远便有一股恶臭从中传来,刘女史走去只将书信接了来,却万般不愿碰那匣子。 “这里头放的什么东西,怎一股腐臭,快打开本宫瞧瞧!”萧易夫抬手掩鼻。 门房屏息打开匣子,萧易夫伸长了脖子,探头一看,立时惊了,那里头,竟放着一颗已经腐烂发黑的心,上头还有蛆虫蠕动乱爬,散发着如此恶臭,委实令人作呕,仔细一瞧,那腐心上,还有刀切的印记,萧易夫面色铁青,当即破口大骂:“这是什么东西!是哪个不怕死的狗东西送来的,胆敢如此戏弄本宫!” 刘女史已被熏得头晕脑胀,亦附和着骂:“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东西拿出去扔了!” 门房已将匣子拿出去扔得远远儿的,可屋子里的恶臭却是经久不散,萧易夫坐在胡凳上,手肘撑在妆台上,单手扶额,有气无力的说:“今日之事,定要彻查,本宫倒想知道,究竟是哪个想寻死的,胆敢拿这种恶心人的东西来吓唬本宫,对了,还有那个厨娘,也跟着查查底细,保不齐方才那个东西,就是她送过来的,要不然这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是,奴稍后便命人去查,”刘女史说着,忽然将适才那封信也递到萧易夫跟前,“公主,这儿还有一封信,是跟着那个匣子一道送过来的,您过目。” 萧易夫接过信来看了眼,却不想,看后竟吓得花容失色,紧接着一阵恶心,就侧过身呕吐起来,力道之重,似乎要将今日吃的所有东西全都给吐出来一般。 刘女史不明状况,连忙轻拍她后背,忽见那封信飘落在地方,她细看了看,只见信上写:素闻公主喜食人心,特从人尸上剜下心来,制成肉羹,献给公主食用,望讨公主欢喜。 萧易夫气得发抖,“方才那道肉羹……” 她说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所食之物倾数吐出,刘女史想起适才见那颗心上有刀切面,恍然大悟,可一想萧易夫竟吃了那腐肉,一时间也甚是倒胃,她道:“公主,此事必定是那个厨娘作祟,待奴抓到她,定将她剁成肉酱,扔出去喂狗!” 萧易夫思忖道:“今日之事,怕是谢贵嫔策划,三年前本宫剜了谢昱的心,她是谢昱的亲姑姑,必有心报复本宫,那个厨娘,一定是受她指使!” “公主所言极是,奴这就差人进宫,将此事禀明陛下,求陛下为公主做主!” 刘女史说完就要往外走,萧易夫忽将她拉住,“慢!此事传出去不好,再说,谢贵嫔既然敢如此戏弄本宫,必定早有准备,眼下当做的,就是把那个厨娘抓回来,你…你速去沈家,召驸马来此,就说本宫有要事急需见他。” “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三章 现身 永修县侯桓陵府邸。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急匆匆的走到后院来,直至见着一个身穿月白色杂裾垂髾服的女郎站在院子里,她方才停下脚步,那女郎此时背朝着她,手拿一把剪子正悠闲惬意的修理着花枝,她听丫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这下已停了,似乎人已站在身后,她轻声细语的问:“是玉枝回来了?” “是,”那唤玉枝的丫鬟答应了一声,又朝她走近了两步,女郎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手头的事,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吩咐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奴已将那个厨娘送出城了,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封口,也叮嘱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再回建康,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那公主府那边呢,可是都安排妥当了?” 玉枝面露笑意,颇是自信的说道:“娘子放心,东西都已送过去了,这个时候,义兴公主想必已经气坏了。” 那女郎闻言,一瞬间便展露笑容,她道:“也不知这份大礼,我这表妹究竟喜不喜欢,为了这份礼,我可是准备了三年呢,她可一定不能辜负了我这一番心意。” 她知义兴公主喜食羹汤,特地托永修县侯桓陵,从义安郡请了位擅做羹汤的厨娘过来,吩咐她混进公主府,为义兴公主做膳食。 “可是娘子,”玉枝像是心存顾虑,“奴方才回城,看见沈驸马带着人在街上,拿着那个厨娘的画像,到处找她。” “哦?他们以何缘故拿人?” “说是那个厨娘偷了公主府的财物,”玉枝才说完,那女郎便哂笑了一声,“谅她们也不敢将此事公之于众,如今竟还用这样的说法来拿人,真是笑话!” 玉枝皱了皱眉,似有些顾虑,“娘子,奴不放心,那个厨娘她才刚出城不久,若是被抓到了,嘴巴严倒是不打紧,可要是嘴巴不严……” 女郎转过身来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问:“你想杀人灭口?” 玉枝一惊,见女郎脸色,竟不敢与她对视,而这女郎见她目光闪烁,便又看出些端倪来,追问道:“还是…你已经杀人灭口了?” “娘子,如今沈驸马带着几十号人在城内外四处寻她,她迟早是要被抓到的,奴也是怕她守不住嘴,万一她把咱们供出来,那您这三年筹划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女郎轻叹了声,“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别看沈文和现在这样嚣张跋扈,可他若是死了,还能嚣张得起来么?” 玉枝一诧,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娘子的意思是……” 女郎没有回她,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初四。” “初四……”女郎冷冷一笑,接着说:“看来明日又有得忙了。” 有位故人,每月初五都会去钟山山脚下的清虚观上香,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能与故人重逢的机会。 她说完又与玉枝吩咐道:“玉枝,你去仁安堂药铺,替我取几样东西回来。” “取什么?娘子尽管说。” “你到那儿之后直接找店东,报上我谢徵的名字,到时他自会把我要的东西拿给你了,另外,再取两包五石散回来,有大用处,”她已是仁安堂的老主顾了,日前便与店东交代过,托他替她准备一副朝天子,和一包带钉头的银针,今日也该去取了。 “是,奴这就去。” 谢徵目送玉枝走远,接着便又回过身来,忽见眼前的灌木丛中有根被蛀虫啃得乌黑的枝桠,她目不斜视,眸中却透着森森寒意,恨恨的说:“沈文和,我回来了!” 她说完,便一剪子下去,毫不手软的将整根枝桠都剪去。 忽有一个穿着鸦青色大袖衫的郎君一声不响的走到她身后来,这位郎君年纪并不小,大约已近而立之年了,却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像个女子般好看,偏还一身仙气,高冠博带,道貌非常,便与仙人一般,站在那里,遗世独立。 “德音,你可知你这样戏弄义兴公主,她定要将矛头指向谢贵嫔了,”男子轻语。 谢徵才知他过来,她并未回头看他,只是訾笑,轻蔑的说道:“县侯以为,我在筹划此事之时,就没有想过后果么?” 桓陵付之一笑,并不言说什么,谢徵已然听到,便放下了手中的剪子,回头与他说:“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一种人无欲无求,顺其自然;还有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县侯心宽似海,是第二种人,而我,从前是第一种人,现在,是第三种人。” 桓陵走到她跟前去,道:“德音何等聪明,此事必然在你计划之中,只是…谢贵嫔,到底还是你的……” 话未说完,谢徵便出言打断,似乎极不愿再听下去,“县侯既已唤我德音,又为何要将我同谢贵嫔攀上门户?我如今是会稽谢氏的女郎谢徵,而谢贵嫔出身陈郡谢氏,我同她,自不会有什么关系。” 她说至此,又顿了顿,脸色就暗了下来,继而说:“更何况,当初大司马府出事的时候,她可是把跟谢家的关系,都撇的一干二净了……” 三年前谢昱出了事,大司马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无一幸存,可谢贵嫔作为她的亲姑姑,非但没有遭受牵连,反而还从一个昭仪,迅速擢升了贵嫔,掌管后宫,明着,说是萧道成对她家破人亡的补偿,可实则如何,怕也只有谢贵嫔自己知道了。 “不管是义兴公主也好,还是谢贵嫔也好,她们都不是善类,那我今日也不过只是略施小计,权当是给她们一个教训罢了,”谢徵略微昂首,颇是不屑。 桓陵不再同她说此事,只是越过她,走去灌木丛前拿起了剪子,自顾自的修剪起残枝来,莫名其妙的问:“你从何得知我无欲无求?” 谢徵看着他,笑问:“莫非不是?那不知,县侯有何所求?” “说出来便求不到了,还是不说为好,”桓陵说着,忽然停住手,皱起了眉头,又轻叹一声,望着谢徵,极是忧心的说:“德音,你所谋之事,关乎生死,万不可意气用事!” “此事我已谋划三年,倘若当真意气用事,早去将她们千刀万剐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桓陵迟疑了一下,又道:“月中太长公主过寿,适才我去舅舅府上吃酒,听他说,陛下已召太子回京,太子…不日便要回来了。” 谢徵听了此事,起先只是僵了一下,而后却异常平静的说道:“知道,太长公主过寿,他自然要回来的。” “三年未见,想必你很牵挂他……”桓陵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嘴,谢徵当即变了脸色,好似事不关己的说道:“过去的事,县侯就不必再提了。” 谢徵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桓陵望着她走远,忽轻叹一声,自语:“我只是不想你为儿女情长所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四章 吓唬(上) 翌日一早,谢徵便带着玉枝,乘桓陵的马车往清虚观去了,马车停在清虚观门外的槐树下,玉枝仅下车将马匹的缰绳拴好,便又回了车上,与谢徵一同等着,等着沈文和前来上香。 已到日中,谢徵仍静静坐着,不急不躁,玉枝等得久了,心里头难免有些没着落,便不时的掀开窗帘一角,向马车外窥探,略显焦急的等着沈文和出现。 “娘子,沈驸马当真会来?” “他一定会来,”谢徵笃定,沈文和崇尚老庄思想,喜好玄学,一心向道,故每月初五都会到清虚观悟道,风雨无阻,十年如一。 “奴只是不大放心,昨日义兴公主出了那么大的事,总觉得沈驸马会被拖住,今日便抽不出空子上清虚观来了。” 谢徵笑了笑,未语。 玉枝又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窥去,忽然面露惊喜之色,道:“他来了!” 闻言谢徵亦窗外看了一眼,果真见有一辆牛车不紧不慢的过来,车上有一个极是显眼的甲骨文“沈”字,那是吴兴沈氏的族徽,坐在辕座上驱车的家奴,她亦认得,是沈文和的随从孙淝。 牛车停了,亦停在清虚观门口,谢徵不再看窗外,似乎极不愿见到沈文和,只是问玉枝:“玉枝,昨日吩咐你准备的东西都带着了?” 玉枝颔首,“都带着了。” 窗外那辆牛车上,走下来个玉面郎君,久候在清虚观门口等待贵客驾临的年轻道士当即迎了过去,道:“恭迎沈侍郎大驾,师父已恭候多时了,请。” 沈文和一言不发,气性颇是高傲,便走在那道士前头,先他一步进了清虚观,道士正要跟进去,旁边跑来个五六岁小孩模样的道士,唤:“师父,师父!” 那道士见了小孩,起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轻斥:“谁许你跑出来的,还不快回观里去!” 小孩抬手挠了挠头,讪笑着说:“嘿嘿,里头不好玩……” 说完,又指了指谢徵所乘的马车,低声怯怯道:“师父,我见那辆马车已在门口停了许久了,都不见有人下来,要不要上前问问?” 道士看了一眼,瞬时面露惊愕之色,回过神来便一巴掌轻轻的拍在小孩的脑袋瓜子上,压低了声说:“你没见那辆马车上有谯郡桓氏的族徽?车上的人想必是永修县侯府上的贵客,倘若有人下来了,你便去招待招待,倘若没有人下来,你也不要多问,免得惹出事端来。” “哦,”小孩嗫哝着应了一声,道士见此时沈文和已走得颇远,急忙跟了过去。 眼望着师父已经走远,小孩又走到马车前来看了两眼,师父叮嘱如若有人下来,他便需招呼,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前面的石阶上,双手托腮,两只眼睛滴溜溜的盯着马车看。 未几,谢徵估摸着沈文和该已进观里了,便又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扫了一眼,接着收回目光,吩咐玉枝道:“外头已经没人了,那头青牛在喝水,你去把五石散兑到水里。” “是,”玉枝掀了门帘,正要下车去,却吓了一跳,她退回来说道:“娘子,外面有个孩子,一直盯着咱们。” “孩子?”谢徵正不解,玉枝又掀起门帘,示意她看,她朝外看了眼,果真见有个稚童坐在那儿盯着。 这小道士长得倒是讨喜,谢徵望见他,心里头颇是欢喜,便冲他笑了笑,殊不知那个小道士看见了她,竟笑眯眯的走过来了。 玉枝深知谢徵必会应付这小道士,便先下了马车,帘子紧接着又垂下,小道士身子矮小,自是够不着,却伸进来个小脑袋,傻笑着盯着谢徵看。 小道士一言不发,谢徵起初亦如是,可不多时,她还是没忍住,问道:“小郎君,你为何一直盯着姐姐看?” “见到天上的仙女了,自然要多看两眼呀,”小道士也不说是师父吩咐的,上来便对谢徵一阵夸。 谢徵虽听得有些发笑,却也委实舒心了不少,嗔笑:“你这孩子,定是嘴上抹了蜜了。” 小道士探着脑袋想是不大舒服,于是又将半个身子往马车上挪了挪,谢徵知他不适,本想拉他上来,却还是想逗逗他,便拿起身旁的匣子,与小道士说:“姐姐这个匣子里头,放了不少干果蜜饯,你想吃么?” “想!”小道士连连颔首,谢徵打开匣子,笑道:“你若想吃,那你便上来,陪姐姐说说话。” 小道士听后,二话不说,当即蠕动着身子爬上马车,走到谢徵跟前坐下,谢徵一面给他递蜜饯,一面又打趣道:“你这孩子,还真是好骗,给你点吃的,你便跟人家走了,你就不怕我是拐子,把你拐去卖了?” “姐姐这么好看,怎么会是拐子。” 谢徵伸手戳了戳小道士的鼻尖,“你呀你,小小年纪,便这么会哄女人,长大了还得了啊!” 这时门帘又被掀开了,玉枝站在马车外,给谢徵使了个眼色,谢徵自知她定已成事,便又寻思着支走小道士,于是问:“好吃么?” “好吃,”小道士嘴里吃着蜜饯,仓促的点了点头,谢徵将匣子推到他面前去,“好吃的话,这个匣子就送给你了,里面的蜜饯全都是你的,拿回去吧。” 小道士愣了,随后紧着摇头,说:“师父不准我吃这些东西,他看见了会骂我的。” “那倒无妨,你同他说,这盒蜜饯是永修县侯府赏你的,他便不好再骂你了。” 小道士天真道:“真的吗?” “对呀,”谢徵紧接着又将匣子拿起,放在小道士手上,慢条斯理的推了推他,笑说:“赶紧回去吧,师父找不到你,定要急了。” 小道士道了谢,便转身要下车,玉枝将他抱下去,亲眼见他进了观里,方才安心上马车,却发笑:“这么小个孩子,娘子还真是有心思去哄。” “我见到他,只觉亲切得很,倘若我那小侄儿还在,想来如今也该同他一般大了,只可惜……”只可惜,三年前无端受了牵连…… 玉枝未语,谢徵回过神来,问:“事情都办好了?” “奴亲眼看着那头牛喝了水的。” “那便好。” 谢徵弯起嘴角,冷不防笑了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五章 吓唬(下) 钟山位于建康城北郊,出了北篱门,大约再走个四五里路便到了,清虚观观址在钟山脚下,东北方向,倘若要从建康去清虚观,正好要将整个钟山山脚绕个半圈。 与清虚观离得不远的地方,同样是在山脚下,有家小茶肆,玉枝独自坐在茶肆外喝着茶,不急不躁的,颇是惬意,却又以轻纱遮面,显得极是隐秘。 她不时看向旁边路上零零散散经过的车马行人,谢徵吩咐她在此守着,因为这里,是沈文和回建康的必经之路。 未几,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呼喊,只听一人说:“快闪开!牛发疯了!都闪开!” 玉枝一听,当下便提起神儿来了,谢徵吩咐她给沈文和的青牛喂五石散,五石散药性何其猛烈,那青牛喝了必然癫狂,前面说发疯的牛,保不齐就是沈文和的。 再看那头发疯的牛也已狂奔至此,确是辆牛车,玉枝定眼一瞧,那还当真是沈家的。 孙淝坐在牛车辕座上,一面使劲拽着青牛脖子上的缰绳,一面又高呼:“闪开!都闪开!这牛发疯了!” 细细一听,还能听到牛车里,沈文和的求救声。 玉枝不紧不慢的放下手中的茶盏,付了茶钱,随后展开双臂,轻轻一跃,便跳到辕座上,从孙淝手中夺过缰绳,孙淝正懵着,尚未反应过来时,玉枝又一脚将他踹下了车。 青牛此刻浑身燥热,必定是在找水源,而最近的水源,也只有前湖了,是故,玉枝拽稳了缰绳,便也不着急这青牛要将她带去哪儿,反倒是任由它一路狂奔。 倒是沈文和,惊慌失措的问:“你是何人!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玉枝淡淡回道:“我带你去前湖,有位故人在那里等你。” “故人?是谁?” “你去见了便知。” 沈文和本欲追问,可两手抓着牛车门沿,却并未抓稳,便又滚落到里头去。 青牛果真寻到了前湖来,见了湖泊,青牛愈显狂躁,眼看着就要冲进湖里,玉枝当即松开缰绳,钻进车里,一把抓住沈文和的肩,生生的将他拽了出来,粗暴的将他扔在地上。 沈文和得了救,眼望着青牛冲进湖里,赶忙从地上爬起,对玉枝笑道:“原来你是要救沈某性命!” 玉枝冷冷的瞧了他一眼,“我早说了,是你的故人要见你。” “故人?”沈文和看向湖边,果真见有位身姿颀长的女郎背朝着他,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只有当微风拂过,撩动衣裙,才略显生气,却也因此多了几分神秘。 他慢慢走近,至谢徵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接着便朝她施了施礼,说:“多谢这位娘子救命之恩,只是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谢徵缓缓的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忽而轻笑,“沈郎君,好久不见啊。” 沈文和望见她的模样,当下便怔住了,惊恐道:“你…你是…你是……” 谢徵向他走近,“我是阳侯啊!我是你当初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才不过三年而已,你便不认得我了?沈郎君果真薄情寡义啊,嗯?” 彼时沈文和亦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了两步,他抬手,颤颤巍巍的指着谢徵,道:“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谢徵冷笑出声,“我是人是鬼,沈郎君难道不知?” 说着,谢徵又朝他逼近,“难道你忘了,我是怎么死的?” 沈文和吓得腿软,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他慌不择言,直道:“杀你的人是义兴公主,不是我!你若要寻仇索命,找她就是了,何必来缠我!” “没错,杀我的人是她,可当初,她拿来杀我的那把刀,可是你递给她的!”谢徵说至此,两眼已通红,就那样恶狠狠的瞪着沈文和。 沈文和又急忙找托辞,解释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是罗淑仪和义兴公主!是她们逼我的!还有…还有陛下,是陛下要杀你,因为你功高盖主,已经威胁到他,所以他要杀你!我是奉命行事啊!阳侯!他们要借刀杀人,要我做那把刀,还要我亲手杀了你,可你我一日夫妻百日恩,要我杀你……我哪里下得了手啊……这一切都是他们策划的,从给你写休书,到我递刀,我做的所有事情都绝非本愿,我是被逼的!尤其是义兴公主,是她亲手杀了你,你如今要寻仇,只管去找她就罢了,可不能来找我呀……” 谢徵愈听愈心寒,她哂笑:“被逼无奈?奉命行事?你与他们合谋害我,如今三言两语,便想全身而退吗!” 说着,谢徵又朝他逼近,沈文和吓得坐在地上蠕动后退,玉枝站在他身后右侧,忽的拔剑架在他脖子上,说:“素闻沈驸马同义兴公主夫妻感情甚笃,原来遭了难,沈驸马照旧还是成了薄情汉,此事倘若义兴公主知道了,怕是又要‘易夫’了吧。” 义兴公主闺名“易夫”,取这样的名字,本意是要她平和待人,可如今却有了这样的涵义,究其原因,怕也只能怨她三度易夫了吧,如今这沈文和,可不是头一个与她婚配的男人。 沈文和感受到冰冷的刀剑架在脖子上,给他带来的恐惧,他深知自己已经是死到临头了,此刻便已吓得脸色惨白,在初秋的习习凉风中,依旧是满脸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僵硬的拧过脖子向后看去,望见那蒙面女子的目中,尽是杀意。 眼前一黑,沈文和陡然倒下了,玉枝无趣的收回剑,道:“真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这等鼠狼之辈,娘子就该准奴一剑了结了他!” “那岂不是便宜他了?” 谢徵取了朝天子递给玉枝,玉枝接来将粉末兑了些水,一滴不漏的灌进了沈文和嘴里,随后又将他翻过身来,谢徵取来银针,完完全全的扎进了他后颈处的哑门穴和风池穴,此二处皆是死穴,银针入体,若不拔出,人便会昏迷不醒,再有朝天子这样的药加持,沈文和恐怕再难苏醒,且气息若有若无,同死人无异。 她倒想看看,沈家是如何处置这个半死不绝的儿子的,是遍寻天下名医救治,还是直接送入黄土。 玉枝将沈文和拖去了水边,一半身子滑入水中,一半身子留在岸上,佯装他是被青牛拖进水的。 谢徵临走时又回首望了他一眼,云淡风轻的说:“这样的恶人,该慢慢折磨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六章 戏耍(上) 骠骑将军沈攸之府邸。 沈文和躺在榻上,脸色乌青,双目紧闭,仍然昏迷不醒,其母沈周氏瘫坐在一旁的胡凳上,面色蜡黄,愁眉紧锁,毫无生气,看着亦是病恹恹的,更有清泪蓄在眼中,稍一合眼,那清泪就要落下。 丫鬟进了屋,端着碗羹汤走过来,脚步极轻的走到沈周氏身侧跪下,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唤:“主母。” 沈周氏仿若未闻,并无应答,丫鬟抬起头看向跪在沈周氏身后侧伺候着的婆子,似向她请示,那婆子从沈周氏身后爬来,到丫鬟跟前,就将羹汤端起,接着与沈周氏说:“主母,您已在这儿守了三天了,多少也得吃点东西先垫着,可不能熬坏了身子。” “还是拿下去吧,尔聃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吃得下啊……”沈周氏说着,愈发没了声,颤着嗓子,就要哭出来似的。 婆子亦看了沈文和一眼,随即道:“郎君只是摔下车,大夫也来看过了,都说只是受了惊吓,身上并无伤处,只需静养几日,自会醒过来的,可主母您身子弱,经不起这般折腾,若是郎君醒了,您却病倒了,那郎君又当如何?” 沈周氏听得愈发揪心,便落下泪来,她捻着帕子轻轻擦拭眼角的泪,“可怜我的儿啊,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可这话一说完,就再也忍不得心痛了,一下就哭得涕泗滂沱,肝肠欲断,婆子见她如此,也委实伤心,一时间也是老泪纵横。 正当此时,又有丫鬟进里屋来,呼道:“主母,公主身边那位刘女史来了,还带了宫里的太医令来。” 沈周氏闻言愣了一下,忙不迭擦了脸上的眼泪,而后慌乱的将手搭在婆子手臂上,道:“快扶我起来。” 婆子忙扶她起来,随她一道出去,到了外间,便见刘女史站在堂下,身后跟了一个太医令,两个宫娥,其中一个,手里头还捧着只雕花锦盒。 见沈周氏出来,刘女史一行人一同与她行礼,刘女史道:“沈夫人,公主听闻驸马受了伤,特地请了太医令过来为他诊治。” “那就多谢公主好意了,”沈周氏卑躬屈膝的,低头道谢,刘女史却颇是轻蔑,单是说:“沈夫人,太医令素日忙于为宫中各位娘娘瞧脉,并无多少闲暇,今日也只是勉强抽出空子来,还请不要耽搁,快些带路吧。” 沈周氏深感受到了羞辱,心里头直骂刘女史狗仗人势,可面上却还挂着笑,她应了一声,这就带着太医令进了里屋。 太医令端坐床榻边,为沈文和诊脉,却愁容满面,眉头紧锁,赫然一副费解的神情,沈周氏颇是不安,试探着问:“太医令,小儿病况如何?” 闻言太医令并未回话,只是又伸手扒了扒沈文和的眼睑,随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沈夫人,听闻侍郎是从牛车上摔落,才致昏迷,依老朽看,侍郎怕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如今只是昏睡几日,过后自会痊愈的,沈夫人不必忧虑。” 沈周氏听了这话,忽然发起怒来,斥道:“又是这套说辞!又是受了惊吓!你们都说尔聃昏睡几日便会好起来,可他都已经睡了三天了,究竟还要多少日子才能醒过来啊!啊?你们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好叫我这老婆子安心哪!” 婆子见沈周氏反应激烈,忙走来将她搀着,又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刘女史还在外头听着。 可沈周氏此刻已顾不得旁的了,反倒愈发悲恸,身子一软,就瘫在床边,她伸手摸着沈文和冰凉的脸颊,泣不成声,“你们都说他会好起来,可你们看看他,他这脸色乌青乌青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半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合着伙来糊弄我这个老婆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没了,那我也不活了!” “主母!”婆子亦跪到她身边去,太医令却有些置气,愠怒道:“沈夫人,老朽适才为侍郎诊脉,并未瞧出端倪,依老朽行医数十年经验,侍郎的确是无病无疾,无伤无患,如今昏迷,也确是受惊而已,如若沈夫人信不过老朽,那请恕老朽也无能为力了!告辞!” 太医令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沈周氏仍恸哭不止,婆子向外间看了一眼,低声同她道:“主母,她们还没走呢。” 沈周氏亦抬起头看了眼,随后便粗略的擦拭了脸上的泪,虚弱的走到外间,此时这一行人还在此等着,太医令亦站在门口。 刘女史给身后捧着锦盒的宫娥使了个眼色,宫娥近前将锦盒递到沈周氏跟前,刘女史道:“沈夫人,这是公主赏给驸马补身的何首乌。” 婆子走来接过锦盒,沈周氏取下手腕上的玉镯,暗暗塞到刘女史手里,道:“烦请刘女史回去,代老身谢过公主赏赐,这点心意,还望刘女史笑纳。” 刘女史将玉镯藏于袖袋中,可收了沈周氏的礼,却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只道:“沈夫人多礼了。” 说罢便带着一行人走了,婆子忿忿道:“这个刘女史,未免嚣张了些!” 沈周氏有气无力的说:“狗仗人势罢了。” 婆子又道:“主母,您同罗淑仪是表姊妹,就算抛开郎君和公主这门亲,那公主见了您,也还得唤您一声‘表姨母’,怎么能让她身边的女史压在您头上呢。” “随她们去吧,”沈周氏极是虚弱,淡淡应了句。 里屋伺候着的丫鬟突然慌慌张张的跑出来,惊恐的呼道:“主母!郎君他…郎君他咽气了……” “你说什么!”沈周氏大惊,忽的眼前一黑,便笔挺挺的倒下去了。 如今正值晌午,彼时侯府里,谢徵正呆在桓陵书房,与他一同吃茶闲谈,玉枝从外头走进来,到谢徵身旁跪下,略微压低声禀道:“县侯,娘子,奴适才收到消息,说沈驸马已经咽气了。” 谢徵微愣,本想说些什么,可见桓陵尚在此,便并未多问,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桓陵却已听到了,直截了当的问:“沈文和的事,原来是你从中作祟?” “县侯以为呢?”谢徵说得云淡风轻,她执起茶盏,小啜了一口。 桓陵皱了皱眉,“你要杀沈文和,我自不会多言,可他牵涉三年前的案子,你如今杀他,不是自断线索么?” 谢徵冷笑,紧接着放下茶盏,道:“县侯放心,我不会让他死得这么痛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七章 戏耍(中) 沈家门前挂上了白幡,看这样子,沈文和当真是已经咽气了,谢徵当下就带着玉枝,主仆两人女扮男装至此拜访。 此时沈文和才刚咽气不久,消息尚未通达百官,就连府上各处白幡,也是这会儿才匆忙布置,府门前除了两个门房,还有两个家奴,正着急忙慌的将檐上悬挂的红灯笼卸下,换成白的。 谢徵带着玉枝赶到这儿来,望见府上这样置办,心里头既是暗喜又是埋怨,若非沈文和是三年前那桩案子的主谋,她今日是断断不会出面救人的,任由他去死也就罢了,可她不能断了线索! 她站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玉枝先过去同门房套了套近乎,“贵府这样布置,是要办白事?” 门房并不着急回她,只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颇不耐烦的说:“这样布置,自然是要办白事的,你是何人?此番前来,可有拜帖?” 玉枝若无其事的挑了挑眉,“拜帖?何来拜帖,不过是途径此处,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看热闹?真是个不识好歹的!我家郎君过世,你还过来看热闹!我看你这个人,八成是活腻了,将军府也敢来撒野!”另一个门房,一听玉枝说这话,就冲了过来,指着她的鼻子将她给骂了一通。 玉枝丝毫不怯,反而说:“你家郎君阳寿未尽,贵府给活人办丧事,岂不荒唐?” “什么阳寿未尽!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我家郎君已经咽气,哪是给什么活人办丧,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即刻叫人来把你乱棍打死!”这门房一边说着,一边撵着玉枝走。 “咽气了又如何?我家郎君说他阳寿未尽,那他就是阳寿未尽!”玉枝说话间颇有底气,气势略微震慑了门房,这时谢徵走上前去,面色极是清冷,训斥道:“人命关天的事,岂是你一个家奴担待得起的?还不速去通报你家郎主和主母!” 这门房挨了训斥,气势当下就怂了些,他打量着谢徵,细想了想,眼前这位郎君生得眉清目秀,又穿着绫罗绸缎,腰间别着翠玉琳琅,这般的显贵,倒也不像是外头那些到处行骗的术士,何况他适才说的,亦有几分道理…… “郎君稍等,小人这就进去通传。” 门房灰溜溜的进了府去,没一会儿便急匆匆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婆子,那个婆子,谢徵自是认得的,那是沈周氏身边的。 婆子迎出来,问道谢徵:“阁下能救我家郎君?” 谢徵笑了笑,只道:“可以一试。” 婆子思忖了一番,随后才请谢徵和玉枝进门,引她们二人到了沈文和住的院子里去。 沈周氏坐在明间低着头抹眼泪,婆子进门,轻唤:“主母,人带来了。” 闻言沈周氏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着谢徵,乞求般的问:“听郎君说,我家尔聃阳寿未尽?” 沈周氏泣下沾襟,早已哭湿了衣领,丧子之痛,想必是要了她半条性命,谢徵望见眼前这个妇人,心下在又怜又恨,怜的是她年过半百,却白发人送黑发人,恨的是她生出沈文和这么个丧尽天良的儿子来,偏又教导无方,纵容儿子杀妻! 谢徵付之一笑,“令郎确是阳寿未尽,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是断断不会收的。” “可……可我儿他已经咽气了呀……”沈周氏额蹙心痛,泣不成声。 “他如今是已咽气,可尚有一口气吊着,不过是魂给吓丢了而已,我有法子叫他还魂,不知沈夫人可愿容我一试?” 谢徵说得神乎其神,沈周氏虽有些动心,可到底还是心存芥蒂,谢徵见势,接着说:“沈夫人不信倒也无妨,只是要苦了令郎,活生生被埋入黄土,到头来阎王爷还不收他的魂,他怕是要成孤魂野鬼了。” 玉枝也道:“沈郎君横竖都已经咽气了,若容我家郎君出手相救,他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沈夫人这样迟疑,他恐怕都要死透了,到时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他性命!” 沈周氏仍然犹豫,谢徵欲迎还拒,“既然沈夫人信不过谢某,那谢某就只好作罢了,告辞!” 谢徵说罢,转身就往外走,却失望评议:“丧子之痛,何其悲哀,可怜沈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婆子见势心急如焚,哀求沈周氏道:“主母,这位郎君说得不无道理,咱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容他一试吧!” 沈周氏听罢终是下定了决心,起身呼道:“郎君留步!” 谢徵回首:“沈夫人愿信谢某了?” 沈周氏未多言,只请她和玉枝进了沈文和歇息的东次间。 谢徵进了屋,便望见沈文和躺在榻上,面色发紫,果真像是死了一般,再一看他脚下,还搁着寿衣,谢徵忍不住多瞧了眼,沈周氏见了,吩咐旁边的丫鬟道:“这寿衣暂且先拿下去。” 丫鬟拿走了寿衣,谢徵这就走到榻前,先是打量着沈文和,随后又将手指伸去探探他的气息,她收回手,一本正经的说:“令郎印堂发黑,分明是让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至于咽气,自然也是那邪祟使的障眼法,寻常人,断是探不出他的气息的,沈夫人大可安心了。” “邪祟?”沈周氏面露惧色,诚惶诚恐,急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自来邪祟最怕污秽之物,而世间最污秽,莫过于粪便,沈夫人若信得过我家郎君,可吩咐下人备上此物,灌沈郎君饮下,到时他自然就会苏醒了,”玉枝说得神乎其神,沈周氏稍稍迟疑了一下,谢徵又接着说:“沈夫人难道不希望令郎醒过来?” 沈周氏抵不过谢徵和玉枝百般劝说,到底还是点了头,吩咐婆子去了。 眼下屋子里独独剩下沈周氏一人看着,谢徵伸手去托起了沈文和的后脑勺,暗暗拔出了插在他风池穴和百会穴的两根银针藏于袖中,随后割破手指,装神弄鬼的滴了两滴血落在他唇上,让沈周氏以为她这是在作法叫魂。 沈周氏站在一旁仔细盯着,不出一会儿,便见沈文和胸膛稍有起伏,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立时喜道:“有气了!有气了!” 接着又抓起沈文和的手,唤:“尔聃!尔聃!你快醒醒!快睁开眼睛看看母亲啊!尔聃!” 沈文和依然昏睡不醒,沈周氏楚楚可怜的望着谢徵,“郎君,我家尔聃既已还了魂,为什么还不醒?” “这魂是叫回来了,可令郎身上邪气未散,还需污秽之物驱驱邪才行。” 话音未落,忽有一阵恶臭传来,再一看,婆子神色匆匆的捧着只鎏金的痰盂走了进来,屋中几人纷纷掩住口鼻,谢徵回首睨了沈文和一眼,便远远躲开。 玉枝看了眼那痰盂,暗笑了声,试想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那这位黄门侍郎日后在人前,怕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八章 戏耍(下) 眼看婆子灌沈文和喝下那污秽之物,谢徵自来嗓子浅,这下一恶心,险些干呕,她忙别过脸,不敢再看沈文和那令人作呕的模样。 忽听沈文和一声“呕”,谢徵回首,便见沈文和已苏醒了,此刻正趴在床榻边上,止不住的将适才喝下的东西给吐出来,婆子一手扶着他,一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着,惊喜道:“郎君醒了!郎君醒了!” 沈周氏急匆匆走过去,哭着说:“儿啊!你总算醒了,你昏睡多日,可吓坏母亲了!” “是啊,郎君,主母担心你,没日没夜的照顾你,几天都没合眼,身子都累垮了,”婆子说着,眼角亦泛着泪光。 沈文和撑着床边,虚弱的直起身,待看见地上的呕吐物,胃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却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了,“这…这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间颇是费力,沈周氏目光闪烁,她自是不愿告诉沈文和这是何物,于是岔开了话题,便拿帕子轻轻擦拭他嘴边的粪便,“这是为你驱邪的良药,你如今既已好了,又何必过问那么多。” “驱邪?”沈文和经沈周氏这样一说,陡然想起了先前的事,他惊恐的抓着沈周氏的手臂,道:“母亲,我…我看见谢昱了!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报仇了!” 沈周氏看了谢徵一眼,她听沈文和这话,虽有些惶恐,可这到底还是家事,叫谢徵一个外人听去,总是不大好的。 谢徵见沈周氏面露难色,自也知道避讳,便带着玉枝出了屋子,沈周氏随后亦跟了出来,讪笑着同她赔不是,“都是些家事,叫郎君见笑了。” 玉枝有意无意的搅局,故意问:“沈郎君如今尚义兴公主,可我听说,义兴公主是继妻,沈郎君有一原配,是已故的大司马谢昱,适才听沈郎君说那话,莫非…谢大司马的死,另有蹊跷?” 谢徵佯装不悦,训斥:“玉枝!不可妄言!” 沈周氏颇是尴尬,却又不敢辩解,谢徵道:“令郎的确是被女鬼缠身,那个女鬼,死了已有三年,早该投胎去的,只是怨念极深,便逃到人间寻仇来了。” “啊?”沈周氏听到这话,恐慌万状,脸无人色,如三魂出窍,怛然问:“那…那怎么办哪!” “沈夫人放心,那个女鬼施法害令郎咽气,她以为令郎已死,便已安心入了轮回,不会再回来作祟了。” 沈周氏松了口气,点着头接连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若是那女鬼再回来寻仇,怕是还得再叨扰郎君呢。” 谢徵唇边现出一丝叫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她报复沈文和,岂是图一时之快,今日救他狗命,不过是为大局着想,可沈文和将她害得那样凄惨,她断断不会让他好过的! 她稍加思忖,道:“不过,令郎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需服药膳加以调养。” “药膳?什么药膳?” “五石散。” “五石散?”沈周氏一惊,怵然道:“那不是会吃死人的东西?” 沈周氏深居宅第,足不出户,看似没什么见识,可到底还是出身义兴沈周氏这样的士族名门,既是大家闺秀,那五石散这样的东西,她自然还是听过的。 自汉以来,对五石散这种东西便一直褒贬不一,传言吃了这药能治风寒疟疾,更甚有吃了能成仙的,可服此药致死者也不在少数,诸如河东裴秀、晋哀帝司马丕、北魏拓跋珪、拓跋弘等,还有皇甫谧因为服用此药而成残疾,这些先例,她也不是不知。 谢徵自笑自若,“沈夫人有所不知,服用五石散致死致残虽有先例,可那都是他们服用过量所致,所谓‘是药三分毒’,便是这个道理。可这五石散,到底还是良药,令郎只需服用少许,调理调理身子即可,不过,这药需得寒食、寒饮、寒衣、寒卧,极寒益善。” “哦,原来如此,”沈周氏连连颔首,她却不知,这五石散,是让人吃了便上瘾的东西,谢徵说那些致死致残的皆是服用过量了,可自来服用五石散的,又有哪个不是过量服用的? 谢徵既会设下这样的圈套,她自然知道,五石散虽能治风寒疟疾,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其药性燥热绘烈,服之全身发热,徒有一时之效,可若长期服用,轻则致幻致癫,重则致残致死,沈文和一向体虚,他若吃了,起初确实有益,可长此以往,必得苦果! “还有一事……”沈周氏扭捏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谢徵道:“有什么事,沈夫人但说无妨。” “我儿尔聃,毕竟是门下省给事,又是驸马,今日之事,倘若传出去……”沈周氏颇是难堪,未等她说完,谢徵便抢了话,“沈夫人放心,今日之事,谢某不会往外头去说的。” “如此,就先谢过郎君了。” 正当此时,院子里传来丫鬟大喊:“郎主回来了!郎主回来了!” 紧接着,便有个身长七尺有余,如山似塔,却满脸胡茬,略显邋遢的男人走进明间来,谢徵瞧了一眼,是沈攸之。 沈周氏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沈攸之便急急忙忙的问:“尔聃呢?尔聃怎么样了?” “尔聃已经没事了,全靠这位郎君出手相救,才把咱们的尔聃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沈周氏看着谢徵,目露感激,可沈攸之却满脸狐疑的打量着她,尤其是看她的脸时,那样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久仰沈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之姿!”谢徵嘴边带着笑,心中却尽是恨意,三年前,就是眼前这人带着部曲血洗大司马府,她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抽筋,五马分尸才好。 谢徵一言,扰乱了沈攸之的思绪,沈攸之倒是姿态高傲,不屑与谢徵多言,单单问了句:“阁下救我儿性命,本将军记着了,只是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鄙人姓谢,至于名字,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沈将军不必知晓。” 见谢徵如此姿态,沈攸之分明愣了一下,谢徵接着又说:“既然令郎已无碍,那谢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谢徵说罢,转身便走了,沈周氏本欲追上去,沈攸之却将她拦住,单是望着谢徵愈渐模糊的背影,若有所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九章 故人 义兴公主府。 萧易夫侧卧在美人榻上,一手撑着额,一手端着茶盅,正悠哉游哉的品着茶,刘女史急匆匆走进里屋来,禀道:“公主,才刚沈家派人过来递了口信,说驸马已经醒了。” “醒了?”萧易夫抬眸扫了刘女史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又似乎有些不满,竟抱怨起来,“不是说人已经咽气了么?这怎么又活过来了。” “说是有位过路的郎君给救了。” “真是多管闲事,”萧易夫呷了口茶,接着云淡风轻的说:“本宫还琢磨着去吊唁呢。” 刘女史似乎有什么话憋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来,“奴听说,驸马是让女鬼缠身了。” “女鬼?”萧易夫笑得轻蔑,丝毫不信,反问:“哪儿来的女鬼?” 刘女史面色惶恐,颇是不安,吞吞吐吐的说:“听说那女鬼,是……是……” “是谁?”萧易夫极是不屑,全然一副看笑话的姿态,直至刘女史胆怯的说出“谢昱”二字,她红润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无光,手里端着的茶盅亦是惊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一阵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萧易夫应声坐直了身子,刘女史唯恐她被茶水烫到了手,紧跟着拿帕子着急忙慌的擦拭着她手上的水。 “你刚才说……那个女鬼……是谁?” 萧易夫瞪大了双眼,仅这一两句话的功夫,额上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刘女史又说了句:“是谢昱……” “此话当真?” 刘女史确信的说道:“这话是驸马亲口说的,千真万确!听说是初五那天在前湖碰到的,当时谢昱身边还跟了个女鬼,那天驸马坐的牛车,下山的时候青牛突然发疯,那周围不少人都看见了,后来那个女鬼把驸马抓到前湖去,谢昱就在那儿等着,还说要杀驸马报仇……公主您想,那天驸马失踪,沈家的人不就是在前湖找到他的?如此一想,此事恐怕不会有假了。” 萧易夫怔怔,她听刘女史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一想到前阵子遭人戏弄,便难免多心起来,她总觉得这两桩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当真是那个贱人回来了?还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吓唬人?” 刘女史自知她心中所想,自也是一点就通,当即接上话,“公主的意思是……” 前阵子遭义安姿娘戏弄,萧易夫头一个就怀疑到谢贵嫔头上,今日之事,自也不例外了。 “哼,这个谢贵嫔,上回摆了本宫一道,本宫没有同她计较,这回竟还欺负到驸马头上,明摆着就是要与本宫为敌!”萧易夫说着,握紧了拳头,重重击打在美人榻上。 “公主息怒,谢贵嫔此番加害驸马,而非公主您,说明她对您还是有所忌惮的。” “忌惮本宫?”萧易夫剜了刘女史一眼,接着冷笑一声,“她忌惮本宫什么?你这眼皮子还真是浅,你难道就没看出来,她这是在给她那个傻儿子铺路呢!” “给临川王铺路?”刘女史不解,萧易夫道:“吴兴沈氏权势滔天,可沈家父子扶持的是本宫的五哥,而不是她的儿子,她想要三哥上位,自然要铲除异己,眼看着大哥也要回来了,她如今啊,怕是寝食难安呢。” 刘女史顿了顿,道:“三年前太子殿下因为谢昱的事,同陛下闹得不可开交,还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骂陛下昏聩,为此被贬梁郡,如今回朝,恐怕又要掀起一阵风浪来。” “那又如何?他能回来,不过是借着太姑婆寿辰,你怎么知道父皇的气儿消没消?”萧易夫冷笑出声,接着嘲讽道:“一个不受待见的弃子罢了,无权亦无势,他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早先他还有谢昱帮着,可如今谢昱已死,当下朝堂,早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说至此,萧易夫脸上露出极是自信的笑,臆想道:“倒是五哥,背靠吴兴沈氏这棵大树,又有弘农杨氏和吴郡张氏扶持,储君之位非他莫属,东宫那个位子,恐怕不日便要拱手相让了。” “武陵王殿下在朝中虽说羽翼丰满,可太子终究还是太子,奴听说,朝中崇尚儒家思想的老臣颇多,那些个榆木脑袋,都认定立储要立长而不立幼,何况太子亦是先皇后嫡出,若想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怕也不容易。” 萧易夫一想她同母的哥哥日后能够登上帝位,心里头已是乐开了花,可刘女史这一席话,却像是一盆冷水,毫无防备的浇在她头上,她气急败坏,当下就是一个巴掌狠狠的甩在刘女史脸上,接着大骂:“混账东西!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客女罢了,也敢在本宫面前妄议朝政!” 刘女史挨了打,也顾不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当即求饶,“奴不敢!请公主恕罪……”她自知萧易夫气的是她说除掉太子并非易事,可她适才所说,确是肺腑之言,本意不过只是为了提醒萧易夫不要轻敌,哪知一片好心却换来这么一个巴掌…… 萧易夫剜了她一眼,像是不解气一样,紧接着又一脚踹在她肩上,硬生生的将她踹倒,骂道:“给本宫滚去外面跪着,挡在这儿,本宫看着碍眼!” “是,”刘女史只得照做,嘴上不敢有半句怨言。 彼时侯府里,谢徵正站在房中对窗练字,手中毛颖才在砚台里沾了墨,悬在纸上正要写下去,玉枝忽然进屋来,禀道:“娘子,方才县侯派曾琼林过来递了话,说…太子回来了。” 听了这话,谢徵顿时怔住,拄着毛颖的手僵硬的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霎时便晕染开来,毁了这一张上好的银光纸。 谢徵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他是进宫面圣了,还是回太子府了?” “琼林说他没有进宫,进城后便直接回太子府了。” 谢徵皱了皱眉,“真是糊涂!蒙恩回朝,岂可不谒见天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章 隔阂 太子府。 后院悄无人声,静得像是座空宅一般,死气沉沉的。 忽见一个下人打扮的老妪,端着木托盘,托盘上搁着一只汤碗,穿过长廊,又经过拱门,走至内院,进了大敞着门的东次间屋子。 外间一个身穿藕色曲裾深衣的年轻妇人屈膝跽坐于书案前的胡凳上,手捧一本书,正看得入神,她身侧放置了凭几,便因身子微斜,半倚半靠着,故此,略显慵懒。 老妪轻唤一声“娘娘”,那美妇人听唤,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又不声不响的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奴熬了百合莲子羹,端过来娘娘可得吃点,”老妪说着,就走到书案前跪坐下,将木托盘放在桌角,随后慢条斯理的端起汤碗,递到妇人跟前,这时妇人才轻启朱唇,却道:“邱姑姑不必操心,本宫没有胃口。” 这邱氏笑着接话,说道:“娘娘这些日子可是清瘦了不少,若是殿下回来,怕要心疼了。” “他会心疼本宫?”妇人苦笑,“邱姑姑,本宫自知在殿下心中的份量,你又何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本宫呢……” “娘娘!”邱氏一副苦口婆心,尽力相劝的样子,言道:“您是太子妃,是殿下用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妻子,殿下不心疼您心疼谁?” 妇人颇是无奈的笑了一声,“他走了三年,不在的时候,本宫这心里头一直挂念他,可如今他回来了,本宫反倒不想见他了,”说罢,又自嘲般的笑了笑。 “娘娘这是何故?” 妇人凝眉,许久才道:“不是不想,是不敢……” “本宫怕……怕他还在因为三年前的事,怨恨本宫……”她低下头,掩饰着满面的愁容。 邱氏听言,脸色立马就变了,咬牙切齿,似乎恨极了此事,“殿下能怨娘娘什么?就因为当初谢昱过来找殿下求救的时候,娘娘闭门谢客?谢昱通敌叛国,本就该死,娘娘把她撵出去,不过只是为了保护殿下不受牵连,何错之有?那件事情,又岂能怨到娘娘头上来!” 妇人凄楚一笑,道:“本宫与阳侯一同长大,深知她的性子,通敌叛国,她是断断不会的!” 邱氏亦是冷笑一声,“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谢昱当初自恃手握重兵,权侵朝野,早已功高盖主,陛下要治她,亦是迟早的事,娘娘说她断不会犯下谋逆大罪,满朝文武,甚至是天下人,有谁会相信她当真通敌叛国了?只是没有人敢说罢了……除了殿下……” 才说完这话,就有一个丫鬟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呼道:“娘娘,殿下回来了!” 妇人闻言当即起身下地,一边又问:“殿下在哪儿?” 丫鬟回:“在前院。” 妇人即刻往前院去了,到了前院,果真见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夫君,他穿了身鸦青色的深衣,腰间佩玉,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看似是个文弱郎君,可剑眉星目,眉宇间亦是英气逼人,神采奕奕。 三年未见,他依旧是那样的英姿勃发,只是脸上多了些许风霜。 她站在离他十步开外的长廊下,怔怔的杵在那里,似乎不敢迈出下一步,不敢向他走去,邱氏在旁轻唤:“娘娘,发什么愣呢。” 这一声唤,拉回了妇人的思绪,妇人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朝萧赜走去,低声唤:“殿下……” 夫妇二人久别重逢,四目相对,可他二人注视对方的眼神却截然相反,一个炽热而深情,一个却平静而又淡然。 萧赜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良久才开口道:“惠昭,你瘦了。” 寥寥几字,萧赜脱口而出,本是无意,裴惠昭心底却是倍感欣慰,顿时展露笑容。 邱氏笑道:“娘娘日夜思念殿下,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自然清瘦了不少,说来也实在是奴的不该,未能将娘娘照料好,还请殿下恕罪。” “邱姑姑!”裴惠昭轻斥:“休要多嘴。” 邱氏想他们夫妻二人久别重逢,必然是小别胜新婚,故而说些好听的话来缓和缓和,哪曾想萧赜与裴惠昭二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凝重,过了许久,裴惠昭方才开口,对萧赜说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受累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不累。” 话音落下,四下又是一片沉寂,夫妇二人相顾无言,良久,萧赜打破沉寂,说道:“孤此番回来,还尚未面圣,得快些进宫了,”他说罢便转身要走,裴惠昭自知他急着躲避她,顿时心凉了半截,问:“殿下还在记恨妾?” 萧赜停住步伐,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后才回道:“你多心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裴惠昭望着萧赜走远,目中蓄着泪,邱氏见她这般苦楚,心疼极了,便又迁怒于已故之人,恨恨的骂起了谢昱,“都怪那个谢昱,活着勾走了殿下的魂,如今都死了还不安宁!” “邱姑姑,不可妄言!” 邱氏颇是偏执,不顾裴惠昭斥责,反倒又接着骂了句,“奴可没说错,像她那种人,死了也该下地狱!” 裴惠昭责备道:“本宫知道你对她有成见,可如今物是人非,她已不在人世,你再说这些话,倒显得你尖酸刻薄了。” 邱氏仍然与她犟嘴,“娘娘顾念旧情,处处维护她,奴同她可半点交情都没有!” 裴惠昭冷下脸来,似乎已有些愠怒,冷冷的说:“你今日在本宫跟前说这些话,本宫左不过就是说你两句,可若是叫殿下听去了呢?殿下是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 邱氏一听这话,当下就有些惶恐了,立马住了嘴,一副胆怯的模样,畏畏缩缩的不敢再多话,裴惠昭缓了缓气氛,嗔怪道:“以后这些话,休要再说了。” “是……”邱氏嗫哝着应了一声,随后又不忘四下环顾一眼,生怕她适才说的话,叫旁人听了去,到时传到萧赜耳朵里,那她在太子府,恐怕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一章 训斥 皇城,华林园。 一个小太监半弓着身子,一路小跑赶去锦鲤池边,朝一个身穿玄色鹤氅的老人家禀道:“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在式乾殿外头候着呢。” 萧道成已是花甲之年,然因自小行军沙场,身子骨极是硬朗,到如今仍然容光焕发。他现下正全神贯注投喂鱼食,一听小太监说的,态度极是冷漠,单单只是抛洒鱼食的手悬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娱乐。 小太监却以为他没听到,于是又道了句:“陛下,太子回来了。” 萧道成依旧不说话,小太监又唤:“陛下……”正要继续禀报,这时萧道成身侧那个大约与之同龄的老太监忽然轻咳一声,示意他住嘴,小太监见势才噤声,萧道成到这会儿却又佯装才反应过来,转头看着那老太监,问道:“嗯?他适才说什么?” 老太监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和蔼,回道:“他说,太子回来了,就在式乾殿外头候着陛下。” 萧道成闻言挑了挑眉,却不予理会,背过身来继续喂鱼粮,良久忽的冷笑一声,这才漫不经心的说道:“他当初不是说,非朕驾崩,决不回京?哼,朕还没死呢!” 小太监低着头不敢作声,老太监连忙打圆场,笑着说道:“陛下下旨召殿下回京,殿下岂有不从的道理。” 谁知萧道成忽然一肚子的火气,骂道:“岂是朕想召他回来!这个逆子,朕倒是巴不得他一辈子都别回来,死在梁郡才好,朕只当没他这么个儿子!” 老太监讪笑,轻声道:“陛下,眼瞧外头这太阳毒辣得很,太子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一回来就急着来拜见陛下,足可见殿下一片孝心哪。” 话音落下,萧道成轻斥:“你净替他说好话!” 老太监低头沉默,萧道成仰头看了看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随后又转头看了老太监一眼,一脸不情愿的说道:“罢了罢了,曲平,朕只当是依了你。” 说罢遂拂袖而去,往式乾殿方向走去,这唤曲平的老太监也跟在后头,临近了果真望见萧赜笔挺挺的站在外头。 萧道成的步伐愈发迅速了,还未走到萧赜跟前,便已破口大骂:“逆子!你竟还有脸回来!” 这声音自身后传来,萧赜却是一动也不动,冷冰冰的说:“父皇有旨,命儿臣驻守梁郡,如若没有召见,便终生不得回京,儿臣始终谨遵皇命,何错之有?” “你!”话说至此,萧道成已走到萧赜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训斥:“贬你去梁郡已是从轻处置,当初若不是你太祖姑拦着,朕早就废了你!” 萧赜不语,萧道成冷哼一声,当即拂袖,转身进殿,萧赜亦是跟着进去,萧道成进殿径直走至龙椅上坐下,萧赜站在大殿正中央,微微垂眸不与萧道成相视,萧道成瞥他一眼,问:“此去梁郡,如何?” “一切都好,”萧赜自知萧道成是问他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可他自认没有错,自然是不愿说的。 “混账!”萧道成出言打断,萧赜这时才抬眸,可与萧道成相对的目光却是冰冷得很,丝毫看不出父子之情,因而只是满不在乎的带了一句:“儿臣愚钝。” “放肆!”萧道成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朕贬你去梁郡,是让你静思己过,如若知道你还是这么冥顽不灵,朕绝不会召你回来,要不是你太祖姑……” 话说至此,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太长公主到——” 萧道成闻言当即住了嘴,抬眼望向殿外,果真见他的祖姑母拄着龙头拐杖,被贴身服侍的女史薛长清搀扶着蹒跚而来,分明已是上了百岁的老人家了,可这精气神儿却格外的好。 这位太长公主封号兰陵,便是“兰陵萧氏”的“兰陵”,单名一个“珩”字,小字玉夫,乃是萧道成先祖父萧乐子的嫡亲姐姐,虽隔了几代亲,可萧道成却是萧珩一手带大的,萧道成对他这位祖姑母自也是百依百顺,这会儿见她过来,当即是一路小跑过去迎接,小心搀扶着她进殿,笑眯眯的说:“祖姑母,您不在显阳殿歇着,怎么到侄孙这里来了?” 他说这话,自然是已经猜到了萧珩的来意,无非就是听说萧赜回来了,便赶过来护着他。 “哀家被你这么惦念着,不亲自过来看看你怎么行呢?” 萧珩虽已年迈,却是不怒自威,萧道成牙根打颤,尴尬的笑了笑,道:“祖姑母言重了,您是长辈,侄孙自然得时时刻刻都想着您哪。” 说话间,姑侄二人已走至大殿正中央,这时萧赜转过身来,朝着萧珩躬身行礼,呼道:“宣远给太祖姑请安。” 萧珩原本便已得知萧赜回来,可忽然见到他,仍是倍感欣喜,激动的双手微颤,拉着萧赜的手臂上下打量,笑道:“哟,龙儿回来啦!” “是,得知太祖姑要过寿,宣远特地回来讨酒喝。” 萧珩原本沉浸在欣喜当中,却忽然皱起眉头来,言道:“龙儿啊,三年未见,你怎么瘦了许多,莫非,在梁郡过得不好?” “劳太祖姑费心了,我在梁郡一切安好。” “自你去了梁郡,哀家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心里头总是挂念着你,想叫你回来吧,可你偏又回不来,这一年到头的,也就过个寿,才能把你给盼回来,”萧珩说着,又瞥了萧道成一眼,指桑骂槐的说道:“你要知道,哀家是一心盼着你回来的,倒是有些人,这心里头可是指着你一辈子都别回来呢。” 萧道成听觉无地自容,低下头去,这也没指名道姓的说他,他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 “不过你如今既已回来了,那就不要再走了,梁郡是什么地方,北境之地,又冷又寒,可不比建康,”萧珩说完又看向萧道成,萧道成已然察觉,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她下一句又叫他难堪,哪曾想萧珩偏要同他过不去,于是又说道:“斗将啊,你说是不是?” 萧道成忙附和:“是是是,祖姑母说得是。” “对了,”萧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这次哀家过寿,你没有召白象回来?” “宣明远在九德郡,镇守边关,恐怕抽不开身,朕便没有召他回来,萧道成说话间心下有些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说错话惹得萧珩不悦。 白象,是萧道成第四子长沙王萧晃的小名,宣明,乃是其小字。 “孩子们都回来了,就他还在外头,你不召他,哀家是怕他这心里头有说法呀!”萧珩目中透出一丝心疼。 话毕,殿外小太监忽然进来禀:“陛下,武陵王殿下求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二章 叮咛 一听萧晔过来,萧珩倏的变了脸色,方才满脸的笑意转瞬间化作厌恶,萧道成倒是好生欢喜的,当下就吩咐:“快传他进来!” 小太监即刻去传,这下便见一个明眸皓齿,眉清目秀的郎君大步流星的进殿来,口中唤着:“皇兄!皇兄!皇兄你当真回来了!” 萧晔这一声声唤得好生亲切,满脸笑意如沐春风,当真是一副思兄心切的嘴脸。 “五弟,”萧赜看着他走进来,生硬的扯动了嘴角,却是皮笑肉不笑,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倒有一丝丝嘲讽的味道,他这五弟,人后分明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人前偏又装模作样的与他亲昵。 萧晔望见萧珩站在萧赜身旁,走近了便笑盈盈的纳福,说道:“宣照拜见太祖姑,”说完又向萧道成行礼。 他脸上挂着笑,看似满怀激动与喜悦,可那张虚伪的笑容之下,藏着的却是一把尖锐锋利的刀。 萧道成向来偏疼萧晔,当即唤他平身,问道:“宣照今日有何事禀?” “父皇,儿臣今日不为公事,”萧晔转头亲昵的看了萧赜一眼,继而说:“只是得知皇兄回来了,特地过来与他叙叙旧,没想到这么巧,太祖姑也在。” “不巧!哀家也是特地过来看龙儿的,”萧珩有些不满,话里话外都针对萧晔,“不过宣照这消息来得倒是灵通,哀家住在宫里头,也只是恰巧得知此事,你住在王府,竟也知道了?” 言外之意,暗指萧晔在式乾殿,更甚是在萧道成身边都安插了耳目。萧道成自是听明白了,脸色当即沉下来,萧晔见势不妙,灵机一动,笑道:“太祖姑有所不知,皇兄回京,是先遇家门,而后才进宫面圣的,宣照府宅与太子府相邻,自然也就知道了,”这话里话外,竟又中伤起萧赜来。 萧道成听闻萧赜回京后没有第一时间便进宫面圣,脸色愈冷,萧珩见他脸色,恐他要降罪萧赜,正要反击萧晔,不想,萧赜先开了口:“孤着急赶回建康,随行护卫极少,恐回京路上有图谋不轨之人行刺,故一直身穿戎装,刀剑随身,回京后先回府,是为了褪下戎装,卸下刀剑,换上常服,才好进宫面圣,为人臣子,上殿岂可不卸兵器?孤此番进城,没有走南篱门,而是走东篱门,就是因为从那儿走,进宫路上会经过太子府,方便回府准备,怎么五弟是觉得,孤这样有什么不妥?” 他先回府,是为了给妻儿报个平安,并无对萧道成不敬之意,他进城之前,早料到有人会捕风捉影,以此事中伤他,所以特地从南篱门绕到东篱门进城,为的就是方便将此事圆过去。 “这……”萧晔目光闪烁,萧珩有所察觉,于是挑拨道:“宣照,怎么你皇兄一说他怕在路上遇刺,你就慌张起来了?”萧道成共有十九子三女,十九子中四个早夭,原本个个都是她萧珩的心头肉,却偏偏有几个令她尤其厌恶,一个是老三,临川王萧映,谢贵嫔所出,身为皇子,衣冠楚楚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与禽兽无异,再有的,便是萧晔和萧易夫兄妹,皆是罗淑仪所出,这兄妹俩是一个秉性,都是表里不一,道貌岸然,人前谦恭温润,人后却狼子野心。 “自然慌张,所谓手足连心,宣照何尝不担心皇兄的安危,”萧晔一脸讪笑,极是虚情假意。 萧珩冷笑一声,只道:“哀家乏了,龙儿,你陪哀家走走。” “是,”萧赜辞别萧道成,跟随萧珩走到式乾殿外头,只听她感慨,“哀家知道,你为阳侯的事,到现在还不肯与你父皇冰释前嫌,哀家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那儿,怕你又同你父皇争论起来,加上老五又在旁边煽风点火,你若是再说出什么不当说的话来,哀家也难保能护你周全。” 萧赜僵住,皱着眉头,问:“太祖姑也觉得我当初那些话是不当说的?” 萧珩亦是停住,却并未转身与萧赜相视,拄着龙头拐杖眺望远方,怅然道:“哀家子孙缘浅,到了孙辈,就只有你表姑这么一个,偏偏你表姑走得早,你表姑父又死在沙场上,阳侯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哀家怕她在谢家受欺负,把她接到齐王府,留在身边抚养,哀家看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她就是哀家的心头肉啊!为她的死,也是恨透了你父亲!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是皇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容得了旁人去左右?” 她言语间略带哭腔,说完就回过头来望着萧赜,语重心长的叮咛,“龙儿啊,有些话,不是不当说,而是不能说!” 萧赜意会,朝萧珩鞠了一个躬,拱手拜谢:“龙儿谨记太祖姑教诲。” 直起身时,萧珩无意望见他领口上的血迹,像是无意间沾上的,她是个聪明人,自然已料想到这血迹是如何沾上的,于是说道:“从梁郡回来这一路上,想必不大顺畅吧。” 萧赜瞧见了她的眼神,方才察觉到领口上的血迹。见萧珩身边还跟着几个眼生的宫娥,说话也不大方便,他便上前搀扶着萧珩,与本就扶着她的薛长清,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她走下台阶,他说道:“早料到路上不太平,本以为只有在南篱门才有陷阱,没想到,连东篱门也设了埋伏。” “是老五的人?” 萧赜笑而不语。 走到台阶下,忽闻萧晔微喘着呼道:“太祖姑!太祖姑留步!” 祖孙二人转身,只见萧晔一路小跑追出来,连带着他府上的主簿刘放亦是从殿外紧跟着跑到萧珩跟前。萧晔喘了口气便赶紧说道:“听闻太祖姑这几日气血不畅,需得好好补补,昨日有人送了上好的血燕来,宣照想着,稍后便命人送去显阳殿孝敬太祖姑。” 他这哪是要孝敬萧珩,分明是为适才在式乾殿的言语失当而谢罪来的,萧珩却不领情,哂笑:“不必了,宣照的重礼,哀家哪里受得起。” “太祖姑您言重了……”萧晔正想辩解,萧珩却不容他插嘴,当下就打断了他,意有所指的说道:“'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这句话,出自庄子《逍遥游》,宣照,你是个聪明人,哀家的意思,你应当是明白的。” “宣照明白,”萧晔低着头,不敢与萧珩对视,萧珩得了他的回应,则是剜了他一眼,便唤薛长清道:“长清啊,咱们回显阳殿去。” 眼见萧珩走了,萧赜亦是冷瞧了一眼萧晔,而后径直走开,想必是要出宫去了。 而萧晔却仍站在此处,驻足不前,他望着走远的萧珩,自语道:“太祖姑这是叫本王安守本分,不要越俎代庖啊!” 此时他身边的主簿刘放接了话:“太长公主虽有些手段,可到底还只是个妇人,殿下大可不必上心。” 萧晔似笑非笑,只道:“她可不是什么寻常妇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三章 上坟(上) 谢徵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素衣,坐在房中,面前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只绣着木槿花的锦囊。谢徵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娟秀的蝇头小字,写时却微微皱着眉。 屋门大敞着,玉枝从外头走进来,轻声唤“娘子。” 听唤,谢徵立时舒展了眉头,似乎不愿让玉枝看到什么,她不紧不慢的落笔,问“祭祀的东西,都准备周全了?” 说话间,又将跟前写了字的银光纸折了两道,随后卷成半截手指粗,塞进了锦囊里。 玉枝回“都已准备妥当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娘子,适才县侯说,他也要一同过去。” 谢徵愣了一下,看了玉枝一眼,道“我祭祀先父,他跟去做甚?” 玉枝摇了摇头,“哪晓得他?说是不放心娘子一个人出去。” “随他吧,”谢徵不再理会此事,她将锦囊封紧,递到玉枝跟前,道“找个眼生的人,把这只锦囊送去太子府,务必要交到太子手里,切记,要找个眼生的人!” 玉枝微愣,她看了一眼锦囊,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小声说了句“娘子还是舍不得同太子断了来往?” “他于我有恩,如今他身处险境,我岂可袖手旁观?锦囊内并无姓名,你只需找人送去太子府就是了,不必过问太多,”谢徵面色冷淡,似乎有些置气,玉枝拗她不过,只好接了锦囊,看了看,这锦囊内或许是真的没有留有姓名,可这锦囊上绣的是木槿花,太子同谢娘子是什么交情,他岂会不知谢娘子最爱木槿? 谢娘子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告诉太子,她谢昱还活着? “是,奴这就去,”玉枝转身,这便要出去,谢徵心下纠结复杂,想了一想,又将她叫住,玉枝回头,满是疑惑的看着她,她伸手,从玉枝手中夺回锦囊,道“算了,还是不要送去了。” 谢徵秀眉轻皱,素手捏着锦囊,似乎极是纠结,又嘱咐玉枝,“今日之事,不要叫县侯知道。” 玉枝迟疑了一下,应道“是。” 紧接着,桓陵身边的随从曾琼林急匆匆赶过来,站在屋门口催促道“谢娘子,马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县侯在门口等着呢。” 谢徵闻言一惊,生怕这锦囊叫旁人瞧见了,忙藏到袖袋中,口中答应着“知道了。” 说着,谢徵这就往外走,玉枝亦是跟着出去,走到屋外,玉枝提起了放在门口的竹篮,篮中放着的,都是些纸钱、元宝和香烛。 两人跟随曾琼林走到府门口,只见一辆刻着谯郡桓氏族徽的马车停在下面,桓陵穿了身玄色深衣,衣着极是庄重,站在马车旁等着,谢徵看到他第一眼,显然愣了一下,她问“我去给亡父上坟,县侯何故同去?” 桓陵道“谢使君亦是我景仰之人,前去祭拜先贤,有何不可?”他说罢便伸出手来,示意谢徵搭着他的手上马车,谢徵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撑着他的手爬上马车。 谢徵进了马车,入眼便是一只冪篱,她不由得愣住,此时桓陵也已上来,他解释“谢氏祖坟如今每日都有专人看守,偶尔亦会有后生前去扫墓,你就这样过去,怕是要被认出来的。” “呵,”谢徵笑得凄冷,她走到里头坐下,随后拿起冪篱看着,凄笑“真是可悲,去自家的祖坟扫墓,还要这样遮遮掩掩的……” 她谢昱曾经风光无两,想不到如今竟要躲躲藏藏的苟活于世,还真是造化弄人! 桓陵在她身侧坐下,抬手本欲拍拍她的肩以作安慰,却怔愣了一会儿,还是收回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只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的窘迫只是一时的,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谢徵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这时玉枝将竹篮子放了进来,随后便与曾琼林同坐在马车辕座上,两人一齐驱车,往谢氏祖坟去。 谢氏祖坟坟址在建康城西篱门外,石头山下,从侯府驱车前往,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到了这里,果真见有个花甲老人守在墓园大门口。 桓陵先下了马车,那守墓人见有人过来,就迎了过来,他先是躬身向桓陵行了个礼,道了句“郎君安好。” “有礼了,”桓陵亦同他见了礼。 守墓人直起身,看了眼桓陵身后的马车,接着问“不知阁下是谯郡桓氏哪位郎君?” 曾琼林上前来,道“这位,是永修县侯。” 守墓人面色泰然,不惊不慌的,显然是见多了达官显贵,只是作揖,“原来是永修县侯大驾,失礼了。” 期间谢徵也戴上冪篱跟着下了马车,玉枝拿上竹篮紧随其后,话说到这儿,谢徵已走到桓陵身侧,守墓人又问“这位是……” 桓陵看了谢徵一眼,道“这是内子,听说今日是安南将军忌日,就跟随本侯,一道过来给先贤上柱香,”他说着,顺理成章的拉住了谢徵的手,谢徵起先并未料想到,自是愣了一下,却也并未挣脱。 守墓人笑了笑,说道“过来祭拜安南将军的不多,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倒是文靖公和谢康公,隔三差五的就有人前来悼念,县侯真是有心了。” 桓陵未语,只是冲他微微一笑,随后便看向谢徵,她戴着冪篱,隔着一层轻纱,他虽看不清她的脸色,可也明显感觉到了她与他紧紧相握的手使了几分力,分明怨念极深。 谢徵的确是生了怨念,若不是她三年前无端被陷害背负那样的罪名,她的父亲,何至于百年之后都凄凉到无人祭拜? 桓陵轻语“走吧。” 守墓人指了路,这一行人便进了墓园,谢徵自是认得路的,一进园子便挣脱开桓陵的手,走到他前头,急不可耐的寻去了谢凤的坟前。 彼时,谢氏祖坟又迎来了贵客,那贵客独自骑马而来,守墓人望见他,离得远远的就跑去迎接,行礼道“小人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萧赜下了马,守墓人见他手里头提了两坛酒,便问“殿下去了梁郡三年,今日,是来同谢女郎叙旧的吧?” 萧赜只问“这三年,可有人到此看望过她?”说着,就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了守墓人,守墓人接过缰绳,牵着马走到树下栓起,回道“太子妃来过一回,是来祭拜她姑姑的,顺道给谢女郎上了柱香,倒是顾家七郎,每个月都来。” “顾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四章 上坟(下) 谢昱三年前已遭沈文和休妻,她死后自是入不得沈氏祖坟,因而葬在了谢氏墓园里,然因背负谋逆大罪,死得并不光彩,谢氏族人无一敢为她收尸,竟还是萧赜一个外人为她操办后事的。 她的坟冢在进墓园不远的地方,萧赜提着两坛酒寻去了那座孤坟,却见坟前阴阳盆里,尚有些未燃尽的纸钱,掩埋在灰烬中,露出边角,听闻前天建康下了场大雨,看这阴阳盆中的灰烬仍然干燥,看来这纸钱,是昨日才烧的,至于前来烧纸的人,想必……是顾逊吧…… 不论往日有什么仇怨,如今这份恩情,他总是会铭记于心的,多亏了他,阳侯的坟冢,才不至于杂草丛生,变成荒坟。 萧赜盘腿坐在坟前,正对着谢昱的墓碑,他一见墓碑,心下顿生悲戚,这碑文极其粗略,粗略到连她是谁都说不清道不明。 墓碑中榜无字,唯有左右两侧各两行小字,右侧虎边刻着生,己亥年甲戌月癸巳日庚申时;卒,庚申年丁亥月辛卯日丙申时。而左侧龙边刻着萧赜的名字萧宣远三字,另附一行小字庚申年孟冬月辛卯日立。 如此简略的一块墓碑,的确是萧赜亲手立的,碑文亦是他所刻,但凡是立碑的规矩他都一一遵循了,唯独中榜谢昱的姓名,他并未刻上,因为他不知,谢昱究竟该以何种身份入土为安…… “阳侯,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三年不见,你近来可还安好?”他压着嗓子,低沉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饱含沧桑,他开了坛酒,倒了些在墓前,道“我今日特地带了两坛好酒来,你可一定要陪我畅饮一番,咱们今日不醉不归,可好?” 他说着,不知不觉的便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笑问“阳侯,你怎么不喝呢?是不是嫌这酒太烈了?不妨事,我来替你喝!” 说罢,他拎起酒坛子,仰头一饮而尽,他似乎已有些醉意,似哭似笑的说“阳侯,三年未见,不知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我在梁郡,很是挂念你,没日没夜的想你,阳侯啊……我放心不下你啊……” 他又开了坛酒,才喝了极少,便晕头转向的,许是太过伤心,连酒量也小了不少,他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扶着冰冷的墓碑,有气无力的说道“父皇借太祖姑寿辰的由头召我回来,名为贺寿,实为鸿门宴,我虽知道此番凶多吉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很快就要去见你了。” “哈,到时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了,没有父皇,也没有你姑姑谢贵嫔,更没有沈文和,就只有我们两个……” 话音刚落,萧赜深感头晕目眩,他转过身来,倚靠着墓碑,瘫坐在地上,望着天,低声道“不知你是不是在等我……” 说罢,他便昏昏沉沉的睡了。 另一边,谢徵已给亡父谢凤上了坟,桓陵亦上了柱香,过后一行四人便回头往外走,不巧的是,他们要出这墓园,正好要经过谢昱的坟冢,在这回程上,谢徵自然就看见了她三年来日思夜念的故人。 谢徵驻足,定定的站在那里,远远的望着萧赜,望见他身边两只酒坛子,心上揪了一下,她皱着眉,朱唇微张,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埋在心底三年的千言万语,到此刻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他们二人久别重逢的场景,或许是不期而遇,又或许是她精心设计,却从未想过,再见竟是在这里。 玉枝见谢徵驻足良久,轻唤“娘子。” 本想拉回她的思绪,她却仿若未闻。 桓陵亦侧首看着谢徵,只是眉心微蹙,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纵然心里头不舒坦,可嘴上却又不能说出来,于是心里头就更不舒坦了! 谢徵想起出门之前在府中准备的锦囊,尚未交到萧赜手里,如今萧赜就在眼前,且又醉得不省人事,正是个好机会,她抬手,暗暗捏了捏袖袋中的锦囊,随后便要朝萧赜走去,岂料桓陵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谢徵略显诧异,她回首看着桓陵,她戴着冪篱,虽隔着一层轻纱,看不清他的脸色,可也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着的怨气。 桓陵面无表情的说“你如今的身份,是会稽谢氏娘子谢徵,不是大司马谢昱,更不是陈郡谢氏娘子,你今日出现在陈郡谢氏祖坟这儿,若是被他看见,他定要怀疑你身份了。” 萧赜醉成这般模样,突然醒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谢徵岂是做事不顾后果的人,她自也思虑周全了,桓陵并非头一回有意阻挠她与萧赜来往了,今日拉着她不让她去萧赜跟前,她也早在意料之中。 “我只是没有想到,太子对故人,竟如此情深义重。” 谢徵说罢,便转身往墓园外走,桓陵愣了一下,方才跟上她的脚步,玉枝与曾琼林相视一眼,随后也跟着出去。 走到墓园外,谢徵第一眼便望见了拴在前面树下的马,那是萧赜的赤蹄,想来萧赜是骑赤蹄孤身前来。 眼下守墓之人不在门口,桓陵又走在前头,谢徵取出袖袋中的锦囊,递到玉枝跟前,接着看了一眼树下的赤蹄马,示意她将锦囊放到马上,玉枝会意,于是接过锦囊,也藏于袖袋中,随后又暗暗拔下头上的簪子,丢进一旁的草丛里藏起,紧接着跑到谢徵跟前,佯装惶恐,道“诶呀!娘子,奴的簪子丢了,怕是就掉在这附近,奴得找找去,要不,您先随县侯回去,奴稍后自行回府。” “也好,那你仔细找找,”谢徵点了头,这便跟随桓陵上马车离开。 桓陵脸色极是冷淡,坐在谢徵身边,起先是一言不发,良久才道“德音若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太子,大可不必瞒着我。” 谢徵一愣,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桓郎啊! 她照实说了心里话,道“县侯屡次与我提及太子,不就是想提醒我,不要与太子有来往么?” 桓陵亦愣了,他道“我并非阻挠你与太子来往,我只是……” “只是什么?”谢徵有些置气。 他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只是怕你对他旧情难忘,感情用事,到时暴露了身份,坏了大计。” “从前的谢昱已经死了,何来旧情这一说?有的,不过是些恩怨,县侯也知,我素来恩怨分明,太子如今身处险境,我岂可袖手旁观,”谢徵极是从容,桓陵淡淡的问“你这样,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他是太子,要的是储君之位,而我,是蒙冤之人,我要的是清白,我们二人各有所求,何不互相利用?何况他的眼中钉,亦是我的肉中刺,帮了他,也是帮了我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五章 侧耳(上) 谢徵本意叫玉枝将锦囊挂在赤蹄马的马鞍上,未料玉枝却把锦囊压在了马鞍之下,是故,萧赜直至回到太子府,也始终没有发现那只锦囊。 萧赜回府,跟随他多年的参军尹略即刻迎了过来,喜道“殿下回来了。”说着,就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替他牵着马进府。 “嗯,”萧赜应了一声,随后压低声来,道“适才去了趟石头山。” “卑职知道,殿下是探望故人去了,”说话间,又嗅了嗅萧赜身上的味道,接着便笑了声,也压低了声音,说“是大司马最喜欢的江阳佳酿。” 萧赜笑了笑,未语,尹略忽又道“对了,那会儿豫章王来找过殿下,说要请殿下去孔家茶舍去吃茶,因殿下不在,他便先走了,说晚些时候再过来。” “什么时候?”萧赜停住,他尚有些犯迷糊,想必是饮多了酒,这会儿还不够清醒,尹略回“就晌午那会儿啊,殿下前脚刚走,后脚,豫章王就来了。” 萧赜皱了皱眉,似有些担心,他不省心的叹了一声,说道“孤这个好弟弟,还真是叫人操心,身子虚,不在府上好生养着,还到处跑,有什么事打发下人过来递个话就是了,还亲自跑一趟。” 豫章王萧嶷,是萧道成次子,与萧赜乃是一母同胞,皆为先皇后刘智容嫡出,既然是亲弟弟,萧赜与他的感情,自是格外亲厚的,可他这个弟弟,却自小就体弱多病,多少次半个身子踏进鬼门关,命悬一线,可又似乎是命大,次次都给救回来了。 萧赜对这个亲弟弟,自来都是倍加宠爱,小的时候,不管萧嶷问他要什么,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便给了,到如今,依然如故。 尹略说“许是太久没见殿下了,豫章王才亲自过来请,卑职今日看着,豫章王气色倒是不错的,平日多出门走动走动,也没什么大碍。” “你随后差人去他府上知会一声,叫他别过来了,若是想吃茶,明日晌午,孤在孔家茶舍等他。” “是,卑职先把赤蹄牵上马厩去,”尹略说完,就牵着马往马厩方向去,萧赜亦往后院去,长廊下又与裴惠昭碰了面,裴惠昭仍旧是那样一副清冷的模样,她问“殿下去祭拜阳侯了?” “嗯,”萧赜淡淡的答应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裴惠昭顿了顿,又道“殿下身上的酒气有些重,妾已命人备好了热水,殿下去洗洗身子吧。” 萧赜起先并未接话,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知道了。” 他的妻子总是这样,不管他吩咐了还是没有吩咐,也不管他知会了还是没有知会,她总能知道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总是能提前准备好他想要的东西,安排好他想要做的事情。 萧赜从裴惠昭身边走过,忽的驻足,回首与她道“听谢氏祖坟的守墓人说,你曾给阳侯上过坟?” 裴惠昭并未转身与他相视,只是回了句“只是给姑姑上坟的时候,余了些纸钱,顺便给她烧了去。” “你有心了,”萧赜多少也了解裴惠昭的,裴惠昭性子平静,素来外冷内热,她嘴上虽逞强如此说,心里头必然是有意前去祭拜谢昱的,何况她同谢昱,自小一同长大,相识相知十多年,早已情同姐妹了,即便她当初曾对谢昱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可这十多年的感情也断不会散。 萧赜冲裴惠昭笑了笑,方才离开,裴惠昭此时才转过身来,望着他走远,心里头却不知是喜还是悲…… 那个人,是她裴惠昭的夫君,不是谢昱的,纵然他和故人感情深厚,可日后将陪他一起到老的是她裴惠昭啊! 她才是他过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翌日,侯府。 后院的凉亭下焚了龙脑香,谢徵端坐在亭中茶几前,安安静静的看着书,时不时啜两口茶,好生惬意! 茶几边支起了小茶炉,玉枝跪坐在茶炉前,仔细煮着茶,忽听谢徵自言自语“曲有误,周郎顾”,她立时来了兴致,问“娘子还在研读《三国志》?” “自然,好书,得细细的品,”谢徵唇边现出一抹笑意,令玉枝饶有兴致,当下就凑到旁边跟着一同看,此时谢徵正看到《周瑜传》,玉枝望着书页上写的文章,一字不落的读道“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玉枝读完,接着便问“这是何意?” 谢徵解释道“意思是说,周瑜少时便精通音律,听曲时,即便酒过三巡,已有醉意,亦听得精准,他每每听出差错,都会看着演奏之人,以示提醒。” 玉枝有些诧异,“这周瑜,当真如此厉害?” “这你就得问问县侯了,他亦精通音律,此事去问他,最合适。” 正说起桓陵,就看见曾琼林从前面的长廊下穿过来,到了亭子里,便同谢徵禀道“谢娘子,县侯命属下前来递个话,说太子,今日晌午会去孔家茶舍陪豫章王吃茶。” 谢徵闻言,明显的愣了一下,桓陵此意,是叫她去孔家茶舍同萧赜碰面?以往她有心同萧赜来往时,桓陵总是多加阻挠,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有诸多介怀,如今非但不阻挠,反倒还帮她打探萧赜的消息,当真令她惊喜。 难道是因她昨日同他表明了心迹? 谢徵未再多想,只是付之一笑,“知道了,琼林,烦请你回去转告县侯,德音邀他晌午一道去孔家茶舍。” “是。” 待曾琼林走后,玉枝问“娘子要去同太子偶遇?” “不,我要让他自己到侯府来,到那时再同他偶遇。” 玉枝思量了一番,才笑道“原来娘子早有计划。” 谢徵并不回应,只吩咐“快去准备辆牛车,到门口等我。” 玉枝快步离开,谢徵仍坐在茶几前,并不动身,她气定神闲的捧着书,看着书上所写,又自言自语“曲有误,周郎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六章 侧耳(下) 桓陵陪着谢徵到了孔家茶舍,牛车停在茶舍门前,桓陵先下了马车,接着又搀扶着谢徵下来,茶舍内一个身穿衬袍,约莫六旬的老人家迎出来,望见桓陵,便拱手笑道“原来是永修县侯大驾,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 “使君言重了,”桓陵亦是拱手施礼,笑着说“是我此番前来,叨扰了才对。” 迎面而来的这人叫孔琇之,他虽是会稽山阴人,可祖上却是曲阜孔氏,是嫡传的孔子后人,现如今,在尚书省任尚书左丞。 这家茶舍,便是他开的。 说是茶舍,却又完全不是做生意的,倒不如说是自家待客的地方,孔琇之为人和善,早些年开了这家茶舍,不少达官显贵都喜欢到这儿来喝茶,桓陵亦早有慕名,他虽来建康未足半年,却也来过几回,同孔琇之,也算是有几分熟络了。 孔琇之听罢桓陵所言,又客套了句“县侯这是哪里的话,快请进。” 说着,就转身走到门口站着,请桓陵入内,桓陵进了茶舍,谢徵紧随其后,玉枝和曾琼林走在二人身后,并排入内。 茶楼共有两层,一楼门庭开阔,中有大堂,招待的多是散客,两边各设四个小雅间,二楼乃是阁楼,雅间多设于此,唯有阳台上摆了两张茶几,供散客赏光。 孔琇之领着这一行四人走到阁楼上去,茶舍里很安静,谢徵透过冪篱上垂下的轻纱,留心将四下都观察了,门庭有些冷清。 “这边请,”孔琇之领着他们四人进左手边的雅间,谢徵紧跟在桓陵身后,正要跟着进去,忽听身后传来开门声,她本能的回头看了一眼,恰巧便望见对面那雅间里头,走出来个身着靛青色宽衫的少年,谢徵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萧赜身边的参军尹略。 看来萧赜果真在此。 尹略自来极是小心谨慎,虽说谢徵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亦是多了份心,当即就将身后那两扇门给合上了,随后下了楼去,转而问小厮要了壶茶提了上来,待他再上来,孔琇之这边也已安顿好桓陵一行人,正要下楼,二人碰上,尹略这便有意无意的打探起来,却佯装随口一问“孔左丞,方才那位,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我从未见过?” 孔琇之并无多想,只笑了笑,便回“那位是永修县侯,今年开春的时候到建康来安顿下的,尹参军随殿下回京才几日,想必还未曾与他照过面,自然不认得。” 尹略点了点头,“哦,原来那位就是永修县侯啊,早听说过这号人物,没想到他到建康来了。” 他已知对门的贵客是桓陵,这下才放下戒心来,便安心提着茶壶回到雅间去。 雅间里布局极是简单,除茶几与胡凳此类家具,便只有些花草盆栽装饰点缀,这般的素雅,颇合当下名士们的喜好,萧赜亦然。 此时萧赜正坐在胡凳上,望着伫立在窗边身穿袍襦的年轻男子,而那男子,却在远眺窗外。 这一位,便是萧道成次子、萧赜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萧嶷了。 尹略走过来,给萧赜面前的茶盅里添了茶,随后退到萧赜身后,正坐于胡凳上,萧赜对萧嶷说“宣俨,今日你我兄弟重聚,该坐在一起把酒言欢才是,可你为何满面愁容,若有什么心事,同我这个做哥哥的说出来也好。” 萧嶷眉头紧锁,长叹了一声,就转身朝萧赜走去,“大哥可知,父亲召你回来,名为替太祖姑贺寿,实为鸿门宴,你若要呆在建康,恐有诸多凶险!” 尹略闻言,微微抬头,望着萧嶷,似在思虑什么。 萧赜却是平静,单单只道一句“我知道。” “既然知道,大哥为何还要回来?” 萧赜端起茶盅,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随后才回道“家中有妻儿,我若不回来,置她们于何地?” “我听说,大哥此番回来,未带一兵一卒,”萧嶷说着坐下,却愈渐压低了声音,“可大哥镇守梁郡,手握重兵,难道就没有想过……” 萧赜自知他要说什么,当下出言打断“隔墙有耳!宣俨,慎言!” 萧嶷亦自知失言,便没有再说下去,抬手握拳,靠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后问“昨日去府上,大哥没在,想必,是去给谢表姐上坟了吧?” “嗯,”萧赜低垂着眼眸,脸色转瞬间黯淡了,萧嶷道“大哥不在的这三年,顾七郎常去祭拜谢表姐,他这个人,倒是有情有义的,不似沈家那个腐儒薄情寡义,倘若谢表姐当年没有毁了婚约,嫁与了他,三年前的事,兴许就不会发生了。” 谢昱幼时便同吴郡顾氏的七郎顾逊定下了婚约,她自幼双亲亡故,孩提时便被外太祖母萧珩接去了表舅萧道成的齐王府养着,年少时与表哥萧赜一同跟着表舅习武,早私定了终身,只可惜,萧赜后来被迫娶了裴惠昭,她同顾逊的婚约亦未能作数,再后来,她的亲姑姑谢贵嫔擅作主张将她许给了沈文和……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如今再提,已然无用,”萧赜淡淡说了句。 话音才落,忽听美妙笛声,初旋律从容恬静,而后愈渐跌宕急促,这笛声听得清楚真切,分明就在附近,萧赜素来是个音痴,一听便知,这是东晋名士桓伊的《玉妃引》。 萧赜听得极是仔细入神,萧嶷也未打扰,直至曲罢,笛声停了,萧嶷才道“真是首好曲子,才叫大哥听得如此忘我。” “曲是好曲,只可惜,错了一个音。” “哦?大哥连这个都能听出来?”萧嶷略有些诧异,萧赜淡淡一笑,并未答他,只是回头吩咐尹略“去问问孔左丞,适才是何人在吹笛。” “是,”尹略出了门去,未几便折了回来,禀道“殿下,是永修县侯在吹笛,属下方才下楼,见他已离开了。” 萧赜闻言尚有些惊讶,“永修县侯?他不在封地呆着,怎么到建康来了。” 此时萧嶷打了岔,似有所指的说道“永修县侯桓陵,那可是桓伊老先生的嫡孙,精通音律,久负盛名,又怎会犯下如此失误。” 寥寥数语,分明言不尽意,萧赜自也知道他言外之意,便耐人寻味的与他笑了笑,“看来,我得抽个空子去拜访拜访这位永修县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七章 偶遇 谢徵侧身倚靠在池塘边的石栏上,手里头抓着一把鱼食,抛了些向远处,接着又张开手,任由手中的鱼食落入水中,如此反复,望着水中的鱼群游来游去的争抢食物,好像不亦乐乎。 桓陵站在她身侧,握着一把折扇,负手而立,见她嘴边挂着笑,亦轻轻笑了一声,道“看你笑得,好玩么?”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谢徵望着池塘里倒映的晚霞,如是说道。桓陵又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玉枝穿过院前的拱门,不急不忙的寻来,走到二人跟前,说道“县侯,谢娘子,奴方才听线人报,说这两个月,建康城中多了不少乞丐。” “乞丐?”桓陵略有些诧异,谢徵倒是从容,玉枝回道“加之城外的,估摸着要有数百号人,都是成群成群的,而且,这些乞丐,虽说穿得破烂,可都是身形健硕,丝毫不像是受尽了饥寒的。” 谢徵淡淡的问“就只有乞丐么?” “近日似乎还有十多户外地来的商贾到建康安家,都是举家迁徙至此,总之,就是这些日子建康多了不少人口,奴寻思,近日天下还算太平,外地也并未发生天灾,不至于有难民涌入建康,”玉枝说到这儿,桓陵方才听明白,言道“西晋末年天下大乱,中原士族相继南迁避乱,如今那些乞丐和商贾成群结队的到建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天下又乱了呢。” 谢徵冷笑,“天下倒是没乱,可建康就快乱了,那些人的身份,可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 玉枝试探性的问了句“娘子的意思是……” 谢徵未语,只是笑了笑,原来萧赜此番回京,看似未带一兵一卒,实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桓陵也抓了一把鱼食,随手抛进池塘里,自言自语“昨日在孔家茶舍抛了鱼饵,不知那鱼儿何时才能上钩呢。” “不急,”谢徵唇边浮起一丝凉凉的笑意,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正说着,便见曾琼林着急忙慌的寻来,同桓陵禀道“县侯,太子来访。” 桓陵愣了一下,转头看着谢徵,谢徵弯了弯唇角,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不就来了么!” 彼时萧赜正在前院客堂等候通传,桓陵闻知他到访,不疾不徐的过去会客,到了客堂,果真见萧赜正坐在客席上喝茶,他走到萧赜跟前,从容行礼,言道“桓某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萧赜向来为人和善,自也谦逊,他见桓陵行礼,当下起身将桓陵扶起,笑道“县侯不必多礼,是孤叨扰了才对。” “殿下言重了,殿下今日到访,是桓某之幸。” 萧赜客套的与他笑了笑,随后落座,桓陵执起茶壶,依礼往他跟前的茶盅里添了茶,方才退至另一侧的客席坐下。 “久闻永修县侯大名,早就想拜访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今日才得空,说起来,孤对县侯可谓是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哪!” 桓陵单是笑了笑,并未言语,萧赜接着说道“外头都传言县侯面如冠玉,貌比潘安,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殿下莫要打趣桓某了,桓某相貌平平,岂敢自比先人。” 两人这样客套了一番,萧赜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试探起了桓陵来,他端起茶盅,小酌了一口,便道“昨日晌午,孤在孔家茶舍吃茶,忽闻美妙笛声,乃是桓伊先生的'玉妃引',孤命人打听吹笛之人,一问之下,才知是县侯…只是,孤不明白,县侯既是桓伊先生的嫡孙,又精通音律,久负盛名,何以吹错曲子?” 萧赜明知桓陵故意吹错曲子以此吸引他注意,却偏还要问出来,桓陵亦知他已看出端倪,却偏又佯装淡然,讪笑“桓某也知昨日吹错了曲子,深感无颜,所以匆忙辞别孔使君,却不知,原来昨日殿下也在。” 桓陵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了,萧赜便也不好再过多追问,于是岔开话题,道“县侯是第一次来建康吧?” “确是头一回,可也有小半年了,”桓陵说至此,忽的笑了一声,“说来惭愧,前些年陛下登基之时,桓某本该进京朝拜,却因家事,未能前来,否则,想必早就与殿下结识了。” 桓陵有意提及自己五年前未曾来过建康,全为保护自己和谢徵,倘使他五年前来过建康,必然认得当时名震天下的大司马谢昱,而今收留一个和谢昱长得一模一样的谢徵,委实是别有用心,倘使他五年前未曾来过建康,自然不认得谢昱,那收留谢徵,即便被怀疑,也没有人能找出丝毫证据来。 萧赜并未多想,只问“看来县侯是要在建康定居了?” “也许吧。” 萧赜又呷了一口茶,忽然打趣起桓陵来,调侃道“县侯年岁不小了吧,孤听说,县侯至今还尚未婚配呢。” 闻言桓陵当即大笑,“从前在永修,家母常为此事操心,桓某不堪其扰,故而向陛下请旨,离开封地,原以为躲过家母催促便可,没想到,如今殿下也关心起这等琐碎之事来了。” “终身大事,怎么到县侯嘴里,就成琐碎之事了,县侯恐怕不知,外头可不少人都说你有断袖之癖。” 桓陵并不觉得难为情,反而笑得云淡风轻,他只道“桓某家中已有两位小妻,断袖之癖从何说起?谣言不必信。” 萧赜打量了他一眼,“依孤看,县侯怕不是已有心仪的女子了?” 正说着,守在门口的曾琼林阔步走进来,他到桓陵跟前,弯下腰,起先是抬眸与桓陵使了个眼色,随即禀报道“县侯,谢娘子回来了。” 话音才落,曾琼林身后,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衫的女郎抬脚跨过略高的门槛走进客堂来,这女郎杏脸桃腮,明眸皓齿,端看似出水芙蓉般白净无瑕,体态婀娜,绰约多姿,真可谓尽善尽美! 萧赜见了那玉人,当下吃了一惊,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痴痴的唤“阳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八章 错认 “阳侯?”迎面而来的谢徵朱唇微启,话语间略带诧异,清眸流盼间,淡淡的看了萧赜一眼,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她接着说了句“怎么阁下觉得,小女子长得很像已故的谢大司马?” 萧赜见她这般轻蔑不屑的姿态,已然愣住,那一双剑眉愈发紧蹙,望着她,不言也不语,可目中却透着陌生。 雅间里一时间静得叫人发怵,这时桓陵笑出声来,起身道“殿下怕是认错人了,这位娘子,是桓某一位故交的妹妹,名叫德音,并非殿下口中的谢大司马。” 说完又同谢徵说道“德音,这位是太子殿下。” 谢徵闻言,稍稍抬眸,佯装一副不认得萧赜的样子,向萧赜微微福身,柔声细语道“小女子会稽谢徵,见过殿下。” “德音……是你的表字?”萧赜蹙眉,望着谢徵,目中分明满含浓情。 谢徵轻答“正是。” 萧赜目不转视的看着她,似乎要就此将她整个人都看穿,谢徵并未直面他,只是说道“德音适才有一个问题,殿下尚未作答。” “什么问题?”萧赜的思绪已全被谢徵打乱,丝毫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谢徵有意迟疑了一下,随后才道“适才殿下将德音错认成谢大司马,莫非,德音当真长得很像她?” “确有几分相像,”萧赜说话间犹犹豫豫,显得力不从心。 她与阳侯岂止是有几分相像,那张脸,当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管是脸、身形,还是声音,都是分毫无差,哪怕是眼神,都与阳侯如出一辙,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她的举止神态,阳侯久经沙场,英气逼人,非拔山盖世之力不敢近身,而此女子意态娇娆,柔媚无骨,一看便知是个娇养在闺阁之中的世家女郎,弱不禁风。 这谢徵,同她不一样…… 可这世上,又怎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还从未有人说过,德音长得像谢大司马,”谢徵故作稀奇,接着又说“不过,素闻殿下与谢大司马交情匪浅,倘若连殿下都认错,那德音,岂不是可以以假乱真了?” 她说道这话,笑得花枝乱颤,桓陵轻言细语“德音,你失态了。” 萧赜见她如此轻狂,皱了眉头,显然有些不快,他却不答话,反而板着脸冷冰冰的说道“孤手头还有些事,便不久留了,县侯,谢娘子,今日多谢二位款待,告辞。” 他说完也不等桓陵与谢徵回应,当下就转身要离开,却又有意试探谢徵,暗暗将腰间垂挂着的玉珏扯松动了些,当他抬脚跨出门的那一瞬,玉珏陡然坠地,清脆的琳琅之声打破客堂里的寂静,萧赜驻足,回首低头看着地上已碎成两半的玉珏,佯装震惊。 谢徵知他心思,便遂了他的意,走上前去将地上的碎玉拾起,递到萧赜跟前,萧赜借此观察了她的手,细嫩如葱,光洁如玉,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全然是大家闺秀的手,而谢昱的手,因常年练剑而多是胼胝,这两双手,截然不同。 到如今,他对谢徵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皆已磨灭,也许,他本不该如此痴心妄想,试想,人死又岂会复生呢…… 萧赜思忖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待他接过碎玉,谢徵若有所指的说“玉碎,是为不吉,按照坊间的说法,殿下近日恐有灾祸,不过,也有人说,玉碎,是替主人挡了灾。” “什么意思?”萧赜本不信这些莫须有的说法,可如今正当非常时期,何况谢徵本就是话里有话,他自也颇为在意,便本能的问了句,谢徵倒也毫不避讳,起先哂笑一声,反问“什么意思?”紧接着便直言“三年前谢大司马含冤而死,殿下为此与陛下反目,被贬梁郡镇守北境苦寒之地,以陛下的脾气,殿下本不该回京的,全因太长公主求情,殿下方能回来。可如今朝局动荡,临川王和武陵王为储君之位争功夺利,正是紧要关头,这个时候殿下却回来了,无疑成了他们的绊脚石,殿下以为,他们会放过一个对自己存在威胁的人?” 桓陵佯装惊惶,轻斥“德音!不可胡言!” 紧接着又向萧赜请罪,说道“殿下恕罪,德音妄议朝政,实属失言,并非有意。” 谢徵配合着桓陵,闻言便冷笑了一声,接着自嘲道“德音出身小门小户,不知礼数,言行自然粗野了些。” 她说完,不紧不慢的转身与萧赜背道而驰,萧赜始终没有怪罪,直到这时方才开口,却也冷笑,言道“谢娘子倒是聪慧过人,知道的也不少。” 这话分明是在怀疑谢徵的身份,谢徵自然也听出来了,按说该有些不安才对,可她这心里头反倒很是宽慰,她轻笑“德音不才,适才那一番谬论,不过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殿下万勿留心。” “你这话已说出口,孤也已一字不差的听进来了,怎么可能不留心?”萧赜亦是话里有话,他说至此,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何况谢娘子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何止有几分道理,谢徵所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剑,毫不留情的戳着他的心窝子,萧赜倍感凄凉,谢徵说得没错,如今的朝堂,早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告辞!”萧赜丢下这短短二字,当即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桓陵不慌不忙的走到门口,悠悠道“殿下慢走。” 他抬眼望见萧赜已走远,方才回过身来,问道谢徵“你有意叫他起疑?”他早已看穿谢徵心思,以她的聪慧,断不会傻到说出那些话来惹萧赜怀疑,除非她是有意如此。 “你也知他生性多疑,他今日到访,本就心存疑虑,我若刻意掩藏,必然适得其反,何不随性一些?” 桓陵了然,微微颔首,未语。 谢徵看了他一眼,随后也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十九章 议和 萧赜回府一路都心神不宁,回到府上,恰巧裴惠昭正在前院浇花,裴惠昭见他回来,忙放下手中的舀子迎过去,嘴里说道一句“殿下回来了。” 待走到萧赜跟前,却明显有些错愕,她抬眸望着萧赜,随后又失落的低眉,像是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似的,她伸手轻轻掸了掸萧赜的衣袖,体贴道“殿下日理万机,一整天都呆在宫里操持政事,想必累坏了。” “惠昭……”萧赜唤她一声,却久久不言语,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裴惠昭愣了一下,她想了想,回话说“若只是相像,必然是有的,可若是长得一模一样…除非,是双生子。” “不是双生子,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萧赜紧锁眉头,裴惠昭顿了顿,“这…妾倒是闻所未闻。” 萧赜不语,似在思忖着什么,裴惠昭向来心思细腻,便也极是敏感,她见萧赜这般,自然免不了多心,于是试探的问“殿下怎么了?” “没怎么……”萧赜心不在焉,裴惠昭愈加猜疑,却都藏在心里,未敢多问,索性岔开此话题,说道“宣俨来了,在书房候着,殿下去见见他吧。” 听闻萧嶷来访,萧赜游离在谢徵身上的思绪被拉回了些许,他只应了一声,便赶去书房,裴惠昭微微垂首,掩藏了满面的失意,邱氏望见萧赜走了,疾步走至裴惠昭身边,问道“娘娘怎么了?” 裴惠昭抬起头,望着已然走远的萧赜,平静的说“殿下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味。” 邱氏一惊,脸色当下就变得凶恶起来,忙追问“是女人的脂粉香?” “这味道清幽淡雅,毫无烟火气息,不像胭脂水粉那么俗气。” “那是什么?” 裴惠昭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本宫也不知……” 彼时萧嶷正坐在书房等着萧赜,萧赜赶到这儿来,一进门,他便起身迎接,亲切的唤“大哥。” 却见萧赜神情恍惚,他关切问“大哥好像有心事。” 萧赜进门后,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萧嶷一眼,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径直走到茶案前的胡凳上坐下,漫不经心的讲“我适才见了一个女子,她……”他本想将今日在侯府所见所闻全盘与萧嶷道出,可说至此,却又将到嘴边的话给吞回肚子里。 另一端,萧嶷也坐回胡凳上,他见萧赜如此,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调侃道“能叫大哥如此倾心的女子,想来绝非庸脂俗粉,看大哥这个样子,好像魂儿都让她给勾走了似的。” “她并非庸脂俗粉,也并非绝世姝丽,只是个寻常女子,”萧赜说着,似在掩饰着什么,端起面前的茶盏,闷着头一饮而尽,萧嶷却偏是个什么事都喜欢打听的人,追着问“寻常女子?什么样的寻常女子?” “她……”萧赜思忖良久,说道“她就像昆山之玉,江汉之珠。” 萧嶷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惊愕,“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这八字,曾被大哥用来评价谢表姐,大哥还说过,谢表姐是世间至宝,除了她,没有人能配得上这八字评价,怎么如今却……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在大哥心里,竟比得上谢表姐?”萧嶷也丝毫不避讳,萧赜抬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不说也罢,”他言语间分明有些不悦,就连脸色也已变了,萧嶷已有察觉,忙不迭住了嘴,不再追问下去。 可裴惠昭却已站在门外窃听许久,她原想送些糕点来待客,未想竟听到这些不该听的,如今握着托盘的手已控制不住的发颤,她面色凝重,目中噙着泪花,意志略显消沉,分明极是伤心,虽转身默默的走开,心下却仍在思量。 殿下带着一股幽香回来,莫名其妙的问她这世上有无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今又提起这八字,宣俨说这八字与阳侯有关……裴惠昭心下一惊,难道是阳侯回来了! 书房里,萧赜仍与萧嶷对坐饮茶,并未察觉裴惠昭曾来过,萧嶷深知他方才提及谢昱,已惹得萧赜不悦,是以另寻了话题,“昨日在孔家茶舍,你我遇永修县侯设局,大哥可有会他一会?” 萧赜看着萧嶷,迟疑了一会儿,想他才从永修县侯府回来,今日之见闻,他本该尽数与萧嶷道出,可他偏又不能,如今萧嶷问起,他委实不知该如何答了,他若答已去过,萧嶷必要问个究竟,他若答没去过,萧嶷必会约他同去,到时若见了谢徵,必然多事。 他正思忖着,在萧嶷眼中却是在发愣,萧嶷本能的问了句“大哥今日怎么神神秘秘,到底是怎么了?” 萧赜回过神来,竟有些慌乱,执起茶壶往自己的茶盏中添了些茶水,云淡风轻的回了句“没什么,只是近日俗务纷纭,精神有些疲惫罢了。” “哦?是么?”萧嶷一笑置之,只是总觉得大哥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且还是关于那女子的。 萧赜轻叹一声,“你莫多问了,至于拜访永修县侯之事,暂且作罢了。” 闻他此言,萧嶷不便再多言,只好埋头喝茶。 而这时尹略忽然至此,神色匆忙,向萧赜禀道“殿下,临川王来了。” “他?”萧赜面露惊异之色,嘀咕道“他来做甚?” 萧嶷也道“老三一向与大哥水火不容,明里暗里都和大哥对着干,怎么今日反倒过府拜访了?” 尹略摇了摇头,说道“临川王好生气派,带了十多个人前来,还抬了两个箱子,说是给殿下给送礼,赔不是来了,卑职见那两个好像还挺沉的,也不知是放了什么东西。” 萧赜没有说话,萧嶷与之相视一笑,调侃道“赔不是?依我看哪,他这是被老五压制得久了,便寻大哥联手来了。” 闻言萧赜冷笑一声,这便站起身来,只说“我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十章 献美 萧赜带着萧嶷赶到前院去,二人从后院走来,隔老远便望见客堂前的空地上稳稳当当的放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箱,彼时萧映正坐在客堂里安安稳稳的喝茶,萧赜同他一向合不来,如今自也不与他客气,进了客堂便问“三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映闻声方知萧赜至此,匆忙放下手里的茶盅,就站起身来,面朝着萧赜,规规矩矩的行礼,唤一声“大哥。” 而后看到萧嶷跟在萧赜身后,紧接着又说道“哟,二哥也在。” 萧嶷回头看了眼外头的箱子,随口一问“三弟,外头那两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萧映迎面朝萧赜走来,萧赜却转身有意背朝着他,颇是不屑的说“倘若是要送礼,那就请回吧。” “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萧映讪笑着走到萧赜身侧,言道“弟弟今日可是特地备上好礼相送,就是诚心想与大哥握手言和的。” 听到这话,萧赜并不意外,看萧映今日之举,其意也已昭昭然显露于人前了,他先与一旁的萧嶷默默的相视一笑,而后又“噗嗤”一声冷笑出来,这就回过头来,打量着萧映,说道“握手言和?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三弟你一向心高气傲,在朝堂内外处处皆与我作对,从未低头示弱,怎么如今就拉下脸来要与我握手言和了?” “以往是我年轻气盛,不懂规矩,这才多次冒犯大哥,如今弟弟我诚心悔过,要与大哥言归于好,这不,我今日便是到这儿谢罪来了,”萧映说罢,又朝着萧赜走近了一步,讪讪笑着,“大哥,弟弟既唤你‘大哥’,那就说明咱们是兄弟,是亲兄弟,都说兄弟如手足,这世上哪有手足相残,兄弟兵戎相见之理?若真有,那这世道,岂不都乱了套了?” “三弟言下之意,我是明白的,我不在朝中的这三年,你与老五同争我的储君之位,现如今已落得下风,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便来寻我相助?只是,我不明白,而今我既没有一步登天,你亦没有一败涂地,你为何要与我合作?” 萧赜说话间,有意提及储君之位是他的,萧映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虽心有异议,却半字不敢多言,反而连声附和,又为自己掩饰道“大哥所言甚有道理,你是太子,那储君之位该是谁的,自不必多说,弟弟从前贪恋皇权,痴心想坐上皇位,可如今却是想都不敢再想了。” “既然你已对皇位断了念想,那为何今日还前来与我商议合作之事?”萧赜心知萧映此次来意就是为了与他合作,可见他处处掩饰,虚伪至极,他便也不大客气了。 萧嶷在旁听萧映这样绕弯子,也深感无趣,索性直言“三弟,大哥一向不喜欢与人兜圈子,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他说罢,就走到一旁坐下,萧映看他一眼,颇有些尴尬,便也不再拐弯抹角,“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大哥,你去梁郡这三年,五弟娶了中山刘氏之女,义兴又改嫁沈文和,他们先后拉拢中山刘氏和吴兴沈氏,又和御史中丞张苟、尚书省左仆射杨鸣之来往密切,如今又想拉拢南康郡公褚渊,这些事情,大哥想必也有耳闻,他虽非嫡非长,可在朝中势力庞大,大哥如若再视而不见,那储君之位,迟早落入他手。” “你也知我在梁郡三年,朝中局势翻天覆地,如今朝堂之上,皆是你与五弟的耳目,早已没有我立足之地,你却要与我合作,就不怕被我拖累?” 萧赜此言,表面看来似乎妄自菲薄,可实则是为试探萧映的底细,他深知朝局风向于自己大有不利,可朝中仍有多数元老尊儒家思想,皆主张立嫡立长不立贤,他是嫡长子,单凭这一点,要想易储,便不是什么易事,何况他手握梁郡十万大军,除了他远在九德郡镇守南境的四弟长沙王萧晃,恐怕还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今日萧映前来与他议和,想必也是看中了这两点。 萧赜料得没错,萧映当真提起了兵权一事,“大哥手握重兵,还怕大权旁落?十万大军,足可端了建康,何谈区区一个武陵郡王?” 话音未落,萧嶷忽的轻咳两声,萧赜与萧映齐齐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萧赜便说“三弟,隔墙有耳,有些话,当讲不当讲,你是知道的。” 萧映听了心下一惊,敏感的朝着四周扫了一眼,见无外人才放下心来,接着说“大哥,五弟在朝中的势利不容小觑,若不将其连根拔除,日后必成大患,弟弟今日前来,恳求大哥与我合力,铲除异己,他日大哥荣登大宝,留弟弟一条贱命,足矣。” 话音落,萧赜却不言语,只是付之一笑,萧映看得一头雾水,心下颇有些忐忑,于是又接着拉拢,“大哥,弟弟今日是诚心前来求和的,故而备上薄礼相赠,还请大哥笑纳。” 他说完,就转身看着门外,与侍从打了个手势,道“还不快把箱子打开。” 侍从一齐打开那两个箱子,里头竟走出来两位身披薄衫的娘子,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出落得也极是标致,细看她们的穿着打扮,想来也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士族女郎。 那两位娘子穿的一靛一蓝,一同步至堂前,又一同俯身行礼,齐声道“子昭(启微),见过太子殿下。” 萧赜与萧嶷皆已愣住,倒不是被这两位娘子的美貌惊住,只是没料到那两个箱子里竟装着两个大活人,且还是世家贵女,萧映留心了萧赜神情,却以为他是贪恋美色之人,依次介绍道“这位是太傅庾元规的孙女庾子昭,那一位,是司农卿陆惠林之女陆启微。我知大哥后院仅有太子妃一人,并无侧室,可大哥毕竟是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若没有个三妻四妾,怕要遭人笑话,弟弟斗胆,献上此二女,以充大哥后院,大哥觉得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十一章 启微 一听萧映提及那两位娘子的出身,萧赜心里头便提防起来,他有意走上前去打量着那两位娘子,佯装一副欣赏的姿态,而后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只说道“三弟有心了,你我今日所谈之事,我已应允,至于这两位娘子,你还是领回去吧。” 萧映愣了一下,诧异道“怎么?大哥是觉得这两位娘子姿色欠佳?” 他一向喜好美色,自然也分得清什么样的姿容为绝色,什么样的姿容为丑陋,这庾娘子和陆娘子的玉容,在建康城中乃至整个南朝,可都是数一数二的,不至于入不了大哥的眼吧。 “这倒不是,”萧赜笑了笑,说道“眼下大业未成,何谈纳妾之事,何况,家有娇妻朝夕相伴,本也无需考虑此事。” “大哥,可这两位娘子我既已将她们送到这儿了,又怎么好再退回去,如此,岂不叫庾c陆两家难堪?” 萧嶷忽冷笑一声,“庾c陆两家未过三书六礼,擅自将女儿送来,本就已失了脸面,如今退回,倒算是给了他们台阶下,怎么到你嘴里,就是给他们难堪了?” 干卿底事!萧映暗暗剜了萧嶷一眼,可他仍不死心,继而又劝说萧赜“颍川庾氏和吴郡陆氏可都是士族,大哥今日接纳了这两位娘子,日后必有利于仕途,可若是就此将她们送回,恐怕恐怕就是与之为敌啊!” “照你这么说,我还非得把她们留在身边不可了?”萧赜面色冷淡,朝萧映走近,颇有步步紧逼之势。 萧赜之言,已近乎揭穿萧映来意,这两位娘子,皆是萧映欲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毕竟,颍川庾氏和吴郡陆氏,皆是效忠萧映的,可笑萧映愚笨,偏偏没有听出萧赜言外之意,反而说道“这样吧,今日正好二哥也在,不如弟弟我将这两位娘子,分送于两位哥哥,大哥留着庾家娘子,至于陆家娘子么,就赠予二哥好了,华姬嫂嫂都过世两三年了,二哥也该续弦了。” 堂中几人闻言皆有些震惊,未料想萧映为在萧赜身边安插耳目,竟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且不说方才之言,就是他今日擅自将这两位女郎送到府上来,便已极为失礼了。 萧嶷有些坐不住了,当下就站起身来,轻斥“三弟,你这样说就欠妥了!” “如何欠妥?”萧映向来狂妄自大,这下被萧嶷训斥,他便也没给好脸色。 萧嶷说道“这两位娘子皆自名门士族出身,是良家女子,并非姬妾奴婢,即便是要娶,那也需过三书六礼,你左一句赠予,右一句赠予,还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来,岂非是轻贱了人家?” 见豫章王与临川王起了争执,一旁的庾娘子立时跪地,低头轻声道“豫章王殿下,您言重了。” 而陆娘子却仍站立在旁,未有动作,庾娘子侧首见她还站着,暗暗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裙,她这才满不情愿的跪下,却只字不言。 萧映见她们如此,只冷笑一声,极是轻狂的说“轻贱了就是轻贱了,在南朝,兰陵萧氏才是主,纵是士族又如何?还不是要臣服于你我?” 他说罢,又走到那两位娘子跟前去,言道“今日是你们跟随本王来此,本王愿将你们赠予何人便赠予何人,你们可愿意啊?” 庾娘子未敢言语,陆娘子却是有些傲气,冷若冰霜的说“愿意或不愿意,还不是听凭殿下您一句话么。” “你”萧映本就有些怒气,如今被一个小娘子恶语相向,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竟要对其动起手来,幸而萧赜呵斥一声“住手”,陆娘子方能免遭于难,萧映明知自己失礼,却并不惭愧,反倒还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萧赜怒斥“三弟,这儿是太子府,不是临川王府,你在这儿出手伤人,便是给我难堪!” 萧映极不服软,本是想要顶嘴反驳的,却又顾忌什么,便住了嘴,萧赜继而道“我已言明,这两位娘子,我是决不会强要的,你也休要多言了。”他说罢,便吩咐尹略护送庾子昭和陆启微回府,萧映随后亦是告辞。 “三弟愈发狂妄了,”萧嶷尚未消气,萧赜恬不为意,“他自来狂妄,你我早该习惯了。” “他受颍川庾氏和吴郡陆氏庇护,却如此羞辱其门庭,也不知他是真的不知礼数,还是有意如此。” “管他做甚,放任自流好了。” 萧映已回到临川王府,才一进王府大门,其府中主簿迎上来点头哈腰的,谄媚的笑道“殿下回来了,此去太子府,议和之事谈得如何?” 只见萧映满脸怒意,他说道“谈倒是谈妥了,却受了不少气,一想日后,本王还需对他卑躬屈膝,就更来气!真不知母妃为何执意要本王向他低头!”他拂袖,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太子手握重兵,极占优势,贵嫔娘娘如此安排,自是为殿下您好的。” “去,派个人进宫去给母妃传个口信,就说事已谈妥了。” “是。” 彼时在华林园,谢贵嫔正率几个妃子游园赏花,身后那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编排着罗淑仪,以此向其表忠,谢贵嫔虽知她们几个皆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可听她们如此非议罗淑仪,心里头还是万般舒畅。 后头有个小宫女一路小跑着追上来,到谢贵嫔身旁,附在她耳边同她言语了两句,而后便见谢贵嫔洋洋得意的笑容,只听她道“吾儿真不负我所望!” 身后一个妃子奉承道“看娘娘如此开心,想必是临川王殿下又立功了?” 另一个接着道“那还用说?有娘娘教导,殿下立功,再正常不过了。” 忽闻一阵美妙歌声,众人不免防备起来,循声找去,只见一身披素衣,长相却颇是出众的妙龄女子,正站在前面的亭子里唱歌,如此温婉细腻的嗓音,便如莺歌燕语般动听,亭子外的女人们,无一不嫉妒得面色铁青。 一个道“那不是邶美人么,她怎么在这儿唱起歌来了?” 另一个道“陛下常游华林园,她跑到这儿来唱歌,不是明摆着就想勾引陛下么!” “这是《关雎》?”谢贵嫔率众走到亭子前,只问了一句,还算和善。 邶美人闻声方知谢贵嫔来此,当即停嗓,走到亭子外,朝谢贵嫔行了礼,应道“是。” 谁知谢贵嫔却冷笑一声,言道“郑卫之音,邶美人,你可知,这是亡国之音,你在这儿唱这等淫词艳曲,到底是何居心哪,莫非,你也想做秽乱宫闱的妖妃?” 邶美人吓得脸色发白,浑身直冒冷汗,当下就跪地“妾不敢!贵嫔明鉴,妾出身低贱,书读得少,不知这是亡国之音,只是听旁人唱过,觉得好听罢了” 谢贵嫔身后一个妃子紧跟着骂“见识短浅,果真是个下贱胚子!” 邶美人浑身发颤,低着头不敢吱声,。 谢贵嫔垂眸睥睨,颇具威严,“本宫奉陛下之命掌管六宫,自有权处置你,你说,本宫该如何罚你? 邶美人仰头望着谢贵嫔,当下就落下两行泪来,哭得梨花带雨,道“妾自知有错,但凭贵嫔处置。” 谢贵嫔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愈发嫉妒,厉声道“好!那本宫就罚你跪在这儿,从日落跪到日出!” 她说完便气鼓鼓的领着一群人离开,邶美人却连连磕头,哭着喊“谢贵嫔娘娘开恩!谢贵嫔娘娘开恩!” 带谢贵嫔走远,邶美人身后宫娥近前来将她扶起,道“美人,她们也太欺负人了。” 邶美人抬起头,望着谢贵嫔走远的身影,目中竟现出一丝狠厉,她道“不怪她们,弱肉强食,只怪我出身庶族,无权势可依傍。”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十二章 暗访 夜已至,萧赜放下手头的事,避过了守卫,悄然无声的离开了太子府,他特地穿了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在漆黑的夜晚,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沿着青溪,一路往西南方向,途经东府城,最后到永修县侯府方才停下。 侯府大门紧闭,萧赜走到一旁的墙脚下,轻轻一跃,便由墙外翻进了墙内,侯府守卫并不森严,萧赜自前院摸索到后院,这一路上都没碰到过几个把守的部曲,听闻桓陵尚未娶亲,按理说,侯府本该没有女眷,可后院的正房以及东西厢房却都上着蜡烛,至于谢徵桓陵曾说她是一位故交的妹妹,那便是客人,既是客人,理当是住在客房的。 萧赜跳到东侧游廊顶上,本想寻寻客房在何处,却无意望见一个丫鬟捧着衣物从西耳房出来,穿过长廊走到正房外推门入内,萧赜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丫鬟,是白日里跟在谢徵身后的使女。 莫非谢徵住在正房? 眼望着那丫鬟进了屋,萧赜也飞檐走壁去到了正房的屋顶上,竟果真在此听到了谢徵与丫鬟说话的声音。 彼时谢徵正仰卧在浴桶中洗身,玉枝捧着干净衣物进了西次间来,谢徵随口问“怎么取件衣服去了这么久?” 玉枝解释“不知是谁,把耳房的门给锁上了,奴去找钥匙便找了许久,这才耽搁了,”说着,就将手中的衣服挂在浴桶旁的架子上,而后转身将放在案台上的龙脑香点上。 谢徵歪着身子,倚靠在浴桶的一侧,右手扶额,显得有些慵懒,她看着玉枝,突然问“玉枝,你多大了?” 玉枝才点好香,转过身来,回道“奴今年刚好二十。” “二十真是桃李之年,”谢徵心中悲戚,她像玉枝这样大的时候,正被她的亲姑姑和表舅安排着嫁给她素未谋面的沈文和,她轻叹“我大你四岁,已二十四了。” 玉枝凑上脸来,小声道“错了,娘子今年十九。” 她说完,冲谢徵露出一笑,谢徵亦被她逗乐,她差点忘了,她如今借用的是会稽谢氏娘子谢徵的身份,自然是十九岁。 屋顶的萧赜此时只听得屋里两人的窃窃私语,却完全听不清她们二人说的是什么,他为听得仔细,本能的微微挪动了身子,不想竟无意将脚下砖瓦踩出一丝轻微的声响,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可谢徵已然听到,她在浴桶中,警惕的坐直了身子,玉枝伸手沾了沾桶中的水,随即道“水有些凉了,奴去吩咐她们加些热水来。” 玉枝正要走,谢徵当下就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玉枝回头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她佯装平静,说道“不必了,在这桶里坐久了,我这腿都酸了。”她仰头看了眼屋顶,玉枝方知屋顶有人,于是赶紧为她穿衣。 “娘子在屋里小心待着,奴出去会会那刺客,”玉枝压低了声音,谢徵道“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玉枝一愣,“娘子知道是谁?” “是你我今日所会之人。” “太子?”玉枝极是惊诧,谢徵说道“他来此是为了试探我,咱们便将计就计,消了他的疑心。” 玉枝会意,这便提高了嗓音,“天色不早了,娘子也该歇息了。” 谢徵朝门口走去,佯装厌烦,说道“这才几时。” 说着,就走到了门外,果不其然,她才走出来,萧赜便挥剑向她袭来,谢徵背对着他,装作浑然不知,自顾自的走到院子里,而玉枝紧随其后,光明正大的替她接了这一招。 谢徵听到身后的打斗声,这才回头,望见玉枝与刺客厮打在一起,面露大惊之色,大呼“有刺客!快来人哪!有刺客!” 玉枝果然不敌萧赜,没过几招就败下阵来,瘫倒在一旁,萧赜紧接着又朝谢徵杀去,谢徵佯作惊恐,连忙跑向院子外,而后又故意绊倒,摔在台阶上,当她回头看萧赜时,萧赜已将剑直指她的脖子,只差一指之长,便抵喉咙。 “你是何人?胆敢夜闯侯府!”谢徵呼吸急促,显得更为慌张。 玉枝也呼道“若是为了钱财,给足了你便是,千万不可伤了我家娘子!” 萧赜冷声说道“我不为钱财,只为取你性命。” “为什么?”谢徵仰着头,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我从未与人结怨,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我?” “我要你与我过一招,不论你是输是赢,我决不伤你丝毫。” 谢徵皱着眉,眼看就要落下泪来,“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你的对手,倘若真与你过招,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萧赜不由分说,当即向前迈了一步,将剑架在谢徵的脖子上,一副立马就要抹了谢徵脖子的架势。 谢徵双目汩汩,哭得梨花带雨,萧赜本就只是为了试探她,并无杀她之意,却见她如此落泪,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忙扔了手中剑,近前去伸手擦拭了跟前泪人儿脸上的眼泪,说道“我并无恶意,你莫哭了。” 话音未落,谢徵陡然抓住萧赜的手臂,在他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萧赜闷哼两声,却并未挣扎,任由她狠咬。 直至谢徵松口,他才收回手,他望着谢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我两清了。” 说罢,他便像来时一样,跳上屋脊,飞檐走壁,离开侯府,却像落荒而逃一般,连丢在地上的剑也顾不上拿了。 玉枝急忙跑来,将谢徵扶起,问“娘子,你没事吧?” 谢徵抹了抹眼泪,弯起了唇角,露出洋洋得意的笑,而后看着地上的剑,道“把这把剑收好,不出意外,他明日会光明正大的过来找我。” 距离谢徵呼救已过了许久,这时才有几个部曲三三两两的赶过来,玉枝有些恼火,“刺客都跑了,你们才过来!” 那几个部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吱声,玉枝又问“怎么就你们几个人?” “县侯傍晚的时候,带着好些人出去了,府上人手不够,我们都在前院守着,所以没能及时赶过来。” 玉枝诧异的看向谢徵,谢徵思忖了会儿,也未多言,只将他们遣走,便回房了。 “玉枝,今晚的事,莫让县侯知道。” “是。”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十三章 明查 已是次日晌午,院中的亭子里,谢徵侧身凭栏而坐,她单手扶额,双目紧闭,似有些倦意,玉枝以为她已睡着了,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她却睁眼,略显疲惫的问“玉枝,县侯还没回来么?” “是,”玉枝回。 谢徵似乎有些来气,起身道“一声不吭的就走了,连个口信儿都不留。” 正说着,忽见一个部曲急匆匆朝这儿跑来,谢徵欣喜,以为是桓陵回来了,于是也迎面走过去,却不料那部曲却禀道“太子来了。” 闻知是萧赜到访而非桓陵回来,谢徵一时间喜也不是,忧也不是,玉枝看着她,笑道“娘子料得不假,太子果真来了。” 谢徵犹豫了一下才说“去把昨晚那把剑拿着,我先去客堂,你拿上剑,在外候着,听我吩咐。” 她说完便赶往客堂,走到客堂外,只见萧赜站在里头的案台前,似乎正打量着案台上燃着的香料,他是一个人来的。 谢徵入内,“殿下到此,就只是为了琢磨这龙脑香?”她脚步轻缓无声,萧赜背朝门外,尚不知她进来,直至听到她说话,方知她已到此,他转身,疑道“龙脑香?” “正是。” 萧赜回头看了一眼那块香料,随后说道“这可是世间罕有的奇香。” 谢徵笑而不语,只是指向茶几前的胡凳,“殿下请坐。” 待他落座,谢徵提着茶壶,近前为他斟茶,言道“县侯外出未归,殿下此来,恐怕得败兴而返了。” 萧赜说笑“什么意思?逐客令?” 谢徵亦笑了笑,她放下茶壶,轻语“德音岂敢!殿下是太子,日后将是大齐之主,德音不敢轻易冒犯。” 萧赜闻她此言,抬眸打量了她一眼,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他道“孤今日,是专程过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做甚?”谢徵脸上露出戏谑的笑,“该不是又把我当作谢大司马了吧?” 萧赜看着她,没有说话,细想昨晚他假扮刺客刺杀谢徵,原想试探她身手如何,可没想到她竟毫无还手之力,而阳侯自幼习得一身好功夫傍身,这个谢徵,显然不是她。 可她与桓陵在孔家茶舍有意设计引他至此,让他进入圈套“无意间”与她初遇,实在是别有居心,若说她是对手派来接近他的,可她又屡次在他面前提及谢昱,还曾暗示他,他在朝中处境危险,故意惹他怀疑萧赜对她的来意,当真是毫无头绪!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萧赜有些窘迫,他拎起茶壶,往自己跟前的茶盏里添了茶水,谢徵闻言付之一笑,直言“依我看,殿下今日是来索要东西的。” 萧赜愣了一下,谢徵侧首看向门外,唤“玉枝!”紧接着便见玉枝捧着一把剑走进来,谢徵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直接将剑放在了萧赜面前,而萧赜此时已然怔住,谢徵说道“其实殿下若要找德音,便像今日这般,从侯府正门光明正大的进来便是了,不必假扮成刺客深夜到访。” “你都知道了?” “原本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谢徵眼中带笑,佯装是套萧赜的话才得知刺客是他,萧赜深信不疑,谢徵看了眼他被衣袖遮住的手腕,问“殿下手腕上的伤势如何?” 如此关切,轻声细语,竟很是温柔,听罢只觉得酥软入骨,萧赜心头一荡,握住带着齿痕的手腕转了转,笑道“无妨。” 谢徵佯装心怀歉疚,微微低下头,莞尔一笑,言道“我也是一时情急,这才伤了殿下,何况,我原也不知那刺客就是殿下,若是知道,下嘴便不会如此重了。” 萧赜一愣,“言外之意,你即便知道是孤,也会下嘴狠咬一口?” 谢徵莞尔一笑,“危急关头,自是保命要紧。” 萧赜被她这样的耿直逗笑,却又认真起来,坦言“其实孤昨晚,真的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殿下一是为了试探我究竟是不是谢大司马,二是为了打探我的底细,”谢徵言至此,忽的美目一转,带着一丝戏弄与挑衅的说“殿下怀疑我是武陵王和临川王派来的,对么?” 谢徵如此一说,萧赜便愈发看不透她了,索性开门见山的问“那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谢徵啊,仅此而已。” 话音落,萧赜沉默,谢徵看着他,心下思量着,前些日子玉枝塞在他马鞍里的那个锦囊,莫非他没有看到?也罢,他本已暗中调兵埋伏在建康,十分的谨慎小心,自也无需她再提醒了。 谢徵打破沉寂,问起了那把剑,“这把剑,对殿下似乎很重要?” 萧赜拿起剑,紧紧握着,似乎极是珍爱,“这是阳侯赠予孤的,”他不再避讳,如实说了。 谢徵闻之似笑非笑,言道“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谢大司马虽为女子,然少年出仕,身经百战,亦当如此,可惜,她没有战死沙场,却死在陛下的猜忌之下。” “你亦相信她没有谋逆之心?”萧赜望着她,目中满怀祈盼。 “纵是我相信又如何?既是陛下要杀她,那她的是非对错,便也不重要了。” 萧赜心底荡起了一丝涟漪,单凭她方才这一席话,他便已视她作知己了。 这世上,有几人相信阳侯是清白的?又有几人会为她惋惜? 屈指可数! 谢徵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言道“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倘若大司马当初主动交释兵权,不知,是否能保全性命”她说罢,轻叹了一声。 她有时当真会这样想,倘若她当初在帮萧道成打下江山后便请旨辞官,拒授大司马之职,成为一个对皇权斗争毫无利用价值的普通人,那之后的种种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萧赜亦起身走至她身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阳侯战功赫赫,功高盖主,父皇多疑,早已忌惮她,她便是交释兵权,怕也难保周全。” “怪只怪大司马鸿鹄之志,不甘做燕雀,”她虽出身陈郡谢氏,可自出生起便没了娘亲,父亲又战死沙场,外太祖母萧珩怜她年幼,将她接到齐王府抚养,那时还是齐王的表舅萧道成常教她舞刀弄枪,还带着她征战沙场,养出了她的一番雄心壮志,即使到现在,她也仍不甘做无名之辈。 “那你呢?你可有鸿鹄之志?”萧赜目光略显狡黠,他竟又借此试探起她的来意。 谢徵知他心思,却也照实说了,“当世朝堂,还有女子用武之地?” “你若想,自会有门路,”萧赜言外之意,倘若谢徵有入仕之意,他可一手为她铺路,当朝选官之制为九品中正制,即在朝为官且德高望重之人为中正,凡中正者皆可推举家世品学兼优之人入仕,他是太子,自有办法让谢徵得到推举。 谢徵淡淡一笑,避谈此事,只是走到案台前,拿起一个密封的罐子,说道“年初蠲了一罐雪水埋在地底下,前两日才刨出来,用这无根之水来煮茶,味道与普通的井水和泉水是大不一样的,殿下可要尝尝?” 既是谢徵不愿多提入仕之事,萧赜自也识趣,故也避而不谈,配合着她喝茶的事,应声道“既是谢娘子盛情相邀,那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十四章 锦囊 翌日傍晚,谢徵坐在亭中,侧倚阑珊,手捧一本书,却只看了两眼便又将书合上,玉枝侍候在一旁,见她烦躁已洋溢于表,近前问“娘子又为县侯担心了?” 谢徵轻叹一声,却极小声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已经两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玉枝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偏又欲言又止,谢徵未有察觉,紧接着问她“你说,县侯究竟有什么事这么急,还要连夜出发?” “娘子,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徵瞧了她一眼,“你既已开口了,那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 玉枝言道“奴方才听前院的人说,她们早上收拾县侯屋子的时候,在床底下看到一封信,是主母写给县侯的家书,上面写明了要县侯回谯郡去,跟河东薛氏的娘子相门户奴猜测,县侯此番出门,想必就是应了主母之意,相门户去了。” 谢徵听罢,秀眉一皱,道“平日里见他性情不急不躁的,如今一说要相门户便这样心急了。” 玉枝忙说“这也只是奴猜测,可不一定就是真的。” 忽听不远处传来家仆大呼“县侯回来了!县侯回来了!” 谢徵讶然,建康距离谯郡四百多里,就算只是去一趟,仅两日也是绝对不够的,何况是一去一回,可桓陵怎么 玉枝喜道“娘子,奴听外头说县侯回来了,您不去看看?” 话音未落,桓陵自己倒是找来了,曾琼林跟在他身后,两人都风尘仆仆的,看样子这两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坏了。 谢徵站起身来,望着桓陵走近,她面带笑容,打趣道“县侯回来了,河东薛氏的娘子如何啊?县侯可还看得上眼?” 桓陵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糊涂,谢徵又接着说笑“如此看来,这河东薛氏的娘子是没入县侯的眼哪,我可听说,河东薛氏的娘子个个都貌若天仙,县侯眼光倒是颇高啊。” “什么?什么河东薛氏的娘子?”桓陵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他已丝毫记不得这回事了,他看向玉枝,玉枝于是解释道“县侯不是去相门户了么?” 桓陵诧异,“你们怎么知道的?” 谢徵追问“莫非此事是真的?” 桓陵笑出声来,调侃道“你问这个做甚?” 谢徵剜他一眼,说道“媒官都上门来说了好几回亲了,可次次都被你拒之门外,而今你竟会去相门户,我也不过就是好奇罢了。” “我这趟出门来回不过才两天,你觉得我赶得及去相门户?”桓陵猜她是看到了他早前弄丢的家书,要么就是听到了前院那些嘴碎的丫鬟瞎传。谢徵闻之未再言语,桓陵所言,也正是她心中疑虑。 桓陵仍满面春风,也不再同谢徵打哑迷,解释道“家母是曾来信催促我回谯郡去同薛娘子相门户,可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况且,此事我并未理会,我连那薛娘子的面都没见过,哪晓得她能不能入得了我的眼。” 谢徵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笑道“那真是可惜了,倘若县侯当初真的回去同她相门户了,想必如今都已同她完婚了。” 桓陵看着她,见她时而为他相门户之事开心,时而又为此可惜,见她竟这般希望他去相门户,猜想她丝毫不在乎他,心中深感不悦,玉枝有所察觉,忙打圆场“县侯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两日,娘子一直都念叨着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谢徵却怕桓陵多想,随即同玉枝辩解“你我寄居在侯府,自然要心系县侯安危。” 桓陵听罢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他自袖袋中取出一只钱袋大小的香囊,递到谢徵跟前,言道“我此番是去和县为你采香了,前几日玉枝同我说,你屋里的龙脑香快用完了,我托人四处打听,得知和县有宁州来的客商,便赶紧带人前往,临走时没来得及同你知会一声。” 谢徵有些发愣,迟疑的接过香囊,同桓陵笑了笑,只道“有劳县侯了,多谢。” “不必言谢,”桓陵与谢徵莫名的生疏,他说完扭头就走了。 玉枝与谢徵望着他带着曾琼林走远,话里话有的说“娘子,我家县侯待你,当真是好过待他自己了。” “休要胡言!我与县侯是莫逆之交,从未逾越界限,也绝不会逾越!”谢徵握紧了手中的香囊,亦是转身回了屋里去。 这一边,桓陵与曾琼林已走到前院,脸色还是冷冰冰的,曾琼林跟在他身后,不免发牢骚“真不知县侯为何要如此辛苦待她好,咱们一路马不停蹄往返于和县,便只换来她一句‘多谢’?” “一句‘多谢’,足矣,”桓陵莫名其妙的展露笑容。 曾琼林惊奇的问“县侯该不是倾慕她?” “那又如何?”桓陵说得轻松,曾琼林却是不安,“难道县侯还要娶她做妻?” 桓陵笑而不语,只是步伐有迅疾了些许,曾琼林快步跟上去,道“主母心里眼里可都只有薛家娘子” 未等曾琼林说完,桓陵便出言打断,他只说“我不会娶薛观止的!” 曾琼林愕然,又问“那主母那儿县侯打算如何交代?” “不交代!”桓陵撂下这话来,便兀自进了屋子,且还顺手关上了门,将曾琼林丢在门外不管,曾琼林似是吃了闭门羹一般,站在门口盘旋,自言自语道“怕就怕主母哪天一冲动,带着薛家娘子寻到建康来,那可就不好了。” 夜幕降临,萧赜坐在书房中独自用膳,尹略拿着一只锦囊匆忙寻来,禀道“殿下,适才马夫在赤蹄马的马鞍下拾到一只锦囊,疑是重要之物,便送到卑职这儿来了。” “锦囊?”萧赜满脸困惑,尹略将锦囊递来,他接过看了看,只见这锦囊上绣有木槿花图样,心中起了一丝涟漪,接着,他又从锦囊中倒出一张书信来,他打开一看,顿时怔住,信上写道建康危机四伏,寿宴暗藏杀机,兵已在颈,请殿下即刻传书豫州刺史柳世隆,命其率兵进京,以护殿下周全。 萧赜望着信上字迹,竟与谢昱的字迹分毫不差,他又看了看锦囊上绣的木槿花,这须臾间,恍惚的以为是谢昱来书,可谢昱已身故,怎么可能会是她! 忽有一股极淡的幽香扑鼻而来,颇是熟悉,似是今日在桓陵府上闻到过的龙脑香,萧赜仔细嗅了嗅手中的锦囊,果不其然! 这下他便全明白了!他盛怒难忍,当下就带着锦囊冲出门外,尹略忙跟出去,疾呼“殿下!” 萧赜只道“无须跟来!” 话毕便不见了踪影。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十五章 心意 萧赜捏着锦囊,带着盛怒赶到侯府来,因他的身份,即使他一路硬闯去后院,也无人上前阻拦,侯府的家奴和部曲,要么是追在他身后,要么就是匆忙去禀报桓陵。 而彼时谢徵已卸去红妆,正褪下深衣准备歇息,丫鬟端着铜盆走在院子里,远远望见萧赜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急忙折回屋里,惊呼“谢娘子!不好了,太子朝这儿来了!您快些穿好衣服,他怕是要闯进来!” 谢徵皱眉,心想不妙,玉枝站在她跟前,方才正服侍她褪下深衣,这会儿又急忙替她穿上,恰巧此时萧赜也闯了进来,玉枝冲上前去将他拦在门口,说道“殿下自重!这是我家娘子的闺房,您这样闯进来,有损娘子清誉。” “玉枝,”谢徵唤她一声以喝止,示意她勿要多言,玉枝未再言语,萧赜也未再靠近。 “你们都退下吧,”谢徵如此吩咐,玉枝领着屋里几个丫鬟一并退至院中,萧赜即刻就张开手,冷冰冰的问“这只锦囊是你的?” “我吩咐玉枝将锦囊放在赤蹄马的马鞍下,都好几日了,殿下才发现?”谢徵不紧不慢的走到他跟前去,言语间充满了戏谑,好像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萧赜却有些失意,但并不意外,只是问“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千方百计接近孤究竟有何目的?” 谢徵亦是冷下脸来,语气明显的带了些怒意,“在殿下眼里,我就只是被人派来接近殿下的耳目?” “难道不是么?” “殿下以为呢?” 萧赜不大理智,斥道“孤以为你是谁你便是谁么?那孤以为你是阳侯,难道你就真的是阳侯么!” 谢徵却过于淡然,近乎面无表情,言道“难道我接近殿下,就不能只是为了与殿下站在同一条船上?我就只能与殿下对立么?” 萧赜闻言,起先是愣了一下,他未料到谢徵竟会这样说,可他仍对她心存芥蒂,紧接着又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手中有殿下的把柄,”谢徵紧盯着萧赜,萧赜心中没底,只觉一股凉意袭来,警惕的问“什么把柄?” 谢徵直言“多日前,我曾想提醒殿下传书于豫州刺史柳世隆,命其领兵进京,而前两日,我才知自己杞人忧天了,因为殿下,本就已带了不少兵马埋伏在城内外,倘若太长公主的寿宴上当真会有什么变故,殿下便会立刻起兵造反,我说的对么?” “德音!”此时桓陵也已赶来,忽听谢徵此言,当即出声打断,而后又快步走到萧赜面前行礼,“德音一时失言冒犯,请殿下恕罪。” 萧赜仅看了桓陵一眼,却并不理会他,反而转向谢徵,“你将孤的秘密说出来,就不怕孤杀你灭口?” 谢徵冷笑一声,“殿下一直都认为我是武陵王和临川王派来的耳目,倘若当真要杀我,昨晚便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萧赜未语,皆因他的心思尽被谢徵看穿,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谢徵又笑了一声,“殿下可知荧惑守心?” “荧惑?”萧赜微愣,“那是凶星。” 谢徵走到门外,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边悬着的零零点点的星,手指向其中一颗,道“那一颗,便是荧惑星,而它右边那颗稍黯淡的,是太子星,荧惑星原本位于太子星右下方,而今却移到了太子星之左,且还在一点一点的向其靠近,恐有入侵之嫌。” “什么意思?” 当世天下以左为尊,以右为卑,谢徵其意昭然,便直言不讳,转身看着萧赜,“有人要取代殿下,殿下却不自知?” 萧赜自然知道,只是他身为嫡长子,手中亦有兵权,他的太子之位,也非一朝一夕便可撼动的,他神色依旧泰然,“谢娘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殿下虽贵为太子,可日后储君之位究竟会是谁的,尤未可知,武陵王狼子野心,临川王虎视眈眈,殿下腹背受敌,回京数日,想必是寝食难安吧?” 萧赜没有反驳,谢徵继而道“德音虽没有诸葛之才,可朝中局势,到底还是看得清的。” “那依你之见,眼下局势,孤当如何自处?” “武陵王和临川王在朝中有不少士族扶持,可殿下只有河东裴氏能倚仗,而裴家也仅有一个尚书令裴封之,偏偏尚书省又一直被左仆射杨鸣之掌控,裴封之与傀儡无异,所以,当务之急,是要除掉杨鸣之,拿回尚书省的实权。” 萧赜听罢稍加斟酌,“谢娘子既有如此高见,想必心中早有对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看殿下愿做渔翁还是鹬蚌了。” “怎么说?”萧赜不解,谢徵却轻轻一笑,“殿下如此提防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萧赜早料到她不会轻易透露对策,全因他今日硬闯至此,已冒犯了人家。 “你曾说过,阳侯有鸿鹄之志,她不甘做燕雀,那谢娘子你呢,难道你就甘心做燕雀?” 他还记得,谢徵曾问他,当世朝堂还有没有女子用武之地,那时他便知这个女人绝非等闲之辈,可当他提及可以举荐她入仕之时,她却又避之不谈,他没有能看穿别人心思的本事,自也不知谢徵究竟是何用心。 听罢萧赜这一席话,谢徵仍不为所动,她平静的别过脸,淡淡的说道“鸿鹄虽有负鼎之愿,可燕雀亦有清闲之乐,德音不过是个女子,肩上扛不起天下大计,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话当真?”萧赜全然不信,索性直言“谢娘子,你有你想要的,孤也有孤想要的,你想要的孤能给你,孤想要的你也能给孤,你我何不各取所需?” 一句“各取所需”,等同于“互相利用”,萧赜已说得很直白,谢徵自也明白,可她仍旧不依,反而转身冷冰冰的同他说“夜深了,殿下还是请回吧,恕不远送。” 萧赜愣住,一时间颇是怅然,便如谢徵所言,他如今腹背受敌,偏又是孤军作战,委实是苦不堪言。 “今日是孤冒犯了,对不住,告辞。” 萧赜说罢,果真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桓陵望着他走远的落寞背影,回过头来问起谢徵“你这是何意?” “我还未想出万全之策。”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冠盖簪缨》正文 第二十六章 预言 已是晌午,谢徵坐在亭子里,侧身凭倚护栏,一手搭在台子上,一手轻摇团扇,微微低眉,望着亭子下的灌木丛,似乎很是无趣,今日这天有些阴沉,眼下倒也算清凉。 桓陵亦站在亭子里,负手而立,目不转睛的盯着谢徵看,心无旁骛,似已看得入神。 玉枝端着托盘走到亭子里,轻唤“县侯,谢娘子,奴煮了些凉茶,给你们端来。” 桓陵听言,冲玉枝随和的笑了笑,而后在托盘上端起其中一个小盅,却是递到了谢徵跟前,唤“德音,尝尝。” 谢徵转身接过小盅,先与他言道“多谢,”而后只舀了两调羹尝尝味道,便又将小盅放回到托盘上,桓陵见她这般,知她定然是心里不舒坦,便冲玉枝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待玉枝离开,他便问“你似乎有心事?” “不过是有些烦闷罢了,”谢徵倚靠护栏,挥动手中的团扇,随意的拨弄着底下的灌木,心不在焉的回了句,桓陵却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直言“后天七月十五,太长公主在东府城设宴,你若是想去,可随我一道赴宴。” 谢徵明显的有些发愣,就连握着团扇的手都悬在那里僵硬的停了一下。 她秀眉微皱,轻咬嘴唇,似有些触动,却在转瞬间又冷静下来,只是平静的说“我不去。” 忽有个门房匆忙寻来,远远望着,手里头还拿着只竹筒,那门房跑到亭子里,将手中竹筒递来,禀道“县侯,有您的信,方才有个邮驿送来的。” 桓陵接过竹筒,拧开见里头有封书信,他本着狐疑打开看了看,却紧蹙眉头,与谢徵道“是上清派孙老先生的信。” 谢徵接来过目,看后却惊得站起身来,只见那信上写道荧惑右移,商星下移,太子居中,壬辰日三星将成一线,现荧惑守心之象,大凶。 近日她也留意到荧惑星在慢慢的右移靠近太子星,却未曾察觉太子星右上方还有一颗商星在下移,若以这样的移法,三星必连一线,她原以为只是荧惑星入侵太子星这么简单,可荧惑守心,实乃大凶之兆!是她太大意了! 谢徵掐指一算,“壬辰日那不就是今天!” “荧惑守心可是大凶,太子星受荧惑星和商星两面夹击,看来太子,是命中注定要遭此劫,”桓陵这般思忖着,言语间略带惋惜,谢徵也颇是犯难,忽又见一个门房拿着竹筒寻来,隔老远便呼道“县侯!这儿还有一封信。” 门房送来竹筒,桓陵急忙打开竹筒拆开信,可看罢面色却愈加凝重,“孙老先生说,泰山将有异动,恐是天降大灾!” 谢徵心里头“咯噔”一下,便接过信来,信上说贫道游经泰山,乌云盖顶数日,天现异状之云,井水莫名沸腾,多为不祥,且多见飞畜走兽竞相奔走呼号,家禽暴怒,蛇鼠成群移巢,此大灾之兆,天有异象,恐泰山将有异动! 桓陵道“孙老先生连传两封书信,事态之急,倘若不确信,绝不会如此惶恐!” 相比桓陵忧心忡忡,谢徵便显得极为冷静了,她从容道“老先生提及泰山将有异动,倒可助太子化险为夷。” “泰山在五岳之中位居东方,是为东岳,东,于五行属木,于五色属青,于四季属春,泰山主东宫,泰山动,东宫亦动!何来助他化险为夷之说?”桓陵不解,谢徵轻笑,“县侯说得没错,可若是反过来讲不更好么?” 桓陵听罢茅塞顿开,泰山主东宫确实不假,可与其以泰山地震为因,东宫易储为果,倒不如以东宫易储为因,泰山地震为果,如此一想,萧赜的太子之位便无人敢轻易撼动了。 “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帝王受命于天,致天下太平,而泰山上可通天,下可通地,乃天地主生主死之神。泰山安,则天下安,泰山动,则天下动,倘若陛下执意易储,那便是逆天而为!” 桓陵思来想去,言道“不过,此事还需一人相助。” 谢徵与他相视一笑,应和道“太史令公孙遂。” 太史令掌天文历算,只有他才能将此事禀明萧道成。 谢徵即刻带着玉枝,主仆二人装扮成男儿身,匆匆赶至公孙遂府邸,只言称有急事拜访,便被门房领着去见了公孙遂。 尚书左丞孔琇之与公孙遂是连襟,多年来交情匪浅,晌午时他也来此拜访,此刻二人正话别,谢徵被门房领来客堂时,孔琇之恰巧就从客堂里走了出来,二人见面,各自行了点头礼,而后便走过去了。 公孙遂望着孔琇之走远,方才询问谢徵“阁下是?” 谢徵拱手行礼,“在下会稽谢徵,今日有要事,特来拜访太史令。” 公孙遂满肚子疑惑的请谢徵入座,随后才道“阁下有何要事,速速道来。” 谢徵直言“谢某夜观天象,见荧惑星入侵太子星,且商星下移,不日三星将连一线,此乃荧惑守心之象,大凶!三日之内,泰山将有异动!” 公孙遂瞠目,“阁下年纪轻轻,何以如此断言?” “谢某自幼在罗浮山学艺,迄今十年有余,虽不是精通道法,可天文地理,倒也略懂一二,”谢徵为应付公孙遂,胡乱吹了一通,公孙遂偏就半信不疑了,皆因罗浮山素有百粤群山之祖c蓬莱仙境之称,不论是道家还是佛家,皆视之为圣地,他打量着谢徵,试探的问“泰山地震,非老朽一人能力挽狂澜,阁下今日说这些,想必不单是为了知会老朽吧?” “泰山在东,若有异动,必是东宫不稳所致,而泰山上通天,下通地,主生死,关乎国运,如若泰山地震,轻则动摇民心,重则天下大乱,还望太史令,为社稷着想,力保东宫。” 力保东宫?谢徵说得直白,公孙遂暗自思忖她是萧赜派来的,可细想之下,她说的也确实有道理,然泰山地震,事关重大,他又怎知此事真假。 “兹事体大,老朽不敢妄言,阁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谢徵深感公孙遂顽固不化,斥道“你我生逢乱世,已看惯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难道太史令还觉得这世道不够乱么?” 公孙遂有一子公孙暅,曾在谢徵麾下任司徒右长史,三年前死于北魏南安王刀下,谢徵虽未提及公孙暅,可说起战乱,却也戳了他的痛处,他当下就拍案而起,指着谢徵大骂“什么荧惑守心!什么泰山地震!黄口小儿,满嘴胡言!来人,送客!” 谢徵也并非厚颜之人,见公孙遂已下逐客令,自也是一肚子火气,立刻就站起身来,言道“三星一线,就在今晚,太史令如若不信,大可夜观天象,到时谢某所言虚实,一见分晓。” 她说罢便带着玉枝扬长而去,公孙遂已是坐立不安,在堂中踱步徘徊,良久,终于还是遭不住心中的惶恐,吩咐道“备轿,去司天监。”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