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载》 《八百载》正文 楔子 大周仲康二十三年秋,陈国自阳谷关,高胡国自青龙关,各集结十万大军进犯,攻城拔寨,一路烧杀抢掠,直逼国都晋阳而来。 龙都晋阳城内已然是人心惶惶,能够得到边塞小道消息的富贵人家,早在家宅后院布下成排的马车。装满金银细软的箱子被麻绳捆扎在车辕上,只等着消息确实,就要连夜动身,离开故土逃遁他乡。 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依然如往常那般,为柴米油盐愁苦度日。所以晋阳城内的青石板街道上人流如织,有货郎小贩挑担吆喝,路边茶摊煮水热气蒸熏,花街柳巷依然有红粉佳人依于门侧,抖擞罗帕招揽生客。 这边茶馆厅堂下,有说书先生坐在长桌后面,伸手重拍醒木,口若悬河抑扬顿挫。 “要说咱大周国有国贼,便是那景阳宫里的站皇帝,阉竖江氏耿忠是也。但凡大奸大恶之人,偏要取此等好名字来遮住面皮,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他遮住的只是肥腚!” “好!”周围的看客听得酣畅淋漓,不由得大声叫起好来。 “那奸恶之人在朝堂之上横行,必有忠义贤臣袒身相抗。各位看官且听,光禄大夫林伦胸襟坦荡,不畏权阉,在大朝议之上,直言弹劾……” 正当那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之际,一队巡城兵丁带着木枷铁链赶到,为首军官将钢刀提在手中喝叫:“此人诋毁太师,妄议朝政,来人,给我锁了!” 四周看客们纷纷作鸟兽散,那说书先生倒是个执拗的硬汉子,木枷都已经套到了脖子上,依然涨红了脸庞大声讲出最精彩的情节:“光禄大夫林伦以双指指向那阉贼面庞,痛声疾斥:‘尔乃阉竖,披赤持笏,立与朝堂之上,违逆大周祖制,践踏国法,不思避退惭羞,反小丑跳梁,妄议朝政,乱弹迁都,是要弃我江南福安广元三地,沃野千里于不顾乎?是要亡我……’” 本欲逃走的看客们听到这段耳熟能详的批贼对奏,反而忘记了挪动脚步,跟着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声调,声音或大或小地诵念起来:“万千黎明百姓于敌手乎!尔等阉贼,谋私欲而苟安!丧土辱国……” 带队军官面色涨红,将钢刀举在手中环视一周,气急败坏地叫嚣:“你们这帮刁民,是要造反吗?全都给我锁了!” …… …… 皇城景阳宫簇拥在万千宫阁之中,天边的红霞余晖泼洒在殿檐角琉璃兽脊上,殿下三层白玉围栏,石阶次节而上。 两队手持宫灯的太监在前引路,身着赤袍玉带的面白无须男子行走生风,踢得前琚飘忽摆动,其双目瞪出几欲眦裂,好似要喷出火来。身后跟着两名低头弯腰走路的小太监,双手负于腰侧,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队列走到宫门前,提灯的太监们左右分列于宫门两旁,男子跨步而入。 殿中光线较暗,空气中弥漫着微潮龙涎香的气味,有几尊铜炉分散在四角,正中央的青璃石板上安置着镶金龙床。四名美貌宫娥姿态各异跪卧在龙床之上,葱白纤细的手指在身穿明黄常服的老人身上轻柔地按捏着。 男子矗立在龙床前,挽袖伸出白皙光洁的手掌,拇指上的幽绿扳指晶莹剔透。 “出去。” 随行的两名太监立即驱赶殿中宫娥。女子们惶恐地从龙床上撤走,弯腰低头列队退出。 两太监也悄然退走侍立宫门两侧。 偌大的宫殿内就只剩下皇帝和站在地上的男子。 老皇帝头发花白蓬松,刺在发髻中的金簪松动欲脱。他艰难地从绣枕上抬起头,眯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江卿,又有何事呐?” “林伦妄言犯上,奴才请皇上旨意,杀林伦,夷灭九族。” “江卿,林伦虽然耿直刚硬,言语激烈些,但他对朕,可是忠心耿耿的呀。” 男子的无名火升腾而起,蹬蹬两步绕道龙床的侧面,涕泪俱下扯着沙哑的嗓子对着皇帝疾喊:“他是忠孝贤臣!我是什么!我是乱臣贼子?明明是你授意迁都南逃,却要奴才背这千古骂名!你到外面听听去!满朝上下,龙城街巷,乡野山村都在辱骂奴才!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无数的唾沫要把奴才给淹死了!” 老皇帝无奈何地皱起眉头,像是宠溺孩儿似地柔言劝慰:“是,是,是,江卿你辛苦了,你受委屈了,你先暂且忍耐,等南迁之后朕就责罚那些不知好歹的臣子们。” “不行!!!”江耿忠尖厉撒泼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老头厌烦地扭身侧头:“你讲怎样?” “杀林伦,夷灭九族,震慑朝中宵小!” 皇帝艰难地蠕动了嘴唇,竟又重新闭上眼睛,翻身扭躺到龙床另一侧喃喃说道:“朕累了,江卿,你且退下吧。” 江耿忠显然不肯善罢甘休,气急之下挽起袖袍,双腿一跳竟蹦上了龙床,半跪在皇帝的绣枕之上,低下头对着皇帝的宽大耳垂嘶喊起来。 第一声,如夜枭低鸣,黑鸦聒噪。 “杀林伦,夷灭九族!” 第二声,像豺嘶狼嚎,凄厉沙哑。 “杀林伦,夷灭九族!“ 第三声,似鬼哭魅啼,魔音灌耳。 “杀林伦,夷灭九族!“ 宫门口背朝大殿站着的太监,被这骇然诡异的气氛震慑,婴儿白的脸上变得像石灰般惨白,双眼死鱼一样木然瞪着前方,像是要看清空气中的某一个点。随着江耿忠凄厉的喊声,肩膀后背瑟瑟发抖,冷汗沿着肌肤将衣衫全部拓湿。 “甭喊了!好!杀!杀!杀!“ “传旨!“ …… 这一夜晋阳城宵禁,封门闭户,熄灯躲灾。御林卫策玄卫全数出动,街巷中到处是军阵踏踏的脚步声,节奏如鼓点又仿佛催命的丧钟。灯火明暗处杀声涌动,桥西直巷向阳门第内,多少颗人头落地,鲜血溢出大街,被半夜突然降下来的秋雨清洗干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一章 晋阳粪道夜逃生 雨夜中南城门的城墙下,一个岁大小的孩童和一俏丽少妇紧贴墙面站着。这妇人身子骨纤瘦羸弱,小腹部微微隆起,看来怀胎已有些时日。他们衣衫淋漓,发鬓粘湿,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茫然无措地望着天空中的雨星,像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巡城兵丁服的老皂吏提着油灯从他们面前经过,好似没有看见两人,却从嘴角轻飘飘吐出一句:“跟我来。“ 孩童和妇人惶惶然跟在皂吏身后,顺着城墙根来到一处露出地面的木井盖前。皂吏哆嗦着从腰间取出钥匙,蹲下身打开木井盖,里面立刻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妇人捏着鼻端皱起了眉头,用近似讨好的声音问皂吏:“老官人,这下面是个什么所在,为何如此腌臜“ 皂吏同情地看了妇人和孩童一眼,语气却干硬地说道:“这下面是晋阳城的粪道。公子哥,小夫人,如今城中四九门都已被策玄卫严密封锁,根本没有别的逃生通路,你们只有从这粪道中逃走。“ “这下面的粪水刚刚齐腰深,你们记住,下去后左走五步,右走七步,然后直直地往前走,走到四十三步有一处铁栏,底部已经锈蚀断裂,你们必须钻进粪水中从铁栏底部钻出,以你们的身形应当无碍。过去之后再走几步就会落入护城河中。河下游三里处岸上有马车接应,车夫会用油灯晃三个圈当做暗号,上车之后你们向北逃进蔡国边境,便可逃出生天。” 孩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老皂吏的嘴唇,像是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牢牢记在心里。 妇人从怀中掏出木盒子,刚要打开取出火折,却被老皂吏伸手拦住沉声说:“万万不可,粪道里浊气横生,会炸的,况且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还是眼不见为好。“ 妇人讷讷地收起火折子,借着老皂吏油灯的灯光看见那粪道口的边缘被常年腥气沤得幽绿发黑,顿时捂着胸脯干呕恶心。扭头问站在她身边的孩童:“年儿,我们要下去吗?“ 孩童的眸子黑得发亮,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镇静,肯定地说道:“当然,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们身负血仇,更应该活下去。“ 老皂吏赞许地看了孩童一眼,点点头说:“你们赶快下去吧,再有半柱香,巡城的兵士就会经过这里。“ 孩童弯下腰深深地向皂吏鞠了一躬,转身对妇人说:“姨娘,你跟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衣角。“ 他蹲在井道口,一只脚探下去,侧身扶住墙体,在上面粘了一手湿软的污泥,双脚沿着斜坡滑进了粘稠的水体中,猛不防那水面竟然淹到了下巴。他堪堪踮起脚尖仰着脖子,才不致臭水接触到下唇。 皂吏的话害人不浅,说那齐腰深是相较于成年人的身高。但已然走出这一步,索性心下一横,缓缓地挪动着步子往前走。 姨娘趔趄着落入粪水中,发出哀怜的尖叫声,但她看到前面的孩子半个脑袋陷在水下,不禁叹了口气,犹豫地说:“年儿,要不姨娘抱着你走“ “不碍事的,姨娘你只需拉着我。“ 只听得嘭一声,头顶的井盖合上了,粪道里没有了光线,只有死寂无声和恶臭作呕的沼气,辛臭的味道不止刺鼻,还辣得眼泪涌流。他脚下加快了速度,在这里呆时间过久就会缺氧窒息。 粪道环境实在是恶劣,妇人被沼气呛到引发了妊娠反应,手托着墙壁再次干呕起来,直至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净。 “姨娘,你,你还能撑得住吗“ 妇人大口地喘息了几下,才脱力地点点头:“不碍事,我们继续走。“ 他在心中默数着距离向左走了五步,转向右走七步,随后依托着墙壁慢慢向前走。水中身边有不知名的东西蠕动,但他强制转移注意力,却看到水面上有绿豆大小的幽光,可能是某只老鼠趴在漂浮物上。 妇人却见不得这种东西,吓得尖叫一声。那东西受到惊动,在水中扑通乱蹬向前窜去,蹬起的粪水溅了他半边脸,虽然奇痒无比,但也只能忍着。 他的脸碰上了铁栏,铁栏之间的间隙只有一掌宽,人不可能钻过去,算是遇到了此行最难的关口。 他回过头来对姨娘说:“姨娘,我先从下面钻过去探探路,等我过去了你再走。“ 妇人惊怖地点了点头,好似把求生的唯一希望放在了孩童身上。 他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捏紧鼻子没入了粪水底部,双手凭着感觉在泥污中抓握栏杆的边缘,才发现所谓的底部断裂只不过是半尺多宽的空当,需要完全沉底匍匐穿过去。 他双脚发力,双肩往前硬扛,感觉有铁齿挂住了衣衫,那也不管不顾扯掉衣物,硬生生从污泥底部拱了出来。 他刚一探出水面,就慌忙用双手在脸上狂抹,将皮肤上的秽物清下来,才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不免有污迹滴在嘴角,是辛辣的苦味。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是完全被粪水包裹的粪人。 看着对面立在水中姨娘黯淡的瞳孔,他喜悦地笑着说道:“姨娘!那老兵没有骗我们,真的能从水底钻过去!“ 妇人缓缓地后退了一步,眸子中的幽光愈发黯淡了,软软地靠在泥墙上,转瞬间崩溃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年儿,我不行,我不行!我过不去的!与其被呛死在粪水里,我还不如回去,让人家把头砍了的好!呜呜!“ 孩童的眼神坚毅,双手紧紧抓着铁栏,语气依然是那样笃定温和:“姨娘,听我说,你回不去了!那老兵已经把井盖锁上,你得快点过来,不然就会窒息倒在粪水里。你不想死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吧“ 姨娘的瞳孔凝住了,嘴里喃喃说:“对,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紧贴着铁栏,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强打精神把手臂从栏杆中伸进去,握住了姨娘冰冷沾满污垢的手,像个真正的男人一般向她传递勇气。 “姨娘,我们要活下去,你的肚子里还有父亲的孩子,我的弟弟或妹妹,为了他,为了父亲,为了惨死的家人,我们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 妇人的瞳孔里恢复了光彩,有润湿的晶莹含在眼眶里,也终于破涕为笑,气息不定地说:“对,我们要活下去,姨娘要亲眼看着你手刃仇人!“ 她学着孩童的样子长吸一口气,单手捏住鼻孔,强忍着蹲了下去,粪水底部随即发出激烈的挣扎扑通声。孩童惊慌不已,慌忙闭气钻入粪水,伸手抓着姨娘探出的手臂,用力地往外拽。 他摸索着抓到了挂扯姨娘裙裾的铁齿,使尽全身力气撕扯开来,布帛撕裂后他身体虚脱,意识竟有些模糊,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往污泥底部栽倒。 妇人从粪水中站起来,双手抹干脸上的污迹,激动地笑嚷着:“年儿,姨娘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她双手向前拥抱,却抱了个空,心肝瞬间悬到了嗓子眼,双手慌乱地向四周摸索。 “年儿!“ “年儿!“ 她的声音嘶哑惊悸,弯腰扑倒在水底狂抓乱扯,摸到一节瘦弱的手臂,用力地从水底拽了起来。她把脱力的孩童靠在自己怀里,双手抹去他小脸上的污物,抱在怀里拍打着他的胸脯。 “年儿,快醒醒!“ “年儿!“ “年儿!!!“ 妇人绝望无助地哀嚎着,仿佛生存的最后希望在此刻坍塌崩解。 粪道口传来呼噜噜的流淌声,似有暗夜的微光透进来,妇人坚持着心底最后的倔犟,抱着孩童往粪道口趟过去。 “年儿,我们走,姨娘带你活下去!“ 出口的粪水浅了许多,刚刚能够没过膝盖,妇人趟着粪水剧烈地喘息哭泣着,胸怀中突然传来轻微的蠕动。 “年儿“ 她喜上心头,慌忙将他松开倾斜地扶在洞口边缘,好使他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 孩童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咳出了口鼻中的污物,抬头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抱着他的妇人,柔弱地叫了一声:“姨娘。“ 妇人把孩童紧紧地抱在怀中喜极而泣,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城墙上值夜的军士们听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章 十里漂流泪沾襟 他们闯过了逃亡中最艰难的旅程,短短的几十米粪道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人只要有一丝丝生还的希望,就绝不能轻言放弃。在绝境中求生的渴望能产生难以想象的奇迹,今后前面就算有再多的艰难困阻,也不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两个污泥般的人儿相互依靠拥抱着,时而哭泣时而发笑。洞外雨后初晴,近乎盈满的秋月洒下微光轻抚在他们的身上。再有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届时晋阳城中的百姓们会家家团聚赏桂赏月。他们却要背负这仇恨远离故土。 他们相依拥抱着跳入了护城河水,潜入水底屏息静声。 城墙垛上有火把探出墙外,一名军卒把头伸出来朝下张望,疑惑地说:“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水中?“ 老军卒眯着惺忪地睡眼说道:“还能有什么东西,城墙砖剥落掉进去了呗。“ “不,不对,城墙砖不可能有这么大动静,听着应该是什么大物件儿。“ 老军卒瑟缩着抱紧了双臂靠在墙垛上,打了个哈欠眯起半只眼瞅了那军卒一眼:“操那份儿闲心干嘛,难不成你还要跳下去找找看校尉队正大人们可都躺在暖被窝里抱着娘们儿睡呢。“ “嗯,说的也是。“军卒收回了火把,坐下来继续靠在墙垛上瞌睡。 孩童和姨娘对坐拥抱在水底,等到城头上火光消散后,才从水底缓缓浮上水面,他们相互抓着手掌,在冰凉的河水中上下沉浮。 他体贴地侧身抱着姨娘的小腹,她肚子里的孩子受不得凉,希望能用自己还有些体温的胸膛,呵护还未出世的妹妹。 姨娘羞赧宠溺地看着靠在肚子上的他,心想他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些东西,年儿似乎有些早熟了呢,这样勇毅果敢的孩子,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女子才有资格嫁给他。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就变得更加发烫。 护城河通向雍水的支流,漂至下游三四里处,河水变得湍急,两人艰难地扑腾着水花靠近岸边,刚一接触到沙地便体力不支地躺倒在地上。 脱离险境的他们依然紧握着双手,眼睛中饱含着暖意温情对视着。相互依偎经历了生死的大灾大难后,两人之间已不只是家人的慈孝情谊,反而多了些相濡以沫的款款深情。 他是夫君的孩儿,现在亦是自己的孩儿。 她是父亲的小妾,现在还是自己的姐姐和娘亲。 不远处有马车辚辚的声音缓慢接近,孩童警觉地从地上翻身起来,却依稀看见有黑色衣衫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在空中画了三个圈。 孩童这才放下心来,仰头看着阔步走近他们的黑衫男子,毫不怯懦地看着对方的脸。 这是个面相粗犷的男人,豹头环眼酒糟鼻,下颚宽厚,紫棕色的须发环绕整个脸盘,气势中带着七分凶煞之气,跟那画上的钟馗似的。长成这种相貌的人晚上在大街上走是可以吓哭孩子的。 但他并不认为这个家伙会对他和姨娘造成危害,面相凶恶的并不一定是歹人;反而那些面如冠玉,待人温和翩翩挥动折扇的家伙,动不动便是要杀人满门。 姨娘畏怯地看了看这壮汉,连忙躲到孩童的身后,细声说道:“年儿,这是接应咱们的车夫吗” 孩童伸手到身后握紧了姨娘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壮汉诧异地瞪起了眼,没想到这男童竟不怕他,随即他冷哼了一声说道:“在这里睡得好大觉!岂不知策玄卫今夜在晋阳城内挨家挨户搜不到你们,明日必然沿着各路官道追索,并将张榜索图张贴至各行省各州各县,我们只有两日的时间逃到蔡国边境!像你这等富贵公子哥受不得旅途奔波苦楚,倒不如让那策玄卫骏马铁蹄给踏成泥了好!” 孩童只是倔强地擦了擦鼻涕,眼眸里并没有涌出委屈的泪水,也没有向这莽汉辩解他们在粪道里生死一线;在护城河水中浮沉喘息;在湍急支流里撞上明石暗礁手脚脱力;挣扎如垂死蝼蚁。比起被残杀肢解的家人,他没有资格去渴求同情理解。 汉子皱眉捏着鼻子:“你俩是刚从茅坑里爬上来的吗?真他娘的臭!” 他从身后布兜拿出两件粗布麻服扔给孩童说:“钻马车里把衣服换了!我们需要马上赶路。” 孩童连忙搀着姨娘绕过这莽汉,扶她爬上马车。 莽汉只用那骨碌大眼在孩童和妇人身上来回巡梭,看那妇人湿发一缕缕贴在白皙桃腮上,长时间沾水的脸颊透出三分病态的白皙,却更显得别有风致。 他揪抓着胡须喃喃自语道:“这小娘皮倒是生得标志。” 男童扭过头来,双腮鼓起怒视着莽汉,嘴里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词语:“我姨娘身怀有孕不宜颠簸,你赶车的时候须得仔细些。” 莽汉准备想些话语来回怼孩童,揪了半天鬃毛却想不出来,只得哼哧一声:“装得倒像个大人似的。” 男童放下马车帘幕,莽汉跳上车辕,挥鞭对着马儿拍打:“驾!” 车厢里妇人把湿漉漉的乱发捋至耳后,将早已变成褴褛布条的丝缎衣褪下,男童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嗫嚅着说:“姨娘,要不我先到车辕外,避一下。” 妇人先是脸微红,随即羞笑着说:“避什么?你是我孩儿,也是我弟弟。” 男童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那我把头转到前边去。”说完他盘膝转身,把腰背挺得笔直。妇人望着他稚嫩却又坚实的肩背,没由来地鼻头一酸,眼眶盈泪嘴角泛起苦涩笑意。 他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低头一看自己的湿衣破衫还穿在身上,心想着怎么才能避免走光换掉衣衫。 他先把右手臂从湿衣的袖襟中抽出,直接捅进干麻衣的袖口中去,然后半披麻衣遮掩着后背,将另一只手臂脱下套上麻衣。宽大的后摆正好遮住他的屁股,单手在车厢板上稍微用力,另一只手迅速将单裤扒下来,闪电般地双腿蹬进麻布裤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无缝衔接。 后面的姨娘边整理衣衫暗自神伤,抬头看到他穿衣的那一套动作便觉得好笑,这孩儿竟这般早熟了。 妇人平日在府中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细嫩皮肤还无法适应这粗糙亚麻衣,皮肤刺痒只得双手敞开前襟抖搂着。孩童倒没有觉得有任何不适,只是盘膝靠在厢壁上低头想着什么。 赶车莽汉将整个帘幕高高掀起,惊得妇人像鸟雀似的慌忙捂住了衣襟,汉子颦眉眨眼像是遗憾错过了好春光,错愕之后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讪然说道:“把你们换下来的衣衫团给我。” 孩童把姨娘和自己的衣服裹在一起递给汉子,对方嫌恶地捏指提着,随后在这团衣物中不知塞了什么重物,从马车上侧出身子用力一掷,衣物飞入了波光粼粼的雍河支流中。 莽汉随即拽起了缰绳拉偏马头,车辕在官道岔路口上调转了方向,径直往北方奔去。 孩童在车厢里跪着探起身,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幕,在苍茫的幽夜中看着逐渐远去的晋阳城。城头上火光有点缀排列,城楼轮廓的飞檐的大半罩入暗影中,下方潜藏着几孔幽深门洞,寒森森的更像是传说中的酆都。 他聚焦的瞳孔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城墙,能看到城中黑衣甲兵在石板道上策马奔驰,挨街挨巷拍门叫户,能听到婴孩啼哭大人悄声呵斥。他的目光能穿过三门桥朱雀街,穿过桥西直巷的自家老宅院墙,看到家中老小满地的尸骸。那地砖上浓红的血液似火焰般烧灼着他的眼眶。 这一刻他肩膀颤抖,双腿筛糠,双手紧紧攥着窗沿,指甲哧哧地抓下木屑。可他依然紧紧地盯着那城池,仿佛城头上萦绕着的绯红烟雾是家中老少的怨气所化,能从中看到他们狞厉痛楚的面孔,圆瞪双眼睑缘有血泪淌下鬓角。直至那城头远去至拳头大小,他都能听到无数脚步的踏踏声,今日今时,晋阳城中的所有罪徒都在用脚踩踏林家一百六十三口冤魂。 姨娘籍着透进来的些许星光,看到了他额头上鼓暴的青筋,遂想明白了他透出窗外是要看什么。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扑抢上去掰开他死死嵌在窗框上的手指,啼哭祈求道:“年儿,别看了,别看了,姨娘求你,别看了!” 她抱着孩童滚跌回车厢里,两人的情绪便如决堤的江水一泻千里,紧紧搂抱在一起悲声恸哭。 车厢外莽汉挥舞着马鞭激烈抽打着马背,腾出左手背擦去眼角的湿润,低头啐了一口咕哝着骂道:“这夜里好大的风,把老子的眼都迷了。” 马车在起伏不平的官道上颠簸晃荡,车辙后方溜起一阵阵的烟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三章 鸡鸣狗盗,不拘小节 车厢中的妇孺痛哭一场发泄了悲愤之后,着实疲惫不堪,连夜的惊恐逃命让他们无片刻喘息之际,现在身心稍微安定了些,相拥在一起陷入了沉眠中。 妇人苍白的脸颊轻贴着孩童的额头,眼睑微垂,交替着发出轻微的鼾声。车前帘被掀开一个角,月的幽光洒在他们的脸上,显得恬静,安详。 莽汉放下帘幕,轻声长叹了一口气,将双腿盘在车辕上,把策马吆喝的声音也敛低了很多。 马车途经一段河滩路,车轮压在大小参差的鹅卵石上,引发了剧烈的颠簸。沉睡的妇人从梦中惊醒,随即从小腹处传来一阵剧痛,忍受不住发出了呻吟声。 酣睡中的孩儿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慌忙把躺卧蜷缩的妇人扶起,柔声问道:“姨娘,你怎么了“ 妇人艰难地抬起头,脸颊和琼鼻上泛起细密的汗珠,揉着小腹颦起眉头轻呓说:“车厢板太硬太凉,路途又颠簸,你弟弟可能是受不了,他在肚子里踢我。“ 孩童焦急地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地说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爬过去掀起帘幕,尽量用最客气的语调说:“你赶车的时候能不能慢些稳些,我姨娘的肚子受不了。“ 没想到这莽汉竟毫不留情地批驳:“肚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傻鸟两个!“ 孩童按耐着怒意扔下帘幕,退回到车厢里,灵机一动遂平躺在厢底,拍拍小肚皮说道:“姨娘,你坐在我的肚子上。“ 姨娘慌忙摆手:“这怎么可以,姨娘身子沉,你经受不住的。“ “来嘛。“ “我可以的。“ “不可以。“ “可以,真的。“ 妇人经不住孩儿的劝说,扶着小腹手撑着厢底坐起来,慢慢里挪坐在孩童的大腿根处。但她也不敢踏实地坐着,只微微欠起身子,将双手伸展撑住两厢帮。 孩童将脸扭向另一侧,面热耳燥。 他们如此将就了五六分钟,车厢外传来一串长长‘吁’声,车子停在了半道上。 孩童和妇人诧异不解,他忙从妇人的身下挪出,爬过去掀开帘幕想问问怎么回事,却见莽汉扭过身来粗声喝道:“在里面等着!“ 他只好讷讷地退回去,退到姨娘的身边相互依偎着,忐忑地等待着晦暗未明的命运。 这样枯等了分钟,远处传来人吵狗吠声,孩童好奇地探坐起身,掀开窗帘去偷看外面。却看到对面不远处有座宅院,瓦脊乌黑,白墙斑驳,墙外粗槐参差茂密。深院洞门内灯烛掩映,有喝骂喧闹声从中传出。 忽然有黑影从院墙后跃起,脚踮在院墙上面纵身一跃,双脚在槐树旁枝的伞盖上面一点,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抓贼啊!别让他给跑了!“ 那黑影腋下夹着一大卷东西,一步三两丈向这边奔跳而来,从宅院门中冲出一群人和一条黑狗,牵绳松脱后四蹄并纵蹬踏着地面,朝黑影狂吠着冲过来。 孩童看清黑影就是那莽汉,这家伙跑过来之后反而放慢了脚步,从容地扭转身体面向黑狗。 黑狗追至近前却不敢扑上来,只是仰头拖着尾巴狂吠不止,莽汉嘿嘿笑了一声,摇晃了两下脑袋,对着黑狗张开了大嘴:“哇呜!“ 黑狗嗷地尖叫一声,夹着尾巴转身逃窜,四腿趔趄着歪歪扭扭地跑回了人群中。 院墙外的家丁护院只是挥舞着哨棒锄头叫嚷,却不敢有一人追上来。 孩童趴在窗框里,望着着这一幕只觉得好笑,莽汉不愧是恶人,连恶狗都能吓得跑。 莽汉腋下夹着锦缎被褥走到马车前,掀起帘幕把被褥塞了进去。 “接着!” 孩童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连忙接过被褥,跪趴着将褥子铺在车厢底,搀扶着妇人躺好,又把被子轻轻地掩盖在她身上。妇人脸上的隐痛之色消散了不少,侧起脸廓亲昵地望着他。 “姨娘,感觉好些了么“ 妇人轻轻地点着头,掀开被子的一角对他说:“年儿,你也钻进来暖和一下罢。“ 孩童咬着下唇坚毅地笑了笑:“不,没事,我不冷。“ 他爬到车厢外侧屈起双腿,双手抱着膝盖坐下。 轮毂声哒啦啦地响起,莽汉挥鞭打着马儿重新上路,车窗外星辉依旧,旷野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孩童脑袋垂在膝盖上惆怅地想着,也不知如今到了何处,江阉麾下的策玄卫追兵是不是尾随在他们身后。 妇人轻咦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抬起头来。 “怎么了姨娘。“ 妇人微蹙着眉头说:“你刚刚好像没有谢过人家。“ “什么。“ “被子呀,你得谢谢人家,忘了老爷在家是怎么教你的吗咱们出门在外万事不遂,也亏得人家一路护持相送,心里感激嘴上得说出来,做人……“ 孩童顽皮地翘起嘴角接过她的话:“做人不能失了礼数,我知道。“ 姨娘笑靥如花,微微眨了一下眼角:“去吧。“ 孩童掀开帘幕看着莽汉黑衣中宽阔雄壮的脊背,踌躇地说:“那个,大叔。“ 莽汉回过头来睨了他一眼,冷漠地说道:“咋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清脆:“谢谢你。“ 莽汉恶趣味地笑了笑:“谢我什么怎么谢我你要是真想谢我,就让我摸摸你姨娘的香腚。“ 孩童的笑容霎时凝固,化作怒容嘴唇紧绷,将帘幕重重扯下退回去,抱着膝盖气鼓鼓地靠着厢壁。心里懊恼地想着,等小爷的胳膊腿发育成了,非把你每天三顿胖揍揍成猪头。哼,就凭莽汉这幅尊容,揍成猪头反而比现在好看。 妇人神色有些羞恼,望向孩童带着几许愧意,想到今时今日的缘由,白皙的杏腮上转为一抹淡淡羞怯,暗叹妇道人家出门有诸多难堪事。 …… 天际处的红霞透出了起伏的山峦,绯红色浓云在光线的浸染下,从霞红到乳白之间过渡渐变。每一团云朵都这样层层交叠,被红日如利箭般层层穿透。下方山峦处如紫金铺染地面,山下葱茏的草木底部黢黑幽绿,朵朵伞盖上点缀金黄,满山遍野都是这样点染,秋风过处,植被泛起波浪,万点金光摇曳,美不胜收。 孩童趴在窗口看不够这绮丽景色,但马车却从官道上转进了小路,干枯老树的枝叶挡住了他的视线。红日在枝杈间被切割分离,化作斑驳光束洒在他的脸上,既有些恼人刺眼,又感觉温暖摩挲,就像父亲粗糙温热的手。 那莽汉竟然破天荒地掀开帘幕,探进头来眯眼向他们解释:“白天官道上人来人往恐暴露行踪,所以咱们要走小路。“ 孩童认真地点了点头,感觉这莽汉的面容顺眼了许多。这家伙一定是认为刚刚的荤玩笑开得有些过火,所以主动凑过来缓和气氛,如此这般的话,可以原谅他了。 山道上路途崎岖难行,车身虽然摇晃颠簸得厉害,但姨娘裹在被子缓冲了左右摇摆,倒也没有大碍。 孩童顿觉了无生趣,便掀开帘幕的一角偷偷打量这莽汉,昨晚夜幕漆黑看不真确,现在看来这家伙的肩膀要比想象中还宽阔,玄衣紧贴在身上依稀能分辨出虬结的肌肉轮廓。 只是有一点却很奇怪,马车颠簸晃荡,他坐在车里手抓着窗框尚且前伏后仰像筛糠。这莽汉牵缰执鞭竟能稳稳地坐在车辕上,而且身体始终垂直于地面,跟那不倒翁似的。 这家伙的腰间分别悬挂着两柄斧头,造型弧圆如同弯月,上面刻着简约古朴的花纹,斧刃处青幽寒锋冷冽。只是这斧头没有斧柄,尾端有钢环用拇指粗细的铁链吊挂串起,那长长的铁链从他的肩背处交叉盘绕一周,另一端链接在右侧的斧头上。 孩童生起了好奇心,轻轻地探出手去要摸这钢斧,手背刚刚触上去便感觉冰冷彻骨。 莽汉猛地回过头来,骇得孩童慌忙缩回手,他双目圆睁杀气凛然:“你作甚么!“ “我只是想……摸摸这斧头。“ 莽汉随即嘿声发笑:“我这斧头上可是缠绕了无数的死人魂魄,你摸了晚上可是要做恶梦的。“ 孩童靠回到厢壁上,神色不屑地嘀咕,真能胡吹大气,可能是杀过那么几个人,但要说杀人无数那就是蒙骗小孩儿了。 荒野绝岭的行程真是无聊,土坡两侧的枯树上连鸟雀都见不到一只。孩童想驱除心底的烦闷,便有些意痒地探出头去,主动出声问那莽汉:“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莽汉头也不回地说:“你问我名字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 “哼,”对方喉咙里低沉地咳嗽了一声,把口浓痰吐到路旁树干上,身体微微摇晃说:“你若想记住我将来报恩,那大可不必,大爷我这辈子杀的人多,救的人更多。要是所有人都要吵着来报恩,还不把大爷我给烦死。你若是觉得我这两天言语欺辱你,将来想讨教回来,那就更不可能了,因为你就算练上三辈子的武功,也不是大爷我的对手。” 这大爷好似天生就有把话聊死的天赋,孩童郁闷地低头,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好扭身钻回车厢内,靠在半躺着的姨娘身旁,默默地想着心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四章 悲伤旧梦,未名前程 没想到他们竟在这崎岖的山道中颠簸至日落,直把孩童和妇人晃得胸口烦闷,胃里酸水翻涌,再加上已有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两人虚脱到感觉身体和意识分离开来,时而又重合在一起思绪混乱加精神萎靡。 “客栈到了,我们在这里修整片刻。” 孩童强打起精神睁开眼睛,跪坐而起朝车窗外望去,天色晦暗朦胧,斜阳的最后一缕余光藏到了地底。他的目光穿过荆棘丛,才看到了这藏在密林深处的所谓客栈。莽汉打马绕过荆棘丛,把车赶进了院子里。 这座木楼破败不堪,摇摇欲坠。院子里杂草丛生,蒿草蓬松疯长得比人还高,与其说是客栈,倒不如说是废弃的鬼宅。 孩童探头看到有两三扇空洞的破窗里有烛火,里面应该是有人的。 莽汉从车辕上跳下来,径直往木楼走去,孩童和妇人没有得到授意,不敢下车,只靠在车厢里揉着空瘪瘪的肚子。 不一会儿,莽汉双臂架着四碗饭从木楼里走出,稳当当端过来放在车厢里,对着妇人和孩童说:“赶紧吃,吃完饭我们就动身。” 一碗面片汤,一碗窝窝头,没什么营养,但胜在抗饿。 两人一天多没吃东西,实在是饿坏了,抓起窝窝头吭哧吭哧地往嘴里塞,腮帮被塞得鼓起,嘴里生涩地翻动着,食物碎屑从嘴角灌进了衣襟中。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难看的吃相,不禁相视而笑,用手背擦着嘴角,眼中泛着泪花。 莽汉用木柱支撑着车轭,把马从笼套里解出来。这马连续奔跑了这么长时间,比人更受罪。他把它拉到了后院马圈,换出一匹乌黑的骏马。 这马真是漂亮,油黑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马鬃被刷得整整齐齐,比人的齐刘海还要顺畅。只是那马眼暴突,像极了莽汉瞪起的环眼,跟它的主人还真是一对。 莽汉牵着马儿在空地里,那马抬头打着响鼻,从嘴中伸出宽舌舔舐着他的满脸紫须。这家伙双手把马头托起来,亲吻着马的嘴唇,就像是在吻自己的情人。 孩童捧着窝头看着他,心想这家伙居然跟马亲嘴,还真是恶心。 莽汉把黑马套进马车里,转身来到车厢前,掀起帘幕把碗筷夺了去,也不问妇人和孩子有没有吃饱。 “继续上路,今晚要走一段平坦些的官道,你们可以安稳睡一觉,过了明天,最后的路途可是凶险万分。” 他把最后的这四个字拿捏得非常重,使得妇人和孩童的脸上都布满了惊恐。莽汉很满意他们这种表情,嘿笑着坐在车辕上挥起了马鞭。 这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稳,他那混乱的思绪总是驱赶沉醺的睡意,也总是梦见家中过去的时日。每逢年过节,父母在堂,聚会饮酒,欢声笑谈,孩童在膝下环绕。姨娘们持巾帕掩嘴而笑,稚儿们争相向长辈们跪拜讨压岁钱,而他作为家中幼子,也能荣登长辈之列,安然享受哥嫂膝下幼子跪拜。 睡梦中的孩童脸上浮现出灿烂笑意,又被车厢摇晃把美梦打断,却是半醺半醒,侧身扭向另一侧,复又睡去。只是胸口似有阴霾积压,摇晃头部也挥之不去,那阴霾上脑氤氲出幻象,遍布眼前天幕,没有残阳却红似浓血。孩童伫立在家宅大门之外,墙根梧桐老树干枯,枝杈刺向天空,黑鸦密密匝匝立在枝头上,尖喙中叼着白肉条,鲜血犹在滴沥。 后院洞门无风自开,门轴吱呀作响,四周死寂无声。院中青石板上,深褐色血污粘稠沾满鞋底,白衣敛尸,横陈堆积宛若山丘。亲人头颅遍地,长发粘接缠绕,个个面色乌青,眼白暴睁,血唇下兀,像是在向他哭泣生前遭遇的种种折磨摧残。 孩童噙着泪水走至堂前行刑架下,仰头看着被绑缚在架上的父亲,苍老容颜已由乌青转至发黑,双目被剜出只剩下幽黑的孔洞,皱皮表面筋络暴起,下颚掀张好似断气前还在破口大骂。 父亲的下半身不知被摘去了何处,胸口以下只剩下森森白骨,脊骨依然笔直,肋骨参差交错。 孩童身体颤抖不至,闭目缓慢地仰起额头,盛接父亲唇颚中滴出的血水。 一滴, …… 两滴, …… 三滴 …… 血滴温润,血滴灼热,血滴滚烫,滴滴渗入他的眉心,好似晨曦红日烘暖了脸庞,又好似星夜旷野中篝火跳动煸暖了胸膛。 嗵! 嗵! 侧院小门发出沉闷撞击声,有凶煞的黑甲兵丁在门后挺肩撞击。孩童惊骇不已,转身想要逃走,双腿却好像被凝固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门在冲撞中飞出,拍在了男童的脸颊上耳膜嗡响,还有火灼一般的痛。 他瞬然眯开眼睛,日光刺眼难忍,恍惚间感觉有人抱着自己,抬头却看见姨娘俏脸发白,杏眼圆睁怒视着蹲在车厢中的大叔。 “你干嘛打他“ “他被噩梦魇住了,没有一巴掌怎么能叫得醒“ “你凭什么打他!“ “咦,你,小孩子打两下怎么了小树不敲难以成材!“ “那也轮不到你来打!“ 姨娘抱着孩童退靠到车厢背后,脸颊怜惜地贴着他的额头,用手掌心轻揉他红肿的腮帮。她的眼眶红红的,似有泪珠要滴下来。 莽汉恼得直抓自己的胡须,随即嘿声讪笑了一下,转身退出车厢外耸耸肩膀,表示不与你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他们重新打马上路,又开始了荒野间的颠簸之旅,妇人和孩童依偎在一起靠着车厢,脑袋随着车厢颠簸左右摇晃。孩童的眼神有些恍惚,他在回想昨晚那晦暗混沌的梦境。 妇人眉心微抖轻咦了一声,孩童侧起脸问:“怎么了,姨娘“ 妇人脸颊染上了半边红霞,低声羞涩地说:“我想出去小解一下。“ “嗯,我知道了。“ 孩童爬过去掀开帘幕,对那莽汉说:“大叔,停车,我要尿尿!“ “哼,就你事儿多。“ “吁!“ 莽汉勒停了马车,站在道边扩胸揉肩活动筋骨。孩童从车辕上跳下来,搀扶着妇人下车,和她一起往野草坡走去。 孩童提防地回头看看站在路边的莽汉,对妇人低声说道:“这家伙是个色鬼,姨娘你得蹲得远一点儿。“ 妇人嘴角粲然一笑:“那你帮我看着他。“ …… 这片山坡景色宜人,放眼过去一片葱茏,视野之内没有一棵树木,只有遍地青翠的野藜蒿和桔梗,中间零星地点缀着黄色的雏菊。 孩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担任着放哨的职责,提防那莽汉闯过来。随后他又懊恼地低下头,感觉自己这道防线太过脆弱,对方要是真的摸过来,他根本无力相抗,那身精壮的肌肉自己就是崩掉了牙也咬不动。 他抬起头瞧向马车,顿时气恼不已,只见那莽汉踮着脚尖站在车辕上,伸长了脖颈向这边探看,下巴颏儿都快掉地上了,眉眼中带着几分焦急,表情极度猥琐,心中期待春色无边,又恼恨草木葱茏。 孩童踏踏地快走了两步,走到他的近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被撞破之后莽汉脸上毫无愧色,把双手负于身后,很自然地转换成了文士做派,口中念念有词:“登高远眺,秋高气爽,顿觉心旷神宜。“ 孩童既惊讶且闷忿,面对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就算跟他理论,对方怕也抵死不认,只会气破自己肚皮。 妇人整理了衣衫朝马车踽踽走来,莽汉此时已经坐在车辕另一侧,眼睛看着远方淡淡说道:“呆会儿路上少喝点儿水,路途还很遥远,不能耽搁时间。“ 妇人脸颊娇羞,只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孩童扶着妇人上车后,对着莽汉翻了个白眼,转身爬到了车厢里。 莽汉摇头嘿笑了一声,挥鞭打马上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五章 待遇自不相同也 向前行出三四十里路后,马车来到一处集镇边缘,遥望不远处有黄土堆砌的城楼,土墙倒塌破败,那城墙下黑压压地围着一堆人。 莽汉把马车赶到一堆草垛后面,转身掀开帘幕,对车里的妇孺说道:“你们就在车里呆着,我到前面看看。” 说罢他从车厢底下摸出一顶斗笠,大踏步地往远处走去。 …… 莽汉低着头来到城墙下,抬手微微掀起斗笠,看到那土墙上贴着两张官府的悬赏榜文,用极简的墨痕勾勒出妇人和孩童的轮廓,竟然极为神似。 围观的路人围着榜文交头接耳,表情各异。 “这悬赏的是光禄大夫林伦的小妾和幼子,听说两人已经逃出生天。” “竟然开出十万两银子的高价,朝廷这次好大的手笔!” “若是能得到这笔进项,可换豪宅十座,良田千顷。啧啧,这笔横财咋就落不到咱的头上。” “那咋不行,你可以满世界找去啊。” 另一位批驳刚才发表言论的两人:“你们这些人好不晓事,林伦大人是咱大周国难得的好官,深受晋阳百姓爱戴,被阉贼江耿忠谗言所害。林家满门一百多口子尽遭屠戮,还不能给人家留一点儿传香火的根子” “哼,你这人嘴上说得漂亮话,心下怕是早就惦记上了吧,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呐!” “你!” 一个上了年岁的长者压低声音说道:“嘴上多少收敛着点吧,眼下这个时日,策玄卫黑甲兵布下的探子到处都是,当心隔墙有耳让人听了去,把你抓到衙门里砍了头。” 汉子一听这话,心中有些渗得慌,只感觉后脖颈上凉嗖嗖的,连忙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可疑的人,却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汉子大踏步地往远处走去。 这人顿觉汗毛直竖,心道这怕不是策玄卫的探子吧。 莽汉回到草垛后面,掀起车帘面色凝重地对妇孺说道:“前面过不去了。” “为何?” “朝廷的快驿文书已通过八百里加急传到了各行省州县,前面的关口上定有重兵把守。” “那怎么办?” “我们换路走。” …… 马车继续在崎岖的山道上缓慢行驶,前方的路也愈发不能称之为路,不但要涉过水潭河溪,还要翻过怪石嶙峋,把那漂亮的黑马累得够呛。 莽汉有时也从马车上跳下来,抱着车厢后面抬过土堑壕沟。 孩童掀开帘幕,也想跳下来帮忙,被莽汉拿眼一瞪:“滚回去!” “……” 孩童感觉他们的路途越来越没有头绪,他从莽汉那发黑的脸庞上就看得出来。这家伙时而打马快奔,半路却突然折返回去;有时候就把马车扔在树木山石后面,自己独自一人出去,回来时那张脸就更黑了。就这样来回折腾了番之后,孩童心中明了,他们逃出生天的几率很低,这让他的心情愈发忐忑沉重。 夜幕终于降临,莽汉把马车停在一片密林里,掀开车厢帘幕对妇孺说道:“今天晚上不走了,就在这林子里扎营休息一晚。” 妇人和孩童表示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是说要抓紧时间赶路吗?再不走追兵就要追上来了。” “闭嘴!”莽汉暴怒地呵斥了一声,又觉得跟小孩女人发火太不理智,遂放缓了语气说道:“你们只需听我安排就好,别的不要多问。” 莽汉在森林里打了些野味,三人对坐在点燃的篝火前,用树枝串着烤着剥洗干净的狍子,在火上炙烤发出滋滋响声。 妇人和孩子接过烤熟的狍子腿,低头大口地咀嚼着。莽汉双目怔忡地望着火焰,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夜色浓黑如墨,从四面八方将三人包围,只剩下一丈方圆被火光照亮,四野俱寂。孩童身后的林中传来低幽的虫鸣声,苍狼在远处的山头上嚎叫,声调悠远,苍凉。 他不敢回头去看,抬头看了看汉子,又看了看姨娘,他们都默不作声。他想说点儿什么来化解这凝重的气氛,但莽汉的脸上萦绕着愁绪,他自不敢去招惹他。 莽汉扔掉树枝站起来,目光冷硬地说:“早点休息,你们回车厢中睡觉,我在外面守夜。” 两人不敢违逆莽汉的意思,连忙离开火堆爬回了车厢里。 孩童和姨娘很快便睡着了,这一夜没有再做任何噩梦,只因有惊悚未知的命运旅程让他担忧。他在半夜里醒来过一次,车窗外的篝火已变为一堆深红柴烬,那莽汉却不知所踪。 他开始忧患地胡思乱想起来,那家伙是不是撇下他们逃走了,从那莽汉白天的表现便可看出端倪,前方定是有兵丁挡道,他没法带他们们混过去,又害怕被牵连。他并不怪他,他们非亲非故,从晋阳城外把他们妇孺护送到这里已是不易,没有必要陪着他们去送死。这个世道上人性凉薄,没有挟裹着他们去官府领赏钱,就已经算是好人了。 孩童被这些担忧弄得心神不宁,恍惚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咚咚咚!” …… “砰!” 姨娘尖叫一声从被褥中坐起,孩童捂着耳朵爬起来,车厢外锤击的声音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窗口有灰尘混着木屑飘入,一缕阳光射在被褥上,光线中无数微尘飞舞,妇人和孩童捂着嘴巴咳嗽不止。 “咚咚咚!” …… “砰!” 莽汉手撑着木板,兀自挥动着锤头把一根铁钉敲进去,他神情专注,丝毫不顾及惊吓的孕妇,捂着耳朵的小孩。 “你在干什么?”孩童问道。 “加固车厢。”莽汉继续挥舞着锤头。 “为什么要加固车厢?” 莽汉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黑马面前,从麻袋从抖擞出豆饼倒入马嚼兜中。孩童从车厢从爬出,觑见喂马的豆饼中掺杂着燕麦片,眼皮不由得跳了跳,富贵人家都不用燕麦喂马,太奢侈了。 莽汉伸手在黑色的马鬃上轻柔地捋着,下唇亲昵地在马脸上蹭来蹭去。孩童闷闷地想,这家伙又在和黑马。 “多吃点,老伙计,待会儿好好表现。” 这黑马真的极通人性,竟停止嚼食点了点头,还伸出舌头在莽汉的脸上舔来舔去。 孩童搀扶着妇人走下马车,站在树林的阴影下歇息片刻,目光毫无拘束地四处打量着。 林间的大树被莽汉伐倒了两棵,树墩旁架着木匠凳,上面放着斧头、凿子、墨斗等工具,靠着大的和小一些的锯子。 木凳旁边还叠着几整摞被竖锯解开的木板,每一块都有三寸许厚。另一边的木桩上甚至还放有铁锭,夹剪和铁锤。 他是怎么找来这些东西的?不用问,肯定是又去当飞贼从百姓家里偷的。 孩童心中疑窦,再一次出声问道:“为什么加固车厢?” 莽汉依然没有理会他,抱着木板来到车厢旁,继续挥动锤头把木板钉到车厢上,连用来通风的窗口都封了个严实。 此时已日上三竿,日光从枝叶间隙射下来,还带着几许盛夏残留下来的炙热。莽汉微感体表有湿意,便把黑色衣衫解下盘在腰间,露出古铜色的健壮脊背。 妇人连忙羞臊地转身,把目光转向林间远处。孩童微抬嘴唇,想劝说莽汉这样做不合礼绪,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只好讷讷地闭上了嘴巴。 车厢被严实地包了一层木板,做工粗糙简单,深褐色树皮还覆盖在板上,有两块粗粝干皮即将脱落,纤维丝牵连着木质层在风中摇曳。 孩童看到这两块干皮,眼睛表示极不舒服,便走过去把粗皮拽下来攥在手中。 莽汉穿起上衣,盘膝坐在树墩后面,取一块木板铺开。随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提红木食盒,抽开盒盖,从里面端出一盘鸡,一盘鱼,一盘驴肉,还有一壶酒。 孩童嗅到荤菜的浓郁香气,那鸡是黄焖鸡,鱼是清蒸石斑鱼,驴肉更是肉质细嫩,颜色微褐偏红。孩童口中生出津液,垂涎不已,扭头去看妇人,发现姨娘也在咽口水。 莽汉提起酒壶,把壶嘴伸到嘴边尝了一口,边滋溜边抿嘴,舒爽地大叫一声:“好酒!” 那酒壶表面裹着珐琅琉璃,颜色鲜艳剔透,壶嘴处镶嵌着青玉嘴,里面装的想必是琼浆玉液。 他弯腰从食盒中拿起筷子,从黄焖鸡上撕下一块嫩肉,塞到口中嚼着,吃得满嘴油腥。 莽汉抬起头,看到眼巴巴盯着他的孩童和妇人,便指着右侧的树墩说:“嗯,你们的饭在那边。” 孩童扭头一看,树墩上放着两碗清汤面,四个黄窝头。那清汤面中面条没有几根,更无一点油星,只零星地缀着几片葱花,碗上方更是没有一缕热气。那窝头干黄发黑,瞅上去硬如粘土。 哼,他怎么能吃得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六章 壮士一诺如千金 孩童愠恼不已,使劲儿地跺着脚往树墩走去,希望能荡儿尘土,飘到他的盘里,让这家伙吃土。 他和姨娘蹲靠在一起,捏起窝头放到嘴边,眼睛死死地盯着莽汉。 那家伙才不在乎他这点儿怨念,夹起大撮肉片塞满嘴,唇角还耷拉着半片,随即吸溜一声吞进肚里,接着又拿起板上的酒壶,仰头便灌,灌完之后还要细细回味,表情九分陶醉,也十分欠揍。 孩童心中默默地想,这么大三盘荤菜,他一定吃不完吧,自己也许能多少尝点儿腥。 …… 一盘干净,一盘只剩鱼骨架,另一盘只剩鸡肋和腿骨,连鸡头也没有剩下。 …… 孩童嗖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莽汉面前,这家伙咧开了满口黄牙,正用小指指甲抠牙缝儿呢。 孩童心想,跟他因为吃食这点儿事情生闷气,显得我气量狭小,不如用别的质问他。 “我但问你,你前日说要加快赶路,不让吃饭不让喝水,只希望能逃过边境,如今却深夜在此停顿,这倒也罢了。可你今日清晨不赶路,却在鼓捣这车厢,又讲那排场,大鱼大肉,美酒佳肴,大块朵颐。你……” 莽汉仰起脸,把嘴角抠出的肉星子呸一声吐到孩童脚下,笑容古怪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孩童的脸涨得很红,讷讷地说道:“我就想问你,你做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莽汉低下头,揪了揪自己的脑门儿,才又抬头说:“既然你问起,那我就给你们交个底。”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我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孩童的脸上泛起一丝惊悸的白,妇人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脆声说道:“总是有路可以走的。” “没有。” 莽汉拍了一下双手,摊开手抬起头来对他俩说。 他转身指向后方:“东面,是陈国十万大军与周军对垒,西面,高胡人的军队遍布崇山峻岭,南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这北面!策玄卫和边军把守重重关口,钢枪林立,强弓值守,数十道隘口,全都有军士盘查,过往行人脱帽解衣,但凡有相貌相近者,皆被带走拷问,已经冤杀了三十多名孩童!” 妇人的俏脸也在霎那间变白,伸手紧紧揽着怀里的孩童,衣袖瑟瑟发抖。 “似你说这般,我们母子是不是要尽丧于此” 莽汉紧紧闭上了眼睛,稍息复又睁开,嘴角抽动地笑着说:“路嘛,还是有一条的。” “从这座林子里出去,行上十里路,有一处十八里滩,穿过十八里滩往正北走,便可到达蔡国边界重镇名扬城,往东北走,便可到达仪山脚下。我已经查探过了,这条路上没有兵丁把守。” 妇人和孩童的脸上又恢复了血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条路也是一条死路。” “怎么会是死路” “因为这是策玄卫给我们布下的一个口袋,所有的通道都已经封死,这有这里可以通行,所以必有伏兵。” 妇人怒视了一眼莽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孩童无力地站在那里,好似也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 “你们不必担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们落入江阉鹰犬的手中。” “你都说了有伏兵,我们如何能过得去!” 妇人敛眉愁苦地扭到了另一边,像是不再相信莽汉所说的话。 莽汉长立起身,走到两人身前,那黢黑的身影将阳光完全遮挡,低下头一字一字地咬着说道:“既然要保你们生还,我说到便能做到!” 声音坚硬如金石交击,又如钢针坠地。 “此番带你们从十八里滩穿行,闯过伏兵布阵,便是要从死路中闯出一条生路来。” 他从妇孺身前绕过,低头走到车厢前,从车底摸出一根锯齿状的四棱尖矛头,挥动铁锤将尾端钉入车毂中。 他弯腰回过头,对妇人和孩童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车!” 孩童抬头和姨娘对视了一眼,脸上尽是担忧之色,但是事到如今,两人无从依靠,也只能相信莽汉的话了。 他们相互扶持着爬进车厢,靠在一起脸上忧忡不安。 莽汉走到她们面前,扯掉车厢帘幕,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也稍微温和了一些,像是在宽慰他们。 “我们这一遭胜算还是很大的,策玄卫设下伏兵等着我们入套,算定我们要从十八里滩进入蔡国。但我们不去蔡国,我们要去仪山。仪山相比蔡国,路途上近了一半。” 孩童从妇人怀中脱出,跪坐而起,问他:“去了仪山,我们便可活命么” “当然,这仪山上隐居着一位高人,你们只要能上山见到他,就能活命。” “他能有多高我不信。” 莽汉哼了一声:“信不信由你,你们只要见了这高人,别说是策玄卫,就算大周举倾国之兵来攻,也别想把你们夺下来。” “不过嘛,这高人在我眼里,也算不得什么高人,此人隐居避世,不问世事,只不过是给自己胆小避祸找借口而已。他要真是高人,便可亲自出山,铲除世间一切祸根,怎能弄得你二人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孩童复又靠回姨娘怀里,莽汉的话给了他很大信心。 莽汉不知从何处又抱来几床被褥,一股脑地从前厢塞进去,对那妇人说道:“呆会儿往身上裹,多裹几层,也不要怕出汗,要不了多长时间。接下来会很颠,非常颠,别再把林伦的种给颠掉了。” 妇人脸色羞红地点点头,把被子一件件接过来叠在自己身边。 他把手撑起木板,开始拿钉子封闭前厢。 孩童惊讶:“前厢你也要钉” 莽汉一边挥动着铁锤一边说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凶险万分,必须把车厢封死。你们就在里面呆着不要乱动。” 妇人和孩童惊悚地点头,两人之间靠得更加紧了。 莽汉把前厢钉得只剩下一条宽缝,把双眼凑近前,问孩童:“小子,我且问你,马上要身处险境,你是怕也不怕。” 孩童跪着膝行向前,将小手撑在木板上,咬紧了牙关道:“我不怕!” 莽汉嘿笑一声:“你现在就是怕,也为时已晚了。” 砰! …… 咚咚咚咚! 车厢被完全封闭,孩童和妇人处于一片漆黑中。只有封板壁上有细微光线条射进来,整个车厢变成了一具活人棺材。 他和姨娘只能互相紧握着颤抖的双手,敛下心来等待。即使前方是刀光剑影,盾墙杀阵,也无甚紧要。大不了跟随父亲家人的脚步,从容赴死罢了。 莽汉驾着马车驶出密林,沿着山石嶙峋的坡道往前路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七章 十八里滩,箭如急蝗 马车行了将近有十里路,来到一处缓长坡的山石道路,路上全是坚硬的页岩与石灰岩抛面,没有一丁点零星黄土。却有无数细长的裂缝纵向蜿蜒至道路尽头,仿佛这条山石道是被一场暴雨引发的洪水冲出来的。 莽汉抬头望了望四周,轻轻抖着马缰稳缓前行,马蹄铁踏在坚硬的岩石上,嗒嗒地敲击着溅出碎屑纤尘与火星。 道路右边是松林密布的丘陵,苍翠松木垂直挺立,树木由西向东节节拔高,如同一条起伏的绿色缎带。 左边是绿植覆盖的岩山,山上悬崖峭壁林立。有坚韧柏树生在岩缝中,只伸出半枝苍翠伞盖。嶙峋凸出的岩壁下藤萝倒挂,钟乳石洞中有飞瀑流泉,在空中化为水雾,水雾弥漫笼罩山间,使得山巅若隐若现。 山脚下的矮林被悬崖的阴影遮蔽,使得原本浓绿的树冠变得幽青发暗,树冠底下更是黑黢黢的,若是有伏兵藏于其中,即使目力再好也难以发现。 现在正值午时,山间连一丝凉风也无,稍显炙热的阳光照射在莽汉的脸上,使得他的目光微微迷起。 山道上空气沉闷,四下里死寂无声,只有嗒嗒的马蹄带来悠旷的回音,被悬崖弹出的共鸣声驰缓拉长。 山间突兀传来斑鸟唳叫,声调尖脆悠远,恍若葫芦丝吹出的一点细声,被峭壁这天然的音叉放大后,又如箫笛吹出的空悠飘落在这山谷里,沿着坡道飘曳到了天尽头。 莽汉轻吁一声让黑马放慢了速度,一手把锋利链斧从腰上解下来提在手中,另一手把缰绳紧紧攥在手中。 他绷紧了脸庞,竖起耳朵去倾听山谷中细微声响,马儿的脚步也一声慢似一声。 ……嗒 ……嗒 ……嗒 莽汉攥着缰绳,手心抓出了汗水,握着链斧的铁链微微抖动。 幽暗车厢内,孩童将妇人侧抱在膝间,心脏在胸腔中嗵、嗵、嗵地跳动着,看不到外面情形,让他们更加惊惧。 嗒 …… 嗒 …… 远处幽暗的树冠下,草丛抖动。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山谷变得更加寂静。 嗒 …… …… 嗒 …… …… 莽汉双目中黑眸缓缓凝缩,把气息内敛,双腿微微弓起于车辕之上,将手中的链斧再次攥紧。 车厢里孩童摸黑将棉被一层层地裹在妇人身上,他的动作忙乱,颤抖,使得脸上渗出了汗珠。妇人的脸也是苍白潮湿的,她发鬓横乱,嘴唇哆嗦。 嗒 …… …… …… 嗒 …… …… …… “驾!!!” 莽汉将马缰一抖,缰绳上震出轻尘如烟。 他扭身蹬腿一跳,落到了车厢上。 嗖嗖破空之声次第袭来,羽箭的箭杆钉入车辕,白羽尾翷嗡嗡颤响。三四支羽箭转瞬即至,箭杆深入寸许,于是木屑横飞,轮纹开裂。 黑马撒蹄狂奔,如同一道黑色闪电,车厢疾速前行。 莽汉立于车顶上,将手中链斧转如轮盘,快如满月,飕飕作响,破空而来的羽箭被斧头与铁链搅个粉碎。 车厢被密集的箭雨钉得如同刺猬,黑暗中妇人和孩童面惊如土,仓皇躲靠到车厢另一侧。厢板上凿击声如冰雹般噼里啪啦连绵不绝,时不时有劲利箭头透进来寸许,幽芒熠熠,仿佛毒蛇锋利的牙齿。 群峰脚下,黑黢黢的矮树林中,百名弓弩手张弓搭箭,对准马车抛射箭矢,两队一前一后交替进行,飞蝗箭雨,连绵不绝。 矮林边缘有一土台,台上排列三匹杂色健马,马上各有一名将军,一个太监,一名道士。 那将军身穿黑色札甲,头戴黑盔,头盔上顶着一支红缨,色彩鲜艳如烈火跳动。盔前覆有狞厉兽纹面甲,只挡住鼻端到下巴,脸颊藏在阴影中,那锐利带毒的眼睛凝视着前方不远处急速奔行的马车。 “射马!” 将军身旁是粉面朱唇的太监,身穿绯红色朝服,头戴乌翅帽,声音尖润如珠玉,喉咙喊破似老鸹:“快射马!快点!” 太监似乎天生就带有传话属性。 弓弩手列队齐刷刷将弓弦偏移,连续向马车抛射箭矢。 “马队!上!” 莽汉双腿猛蹬从马车上跳下来,双腿疾步如飞跟着马车奔跑。他双脚在地上踏起一缕轻尘,纵身落到奔驰的黑马旁,攥着铁链抡起斧轮飞旋,将射来的箭枝尽数挡下。只是黑马身量太长,无法全然照护到,马臀部刺入两根羽箭,箭洞处黑皮红肉翻起,鲜血汨汨直流。 黑马吃痛地长嘶一声,马蹄愈发奔得飞快了。 矮林的幽深处列出一队战马,一字排开蹬踏着黄土从埂坡上跃下,横向朝马车包抄过来。马上的军士挥舞着各异的兵刃,仿佛一排黑色的铁塔,火红的冠缨在秋风中飘曳,恍若夜叉手中的提灯。 “杀!” 马车还在不停地接受箭矢泼射,孩童和妇人躲在棉被后面瑟瑟发抖。从车厢板上扎进来的箭枝一枝比一枝透得深,整个车厢右壁已变为密集的钉板,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莽汉挥转着链斧当做盾牌,护住了朝黑马泼射而来的箭枝,然而身后的马队已迅速接近了车厢,他心中焦躁万分,显然首尾不能同时相顾。 追在最前的是一名手持金瓜铜锤的军汉,已追至距马车一丈之地,手中的铜锤喝地掷出,朝车厢后部飞来。 铛! 刹那瞬息间火星四溅,莽汉早已回身将链斧另一头射出,斧刃击在金瓜之上,将其削切成两半,崩落在岩石上兀自滚动。 军汉将手中的另一铜锤高高举起,从马上纵身飞跃,扑至车厢近前,双腿在空中呈一字马,呲开牙口双手合力朝车顶掼下! 咔! 木板折断,车顶坍塌,木屑纷飞,妇孺坐在棉裹中惊恐万状,头顶天光大亮。军汉见到车底猎物,仿佛饥饿豺狼,眼放幽光,笑声狰狞。 军汉高举金锤准备给妇孺俩来个痛快的,突然笑脸凝固,前方青光弯月瞬逝,头颅溅血冲天而起。 莽汉将斧头收回,把无头尸体踢下车厢,抓住金瓜锤柄朝敌将射出,正中一员骁将肚腹,肋骨咔响,如击败絮,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完成! 骁将飞出数丈落入马下,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透。 莽汉在车厢顶上挥动飞射链斧,铁链拉出一条直线,斧刃斩下黑甲军项上头颅,稍逝去回。他连掷带抡,铁链牵着斧头在当空犹如飞轮锯片,横飞纵切将十几名黑甲兵斩于马下。 他从车厢跳回地上,奔跑至黑马身侧,马腹上已插挂了数枝羽箭,血水流淌下来,在青石板上拉出长长一道红线。莽汉心疼不已。 黑马仿佛已经忘记了痛楚,它的使命便是向前奔跑,永远向前奔跑,油黑的鬃毛被秋风吹拂宛如野草挣扎向上。四蹄踢踏在青石地面上火星四溅,尘屑飞扬,嗒嗒的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八章 喋血驱马战长滩 土台上黑纹半面甲将军微微皱了皱眉,声音陡然增大了几分,狞厉却又粗犷:“上床弩!” 阴暗的矮林中,几十名军士架扛着六七架床弩冲出,列队于矮林边缘土埂之上,两名精壮汉子坐于两侧蹬腿弓腰上弦,扛弩的汉子们偏移身体调准精度。 “射!” …… 狂奔中的莽汉颦紧了眉头,凝神敛气耳廓微微抖动。 “趴下!!” 车厢中的妇人和孩童面白如纸,机械地执行莽汉的命令,扑倒趴在厢底。霎那间一根箭杆破厢而入,穿破锦被棉絮纷飞,透过厢壁另一侧,似晾衣杆般横架车厢里,如孩童手臂粗细。 嘭!嘭!嘭! 又有三根箭杆同时透入车厢,竹节一般横生交错,孩童和妇人血液凝固,汗出如浆,生死垂与一线。 于此同时,车厢外莽汉挥动斧背拍击,将一根箭杆改变轨迹,从马腹之下穿过,箭头在页岩地面上犁出一道浅沟,擦起火花扬尘。 两根箭杆从车厢顶上掠过,飞入松林中,其中一根钉入树干,箭头从树背透出,树冠摇晃不止,松针如雨纷落。 黑面甲将军手搭凉棚遥望,敛眉施令,声音低沉却很有穿透力:“未射中者,斩。” 床弩列阵后早有刀斧手侍立,听到军令后扑将上来,手起刀落。两台床弩,八名架弩人鲜血泼溅,头颅滚落山坡。相邻无罪者血溅满身,浓稠糊脸,依旧耸立如松,竟连眼也不眨一下。 后方军士替补上来,重新架弩张弓,调准方位。 “射!” 莽汉无暇顾及马匹,车厢中的妇孺生死未明。他落入车厢后旁,双手持斧,将射来的箭杆或上挑下砸,击飞偏离轨迹。但不免有一支透入车厢,从孩童的肩背上方穿过,麻衣割裂,脊背上留下一条细红血痕,顿时火烧火燎。 孩童捂紧嘴唇,姨娘忍着眼泪触摸伤处。 “啾!嘶!!!” “老伙计!”莽汉大叫一声,飞扑至马身侧,但见马肚上被箭杆穿出一个血洞,已从另一头穿出。 莽汉虎目泪流不止,挥起黑色衣袖擦拭眼泪,跟着马儿同时飞奔! “再坚持一下,老伙计,快到了!” …… “报!将军,马车已逃出射距。” 太监在马上焦躁地喊叫:“快追呀!别让他们跑了。” “他们跑不了!”将军鹰眼中透出一丝狞笑。 “向前方发号令!刀盾结阵!拦绊马索!” 三名号手将青铜号架在军汉的肩膀上,鼓足了腮帮子吹响号角,低沉悠扬的号声在山谷间回荡,给这场逃亡之旅增加了悲壮气息。 “号令,前方拦阻,后方追击,将逆贼困死于这十八里滩上!” 黑色半面甲将军当先打马从土坡上一跃而下,更多骑兵马队紧随其后朝马车掩杀过去。成群步兵悬在后方发起冲锋,数十面黑色玄字大旗在秋风中烈烈作响,马蹄阵阵混响,踏起尘土飞扬。 “杀!杀!杀!” 冲锋呐喊声响彻山谷,声震九霄。 …… 莽汉一边双足纵跨奔跑,一边从衣袖上扯下黑布堵塞黑马身上箭洞,黑马吃痛长嘶一声,马蹄撒开的速度更加飞快。 前方百名士兵在宽阔岩石路面上结成盾墙,青铜盾面刻着睚眦兽纹,上下两层错落有致,矛枪架起,尖刺朝天。 莽汉跳上车辕,抖搂马缰。“驾!驾!” 他的心脏跳动如同密集的鼓点,双目瞪视着前方。马蹄冲锋离盾阵越来越近,二十丈、十五丈、十丈、五丈、 “走起!!” 前蹄高高扬起,从盾墙上方飞跃过去,车轭朝向天空,轮毂悬空,车厢后辕摩擦在岩面上,蹭出飞扬的尘屑! 车厢中妇人和孩童尖叫一声,裹带着棉被滚向后厢,被交错的箭杆拦住,暂时无恙。 铛!! 车轮撞上盾墙,顿时鲜血飞溅,铜盾似叶片横飞,尸体抛飞如沙袋!车毂上飞快转动的锯齿四棱矛切割残肢,泼血如雾,一时尸横遍地! “走起!!” 马蹄越过第二道盾墙,车厢中的妇孺上下颠簸,如同坐过山车。 车厢仿佛一座移动堡垒,推垮钢铁盾墙,血肉之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走起!” 马蹄越过第三道盾墙,力有不迨,后蹄踢在持矛军士脸上,颅骨塌裂,脑浆四溅。两杆矛枪刺入马腹,鲜血喷涌。 “嘶!!!” 马蹄落地,肚肠颠出淋泄了一地,四蹄依然狂奔不止! “啊!!狗日的!” 莽汉狂吼出声,目眦欲裂,跳下车辕,挥动链斧飞旋,收割黑甲军人头,势如破竹,又如同斩草割麦,中者纷纷倒伏,血水化作溪流,在岩隙中汨汨流淌。 远处马上坐镇观战的三人,看到这一幕也为之动容。 其中那名道人,身后背着两把钢鞭,发髻高高扎起,脑后褐发炸开,好似锦鸡发怒时绽开的羽毛,眉眼中戾气横生,下腮帮塌陷无肉。 他此时微微蹙眉,眼皮抖动,心中疼惜那黑马:“好马呀,可惜了。” 白面太监嘿笑一声,微微摇头,高抬下巴颏说道:“纵然是好马,未遇明主,所托非人,纵然是有腾云驾雾之能,也死不足惜。” 半面甲将军侧身双手抱拳说道:“崔公公说的极是,现在局势已定,且待我们上前打扫战场,带逆贼余孽尸骸回晋阳禀告太师。” …… 马儿还在机械地奔跑,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不知是使命意志的驱策,还是肌肉本能的运动,让它挂着拖在地上的肠子狂奔,在身后留下一条血的轨迹。 道路两边林中,各藏有二十名军士,手中拖着一条刷满了白石灰的麻绳,双目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面。 黑马如风般纵来。 “嘿!拉!!” 白色麻绳瞬间弹起绷得笔直,震起的石灰粉形成一线白雾,黑马的双腿撞上绊马索,登时跪卧在地,双腿齐折! 马身随着惯性朝山坡下滑去,车厢在喀嚓声中侧倒,车厢中的孩童护着妇人朝厢壁上跌撞,他身上挟裹三层棉被,撞上了滚钉板,那些密集锐利的箭头穿过棉被,刺破了孩童的肌肤。 “啊呀。” 姨娘慌忙将大团棉被朝他身下塞去,伸手一摸他脊背,手心上尽是血水。 马尸带着破车厢在岩石上滑出十多米,在身后拖出两尺多宽的血迹,千疮百孔的车厢壁也终于支撑不住,扯裂开一大片木板。 二三十名军士被手中的绊马索带下土埂,趔趄地跌倒在岩石面上,双手在绳上剌出血迹,身上甲片破碎纷飞,里衣撕裂血肉模糊。 马儿终于结束了这炼狱般痛楚的旅程,它丧去了最后一丝气力,终于可以休息了。它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残破的身躯,绝望地长嘶一声,马鼻中喷吐出最后的白雾,侧头歪在了岩石上。 莽汉提着双斧飞奔过来,双腿蹬踏地踩在被绊马索拉倒的二三十名军士身上,脚下骨骼咔嚓断裂,惨叫声连绵不绝。 他的脚步丝毫不停顿,跑到搁浅的马车边,看了躺在地上的马儿一眼,顾不上悲伤流泪,手起斧落,将笼套上的牛革带尽数砍断。 他伸手搬着侧倒的车厢大吼一声:“哈!起!”将整个车厢重新翻了起来。 他单手抓着一根车轭,抬起车辕,双腿弓起,肌肉绷裂裤腿,拉着车厢继续向前狂奔。 车厢中孩童扶着妇人,透过车厢的破洞去看莽汉。他双目殷红,目光中带着热切、感动、崇拜。他一定是上苍降下的神祇,来救护他和姨娘于危难绝境,没错,他就是他的神,超越了世间一切的存在。 多少年以后,他拥有了无上的权势,拥有了绝对的力量,拥有了无可匹敌气吞天下的气势,但在他心灵的角落里,依然对他高山仰止,顶礼膜拜!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放慢了,他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奔跑时的屈腿;看他结实的肌腱;看他蹬起碎石的双脚;看他雄壮伟岸的身躯;看他坚毅果决的目光;看他纶巾上挥洒出的汗水! 这一天、这一时、这一刻、这一幕、他将永远铭刻在心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九章 双斧死战策玄卫 策玄卫的马队紧紧追赶车厢,莽汉奔跑的速度比骏马还要快上几分,与马队的铁蹄拉开了一段距离。 半面甲将军驱驰着战马冲在最前列,双目敛神始终锁定了奔跑的莽汉。 “拿弓来!” 与他并马而奔的亲兵,将背上的宝弓摘下,扔到将军手中。 他弯腰从马侧箭壶中取出一支羽箭,左手持弓,右手挂扳指控弦于脸侧,觑准莽汉前进的轨迹。 “砰!” 箭枝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倾斜落下,正中莽汉的膝盖! 莽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右膝跪地摩擦着地面前行。他狂吼一声,握着车轭的右手用力往前一甩,马车沿着石道惯性向前冲去。车轭摩擦在石灰岩上拉出两道长长的轻尘,冲出几十米后最终偏移了路线,歪头撞到了石道边的土埂上倾倒在地。 莽汉忍痛拔掉了膝盖上的箭矢,顿时血如泉涌。他扯下一块护腿缠在膝盖上,站起来继续奔跑。 他大踏步地跑到车厢旁,挥起利斧将钉在车厢上的木板三两下劈落开来,弯腰将团缠在棉被中的妇人和孩童拉出。 “小子,你看见了吗!那座山!” 孩童顺着他斧刃指着的方向,看到松林的远处有座高山,山顶白雪皑皑,山腰云雾缭绕,山脚下红枫绿松交织,色彩错落有致。 “去!穿过这片松林,跑到那座山上,见到了那人,你们俩便可活命!” “谢恩公!” “谢恩公!!” 孩童和妇人叩头要拜,被莽汉伸手一把扯开:“啰嗦什么!快走!” 妇孺互相拉着手踉跄地往松林里跑去,石滩道上的追兵掩杀而至,莽汉的紫须微微抖动着,忽然回过头来朝着孩童喊道:“小子!” 孩童刹住脚步转身。 他咧开了宽厚的嘴唇,笑着对孩童大声说:“你姨娘的腚很好看!” 孩童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仰起小脸,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好看!” 莽汉古铜色的脸上似乎得到了一丝慰藉,抬起紫须飘扬的下巴,对着天空发出了苍凉激昂的笑声:“哈!哈!哈!哈!!” 笑声传遍了整个十八里滩,在群山峻岭之间震荡,激起了无数回声,吓走了高飞的鸥鸟。 他猛地收回头,面朝尾随追杀而来的策玄卫马队,凶神恶煞般怒视着吼道:“贼子们!来,尝尝爷爷的斧头!” 他迅速飞纵过去,挥动链斧掷出,斧刃宛如在空中辗转的弦月,闪烁之间便有一颗人头掉落马下。 一员小将催马冲来,挥动长槊朝莽汉劈下,莽汉双手绷直铁链举过头顶,霎时火星四溅。他双手猛地一抖,铁链竟将槊头绞住。小将面如猪肝,不能动弹分毫。 “来!”莽汉双手猛拉,小将惊叫一声坠于马下,遂将马槊夺在手中,对准策马朝他冲来的另一骁将掷出,马槊瞬发即至,破甲入腹把那骁将带飞十几丈,正好落在三位大人物的马蹄前。 太监骇得险些惊叫出声,那白皙面庞变得更白了几分,当下就想拨转马头躲远一点,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当然还因为旁边两个粗鲁武人在这儿强撑硬气。 六七匹马冲将过来,将莽汉围作一个半圆,六七根马槊齐头劈下,誓要将莽汉砍做肉泥。 莽汉将双斧铁链同时架在手中,硬生生地挡住了众人下劈之力,双腿将力道卸到地面,页岩崩裂下陷出两个深深的脚印。 “啊哈!”他的双手猛地向上一举,七杆槊头全被弹到半空。双手将两斧反向掷出,瞬间抓住绷直铁链的正中央,半蹲弯腰在背上飞转不止,双斧瞬间转作一个三丈宽的月轮轨迹,又如旋翼一般发出飕飕的破空响声,将近前战马的马腿尽数斫断! 凡掉落马下者被链斧旋翼斩中,肢残臂断,血肉横飞,哀嚎声不绝于而耳!血雾弥散随着斧轮转动在空中荡出殷红血圈! 秋风吹来,纷飞的血雾和充塞山谷的杀气朝仪山方向飘去。 不远处一骑兵在将马槊当做投枪朝莽汉掷来,莽汉收缩铁链,链斧转动的轮盘变化大小在身前左右飞旋,那槊头火花四溅,荡飞开来。 莽汉瞅准那人,接住双斧纵身一跃,将一斧掷出在空中崩直铁链,双手猛力向下一荡,斧头下劈把那骑兵连人带马劈作两半! 他收回斧头飞身跳入马阵之中,跪地膝行从一马腹下穿过,瞬间那马竟从中间垮作两半。马上军汉惊厥尖叫着跌落下来,莽汉斧刃一挥,便是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啊!哈!”莽汉杀得兴起,双斧齐出笔直射入马腹,连斧尾都尽没其中。他双腿马步弓起,双手攥住铁链,双臂虬结肌肉发力,连人带马竟被他甩了起来,在空中抡转一圈。马上那人惊怖尖叫,坐了一回免费的旋转肉马。 莽汉猛冲向前,将那马与人当做武器横抡在近前的马队身上,惊得一帮黑甲军面如土色,纷纷勒马后退竟也来不及,五六匹马儿竟全被他抡倒在地,骑马军士或腿骨断裂,或肚腹压瘪,口中泵出鲜血,狂喷不止。 百十名骑兵乱做一团,莽汉斧砍抡劈,宛如天降凶神,一时勇不可挡! …… 松林中的孩童和妇人正在仓皇奔跑中,身后坡下杀声震天,他们知道莽汉支持不了多长时间,那可是整整一支策玄卫黑甲军,所以他们必须珍惜这宝贵的时间,在策玄卫追上来之前跑上仪山,见到那位高人。 山谷中的激战还在继续,数百马队被莽汉手中的链斧杀得魂飞魄散,有几员骑兵勒住马头,转身便要逃窜! 半面甲将军冷酷地下令:“临阵脱逃者,杀!” 后方结阵的长枪兵和弩箭队补充上来,对那几名逃窜的骑兵一轮齐射,顿时被串成刺猬,惨叫着跌落马下。 “前方冲锋,后方射箭!给我上!” 将军身旁那道士嘴角抽动,冷笑着说道:“将军好生残酷,前方将士接敌厮杀,你这箭弩手齐射,不把自己人都杀了吗?” 将军敛眉哼了一声:“夏侯龙!我策玄右卫两千将士都在前方奋勇争先,你却在这儿说风凉话,你就在这儿干看着吗!还不下场杀敌!” 夏侯龙眯着眼睛冷声说道:“我乃是太师府客卿,不受你策玄卫节制。” “你!哼!” 崔公公咳嗽了一下,扯着尖润的嗓子悠然说道:“二位同在太师账下效命,切莫争吵伤了和气。咱家观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夏侯道长也该拿出你的本事了,如若迟迟拿不下此人,跑了朝廷钦犯,没法回去向太师交代,咱们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项上人头不保。” 夏侯龙将背后双鞭抽出,握在手中壮声说道:“崔公公,你就瞧好吧!看我如何下去打杀这厮!” 这夏侯道长双腿一夹马腹,驱策着健马朝杀戮战场直奔而来,还未到近前便勒住马头,转身跳下马,双手持鞭猫进了混乱的军阵中,寻找合适的下手时机。 半面甲将军在马上冷笑一声:“这老杂毛,真阴险。” 崔公公掩嘴发出喝嘿笑声:“龙虎山弟子之名,不过尔尔,但是嘛,能咬人的狗才是好狗。” 将军微微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章 猛士虎威丧敌胆 莽汉被围在战场的正中央,连续不断将冲上来的士兵砍杀倒下,他的脚下已堆出一个小山形状的尸堆。 他身上沾满了血水,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那浓稠的血液将他的黑色衣衫染做深褐色。刚才在近战冲杀中,有数支箭矢刺入他的肩头和双腿,但他并没有忍痛拔出,只以拇指撅断箭杆,或有长矛戳中身体,血肉翻起,让人不忍直视。 痛吗?也许会痛,但更多的是热血的烧灼,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已变得滚烫,像是燃烧在体内无尽的怒火,无尽的杀意,只有将这滔天的怒火与杀意释放出去,他的热血才能够冷却。 他脸上狰狞,怒视前方大吼道:“贼子们,来啊!来与爷爷战个痛快!!“ 数百黑甲军手持刀剑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俱是面如土色,惊肝丧胆,却又跃跃欲试,谁都不敢上去当这出头鸟,马前卒。 “上!敢有临阵退却者,杀!” 将军喝令一下,莫敢不从,他们的命运自当如此,不是死在莽汉的斧头之下,就是死于自己人的刀剑相加。将军的上百亲兵和弩箭队都站在阵外督战,冰冷眼神如毒蛇般盯着畏怯士兵的脊背。 “杀!!” 他们发出嚎叫壮着胆气冲上来,就算此人再神勇,也有气力耗尽的时候,他们忐忑地希望能在这只伤痕累累的猛虎身上补上最后一刀。 斧轮飞转,鲜血泼洒,近前的士兵纷纷倒伏。后方枪兵将三十多杆矛枪飞出,莽汉将链斧旋转于身前如桨叶纷飞,将来袭矛枪搅碎格飞。却有一杆矛枪势大力沉,突入飞旋的链斧轮盘,枪头的后端咔嚓断裂,木屑溅射纷飞。枪头却势道不减,从莽汉的右胸贯入,从背部穿出,肩胛骨碎裂,飚血三尺。 “啊!!!”莽汉痛楚难当,将牙龈咬出血水。 他双目赤红地瞪视着躲在军阵中的道士夏侯龙,狂叫一声疾冲向前,如骏马疾驰,强弩破空!他右手前推将斧头射出,斧刃势头更是宛如闪电彻长空,又如轻舟下急滩,将挡在道士身前的数名军士破竹一般斩倒。 夏侯龙暗叫一声不好,气沉丹田,力贯双腿,在岩石地面蹬出一个浅坑,疾速后退,眼看那明晃晃的斧刃已飞射而来,双手挥鞭灌足气息,大力挥出! “铛!!” 斧鞭撞击之声浑厚响亮,宛如铜钟大吕震荡,声音贯穿整个山谷,响彻十里之外。 斧刃反弹而回,瞬间将莽汉的右臂斩下,肩头处血如泉涌,暴露出白骨森森,此痛深入骨髓。莽汉吼叫着将斧头拽回,让铁链三尺盘在右肩上。 夏侯龙气血翻涌,被震退出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双手下压运功敛气,竟没有压住,一口甜血从喉口喷出。 夏侯龙怒不可遏:“世上还没有人能伤得了我夏侯龙,你是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马上的崔公公连忙疾喊出声:“他已断下一臂!趁这个机会要他命,能取此人头颅者!咱家赏他黄金五百两!” “杀!”军士们挥舞着刀剑冲了上去。莽汉单手挥斧,运斤成风,虽然是英雄末路,壮士危途,依然悍勇无匹,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近身者溅血倒毙。 “五百两黄金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夏侯龙高叫一声,飞扑而起,径直跃过军阵的头顶,挥鞭对着莽汉砸下,莽汉举斧格挡,铛! 又是一声钟鼎洪亮响起,莽汉臂膀经脉断裂,口中喷出一股热血,喷溅了那夏侯龙满脸满身鲜红,他的双腿也被钉入脚下的尸堆,只露出半个身子。那夏侯龙复又双手挥鞭一击,扫在莽汉的胸腔之上,骨骼塌裂声咔嚓响起,身躯从尸堆中飞出,飞出了五六丈跌在一块大石的向阳面,闭目断气而亡。 夏侯龙将双鞭收回背上,咧着那满是污血的脸仰头哈哈大笑:“这五百两黄金是我的了!” “夏侯先生威武!” 众军士跟在他身后,凑过去瞻仰这太师府客卿取头领赏。 众军士簇拥着夏侯龙走至大石前,躺于大石之上的莽汉猛然瞪开眼睛,挥动斧刃随着身体转动朝夏侯龙的腰身斩去,“喝啊!” 夏侯龙处于绝境之中竟然反应极快,猛地缩腹双手一把抓住两名军汉挡在自己面前,斧刃将两人横旋斩成两节,横溅出的污血瞬间将他染成一个血人,两名军汉惨叫之声如撕裂心肺。 夏侯龙骇得心胆俱裂,直感觉眼前发黑险些昏厥,骑在马上的将军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两下,重重地哼了一声。 莽汉憋着一口气,狂挥着斧头前冲,骇得夏侯龙连翻了两个跟头,从背后掏出一鞭,奋力横挥! “铛!” 莽汉手中的另一个斧头被击飞出去,在铁链的牵坠之下跌落在岩面上。 “他没斧头啦!!杀!” “嗨呀!”十几名长枪兵冲上来挺枪齐齐地插入他肚腹内,卯足了劲推着他连冲十多步顶到了那大石上。 莽汉可拔山岳的力道终于用尽了,下巴朝着天空仰起,被鲜血粘结的胡须仿佛秋日草原中的苍黄的蒿草,坚韧,顽强,不屈。 他大睁着眼睛,黝黑的眼眸子里有蓝天白云飘过。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那孩童倔犟可亲的小脸,还是看到了他点头时的乖真无忌。他或是想到了道人对他说的话,‘吾赠与你一缕纯阳真气,可护你于临危不倒,保忠臣遗孤周全。’ 真气总有耗尽的时候,那孩子也应该跑远了罢。人活一口气,是来自于天赐,当然要还与上苍。 他张开了干裂血污的嘴唇,对着这群山之上的天穹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苍凉,激越,悠远,超越了岁月的羁绊,重归了生命的轮回! 血洒苍穹,斧正天下,他做到了! “哈!哈!哈!哈!哈!!!!” 远方松林中奔波逃命的妇孺陡然停下脚步,双腿僵直,身子立起。耳听悲沧笑声传来,后方青翠松林层层震荡,鸟雀惊飞,孩童回首望向来处,满眼泪水。 仪山脚下,百顷松林,十八里岩石滩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两千策玄卫折损近半,马上冷面将军,动容不已,不由抬头感慨:“此人悍勇冠绝天下,匹世无双,我等自愧不如!“ 手持十几杆矛枪的军士们目光惊骇,依然死死地抵着莽汉的尸体,双手攥出了血与汗水,仿佛他们只要松脱片刻,那凶神就会从矛枪中脱出,扑过来将他们的脑壳打破,头颅拍飞。 半面甲将军也不敢确定此人有没有死透,只好低声下令道:“你们谁过去,探看一下此人还有没有鼻息。” 众军士面面相觑,脸色惨白,竟无人敢上前试探。 夏侯龙捋着苍色胡须说道:“他肠腹已被矛枪捅烂,经脉尽断,鲜血流干,绝对死得不能再死了。” 崔公公从马上跨下来,旁边军士连忙上前扶住,他提着官袍的下摆说道:“夏侯道长可上前一试罢,咱家再赠你三十两金子。” 夏侯龙想起刚才的险恶瞬间,顿时胆寒地摇了摇头,那两个军士的半截身子还躺在他脚下呢,两人肠子里的血水污物也溅了他满身,那样的惊悚他可不想再体验一回。 “我加到五十两!谁去!” 众军汉们纷纷摇头,崔公公气得抬起脚在这些军汉们的身上乱踹:“懦夫!太师每年花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这里面自然有久经战阵胆壮之人,其中一名身形粗大,长着倒三角眼的汉子自告奋勇举起手:“公公,既然无人敢上,那我来上前试一试。” 他走到莽汉面前,当然不敢大大咧咧地探上去,只侧着身子将臂膀伸展,手指颤抖着伸向莽汉的鼻端。众军士凝神静气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他拆一颗特大号的炸弹。 “没气了。”汉子如是说,他拍拍胸脯走回到队伍中,瞅那脸上傲气的表情,就像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崔公公挥动袖子摆了摆手,对那些依然顶着长枪的军士们说道:“行了,都撒手吧。” 没想到众人一撒手,死去的莽汉也可能是肌肉抽动,架在大石上的手臂自然垂落了下来。 “啊呀!” 靠近大石的前排军士倒伏了一片,崔公公更是吓得连滚带爬,连乌翅帽掉了都不敢去捡,只感觉一道腥骚热流刷刷齐下,裤腿湿掉了半片。 众军士自然不敢笑话他,连忙捡起帽子递还到他的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一章 似我这般优秀的人 道士夏侯龙歪着嘴角喝嘿笑了一声,站在大石的面前,看着双目圆瞪的莽汉,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身后的军士们说:“世上没有人,掉了脑袋还能活!” 说罢他抬起双鞭,双手并剪双鞭合作一处,莽汉的头颅便冲天飞起,掉落在脚下。 他低头看着莽汉怒目金刚似的脸,好似看到了刚才自己受到的惊吓,恼恨冷笑着说道:“身首异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他抬起脚将头颅飞踢出去,在空中化作一条弧线,落到石道上又滚了老远。 太监崔公公沙哑着嗓子喊道:“都别愣着了!马上给我冲进林子里追朝廷钦犯!谁抓住林伦小妾和幼子!咱家替太师做主,赏黄金百两。” 夏侯龙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当先跨上战马,带领着众军士往松林中奔去。 半面甲将军看着夏侯龙远去背影,冷哼一声:“拿我的人替你挡斧头,老杂毛,咱们走着瞧!” 他又低头指着几个准备冲进林子里的军士,说:“你们几个!把那勇士的头颅拿回来,和他的身体并做一处,抬到这座松林里好生安葬了吧。”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遂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遵命!” 崔公公挣扎着爬上了马匹,裤腿实在是沾湿得厉害,可眼下远在深山绝谷之中,哪有什么可换的衣服。他手怀中掏出了那本名册,还好这玩意儿没有丢,脑袋掉了这东西都不能丢。 这是林家一百六十五口的灭口名单,每杀死一人,便要用朱砂红笔将名字勾去,所以这本厚厚的名册上面画满了红钩,只有被折出一角的这页,上面写着:第四房妾室,林苏氏,字梅,身怀六甲、林伦第六子,林荣,乳名年儿。 反正这孕妇稚儿也跑不脱这百顷松林,接下来的捕杀轻松之至,毫无悬念,索性就两笔将其勾了去。 …… “姨娘!快,快跑!” 孩童转身去拉跌爬在落叶堆上的妇人,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妇人更是双腿如灌了铅一般趴伏在地上,绝望地摇摇头说:“年儿,姨娘跑不动,你先走吧!咱们林家,只要活你一个就有希望。” “不!我们一路奔波逃离绝境,眼下马上就要跑到仪山脚下,怎能就此放弃!” 孩童眼中急出了泪花,搀扶着姨娘说道:“我们两个都必须逃出生天,不然就对不起恩公一路拼死相护,他一人的性命,要换来我们三个人活下去!” 妇人念及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他尚未见过人世间,也未经历过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她自己死不足惜,但这未出世的孩儿必须成活。 她伸出纤弱手掌抓住了孩童的手,两人脚步踉跄,攀扶着每一棵经过的树木,眼前仪山翘首在望,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逃亡需要求生的渴望和顽强意志,求生渴望两人都有。但顽强意志,孩童有,妇人略无。 他紧紧抓着姨娘的双手,一刻也不曾松脱,看着妇人苍白生出虚汗的脸,孩童心如刀绞,干急却无奈何。 “姨娘,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听了歌儿,我们也许就有力气了。” 妇人喘着气说:“年儿,你还会唱歌,姨娘倒是想听听,可是你还有力气吗?” “姨娘,你放心,不费多少力气的。” 孩童气息不宁,但他还是努力地唱了出来,气声很不连贯,听上去断断续续。 “似我这、般优秀的人, 本该平凡、过一生, 为何这四五年、到头来, 却在山川中奔命。” 他们牵着手小跑在这松叶堆积的山林中,虽然疲于奔命,虽然后方策玄卫如豺狼般追赶,可依然有两颗向往光明和自由的心。 “似我这样、平庸的人, 重新开始、了人生, 为何还用这一身、热血, 偿还父母的恩情。” 策玄卫的马队疾驰在松林间,他们口中喊出桀桀怪异的嗓音,仿佛是在驱赶两头受惊的小鹿,他们红缨怒马,铠甲坚韧,他们杀人如麻,心黑手狠! “似我这般、迷茫的人, 似我这般、绝望的人, 像我这样、血海深仇、的人, 世上还能有几人。” 歌声稚嫩又音调不全,气息断断续续,但在这样的环境里,秋风阵阵,松林清幽。歌儿被秋风托起,松林树冠也仿佛跟着节奏摇摆。歌声能给人以力量,也能给人以励志,纵使是像这样淡淡伤感的歌曲,也能带给他们奔向仪山的最后勇气。 姨娘的泪珠儿掉落在手背上。 “似我这般、勇敢的人, 似我这般、坚强的人, 像我这样、家破人亡的人, 如何面对新人生。” 孩童和妇人留下的逃亡痕迹很明显,不需要精于追踪的斥候,大队人马也可以轻松地尾随他们的踪迹。 策玄卫的铁蹄在松林里踏起了纷扬的松针,孩童和妇人已经隐隐能听到那马蹄的嗒嗒声。 他们攀上倾斜达六十度的斜坡,坡上岩石嶙峋,坡顶是红叶枫林,片片木叶从林间飘摇下落,落在孩童的肩头上,随即滑落在地。 仪山已经近在咫尺,姨娘捂着肚腹在孩童的牵引下,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他们攀爬上了山脚下的一片石坪,双腿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趴伏在了温热粗糙的花岗岩表面。发丝上的汗水流淌在他的眼角,烧灼着他的神经,这样至少证明他们还活着。 “年儿,快走,我们马上要上山了!” “年儿,再加把劲儿。” 骑兵队来到红枫林脚下,纷纷跳下马匹,将战马拴在树上,攀过嶙峋的山石,继续向前追杀。 孩童看到了立在山脚下的巨石,上面用刀剑镌刻出古朴苍劲的字体,‘仪山。’ 他搀扶着姨娘从山脚枫林向上攀爬,林木中央有一道残缺不全的页岩台阶,每一阶形状都不相同,像是浑然一体天然形成。 他和姨娘踩着石阶一步步向上行走,黑甲兵也已经追到了山脚下,红色冠缨如一团团深红色地狱烈火,狰狞的笑声仿佛就针刺在他们耳边。 “百两黄金就在眼前!” “追上去取了那妇孺的人头向崔公公领赏!” …… 孩童手搭凉棚抬头仰望,上方有凉亭一座,石台一面。有道人盘膝坐在石台之上,膝前有枫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壶清茶,茶杯一盏。 一柄古剑横于茶几之上,剑鞘盘绕着青铜色藻纹。道人揽起宽袖端茶浅尝,目光淡漠地望着下方。 山上凉亭内围着六七人喧闹,似在因下棋而争吵,又像是在争抢着品尝美酒。凉亭旁盘膝坐着一名中年文士,膝上横放着一把古琴,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拨动,声律优美而又充满韵味。 孩童知道那道士已经看到他了,对方的样子虽然还很模糊,依稀能看到一袭淡青色或者是更接近白色的衣袍,这应该是没有被染过的亚麻布衣,但要比一般麻衣更细密轻薄。 孩童和妇人又往上攀爬了十几步,他已经能看见他头发的颜色,那一身披肩的长发分为三色,头顶发髻上是一段青色和苍色,垂到耳际却白丝胜雪,再往下看便又是苍色和青色白色,这三种颜色变换着垂到腰际变为苍白,仿佛这些头发在往昔的岁月里逆向生长,反复轮回。 那凉亭旁的文士不但弹琴,还唱起了歌,歌声比自己唱的好听,但不是他爱听的类型。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苼。” 孩童对那道人心里有怨念,怨他为什么不能下山去帮恩公,如果他真的是高人的话,为什么要让恩公惨死在那十八里滩上。 他走得离他越近,心里就越激动,回想这些天来的艰难困苦,回想十八里滩上的生死悬于一线,如今马上就要脱离险境,他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往下流淌。眼前的道士是那样削瘦的一个人,可他没由来地就相信,只要站在他的身后,他和姨娘都可以安然无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二章 钝剑三尺,枫林血光 孩童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从容貌上看应该是中年,但对于这注重养生驻颜有术的道士来讲,从外貌上来判断年龄是有误的。 他的精气神都敛于眉心,虽然盘膝在地,气质却如同这仪山上的万年青松,又如那巍峨的雪山冰峰。 他的眼睛是苍碧色的,看上去像是温情的,却又好似冷冽无情,无论看什么地方都如同雄鹰般带着俯瞰众生的威势。这是孩童遇到的第二个让他心折的人,只是因为这第一面,第一眼。他都忘记了要质问他为什么不肯下山救人。 他在他面前怔住了,好似落入了他目光的囚笼,里面仿佛有无数个春秋的积淀,世事沧桑,勘破轮回,天道玄机,尽在其中。 他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不是秘密,无论是深夜霓虹灯下的宿醉,还是流离华灯街头的孤绝,还是襁褓中望向这锦绣人世的陌生,还是踽踽学步伴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茁壮成长,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包容看透并且回馈,这一瞬间就是一生,仿佛白驹过隙,万种酸涩苦辣爱恨,尽在眼前! 他眼前的幻像消失了,只剩下道人苍碧色的眼睛。两个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大眼看着小眼。 妇人累得一步也无法移动,只抓着孩童的肩膀,气喘吁吁地问:“年儿,你怎么了快走啊“ 道人嘴角浮现笑容,亲和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三名如狼似虎的黑甲军已经扑了上来,他们拔出钢刀挥舞在手中,对着孩童和妇人劈下,抢着要夺到这一百两黄金的花红。 一剑已出!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道人拔剑和回鞘,只是听到看到茶几上的剑鞘发出铮鸣的余声震颤不已。 妇人的鬓间有一缕青丝落下,空中的一片落叶变成两半,三个黑甲军脖颈上崩出细密的血纹,随后鲜血喷起,头颅落地。 道人也没在意自己做了什么,眼睛依然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他说:“林祈年,就叫这个,从今天起。” “度日如年,祈盼光阴,仇人不死么这样的等待可是煎熬的很。” …… 本来是那龙虎山的道士夏侯龙借着深厚功力先到达山下的,但这老杂毛生性谨慎,遇到这从未涉足过的名山大川,便用自家粗略的观气之法抬头看了看。发觉山上气场鼎盛,越发疑窦丛生,不肯再往前迈出一步。 后方赶来的军士停下脚步,诧异地问他:“夏侯先生,为何在此停住?” 老杂毛诡诈地笑了笑:“刚才与逆贼拼杀受了些伤,气血难以维持,这百两黄金怕是挣不起了,无妨,你们但去。” 军士们不疑有它,争先恐后地往山上奔去。 道人对林祈年和林苏氏说:“你们先到我身后等待一下,等我把这些上山的客人打发了再说。” 两人点了点头,也不敢四处乱跑,只站在这石台的一侧耐心等候。 三名追在最前方的军士离奇丧命,并没有让后面的人停住脚步,但他们冲上来看到了道人的脸,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这些家伙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般遇到什么挡路的人都是直接来上一刀再说话。 后方赶上来的军官看到众人发愣,厉声喝道:“你们都在作甚,朝廷钦犯就在近前,还不赶紧拿下!” 他看到了道人苍色的碧眼,也愣了一下,仿佛全身凌冽的杀气被抽去了一半,恍惚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是传说中的圣人吗?也只有圣人才有这样让人心折的气度。 他单手持刀双手扣在一起抱了个拳:“这位道长,我等是朝廷策玄卫,前来捉拿朝廷钦犯,但请给行个方便。” “这里是仪山。”道人说出这一句后,便不再说话,低头饮茶等着这些军士自行离去。 军士显然不能领略这句话的意思,他心神扰动,不能看这道人的眼,把视线离开对方,气焰突地拔高了不少:“策玄卫捉拿朝廷钦犯,但有敢阻拦者,便是逆贼。” 道人说:“这里是仪山,来到这里,你们才是贼。” “我等可是江太师麾下策玄卫!你若识相些,便把朝廷钦犯交给我们,不然我们这大队人马上山,把你这仪山踏平了去!” 道人依旧淡淡地说:“我这仪山上,就算天王老子都来不得,更别说什么姜太师,蒜太师。” “大胆!”军官拔出军刀,要朝道人的头上劈下去,只是下一瞬间,他手中的钢刀断为两截,头颅便从脖颈上飞了出去。 其他军士挥舞着钢刀一窝蜂地冲了上来,道人拔剑出鞘,身法飘逸从军士们之间闪过,瞬息之后,七零八落倒了一地的尸体。 道人把手中的长剑重新贯回到剑鞘中,依然盘膝坐在茶几前。在孩童林祈年的眼里看来,他或许曾经离开过,或许没有离开,就连他是否已出剑都变成了虚幻缥缈的未知。这到底是障眼法子,还是神仙手段? 道人摇头叹了口气:“快剑三尺,终究吓不退这千条性命,凭添出无数杀孽。徒儿,换钝剑!” 道人将快剑朝后方掷去,没入山上的凉亭中,手中无端地交换出一柄没有剑鞘的锈蚀钝剑。 …… 策玄卫大队人马来到了仪山下的石坪上,气喘如牛的崔公公在两名军士的搀扶下,坐倒在地,从怀中掏出巾帕在脸上忽扇着。 他抬头无意看到站在石坪上的夏侯龙,讶异且调侃地掩嘴说道:“夏侯道长,你不去到山上追朝廷钦犯,杵在这儿做什么?莫非是咱家的一百两黄金不够让你动心?” 夏侯龙对崔公公不敢有隐瞒,指着那仪山山顶说:“这山上有好强的气,我等还是谨慎些为好。” “气?什么气?” “不知道,有可能是杀气,也有可能,不是。” 半面甲将军抬起马鞭扶正了头盔,抬头看了看山上,自然对夏侯龙所说的气嗤之以鼻。但前一批追上去的军士,却渺无音讯,可能是在山上遇到了什么厉害的敌手。 “夏侯道长,你莫不是被那莽汉吓破了胆,望见了这孤山,便迟躇不前了么?” 夏侯龙冷哼一声:“将军莫要激将于我,贫道可不是那种粗鲁汉子。” 崔公公也慵懒地抬起头说道:“夏侯道长,在这儿的所有人里,就数你点子硬、功夫好。你拜在太师门下为客卿已有三年了罢,却没有得到重视,想必你心里也憋火的很。今日,便是你脱颖而出的时机,不管这山上有什么人什么气,你只要把林伦小妾和幼子的首级带下山,咱家回去后便在太师的面前为你请功,到时候少不了你良田千亩,庄园豪宅,娇妻美妾。” 崔公公话音刚落,不光那夏侯龙,就连石坪上的列阵军士都目光灼热。在这乱世中他们甘为鹰犬为人驱策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希望能出人头地跻身高层获取更多金钱良田美女么。 夏侯龙将双鞭从背上解下来,双手握在手中,豪气顿生说道:“崔公公,纵使你没有许以高利,贫道也要去会会这山上到底有何方神圣,看看他们能不能受得了我这两条钢鞭!” “众军士,跟贫道走!” 当下便有数百军士跟在夏侯龙身后,气势汹汹地往山上走去。 等夏侯龙带人走远后,坐在石坪上崔公公伸了个懒腰,回头指着这高山问将军:“将军,你可知道这是何地?” “那大石上面不是写着么,仪山。” 崔公公顿时满脸愁绪,唉声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山名为仪山,脱离世俗之外,不受皇权管辖。百年之中从这山上下来的,俱是名将贤臣,跻身在这天下八国之中,纵横捭阖,征战千里。” 半面甲将军听到这样的消息,连忙扭头去看那立在山下的巨石,对于那两个古朴苍劲的字体,好似有了更深切的认识。 “公公,那你还让那夏侯龙带人攻山?” 将军问出这句话便已后悔,看到崔公公脸上那诡谲的表情,深知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好不容易追到了这里,不派个替死鬼探一下这山上高人的态度,我们怎么好铩羽而归?” …… 山间红叶飘荡,道人那青白色长衫在红叶中翩翩起舞,有种说不出的美感。如果说莽汉杀戮冲锋体现出的是金戈铁马的刚烈豪气之美,道人剑舞体现出的便是诗意般的美,但在这美的剑舞中却伴随着极不和谐的惨叫声。 杀人和艺术本是不相干的东西,此刻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用三尺锈剑当做诗的骨骼,那漫天的红叶便是诗意的点缀。 林祈年看得有些入神,他看不懂这诗意,也看不懂这剑意,只有漫天的红叶让他的眼睛十分舒服,仇人的惨叫声让他心中十分快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三章 除去书画,均可涉猎 山下石坪上,半面甲将军和崔公公听到半山腰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肩膀也随着这惨叫声颤抖不止。随着最后两声惨叫传出,一颗头发炸裂的头颅高高飞起,飞过了高高的树冠,滚落到了山下。随之掉下来的还有两条握着钢鞭的手臂,翻滚着落入草丛,那握着鞭柄的手掌还在紧紧地抓握着,五指最终缓慢松开。 山上惨叫声落幕,将军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这么快就已经结束了? “怎么办?难道我策玄右卫的两千兵马都要尽丧于此?” 崔公公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下令:“其他的人,都给我攻上去!累也要把山上的人给我累死!” 黑甲军们握着手中的兵器瑟瑟发抖,这不明摆着要他们上去送死吗? 崔公公脸色阴沉下来,哼笑一声说道:“这次十八里滩伏击,太师给我等下的可是死命令,尔等就算是不上山,回去也统统是个死。” 一名军士实在是气愤不过,大着胆子顶撞:“崔公公令我等上去送死,自己却在山下等候,你何不亲自带兵刃上山?” “放肆!”崔公公翻起青白眼,又敛眉扫了将军一眼。 将军低头看到崔公公的眼色,瞬间明白过来,猛地拔出利剑,对着那军士的腹部捅了进去,剑刃从后心穿出,八棱面上糊满了血浆。 那军士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已倒地身死,将军将剑抽出,在另一名军士的衣衫上擦拭了血迹,阴鸷地说道:“胆敢违反军令者,便如同此人!” 剩下的军士面色惶然,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山上攀爬。 将军阴沉着脸蹲下来,对坐在地上的崔公公低声问:“崔公公,你看眼下该怎么办?” 崔公公面色苍白,却挤出一丝笑容回问:“那依将军之见呢?” 他回头抬手指向西北方向说:“从这里往西北五十里,便是龙崖关,龙崖关总镇将军慕容凯乃是太师心腹爱将。我们可前去龙崖关向慕容凯调兵……” “从边关调兵需要太师手令,咱们有吗?就算这慕容凯肯借兵给我们,他能不把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向太师禀报吗?折损两千策玄卫都不能拿下林伦小妾幼子!此番我们回去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崔公公一连串的诘问,使得将军怔立在当场,随后俯下身来双手抱拳恭敬地说道:“公公想必有万全的法子,还请公公教我。” 崔公公低头默默地从怀中掏出诛杀名册,展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说道:“这两个名字我已在诛杀名册上勾去,此番我们回晋阳复命,可向太师禀报林伦小妾与幼子已全部伏诛!” 将军惊骇不已,摇头问道:“万一太师问起林伦小妾与幼子的人头何在?” 崔公公拱手笑着说道:“将军已将十八里滩的地形勘察通透,怎么会不知道这十八里滩尽头有一处悬崖绝壁,深达百丈。那林伦小妾和幼子在那无名高手的护送下在悬崖边陷入绝境,已双双跳崖而亡。就算太师要我们下到崖底把二人尸首找回,但这一来二去便是一个月时间耽搁,尸体早已腐烂无法辨认,我们随便杀一个妇人和幼童,把头颅做腐化处理用来备用!就算太师到时候信不过我们,派别的人前来下悬崖底寻找,怕是也没那么多宽松的时间。朝廷马上迁都在即,这周围的所有山峰绝谷在两个月后就会变成陈国的土地,届时太师就算是有心寻找,怕也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半面甲将军眉头舒展,连忙问:“崔公公所言是否属实?两个月内果真要迁都南撤?” “好歹咱家也算是太师近侍,内幕消息比你们这些武将通达,你大可放心。” 将军心悦诚服,双手恭敬地拜服道:“不亏是崔公公,说话办事果然滴水不漏。” 崔公公表情很是受用,将双手捅于袖口中说:“在太师门下做事,如若咱家没有这滴水不漏的说话办事能力,脑袋都不知道搬家几回了。只是,今天这桩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日后有人口风不严,酒醉之后一不小心给透露了出来。” 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往将军身边的几名亲兵身上瞄去。 几名亲兵顿时面白如纸,慌忙跪地求活:“将军,崔公公饶命,我等也知今日之事关系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我们可在此立下重誓,决计不会将今日之事透露出一分一毫。” 恰好就在此时,攻山的军士有几名逃窜下来,口中大呼道:“将军,山上的道人太过强悍,我等无法力敌!” 崔公公笑容诡异地朝那几名逃下来的士兵看了一眼,跪地的亲兵怎能不明白这点儿眼色,立即把手中钢刀拔出来冲上去,将几名逃兵挨个儿斩杀在地。 崔公公看了眼前这一幕,对几名亲兵的表现很是满意,微微点头对将军说道:“如果只剩下你我二人回去,反而会使得太师生疑,你这几名亲兵不错,日后可多多加以重用。” 几名亲兵放下心来,已知今后性命无碍,向崔公公和将军跪地谢恩后,一行人退出仪山脚下,骑上马匹沿着十八里滩返回京师晋阳复命。 …… 道人将攻山的军士尽数斩杀之后,手中的那柄钝剑已变作深红血色,便一剑刺入山坡枫林下的泥土之中,用脚踩至连剑柄都没入,算是弃之不用。 他转身回过头来问林祈年:“你身负国仇家恨,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林祁年咬了咬嘴唇:“我虽然有家仇,但国恨谈不上。” 他此言一出,那亭子边抚琴的文士突然摁住了琴弦,侧过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道人摇晃着身子走上山,笑着问道:“为何这样说?” “要杀我林家满门的是江阉,但真正能杀我父亲的人,只有皇帝。” 道人抬头哈哈大笑:“想不到林伦忠烈刚正,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可怜这天下诸多碌碌之辈,看不清权势背后的真相,尚不如一个九岁小儿。” “你这孩子很对为师的胃口。” 冰慧聪明的姨娘一听道人这话,连忙推着林祈年的肩膀小声说:“年儿,还不赶紧上去拜师。” 林祈年端端正正地跪在道人的面前,双手平伏,以头触地。 “贫道乃是隐居仪山的学问家,自号仪辰子,精通星象、地理、术数、剑道、医术、兵法、工匠、农事、商贾、琴棋书画之道,知天下兴替变化,能察人相面观成就,知风水堪舆脉穴,亦可行兵布阵通韬略变化,知审时度势机锋强辩,也能修行长生道术益寿延年。不知你要学哪一种?” 林祁年很认真地抬起头来:“我当然要学能杀人的那种。” 仪辰子满意地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却听林祈年继续说道:“其余均可涉猎,至于琴棋书画,学那玩意儿有何用处?” 仪辰子听完就沉下了脸,哼了声一甩袖子,转身往凉亭里走去。 他这一句话得罪了一帮人,姨娘站在旁边干急没办法,凉亭里的七八个人气呼呼地走下来,就连那位风度翩翩抚琴的文士,也没拿好脸色瞅他。 这些好似是他师兄的人们,指着跪在地上的林祈年,没好气地教训道:“你这小子真是狂妄,说大话也不知道脸红,可知我等在这山上专攻一门,尚不能得师尊真传十之七八,还敢妄言均可涉猎!” 林祈年坦然面对他们:“你们未得真传,那是因为你们脑子不够,你等怎么能知道我不能够?” “行,你别把话给放满了!日后你要学不成怎么办?敢不敢跟我等打个赌!” “赌就赌,怕个鸟。” 仪辰子突然转过身来,指责林祈年的师兄们也都赶紧闭了嘴,仪辰子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可,只要你能将一门学走九成,便可选修下一门。褚门健,带着你这位林师弟和家眷在山上熟悉一下,安顿下来。” 站在凉亭里没有下来理论的一名憨厚男子,口中叼着柳枝点了点头说:“是,师尊。” 仪辰子自顾往山上走去,那位中年文士连忙把古琴抱在手中,尾随在身后说:“师尊,我那孩儿容晏也满九岁了,我想把他送到山上来,一并跟着你学,您意下如何?” “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四章 憨厚如褚师兄 林祈年抬头看了看那中年文士,心想老子和儿子同拜一个师父,这辈分会不会搞乱了?自己父亲林伦年轻时也在外游学过,该不会也…… 他正胡思乱想间,叼着柳枝的褚师兄已经来到跟前,叫了一声‘林师弟’,把头扭向林苏氏,却不知该怎么称呼,抓了抓脑门儿,憋出一句:“哦,小姨娘,请随我到山上来。“ 褚师兄的样子憨态可掬,惹得姨娘也忍不住掩嘴莞尔。 众师兄们已经远远甩开他们往山上走去,褚师兄在前面慢行引路,一边讲解山上的讲究:“林师弟,咱们仪山上规矩不多,只有三条,你可听好了,日后千万不可违背。” 林祁年淡定地点了点头,扭头去看山间清幽的风景,把耳朵只带了一半。 “第一,这山上何处都可去得,唯有师父的闭关大殿去不得。” “第二,世俗的身份不得带到山上来,山上的身份不得带到山下去,将来你下山遇到了同门师兄弟,就算认出来,也不得相认称呼。明白吗?” “第三,等你学成下山之后,每年必须在固定的日子里回山一天,把这一年在俗世游历的见闻以及所行的事端都原本记录下来,最终整理成册。” 这三条奇怪的规矩林祈年完全能接受,不就是写年度总结报告吗,也许师尊辛辰子心血来潮,想借弟子们的手收集史料,写出一部记载这八百年乱世的《春秋大传》来。至于说不让师兄弟们在山下互相称呼攀认,这也好理解,可能是仪山弟子太多,怕这些师兄弟们在山下攀连团结,引起世俗皇权的忌惮。 他们踩着页岩石阶很快来到侧峰顶,迎面是一处天然的平台,非常之宽阔,能容纳上千人在此列队练武,丝毫都不觉得拥挤。 平台正对的便是岐黄大殿,据传是上古神农氏采百草炼药之所。前殿可让弟子们上山记事做报告,后殿是师尊仪辰子的闭关修行之地。整个大殿开凿在岩壁之上,前殿建筑和山体融合在一起,也有飞檐斗拱,只是看上去年久失修,破损不堪,就像是一座长时间无人问津的破落山神庙,实在是寒酸得紧。 还有这殿前的平台,页岩错落有致凹凸不平,好似就从来都没人修整过,更别说在平台上竖什么鸿钧柱、飞云石、日晷了。平台边缘的悬崖也没有栏杆防护,晚上没有月亮的时候千万不能出来瞎逛游,有可能一不小心踩空掉下山。 褚师兄说话有些迟缓,听起来很费劲儿,他把刚才说的规矩反复说了两遍,确定林祈年都记住了,才放心地闭上了嘴。 “褚师兄,除了这三条规矩,就没别的了?” “当然,仪山只有这三条规矩,别的,随便你浪。” 一个‘浪’字足以说明,师尊仪辰子对山上的管理相当宽松,但林祈年还是问道:“师兄,那如果我违反了呢?” 褚师兄低头看了他一眼,可能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捏着下巴思虑了半天,才说:“如果你违反规矩让师父知道了,估计、恐怕永远也不会再让你上山了。” 林祈年孩子心性,又好奇地问:“褚师兄,你在这山上,排行第几?严格来说,我应该称你为几师兄?” 褚师兄使劲儿挠了挠头,说:“可能是几千吧?不清楚,师父的弟子太多了。” “有多少?”林祈年吓了一跳。 “我估摸着,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八千人?都是师父他一人教出来的?这不可能吧?” “没什么不可能的,”褚师兄的语速稍微快了一点儿:“师父因材施教,编写有速成课程,你我这些人每日看书自学即可,只有什么疑难不懂的地方再去问师尊。上山拜师的弟子,有你我这种耗时几年潜心学习的弟子,也有学速成的弟子,半年或者一年就可下山,如果下山没有门路,师父还可以写举荐信帮你安排。” 林祈年抬头一想,想起了某某技校,包教包会包分配。这样一来,仪山在他心中的高大上形象,也跌落了好几个层次。 仪辰子老头子真是精力充沛,居然亲自一人带出了八千弟子,还每年能看八千多份年度总结报告。林祁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搞,难道就不能让一些成就高的弟子留在山上,让他们自己带弟子,这样开枝散叶,岂不美哉。 褚师兄好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低头憨笑了一声说道:“不管弟子能否学成,最多只能在山上呆六年,六年之后便可下山,不过像你这样师尊中意的弟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山上除了学习的弟子,是不留闲人的。我们刚才在凉亭里的那几位师兄,那是因为今日正好是回山撰写见闻的日子。” 明白了,他算是这山上不知多少届的学生,不过是这八千大军中的一个,就算是双轨制学校的老师,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学生吧。 “褚师兄,你如今在山下是做什么的?” 对方却摇了摇头:“师弟,别忘了师门规矩,师兄们在山下做什么,不要问。” 林祈年顿时觉得兴致索然,低头不再说话。 也许是觉得拒绝了林祈年过意不去,褚师兄低下头来偷悄悄在他耳边说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哈。” 林祈年敛神静听,只听褚师兄说:“师尊寿岁,不知几何,但我可以肯定,你的大师兄,棺材壳儿都烂成一堆了。” “所以连同你在内,活着的弟子不过两千多人。” 林祈年听完感觉毛骨悚然,想象到自己几十年后老态龙钟,还得拄着拐棍上山去写那世俗见闻,见到依然是今天容貌的师尊,心里该是个什么想法? …… 他们从平台往左走,便看到有一坡通往山上的竹林,竹林里外有竹舍几十间,不管几千弟子,回到山上都是住这些竹舍。 褚师兄带着他和姨娘走向还空着的房子,却见有人趴在窗口,把衣服扔下来落到褚师兄的身上:“褚师兄,把我这件衣服给洗了。” 褚师兄抬头灿烂地笑了笑:“卞师弟,没问题。” 林祈年皱起了眉头,这褚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宽厚了,老实人不就容易受欺负么。 “你搭理他们干什么,自己手掉了么?还让别人给你洗衣服!” 林祈年抬头敌视地看了那位师兄一眼,没想到那师兄竟不以为意,还和煦地朝他露了个笑脸。呵,这山上出来的人都有股子怪咖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五章 世间总有异数 走了短短几十步,褚门健的手里已经收了五六件衣服,团在了手里,笑着对林祈年说:“每年上山就一天时间,我给师兄弟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 竹舍下方悬空,隔离竹林地下的潮气。他们拾阶而上走进屋内,里面环境清幽雅致,有用竹子编制成的衣筐和陈物柜,连竹床的床面都用竹子编织得很细密。 褚师兄把被褥从陈物柜中掏了出来,铺在了竹床上,干得很熟练,就连姨娘想上去帮忙,都被他憨笑着推掉了。 林祈年站在他背后想,褚师兄有做丫鬟的潜质,谁要是做了他婆娘,想必是很幸福的事情罢。 他把褥子的每一个角都打理得很顺畅,褥子上没有任何褶皱,好像生怕把林祈年给硌坏了。他转过身来对姨娘和林祈年说:“竹林前的空竹舍很多,你们可以分别住两间,屋里都有褥子和被子。” 褚师兄轻松地拍了拍手:“既然已经安顿好你们,师兄我就先告辞,待会儿还要洗衣服,哎?林师弟,你的衣服好像脏了?没有换洗的衣服吗?没关系,我马上去给你找一件来,你把它换下来我给你洗洗。小姨娘,呵,男女授受不亲,你的衣服我就不给你洗了。” 还没等林祈年拒绝,这位热情的褚师兄已经乐呵呵地抱着一堆衣服出门去了。 门轻轻地被掩上,林祈年终于可以自由充裕地打量这样一间竹舍,他不用担心死亡,也不用担心会遇到未知恐惧,三天来的逃亡奔波让他和姨娘身心俱疲,现在只想什么也不干,就和姨娘静静地躺在竹床上,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他抬起头来,看到姨娘的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的光,她脸上浮现出清丽笑容:“年儿,姨娘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也不想和你分开住,我们今天晚上就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她的话,有太大歧义。 林祈年的脸忍不住发红,说起来自己的这位姨娘才十七岁而已,跟自己只差八岁,还好没有到青春期发育阶段,不然超尴尬。 褚师兄已经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果然拿了两身细麻服,非要林祈年当场给他换了,他只好羞涩地要求两人到门外避一避。 “换好了。” 褚师兄把他的长衫和裤子都搭到肩膀上,活像个客栈的小二,笑意殷切地说:“林师弟,一路旅途奔波,你就和小姨娘在竹舍里好好休息一天,晚饭待会儿我给你们送过来。” 他弓着背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林师弟,记住今天这个日子,等你以后下山,每年都必须在今天回来记载俗世见闻行止。” “嗯,好的,我记住了。” …… 竹舍里终于还原了清净,他和姨娘躺在竹床上依偎在一起,本想能睡个好觉,但两人似乎谁也睡不着,眼睛直盯着竹舍的编制屋顶。虽然惊涛骇浪已过去,但心中波澜仍旧未平静,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把半生的苦难都浓缩在了一起,灭门之仇不能忘,救命之恩更不能忘。 战死在十八里滩上的恩公,还有南城门墙根下专管疏通粪道的老皂吏,他们都是林家的恩人。 如果自己日后下山能功成名就,一定要查清楚恩公的身份来历,如果他有后人的话,也一定要泽福他的后人。 天色将暗,竹林被秋风吹得飒飒作响,仪辰子站在竹林尽头的崖边,身后立着刚才在山上抚琴的那位文士。 “师尊,我观那林伦幼子,言行特异,桀骜不驯,实在是个异数。” 仪辰子望着山下那如同绿色波涛的松林,长声叹道:“他今天在山下见识了那匹马,见识了那个人,便是天下英雄,世间奇人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中年文士也叹服地点点头:“策玄卫号称是天下第一卫,能以一人之力将策玄卫战得闻风丧胆,在这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出几个来。” …… 褚门健端着一盘馒头、两碗清汤和一碟小菜往竹舍这边走来,其中一个竹舍的窗户被竹杖撑起,里面有油灯闪烁着,发出了声音:“褚师兄,我的饭菜呢?” “等一会儿,我待会儿就给你端。” “褚师兄,你干嘛对刚来的林小子这么上心,该不会是看上人家的小姨娘了罢?” 别的竹舍内的师兄弟们发出了调侃的哈哈笑声。 褚门健也不恼,抬起头来反驳道:“别胡说,你拿我取笑不打紧,可千万不要坏了人家妇道人家的名节。” 林祈年想去找这些家伙理论,却被姨娘拉住了,他只好站在窗口心中感慨,褚师兄真是个老实的好人。 褚门健推开门,把热气腾腾的饭端了进来,绽着笑脸说道:“饭来喽,林师弟,小姨娘,快来吃饭。” 林祈年肚子饿得正瘪,便把饭菜接过来,和姨娘坐在竹床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褚门健侍立在一旁,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师弟,饭菜还可口罢。” “嗯,不错。”林祈年口中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馒头,我蒸的,这清凉的素菜,也是我做的。” “嗯,不错,褚师兄,你也过来吃些。” 褚门健笑笑:“不用,我已经吃过了,那个,师弟你和小姨娘慢用,我去招待其他师兄弟去。” 林祈年本想劝他,但想到他就是这种甘于伺候人的性子,只好作罢。刚准备摆摆手让他离去,突然感觉膀胱有些发胀,连忙从床上跳下来问:“褚师兄,茅房在什么地方?” “茅房?”褚门健呵呵地笑了笑:“山上没有茅房,师兄们小解的时候,都是站在岐黄大殿广场的悬崖边上。” “那我要是大便呢” 姨娘捏着馒头皱起了眉头,褚门健连忙说:“师弟,我带你去吧,在这儿说这个不合适。” 他揽着林祈年的肩膀走下竹梯,边走边说:“如果是大解,那就站在边上背朝着悬崖。” 林祈年白天的时候站在平台上往下看过,那悬崖离山下落差得有七八十丈,有恐高症的人估计都不敢边儿上站,还敢背面朝空往下拉屎?看来山上的师兄如厕的同时还是在练胆。 “只是山上屎尿齐飞,山下能受得了吗?” “没事儿,那儿不是上下山的路,一般是不去那儿的,我倒是下去过,有几排红果树,长得很是茂盛,应该是让师兄弟们的肥料给养熟了,那树上的红果很香甜,等明年成熟的时候你下去摘几个尝尝。” 听到这个林祈年就想起了自己在粪道里的遭遇,顿时觉得反胃恶心,连忙摆摆手说:“那果子上不知道糊了多少粪和尿,那能吃吗?” “咋不能吃,洗洗就能吃。”褚师兄满不在乎地说道:“就算糊上些金汁,也没啥,说不定会更香甜。” “呸呸,糊上了还能香甜,变成苦辣还差不多。” 褚门健呵呵地笑道:“你咋知道?你吃过?” 林祈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六章 山上山下大事记 两人站在悬崖边上解开了裤口,黑夜里有两道飞流直下三千尺。 褚门健转身拍了拍林祈年的肩膀说:“林师弟,我给师兄弟们端饭去了,你自己回去吧。” “那好,师兄,明天见。” 褚门健回头朝他微笑地挥手说:“只能是明年见了,明天一早我就要下山去。” 林祈年愣了一下,虽然只是接触了半天时间,他和这位师兄还是很投缘的。 …… 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也很香甜,这算是逃生成功以来睡得最舒适的一顿觉,况且还有姨娘的软玉温香在旁,她口中吐出的幽兰香气让他很是陶醉。严格来说,他只算是半个孩童,心理上有些过分早熟了。 第二日,开始苦读兵书,勤练剑法,有师兄们上山记录《俗世见闻行止》。 第三日,山上来了一个和他同龄的弟子,是那弹琴中年文士的儿子,名为容晏,也是大周国皇室旁支安曲王世子。林祈年刚开始还对这对王爷父子警惕得很,生怕他把自己劫下山去,送到江阉面前去表功。 接触了几天之后才发现,他们家和当今皇帝早已隔出五服之外,是不受重视的破落户王爷,警惕心也稍微减了一些。好歹两人外貌上都是同龄人,没过多长时间便熟捻了,还经常在一起斗个嘴打个架。 通常两人争斗之后,师尊谁也不偏袒,也不问原因,直接拿竹板子每人手上来二十下,痛的林祈年挠心似的,姨娘也在一边偷偷抹眼泪。 容晏和林祈年打架,多半是因为争强好胜,小孩子心性。但林祈年豁出劲儿来跟他斗,只是想让旁人以为,他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第六日夜里,林祈年突然从竹床上滚落下来,刚准备爬起身,却感觉竹舍摇晃,天旋地转。他慌忙拉着睡眼惺忪的姨娘往门外跑,一溜烟儿地跑到大殿前的广场上。师兄们早已穿戴齐备站在外面,那神情淡定的样子,好似是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事情。 师尊手中捏着一本书册,也站在平台上,挥挥手对大家说道:“今夜无事了,大家都回去安心休息罢。“ 师兄们从衣冠不整的林祈年、林苏氏和容晏身旁经过,奚落地笑了两声说:“两位小师弟吓坏了罢,等以后习以为常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这山上每隔一个月,多则两个月,便会有轻微的地动,稍微严重一点,会使竹舍倒塌,但那岐黄大殿却安稳得很。林祈年也终于明白,为啥山上的建筑都破旧不堪,将就且用,就算基建搞得再好,也顶不住这每月一次的地震不是。 林祈年心中纳闷儿,师尊他老人家不会是把家偏偏给选在了活火山之上吧,万一哪一天岩浆从地底涌出,非把他们这仪山连人带山门给一锅端了不可。 一个半月后,一老二少站在站在雪峰顶上,穿过起伏的山峦望向南方,浩浩荡荡的迁都队伍正渡过雍河,玉带般的雍河河水被渡河队伍扰动,就像长长的镜子被人打碎一般,潋滟波光震动到下游十几里处。皇辇的金顶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皇权仪仗虽然气势恢宏,但后方的队列免不了仓皇衰颓之相。 这次南逃队列非常之庞大,数十万军队夹带着百万百姓,仅在雍河上南渡就花了整整三天三夜。 …… 又四个月后,山上竹林竹舍内传来妇人分娩的阵痛叫声,林苏氏满头大汗对着手足无措站在床边的林祈年说:“年儿,快到山下、去给姨娘、找个稳婆来,姨娘快受不了了。” 林祈年慌忙跑出竹舍,刚穿过岐黄大殿前的广场,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徒儿,你到哪儿去”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对仪辰子喊:“师尊,我姨娘马上要生了!我要到山下找个稳婆!” 仪辰子气恼地说道:“胡闹!仪山方圆三十里内无有人烟,你到哪儿找稳婆去!跟我过来!” 两人来到竹舍前,门口围着一些回山写世俗见闻的弟子,听得林苏氏的疼痛喊叫声实在是撕心裂肺。 “你们都杵在这里作甚赶紧去烧热水,准备剪刀和咱们山上所有的细麻布。” “好,好,马上就去。” 老头子卷起袖子就要踏上竹舍楼梯,林祈年慌忙伸手拦在他面前:“师尊,你是男人,你不能进去。” 仪辰子只是犹豫了一瞬,遂低头说道:“为师我早已脱尘绝欲,算不得男人。” “快给我让开,你不想让你姨娘就这样疼死吧。” 林祈年讷讷地侧过身子,仪辰子走进竹舍关上了门。 …… “来,水来了!林师弟,快端进去!” “这是麻布!” “快快,剪刀也来了!” 竹舍里传来姨娘剧痛叫声,仪辰子低沉的声音也夹杂其中:“快了,再使点儿劲儿!” …… “哇,哇,哇。” 婴儿的哭声在竹舍中响起,林祈年狂喜地摇晃着容晏的肩膀:“哈,我要当哥哥了!” “我也要当哥哥了!” “这可是我姨娘的孩子!” “你妹妹也是我妹妹嘛,也许是弟弟!” 竹舍内,仪辰子把裹在麻布内的婴儿托举在手中,啧啧称赞道:“这女娃承载大气运而生,将来贵不可言,妙哉,妙哉。” 脱力后的林苏氏脸色苍白,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微笑地看着抱在仪辰子手中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师父,你是嫡仙人,还请你给孩子取个好名字。” “名字贫道已经想好了,就叫妙之如何” 林苏氏口中喃喃说道:“妙之,林妙之,我的女儿林妙之。” 仪辰子负手走出竹舍外,林祈年连忙缠住他问:“师父,是不是个女孩,长得漂亮不” “自己去看。“老道人回头对他说:“徒儿,我放你三个月的假,专心留在竹舍内伺候月子,可要尽心尽力,你这妹妹将来能救你大难。” 从此以后,仪辰真人在诸多学问之上又增加了一项手艺,接生。 除去轻微地震,生孩子,屹立万年的仪山上便再没有什么大事。 而山下的大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 仲康二十四年春三月,大周国正式迁都于岭南云都,丧失半壁河山。 仲康二十六年冬,十一月,周穆帝驾崩,太师江耿忠拥立年幼的少帝容冥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元嘉,是为元嘉初年。 江耿忠拥立有功,获封太傅,太子太保,封爵位辅国公,江家五位兄长,皆受封侯爵,是为五侯,江氏满门,荣宠极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一章 流离饥馑乱世人 大周国元嘉六年春,三月,凤西府曲门边境 干涸的田野里荒草丛生,田埂边的杂草也是萎殃殃耷拉着脑袋,稍微鲜嫩点儿的草叶好像被什么动物啃食过一般,只露出带着发白浆汁的断茬,最终被春风卷起的黄土覆盖。 官道上有两个身影骑着马儿并肩行来,乃是两个良家少年,脸上虽然被料峭的寒风吹得干黄干黄,但底子却是青涩稚嫩的。 身形高大的少年骑着一匹彪壮青色马匹,腰间悬挂着花纹古朴的剑鞘,穿着白绸子青色花纹的长衫,胸前罩着用马尾串起来的革甲,看上去甚是英武。 旁边的干瘦少年就有些寒酸了,他的马儿低矮干瘦,马肚子上的肋排都清晰可现,身上那松散的麻衣不太合身,长袖的部位还扯出一团团亚麻线。他胸口的部位也像模像样地用马尾串着几十片竹甲,只是编扎的工艺不太讲究,风吹来的时候甲片像风铃般哗啦啦跳动着。 两人骑着马儿走了将近十里地,路上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路边倒是有不少倒毙的死尸,传出阵阵恶臭味儿。两人的马蹄接近后,会有无数的绿头苍蝇嗡嗡散开,随后又重新聚合成一堆。 干瘦少年手搭凉棚向道路尽头张望,这举动却遭到白衣少年鄙夷:“别白费功夫了,祈年兄,这地方如今可是边境,三年前就已经土地荒废,百姓要么投降了陈国,要么都跑到了岭南深处。曾经的沃野千里,看看!让这帮狗日的祸害成了这般模样。” 林祈年对这白衣少年也有鄙视,只不过是藏在肺腑,他是看不惯这小子的愤青模样。 不过说起来人家是有资格当愤青的,就算是不受重视的破落户皇族,不也是皇族吗。 林祈年正想着这乱七八糟的事情,抬头却看见前方有一大一小两个骨架似的饥民在田埂边刨食。 “容世子,你说错了,前面不是有人吗” 容晏皱起了眉头,两人心情沉重地对视了一眼,双手抖起了马缰。“驾!” 他们打马小跑着来到饥民的面前,这才看清这是一对母子,母亲慌忙把孩儿挡在了背后,神色惶恐地看着两人。 这妇人面色蜡黄,颧骨高耸,两腮凹陷紧贴着下颌骨,破损的麻衣像破布片挡在身前。她看到人便佝偻起身子,因为这样才能遮住身体的重要部位,两根干柴似的腿戳在田埂里。 她慌忙吞咽掉嘴边残留的两根草叶子,仿佛这样面对骑在马上的大人物才不至于失礼,可是她身后的孩子依然发出吭哧吭哧干嚼的声音。 林祈年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絮,也许是他心肠软,见不得这种场景,可不知是什么情愫让他的鼻头发酸,这不非洲草原上的难民,这是和他拥有同样肤色,操着同样语言的乱世人。 他解下了挂在马鞍子上的干粮袋,打开用手指头数了几下,抓出两个干粮团塞到怀里,便俯身下马走到妇女的跟前,将干粮袋递了出去。 “给,带着孩子离开这儿,到安曲县去吧。” 妇人惶惶然不安地瞪着两个大眼睛,不敢接受这来自贵人的馈赠,也许是饱经了惨痛的教训之后,对他人的好意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她果然犹豫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心里似乎在做某种权衡。 “我不要你的孩子,这是我送给你的。” 世子容晏也从马匹上跳下来,把自己装糕点果品的袋子递给了女人,很慷慨地说道:“给你你就拿着吧,还有这个也拿着,前方兵荒马乱,拿着这些干粮往岭南跑,路上应该足够了。” 妇人眼睛里涌出泪花,她拉着孩子跪倒在两人的面前,想说出一些感激的话,但最终发出的是断断续续的嘶哑干咳声。 林祈年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把妇人从地上拉起来。容晏在背后拍着肩膀说:“我们走,时间不早了,争取天黑到达曲门寨。” 他们转身回到马上,纵马扬鞭往前路奔去,跑出几百米远后林祁年从马上回过头来,看见那妇人领着孩子还在路边跪着。 容晏抬头感叹:“乱世之秋,黎民疾苦。” 林祈年跟着补充了一句:“这是乱世中的乱世。” “你这话好无道理,都已经是乱世了,怎么还有个乱世” 他怨念十足地看了容晏一眼,心想你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这片广袤的中土已经有八百年割据纷争的历史,简牍上所记载的最鼎盛时期,也不过是周武帝中兴时期。周王朝兵锋所向,十五国纷纷臣服,于洛水会盟祭天,尊周武帝为天下共主。才有短暂二十年的和平时期,被称为玄武盛世。等周武帝那老头子一嗝屁,天下便又乱了。 这也能称之为盛世十六个国家聚在一块堆儿各怀鬼胎,算个屁的盛世。 容晏不明白林祈年肚子里的碎碎念,只是挥舞着马鞭,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容晏不知想到了什么,勒住马头放慢了速度,回过头对林祈年问道:“祈年兄,这七年来,你在山上学到了师尊的几成学问” 林祈年得意地笑了笑,反问道:“你呢你学了多少” “你先说!” “不,你先说。” “你先。” “那行,咱还是老规矩,石头,剪子,布。” “好,预备,剪子,石头!” 容晏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拳头,才侧头说道:“纵横捭阖,机锋言谈之术,我得了九成,剑道嘛,只学了个七成多,其它的,没顾得上去学,你呢” 林祈年得意的表情在脸上绷不住:“剑道,九成,兵法,九成,纵横之术,九层,地理只学了七层,其余的,也没顾得上。” 容晏在他身后忿忿不平地嘀咕:“瞧你那样儿!” 林祈年的得意劲儿很快从脸上消散,思绪也变得有些忧虑。 “咋了,你都这么拽了,还发哪门子的愁” 他微微叹息说:“我是担心姨娘和妙妙,她们在安曲县你家王府里,也不知住得是否习惯。” “祈年兄,你这就多虑了,我父王一向待人亲和,也喜欢热闹,他对妙妙和姨娘,更是亲切之至。” 林祈年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容晏的马儿很快落后,盯着林祈年的背影哼了一声:“一个生过孩子的小妾,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他以为林祈年没有听见,但对方耳朵尖得很,微恼地回过头来:“那也比妨死了三个王妃的王爷强!” “好你个林小子!胆敢对我父王不敬,吃我一剑再说!” “哈,你在山上六年,一天也不是我的对手,下了山照样不成!” …… 残阳如血般垂落在山丘林中,马蹄从官道上踏过惊起了林中鸟雀,曲门寨已经近在咫尺,四周也越显荒凉。他们在路上途经了两三个村子,俱是人丁凋敝。这些边民乡土观念重,只要有一口吃食能活下去,就不愿意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 曲门寨建在高高的土台之上,周边草木葱茏,整个营寨用削尖了的木桩扎成排墙,只有东面开了营门可供进出,营门前的空地上扎下了两排拒马。林祁年手搭凉棚向上仰望,这个营寨无论从选址上,还是建筑配置上都无懈可击,四座箭塔的几乎没有任何射击死角。强敌若敢前来攻寨,都要承受仰攻的劣势,不折损个几千人别想把它拿下来。 营寨的右下方的官道上,设有两道拦截哨卡,每日轮换士兵在此设卡盘查,以防陈国奸细潜入岭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章 曲门校尉交接日 林祁年和容晏刚走到寨门下方的坡道口,便听到上面有人喊话:“军寨重地,闲人莫闯,违者格杀勿论!” 他们抬头一看,只见箭塔上已有三四名弓弩手搭箭张弓,那箭头在阳光下泛起青色微光,光这阵势就够渗人的。 他连忙把双手合在嘴上高声道:“小子林祈年是军户,特地相约同伴前来投军的!” “投军可有举荐信函” “我有信函!” “在下边儿等着!” 没过多久,两名腰悬宝刀的军士从土台下来,睥睨着眼睛立在林祁年和容晏的面前:“信函何在” “哦,举荐信在这里。”他从怀中掏出信件,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人生地不熟,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的。 林祁年的表现让军士很满意,说了一句“就在这儿等着,”便转身大摇大摆地往营寨走去。 两人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营寨上方传来喊声:“哎!你们两个,可以上来了!” 林祁年和容晏对视了一眼,容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到了营寨见过主官,千万别说我是安曲王世子。” 林祁年知道他的顾虑,便轻轻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不会说的。” 两人牵着马来到营寨西门,绕过拒马,从营门下面穿过。早有一名军官挡在他们前面:“把马留在这儿,去军帐中见过校尉大人。” 林祁年目光四处留心,发现这营寨占地数顷,有营帐几十座,中央有校场、马厩和草料场,粮仓。马厩里的马匹并不算多,大概有六十七匹。虽然这只是往九曲关供应粮草的后勤部队,但是军纪却相当严明,如今正是初秋,暑气尚未消退,所有执勤士兵都在岗位上严阵以待,包括箭塔上的弓弩手,无有一人坐卧。 两人往校尉大帐走去,却迎面走来一名穿着粗麻衣的黄脸汉子,脸上蹩着眉头心思重重,身后背着包裹头盔和铠甲,这些东西都被粗麻绳捆扎成串,走路的时候随着摆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们与那汉子擦肩而过的时候,林祁年突然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汉子:“刘世伯?” 刘闯扭过头看到林祁年,笑着拍着他的肩头:“臭小子,最近怎么越来越瘦?” 他又朝林祁年身边的容晏拱了拱手,容晏低头抱拳给刘闯行了一个长辈礼:“小子容晏拜见世伯。” 三人寒暄过后,刘闯正色说道:“你二人可是要投军?” “正是,山上知道世伯在曲门寨担任校尉主官,便写了一封举荐信,想着能够拜在世伯的麾下,做个马弓手也好。” 刘闯脸色顿时暗淡了下来:“你们来的可真是不巧,我已不是曲门寨的主官,今天就要回到凤西府左毅卫先锋行辕处听候差遣。新任校尉已经在坐在大帐中了,你们自去拜见他即可。” 二人一听这话,心绪也都变得紊乱,本来还想抱着刘闯这粗腿,在军营中日子能多少快意些,但眼下看来,前途不甚明朗。 “唉,你们两个,再会吧。” 刘闯低垂着头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折返回来,目光歉疚地看了林祁年和容晏一眼,心下一横脚一跺说道:“也罢,好歹我在曲门寨经营多年,还有三分薄面。我这就带你们去见江校尉,拜托他卖我一个面子,好生安顿你俩。” 林祁年和容晏顿时眉头舒展开来,欢喜地跟在刘闯身后,往校尉大帐而去。 两人跟着刘闯来到军帐门口,却被一名全身黑盔黑甲的军士拦住:“大帐是军机要务之地,没有紧急事务,不得擅闯。” 刘闯心里有些恼怒,正准备发作,但一想到如今的处境,只好把心气儿压下多半截,双手拱礼说道:“曲门寨前任校尉,有要事求见江校尉。” 他话音刚落,从大帐里传出一个几分稚气又有些阴沉的声音:“放刘校尉进来罢。” 林祁年同容晏紧跟在刘闯的身后,黑甲军士正要拦阻二人。刘闯回过头来,双目如电瞪了对方一眼,凛凛杀气虎威犹在,军士的嗓子顿时哑了半截,歪着脑袋不再言语。 三人把腰间的佩戴兵刃放到了军帐门口的架子上,鱼贯进入大帐。帐中有案几横列两旁,床榻木柜,木炭炉子应有尽有。 一个腹部微隆的小胖子背朝他们站在鸟笼前,肩膀上扛着比西瓜还要圆的脑袋,头顶心处只有几缕稀疏的毛发,竟也被强行揪起扎成了发髻,只是铜冠扣在上面插着簪子不太牢靠,总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小胖子用竹签逗弄着笼中的鸟雀,咳嗽了两声,把嗓子酝酿得粗犷一点儿,头也不回地说:“刘校尉,既已离职,还不快快离去,莫不是忘了拿什么东西?” 刘闯又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舒展开来,既然已经放低姿态,索性再放低一些又何妨,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抱拳说道:“我家中有两位子侄,这些年在山上拜高人学了一些粗浅的功夫,今天特意来曲门寨投军。” 江别鹤转过身,淡淡地瞥了一眼刘闯身后的容晏和林祁年,挺胸咳嗽了一声,将双手负于身后老气横秋地说:“就是这两位贤侄吗?” 容晏面容变色,下意识地就要从腰间抓刀柄,却摸了个空,这才想到刚才已经放在账外了。林祁年给他使了个眼色,将心头郁气强行按奈下来,口中低声地骂了一句:“p。” 这江别鹤的年龄估计比他们两个还要小,这便宜占得有点儿太露骨无耻。 “你俩都会什么呀?” 林祁年拱手:“启禀校尉,在下林祁年,弓马娴熟,擅长剑术” 容晏也微微地欠身说:“在下容晏,也擅长剑术。” 江别鹤并不在意二人回答什么,挥挥手说道:“来人,把管后勤和押运的……叫什么来着?” 刘闯不失时机地补全了他的话:“史江队正。” “对,把史江给我叫进来!” 门外的亲兵应了一个诺,自然是跑去传令了,没过多大会儿,一个粗黑健壮的披甲军官走进帐中,弯腰抱了个拳说:“大人唤属下何事。“ 史江扭头看见了身穿布衣的刘闯,连忙低头行礼,这个礼要比给江别鹤行的礼恭敬得多。 江别鹤脸上当下就有些不痛快,对着林祁年和容晏伸手一指:“这两个是前校尉刘闯家中小辈,你把他们带到你麾下火头军里当个什长。“ “属下明白。” 刘闯双手拱起,目光诚挚地望向史江:“拜托了。” 史江连忙还礼:“校尉……刘大人放心,两位既然是你的子侄,留在军中就如亲兄弟一般,我自会照拂好他们。” 老上级和老下属在新领导面前上演职场情谊,自然会引起新领导的反感,特别是这位新领导心眼如针尖般大小,更是不妙。 刘闯粗中有细,自然能感觉到,连忙拱手带着他们退出。四人走到营帐外,刘闯再次拱手向三人道别:“既然事情已经办妥,我就不留在这儿了,免得让人扎眼。” 刘闯将盔甲和行李搭在马背上,牵着马缰往寨门处走去,他的身影望在三人眼中,竟有些落寞离索。 …… “驾!” 矫健青马驮着身着漆黑战甲的军官奔进营寨,军官从马上跳下来,叫人把马牵到马厩里去。自己则挥手指挥跟在身后的一辆浅红色马车。 军中禁令进寨门必须下马下轿下车。 守门的老卒准备上前阻拦,那黑甲军官立刻扬起马鞭抽到了老卒的脸上,瞬间印出一记鲜血淋漓的伤痕。 老卒惨叫着跪倒地上,抬起手瑟瑟颤抖挡在脸前,只是拿手捂上去会更痛,只好这样就着,让血水吧嗒吧嗒地滴在手掌心。 “教你这老狗不长眼睛!车里的是校尉大人的家眷,我看谁敢阻拦?” 军官把马鞭扎在腰里,亲自上去牵着马车往校尉大帐雄赳赳走来,好似立了多大功劳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三章 理想美好,现实残酷 刘闯目光淡漠地低着头避过马车,对眼前的乱象视而不见,他走路的姿势变得老迈了很多。人生在世需要退让蛰伏,既然已经人走茶凉,何必再为自己增添多余的烦恼。 林祁年和容晏正准备跟在史江身后去岗位熟悉一下环境,他自然无心去看那趾高气扬的黑甲军官,只是他的眼睛从马车上淡淡瞥过的时候,眼睛猛然定格在此人挽在腰间的两个干粮袋上。 干粮袋上有他熟悉的补丁,也有新添的斑斑血迹,一想到那对在官道边田埂上刨吃草根骨瘦如柴的母子,他的胸口就堵得慌。 马车从他的面前经过,车厢里散出的脂粉味道也不能让他平复下来。现在他虽然不能拿这人怎么样,但是跟上去看看他的脸总是要的。 林祁年跟在马车后面往前走去,容晏注意到了他这怪异的举动,连忙手扶住他的肩膀问:”哎,你干嘛去?” 林祁年忍着不快,拉着容晏往前走了一步,指着那牵马的军官说道:“看见了那黑甲军官了吗?你再看他腰上的物件儿,是不是很熟悉?” 容晏的俊脸也拉了下来,随即他叹了一口气,拍着林祁年的肩膀说:“这种事情,在两国边界很常见,他们有时打陈国百姓的秋风,有时打,自己人的秋风。那对母子命不太好。” 命不太好?那可是苟延残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寡母稚儿,什么样的畜生才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剥夺他们如草叶般脆弱的生命。 林祁年执拗地说:“那我也要看看他的脸,至少以后想办的时候,咱就能顺手办了。” 军官牵着马来到校尉军帐前,站岗的黑甲亲兵讨好地笑着打招呼:“扁三哥,从凤西府办事归来了么。” 扁三淡漠地点了点头,看来并不想搭理这看门小兵。 岗哨似乎感觉不到这种冷落,猛瞅见他挂在腰间的干粮袋子,艳羡地说道:“扁三哥,不错啊,出去办事儿还能打秋风。” “有个屁的秋风,回来的路上马踏了一对母子,顺手捡的。“扁三抬起臂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渴死了,有水没有。” “有,有。”岗哨从身后的木桶里取出水瓢递给扁三。 扁三伸手从岗哨手中夺过水瓢仰头灌了下去,两腮边溢出的水沿着胡须淋漓浸湿了半片胸脯,随手又将瓢劈进水桶中。 车里的女眷掀开了浅绿色帘子,老车夫抬臂搀住纤纤葱白手,扁三也连忙走过来护持,只是这家伙脸上有凶相,车里的女眷欲迎还据地躲闪着他。 这扁三是嘴边偷腥的主,把女客们送入帐前,他趁机在抱着琵琶的女子玉臂上摸了一把。 女子的皮肤上有种滑腻的触感,他抬起手指放在鼻端,两指轻轻地撮动着,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的滑腻,一缕幽香萦绕在鼻孔中让他陶醉。 他连忙放下手指,这副贪婪的鄙态让对面不远处的两个小子瞧见了。他横眉盯着这两人,感觉那瘦弱的小子眉宇间有杀气,看自己的表情就像在看寇仇一般。 他回头问那岗哨:“那边那两个小子是什么人?” “唉?你说他们两个呀,这两个家伙有点门路,是前任刘校尉的堂侄,咱家江校尉看在刘的面子上,让他们去干了火头军的什长。” 扁三淡漠地哦了一声,拱了拱鼻子呲牙说道:“像这种新来的小子,就需要咱老兵收拾,才能折掉那股子傲气。” 他没有继续用目光挑衅,那瘦小子眼睛里面有刀子,跟他对视有点儿耗神。 …… 林祁年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双目狭长,蚯蚓眉两端聚到中心,下巴处有蜈蚣纹一般的刀疤。这张脸长得本来就让人生厌,当确定对方的冷漠残暴后,就显得让人更加憎恶了。 容晏攀着他的肩膀说:“走吧,别误了咱们的正事。” 史江队正发觉这两个小子有刺儿,刚来军营三分钟,就敢跟人对眼神。做为混迹军营的老油条,他必须传授给年轻人一些宝贵的经验,学会这些才能安稳地活下来,而且能活的更好。 “咱们营寨中有一小队黑甲军士,是江校尉大人从云都带来的策玄卫,也是江太师麾下的私军。这些老爷惹不得。” 江太师江耿忠,林祁年当然知道,大周国无人不知的站皇帝,从一个净事房小太监一步一步爬到了权力的巅峰,独揽朝纲二十余年,朝廷内外的政敌都被他压制或屠杀殆尽。 他这些年来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着这个目标做努力。闻鸡起舞,晨昏练剑,埋头苦读,数着煎熬的日子,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也是他如今活着的唯一方向。 …… 史队这个人还是挺和煦的,一边走一边给他们自我介绍和讲解寨中的一些规矩:“某家是专管寨中钱粮,造饭,马匹的队正,你两人来到我这里,不要拘束,直接叫我史大哥就好。咱们这寨子叫曲门寨,是通往岭南腹地的第二道屏障,为啥叫做曲门寨呢,只因为前方通往边界的官道在崎岖山谷中弯曲回折,如同九曲长河一般,故而得名。” “跟在咱老史手下呢,不像别的队里管束的严,每日清晨也不必操练,只需要把人给喂饱了,把马给喂饱了,别的事情好说。” 他把两人领到一排土坯砌成的炉灶前,只见有十几个光膀子的大汉,正在燃火煮米,那热火朝天的场景,像极了他见惯了的农村大锅饭。 “来,来,大家都别忙活了,都过来见一下你们的两位新什长,这是咱刘校尉家的人,都别欺生啊。” “这火头军里一共三十人,你们两个各领十五人,把全营寨一千人的伙食都给管好了。你们可别小看这个,这里面的门道大了。” “你们先熟悉熟悉环境,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手下的伙夫们,他们都门儿清。” 史江队正走后,容晏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地说道:“我来参军,可不是为了管伙夫的。” 林祁年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当这种兵怎么啦,火头军存活几率高。” 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在一旁笑着说道:“什长说的正是,这火头军是咱们曲门寨中的头一号美差,不光不用操练,还不用上阵杀敌,还能见天儿地改善生活。” 几个伙夫都异口同声地附和道:“就是,就是!” 容晏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了火头军的军帐中,林祁年则眯起了笑脸,从怀里掏出山中树上产的果子,每人塞了几个:“来,各位兄弟,都辛苦了,吃几个果子尝尝鲜。” 没过多久,林祁年便和手下的几个伙夫打成了一片,随后回到帐中,看见容晏盘膝坐在草铺上闷闷不乐,便笑着问道:“怎么了,这地方不好吗” 容晏叹了口气:“我没想到是这副样子,祁年兄,看来你报仇,我救国的愿望是遥遥无期了。” 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林祈年下山之后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就冲目前曲门寨的这个环境来看,想要发迹,难,难于上青天。 本来他自己计划是要投效陈国,学那逃亡的伍子胥,借他国之兵来完成自己的报仇大业。但偏偏自己的这位发小,还是个坚定的爱国者,非要在大周国的军中闯出一番作为。林祈年百般思虑之下,决定投效周国边军,只要掩饰好自己的身份,他想在任何地方都是可以发迹的,但没想到还没有开始摸爬滚打,便遇上了仇人的子侄。 夜幕已经悄悄降临,猎猎作响的校场旗杆上悬挂着一弯钩月,江校尉的营帐中传出婉转悠扬的丝竹之声。在这充满肃杀之气的军营中,这样的靡靡之音实在是违和。但乐曲声是动人的,它让军士们产生了思乡之情,站在箭塔上操戈挽弓的兵士会遥望天边,能想到故乡城邑所在的青砖道上,竹巷深处,青瓦楼前,有莺歌燕舞,那绫缎红袖依在窗前,挥舞着香帕,慵懒地看着街道上人流穿梭,盼想奴的情郎为何还不能回归家乡。 料想这一千军士中,必有不少妻子在家中等候,依窗相望,愁泪断肠。 一望乌江水,四面楚歌声,能吹散楚霸王的三千子弟兵,乐曲带给人的负面情绪打击是相当大的,曲声过后,便是意志消沉,离心离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四章 化不利为有利 寨门外有军官旧属,正在给老校尉送行,容晏抛却愁绪,也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裤上的尘土说:“我们也去给刘师兄……” 林祈年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低声说:“师门规矩别忘了——” “刘世伯,好,刘世伯,”容晏用手掌轻轻在自己的脸上抽了一下以示惩戒。 夜色正浓,刘闯走路悄无声息,连同他的马儿都是落寞的,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 他从军十载,不知经历了多少恶战,身上刀疤丛生,才升到从七品的步骑右尉。可人家世家贵胄子弟却不费一丝力气便可升迁,不免让他心寒。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从营寨中走几十名汉子,都是寨中的军官和他平时的心腹,林祁年和容晏也在其中。在这漆黑的夜中,他们的眼眶中反射出幽怨的光芒。 “校尉大人要到何处去“ 刘闯苦笑一声:“还能到何处去我暂时也只能到凤西府左毅卫先锋行辕处等候安排,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 “大人,“军汉们凄凉地说道:“刚来的这位,一看就知是草莽跋扈之辈,大家伙落到他的手里,怕是今后的日子没有盼头了。曲门寨这样的兵家重地怎么能交到这种人手里“ “没关系,他干不了多长时间,人家是下来镀金的,这种小地方容不下。我走后你们都好好管束手下的士兵,每日加强训练,万不可有任何懈怠。“ “大人放心,我等定不负所望。“ 刘闯又把目光投向林祁年和容晏,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两位贤侄,我走之后你安心在军中呆着,暂且忍耐。“ “各位,告辞了。“ 大家站在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刘闯牵着马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此刻,那江校尉就盘坐在大帐顶上,手中捧着一根腥膻的羊腿,边啃边说:“想不到那刘闯在曲门寨挺得人心,居然这么多人相送。” 他身旁一位老者,微微弯腰低头道:“就算再得人心那又如何,我大周军制,校尉以上军官都要施行轮换制,不论你多么能干,把一支军队带上不超过三年,须得交到别人手里,就是为了防止这兵将勾连,形成气候,威胁到朝廷。” 江校尉把那羊腿顺着篷顶滑了下去,正好落到营帐门口,值守的黑甲军小卒猛地看到落下来的羊腿,那腿上的贴骨肉还有好大一块呢,虽然沾上了很多的灰土,但稍微掸去还是能吃的。 他使劲儿地咽着口水,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那羊腿给捡起来。可刚弯下腰,一条黄狗已然冲了过来,把羊腿夹在口中,吭哧吭哧地啃食着。 小卒不由得恼了,老子先看见的肉,倒让你这只畜生给抢了先! 他抬起腿去踢那黄狗的头,但黄狗丝毫不畏惧他这小兵,炸着毛呜呜了两声,扑过来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 “哎呦!你这死狗!”小卒抬起脚在狗背上连着踹了两脚,痛的那狗直哇呜乱叫。 一个巴掌从背后盖了过来,直打得那小卒眼冒精光,江校尉又一脚将他踹倒,恶狠狠地在他的身上补了几脚。那黄狗得了主人的势,愈发凶暴起来,在他的身上连着撕咬了好几口,把个小卒咬得鲜血淋漓呻吟不止,却不敢反抗。 “你这畜生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打我们家阿黄!” 小卒慌忙跪趴在地上求饶:“校尉大人,饶我一回,属下真不知道这是你的狗!” 那黄狗依然锲而不舍地在小卒的身上撕咬着,如果不是有这一身的黑甲,估计能把他给撕碎了。 “扁三!” “你个瘪犊子的给我过来!” 那位叫扁三的军官慌忙从营帐中跑出来:“出了什么事,校尉大人!” “看看,”江别鹤气急败坏地指着小卒说:“看看,这就是你的人!跟我们家阿黄抢肉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踢它!” 那扁三怒眼一瞪,抬起铁靴踩在小卒子肩膀上:“小六子,校尉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小六子抬头惶恐地哀告:“扁三哥,我真不知道这是校尉大人的狗。” 扁三二话没说,提起马鞭对着小六子一顿猛抽,痛得这小卒在地上连番打滚,其间伴随着黄狗吠叫撕咬的声音。 没过多久,这位策玄卫最底层的小卒子便昏厥躺在地上,扁三收住了手里的马鞭,而那黄狗,也似乎觉得咬一个半死过去的人没啥成就感,衔起自己的战利品羊腿骨跑到营帐后面去享用。 容晏站在远处望着这一幕,牙根儿都咬得有些抽筋,扭头去问林祈年:“你看,怎么样?” 林祈年淡淡地点了点头:“很好。” 容晏吃惊地看着他:“这还很好?” “说明他真是江阉的亲侄子。这对我们来说,很有利。” 容晏不明白他心中所想:“这咋还有利了?” 这正是林祈年所期望的,如果江别鹤连自己的亲兵策玄卫都不当人来看,那这曲门寨的一千军士在他眼中,也就形同走兽了。只要这个家伙能惹起众怒,他才好绑架更多的人。 “要不要,背地里给这姓江的一点儿教训。”容晏已经跃跃欲试。 “不要,先放养着,他蹦跶得越欢,越凶残,对我接下来的计划越是有很大帮助。“ 容晏搞不懂林祈年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只好在喉咙里咕哝了两句:“一个云都来的纨绔子弟,对你能有什么帮助“ “你没听说过郑庄公收拾叔段的故事“林祈年随即自嘲地摇了摇头:“你当然没有听过……“ “郑庄公,郑庄公是谁“ 林祈年没有回应他的追问,只是颇有兴致地看着远处的将校大帐。 那江别鹤把红色披风甩在身后,无趣地回到大帐中,踱步躺回到床榻上,对跪坐在草席上的歌妓摆摆手:“没事儿,继续唱你们的。“ 扁三腆着脸跟进大帐,弯腰笑着问:“公子这回可消气了“ “叫什么公子谁是你公子!军队中只有上下级!“ “是,是,是,看我这张嘴!该打!“扁三装模作样在自个儿的脸上扇了两下。 江别鹤看着他这样子就来气,挥挥手:“行了,没你的事儿,滚吧!“ “喏。“扁三佝偻着肩膀转身往外走去。 “等一下!“江别鹤捏着脑门儿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对回过头的扁三说:“你叫人去传个话,叫那新来的两个小子别在火头军当什么什长!给我到下面的步兵队或是马队当小兵去!“ 对于为什么江校尉朝令夕改,扁三没敢多问,连忙跑出去传话了。 江校尉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那火头军是军队中的肥差,有道是厨房有人好吃饭,朝中有人好居官,火头军那点儿小小的权力,稍微懂点儿世情的人都能拿捏得出来。江校尉虽然自己没有什么得意的人要用,但两个小子不懂规矩,连丁点儿的孝敬银钱都不给使,就算他先前卖那刘闯的面子,但刘闯一走,茶水早就该凉了,他还等着把这位置给待价而沽呢。 扁三也算是聪明懒散人,这种事情犯不上他亲自去宣令,只把管后勤的队正史江和管骑兵的队正宋横叫过来,背负着双手摆出亲兵队长的威势:“史队正,今天下午不是收了两个小兵吗?他们何德何能,刚来就到火头军当什长“ 史江连忙拱手说:“扁队长,这是江校尉给属下的命令啊。“ “江校尉,改了,吩咐你去叫那两个小子当小兵去,他们来的时候不都带着马,就到宋横你的马队去。“ 两人虽然将信将疑,但也不好亲自去问江校尉,只好抱拳说:“喏,我们这就去安排。“ 史江队正只是对江校尉的行为感到好笑,便摇着头往火头军的营帐中走去。 林祈年和容晏在营帐中同一帮伙夫相谈正欢,抬头看到史江走进营帐,连忙站起来迎接:“史队正,不知有什么吩咐“ 这位精明的汉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两位兄弟,江校尉又重新有了安排,要你们两个去宋横的马队去当骑兵,你们来的时候不是携带有马匹吗校尉大人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人尽其用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五章 残暴不仁,倒行逆施 林祈年与容晏相视而笑,他们待的这个地儿果真是香饽饽,虽不合自己胃口,但必然有人嫌他们好活过头。那江校尉果然是从江家出来的人,做小人都做的这么顺畅自然。 两人坦然地开始收拾东西,和手下的伙夫们挥手告别,虽然认识不到半天时间,但相处的非常融洽,连伙夫们都叹着气,不免为他们感到惋惜。 到了马队,见过宋横之后,感觉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这位宋队正面容板正粗犷,瞧上去没那么精明世故。他念在两人是刘闯的世侄,虽不是很照拂,但和别的人多少还是有点儿区别的。 军寨中每天本来有晨训,上百人在校场里练格杀劈刺之术,最低的要求是整齐划一。但自从江校尉到来之后,晨训就被荒废了,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大家在校场里喊号子,妨碍到校尉大人睡懒觉听小曲儿了。 就算是不喊号子,兵戈刺砍木桩也会发出声音,江校尉跑出营帐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想练的话跑到林子里练去!” 队正们自然不会拉着队伍去林子里练,军寨中的生活相对却轻松了些,除去每半个月押运一回粮草到九曲关,军卒们便闲的没有事情做,军纪一天胜过一天荒废。军中能听小曲儿,自然也能赌博,喝酒,兵卒们甚至能够开小差跑到安曲县勾栏中喝花酒。 林祈年不敢有丝毫荒废,每日跑到曲门附近的山林中,寻找僻静之处苦练剑法。也常常跋山涉水观察曲门附近山丘地形,跑得最远的一次,是他站在离九曲关附近的不足三里的山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城关中兵马粮草的配置。 …… 江别鹤坐在案几前,用银色小刀切割盘中的羊排,身边是风尘女子拨动琵琶低吟浅唱。 一名身披两档铠的队正大步走进营帐,单膝跪在他面前抱拳说:“校尉大人,唤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江别鹤抬头笑眯眯看着他:“牛朗队正,是吧,听说你负责官道上的盘查?” “没错,正是属下。” “听说官道上每日过往商队百姓有不少?” “是,每日能有十几二十拨人从官道经过。” 江别鹤循循善诱道:“本大人想邀你做一笔买卖,却是无本万利,你看呢,每日从官道上过来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们如若能从这些商贩的身上剥出一半的银两,每天得有多大进项?” 牛朗脸上微显窘涩,将双手用力抱拳在胸前劝谏:“校尉大人,我们是兵,不是匪,盘剥百姓的事情,决计不能干。” 江别鹤咧着嘴冷笑一声,端起案几上的青铜爵递出去:“来,牛朗队正,先喝杯酒暖暖胃。” 牛朗没有从地上站起来去接那酒爵,依然双手抱拳说道:“大人,军中不得饮酒,卑职不敢违背。” “行,你先下去吧。” 牛朗双手抱拳站起,缓缓退出几步远,才转身往账外走去。 江别鹤把爵中酒捧到嘴边,甘甜的美酒尝起来竟有一点儿发涩,便狞厉地把酒爵摔到地上:“把这牛朗给我绑了!” 林祈年从曲门山林回到寨子里,进门便看到寨中军士都围在校场,连忙挤进去抱剑观看,看到牛队正被脱去上衣绑在了校场旗杆上,黑甲扁三用皮鞭沾着水桶中的水,鞭花带着呼呼风声朝牛朗身上抽去。 每抽一鞭便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痕,这鞭子抽打在牛朗的身上,也抽打在曲门寨军士们的脸上。 牛朗是硬汉子,鞭子抽来他额头上暴起青筋硬扛,口中发出剧烈倒吸气,却不发出一声痛吟。 这对江别鹤来说便是抗议,他抖着袖口大声吼道:“加罚一百鞭,教你再充硬汉!” 啪! 啪! …… 曲门寨中仅有的一位刚正之士被打死了,黑甲兵们拖着他的尸骸扔到了寨子东面的山沟中。如果这算是寨中的标志件的话,那这将标志着所有士兵们的脊梁骨被抽掉。 牛队正手下还是有几个有良心的兵,他们趁着夜间偷偷逃出寨去,跑到山沟里,赶走了几条正在撕扯他尸骨的野狼,把这位伤痕累累的有骨气老兵埋在了青山上。 …… 第二日,扁三暂时代替死去的牛朗暂代队正,负责在官道上盘剥过往行人商贩,稍有反抗者,就被哨卡军士杀死,将尸体丢弃于深山之中。 第三日,如是。曲门寨恶名远扬,曲门和安曲一带的百姓深恶痛绝。 直至第六日,从官道上来了一对父女,老汉坐在车前赶着牲口,女孩坐在车尾,车上放着被子衣料,都用的是鲜艳的红色,好像是陪嫁的嫁妆。女孩虽然面有枯色,但脸盘看上去很耐看,身条也挺婀娜。 黑甲扁三觊觎女子美色,便将老汉诬做陈军奸细,提刀杀死在路边。随后将女子劫掠到江校尉营帐中,两人先后数次糟蹋折磨。 凌晨时分,少女穿着血迹斑斑的衣衫走到大帐旗杆下,用二尺白练悬挂于旗杆之上,自缢身亡。 整个营寨都看到了这具随着晨风摆动的女尸,有人痛惜,有人麻木,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江别鹤还会继续作恶,而他们,只能在旁边看着…… 马队营帐后方的木排墙边,容晏提着剑站在林祈年面前低沉地吼道:“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说!” 林祈年却面无表情,轻轻吐出两个字:“快了。” “我等不下去!我今夜便要除掉这个祸害!” “你尽管可以去,”林祈年好整以暇地说:“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游侠,快意恩仇,杀掉江别鹤,流窜在山川丛林之间。但是我不能够,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你不就是要报仇么?我们可以提剑杀入云都,藏于暗处,把江阉刺杀!” “你说的这事情,我前两年便想过,只是现在我思虑成熟了,自然不去做这等春秋大梦,更不会去办这等蠢事。江府养有门客死士三千,每日出行更有策玄卫甲兵开道,想杀他的人从云都城排到了九曲关,至今还没有人成功,你别告诉我,你我去了就不是自投罗网。” 容晏本来用手揪着他的领口,此刻只好讷讷地松开,垂丧着头问他:“那你到底想要怎么做?总该先给我交个底吧。” “陈国将于今年春季青黄不接之时,举大军攻打九曲关,企图一举灭掉周国。我就是在等这个时机。” 容晏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像这样的敌国机密,你怎么会知道的?” 林祈年表情依然是那样平静:“师尊有一位弟子,是陈国天鹰关总兵薛起芳,他今年上山写《世俗见闻行止》,他那本册子我偷看了,里面疏漏出一两句,我从中推断出来的。” “如果你推断有误呢?如果陈军不来呢?” “我的推断不会错,肯定会来的。” “就算是陈军来了,你又能做什么?” “陈军四月会来,攻下九曲关,甚至会拿下整个凤西郡,但到六月份会全部撤出,曲门,安曲县和凤西郡,会有两到四个月的权力真空期,我要利用这四个月的时间,收拢残兵,把这一带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容晏摊开手,有些无奈地问他:“你怎么知道陈军六月份会撤军?万一他们不撤呢?你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吗?” 林祈年咧开嘴笑了笑:“他们会撤的,如果曲门一带失守,整个大周国就会变成陈国的囊中之物。蔡国和商国是不会答应的,陈国灭掉大周,接下来最危险的就是他们。届时蔡商会联手攻陈,陈国余下兵力没有能力应付两国的夹攻,只能将攻周的大军撤回救援国都。这种围魏救赵的把戏,历史上可是有很多例子。” 容晏只感觉脑袋里嗡嗡直响:“围魏救赵?这又是什么典故,话说,这些都是你推断出来的?” “当然,我在仪山上的时候,就独自分析天下大势,推演了无数遍。就目前来看,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大周国,还是有很长寿命的。” 容晏又凑近他低声问:“你说了这么多,又是天下大势,这和杀不杀江别鹤有什么关系?” 林祈年又笑了,笑容很温和,内里却带着无穷的冷意:“因为我需要用这位江太师侄子的血,把曲门寨全体军士,至少是核心人员都绑到咱们的贼船上去,这种事情,只能在乱军中去做。” 容晏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把自己都盯得心虚,才转过身去故作潇洒地说:“祁年兄,我在山上整整和你玩耍了六年,今天才了解到你的皮毛,原来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嘿,”林祈年露出了一口白牙:“谢谢夸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六章 仗义每从屠狗辈 林祈年也没有想到,自己原定计划会被推翻。他在仪山上本来想的是,能在曲门寨校尉刘闯的手下,趁着这次陈国攻周的机会发迹,获得一些军功。 但没想到曲门寨临时换将,换了江阉子侄这么一个玩意儿。所以他只能在夜里冥思苦想,全盘改变了方针,或许江别鹤能带给他更大的利益。 身边草席上的容晏发出微微鼾声,林祈年低头看了一眼这家伙,没有仇恨焦心的人真是好,至少可以无忧无虑入睡。 容晏翻了个身,看到林祈年靠着帐篷木柱坐着,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想什么呢?” 林祈年抱着剑叹气道:“我想吃肉了。” “肉?哪里来的肉?” 他抬头眨了眨眼睛,看着远处那条在军营中四处游荡的黄狗。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容晏也咬唇流出了哈喇子。 “当然。” …… 林祈年把身上麻衣拆出一团线,将狍子骨头绑到线头上,对着不远处的黄狗扔出去。那狗的鼻子也是真灵,看准骨头迅猛扑来,没想到却扑了个空,骨头没有腿竟然自己会跑。 黄狗恼火不已,呜呜地竖起毛发扑着追过去。三番五次之下,它不知自个儿已经跑出曲门寨,周围草木也变得愈发葱茏,不过好歹将那骨头抢在了口中,美滋滋地啃咬起来。 容晏手中握着一根枯木棒,瞄准黄狗头部,一下子抡了过去,手法快、狠、准,黄狗只发出嗷呜声,便吐出长舌侧躺在地。 没多大会儿功夫,曲门寨外的山林中燃起篝火,两个年轻人将拆洗好的狗肉分别架在火上烤,很快便有肉香味弥漫在周遭空气中。 “嗯,好香,经常吃肉的狗味道就是香。” 容晏双手抓着一根狗腿,啃得满嘴流油,满手也抓得都是油腻。 “唉,你少吃一点儿,待会儿还有客人呢。” 容晏略带嘲讽看着林祁年:“咋,你还要请客?” 林祁年抬头满不在乎看了他一眼:“这肉本来就不是请你吃的,叫你沾点儿光就行了,还吃上瘾了。你先在这儿候着,我请客人去。” …… 江别鹤的大帐前,里面隐约传出梦呓声:“嘿,美人儿,来,换个姿势。” 策玄卫兵卒小六子站在账外,他手中拄着矛枪,身上各处包裹着麻布,有殷红色的血迹渗透出来——前些天被狗咬得不轻,差点儿死过去。 他头抵着矛枪杆,渴睡地闭上了眼睛,身子却摇摇晃晃向前栽倒。他慌忙稳住身子,强打精神睁开眼睛,鼻端却传来一缕肉香,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好香的肉,闻起来比江校尉丢弃的羊腿还要香。 他眼睁睁地看着林祈年啃着狗肋排从面前走过,这家伙边走边忧愁地说:“烤了一大堆的肉,吃不了怎么办?” 小六子欲上前向林祈年讨一点狗肉吃,但作为策玄卫的自尊,他拉不下脸来去求一个不入流的边军小卒,只好看着肋排消失在面前,这种滋味实在是抓心挠肝——不好受。 那家伙又绕了回来,口中仍旧啃着肋排,上面的贴骨肉只剩下零星一点,口中说的还是刚才那番话:”烤了一堆肉,吃不了,怎么办?要不请人来分享?可这个点儿大家伙儿都睡了,吵醒他们不太好。” 小六子恼怒不已,老子这么大个人站在你面前,居然视而不见! 他发出威严的怒声训斥,但自己听来却有点儿底气不足:“你这兵卒!大半夜不去睡觉,为何在寨中闲逛,当心我禀告大人将你处斩!” 林祈年既不畏惧,也不恼怒,笑着伸了个懒腰说:“也对,吃饱了是应该去睡觉。” 他刚走出几步远,小六子急迫的声音传来:“等一下,那个,你真的还有肉?” 他露出了会心的诡笑,转过身确定地点了点头:“我们烧烤了猎物,就在官道西边儿树林里,你要不要过来尝尝。” 小六子急躁地舔着下唇,犹豫地说道:“你能不能把肉拿过来给我,我这儿站着岗呢,不能擅离职守。” 林祈年摇摇头:“我们烧烤的地儿离这儿挺远,等我拿过来肉就冷了,你还是自己过去。吃顿肉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小六子犹豫再三,还是抵挡不了肥肉的诱惑,把矛枪竖在大帐旁,跟在林祈年身后往寨门外走去。 林祈年自来熟地揽着他的肩膀说:“我告诉你,这肉可香了,我烤的时候都吧嗒吧嗒往火里掉油。” “真的?” “当然。” “我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 熊熊篝火映在三人的面庞上,林祈年双手抱着右腿膝盖,坐在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小六子手里拿着两根狗肋排,左一口右一口地撕咬着贴骨肉,吃得那叫香,也不知这小子多久没尝过肉味儿了。 “好吃吗?” “嗯,好吃。” “好吃多吃点儿,来。”林祈年把一根狗大腿给他递过来。 小六子也挺争气,两肋排肉一眨眼便消灭干净。容晏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小子,突然觉得他挺可怜。 吃得满嘴油腥的小六子抬起头来,有些狐疑地问道:“你们怎么不吃?” 林祈年机械地笑笑:“我吃饱了。” 容晏心虚地说:“我也吃,饱了。” 他啃完狗腿上的肉,把骨头扔到一边打了个饱嗝,挺着肚皮靠在大树上,这辈子从未像今天吃得这么畅快过。 “吃饱了吗?”林祈年问。 “好饱,今天要谢谢两位。” 林祈年不动声色把扒掉的狗皮从背后拖出来,将沾满油腻的手在皮毛上擦了擦。 小六子陡然看见那黄色的皮毛有些熟悉,不由得心惊肉跳:“这是什么东西!” 他一出溜从地上爬起来,从腰间掏出明晃晃的短刀对着两人:“你们两个小贼,好大的胆子!敢偷吃校尉大人的狗!” 林祈年抱着膝盖呵呵笑道:“这肉你不也吃了吗?” 小六子踉跄地地靠在树干上,手摁着胸口趴伏到地面,把中指捅进嘴巴中催吐,直捅得眼泪涌流,都没见任何成效。 林祈年在一旁劝说:“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怎么还能吐得出来?” “住口!你们两个小贼!我要带着这狗皮,当做证据!向校尉大人请罪!你们两个,必死无疑!” 小六子双手握着刀颤抖不止,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无论如何,他今天也吃了校尉大人的狗,这罪孽怕是逃脱不掉。 林祈年征询似地问他:“小六子,你要带我们去见江校尉?如果我们两个口执一词,跟江校尉说这狗是你杀的,你该怎么办?” “是非曲直,江校尉自有明断,绝不会冤枉好人!” 林祈年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听我说啊,小六子。你前几天,才被江校尉的狗咬得遍体鳞伤,今天校尉大人的狗就让人给吃了,你是觉得,校尉大人他没长脑子吗?” “正是,”容晏在一旁帮腔道:“就论杀狗的动机来讲,你的嫌疑最大。如果你硬要跟我们到江校尉面前理论,我们两个指控你一个人,你觉得校尉大人会相信谁?” 小六子听完双腿一软,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绝望神情布满脸庞,口中喃喃地说:“我跟两位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害我!” “我们这正是在帮你报仇呢,说说看,这狗肉的滋味如何,正好可以治疗你身上的被咬之痛。” 林祈年收起戏谑的表情,严肃地说道:“吃狗的事情,我们可以帮你隐瞒,只要把这堆篝火和狗皮销毁踪迹,任谁也查不出来,这事儿是我们干的。” 小六子神色恍惚地坐回到石头上,说:“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但是,”林祈年话锋一转:“我需要你在江校尉身边当个钉子,替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不,不!这种事情我是决计不能干的!” 林祈年低沉地说:“如果你不干,我就带着这狗皮去见江校尉,把今天的事情好好说道说道。” 小六子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这种威逼,在他看来江校尉固然可憎,但眼前的两个家伙心机阴沉,想要对付云都来的江校尉,却把他这种小卒子拉下水,这番行为就不只是可憎,而是有些可怕了。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们还不成么“ 前几天只是踢了江校尉的狗两脚,便换来了一顿毒打和撕咬,若要是让江校尉知道自己吃了他的狗,到时候迎来的怕就是碎剁了。 一只粗糙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惹得小六子打起激灵,林祈年看似温和地说:“这样才对,懂得变通,才能够活得长久。去吧,把手上嘴上的油都擦擦,回去站岗不要让人生疑。“ 小六子踉跄地走过去,双手在一棵松干上用力地抓着,就连嘴唇在粗树皮上也摩擦得颇有力度,好似在惩罚这张惹下大祸的嘴。然后他就这样走到松林尽头,抬头望望月亮,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七章 一束狼烟冲天起 容晏回头看了看这小六子,对林祈年的做法似乎也有些芥蒂:“祈年兄,咱在山上学的都是大气的东西,可你做出来却有些下道,欺负一个老实的军卒有点……” 林祈年扔掉手中的柴烬撇撇嘴:“我这是在救他的命,只有绑到了我的绳子上,才能活。” 容晏脊背上泛起一股寒意,明白他这句话的潜台词。 他将会在乱军之中除掉江别鹤和他手下的策玄卫亲兵,至于曲门寨中的军队,将来如果不向他这边靠拢,估计也是这个下场。 林祈年没有注意他的表情,低头兀自说着话:“这两天多注意一下,能找出可靠的人才来组成我们的班底。” “是不是人才,这个怎么区分大抵刘闯校尉之前任用的那些队正,应该可靠吧。” “不对。”林祈年抬起手说:“正是这个时候,才是能看清所有人的机会。江别鹤是一颗老鼠屎,关键这颗老鼠屎还是主菜,所以曲门寨这锅烂得不能再烂的汤,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实在是弥足珍贵。” “你打的这个比方,实在是清奇。不过说起来,陈兵要来攻打九曲关,但九曲关的总镇将军是当朝武安公窦信的学生,颇有些将才,如果他能守住九曲关,你所有的如意算盘不就打空了吗” “守不住的。”他抬头叹了口气:“陈国这次声势很壮,也志在必得。况且周军军制中有诸多弊病,守不住,被攻破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祈年兄,”容晏生起了抬杠的心思,伸手折了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比划:“如果你是陈国大将,让你来攻九曲关,你会怎么做” 他低着头闭目推演说:“率领大军叩关,表面上进行佯攻,另率一支小精锐骨干队伍,不需要多,只要一两千人,从小道绕过九曲关直接来攻曲门寨,拿下曲门寨就等于断了周军的粮草,不用多少时日,九曲关不攻自破。” “只是,有这样的小道能绕过九曲关吗如果有,九曲关守将这么可能不知道” 林祁年笃定地点点头:“有,只是非常隐蔽,也非常难走,要走大部队是不可能的,会惊动九曲关,但千把人的队伍是可以过来的。” 容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天,你已经把曲门地区的地形都摸透了” “嗯,如果刘闯校尉还在的话,他们也许拿不下曲门寨,就算能拿下,也会付出惨痛代价,但是现在换成江家的这位侄子,曲门寨手到擒来。” 两人唏嘘不已,便开始对月沉思,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他们也许期待,也许紧张,两个小兵终究是起不上作用的。林祈年本来就没想起什么作用,他只是期望能在接下来的这种乱局中,能混水摸鱼。 “糟了!”容晏一拍大腿从地上跳起来。 林祈年抬头望着他:“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陈兵攻破九曲关,曲门寨,长驱直入,首当其冲的便是安曲县!我的父王和你的姨娘,还有妙妙可都在王府,我们得赶快写信通知他们才行!” 林祈年会心笑道:“你现在能想到这个,还不算笨。我们临来之前,我已经给姨娘留了一份信,通知他们转移到安曲县南面的深山老林中,看似还并不稳妥,明天再给他们修书一封,晓以利害,这样他们就会行动了。” 两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聊到后半夜,才起身把地上的篝火熄灭,用剑在附近挖了一个坑,把灰烬和狗皮全埋了进去,相伴着一路回到曲门寨。 …… 等到了第三日,江校尉才发觉自己的狗失踪,摇头晃脑地在军帐附近寻找,又质问在门口站岗的小六子:“呔,你看见本校尉的狗没有!” 小六子经过这两天的内心折磨,多少练出了一点儿心理素质,虽然胸腔中心脏嗵嗵跳个不停,表面上却可以做到不动声色:“禀告校尉大人,没有,这狗可能是在附近山林中贪玩,一时没有归来。” “胡扯!我这狗从来不会往远处跑!”江校尉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小六子心惊肉跳,抽搐的脸颊差点将自己出卖,但好歹熬过了这一关。 江别鹤开始发动军寨中所有人,给他满山遍野找狗。林祁年和容晏心照不宣地使了个眼色,也混进找狗的队伍中应付差事。 曲门寨的士兵散落在曲门一带的山林里,口中发出‘啧啧啧、叭叭叭’呼唤的声音。 寨中只留下了策玄卫亲兵,就连史江宋横这些中层军官,都被江别鹤的叫骂声驱赶出来,加入了寻狗的队列中。 这个早春的四月初有些奇怪,山里没有任何风,有些披甲身子虚一点儿的士兵,在斑驳洒在林间微醺日光的照射下,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一丝汗。当他们依着大树用袖口擦拭汗珠,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了北方天际有一束青灰发黄的烟柱冉冉升上了天空。 “是狼烟!九曲关有战事!” 林祈年和容晏望着远方的狼烟,没有其他军士的震惊。他预料到的事情终于变成现实,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丝的窃喜。 接下来才是需要我表演的舞台,战争狂热者的内心都是这么想的。林祈年并不狂热,但他需要战争来给自己提供机会。 江校尉身边的老者,太师府上的客卿老卢,站在大帐外手搭凉棚遥望天边升起的狼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少爷,要打仗了。” 江别鹤正在帐中听曲儿,没有听见老客卿的话。老卢掀开门幕抬手制止了弹琵琶的乐妓,把声音抬高个八度说道:“少爷,要打仗了!” 他正用手支撑着下巴颏,另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拍子,听到乐曲停止,便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老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不要过来烦我,打仗……” “打仗” “打仗!!!” 江校尉本来红润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就像是那用来献祭的白面馒头,馒头上不冒一丝的热气,连那两只颇有神采的小眼,也凝固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快,把所有人都叫回来!” 找狗的事是要紧,但是自己的命更要紧,他恨不得曲门寨所有人站成人墙,牢牢地保护在周围。 “怎么办怎么办!” “老卢!你都说了,本少爷是来走个过场,在曲门寨干六个月便升迁。可是没等干够六个月,少爷我就被陈国大军给格杀了呀!” 老卢虽然是太师府上门客,但他并不懂兵法军阵,只能坐下来,对着大帐中走来走去的江别鹤说:“少爷,不必担心,陈国才刚打到九曲关,而且老夫听说九曲关的守将韩志远颇有些能耐,陈兵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 江别鹤公鸡般低头恼视着老卢:“他们要是攻进来了,那我不就死翘翘了吗!不行,老卢,我要回云都!我今天就要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少爷!”老卢稍微加重了些语气:“将校临阵脱逃是杀头的大罪,就算太师能为你免去死罪,可你日后也不好在边军中发展。” “谁要在边军中干事儿!是他们非要逼着我来!我不管!老卢,你赶紧让扁三他们过来,护送我一起回云都!” 江别鹤一屁股坐在帐中的床榻上,双腿像个小孩儿似地撒泼,把锦被和枕头都蹬落到了地上。 老卢叹了一口气,他素来知道,自家太师的这位侄儿在云都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平素被富德侯夫妇娇宠坏了。此刻也只好去耐着性子去劝他:“少爷,你不必为性命担忧,你父亲从太师府上把我请来,便是要面对今日之特殊情况。你尽可把心放到肚子里,老卢我虽然不懂带兵打仗,但凭这身本事,是完全可以从乱军敌阵中把你带出来的。” 江别鹤停止了闹腾,抬头问老卢:“真的?老卢,你真是高手?” 老卢肯定地点了点头。 “有多高?” “这个不好说,但绝对可以保公子无恙。” 正在这时,大帐外传来史江低沉有力的声音:“卑职史江,有要事禀报校尉大人。” 老卢直起腰,回头对着门外说:“进来。” 史江进帐后,双手并握对江别鹤禀报说:“校尉,往九曲关送粮草事宜,已经耽搁了两日,今日急需调拨送往,给前方将士提供后援。” 江别鹤恼得不行:“去什么去!都给我在这儿守着寨子!别让人家给一锅端了!” 史江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单细胞生物,咂着嘴唇想劝谏点儿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 老卢知晓利害,连忙弯腰对江别鹤说:“少爷,这粮草不送不行,没有这粮食,九曲关士兵哪儿来的力气打仗,士气必然会低落,这士气一低落,陈国大军就会攻进来。到时候咱们就得落荒而逃啊。” 江别鹤支撑着下巴颏,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行行,送吧!送吧!” 史江双手抱拳喏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大帐外。 曲门寨组织了二百人的押送队伍,宋横没有安排林祁年和容晏跟着去,可能也是源于几分照拂之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八章 八百劲旅出密林 兵卒们把粮食草料装了四十马车,车后辕插上营旗,分为两队并排往官道而去。 远处奔来两匹健马,马蹄在官道上踏起阵阵烟尘,马背上是九曲关往岭南传信的信使,身后背着三面金色皇旗,遇到这种边关急报,沿途各个关卡需迅速放行,不得有误。 “边关告急!速速让开!” 运粮队伍连忙排列至官道右侧,让信使先行通过。 边关急报的到来,也坐实了陈国大军叩关的消息,众人心中再也生不出一丝侥幸。 林祈年站在营寨角落里,从排墙木柱缝隙中看着远去的车队,他估算了一下,军寨每次送去的粮草,足够九曲关半个月的用度。如果陈兵没有找到那条小路,强行硬攻,需要付出惨痛代价,九曲关也能坚持三四个月的时间。但若陈国精兵能找到小路,直奔曲门寨而来,就算九曲关得到这一次十五天的补给,半个月后粮草断绝,军心大乱,九曲关不消一个月便会沦陷。 但是他没有想到另一种更坏的情况。 容晏踱着步子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宋横和史江这两个人不错,虽然自江别鹤到来后,营中大小集训皆已驰废,但两人皆在凌晨时分披甲,在校场上敛声静气苦练刀枪。还有几个兵卒,也各自在黄昏时分,跑到附近林中苦练,也许是家传的微末技艺,怕别人偷学了去。至于其余人等,他们早已得过且过,甚至还有几个军官,协助黑甲兵抢劫百姓财物。” 林祈年回头笑望着容晏说:“这么说来,咱们曲门寨还是有几个人才的。” “人才,谈不上。”容晏悲观摇头:“那几个兵卒,能独善其身尚可,但是宋横和史江,两人身为队正,独善其身那便是不负责任吧。” “主将才是一支军队的魂魄,至于中层骨干,他们虽能起到一丝作用,但眼下这种情况,能独善其身已经很不错了。” 林祁年不再言语,眼睛只看着运粮队伍的末队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只剩下绿树黄草形成明暗交错的轮廓,沿着曲门大大小小的山坡蔓延。 …… 运粮队伍本该是凌晨时分装车出发,下午到达九曲关卸粮,归来路上轻车快行,不消天黑就能赶回曲门寨。 可今日上午,全体官兵都被派去给江别鹤找狗,等到下午未时才开始装车运送,一路上停停顿顿,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天幕已经完全漆黑。 夜空中萦绕着一团又一团的黑云,只有几颗孤星躲藏在深蓝中,前方的路均是两山夹道,树木郁郁葱葱,使得眼前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史江只得下令士兵点起火把,继续向前赶路,只是这茫茫黑暗中的明火,在这连绵几十里的曲门山林中,就变成了耀眼的信号,指路的明灯。 距离运粮队伍不足五里的山丘林中,一支精锐军队在林中穿行,八百士卒列队严谨,没有一人发出低声窃语。 队伍前排有两员小将骑马并行,其中一员小将身着白色披风,胯下骑着枣红色马匹,马头稍微比身边的红披风小将领先了一些,俨然是这支军队中的主官。 这位白袍小将是陈国名将之后,乃是战神乐牧之的嫡孙乐忧。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领军,微微潮红的面庞上显得激动,也有些忧虑。 在陈军准备进攻九曲关的前几日,他便已领着这支八百精兵绕过九曲关,攀爬崎岖的山崖,从羚羊都难以行走的小道上硬生生闯了过来。 乐忧知道这是一次没有任何胜算的行动,士卒们在几天的翻山越岭中奔波劳苦,已经疲惫不堪,可他仍旧没有找到曲门寨的位置,甚至连个大概的方位都没有。大战前夕,陈国也向九曲关内渗透了一批奸细,拼凑出一幅曲门地区的大概地理图。但乐忧把这图拿在手里闯进深山准备雄心勃勃大干一场的时候,才发现这图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上面标记的官道和曲门寨位置没有任何参照物,甚至连规划的路线都是错的。 他们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像无头苍蝇般扎进去,只认准一个方向前进,越走心里就越没底。照这样再走几日,就算找到曲门寨,他这支队伍也累垮了。以八百疲兵攻一个守备严密的军寨,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个什么下场。 他神情愁怅地从马上回头,对传令兵说:“传令下去,停止前进,就地野营。” 传令兵打马向后挥动令旗,看到的士兵们纷纷停止脚步,躺坐进荒草中。 偏将葛松在旁边问:“乐将军为何不走了?” 乐忧叹了一口气:“找不到方位,再怎么走都是白搭。” 他从马上跳下来,揉了揉身上酸困的筋骨,声音坚定干脆地说道:“我决定了,如果明天还找不到曲门官道,我们就从原路返回。”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天的艰难跋涉,不就白费了吗?” 他拍着葛松的肩膀疲惫地笑了笑:“葛兄,我知道放弃太过可惜,但明知不可为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明日便是一个分水岭,过了明日,就算我们找到了曲门寨,以疲惫之师攻完备的军寨,有胜算吗?” 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算了,命斥候查探一下周围,如果没有别的情况,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夜。” …… 六七名斥候往不同的方位分散开来,他们的目的不过是驱赶一下山中的走兽,别让大型猎食动物误伤了士兵们。 其中一个背着角弓的军汉,口中发出呜呜的怪音往山坡尽头走去。他站在一棵松木下,一边俯视山下,一边解开了衣带放水,汨汨水声沿着树干流淌到脚下。 当他抖搂着衣物准备系上腰带时,双手突然停下了动作,眼睛内瞳孔微微收缩,看到了远处藏在密林下的火光。 那火光并不算亮,却是很长的一串,由于上方浓郁树木的遮挡,这军汉看到的只是被火光映出微黄光泽的树丛。如果是白日,他断然看不到这被密林交织覆盖的官道。 军汉连下裳都顾不上去系,激动踉跄地跑回了营地,声音激动且很大声:“乐将军!禀告乐将军!” 葛松微怒地把腰间的刀抽出一半:“将军的禁令忘了么!行军途中不得大声喧哗!” “我,我看到了!我,看见……”军汉此时已激动得语无伦次。 乐忧伸手轻按葛松拔刀的手,眼角微微跳动着问:“慢点说,你看到什么了?” “将军,我看见火光了!” 乐忧的双目中泛起明澈的光,比火光还要亮上几分,声音简要,干哑:“在哪儿,快带我去!” …… 两位将军站在山头松柏下,遥望远处那微黄桔红的树荫,是被火光照亮的部分。虽然看不清是多少人,但从火光的照亮的长度来看,是正在行进的队列。 葛松站在他身后低声说道:“如今九曲关已被我大军围困,陈国边境各处均已看到狼烟,所以这不可能是来往商队。” 乐忧喉咙微微颤抖地说:“我已猜出分,这是曲门寨往九曲关送粮的队伍!葛松!这上天赐给我们的胜利!“ 一场战争的胜败是由什么来决定的,战事过后将领们通常都会从大局上分析双方优势与劣势,胜利中有许多必然性,但也有诸多的偶然。林祈年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他只是杀了一条狗,吃了一顿狗肉,这中间产生的条件连锁反应,竟会让陈军的这场战争,赢得相当轻松。也使得后来陈兵得以保存强悍的实力,灭掉了驻守凤西的左毅卫,将整个凤西郡收入囊中。 这场陈国的叩关大捷,曲门校尉江别鹤功不可没。 …… “即刻传令!各部即刻出发,前往官道伏击截杀敌军运粮队!” 八百军健在林中迅速穿梭,身披三十斤铁札甲,人人配有角弓,枪兵和刀兵错落开来。他们快要接近官道时,乐忧命令所有人熄灭火把,互相搭肩摸黑前进。 陈兵找到有利地形,在官道旁的山坡上埋伏下来,或蹲伏在高草中,或藏于灌木丛背后,把角弓从背上解出,搭上羽箭,敛声静气等待。 史江骑马领着运粮队伍急匆匆往九曲关赶来,经过官道的一个拐角处,他座下的青马不知嗅到了什么气味,竟然停住了脚步,无论史江如何催赶,都不肯再往前走。 史江从马上翻下来,一名什长走上前问:“史队正,怎么了?” “没事儿,可能是这马走累了,你们在前面先走,我拉着马从后面跟上。”史江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官道两旁的树冠在夜风中晃荡不止,他胸口没由来的一阵烦闷,扭头看了看身边被他硬拽着不情愿的青马,喃喃地说:“希望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九章 粮队遇袭,校尉弃寨 车队经过一处茂密的森林带,大树枝杈从两旁山体上延伸出来,参差树叶交织将头顶完全掩盖。他们刚走出林带,只听得弓弦一声轻响,手执队旗在前方引路的什长,捂着喉咙从马上栽倒下来。 “敌袭!” 弓弦破空声不绝于耳,运粮士兵们慌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刃,随即被羽箭射倒,惨叫声一个接一个响起。 没有被羽箭照顾到的兵卒们,慌忙扔下粮车拔腿便跑,只是手中火把光亮,便是最耀眼的目标,没跑几步远,便被从背后射倒。 聪明的士卒扔下火把低头逃窜,史江拉着马儿走在队尾,看到军士们一窝蜂地乱跑,慌忙喊道:“都别跑!都站住!给我结阵阻敌!” 士兵们犹豫停顿了一下,后方便有羽箭激射而来,两三名士兵倒伏在地。这下大伙儿谁也不听史江的叫唤,一窝蜂地向后逃窜。 史江还想叫几声整肃军纪,刚出声便召来几支羽箭的招呼,他慌忙挥刀格挡,翻身骑到马背上,也抖擞着马缰往来路逃去。 “杀!” 陈国精锐从后方山坡上冲下,葛松骑马冲在前方高喊:“给我追,莫要给我放跑了一个!” 几十名骑兵冲锋在前,手中提着长枪马槊,将逃跑的周卒一个个劈刺而死。那史江慌忙打着马一溜烟地从原路往回逃窜。 葛松从马上解下角弓,握在手中搭箭拉开,觑准史江逃窜的方向,将箭头大幅度抬高,箭矢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朝史江背后贯来。 逃窜中的史江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迅速侧身在马的右侧,他那左腿实是来不及收,被羽箭扎到哎呦痛叫了一声,却远远地逃开了去。 葛松本欲打马追赶,却被乐忧喊住说:“不要去追了,你的马长途奔波劳累,追不上的!” 他懊丧地骑着马儿回来,对乐忧道:“本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逃脱了一人,此人回到曲门寨,他们定会加强防备。我们失了先机,曲门寨必然是块硬骨头。” 乐忧笑了笑:“倒也不一定,刚才我们袭击他们的运粮队,发现这些人全无战意,大部分人都是在逃窜中被射杀,如果周军中尽是这种贪生怕死之辈,曲门寨轻松可破。” 他回头对众军卒说道:“仔细打扫战场,注意留下一两个活口,稍后为我们带路。 军卒们喏喏,手提利刃,挨个查验过去,把尸体上的箭矢拽出回收,但凡有惨叫喊痛者,再补一刀结果性命。 他们找到一个肩头上中箭的士卒,将其押到乐忧面前,乐忧仔细询问曲门寨的方位和兵力部署配置,这军卒不敢违抗,老老实实交代了出来。 乐忧问完之后,愁云又爬上了额头,葛松在身边宽慰道:“将军切莫要发愁,就算这曲门寨中有军士上千,我们攻不下来也无甚紧要,只要我们控制住官道,不让一粒粮食流往九曲关,便是大胜!即日与叩关大军会合之后,小小的曲门寨便墙上的钉子一般,轻松就可拔除。” 乐忧点了点头:“说的便是这个理,我这八百精锐野战还没有怕过谁!传令下去,原地休整补充干粮,明天早上出发进攻曲门寨。“ …… 史江在逃窜的途中丝毫没敢歇息,在马上拔掉腿上箭枝,在裤子上扯下一截包裹住伤口,伏在马背上任由马儿颠簸。 青马回到曲门寨坡上,惊动了守门的士卒,连忙出门抬开拒马,把史江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史江振作精神,强忍着痛来到江别鹤的大帐前,大声道:“校尉大人,属下史江有要事禀报!” 江别鹤正在帐中沉睡,史江外面唤了两声都没能唤醒,门口站岗的黑甲军亲兵也不敢进去。还好那被江别鹤搂着睡觉的青楼乐妓醒了过来,将打着呼噜的江别鹤推醒。 江校尉恼火地提着刀走出帐外,看到半跪在地上的史江,气呼呼地问道:“你不是去送粮草了吗?为何半夜跑回来,在本官的帐外大喊大叫。” 史江抬头满脸丧气:“校尉大人,我们在官道上遇到了敌军的伏兵,整个运粮队全军覆没,只剩下我一人生还。” “活该!”江别鹤生气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我说不让你们去送罢,你们偏要去送,送了命活该!” 等他说完这句话脑袋瓜才转过弯,找到史江汇报的重点,脸色唰一下子变得没有了血色:“陈军不是在进攻九曲关吗,怎么会出现在送粮的官道上!该不会是九曲关被攻破了罢!” 史江连忙摇头:“不是,袭击我们的并非陈国大军,而是小股精锐部队,应该是从小路绕过了九曲关,企图阻断我们的粮道。” “那这么说,他们是不是马上就要朝咱们这边儿扑来!” 史江沉默不做声,便是证实了这种推断。 江少爷身子发软靠到了军帐上,站岗士兵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史江低头跪地请罪:“卑职未能将粮草送到九曲关,卑职有罪,请校尉大人发落!” 江别鹤愁苦地揉着眉头说:“哎呀,都这个时候了,还关心那粮草作甚!幸亏你把消息带回来了!” “扁三!扁三!赶紧的,把咱的人都叫起来,我们连夜逃走!” 扁三揉着睡眼来到江别鹤面前,讶异地问道:“少爷为何这样着急,偏偏要在这半夜里起身。” “赶紧准备!别人都打到门上来了!不赶紧逃命,等死吗!” 史江慌忙抱拳说道:“大人万万不可,这小股敌军没有多少人,只要我们凭借有利地形坚守,必然能将敌人击垮!” 江别鹤抬脚踢到史江的肩膀上:“少他妈的在这儿给老子灌迷药!我今天晚上非走不可!” 江太师府上客卿老卢赶了过来,他虽然也劝江别鹤留下来坚守抗敌,但劝得不是那么坚决,可能在他的眼里,整个九曲关加上曲门寨,安曲县,甚至是整个凤西郡都没有江少爷的命重要。 “少爷,是走是留,你自己决断,但老卢绝对可以向你保证,就算你身陷敌军中,老卢也能保你逃出生天。” “行了,老卢!少爷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我也不敢拿自己的命让你去试验,甭废话了,咱走!” 经过这么一闹腾,整个营寨中人心惶惶,士兵们心中没有主心骨,都不知该如何是好。马队队正宋横连忙往大帐这边赶来,也跪在地上劝谏江别鹤:“校尉大人,敌军这次从小路攻来,必定是小股士兵。他们旅途奔波疲惫,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只需要严守等待,正面相抗,就可以将敌人击溃!” 如果说江别鹤优柔寡断,或者说胸无主意,或许众人还能劝说他留下来固守。但偏偏这样的蠢人却有自己的坚持,他是一心一意要逃走的,绝对不会因为几句话而动摇。 “我告诉你们!谁也别想让我留下来!在云都的时候我早就知晓,陈国人骁勇善战,他们的个头比咱大周人高,他们的钢刀比咱大周人锋利,人家一个人抵咱十个人,拿什么跟人家打。你们谁要是犯傻,愿意留下来我不管,反正本少爷是要赶快离开这里的!都给我让开!” 宋横半跪在江别鹤面前,迟迟不肯起身。他知道,一旦江别鹤离开,寨中的所有士兵都会跟着逃离。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拥有为国尽忠的决心。 “给老子让开!” 江别鹤抬脚在宋横的肩上踹了一脚,但对方却如磐石般巍然不动,抵得自己的脚都有些发麻,当下便指挥策玄卫亲兵:“把他给我抬到一边儿去!姓宋的,你他娘要真是好汉,就自己单独留在这儿守住,本少爷可是要逃命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章 宋横孤心守营门 江别鹤当下便指挥着马车,把大帐里的珍贵家具物件儿给装上车去,还有两位会唱会弹琵琶的美人,都一股脑儿地塞进了马车里。整个营地变得乱糟糟,士兵们都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只等着校尉大人前方逃走,他们就跟在后面得以保全一条小命。 林祈年看到这一幕,心中顿觉滑稽,这位少爷就这样把九曲关数万将士的粮草给抛弃了,朝廷把曲门寨放在这样的人手里,还真是儿戏。 容晏凑到他身边低声说:“要不然,我们去把这江别鹤给结果了,收拢队伍坚守曲门寨。” 林祈年摇摇头:“别忘了,咱们可是小兵,就算你能杀得了江别鹤。他身边的那黑甲军和江府客卿,只要有一个人能逃到云都去,咱俩就别在这大周国混了。曲门寨迟早会陷入敌手,现在的时机不合适。” “那现在怎么办” 林祈年笑了笑:“当然是收拾东西,跟着人家跑。” 宋横在史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抬头望着这骚乱的军寨,心中郁愤难平。 他转身面朝史江,脸上带着十分倔犟,铁盔阴影下漆黑的眼眶中有决绝幽光透出:“老史,你受了伤,就跟着江校尉离开这里吧。我要独自守着这座寨子。“ “老宋,你这又是何苦呢曲门寨人心已散,主将逃脱,留下来只是给敌军功劳簿上添上一记人头。” “我意以决,你自不必劝我。” 史江叹了一口气,牵着自己的青马,跟在江别鹤车队后方,一瘸一拐地往寨子外面走去。 江别鹤的马车拐下坡道,十几名策玄卫亲兵跟在身后,士兵们开始一窝蜂地往外跑。在这曲门星夜的漆黑中,数百把火把如星光点缀,兵丁们背着包裹,行进队伍散乱。骏马嘶叫声,车轮辚辚声,仿佛是逃亡的故地的难民,心有戚戚然的人们回过头来,心情复杂地看着朝夕相伴的营寨。 宋横从自己的营帐中取出兵器,左右去看那些打着包裹离开的军士,他低下头拄着马槊,仿佛背着千钧的巨石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走到寨门口,艰难抬起头,望着坡道下方蜂拥逃走的队伍,口中大声喊:“谁愿意和我一起留下来,誓与营寨共存亡!“ 军士们肩膀哆嗦,可没有人敢回过头来看他,兵卒们低着头从他身边经过,也不敢扭头看他一眼。 “谁愿意和我一起留下来,誓与营寨共存亡!” 军士们低头走路,保持着沉默,心中的热血早已在昨日烟消云散。 “谁愿意和我一起留下来,誓与营寨共存亡!” 他喊话的声音沙哑了,听起来离索涩然,好似一个穷途末路的好汉,站在街巷口上,放下身段去售卖自己的尊严。 一名军士站在了他的面前,脸盘稚嫩青涩,好似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敢大声说:“宋队正,我愿意同你一起御敌,与营寨共存亡。” 宋横激动得面色涨红,喊了一声:“好!从今日起,你便宋某的兄弟!” 又有一名军士走过来,身背弓弩,抱拳说:“宋队正,某也愿意与你一同坚守营寨!” 陆续又有三个人加入了宋横的抵抗队伍,并列站在营寨门口。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走下坡道离去。 林祈年和容晏背着家当,尾随在队伍之后,经过营寨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立在了宋横的面前。 宋横低头看着刘闯的这两个小辈,赞许地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刘校尉的子侄中没有孬种。” 林祈年挠了挠头,又瑟瑟地摇头说:“不是,我就是想来劝劝你,不要做这种无意义的牺牲,你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 宋横脸黑了下来,干脆地崩出两个字:“滚蛋!” “呵呵,” 林祈年笑了两声,牵着马儿下了坡底。容晏心中有这样的冲动,但下不了这样的决心,站在坡头上看了看宋横,又看了看坡下的林祈年,只好选择跟着好兄弟离去。 他跑到林祈年身边,心思重重,欲言又止地说:“我挺佩服宋横的,能下得了必死的决心。” 林祈年摇头笑了笑:“能下必死的决心算什么,如果能在绝境的时候发出求生的决心,那才是了不起。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这么不成熟” 容晏以为他是在说自己,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在说宋横。 “那你说说看,什么才是成熟” 这种论调,林祈年张口就来:“成熟的人是为了伟大的事业卑贱地活下去,不成熟的人却是为了伟大的事业轰轰烈烈地死去。” “出发点是一样的啊。” “对,做事的方式不一样。” 两人骑上了马,沿着官道跟在队伍的后面,他们需要跟着江别鹤,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行到半路,林祈年突然勒住了马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就这样牺牲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容晏也停了下来,回头问他:“你说谁可惜” “不行,我得回去。” 他调转马头,手持着火把往曲门寨的方向奔去。 “哎,我去,你这人怎么这样等等我!” 两人骑着马儿沿着漆黑的山道返回,来到曲门寨坡道下方,抬头看着上面五人正在布置堵塞寨门,他们将所有闲置的檑木都堆积在了门口,形成了一座参差散乱的小山。 宋横蹲在山头木柱上,扭过头来看着山下的两人,眼角微微湿润,好像自己的坚持终于获得了认可。 林祈年拉着马儿来到木料山前,对着宋横露出笑容,这口牙在夜里显得很白。 “你们回来做什么难不成又是要劝我离开” “没错。” 宋横哼了一声,双手在腿上搓了搓,傲然抬头说:“我意已决,你们若是愿意留下来帮我,那就上来加紧布置工事。如若不愿意,还是尽早离去的好。” 林祈年随意打量了一下宋横他们的劳动成果,低头笑了一声说:“陈兵派精锐小队来袭,不知道寨中虚实,必不敢贸然强攻。你这样以礌木堵塞寨门,不就是等于告诉人家,曲门寨兵力空虚,已经做好死守的打算了吗” 宋横脸色微微一凝,好似被他点中了死穴,讷讷地回问:“那以你之见,应该怎么做” 林祈年站在下方侃侃而谈:“陈国精锐兵马来袭,他们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强攻曲门寨,二是守住官道险要之处,便能完成他们断掉九曲关粮道的任务。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就算你守住了曲门寨,就凭这几个人,一粒粮食也运不过去。如果你只是想多杀几个强敌,赚个够本儿轰轰烈烈去死的话,那就太蠢了。” “你说什么!”宋横手拄着马槊从木山上站起来,好似林祈年再出言不逊,他就要拿这槊在他身上捅个透明窟窿。 跟在宋横身后的几名军士也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林祈年浑不在意,继续在他面前口若悬河:“真正的勇士,是应该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支弩箭射杀。国存则我在,国亡则我死,像这样不过杀了几个敌人,怎么有资格说自己可以去死了”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宋横站在那儿晃了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好不容易下了这个决心,也坚决不会更改。” 林祈年懊丧地揉了揉脑门儿,跟师父在山上学了全套的机辩之术,怎么还说不动这个倔汉子,难道说还学得不到家这年头像宋横这样悍不畏死的军人实在是太少,他才起了惜才之心想回来救他,却怎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他正踌躇着,身后却又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是那史江拖着一条伤腿骑马赶来。 林祈年连忙说道:“史大哥,你来的正好,帮我劝劝宋队正。” 史江下马一瘸一拐地来到坡头上,神情沧然感慨地说道:“大家伙在曲门寨呆了这么几年,实在是有感情了,这里的每一顶军帐,每一根木墙,难以割舍,既然老宋不愿意走,那我也留下来,和军寨共存亡。” 宋横激动地涨红了脸,手指着史江嘴唇微微哆嗦,对林祈年和容晏大声说:“看见了吧,小子们!你们这些新来的人,根本不晓得我们对这寨子的感情,这就是我们的家!你走吧!” 林祈年动容不已,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深山里,还有这样一帮纯粹的军人。只是这种不可割舍的情感,对于他们来说,便是一场悲剧。 他顶着猎猎夜风爬到了檑木山上,站在宋横的面前,悲悯中带着肃然地对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还可以回来,你信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一章 陷沟暗火巧布置 林祈年站在檑木上,迎着猎猎的夜风,目光灼灼地看着宋横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还可以回来,你信吗” “你这种黄口小儿说的话,我如何相信?” “那好吧,”林祈年摊开手:“你就当我没说。” 他伸手一指后方:“哎,好像又来人了!” 宋横惊喜,连忙回头。 林祈年趁其不备,挥起剑柄在后脑勺上猛击,宋横晕乎乎地躺倒,被他扶在了怀中。 “你干什么!“这四名军士把刀抽出横眉冷目,刀锋朝着他。 林祈年扶着宋横,抬头语气加重:“别舞刀弄枪的,我刚才说的话,你们也赞同吧,对曲门寨有感情,那是小感情。对咱大周国,那才是大感情,将来想战场送命,有的是机会。快,快去找根绳子,帮我把他给捆住。” 四个人站在檑木上,只是拿着刀观望对峙,究竟是该救下宋横,还是该助纣为虐帮他拿绳子,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这儿除了宋横,就数史江官儿大。他们把征询的目光望向史江,这位半残废却低头喃喃地说道:“这样也好,唉,这样也好。” “我这儿有绳子!”容晏跑回到马上,拿了一捆麻绳过来,两个人把宋横来了个五花大绑。 他俩把宋横抱到了他的马背上,林祈年拍了拍手,回头对那四名军士说:“如果想杀敌,不在现场也能杀敌。” 他四人面面相觑,好似在猜哑谜:“不在现场,怎么杀敌” “这座军寨,军帐,粮草,都不能留给陈队,要全部放一把火烧掉!寨中有没有火油硫磺之类的东西。” 史江翻过檑木山,眼睛盯着他,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硫磺,没有,火油倒是有,是给前方九曲关供应的后勤备用品。” “我们要用火油和草料,准备一些机关,把整个曲门寨变成一座火场。“他抬头看了看星夜尽头的一丝鱼肚白,连忙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我们需要尽快准备!” 几个人对林祈年所说的布置将信将疑,只是抬头去看史江。史江赞同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按照他所说的准备罢。” 在林祈年的统一调配下,几个人开始开挖火渠倒油,把草料掩盖在火渠上,将多数稻草分布在木墙下助燃,又在几座军帐中布置了引火机关,多点布控,防止一个或几个机关失效。随后又在寨门口挖了两丈多宽的陷阱,下面布满了削尖了的木刺,所有的火渠和陷阱连接通覆盖稻草之后,又在上面盖上了一层浮土。 史江探头看了看那陷阱,含笑摇头说:“你这样是不成的,敌军未入寨门,定然要心生警惕,寨门口的陷阱不布也罢。” 林祈年靠着木墙呵呵笑道:“这陷阱本不是给想进去的人准备的,而是给里面急着逃出的人准备的。” 史江低头想明白了某一点,遂抬头看着他:“你这小子,法子倒是阴损狠毒。” 他们一行七人牵着马走下坡道,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曲门寨,宋横在马上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捆得死死,嘴里塞着一块破布,涨得满脸通红发出呜呜的声音。 “宋队正,你先忍忍,等我们离开此地,就把你松绑。” 众人打着马儿沿着官道并行疾奔,跑出五六里路后,才放缓了速度。林祈年抬头看向右方的山峰,山峰的南麓是植被覆盖的缓长坡度,北面是险峻的悬崖峭壁。他抬起马鞭指着这山峰问道:“这座鹰头山应该是曲门地区海拔最高的山峰吧?站在山顶上是否能够看到曲门寨全貌?” 史江不明白他嘴里所说的海拔是什么意思,自动过滤掉这个词,点点头说:“没错,这里是能够看到曲门寨,你难道想上去看戏?” “当然,我们设计好的陷阱,当然要亲眼看看能不能打到猎物,就看大家伙儿愿不愿意跟我上去。” 史江眯起了眼,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容晏咧嘴一笑,好似心照不宣;那四位军士相互对视后,眼睛中冒出兴奋的火星;就连被捆成粽子横放在马上的宋横,嘴里咬着麻布也使劲儿挤着眼睛。 林祈年拽掉了他口中的麻布,宋横脑门儿上暴起青筋忿怒地说:“臭小子,快把我松开,我保证不打死你。” 林祈年笑笑:“既然你这样说,那我更不敢放松你。” 宋横恼火地唾了两口,却也无可奈何。 “南麓坡度稍缓,我们打着马上去。” 史江拱手说道:“也好,就让我看看你小子的布置能有多少猎物中套。” 时至中午,乐忧率领的陈国八百精兵接近了曲门寨,他谨慎地把部队隐匿于曲门寨斜对面的山林中,远远地仔细查看了一番。 “奇怪,这么大的军寨,怎么半点儿动静没有?” 偏将葛松立马在他旁边,低声说道:“如此静寂,只能有两个可能。” 乐忧偏了偏头:“但说。” “要么,曲门寨高度戒备,人上马,弓上弦,只等着我军前去攻寨。要么,就是,寨中空无一人,陈军早已弃寨而去。” 乐忧摇头哼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周军占据地利优势,曲门寨易守难攻,他们怎么肯弃寨而去。就算要弃寨,他们为何没有烧掉寨中辎重粮草,难道是要留给我等?” 葛松拱手说:”将军若要探出曲门寨虚实,可派出一位胆大敢死之人,到近前去查探便知分晓。” 乐忧传令下去,自有一名骁勇军健自告奋勇,打着马朝曲门寨而去。军士绕着寨子跑了多半圈,才又打马回来禀报。 “报!” 军士跳下马,半跪在乐忧面前抱拳禀告:“将军,卑职绕寨而行,听着寨中也是一片死寂,多半是没有人。” 乐忧当下将心放宽,点头说道:“既然无人,那我们就上前拿下寨子,但诸位还需谨慎,不可冒进,以防周军在寨中设下埋伏。” 陈军列队纷纷从山林中走出,绕过官道来到寨前的土坡下,上方寨门大开,连拒马都没有拦阻,寨中军帐有倒伏破败之象,可以想象得到周军撤退时的仓皇狼狈。 乐忧骑在马上犹疑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太相信,如此险要的地势,如此完备的营寨,他们竟然能够弃寨而逃,莫非这周军的主官是傻子不成?” 葛松在他侧后方笑道:“将军,我在都城时,经常听老兵们讲述过去的战事,自从周国七年前被我大陈十万大军攻城掠地,周皇弃都城南逃之后。周人便再也没有了脊梁骨,畏我大陈军士,如畏虎狼。将军如若不信,就由末将先率一个百人队进去一探究竟?” 乐忧微微侧头,听得葛松的语调中有些不对味儿,这家伙是否在隐晦地嘲笑自己胆小。他神情肃然地抬起手,冷声说道:“不必了,曲门寨近在眼前,我虽然谨慎,岂能被一座小小的寨子吓住。” 说罢乐忧打马向前,军士跟在他身后往长坡上走去。他抬头望向前方,寨门内的景象也逐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几十座军帐倒塌卷叠,就连那羊毡大帐也被遗弃在倾倒的旗杆下。他勒紧马缰停在寨门口,有两名马前卒要当先踏进去,被他抬手拦住。 乐忧提起他那白蜡杆长枪,用枪尾铜纂在地面上重重一点,覆盖着稻草和浮土的伪装坍落下去,扬起了阵阵尘土。 这位小将冷冷一笑:“这种小把戏,也只有懦弱之辈才会用。” “扎木排,搭桥过去。”乐忧挥手下令。 军士们当即用钢刀将斩断了几根树木,用柳编扎成木排铺在陷阱上方。乐忧抬鞭打马当先从木桥上跨过,穿过死寂的营寨,停到校场的正中央,从翻身从马上下来。 士卒开始在营寨的各个角落探查,预防埋伏在暗处的周兵。 一名军卒半跪在校场前禀告:“将军,寨中空无一人。” “是吗?”乐忧心中填满了闷忿,好像眼前这场战功是白捡的。他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浴血奋战都没有发生,他的白袍上依然纤尘不染。纵使是立下了这样耀目的头功,却未能身陷敌阵;未能与敌将捉对厮杀;未能在身上浸染敌人与自己的鲜血;未能身中数枝弩箭披戴满身征尘!只有浴血杀出满身伤痕,他才可以傲然地站立在叔父冉秋大帅的军阵前,才可以骄傲地半跪行礼,抱拳揖手:“大帅,幸不辱命!” 叔父会老怀宽慰,或许会老泪纵横,也许会激动地大声为自己叫好:“军神乐牧之,后继有人!忧儿虎将,乃我大陈之幸!” 可是像现在这样,连面皮都没有污迹,连披风都没有沾血,像这样的胜利又算得了什么! 他忿忿地挥拳砸在校场旗杆上,恨声说道:“可恼那周国人,都是些胆怯鼠辈!竟然弃寨逃走,实在是太” 与此同时,葛松打着马儿来到校场,他疑惑地抽动了一下鼻头,自言自语道:“什么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二章 火烧粮寨,漫卷西风 两名士兵闯进了江别鹤遗弃的大帐,翻动了一些散乱的文书。其中一名士卒的脚绊断了横在地上的丝线,木柱上的火把掉落下来,落入稻草中火焰燃起,稻草下方的油渠瞬间燃起大火,沿着沟渠迅速蔓延而出。 一名站在粮屯前的士兵准备掏出钢刀,将竹编屯围刺破,流出一些粮食灌满干粮袋。他刚把刀刺入,脚便趔趄着踩到了油沟里,抬脚一看,步靴上沾满了黑色油污。 转瞬间火焰从他背后扑来,从油沟中掠出一道长长的火线,转瞬间将他吞没,士兵周身背着熊熊的火舌扑在地上嘶嚎打滚。 两名军士掀开了火油库覆盖的油麻布,登时看见那几摞装油的木桶上被凿出窟窿,黑色油污从中汨汨流出,显然已经流尽。 两名军士醒悟过来,疾叫出声:“快撤!有埋伏!” 但他们的警告声已然来迟,进寨的士兵们触碰了多处机关,火把掉入稻草中,继而点燃了油渠,火焰沿着营寨排墙升腾而起。被火点燃的石油流速更快,顺着沟渠汇聚到军寨大门,倾流至两丈宽的陷坑中,将下方的稻草与木刺点燃,火焰炙烤着上方的木排桥。 “快!快撤!”偏将葛松拽紧马头高喊出声,马匹被烈烈火焰惊吓,喷吐着白气四蹄在原地不停打转。 “乐将军!快走!” 乐忧一时间晃了神,抬头看到寨中四起的大火,连忙跳到马上,一边打马往寨门口奔去,一边回身疾喊:“快!都往寨门外跑!快撤!” 入寨未深的兵卒们奔跑踩着木排冲出,陷坑底部的火焰已经点燃了这简易木桥,但凡从上面跑过的人,下裳均被火燎点燃,跑出寨门后打着滚儿从山坡上滚下去。 乐忧并没有急于逃生,他的八百军健还在寨中各处,他勒着马缰嘶声大吼:“都磨磨蹭蹭的等什么!撒开腿他娘的给我跑!” “马队!都给我冲出去!” 几十名骑兵紧勒着马缰,那些马儿对烈火恐惧万分,军士们只好抽出钢刀,反身猛刺马背,吃痛的骏马狂奔踏着木排冲出。 被火焰烧烤的木排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裂响,马队最后的几匹马踩踏受力,木排从中间喀嚓断成两半,两匹马落入烈火中痛苦难当,嘶叫不止! 其中一名骑兵从马背上跳起,跨出陷坑,他的脊背上飘荡着黄色火焰,面庞因痛苦而狰狞恶嚎,摔倒身体在土坡上翻滚而下。几名军士冲上来扑打身上的火焰,此人趴伏在地上还有微弱气息。 他的同袍却不像他这般幸运,马儿摔落蹭在坑壁上挤住了他的腿,求生欲让他双手死死抓着坑壁边缘,在痛苦叫声中伸出手,希望有人来拉他一把。但他的双手就这样凝固在了黄土中,直至火焰蔓延而上,连同手掌烧成了一团乌黑,那漆黑焦脸上眼眶中依然有光亮。 副将葛松已领着骑兵队冲出了营门,但乐忧和一部分士兵还留在寨里,眼看得肆虐的烈火越烧越旺,再加上春季干燥,山中有猎猎疾风,那寨墙上燃起的烈火,被风卷过官道,将对面山上的树木都烧着了,留在营中的人更如在火焰地狱中那般痛苦。 乐忧把嗓子都喊哑了,好歹有百十名士兵往寨门跑来,却在大火肆虐的营门陷坑处逼停了脚步。 葛松在木墙外对着乐忧大喊:“将军,快!快出来!” 他一面指挥逃出生天的军士:“快!砍树扎排!快点儿!” 乐忧对着寨子中慌乱的士兵们疾喊道:“快,找东西,找檑木!把陷坑给我填满!” 他从马上跳下来,闪避着熊熊烈火和烧裂倒塌的营帐,跑到校场中央,双掌在一人难以合抱的旗杆上猛击了两下,弯身下腰,抱着旗杆发出一声虎吼,竟把那旗杆从龟裂的地面中拔了出来。 他扛着旗杆冲到寨门前,将其推倒横跨在陷坑两岸,众多士兵抱来了尚未烧着的檑木,扔在陷坑中,将火势稍微压下了一些。 乐忧一个个地推着踟躇不决的士卒:“快!快!从独木桥上跑过去!” 有些军士从旗杆上疾冲而过,有些士兵掉落进陷坑中,但有檑木垫脚,能忍着烧灼的疼痛趴在土墙上翻跳而出。 “将军!火势越来越大了,你赶快出来!” 大火将他的白披风烧成了一片短焦布,脸颊又干又疼好似结成了硬痂。乐忧翻身上马,挥起马鞭在马臀上用力一击,那青骓马嘶叫出声撒蹄助跑,奔到营寨门口四蹄朝空,从过桥兵士的头顶上飞奔了过去。 新的木排桥终于扎好,代替旗杆覆盖在陷坑上方,士卒们才得以迅速奔跑逃出。 转眼间曲门寨便被烧成了一堆漆黑的废墟,那些未燃尽的的木柱依旧立在风中摇摇欲坠,上面还缠绕着小火苗,表皮变作一节节的焦炭。 这场火引发了更大的山火,沿着山坡往西南方向肆虐,望着山上翻滚升腾的火线,乐忧心中庆幸不已,还好风向没有朝着九曲关,否则大陈的十万大军将受火焰炙烤,那样自己才真是罪该万死了。 他看着阳光下自己狼狈的倒影,半截破披风还在空中随风飘荡,回头看看身后的军士们,面色烟黑,披甲下身破洞褴褛,想必自个儿现在也是这个鸟样,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清点一下人数,报出伤亡数字。” “遵命!” 各队百夫长开始收拢队伍,清点人数,最终汇总成一个数字,由葛松计算传达过来:“烧伤七十六人,还有四十八人陷入营寨中,没能,没能逃得出来。” 这个伤亡数字并不算大,实际上他率军翻山越岭长途奔袭,已经做好了全军覆没的心理准备。但是,但这些人如果是与周军正面交锋牺牲,他心里还能接受。可偏偏是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却落入了恶毒的陷阱,这让他心底的郁愤如何平息。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望南面的青山,在最高峰的悬崖顶部看到有人影晃动,距这里有二三里远。这样的晴朗天气里,他的视力极好,看到山顶上的人,对他做出了手抹脖子的动作。 乐忧心底的无名怒火升腾而起,当即高声下令:“所有人列队前进!追击敌人!” “乐将军,请三思!” 葛松也看到了山上的人,他连忙拱手劝道:“将军切不可冲动行事,如今我军已达成战果,况且士卒劳苦奔波疲惫不堪,切不可再生枝节。不管弃寨逃走的周军有何诡计,我自岿然不动,等到大军到来之后,对付这些散兵游勇亦可平推过去。” 乐忧还是有些理智的,将怒火按耐下去,淡淡地说了一声:“就地驻扎休整吧。” 鹰头山上,瘸腿史江把林祈年从悬崖边拽了回来,愠恼说道:“你这小子好大胆子,竟敢隔山挑衅,万一陈军动了真火追上来,大家如何逃脱。” 林祈年将双手抱在胸前,悠哉地说:“放心,他们不会追的,但我倒是希望他们能追上来,想瞧瞧江别鹤那厮遇到追兵后,是投降呢,还是投降?” 史江顿时没了声音,陷入暗淡悲伤之中,曲门寨落到今天下场,全拜那纨绔无脑儿所赐,但他们着实不敢把辅国公江太师的侄子怎样,全大周的人都畏惧江太师的权势,甚过畏惧皇权。 “嗨!小子,赶紧给我松绑!” 宋横趄着肚子对林祈年吼道。 “不松,万一我给你松了,你再跑回去怎么办?” 宋横撇过脸怨念十足地说:“整个曲门寨已经被你烧成一片白地,我跑回去守个屁的寨子!” “说的也是。”他走到宋横的身后,掏出腰间利剑,把捆缚在手上的麻绳割断,绳子一圈一圈地抖落下来。 宋横揉了揉酸困的手腕,趁着林祈年转身不注意,大跨一步扑到骏马身边,从马鞍上摘下自己的长槊,将精钢槊首对准林祈年哼道:“好小子!竟然敢绑我,今天就让你领教一下宋某的槊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三章 以短制长,忍痛弃车 这位宋横队正可不是易于的主,以前在曲门寨中,只有他绑别人的份儿,哪有人敢来绑他,如今被林祈年绑了一路,怎么可能不动怒。 史江连忙上来劝架:“这怎么啦这是,怎么还要动手?如今咱应该逃命追上队伍才是。” “你给我让开!” 林祈年将长剑拔出,横在手中,笑带微嘲说:“还是算了吧,你身为队正,输给一个小兵,会很没面子的。” “我去你的!”宋横恼意更甚,用槊杆在史江的胸口上横拍,使得和事佬一个屁蹲坐倒在地。 四名军士连忙躲闪开去,他们眼角带着兴奋,围观意图很大。 容晏抱着剑鞘站在一旁,没好气地嘟囔说:“都吃得太饱!” 宋横一个飞跃,槊首平稳地朝林祈年刺来,他抬剑急架,连忙后退了几个身位。马槊去势已老,紧接着一个横抡,林祈年侧腿蹲下用剑架过,一尺多长的槊锋扫中荆棘树,切出碗口粗的断茬,枝叶哗啦一声倒下往山下滚去。 几个招架间林祈年被迫到下山位置,宋横挥槊下劈,他只得侧身避过大树,那槊尖在树身上豁出白皮口子。他在荒草间翻滚着前冲,近身至宋横二尺之内,挥剑去斩他的腿。 宋横瞬间收槊挺立,将青铜槊纂贯入泥土中,宽刃剑斩在槊杆上发出金铁交击声,震得他虎口发麻,遂收剑改劈为刺。宋横猛踢槊杆,直将泥石射出劈头盖脸朝林祈年如雨点般击来,他急忙挥剑将脸前碎石扫去。 林祈年再次前扑接近,宋横将槊尾朝他胸前点来。他纵身一跃拔地而起,双脚在槊杆上一点,再次拔高,挥剑向下劈斩,直看得史江和军士们心惊肉跳,这比武切磋怎么和生死格斗一般凶险。 宋横扬槊上刺,却没料林祈年只是虚晃一剑,从他头顶翻过,槊首险之又险划破了他的衣衫,麻线纷纷扬扬散落在空中。 林祈年落地,转瞬间二人攻守移位,林祈年处于坡上,宋横处于坡下。两人各执锋芒,四目相对。 史江趁这个机会,连忙又拍拍屁股上来劝架:“算了,别打了,你二人平分秋色,各自收手。” “让开!” 林祈年挺剑下扑,顺便将史江扛倒在地,又摔了个屁蹲。 宋横借兵器长势,把个马槊使得如银枪一般利索,在林祈年身遭抖出几个枪花,使他一时不能近身。 林祈年大开大阖,挥剑斩槊,直击出一片火花,但是宋横膂力惊人,那槊杆在他手中始终稳平,槊首不离林祈年周身要害。 宋横极力要夺回上风,来了几个突刺。林祈年后退避其锋芒,对方冲势愈猛,那槊首破甲尖直逼他的胸膛。林祁年横剑抵住疾速后退,觑得一个空当,瞬间抽身用剑格偏槊首。宋横冲势不减,八棱槊首瞬间刺入槐木,从另一头穿出,嗡声震响,把个槐树初春好不容易生出的嫩叶,抖落了个精光。 林祈年纵身跃起,挥剑下拍,击打在槊杆上嗡嗡作响,又有嫩叶飘落下来。 宋横右手虎口震颤,拿捏不住,慌忙拿左手来抓住槊杆,林祈年的剑却已抵近他的咽喉。 望着脸前锈蚀的剑锋,他一时有些失神,没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还是这样一把生锈的钝剑。 林祈年将剑收回到剑鞘中,笑着说:“槊术练得不错,但是我的破槊法更牛。” 宋横惊诧不已:“你这小子,怎么还有夸自己的!” 他挺胸傲然道:“我练得好,为什么不能自夸。” 林祈年也暗自惊喜,想不到大周的基层军官中居然有如此武艺高的人,果然也应了那句话,高手出自民间,虽然比不得他这仪山上的高徒,但做一员武将已经绰绰有余。 宋横把槊放到马背上,回头有些不忿地说:“这山上林木葱茏,马槊施展不开,回头到了空地上,宋某再领教你的手段。” 林祈年也不嫌事儿大,一边拉着马往山下走去,往身后抛出话来:“两军对垒,本就无视地形障碍,难道说敌军冲到山上,你就不会打仗了” 宋横黄脸微微泛红,懊恼地伸手攥紧了槊杆,随后又松了开来。 “” 史江瘸着腿经过他身边,手坠着下巴上几缕稀疏的胡须,目视林祈年的背影,刻意点点头说:“这小子不错,除了嘴欠,不谦虚之外,也没啥大毛病。” 宋横在他身后骂:“死瘸子,好好走你的路罢!” 史江一听这话,想要扭头骂回来,脚下却踩中了松滑的落叶,又摔了个屁蹲,整个人像坐山车一般向山坡下滑去。 “哎!吆!!快拉住我!快,小林子!” 史江惊叫不止,眼见得双腿分叉,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朝他迅速接近。 林祈年也不回头,从腰间铮声拔出剑,往他身上一刺,剑锋穿透革甲后裆,牢牢地将他钉在地上。 史江长喘大气,目眩不已,那粗粝槐干离他的裤裆只有两指,两腿就这样骑在上面,真是惊险万分。 他抬头恼怒地指着林祈年骂道:“你这小子,紧要关头,装什么酷!老子的命根子要是没了!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给我装上!” 林祈年抬头哈哈大笑,山上的宋横,容晏等人也大笑不止,笑得老宋眼里都流出了两行清泪。 七人打马冲出曲门山丘地带,经过了几处荒草蔓生废弃田野,进入了地势较为平缓的山林道。 林祈年勒住马头,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到一群散兵正围着马车鼓捣。他的心下沉了半截,该不会寨中这帮家伙吧,从前半夜便开始逃命,到现在竟只跑出二十多里地 他回头去看容晏宋横他们,这几位脸色也不太好看,世上最倒霉的事,莫过于摊上江别鹤这个操蛋校尉。 他们轻抖马缰,来到混乱的队伍近前。果然是。江别鹤那浅红色雕花马车侧歪在路边,其中一个木轮平铺在地上,上面的轴断了半截。军士们哄哄嚷嚷地要把车抬到平整的路面上再做修理。 林祈年看到这场景,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这位从云都来的纨绔少爷,连逃命都不是块料。 江少爷扶着道旁的一棵大树,指着忙乱的士卒们大骂:“你们这些个废材,连个木匠活儿都不会做,就没人会修这马车吗” 他抬头看到骑着马赶来的林祈年等人,连续喘了两口气高声说:“嗐!过来,过来!我问你们几个,有人会木匠吗?有人会修这马车吗!” 几人都摇了摇头。林祈年倒是在山上闲时学了些木工手艺,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应该丢掉辎重轻简快行吗居然还能停在这路边修理马车,他真怀疑这江校尉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 他立即下马,走上前去抱拳说道:“禀告校尉大人,陈兵已经占领曲门寨,正往这边杀来。” “你说什么陈兵已经追过来了”江别鹤脸上顿时瞪大了眼珠。 “没错,陈兵个个身高马大,手持锋利钢刀,腰间悬挂人头,快马加鞭朝我们这边杀来。” 站在江别鹤身边的客卿老卢,抬头双目聚焦审视地看了林祈年一眼,却也顺着他的话去规劝少爷:“少爷,不要怜惜这些身外之物,回到了云都咱江府里的马车多的是,家具也多的是,眼下之际先要避开追兵才是。” 江别鹤唉声抬手拍着大腿:“老卢啊,我哪儿是怜惜马车,家具物件儿,我是怜惜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儿,你说她们跟着我从云都来到这深山中,你说我怎么能让她们忍受奔波之苦呢” 说完他还眨巴着眼睛挤出了两滴泪水。 坐在地上抱着乐器的两名歌妓也趁势开始啼哭,她们从地上站起来,依偎在江别鹤身边流泪不止,实在是惹人垂怜。 “江少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呜呜!” “怎么办,少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哇,呀!” 江别鹤索性搂着两位美人的肩头大哭起来。 林祈年看着眼前的这幕八点档大剧,心中冷哼了一声耸耸肩,转身回去牵自己的马。 客卿老卢可能也对这活宝少爷暗恼不已,口中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咳!少爷,现在不是啼哭的时候!马上下令弃掉马车,轻装简从,至于这两位美” 他看向两名歌妓的目光可不像看江别鹤那样慈蔼,眼角狠厉闪现,怕是恨不得将她们弃尸荒野。 “嗯,咳,两位美人嘛,就让她们骑在马上,派两名士卒牵马看顾着点儿,此去云都路途遥远,少不了要经受风波” 江少爷拭去胖脸上的泪痕,挥手下令:“都别抬了!丢掉马车!可是我告诉你们啊!我那雕花小几,还有那雕花木塌!可是沉香木做的!都给我抬上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四章 十万大军入曲门 林祈年眼角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是舍命不舍财啊,但凡世代功勋豪门,都不会有这样的做派,瞧这江别鹤,倒像是个暴发户子弟。 站在马车边的亲兵队长扁三,当即把马鞭捏在手里指挥:“听见了吗!丢掉马车,把少爷的家具物件儿都给我抬出来!若是少了一样儿,哼,仔细你们的皮肉!” 他恣意昂扬地回过头,在林祈年等七人身上扫视而过,当看到坐在马上的宋横时,眼角中流露讥讽,逐渐扩大到整个脸面,连蜈蚣疤纹都带着九分嘲笑。 “哟!这不是宋大英雄吗你不是要死守营寨吗” “你咋跑出来了你当初不是豪言壮语要与营寨共存亡吗” “敢情是在我们跟前儿作秀呢!啊!哈啊哈!” 扁三笑容扭曲地抬起马鞭: “别以为出来装个二,就可以获得江少爷青睐,你这样的给他老人家舔鞋都不配!” 一干策玄卫亲兵都跟着扁三哈哈大笑起来,那小六子本来也笑了两声,但一看林祈年面色不善,硬生生把笑意憋住,讪讪地低头看着地面。 “你!” 马上的宋横面色涨红,气得胡须抖动,下意识攥紧了马槊挺身欲刺。林祈年忙从马上侧过身抓住了槊杆,压低声音说:“暂且忍耐,等到合适时机,必教其死无葬身之地。” 扁三收住笑声冷哼一声:“咋,还想杀我,冒犯策玄卫,等同冒犯太师!只怕你那三脚猫功夫,也不是我的对手!” 宋横手握着槊杆颤抖不止,林祈年却死死攥住后端,容晏贴近他的马头,拽住了马缰,生怕这暴躁的青马载着主人冲过去。 扁三挥舞马鞭驱赶着士卒们远去,宋横这才把怒意忍下来,林祈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策马向前,七人拉开一段距离,遥遥跟在队伍后方。 第二日午时,曲门一带的山火蔓延了五六个山头。放眼过去,起伏的丘陵曲线一片焦黑,山头上的灰烬中躺着些许动物的焦尸。如今肆虐的火线依然在天尽头升腾跳跃着,火焰上方空气荡涤着波纹,浓厚的黑灰烟雾随着劲风往西南方向缭绕。 九曲关通往曲门的官道山谷间,有数千面黑色旌旗招展,最前面的大纛上赫然印着斗大的篆体白字,‘冉’! 前锋营的马队绵延在曲折的官道上,前队已经接近了曲门寨,后队却还在二里地之外的山谷里。紧跟着前锋营是中军所在,前方几十匹马交替并列而行,后方帅旗大纛逆着横风前进。 十几名重甲将领尾随簇拥着一匹白马,马上将军头戴铜冠,身着青色文士袍,只在腹部裹着黄铜护腹兽镜,两臂腕处也有精钢护臂。 此人面容清矍,精气神并重,胡须青黑柔顺,竟比那少女的青丝更有光泽。 这便是陈国名将冉秋,战功卓著,受封为武侯。 他抬头仰望天空,澄蓝的天幕中有黑色的絮状物在飘荡,这些燃烧后的灰烬慢慢地飘落下来,即将落到他的肩头,却仿佛被气流扰动荡开,掉落在手心里。 “报!前方骑探来报,乐将军在曲门寨列队迎候,曲门群山大火肆虐。” 冉秋侧身对身后将领们笑道:“乐忧的动静可谓是不小啊。” 其中一名将军连忙顺着他的话头说:“乐将军少年英雄,初露锋芒,此番出战更是立下了攻周的头等大功,我大周又出了一员虎将。” 数名将军跟着附和了两声,连连称是。 冉秋摇头笑笑:“稚儿生猛,但性子还需要打磨,不足挂齿。” 他低头对传令兵说道:“传令于斥候队,派出探马沿着火场转一遭,看看火势能蔓延到何处,有无隔断,会不会波及村落和安曲县城?” 传令兵领命而去。 身旁将军以捧哏的态度求问:“冉帅,这曲门山区引发山火,怎么也不会蔓延到我大陈国土,冉帅为何如此关心?” 冉秋大气地挥手一指:“这片土地即将变成我大陈国土,这八方子民也即将变成我大陈子民,我等怎么能让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说是也不是?” 捧哏将军俯首抱拳赞道:“冉帅眼光博远,胸襟非常人所能及,我等却没有此种见识。” 冉秋捋着他那漂亮的长须微微仰头,这样的溢美之词,任谁都不会免疫,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只要有自知洞明之心,再多的吹捧也只是耳旁清风,他权且把这种吹捧当做是抗拒骄纵的一种磨砺。 大军继续向前挺进,前锋营已经将塘骑队放出至曲门山区沿路侦查,中军停在被大火烧毁的曲门寨前,乐忧领着他的八百骄兵方阵立于道旁。当看见冉字大纛缓缓朝他走来时,他单膝半跪于地面,努力做出庄重肃穆的精神状态。将双手抱拳高举于头顶,看着骑在白马上这位让他泯然人群抬头瞻仰的叔父。 “卑职乐忧参见冉帅,曲门寨一战,幸不辱命!” 说完这番话,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可能心中曾有幻像,但是他现在的样子,顶多算是狼狈,跟惨烈不沾边儿,更谈不上悲壮了。 冉秋勒住马缰停下,面带和煦微笑,这是面对家中小辈才有的笑容。 “忧儿勇猛。”他抬起马鞭指着远处青山上的火线调侃地说道:“你这八百健儿,造出了我十万大军都未有的声势。” 冉秋身后的将军们跟着笑了起来,其中一两位的笑声别有味道。 乐忧的脸微微泛红,还好他黑灰满面别人看不出来,抬头倔强中掺杂着委屈,声音却放低了很多:“这火不是我放的。” 冉秋翻身下马,马前侍卫连忙跪在地上当做下马墩。将领们知晓他们叔侄间有私话要谈,也不跟过去,自觉留在马上驻足等待。 冉秋走到乐忧身前,弯腰将他扶起,嘴角泛起一丝笑说:“我倒是希望这把火是你放的。” 乐忧跟在叔父身后,看着他削瘦的肩膀踌躇不已,似乎有话要说,却感觉张不开嘴。这位冉叔父是父亲的结义兄弟,在军中对他多有照拂,但这种被护在羽翼之下的感觉,实在是不舒服。 冉秋站在被烧毁的曲门寨正门前,双手负于身后,也不回头,却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有什么话,趁着没人,说吧。” 乐忧连忙俯首半跪在地上,执弟子礼说道:“叔父,忧儿愿意将麾下这八百精兵编入前锋营中,挥剑执戟,甘为叔父大军锋芒。” “忧儿。” 冉秋回过头来笑了笑。 “九曲关乃至曲门寨截粮道一战,你已经立下了头功,应当收敛锋芒,怎能再画蛇添足。” “可是,叔父” 冉秋抬手阻止了他的话。 “你可能觉得自己赢得轻松,想挑更重的担子。可叔父告诉你,军中不只有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叔父的麾下将领百余,朝中各个派系都有,想要协调好这些人,并不容易。你年少勇猛,这是好事,但除了勇猛,我还想让你拥有气度,胸襟,忍让,退却,全局观,这才是将帅所需要拥有的,你明白吗?” 乐忧低头跪地说:“忧儿明白,刚刚是我欠缺考虑,谨遵叔父调派。” “把你这八百人编入中军,你就跟在叔父身边,多学,多看,多问。” 他心里倏然空落,编到了中军,而不是左右后翼,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整场战争中他会无仗可打,只能围观。 “是。”他犹豫了一瞬,才领命。 乐忧深深地行了一个抱礼,从地上站起来。冉秋却飘然走下山坡,抬头叹气:“大道所向,知易行难啊。” 乐忧略微羞惭地低下头,但很快便恢复到英气勃勃的状态,快走两步跟在冉叔父的身后。 “大军开拔!” 八百精锐排成一列顺着行进队形并入了中军队伍,乐忧骑着青骓马跟在众多将军的后面,军队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前方塘骑队每隔十里便向中军汇报前方地形,各种颜色的小旗在山谷间挥动变幻。片刻之后,又有传令兵上前来汇报。 “报,斥候队查探火场完毕,西向有越河隔断,南向有废弃千顷田,附近并无大的集镇,几个村寨已被劝离。” “很好,”冉秋回头朝后方说道:“水火无情,人岂能无情。” 他这句话自然迎来了将军们新一轮的追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五章 自作孽,不可活 江别鹤校尉带领的逃兵仍在安曲山林中龟速移动,与陈军先头部队塘骑队的间隔只有六十多里地,在这个距离内,快马一个时辰之内就能追上。 无奈江校尉身子弱,就算是骑马,在马鞍上呆时间长了,也觉得腰酸背困屁股疼,自然要停下来躺在树荫边歇一歇。 林祈年心中焦急,真想在官道上就解决这个家伙。但这是行不通的,策玄卫护卫在其左右,还有从云都来的客卿老卢,此人十有是个高手。更主要的是,兵卒们对江别鹤的愤怒值还不够,还不足以使他们顶着江家权势哗变。 不过也快了。 扁三就是很好的愤怒催化剂,他挥舞着马鞭,驱赶士卒抬着沉香木雕花家具前进。这种木料很贵且很重,数百士兵轮换着抬,依然拖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 他很疼惜少爷的家具,所以稍微有些磕碰,鞭子就直接朝兵卒们的身上抽去,把曲门寨一千军士当成了江家的家奴。 林祈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挡出钝剑,挥出的鞭梢倏地缠在了剑鞘上。扁三猛往回拉,憋红了脸却纹丝不动。他双腿扎起马步,攒足了力气双手死死拽住,林祈年却单手握着剑鞘,看上去还行有余力,冷冷地觑着他。 “你想造反吗!” 扁三愤怒地瞪了回去。 “他们抬着这些重物件儿,行进速度已是不慢,你又何必挥鞭向相。” 扁三本性暴躁,但他委实发怵林祈年这双眼,眸子的幽光中仿佛藏了许多刀子,何况这小子是个高手,说话的语调便不像刚才那气盛。 “亲兵队长有权整肃军纪,此事我心中有度,不消你来横加干涉,快快松开,别耽误了行进速度!” 林祈年抬剑在空中一抖,绷直的鞭子陡然松脱,扁三冷不防向后闪了个趔趄。 兵卒们偷笑不已。 这家伙从地上爬起,满脸涨红,腮帮上的蜈蚣纹更加狰狞扭曲,只是对着林祈年冷哼了一声。 林祈年把剑挂回到腰间,扭转身主动接替了一名兵卒抬着木塌。众人行进至官道的狭窄地段,两旁土壁伸出许多荆棘枝叶,发出刺啦的声音在床榻的漆面上划过。 扁三恼怒地拱起了糟鼻,刚抬起鞭子,才意识到林祈年也在抬床队列中。 江少爷此刻在马上累得如同软泥,哪还顾得上关心家具,既然主人不追究,他也没必要触这小子的霉头。想到这里,他才讷讷地收起了鞭子。 兵卒们向林祈年投来感激的目光,还好曲门寨中有猛人,能压住那家伙的邪气。 正午的太阳太毒,江少爷又受不了,连忙从马上爬下来,钻到了凉荫下躺卧。 在后方马上的宋横c史江看到此景,心中焦急不已。心想这江少爷身子孱弱,走三里歇一歇,怕是到不了安曲县,就会被陈国大军追上,把他们这些人斩杀殆尽。 两人相互使了个眼色,结伴下马来到江别鹤身前,弯腰抱拳道:“大人,我们的行进队伍太慢,恐被追兵追上,我们看不如弃了官道,从这山丘密林中走,才是稳妥。” 江别鹤也觉得这法子好,他站起身来,回头往山林里看了看。却见那浓厚绿冠之下,荒草零乱,灌木丛生,荆棘遍地,山间还有各种走兽。他江少爷走平坦大道尚且叫苦不迭,往这种阴森的草木里钻,这不等于要他的命吗? “不成,不成!那是人走的地儿吗,那荒草里面羊都进不去!咱走这平坦大道就很好。” “可是陈国的大军就尾随在后方。” “你们别拿这个吓唬我啊,你们昨天就说有追兵,如今我们走了一天一夜,你们说的追兵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跟江校尉说常理,说不通。他们只好转而面向客卿老卢,拱手诚恳地说:“卢先生,走大路确实太危险,你看” 老卢冷淡地抬手止住两人话头,背负着双手说道:“我家少爷身子娇贵,受不了荒野之苦,两位还是免谈。” 得,这位比那江少爷还生硬。 林祈年被另一人替换下来回到马上。他眼睛仔细瞅那老卢,这人双腿粗大,下身比上身健硕,定是轻身功夫不错,如果陈国前锋部队追来,他绝对能够凭借轻功把江别鹤带离险境。照这样看来,这家伙是不把曲门寨上千军士当人看,随时随地都可以抛弃他们。 但此刻要说服士卒们脱离江别鹤,必定会受到策玄卫和客卿老卢反制,他没有这个把握在这里铲除他们。 他应该准备提前行动,前方十里多地有溪流,就在那个地方动手。 队伍又向前走了三里多地,遥望前方有炊烟袅袅,时而有狗吠声传出,看来是有村庄。 军士们喜不自胜,大前天从曲门寨仓皇逃出,干粮都带得不足,路上也没碰到水源,所有人都饥渴交加,心想到了村寨至少能讨口水喝,所以都加快了脚步。 江校尉也想找个有人烟的地方歇歇脚,便骑在马上一鼓作气往村寨奔去。 众人赶至近前,看见村寨的全貌,好像是个隐匿在山林中的寨子。村寨背靠月牙形石山,房屋多是粗木和茅草搭建,寨子出口用木排扎成墙,设有篱笆门,应当是用来防备野兽窜进村子。寨墙上晾晒着一片片动物毛皮,看来这村寨中猎户居多。 士卒们争相往寨子前跑来,江别鹤骑在马上呵斥道:“都别挤!退后!” 他领着策玄卫亲兵赶在了最前面,扁三张开喉咙喊叫:“有人吗!叫个会喘气儿的出来!” 寨墙上探出几个裹兽皮的汉子,神情谨慎地望着这帮乱兵,其中年岁最大的一人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兵” “我们是大周的边兵!还请给行个方便,让我们讨口水喝。” “原来是我大周军,”老汉回头安抚寨中村民:“没事,自己人。” 寨墙上的人放松下来,那老猎户面带笑容又问:“你们是边军那部分的为何会沦落至此。” 林祈年感到不妥,刚准备出声制止,无脑儿江少爷却在马上不耐烦地喝道:“问那么多作甚!我乃曲门寨校尉大人!还不速速下来迎接!” 回答他的却是一支嗖声飞来的羽箭,正中一名策玄卫亲兵的咽喉。 “射死这些狗日的!” “射!” 江校尉吓得从马上掉下来,客卿老卢飞身扑上将他接住急速后退,士卒们慌忙奔逃出羽箭的射程之外。 江别鹤面皮惨白,一边捂着小心脏,一边恼怒地跺着脚:“操!敢对本校尉放箭,给我攻上去,把这村寨踏平了!” 史江和宋横又连忙上去劝道:“大人,不可,陈国大军就在后面,不敢再耽误时辰了!” “滚开!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这帮刁民,不杀难以卸去我心头之恨!” “给我上!” 士卒们心中怨念丛生,若不是你江校尉在官道抢劫民财,杀害百姓,使得曲门寨臭名昭著,大家今日能落到这种田地吗 客卿老卢还是明些事理的,刚才有惊无险,好歹少爷没事儿,也就没必要跟这些山野莽夫较劲儿。他低声安慰江别鹤:“少爷莫气,此番暂时不与他们计较,等我们回到云都,你把这委屈禀说给江叔父,他定会派策玄卫人马,把这寨子老老少少都屠干净了。” 这话江少爷爱听,心中也就不那么气了,朝众人挥挥手:“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畏强敌陈军如虎狼,视大周百姓如猪狗,这就是周国上流贵族德行的真实写照。 “报!冉帅,前方塘骑队来报,距前锋营八里处有一支溃军,数量不足千人,与山中村寨发生冲突后逃离。” 冉秋抬手捋着青须,回头对众人笑问:“诸位猜猜看,这是周军的哪支队伍?” “不用猜,”后方有人闷闷地接话,却是小将乐忧。 “这是曲门寨弃寨而逃的溃兵。” 冉秋捻须思虑一瞬,点点头说道:“能放出那样一把火来,却逃得如此狼狈,这支溃兵行事还真让人费解。” 这也是乐忧想不通的地方,能布下那种毒辣机关陷阱的人,肯定是精通战法之人。可他们为什么要逃呢?且三天之内竟只逃出一百多里,前后反差实在是太大。 冉元帅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是溃兵,让前锋营派出一支马队清扫一下,就当是让小儿们打猎消遣。” 将军们都轻快地附和着笑了起来。 传令兵骑着马向前传递,每过一军都有人接力,很快便传至前锋营。于是一支马队疾速前奔,远远地瞅见了溃兵的尾巴。 “拔刀!” “这可是便宜人头,大家伙儿赛一下子,看看谁斩获得数量多!哈哈!” 当先有几匹马冲出队列,马上杀神们双眼兴奋殷红,发出嘘嘘的鬼叫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六章 密林间遇敌屠戮 林祈年骑在马上,感觉脚下有轻微震动。他连忙回头去看,见远方铁蹄下烟尘滚滚,遂大叫出声:“有追兵!快跑,往山上跑,往林子里跑!” 军卒们惊叫着哄散而逃,策玄卫黑甲兵更是逃得飞快,不愧是号称天下第一卫,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宋横打马横槊,疾声喊道:“都别跑散了!往东面跑!往山上跑!骑兵上不去!” 江别鹤骇得面如土色,偏偏这个紧要关头,身下的马不听使唤,蹬踏着黄土原地转圈。 客卿老卢一袭青影飞身抢上,把江别鹤夹在腋间,几个纵跳飞奔,一溜烟地窜到了密林山坡下,眼看得追兵还在远处,便将他放了下来。 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就可怜了,她们骑在马上不会驱策,牵马的士兵早已丢下她们夺路而逃,直急得两人花容失色,涕泪涟涟。 “少爷救我!少爷救命!” 她们的少爷早就奔到了山头上,独自逃命去了。 林祈年鞭打着瘦马冲到两女马匹中间,左手挥马鞭击打一马臀部,右手去牵另一匹马的马缰,双腿夹紧马腹连驾带打,驱赶着三匹马儿并行往密林山下跑去。 陈兵马队已冲至曲门逃兵身后,口中嘘叫着侧身挥刀劈斩,奔逃中的兵卒后背喷溅血雾,惨叫着扑倒在地,随即又有一刀斩来,身首异处。 “一个了!” 敌骑马蹄高高扬起,踢在一名军士的背上,马蹄落下便是骨骼断裂惨叫之声。马上屠夫提枪直刺,枪头从兵卒喉颈穿出,鲜血如墨飞溅。 “我两个了!” 官道和山林之间只有惨叫和劈砍之声,刀锋斩人如撕裂布帛,这只是一场溃逃与屠杀。 “哈!” “我五个!” 血淋淋的人头被踩踏在马腿下,几十名士卒转瞬间命丧黄泉。 林祈年赶着三匹马儿在林中奔行,树木间距稠密,头顶树冠遮住日头,使得林间黢黑阴影,马蹄拱踢着陈年的腐叶,陷进去有半尺多深。 马儿奔得飞快,树干如黑影从他眼前掠到身后,三匹马儿被粗树拦绊,时而分开又时而并行。林祈年要分出手来同时招呼两匹马,就算他眼疾手快,也不免分心忙乱。 他的双手总能在马匹分开时收回,绕过树木后及时挥鞭,及时抢马缰,始终在繁复排列的林木间穿梭并行。两位美人在马上如鸟雀般惊叫连连,好在有惊无险。 从官道至山林间有四十多丈纵深的开阔地,所有速度不足的步卒都被铁骑追上,砍翻在地。 荒草干叶被鲜血浸染,一时间尸横遍野! 宋横收拢了十几名骑兵杀了回来,他挥舞着长槊将一名敌骑横劈斩掉头颅,又轻骑纵出把一个正面扑来的家伙贯穿了胸脯,发力从马上挑下尸体。 但更多的敌骑从官道上冲进来,他渐渐难以招架,且战且退,许多士卒得以有喘息之机逃进密林。 林祈年把载着歌妓的两匹马赶至山前,提着两位美人跳到马下,伸手把她们往上山一推。 “赶紧爬!翻到对面的山谷里!” 他转身骑上一匹马,挥动马鞭猛击马身,铁蹄掀起纷飞的积叶,快速往林外奔去。 “祁年!你干什么!快回来!” 容晏趴在山石上回过身来疾声喊道。 “我去去就回!你先走!” 他扭头粲然一笑,手中的马鞭抽打更急,马蹄腾空而起飞出林外,和攻来的敌骑兵擦身而过。他手中的剑横掠挥斩,敌方骑兵肩上喷血,人头高飞三尺。 前方一杆矛枪倏然刺来,林祈年侧身贴在马腹上,转瞬间坐正身体,挥剑劈斩,将敌人手臂削去,连同矛枪跌落在地。 敌兵肩头鲜血喷涌,惨叫扭动着掉入马下。 另一名骑兵挥动马槊劈斩,林祈年脱离马匹跳落地面,单脚轻轻一点,闪至那人的身侧,纵身跳起剑影刁钻地飞刺,骑兵的喉头上挑起朵朵血花,仰身后翻从马背上颠落倒地。 “周军中有高手!退回来收拢阵型,齐头并进冲锋!”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慌忙拨转马头,归回到马队列阵中。这些骑兵训练有素,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马速调整到步调一致,形成了一线阵型。 几十匹马同时向前冲锋,骑兵们端平了矛枪,连枪杆都像篦梳的齿那样排列整齐,有条不紊地朝密林挤压过来。 宋横对几个幸存的曲门寨骑兵喊了一声:“撤!” 林祈年把一个跑得双腿脱力的士卒从地上拽起,跟着宋横他们先后进入了密林。 骑兵阵型紧紧追在身后冲入林中,战马在树干阴影间穿梭而过,骑兵们只能看到黢黑树身如排列条纹从两旁飞掠,双目凝聚便是前方跌撞踉跄的逃卒,高声呼哨着狠狠地把长枪戳过去 他们在屠杀的同时依然保持阵型不变,这种列阵冲锋的队形对毫无斗志的步兵来说如同绞肉的磨盘。 林祈年飞速助跑,蹬着树身冲上了一棵树的树冠,拽着旁枝纵身跃下,正好落到马队冲锋的后方,顺带借下落的势头将一名擦身而过的骑兵斩下了头颅。 他飞奔着冲上前,追着冲锋马队施展突袭,一跃而起贯穿一名骑兵的后背。 四五匹健马被勒转了马头,骑兵转身杀了回来。骑兵队形出现短暂的散乱空当,宋横等人趁势掉头进行反击。 林祈年凭借灵活和速度在树丛间躲避攻击,骑兵的优势在这种密林中无法发挥,长枪马槊更是不方便施展。 他从大树后绕过,纵身跳起当空斩下,将那骑兵的青铜盔从中间崩裂成两半,细细的血线从脑门流淌下来,随即瞪着眼珠从马上栽落。 一员骑将索性扔掉了手中长枪,从腰间拔出钢刀,在手中耍花活地转了两圈,大叫一声夹着马腹朝林祈年冲来。 他双手将剑握在手中,盯着那骑将的眼睛和肩膀,在两人冲锋交错的刹那间,发出刀剑相击的铮鸣声。那马仍旧向前奔行,马上之人腰背依然挺直,却渐渐失去了重心,倾斜着从马上跌落下来。 三名骑兵从三个方向朝林祈年冲来,他趁势向前翻滚跳跃,避开围攻,却感到脑后有飕凉风声,回头一看容晏已挥剑将一员骑兵斩于马下。 两人脊背靠在一起,三四名骑兵挥舞刀枪围着他们打转。 “你不是爬上山了吗?怎么回来了?” 容晏嘿声笑了笑:“我总不能看着你一人在这儿过瘾吧!” “小心!来了!” 两人同时向前扑出,各自斩杀一名骑兵后退回,继续背靠背防御,掌控的时间刚刚好极具默契。随后再次向前冲锋,如此反复进退有据,六七名骑兵竟一时无法近身。 密林间的这场战斗,林祈年将战斗力压制到五成以下,他怕全部施展出来,把躲到山上的客卿老头给吓着了。 江别鹤蹲在山顶大石上,手里握着小树枝在岩石面划来划去,顺带着用观赏的态度瞧看山下的厮杀。 他咂着嘴巴说道:“哟,没想到咱这曲门寨中有不少能打的,你看那两个小子,老卢,他们算不算高手,有资格进府上拜客卿不?” 老卢只是淡然地瞥了一眼,发出轻蔑的浅哼声算是回答了少爷的问话。 宋横护着大部分士卒退到山脚下,弃掉了马匹往山上攀爬,同时对着不远处的林祈年容晏喊了一嗓子:“不要恋战!赶紧退上山!” 两人各自脱离战斗,随便骑上一匹无主之马往山下冲去,顺便解决掉敢上来搦战的骑兵。 马匹即将冲到山下,林祈年直接从马背上跃起,拔高两三丈落到山岩上,手脚并用往上攀登。 陈军骑兵追到山下,竟然也弃了马匹,抽刀朝山上爬来,看来是被杀得激起了性子。 林祈年和容晏一边向上攀爬,一边居高临下解决掉追得最近的敌军。 这山远处看来坡度不大,等爬上去才发现相当陡峭,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攀援技巧,强壮兵卒自能轻松应对。 那两名歌妓却辛苦得很,她们裙裾飘长,里衣外裳轻纱花纹繁复,上山被各种植物挂扯,行动岂止是不便。若不是中途有好心士卒帮她们解开或拉扯一把,两人必在山脚下被敌军掳去。 抱琵琶的女子看到蹲在山石上的江别鹤,仿佛见到了引路明灯,她焦急地朝他挥挥手:“少爷,我在这儿!快来拉我,我爬不动了。” 江少爷手中握着小树枝,淡漠地望着山下,好似没有看到她。 女子连忙横向朝江少爷的方向爬过去,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日里,只有把她从云都带来的少爷能给她以安全感。金丝雀需要的是温暖的锦绣笼子,而不是外面的凌冽寒风。 “锦娘,快,”女子一边攀登,一边回过头来呼唤同伴:“快跟我到少爷这儿来!” 名叫锦娘的女子没有任何动作,目光中还在犹疑观望。她低头看到刚才在山下救她们的那位英雄少年,他还在她的脚下挥剑杀敌,心下便稍稍安定些。 山下的敌骑并未全部上山,马弓手们站在林中,各自寻找目标,开始往山上抛射箭矢。 攀爬中的兵卒们被利箭射中背部,惨叫着跌落山下。 女子爬到江别鹤的脚下,欢快地朝他伸出了手:“少爷,快,拉我一把。” 江少爷还未伸手,老卢拽着他的后襟说:“少爷,这里已不安全,我们赶快到山谷里避一避。” 一支羽箭从山下射来,弧度稍微偏低了一点儿,钉入江别鹤脚下的岩缝中,荡起岩屑纷飞,箭杆翷羽嗡嗡作响。 这也把江少爷吓得够呛,慌忙站起身尾随老卢,脚下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回头一看,却是那歌妓的葱白手指紧抓着他的脚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七章 众怒不止心未平 江别鹤被射来的箭矢吓得够呛,刚准备跟着老卢离开,脚下却被拽住,低头看到女子一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脚腕。 “少爷,快救救我!快拉我一把!”她花容失色,俏脸苍白。 江少爷的脸比她还惨白,恼怒地蹬踢着女子:“我靠你娘的!松手!” “少爷,我没力气了!求你拉我一把。” 这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是断然不会松手的。 “快放手!” “少爷救我!” 她使劲儿地攀着他的脚往上爬,偶尔有一两支羽箭带着破空声从身边掠过。 江少爷挣扎不脱,双眼瞪得通红,从腰间拔出镶金玉石把儿的短刀,对着女子的胸口狠狠地扎了进去。 殷红的血液沿着她衣衫晕染开来,宛若在胸前开出一朵瑰丽牡丹。她惊愕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身体却朝着山下跌落,羽衣霓裳中抖落出轻纱的丝带,宛若一片凋落的花瓣,花自飘零,碾落成泥。 林祈年望着上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下方敌人纠缠,双脚发力纵跃而起,手攀着岩石迅速登顶。 他途经女子锦娘的身边,伸手揪住她的后襟,粗暴地往上脱拽,也顾不得她身体与岩石剐蹭伤痕累累。 “快走!” 林祈年一路带着她来到山顶上,锦娘惊魂甫定,紊乱气息稍显平稳,便低头羞涩地行礼:“公子” “公你个头!快走!” 锦娘脸上挤出的笑颜变得错愕,委屈地想,难道军旅之人都这么粗鲁吗? 林祈年松脱了她的衣襟,兀自往山谷中奔去。 官道上蓝色号旗挥动,前锋营骑兵将领下令:“莫要追了,别耽误了行军速度!” 攀在山岩上的骑兵们得令后,纷纷向下退却,回到林间各自收拢马匹,奔回到行军队列中去。 骑兵队百夫长跪在路边向将领汇报战果:“击杀三百七十多名溃兵,缴获马匹三十多,兵器若干。” 将领冷漠地看了一眼零落的队伍,怒声质问:“你这百人队损失了多少人马?” 百夫长惭愧地低下头,声音微弱可闻:“共损失了四十六骑。” “追杀一股子溃兵,你竟然折损近半,是你指挥不当?还是我这骑将压不住台子了?” 将军此言诛心,百夫长只得低头拜伏:“卑职指挥不当,甘愿领罚。” “那好,就抽你一百藤条,教你长长记性!” 陈军队列继续向前行进,受罚百夫长裸露腰背,双臂抱着路边大树,将军亲兵挥起藤条带着风声抽打在他的脊背上,几藤条下去便已是鲜血淋漓。 整齐的队列从他面前经过,士卒们自若罔闻,脚下踏出纷扬的黄土弥漫在山间官道上。 林祈年站在一块岩石上,遥望远去的陈国大军队列,旌旗蔽日,军阵庄严,心中羡慕不已。他在内心默默许下豪言,他日,我必有一支胜过此军的军队。 可惜在山下的树林中,曲门寨袍泽尸骨未寒,鲜血浸染了这片土地。寨中有三百多名兄弟丢了性命,再加上半路逃散的,现在队伍中只剩三百多人,这将来本该都是他的队伍。 发生这一切,都拜那江别鹤和江府客卿老卢所赐,军士们恨意已满盈,接下来该是找个有水源的地方,彻底了结这一切。 他稍微侧过头,却听见山谷中传来江别鹤的怒骂声:“我家具呢!我雕花木榻呢!我雕花小几呢!” “你们这些败家玩意儿!就他娘的知道逃命!把老子的宝贝儿丢掉不管了!” 江别鹤叉着腰指着眼前的士兵们,用手指点来点去:“刚刚是谁抬的!给我站出来!” 他的情商简直是负数值,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士兵们眼中幽熠闪烁的杀意。扁三手中高举着鞭子,脸上蜈蚣纹也泛起怒色,跟江少爷同仇敌忾,好似有人敢站出来,他就要用鞭子狠狠地抽过去。 江别鹤能横行无忌,是因为有权势做保障,像这种为虎作伥的玩意儿,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祈年从大石上跳下,朝这边走过来。 人群中走出一瘸一拐的史江,林祈年微讶,这家伙瘸着腿,逃得倒是贼快,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史江沉着脸和江校尉理论:“校尉大人,你不能这么说话呀,难道我曲门寨一干老小的性命,还比不上你的几样家具?” “你特么废话!我那些物件儿都是沉香木做的!把你们这些家伙全砍了,都抵不上我这些宝贝!” 许多士卒阴沉着脸朝这边看过来,有人已经把手按到了刀柄上,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两步。 “你们看什么!想造反吗!” 江别鹤声调有些发颤,眼睛慌乱地左右去看,策玄卫亲兵们主动靠拢将他护在身后,把腰间刀锋拔出一半儿。扁三怒容满面嚣张地望着众人,实则内心慌得一批。 “行了,少爷。”老卢双手负于身后站在一旁说:“你的那些家具没了就没了,回到云都花银子再订做几件便可,不要因为这点儿小事在这儿耽搁,我们需尽早赶路。” 江别鹤可算是找到了台阶,充作大度地挥了挥手:“算了,今天就不与你们这些混账计较。” 这位老卢才算是真淡定。他也知晓士卒们对自家少爷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虽然他并不认为这帮边兵加起来会是自己的对手,但也没必要激怒他们,横生太多枝节,况且他也需要队伍替少爷挡住可能遇到的危险,省却自己出手。 林祈年站在外围望着这一幕,他很满意现在的局面,所有的已知条件都已经酝酿成熟,就差他亲自去点上一把火。 众人背负着伤痛和疲惫开始上路,江别鹤也不再嚷嚷着要走官道,就算现在让他走他也不敢去,哪怕森林里的灌木和荆棘丛挂破了他的华贵锦袍,走得双脚酸困,他此时也不再抱怨。 天空已变得灰蒙蒙的,离黑夜即将不远,大家伙儿的吃饭问题却还没有着落。连续三天的逃亡奔波,许多士卒的干粮袋已经空瘪,肚子更加空瘪。如今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连个讨米粮的去处都没有。 曲门寨的几个核心军官聚在一起商议,该如何解决队伍的军粮短缺。林祈年和容晏虽没有职位,但已然凭借这两天逐渐积攒出来的威信,也算在这核心管理层中。 宋横犹豫地看了几位一眼,试探着说道:“我们的马都留在了山那边儿,要不然过去把马杀了,将肉取回来。” 史江摇了摇头:“马匹已经被敌人缴获,就算你翻过山去,也是扑个空。” “谁说扑个空?”宋横的声音渐渐变小,显得没了底气:“那里,不是,不是还有很多尸体吗” 居然要吃人!亏他想得出来。 “我是说,咱不动自己人的尸体,但敌人骑兵的身上能刮不少,肉。” 林祈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在看一头怪兽,此人的思想还处在野蛮层面,不得不警惕。 宋横被他看得发慌,心虚地呛上去说道:“小林子,你这么看我什么意思?这不大伙没饭吃嘛!要不你给想个解决办法。” 林祈年回头看了看林间郁郁葱葱的草地,点头说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森林吃野菜。” “吃野菜,吃野菜倒也没问题,可是许多野草是有毒的,分辨不出来,能把人毒死。”宋横捻着胡须说道。 “没问题,我能够分辨。”林祈年目光炯炯地望着大家伙儿。“当然也不能光吃野菜,派几个使弓的好手,猎一些走兽,把肉和野菜混合起来炖成几锅,先把晚餐给解决了再说。” “就这么办。”容晏很支持林祈年的决定,当初他们在仪山上吃米面吃得厌烦了,也经常下山去打些野味儿改善生活。 “好吧。”宋横点点头说:“我带人去猎兽,小林子你带人去找野菜,切记不可走得太远,天黑就在这里碰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八章 森暗林中露炊营 林祈年伸手一招呼,便有百十名士卒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去。回头看看江别鹤一帮人,江少爷坐在青石上发呆,几名策玄卫亲兵正在砍树枝为他搭建窝棚,那客卿老卢盘膝在地面上打坐吐纳。 自从江别鹤到曲门寨上任的第一天起,寨中便已分化为两个团体,江别鹤、老卢和他的亲兵们是小团体,保持本心的军官聚拢的士兵们便是大团体。这中间也许有人动摇过,堕落过,但经过这三天多的逃亡生涯,各自的立场都已经泾渭分明,这便是对峙的开始。 嗯?还有一个女子,锦娘的处境很尴尬。她本来属于江别鹤阵营,但同伴的死让她心有戚戚然,畏怯地与江少爷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曲门寨的军人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野蛮的,粗鲁的,绝对不会怜香惜玉。就连林祈年那个看上去俊逸质朴的少年,也对她很粗暴,更别说其余人了。 她站在两个团体的中间,与彼此都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好似那里就是各自领地的分界线。美人婀娜地立在风中,饥肠辘辘,瘦影萧索,本应惹人怜爱,但众人都在自保饥寒性命,哪里顾得上她。 林祈年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带着队伍寻找野菜。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些伤兵和照护他们的兵卒。 “大家都看见了罢,这种苦麻菜和苦苣菜在这座林子里我看有很多,看清楚叶子的形状,还有蘑菇,颜色鲜艳的不要去摘。” 众军卒点点头,分散在林子里各自采集,天色未暗便已采摘够了份量,林祈年领着众人原路返回,把采来的野菜聚成一堆。 他们随后开始埋锅造饭,在林间地上用石块架起铁锅,士卒们抬着木桶到三里地外的河溪中取水。打猎队伍背着夕阳归来,他们用削尖了的树枝架着动物皮肉扛在肩上,脸上布满了朴讷温厚的笑容,众人上前帮忙卸下猎物,开始跪在石板上剥皮切割血肉抛入铁锅。 六七口锅灶一字排开,在平地上卷起了滚滚白烟,烟雾氤氲在森林里,缭绕着升上了黢黑树冠的顶端。血色红日在落山的这一刻硕大无比,灰白烟气在它表面如流沙翻腾。 铁锅中翻腾着细沫浪花,有军士站在前面将野菜抖搂其中,锅里的白气与青烟混合飘升。吹火老兵趴在地上,面容干枯揉着眼泪。兵卒们推挤着端着头盔排列,然后插队争吵转变为哄笑。军官们探身在锅前,用大勺舀起汤水浅尝辄止。性子淡薄的军士坐在倒伏枯干上,和同伴细细攀谈家中境况,谈到情深之处,抬手抹脸掩饰泪痕。 林祈年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切,苍茫大地上有如此美的画卷。乱世兵卒们的群像辉映在夕阳中,那林间萦绕的烟雾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却如印象派画作那般透出神髓。他反而有些看不清了,只能听到些许的欢声笑语。 今天山的那边发生了惨烈的屠杀,死去的都是他们的袍泽同伴,他们转瞬间便可以卸下悲伤。也许他们今后的人生注定走向苦难,但比起牺牲的人们来说,这片刻的喘息便是幸运。 …… 刚刚经历颠沛惊忧的他们难道不该笑吗? 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他们没有资格笑吗? 他们为什么不可以笑! …… 林祈年低头经历了心灵的鞭挞,感觉有人把手落在肩上,回过头看却是容晏,甫一出口便说了句煞风景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可是最好的时机。” 林祈年负手怅然地摇了摇头:“今晚不行,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容晏不屑地哼一声:“少来,你根本不信这个。” 他抬手指向远方,萧索地问:“看见眼前的画面了吗?你有没有感觉……” “嗯,不错,那肉味出来了,为啥一大堆野菜扔进去,就煮得没剩多少呢。” “呃,”林祈年硬生生地止住了抒发情怀,点头附和说道:“没错,水分煮没了嘛,嗯,今天天气不好,夜太阴沉,我不想在这种环境下杀人。要选就选正午时分,光天化日,彰显正义。” “你搞阴谋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佩服。” 容晏对他翘起大拇指,听到远处传来开饭的喊声,连忙跑了过去。 他低头内敛地笑了笑,就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两人之间精神层面的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啊。 他并不是不想在今晚动手,实在是不愿让他们接连经历变故,更不想在这和乐欢晏的气氛中掺入血和阴谋的味道。 今晚就当是给他们留下宁静的喘息时机吧。 远处史江用头盔抢了一碗野菜汤,自己没有喝,却拖着一条瘸腿朝他这边走过来。他走路的时候右腿出力,左腿绷直了跟着右腿的摆动一步一挪,头盔里的汤水波纹摇晃,却没有一点儿洒出来,也真是难为他了。 “来,小林,祈年,我给你打了一碗鹿肉野菜汤,你赶紧趁热喝。” 林祈年无奈地笑着说道:“你是堂堂的队正官,还是个伤员,怎么能给一个小兵打饭?” 史江站在他身旁搓着手笑:“你现在是小兵,将来肯定不是小兵,再说你压根儿就不是来当兵的。” 他端着头盔的手抖了一下,停在嘴边,眼角透出一丝微愕,瞟向史江。 史江有些发窘地搓了搓手:“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能给人特异的感觉,走在我们这些人中间,你就像是一只凤凰走进了鸡群,无论你再怎么掩饰,你身上那种独特的东西,是可以区分出来的。还有那个容晏,你们俩一样。” 林祈年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他喝了几口汤,便把头盔递还给了史江。 “你再喝两口,这里面有肉,你把肉吃了。” “不了。” 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史江显得很遗憾,侧身蹲在一边双手捧着大口地喝了起来。 林祈年转身望向四周,看到了江别鹤的树枝窝棚。江少爷和老卢盘坐在窝棚里面,亲兵们围坐在外面。他们开了小灶,用树枝架着铜釜,篝火烧燎着釜底,有肉的香味飘散出来。他们的架子上用铁条穿着烤熟的野味儿,上面撒了调味品,抹了酱料,江少爷的面前银色托盘上削出一片片的薄肉。 不过他却食不知味,用右手托着下巴面色愁苦。客卿老卢还在打坐,十几个策玄卫亲兵不敢打扰二人,各自坐在地上心思都不痛快。 一边是只有咸味的肉汤野菜,另一边是鲜美酱料,釜鼎酥肉。一边是笑语欢颜,另一边却是愁眉沉默。相比之下,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穷开心了。 那边儿好像还蹲着一个人,是那风尘女子锦娘,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江别鹤小营地的火光照亮了一片地方,军汉们这边排列的篝火,照亮了另外一块地方。她就藏在这两处火光交界的阴暗处,背靠着斑驳漆黑的树影,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怀里,也许是在哭,身体却没有起伏颤抖。 林祈年低头叫了一声蹲在地上的史江:“史大哥。” “啥事儿。” 他回过头去看那锦娘,语气却显得很冷:“找人去给她弄一碗。” 史江抱着头盔没有起身,扯开了嗓子对不远处一个士卒喊:“那个谁!过来!” “史队正你叫我”士卒小跑着来到他面前。 “去给那个,婆娘弄一头盔汤来,记得多放几块肉,舀之前把你那破头盔洗洗!” “嘿,知道了。”士卒略显羞涩地挠了挠头。 士卒果真按照史江的要求去洗了,他弯下腰把头盔伸进木桶中,双手细致地搓洗,遭到身边军士的奚落。士卒边清洗边抬头指锦娘蹲着的方向,军士揶揄着说了句什么,士卒脸颊微红扭头反驳。他站起来到过锅边,用头盔盛出一点在手中摇晃泼到地上,算是消毒。他又把盔伸过去,掌勺伙夫在水面上舀了几勺倒进头盔,他指点着汤水和伙夫发生争执,两人面红耳赤,伙夫最终退让,从锅底捞了几块骨肉倒进盔中。 他火烧火燎地蹲下,把盔放在膝盖上,然后用手掌捏着袖子,端起头盔朝锦娘快步走去。他脚步轻快,手掌哆嗦,这汤兴许是烫得厉害,蹲在锦娘面前把头盔放下,没说任何话便飞快地跑开。 锦娘抬起头扭向这边,明澈眸子藏在蓬乱长发中,情愫中虽然陌生却也有触感,看到了林祈年在看她,伸出去端盔的手瑟缩了回来,抿着嘴唇把头扭到别处。 林祈年轻笑了一声,把注意力转到了天空中,深邃夜幕之上万点繁星,廖寂的森林被篝火与笑声打破。他回头望过去的时候,锦娘已经开始抱着头盔喝汤了,那硕大的头盔遮住了她的脸,也能挡住她吞咽的狼狈样子。 她没有嫌弃头盔上粘了男人的唾液,也没有在乎里面会不会有头发和虱子,这样才对,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 锦娘把头盔送还给士卒,然后一大堆军士开始奚落那小卒,她背朝着他们却低头浅笑,然后选了个枯树枝坐下,虽然还保持着安全距离,却在这一片篝火的光亮之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十九章 葬鹤岗药倒诸人 军士们并排倒头睡下,或枕着头盔,或枕着箭壶,周遭被幽曳的虫鸣声占据。锦娘靠在枝杈上睡着了,夜风吹拂,她的裙裾摇曳摆动,长袖轻抚脸颊。林祈年落坐在火堆旁,开始盘膝打坐。 他们从清晨的鸟鸣中醒来,篝火已变成了灰白的柴烬,上面一丝热气也无。火头军把锅中的残汤给早起的兵卒分了分,用清水涮了锅底,把树枝拿在手中刮了刮锅边残渣,然后用现成的木架子驼在肩膀上。 客卿老卢亲自走过来,对军官们吩咐道:“今日及早动身,你们护送少爷到云都,便有可能保留编制,若是侯爷高兴,在太师面前美言几句,把你们归入京畿卫戍也不是不可能。” 军官们并没有多高兴,他们自知前途渺茫,就算有人在面前画了一张饼,也不抱多少希望,只要大家伙儿能活下来便是好的。 队伍开始向南进发,与官道保持了一定距离,陈军的后翼部队兴许还在附近活动,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中午时分,众人来到一处山岗上,这里环境清幽,苍翠松柏林立,白果树枝繁叶茂。此时日头虽然毒辣,空气中却透着一股水气凉润,仔细倾听或有滔滔水声,附近应该是有激流还是瀑布。 林祈年抬头望着更高的地方,山上是白石崖壁,有绿柏从崖壁上伸出,为下方遮出一大片阴凉。 “是个适合安葬的好地方啊。” 容晏在后面轻松写意地走着,似乎想要吟诗一首,无奈灵感还没有出来,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有如斯美景,比咱仪山上也不差许多了。” “嗯,葬鹤岗。” 他嗖地把目光投过来,面容惊异:“你要在这里动手” “我昨天说了,要找个好时辰,好地点。” “你真是不懂风情,如此清幽美景,你竟要让它沾染凶煞血气。” “美景终究是美景,万年都不曾更改,不论这里发生过什么。”林祈年伸手抚上了松干的粗糙树皮。 “你准备怎么干。”容晏站在身旁,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 江别鹤一头倒地,便像死狗一般靠在树干上,用手拉扯着衣襟抖搂凉风,口中焦躁地呼叫:“渴死了,赶紧去给我打些水来!” 扁三抬腿踢向一旁小六子的屁股:“还愣着干啥呀!没听见少爷口渴了吗!赶紧去溪边打水!” 小六子提着水桶,伸手拍去屁股上的脚印,口中小声嘟囔着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小六子。”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顿时汗毛直竖,畏怯地回过头,却是林祈年负手站在身后。 “你,你有啥事儿。”他本能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脚往后退了两步。 林祈年把头扭向另一边招呼:“快,把东西拿过来。” 原来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却是那容晏,他早该想到的,这对狐朋狗友干坏事总在一起。 容晏不太利索地把一包东西从怀里掏出来,林祈年伸手颠了颠,疑惑地问:“怎么才这点儿” “这点儿怎么啦,这点就足够把他们放倒了,再多那都是浪费!” 林祈年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走上前去,伸手把麻纸包扣在小六子手里。 他从刚才两人的对话中,已经听出了一点儿端倪,但还是颤抖惊骇地问:“你们要我干什么” 林祈年指着那桶对他说:“你去河边打到水之后,把这药下到桶里,然后提回去,就这么简单。” “你是要我去害人吗?而且是害侯府的大少爷,江太师的侄子”他的声音发颤嘶哑,险些要哭出来。 林祈年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声音诚挚沙哑:“对不起,小六子,但是你只有做了这件事,你今天才能活。相信我说的话,你能活下去的,而且活很长时间。” 小六子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瞳孔里的幽光虽然略有温和,却汹涌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好,我去做。” 小六子一声不响地提起了木桶,转身往河边走去。 “我看好你。” 林祈年在他身后说话,却让他毛骨悚然,身子一阵哆嗦。 …… 江别鹤一伙人坐在靠山崖这边儿的松树下,曲门寨军卒们靠坐在另外一边儿的松林下,大多数人都跑到溪边打水去了。 江少爷闭着眼睛,神情烦躁,隔一会儿就要狂暴地喊一声:“水呢!……” 扁三紧张不已,连忙推搡一名亲兵:“去看看!来了没有!” 黑甲亲兵勤快地转回来:“快了,快了,都看见影儿了!” “喊他快点儿!” 亲兵用双手挡在嘴边扩音:“你他妈快点儿!” 客卿老卢盘膝坐在江少爷身边,对暴躁的呼喝声充耳不闻。高手不论到了何处,都能够安之若素,气定神闲。 小六子提着水桶小跑来到跟前,扁三亲自接过水桶,在他的胸脯上踹了一脚,使得他跌坐在地,仰翻了个跟头。 “他妈的!磨磨蹭蹭的!” 他亲自拿着水瓢舀水递给江别鹤:“少爷,慢点儿喝。” 江少爷双手捧着水瓢,仰头咕咚咕咚地狂灌,连喉结的起伏都很夸张,多余的清水从他嘴角溢出,沥湿了胸脯。亲兵们眼巴巴地看着他,用舌头去舔嘴唇的干皮,嘴里更加焦渴。 江少爷喝了两大瓢,扁三又舀了一瓢双手递向老卢:“卢先生,你也喝。” 老卢点了点头,把水瓢接过,用袖子挡住下巴浅慢地品尝着,仪态十分儒雅。扁三眼睛死死盯着水瓢,胸中焦躁万分。他嗓子都快冒烟了,这老家伙却慢条斯理,要换成小六子这么喝,他一巴掌早就抡上去了。 “不喝了。”老卢伸手把水瓢递还,扁三弓腰双手接过,却迅疾从桶中舀出一瓢,猴急地仰头灌下去,那清水从他黑须上淋漓下去浪费了许多。 他接连灌了两瓢,把葫芦瓢劈回水桶中,舒服地靠在树干上,任由他们争抢去。 亲兵们围着水桶争抢吵闹起来,相互较劲之后商定一人先喝一瓢,不够再叫小六子到溪流边打去。 没人问小六子喝不喝,也无人对他生疑,这就是小六子的好处,没有人怀疑一个怯懦的人会图谋不轨。 整桶水都被喝干了,最后一人昂首将桶底举过头顶清了底,他把水桶递向凝立在一旁的小六子。 “小六子,再去打一桶水来。” 小六子没有伸手去接,身体僵硬地倒退了两步,黝黑的眼珠子里充满了疏离、惊恐不安和期待。 “你看啥!赶紧去打水!脑子坏了是不是!” 他没有理会他们,却扭头瞧向了背朝他们站着的林祈年,忐忑地想从他这里得到正确答案。 林祈年抬头仰望天空,背负着双手,右手的手指扳动着好似在记时。 “该倒了吧。” 亲兵们打着晃儿一个个栽倒,扁三靠着树瘫坐在地,江别鹤早已翻起眼珠昏过去。老卢大惊失色站起,没想到他草莽奔波一生,戳破了多少暗算毒计,今天竟在这小池塘里湿了鞋。他双手运功行气,想把这迷药逼出体内,可意识却在逐渐涣散,眼皮沉得连铁杵都支撑不起来,眼前的这些人影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失去控制向后跌倒。 林祈年转身得意地笑了笑:“还想用功逼出,这可是蒙汗药。来几个人,给我把他们用麻绳绑起来!” 军卒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只是这些家伙既然已经被放倒,做出这种事的林祈年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对江别鹤和策玄卫已经恨之入骨,只差有人领头点一把火,既然有人敢出头,他们就敢上去绑。 十几名兵士将策玄卫亲兵捆绑在一起,把江别鹤和老卢特别照顾,身上多捆了几道绳子。 宋横连忙走到林祈年身后,问:“你这么干,跟造反也不差多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回过头来问:“造江太师的反,和造朝廷的反有区别吗?” 宋横低头认真地想了想:“当然不一样,可也没多大区别。” 林祈年听完这句话,临时决定改变主意了,他不想就这样在昏迷中杀死他们,他必须创造一种振聋发聩的效果。 那就继续等下去吧。 …… 策玄卫亲兵们从昏迷中醒来,却发现手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顿时怒不可遏,这些边兵居然敢绑他们。扁三更加恼怒地发现,小六子负手站在一旁,水里的药就是通过他放的,他们中出了叛徒!小六子这个叛徒! “小六子你个叛徒!竟敢背叛策玄卫,背叛江少爷,你就等于背叛了江太师!” “你这小畜生,老子真想扑上去咬死你!” 扁三就算被绳索捆住手脚,他也有足够气势扑击小六子这个叛徒,他挣扎着站起来扭动着肩膀靠过去,惊得小六子连连躲闪。 林祈年向宋横使了个眼色,老宋等这一刻等得手都搓红了,单手提起马槊一个横扫,扁三的头颅喷涌着鲜血掉落在地上,一干策玄卫亲兵吓得面如土色。既然他们敢杀人,说明这帮边兵真的是要哗变! “聒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章 吾为虎豹敢捋须? 江别鹤吓得尖叫出声,转眼间便又昏厥过去。那老卢倒是很淡然,好像被绑的不是自己。 林祈年迈步走上众军士中间的一块大石,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说话的声调慷慨悲愤,很符合他预想中的效果。 “弟兄们,我曲门寨一千名袍泽,坚守营寨,为九曲关输送粮草!只因这侄子德不配位,败坏军纪,强抢百姓,奸污民女,鞭杀壮士!陈兵大敌当前,他却弃寨而逃,裹挟我等如奴仆!他一路上倒行逆施,拖延时间,致使我三百多兄弟葬身松林!” 他低头看了看周围的众兵卒军官,他们有些人神情激动,咬牙切齿,应该是自己的煽动有了效果。有些人表情茫然,眼神恍惚,或许他们是情感迟钝,或许是闷嘴葫芦,内心火热,表象却麻木不仁。 那客卿老卢抬头眯眼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他讲这几句话的时候,还微微点头,嘴角浮现轻蔑笑容。林祈年在他眼里,或许就形同跳梁小丑。 林祈年知道,区区麻绳是捆不住此人的,他十分想搞清楚,这老卢为什么没有立即出手,是想找个机会绝地反杀,还是想……打脸? 不管这老头待会儿想做什么,他都可以给他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机会。古人但凡要起事,都会先树立威信。有人靠斩白蛇,有人靠学狐叫,有人靠挖石碑,他不想搞那些个封建迷信,只好朝来自云都的江府客卿下手。 他相信这卢老头武力超群,能给他足够发挥的余地,可比一条白蛇难对付多了。 林祈年收回视线,继续开始演讲,他伸手指向吓昏过去的江别鹤:“我曲门寨今日之难,皆因此人作乱!使天人共愤,我林祈年愿与众兄弟一起诛杀此贼,祭奠死去兄弟的英魂,聚义会盟!” 老卢眼中俨然眯着笑意,如果不是被绳索捆着双手,他兴许会亲手给他鼓掌。 兵卒们的反应不大,他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他们是不会跟着他造反的,还好他也并非是造反。 史江靠近大石边,怯生生地仰起头问:“那个,祈年兄弟,你是要拉着大家伙儿造反吗?” 他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提出质疑,便挥手说道:“错了,我并非要带兄弟们造反,如今朝廷用人唯亲,致使国土沦丧敌手。林某不才,愿与兄弟们自建一军,自主抗陈,不受那些昏官权臣们节制。” 史江轻抚着胸脯喘了口气:“不是造反就好。” …… 刹那间史江的面庞激动涨红,高举着拳头仰天大喊:“诛杀江别鹤,为兄弟们报仇!” 宋横也终于反应过来,靠近林祈年所站的大石,将手中马槊高举在空中:“诛杀江别鹤,为兄弟们报仇!” 容晏趁机在人群中四处叫喊,壮大声势,关键是士卒们的积极性不高,喊声七零八落,就跟没吃饱饭似的。 “呵,哈哈,哈哈哈。”被绳子捆绑严密的客卿老卢,缓慢仰头放声笑了起来。他这笑声很是别致,像是一只产蛋高手发出得意的咯咯叫。 士卒们还是惧怕江府的权势,笑声响起都停止了喊叫,扭头朝老卢看过去。 林祈年从大石上跳下来,板起脸朝老卢问:“江府走狗,你笑什么?” 老卢摇头晃脑笑咪咪地说:“小兄弟临危夺权,有匡扶朝廷,抗击陈兵之志,实在是可喜可贺,老夫故而发笑。” “不过嘛,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他转身指着昏躺在地的江别鹤说道:“我们家这位少爷,被侯爷骄纵,从小顽劣不堪,给诸位带来了极大损失。但江少爷是侯爷的独苗,也是太师最喜爱的侄子,老卢我被派到少爷身边,便是为了保护他周全。” 他的目光众军卒身上扫过,说这番话的意图就是让众人了解到,江别鹤在江家的份量,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 他又正面对视林祈年,说:“少年你想领兵自立,老卢我不仅赞同,还深感欣慰。这三百兵众你自可领走,放我主仆二人分道扬镳,我保证回去以后,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此间发生的事情,何如?” “嘿,”林祈年脸上露出了笑容:“放的屁倒是还有几分味道,可你这少爷乃是罪人,劫杀百姓罪其一,奸污民女罪其二,临阵脱逃罪其三,贻误时机罪其四,害我袍泽罪其五!似这等罪大恶极之人,放回去祸害无穷!今日我军中众兄弟在此结盟,便是要用他的血祭天,祭英魂!” 江少爷此时已悠悠醒转过来,听到林祈年宣布五条罪状,还要杀他,顿时吓得哇哇大哭,挣扎着挪到老卢身边,跪地哭求道:“老卢,别鹤知晓你有神通手段,你要救我!不要让我死在这帮人手中!” 老卢低头慈蔼地看了看少爷,神色自若,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少爷,凭这帮不入流的兵卒,他们还留不住你!” 他抬起头来,翘起下唇敛去脸上怒意,对林祈年笑着说:“少年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咄咄逼人,免得待会儿后悔。我且再问你一次,可否放我主仆二人离去。” “不可,”林祈年斩钉截铁,毫无半点儿犹疑:“今日你家少爷非死不可,至于你这老头,念在你岁数不小,也没几天活头,便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要想活下去,那就得自断经脉,斩去双手双脚,剪去舌头致哑,贯穿双耳致聋,留在这葬鹤岗上了此残生,终身不得下山。” “你要斩我手脚,还要致我聋哑?嘿嘿!”老卢把汹涌的怒意都化作阴厉的笑声:“哈!哈哈哈!” 他身体瞬间如青松般耸立,气息沉降似铜鼎坠地,双脚所踩岩石地面寸寸龟裂,身上捆缚的麻绳从下至上齐齐断裂,在空中荡起纷扬尘土,气势犹如罡风呼啸,又似猛虎出笼王者自威。 众兵卒惊吓得齐齐后退,宋横双目看得惊呆,容晏只是站在大树后惊讶地点了点头,便双手抱胸继续看戏。 史江惊骇之余又为林祈年担忧,心想小林子这初生牛犊,思考事情就是不周全,你说你招惹江府高手干什么玩意儿!人家给你台阶下,你为啥不下?现在可倒好,激怒了对方,这不是出等于提着灯笼上茅坑——找死吗? 他踮起脚尖觑了一眼林祈年,嗯,这小子倒是输人不输阵,到现在还云淡风轻,在哪儿强撑硬气,是不是心底早就慌了阵脚,他就不得而知了。 “小子!”老卢的声音仿佛是牙齿咬碎了无数钢筋,汹涌怒气扑面而来:“我念你年少,有几分悍勇才学,不忍击杀你,才三番五次忍让,想不到你竟咄咄逼人,浑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夫今日就用手中这青锋短剑,教教你下辈子怎么做人!” 一柄二尺长的短剑从他袖口中滑出,剑柄握在手中剑锋闪烁寒光,剑面上有密集的纹路,好似祥云缭绕,又如鱼肠缠绕。 林祈年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畏惧,做了个刺剑的起手式。 “来呀。” 他这一声并不魔性,也不亢奋,只是从嘴中轻飘飘吐出。 他握剑的起手式也很不一般,左臂高举比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兰花指朝向天空,右手持剑跨着忠字步向前,用手腕抖着生锈的剑锋在空中画圆圈,模样好似西班牙赛场上撩骚的斗牛士。 气氛很是怪异,兵卒们目光都有些茫然无措,好像是看到一只蜜獾正在挑衅威风凛凛的雄狮,不明白他从哪里来的自信? 就凭这滑稽的动作,谁敢把他当高手看,史江也许想喊两声给他助助威,看到此景只好尴尬地抹了把脸。就连好兄弟容晏也低头踢弄着脚下的浮土,一副我不认识他的样子。 江少爷认为自己看到了门外汉,对老卢产生了巨大的信心,放纵骄横的江纨绔又还魂了,得意狂躁地大喊:“老卢,给我砍死他!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反贼!” 被捆缚的策玄卫亲兵也附和着喊道:“卢先生威武,斩杀反贼!” 老卢反而没有了刚才的愤怒,神色严肃如临大敌,抢先出手朝林祈年飞扑而来,刚一交锋只有剑刃相击声,银光泄地斩出碎石扬尘! 这位江府客卿使用短剑,自然是以速度来弥补短处,对自己的剑速有极大的信心,所以两人之间交锋频率极快,众人看到的只有两道身影被青光罡风笼罩,进退纵跃上下翻飞,途经之地粗干摧折,松针飞扬,海碗粗的树干齐茬断口,好似被狂风吹拂朝众人飞来。 兵卒们惊惧地闪出一块空地,那浓绿的树冠倒伏在地。他们随后又聚做一堆,远远地观看两人的激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一剑惊落,满树繁华 他们一路从岗上杀到瀑布水潭前,老卢借着轻功优势跳上大树,不断向下扑击。林祈年却籍着剑意之精妙,凌厉强悍,大开大阖,不断地将其逼回到树上。两人时而各据一棵树的树冠,春风劲吹,绿枝摇曳接近,快剑闪电交锋,发出铮锵声响。 林祈年飞身前掠,与老卢甫一交击,绕着大树螺旋降落,途中接连两斩,似江上秋波粼光荡出,那百年老松应声断作三断,似广厦突然崩塌,松冠摇曳往地面倾倒。老卢藏匿不住,从翠枝中跳出,却被林祈年挥剑挡回去,两人在纷乱枝叶中搅动罡风,浓绿松针仿佛倾盆扑溅的雨点散射纷飞。 两人交战途经之地,无不树木摧折,遍地狼藉。老卢借着轻身功夫跃入水潭,头顶处有瀑布玉带般倾泻而下,在水潭中击出翻滚浪花,宛若广袤森林松涛阵阵响声,水雾弥漫在潭中与日光交映,形成七色虹带。 两人在潭水中挥剑对斩,激出水涡浪花,与瀑布浇出的兜天大浪融为一体。那如同沸水滚开的卷浪与泡沫,时而遮住二人的身形,却突地显现,紧接着便是拼死搏击,大浪翻旋,剑气从水下劈出一线斩浪,恍若剑锋相激,浪花炸出无数水滴,迸散为漫漫水雾飘散空中,使二人身形变得更加虚幻飘渺。 老卢再次出剑,林祈年剑意气势更为汹涌,浪花复又炸开。籍着水浪的遮挡,老卢趁机往岸上逃去。 他身体速度极快,奔到一棵十多丈高的银杏树下,纵身一跃蹬着枝干,鬼影般噌噌蹬着往树顶飞窜。 林祈年追到树下,水潭中瀑布激出的涛声干扰了他的听觉,银杏树伞盖浓密,绿影斑驳瞳瞳,他没有抬头,抬头也看不到那诡诈老头所在的位置。 军卒们张大了嘴巴站在山岗上,屏声静气观看岗下水潭边的战况,谁强谁弱他们看不清楚,也不再重要,只期待能看到这场华丽激战的谢幕。 宋横高高地踮起了脚尖,他的嘴张成大大的o型,眼睛眨也不敢眨地望着银杏树下,生怕漏掉了一丝光线,零星动静。 史江面皮涨得通红,他想给林祈年呐喊助威,但这个紧张气氛下,呐喊反而成了一件遭人恨的事情,所以左右一看无人注意自己,张开的嘴巴悄悄地合上了。 容晏轻松写意的靠着松树,他幽黑的眸子中不只有银杏摇曳,更有流光溢彩,在人群中更显得超凡越众。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他一人是在看门道。 林祈年提剑低头站在树下,银杏疏密叶间有斑驳光影投射下来,他要在这光影中分辨出人的阴影。树上那人受了伤,绝不能让他凭着轻功逃离此地。 他脚步缓慢地绕着树,每一次落脚有有干枯叶子沙沙碎裂,他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道,如果他是对方,他一定会站在树冠主干的位置,伤口滴出的血液才会浸润到树皮中,不至于从叶片上滴落在地暴露位置。所有的听觉,视觉都已被瀑布阳光混淆,只有靠超脱意识之外那警觉的感知。 一步,两步,三步…… …… 山风呼啸,树影摇曳,瀑潭轰隆,水雾沾衣欲湿。 …… 四步,五步,六步…… 他猛地抬头,贯剑直冲而上! “杀!” 剑锋飞旋,卷起千层绿叶,伴随着劲风呼啸,将满树的浓绿铺展开来,无数的绿叶脱离枝头跟着他的虚影旋转,在树的下部形成了绿色的涡旋。 “咄!” 树顶的老卢扑身而下,同样旋转剑锋,逆着时针剑气呼啸,那旋转的绿叶仿佛被龙卷风裹挟,满树的银杏叶被二人搅成了两团相逆的漩涡,在烈阳挥洒下泛起无数色泽光点。 两道漩涡正在迅速接近,整棵银杏树随着这涡卷晃动,那绿意也逐渐翻滚弥散,边缘不断地扩大,那旋转的叶子预示着万物的规律。螺旋转动是宇宙间最强力的轨迹,那水底的漩涡,台风的席卷,无垠天际浩瀚的星盘! 星系旋盘上的每一点星光,都闪烁着绿的光辉,时空渐远随着星光黯淡,只剩下这碧绿的螺旋融合碰撞。由绿意组成的死亡之舞最终打破了平衡,失去了那盘旋的美感。每一片杏叶都飘摇折射着红日的光泽,由内朝外迸射,恍若烟花绽放的轨迹,随后无数叶子在空中缓缓飘落。 兵卒们怔立在山岗上,恍若阅尽了世间繁华,春雨秋来,每人的眼中都闪烁一片落叶。 宋横忘记了呼吸,他拄在手中的马槊不知何时已经松脱,掉落在了山岗下。他想说一句话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却只张开了嘴: “我……” 容晏黯淡地低下了头,靠着树干口中惋惜道:“他不该这个时候下山的……” 史江双手紧紧抓着拳头,举在空中发出了激烈的喊声,就好像有人踩了他脚一般:“啊!……啊!……” …… 树叶依然在落下,仿佛繁星点点,周遭终将归于沉寂。当最后一片树叶落地之时,林祈年的脚下铺出了十丈浑圆浓绿的地毯,这颗银杏树的下半部分已变成了干枝杈,只有上半部分还有几枚零落叶片吊挂在枝头。 他站在老卢的面前,这位老客卿已经被锈剑钉在了树干上,殷红血液从伤口中汨汨流出,喉咙中似乎还有最后一丝气息。 他轻轻地踮起脚尖,把嘴巴凑到老卢的耳边说悄悄话。 “我知道你是个高手,可惜我也是。” “感谢给这个机会,今天我超常发挥了。” 老卢微微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翻起白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脑袋和四肢都垂得更低了。 他把锈剑从他胸口拔出,老卢的尸体跌落在绿叶上。 兵卒们聚到了树下,远远地围成了一个圈,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仿佛每个人的眼里都有着憧憬的星空。 史江大着胆子靠近了几步,想说什么来着,却突然忘记了,急挠地抓着胸脯说:“那个……” 林祈年回身看了看老卢,扭过头来对史江说:“把他给葬了吧,就埋在这颗银杏树下。” “嗯,嗯,好的。” 他连忙回身招呼:“快,快,来几个人,挖坑埋人!” 林祈年低头往前走去,士卒们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走了几十步,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跟着他的众人也停住了脚步,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嘴。 “嗯,继续,继续盟誓。” 树下埋人的士卒,也许是从战场上学来的恶习,喜欢搜刮尸体。他们没敢扒老卢的衣服,却从他的身上找到几个小瓶子和一本镶金丝浅蓝色的官牒。 士卒打开后不认识上面的字,连忙举在手中朝林祈年跑过来:“林……将军……”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祈年,大概认为他这身本事可以做将军吧。 “您看看,这个是什么东西” 林祈年打开官牒,浅蓝色丝绸镶嵌着纸张,上面用小篆写着:奉檄上命,特任(空白)为左毅卫先锋麾下虎贲校尉。下书元嘉(空白)年(空白)月(空白)日,纸上盖着凤西府左毅卫行辕先锋的大印。 这官牒可真够奇怪的,居然能把名字和日期留下空白,这种玩意儿不都是现场任命签发的吗怎么还能开空头支票但上面确实盖着凤西府左毅卫的大印。 林祈年也不能确定这东西是真是假,捏在手中犹疑着。容晏却凑了上来,从他手中接过说:“我看看。” “嗯,这官印是真的,这纸是真的,这封绸也是真的,只是这官牒……”他笃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是江别鹤下一任的进阶官衔,以权谋私就是有这个好处,和左毅卫行辕打个招呼就能上任,省去繁文缛节。” “可这武官还需要令牌。” 林祈年扭头问那兵卒:“你从他身上搜到令牌了吗?” 兵卒笃定又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有这个东西和一堆瓶子。” “这就是了。”容晏捏着官牒说道:“令牌应该是到任之后才发放的。” 林祈年从容晏手中拿回官牒,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名正言顺了。” 他伸手一招呼:“走,兄弟们,跟我上去,先杀江小贼祭天会盟!” 林祈年领着众人一窝蜂地来到岗上,站在了被捆缚的江别鹤和策玄卫亲兵面前。 江少爷脸上彻底没有了血色,哆嗦着嘴唇跪地求饶:“林大爷,林英雄,求求你,放小的一命……等回到云都之后,我把万贯家财都献给你!” 林祈年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扭头对身边人下令:“先给他挖个坑。” “别!别啊,林爷爷,您要知道,我叔父可是江太师……” 史江恼怒地上前,一脚踹到他的胸口上:“大胆贼子,还敢威胁我等!” “不,不!不!我不是威胁,像你,你们这样的大才,我怎么敢威胁,我是说……若我能回到云都,必向叔父举荐各位,高官厚禄,自不在话下呀!” 坑已经挖好了,正好够江校尉躺在里面。 史江上前揪住他的领口:“谁他妈的稀罕那老贼的高官厚禄,你特么给我滚进去!” 他猛地往下一推,江别鹤驴打滚儿似的滚进坑中,滚了个灰头土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二章 会盟祭天葬鹤岗 会盟需要祭台,他们就把林祈年刚才站的那块大石当做祭台;需要焚香,便捡了一堆松枝燃成火堆;需要酒水,就用头盔舀清泉代替;需要祭品,江别鹤就躺在那土坑里…… 他们每人拿了一根松枝,枝头上青烟袅袅。林祈年捏着松枝站在前头面向众人,却发现队伍中缺少了宋横一人。 “宋横呢跑哪儿去了!” 士卒们面面相觑,左右寻找,却有一名军士举手说道:“宋队正,刚刚好像是在到处找他的马槊。” 林祈年皱起了眉头:“这个关键时候,找什么马槊,赶紧叫他过来!呆会儿大家伙儿一起帮他找。” “好的。” …… 宋横气喘吁吁拄着马槊跑过来,歉意地笑着对众人说:“抱歉,来迟了。” 林祈年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就差你了,赶紧的。” 他跑到柴堆里捡了一根松枝,走进人群中双手捧香端正了态度。林祈年威严地扫视了下方众人一眼,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说道:“今日我与诸位在一起,会盟祭天,立志扶持周室,重整朝纲,内清蠹虫,外抗强敌,众兄弟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众人齐声喊道。 他将瓢中的水喝了一口,其余全部倾倒在了地上。 众兵卒也都举起头盔喝水,把剩下的水在地面泼成一道线。 林祈年跪在祭台前,双手捧着松枝插进土里,众人依次上来把松枝插成一堆。 只剩下最后一道程序,林祈年抽出鞘中锈剑,朗声说道:“今日会盟,杀贼祭天,既然兄弟同生共死,自当同仇敌忾,都同我去刺那江别鹤一剑,把兵器都沾上贼子的血!” 他站在江别鹤的葬坑前,低头对着惊恐万状的江别鹤刺下去,顿时发出一阵杀猪似的惨叫声。 做完示范后,他回过头来说: “记住,每人只刺一剑,不要多刺,也不要伤及要害。” 先从军官开始,每个人都排队拿兵器朝江别鹤的身上招呼,有刀的用刀,持枪的用枪。江少爷的惨叫声嘶力竭,不绝于耳。 不远处的锦娘不忍看这残忍一幕,捂着眼睛背朝他们蹲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 策玄卫亲兵们捆缚在一起心惊战栗,身躯抖动,如同筛糠。他们接下来怕不是这个待遇 江别鹤的哼叫声越来越微弱,锦绣华袍上已经是血迹斑斑,先上来的兵卒也许还带着恨意,手上多少重了一些,后来的人已经麻木,刺一个昏厥的死人,跟刺麻袋没什么区别。 江少爷终于死在了葬鹤岗上,兵卒们就地填土把它埋实,还起了个不大不小的坟堆。 林祈年从怀中掏出了那官牒,展开后瞅了那些亲兵一眼,心想江别鹤出门会不会带笔墨,会不会就在这些人身上。 他走向这些亲兵,骇得他们惊叫着连连后退,却停靠在崖边的一棵大树上,相互推挤着往后缩,只希望这凶手不要先看见自己。 林祈年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轻声问道:“你们少爷,出门有没有带笔墨” “有,有,有!”他们争相喊出声。 “在谁的身上” “在他的身上!对,对,在我的身上。” 那名亲兵被同伴们挤出来,挺着胸脯表示就在自己怀里,若不是被捆住了手脚,他肯定要跪着双手呈上去。 “去拿出来。”林祈年示意一名兵卒过去,从亲兵怀中取出笔和砚台。 兵卒表示自己不会磨墨,容晏主动过去接过砚台,在上面洒了几滴清水,捏着墨块轻轻研磨起来。 他把沾饱墨汁的细羊毫递到林祈年手中。 林祈年捏着笔犹豫了一下,便将官牒摊开手掌之上,对准那空缺之处下笔,却发现手不怎么管用,本应该工整的‘林’字,在他的眼前却歪歪扭扭,那两个木中间能放得下一座山。 左毅卫就算都是武夫,官牒上的名字也不应该这么丑吧。 他索性烦躁地把笔递到容晏手中:“来,容世子,还是你来代笔吧。” 容晏鄙夷地睨了他一眼:“教你在山上学点儿琴棋书画吧,你偏要学懒,咋,现在抓瞎了吧。” “赶紧写你的!” “这官牒就算是真的,你这虎贲校尉也是假冒的,但凡有品阶的官员凤西府都有备案,行辕处的官吏也都是人精,你这凭空跳出来的校尉大人分分钟露馅儿。你确定要假冒这正六品的校尉” “当然,”林祈年的声音不容置疑:“有了这官牒,我就是真的,要不,改成你的名字你也可以当。” “拉倒吧,我可不替你趟这浑水。” 容晏提笔在上面刷刷补上后面两个字,又抬起笔问道:“你这虎贲校尉准备哪天上任” “就今天。” 容晏叹了一口气,想反驳其中的漏洞,想了想还是作罢,在下面写上了日期。 林祈年其实是这么想的,陈国这一次大兵压境,来势汹汹,凤西城肯定是保不住了。所谓的凤西左毅卫先锋行辕,要么都被俘虏,要么都当逃兵。谁逃命的时候还会带上成堆的备案册子 就是这种兵荒马乱的时日,才是他浑水摸鱼的时机。 林祈年接过官牒看了看,唯一不足的就是那丑陋的‘林’字,不过这东西就是用来唬人的,真正有威慑的还是实力。他要加快速度壮大实力,到那个时候就算是被人揭穿是假冒的,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把本子合上揣进怀里,头也不回轻飘飘说了一句:“砍了。” 兵卒们一窝蜂地冲上去,砍瓜切菜般将十几个策玄卫亲兵斩掉头颅,连同尸体推下了山崖。 只剩下小六子穿着黑铠甲在人群中分外扎眼,一名军卒抓住他前襟拖了出来:“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一并杀了!” 林祈年连忙回头摆手:“小六子是自己人,不用杀。” 小六子缩着脖子,颤抖地挤出眼泪:“对,对,我是自己人,我刚刚下药了。” “哈,原来自己人。”兵卒松开小六子,推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宋横发现蹲在地上的锦娘,提着马槊对准了她:“还有这个女子,招摇声色,秽乱军营,不如也一起杀了!” 锦娘双手掩目,绝望地啼哭出声。 林祈年皱眉摇头,这帮家伙是不是杀红眼了 “江别鹤私带女眷,这不是女人的错,放了。” 宋横瞪着大眼质疑地指着她:“如果放了,这个女子回到云都,必定要向江府告密!就算她不告密,江别鹤都死了,她却能活着回去,必遭江府所疑,严刑拷打将我们招认出去!” 林祈年淡漠地摇头:“那就别放,先留着。” 宋横只好悻悻地住了手,但看向锦娘的目光十分厌恶,仿佛是在看祸害,说白了,这家伙还是以有色眼镜看待漂亮女人。 锦娘感激地跪在林祈年面前,泪珠儿成串地滴落下来:“感谢将军活命之恩!锦娘没齿难忘!” 林祈年挥了挥手,自不去管她,对着众军士大声说道:“曲门寨的名声已经臭了,从今天起,我们改个称号,就先叫虎贲军,虽然人数有点儿少,但总会多起来的。你们说说看,我这个虎贲校尉,是做得做不得!” 军卒们异口同声地喊:“做得!别说虎贲校尉,就算大将军也能做得!” “哈哈!哈!”众人围着林祈年兴高采烈,气氛似乎也到达了顶点,在这个葬鹤岗上,该杀的人一个都没少,全杀了。杀人之后的狂欢,却带着悲剧般的色泽。 小六子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终于明白,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主动或被动地被林祈年绑到了他的船上,原来并不是只有他被胁迫。这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公平,虽然是残忍的公平,那也是公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三章 轻佻狐媚,岂能惑主 林祈年仗剑支撑着爬上山坡,身后跟着零落的队伍,他站直身体回头遥望即将归西的日头,那潜底的霞光在林间铺出长长的红晕,东方天穹中亮星已可见端倪。 他低头对还在拼命爬坡的众人说道:“今晚就在这里驻扎,明天偷偷接近官道探查一下,看看是否还有陈队。” 众兵卒各自靠着一棵树干休息,容晏双目炯炯地靠在林祈年身边坐下,脑子里似乎还在回味昨天荡尽银杏树叶的大战。 “说实话,你不该这么早下山的。” 林祈年微涩地笑了笑,他知道容晏是在惋惜什么,他仰头靠着树干说:“仇寇不死,我心里焦躁,怕他早死,我心里更焦躁,别说是三年,我这颗心怕是三天都待不下来。” 容晏绕过他关于仇恨的话,直奔主题:“如今下山不下山都已经是后话,你的剑意已得出世法真谛,极尽繁华,夺天下锋芒之利,若再有年时间打磨,按照师父的说法,将锋芒内敛,化繁复为简一,收之毫厘之间,便可悟得剑道真谛。跻身天下宗师之列。” 他苦涩地笑出了声:“容晏,我这辈子怕是难得寸进了,更别说触碰剑道门槛。” 容晏迅速翻起身来,蹲在他面前说道:“这可不像你林祈年说的话,你今年不过一十有六,人生百年才是起步,怎么能有这种丧气的想法。” “真的,”他靠着树干,神情说不出的疲惫:“天下有多少冠绝英才,心无旁骛一生追求剑道,尚不得其门而入。我这种投身军旅的人,背负多少杂念私仇,哪还能静的下心来去搞这些。我练剑法也不过是为了自保,保自己能够活着站在仇人面前。“ 容晏不再言语,神情里满是对他的惋惜,两人背靠着树,都在默默地想着心思。 “其实,我不后悔惋惜,人生短暂,想得到一样东西,就需要舍弃更多东西,至少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从树下站起来,说完这句很坚决的话。身后的士卒们已经开始在林间寻找野菜,他蹲在地上拽着一棵三叶草连根拔起。 史江连忙走到他身后劝说:“主公,这种活儿交给我们这些人干就可以,怎能劳烦你亲自动手?” 林祈年忍不住想笑,容晏耸肩撇了撇嘴角,他回过头来问史江:“你叫我什么?” “主……公。”史江面容微涩,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门。 “这个称呼,暂时不要用,私下里也不要用,等咱们以后混出起色来了,再用也不迟。” 史江很痛快地答应:“好的,主……煮菜的事我们操办就行。” 等史江拍拍屁股走后,林祈年和容晏对视着露出了笑容,这个史江,脑袋瓜子不只精明,还相当超前。 夜炊升起了缭绕的烟雾,铁锅里煮的依然是野菜加动物骨肉。林祈年当然不用到锅前去排队,史江已经打发兵卒给他端上来,用的还是葫芦瓢。 和林祈年有同样待遇的还有锦娘,这种事情也自不必林祈年次次吩咐。 她坐的地方和兵卒们仍然有安全距离,只是这个距离正逐渐缩小,已不足两丈。这个女子性子坚韧,超出了林祈年的预期。这段时间赶路,她虽然落后在队伍后面,也无人搀扶照顾,却也总能天黑时尾随赶到驻扎点。 她似乎也没有逃走的打算,那一身的绣缎罗衫早已被灌木荆棘挂扯成布匹片。她索性就把长裙的下摆裹在裤腿上,扎成绑腿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也顾不得姿容,早已是蓬头垢面,只有那光彩明眸才能显露出她的美人本色。 众军卒用过晚饭,各自寻找舒适的地方安歇,一时夜色幽寂,虫鸣稀声,林间草地上有绿色的荧光飞来飞去。 锦娘抬头,伸出手去想要捕捉那荧光,露出娇憨小女儿姿态,却又十分注意周围人目光,只好悄悄地把手缩回去。 她心里也许是动了念头,侧过脸来注意林中兵卒们的动向,林祈年就坐在不远处的倒伏粗干上,低头握着树枝在地面上画着什么。 她双手紧紧地互绞着,思量眼下和林祈年之间并没有闲人阻挡,他身边也没有人缠着,有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所以下定决心站了起来,把蓬乱长发用纤指简单梳理一下,鬓前发丝捋到耳后,悦人媚态转瞬间浮现脸颊,有三分秋眼剪波,唇角含春。 她蹑着脚步往前走去,却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宋横披着厚甲横躺在两株并错倒伏的枝干上,怀中抱着马槊,听到细微脚步声后警觉地眯开一只眼,夹缝狭长有冷厉凶气透出。 他就这样用一只眼觑着锦娘,好似她再敢往前走半步,便要用马槊在她身上扎出个透明窟窿眼儿。 锦娘咬着唇角,目光畏怯地看着眼前这悍将。刚刚观察的时候,视线被高草阻挡,没想到这里还躺着个人。她想壮胆尝试,也许这人不一定真敢刺杀自己,可刚踮起脚,宋横便抬起头,把槊杆握在了手里。 锦娘倔犟地翘起薄唇,抬脚转身迈着碎步返了回去。 宋横从鼻孔中冷哼了一声,抱着马槊重新闭上了眼。 宋横真算是一个合格的护卫,主动替自己挡住接近的邪祟妖媚,只是方法粗暴了些。这货家里有媳妇儿吗?是不是准备一辈子打光棍,还是被女人伤害过?他的思想有问题,也许他的家教中就承袭着漂亮女人便是狐媚妖邪的说法。 林祈年笑着把树枝扔到宋横的身上:“老宋,别装睡了,唠会儿磕。” 宋横一骨碌翻起身来,回头警示地盯了锦娘一眼,坐到林祈年身边说道:“这个女人不能长留,待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 林祈年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主动绕过这个话头,问起宋横家中的事情。身为领导对下属的家庭情况也要有一定的了解。 老宋家是典型的军户家庭,以武传家,祖辈上也阔过两代人,到了宋横祖父这辈便开始家道中落,房宅田产都已经变卖干净,只剩下身边这杆传了六代的马槊。 他讲的也都是有关马槊的事情,曾祖父战死在沙场上,临终前叮嘱同乡,尸体骨灰可以不带回去安葬,但马槊必须给儿子带回去。所以宋家就有了这样的传俗,上代临死前传给下一代。老宋得到这槊的时候他还在襁褓里,自然拿不动它,却不妨碍母亲抱着他去摸这温润的槊杆,上面残留着祖辈摩挲出来的光泽,果真是盘出了年份、传承还有厚重感。 宋横说着说着打起了哈欠,或许他不是打哈欠,只是为了掩饰眼角下的酸涩,弓着身子给林祈年抱个拳之后,转身回到横枝间倒卧睡去。 远处那锦娘也是困了,不停地打哈欠眯眼睛。但她的心思还没有熄灭,想等着宋横睡去后去接近林祈年。 其实这个女人的心思并没有宋横想的那么险,作为风尘女子她已经习惯了去取悦男人。只是混在都是男人的军队中,她缺乏安全感,需要找一个暂时的依靠,所以林祈年便是最优选择,只要得到了他的青睐,其余男人的威胁便不复存在,这是自保的基本手段。 林祈年早就洞悉了她的心思,所以也没有提前闭眼,抱着测验的心态看看,这女子的决心是不是能胜过对宋横的恐惧。 宋横抱着槊杆发出了响雷般的呼噜。锦娘又开始跃跃欲试,她双手摁着膝盖站起来,眼睛盯着宋横睡觉的地方,抬起脚轻轻地放下,然后再抬起脚,克制住踩伏蒿草的窸声。她特意绕了很大的曲线,认为对方不会如此敏锐,可那鼾声却像断气似地突然消失了。锦娘屏住呼吸,侧颜绝望地闭上了长睫毛。 那鼾声又像天边的滚雷回来了,锦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眸恼火地盯着发出鼾声的人,胸前有幅度地起伏,像是在恨自己的不争气,索性咬紧嘴唇心下一横,快速踢着细碎的步子来到林祈年身边。 林祈年没有搭理她,继续用柴枝在地面画着,他画的是曲门地区的地图,这些天来的撤逃,他很仔细地勘察曲门至安曲的地形,这块地应当是他将来的根基。 锦娘既然有绕过宋横的勇气,便能放下矜持主动开口:“公子,锦娘感激公子这两日的搭救,也十分仰慕公子,愿意侍奉在公子身边做个奴婢。” “你仰慕我什么?”林祈年扭头看她。 “奴家仰慕公子武艺出众,剑法无双,愿为公子……” 林祈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这女子姿色权且能算中上,却并不骨感瘦弱,身前罗裳中亵衣起伏,宛若远眺山峦。裙裾坐在粗木上,夜风吹拂收拢,线条尽显,如同弦月勾勒盈满,纤腰腿弯,皆为温婉水中曲。 林祈年挽起袖子,直咧咧地盯着她的胸前说:“这个里面,能不能让我摸一下,试试手感。” 锦娘顿时脸色羞红,化为恚怒。她在勾栏卖笑,抚琴轻唱,也见过不少登徒浪子,听过不少轻薄言语,大都用语隐晦,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遮掩地提出。这已经不是轻薄,这是山野莽夫无教化之人大胆索欲。 林祈年还是低估了锦娘,好歹人家阅人无数,这点脸皮当然能舍弃。她咬紧嘴唇之后,脸颊飞红说:“奴家可以的。” 她当即低头,双手去解后颈上的亵衣红丝带。林祈年吃了一吓,便恼火地挥手:“少在爷爷面前耍流氓,滚一边儿去!” 锦娘气得前胸起伏更甚,想不到这人竟如此喜怒无常,要摸的是你,现在却来凶我。当下便贝齿咬着唇角站起来,羞恼地转身往外走去。 “站住!” 锦娘身子颤抖顿住了脚步。 “你不必琢磨这些花花心思,本大人看得明白。你也尽管放心,没有我的允许,没人敢碰你一根毫毛。” 锦娘气闷地踏着杂草往回走,却看到了双手抱着后脑勺躺在枝杈间的宋横,他此刻已睁眼醒来,眼中没有暴怒凶光,却有得意的奚落表情。 “哎呀,轻佻狐媚,岂能惑主?” 锦娘羞怒地大着胆子横了他一眼,快步走到自己的石块上坐了下来。 宋横也没有了要杀她的心思,既然这等狐媚子对领导构不成威胁,那他的马槊也没有必要沾女人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四章 残兵陈村劫米粮 晨曦下的森林中起了淡淡薄雾,能见度在几十米之外,林中地形起伏不平,远远看去就像交错的梯田。林祈年收拢队伍停在山谷中,翻过这座山头,对面就是通往安曲县的官道。 他不想再领着队伍翻山越岭,不只耗费体力,还耗费时间。但官道上是个什么情形没人知道,决定先派人出去探寻一下。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这些人是后勤部队,根本就没有擅长隐匿侦查的斥候,随便派个人出去容易暴露,还是自己亲自出去看一下吧。 “你们就在这里候着,我出去查看一下有无敌情。”说完便要提剑往山上走。 “大人,校尉大人。”这个声音听起来微弱没有底气。他转过身来,看见那小六子从人群中探出半个头,涨红了脸说话。 “校尉大人,卑职被招揽进策玄卫之前,原本就在军中担当斥候,我愿自告奋勇,侦查官道上的敌情。” 林祈年很意外,赞许地点了点头:“去吧,你自己小心点儿。” “遵命!” 小六子快步走上山坡,他身形矫健,行动敏捷,三米高的大石他轻松便能攀身翻上,再纵身一跃,抓住了一棵槐树的横枝,像个猴子般灵活轻松落到了坡头,然后蹬着土坡钻进浓密的灌木丛,枝叶参差遮挡了他的身影。 这小六子不愧是从策玄卫出来的人,虽然性格比起旁人有些怯懦,这身斥候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日后可以让他负责组建一个斥候队。 林祈年和兵卒们坐在树下耐心等待,日头渐渐升高,林中的雾气也渐渐被驱散,空气通透澄净,千株树影平行倒在地面上。他头顶光线被树叶阻挡,日光分解成丝丝缕缕,变作清晰可辨细密的多彩光谱。 “小六子去了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史江站在林祈年身边,疑心地捏着下巴。 另一名军士犹豫地说:“该不会,这小子是独自跑路了吧。” 林祈年没有说话,他认为小六子没有跑的可能,还是耐下心来等吧。 没过多长时间,从山头上跳下猴子般敏捷的人影,他奔得十分快,肢体动作带着几分滑稽和兴奋,连蹦带跳扑到林祈年面前,单膝跪地来了个利落的抱拳:“禀告大人。” “站起来说话。” 小六子抬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站起来,气息稍稍有些不匀,大口喘了几下说道:“校尉大人,官道上的没有陈军,我前后探了十里多地,沿途也没有任何陈军驻扎,应该是从安曲县城攻往凤西城了。不过,我倒是在前方三里地发现村落,有十几个溃兵在村中抢劫百姓。” “有溃兵?”林祈年眯起了眼睛,这对他来说是个意外收获。“能看出来是哪部分的吗?” 小六子遗憾地摇了摇头,随后又补充说:“可能是九曲关战败溃逃的散兵。” 林祈年手扶剑柄,指着前方山丘道:“既然有溃兵,我们就去把这些溃兵收服,逐渐扩大我们的阵容。” 他当先就踩着厚厚的落叶堆往前走。 “等一下。” “又出什么幺蛾子?”林祈年转过身问。 容晏端详了一下他的装束,头上用细麻绳扎着发髻,扎了一根竹钗,身穿山上的细麻衣,披着只能护到肚脐的竹片甲,下身穿着膝盖上有补丁的麻裤,就他姨娘做的靴子还齐整些,可惜右脚的拇指盖从破洞中露出。 穿成这样的,敢去冒充虎贲校尉,也只有林祈年这种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货。 “你这样,不行,这行头还比不上青龙岗上的小头领,你去收服溃兵,总得有周整的全套铠甲,不然会惹人耻笑。” 林祈年把手按在剑柄上,目光聚起锋芒:“谁敢笑话我,先斩下人头!” 得,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那也不行,”容晏很笃定:“演戏就要演全套,头盔必须有,还有这护腹铜兽,我解下来给你栓上。” 史江连忙把头盔摘了下来:“大人,用我的头盔吧,咱俩头型……大小差不多。” 小六子也蚊蚋似地小声说:“我这身全套的玄甲,都可以献给大人。” “滚一边儿去!”宋横回头瞪了他一眼:“策玄卫臭名昭著,就你那身狗皮,也不怕污浊了大人的名声!宋某身上这铁制两档铠校尉大人尽管披挂。” 小六子羞臊地低着头,弓着身子退到了人群后面。 林祈年把青铜盔接在手里,对宋横说:“甲就不要脱了,本大人收服溃军,靠的不是这些光鲜表皮,而是赫赫威名。” 容晏想要吐槽,你一个假冒的校尉,哪儿来的赫赫威名? 他戴上这青铜盔之后,反而显得更招笑,身体失去了黄金比例美感,跟那端午庙会上扭花鼓的大头瓷娃娃差不多。 林祈年自己当然感觉不到,他提着剑带领众人爬上山坡,从浓密的山林中攀下山脚,官道已尽在眼前。 宽阔的黄土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细尘,还有无数点缀其中的马粪。这就是十万大军过境带来的后果,人和马匹踏出弥漫飞扬的尘土,三天三夜都不落,落下来后就是这副景象。这尘土细密到脚踩进去,立刻迸溅出无数灰尘在空中飘荡。 他这三百多人的小队伍踏在浮土尘上,也产生了尘土飞扬的效果。 …… 官道三里地外的陈家村里鸡飞狗跳,十几个持刀的溃军在村里大肆抢劫。陈国大军过境时,村里倒没有遭受劫难,反倒是从边关逃过来的溃军,干起了禽兽的勾当。 “咯咯!咯!”一只母鸡跳上了光秃秃的夯土墙,在墙头上惊叫徘徊。突然飞下来一顶铁盔,砸出了纷飞的鸡毛。母鸡飞到地上,披着铠甲的身影扑出墙头,哗啦声蹬塌了半面墙壁,土块坷垃飞溅了一地。 “嘿,往哪儿跑!” 另一名溃兵从柴门中跑出,跟这名兵卒一前一后围堵起了母鸡,两人撞成一团,终于把这鸡提在了手中。 “今天晚上终于能开荤了!” 院子里的土坯茅草屋木门紧闭,窗棂上的糊窗麻布破了两块,布片在风中轻轻摇摆。破口处的黑暗透出一老一少两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母鸡被人揪住双翅。 “奶,他们把咱能生蛋的母鸡抢走了。” 老妇慌忙捂住了孩子的嘴。 “憋说话。” 她皱纹丛生的鼻头一张一翕地抽噎着,殷红的眼眶中流出两条泪道道。 村东头的柴门中走出两个兵卒,其中一人的身后背着半布袋粮食。 “你们这些畜生!这是俺家的口粮啊!”蓬头垢面的妇人挣脱了丈夫的拉扯,冲上去抓住粮袋子要抢回去。 兵卒回头一脚踹在妇人的肚子上,将她蹬回到了院子里。 “贼婆娘!再敢追上来,老子一刀剁了你!” 这十几名溃兵一路搜刮着来到村里唯一大户陈秀才院门口,这院子门墙高大,门前立有缺角上马石,虽然墙皮脱落,房顶瓦砾破碎,看上去年久失修,但这算是陈家村唯一的地标建筑。 溃兵头目头戴青铜盔,身披铁片两裆铠,将手中钢刀拄在地上,回头鄙夷地看了众兵丁一眼,指着前方大门笑道:“瞧你们那点儿小家子气,这才是真正的肥肉,家里没个几十石米粮,他好意思叫大户吗” “走,兄弟们跟咱进去吃大户去!” 一名兵卒当先冲了上去,用肩膀硬扛了一下门壁,感觉纹丝不动,抽出钢刀伸进缝隙拨门栓,门栓却是被锁死了,大门后面好像还撑着顶门棍。 “队正,这陈秀才从里面把门给封死了。” “封死了”溃兵头目恼怒地翘起了小胡子“他娘的!给我撞!给我砸!我就不信砸不开这破门!” 兵卒们到处去寻找作案工具,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株干裂杨木,几个人抱着往门上撞去。 咚! 听得声音挺大,但那大门却是纹丝不动。 “再来!” “再来!” 接连撞了十几下,门上顶多被蹭掉些木屑,仍然稳如磐石。 头目擤着鼻涕骂道:“一个个没吃饱饭是不是!他娘的给我用点儿力!” 众兵卒气喘吁吁扔下杨木坐倒在地,哭丧着脸嚷嚷道:“队正,俺们不是没吃饱饭,是压根儿两天没吃饭!这大户家的门贼结实,我看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先吃饱饭,再来撞他娘的。” 头目也捏着下巴嘀咕,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当兵的要是没了力气,还不如穷老百姓。眼下倒不如守在这大户门外,把抢来的米肉先消耗了再说。 他刚准备转身,身后大门抽掉了门栓,哗啦一声朝两边大开。 只见一中年书生身着夹袄长衫,将双手负于身后,挺胸昂首,自有一派文人风骨,双目如电盯着眼前的众溃兵。 陈秀才自认为他有文人风骨,双目中自然也是有电的。 头目捏着下巴乐了,这陈秀才脑子不够用啊,单凭那大门的厚实,他们吃饱饭也不一定能撞得开,这家伙居然自己给开了。 “尔等还算是我大周军卒吗!骚扰百姓,抢劫粮财!敌军过境之时,尚且没有劫掠我陈家村。尔等身为军人,不去前线杀敌,却来残害百姓!是何道理!” 头目呵嘿一声笑道:“陈军人家那是不抢你吗?人家那是看不上你这穷乡僻壤,他们真正要抢的是凤西郡城,是离原郡和云都。哥几个,走,进去搬粮食!” “你们干什么!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站住!” 十几个溃兵一窝蜂地冲进去,肩膀硬扛着把那陈秀才挤倒,脚踩着他那布袍进入院子,钻入东西厢房四处翻腾,翻倒米缸,掀起竹篾,见鸡捉鸡,见狗杀狗。陈秀才的婆娘尖叫着冲上去拉扯,被溃兵推倒在院子里。 秀才婆娘襦裙上沾满尘土,盘膝坐在院子中央拍腿嚎啕大哭:“姓陈你这个杀千刀的!我不让你去开门,你偏要去开!你个缺心眼的!傻了吧唧!你咋不去以理‘复’人了呢!你咋不去痛‘吃’贼兵了呢!你这个怂货!你不拿刀跟他们拼命等啥呢!” 兵卒们一边抢劫一边哈哈大笑,陈秀才坐倒在大门角落,怆然大叫:“还有没有王法!吾乃秀才,尔等行抢是要坐牢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五章 害民兵痞一剑斩 林祈年带着他的部众冲进陈家村村口,隔着土坯墙看到有老妇和幼童收拾院中狼藉,探起头高声问:“老人家,先前闯进村子里的溃兵如今在何处” 老妇人身子一哆嗦,扔下扫帚抱起孙子往草屋奔去,冲进去哗啦一声紧闭房门。 不过那孩童被奶奶抱在怀里的时候,伸出小手给他们指了一下方向。 林祈年耸肩笑了一下,举着剑鞘指着前方喊:“兄弟们,跟我上!把这帮害民贼子拿下!” 老妇人胆战心惊地透过破窗去看,这帮兵丁并没有翻进她的院墙抢劫,难道和先前的不是同一伙人 陈秀才家的院子中一片狼藉,溃兵们将他家缸中米面全部翻出,一部分装进了袋子里,另一部分还没找到合适的家伙事儿。 头目捏着下巴略一思索,指着正堂和两间侧屋道:“到那三间屋里找找看,什么枕头,被面儿,都可以拿出来装粮食!” 他目光贼精地扫视侧屋窗户,陡然瞧见窗户纸破洞中,有水灵俊秀的眉眼偷窥,随即捂着嘴巴离开窗口,发出稀疏杂乱声音,应当是躲到了屋子深处。 “哎呀”头目惊喜地张圆了嘴巴。 “咋了,队正” “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一只雌鸟,你们到别的屋搜去,我进这屋看看。”头目捏着下巴发出嘿然诡笑声,转身就是要往侧屋闯。 “不可!”陈秀才惊叫一声冲了过来,挡在头目面前惊慌地说道:“这屋子里是我家中女眷,尔等不可擅闯!” 头目伸手往盘坐在院子中央啼哭的妇人一指:“你女眷不是在那儿了吗” “这屋里的是我的女儿!你这混账快快离开!” 那妇人也从地上趴起,朝这头目冲过来大声嘶吼:“你个杀千刀的,敢动我家秀儿!我跟你拼命!” “我将来是当大将军的命!老丈人,丈母娘,你俩有福了,哈哈!”那头目说罢,便推开陈秀才往侧屋冲去。 夫妻二人死死地揪住他的披甲,这头目一时也挣不脱,对着院中各自行抢的兵卒们喊道:“都别忙活了,帮我来挡住这俩人!等哥哥我舒服完之后,你们挨个儿也能尝个荤腥!” 兵卒们扔下手中物件儿,一窝蜂地冲上来,各有个人拽住陈秀才夫妻。 秀才青筋暴起,目眦暴裂,发狂地与兵卒们撕打,终究他是个文弱书生,被个家伙揪住手臂,脚踩肩膀摁在了地上,口中发出撕心狂喊声。 “啊!!畜生!” 秀才婆娘披散着头发,张口大口咬在一名兵卒的手臂上,痛得这家伙跺脚大喊:“快快!撬开她的嘴!” 兵卒们硬捏她的两腮,抬起刀鞘在嘴角猛磕,两颗牙齿迸血飞出,才把那兵卒手臂脱出,伤口处已咬得稀烂。 兵卒们暴怒而起,挥着刀鞘对着秀才婆娘连打带踹,拽着长发踩在众人脚下,其中一只脚死踩着她鬓角,这妇人依然双目滔天怨恨,脸颊狰狞似同厉鬼。 头目站在门前嘿嘿奸笑一声,抽出钢刀,对着门缝嗖声劈下,门闩咔声断成两截,再抬脚一踹,顶在门后的棍子瞬间断裂,两扇闺房门顿时大开。 “哈哈,小妮子,来与爷爷快活片刻!“ 他冲进闺房深处阴暗中,女子缩在墙角手中握有尖锐剪刀,目光惊恐和他周旋。头目挥动刀鞘击飞剪刀,随即扑上去拖拽。女子尖叫啼哭,被手臂揽在怀中,双腿挣扎狂蹬,被那头目摁在绣榻一侧。 “队正,不好!外面冲过来好多兵!” 兵卒在外面大喊道。 “怕他什么,这些人跟咱一样是来抢粮的!” 他单手揪住女子双手,另一手去拽扯襦裙,这女孩挣扎激烈,他不免心焦,这口食儿非要吃上不可。要是让外面的溃军抢进来,水嫩姑娘便轮不上自己糟蹋了。 他双目赤红亢奋,在女子的蹬踢中扯下一块裙裾,尚未入手凝脂滑腻,便从外面闯进无数兵丁,其中一人头戴大号青铜盔,身披竹片甲,手中挥剑喊道:“尔等溃兵,安敢抢劫百姓!都给我拿下!” 终究还是没能办成,头目悻悻地松开挣扎女子,扎紧腰带往门外走,心里盘算着,若是对方点子硬的话,他只好退居其次,让别人先摘这待放花苞,自己只好排在后面吃个残花过水面。 他提刀走到院子里,秀才夫妇挣脱兵卒跌撞,冲进姑娘闺房中,夫妇女三人抱头恸哭。 头目本就是胆壮兵痞一枚,站在院子中并不怯场,双手抱胸对冲进来的林祈年众人喊:“你们是那部分的不知道这陈家村被我等盘下了吗要抢好处到别的村去!” 林祈年提剑说道:“我乃凤西郡左毅卫先锋行辕处麾下虎贲校尉林祈年,尔等抢劫百姓,罪在不赦,都给我拿下!” 这头目顿时就恼了!老子先来占据此处,你后面来的能蹭点便宜我就忍了,还想连我一锅端。瞅你这个熊孩样儿,戴了个大头铜盔竟敢冒充校尉! “哼!从哪里来的大头鬼,少在爷爷这儿装大头!你本事跑到凤西和陈兵真刀真……” 嚓! 林祈年早已闪电般地掠至近前,手起剑闪,一抹猩红血迹扑溅正堂墙壁,他将那血淋淋的头颅提在手中,头目那惊愕的双目依然大睁着。 他将头颅扔到地上,眼睛威慑地望着下方:“但敢对本校尉不敬者,杀无赦!” 溃兵们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身子骨直打哆嗦。这位绝对是真校尉,斩人斩得那么顺手,都不给人说完话的机会。 闺房中的陈秀才一家更加惊恐,这怕不是先来豺狼,后有虎豹,这人血腥凶残,他这一家三口都恐遭其毒手。 偏午的太阳正当炽热,林祈年站在陈家堂屋前,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被人叫成大头鬼,简直像个克赛,最终还是让人给笑话了。 他微恼地摘下青铜盔,扔回到史江怀中,使其闪了个趔趄险些跌倒。 “我戴这个玩意儿不合身,还是你自己戴吧。” 众兵卒一脸尴尬,知道校尉大人正为形象问题苦恼。 他抬剑指着跪在下方的溃兵说:“你们谁抢了百姓的财物,都给人家还回去,若是让我知道谁敢有半点儿私留,本校尉砍了他的脑袋!” 溃兵们慌忙拿着抢来的东西,撤出了陈家院子,自然有曲门寨士卒监看着他们,把东西一一原物奉还。 闺房中的陈秀才连忙用袖角擦拭着眼泪走出,听刚才这位武夫的言行,跟那些溃兵不是一路货,应当是爱护百姓的正直军校,看来咱大周还是有王法的。 他走出院子来到林祈年面前,拱手长揖及地:“感谢大人前来施以援手,若非大人及时赶到,我陈家村数百口人必将遭难!” 林祈年没有回礼,只是摆摆手说:“你不必谢我,本将此番的职责便是收拢残兵,重新规整建制,救你一家只是顺手为之。” “那我也感激不尽,大人授人以恩,不求回馈,但小生作为士绅诗书传家,却不能不感念在心,此为礼也。” 他对陈秀才的抖文嚼字并不感冒,跺着步子在院子中四处打量,看到侧院木栏中的马厩,里面好像有一匹高头灰色马。眼下他这个校尉没有行头倒也能将就,但武将没有马匹,那就说不过去了。 陈秀才生怕他觑见自家女儿姿态起了邪心,慌忙挡在闺房的方向,回头朝婆娘使了个眼色,令她闭合房门防止乍泄春光。 他又慌忙拱手作揖:“大人之恩德,我陈家村村民感沛莫名,必将永远铭记在心。今日今时所发生的事情,大人所行的种种义举,鄙人将记载在村志以及陈氏家谱中,供后人留念瞻仰大人事迹。” 林祈年忍着听完他说的这些话,抬手一指那马厩说:“那匹马,还不错。” 陈秀才心里咯噔一声,夸了半天算是白夸了,这人和掉脑袋那货有什么分别,敢情也是要抢。 嗯,还是有点儿区别的,刚刚那些人是不问自抢,现在林祈年是主动索要。他肯定不敢不给人家,万一因为这么一匹马,惹恼了这林校尉,让人家把一家三口的脑袋给砍了。刚才飚血的那一幕他也看见了,这林校尉杀人的时候很随便,就和顺手宰一只小鸡子一样。可给出去吧又舍不得,那马才三岁口,正是健壮有力的时候,就这样给出去心中实在绞痛。 林祈年一瞧这陈秀才就知道不是痛快人,他也没准备强行索要,便开口说道:“这马多少钱,你给个价,我买下来。” 陈秀才心中又开始盘算了,对方说要付钱,是真心要付钱,还是在客气?要是真想买,该多少钱卖给他呢?这马两年前在集市上买的,当时花了六十贯,两年里不知费了多少草料。这当然不能算进去,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岁,物价肯定要涨,马的价格肯定也涨了,要不自己就吃点儿亏,按照原价卖给他。可也不能直接说卖,万一人家就不是想真心买呢? “大人,既然你喜欢此马,小生便赠于你,论及钱财实是不该。如若大人执意要买,其实此马是小生耗六十贯钱财购于集市。” 林祈年厌烦这种弯弯绕,抬手对史江说:“史队正,付给这陈秀才六十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六章 村民感激获馈赠 史江迷茫的脸上愣了一下,转眼间变得窘迫,连忙来到林祈年身边低声说:“大人,借一步说话。” 林祈年跟他走到一旁,史江愧疚地说道:“大人,咱手里根本就没钱。” “怎么会,曲门寨你不是掌管钱粮吗?” “曲门寨是卑职帮着校尉发放饷银,可军饷是一个季度一发的,去年的军饷大家伙儿都已捎回家中供养父老妻儿,今年春天连一个铜子儿都没见着,别说让卑职拿出这六十贯,怕就让咱所有军士都掏干净了,怕也凑不出这六十贯钱。” “这么穷?”林祈年自己都想象不到,这帮军汉们能穷到这个地步。容晏家这破落户王爷倒是能掏得起,但两人出来投军的时候,也没有带多少钱,两人身上总共几十枚铜板。 “这样吧,”他转身对那陈秀才说:“你这马六十贯,我先给你打个欠条,最多五六个月,我就派人来把这钱还上,你看怎么样?” 陈秀才低眉顺眼地寻思了一下,没办法,人家就是看上咱家那马了,却不好意思明抢,便想了个借钱赊账的由头。这已经很不错了,还想着打欠条,到时候还不还就不好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万一这校尉死在疆场上,他跟谁要去?倒不如送他个人情,把这马忍痛割爱了便可,万一这位将来发迹了,说不定还能凭着这人情,从他这里换更多回报。 林祈年也不知道,这陈秀才在这一瞬间能有这么多心思。大声催促道:“你到底行不行,买个马你想这么半天!不行我们就走!” 史江在旁边都有些恼,要不是我们家校尉及时冲进来,你家那黄花闺女就变成黄花菜了,还在这里支支吾吾不痛快!要按老子的想法,要你一匹马都不够,应该把你全部家当都卷走。 陈秀才慌忙挡在林祈年面前,又弯腰作了个长揖:“大人呐,你救我全家老小,救我陈家村百口多人,你的大恩大德我等当永世难忘,何况一马乎!此马虽是我家中载货劳力,但鄙人岂能专美而非报答大人也,大人之恩情,便是结草衔环无以为报也,受此等厚恩,鄙人岂敢取利而忘义……” “行了!” “别逼逼了,回屋给我拿笔墨去。” 林祈年板起了脸,陈秀才虽然不知道那仨字是什么意思,但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连忙讪讪地退回堂屋中,把纸与笔墨取了出来,研好墨汁蘸笔递到林祈年手中。 他接过笔杆才想到自己字写得不行,抬笔扭头对容晏说道:“你来替我写吧。” 陈秀才手痒想替他写这个欠条,也想展露一下自己的书写功底惊艳一下这帮老粗,可惜林祈年唤了别人,他便站在一旁用批判的眼光欣赏,顺便从对方的不足中找出优越感。但容晏写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自惭形秽了,幸亏没有上去献丑,不然就真的变成献丑了。 林祈年把欠条递到他手中,扫了一眼说:“你可保管好,别弄丢了。” 陈秀才弯腰讪讪地笑了笑。 他高声对小六子喊道:“小六子!把咱的马给牵出来。” 小六子应声而动,迅速跑到马厩中,把那匹灰色马牵到了院子中。 陈秀才拱着双手跟在后面,送出院门,突然想起什么来,抬高声音说:“大人,这马没有鞍子!不是我不给你配。” 林祈年不想搭理他,这样的酸书生也不想再遇,他翻身骑上马,抓着马缰带领队伍往村口走去。 村口道路旁跪了一排村民,七八个人手中举着些篮子,看到林祈年骑着马带队而来,双手把篮子托得更高了。 “校尉大人,大人,”一名干瘦的汉子带头跪在道旁,手中托着一篮红枣说道:“大人,我们感念大人恩德,大人收伏了流窜在村中的贼兵,使得我们这些百姓免于被劫之苦,这是大家的一点儿心意,请大人收下。” 林祈年心中感念,还是淳朴的乡亲好啊,能感受到朴实的真情。他坐在马上拱手说道:“祈年身为军人,护佑百姓乃是职责,不敢接受这丰厚馈赠。” “大人,您就收下吧。”白发老妇身旁跪着幼童,手中端着半篮子鸡蛋,枯皱的脸上满是感恩刻痕,慈苦苍容沙哑着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自家产的鸡蛋,请大人笑纳。” 这半篮子鸡蛋,也许是老人辛苦数月的积累,林祈年不忍心接受老人馈赠,便伸手接过了汉子的红枣,提在手中说:“既然是大家的心意,我就接受这一篮红枣,寓意早日收复故土,各家的东西,各自还拿回去,生活艰辛不易啊。” “大人仁义,我们祖辈生活在陈家村,遭遇过各种官差强兵,从未有人像大人这样为我们这些小民着想。” “如果咱大周都能有大人这样的好官,便是我们这些百姓的福祉。” 林祈年骑着马从村民面前经过,对于这样的陈赞评价十分受用,脸上也有了几分得意。 他带着队伍从村中小路拐到了官道,一路往安曲县城而去,众人在黄土道上又踏出飞扬的尘土,虽然行进队列不怎么整齐,却也有了几分军阵的气势。 宋横走在队列里小声嘀咕:“大人也太顾及名声,在村里没有得到半点好处,穷困百姓的东西咱不要还好说,可那陈秀才是大户,他总该献出点米粮给咱,倒是能整出些穷酸词来应付。” 林祈年把手中的篮子递到身后,对大伙儿说道:“每人抓两颗枣子尝尝鲜,这也是百姓的拳拳心意,宋横你多吃两颗,感觉一下是心里甜,还是嘴里甜。” 宋横明白林祈年这是听到他的嘀咕了,连忙努起笑脸,伸手把枣子接过来,一并塞到口中,腮帮鼓胀着嚼了几口,含糊不清地说:“嗯,这枣甜,心里更甜。” 林祈年从马上回过头去,他的心思宋横这大老粗怎么能猜到,这曲门到安曲一带,乃至那凤西郡,将来便是他依仗的根据地,要提前打算获得民心,他的势力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稳如磐石。 小六子在前面牵着马,脸上容光焕发,能给林校尉牵马,说明他很受校尉大人重视,好歹也是在一起吃过狗肉的交情。 要知道以前江校尉在的时候,只有扁三有资格给他牵马的。呸呸呸,怎么能拿江别鹤那畜生跟林校尉比,实在是该死,扁三愈发不是好东西,更不能用他来比做自己。 他把发下来的两颗红枣塞到了怀里,自己舍不得吃,等到校尉大人饥渴的时候再拿出来,也正好彰显自己的忠心是独一份儿。想到这里他的头便抬得越高,胸脯也挺得越直。 林祈年看到小六子的举动,嘴角微微一笑,在马上问他:“小六子,你的大名叫什么?” 小六子回过头来,老实地回答说:“大人,我大名叫陈六子,小名就叫小六子。” “怎么能叫这种名字?以后跟着本校尉混,没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可不行,这样吧,我给你改个名字怎么样?” 小六子连忙抬头作揖:“能得大人赐名,小六子不胜荣幸。” “你姓陈,在家中排行老六,既然你出身策玄卫,就取名为,陈六玄如何?” “好,这名字好,多谢大人赐名。” 小六子自然感觉不出来这名字的好坏,但既然是校尉大人亲口所赐,那必然是好名字。 “六玄,你从军几载?这斥候的营生干了多长时间。” “大人,不敢隐瞒,我们家三代人原先都是在金戈卫干斥候的,祖父老了我父亲接班,父亲战死之后我接着干。后来云都太师麾下的策玄卫到金戈卫军中选拔精英,我算是最好的斥候,便跟着云都来的公公去了策玄卫。” “策玄卫,”这支江阉手下的私人武装,将来必然是他要面对的劲敌,眼前的小六子是策玄卫出身,应该了解一些具体情况,比如说战斗力和军员配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七章 战乱争锋天下事 林祈年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策玄卫还要从军中精英中选拔?就扁三那德行也是选拔上来的?” “大人。”陈六玄小心地斟酌着语气:“那扁三虽然死了,但不能小看,这家伙曾经是绿林劫盗,后被朝廷招安,曾在金戈卫中担任队正,这家伙的刀法不是一般的好,练就了空中劈铜钱的绝技。” “空中劈铜钱?”林祈年讶异地笑笑。 “这是策玄卫兵卒都要练的技术,将一把铜钱攥在手中,朝你面前撒过去,能够挥刀将一枚铜钱劈斩成两半,便有资格入策玄卫。一般人顶多能挥刀两次斩断两枚铜钱,但那扁三不一般,他能在那一瞬间斩出六刀,斩断六枚铜钱。” 林祈年思量了一下,斩铜钱的花活他没练过,但估计也能斩它个十几枚吧。 小六子还在马下继续给他科普:“其实我们这些人,并不算是真正策玄卫的作战军队,我们这一卫负责护卫,抓捕,监视朝廷命官,传递情报,看守重要犯人等等。真正用来作战的策玄卫可厉害多了,虽然只有三卫六千余人,但是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的军中精英和江湖高手,一个百人队可轻松击破上千边军,就连皇上的御林卫都不敢擢其锋芒。” “这么厉害?”林祈年印象中的策玄卫,是在恩公的链斧下鬼哭狼嚎,魂飞胆丧的策玄卫,也是在师父剑下颤栗惨叫,望风而逃的策玄卫。他从来不认为他们有多强,但从小六子的话里听来,这策玄卫当真了不得,应当算是古时的特种部队了。 对策玄卫的构成他也大概有了了解,这应该便是江阉的情报机关加内卫部队的结合。 跟在身后的宋横听到这话,颇不服气,朝小六子瞪了一眼说:“你们策玄卫厉害?咋就不见你们上战场跟陈国交锋,咱大周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江阉麾下策玄卫,那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就他妈的会镇压欺负自己人。” 对于宋横的驳斥小六子没有反驳,倒有些羞惭地说:“是的,江阉花大量银钱养这支军队,饷银是边军的六倍,甲胄和武器也是最好的,当然舍不得拿来抵挡敌国,他们这些人,是用来保护江太师的权势以及江氏家族的利益的。” 小六子这话说的中肯,策玄卫是江家的私军,保障的是江家的利益,必定不可能拿出来对抗陈国。 林祈年低头正色对陈六玄说道:“小六子,你说你是原先是金戈卫最好的斥候,本大人日后就让你训练一支斥候队,你可要把你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他们。” 陈六玄连忙回身拱手:“大人既然有重托相付,小六子必然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可别光说漂亮话,到时候你绝对不能藏私。” “那是…… 陈六玄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锐利地望着前方,低声说道:“大人,前面好像有人!” “是吗?”林祈年勒住马头,抬手向官道尽头望去,只见地平线上气流热浪升腾,道旁林中树影婆娑,也没有见到半点儿人的影子。 “就在两里地外道旁密林中,应该是九曲关败逃的溃兵,数量不明,都卧在树下歇息。” “小六子,你什么眼睛呐,居然能看这么远,视力30吗?” “大人,三点零是个啥?” “先别说了,贴着树林走,兄弟们,跟我过去把这伙溃兵给收伏,有不听话的,直接给我砍了!” “我老宋先打头阵!哎!大人,等我一下!” …… 大周元嘉六年四月中旬,陈军先锋营攻克安曲县城,十九日攻克岱县,二十日攻克丰县,二十三日兵锋逼近凤西郡城,左毅卫先锋将军原骁派快马传信于离原郡,向骁果卫兼金刀卫大将军慕容凯求援。 慕容凯以离原郡乃云都西北门户,不可轻易分兵为由,拒绝驰援。 四月二十四日,陈军前锋营猛攻凤西郡北门,双方激战至夜间,各有损失。 陈军将凤西城围困,连续攻城六日,仍不能克。 五月一日,陈军大量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 五月三日,陈军以前锋营及左翼营三个万人队猛攻凤西城墙。双方激战至下午,陈国猛将石破虏率先攻上城头,获得先登战功,左毅卫全军覆没,原骁率十六骑仓皇出逃。 至此,凤西郡全境被陈军占领。 原骁逃往离原郡,被江太师心腹爱将慕容凯拿住,连夜押往云都。 五月三日,上大夫武安公窦信跪在皇城离阳宫门外,痛哭流涕,老泪纵横,替女婿原骁向皇帝求情,但原骁的生死并非掌握在外甥少帝的手中,而是由太师江耿忠一手掌控。 五月三日至五月六日,太师府云华台闭门谢客,窦信三次托人求情,都不得其门而入。 五月七日,原骁被押至城西点将台,行刑斩首。 窦信代表的五姓士族同江耿忠代表的阉党一脉矛盾加深,势同水火。 …… 林祈年一路上收拢残兵,至五月七日,队伍已扩大到六百余人。他带着队伍收拢在安曲县城西北十里处的山林中,每日靠打猎和采集野菜为生。 这几日他收服了几个从凤西逃来的残兵,得知凤西城已被攻破,至于破城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件,和他在仪山上分析推算的分毫不差。 林祈年站在山林的边缘,看着远处残破的安曲县城城墙,他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愁绪。 随着这几日收拢队伍人数扩大,吃饭问题便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这六百多号兄弟总不能整天在山林里吃野菜吧,看看身边的这些兵卒们,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他们的脸上都泛着菜黄色。 他和史江、宋横、容晏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人到安曲县城中侦查一下,看看城中是否驻守有陈军后卫部队。 潜藏侦查陈六玄当然是最好的人选,林祈年叮嘱他要将城中的每个角落都检查到。 两人趁着夜色站在山林边缘,他最后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说:“去吧,注意安全。” 小六子心中感动不已,他当了半辈子兵,干了半辈子斥候,从来没有过一个军官,会站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注意安全。那些校尉那些队正只是骑在马上冷冰冰地下达命令,他们甚至不会低下眼眸去扫视他这个小兵一眼。 他站在夜幕中回过头来,眼睛中有些晶莹的东西闪烁,随即双手郑重地抱了个拳,撒开腿奔跑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 晨曦从树影间投射下来,整个森林被霞光染出一缕缕金黄色泽,空地上昨夜的篝火残烬,仍有丝丝青烟摇曳升起。林祈年所站的这个位置,长坡上原本茂密的野草都已变得稀拉零落,这些都是他这支队伍的功劳。 人多了消耗也是个很大的数字,别看是一片林地,几天的时间照样能给吃空了。 兵卒们三三两两地从树下站起来,每个人都萎殃殃得就像断了根的野菜,连老宋都打着哈欠靠在树上,怀中紧紧地抱着家传马槊。女子锦娘这些天也被大自然摧残得不成样子,那身裙子早已褴褛到看不出是丝绸做的,蓬头垢面的样子也让大家忘了她是个女人。 有军卒打着哈欠站在树边解手,听到锦娘一声惊叫后,慌忙提着裤子躲出棵树的间距。 林祈年站在坡头上朝远处张望,他期望着陈六玄能带回来他所期望的消息,神情不免有些焦急。 小六子在森林尽头出现了,他跑得有些踉跄,每经过一株树都要靠在上面喘息一下,林祈年连忙快步迎上去,兵卒们也一窝蜂地跟着他。 小六子双手撑着膝盖弓在他面前,连出气都有些不太匀称,林祈年赶走围过来的兵卒:“都散开,别挡着新鲜空气!” “大,大人。” “别着急,先歇歇再说话。“ 他坐倒在地靠在树上,一边喘息一边说道:“县城我已经……查探遍了,没有陈国……军队,一兵一卒……都没有,城中大部分……百姓都已经逃走,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县城破坏得也不严重,我们进去……可以先住在民房中。” 宋横靠在树上松了一口气:“有好消息你跑那么快干嘛!闹得我还以为有了什么紧急情况呢!” 小六子抬头笑着看了看他,深吸了两口气说:“就是因为是好消息,我才急着过来禀告大人。” 兵卒们发出了喜悦又善意的笑容,既然能进驻县城里,那他们便不用风餐露宿了,说不定还能在城中找到一些粮食。 容晏笑着说道:“进城之后大家先到安曲王府找找看,瞧瞧粮库里还有没有粮食,先吃顿饱饭再说。” 林祈年手按剑柄,迎着林间羲和的朝阳,挥手说道:“大家伙儿,开拔,向安曲县城前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八章 废墟遍地安曲城(一) 林祈年骑着马来到安曲城墙下,城头上倒伏着烧焦的旗子,城垛也裂出许多缺口,城洞大门倒塌在地,下面压着成堆的沙袋。 他轻轻地抖着马缰,带领队伍进入城门,满眼尽是狼藉一片,虽然许多房屋还算完好,但大部分都是烧掉一半儿的断壁残墙,这就叫破坏得不严重? 他狐疑地低头去看牵马的小六子,小六子的脸上却很茫然,好像是真的不严重。 可能是他俩对严重这个词的理解不太一样,小六子多年从军,见惯了许多被夷为平地的城池,可能这种情况在他眼里便是不严重吧。 街道上有衣衫褴褛的老妇,应当是出来捡柴禾,看见他们这帮溃兵涌进城,哗啦一声把手中的干柴扔到了地上,蹒跚着逃离了街道。 林祈年低头对身后两名兵卒下令:“去,去把那捆柴捡起来,跟着看看那老人家的住处,把柴给人家送回去。记住,如果有院门就放在门口,如果没有,就放到院子里,切记不可闯入屋中!” 两人低头应了一声喏,便跑出队列去捡柴捆。 他又回头对容晏说道:“要不,大伙儿就先到你家光顾一下?” “没问题!王府的粮食若是没有被陈军搜刮的话,也足够咱们这些人吃它三个月。” 容晏想得挺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是不可靠的。 林祈年心中担忧姨娘和妙妙,虽然她们及早收到了信,但逃亡的旅途几多奔波,那安曲王又是个只会弹琴画画的文人,万一逃到西南山林中遇到强人或心怀叵测之徒……他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容晏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忧虑,便说:“放心吧,她们跟我父王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林祈年稍微舒展了眉头:“但愿能平安无事吧。” …… 县城南门附近的一座破落篱笆院中,蹒跚的老妇一边回头张望一边回到泥胚草屋,慌忙用棍子把门顶上,床上白发老翁咳嗽不止。 老妇走到床边抚着老翁的脊背低声求告:“老头子,你忍着点不要出声,今日城里来了一队溃兵,千万不要让他们听见,咱家米缸里就剩两碗米,让人夺去岂不要饿死。” “快!快,他们来了!”老妇人颤抖着干瘪的嘴唇,将老翁捂进被子中,自己佝偻着身子蹲在床下,心中默念神灵保佑,千万不要让他们进来夺了那米罐子。 两名兵卒见这院子没有柴门,左右张望了一下走进院子里,将抱在怀中的柴禾放到院子中间,连忙退了出去。 惊惶的老妇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才胆战心惊地站起来看,却见那两兵卒的背影远去,只在院子中留下来一捆柴。 这是她刚才逃命丢掉的那捆柴。 他们给送回来了? 她颤抖着手合起了双掌,难道说真的是神仙显灵了? …… 林祈年带兵从破损的王府大门进去,容晏家属于旁支郡王,府第并算不大,只比县衙稍微广一点儿,王府的建筑也没有遭到多大破坏,这让众人心里多少有些盼头。 容晏找了一根长竹竿,探了一下正堂房梁下的斗拱,有一卷东西掉了下来。他连忙捡起拿到林祈年身边说道:“这是我父王留给咱的书信,里面也有你姨娘写给你的。” 林祈年大喜,连忙接过来看,书信上面是姨娘娟秀的字体落款,拆开书信字里行间的亲切感,就像她亲自在耳边说话一般,姨娘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安曲王已带我与妙之往西南山林躲避,山中有王爷隐居好友,年儿自不必担忧。倒是你却让姨娘心焦,战场刀剑无眼,吾儿切不可凭一时之勇,伤了根本。复仇之事需从长计议,姨娘知你心中焦苦,然而复仇之路漫漫,千万要平心静气。你若自伤身心,只会让亲自痛,仇者安。” 林祈年将书信合上,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似乎感觉到一股暖流涌进心田,自己心中的焦虑与苦楚只有姨娘知道,姨娘何尝又不是常常在为自己担忧心焦。 他是应该时常练练师父的闭气静心之法,化解心头的那股躁动。 容晏念完了父王写给他的书信,走到林祈年身边得意的很:“怎么样,我都说了他们不会有事的。” 林祈年脸上柔情展现,话语也温顺了很多:“容世子,你家对我们林家的恩情,祈年没齿难忘,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也要报答。” “说的什么话,还是不是兄弟!”容晏伸手揽住了他肩头:“你姨娘便是我姨娘,你妹妹便是我妹妹,还非要分出个你我来?” 他很罕见羞涩地在容晏面前挠了挠头:“嗯,是我见外了。” 史江刚才见林祈年在读信,不敢上来打扰,现在得了空,连忙走近禀报:“校尉大人,王府的库房粮囤都被大火烧尽了。” “早就料到是这样,”林祈年叹了一口气:“快带我去看看。” 他们跟着众军卒来到库房前,房子已经被烧成了一堆灰烬瓦砾,就算里面还残存有粮米,怕也是早已烧毁。 王府中的其他建筑都完好,唯独烧了粮仓库房,陈军的险恶用心也显而易见,带不走的粮食都要烧掉,这是要断绝安曲县的生机。 容晏倒没有伤感惋痛,继而说道:“家中还有一个地窖,用来储藏蔬菜,里面或许还有几百斤萝卜。” 众人在容晏的指点下找到地窖,里面果然只有萝卜,看来他们这些人,要干吃一阵子萝卜了。 林祈年指挥众人说道:“你们各自分散开来,到各家各户找找看,有没有没带走的米粮。嗯,只要是吃的就行,穷人家就不要去了,去些大户人家搜寻一下。” “记住!进门先喊一声问问有没有人,如果有人就别进去,千万不得惊扰百姓!” 众军士齐声喊了一个‘喏’,便各自分散为小队,四处去寻找米粮。 林祈年和容晏领了十几名士卒,径直往安曲县衙而来。 作为一县行政中枢,安曲县衙的损毁情况比较严重,县衙大堂被大火烧成砖石废墟,后院的几座房屋保存还算完好。兵卒们推开了后院正堂门,哗啦声中掀起许多尘土,一股潮霉甜涩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中心的房梁上用白练挂着三具尸体,是县令和他的一妻一妾。穿堂风从门外吹进来,尸体在堂屋中轻微摇晃。 林祈年皱眉捏起鼻子,这位县令他听人说起过,在安曲县的官声还不错。国难当头,以身殉国,在这吏治的大周国里,也当真算得上一名好官了。 “把县令大人和两位夫人放下来,在县衙的后山上找一块好地方,好生安葬了他们吧。” 士卒们连忙踩着凳子去抱尸体,林祈年转身走到了屋外。几名搜寻县衙各处的士兵前来禀报:“县衙粮库,马厩皆被烧毁清空,我们只在一间小库房里找到两袋盐巴。” 林祈年欣慰地点了点头:“有盐也不错。” 他决定把驻扎地暂时设在县衙,县衙前面两条街的商户和富裕人家都房子都空着,兵卒们都可以借住其中。 前去搜寻粮食的兵卒们都各自归来,他们多少都有些收获,或是一袋黍米,或是两坛浊酒。 “大人,我们在一处大户家里地窖找到几捆白菜。” “嗯,不错!” “东边官驿的米仓空了,但是地上散落了好多稻粒,清扫了以后也装了两麻袋,里面掺有沙石尘土。” 林祈年:“没关系,找个筛子过一下,吃不死人!” “大人,我们什么都没找到,但是碰到两条啃食死尸的野狗,就它们宰了充当肉食。” “野狗……身上怕是带有病菌,最好不要吃,还是扔了吧。” 望着眼前堆积的一袋袋粮食和成捆蔬菜,军卒们心中多少舒坦了些,但对于林祈年来说,这些粮米不够他们一个月的消耗。如今风西郡各县十室九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是同样的萧条惨状,若是能熬到六七月份夏粮收获,境况可能会有很大改善。 他伸手指着面前的菜蔬粮食说道:“把这里面分出一小份儿来,给城中未能及时逃离的老弱妇孺家门送上一些。” “这……”宋横涨红着脸疑惑不解:“大人,这些菜和粮,都不够咱们一个月的用度,你这送出去,岂不是要早早断粮” 林祈年肃然回答:“老宋,这安曲县城不是咱们的,属于县城百姓,咱们搜集到粮食,不能独享。“ 他抬头望着众军士,声音抬高了几分,也严厉了几分:“你们给我记住了!接下来城中驻扎这些时日,不得骚扰百姓,更不得肆意抢劫,这便是我给你们订的第一条军规。” “军中禁令,莫敢不从!”众军士异口同声喊道。 容晏在一旁附掌道:“善哉!得民心者,可得天下!” “去吧,将粮食送过去。” 县城中留下来的老弱只有十几家,他们得知县城里来了一队兵丁后,便停止了外出活动,封门闭户,心中怀着惶恐忐忑不安。 傍晚时分,溃军终于找上门来,他们腰间挎着钢刀,挨家挨户敲门,或者趴上院墙窥探,意图不轨。 白发老妪、孤儿寡母躲藏于窗下床底,听到外边催命脚步声,瑟瑟发抖。这些人面豺狼,站在院子里对着他们露出阴森诡异笑容,然后扔下小半袋米,一捆蔬菜离去。 留下了粮食和蔬菜 妇孺悄悄从窗中探出头去,庆幸之余神情复杂,原来来者并非豺狼,或许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使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二十九章 废墟遍地安曲城(二) 他们进驻安曲县城的第一个夜晚降临,天空挂着皎洁弦月,黑暗中起伏的废墟偶尔发出塌落的细微声响,远处野狗的吠叫声凄厉粗犷。原本黑暗死寂的县城,县衙前的街巷中却是热火朝天的场景。 兵卒们今天晚上总算吃上了一顿粮食饭,每人还能品尝到一口浊酒,这小日子比起过年也不差了。所以笑闹声也格外活泼了些,有些军卒还趁着这个劲儿唱起了乡曲,声音朴实粗犷嘹亮,也不需要旋律曲调,只要嗓子喊出来,那百转愁肠中自有一种滋味儿在心头。 陈六玄白天四处搜寻的时候,在某大户的衣柜里找到了女眷的襦裙,还翻出了一面铜镜。此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抱着这份大礼送到锦娘手中,虽然在大家的起哄叫声中面红耳赤,但这勇气也是相当了得了。 锦娘羞涩地低头谢过,便抱着礼物躲进了县衙后院。 “小六子,你他娘的行啊!不愧是在云都呆过的人!还会搞这些个骚情!” “哈哈!哈哈!” 陈六玄无地自容,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林祈年端着酒碗,翘着二郎腿坐在县衙废墟石阶上,笑着对下方众人说道:“你们几个,不得取笑小六子!不过,小六子,你送礼物的时候应该单膝跪地,深情款款,这才能体现你的情谊!” “哈哈哈!” “像这样吗”一个微醺军汉笑闹着半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头盔道:“锦娘儿,小六子稀罕你,想跟你成个对儿!哈哈!” 众军士恣意昂扬的笑声传遍了半个县城。 夜色微醺,众人笑闹过后,便各自去民房中歇息。近一个月来都是风餐露宿,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有些细致人还能找到破布烂袄盖在身上,然后相互争抢,各自在草铺躺下,头枕手臂望着残缺房梁,大多数人精神亢奋,双目炯炯说着悄悄话。 林祈年端着酒碗来到容晏身边,轻拍他的肩膀说:“走,跟我到城墙上转一遭去。” “大深夜的,你上城墙干啥” “抒怀叙旧,什么不能干走吧!” 城垛上春风猎猎,他们的脚下还横陈着许多县勇的尸体,放眼望去凤西离原方向,夜幕中四野空旷,远处山峦森林都是起伏漆黑的线条。 林祈年一只脚踏在箭垛口,端着酒碗指着远处说:“那个方向,应当是离原郡,如今正在打仗,慕容凯执掌骁果金刀两卫五万人马,据险而守,名将冉秋三个多月拿不下来。再等不到一个月,蔡商联手攻陈,国都大梁告急,冉秋只能忍痛无功而返。介时凤西这片土地,将成为我等盘踞根基。” “祈年兄。”容晏的目光中有些忧虑:“不管你怎么做,都会引起云都那边儿的注意,江阉他们是不会允许你发展壮大的。” 他信心十足地说道:“朝廷中自然有朝堂之上的斗争,我蛰伏低调,与他们虚与委蛇,等到他们真正注意我的时候,已经迟了。” 容晏默不作声,但他心中对林祈年的成功几率,依然不抱幻想。 “容晏。” “嗯”容晏从墙垛前回过头来。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去投靠陈国,做一名敌国将领吗” “下山前我们不是提过吗?你选择听从我的建议,投在我大周军中,为国效力,伺机而动。再说我们兄弟总不能在战场上各为其主吧” “这只是一方面,还记得我给你讲述我与姨娘从晋阳城粪道逃出来的那个夜晚,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个晚上我父亲提前得到了消息,姨娘们换上素服,哭泣悲绝,家中各房都没有掌灯,一片凄惨嚎哭声,黑暗中愁云惨淡,仿佛真的是世界末日到来一般。” “只有我父母二人坐在正堂,他们神情坦然,其实心中藏着大悲痛。父亲命我带着姨娘逃生,他让我跪在地上,对着祖宗排位发誓……” 林祈年的声音轻柔,但他的胸中仿佛积压着无数怨念、不甘与悲痛。 “此生无论能否报仇,都不得背叛大周!” 这句话好像依然在他的耳廓回荡,这是他永远都摘不下的紧箍咒,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纠结。 “父亲也许知道我言行特异,对所谓的大周没有感情,所以就让我发这样的毒誓。哪怕他的家人亲族,被仇人屠戮殆尽,他都对自己的皇帝,对自己的国家一片赤诚。” “忠于君主,誓死报效,尽管我不能苟同这样的愚忠,但我不能违背对父亲许下的誓言啊。灵魂是自己的,但身体是父母给的,他们的在天之灵正在看着我。” 他抑制住微微发红的眼眶,面对容晏慨然说道:“这些年我在山上,想了一万种报仇的方法,只有这一种是最稳妥的。我不能拿生命去冒险,我还有姨娘,还妹妹妙之,我必须照顾他们,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容晏低头叹气,他不是林祈年,不能体会他的痛,不能体会他的仇恨焦虑,只能站在身边坚定支持。 夜色深黑如墨,林祈年失眠了,他回想起九岁遭难前的人生。作为一个朝廷大员的公子哥,本可以潇洒快意,用超然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也可以游戏其中,用两首独特的诗词,轻松地打一下某些人的脸,体会其中的爽快。但命运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只能走另外一条路,披荆斩棘去杀某些该杀的人,这便是他现在的人生目标。 第二日,众兵卒都起得很迟,林祈年也没有过早去叫醒他们,让这一顿懒觉把他们一个月来的疲惫一扫而光。 但下午林校尉便颁布了日常活动条例,清晨必须绕着县城跑操,暂时三里地,日后慢慢往上加。上午进行列队训练,都是士卒们没有见过的训练方式,用口令来指挥动作,前进、后退、稍息、左右转。虽然众人有疑惑,但依然老老实实地受训。 容晏对这种训练方式都感到新奇,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在山上的时候师父好像没有教吧难不成给他开了小灶 下午他们就更不可能闲着,集体劳动清理县城中的死尸,把流串的野狗打死,干完之后还要清理废墟。有士卒心生怨念不想干,但看见校尉大人都亲自上手搬运砖石,挥汗如雨,他们哪还有不干的理由。 唯一不用参与劳动的人是陈六玄,他变成了夜出昼伏的夜猫子,每日傍晚离开县城,清晨才回来,他的这些行踪和举动似乎只有林祈年才知道。 县城清理工作进行到第七日,城中面貌有了显著的改善,留在县城的老弱妇孺,也主动出来和他们一起清理瓦砾。 正午时分,规定有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当然城门处的岗位是常备不懈的。虽然烈日当头,但兵卒依然支撑着矛枪坚守。 校尉大人规定了,一个时辰换一次岗,所有人都要轮流值守。这种程度的暴晒,比起上午在日头下面列队训练轻松多了,也比下午搬运砖石干活好受。在城墙上站岗对他们来说,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偷懒。 这个战乱的当口上,几乎没有人涉足这座成为沦陷区的县城。只有上午时分来过一个胆子挺大的饥民,他站在城墙下主动询问城中的情况,却没有选择进城。士卒们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林校尉,但林祈年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说知道了,认为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士卒眯眼望向了远处,地平线热流涌动的地方,出现了几十个黑点。他怕自己看花了眼,特意用手挡着额头,确定这些黑点是在森林的尽头出现的,他们还在移动接近。 黑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士卒认出了他们是边军溃兵,连忙叫城门口值守的军士去禀报林祈年,自己继续在城墙上监视这些来者不善的溃兵。 这些人终于来到了城墙下,骑在马上的将领身后跟着七十多名兵卒。这位将领的披戴可比林校尉气派多了,头戴簪缨铁盔,身披铁制两当铠,身后背着两把短铁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三十章 大开城门迎偏将 马上将军抬头看着站在城墙上的兵卒,神情中自然流露出几分倨傲与霸气。 “想不到沦陷的县城中居然有自家的兵士。”他低头对身边牵马亲兵吩咐道:“问一下这城墙上的小卒,他们是哪部分的?” 亲兵双手挡在嘴边放声喊道:“哎!我们家将军问你,你们是边军哪部分的?” 兵卒顿时紧张起来,看上去对方的来头不小。将领自带的威严气场,让他说话的底气也弱了几分:“我们……是凤西郡左毅卫先锋将军麾下……虎贲校尉林祈年的部众,请问,你们是那部分的?” 将领抬头狐疑地说道:“左毅卫不是在凤西郡抗击陈军吗?怎么会跑到这安曲县城来?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左毅卫有一号姓林的校尉?” “喊话给他,告诉他我是九曲关偏将周处机!叫他的那个校尉快快出来迎接!” “这位,是我们九曲关的偏将周处机将军!叫你们林校尉亲自出来相迎!” 兵卒打了个冷战,原来真是将军,他慌忙对城门下的兵卒说道:“快,快去禀告校尉大人,城外来了九曲关偏将周处机!” 城门兵卒不敢怠慢,奔跑着穿过街道,冲到了县衙里,一边跑一边高喊:“大人,门外来了个真将军。” 林祈年得到之前的急报,正准备召集人马收服溃兵,连忙拦住这兵卒问:“你说什么?说清楚点儿。” “大人,门外来了个将军,领着七十多名溃兵,他说他是九曲关偏将周处机!” “九曲关偏将?”他站在县衙门口,转身问容晏和宋横:“这偏将是几品的武官?” 容晏面色凝重,回答道:“关隘的偏将都是从五品,就算你这虎贲校尉是真的,也比人家官小。依我之见,不要放这偏将进来,放箭将他驱走,才是稳妥的法子。” 宋横也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们好不容易才收拢出六百人的队伍,形成了独立的团体,并不希望有人后来居上骑在他们头顶。 林祈年背负双手摇了摇头:“有七十多号人呢,赶走太可惜了。” 容晏没好气地说:“这不是可惜不可惜的问题,你若放他进来,人家收编你是分分钟的事情。” “怎么就是他收编我?为什么我不能收编他?”林祈年神情严肃地抬头思索,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哎呦,我的林校尉,你这个校尉,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人家也比你大一级,官大一级压死人。” 宋横和容晏考虑的是官阶的问题,但是在这战乱之后的沦陷区,周王朝体制还有用吗?现在应该是由实力来说话,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逻辑而已,没有那么复杂。 “本校尉有六百军士,他只不过带七十残兵,谁收编谁一目了然,走,跟我到城门迎接去。” 林祈年当先跨出了县衙,从门外的柱子上解下自己的马,翻身骑上去。容晏在身后望着他,这次倒是底气很足的样子。 不对,这家伙的底气从来就没有弱过,估计来个大将军他都会想着如何收编吧。 兵卒们列队整齐跟在林祈年的身后,沿着主街道来到城门口。 他骑在马上勒紧了马缰,对着看守城门的兵卒说道:“开门!” 五月中旬的正午已是炎热,干燥的空气中有一丝丝凉风,干瘪绿叶摩擦着地面飘动。 所有人都屏上了呼吸,烈阳照着他们的睫毛眯眼微曛,看着兵卒们抽开门档,将两扇大门慢慢打开。 门轴发出长串吱呀的响声,这声音是有旋律的,仿佛带着陈腐岁月的积淀,召唤着洞门中那古旧的回声共鸣。 对面将军从逐渐扩大的门缝里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大地上炙热升腾的气流使其身影模糊扭曲,但对方那与生俱来的威严,还是透过大门传了过来。 容晏有些担心地抬头看林祈年,也许林小子会跟对方拼眼神,来个威严气场比拼,虽然他年龄小了点儿,但眼眸里的杀气也是不容小觑的。 林小子的身子却突然矮了半截,畏缩地从马上爬下来,用袖口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鼻涕,半跪在地上抱拳大声说道:“卑职,凤西郡左毅卫先锋麾下虎贲校尉林祈年,拜见将军!” 他这是认怂了吗? 凭容晏对林祈年的了解,他根本不会怂,可能是什么诱敌麻痹的把戏吧。 兵卒们发生了轻微的骚动,校尉大人这是准备投诚? 宋横和史江狐疑满腹,这还是那个一剑斩落满树银杏叶子的林祈年吗? 城门外的偏将周处机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自然流露出鄙夷的笑容。他猜得差不离,这人就算真是个校尉,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真正的勇士可都还在凤西的城墙上英勇抗敌呢。 他打着马儿抬头挺胸进入了城门,来到跪地的林祈年面前,抬起马鞭官威十足。 “林校尉,起来罢。” “喏。” 林祈年弓着身子站起,抱拳讪笑着说道:“卑职在县衙里备好了饭菜,只等给大人接风洗尘。” 他说这句话引发了条件反射,周处机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咕叫声,连同身后那七十多兵卒,仿佛夏夜池塘,听取蛙声一片。 周处机敛去嘴角尴尬,抱拳回了个礼:“既然如此,就请林校尉在前面引路。” 林祈年把马缰交给容晏,走上前来亲自给周处机牵马,表现出的这这份儿谦恭,让马上将军放松警惕,心情舒畅不已。 列队兵卒闷忿地紧随其后,其间发出窃窃的嘀咕声。 “又来了一队饿死鬼,这下就能把咱们给吃穷了。” “完了,校尉大人这是铁了心要给别人当狗喽。” “这叫鹊巢鸠占,要我说就不该放他们进来。” 宋横拄着马槊在后面恼怒地骂道:“都给我闭嘴!军中禁令,队列中不得喧哗,一个个是想吃军棍吗!” 林祈年牵着马来到县衙门口,周处机翻身下马,他微躬着身子盛情相邀:“将军里面请。” 周处机大踏步地迈进门槛,身后有两名士卒跟上,林祈年涩笑拦阻道:“这接风宴,我只邀请了将军一人。” 周处机皱起了眉头:“这两个是我的亲兵,从不离身护卫左右。” “无妨无妨,那跟着过去吧。” 周处机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折返回来指着留在县衙外的七十多名溃兵说道:“这些都是跟着我一路跋涉的弟兄,你们替我好好招待他们,好酒好肉,不要怠慢了。” 林祈年俯首低头,自然是唯唯诺诺:“是,是,我肯定安排好,不会怠慢了兄弟们。” 他回头大声吆喝道:“那个谁,史江,赶紧的,叫人起锅热水!准备饭菜。” 史江好像已经明白林祈年的深意,主动配合大声应道:“好嘞,兄弟们,赶紧挑水架锅!把九曲关的将士们给伺候好了!” 宋横抬脚踩在县衙门口的石墩子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吃死你们这些混账。” …… 林祈年躬身迎着周处机来到后院,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容晏说:“安排几个人藏到正堂里,看我的眼色行事。” “来,将军,这边请!” “这县衙里我已经安排兵卒们清理了出来,环境还算雅致,你看这假山,这池塘。哦,池塘里的水已经发臭了,不过,住的地方都已经打扫干净,没有了灰尘和蜘蛛罗网,今天晚上将军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周处机憋着一肚子恼火,却不便发作,老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你却带着我在这里游览劳什子的景色! “林校尉,你看,这大晌午的,就不要在外面逛了,你不是给本将准备有酒菜吗,有什么事情,等吃完喝完再说!” “是,是,是!你看我这是怠慢了。” “将军这边请!” 县衙后院正堂中门大开,正中央放着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小坛子酒,四盘硬菜,分别是炒萝卜,腌萝卜,萝卜丸子,凉拌萝卜。 “怎地都是萝卜!林校尉!你莫非是要消遣本将军!” 周处机瞳孔微缩,杀气从全身上下逸散而出,两名亲兵也横眉冷目,将手握到了刀柄上。 在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粮食短缺的时节,因为一顿饭杀人是值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三十一章 宴无好宴,酒无好酒 “将军,卑职该死啊。”林祈年慌忙半跪在地上,抱拳说道:“您听我说,我和手下的这些兄弟们,也是这几日才来到这安曲县城,一路饥肠辘辘。本以为能在城中找到些粮食,可没想到城内被陈兵洗劫一空,只在某个大户人家的地窖里,找到几百斤萝卜。我和我的这些兄弟,这些天都是在跟这些萝卜较劲儿。” 周处机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也不容易,既然如此,萝卜就萝卜吧!” 他皱着眉头坐在了主位上,自然也不可能给林祈年什么好脸色了,先扒开酒坛的封泥给自己倒了碗酒,喝在口中酸涩无比。 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万事萧条,有口酒喝就不错了。 他伸出筷子夹起萝卜丝嚼在口中,倒也清爽利口,饿成这个样子,不管吃什么都是美味佳肴。 林祈年连忙招呼立在周处机身后的两名亲兵:“两位兄弟,来来,你们也坐下吃。” 这两人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但没有将军下令,他们不敢有任何动作。 周处机嚼了几口萝卜,心情大好,抬起头来冷冷说道:“既然林校尉请你们上桌,你们也坐下吃罢。” “喏!”两人惊喜过望,连忙分别给周将军和林校尉行礼:“谢将军,谢校尉大人!” 两人哗啦一声坐在桌子两边,拿起筷子夹起萝卜往嘴里狂塞,牙齿嚼着萝卜干发出脆生生的响动,好像和马嚼草料一个声音。 人一旦满足了饥饱,便开始动起了别的心思。 这位周将军本来就是偏将,只不过陈军叩关破门后,他和麾下的兵卒们溃散了,身边只剩下七十多名军士。现在他有了重新组织队伍的机会,如果麾下能有千人,就算是落草为寇,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况且他如果能将这些人收拢起来,投降陈军,也可以捞一个不小的官位。 至于面前这个林校尉,在他看来只不过一介苟且钻营之辈,要拿捏此人轻松得很,恩威并用吓唬一下,再赏他点儿甜头,就能乖乖地跟着自己鞍前马后操劳。 他抬手放下筷子,用手指头抠起了牙缝儿,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嗯,林……校尉,左毅卫负责……凤西全境的防卫,别人都在凤西城墙上拼杀抗陈,你怎么就能……带着一帮子溃兵,嗯,在这沦陷后的县城里享清闲呢?” 容晏已经走进门,站在了林祈年的身后,嗅到了一股无耻的狗臊味儿,萝卜菜刚进肚子还没消化呢,就开始翻脸摊牌了? 林祈年像一只憨厚的鹌鹑,笑咪咪地双臂趴在桌上。 “是这样,我本来是在先锋将军原骁帐下,替他老人家统领亲兵队,但是将军认为凤西城守不住。所以便提前派我出来,到各地收拢战败的残兵,也算是替咱凤西兵马保留一点根子吧。” 哼,胡扯。 周处机知道这货是满嘴跑舌头,继续扣着牙缝儿逼问:“哎呦呀,虎贲校尉,左毅卫装备精良,连小兵都披有革甲,有青铜盔。你再看看你,堂堂的虎贲校尉,哈,身上披了两串儿竹子,系了一面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的护腹兽镜。就算是出来招摇撞骗,也得舍得下本儿是不是?” 果然!人家还是看破了,他这假校尉要露底儿。容晏心中暗暗焦急,要不然直接动手吧,来个鱼死网破。 两个亲兵发出了戏谑的笑声,但一想到自己刚吃了人家的饭,笑容中便有几分尴尬,声音也逐渐变小。 “呵,”林祈年低头指着自己胸前的竹片甲:“你说这个,嗨,我不是图轻快吗?实际上是这样的,从凤西城出来的时候,为了防止遭遇敌军发生不测,我和我带领的亲兵都换上了百姓的衣服,我身上的这些东西,的确是在半路上捡的。” “你不信啊,我有官牒,给你看看?” “拿来!” 他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从衣襟里掏出官牒双手递出去。 周处机一把夺过官牒,在手中张开仔细看了起来。 “木梆年?” “不是,你看错了,你认不认字儿?这是两个木,分得太开,念林,后面那个念祈,合起来就是林祈年。”林祈年伸出手去给他在官牒上指点。 “嗯,没错,是盖着左毅卫的大印,但是,你的腰牌呢?” “丢了。” “怎么丢的!” “在半路上丢的。” 容晏悄悄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不愧是祈年兄啊,淡定,稳妥,不慌不燥。 林祈年伸手把官牒接了回来,揣进怀里不阴不阳地笑笑:“现在该轮到我了。” “什么?” “你的官牒呢?” “你他娘的敢怀疑我!”周处机伸手重重一拍桌子,八仙桌上裂出缝隙,掀起了纷扬的灰尘,四个空盘子在桌上抖动不止,那空了的酒坛子骨碌碌滚到桌边,落地摔成了碎片。 两个亲兵神情紧张,双手紧紧攥着刀柄。 容晏已经抬起了手,只要他挥下去,埋伏的兵卒就会从房梁上跳下来。 林祈年安之若素地笑了:“别误会,老周,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真实身份,毕竟眼下这么乱,我们必须相互信任,相互了解对不对?只要能证明你是偏将,我林祈年没话说,听你的!” 周处机哼了一声,从腰间解下牌子扔到了桌子上。 “官牒呢?” 周处机没好气地说:“谁出行的时候带官牒!官牒是放在家里的,腰牌才是带在身上的!” “我就随身带着官牒。” 周处机:“!!” 容晏忍俊不禁地用手指触摸鼻端,这货竟然打假,他哪儿来的底气? 林祈年伸手抓起桌上的腰牌看了看,勃然变色。 “给我拿下!” 五六名兵卒瞬间从房梁跳落地面,五六把刀架在了两名亲兵的脖子上,周处机慌忙抬手从身后抽铁戟,容晏剑出如电,锋刃已抵近了他的下巴。 这可不是林祈年的锈蚀剑,这是寒光闪烁的青瀑剑。 周处机不愧是见惯了刀光剑影的将军,倒也没有惊慌失措,恢复镇定冷笑着说道:“我就说嘛,果然是宴无好宴,姓林的,你若真是我大周校尉,就应该知道,以下犯上,是什么罪过。除非你把我和我门外的七十多号兄弟,全部弄死在这儿。否则,只要有一个人活着逃出去,你林祈年妄杀长官的罪就脱不了!” “哼,”林祈年把令牌扔在了桌子上,踱着步子开始组织话语。 “你觉得你还是九曲关偏将吗?身为守将,关隘被破,你不应该以身殉国吗?苟延残息存活下来,还想顶着偏将的名头欺世盗名!本校尉不只有收拢残兵职责,更有处决逃将的职责!今天就算我不杀你!将来到了凤西,到了云都,你一样是个死罪!” “你还想让朝廷给你主持公道?不怕告诉你,凤西郡早已经被攻破!整个凤西地区都已经落入陈军手中!现在整个曲门地区,老子说了算!别说你是一个小小的偏将,你他娘的就是关隘总镇!老子也敢把你给砍了!” 为了配合林祈年所说的话,容晏把青瀑剑的剑尖越发抵近了周处机的脖子,冰冷锋芒触着他的肌肤,只要对方往前一送,他这条命顿时报销。 林祈年舍不得杀他,这年头能找个将军当手下不容易,眼下就瞧这个家伙能不能识时务了。 周处机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尊严,他能从九曲关活着逃出来,就说明他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只要能活命,别的都是可以抛弃的。 “好,我认栽。”他低头说。 士卒们解下了他背上的双铁戟,取走了两名亲兵的配刀。 容晏把剑收回剑鞘中,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下就可以和平收编外面那七十几人了吧。 “慢着,”林祈年显然没完:“你刚才对本校尉不敬,理应受到惩罚,把他们关到地窖里,饿他个三天再说!” 周处机脸上涨出了猪肝色,想要破口大骂,想了想还是省点儿力气吧,想要再吃饭就是三天以后了。 数名士卒押着他们离开了正堂。 容晏刚才就想提出异议,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才连忙说:“你这样做,不妥,门外还有七十多名九曲关兵卒,你关押了他们的将军,怎么跟他们说?” 林祈年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多亏你提醒,这样,你现在就出去传令,告诉那些人,他们将军冒犯了本校尉,现已被罚关在地窖三天不准吃饭,希望他们能引以为戒,交出兵刃,好好吃饭,好好改造。” 这是什么个脑回路?容晏有些搞不懂,咱俩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吗? “你这样做,他们会不会闹事儿?会不会哗变?” “哗变,他们敢!借他们八个胆都不敢,你马上去传令!” “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八百载》正文 第三十二章 校尉收编偏将军 对于林祈年的判断,容晏实在是不敢苟同,却也领了命走到县衙门口,看到那七十多名兵卒坐在街道口上,等着大锅里煮出饭来。 史江和宋横都等在门口,看到容晏后连忙上前问:“情况怎么样?我们会不会被收编?” 容晏将双手负于身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收编倒不会,实际上,那周偏将已经被大人关进了地窖里。” 他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向两人讲述了一遍。 两人点点头,由衷地佩服道:“不愧是林校尉,什么偏将参将,在校尉面前都是一根葱。” “两位,现在不是拍马屁的时候,先想想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些人吧。” “当然是遵照大人的指令,就地收编!” 林祈年是盲目自信,宋横和史江也跟着他盲目相信,实在是大不应该。容晏觉得还是稳妥点儿好。 他安排了四百名兵卒停止下午的劳动,手拿刀枪戒备在县衙周围,防止这些人哗变逃走。 九曲关溃兵们等得有些不耐烦,胆大的刺头们开始嚷嚷:“到底给不给吃饭!” 容晏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音,开始宣令。 “林校尉大人有令,九曲关参将周处机目无军纪,顶撞校尉,现已被罚入地窖中,三天不得进食!希望尔等能够应以为戒,遵守军令。” 他的手掌已经攥紧了剑柄,万一这些人发生异动,他就直接挥剑过去,斩杀两个带头闹事的,希望能够平息事态。 这些人神色震惊,全部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这边,虽然大多数人茫然木讷,但必定心中暗藏暴怒,其中一个相貌凶恶的家伙已经站了出来,他是要带头质问?还是要直接暴力相抗! “哎!我说,周参将没饭吃,我们有没有饭?” 容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斟酌着语气说:“只要你们同意放下兵刃,接受初期七天的训导,马上就可以开饭。” 铛, 一把钢刀被扔到了地上。 那面相凶悍的兵卒脸上有些不耐烦:“早说嘛。” 他摘下自己的头盔扑到锅前,对着掌勺的伙夫嚷嚷道:“快快,先给我来一碗!” 其余兵卒纷纷解下自己的兵刃,下雨似的哗啦啦扔成一堆,都抱着头盔蜂拥挤了过去。 “都别挤!都他妈的别挤!”伙夫用大勺用力敲着锅边,嘴上毫不留情地骂道:“一个个饿死鬼投胎吗?都给我排成队!谁他娘的插队,这顿老子不给他捞!” 容晏这才彻底松懈下来,心中暗恼自己,居然还没有伙夫的胆量。这好像又不是胆量的问题,林祈年之所以能大胆地让自己过来宣令,正是因为他洞悉了人心。这一点,他容晏自愧不如。 七十多名兵卒很快排成了两个队列,踮着脚尖急躁地探看前面的队还有多长,锅里的稠汤是不是被人打走了?脑子活络的人细细想,既然是喝杂汤,伙夫用大勺舀,肯定是前面的人捞得稀。他们这些排在后面的,反而能喝到稠锅底,想到这点儿,心里也就不那么焦躁了,反而还暗自得意,把排队打饭的诀窍藏在心里。 街道屋檐下蹲了一列人,每个人都捧着头盔,烫得双手瑟瑟发抖,却低头急躁地吹着盔中的汤水,然后发出呼噜噜的吞咽声,七十多人发出的都是这样的声音,十分壮观。 …… 第四日清晨,逃往深山的安曲县百姓开始陆陆续续返回县城,这对他们来说是危险的试探,毕竟消息不通,也不知道城中是否有陈军驻守。 只要出现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回城的人便会越来越多,更多的人开始奔走相告。 “听说县城安全了,里面没有陈兵,在里面驻守的是我大周的军队。” 还是有很多人将信将疑,不敢轻易尝试,但听说有人回城后毫发无损,还听说城中的兵卒已经帮他们清理了砖瓦废墟,心思也活络了起来。 林祈年特地安咐在城门值守的岗哨,只要是安曲县回城的百姓,一律放行,并叫他们特别注意安曲王的家眷队伍,一有消息立刻来向他报告。 既然百姓们已经开始回城,那容晏的父王和姨娘、妹妹妙之他们,也应该快回来了吧。 他清晨在县衙的后院中散步,这里的后花园长期无人打理,已经生满了荒草,却有一种别样的清幽。院墙外面能听到军阵列操跑步的声音,听起来比前些天要齐整了许多。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这种声音对他来说才是悦耳的,伴随着鸽子在房顶树林振翅的声音,还有那清幽的咕咕声,街道对面有炊烟形成的淡淡薄雾,伴随着朝阳初上带来的羲和温热,沁润在他的心头,很容易让人忘记,这其实是乱世中片刻的安详。 宋横领着两个弓手,手中提着几只猎物尸体,站在池塘的对面,远远地朝着他作揖。 “大人,猎物都已经打好了。” 他信步走过去,看着他们手中的两只野兔和狍子,点点头说道:“不错,拿下去剥洗煮熟了,我要请饿了三天的周偏将用膳。” 宋横不解地搓着手笑笑:“校尉,你到底是咋想的?周偏将第一天来,你给他吃四道萝卜菜,现在饿了三天,你反倒给他吃好的。” “这还不懂?” 林祈年抬头笑着说:“他第一天来,是来跟我抢人抢地盘的,我请他吃萝卜,已经是高待他了。现在他是我手下的人,当然可以吃好的。” “大人,恕我直言,我觉得周处机这个人心气傲,还是个偏将军,人家不一定会服咱。” 林祈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侧起身子对着池塘打起了水漂,石子在水面上点起几道波纹,飞到了对岸。 他拍了拍手回过头来说:“那就熬他,把他从雄鹰熬成小家禽。” “下去吧,记住做肉的时候,油水儿大点儿,越大越好。” …… 县衙后院里,两名亲兵打开了地窖的盖子,里面传出一股熏臭气,两人连忙捂住鼻子。 “什么味儿这么臭。” “他们仨放的屁呗,让你空腹吃一肚子萝卜,在地窖里关三天,也是这个味儿。” 两人把竹梯放下去,用袖子捂着鼻孔,呛得眼眶殷红,从梯子上趴了下去。 周处机和两名亲兵饿了三天,基本上已是精神恍惚,头重脚轻,头顶日光透下时,刺目光线晃得他们闭上了眼睛,只能迷糊着任由兵卒们推上了梯子。 他们摇摆踉跄地被推到了后衙正堂中,前天就是在这儿被拿下的,今天还是在这儿。 周处机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的八仙桌,上面摆了四五道全是香喷喷的肉菜,这不是幻觉吧?也许自己还在地窖里,做出这样的美梦。可那该杀的林祈年正坐在主位上,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来,给周将军他们松绑,请上桌。” 士卒们提着钢刀在身后割断了手腕上的绳索,刚一松脱落地,三人飞扑着朝桌子冲过去,一边揉搓着麻木臂膀,下巴啃到盘子里,随后用三指夹起肉食往嘴里狂塞。 “哎,小心骨头,别卡着喉咙!别着急,都是你们的。” “来,先喝口酒压压惊。” 林祈年端起酒坛子往仨碗里倒了酒水,周处机伸手接过,仰头灌了下去。这不是幻觉,肉是香喷喷的肉,酒是实实在在的酒。 林祈年轻松写意地坐着,一只脚踩着凳子手扶着膝盖,笑眯眯地看着三人,肚子里指不定在憋什么坏水儿。 周处机三人吃的肠满肚圆,满足地趴在桌子上,这下估计是走不动道了。 他强撑着抬起头来,眯起一只眼看着林祈年:“林校尉,你罚也罚了,气也出了,接下来该咋办你给指个道。” “道很宽,也很简单,我们留守在这安曲县城,继续收拢残兵,招兵买马,壮大实力。等到陈国大军撤出,我们这一支队伍便是向朝廷待价而沽的筹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