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 《傲慢》正文 第一章 晨雨 1 6点30分,铃声刺破清晨的静谧,聿的自我被从梦中召回现实。 手臂凭借肌肉的记忆,循着金属的撞击声按了下去,铃声戛然而止,仿佛不曾有过,一切又重归于寂静。 沉了片刻,聿深吸一口气,随着全身的肌肉与骨骼的一阵紧绷和舒展,清醒的意识接管了刚刚被困意占据的身体。 慢慢睁开眼睛,聿掀开搭在身上的蚕丝薄被,缓缓起身盘坐在自己卧室的单人木床上,继续通过有节奏的深呼吸来让刚刚苏醒的身体获得力量。 聿的房间藏在老房子最西面僻静的角落里,这里既是他的卧室同时也是他的书屋。祖父过世以后,聿便继承了这幢已经一个多世纪的老房子。 褐砖蓝瓦的旧式屋舍被围护掩藏在紧凑别致的宅院之内,更衬托得整栋建筑宁静悠然; 坚实质朴的褐砖墙壁中嵌入高挑通透的拱形落地窗,不经意间巧妙地从厚重与空灵的截然相反中寻得到某种绝佳的平衡和融合; 墨绿色的藤蔓植物几乎覆盖了每一寸院墙,郁郁葱葱的夏树冬木环绕在庭院四周,不知不觉中又为整座老宅子增添了几分幽深的神秘感。 与院中清幽环境相称的是房间内极简的布置: 一张木床、一把木椅、一张书桌、一排书柜,仅此而已。 空旷的简约让本来不大的房间显得宽敞了许多,也将那扇原本就通透的拱形落地窗反衬得更加巨大。 聿转过头去,看了看笼着纱帘的南窗,窗外一片昏暗。他又瞟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黑云遮天,看来暴雨将至……”聿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天气,一边压低呼吸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 院子里隐隐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虽然风声还很微弱,但仍可以明显感受到它潜藏的强劲势头。 “估计很快就会是一番狂风怒雨、电闪雷鸣的动人景象了!”想到这,聿的心里不禁掠过一丝兴奋,彻底冲散了困意,这样的天气正合他的心思。 本就微弱的光线透过纱帘后又被削减了大半。天花板上悬挂的上世纪风格的铜质珐琅吊灯不甚明亮,只相当于多半支蜡烛的光亮或多或少让这屋里显得有了那么一丝暖意,以及生气。 洗漱完毕后,聿回到书房里,手中端着一杯温过的牛奶,身上还穿着起床时的银灰色睡衣,宽松轻薄的睡衣把他的身躯衬得更加颀长和瘦削。头发依然有些湿润,并没有被刻意吹干,就这么简单地梳到脑后,其中一绺滑落下来散在额前。宽阔的前额和挺拔的鼻梁骨给这张面孔增加了些许棱角分明的立体感,刻刀般的眉毛下,是一双透着阴郁和几分犀利的眼睛,谁也不知道他那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里究竟都藏着些什么。 聿径直走到窗前,顺势把牛奶放在书桌上,抬手拉开纱帘,回身倚坐在书桌后的木椅里,在昏暗中出神地凝视着窗外……他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窗外的乌云聚得更稠了,风也更凶了。 呼啸的东南风恣意地撕扯着院墙上的爬山虎和木架上的葡萄藤。虽然叶片无奈地被风推来搡去,但这些藤蔓植物依旧凭借无数纤弱的根刺和枝条牢固地附着在院墙和木架上,风终究还是奈何不了它们。 倒是院角那棵瘦骨嶙峋的枣树在风中显得有点单薄,孤独无助地抵抗着风的挑衅。这棵树是聿小时候“亲口”种下的,其实他只是随口吐了一颗枣核,不成想居然在砖缝里长出一棵树苗。瞧它长得辛苦,又躲在院角,不碍事,也就不忍心伐掉了。启开它周围的几块地砖任其生长,现在那枣树已经有上臂粗细,每年秋天聿都能吃到树上结的枣子。 “隆隆”的滚雷声越来越大。 这种雷声不是很猛烈,但却很有穿透力和诱惑力。它不仅能唤醒人心中隐隐作祟的恐惧,还能激起一丝莫名其妙的兴奋。它可以穿透肉体直达灵魂,引诱出潜意识中被深埋的恐惧以及最为隐秘的欲望。 相较而言,“咔咔”的炸雷声虽然听起来更有震撼力,但它的威力仅止于让人感到些许畏惧罢了,似乎缺少了那么一分诱惑人心的神秘魅力。 在风与雷的召唤下,蓄势已久的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怒气了。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窗户的玻璃上,如同在风之号角、雷之战鼓催促下的万千铁骑,若是再猛一点估计玻璃就要被攻碎喽! 从天而降的暴雨嚣张地攻击着它们遇到的一切,直到它们见识到了大地真正的力量。那些坠落在地上的雨珠除了把自己摔得支离破碎外,它们的愤怒完全没能撼动大地分毫。 院子里的枣树、藤蔓在风和雨的夹击中显得愈加窘迫,但聿丝毫不替它们感到担心。这样的场面它们每年都会经历,风和雨只能让这些顽强的生命在雨过天晴后长得更加结实繁茂。相比之下,聿更忧心他书屋房檐上的两窝家燕,希望它们都已经赶回到巢里避雨了。 以前经常听祖父讲,“燕子是很有灵性的鸟儿,它们不飞进无缘的人家……”聿很喜爱院子里的这两窝家燕,虽然它们有时候会弄脏书房窗户的玻璃,但他从来不责怪它们。 如果聿没记错的话,屋檐下的这些燕巢中,最年长的一窝燕子来他家筑巢已经有五个寒暑了,每年它们都要秋去春回,往返千里,多么勇敢的鸟儿啊! 除了现在的这两窝燕子,祖父生前居住的东屋的房檐下还有一个空燕巢,那是前年刚刚搬来的一对家燕筑的巢。那年夏天它们两个孕育了五只燕宝宝,彼时,这对年轻的燕子夫妇初为父母的喜悦也感染着整个小院儿。 可惜,去年冬去春来时这对燕子却没有如约而至,今年也没有。 也许它们在漫漫迁徙的旅途中发生了不幸,也许它们只是忘记了回家的路……聿更愿意相信后者。 每次看到那个空败的燕巢,他的心里或多或少总会感到一丝惋惜。虽然看着让人伤感,但聿还是保留了那个空燕巢——也是保留了一分希望,即使是明知道不可能的希望。他还是愿意幻想着某天清晨起来能看到那“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一幕。 桌子上的牛奶飘出缕缕奶香,暂时拉回了聿的思绪。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温热的牛奶。相比于嗅觉,用味蕾捕捉到的奶香会更加醇厚。一股柔软的暖流从唇舌经喉咙一路滑到腹中,温暖随即散布到全身,直至每一根汗毛。在这样的阴雨天儿里,这种足以将人融化的舒适感会被衬得更加深刻和诱人。 窗外的雷电声势正隆,风也丝毫没有要减弱的迹象,暴雨带着无尽的怒气继续从天上狂泻下来。屋檐下燕巢里那羽翼未丰的雏燕们肯定都被这样的场景给吓坏了。聿能感觉到它们此时正躲在父母的翅膀下瑟瑟发抖,一只只噤若寒蝉,生怕稍不小心会招引来雷神的震怒。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二章 镜像 2 聿无力地倚靠着弧形椅背,双臂自然地搭在扶手上面,身体的重量被均匀地分摊开来,感觉就好像浸没在水中,舒适自然,不用多付出一丝一毫的力气来支撑自己。 身上轻薄的睡衣并没有带来多少压迫感,但他似乎还是觉得身体不够轻,还想要去掉更多的重量。于是又褪去了脚上的便鞋,光着脚踩在书桌下面的毯子上,跷起右腿,漠然地注视着窗外的雨。 他平稳地调整着呼吸的节奏,让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让心也慢慢沉下来。 昨晚聿又梦到了碧。 梦境中,他们两个坐在镇中心那座白壁绿瓦的白天鹅礼堂里,主厅内的光线不很明亮,像是黄昏时分。昏暗模糊了两人的面容,聿已经记不清梦中碧的样子,他只是知道,那的确是她。四周凌乱地摆放着许多长桌和条椅,上面覆满了灰尘和蛛网,看起来好像被封了很久很久。礼堂里出奇的安静,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其他人。聿和碧在最角落里的条椅上相邻而坐,但他却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和体香,仿佛旁边坐的只是某个仅仅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幻象!自始至终,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就这么沉默着,任凭自己浸在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那渐渐暗淡的光线和慢慢降低的温度能够证明时间依旧还在流逝。 一厢情愿总归不是什么美好的感情经历。碧的心中从来不曾有过聿的位置,尽管他爱她爱到不能自拔!也许能够相识已经是他们两个之间最大的缘分了,但他却偏执地想要得到更多。 许久以来,聿一直自欺欺人,一直活在他自己编造的梦境里,一直迷恋着他幻想中的碧。终于,这份感情慢慢变成了一个茧,困住了他自己;变成了一堵墙,挡住了其他人;变成了一只影子,无时无刻不随行左右,始终都不肯离去。 她的每一次拒绝都抽走他生命的一抹颜色,她的每一分冷漠都掠去他世界的一缕阳光。渐渐地,眼中看到的彩色画面在心中只能映出黑白灰暗的影像,洒在身上的温暖阳光再也照不进内心深处的角落里,那片内在的世界开始变得越来越晦暗。慢慢地,那里不再有任何光线,或许,那里本就不需要任何光亮和色彩。 碧对这份爱的不屑一顾无疑已经激起了聿的怨恨,求之不得的失望加之幻想破灭的折磨彻底点燃了他的愤怒!碧的冷漠寡情终于杀死了聿对她的爱,那死亡后渐渐腐烂的爱此时正朝着另一个阴暗的角落爬去…… 恨意在逐渐侵蚀聿的灵魂,在缓缓占据他的内心。他恨碧的冷漠无情,也恨自己的愚蠢痴执,更恨缘分的无端捉弄。不经意间,这份恨意似乎唤醒了某些在聿的内心深处存在已久和沉睡多时的东西,一股蠢蠢欲动的意念正在他的内心中逐渐凝聚成形,那股意念散发着黑色的气息,透显着邪恶的力量,但他却又觉得与它似曾相识,如同故人! 聿不遗余力地挖掘着那些蛰伏在他内心深处晦暗角落里的冷酷和残忍,肆无忌惮地释放那个陌生而又真实的、被禁锢已久的自己,原来,无所敬畏的灵魂竟是如此可怕!心中对碧的恨意给了聿那傲慢自我挣脱桎梏的力量。他豢养这恨意,壮大这恨意,利用这恨意,任凭这恨意蔓延滋生到它所能触及到的每一个角落,任凭这恨意去腐蚀那些加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 3 恍惚中看着窗户玻璃上映出的黯淡瘦削的面容,聿觉得既熟悉又陌生。那是他的脸,但又不像他的脸。也许是窗外雨水造成的重影,也许是眼睛疲劳引起的幻觉,看起来那更像是两张脸: 一张沉睡的脸和一张死尸的脸! 昏暗的光线让玻璃上的影像显得有些诡异,隐约中那两幅模糊的面容似乎在交替浮现,好像都渴望从这毫无生机的玻璃中挣脱出来。 视线有些模糊,聿努力地想要看清一些。但眼睛好像不太受控制,始终难以聚焦。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儿,聿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寒意和不安…… 衣服!是衣服!是那衣服! 猛然间,聿察觉到了异样。他身着的是件银灰色的睡衣,但那玻璃中的影像穿的竟是一袭黑色的袍子! 那黑色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好像正在透过玻璃向聿诉说着什么,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它的怒不可遏和饥肠辘辘! 那黑色又是如此的纯粹和彻底,如同带来死神召唤的使者,以至于被它触碰到的一切都会立刻枯萎、凋谢,失去生命! 就在与那镜像对视的一刹那,聿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彻骨的寒意从脑后径直贯穿整个脊背。他猛地抬起身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拳时因用力过猛指骨发出了两下关节啮合的响声,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在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淤痕,狰狞扭曲的眉毛下是放大到了极限的瞳孔……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就像只受惊后随时准备发狂的豹子。 诡异的镜像消失了,此时玻璃上映出的是一幅与他一模一样的再正常清晰不过的面容。 聿仍旧警惕地盯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像。对视的同时,身上的汗毛随着一阵阵袭过的寒意不断地竖起。所有感官都达到了最敏锐的极限状态,现在哪怕是一只蚊子触须的摆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是一只瓢虫低声的耳语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刚才那诡异的一幕持续地在聿的脑海里重演着,他努力地思索着各种合理或不合理的猜测,试图给刚刚那诡异的情景寻找出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解释。 昏暗继续笼罩着他。借着逐渐增加的恐惧,聿开始竭力积聚内心中的愤怒,因为愤怒能给他带来力量。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某些他可能还从未见识过的东西! 时间一秒一秒地在对峙中流逝过去。除了窗外清脆的雨声,屋内钟表连续不断的嘀嗒声,以及心脏剧烈跳动时与胸腔的撞击声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紧张持续的聚焦使聿的眼睛很快充血发红,难以忍受的辛辣感让眼睑再也无力支撑刚才的怒视。脊背上的寒意正在渐渐消退,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因为失去了发泄的对象,刚刚积聚起来的怒气也开始逐渐地溃散而去。 “噗,可能确实是幻觉吧……”聿自言自语道,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可恶!”随即他的眼神里又闪过一丝恨毒,狠咬的牙关在下颌两侧支出两道突兀的骨棱,攥紧的右拳重重地捶在面前的榉木书桌上,厚实的桌面被砸出了一声闷响。 “你休想再削弱我一分一毫!你这个……”言语中充斥着愤恨,脸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着,后面的话聿似乎不太想说出口,只是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不断淌着雨水的玻璃。刚才的话肯定不是对他自己说的,当然也不是对那影像说的,倒更像是说给碧听的。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三章 死神的礼物 4 新年过后,聿从忙碌的生活中把自己解脱了出来。他辞去教职,从父母家搬到老房子里独自居住。以前,他通常只在休假时才能回到老宅小住几日,让自己享受这份难得的短暂宁静。 聿相信,独处永远是让疲惫的身心恢复力量的不二法门。 他厌恶人群,厌恶人群的聒噪,厌恶人群的愚蠢,厌恶人群的卑贱……在他看来,人群不比跳蚤或扁虱强多少,无非只是大了些的虫子罢了。那种厌恶仿佛源自诞生灵魂的精神世界的深渊,是那么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了他的潜意识中! 老房子位于旧城小镇——石贤镇——的边缘,远离喧嚣,依林傍水。聿从小就在这里生活,他是由祖父母一手带大的,所以对老宅和两位老人家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两年前的秋天,祖父继祖母之后也驾鹤西去了,两位老人家过世后便由聿继承了这栋老房子。聿很喜欢石贤镇,住在这绿林环抱、河汊纵横、古朴宁静的小镇里总能让他得到那份难得的内心平静。 从前忙碌的工作状态和紧张的日常节奏虽然让生活显得很充实,但却让心变得越来越空洞。聿对自己渐渐感到陌生,不知不觉中好像遗失了些什么。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变成生活的奴隶,能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在生活中疲于奔命,却总难获得内心的宁静。 这半年以来,聿避开外界的嘈杂与浮躁,不是躲进老宅里读书写作,就是走出小镇去独自旅行,在平静和孤独中复元那残缺的自我,寻找一种他认为配得上人的尊严的生活,而不是慢慢活成一只蝼蚁。 之前积攒的一些积蓄让聿在几年内不需为生计发愁,这段时间应该足够他去尝试以及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有时候,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如果侥幸没有沦为它的奴才的话——因为钱能给人自由,至少是追求自由的自由! 孤独就像柄尖嘴锤,聿把它握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敲碎了自己面对人群时的伪装,一片一片地揭下了那张龟裂的假脸,面具戴久了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原来的模样。只有在独处中面对自己时,聿看到的才是他最为真实的自我,尽管这个自己有时候看起来可能并不是那么的光明。 玻璃上的面容似乎改变了许多,既变得越来越不像他,又变得越来越像他,透着股陌生的熟悉。 5 一周前的那一幕依然还能清晰地在聿的头脑中重现,每一个细节都不会被漏掉,每一缕感觉都能被回忆。 那天也像现在一样下着暴雨,只不过时间是傍晚而非清晨。 周日傍晚时分,从千源市的父母家里吃过晚饭后,聿准备动身返回石贤镇。虽然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间,天却已经早早黑了下来。乌云渐渐聚拢越压越低,风也开始显得有些不安分。见天气不好,父母建议聿明天再走,但他还是坚持当天回去。聿喜欢下雨天儿,雨下得越大似乎就越合他意。 从父母家所在的街区出来后,聿向着中心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他要乘坐b12路公交返回石贤镇。石贤镇位于罗哲州的东南部,是一座典型的老城小镇,与之相毗邻的千源市则是罗哲州的中心城市以及州府所在,两地相距不远。 聿径直向前走着,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起,任凭风从各个方向吹来,始终都一丝不乱。他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仅仅是一副平静冷峻的表情,或许还掺混着几缕阴雨天带来的不易被察觉的兴奋吧。而那眼神中透出的却只有冷漠,仿佛深冬寒夜一般暗冷的冷漠。 风吹在身上,有一点凉意,但没有丝毫的不适,反倒让人清醒了不少。聿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卡其色七分袖亚麻衬衫,下面搭配了条同样材质、款式和颜色的长裤,脚上是一双轻便透气的靛蓝色帆布鞋,手里面握着把二十四骨的全黑长柄伞,右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双肩电脑背包,里面装了台笔记本电脑、两本小说,另外还有两三件换洗的衣服。 抬起手看了眼时间,他稍稍地加快了些脚步。 表,可能是唯一的聿肯佩戴的饰品。看时间,大概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习惯性动作。人的行为中越下意识的小动作越能暴露出潜意识里的自己。年月日时分秒,具体的时间坐标从不是表盘上的主角,聿的知觉只聚焦在秒针旋进时的那一瞬间,他用感官去度量每一秒钟摆过的角度、震动的力道、嘀嗒的声响……这是聿让自我处于当下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妥协,既然时间注定要流走,至少他要感受到它的流逝消失,只有这样那些时间才属于过他。或许,这种行为的背后还隐藏着对于衰老的厌恶,尽管衰老这个词距离他确实还很遥远。 在第一个站牌前等了大约半分钟,一辆空的b12路公交车从车站里缓缓驶了出来。站牌前只有五、六个人,车慢慢悠悠地停在站前。车门打开,投币后聿径直穿过前排,选择了车厢中部第一排最左边靠窗的单人座位坐下。 这个时间段在开出中心城区之前可能会有一些拥堵,出了千源市后便可畅通不少,傍晚天气不好,估计需要六十分钟左右的公交车程吧。 聿整理了下衣服,把背包放在腿上,左手顺势搭在了车窗的窗沿上,侧过头去看着窗外。他很喜欢坐在公交上或者火车里走神儿。身体置身人群之中,意识却飘到现实以外,那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聿还记得,自己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找一个空闲的下午,不做任何出行计划,穿过市中心直奔火车站,凭着学生证免费乘坐市政地铁和普通火车,随意随性地穿梭在罗哲州的各个城市和小镇之间,一边欣赏那些古朴的建筑景观和旖旎的自然风光,一边漫无目的地出神遐想。 车厢内的灯光逐渐暗了下来,车窗外很快就黑得如同夜间。 公交车在暴雨中犹如一座移动的钢铁要塞,从容地承受着雨水虚张声势的进攻。雨刷努力地撩开前车窗玻璃上倾泻如注的雨帘,试图刷出一小片儿短暂的清晰视野。 天空中不时划过几道闪电,淡淡的蓝色映在聿的脸上。那副景象,除了眼睛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外,他的脸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大理石雕像。 车窗外,雷声、风声,还有雨声全部交织在一起,宛如金色大厅里的交响乐一般,演奏出了一曲动人心魄的自然旋律。 只可惜这纯净的自然之音里混进了些极不和谐的引擎轰鸣和令人厌恶的人声嘈杂。 前排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不识趣地扯着他那副阉鸭般的破锣嗓子,喋喋不休地冲着电话吼着某种聿听不懂的土话。油光可鉴的脸上鼓着一对肿眼泡儿,让人忍不住产生一股伸手去掐爆他眼珠子的冲动;瘪塌塌的鼻梁下,硕大的蒜头鼻配着双外翻唇,活脱脱就是个马戏团里溜出来的小丑。哦,天啊,这个人简直是造物的残次品,只瞥上一眼都会让人作呕。瞧着他那张面目可憎的丑脸,忍着他那尖细嗓子里发出的噪音,有一刻聿真想冲过去拧断这个杂碎的脖子,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丢出窗外碾成肉馅! 在路灯和车灯灯光的驱逐下,车厢外的黑暗始终和车子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但也仅有几米而已。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公交车终于驶出了中心城区。行驶在通往石贤镇的林间公路上,车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车速明显提了上来,快得让人有些不安。 6 突然一个急刹车,伴随着一束迎面而来的刺眼强光,公交车几乎未经躲闪便径直撞停在了迎面开来的失控卡车上。 至少百里每时的相对速度所带来的冲击瞬间贯穿整个车厢。在雨水面前好像钢铁要塞般坚不可摧的车厢,面对重型卡车那强大骇人的冲撞就如同不堪一击的铁皮罐头。整个公交车头完全撞瘪凹陷了进来,与对面的重卡嵌成一体。 意识尚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身体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给掀了起来。电光火石间,聿重重地撞在了正前方的金属栏杆上。巨大的冲击力在透过胸前的背包还有手臂后几乎没有被削减分毫,只不过是分散的更均匀罢了,那撞击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用尽全力地抡了一铁锤。 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回应着身体上蔓延开来的剧烈疼痛,聿感到胸腔中涌起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差点逼得他把挤成一团的内脏给咳吐出来!前面的“口”形栏杆在受到撞击后又将聿反弹了回去,他的背部重新狠狠地跌回到了座椅上。 剧痛和惊骇冲击着每一根神经,思考能力已经完全丧失,甚至连恐惧一时之间都感觉不到了,聿的脑袋里此时只剩下眩晕、混乱,还有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短暂但感觉却很漫长,意识终于逐渐飘回到了身体里。虽然身上并没有严重的伤势,不过聿还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四肢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从天灵盖一直到脚底板,一股冰凉麻木的无力感占据了全身。 聿知道,自己其实应该感到庆幸,刚才若是没有背包和手臂充当防护,这一下子他至少是要断掉几根肋骨的。在撞击的那一瞬间,前面的栏杆或多或少起到些安全带的作用,将他给拦了下来,而没有像某些乘客那样被甩飞出去。 就在车祸发生的一刹那,车厢后部首排的一个女乘客像只软绵绵的布偶似得被掀飞了出去,径直摔在聿脚下前排的台阶上,当即摔断了脖子,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一命呜呼了! 现在,她的身体正扭曲着躺在聿右脚边的地板上,脸侧着朝向他的方向。 聿清晰地记得,那女人跌落的瞬间,他听到了,或者说他感觉到了从地板上传来的清脆而又恐怖的骨骼断裂声。在车祸发生的那几秒内,周围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了撞击的巨响和其带来的惊骇之中,但那年轻女人摔断脖子的声响和景象却冲破了这些强大的干扰,钻进并刻在了聿的脑子里! 背部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面对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场景,聿心中深感庆幸,当然,更多的应该还是后怕。他真庆幸自己今天没有选择后排的座位,不然,现在躺在地上一命呜呼的恐怕就应该是他喽! 许多乘客都在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和猝不及防的失控跌撞中受了伤。 刚才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此时正趴在车厢前面的地板上,捂着自己满是鲜血的鼻子,好像杀猪一样地闷声哀嚎着。 两车的司机在车辆撞停的同时便已和残破的车头镶嵌在了一起,鲜血迅速从尚未被完全撞碎的尸体中涌了出来。黏稠的血腥味儿混合着浓重的湿气,一起被清凉的风吹进每个活人的肺叶,那种感觉就如同豪饮一杯由血液代替番茄汁调成的血腥玛丽时,被呛了一口! 伴随车子撞停时的剧烈震荡和骇人巨响,车厢内充斥着女人惊恐的尖叫,男人愤怒的咒骂,伤员痛苦的哀嚎,以及死尸悲惨的沉默。 公交撞停后,随之而来的是从车厢后部传来的连续撞击,每一次撞击都会在车厢内激起一波尖叫咒骂的高潮与之呼应。经过大概三、四次连续渐弱的撞击后,连环追尾终于停了下来。 车厢内的照明也出现了问题,车灯闪烁了几下后便再也亮不起来了,看来车尾的电力系统在连续的撞击下已经受到了重创。除了车厢顶部两侧的辅助照明灯光和外面路灯投射进来的光线外,车内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光亮。 车厢后部开始传来呛人的烟味,前门在刚才的撞击中已经被卡死,惊魂未定的乘客们叫喊推搡着拼命挤向狭窄的后门。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很快又发生了踩踏事故,被挤伤踩伤的人可能并不比摔伤的少。 活人、伤者、死尸,还有影子全部拥挤在一起,那场景就好像一大群似人又非人的生物在尖叫和咒骂的伴奏中跳着诡异的邪灵崇拜舞蹈。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别发生踩踏,救人,救人……”一个中年女人用带着难以压制的惊惧的颤音对着慌乱的人群安抚道,只可惜她那孱弱沙哑的嗓音立即被淹没在了丧失理智的哀嚎和尖叫中。 “他妈的,别挤了!都他妈的往后退!让我先开门!”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拽着紧闭的后门一边对身后推搡他的人怒吼道。 “应急开关,应……应急开关!车门上面红色的那个,掀开那个盖子,就在那里面。”被挤在旁边一个年轻人提醒道。 “他妈的,你不早点说!”壮汉一把推开年轻人,在对方弱不禁风的身板上发泄着他打不开门的恼怒和暴露自己无知的羞愤。“别他妈的都只看着啊,快点给我照个亮!”壮汉气急败坏地对后面的人群怒吼道。 几束手机的灯光照亮了应急开关盖。 就在壮汉咒骂和开门的同时,有个学生模样的人已经用应急锤敲碎了车厢中部一块相对较低的窗户玻璃钻了出去。旁边的人见状也立刻效仿。很快,两侧的多数玻璃就都被敲碎或打开了。大部分伤势较轻的乘客没等壮汉打开车门就急着从车窗口跌滚了出去。慌乱的人群早已丧失了理智。 “呸,真他妈的,都是帮混蛋!”壮汉总算是弄开了车门,甩下一句咒骂,随后也慌里慌张地从后门离开了车厢。 剩余的几位乘客紧随壮汉之后,搀扶着个别伤势较重的同伴,也纷纷从后门鱼贯而出。 “小伙子,你帮不到她的,还是留给警察吧……”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对聿说道,随后急忙跑下车去,显然他一秒都不愿在这里多待。 聿试图缩回自己伸向那女人的手,但刚才的撞击让右手有些不听使唤。他蹲在那具尸体的旁边,在昏暗的车厢中摸着那女人的颈部。剧烈的震荡和未消的惊惧让手部感觉有些麻木,但他还是清晰地摸到了摔断的颈椎。颈动脉早就没有了跳动,死了,确实死了!聿不认识这女人,他也知道摔成这样不可能还活着,但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去靠近这具尸体。 暗黄色的路灯光线混合着车厢内淡蓝色的辅助灯光,一起投射在那女人的脸上,呈现出一幅难以名状的画面。乍看起来她宛如是蜡像馆里的一尊做工精细的艺术品。顺着断裂的颈椎,聿的手慢慢滑到那女人的脸上,感受着这个几分钟前还鲜活的生命。他本想帮她合上死不瞑目的双眼,但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把手缩了回来——也许睁着眼睛她才更像是一具刚刚失去生命的尸体,而非一尊从不曾拥有过生命的蜡像。 聿就这样凝视着这副死不瞑目的面容,甚至……甚至说是欣赏也不为过。 那女人,或者说女孩,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马尾辫、瓜子脸、大大的杏仁眼。从她身上素雅文静的穿着打扮看,像是一名学生。那朝上的没有沾染血污的半边脸蛋儿还算标致,至少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是很美的。看着她,有这么一瞬间,在聿眼前浮现的竟是碧的面容。现在,这可怜的女孩就这样歪躺在满是污泥的地上,纤细的身条儿像条死蛇一样的扭曲着,依然睁着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半分活人的痕迹,留在其中的只有临死时的惊恐和愤恨…… 蹲在她身旁,聿并没有感到多少恐惧,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具尸体。除了对这可怜人儿的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外,聿心中感到更多的竟是股怪异的兴奋和满足,就好像小孩子得到一块牛奶糖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还有什么要比尸体更能代表死亡呢? 还有什么要比死亡更加接近黑暗呢? 对于黑暗,聿似乎有着一种不知所以的向往,黑暗中好像蕴藏着某些对于他极具诱惑的东西。透过脚下这具尚有余温的不幸尸体,聿终于触到了黑暗,也触到了那渴望匿入黑暗中以求攫取力量和获得释放的自我……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个的念头中,他甚至觉得这具女尸或许是死神特地送给他的礼物! 在尸体旁停留几秒后,聿站起身来,最后一个走出了车厢。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四章 迷失 7 窗外的雷声渐渐消失了,风也弱了许多,雨势尽管还很大,但已经明显没有了刚才的怒气。 虽然才刚刚起床不久,聿还是觉得乏累。最近他总是感觉精力不足,力量好像正在不断地从身体里泄漏出去。困意总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徘徊,似乎睡再久也无法缓解他的疲惫。 放下跷起的右腿,双脚平放在毯子上,脚下大地的厚重给聿带来更多深沉的平静。他向后倾了倾身体,让自己更多的蜷缩在椅子里,头向后仰着,合上了有些酸涩的眼睛。聿不愿到床上去休息,他就想坐在窗前听着窗外的雨声小憩一会。原本那毫无规律的雨声慢慢变得有了旋律,变得比任何催眠曲都更加动听…… 一阵突如其来的坠落感把聿倏地从梦中拽了回来。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可是表盘上那根只走过了一个格的分针告诉他,时间才刚刚过去五分钟而已。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地面上很潮湿,不过并没有多少积水。抬头看看,天空中依然有些乌云没有散去,阳光仍旧藏在云后。 聿站起身来,赤着脚走到窗前。才刚一打开窗户,院子里清新的空气就急着涌进了屋内。气流中夹杂着些许泥土的味道,但却没有丝毫的污浊。聿努力做着深呼吸,畅快地享受着这被雨水净化的空气。 雨过之后,小院儿里留下的是一番被涤净的新生。雨水足足地喂饱了院子里的树、藤、草、藓,抬眼看去处处青绿,满目流翠,所谓的“青翠欲滴”大抵就是形容这种融合了雨的质感的绿吧。再闭上眼细细听来,就连墙角里钻出的虫鸣和屋檐下传来的鸟啼也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有时候,花花草草们反而比活生生的人更有人情味儿,至少懂得回报别人的善意和爱。院子里的绿植都是由聿亲手打理的,它们终究是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在主人的悉心照料下全都长得枝繁叶茂。 收回透过玻璃的目光,聿打量着落地窗上自己的影子。附在身上的黑色纱衫轻如空气、薄如蝉翼,好像呼吸的气流都能够轻易把它吹散。细看之下,与其说那是一件纱衫,不如说那更像一团黑色的雾气,和聿融为一体,像有生命一般可以流动,始终笼罩着他赤裸的似乎没有重量的身体。 雨后清爽的天气正适合散步。 出了书房便是中厅,对面的东屋在祖父过世后一直空闲着,现在已经被改作了一间会客室。中厅的北侧是厨房,左手边是盥洗室和通往地下室的暗门楼梯,右手边是冬天取暖用的燃炉室,从燃炉室的后门出去可以直通侧院以及房子后面的小树林。 中厅大约相当于两间半卧室大小,靠近厨房的这一侧放着一张榉木长桌和六把曲背椅,靠近玄关正门的那一侧摆放着一口巨大的圆形青瓷莲花缸,莲花缸后立着一副胡桃木纱布屏风,屏风中站在玉兰树下的白鹭好奇地望着莲花缸,相映成趣。 缸里浮着几株睡莲,花苞有白有粉,水里养着五尾小金鱼,四红一黑,另外还有两只憨笨的小乌龟。这些纯真的小生灵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片小天地里,既给这栋空荡荡的老房子增添了些许生气,也或多或少地缓解了屋内的孤寂。 迈出中厅正门,聿站在前院的石阶前。屋檐下是一道由青石板铺成的回廊,院子中间横卧着一条弯弯曲曲延伸至院门的石板小路,庭间栽种着各类绿植以及少量花卉。 回廊下的角落里,那盆一人多高的夹竹桃开得正旺,不用走到近前,也能嗅到甜淡淡的花香,似柳如竹的翠叶间簇拥着杏黄的花朵和蕾苞,煞是招人爱怜。夹竹桃这东西虽美,却也剧毒致命,只需几滴汁液就足以致人于死地喽。即便如此,人们还是钟爱夹竹桃。越是看似不相容的属性往往越是相伴相生,或许正是它的毒赋予了它的美更多致命的魅力吧! 常年的打磨早已让石板表面变的温润平整,聿光着脚走在上面也完全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微微的凉意顺着脚底一直向上蔓延,逐走了身上的困乏,只剩下心旷神怡。 阵阵清风袭来,缭绕在聿身上的黑色纱衫随风摇曳,不断变幻着形状,但始终没有散开,一直笼罩着他。聿一边撩拨玩弄着身上散落下来的如衣摆般的黑色雾气,一边赤着脚走向院门,轻轻拉开栎木院门的铁质门闩,迈步走了出去。 8 站在院门外,什么也看不清。仅仅隔着一道木门,院内和院外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气:院内是阴云遮天,院外却是浓雾弥漫。 浸没在雾霭中,吐颗果核出去,落点之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聿向前走出几步,回身再看时,院门已经没在了迷雾里。 浓重的迷雾模糊了一切的轮廓,只有那些缭绕在身体上的黑纱般的雾气始终与外面的白茫茫泾渭分明,为聿驱逐着周围的雾霭。 老房子附近原本熟悉的建筑都躲藏进了朦朦胧胧的迷雾中,走出很远仍旧不见它们的踪迹,从雾中出现的只是草地、树木,还有河流。沿着河岸朝下游走去,聿逐渐辨认出了这条月牙形的河湾,没错的,河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有那块突兀的岸边石看着更是眼熟。 继续沿着河岸小路向前,不远处有一条河汊,顺着走下去便进入了一大片被芦苇包裹的区域。右侧的芦苇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芦苇丛中爬行,这让聿有些紧张起来。他放慢脚步,屏住呼吸,仔细窥听着周围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藏匿在浓雾里,从白茫茫中渗透出来,逐渐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聿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强烈的好奇心不断怂恿聿朝那声音走去,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着那片芦苇丛。身上散落下来的黑色雾气似乎比聿还要好奇,更急迫地想要接近前面那个未知的东西,却又无法脱离他的身体,只能不断地向前伸展触探,就像一只发现了猎物但又被主人用绳链给拴住的猎犬一样。 聿忽然试探性地加快脚步,那爬行的声响也随之变得更加急躁慌乱。看来,那东西想要躲避他,它似乎害怕人。聿的胆子逐渐大起来,继续加快脚步,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靠近那芦苇丛中的东西。 黑色雾衫开始变得更加躁动,顺着聿的身体降下的雾气也越来越多,在他的周围形成了更多像日珥一样的黑色雾舌。这些雾舌仿佛肢体的延续,能察觉出,它们向前触探的动作正在变得愈加强悍有力。 河岸边有片被压扁的芦苇丛,看来那东西最初就待在这里。从压扁的面积判断,它应该不会比一只成年的大型猎犬小。再向前是条刚刚形成的拖痕,芦苇只是被压折,并没有被完全压扁。 顺着拖痕继续追赶,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也显得越来越慌乱,再紧追几步肯定就能捉住它了……聿放缓脚步,小心谨慎地靠近着它,和这么个陌生的东西接触还是当心些比较稳妥。 向前不多远,从拖痕前面的浓雾中隐约透出来个不大的灰色轮廓,大概有二、三十公分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那东西的尾巴。既然距离已经如此近,聿也不再犹豫,紧走两步便追上了它。 从浓雾中探出来的竟是一双人的脚! 聿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身上的黑雾也随着汗毛的竖立收缩聚拢了起来。他犹豫的间隙,那东西又钻进了浓雾里的芦苇中,继续向前慌张地爬行。刚才下意识的惊惧让聿有些恼羞成怒,心里燃起的怒火压制住了恐惧,他到底要瞧瞧看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身上散落的雾气随着心中的愤怒意念开始愈加嚣张地扩散,周围的雾霭很快便被驱逐到几步开外,那东西也完全暴露在了聿的视野中。黑色雾舌包围着它,让它既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只能蜷缩在芦苇丛中瑟瑟发抖,就像是用樟脑球给地上的蚂蚁画了个圈儿一样。 那东西的模样这才被看清楚,是个人,赤身裸体的人,浑身泥垢,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头发很长,都粘连在了一起,脑袋始终缩在胳膊下面,手上沾满暗红色的污垢,枯长的手指看起来活像个鬼爪,双腿间露出的性器证明这人是个男性。 聿正要靠近些,那家伙突然转身,发疯似的尖叫着朝他迎面扑来,就好像一只被猎人逼到了绝境的猎物一样,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那人抬起身子的一瞬间,聿看到了他的脸,或许,或许说是“它”的脸会更准确一些。那张脸上没有五官,是的,只有脸部的轮廓却没有五官,眉毛、眼睛、耳朵、鼻子、嘴……全都没有。与其说那是一张脸,倒不如说是一个骷髅蒙上了一张皮! 眼前这景象惊得聿一个踉跄,接连向后倒跌数步。雾衫立刻在他和那只人形怪物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像是挡在危险前保护主人的忠犬。那家伙没靠近多少便摔了下去,它孱弱的双腿根本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它只能在地上爬行。 那丑陋家伙的攻击举动彻底激怒了聿。黑色的雾舌随着他的愤怒迅猛地袭向面前的人形怪物。就在雾气触碰到它的一刹那,人形怪不知用什么器官发出了声无比惨烈而又刺耳的尖叫,比用数千根钢针狠狠刮过玻璃的声音还要令人难以忍受百倍。随即那人形怪便像一条死蟒一样瘫倒在了芦苇丛中。 黑色的雾舌还在继续攻击着那具畸形死尸。每一次触碰,尸体那灰白瘆人的皮肤上都会形成一幅幅黑色的正在生长的枝丫图案,好像是雾气钻进怪物的死尸时形成的路径。直至聿有意识地终止了攻击,雾舌才终于肯放过那具尸体,再次聚拢到他的身边,重新变得驯服起来。 那人形怪物死前的尖叫依然还回荡在迷雾之中,惨叫声里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还有被杀的怨恨,久久难以消散,仿佛这浓雾把它的冤魂也困在了其中。无故杀死它并未让聿感到内疚,相反,初尝杀戮的快感反而诱出了他心中更多邪恶的血腥欲望! 回荡在雾霭中的哀鸣召唤出了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些鬼祟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不断靠近着聿,越来越急促的爬行声中传递出强烈的仇恨和怨怒。看来,那怪物的同伴来替它复仇了。 畏惧好像被聿遗落在了迷雾中,就在刚才杀死人形怪的那一刻。他没想过要退避,临阵脱逃可算不上是什么光彩的事。既然能杀死第一只,那他就同样也能杀死第二只,能杀死第二只自然也能杀死第一万只,如果它们真有这么多可以供他杀的话。 雾霭中,近前几只模糊的人形怪影暂时逡巡在原地,发出一声声恐怖刺耳的鬼叫。它们也许是在给自己鼓气壮胆,也许是想要召唤更多的同伴,更有可能是在向仇人宣泄它们心中的愤恨,在向聿宣战。随即,这些似人非人的怪物又开始快速地朝着聿的方向爬来,很快便聚拢在他的四周。 人形怪物越聚越多,时间好像不打算偏袒聿,看来他必须得要先发制人啦。有时候,进攻未必是最好的防守,但总强过束手待毙吧。 一道道黑色雾舌像极了美杜莎的头发,听凭内心中杀戮意念的驱使,袭向身边的怪物。那些未及闪躲而被雾舌吻中的人形怪发出几声惨烈的哀鸣,瘫死在了地上。同伴的死亡更加激怒了周围的怪物,它们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沿着蛇形路径交替前进,试图躲避开那些邪恶致命的黑色雾气。 包围圈越缩越小,数量众多的人形怪早已不再费心躲闪,它们只知道疯狂地向前扑杀,前赴后继,根本不计较任何死亡的代价。这是要用数量的优势换取那渺茫的胜算呀,前一只的死亡就是在为后一只争取机会,争取为同伴报仇的机会,争取杀死聿的机会。 愤怒是什么?愤怒差不多就是靠出卖理智来换取力量吧…… 面对这些如潮水般不断涌来的鬼物,聿也狰狞着面目,扭曲着肢体,竭声嘶吼着,还它们以同样充满愤怒又不似人声的咆哮! 几乎杀死每一只怪物聿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它们锋利的爪子在他身上撕开几十道伤口,血向外流淌,溅落在脚下那些灰白的尸体上,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屠宰场了。理智早已经被典当给了愤怒,现在,聿的心中只残存下一个念头:杀死它们! 自己究竟和那些人形怪厮杀了多久,聿也不知道。渐渐地,他只觉得人形怪的数量少了,它们好像在撤退。模糊的视线中,最后一只爬行的鬼影终于消失在了迷雾里。聿跪倒在地上,双手俯撑着沾满露水的草皮,体力的巨大支出加上失血过多已经让他虚弱不堪了。如果那些畸形的怪胎在这时候掉头杀回来,究竟孰生孰死可就真的是个未知数喽。 疼痛这会儿才真正袭来,聿的身上全是被人形怪物抓出的口子,虽然伤口并不很深,但多了也足以致命。杀死这些诡异的生物并不难,但要阻挡那势如潮涌的攻势可不轻松,怪物的鬼爪活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扑到他的身上撕扯开了一道道血口。 温驯的雾舌吻着伤口,血渐渐被止住,至少聿不用担心自己会失血而死了。他强撑着站起身来,不想再在这鬼地方久留。行走在遍地的死尸中间,聿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如果是梦境,那怎么会这样真实,如果是现实,又怎么会如此诡异。 一阵厮杀过后,方向已经辨不清了。没关系,沿着河岸总能走出去。 旁边几声隐约的低吼吸引了聿的注意,走到近处,原来是尸堆中一只没有死透的人形怪物发出的。它左边的鬼爪像根麻绳一样扭曲着,大概是在刚才的混战中骨折了。聿踩住这怪物的另一只爪子,免得自己被它袭击。人形怪随即发出阵有气无力的鬼叫,聿这才知道它的发声器官原来长在背后的肩胛骨处,有些像鱼的两个鳃,表面被层灰白色的皮肤覆盖住,不靠近看很难发现。 聿俯低身子,抚着脚下的人形怪。那鬼物立刻又发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叫。怪物的皮肤摸起来很凉,也很光滑,但并不柔软,质地硬得犹如未鞣透的皮革,同时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和躺在太平间里的那些尸体身上的颜色完全别无二致。 虽然面前这只半死的鬼物对聿已不具威胁,但他还是要杀死它。没有动听的理由,不过是想再细品下杀戮的味道,不过是为了满足内心中残忍的念头。 左手按住人形怪物的后脑骨,右手拖住它的下巴,聿拧着它的头,双眼盯着这张没有五官的干尸一样的脸,好像在和它对视。只可惜这鬼物没有眼睛,不能透过眼神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多少是个缺憾。 人形怪物嚎叫得愈加疯狂,仿佛唯有泣血的鬼叫才能勉强维持它那近乎崩溃的精神不至涣散。那怪物在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恐惧正在蚕食耗尽它体内仅存的一点儿生命能量。伴随着扑面而来的腥臊气流,一股浑浊的液体从人形怪的下体渗溢出来,这是只雌性。聿又把它向前拖了几步,躲开那片污秽。 看着脚下这只猎物,把玩着死亡的质感,聿尽量克制自己不产生怜悯,或许,尽快结束它承受的痛苦便是对它最大的怜悯了。 双手快速扭动,只听见“咔”的一声响,很清脆,人形怪的嘶叫声随之戛然而止。整个过程远比想象的简单容易,并未花费多大力气,难免会因与想象不符而使人产生些不尽如意的遗憾。 放开手里灰白色的尸体,聿又回想起了公交车上的那具女尸,噢,原来触摸死亡和召唤死亡终究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啊! 杀死第一只人形怪或许仅是个意外,杀死后来的可能是迫于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无奈,但杀死这最后一只无疑是完全出于纯粹的嗜血本性。 现在,聿好奇的是,如果此时碧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也会杀了她? 9 周围的雾霭开始消散,准确的说是在瓦解,没错,迷雾正在瓦解。这画面可能很难想象,但那是事实,迷雾在瓦解!原本那种浑然一体的、笼罩一切的朦胧仿佛被撕碎了一般,白茫茫的雾霭逐渐失去了飘逸的形态,像尘埃一样毫无生气的散落下来,随后消于无形。 踩在脚下的草地、躺在地上的尸体、周围的树木和石头、长在岸边的芦苇,还有那河里的流水都从迷雾中显现了出来。聿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只可惜,只可惜留给他欣赏这“优美的屠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从尘雾中显露出的一切也都开始离析瓦解: 先是褪色,褪去原本鲜艳的颜色,变成灰白色的土块崩解散落下来,就好像香烟燃烧后剩余的灰烬一样; 随后是瓦解,如同余烬的土块粉化成无数颗更加细小的尘埃,被一股无形的旋风吹起,飘向天空; 最终是消失,恒河沙数般的尘埃在空中化作虚无,整个世界好像正在被某种可怕的力量侵蚀…… 这肯定是一场噩梦,是的,肯定是一场噩梦。侵蚀吧,侵蚀吧,尽情的侵蚀吧!聿相信,当这一切都化为乌有的时候,他就能从噩梦中醒来了。 脚下的大地终于也瓦解消失了。聿开始坠落,但他期待的“醒来”却并没有出现。他绝望的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无论多么深沉的梦,在强烈的坠落感面前都无所遁形。他在下落,一直在下落,但却始终没有醒来。这根本不是梦,刚才的一切也都不是梦!聿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坠向什么地方,也许根本没有最终,也许他会永远这么坠落下去。 光,只剩下了光。 现在,这个世界除了正在坠落的聿,就只剩下了光。 不,光也在瓦解,天啊,竟然连光也在瓦解! 无形的光逐渐变成无数的“光尘”,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燃尽后熄灭了,光死了!聿实在想象不出来,这究竟是股什么样的恐怖力量,竟然可以将光杀死。他不愿再去多想了,可怕,实在是太可怕了;累了,实在是太累了。聿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五章 暗域中的孤魂 10 阳光穿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房间里,透过纱帘后变得驯服了许多,不再显得那么炽烈,温柔地洒在病人身上。 他好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平和地躺在病床上,脸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或不适的表情,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热,病房里只拉了纱帘,医生说适量晒晒太阳或许会对他的病情有好处。 床头左侧的牌子上登记着病人信息。 姓名:聿 性别:男 年龄:26 入院日期:6月26日 诊断:轻度昏迷 过敏史:无 科别:神经内科 主管医生:姝 护理级别:2级 饮食种类:流食 病床旁,姝医生正在和聿的父母沟通着聿的病情。如果忽略掉他们谈话的内容,单纯从形式上看,这次对话还是能够称得上为一次差强人意的病情反馈的。 尴尬和惭愧似乎在折磨着姝医生,她的语气中多了些极不明显但又真切存在的狼狈和可怜,轻施粉黛的面容上浮现出几缕挥之不去的愁云,原本自信迷人的气质也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大大的折扣,染上一些黯淡的挫败感。 对于姝医生来讲,向陌先生夫妇俩交待聿的病情以及诊疗情况的这几分钟肯定是一个十分难熬的过程,但她又不得不去面对。姝医生厌恶透了那些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毫无意义的废话,更厌恶这个说着废话的、难脱无能和敷衍之嫌的自己,但她却又别无选择,只能一遍一遍地继续重复着那些味同嚼蜡的废话。 是啊,作为医生,她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吧,总不能对病人的家属说“见他的鬼去吧,不要烦我,我怎么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非要谈一谈目前的诊治情况的话,想来也只有用“一筹莫展”这个词来形容最为贴切恰当。入院一周以来,聿的古怪病症彻底击垮了所有最优秀的神经内科医生的骄傲,他们当中从没有任何人见过这样的病例,自然就更谈不上对症治疗。 现在,医生们唯一能够搞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对聿的诡异昏迷一无所知,是的,全然的一无所知! 一次又一次的诊断检查始终找不出任何的生理病变,除了那似乎完全无害的昏迷症状外,聿的各项肌体功能全部正常,他的身体状况甚至比给他治疗的医生们的还要健康。在他身上,几乎所有可能会导致昏迷的诱因都被逐一排除掉了,这着实让医生们感到莫名其妙又无从下手。 聿好像很乐衷于看到他的父母以及医生们像热锅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的可笑窘态,他就一直这么固执地“不愿醒来”。与其说他是在昏迷,倒不如说他更像是在沉睡,只是睡得太过深沉,一不小心迷失在了梦中。有时候,人们很难不去怀疑,他是不是在和所有人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聿自己可能也没有答案,反正一切就这么发生了。父母、医生,还有朋友都试图去帮助聿脱离他所囿入的困境,但无奈的是,他们连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都还没有搞清楚。 近乎一无所知的茫然和完全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几乎快要把聿的父母逼疯了,无论是清醒时还是梦境中,每一分钟里,烦躁、焦虑以及痛苦都在折磨着他们。除了泪水,聿的母亲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排解她的忧愁。为了给予妻子一些空洞但又必要的信心,陌先生必须强迫自己坚强起来,在困境面前给自己披上一层貌似坚硬的铠甲,扮演好他那作为丈夫还有父亲的角色。 所有人都在尽量往乐观的方面设想,毕竟聿目前只是昏迷而已。他的病情,如果这能称之为一种病的话,暂时还算稳定,没有表现出会进一步恶化的征兆。现在,没有坏消息就已经是莫大的好消息了。 几下敲门声打断了三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谈话,也暂时帮姝医生解脱了出来。 “请进!”陌先生冲着房门外嚷道,语气中透着些抑制不住的烦躁。 离开病房时,姝医生和前来探病的两个人在进门处擦肩而过。勋隐约觉得姝医生似乎有几分熟悉,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什么。 “叔叔阿姨好,聿的情况好些了吗?”翎径直走到病床前。 “陌叔、梅姨你们憔悴了不少,看来这些天一定没有休息好,千万要保重身体呀!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够帮上忙的,请您一定不要客气,尽管吩咐就是啦!”勋紧接着说道。 “噢,是勋和翎啊,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俩了。”说着话,陌先生拍了拍勋那宽阔结实的肩膀,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容。他似乎是对自己刚才不太友好的吼声感到了些歉意,语调和蔼了很多,赶紧招呼勋和翎两个人坐下。 “报社的工作都很忙,你们还抽时间来探望聿,真是有心了,谢谢你们!”聿的母亲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接过翎带来的紫红色香石竹花束。“唉……”梅姨长叹一口气,“我们倒没什么,只是聿的情况实在让人担忧,已经快十天了,他就始终这么毫无缘由地昏迷不醒,治疗也全无头绪……” “您二老不要太着急,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您放心,聿肯定会好起来的!”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多安慰安慰聿的父母了。 “聿,我是翎,两个月不见你又瘦了……我和勋来看你了。我知道你一定能听到,听我说,这点小麻烦对于你而言算不得什么,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和勋还等着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呢!” 11 在无尽的黑暗和沉默的死寂中,时间仿佛凝滞住了一般。无边无际的虚无里,聿——或者聿的自我意识——成了这片时空中唯一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游荡了多久,更不知道还要继续游荡多久,已经流逝过去的时间十分漫长,还未到来的时间恐怕将会更加漫长! 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自己在坠落,在不停的坠落,直到彻底失去了知觉。聿记得,大地瓦解了,河水瓦解了,空气瓦解了,甚至连光也瓦解了……所有的一切都瓦解了,死亡了,消于无形了,最后只剩下了他现在栖居其中的纯粹的空间以及永恒的时间。 聿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更触摸不到自己的身体……他能感知,能思考,但不能称之为活着——就像是只游魂一般。他唯一确信的是,他还存在,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原来,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其实是伴随死亡而来的消于无形,那种永永远远的、彻彻底底的消于无形,就如同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12 “碧,好久不见,最近一切都好吗?”翎给了碧一个热情的拥抱,招呼她坐下。一头简练的短发配着身上略显中性的着装,这倒是让翎显得多出几分帅气。 “是呀,时间过得好快啊,上次相聚大概还是毕业晚会的时候吧。我一切都好,你呢?最近在忙些什么?”碧呷了一口红茶,整理了一下裙摆,交叉并拢着双腿向后靠了靠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最近一直在忙着工作调动的事情,总这样和勋两地相隔也不是长久之计……”翎下意识的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们两个已经订婚了?”翎无意的小动作没能逃过碧的眼睛,“婚期定下来了吗?” “具体日期还没确定,初步定在明年年中……勋本来打算入秋后举办婚礼,但双方家长觉得时间有些仓促,担心婚礼办的不够体面。唉……老一辈人总是很在意这些。”翎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虽然嘴上说不着急,实际她心里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毕竟她和勋已经相恋五年了。“另外我又不喜欢冬天,所以就推迟到了明年春末夏初。”说着,她脸上泛起些许红晕,也许是想到了她和勋的蜜月计划。 “恭喜你们啊,终于修成正果了!” “谢谢!婚礼时你一定要来做我的伴娘,好不好?” “当然好呀,看到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心替你感到高兴!” “是啊,我和勋是终成眷属了,可惜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如愿以偿……”翎一半玩笑一半暗示性地冲着碧说道。 碧没有回应翎的话,也不去直视对方的目光。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微微斜侧着头,抬起纤细的手指捋了捋耳边散开的长发,那从不施妆但却始终精致的面容上泛起些礼貌性的笑容,算是对翎的回应吧,随后低下头继续喝着杯子里的红茶。 “好啦好啦,不说我了。你呢?你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结束单身的生活呀?”翎不愿轻易放弃,见碧不作回应,她只好自己把话题继续下去。 “不知道,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没有任何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会被外界的人或者事打扰到内心的宁静,能够一直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觉得一个人生活挺好的,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些什么。”碧低眉看着手里的杯子,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唉……”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你过得是挺好,但是他的生活却糟糕的很啊!”说罢,翎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同时用余光瞄着碧的反映。 “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执着,人要是能学会忘记就好了……”碧面无表情地回道,语气中没什么感情,倒有些许凉意。 “只恐怕,”翎微微扬了扬语调,又顿了顿,大概是想要引起碧的注意。“只恐怕他这次是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按你的要求去忘记些什么了!”翎故意学着碧刚才的冷漠语调,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话罢,翎抬起手扶了扶自己那小巧鼻子上的方框眼镜,随后便侧过头去缄默不语,自顾自地喝着咖啡看着窗外。 “是他让你来的吗?为什么又要扰乱我内心的平静呢?”几秒钟后,碧打破了沉默,弯弯的黛眉中透着几分愠恶。 “知道我和勋为什么在千源市逗留吗?”翎依旧看着窗外,冷冷地说道,“我们在等着参加他的葬礼,作为朋友,送他最后一程!” “他……他怎么了?”碧疑惑地看向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眉宇间闪过一丝惊愕,似乎对翎刚才的话感到难以置信。 “半个月前聿突然无缘无故地陷入昏迷,至今仍诊断无果,也始终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翎回过头来直视着碧的眼睛。“几天前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体重急剧下降,肌体功能迅速衰竭,当我和勋再去探病时,死神已经握住了他的手……”翎收回自己的目光,给了碧一点喘息的空间。“他昏迷前最后一次的日记里还隐含对你的眷恋……当然,更多的是怨恨,这我不想瞒你。”碧依旧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空气,似乎并没有多少触动。“医生说就在这两三天了,去陪陪他吧。无论你多么得不在乎他,毕竟他曾经对你用情至深,至死依旧。不要让自己的余生活在内疚和不安之中,你还有机会通过时间去忘掉他,但他已经没有可能再回想起你了!” 13 突然的心脏衰竭让屏幕上的心电图失去了原本规则的律动,紊乱的荧光线条看起来好像是死神在等待生命凋亡时因无聊而随意撩拨着的琴弦。聿形如枯槁的身体开始出现剧烈的颤抖,仿佛是在竭力挣脱那双攫住他的死亡之手……医生们围站在病床四周,努力做着最后的徒劳无功的尝试。 重症病房外,聿的母亲早已心力交瘁,连悲伤恸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木然地望着病房的门,任凭每一缕知觉在绝望中颤抖,任凭泪水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淌出,流过面如死灰的脸颊。 聿的父亲试图给妻子些安慰,但他自己同样心乱如麻,他不愿相信,这最后的一刻终究还是来了。他没有流泪,不是因为不够伤心,他只是不想让泪水过早地坐实这场悲剧,他还幻想着最后半缕渺茫的希望,还祈盼着奇迹能在诀别之前出现。陌先生是无神论者,但他无刻不在祷告,如果聿能逢凶化吉,他愿意把自己的信仰交给佛祖、交给耶稣、交给穆罕默德……无论是哪尊神祗,只要祂能驱赶走徘徊在他儿子病床前的死神! 短短半个月间,聿的父母仿佛衰老了二十几岁,生命的时钟在他们身上飞快而又无情地旋进着。银灰色的头发爬满了他们两人的鬓角,如同无数条寄生吸血虫一般,贪婪地吸食着他们的生命精华。生命力量流逝后,干涸的皮肤皴裂出千百条皱纹,割裂了原本充满自信和光彩的面容。绝望终于压弯压垮了他们那曾经坚挺的脊梁,悲痛以及憔悴早已占据了那不堪重负的心,他们实在是承受不起这样的疲惫折磨和残酷打击了。 那条蓝绿色的曲线终于停止了跳动,聿死了! 心电仪发出的持久的嘀声蜂鸣宛如是死神奏曲终了的余音,一曲弹罢只留下一根平静和谐的直线,是啊,平静而永恒,和谐而凄凉。 看着屏幕上那条毫无生气的直线,姝医生感觉好像有人在她的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一股从未有过的失望和内疚袭击笼罩着她。作为一名医生,死亡对她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以面对的事,她不能忍受的是对抗死神时的那种完全不知所措的无力感。直至聿死亡,姝医生以及所有的人依旧不知道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他的病症还有病因始终都是一个谜。看着聿一天天地走近死亡,姝医生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所有的尝试都没有结果,她根本帮不到他,这让她的心中充满了负罪感。 “病人经抢救无效死亡,死亡时间为7月13日……”姝医生木然地说道,随后放下手中的除颤器,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 14 黑暗中仿佛涌进了流光,空旷里似乎燃起了温度,不,这光还有热都不属于这个虚无的时空,它们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透过那里的某个存在而在这里被感知。 “你是谁?” (我,是我……你呢?你又是谁?) “是啊,我是谁?他们说我叫聿……” (他们说?他们是谁?)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我。) “这不是一个能够令人满意的答案!” (是的,这的确不是个能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现在还没有更好的答案……聿……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啊!) “是啊,多么熟悉,他们说这是我的名字。” (他们?) “我的父母、朋友,还有医生……” (看来你遇到了些麻烦,关于记忆的麻烦。) “呃,是的。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没有过往和记忆的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看来你似乎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我沉睡了太长时间,至少我认为那很漫长,有许多记忆变得模糊了。) “感同身受,我也睡了很久,的确是很久,很久很久!” (你终究是醒了,况且,在一个拥有光和热的世界里,即使沉睡得稍微久些,我想那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个由黑暗、死寂、空旷、虚无、冰冷组成的世界……当然,还有我,这黑寂中唯一的存在。) “暗域里一只孤独的游魂?” (不准确,我不曾感到孤独……因为孤独从未离我而去。) “你是谁?” (聿……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啊!)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六章 冥府归来 15 “啊!啊!!啊!!!” “混蛋!可真是他妈的活见鬼了!” 几声锐利刺耳的女性尖叫混合着两位男医生惊恐的咒骂回荡在整个重症病房里。她猛地回过头去,面前的一幕让她无法理解更不敢相信,纵使是亲眼目睹,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眼前所见到的景象。 由于突如其来的惊吓,一名护士已经昏厥过去,瘫倒在了病床旁的地面上。其余的护士和医生也在惊惧中跟病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床上的动静。 她看到,那根蓝绿色的曲线再次跳动了起来! 尸体的胸腔正在剧烈地起伏着,同时发出阵阵恐怖沉闷的低吼。它面容狰狞,猛地睁开眼睛,不,也许不应该再称之为“它”,现在床上躺着的已经不是一具尸体了,他又有了生命体征。 他惊恐地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注视着这个陌生、刺眼,又嘈杂的世界,眼神里充满了不安。他想要坐起来,但却动不了,半个多月的卧床削弱了机体的功能,身体暂时无法恢复力量。他颤抖着,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瘆人的嘶吼。 她快步走上前去,右手轻轻按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左手抚着他的颈颊,用自己双手的温度和轻触安抚着他。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也紧紧盯着她,身上绷紧的肌肉有了一丝缓和。注射安定时的轻微刺痛让他的身体又紧张了一下,但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 镇静剂开始起作用了…… 二楼的书房里没有开灯,清凉如水的满月银光透过巨大的飘窗倾洒进来,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逐走了夏日的闷热。凉爽的夜风毫不费力地穿透了轻薄的丝质睡衣,抚过下面光滑的肌肤后,带着姝医生淡淡的体香吹进屋内。嵌在墙上的书柜中安静地立着一排排厚重的医学书籍,角落里那一架等比例的人体骨骼模型此时正在用自己空洞洞的眼窝悄悄地窥视着它的主人。 月光下,姝医生素颜无妆的脸庞被映衬得更加妩媚,自颈后侧梳到胸前的长发像墨色的瀑布一样从头上倾泻下来,一双明眸宛如瀑布旁崖壁上的清澈积潭,深邃迷人。她光着脚倚坐在飘窗上,沐浴在夜色之中,目光凝聚在手里不断摇晃的高脚杯中,欣赏着琥珀色的酒体和亮银色的月光在一番巫山云雨后酿出的奇异光芒。姝医生深吸一口气,借着长相思那浓郁的芳香让自己静下心来,啜了一口,任凭混合了月光的酒液在口腔中尽情翻滚。也许她的确需要借助一点点酒精来帮自己厘清一些困惑。 聿把他的记忆留在冥府后死而复生了! 姝医生回想着三天前重症病房里那诡异的一幕。她找不到比“死而复生”更恰当的词了,她亲眼看着聿死亡,又亲眼看着他复活,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又无法不去相信这铁一般的事实。诡异,从这个病人入院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透着各种诡异。难道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和要她开个玩笑吗?故意看看她束手无策时的窘态?嘲笑她在面对死神时的无能? 16 “上午好,梅姨。聿的状态还稳定吗,这几天恢复得怎么样,情况有没有好转一些?”勋欠着魁梧壮实的身躯朝病房里间探了探头。 “他在休息吗?”见病房里间的门关着,翎轻声问道。 “哦,不不,医生们正在里面给他做检查。我们先在这里稍等一会,应该很快就好了,请坐吧。”聿的母亲招呼他们两个坐下。 “我们整理了一些之前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了,照片的后面附有简要的备注纸条,希望能对聿的记忆恢复有帮助。”翎从她那个不大的紫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递给梅姨。 “你们可真是有心了,谢谢你们,谢谢!”聿的母亲双手接过信封。 “您不必这么客气,作为同学好友,这些难道不都是我们应该为聿做的吗?他现在的恢复情况怎么样呢?”勋关心道。 “医生说,聿的身体机能恢复顺利,只是……只是记忆的恢复恐怕是个相对漫长而且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暂时还不好下定论。”梅姨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里的信封,向沙发靠背上倾了倾略显疲惫的身子,双手习惯性地抻平了衣角上的细褶。在聿脱离危险后,梅姨的生活又重新燃起了意义,除了鬓角新增的白发外,她又恢复了以往精致的着装和自信的面容。 病房里间的门被打开,两位男医生未做停留,径直步出了病房。姝医生则稍稍留步,和聿的母亲交代着聿的恢复情况。 勋注视着姝医生,留意着她的每个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微皱起眉头思索着,似乎是想要在某个不起眼的记忆角落里找到些什么。又是那种隐约的熟悉,和上次在病房里擦肩而过时涌现出的感觉一样。 “发什么愣呀,我们进去吧。”翎用胳膊肘捅了下站在旁边发呆的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哦,没什么,你不觉得姝医生看上去有些熟悉吗?”勋回过神来,侧身到翎的耳边,耳语道。 “嗯……没有印象,我不记得在此之前和姝医生有过接触。不过,姝医生那只蓝珐琅蔷薇花纹的银质束发确实非常漂亮!能够瞧得出来,她的品味不赖。”翎不无羡慕地说道,对于同样的问题,女人和男人的关注点似乎总有些差别。 “走吧,我们进去吧……”勋对翎说道,把自己的目光逐渐从姝医生刚刚出去的方向撤了回来,晃了晃头,像是要赶走些思绪。 17 早上的阳光很柔和,一点都不刺眼。透过薄薄的纱帘,窗外树木的绿影隐约可见,避免了视野的乏味,不时几声鸟鸣弥补了只有视觉的单调。温度在升高,好在病房内开着空调。连续几天都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自聿醒来后,每天都是晴天、晴天、晴天,看得他有点厌倦。 聿拾起手边的相册,翻看着最后几页照片。这些相片没有前面的那些艳丽,边角也出现了一些磨损,是很早以前的,早到就算他没有失忆也记不得的时期。这些都是他小时候拍摄的相片,关于那些遥远模糊而又无甚价值的记忆他没有多大兴趣,便也不去花费珍贵的脑力回忆,只是随意地翻看着。 每张相片下方的空白处都贴有简要的注解纸条,写明了每张照片拍摄于何时何地、相中人物为谁,以帮助聿回忆或者干脆直接记住。这些日子里,除去自己的父母,以及常来探望的勋和翎外,聿没能记起多少东西。即便是至亲好友,他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是些残缺模糊的片段,虽然熟悉,但并不连续。 最后十几张照片都是在聿两岁之前拍下的。仔细看,照片里的他和现在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是眉眼和耳朵。有几张相片是聿和他小侄子的合影,其实他们两个的年龄仅仅相差半个月。 相片中,两个小孩子长得很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亲兄弟呢!聿遮上注释,也足足瞧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分辨出了区别两个人的细节。他觉得小孩子大概长得都差不太多,肥嘟嘟的大脑袋,圆滚滚的小肚皮,还要那嫩白的莲藕一样的胳膊腿儿。 看着照片里面从小到大的自己和侄子,聿的记忆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段:有栋房子,很熟悉;有张摇椅,不陌生;有个老人,是祖父;当然,还有那两个总是追逐打闹的小调皮…… 18 “上午好呀,”姝医生的笑容很迷人,聿喜欢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 “您好,姝医生……”每次见到姝医生时,聿都感觉自己的心跳会变的更快,呼吸会变得更急促,说话总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是不是失忆也连带让他丧失了一小部分语言表达能力。 “今天的阳光很不错,还有些微风,是个出院的好日子。” 姝医生是聿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在重症病房的那张病床上。从见到她的那刻起,他的心中便盘桓着某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仿佛他们相识已久。每次靠近姝医生总会让聿陷入一股快要将他融化的柔软舒适的旋涡,心中充溢着莫名的兴奋和悸动。 “只要不太晒就好。”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白大褂更丑的制服了,松松垮垮,没有任何的线条美感,但当它被穿在姝医生高挑纤细的身上时,却总能透出几分别样的韵味。 “看起来,这段时间里你恢复得还很不错。” 姝医生瞧上去非常年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 “多谢您还有所有人的悉心照顾。” 几天前,聿试探性地问过姝医生的年龄。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自己比他大几岁。聿猜测她应该三十岁左右了,不过真的很难一眼看出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 盘在脑后的发髻既给了她应有的成熟,又不失迷人的青春。银质的圆箍束发应该是特地在首饰店定制的,精致的蓝色蔷薇纹饰非常符合姝医生的气质。透过白大褂的领口,聿想象着衣服下面的内容…… “该死!怎么想到那去了!”聿心里责骂着自己的龌龊,嘴上回应着姝医生的问候,“好极了!” “这是你和你的兄弟吗?”相册还没有收进行李箱,在床头柜上展开平放着,姝医生看着最后那页的几张双人合影问道。 “不,我是独生子,旁边那个是我的侄子。” “哦,你们两个小时候长得可真像呀!能有这么亲密的玩伴,即便是独子,童年也肯定不会孤单。” “是啊,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看着这些相片,似乎还能回忆起一些残存的模糊影像,但是像碎片一样,不太容易拼起来。” “这已经很好了,不要心急,慢慢来。” 想到马上就要出院了,一股莫名的不舍骤然涌上聿的心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七章 老房子 19 中午时分,车子开在驶向老房子的路上。 聿坐在车子后排,避开骄阳的热情,歪着头瞥了瞥后视镜里的自己,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个黑暗中的存在。 “怎么样,对这里有印象吗?”父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有些似曾相识,但也想不起来太多……不过,这里的环境的确非常棒!”聿透过车窗欣赏着窗外的景色,试图多回忆起一些过往。 从千源市出来后,车子开了没多久便驶进了石贤镇。小镇镶嵌在罗哲州东南部的茂密林地中,罗哲河的支流缓缓穿过小镇中心,在过去数百年的岁月里,默默地陪伴着这座宁静的老城。整个镇子其实并没有多大,紧凑的布局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镇上的道路不是很宽,大多数地方依旧还保留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条石路,小镇一直在尽力维持着自己几百年来几乎未曾改变过的样貌。道路两旁那一棵棵超过一抱粗的大树不仅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也在讲述着小镇的记忆。除了镇中心的镇务厅和白天鹅礼堂外,其余的建筑普遍比较低矮,很少超过三层,绝大部分房屋都是传统的砖石结构,随便一栋都有至少百年的历史了。褐色或灰色的砖石墙壁搭配蓝色或墨绿色的瓦顶,总会给人一种身处于童话世界的错觉。 “是呀,几乎和我小的时候一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小镇一直都是原来那个小镇!”聿的父亲不由自主的感慨道。“稍后我们去老宅,你母亲一大早就已经过去准备了。老房子是你爷爷过世时留给你的,你生病前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希望这些熟悉的环境能帮你多找回一些记忆。” 关于祖父,聿能想起一些零星散碎的片段。他对祖父最后的不甚清晰的记忆是祖父在临终时把他单独唤到床边的场景。 离别之际的悲伤和苏醒之后的失忆合谋冲淡了记忆,祖父临终时具体对他说了些什么聿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只隐约记得祖父好像是在对他们“兄弟俩”交代着什么。 兄弟俩?可是床边当时只有聿自己啊,祖父为什么却像是在对两个人说话! 兄弟俩?可聿是独生子啊,除了不讨祖父欢心的堂兄外他根本没有兄弟呀! 想到这些聿不禁打了个寒战。 人快去世的时候,难免有些神志不清。再想想祖父过世时的年龄,九十八岁!弥留之际他的头脑可能已经不是很清楚了!聿暂时只能这样解释给自己听…… 20 车子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房子前。 院门前的小路上已经停放了一辆轿车,车标很有趣,是个大胡子老头的侧影。最开始聿以为是达芬奇,后来才知道那是门捷列夫的头像。一款轿车的标志居然借用一位科学家的形象,这算是技术向科学致敬吗?这个品牌的创立者可真是有点意思! 细打量,车子的整体造型很复古,内饰看起来相当考究,牌照号也十分好记,除了开头的罗哲州州徽和前两位字母外,后面四位数字均为连号。虽然聿对轿车品牌知之甚少,但只瞥一眼也能知道肯定比他父亲开得这辆名贵很多。 “看来你大伯和堂兄比咱们先到一步,”聿的父亲抬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嘴里嘟囔道,“这车不错吧,‘锎98’定制版,你大伯的,罗哲州拥有这款车的人,全都加在一起也凑不够半支足球队。” 聿下了车,脚下是一条由方石块铺成的小路。他端详着周围的环境,附近的住户不是很多,一栋房子和另一栋房子之间至少有百十来步的间隔,宽阔的草地上间植着许多槐树和杨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绝大多数建筑都是老式的褐砖蓝瓦房,虽然这些房子看起来显得有些陈旧,但若置身其中,却又发现别有那么一番古朴雅致的历史韵味儿。 老房子右后边不远处是一小片槐树林,树木不是很密,但都十分粗壮,估计这些树的年纪甚至比聿祖父的年龄还要大。一条弯曲狭窄的土路穿过树林直通向河边,再远处聿就看不清楚了。 走到宅院近前,两扇不大的深棕色栎木门和老照片里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显得更沧桑斑驳了些。 时候正值盛夏,覆满院墙的爬山虎一片墨绿阴翳;虬结在木架上的葡萄藤和矗立在院角的枣树也已结了果实;回廊下那株静侯主人归来的夹竹桃似乎有一些扭捏,大概是嗔怪主人为何这么久不回家……听一听,院墙外的知了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夏虫正在烈日下的枝头上卖力地叫着,鸣声中也透出股小别重逢的喜悦。 看着老房子院里的景致,聿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熟悉感,脚下的石板小路他好像不久前才刚刚走过,但又有些恍如隔世。 “哦呦,我的好侄子,听说你生病了,可把大伯给担心坏啦!”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张开手臂迎了过来,这是聿的大伯——阡 相较照片,大伯本人看起来好像胖了许多,身躯显得更加臃肿。比起身上那堆有增无减的脂肪,他脑袋上的头发却是日渐稀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依靠发蜡梳在几乎快秃掉的头顶上。 “大伯好……”聿还没来得及把喉咙里的最后一个音节完整地吐出来,就被他大伯一个热情的拥抱压得差点背过气去。 大伯的面色总是红润得好像喝醉了酒一样,他很爱笑,一笑起来,脸上那夸张的笑容便会把两颊的肥肉给撵得无处可躲,全都堆在一起,挤出了藏在眼缝里的那种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这场大病可真是无妄之灾啊,好在我的侄儿福大命大,总算化险为夷!” 看着站在面前的大伯,聿竟然产生了一阵错觉,以为刚刚拥抱自己的是某个戴着“刑具”的海岛土著酋长,他自己身上仿佛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感。饰品往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大伯显然钟爱那黄澄澄的颜色和沉甸甸的质感,他的审美果然很符合他那张扬的性格。看来看去,大概也只有身上那件夏威夷风格的花衬衫算是给大伯的形象加了几分,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些。 “大哥,近来可好?”兄弟相见,聿的父亲似乎并不是特别高兴,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没有出现聿想象中那种手足相亲的场面。 “好,好,兄弟你瘦了,一定是我侄儿生病把你给急的,这件事你其实应该及时知会我的呀!”大伯说话时总像是在吼一样,透着十足的底气和自信,当然还有些让人不太习惯的热情和优越感。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他总能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好像到了哪里都是他的主场一样。 “这不是都已经转危为安了么……”聿的父亲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转回头,大伯又看向被他猛抱之后还没缓和过来的聿,说道,“好几年没看见乖侄子喽,个头高了,相貌俊了,哎呀,也有些憔悴了!快快快,快进屋吧,外边太热,你大病初愈可别中了暑!”说着话就把聿往屋里拽,好像是聿到他家做客一样。 “堂弟,祝贺你病愈出院……”跟在大伯后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几乎没有任何能被人一眼记住的特点。他就是聿的大伯的儿子,也就是聿的堂兄——堃。 若不是堂兄弟俩间只隔着两步距离,聿估计自己都听不清楚堃说了些什么。站在自己父亲的旁边,堃好像总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惧。可能是大伯性格太过强势的原因吧。 聿的大伯是个典型的生意人,而且还是很成功的那种生意人。没人说得清他到底做什么生意,只要能够赚钱,他什么生意都肯做。大伯为人精明而又善于钻营,他那异常敏锐的商业嗅觉几乎从没有辜负过他,迄今为止,大概还没有哪笔生意不是让他赚得盆满钵满的结果。大伯好像天生拥有嗅到钞票的本领,他对财富的执着迷恋已经到了近乎虔诚的地步,嘉顿就是他心中唯一的神明,嘉顿就是他人生永恒的信仰! 尽管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聿的父亲和大伯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各自的人生道路也是迥然相异。大伯对于金钱财富的狂热崇拜,以及敢于孤注一掷的赌徒潜质,都是聿的父亲所不具备的。父亲的道路始终“中规中矩”,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一些懦弱。作为一名工程师,过于谨慎的行事态度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性格,任何有风险的事他都会竭力回避。父亲的生活就像他设计的那些图纸一样:“不出差错”永远是第一准则! 聿的父亲和他大伯之间的嫌隙大概也源于彼此迥异的人生经历和价值观念。 父亲始终瞧不起大伯身上的市侩,他的脑袋里一直盘踞着“无商不奸”的顽固偏见,他总是偏执地认为大伯那样的生意人都是投机取巧、不劳而获的,认为他们是国民经济的吸血鬼。 大伯也向来看不起“知识分子”身上的那股子酸腐劲儿,总是嘲笑这帮人读书读得太多,把脑壳儿给读坏掉了,他一向鄙视聿的父亲对于金钱的那种又爱又恨的虚伪以及道貌岸然的清高。 当然,这其中可能或多或少还有一丝酸葡萄心理在作怪,不难理解,人与人之间产生矛盾的根源大抵总能追溯到嫉妒上。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八章 孪生兄弟 21 “你是谁?” (我,是聿。) “你是聿,那我又是谁?” (你,也是聿。) “你的回答让我感到困惑……” (没什么值得困惑的,我们能感知彼此的存在,能交换彼此的思想,能分享彼此的情感,就如同,你是另一个我,而我也是另一个你。) “无法否认,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联系,某种正在逐渐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牢固、也越来越真实的联系……” (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们互为彼此,又相互独存。) “可这……可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哦,当然,我能察觉到,清晰地察觉到你思绪中的那团混乱。坦白地讲,这确实是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绝对毋庸置疑。) “不,也许……也许这只是一场梦境,一场醒着的梦境。也许这只是病愈后的遗留症状,你只不过是我脑子里的一个幻象!” (哈哈,你很擅长欺骗自己,如果退回到创神的时代,你肯定会是个先知。或许你是对的,说不准我真的只是你脑海中的幻象。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对我而言,这可真是个悲哀的结果。不过,我想同样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你其实才是幻象,是一只寄生在我头脑深处的被我赋予了‘思想’的幻象。) “不,不,不会的!都是一派胡言,我知道,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我一定是真实存在的,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你当然是真实存在的,关于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怀疑。现在,你唯一需要的只是一缕笃定的信念:对于自我存在和彼此存在的笃定信念!不要试图在‘真实的存在’和‘虚无的幻象’之间界定你我彼此,在那模糊的边界中隐藏着的是一个诱人的陷阱,越多的怀疑最终只会带来越深的迷惘……) 22 手中的本子厚重的就像一部16开本的中世纪大经书,时间在黑色的皮革封面上留下了些流逝的痕迹,布条书签被夹在大约半本厚度的位置,暂时还未落上墨迹的空白纸页已经所剩无几了。 聿把日记本展在书桌上,专注地翻看着。这个本子是他大学时从跳蚤市场上偶然淘到的。像这种装帧考究的记事本聿还从未再见到过第二册,所以很珍视,一直将其用作记录私人生活的日记本。 这么厚的日记本足够记录下十年的生活点滴了,聿整整使用了六年。从正面翻看,本子的前三分之一基本都是一些读书笔记以及摘抄的文章。从后面翻看,剩下的将近三分之二全部是他自己的旅行游记和日常札记。时间和记忆都被黑色的墨水固定在了这些浅黄色的纸张上。 阅读自己写下的文字是寻找回自我的过程,修改自己写下的文字则是重新雕刻自我的过程。文字也是有生命力的,有它自己的生命力,被写下的文字会随着写下文字的人一起成长和改变。 太阳越爬越高,气温开始逐渐升了上来。 聿盼着赶快下雨,最好日日下雨;盼着夜幕赶快降临,最好能让盛夏的太阳永不升起。他不喜欢夏天的酷热,毒辣的阳光和滚烫的热浪总是搅得人心烦意乱。面前的落地窗已经换上了竹帘,原本的纱帘早已挡不住盛夏的阳光了。 坐在窗前,聿整理着书桌上的日记本还有相册。自从昏迷中醒来后,他恢复得很顺利,记忆正在被逐渐地召回。现在,他唯一需要适应的,就是要学会如何同另一个自己共存…… 出院后,聿还是坚持独自住在石贤镇的老房子里,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 收起最后一张相片时,聿的目光不自觉地凝在了上面。这是一张五人合影,翎和碧坐在草坪上,勋、聿,还有泓蹲立在她们两人身后。远处的背景是一幢沧桑肃穆的五层建筑,灰白质朴的砖石墙壁配上经典的墨绿色瓦顶让整栋建筑显得更加庄重威严。照片左手边是一座大理石喷泉,洁白的泉盆中汩汩涌出清凉的水流,自喷泉的边缘散开后形成一圈圈喇叭花状的水帘,在阳光下璀璨耀眼。画面右后方是几棵粗壮的梧桐树,树荫为他们遮住了仲夏时节略显炽烈的阳光。 这张照片拍摄于三年前,也就是他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以纪念彼此间七年的同窗之谊。从高中到大学,聿、勋、泓、翎、碧始终是同学。五个人都很珍惜这份难得的缘分,至少对于单纯的友谊而言是这样的。 相片中,五个人笑得都是那么的天真,举止中透着单纯的书卷气,眉宇间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对生活的无尽憧憬。 勋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篮球衫,下面搭配一条运动短裤,脚上是一双至少四十三码的运动鞋,他的着装品味实在乏善可陈。那时的勋也是一头精神的短发,天生一副浓眉大眼的粗犷相貌,乍看起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些许蛮横之气,不由得让初见他的人感到畏惧。但是千万不要被勋的表象给欺骗,任何人只要和他聊上三两句话,便会立马发现,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单纯敦厚且极易相处的阳光大男孩儿。 蹲立在旁边的聿被勋衬得有些瘦弱。一身纯黑色的半休闲式西装给聿平添了几分比实际年龄更成熟的稳重,头上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让他显得更多了些许俊朗和自信。被梧桐树荫过滤后的阳光温柔地照在聿的脸上,缓和了棱角分明的面孔上与生俱来的严肃。没人怀疑照片中聿的笑容是真诚喜悦的,但嘴角儿扬起的微笑还是没能彻底掩藏住他眼神里的阴郁,那双幽深的黑眼睛总是能吸引看到这张照片的人的注意。 画面边缘的泓几乎成了一个毫不引人瞩目的、可有可无的角色。不高的身形还有苍白的脸色让泓看上去像是一个长期忍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深陷的眼窝形成的阴影总给人一种他昨夜通宵未眠的错觉,凌乱的头发和苦笑般不自然的笑容让他与整个场景格格不入。整张相片看起来就好像是两对情侣领着一个只会傻笑的小跟班儿外出野餐后的合影留念。 聿几乎没有认出照片中的翎,她的变化之大简直可以用“蜕变”来形容。那时的翎还没有摘去矫形钢牙套,依然留着齐肩的毛躁长发,穿着打扮也不像现在这般时尚入流…… 就在聿感慨翎的巨大变化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旁边的碧吸引了过去。即便只是在二维图像的世界里,碧似乎也拥有让同性嫉妒的吸引异性目光的能力。乌黑的长发扎在脑后,马尾辫里仿佛能梳出无尽的青春年华。黛眉轻扬、唇齿微张,姣好面容上偶然闪现出的几分调皮不经意间被永远定格在了画面之中。领口缀着墨色玫瑰的洁白短衫丝毫没有掩盖住她肌肤的白皙,只是让她的身段儿被衬托得更加娇柔,并在不经意间给她绘上了层清凉的距离感。聿凝视着合影里的碧,头脑中好像有无限的回忆和情感想要迸发出来,但这些记忆暂时又似乎无法逃离某种禁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聿,试图挣脱出来。每当他感觉即将要触碰到这些记忆的时候,它们便又沉入了遗忘的深渊…… 院子里传来的门铃声打断了聿的思绪。今天是周末,他邀请了勋和翎来家里做客。 “一猜就是你们两个,听那按铃的节奏就知道是勋,快请进吧!”拉开院门,聿微笑着轻轻拥抱了勋和翎,招呼他们赶快进来。 “说实话,你家可真不好找呦!”走进庭院,勋环顾着四周,“我的天啊,你这里的环境太棒了!认识你这么多年,我们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棒的乡间小院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勋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握拳在聿的右肩上捶了一下。 “这栋老房子是我祖父的,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两年前祖父过世时把这座小宅院留给了我,也算是作为念想吧。”聿解释着。 “你现在自己住在这里吗?”翎朝四下看了看,不见聿的父母。 “是,我父母住在千源市,很少过来这边。州府人太多,也太吵,所以我通常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嗯,你还是和念书的时候一个样子,喜欢安静。”说着,翎皱了皱眉头,“附近的环境确实很不错,只是……只是有点太僻静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觉得孤单吗?” “是哦,要是让我一个人住在这样偏僻的老房子里我可不敢,空荡荡的,你都不感觉害怕吗?”勋一边说着,一边佯装打了个寒战,这样的动作出现在他那魁梧的身躯上却多了几分滑稽。 “怎么会呢?你们听,这树上不是还有好多知了嘛!多热闹啊,哈哈哈。”聿玩笑着说道。随后又指了指书屋的房檐,“看那儿,那还有两窝家燕呢!这里可不止我一个人住。”说着,聿招呼两个人进到厅里,顿时感觉凉爽了许多。 翎和勋打量着房子里的环境,用简约和质朴这两个词来形容是最为恰当不过的了。房间里只有几样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东西。玄关屏风后的巨大青瓷莲花缸里,睡莲开得正旺,几尾小鱼见到生人倏地钻进了水中,那只稍胖的乌龟胆子倒是大得很,丝毫不把来人放在眼里,依旧悠然自得地趴在莲叶上。简约的布置让屋内显得十分宽敞,将近两人高的老式木制天花板更为房间增加了几分空旷,留心听甚至能察觉到说话时的回声。四周的墙壁并没有粘贴壁纸或镶嵌墙板,而是直接裸露着本色的砖石墙壁,无论是看起来还是摸上去,古朴的质地和厚重的触感都能给人带来一种内心的平静。明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拱形落地窗倾洒进来,被光洁朴素的大理石地砖反射后照亮整个房间,弥补了屋内色调偏暗的缺点。 “千万不要拘束,就当成自己家,随便坐。” 三个人来到中厅东侧的会客室里,屋子中间的地毯上摆放着一张木制茶几和四个棕榈垫,空旷的房间里只有这几样家具。 聿对简约的执着已经近乎某种怪癖! 起初,勋和翎还有些不太适应,但等他们两个在一拃厚的棕榈垫上坐定后,便也像聿一样深深地爱上了这种空旷的感觉。 “我去准备些饮料,你们想喝什么?茶、果汁,还是葡萄酒?”聿询问道。 “嚯!种类还挺多,你乍一问我都不知道该选什么了……” “天气太热,不要喝茶了,简单点就好。”翎说道。 “没问题,请您稍等,女士。”聿学着餐厅侍者的样子,逗笑了翎。 准备了片刻,很快茶几上就摆好了三只高脚杯,一瓶甜白葡萄酒,一碟风干鱼片,一碟苏打饼干,还有一碟奶油小面包。 “还没到午餐的时间,咱们先小酌几杯开开胃,如何?”聿提议道。 “好呀,我觉得挺不错!”翎从窗边转过身来,重新坐回到垫子上。 说着,聿提起冰桶里的酒瓶,起开了软木塞,把清凉透彻的葡萄酒依次倒进高脚杯中。 “来,为了咱们聿同学的健康,干杯!”勋举起酒杯,朝旁边的两人说道,透熟的小麦色脸庞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憨笑。 “恭喜你康复痊愈。”翎也举起酒杯看向聿。 “谢谢,谢谢!祝我们所有人都健康快乐!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在我生病期间给予我的帮助,谢谢!”聿由衷地感谢道。 “不要再说这么多感谢的话啦,实在是太见外,敬我们的友谊!”翎动情地说道,语调之中裹着一些微弱的颤音。 “敬我们的友谊!”三人一齐举杯。 “还有我们的青春!”聿又补充道,他似乎是想起了那张合影。 “哦,对了,十月上旬咱们母校会举行一百三十周年的庆典活动,我想肯定会非常热闹。要不,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吧!”勋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干鱼片,一边嚼着一边对聿说道。 “好啊,当然好了!我也想要回去看看,重温一下咱们大学时代的美好回忆,多去一些熟悉的地方走走肯定能帮我想起更多过往。”说罢,聿呷了一口酒,一边用味蕾捕捉着酒体的层次变化,一边晃着高脚杯凑到鼻子前面嗅着雷司令那馥郁而又多变的芳香。 “也许我们还可以组织一次同学聚会。”翎补充道。 “好主意,这件事就交给我好啦!”勋一向最喜欢,也最擅长组织聚会这样的事情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九章 芋圆 23 窗外下着雨,聿坐在书桌前,翻看着自己生病前撰写的那本未完成的游记。之前他只是闲来无事,想要简单记录下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没想到这一动起笔来竟欲罢不能了。游记越写越多,聿也深深爱上了写作的过程,仿佛只有把这些经历写出来,每一次旅行才能变得更加完整深刻,每一份感悟才能真正沉淀到他的内心深处。聿把自己在旅行中欣赏到的风景还有路途上听来的趣闻轶事统统描绘记录在了游记中,几年下来,不知不觉竟已写下了厚厚的一大本。 看着这些笔记,聿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当时当地…… 院墙外传来的一阵犬吠扰了聿的清静,听声音应该是几只狗正在打架。这附近偶尔会有一些流浪狗出没,为了争夺食物或者地盘而撕打也并不罕见。随着几声惨叫,犬吠声很快低了下去,看来它们是分出胜负喽。狗和狗打架几乎不会赶尽杀绝,只要有一方落败,获胜方便不再追赶——没想到狗也懂得些骑士精神。 聿正打算继续读自己的游记,就隐约听到门廊处传来阵阵哀鸣。他知道那是刚才落败的流浪狗躲在他家院门的门廊下避雨。聿本不想去理它,但想到门廊很窄,起不到多少遮雨的作用,又有些于心不忍,最后还是决定起身出去看看。 撑着伞拉开院门,路灯下聿看到门角处蜷缩着一只小狗,正在用舌头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它应该只有几个月大,身上的绒毛还没有彻底褪去,全身都已经湿透了,显得它更加瘦小。见聿走出来,它抬起头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呜呜”的哀叫,好像是在向他祈求着什么。 聿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它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聿的手,摇了摇尾巴,全身都在颤抖。聿拍拍手,示意它站起来,小狗不太情愿地挪动了一下。它的左前爪受了伤,只能用三只爪子勉强撑着自己弱小的身体。见它站立不稳,聿便伸手抱起了它。小家伙一点都没有反抗,乖乖地卧在聿的臂弯里。 来到屋内,聿把小狗放到一条浴巾上面,小心地擦拭掉它身上的雨水,尽量避开伤口。随后又给它弄了些脱脂牛奶,小家伙狼吞虎咽地喝着。聿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小狗竟然没有护食,这让他很欣慰。两只耳朵耷拉在脑袋两侧,小短嘴一张一合地舔着牛奶,棕色的绒毛里间杂着些还不太明显的黑色背毛,这是条没什么血统可言的小野狗。 小家伙的身上有好几处伤口,颈部的伤势比较严重,需要兽医的专业缝合。聿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先用家里急救包中的双氧水给小家伙简单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带它到镇中心的宠物医院去救治。 清理伤口时的刺痛让小狗有些不安,但它很坚强,也很懂事。聿摸着它的头,安抚着它。小家伙一点都没有挣扎,只是发出几声弱弱的呜咽,忍着疼痛让聿给自己清理伤口。 聿用干浴巾把小家伙裹起来,抱在怀里,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车,十五分钟后便到了宠物医院。幸好不算晚,这家宠物医院还没有关门。 医生接过小狗,把它抱到手术间里处理伤口。 “姝医生,晚上好啊。”在外面等待时,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聿,你怎么在这里,给宠物看病吗?”偶然的相遇让姝医生也有些惊讶。 “算是吧……送一只受伤的小狗来治疗。您呢,姝医生?” “我来接我的宠物狗。平时上班没时间照顾它,怕它自己在家里孤单,白天就把它寄放在这家店里,等晚上下班以后再过来接它回去。” “哦,原来是这样。您住这附近?” “是的,我家离这里不远,在镇子北区。你呢?” “我就住在半月湾那边。” “咦,半月湾,那距离我家很近的。我住在百木街,咱们只隔了两个街区呀。真没有想到,我们居然是‘邻居’哎!” 半月湾位于石贤镇的东北边,因为附近有条月牙形的河湾流过,所以被取名为半月湾。过了河湾,不远处就是幽深繁茂的森林地带,因此聿所住的街区是石贤镇最边缘的一个街区,也是居民密度最低的一个街区。百木街原本是石贤镇北边的一片杂树林,随着住户的增多逐渐也变成了一块有行政划分的街区。因为那里各种树木都有,所以就被人们唤作百木街了。半月湾和百木街相距不远,两个街区间只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行程。 工作人员给姝医生牵来了她的宠物狗,是一只两岁大的雄性金毛寻回猎犬,名字叫芒果,这名字倒是跟它“热情”的性格十分般配。芒果见了主人兴奋得不得了,激动地摇着尾巴,一个劲儿地往姝医生身上扑,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就好像小孩子撒娇似的。 姝医生蹲下来,温柔地摸着芒果的头,一边安抚着它兴奋的情绪,一边无奈却又爱怜地忍受着它湿答答的舌头过于热情的舔舐,像极了一位对自己臂弯中的幼子充满爱意的年轻母亲。 医生也给聿的小野狗处理好了伤口,把它递回到聿的怀里,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小家伙安静地卧在聿的怀里,抬起头用它那双清澈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聿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瓜,它吐出红色的小舌头轻轻舔着他的手。 一缕暖意顺着小狗的舌尖钻进了聿的心房,似乎融化了某些东西。他知道,就在这一刻,那个被困在遥远的黑暗冰冷世界里的自己肯定也同样感觉到了这缕暖意。那是一种叫做“爱”的东西,一种纯粹的且不以物种为界的情感,一种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触碰过的永恒存在! 最纯粹的生命,总能唤起最纯粹的情感。聿从未见过这么纯净的眼睛,这小家伙的眼神里透出纯洁、流露善良、包含感恩,这些都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他决定收养它,不让它再过那种风餐露宿的、任人欺凌的生活。聿知道,在自己抱起小狗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订立下了一份契约,一份关于忠诚的契约,就如同上万年以前人类的祖先和犬类的祖先在夜晚的篝火旁所订立下的契约一样。 “好可爱的小家伙!”姝医生用纤柔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瓜儿。她旁边的芒果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可怜的小东西怎么受了伤呢?”姝医生怜爱地问道。 “和流浪狗打架被咬伤了。” “可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 “是啊,真勇敢!”聿摸着小狗的头骄傲地说道。 “它叫什么名字呀?” “呃,还没有名字。” “给它取个名字吧,有了名字它就不再是一个流浪的生命了。” “嗯……我想就叫‘芋圆’好啦。” “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呢?”姝医生有些不解。 “雨夜结缘。”聿笑着说道。 “哈哈,真有意思。芋圆,从今天开始你有了个好主人。”姝医生摸着芋圆的小脑袋瓜儿对它说道。芋圆舔了舔姝医生的手,这让她旁边的芒果很不开心,发出几声“哼哼唧唧”的叫声。 24 “姝医生,如果您不介意,进来小坐一下吧!”聿抱着芋圆对姝医生说道。 “有些晚了,我就不打扰了吧。”姝医生看了看表,笑着回道。 “不晚,不晚,才刚刚9点钟而已,您送我们两个回来,芋圆还想好好谢谢您呢!请进来坐坐吧!”聿怀里的芋圆已经睡着了。 “好吧,那我就打扰了。”姝医生看了看抱着芋圆的聿,又轻轻摸了摸睡着的芋圆,莞尔一笑。 暴雨已经停了,草丛里的夏虫儿们又开始了夜色下的狂欢。方石路的坑洼里残留的雨水把昏黄的路灯灯光打碎成了无数片闪闪发光的“金箔”。一阵微风吹过,让人感觉神清气爽,清凉湿润的空气中混杂了一些泥土的淡淡腥味和草叶的清新芳香。身体不由自主的想要多吸上几口空气,胸腔里那些贪婪的肺泡都渴望着用这些混合了自然气息的水汽来灌醉自己。 “请坐。”聿招呼姝医生坐下,随后把芋圆放在旁边的棕榈垫上,给它盖好身上的浴巾,转身出去倒了两杯温水回来,俯身盘坐在了姝医生的对面。 “看来你是个喜欢简单清静的人呀。”姝医生环顾了一下屋里的环境,回过头来对聿说道。 “哈哈……也许显得有些孤僻。”聿自嘲地笑笑。 “躲开人群的嘈杂才更容易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姝医生摸着她旁边的芒果,若有同感地说道。芒果正在哈哈哈地喘着粗气。 “是呀,没什么比内心的宁静更难得了……”不知道为什么,聿发现自己的心脏现在跳得有点快。“谢谢您之前对我的照顾!” “不要这么客气,作为医生,照顾病人是我的职责所在。另外,也不要再用敬语了,这样显得很有距离感,你可以直接叫我姝。”姝医生认真地说道。 “好的,姝……”聿暂时还有些不太习惯直呼姝的名字,脸一下子涨红了,逗得姝噗嗤一笑,她的笑是那么迷人。 “哈哈……最近这一段时间你恢复得怎么样啊?” “还算是顺利吧,很多原来残存的模糊记忆现在都能连成一个整体了。那种感觉就像在玩拼图游戏,已经回忆起来的越多就会有越多的被回忆起来。虽然还有许多记忆仍然深藏,但我能察觉,那些被遗忘的过往正在逐渐浮出水面。” “那就好,想想看这可真是一番奇特的经历呀!” 柔和的灯光下,两个人契合地聊着,从阅读到电影,从旅行到烹饪,从探险到饲养宠物……话题无所不包。有趣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匆忙,看管时间的那家伙大概是个喜欢嫉妒又小心眼的存在,看到人快乐时他就会调快那人的时钟。芒果已经开始在一旁打瞌睡了,两人只能相约改日再聚。 情绪肯定拥有某种类似于质量的属性,相异的情绪绝对拥有不相同的质量,聿十分确信这一点!否则,又该如何解释那种身体仿佛飘起的奇妙感觉呢?也许,那只是多巴胺造成的生理效应,噢,不,发现多巴胺的那个家伙可真令人讨厌。如果有人总是叫嚣理性之美,那他必定是一条缺乏想象力的干瘪的虫子!是的,持久深沉的愉悦感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多巴胺的功劳,那只能源于两只相同频率的灵魂间的默契!她带给他的愉悦是浓且烈的,完全不同于那种由孤独酿出来的清酒般的淡然愉悦,但说不出哪种更好些…… 换上睡衣,用手往脑后梳了梳浴后还有些湿润的头发,聿俯下身去慢慢抱起棕榈垫,把垫子放在了自己卧室床边的地上。 芋圆还在垫子上熟睡着,身体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圆球。一只小狗?一条小狗?或许也可以说是一团小狗。用“团”作为形容小狗的量词似乎也是很恰当的,“团”字之中好像透着更多形容可爱的意味,同时也含着更多柔软的情感。 爪子蹬了几下,浴巾被芋圆给踢开了,聿又替它重新搭在身上,暴雨过后,夜间的温度低了许多。芋圆的小肚皮随着均匀的呼吸不断起伏着,身体不时还会抽动两下,聿猜测它大概在做梦吧。这也许是芋圆自出生以来睡过的最舒适安稳的一觉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章 记忆 25 心跳正在急剧加速,不用把耳朵贴在胸前也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脏撞击胸腔时发出的可怕声响。伴随每一次心跳而来的是一股股猛烈的冲击,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沸腾,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不断冲击着大脑,撞得意识一片混乱。呼吸变得愈加急促和困难,好像下一刻就会因为大脑缺氧而昏倒,嘴唇和口腔早已干燥得没有了一点水分,如同在沙漠中被困了三天三夜。酷热是八月天气的标签,但盛夏的热情却没能缓解四肢的冰冷僵硬,颤抖的双手越来越不听使唤。所有感官都已变得迟钝,整个身体完全被仅存的木然所占据。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而且是坠入爱河时的溺亡。在那短暂的初见,除了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怦然心动或者一见钟情吧,只不过比想象的要强烈和深刻了许多许多! 只要轻轻侧过头去就可以看到她,但是不能显得太刻意,要自然,对,一定要显得像巧合一般随意自然。渴望触到她的目光,又害怕触到她的目光,若触不到难免会有一丝丝怅然,若触到又难免会慌乱而不知所措。渴望靠近她,哪怕接近一厘米也好,若是能得到她的一个笑容,就算下一秒钟宇宙缩回奇点一切不复存在也不会留有遗憾。今天她主动打了招呼,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是的,绝对是一个好兆头。也许,也许是时候再进一步了,没准儿她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呢。就算不是,就算不是感情也可以慢慢培养的嘛,有谁会拒绝一份真心呢!去吧,去吧,勇敢一些吧! 抱歉,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没关系,或许缘分到来的时机还不成熟,对,要让时间来证明! 抱歉,不要再浪费时间还有心力了,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没关系,禁不起考验的感情怎么能够称之为爱呢,对,要让时间来证明! 抱歉,放弃你的执念吧,你迷恋的不过是自己头脑里的幻象,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请不要误把偏执当做情深,更不要误把无望视为考验! 傍晚,和她一起坐在爱晚湖畔的石头上,光着脚,浸到清澈漫涨的湖水中,一起欣赏着渐渐西斜的落日和染红天边的晚霞。她的头慢慢靠了过来,倚在旁边的肩膀上,一阵微风袭过,轻拂起她乌黑的长发。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肩,用尽每一分触觉去感受着她的娇柔。和她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走在秋日枫林堤的林荫道上,她的手是那么软。秋意染红了整个枫林堤,堤下的南运河被秋风吹起粼粼细波,河里的波光似乎在呼应着两人心中泛起的涟漪。牵着她的手,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踏着红毯缓缓地走进白天鹅礼堂,今天的她是最美的!白天鹅是贞洁的象征,小镇的先辈们为天鹅建了一座礼堂,用来见证爱情。这里与宗教无关,但却关乎信仰——对爱情和忠贞的信仰!可惜……爱晚湖边从来没有过两个人一起的身影,枫林堤的林荫道上也不曾留下过并肩而行的脚印,白天鹅礼堂里有的只是别人的爱情,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罢了! 警察在整栋房子的四周都拉上了刺眼的黄色警戒线,法医正在对浴缸中那具浸泡在鲜血里的惨白尸体做着初步的检查,旁边的助手忙着给现场拍照取证。热水、刀子、酒瓶,有经验的法医不需要太多的要素就已经重构了死者的整个死亡过程——自杀,毫无疑问是自杀。死者的母亲目睹现场后绝望地昏厥过去,现在已经被抬上了那辆原本用来运送尸体的救护车。死者的父亲目光呆滞地坐在屋外的回廊下,显然还没有从惊骇中缓和过来,他那含混不清的呓语像是在回应警官的询问,也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警察带走了所有他们认为有价值的物证,很快死者自杀的动机便浮出了水面——愚蠢的为情所困! 她坐在对面柔软舒适的沙发上,配合着警方的调查。这里是她家,不是警局,毕竟对于他的自杀她不需要承担法律上的责任。警察给她复述着事情的经过,当然,是带有一定猜测成分却又与事实相去不远的经过——真实的情况随着他的死亡已经无从得知了。她表现出一些震惊,可能还有一丁点儿的伤心。没错,只能用“一丁点儿”来度量她的悲伤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仅有的一点儿伤感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因为警察坐在她对面,她不得不表现出一些应该有的情绪。如果说她的悲伤情绪的真实性有待商榷的话,那么肯定不会有人怀疑她娇美的面容上紧随悲伤之后浮现出来的鄙夷轻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懦弱的蔑视,是对一个她毫不在意的却又因为得不到她的爱而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的讥讽。 他的死亡会让他的至亲悲痛欲绝,但他知道这份悲痛很快就会转化成愤怒和仇恨。人心实在太小了,盛不下太多的愤恨,这些怒火终究是要被释放出去的。最初时他的自杀会是一个谜,但人们很快就会有所发现。他为自己的死亡动机留下了恰到好处的蛛丝马迹,不那么直接但又绝对不会被人忽略。如果他的至亲好友不是对他漠不关心,如果警方不是一帮酒囊饭袋,那么他们很快就会顺着他刻意而又精心留下的痕迹将这起悲剧的矛头指向她!这个逐渐解谜的过程可能需要一点点时间,但他相信绝不会太久。这点时间会帮助他悲痛的至亲把内心的绝望逐渐发酵成势不可挡的仇恨,会让那些观看这起悲剧的人把一缕缕无足轻重的惋惜转化成愤怒且没有理智的舆论力量,这些可怕的人和情感就是他用自己生命铸成的留在这个世间用以报复她的武器。最后,这些可怕的力量会一齐被引向冷漠寡情的她,包围她,折磨她,直至摧毁她!她可以躲开自己内心的谴责——也许她根本不会有丝毫的内疚——但她永远别想逃出他给她打造的囚牢:要么她在质疑自己是否有罪的痛苦中被良心折磨,要么她在坚持自己无罪的抵抗中被舆论摧残!他就像一个伟大的导演一样,在死后他的杰作才能得以面世。到那时候,他便可以在冥府呷着威士忌得意地欣赏着这出人间闹剧,用她的痛苦来喂养自己内心的愤恨! 浴缸里的水温比刚才低了一些,好在天气不凉,现在的温度依然称得上舒适,一种迎接死亡的可怕舒适,温暖柔和,但却并不令人向往。他倚靠着浴缸边沿把自己浸泡在水里,胸口上流下的暗红色印记溶入水中,给浴缸里的水染上了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粉红——那种似乎永远无法和变态的肉欲撇清干系的粉红。那不是血液,只是从嘴角淌出的红酒罢了。手中的酒瓶里还有少半瓶酒,因爱生恨的人很奇怪,他们似乎拥有某种能力,能在折磨自己所产生的痛苦中体会到与报复情人相同的快感。是啊,他临死前越是狼狈,那些用来报复她的刀子就越是锋利,愚蠢的人们不是最容易耽溺于那些能轻易赚取他们廉价眼泪的情节嘛!本以为酒精能麻痹心中的痛苦和恐惧,没想到这该死的杯中之物只是迟钝了躯体的知觉,却让情感变得更加细腻和脆弱。真想在死前嚎啕大哭一场,别管是否丢脸、是否软弱,至少发泄出来能好受一些。可惜,借泪水释放痛苦的能力好像已经被遗失很久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丢掉的他也记不得了……算啦,别像个小怨妇似得那么矫情,“被发泄出来”从来就不是造物给“痛苦”这种情感的预设,“发酵陈酿”才是!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吧,只用了一口气酒瓶就空了,浴缸里的水色又深了一抹。该死,瓶底的一点沉渣险些坏了他自杀的心情。拿起那把做工考究的老式剃刀,握在手里端详着,一看就知道这是他祖父那个年代的物件儿,现在谁还会用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自己的玩意儿啊。他不想用那种从便利店买来的几嘉顿一打的普通刀片,那些薄薄的小钢片儿会让他显得非常没有品味,只有这种镶着黑木手柄的沉甸甸而又寒光逼人的近乎于艺术品的刀子才配割开他的手腕!剃刀已经放在了腕子上,隔着刀柄都能感觉到脉搏的悸动。轻轻一划应该不会太痛吧,剩下的就是闭上眼睛等待了。他反复斟酌了好久才决定用这种方法,他怕疼,又不想死的不太体面,思来想去,割腕可能是最适合他的方式了。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阴冷的眼睛凝视着亮银色的刀刃和手腕上深蓝色的血管,他的脑海里一定正在最后一次审校着自己的剧本。刀子迟迟没有划下去,当死神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怕了。一股无名火儿烧了起来,他恨自己贪生怕死的懦弱,可是谁又不怕呢!他的死是为了惩罚她而设计的,但若是事情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该如何呢?即使一切如他所愿,但他若享受不到报复的快感又怎么办呢?谁他妈的敢保证他死后一定能到冥府喝上加冰的威士忌!迷醉中,一道闪念划过他的脑海,新的情节取代了旧有的剧本。也许……也许用这把剃刀划过她娇嫩香滑的脖子而非他无辜颤抖的手腕会是个更好的选择呢! 或实或虚,似真似幻,记忆仿佛现实和梦境混合拼兑成的鸡尾酒,复杂辛烈的情感猛地灌进意识之中,冲撞刺激着灵魂的每一缕知觉,聿开始觉得那张合影上的碧是那么的面目可憎。 26 “真该割断这贱人的脖子!” (注意你的措辞,别表现得那么没有教养。) “贱人,娼妇,婊子……怎么,这些字眼儿刺痛你了吗?” (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 “哼,你骗不了我。你大概不会这么健忘吧,我们‘互为彼此’,这可是你教给我的。我能感觉到,你的怒火和恨意是如此的强悍和可怕,你比我还要渴望毁了那个贱人,难道不是吗?” (但我比你更懂得如何驾驭这些力量。不要自作聪明,任何情感都是一种力量的投射,倘若你不能控制它们,这些力量迟早会把你引向毁灭。我可没有半点兴趣给你的愚蠢充当陪葬品。) “哈哈,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有所畏惧了呢!说实话,你让我有些失望了。一只被困在生死之间的‘孤魂野鬼’难道还怕再死一次吗?啊,哈哈哈……” (死亡根本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诅咒也许是在虚无中永恒!没错,在虚无中永恒……如果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我还存在,那在无尽的时间中这种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答案,我想,我还需要学习,让自己学会如何在没有意义中创造出意义,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已是意义所在……无论如何,你是我与曾经的世界仅存的联系纽带,如果你毁了自己,我也会被永远彻底的困在这片黑暗冰冷的虚无之中!) “那你可真不应该帮我召回这些记忆。” (你迟早都会回忆起来的。) “除了让我记起那个女人,你就不打算再说些其他的吗?说说吧,我们之间为何会存在这种联结?这一切究竟都是怎样发生的?我又为什么会沉睡许久?” (哦,不要急,慢慢来。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有些答案还要我们一起去寻找。) “那就先谈谈你知道的吧。” (你和我就像一对双胞胎,一对共用同一具躯体的灵魂双胞胎,或者说,是有着极紧密关联的两股自我意识,随你怎么称呼。)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只是一个造物的偶然吧,万亿分之一的偶然。) “两个灵魂又如何能共用同一具身体?” (不得不说,命运又宠爱了我们一次。一具躯壳根本无法同时容纳两股意识,所以,我们中的一个选择了沉睡。) “那个就是我!” (我的迷失让你重新苏醒过来,毕竟这具躯体还渴望活下去,它需要你,需要你醒来接管它。) “虽然这样说可能显得有些冷血,但你的厄运终究是我的好运,你的迷失毕竟给了我一个活过来的机会,也许我该谢谢你……可你又为何会坠入异域,困陷其中呢?” (‘恨’这种情感拥有极其可怕的腐蚀力量,它会极大地消耗和削弱灵魂赖以为生的躯壳。这具造物者设计的脆弱躯壳需要‘爱’的力量。爱代表融合和创造,而与之对立的恨则代表撕裂和毁灭……) “啊,我明白了,你的灵魂释放出了太多毁灭的力量,所以这具躯体抛弃了你!” (我想是这样的,我被放逐了,迷失在了另一个空间……) “看来你并没有吸取教训,恣意的杀戮又让你坠落进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深渊!” (是,杀戮似乎打破了某些脆弱平衡,那个并不稳定的迷雾世界瓦解消失了,我也随之跌入到这个更深的黑暗时空。这或许就是报应吧,对傲慢的报应。不过,惩罚和奖赏的区别并不总是那么泾渭分明,谁知道报应会不会也可能是某种怂恿……)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一章 地下室 27 清晨,聿被湿漉漉的舌头给舔醒了。他睁开眼,就看见芋圆正扒在床边摇着尾巴,用一对黑亮亮的大眼睛瞅着他。 见主人醒了,芋圆发出几声“哼哼唧唧”的叫声,后腿一蹬蹿上了床,几天前它还没有掌握跳上床的要领呢,进步的可真快。 聿抬手按下还没有响的闹铃。芋圆大概是不喜欢金属闹钟的声音,所以每天铃声响起前它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叫醒主人。它拱到聿的面前,在他的胳肢窝下撒着娇,很享受地腻着他。聿一边半眯着眼睛,一边抚摸着芋圆的脑袋瓜。 芋圆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了,能在野外生存下来的小狗通常都会比那些家养的宠物强壮许多。聿打开门,把芋圆放到院子里让它自己玩耍,他则忙着洗漱并准备他和芋圆的早餐。 聿盘坐在棕榈垫上,喝着杯里的牛奶,嚼着自己的火腿三明治。茶几旁边的芋圆则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的狗粮。这袋狗粮是姝送的,她对养狗比较有经验。 摸摸芋圆毛茸茸的脑袋,聿示意它不要着急,慢点吃。芋圆没有任何护食倾向,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抚摸它,甚至把食物从它嘴里拿出来也没关系。捡来的流浪狗能做到这一点很难得,这证明芋圆和主人间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信任。 早餐后,聿坐在东屋的茶几旁继续翻看自己的笔记。芋圆就卧在他的旁边,自顾自地啃咬着聿买给它的磨牙玩具。它很乖,从来不乱叫,也许它知道主人喜欢安静。 自从收养芋圆后,聿就喜欢上了在东屋看书和写东西。这间屋子的茶几坐具都很低矮,芋圆可以趴在旁边的地上陪着他。屋里的空间也足够大,如果坐累了,他可以随时起身和芋圆在屋里玩上一会儿。 8点钟左右,趁着太阳还不太炽烈,聿通常会带着芋圆到老房子附近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或者河边散散步。河湾旁边的河汊两侧生着一人多高的芦苇,把一大片河岸包裹在了中间。每次走到这里,聿都能回想起他自己——或者说是另一个他——在迷雾中屠戮那些人形怪物的场景。 他喜欢时不时到这里来散步。 28 九月的天气是最诡谲的,前一秒可能还晴空万里,后一秒就变得愁云惨淡;白天阳光依然炽烈,到了晚上竟又有些凉意袭人。 夏日显然颓势已现,残存的余热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在勉强撑着夏天的骄傲。飒飒秋意毫无怜悯之心地驱逐着最后一丝焚风酷热,把夏末的尾巴撵得无处可躲。 回廊下那株夹竹桃长势旺盛。一朵朵巫师帽形的黄色小花缀在墨绿色的细叶之间,再洒上一层初秋的阳光,散发出无限的暖意——那种用心而非皮肤才能够感觉到的“暖”。 院里的绿植已经有两个月没人打理了,它们整整疯长了一个夏天,乱得实在有些不成样子。病愈之后聿一直没能顾得上修剪,趁着今天阳光和煦、天气爽朗,他打算修理一下院子里的草木。拾起院角的那把绿篱剪,发现它已经锈蚀的难以使用了。 打开地下室的暗门。芋圆好奇地盯着黑漆漆的楼梯,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畏惧,始终踟蹰不前,只是围在聿的脚边,瞅瞅下面,“汪汪汪”地叫上两声,又抬头看看主人,希望能获得些指令。 才刚一个多月的功夫,芋圆已经长成一个“帅小伙儿”了,开始呈现出修长的四肢和健壮的体型,原来柔软的绒毛也换成了粗硬的被毛。 聿不再逗它,抬手打开地下室的壁灯,柔和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地下室。他扶着扶手走下楼梯。芋圆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正确的下楼方式,这还是它第一次见到这种叫做楼梯的玩意儿。 地下室方方正正,位于中厅的正下方,基本上与中厅一般大小。头顶上朴素的拱形砖石屋顶稳稳地支撑着上面的中厅,四周坚固厚重的石质墙壁为整栋老房子奠定了牢靠的地基,脚下的灰色地砖没有多少光泽,自然远不如上层厅室的大理石华丽。 地下室里满满当当的堆放着许多杂物,似乎每一样被遗弃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归宿。明黄色的壁灯灯光驱散了地下室的漆黑和阴凉,或多或少缓解了这里的压抑氛围。找绿篱剪的事暂时被聿放到了一边,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有点喜欢上了这间阴暗的地下室,打算好好清理一番。 清理地下室的工作量完全不亚于跑半程马拉松!这里的杂物实在是太多了。估计自打这栋房子建成以来的一个多世纪中,这间地下室就一直扮演着收容被遗弃物件儿的角色。 聿先把一部分靠近楼梯的杂物搬出去,腾出眼前的地方,然后再逐步向里面推进。堆放在楼梯口的杂物都是最近几年的,实用性也比较大些,诸如手电筒、工具箱、折叠梯、书籍报刊、备用灯泡、装着破旧衣服的旅行箱……凡此种种,应有尽有。 越往里面清理,“发掘”出来的物件儿就越有意思,好像每一件物品的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清理的过程就像是在“探险挖宝”,充满了未知的惊喜。不知不觉中,聿竟喜欢上了这份颇耗体力的工作。 最兴奋的应该要算是芋圆了,东钻西嗅,玩得不亦乐乎,聿也不去管它。 东西越清理越多,从地下室里搬出来的物件儿很快就铺满了中厅的地面。聿感觉完成这项清理工作后,自己都可以去开一间典当行喽。每一件物品他都要做一个大致的评估,没什么价值的就统统丢到院子里的纸箱中,像是玳瑁首饰盒、老式留声机,或者打猎用的十字弩这些比较有意思的玩意儿就保留下来。 那把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尤其得聿喜爱,沉硬的柞木弩臂嵌装强劲的精钢机括,无处不透着股冷兵器所特有的力量和魅力!近来聿正有意加入“自由猎人俱乐部”,恰巧缺的就是这么把得心应手的猎具。 付款几百嘉顿后,回收公司的人把那六纸箱子杂物还有几件老旧的家具全部扔上一辆破货车,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清理掉这些杂物后,地下室显得宽敞了许多。角落里还有最后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头箱子,再把它收拾完就大功告成了。这个木箱和其他的箱子有很大不同,虽然样式看上去很陈旧,但是做工并不粗糙。聿掂了掂箱子,不是很重,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箱盖被一把小锁头锁住了,找不见钥匙。聿见那小锁十分普通,不像贵重的物件,便直接用钳子把它给夹断了。 打开箱子,厚厚的油纸包住了里面的东西,看来这箱子曾经的主人很在意其中的物品。聿猜测这个木箱应该是属于他祖父的。轻轻揭开几层油纸,被包裹住的东西展现在了聿的面前:一张镶在木质镜框里的老照片,一套配有帽靴的完整制服,还有一把插在黑木鞘中的佩剑。 聿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抬出了地下室,放在东屋的地面上。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把天花板上的吊灯全部打开,聿盘坐下来仔细研究着箱子里的东西。 芋圆安静地趴在他的旁边。 泛黄的老照片证实了聿的猜测——木箱是祖父的。他隐约还记得,小时候听大伯提起过,祖父年轻时曾在军队任过职。不过时间实在太过久远,就连祖父自己都说记不得那些半个世纪前的旧事了。 若非常年不见天日,这张照片必然早已褪色成了一片白纸。这是一张军官合影,十三位军官站列成前后两排,聿的祖父站在前排右数第二的位置。照片中的祖父看起来三十多岁,挺拔的鹰钩鼻让英俊的面孔多了几分冷峻,如同剔骨刀一般锋利的眼神中透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寒意和杀气。笔挺的制服穿在身上平添了他的威严,但却和聿记忆中那个和蔼可亲的瘦老头儿判若两人。聿第一次对熟悉的祖父感到有些陌生。照片的背景是座巨大的阴森压抑的混凝土建筑,建筑的外墙几乎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植物,四角的塔楼和尖锐的铁丝网更加深了整栋建筑的瘆人氛围。对于照片中的场景,聿完全没有概念,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哪里,但直觉告诉他,那里肯定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所! 相片中没有更多的信息了,聿把目光转向那套制服。这个木箱是什么时候被封锁在地下室的,他不得而知,但是从那双黑色牛皮筒靴的变形程度来看,时间肯定不短了。两只靴子交叉叠放在一起,因为日久年长皮料已经出现了粘黏,聿颇费了些功夫才让它们彼此分离。没有粘连的皮料部分还是有些光泽的,看来它们被封进幽闭的箱子之前是被精心打过鞋油的。靴子旁边是一套叠放整齐的制式军装,和照片中祖父穿的一模一样,虽然与现在的军装有些差异,但可以看出来它们的风格是一脉相承的。镶着银色剑盾徽章的军帽虽然历经岁月的封存,但依然不忘高傲地翘着帽檐。在层层油纸的保护之下,制服墨绿色的斜纹布料丝毫未见褪色,只是让人忧心上面那些深深的折痕还能否消去。领肩上的金属标识在吊灯柔和的灯光下闪着冰凉的寒光。右侧领章上的两颗四角银星应该标志着官阶,左侧领章的盾徽象征什么聿没有概念,两个肩章上也缀着同样的双叶桂枝和两枚四角银星。 制服左边的皮带扣里别着一柄佩饰短剑,有半臂长短。聿轻轻地把它取出,握在手里触摸着、端详着。这柄匕首比他预想的要沉重,整体样式简洁精练,虽没有华丽的坠饰,但却绝不乏工艺的精湛和用料的考究。黑木剑鞘藏住了剑身的戾气,温润细腻的象牙手柄被镶嵌在精钢剑身的两侧,甚至连锁紧手柄和剑身的两枚铜纽上都被用心地雕刻上了金盏菊花纹。整柄佩剑完美地诠释了艺术品所蕴含的意义和美感。聿推开柄鞘间的保险,稍稍用力拔出短剑。千锤百炼的碳钢花纹如行云流水一般烙印在匕首上,从刃尖一直延伸到剑柄。修长锋利的剑身并没有闪映想象中的耀眼银光,只是呈现出一种幽暗冰冷的金属色泽,不刺眼,但却慑人心魄令人胆寒。不知道这柄佩剑除了象征荣誉外,是否也代表过死亡,也许它也曾饮血无数呢! 这木箱里的东西无疑是今天最意外的收获。聿的心中突然来了某种兴致,他快速地冲了个热水澡,缓解了一下身上的疲惫,然后便开始学着印象中征兵宣传海报上军官的模样打扮自己。聿十分小心地摆弄着他祖父留下来的制服,生怕稍一不小心扯坏了这些老古董。脚上的靴子因为变形穿起来有些不适,除此以外,整套制服就如同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聿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裁剪得体的线条优美而又不失阳刚之力,处处透着力量的气息,再压低些帽檐,镜中的影像便又多出几分神秘和阴郁……聿的脑袋里开始有些意乱神迷,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在加速,感觉身体中正在释放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涌动。他不知道这奇怪感觉的背后仅仅是由好奇引起的兴奋,还是藏着某些尚不可言喻的其他内涵。 摩挲着腰间的佩剑,聿试图读解出祖父的这些遗物中隐藏着的过往。祖父无疑是珍爱这些东西的,但他却又要封藏其中的记忆,消逝在时间里的那些故事越发地激起了聿的窥探欲。只可惜那些过往已经随着祖父的去世成了永远也不得而知的隐秘。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二章 相聚 29 沿着林荫道步行了大约两里路,转了个弯,聿一行人便来到南运河旁的石桥边。南运河是罗哲河上游的一条支流,绕着枫林堤拐了一个大弯后汇入了主河道。石桥的对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枫树林,因为地势较高所以也被称作枫林堤。 十月初的秋意已经给整片枫林染上了一抹醉红,如果再耐心地等上半个月光景,深秋的寒意会让这片嫣红透熟得更加魅惑人心。漫步在枫林中的羊肠小道上,听着林中鸟儿们的啁啾,任凭身体浸没在这把人裹挟于内的红潮里,意识犹如被摄进了一泡幻境,迷乱而又沉溺其中…… 穿过枫树林便是千源大学,整座学苑完全被裹在了茂林中。林荫道上缓慢爬行的有轨电车和南运河上泛着的传统人力小木船是抵至这里的唯二方法。整个校园似乎在有意地孤立自己,用一层层有形或无形的屏障把现代生活的嘈杂和虚浮统统拒之于外。 中央广场的北侧便是那张五人合影里白墙绿瓦的背景建筑。那是千源大学的图书馆,它是这座大学的标志,是肇始,更是精神所在。一百多年来,从图书馆那两扇镌刻着校训——“敬重真理”——的厚旧木门进进出出的人不过都是些过客,真知和理性才是这里恒久的主人。 勋、翎,还有聿在中央广场边上的亭子里找了一张稍大些的咖啡桌坐了下来。三个人点了饮品,一边闲聊着,一边等着迟到的泓。这几天是千源大学的校庆周,即使在这样的阴雨天里,校园中也是到处洋溢着热情的气氛,所有置身其中的人都很难不被感染,想找个清静些的角落实在不容易。 “对不起,对不起,有些事情耽搁了时间,来晚了实在不好意思!”看到勋朝自己招手,泓撑着伞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虽然天气十分凉爽,但这一路小跑还是让泓的额头一片汗津津。来到近前,他一边扯着脖子上深蓝色的宽边领带,一边连番抱歉着迟到。微凉的秋风拂过,携着股从泓的身上散发出来的类似“镀铜铁把手”般的汗味吹进聿的鼻腔,其中好像还夹杂着些腋下的狐臭。聿不禁皱了下眉头。 泓身上穿着套廉价的黑色西装,衣摆处被压出好几道横七竖八的褶皱,大腿还有臀部的位置都已经磨得有些发亮。款式硬邦邦的西装穿起来束手束脚,让泓显得极不自在。和照片上比,泓的变化不大,那副憔悴的面容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有着健康的身体,或者完整的灵魂。 “你可是日理万机呀!周末都不休息吗?”勋戏谑着,拉开椅子,让泓在他旁边坐下。 “唉,迫于生计嘛,没办法,不像你们这样闲在,哈哈……”泓苦笑道,扭动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僵硬的坐姿,双手习惯性地在大腿上一前一后地磨来蹭去,揩着掌心沁出的汗水,也缓解着眼前的尴尬。 在邻桌的人看来,泓估计就像一个卖房子的地产经理,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在三位客户打完高尔夫的间隙得到了一个推销房产的机会。泓这身西装革履的打扮和另外三个人休闲随意的着装形成了滑稽的反差,如同那张合影里一样,他还是显得那么另类扎眼、格格不入。也许,他是太在意这次相聚了吧。 “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们成天游手好闲一样。谁工作不忙哦,不过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的嘛,哈哈哈。”勋开着玩笑。 “服务生,一杯常温摩卡,多点巧克力。”翎抬手招呼服务生,给泓点了一杯饮料,她熟悉在座的每个人的口味。 “谢谢,”泓冲着翎客气地笑笑。“咦,碧今天没有来吗?”他的眼神漂移搜索了许久,微蹙着浅淡的眉毛,确认桌边的确只有四把椅子并且不会再有人来后,有些怅然若失地问道。 “哎呦,人家忙,根本请不动,毕业后的聚会她出现的次数可是两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谁知道都忙些什么唉!”翎怪声怪气地说道,面有愠色。对于碧的孤僻——也许不仅因此——她显然有些不快。 翎对碧的怨气大概还没有消。 聿病危时,翎和勋都希望碧能去陪陪聿,不让他走得那么孤单。况且,碧的出现没准儿……没准儿还能带来某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呢! 可出乎意料的是,碧竟然拒绝了,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拒绝了。无论翎怎样劝说,碧始终无动于衷——是啊,对于自己毫不关心的人或事,碧向来都是不屑一顾的。聿跟死神做抗争的时候,碧应该正在维也纳享受着自己的音乐之旅。 纵使对碧的冰冷性格早有所知,但她这次对同窗旧友表现出来的麻木冷酷还是让翎着实吃了一惊,气得翎发誓赌咒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她! “也许碧是确实有事脱不开身,她要经常和乐队去演出,也是很忙的。唉,如今的生活节奏还能有多少时间是由咱们自己说了算的呢!”勋试图安抚下翎的不悦,只可惜他的话似乎惹得她更不高兴了。翎表情冰冷,斜瞥了勋一眼,只是一眼就立马让他闭口不言了。 看似娇弱温柔的翎总能把五大三粗的勋给调教得服服帖帖!她仅仅需要一个眼神儿、或微妙的语调升降,亦或是旁人极不易察觉的表情变化就足以让勋俯首帖耳了。 有意思的是,两个人好像也都颇为享受这种控制对方和被对方控制的过程。也许这正是翎为什么会选择勋的原因: 勋不似聿那般性格孤傲且捉摸不透,他的单纯驯服总能喂饱翎的控制欲; 勋又不像泓那样唯诺木讷而令人不屑一顾,他的男子气概无疑满足了翎的虚荣心; 最重要的是,勋始终全心全意地迷恋着翎,他们两个都能从这份近乎奴隶对主人般的痴恋中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价值和存在感! “是啊,是啊,碧没能来的确是有些可惜了,不过咱们几个难得相聚,就别介意这些啦。”泓附和着勋的话,尽量用听起来欢快随意的语调遮掩着自己失望的情绪——三年前就应该送给碧的礼物看来还要继续陪在他自己的身边。 那是枚玫瑰花状的胸针,银质的花瓣间镶嵌着墨色水晶。这胸针本来是祝贺碧成功指挥首场演出的礼物,泓知道,她一定会喜欢。只可惜,他终究没鼓气勇气把它送出去。那天晚上聿也坐在舞台下面。 “你生病期间我正在出差,一直没能得空去探望你,”泓又把话题转向了对面的聿,就好像任何责备碧的言语都会刺痛他一样,“实在是抱歉,抱歉!”他好像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全世界的人似得,抱歉、对不起、不好意思……这些话都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了。“最近一切可都还好?” “还好,多谢关心。”聿的嘴角礼貌性地往上撩了撩,淡淡地回道。 聿对泓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和值得一提的情谊,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失忆,即使没有失忆,他脑海中关于泓的一切也都是晦暗模糊的。同窗七年,这么长的时光里这个人就好像不曾存在过。聿相信,在翎和勋甚至是碧的内心中,泓同样是个可有可无的、无人在意的可怜角色。 唯唯诺诺的性格深处藏着一缕不见阳光的自卑,随和善良的外表下躲着没有主见的头脑。泓轻视自己,所以也同样被人轻视。他总是迎合别人的感受,试图讨好身边的人,渴望获得他们的认可,但却唯独不愿坚持自己,不敢为自己索取什么。当然,也从来没有人真正在意过他……真是只可怜虫儿!好在造物勉强还算公平,赏了泓一颗耐受击打的心和几个因出于良心——或是怜悯——而给予他应有的尊重的朋友。 四个人,准确的说是三个人,一言一语地聊着学生时代的过往。聿少言,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们仨聊天,像是要从朋友们的回忆中找回自己的回忆。 即便记忆已经恢复,聿也不介意身边的人误认为他遗忘了许多过往。没有记忆的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总是会被人忽略,仿佛在阳光下就能隐身,而不须躲到黑暗里,这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 没能见到碧,这让泓有些失落怅然和心不在焉,但聿的失忆似乎又让他有了些难以抑制的喜形于色,让他产生了某些曾经断不敢奢望的幻想和希冀。就如同在一场明知获胜无望的比赛中,强劲的对手却突然宣布弃权,原本那个只配充当陪衬的二流选手便意外地有了摘取桂冠的可能一样。 看着坐在对面的泓因陷入迷梦而不时神情恍惚,聿的嘴角浮起笑容——某种讥讽的笑容——讥讽泓,似乎也讥讽他自己。 “哈,我倒很是佩服这家伙的痴情啊。” (哼,也许称之为悲哀的愚蠢会更贴切些。) “他还没有被现实打醒,更可悲的是,他也许连被打醒的机会都永远没有资格得到。” (除了她自己,碧不爱任何人。) “泓永远都得不到她,即使在梦里都不可能……可怜的泓,这一切终究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 (谁会在乎那个蠢货毫无意义的幻想呢,就像我们曾经的梦和爱一样,她也根本不曾在乎过!) “痴执的梦早已残缺不全,腐烂的爱依旧阴魂不散……” (那曾经愚不可及的爱现在只会让我作呕。) “嗬,瞧瞧泓那张死人一样的脸吧,这份无望的爱迟早会把他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任何爱她的人都该死,她不配得到爱,她……也该死!) 泓肯定觉得今天是美好的一天——虽然不尽如意。是啊,当梦想有了实现的希望,哪怕仅仅是靠近的可能时,生活都将会充满阳光。 30 车子开在通往石贤镇的林间公路上,道路两旁荫翳的密林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雨虽然停了,天却还没放晴。行驶在这密林中唯一的一条黑色柏油路上,还是不免让人周身上下寒意不绝。 勋开着车子,翎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泓和聿坐在后排,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渐渐地,泓的话越来越少,情绪也开始不太对劲儿,突然间竟然啜泣了起来。 “泓,你怎么了?”坐在旁边的聿被搞得一头雾水。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哭了呢!”翎闻声转过头来,泓这副样子让她不明所以,“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透过后视镜,勋关切地看向后面,未敢耽搁,赶紧把车子停在了道路旁,费力地从局促的驾驶座扭过身来。还没等勋开口,泓已经从后门钻了出去,弓着身子俯在道边一阵干呕。他咳了几声,但没吐出任何东西,脸上除了鼻涕和眼泪就只剩下一副痛苦扭曲的表情。 “这阵仗可不像是晕车啊!”勋也紧跟着下了车。 三个人都围到泓的旁边。翎从车里拿出几张面巾纸,递给了泓,又用手拍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舒缓一些。在路旁调整了几分钟后,泓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刚刚充血的眼睛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他一面向大家抱歉着自己的失态,一面草草解释着原因,对于那段可怕的记忆他唯恐避之不及。 原来,三个月前泓的妹妹在这条公路上遭遇了车祸,罹难身亡。当时他妹妹乘坐的公交车和迎面而来的失控卡车发生了对撞,她从座椅上跌了出去,摔断了颈椎,不幸立时毙命。泓的母亲承受不住爱女身亡的打击,突发脑溢血,尚未及送医抢救便已撒手人寰。仅仅两天之内,泓接连失去了他最爱的、唯一爱他的,同时也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两位亲人! 公交、车祸,还有女尸……聿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暴雨滂沱的夏日傍晚。原来那具“死神的礼物”竟是泓的妹妹!可怜的女孩儿啊,不仁的命运将她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悲的泓啊,就连不屑玩笑的死神都喜欢以欺负他为乐……聿环顾着四周,就在车子后方不远处的路面上,那两道比柏油公路颜色更深的轮胎拖痕尚未完全褪去。没有错,是这里,确实是这里。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三章 爱晚湖 31 爱晚湖是石贤镇北边靠近森林地带的一个天然湖泊,虽然不大,但景色十分精致怡人,尤以湖、林、霞、月最为赏目。 静谧的湖泊宛如一整块冰润通透的玻璃种翡翠,拥有让一切平静下来的力量。凡人总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抚湖水,又惶恐自己身上的世俗之气会污了它的纯洁。湖是伟大的智者,它的哲学叫做“上善若水”:只要靠近它,任何人都能获得心灵的宁静;只需跟随它无声的引导,再世俗的心也会证得开悟和升华。湖是有灵的实体,它的灵魂即为“美”:任何华丽的词藻在美的面前都会相形见绌,美是无形的存在,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人的心只需触碰美一次,只需一次,便会立刻被其彻底俘虏。 湖面对岸黑压压的密林无边无界、直至天际,没有人敢于长久地直视这片森林,更遑论置身其中。那森林里仿佛蕴含着一股神秘原始的力量!那力量就藏在土壤下,隐在树木中,弥漫在空气里,无处不在而又亦正亦邪,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对大自然产生应有的敬畏。阳光永远也穿不透林木的茂叶繁枝,林中之地不是光明的属界,而是黑暗的领土。但黑暗不是邪恶,黑暗只是黑暗,就如同光明仅仅是光明。人若是能侥幸攫取造物的视角,便可对那暗林的奥秘略窥一二:那里是大地女神的私处,孕育一切,也吞噬一切。 一年有四季,一日分四时,爱晚湖边总有让人永不生厌的魅力,夏末秋初的傍晚和初夜是它最为迷人心魂的时候。 当夕阳染红天边时,赤霞、墨林、翠水,层次分明而又浑然一体,宛如一幅画卷,美得足以让人怀疑身处其中的自己是否真实。没人分得清究竟是画在人眼中,还是人在画卷里。细细想来,其实也无必要区分彼此。置身其中,人便是画中灵,画便是心中境,已然融为一体。造物者的画笔只稍稍露了一小手,便羞辱了有史以来所有人类伟大画师的拙作,乌菲齐美术馆里的画幅现在全成了不值一提的孩提涂鸦。 当夜幕初悬时,天上的银河和着湖里的星月,宇宙包容了一切,一切也都融入了宇宙。若不是重力执拗地向下拖拽着这具肉体凡胎,灵魂定然以为自己已经达到天界。湖里调皮的鱼儿不时吐个气泡,或是钻出水面,竟胆大包天地戳破了“苍穹”。它们一定不知道,自己这祸可闯大喽。 芋圆和芒果自由自在地在前面的草地上撒着欢儿,聿和姝一起漫步在爱晚湖畔。这里距离半月湾和百木街都不远,步行至此也只消半杯咖啡的功夫,平时两人都喜欢到湖边来散散步。 现在湖畔清净了许多,傍晚已过,这里就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附近居民还在流连。近处只有一对携手慢行的翁妪,还有一个刚刚撑起钓竿准备消磨时光的夜钓人,每个人都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夜色渐浓,天幕被逐渐染成了深邃的墨蓝色,深蓝中悬挂着如钩的峨眉月,镶嵌着许多亮银色的星星。 岸旁稀疏孤零的几盏路灯发出柔和但不甚明亮的灯光。小虫和飞蛾一次次地扑向那些昏暗的湖边灯,却又被一次次无情地弹开,然后再一次次执着地扑上去……直到筋疲力竭,或是不幸成为夜间捕食者的腹中之餐。它们愚蠢地认为那氙灯就是太阳,执拗地坚信那灯光里承载着它们生命的意义,这些虫儿们至死都没能实现自己那渺小虚幻的梦想。 湖面映出的灯光在微风吹起的细波中碎成了迷人眼的亮片,一阵秋风拂过,让人感到几分凉意。 聿和姝并肩漫步在湖边,随意地聊着天。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身旁淡妆轻抹最相宜的面容和那朦胧灯光下依然鲜红的双唇让他的心中逐渐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胸腔里擂鼓一般的震动泵出了越来越多的血液,紧张和亢奋开始在身体上蔓延,好久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了——那是一种让意识陷入狂乱的混沌,更是一种让人深刻体悟到自己拥有生命美好的清醒。 凉爽的夜风撩动着姝蓝色长裙的裙边,拂起她肩头的长发,几缕发香混合着她的体温沁进了旁边的聿的肺腑和骨髓。他不由自主得想要再靠近一些,渴望在那醉人的温香中沉浸得更久一些、更深一些。 现在,聿开始相信,“销魂蚀骨”这个词可能并非夸张。 脚步逐渐放缓,两个人停下来,站住了。聿看着姝,昏暗中她的容貌不是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夜色里变得更加深邃迷人,好像已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聿不由自主的一阵羞赧,幸好夜色替他打了掩护。他没说什么,只是冲着姝抬起了弯着的有些僵硬的左臂,同时努力克制住微微颤抖的面部肌肉,尽量自然地微笑着看向她。 姝愣了一小下,似乎是因为剧情的发展和她预想的有了点差异,但她好像还挺喜欢这点差异带来的小惊喜,随即噗嗤一笑,没有过多的犹豫,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右臂挎了上来。 肢体的接触一定让姝感觉到了聿那狂烈的心跳,她又是噗嗤一笑,像是被某个害羞小朋友的笨拙举动逗到了一般。 两个人就这么手挽着手继续散步,在旁人看来,与一对普通的情侣别无二致。聿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类似的场景,只不过在那幻想中站在他身旁的是另一个人罢了。 想到这些,一阵强烈的恨意混合厌恶感涌上聿的心头——既因为曾经的求之不得,又因为现在的有失忠诚!对于此情此景,任何关于碧的思绪都是一种对姝的背叛。遗忘过去便是一种忠诚,但他却做不到,一股愧疚感折磨着他……不过稍纵即逝。 很快,聿便又沉入了那股温香之中,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剩下的时间就这样在无言的挽手漫步中度过了……是啊,这样的场景根本不需要语言,任何话语都会破坏此时此刻的美好。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用心去感受,去感受每一秒钟,仅此而已。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四章 暗夜小巷 32 整座城市依然还沉浸在疯狂之中,商店玻璃上张贴的各种支持性标语在暗淡的路灯下仍旧豪气不减,窗板上插着的红黄色队旗在有些寒意的夜风中骄傲地摇摆着——那是罗哲州球队的旗帜。 路上晃荡着成群的球迷,互相勾肩搭背,彼此搀扶着烂醉如泥的同伴,他们显然都已经沦陷在了酒精创造的幻境中。每个人五颜六色的脸上都充斥着亢奋的神情,嘴里嚷着兴奋异常却语义不清的胡话,从他们呼吸的气流里透出的都是肾上腺素的味道。 远处的体育馆仍然灯火通明,巨型探照灯向墨色的天空射出一道道淡蓝色的光柱,据说今天晚上在那里将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会——所有的球迷都可以参加!从距离体育馆两公里的地方开始,警方就已经拉上了警戒线,赛场附近的安保人力几乎占据了地方警力的全部。 两年一届的“圣狮杯”足球联赛刚刚落下帷幕,罗哲州州立球队在联赛历史上破天荒地夺得冠军,球迷们多年来的忠心支持总算是得到了回报,也难怪他们会狂热到歇斯底里的地步。 芋圆和芒果急不可耐地从雪橇犬酒吧的两扇木门中间钻出来,它俩似乎也已经忍受不了酒吧里浑浊吵嚷的空气了。 雪橇犬酒吧不仅是一间酒吧,同时还是一家宠物狗俱乐部。据说那位有相公癖的酒吧老板酷爱雪橇犬,家里饲养着超过一打的阿拉斯加。 聿挽着姝的手,牵着两根被拽紧的遛狗绳步出酒吧。他们两个对于足球比赛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兴趣,球迷们为一场“追逐游戏”而陷入疯狂的行为已完全超出了聿的理解能力。今天晚上,整座市镇的热情都被点燃了,身处其中,很难有人做到不被感染。聿和姝在酒吧坐了一会,一边喝几杯酒说些情话,一边瞟上两眼球赛的直播,就权当是提前看了明天报纸的新闻了。 十一月初的夜晚,夜风的脾气已经从凉变成了寒。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姝的肩膀上,搂着她并肩而行。穿过几条小巷后,两人躲开了街面上那些醉酒的球迷,周围的空气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几分酒精的作用唤醒了更多的荷尔蒙,聿慢慢探过头去,对着姝的耳边喘出浓热的粗气,鼻梁骨蹭着她颈部优美的曲线缓缓滑下,逐渐靠向她的颈肩,在浓郁的夜色中嗅着伴随颈脉搏动散发而出的缕缕香气…… “砰!” 随着头顶墙砖上传来的玻璃瓶炸裂声,形状不一的深棕色玻璃片带着啤酒沫飞溅到聿和姝的头上、脸上,还有身上。突如其来的炸裂惊得姝一声尖叫。聿猛地站起身来,回过头去看向巷口的方向。 两条狗冲着聿视线聚焦的地方吠叫着。芋圆俯下头,弓起背,用嘴里发出的呼吼和龇出犬牙的狰狞冲着巷口发出警告。 暗黄色的灯光下,聿看到小巷的入口处站着三只趔趄的影子,附和他们扭曲身形的是从巷口传来的肆无忌惮的讥笑和充满挑衅的口哨声。 昏暗中,见聿怒视着自己,那三个人影笑得更加疯狂,紧接着又是两个啤酒瓶被从巷口猛地掷了过来。酒瓶砸在聿身旁不远处的砖墙上,崩碎成更多深棕色的玻璃碴。聿把姝掩在身后,用身体护着她。 两条狗吠叫得愈加凶狠,只是无奈被绳子拴在了墙壁的排水管道上。 那三只人影呼着下流的哨音和挑衅的嘘声,不断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就像是正在观看困兽之斗的古罗马老爷们那样。 “如果不想死,你们最好现在滚远点!”聿怒视着对面那三个小流氓,右手摸到自己的腰后——线衫下面的皮带扣里别着他祖父留下的那柄象牙短剑。晚上外出时聿习惯携带这柄匕首,以作防身之用。他轻轻推开了柄鞘上的保险,但并没有拔出短剑,时机还不到。 姝解开拴在墙上的遛狗绳,攥在手里,又从墙角拾起了两个半块的砖头,从后面递给聿一块,另一块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三个混混儿向巷子里面靠近着,聿的愤怒反而激起了他们变态扭曲的兴致,让他们的讥笑声变得更加刺耳和猖狂。 “退回去!听到没!”聿再次发出警告。 “伙计,今晚咱们的球队可是拿了冠军唉!这本该高兴的时候,何必这么大火气呢!啊,哈哈哈……”中间那个竖着鸡冠头的小流氓用沙哑的嗓音冲聿喊道。这人穿着身邋遢的朋克皮衣,脑袋上的头发染成了近乎于黑色的暗红,年纪瞧着并不大,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昏暗的光线在他那本就阴邪的面相上又额外投射出了几分凶恶,他应该是这伙人的头儿。虽然看起来体格精瘦,但这小地痞估计不会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是啊,我的兄弟,兄弟……呃……我亲爱的兄弟,不要这么不友好嘛,对吧,呃……不要这么不友好嘛!哎呀,我们要相亲……呃,噗……相爱的呀,你难道忘……呃……忘了我们都应该,该与人为善的吗?啊,哈哈哈哈哈……”左边那个染着黄毛儿的胖子逻辑混乱地附和道,接连不断的酒嗝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摇头晃脑大概是因为嗑药的劲头儿还没过去。 “两个人玩有什么意思嘛,要不……要不让你女朋友也陪咱们哥几个玩玩!”右手边的“瘦竹竿儿”极尽谄媚地朝旁边的“鸡冠头”咧嘴笑着,满脸下流相,一双贼眼不住地往姝的方向瞟。 三个混混儿轮番分散着聿的注意力,像三只非洲鬣狗一样,缓步朝巷子里逼近着。 聿狠咬牙关,目光凶残地逼视着对面的三个地痞。 (哼,总有些不知死活的烂杂碎!) “这岂不是正遂了你的意愿么。” (哈哈,我的意愿,我的意愿难道不也是你的意愿吗?) “像这样的地痞流氓本就没有资格活着,他们都是社会的烂疮,应该被彻底清除,彻底清除!” (当然,这些烂到灵魂里的渣滓统统该死!)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手上沾血后的那种粘稠感……” (哈哈哈……这真是个有趣的夜晚啊!) “滚!”聿沉声发出最后一次警告,视线短暂地从那三个混蛋的方向移了开去,快速瞟了眼巷子四周的环境。没有摄像装置,也没有第六只人影,太棒了!现在,他可真害怕这三个贱杂种会突然在最后一刻望风而逃。 笑声不再发出,酒瓶被不屑地丢到巷口的地砖上,碎了。昏暗中,三只歪斜的身影继续朝着巷子里靠近过来,一齐从各自怀里抽出了近半尺长的弹簧匕首,“咔”的一声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刃,动作整齐得如同是事先排练过一般。若不是巷子中多出了股残忍的味道,刚才那幅滑稽的画面还真容易让人误会,以为是从卓别林的某部默剧里剪辑下来的镜头呢! 两块砖头几乎同时从聿和姝的手中飞出,朝着那三个人的方向招呼了过去。黄毛儿胖子的眼神似乎不大好,昏暗中躲避不及,一块砖头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肥下巴,胖子登时发出一声哀嚎。姝放开手里的绳子,两条狗立刻狂吠着蹿了出去,和那胖子撕咬在一起。 面前这个精瘦的小地痞远比预料的要难缠许多。交锋几下,聿逮准机会截住了鸡冠头攮向他腹部的刀子,只差一公分,只差一公分那把刀子就将刺进他的身体。聿扼住对方干瘦但却有力的手腕,向相反的方向竭力扳拧着鸡冠头的胳膊。两个人僵持着,翻滚扭打在了一起。稍有不慎,两记重拳狠狠砸在聿的下颌,他感觉自己的下巴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一股散溢着咸腥的暖流随即在聿的口腔里蔓延开来,右颊内侧皮开肉绽的火辣感冲击着痛觉神经,无数颗银绿色的小星星缀亮了聿的脑海,轰轰嗡嗡的杂音纠缠在耳畔挥之不去,意识被震得只剩下一片模糊。 鸡冠头占了些上风,聿的腹部和腰间又挨了好几下重击,万幸,打在身上的只是空拳而非刀子。愤怒麻痹了身体的痛觉,聿拼命扼着对方的腕子,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脱手。双方比拼着体力和意志的消耗,聿在寻找一个将对方结果掉的缝隙,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这杂碎倒在他脚下血泊里的景象! 瘦竹竿儿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跟女人比起来,毕竟还算得上是“孔武有力”。只交手了三两下,他就打掉了姝从墙角捡来防身的短木棍,一个巴掌扇过去,重重地把姝掌掴到了地上。 听到身后姝的呼救,聿下意识地抬腿踹向跟他扭打在一起的鸡冠头,自己也脚下失稳,一个趔趄往后倒跌了两步。漂亮的反击!鸡冠头至少被踹出去五、六步远,聿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回过身来,瘦竹竿儿已经骑在了姝的身上,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撕扯着她的衣服。聿怒火中烧,两步便冲至近前,左手薅起瘦竹竿儿油腻的长头发,右手迅速从腰后拔出那柄短剑,一道寒光闪电般地刺进了瘦竹竿儿的下颌。聿几乎没有感觉到多少阻力,锋利的匕首就纵向贯穿了对方的颅腔,只听见“铿”的一声,刃尖便抵在了瘦竹竿儿的天灵盖内侧。 晦暗的路灯下,那瘦竹竿儿的两颗眼球睁得就像对一百瓦的白炽灯泡一样圆、一样大,仿佛马上就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那溢满惊恐的两只眼珠子先是向外一鼓,极其微弱和短暂的一鼓——由于匕首刺进颅腔时颅压上升所致——随即他的眼神便涣散了。聿第一次知道,原来“涣散”不仅是一个动词或形容词,更是一个名词,一个有着实体存在与之对应的名词!就在剑刃刺进瘦竹竿儿颅腔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仿佛破了一个洞——不是匕首刺出的洞,而是一种虽然看不见但却能被感知到的洞。某些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东西便从这个洞里泄露了出来,逃走了,或者说涣散了。 瘦竹竿儿的尸体仰面朝天,跪骑在姝的身上,他的死尸疲软地仅靠一根歪斜的脊柱支撑着。深褐色的虹膜好像是枯败的烂叶一样迅速萎缩,松弛溃退到眼仁的边缘,露出涣散空洞的瞳孔。那对瞳孔是如此的幽深,宛如无底洞,深得甚至足以吞噬整个儿宇宙;那对瞳孔又是如此的充盈,仿佛溢满了一种叫虚无的东西;那对瞳孔就像一道门,一道可以窥见困住聿的那个世界的门。 “嗷……嗷,嗷!”芒果拖着几声惨烈的哀嚎奔着巷口逃窜而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芋圆死命咬着鸡冠头的右臂,拼尽全力不让他靠近聿一分一毫。 趁着聿解决瘦竹竿儿的空当,鸡冠头爬了起来摸到他的身后,打算从后面攮他一刀。幸亏两条狗的阻延,否则,聿恐怕已经成了鸡冠头的刀下之鬼。 “啊!”聿怒吼着,拔出尸体上的匕首,朝着那鸡冠头冲了过去。暗红的血液顺着下颌上的伤口从瘦竹竿儿的死尸里涌了出来,溅红了姝的衣服,一股浓烈的腥热味迅速弥漫了小巷。失去支撑的尸体像一坨烂泥一样瘫在了墙角。 进退两难的鸡冠头气急败坏,转过左手握住弹簧匕首,接连数刀捅刺进了芋圆的身体。 “不!!!”愤怒撕破了聿的声带,歇斯底里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涌出,贯穿了夜色。一道金属特有的冷光猝不及防地划过了鸡冠头的脖子。他倒下了,徒劳无功地捂着自己被割断的动脉,仿佛那样真的能阻止血液奔涌而出一样。鸡冠头的呻吟混合着潮湿腥咸的鲜血,一起顺着被切断的喉管溢出,发出一种“咕噜噜”的、像是用吸管往热巧克力里吹泡泡的诡异声响。 聿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芋圆。姝不敢耽误片刻,立即扯碎自己的衣摆,做成绷带抢救着芋圆——虽然她明知芋圆的伤势已经不可挽救,但哪怕只是让它在这世上多留一秒也好!聿抱着它,不敢用力,怕会弄疼它;又不敢放松,唯恐一松手便会失去它。他颤抖的手握住芋圆的爪子,抚着它的颈背;滴血的心在默默呼唤着它,祈求它不要离去;聿把自己的额头抵在芋圆的额头上,抑止不住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滴落在了它的鼻子上。芋圆肯定感觉到了聿的悲伤,伸出舌头舔去了他脸颊上的泪水,有气无力地发出几声呜叫,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和他告别。芋圆的气息弱了,聿抬起头来,看着它清澈的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和它眼眶里淌出的泪珠儿混合在了一起。芋圆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扬了扬头,想靠近主人一些,聿俯下身去抱紧它,它最后一次舔了舔他的脸颊…… 人为什么喜欢狗呢? 也许是因为狗能让人变得更像人吧。 当某个人看到这些纯真可爱的小生灵向自己无条件地表示善意时,任凭再坚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除了印在基因中的爱护幼小的繁衍本能外,这背后的真相肯定不止移情这么简单。更接近真相的解释是,人心中永远有为善良和爱预留的角落——尽管这角落的周围也永远会有大片相反的预留。 在聿的心里,芋圆从来不是一条只为看家护院的家犬,也不是专门讨好人类为人类带来乐趣的玩物,它是一个和他一样平等且有尊严的生命。他们的关系不是简单的饲主和牲畜,也不是普通的主人和宠物,他们两个是朋友——对彼此最为忠诚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忠诚甚至超过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在那个夏日的雨夜,他救了它一命,为了报答他,它付出了自己最为可贵的绝对忠诚。今晚,它也救了他一命,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生命做为代价!这算什么呢?算是偿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吗?这样他们就两不相欠了吗?不!聿宁可那把刀子插在他自己的身上也不愿它去偿还这份债,他只想让他和它的友谊平淡地延续到彼此生命的自然终点! 人与人之间总是充满了尔虞我诈,充满了勾心斗角,充满了欺骗背叛……但人和狗之间不会,只要你对它有一分的善意,它一定会还你十分的忠心,会全心全意地对你好,会无所畏惧地保护你甚至牺牲自己!反过来,人会平等的去对待一条狗吗?如果会,那这个人一定被其他人视为疯子。人类习惯自视为造物宠儿,人的生命“毋庸置疑”要比其他万千生灵都要来的珍贵。也许人在“聪明”的道路上进化的太远了,在孤独的旅程中只剩下了爱自己,不知不觉丢掉了身为自然之子的单纯和博爱——那份在进化道路上被人类甩开十万八千里的动物兄弟们依然还保留着的单纯和博爱。 一大摊暗红色的血迹自聿脚下不远处断断续续的拖至巷口,在昏黄色的路灯下泛着铁锈般的色泽,鸡冠头停在了血迹的尽头,再也爬不动了。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悲伤,我也很爱芋圆……但是悲恸无济于事,现在,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们去解决。”姝靠近一些,抚着聿的脸颊,安慰着他。 “是啊,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聿长出一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和无规律的呼吸。他扭过头来,看着泪眼婆娑、衣着凌乱的姝,看着她脸上混合了悲伤和心有余悸的复杂神情,尽力把自己从悲恸的心境中暂时拽回现实。 聿轻轻地把怀里的芋圆放在地上,又抚了抚它的头,抵抗着晕眩站起身来,环顾着昏暗的小巷。 身后的墙角里歪躺着瘦竹竿儿扭曲的身形,前面距离巷口不远处是俯趴在血泊中的鸡冠头。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纵使事实已经成为事实,终究还是让人难以置信。刚才的几分钟既仿佛数年一样漫长,又如同一瞬般短暂——漫长到时间掏空了记忆,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短暂到一瞬之间还远不足以形成印象,事实没有任何经过便骤然呈现在了面前。 姝走到那黄毛儿胖子的旁边,谨慎地用手探了探胖子的颈脉,还有跳动,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胖子的后脑勺鼓起了一个大包,估计是跌倒时脑袋磕在了墙上,撞昏厥了过去。聿捡起一根遛狗绳,和姝一起把失去知觉的胖子掩面朝下的反绑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见到聿又猛地踢了那胖子一脚,姝不解地问道。 “你觉得他是真的昏过去了吗?”聿攥紧自己的匕首,死死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胖子,大拇指不自觉地搓着短剑的象牙手柄,好像在权衡着某些打算。 “从脑袋上的伤势以及脉搏和呼吸的节奏看,应该是真的昏倒了。”姝以为聿是想要确定胖子是否还有威胁,“再说我们不是已经把他绑起来了么。” “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昏了!”聿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残忍。 “是,我想是的……”姝不清楚聿到底在想些什么。 “刺我!”看着那不省人事的黄毛儿胖子,聿犹豫了一下,攥紧匕首的手逐渐放松了些,随后隔着衣袖捡起鸡冠头的弹簧刀,递到姝的面前。 “什……什么……你说什么?!”姝好像没有听清聿的话,又好像被他的话惊到了一样,满脸茫然错愕地看向聿。 “我说刺我,用这把刀刺我!你是医生,知道要害轻重,所以,你来动手!”聿说道,脸上一副坚定冷静的表情。 “可是……可是这究竟为了什么呀?聿,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姝不自觉地朝后倾了倾身体,试图和聿递过来的那把刀子保持足够的距离。 “我刚刚杀了人,两个人!虽然是出于自卫,虽然这两个臭杂种的确死有余辜,但我毕竟还是杀了人。如果警方不控告我蓄意谋杀,那我至少也要承担防卫过当的责任,这次想要全身而退似乎是不太可能了。你若不想在今后的十年中到监狱里探望我,那就刺下去!只有足够重的伤才能洗除蓄意谋杀的嫌疑,只有足够重的伤才有可能抵消防卫过当的责任!”聿向前靠了一步,再次把刀递了过去,凝视着姝的眼睛。 这一次,姝没有后退。她看着他的眼睛,犹疑了一瞬,随即隔着碎布接过了鸡冠头的那把弹簧刀,举起刀子,却径直刺进了自己的左肩。一抹殷红沁透了她的上衣。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五章 法网之外 33 “聿先生您好,恐怕我们需要打扰您片刻。”来人向聿出示了警官证,随他前来的还有一名负责笔录的年轻见习警员。 “哦,修警官您好。”聿看了一眼证件,语气平和地回道。 “医生说您的伤势没有生命危险,可以放心。”修警官欠身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一双不大但却十分敏锐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聿,像是在审视犯人一样。 前来问询的这位警官约莫四十岁上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始终僵滞着一成不变的严肃表情,让他显得总是拒人千里之外,若非这张脸上没有悲伤,他必定被人误会刚刚参加完除他以外全家人的葬礼。全套笔挺合身的蓝黑色警察制服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只是边角处有些磨损和褪色,但依然不失应有的威严。言谈之间,聿从修警官的身上没有闻到一丝香烟或者酒精的气味,看来他肯定是一个自我要求相当严格的人,严格到了近乎没有任何生活乐趣。 “谢谢,我女朋友的伤势如何?”聿关心地询问道。 “不用担心,姝女士也并无大碍。” “那就好,谢谢。”聿向后靠了靠身子,放松下来。 “多么疯狂的一晚啊!胜利点燃了激情,也释放了恶念。” “是啊,实在是可怕的夜晚……”聿凝重地皱起眉头,眼神里蒙上了一层伤感黯淡,修警官的话像是唤醒了他不愿记起的可怕回忆。 “两死三伤,颇为严重的一起刑事案件啊!我希望能详细了解一下昨夜……”修警官瞟了眼右腕上那块似乎和他不是处于同一时代的旧式手表,“对,没错,昨夜的事发经过,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当然,配合警方是每位公民应尽的义务。” “那请您回忆复述一下昨夜的情况吧,尽量说得详尽些。” “我实在不想让您失望,但我只能尽力而为……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也太出乎意料了,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我至今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整个经过就像曝光过度的胶片一样,除了一大片模糊的空白以外很难再找出清晰的图像。昨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现在残存在我脑海里的只剩下些零星散碎的模糊片段……”聿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艰难。 “不要紧,破案就像是玩填字游戏,需要一点耐心、细心,还有恒心。慢慢回忆,没关系,全部真相终究是会浮出水面的!”修警官说话时总是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 聿复述着昨夜的事发经过,说得很慢,像是在努力回忆,也可能是在审查每个细节是否会置他于不利。聿没有说谎,那是不明智的,再完美的谎言也终究会有纰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当然,是经过剪辑拼接后的事实,是他已经说服自己彻底相信的事实。 事发经过不能描述得太过详细,当人处在极度慌乱的情境中时,所有的行为完全是被本能主导的,不可能刻意记住所有的细节;但也不能表述的过于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回避态度必然会引起修警官的怀疑,他可要比鸡冠头那群蠢货难对付的多。 必须营造出一种迫于无奈为求自保而不得不采取极端手段的情景,所有行为都是被客观条件逼迫出来的,聿不具有任何主观的杀人意念,有的只是保护自己和爱人的生命不受威胁的本能。 聿说着,修警官听着,一脸严肃地推敲着聿说的每一个字,不时提出更多问题索要更多的细节,但他似乎并没有轻易得到自己预期的某些东西,比如显而易见的破绽或者前后矛盾的疑点。 “您能解释一下这把匕首吗?”修警官从公文包里拿出那柄装在塑料证物袋里的沾满血迹的短剑,递到聿的面前。 “这是我的。” “是的,我当然知道。这把匕首看起来似乎很与众不同啊,不是市面上能随意买到的吧。” “的确,这是我祖父的遗物,是他年轻时候的军官佩剑。” “哦,是这样啊。有件事我很好奇,请恕我直言,您和女友外出约会时为何要带着这样一把匕首呢,可以解释一下吗?”修警官尽可能措辞温和,言语中倒是听不出明显的审问口气。 “不过只是一件防身之物罢了。”聿如实地回道。 “防身之物?难道出门前您已经未卜先知了当晚会有危险吗?”修警官挑动了下眉毛,虽然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打趣玩笑的味道,但他的神情依旧严肃。 “个人习惯而已。外出晚归总要当心些好,尤其是身边还有女士的情况下。我想,在刑侦中,‘安全意识较强’大概不会被认定为具有犯罪动机吧。”聿半开着玩笑。 “哦,当然,您说的有道理。”修警官抬起手,仔细端详着证物袋里那柄工艺精湛的匕首,“您的确很有品味,随便一件防身之物都这样精致独特。” “品味倒是谈不上,这短剑毕竟是祖父留下的念想,防身的同时也算是慰藉心中的怀念吧。我想,这柄匕首或许和您的那块手表一样,其中都蕴含着些个人珍视的独特意义。不过话说回来,携带一柄类似工艺品的配饰短剑总不至于像枪支弹药那样被法律禁止吧。”聿很是看不惯修警官那种仿佛始终掌控一切的自信,礼尚往来,他到底要瞧瞧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修警官的右腕上戴着一块旧的不能再旧,甚至可能随时停针,但却仍被主人细心呵护的手表。聿相信,那手表里除去时间以外肯定还有故事——某些能戳到修警官内心中的、打乱他平静的故事。想想自己可能捅到对方的痛处,聿就不禁心头一快。 “当然,携带像这样的刀具尚不至触犯法律……不过,如果这把刀成了杀人凶器就要另当别论了。”修警官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已不似起初那样沉稳,他的脸僵硬的像是花岗岩的雕像。 “照此说来,您帽檐上别的警徽、胸前口袋里插的圆珠笔,甚至是那根柔软的真丝领带,这些都可以成为‘杀人凶器’,只要情况绝对必要。”聿回敬道,语气不是很客气。倘若确实心中无愧,那也是时候向外显示一些因被冒犯而产生的不悦了。 “来之前我从法医同事那了解到,两名死者均被一击命中要害,立时毙命,看来您的身手很不错啊!”修警官那猎犬般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关键疑点,干净利落的一刀毙命确实是对聿不利的痕迹。 “是啊,不仅是您,连我都对自己当时爆发出来的力量感到难以置信。或许是因为生命受到威胁而激发出了求生的本能吧。”关于这一点,聿确实没有说谎。除了偶尔用十字弩打只无害的野兔,他根本没有任何搏击经验,完全谈不上“身手好”。 “既然您可以伤那两人性命,证明当时您是掌握着主动权的。”修警官凝视着聿的眼睛,顿了顿,似乎想要捕捉到一些什么。“那样的话,您完全可以采取伤害性更小的手段解除他们的武力威胁,但是您没有,您杀了他们!”修警官特意在杀字上加重了语气。“我能不能认为您是有意杀死他们的呢?”最后一个问句他说的很随意,很自然,但不可否认,这家伙也切中了聿的要害。 “若是那段小巷哪怕还有一条可逃离的罅隙,我和我的女友一定会尽力避开那三个嗑药烂醉的疯狂暴徒;如果事情的发展能但如所愿的处于我理性的掌控之内,我定然无比祈盼避免任何暴力冲突;倘若像您这样的警察不是在事后而是在当时能出现在小巷保护市民的生命安全,便没有人需要流下哪怕一滴鲜血。可惜,可惜孤立无援的我们别无选择,在那可怕的暴力漩涡中作何抉择半点都由不得理性的思考,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潜意识中仅存的求生本能。我想,任何事后的毫无凭据的臆测都是对事实的罔顾和不负责任!”聿始终凝视着修警官的眼睛,毫不回避,质问和回答间,他的态度镇定冷静,言辞逻辑清晰,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胆怯或者心虚。 “聿先生,恐怕您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法律允许的自卫范畴,我想等您的伤势好转一些时,我们还会见面的。”修警官依旧语气平和,毫无动容。他觉得这次的交锋可以到此为止了,对于案情虽没有太多收获,但他至少认识了自己的对手。修警官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坚信铁证和法律定然能让一切最顽固的罪恶屈服。 “是吗?若果真如此,那可真不是个好消息。不过,我想知道,刚刚的论断是属于您个人的见解呢,还是法律的裁决?”聿轻蔑地向着修警官反问道。 “聿先生,您玩过捉迷藏吗?唉,也许说这些会显得我很幼稚,但我确实很喜欢玩。而且,不甚谦虚地讲,我还颇为擅长此道。玩捉迷藏的时候,‘鬼’总会被我抓住,只是或迟或早罢了,无论他藏得多么深、多么隐秘。哦,请您务必要记住最后一点,无论那只‘鬼’藏得多么深、多么隐秘,我迟早会抓住他!” 34 (看来我们这次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一个能看穿你我心中最隐秘想法的对手……) “是啊,我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不信任,一种源于敏锐直觉的天然不信任。他怀疑一切,可怕的是,他的怀疑无一例外都是对的!”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称职的好警察,只是太固执。这家伙坚信自己就是正义的代表,但可悲的是他并未看清自己所忠于的正义的全部面目。有时候正义可是带着罪恶的面具出来行侠仗义的,就像那些传说中的蒙面侠客。) “哼,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跟他交手我倒是很有兴致,哈哈。” 35 作为显而易见的受害者,同时又由于治疗伤势的需要,聿暂时没有被提起任何不利于他的控诉。但是修警官却始终在紧密地关注着整个案件,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以及更多的证据。真是一个执着得让人生厌的家伙。 黄毛儿胖子的证词对聿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有利。警方在他身上搜出了数量足以判刑的违禁药品,为求减轻刑罚,胖子相当配合,审问过程很是顺利。胖子坦诚确是由他们三人挑起事端,并且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把主要责任都推给了鸡冠头和瘦竹竿儿。案发当晚胖子确实在撕打中跌昏了过去,再加上致幻药物的作用,他一直神志不清,所以根本不清楚自己昏倒后的案发经过,自然也未提出任何不利于聿的陈述。 芋圆后来被葬在了老房子前院里的枣树下,聿用石块给它垒了一个精致的“石头房子”。原本,聿是打算把芋圆埋在院子后的小树林里的,但怕它会孤单,不想让它死后也流浪,最终还是选在了院子里面。这样,芋圆的忠诚就可以继续陪伴聿了。 36 “聿先生,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修警官带着两名警员走了进来。 姝正在帮着聿整理衣物。休养了几天,聿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正准备出院。见修警官走进来,聿和姝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 “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聿对修警官说道。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咦,今天多了个助手,”聿朝修警官的身后瞟了一眼,“我想您不是来找我聊天的吧。” 37 “律师先生,现在的情况算是有利还是不利呢?”姝有些焦虑。 “您不用太担心,对于这件案子,我认为‘防卫过当’这项罪名其实是很难界定的。”律师双肘杵在豪华的办公桌上,两手抱拳在下颌处,透过无框镜片的眼神中释放出一种权威的自信。 “嗯,味道很不错!”聿抿了口咖啡,这家事务所的咖啡还真不赖。“您能说得详细些吗?”律师刚才的回答显然引起了聿的重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免那过高的座椅扶手触到他缠着绷带的左臂。 “先抛开那些拗口的法律术语,简单来说,所谓‘防卫过当’,关键是在‘过当’这两个字上。您觉得‘过当’是什么意思?”律师挑了挑眉毛,故意卖着关子,把问题又抛回给了自己的委托人。 姝没心情跟他玩答题,她还不太习惯这位律师的谈话风格。 “过当就是超出了适当的限度。”聿回道,虽然他对这位律师并不很知底,但既然是勋推荐的,名片上又印着“高级合伙人”,想来水平应该不差。 “非常准确,简直比字典还要准确。现在的关键是无法判断您的自卫行为是否属于过当,原因非常简单,证据不足!” “证据不足?怎么讲?”姝问道。 “除了您两位以及那个昏倒的流氓外,现场没有其他的目击证人,这叫人证不足;除了信息有限的酒瓶、刀具,以及厮打痕迹外,现场也没有能重现案情的摄录装置,这叫物证不足;况且,案发时当事人的精神状态、内心想法,还有各种偶然的意外因素,这些都是能影响结果但却无法被重现出来提交法庭的内容。综上,定罪的证据并不充足。” “可是死了人呀,而且是两个人!”姝又补充道。 “不能仅因为施暴者在争斗中死亡就判定自卫方一定防卫过当,就算是法律系一年级的新生也不会这么判案的。还是那句话,必须要考虑当时的情况是否真的别无他法或者是不受控制。” “可是这很难证明啊,我的陈述法庭不会全部采信,我又提不出其他对自己更有利的证据。”聿面有难色,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想想看,您站在法官面前,这一身的伤就是显而易见的有利于您的证据呀!况且,您的困难是提出证据证明自己无罪,公诉方的困难是提出证据证明您有罪,在法庭上,没有证据证明有罪就等价于无罪,您觉得哪方更困难呢?”律师看向自己的委托人,嘴角浮起一丝略带痞气的笑容。 “小巷偏僻,应该不会有其他的目击者,希望不要出现意外。”姝多少松了口气。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下次开庭时案件的审理就会陷入僵局,按照州内现行的法律,这对聿先生其实是比较有利的。”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聿问道。 “坚持!坚持符合事实的说法,我看过您的陈述,非常有利。”律师向后倾了倾身子,左臂横在胸前,右手食指戳着自己的右眉梢,一脸成竹在胸的神情。 38 无罪开释!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聿长出一口气,看向旁听席上姝的方向,两人相视一笑。陌先生和陌太太情绪十分激动,有些难以抑制。所有人都满意这个结果,可能只有修警官除外。 原定的“故意杀人”的起诉罪名被降为了“防卫过当”,对此,修警官已经做出了巨大的妥协和让步。现在,宣判的结果又成了“无罪开释”,这简直是对法律和正义的践踏!修警官阴沉着脸,早早走出了法庭。但千万不要忘记,他,很有耐心。 坐在证人席上的宪老伯让聿倍感困惑。老伯大概六十五岁上下,体形略显干瘦,面色有些蜡黄,看起来像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头上的头发虽然已经斑白但并未见稀疏,两眼始终炯炯有神,透着股威严,乍看上去倒是和聿的祖父有几分神似。 就在案件的审理陷入僵局时,这位老伯突然出现,承认自己目睹了案发当晚的事情经过,只是由于生病入院才耽搁了出庭作证。除了视角不同,宪老伯的证词几乎和聿的陈述如出一辙!在排除掉证人和被告人相识的可能性后,法庭最终采纳了宪老伯的证词,他也成为聿被无罪开释的关键性人证。 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宪老伯和聿的是确素不相识,那他为何要替聿在法庭上撒谎呢? 对事发经过的精确回忆证明老伯确实目睹了整个厮杀的过程,那他肯定也知道杀人后聿和姝是怎样伪造证据以及修改现场的,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帮着聿辩护呢? 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事先未和被告人串通的情况下,宪老伯竟然能做到几乎和聿口径一致,这证明他十分了解聿的内心想法,也肯定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演过整个被篡改过的故事经过,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案子是了结了,但更多的疑惑却困扰着聿。他看向宪老伯,宪老伯也回身看向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一瞬便又交错开来。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六章 窄巷小楼 39 巷口朝北,终日难见阳光。阴湿的小巷地面上还残留着些没有被彻底清理干净的、已经腐烂的黑红色,仔细嗅一嗅,隐约还能在湿冷的空气中闻到一缕腥臭的味道。 从靠近巷口右侧的岔口拐进去便进入了另一条小巷,在距离拐角不远处能看到一扇泛着绿锈的铜皮包边的狭窄旧木门。“井字巷56号”,从镇务厅查到的地址就是这个。门左侧的四格中只插着一张住户名卡,第二格纸卡上的蓝色墨水字迹很刚劲。 “嘎吱”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霉味儿迎面而来。聿适应了一下里面昏暗的光线,迈步走上楼梯,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传来一声“嘎吱”的响动。铺在红砖楼梯上的木板几乎没有一块是平整的,若不是已被磨损的不成样子,便是不服管教的卷曲翘起。 站在二楼的楼梯间,聿看了看左右两扇门。右手边那扇门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来是许久没有人住了。 井字巷属于旧城区中的老街区,在上个世纪经济极度不景气的时候,这些蜂窝似的红砖小楼还曾一度沦为过贫民窟和红灯区。附近的房屋狭窄拥挤,小巷昏暗曲折,治安状况也实在不敢恭维——关于这一点,聿领教过。老巷子的居住环境早已无法迎合年轻人的生活品位和习惯了,渐渐地,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街区。每有一位老人过世,井字巷便从此少了一门住户。 “叮咚,叮咚,叮咚……”聿按响了左手边的门铃。 隔了好长一会儿,门敞开一条缝,从罅隙里探出了半张脸和一只谨慎的眼睛。看到门外的聿,那只眼睛顿了一下,随即,里面的人便要合上那扇木门。聿赶忙伸出右脚,卡住了门角。 “我都已经来了,您不让我进门坐坐吗?”聿微笑着,对里面的人说道。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那半张脸依旧毫无表情,仿佛门里站的是一尊木头刻的雕像——出自某位技艺并不精湛的工匠之手,且懒惰的匠人也并未在面部神情的雕琢上花费多少功夫。 “如果今天不适宜拜访,那我就改日再登门叨扰,明天、后天、大后天……或者直至时机合适为止。”聿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门缝里的人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屋里空间不大,随意堆放的杂物让屋内显得有些凌乱,但也因此多出几分生活的气息。正进门是一间局促的客厅,仅有的一扇南窗让屋内的光线勉强还算充足,和昏暗发霉的楼梯间以及阴暗潮湿的小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判若两个世界。靠窗的茶几上展着张朝闻新报,上面压着一副金属框老花镜,旁边泡着壶正在吐冒热气的茶,飘出的茶香溢满了小屋。客厅的东南角是一间逼仄的卧室,房间的门敞着。卧房里同样有一扇南窗,狭窄的窗口正对那条小巷的内侧。宪老伯应该就是透过那扇窗户目睹了那晚小巷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来做什么?”宪老伯关上厅门,站在聿的身后盯着他,就像只花斑老猫一样,语气里似乎透着些不太好客的味道。 “您当然知道我为何而来,而且,您也确信我一定会来,没错吧。”聿转回身笑了笑。 宪老伯没做声,只是从聿的身旁擦过,自顾自的坐回到茶几旁的藤椅上。 聿也不拘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跟着老伯的脚步坐到了他的对面。初冬的阳光有一种祖母身上的味道,不炽烈,很慈祥。浸在透过窗子的午后阳光中,宪老伯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聿则专注地瞧着眼跟前的家具摆设。窗外的小巷里安静的如同墓园一般,连半声鸟儿叫都没有。 靠近窗户的榉木书柜里,满满当当码着许多书籍,大部分书的封皮都颇为考究。扫一眼,文学作品占去大半,还有相当一部分哲学和宗教书籍。木柜第二层的横板右侧留出一块空当,两张镶在木头镜框里的照片侧立其中。柜子与窗户平面侧斜成一定度角排放,这个角度恰到好处地帮那些沉甸甸的珍版书籍遮住了晨曦之后和落日之前的阳光。 靠左边的相片瞧着年代久远,已经褪色许多。相片里,一男一女身着黑缎长袍,头戴流苏方帽,并肩站在一座灰白色建筑物的前面,喜悦的神情难以言表。聿认得那栋五层建筑,那是千源大学的图书馆;聿也认得那相片中的男人,那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宪老伯,准确的说,应该是年轻时的宪老伯。靠右边的照片颜色更为鲜艳些,依旧是这一男一女,只不过两人身上的学士服已经换成了充满南欧风情的海魂衫。画面中的背景好像是地中海北岸某处风景旖旎的度假胜地,聿一时想不起来了。岁月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留下了缕缕痕迹,相片中的宪老伯有些发福,他妻子的眼角也爬上了不少鱼尾纹。 环顾四周,这小屋里似乎并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门口的垫子上孤零零地趴着双男士皮鞋,鞋跟被趿拉的已经有些变形,鞋面好像也很久没有打过鞋油了。衣帽橱楣上的一排黄铜挂钩空荡荡的,只挂着一柄黑色雨伞还有一件栗色厚料羊绒格子外套,就是宪老伯上次出庭时穿过的那件。客厅靠厨房一侧的木桌旁虽然摆放了两把椅子,但从地板上经年累月形成的拖痕可以看出,其中只有一把椅子是经常使用的……这一切俨然就是一副鳏夫独身生活的典型景象。 聿用余光瞥了眼宪老伯无名指上戴的金质戒指,和照片里的那枚一模一样。他的妻子呢?聿对面前的这个老头越发好奇。 “咳,”宪老伯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浓得有些发苦的红茶,润了润干哑的喉咙。“你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陪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看报喝茶、消磨所剩无多的时光的吧……”宪老伯打破了沉默的氛围。 “哈哈,幽默无疑是长寿最好的朋友。” “活的久有时候未必不是诅咒。”宪老伯并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稳稳地推了一盅茶到聿的面前,他是个左撇子。 “谢谢,”聿接过茶,抿了一口。“我来是为了感谢您能够出庭作证,若没有您的证词,情况未必会对我有利。” “坦诚地讲,我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个正确的决定。”宪老伯饮尽自己茶盅里的茶水,又添了一杯。 “但我相信,这毋庸置疑是您深思熟虑后所作出的决定。”聿接过宪老伯手里不大的铸铁茶壶,担起了续水添茶的任务。 “终究还是违背了良知……”老伯不自觉地叹出口气,向背后的藤椅里倾了倾有些瘫软的身子,像是要寻求点支撑。他望着对面的聿,眼神有些飘忽。 “但心却因此得到了安宁。” 聿能感觉到,虽然忠于证人的誓言和事情的真相是宪老伯的道德操守,但若是不帮聿在法庭上作伪证脱罪,宪老伯的内心终究是不会安宁的——他会被一种愧疚折磨,一种仿佛是对他自己的愧疚,帮聿辩护似乎也就是在帮他自己辩护;他会始终心存亏欠,就好像聿帮了他一个偌大的忙,而他又必须有所回报一样。聿不晓得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事实确是如此。那晚发生在小巷里的事肯定在宪老伯的心里激起了某种颤动,惊醒了某些蛰伏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卧房窗框上的玻璃,在那一夜化成了一面镜子,镜子外的小巷里站着聿,好像也站着宪老伯自己。透过那扇窄窄的窗户,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很久以前,把老伯带回到了他和妻子在暴力中阴阳两隔的那个暗夜,那个因为他的软弱还有愚蠢而使他痛失挚爱的无月之夜。他所虔诚信奉的正义最终却只给了暴徒微不足道的惩戒,至少在他看来任何惩罚都不足以抵偿他心中的仇恨。他恨行凶的暴徒,恨软弱的自己,恨虚伪的正义……但他又实在没有胆量,没有胆量像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样,无所畏忌地践踏过所谓的良心的藩篱,亲手让那些作恶的暴徒杀人抵命、血债血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哲学终究不是宪老伯的行事之道,他畏惧,他惶恐,他害怕以暴制暴、以恶惩恶后自己也会堕入那罪孽的深渊,再也难以求得救赎或超度! “年轻人,你的内心中可曾产生过一丝一毫的负罪感吗?”宪老伯神情恍惚地望着聿,呓语般地嗫嚅道。 “老伯,我不很确定自己是否清楚您所指的究竟是什么。”谨言慎行总没有坏处,毕竟,聿的身后还有只既执拗又耐心的“寻血猎犬”仍在不肯放弃地嗅捕着他犯罪的蛛丝马迹。 “坐在你对面的不是警察,一个时日无多的老家伙是不值得你去费心提防的,我若想害你便不会出庭作伪证了。”宪老伯语气平静,开诚布公地对聿说道。 “我,从未违背过我的意志,也不曾犯下内心应受谴责的罪愆,为何要有负罪感呢!”聿给出他自己的回答,既坦诚,又隐晦。 “虽然全属败类,但毕竟是两条人命,真的能被视如草芥吗?” “我依心中的准则行事,在我的法典里,天平从来没有倾斜过,杀生未必总是罪恶。” 两个人浸在午后的阳光中,谁也不再说话,空气安静的让人有些不适。宪老伯的意识早已沉入了自己的记忆世界中,他的心正在那旋涡激荡的记忆世界里挣扎,经历着由幸福、悲伤、愤恨、懊悔、自责,还有畏惧混合而成的湍流的冲刷……聿只是沉默地坐在宪老伯的对面,静静看着他,不去打扰他。 “谢谢你,小伙子……谢谢你。”宪老伯口齿含混地动了动干薄的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短语。他似乎在对聿说话,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向他,依旧在凝滞地呆望着面前的空气。 “什么?您,您说什么?” “小伙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我终究不敢触碰的可能;谢谢你让我不再否定自己的选择,纵使是给我带来痛苦的选择;谢谢你让我认清了自己,认清了一个虽不勇敢,但尚属良善且无愧于心的自己。” 在宪老伯这一连串儿没头没尾的胡话中,聿似乎摸到了些头绪。 “人性就像枚硬币,最好还是让它安静地待在‘储钱罐’里。或许,这种说教的话没有任何新意,但我还是想说。不要随意地去投掷那枚硬币,甚至连想都不要想!因为没人知道这枚硬币落地后究竟会掷出哪一面,更没人知道当掷出了你不想要的那一面时要付出的代价到底会是些什么……” 若是在旁人看来,这老头儿一定是疯了! “年轻人,生活是场需要认真对待的游戏。虚拟的游戏可以存档,可以重来,但现实的选择一旦做出就再也无法更改。人肢体上做出的每一个行为,还有头脑里闪过的每一缕思想,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是有力量的,会在那个人的生命里留下永远抹不掉的痕迹和影响。我愿意帮你,因为你心中尚有良善。我又后悔帮你,因为你恣意放纵恶念。纯善的外表下为何总是藏着凶残的灵魂呦!你聪明勇敢,拥有璞玉般的品质,但却不懂得呵护和珍惜。你肆意地豢养放任那股潜藏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邪恶,贪婪地攫取内心中那头嗜血的暴虐猛兽带给你的力量,狂热地坚信自己的准则凌驾于一切,却蔑视任何虔诚善良的约束,殊不知残暴不等于勇敢。孩子,你那‘傲慢的自我’迟早会毁了你的,人可以没有信仰,但不能无所畏惧啊!” “老伯,您相信在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或者魔鬼、天堂或者地狱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说过一次谎了,诚实不允许我再去信誓旦旦地宣扬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事物……但我信奉良心和因果,我坚信,人总有一天要面对自己对自己的审判,总有一天。” “无暇的良善属于神明,纯粹的邪恶忠于魔鬼,我们是人,介于神明和魔鬼之间的存在,所以善与恶中间的道路才是该落下脚印的地方。我,昂着头走在路中间,心中没有畏惧,不必投靠任何一方!如果有天堂,那大概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如果有地狱,或许那里的刑罚比传说中的还要残酷。倘若人生前的所思所行皆以避免死后堕入地狱受苦为动机,那人活的可真可怜,和一头因惧怕鞭挞而勤奋工作的牲畜又有什么区别。人若不能自我主宰,若不能按自我的意志存在,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当你真的得到绝对的自由时,你便也从此迷失了方向。” “我自己的方向在我自己心中。” “唉……小伙子,信念也许不能用好坏或者对错来衡量,至少我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选择他自己信念的自由。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自为之,但愿你真的拥有驾驭心中善恶的力量,而不要沦为中间道路上那镣铐束身的踉跄囚徒。”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七章 初雪 40 窗外起了风,行人的头发被吹得缠作一团,比最笨拙的喜鹊垒的窝还要乱。瑟瑟寒风撩过道旁的树梢,扯下几片枯叶后,调皮地袭向匆匆而过的路人,试图从他们紧裹的大衣上寻个缝隙钻进去。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积极,天色阴沉得厉害,似乎要下雪。 桌子上的餐具还没来得及被收起来,高脚杯里残留的红酒在柔暖的灯光下泛着鸽血红一般的色泽,煞是惑人心魂。 姝对烹饪向来颇有研究,她最拿手的一道菜绝对要算“芝士小羊排”了。 精心腌制过的小羊排先由浓汤汁煨至六分熟。然后再经八成热的羊油缓煎至焦黄,这道工序至关重要,既要锁住鲜美的肉汁,又要让内外的芝士和肉质充分交融亲合,火候甚是不易拿捏。最后再在那色泽诱人的羊排上淋洒些顶级的威士忌,并置于烧旺的果木炭火之上骤烤十秒,这时间肯定是姝在不下百次的尝试后总结得出的最佳间隔,为羊排“镀上”层烟熏的味道和微焦的口感。 大功告成! 炭火的熏焦、威士忌的酒汽,还有咸膻的肉香成功勾起了强烈的食欲。在珍馐美馔的面前,人和巴普洛夫的小狗儿没什么区别。 一口咬下去,浓郁香甜的芝士和鲜嫩多汁的羊肉完美地融为了一体。糖分、盐分、脂肪……所有成分都配合的恰到好处,不仅唤醒了而且满足了那些在茹毛饮血的年代里便已经深深烙印在基因记忆中的对这些曾经的“稀缺食材”的无限渴望。 绝妙的味道和口感实在是难以言喻,任凭品尝过无数美味的老饕如何绞尽脑汁,也终究难以在自己贫瘠的语言中找到一个略显贴切的词儿来加以形容,只觉得口腔里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和味蕾纵情缠绵着,而后一阵幸福感迅速在舌齿之间蔓延开来,只给被征服的味觉留下一个真理般的念头:烹饪也是一门艺术! 最令聿感到诧异的是,姝竟然能在完全不破坏羊排肉质口感的情况下,让香软的芝士融化到羊肉之中,甚至连骨髓里都能吮出芝士,简直就像是偷用了魔法一样!这其中的小秘诀姝从来不告诉聿,任他每次品尝这道菜时都忍不住问上一遍,她说如果道破一切,那烹饪的魅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今天的确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几个小时前聿刚刚签下了他的第一份出版合约,他的第一部作品便是那本厚厚的游记。写作的初衷是为了纪念和回忆那些孤独路途中的美好时光和珍贵经历,倘若作品能够得以出版,对聿来说自然也称得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幸事。 在出版书稿这件事上,除了姝的鼓励和支持外,还必须要多多感谢勋的慷慨帮忙。可惜勋这两日出差了,没能尝到姝的芝士羊排,他只得等出差回来后再一饱口福喽。若是没有勋的奔走推荐及鼎力相助,聿恐怕很难如此顺利地觅得合适的出版方,毕竟在作家这个行当里他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经验丰富的编辑对这部混合了游记和故事集的体裁新颖的作品抱持比较乐观的态度,同时建议把整部近百万字的作品拆解成三本系列游记,分次出版。 聿听从了编辑的建议。 首部作品的顺利签约无疑为聿增添了信心,并展现出另外一种可能,他愿意尝试着在专职写作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些,或许,作家的生活方式更适合他那渴望自由的放荡不羁的性格吧。 卧室的窗户拉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帘,阴沉的天色未能向屋内投进多少光亮,房间里没有开灯,似乎也没有必要,朦胧的暗有时候同样也是种美。时候已至傍晚,今天的太阳是否有升起过呢?记不起来了,阴冷晦暗的天气总是容易让记忆变得模糊。 柔软舒适的毯子让床上的人不愿起身,也许比惬意的睡床更具吸引力的是两个人彼此的体温。姝依偎在聿的身旁,她很是满意自己手中握有的掌控着他的魅力。姝的左肩上,在靠近心脏上方的位置,多出了一道薄杏仁儿状的疤痕,仿佛是某种用血宣下誓言后遗留下的凭证,聿抚摸着那道疤痕,吻了上去。 41 (孤独和寂寞到底是不一样的,尽管它们的确很像。孤独未必能用“爱”来慰藉,但寂寞肯定可以被“性”给收买。) “我想不需要由你来教我区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性欲!” (多美妙的躯体啊!只可惜……五年、十年,亦或十五年?这份美还能被享用多久呢?若是生命能抵住时间的侵蚀,若是青春能永驻长存该多好。可惜,终究没什么能挡住岁月,流逝的光阴会把一切的美和激情变为曾经。也许,只有存在于灵魂里的记忆才能勉强与时间一较高下;也许,只有蜷缩在幻想中的影子才能逃过那终将衰老和被背叛的宿命……) “为什么总要用悲观腐蚀美好,为什么始终执拗地徘徊于过去,为什么你从来就不肯遗忘掉那些包含她的曾经?” (遗忘,为什么要遗忘?没有记忆的灵魂是多么的悲哀,恰恰是这执念让自我不致在虚无中迷失。过往所承载的正是你之所以是你,我之所以是我。) “不,所有的曾经和执念都不属于我。它们是你的,她那该死的影子也是你的。你必须把这些统统忘掉,统统忘掉!” (别傻了,这不是你选择逃避充当懦夫的借口,我们互为彼此,所有属于我的过往必然也是你的一部分,你和我都永远摆脱不掉。) “绝不可能,我不要承载这些我从未经历过的、你强加给我的记忆和情感。忘掉她吧,一切都只是你的执念罢了。忘不掉不过只因为得不到,只要你肯放开,她的幻象顷刻之间便会烟消云散的。” (不要再自欺欺人啦,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的影子早已融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无疑,也是你的一部分。人或许可以撕碎自己的躯体,但却永远无法分裂自己的灵魂。) “你难道要永远深陷在那爱恨交混的泥淖中吗!” (灵魂离不开恨的鞭挞,就如同它需要爱的滋养。) “也连累我一起沦入其中吗?当我和姝相拥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碧的影子,这是一种多么可耻的背叛和不忠啊!解脱出来吧,灵魂无法撕裂,但是可以蜕变!不要再在那受诅咒的黑暗中封闭你的自我,丢下执念释放掉那只盘桓心中的影子吧,把她留在属于她的过去,别再赋予她鬼魅般如影随形的生命!” (不,你错了。这暗域不是受到诅咒的世界,这是供灵魂栖息的地方。在这不朽的黑寂中,唯有那孤独的自我永恒存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我不需要通过“遗忘”这种背叛自己的方式释放她,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遗忘”,我要的是“得到”,无论是何种形式的“得到”!我的兄弟,有一点你是对的,‘灵魂无法撕裂,但是可以蜕变’。是的,可以蜕变,借助某种献祭得以蜕变。挥之不去的残影会被杀死、会被吞噬,直至彻底化作我身后蜕下的蛹衣!是的,就是这样,能够成就这一切的大概只有死亡……) 42 风弱了,外面飘起雨夹雪。在路灯的映射下,宛如天上降下无数的银丝金片。可惜地面上湿漉漉的,雪一落地便化成了水,看来今天堆不成雪人了——聿答应了姝,这个冬天一定会送她两个雪人。 披着一件姝的紫色丝绸睡袍,聿赤着脚踩在二楼书房柔软的地毯上,捋了捋还没干透的头发,站在书橱前随意翻看着柜子里的医学著作。每一本书都比大字典还要厚,拗口的医学术语很快便瓦解了聿的注意力,他还是对那些彩绘的生理图谱更感兴趣,一边翻看图册一边对照着墙角那架人体骨骼模型。盯着骷髅头上那两只空洞洞的眼窝,聿似乎又回想起了小巷里的瘦竹竿儿…… 姝走进书房里,从后面拥住聿,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股温暖湿润的香气飘进了他的胸腔,有她秀发的味道,有她肌肤的味道,还有她呼吸的味道。 7月13日,聿死而复生;12月22日,窗外飘着雪花。 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知——精神上的相知和肉体上的相知——不过数月有余。每一步进展的都那么顺其自然,从没有过激情澎湃的追求,也不曾许下海誓山盟的承诺……是啊,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两个人的内心深处,既不存在对爱情的信仰,也不存在对婚姻的虔诚。 聿不相信爱情的存在——也许那个被困在黑暗中的聿曾经相信过,但求之不得的怨恨早已扭曲了他的灵魂和信仰。姝也从未寄希望于一纸婚姻能带来浪漫的长情和不渝的忠贞。他们两人的结合不过是两只孤独的灵魂为了排解生命旅途中的寂寞而互相寻觅一个同伴罢了——至少两个人的初衷是与此相去不远的。 谁也别想猜中明天。人可以追溯过去,也可以拥有当下,但别想对未来指手画脚,决定明天会发生什么是命运才配拥有的无上权力。 事情似乎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变化。两颗淬火后坚硬的心在耳鬓厮磨后柔软了下来,惴惴不安地凑在一起互相慰藉取暖,越来越惧怕回到自己那曾经踽踽独行的路上。 这是为什么? 是贪恋激情燃烧出的热量吗?是还没在情欲的游戏中获得满足吗?是曾经对爱情不屑一顾的心在尝试过爱情后不慎被俘虏了吗?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谁会知道呢。人心啊,总是那么难以捉摸,让人忧来让人愁。 合上手里的图册,随手放在身旁的书架上,聿转过身来把姝拥入怀中。两道目光相遇的刹那,两人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几缕掩藏不住的忧虑,不同的是,姝的忧是对爱情的患得患失,而聿的忧则是对爱人有失忠诚的愧疚。 那份愧疚竟是如此顽固,从来不放弃任何一次显示自己存在的机会,每当她的温柔爱抚他的心跳时,那愧疚便像藏在天鹅绒里钢针一样戳刺他,那爱抚越是温柔,那钢针便越是尖锐; 那份愧疚竟是如此怪诞,剥开它锈蚀的外皮,里面充满了混乱的矛盾和挣扎,即便是承受这份愧疚的人自己,也无法厘清那愧疚中的成分,它像素数,复杂到无穷无尽,又简单到只有爱和恨两个约数; 那份愧疚竟是如此强悍,强悍到足以绑架他自己、逼迫他自己、奴役他自己,为了解除这份折磨,他甚至不惜去尝试任何能够驱逐愧疚并对他身边的爱人宣誓忠诚的方法……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八章 重逢 43 “喂,哪位?”听筒里的声音带着些火药味。 “先生您好,”电话这头的泓殷勤地问候道,脸上立刻泛起条件反射式的笑容。“我是阡氏财富的客户经理,我叫泓,”虽然自报家门的话术泓已经讲过无数遍了,但他的嗓子眼儿还是不由得一紧,抖了个颤音,“请问您……” “嘀……”听筒里传来冰冷持续的蜂鸣声,好在这次没有谩骂。 泓歪着脑袋,用左肩膀拖住贴在脸上的电话,右手拿起旁边那只红芯铅笔在刚刚那行联系方式的前面轻轻地画了个叉。红色的小叉难免让他感到一丝挫败,但当看到客户花名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叉后,他的心里却又莫名其妙地涌现出几分坦然。多数时候,勤奋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能给人带来足够的成就感了,有所收获的结果似乎并不总是很必要的。 形形色色的拒绝不断让泓那颗羞涩的心裂出一道道细纹,好在他早已经习惯了用某种虚无的乐观——或者说是麻木——去弥合这些裂痕。 泓瞥了眼工位前的业绩进度表,又扫了眼电话旁的台历,感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卸去了一大半。临近新年,想要从客户的腰包里再掏出钱来真的是越来越难,五十万嘉顿的业绩目标肯定是遥遥无望了。 听筒里的嘀声不断钻进他的耳朵,像是在催促他。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挺直窝得有些酸的腰背,稳了稳被蜂鸣声搅乱的心神。 “不要放下电话!”这是半年前泓入职时,培训主管教给他的第一条原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堪称销售人员的金科玉律。泓遵守的很好。他从不放下电话,哪怕仅仅是把电话握在手里,听着听筒里的嘀声,而不去拨打。因为他知道,一旦放下,自己可能就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拿起来了。 “不要停,打下去!不要停,打下去!不要停,一直打下去!”嘀声蜂鸣听得他已经木然,再加上几句部门上司歇斯底里的吼叫也许会更有鞭策力吧。 “通往成功的道路肯定不会平坦,成功永远是属于极少数人的!虽然成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确实存在着捷径。销售便是那条被绝大多数人忽视和轻视的捷径——所以这些人只能是平庸的‘绝大多数’!销售是最简单的数字游戏,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只要有足够大的耐心,有足够多的尝试,外加足够强的成功欲望,那么财富总有一天会降临到你头上!”身家亿万的大老板在上周年会上发表的极具感染力的演讲又浮现在了泓的脑海中,他早已学会了如何靠这些激情澎湃的话语去自我激励——或者说是自我催眠。 可悲的人啊!泓对“成功”其实并没有过多的渴求,本心来讲,他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乐天知足派。只可惜,只可惜他的心不够坚硬,他的意志不够强大,长久的自卑使他变得羸弱,他人的目光和标准绑架了泓的自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活成什么样子,却偏要迎合别人的口味,把别人的意愿灌输进自己的脑袋硬生生地融成自我的一部分。或许,他觉得,只有当他达到了别人眼中的成功标准时,他才能有资格和底气面对自己心中深埋的梦想。终于,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具科学怪人一样的残肢碎肉,痛苦地挣扎在这个他始终格格不入的世界的夹缝里。空洞的灵魂饥不择食地吞下了那些和自己本性不符的乌七八糟的价值观念,孱弱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哪怕是虚假的成功欲望。胆怯的绵羊干嘛非要一头扎进不属于它的丛林呢!按键的声音再次从听筒里传来,数字游戏的基数又将增加一个红色小叉。 “泓,主管让你会后去她办公室一趟。”人事专员拿着一大摞表格颇不耐烦地冲泓说道,撂下这句话后她抬了一下眼皮,见泓听到了她的话便立马转身,一秒钟都不耽误地点着高跟鞋,踢踏踢踏地扬长而去。旋即,周围投来几束探寻的目光,不知是被高跟鞋声吸引过来的还是被幸灾乐祸吸引过来的。 “哦……”泓木讷的答道,随后怯生生地望了望会议室的方向。各部门的经理正在鱼贯而入。泓没看到自己部门经理的影子,可能已经进去了吧。泓心里庆幸,但更多的是忐忑,他害怕看到主管那副凶神恶煞的眼神,但看不到又很不安,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嘿,你知道刚才进去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吗?”泓后面的一个同事对着旁边的人问道。 “哪一个?”另一个人好像不太清楚他指的是谁。 “就是紧跟在大老板后面的那个,那个高个子、短头发、身形健硕、穿一身靛蓝色斜纹西装、打一条黑色领带的小伙子。这么显眼你难道都没有看到吗?”那个好事的员工给自己旁边的同事描述着刚刚进去的年轻人的相貌。 “哦,我瞧见了,但不认识,好像从来都没见过。我想,大概是个新来的同事吧,嗨,反正咱们公司里每月都会有人被炒鱿鱼,每月也都会有新人被招聘进来,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一个人回道,语气中透着股仿佛把一切都已看开的味道。 “要我说呀,你这脑袋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你没瞧见刚才那年轻人紧跟在大老板后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起进去嘛,你什么时候见大老板对员工的态度这么好过!所以我敢跟你打赌,他肯定不是普通人——至少不会像我们一样,天天窝在这拥挤的大厅里没完没了地打电话!”那个好事的员工满脸洞察先机的表情,一边抱怨着一边咧开大嘴给旁边的同事分析着“办公室政治”。 “我猜啊,没准儿是大老板的小儿子或孙子什么的呢!我从楼下上来的时候,瞧见那年轻人是坐大老板的车一起来的。”另一个员工也忍不住加入了前两个人的讨论。 会议室的门一关,被蜂窝工位塞满的大厅里立马安静了下来,谁要是在这个当口还不知趣地电话销售,那他一定招来所有人的唾弃。大家都在屏气凝神,竖起耳朵捕捉着会议室里飘出的只言片语。 员工们巴不得听到或见到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主管中的几个倒霉蛋被大老板训得如同落水老鼠,报仇解恨的机会可不多啊!当然,更多人是在关心自己的命运。如果部门业绩不佳,主管自然倒霉,但销售额不理想的员工也甭想过个安稳的新年。 泓扯了扯脖子上的深蓝色领带,站起身来,打算到外面透透气。路过侧门时,人事专员和财务部门的两名女同事正在休息区的吧台旁窃窃私语,见泓走过来,三个人尴尬地笑了笑便散开了。泓在同事之中显然不是很受欢迎,这大概跟他那副死人一样的晦气面相有关吧。 热水器已经坏了快一个月了,还没修好,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冰冷的有些刺骨。泓往自己脸上撩了两把水,顿时清醒了许多。镜子里的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突出的颧骨使他显得比实际更加瘦削,活脱脱就是一具会喘气的干尸。 冷飕飕的楼梯间里,灰头土脸的泓面无表情地站在从窗口灌进来的寒风中,一股断崖式的失望攫住了他。泓已经三个月没有签下新的客户了,原有的老客户不知什么原因也在不断流失,“末位淘汰”终于要轮到他的头上了! “世道艰难,没有哪个公司会养那些没有价值的闲人的……”泓目光呆滞地看向窗外,嘴里自言自语着,他仿佛又看到了刚刚吧台旁那几个同事在嘲笑某个即将被解雇的倒霉蛋儿时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次,那个倒霉蛋儿无疑就是他了,肯定是的。 44 “爷爷,爷爷,您怎么了?!”棠倏地起身,一个箭步冲到了椭圆会议桌的桌首,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伴随着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棠的祖父——阡——猝不及防地昏厥过去,一个趔趄便狠狠摔在了椅子旁的地板上。 “父亲,您听得到我说话吗?父亲,啊,天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快,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快去叫救护车,快啊!”堃见父亲不省人事,一时慌了神。 “董事长,您醒醒啊,您醒醒啊!这是怎么啦?”蹲在阡身旁的一位部门经理推了推阡的身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在推一具尸体一样。 “蠢货,不要乱动昏倒的人!放平我爷爷的身体,你动作轻点!还有你们,都躲开,让这里的空气顺畅一些!快,给医院打急救电话,快点!”平日里棠和自己祖父的感情最为深厚,这会儿他见祖父突然昏厥又气息微弱,便顿时失去了理智。 虽然棠心中焦急担忧的情绪可以被理解,但他在情急之下的出言不逊还是惹得几位被他呵斥的主管心中忿忿不满。 “总经理,救护车……救护车要一个小时才……才能到。”堃的秘书战战兢兢地说道。 “什么?一个小时!哦,这帮混账!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人直接送去陵园好啦!不能再等了,叫司机准备车,快!”堃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现在出去弄一副担架过来,快去!”堃吩咐着自己的秘书。 “是,是,总经理,我马上就去。”秘书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连忙出去找担架了。“天啊,让我去哪弄这该死的担架啊!”出了会议室,秘书心里暗暗叫苦。 会议室里乱作一团,各部门经理像没头苍蝇一样,这时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一大群人只能手足无措地围着地上昏迷的阡。 某个机灵的主管跟着小秘书一起出去找担架了,这可是在上司面前表现的好机会!会议室外的员工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一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边拼命伸长脖子,向会议室里探着头一窥究竟。 “担架,担架,担架来了,都让开,别挡路!”过了大概五分钟的功夫,门外有人边喊着边跑了进来。 刚才尾随小秘书一起出去的那个部门经理一只手拽着“担架”——后面拖着可怜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秘书——另一只手夸张地推搡开外面看热闹的员工,一边大声嚷着一边拼命往会议室里挤,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功劳,生怕总经理不知道是他急中生智从办公楼下的便利店里借来个折叠床充当担架。 阡原本红扑扑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就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十年之久一样,煞白得甚是恐怖。那瘆人的惨白仿佛是某种寄生虫般的活物儿,在逐渐蚕食阡的生命能量的同时,完成着它自己的成长和蜕变。阡的脸色先是一阵雪白,很快褪色成了灰白,现在已经开始透出一股淡淡的铁青色,估计他那臃肿的身体正在缺氧中一点一点地迈向鬼门关。 会议室里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阡那肥胖沉硕的身躯挪上担架。前后四个人,棠和他的父亲堃抬着担架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个弄来担架的“机灵人儿”,几个人一起抬着这两百多斤脂肪急匆匆地朝门外走去。 垂头丧气的泓从楼梯间里走出来,和抬着担架的四个人在楼道拐角处撞了个正着,泓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打头的棠和堃被冷不防的一撞,也倒跌了个跟头,两人栽歪在墙角,手里攥着的折叠床栏杆一下就滑脱了出去。 突然的失衡让不省人事的阡又遭了一回罪,担架侧翻,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万幸的是,跟在堃后面的机灵人儿手疾眼快揪住了阡的衣领,否则,阡的脑袋肯定要被磕出一个血窟窿喽。 机灵人儿知道自己又立了一功,贼眉鼠眼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得意忘形的笑容。担架最后面那个部门主管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跟到走廊的员工们也都被这一幕惊着了,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 这下撞得可着实不轻。 堃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叫,一层汗珠马上渗出他的额头。他崴到了脚踝,倒在墙角无法站起身来,只能在机灵人儿的搀扶下喘着粗气慢慢缓和脚腕上蔓延开的剧烈疼痛。 棠只觉得突然间满眼金星天旋地转,一道鲜血立刻顺着他的鼻孔淌了出来。泓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激得本就情绪失控的棠一阵无名火起,怒火中烧的棠撑着地面,从墙角爬起来,不由分说便径直冲上前去对仍然一脸懵然错愕的泓一顿拳脚相加! 周围的人一时间都呆愣住了,竟没一个想到要上前去劝阻。 “别打啦,别打啦,你祖父的脸色可不好了!”后面那个抬担架的部门经理对棠喊道。 “哦,天呐,赶快住手吧,现在可不是打架的时候呀!赶紧送董事长去医院要紧啊!”刚刚扶着堃看热闹的机灵人儿这会才反应过来,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得意忘形误了正事——若是大老板一命呜呼,那他的功劳可就付诸东流喽。 “快住手,你这像什么样子,先送你爷爷去医院!”堃强忍着脚上的疼痛,在旁边机灵人儿的搀扶下挪步上前伸手拽住了棠的衣角。 “我爷爷如果有什么意外我绝饶不了你,滚到一边去,你这个蠢货!”棠薅着泓的衣领,一个巴掌把他掌掴到了墙角。 泓跌倒时撞在了墙角的绿植花盆上,额头上立马肿起一大块淤青,他的脸颊上印着火辣辣的掌印,嘴角也渗出了血迹。 棠瞟了泓一眼,悻悻地抬着担架走进了电梯。 走廊里只留下一群呆若木鸡的员工,当然,还有眼睛里噙着泪水和闪着怒火的泓——是啊,任凭再木讷的心灵也不甘承受这样的羞辱啊! 45 “泓,你怎么了?站在这里发什么愣呀!头儿叫你去她办公室一趟。喂,你听到我的话没?”一位同事推了推像木桩一样的泓。 “啊?哦……你刚说什么?”泓才反应过来。 “头儿叫你去她办公室。‘老巫婆’脸色难看的很呀,估计是被上头狠批了一顿,唉,你好自为之吧。我还要去拜访客户,先走了。”说罢,同事一路小跑从侧门溜出了办公室。 “当,当……”泓提了口气,在部门主管的玻璃门上小心翼翼地叩了两下,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出来。 “请进!”老巫婆的耳朵比猫的还灵敏,从这个诨名便可看出,屋里这位主管的人缘可不太好,估计脾气也恰如其名。 泓长舒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主管那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面容。 “坐吧。”主管的语气相当温和,让低着头的泓有些怀疑对面坐的究竟是不是她。 “谢谢。”泓欠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心里总不太踏实。 “头上的伤严重吗?”老巫婆突兀的一问让泓愣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关心起下属来了! “不很严重。”泓的语调里带着些怨气。 “咳,”主管清了清嗓子,“我不喜欢转弯抹角,咱们直说吧,”说完这半句话,老巫婆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泓,提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确是个既懂得上进又非常努力的员工,但是,但是公司到底还是要看业绩的……”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后面的话泓已经不用听下去了,这些都是老巫婆惯用的话术,每次炒员工鱿鱼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都会摆出一副惋惜无奈的姿态。老巫婆这种做作的表演泓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这次轮到他自己身上,他才觉得老巫婆的嘴脸是那么让人恶心作呕。 “所以我被解雇啦?人老了胆子也小了么?何必这么假惺惺呢!”泓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用透着轻蔑意味和挑衅语气的话顶撞上司,平时的泓连大声说句话都不敢,无论别人说什么,他的回答总是“好好好”、“是是是”或者“抱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咳,”主管没想到泓会如此一反常态,他刚才的话噎得她有些尴尬和恼羞成怒,但主管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没错,你说得对,你被解雇了!” 老巫婆眼睛睁得大大的,骄横地扬起自己那双褶儿的胖下巴,就像撕面膜一样扯下了脸上虚伪的和善,旋即换上副强硬的姿态,试图稳住自己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早已荡然无存的权威。说罢,老巫婆顿了顿,等着应付泓的发作。被解雇的员工大吵大闹的场面她见多了,这些无能的可怜虫只会抱怨社会不公,却从来不在自己身上寻找失败的原因。 坐在对面的泓只是沉默不语。 身材早已走形的中年主管白白酝酿好了情绪,却不见泓发作,只得再换回原来那张温和的面孔。 “泓,我知道,你的确是个特别勤奋的员工。每天你来得最早,走的最晚,打的电话也最多……但是,我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你确实没有天分。你的性格‘过于随和’,既不懂得要求和索取,更缺乏足够强烈的成功欲望。我想你肯定明白,公司毕竟不是福利院,一切还是要以业绩为根本的。”老巫婆扮出一副惋惜的嘴脸,她的虚伪着实让泓感到恶心。 “哼,我还以为除了这些愚蠢的废话,你也许能说出些有价值的东西。”压抑已久的情绪总算是逮住了一个发泄的机会。泓往后仰靠着瘦削的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跷起二郎腿歪着脑袋鄙夷倨傲地瞧着对面的主管。“看来,你的脑壳果然也和你的话术一样空洞乏味!”他在向她挑衅,在等着她发作,在擦碰那能够点燃失控导火索的最后半缕火星。 从泓嘴里冒出的每个音节都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冰冷,他的面容出奇的平静,眼神里透出从未有过的阴鸷和恶毒,仿佛俄顷之间就换了个人似得。他那夹杂着嘲讽的诡异瘆人的语气和那与死尸别无二致的面相让坐在对面的主管背生寒意,老巫婆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了一句俗语:“平日不吠,咬人最狠!” “下周就是新年了,权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吧,不要想太多啦。”老巫婆的态度突然调转一百八十度,竟像个和蔼亲切的阿姨似得安慰起了泓。可真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呦!“年轻人,你的天赋和勤奋需要找到更适合的地方,相信我,生活中的逆境都是暂时的,走过谷底你便会一路向上喽。”说着,老巫婆从抽屉里捏出个不大的棕纸信封,双手递到泓的面前,“这是你本月的薪水,再外加一个月的解雇补偿,我可是按照尽可能高的标准帮你争取的。唉,年轻人也不容易,能帮你的地方我也乐于尽力而为。”话罢,主管仔细打量了一下泓的面色,还是死尸般的凝视,看得她脊背一凉。“好啦,小伙子,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祝你新年快乐吧。” 泓没多少东西值得收拾,一个手提电脑包就能放下所有了。他特意绕过电梯,封闭的空间让人感到压抑,他更不想让人瞧见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泓顺着楼梯台阶缓缓走下,迈着僵硬的步子,刚才蔑视一切的精气神这会儿已经荡然无存,失魂落魄又缠住了他。实事求是地讲,泓能绷住早已垮散的精神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他向来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 先是无故受辱,现在又丢了工作,泓觉得全世界仿佛都在和他作对! 46 天色早早便黑了下来,飘起雨夹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取些东西便下来,很快。”棠把车停稳,解开安全带,语气里透着些难掩的悲伤,但面对坐在身旁的未婚妻,他的目光还是尽量显得温柔。 “我陪你上去吧……”碧有些担心棠的情绪,他和祖父感情最亲,老人家溘然辞世,这对棠来说不啻为一记重击。 “外面冷,你还是在这里等吧,我没事,很快就回来。”棠独自朝着大厦的入口走去。 碧也下了车,她想到大厦下面的便利店给棠买些简餐。整整一天了,棠还水米未进呢。 “泓,是你吗?”靠近店门时,一张苍白的面孔和碧擦肩而过,一瞬间碧觉得那张脸好生面熟。她站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在朦胧的夜色里越浸越深的背影,犹疑地问道。 听到身后的呼声,神情恍惚的泓一个激灵站住了脚步,像根木桩似得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在曾经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仅仅是听到这个声音就足以让幸福感溢满泓的心房;那声音又是那么陌生,在泓的记忆中,那声音好像从来都不曾是说给他听的。 泓扭过身来,对面背光而站的人影虽然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碧。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真的,没有错,真的是碧,她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自从毕业以后,他们两个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过面了。夜幕下的意外重逢让泓喜不自胜,缭绕在心头的阴霾霎时烟消云散。 同窗旧友一番寒暄问候,碧很是感慨泓憔悴的面容,想来他的生活肯定不很如意,心中生出一丝浅浅的同情,但也仅此而已。泓胸中激动兴奋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脑袋里只剩一片混乱——那是一种由莫名的谵妄和不真实的幻想带来的眩晕。 “真没想到,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见到你真……真高兴!”泓的声音不住颤抖,干皱起皮的两唇间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么几句毫无新意的寒暄,意料之外的重逢已让他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这是刚下班吗?” “是呀,我就在对面那栋大厦里上班。”泓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十分钟前才丢掉工作的事,现在,他的全身心都在碧那边。 “哦,可真巧啊,我未婚夫也在那里工作,他刚刚上去。” “什……什么,你说什么?未……未婚夫?!”泓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毫无血色的干瘪嘴唇翕动着又重复了一遍,碧的神情再一次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是说,你……你要结婚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噎住了泓的喉咙,他费力地干咽了两下才能继续喘着粗气说下去。 “婚礼定在2月5日,暂时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朋友们。你可是最先一个知道的,非常希望你到时候能拨冗来参加哦!” 一阵风吹过,雨丝裹挟着雪片打在泓的脸上。他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惨白,脸颊两侧的肌肉古怪的抽动着,像是患了某种末梢神经的疾病一样。从泓的嘴里挤出的话音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搞得碧根本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还好吧?”碧对这位老同学的古怪举止多少有些担忧。 泓没有理会碧的询问,他转过身去,两眼茫然地望着前面的夜色,嘴里嗫嚅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呓语,自顾自地走开了。双脚全赖肌肉的记忆,拖着僵硬的身躯踽踽前行,泓的头脑里现在只剩下麻木的知觉和混乱的意识。 许久以来,碧的冷漠让泓从来不敢靠近,他内心的自卑更使自己裹足不前。虽然梦想总是可望而不可即,但至少还是他生活中的一座灯塔,当他筋疲力竭的时候还可以有个存在于幻想中的爱人寄托自己的情感。他得不到她没关系,因为根本没人能得到她,即便像聿那般十年如一日的执着也终究没能使其比他多靠近碧一分一毫。泓不羡慕在失忆中寻得了解脱的聿,他根本不想要什么解脱,他宁愿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幻想里。 现实的打击并不足以击垮泓,毕竟他始终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但当心中的幻想破灭时,他就如同一个赤裸柔弱的婴儿被丢进了寒潭冰窟。 今天,刚刚,泓的世界湮灭了。 夜色中,泓渐行渐远。碧撤回投向那背影的目光——和以前一样,她没有任何的意愿给予他半分超出礼貌范畴的关注。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十九章 葬礼 47 “比起参加无趣的葬礼,今天的天气实在更适合去咖啡馆坐坐,看些东西或写些东西。”聿对着落地窗旁的立镜正了正衣领下的银丝领带,将黑色马甲的扣子扣至腰间第四颗,随手紧了紧袖口的表带,向后别过手臂去套上姝递过来的西装外套。这整身的黑色肃装倒是和今天的葬礼十分相称。 “难道只有阴雨天儿才能举行葬礼吗?呦呵,敢情我们的大作家比那哈迪斯或是阎罗王还要不近人情哦!”姝一边给聿递来他的墨蓝色羊绒风衣和黑色皮手套一边调侃着他。 “岂是我不近人情呦,分明是老天爷没同情心嘛。瞧瞧这阳光,瞧瞧这天色,瞧瞧这云彩……这样的天气除了让人油然生出喜悦,哪里挤得出半分做作的忧伤呢!”聿快速翕动了两下鼻翼,伸出手去,捋起姝的一绺长发,“你今天的香水很特别哦,”他闭上眼睛又仔细嗅了嗅,“好像有一股淡淡的丁香味。” “嗬,你的鼻子还挺灵嘛!想尝试些不一样的,新换了一款香型。”姝笑靥如花,抬起右手,蜷着食指和中指捏了捏聿的鼻子。 “嗯,这款香水很适合在冬天使用,尤其配你的气质……”说着,聿又从姝的发间深吸入几缕香气。他能记住她身体每个部位略微不同的气味,所有的香气中,他最爱她的颈香和发香。聿睁开眼,表情起了些变化,满脸陶醉的样子,呼吸节奏也愈加急促,气息之中散发着荷尔蒙的味道。他的双手顺着姝咖啡色风衣的披肩滑到了她的腰际,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捋起她的长发。循着混合了体温的香气,聿缓缓凑向姝的颈间,本想要靠得更近些,却被她用纤细的手指在他胸前一点,给止在了现在的距离上。 “你大伯去世,你似乎并不怎么伤心呀。”姝的嘴角儿浮出一丝挑逗引诱的坏笑。 “唔,看到你总能让人忘记所有的忧伤,只要嗅到你身上的香气,那就表明距离快乐仅有咫尺之距啦!”他还她一个坏笑,呼吸的节奏也变得更凶更快了。 “小嘴儿可真甜!”姝噗嗤一笑,抬手挑了下聿的下巴,却不让他再靠近分毫,吊足了他的胃口。“好啦,现在不是时候,再不出发我们就要迟到了,我可不想给你的家人留下一个不守时的坏印象。”她给了他一个香吻,算是暂时的补偿吧。 48 离开半月湾的老房子后,姝先回了一趟百木街的家里,她对今天的手提包不是很满意,顺便又到花店取了预定的花束,她似乎对即将出席的场合十分在意,力求让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出了石贤镇,聿驾着车驶在通往千源市的林间公路上。道两旁的树木绝大部分都落了叶,显得有些萧瑟。幸好今天晴朗无风,若是赶上个阴云遮天寒风凛冽的日子,恐怕任谁驶在这树影幢幢的公路上都会不禁心生疑惧。 车子穿过市中心,继续朝着西南方向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越过市郊的一座标志性的铁架桥后,再向东转个弯便驶进一条柏油辅路。抬眼望去,正前方不远处的路尽头,在低矮院墙围出的一片苍绿中矗立着一座风格迥异的别墅。 行至黑色铁栅门近前,聿通报姓名后,门卫放行,车子驶入内部小路。距离大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已经停放了不少车辆,在一位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车子被停在一处角落。 除了刚才那两名门卫和一个看管车辆的人以外,庭院里不见半只人影。聿抬手看了看表,11点30分,距离葬礼开始还差半个小时。虽然算不上迟到,但他们俩来得似乎还是有些晚了。 在各自的衣襟上别好白菊后,聿挽着姝的手,两人顺着一条由鹅卵石和草坪画出的小路朝里面走去。穿过一段被海棠树、冬青灌木球,以及茶梅簇丛夹裹的曲径后,便来到了别墅的正前方。台阶下的草坪中央嵌着一座乳白色的三层大理石喷泉,汩汩流水顺着泉嘴和泉盆不断地向外涌出。 走至近前,细看这幢房子,要比远观更加值得赏味。在这栋醒目的白色建筑上找不到任何传统建筑所特有的方砖叠瓦和重壁尖顶的样式元素,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券柱式以及拱门圆顶,很显然这是模仿的古罗马建筑风格。高大的圆顶还有立柱带给人一种糅合了兴奋的震撼,简约的几何线条让整栋建筑平添了更多的威严和庄重,精雕细刻的浮雕为天然质朴的石材赋予了致腻的灵魂。 “看来你大伯还是很有品位的嘛!”姝环顾着四周精心栽种修剪的园艺绿植说道。 “哈哈,我敢跟你打赌,‘有品位’这个词和我那位故去的伯父之间是断然扯不上半分瓜葛的。你若是在我大伯生前跟他有过哪怕一次接触,哪怕只有一次,就会对我的判断不存任何疑议……”聿带着一种好像看破了别人遮羞布的得意笑容说道。 “单就这座所费不赀的奢华别墅来看,你大伯果然像你所说的那样,相当富有。” “我大伯这一生好像只为聚敛财富这一件事而活着,他就像只勤勤恳恳的松鼠那样,乐此不疲地收集着远远多于过冬所需的坚果,然后苦心寻觅一个隐蔽的树洞悄悄藏起来,时不时地再挖出来数数,以确保那些心肝宝贝绝对安全,并且永远只属于他自己。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没什么比嘉顿更能触动他的心喽。你可以用刀砍断他的胳膊,但休想掰开他的指头,撬出攥在他手里的硬币!在黄澄澄的‘信仰’面前,生命都可以被弃如弊履,一条手臂又算得了什么。” “亲爱的,对待一位过世的长辈,你说话似乎不该这么刻薄!” “是啊,每个人的信仰和观念都不尽相同,我的确不该凭着自己那浅薄的喜恶和偏见去随意评判别人。不管怎样,我相信我大伯这一生都是快乐的,因为他始终在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挚爱的事情。” “您好,请问您是聿先生吗?”正说话间,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瘦小老头儿从别墅正门的台阶上走了下来,打断了聿和姝的对话。 “是的,我是聿。嗯,请问您是?” “哦,我是阡先生生前的管家。门卫刚才通报说您到了,我赶紧赶过来为您引路,告别仪式在后院的花园举行。” “难怪前院不见一个人影。”聿递过带来的花束。 “时间就快到了,我们赶紧过去吧。”老管家接过悼花,躬身致意。 49 两人随着老管家拾级而上步入正门。 前厅相当气派,头顶上方至少十米的挑高直逼圆形穹顶,形成一种让人自感渺小的空旷。正对面宽敞的八字形大理石阶通向二楼和三楼的凵形回廊,回廊连通各个房间厅室,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前厅的一切。身后巨大的落地窗放任明媚的冬日暖阳洒进厅内,映出大理石地砖特有的光辉,营造出一种平静舒适的氛围。左右两侧是通往偏厅的走廊,左边偏厅的两扇门敞着,几个灵巧的身影正在里面布置着桌椅餐具,应该是在为葬礼后的午间简餐做准备吧…… “小叔,许久不见,我可是等了你好半天啦!”棠快步从右手边的侧门走了进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张开手臂给了聿一个热情的拥抱,俊朗的脸上泛起阳光般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虽然聿和棠是叔侄关系,但其实两个人年纪相当,从小一起长大,更像兄弟。 老管家见棠走来,便点头致意,离身到后面的湖边花园去继续张罗稍后将要开始的告别仪式了。 “是啊,两年多没有看见你喽!”说着,聿向后一步,拉开些距离仔细打量着面前许久不见的侄子。 棠和聿身高相当,但更健壮些,无疑是酷爱运动的结果。跟聿向来习惯安静的性格相反,棠几乎对所有的运动都充满了兴趣和激情,尤其钟爱帆船及攀岩。头上一头利索的短发让棠那憨态可掬的脸上更多出几分男子汉的俊朗;身着的黑色葬礼丧服又为他单纯的性格平添了些成熟稳重;阳光般的肤色就像他那阳光般的笑容一样,总能给人带来一种温暖的天然亲和感,和站在他对面的聿的冷峻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人在维也纳可都顺利吗?”聿关心道。 “都好,都好,我一切都好。之前听爷爷说……”突然提到刚刚过世的祖父,棠的情绪又有些波动,他和自己祖父的感情最深。 “节哀顺变!”聿拍拍棠的肩膀,安慰着他。 “谢谢,小叔你近来一切可都还好?”棠指的是聿昏迷失忆的事。聿病重时,棠正参加一项帆船比赛,他一直为自己没能赶回来探望聿感到几分歉意。 “还好,我相信,凡是会被遗忘的必定都是无关紧要的。至少,我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咱们两个一起在老房子里玩耍成长的时光。” “是啊,我也非常怀念小时候在老宅里度过的时光,多么无忧无虑的童年呀!哦,小叔,你难道就不打算给我们做个介绍吗?”棠看向聿身旁的姝,冲她微笑致意着,目光又转向聿,笑着说道。 “你瞧瞧,我只顾和你聊天,都忘了引见。”聿转过头去对旁边的姝说道,“姝,这是我的小侄子——棠,之前跟你提过的。” “我有印象的。您好,幸会,还请您节哀顺变。”姝伸手向棠致意。 “幸会,我也非常高兴能认识您,很抱歉是在葬礼上,如果换作其他喜庆些的场合气氛可能会更好吧。”棠欠着身子,轻轻握手回礼道。 “棠,这是姝,我的……”聿正要向棠介绍姝,却被一个身影打断了他的话语和思绪。 “原来你在这,时间快到了,我们过去吧。”碧从刚才那扇侧门走了进来,对棠说道。 “嘿,亲爱的,快过来!”棠转过身去,两步迈至碧的跟前,拉着她的手一起向聿这边走来。“我来给你们介绍……” “唔,碧,这可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哈哈。”聿带着一种相当自然的语气说道,言语间略含几分惊讶,但却没有任何的异样。即使他的心头的确曾有那么一丝阴云掠过,毋庸置疑,那份阴郁也只是转瞬即逝罢了,还未等任何人察觉便被隐藏了起来,被那友善的笑容取而代之。 “是……是啊,这可真巧……真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让碧有些反应不及,一脸迷惑的看着聿和棠,试图得到些答案。 碧身旁的棠同样是不明就里。倒是对面的姝无甚惊讶,她虽然和碧尚未相识,但曾不止一次在聿的相册里见过碧,所以也称不上陌生,至少是面熟吧。 “怎么?你们认识?”见到聿和碧这般熟稔,棠着实有些意外。 “啊哈,何止是认识哦,我们两个同窗七载,算下来已经相识整整十年喽!虽然很多过往不幸遗落在了失忆的深渊里,但我还不至于认不出同窗好友,哈哈哈……”聿笑着说道。 “噢,原来是这样啊,没想到你们早已相识。哎呀,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呵,绕来绕去,竟然把咱们都给织在了一起!”棠不由感慨着。随即,他又转过头去对身旁的碧解释道,“从辈分关系上讲,聿是我的小叔。不过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其实感情如同兄弟一般。这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见面,所以也从未向你提起过。”紧接着,棠又看向聿和姝,“我和碧就快要结婚了,婚期已经敲定,在2月5日。”说到这,棠的脸上立刻溢满幸福,暂时忘了葬礼所带来的悲伤。 “那我先要恭喜你们啦!”聿祝贺道,随即转了下目光,掠过碧手上的订婚戒指。 碧之前完全不知道聿和棠的关系,就像棠说的那样,突然之间才发现所有人都被织在了一张网上,一时不免有些惊讶。她和聿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除了平静以外她没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任何其他信息。 “估计姝女士很快也会和我们成为一家人了吧,哈哈。”棠瞧见聿和姝挽着手臂,互相之间举止亲昵,心想前来葬礼吊唁的大多都是亲属,所以猜测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必定很不一般。 “是啊,你猜的一点不错。姝是我的未婚妻,我俩的婚礼估计也不会让大家等太久。” 听到聿的回答,姝下意识地蹙了一下眉,很短暂,却仍被碧捕捉到了。她看向聿,聿也看着她,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聿还没有向姝求婚,他突然宣布婚讯让姝着实感到意外,同时伴随着几分隐隐的疑惑。姝并非不愿嫁给聿,倘若他向她求婚,她肯定会立即答应!只不过,姝总觉得今天的聿有些反常,但却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劲儿……女人直觉总是很准确! “那可真是太好喽,也要恭喜你们呀!”棠真诚地祝贺道。 “谢谢,爱情到底是什么时候敲了你的门呦,我竟然一丁点都不知道,难道对我你都要隐瞒着么,哈哈。”聿旁敲侧击着棠和碧的相识经过。 “不会不会,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公布罢了。若真要说的话,那故事可就长了,还是留待稍后合适时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吧。总而言之,肯定是缘分,必然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的!”棠凝视着碧,回忆着两个人在音乐之都的歌剧院里一见钟情的场面,甚至已经忘了自己现在是身处祖父的葬礼。碧看上去似乎不像棠那般沉醉,只是礼貌地回应着他那温情的凝视。 “爱情的确奇妙,不是嘛!它不出现的时候你总是怀疑它的存在,但当它突然真切地站在你的面前时,你便只能束手就缚。”聿回应道,又看向身旁的姝。 50 葬礼在一片刻意营造出的悲伤氛围中进行着,亲属和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做到和葬礼相称。 几只肥硕的野鸭子正在花园小湖对岸的浅水处慵懒地游弋,晒着冬日暖阳,从它们那一张张扁嘴里发出的“嘎嘎嘎”的聒叫像极了对这些人的虚伪的嘲笑。 对于阡的身故—— 棠伤心。他那个嗜钱如命的祖父除了真心爱钱以外,最疼爱的无疑就是他这个宝贝孙子了。从小到大,阡对他宠爱有加,视若心头之肉,真心总是能够换来真心——至少在这对祖孙之间是这样的。 陌伤心。虽然兄弟两人半生不睦,但毕竟是手足至亲。尘归尘,土归土,观念差异也好,羡慕嫉妒也罢,这些龃龉嗔念在死亡所带来的永远的离别面前显得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老管家伤心。看得出来,阡生前定然待他不薄,老伙计往往是最忠诚的。 至于堃,他的眼泪中究竟包含着多少悲伤成分就不好估计了。别忘记,使人落泪的未必总是悲伤,喜极亦可泣。堃关心财产的继承大概甚于任何其他,现在,他没准儿正暗暗地沉浸在如愿以偿继承了父亲的巨额遗产的喜悦中呢! 吊唁的宾客们缓缓从灵柩前走过,依次抛下一小朵白菊,在静默中告别那永远沉睡的逝者。稍后,灵柩将会在几位直系亲属的陪伴下被送往墓园安葬。 碧跟在棠的身后,默不作声,只是看着灵柩另一侧的聿。他怎么会变得这么陌生?如同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虽然他说话时总是带着微笑,但那笑容里却始终泛着一股掩藏不住的冰冷。虽然他就站在她的对面,如此近在咫尺,但她总觉得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距离。他仿佛是处于另一个空间中,似乎正藏匿在某个没有光的黑暗角落里窥视着她——虽然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伯父的遗体——这不由得让碧的脊背上涌起一阵寒意。那种陌生的距离感是他的失忆造成的吗?他真的遗忘那些爱怨交加的记忆了吗? 碧看着聿,姝却在看着碧。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确!尽管她现在尚不能厘清每一缕细节,但至少已经触摸到了解开疑惑的线头。隐约之中,姝似乎从聿的气息里嗅到了一股可怕的味道——透着邪恶和死亡的味道——就像那晚在小巷里嗅到的一样。 灵柩里的遗体是那么平静,就像一尊艺术品一样,死亡本身就是艺术!伴着前进的脚步和抛下的白花,聿凝视着面前的尸体,他曾不止一次面对尸体,也不止一次触碰尸体,他对尸体以及尸体背后的死亡有着不一样的认识。姝是医生,在她看来,尸体只不过是生命完结的终点,或是医学院里的解剖材料和教学标本。但在聿的眼里,尸体是死亡的实体,而死亡的内涵远比百科全书上给出的定义要深远广泛得多。死亡像一幅三维的影像画面,从不同角度观察会呈现出不同意义。它是终结,是开始;是痛苦,是解脱;是献祭,也同样是艺术! 51 “这里好像缺了某样东西。”聿挽起姝的手,吻了一下。 “缺什么?”姝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缺了枚见证誓言的求婚戒指!”聿微笑着说道,又是那种混合了温柔与冰冷的笑容。 “亲爱的,你还好吧,我觉得你今天很古怪。”姝蹙着眉,语气里透着几分忧虑。 “哈哈,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 “你不要吓我。” “我爱你,嫁给我好吗?” “你今天不是已经宣布婚讯了嘛。”姝的言语中带着些许嗔怨,似乎是责怪聿的唐突。 “我知道你的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不要问,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答案——至少现在还没有完整的正确的答案。我经历过迷失,经历过死亡,经历过复活,经历过失忆,感谢有你始终陪在我身边。醒来的那一刻不啻为一种新生,以前的我留在了那片黑暗中,当下的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两岸站着我和我。现在,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以弥补求婚戒指的缺失——那就是我,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你的我!亲爱的,请记住我今天许下的诺言,因为在我们婚礼的那天它便会被兑现。” 孤独的心渴望得到爱情,自私的心祈盼占有爱人,为了得到这些,一颗心甘愿对任何危险置若罔闻,甚至不惜放任纵容一切罪恶。姝相信聿会兑现他的承诺,无论承诺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二十章 跨年晚宴 52 今年的最后一个冬夜急不可耐地染黑了天幕,似乎是想要早点参加到跨年夜的晚宴中来。空中朗星无风,嗯,是个绝好的天气,午夜时分的跨年烟火一定会比去年的精彩。 院子里已经布置好了一些灯饰,有的搭在干枯虬结的葡萄藤上,有的缠绕在瘦骨嶙峋的枣树枝干上,芋圆的石头房子旁也特地围上了一圈彩灯。从屋里透过通透的落地窗向院中望去,宛如银河的繁星坠到了人间。 聿给莲花缸里的小鱼和乌龟撒了一把食儿。想必它们也感受到了节日的喜庆气氛,比平时欢快了许多,尤其是那只稍胖的乌龟,最是胆大贪吃,抢起食儿来俨然一副水中霸王的模样。 姝在厨房里忙着,今晚聿请了朋友们来家里一起跨年。聚会有七个人,餐桌旁还缺了一把椅子,聿又从地下室里拖出了一只靠背稍高些的木椅。 桌上的餐具已经准备停当。门铃响了,嗬,来得可正是时候啊! 勋、翎,还有泓最先到。泓只来过聿的家里一次,路途不是很熟,于是便搭着勋的顺风车一道来了。现在还差碧和棠,他们两人距离稍远,估计要晚一些。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谢谢,同祝同祝,快请进吧。” 四个人互道一番祝福,聿招呼大家进到厅里。 “姝医生,新年快乐!”勋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和姝打着招呼。 “谢谢,祝大家今晚都能度过一个愉快的跨年夜,在新的一年里诸事如意!”姝招呼着大家,她的笑容总是那么迷人。 “我来帮你吧,姝医生。”翎跟着姝一起进了厨房去准备晚餐。 “三千万应该不是一个小数字吧?”三个人在东屋的茶几前坐定,勋脸上一副认真的神情,不知想到些什么,发出突兀的一问。 “相对而言吧,你想说什么,不会是要告诉我们两个,你中了乐透吧?”聿回道。 “如果要求一个人盯着钟表数上三千秒,那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折磨了,可是,算一算,一年有三千万秒呀,三千万呀——请理解我在阐述观点时有意省略掉了一百五十三万零六千秒,毕竟,除了我的数学教授外,还会有谁对这么小的误差斤斤计较呢——哦,那不是关键,关键是三千万秒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失掉了,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天啊,时间是无价的,那我岂不是损失巨大!”勋故作夸张,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只是想感慨一下光阴似箭,他这突如其来的幽默感还真令人不太习惯。 “幸亏今年不是闰年,不然你又要额外损失八万六千秒了。”聿玩笑道。 “其实不是时间走得太快,只是日子过得匆忙,‘慢’都成了奢侈品,稍不留神,本该细腻的生活全被咱们给过成了粗粝的生存……”泓很有同感。 “是啊,你说的有道理。往回看总觉得自己忙忙碌碌,却也好像没做多少有意义的事。生活日复一日,工作周而复始,看着充实,但静下来的时候总觉得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勋赞同道。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人不用再受物质资源匮乏的困扰,不用再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那咱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泓接着说。 “大概就只剩下艺术或者哲学这类事可以被人从事了吧。”摆好三只陶杯,聿沏上茶。 “也许人会更需要艺术和哲学,也许艺术和哲学会穷途末路,谁又敢说没有烦恼和辛苦的无聊生活不会是另一种折磨呢。”泓的神情语气中透出些罕见的悲观,但却比他那惯有的虚无乐观更真实。 “喔,也许吧,我倒是很乐意承受你说的那种折磨,不过很遗憾,几天后我又要过千篇一律的生活啦!”勋总不大喜欢压抑严肃的气氛,转变了话题,“哦,对了,出版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上周五已经签订了出版合约,这件事还得多感谢你的帮助,否则肯定不会这么顺利。”聿对勋谢道。 “我不过是从中撮合了一小下,并没有出多少力,能够顺利地签下出版合同全赖作品足够优秀,你不用客气的。” “恭喜恭喜!新书什么时候能面市呢?真是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为快啦!”泓在一旁祝贺道。 “现在正值新年假期,后续工作要等出版社节后复工才能继续。文稿校对、排版设计、印刷装帧、市场推广……嗯,反正还有不少的事情。” “那我们就静候佳音喽。” “泓你最近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不佳呀,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聿见泓满脸憔悴,关切地问道。 “谢谢关心,我没什么,多休几天就好了。” “是啊,你是该给自己好好放个假了。据我所知,这大半年来你几乎都没休过假,何必这么拼命呢!”勋也劝泓多多注意身体。 “哈哈,是啊,你说得对,何必这么拼命呢……”泓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这回我可以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啦。” “你总算是看开了呦,请了长假是吗?”勋问道。 “呃,不,我……我离职了。”从词义上讲,离职的确是可以包含被解雇这层意思的。 “啊?离职?怎么突然就离职了呢?”勋有些诧异,他了解的泓可不是一个会随便任性辞职的人。 “唉,没什么,不提了,现在就想好好休息休息……”泓的语气中透着股疲惫,他不愿多说,大家也不便再多问。 “我看这样没什么不好,你的状态确实需要好好调整一下了。”聿一边给泓说着宽心话,一边给三个人的杯子里添着茶。 “嗯?什么味道?这么香!”一股混合了麦芽威士忌酒香的羊肉味从厨房钻了出来,立刻拐跑了勋的全部注意力,若不是被身旁的聿拽住,估计他早就急不可耐地跑到厨房里去先尝为快了。 “真是啊,好香哦!”泓也嗅到了这股诱人的香味。 “怎样,姝的厨艺不赖吧,待会你们可一定要好好尝一尝啊。”聿颇为自豪地解释道。 “那是自然呵,我只怕姝医生做的不够,没有你们的份儿喽!”勋拍着自己那微显的啤酒肚玩笑道,很难想象他是否还能以那种与自己体型不符的灵敏驰骋球场,不知道他上一次摸篮球是什么时候,平日里疏于锻炼也让他的身材开始发福了。 “哈哈,如果你们喜欢,随时欢迎来我这做客,姝坚持认为独享是对美食的不尊重。”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当真不客气啦!”勋露出一个孩子般的满是期待的笑容。“这可真应了那句俗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你在鬼门关前逛了一遭,非但有惊无险,竟还另成就了一段缘分,这份经历应该足够你动笔写出一部小说喽!” “明年五月份勋和翎就要结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参加你和姝医生的婚礼呀?”泓问道。 “是啊,是啊,你和姝医生可有结婚的打算吗?”说到这个话题,勋也来了兴趣。 “估计我要赶在你们所有人的前面喽。”聿轻描淡写地随意说道,一旁的勋和泓却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头条新闻一样,顿时睁大眼睛看向聿。“我们俩计划下个月举行婚礼,日期定在2月10日,那天正好也是姝的生日。” “什么,这么快!”勋突然听到聿的婚讯,觉得有些猝然,毕竟聿和姝才认识不足半年,想想他和翎可是足足恋爱了五年,过了今晚可就是六年了! “我们两个都觉得时机成熟了。今天邀请大家赴宴既是为了庆祝新年,也是为了宣布婚讯。婚礼安排在白天鹅礼堂举行,到时可务必要来参加哦。” “看来我又得恭喜你一次了,今天晚上的好消息似乎特别多啊。”泓端起茶杯,做出个以茶代酒表示祝贺的手势。 “相信我,好消息可远不止这些哦!不过不要急,让好消息一点一点地释放出它所带来的喜悦吧。”聿故意卖着关子,示意身旁的两个人不要心急。 “哎呀,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啊,没想到你和姝医生的感情进展的这么迅速,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痴情地等着……”话只说了一半,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赶紧止住话头。他迅速瞄了眼聿的表情,对方并没什么反应。勋又瞟了下坐在茶几对面的泓,泓只是喝着茶,低头不语。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言多必失了。 “嗯?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聿呷了口茶,轻轻放下杯子,提起黑陶茶壶给三个人各自的杯里缓缓蓄着茶水,很随意地接着勋没说完的话问道,但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勋那半截话上。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我的意思……意思是说,这大概就是缘分使然吧。”勋打着马虎眼,磕巴了两下就让刚才的话题滑过去了。如果某些只会给人带来痛苦的糟糕记忆已经被遗忘,又何必再把它们唤醒回来呢,给朋友平静的生活招来烦恼可不是合乎友谊的行为。 “你这是怎么了?说话怎么有些怪怪的,该不会是被刚才的肉香把魂儿给勾走了吧,哈哈哈。”聿调侃着勋,惹得三人都笑了。 53 “应该是碧到了,我去开门。”正说话间,院门外的电铃又响了,聿起身向中厅走去。 听到碧的名字,泓的笑容开始变得不太自然,他不知道碧今晚也会来。泓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勋一同起身,随着聿来到中厅。 看见碧和棠挽着手从门外走进来,泓的表情瞬间凝住了,那张脸就像是被液氮浇过番茄一样,硬邦邦的惨白里透着僵滞的红晕——愕然所带来的惨白和羞愤所引起的红晕,多么奇妙的组合啊! 见到中厅里的泓,棠的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诧异地像根木头一样愣着杵在玄关那里。 两人的怪异的举止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大家满脸狐疑地瞧着这两个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泓喘着粗气,牙关紧咬,好像一头随时准备决斗的发疯公羊,眼睛瞪得仿佛要杀人,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涨了出来,俨然透着一股强烈的敌意! 棠有时就像个孩子,太容易被冲动左右。但他毕竟没怀有真实的恶意,冷静下来后,也意识到自己几天前的行为的确有些过分。随即,他的态度有所软化。 “上次是我太冲动了,希望您不要介怀。”棠的脸上露出称得上是真诚友善的微笑,主动伸出手去向泓表示歉意。 虽然大家不知道他俩之间产生过节的来龙去脉,但见到一方主动道歉,众人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至少场面不会失控了。 出乎意料的是,泓似乎并不打算展现心胸宽阔的一面。他只是呆楞楞地看了看站在棠身边的碧,根本不去理会棠的致歉,随即扭过身去,径直走到餐桌旁,坐在了那把椅背偏高的椅子上,就这么把棠伸出的手给晾在了半空中。场面一时很尴尬…… “好啦好啦,今天是跨年夜,就算大家之间有过不愉快,几个小时后也都变成去年的事了。诸位赶快落座吧,我可都饿坏了。”聿拍拍棠的肩膀,按下了他的手臂,打着圆场对众人说道。 作为主人,聿自然坐在正对厅门的桌首,他的左手边是姝,右手边是棠。姝的左侧坐着翎和勋,泓落座在聿的斜对面,他的旁边紧挨着就是碧。这样的座次至少能避免泓和棠再对上目光,免得他们两人节外生枝,搅了这难得的聚会。 54 “当,当……”聿拾起细柄汤匙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高脚杯,示意大家他有话要说。 “首先,我和姝非常感谢各位今天晚上能来做客。”说着话,聿满目柔情地看向身旁的姝,看得她脸上竟浮起几分羞晕。无论是透过他的言语还是动作,聿都在向外传递一个确凿无疑的信息:姝已然是这栋房子无可争议的女主人了! “其次,请允许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棠,”聿把其他人的目光引向碧身边的棠,向大家做着介绍。“另外,”一番引见后,他又接着说道,“我还要告诉大家另一个好消息,”聿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勋和泓,好像是在兑现自己刚才的诺言,“新年后棠和碧也即将举行婚礼……”聿说话时的语气很柔和,脸上洋溢着一种跟宣布自己婚讯时无异的真诚坦然的笑容。话罢,他特意顿了顿,似乎是想给大家留个反应的空当。 这个消息对于泓来说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无非是又被证实了一遍而已,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如果棠只是给泓带来过羞辱,那他充其量只能算是泓的对头,但现在他得到了碧,那他从此便成了泓的死敌! 勋和翎都颇感猝然,短短二十分钟内,已经传来了两份婚讯,而且一个比一个出乎他们俩的意料,这可真是个充满惊喜的跨年夜啊! 聿又帮大家向棠作了介绍,一番寒暄客套,众人举杯互道祝福。 大家似乎都对棠和碧的感情经历非常感兴趣,是啊,越是出乎意料的事往往越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 向来都热情开朗的棠很快便和大家伙聊得不亦乐乎,只几分钟便熟络了起来,完全就如同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一样。 碧始终说话不多,她的眉宇间透着些隐隐约约的焦虑,似乎有些什么细节让她感觉不太舒服,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心中总盘桓着某种不安的预感。不知道是不是一开始受到了泓的情绪的影响。 不过,愉悦是可以传染的,除非刻意被拒绝。很快,碧也被朋友们的笑声所同化。 院外远处的空地上,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提前放起了焰火。桌上美食佳酿的飘香配上窗外五彩斑斓的烟花,相得益彰。众人侃侃而谈,晚餐的气氛相当热闹融洽。只有泓一直心不在焉,如同机械般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喝着杯里的酒,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嚼了些什么或咽了些什么。 55 “你还好吧,要不要来杯果汁醒醒酒?”见一旁的泓醉态尽显,碧关切道。 “碧,是你吗?”泓的眼前好像罩着一层重影,看不清晰。 “你怎么喝这么多呀,已经快两瓶了,不能再喝了!”碧抢过了泓攥在手里的红酒瓶。 “泓,我可还从来没见你醉过呢,哈哈哈……”正在兴头儿上的勋开着玩笑,又给泓的高脚杯里斟上了半杯葡萄酒,他也有些微醺。 “你闭嘴,不要再让他喝了,你没瞧见他都不舒服了么!”翎对坐在旁边的勋厉色道,她平时最讨厌勋醉酒贪杯。 被翎这一声呵斥,勋竟清醒了几分,不再开玩笑。 “来,快点让泓把这瓶橙汁喝了吧,会好受一些的。”姝打开一瓶鲜橙汁,隔着桌子递到碧的跟前。 “把这个给我吧。”碧用果汁瓶换下了泓另一只手里的高脚杯。 泓双手抱住橙汁瓶,低着头蜷缩在椅子里,两眼迷蒙地盯着长桌上的盘子,喘着粗气不去理会旁人。可以看出来,他正在竭力和醉意抗争,努力保持清醒。泓的胸腔里不时发出阵阵的咕噜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里面,让他呼吸困难似得。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碧用右手轻轻拍了拍泓的后背,语气温柔地询问道,就像关心幼儿园里生病的小朋友一样,她似乎是希望通过这些善意的举动来化解泓和棠之间的不悦。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明知我对你的真心,可还是要用你的冷酷来折磨我?!”泓突然抬起头来,两眼通红情绪激动地凝视着面前的碧。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惊得碧一个激灵,险些叫出声来。 旁边的人都被泓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他的话像个炸雷一样震懵了所有人。大家满脸愕然地僵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完全不敢相信刚刚自己耳朵所听到的和眼睛所看到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在脑子里面快速地思考着刚才的这一幕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自己产生的错觉。 同样有些醉意的棠竟没有反应过来,呆坐在聿的旁边,一时不知所措,只是歪着脑袋满脸困惑诧异地盯着那个始终都对他充满敌意的人。 “唉,人可真是脆弱啊,没想到仅仅是一点酒精便击垮了一个人的理智。泓若不是醉了,那便是疯了!”聿心中暗叹。 “快放手,你有些过分了!”碧那写满惊惧的娇美面容上透着一股强烈的愠怒,试图挣脱泓的手,但她的挣扎似乎激起了泓身体里更多的力量。没想到他那只干瘦的手竟如此有力,像一把铁钳子一样死死扣住了碧的手腕。小臂上传来的疼痛逼出了碧额头上的汗珠。 “混账,你想要干什么,快点放开你的手!”愤怒逐散了醉意,棠终于从惊愕中清醒了过来,对着桌尾的泓厉声警告道。他正要起身向泓冲过去,就感觉有一只手突然按住了自己的左肩膀,一阵强悍的力道压制住了他。 棠转身回过头来,只见聿正一脸冷峻地凝视着他,按在他肩膀上面的就是他小叔的手。 四目相对,聿那阴鸷锋利的眼睛里仿佛隐匿着一只残忍的灵魂,一股不容拂逆的意志透过他的眼神攫住棠,让棠动弹不得,全然被某种莫名的畏惧所慑服。 棠从未见聿曾有过如此可怕的神情,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个骤然变得陌生的人究竟是不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叔。隐约中,棠感觉对面盯着他的似乎不止这一双眼睛,他的脊背上不由得掠过一阵阵寒流。就在对视的一刹那,棠彻底被那眼神里透出的强悍力量给震慑住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都不再听命于自己。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我,甚至都不屑于多看我一眼!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们不都是这样嘛,我在所有人的眼里不过就是个只配充当陪衬的小丑!但我不在乎别人,我只在乎你,我就是爱你这份残忍的高傲,我就是心甘情愿被你的冰冷麻木征服,我不要什么尊严,也不要什么平等,只要做一条匍匐在你脚下的狗!呵,多么下贱啊,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在爱情面前人不是向来比草芥还要卑微嘛!这么久了,我早已经习惯了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你……我从未奢望能够得到你的爱,就算是白日做梦也该有个限度,我知道那不是我该幻想的!我原以为没有人能得到你,我原以为造物用冰雕刻成你的心,我原以为你骄傲的头颅永远不会为世俗的情爱而低下!可为什么事实总是与希望相悖呢,为什么世界对我如此不公呢,为什么命运非要和我作对呢!我忍够了,我不要再沉默了,我已经懦弱太久了!现在,我必须要你知道我对你的爱以及你给我带来的伤害!我发誓,以我的生命发誓,倘若我得不到你,我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得到你,如果有必要,谁胆敢染指你我就杀死谁,让他用自己的鲜血还有骨头来偿还因玷污你所欠下的债!”泓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充血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嘶哑的嗓音已经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咆哮了!他那消瘦的脸现在就像被扒了皮的血尸一样红的瘆人,不由得让人忧虑他的心脏会因为疯狂而休克停跳,担心他的血管会因为血脉贲张而爆裂。泓全然坠入了一个只有他和碧存在的世界,所有积聚已久的谵妄和嗔怨都在这一刻爆发了,正如所有毁灭前的癫狂一样!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既是某种终结,恐怕也是某种发轫。泓脸上的血色染在了碧娇柔的手掌上,她的手在颤抖。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傲慢》正文 第二十一章 帷幕 56 “先生,请问这些东西您想如何摆放?”家具店派来送货的两名小伙计把聿订购的几样家具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抬起手用袖角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笑盈盈地问道。除了货款,聿刚才还额外支付了他俩一笔毫不吝啬的小费,两人自然很是乐意多卖些力气让这位大方的主顾满意。 “火炉请安置在楼梯对面的墙边。”聿抬手指了指最里面的那堵石墙。“燃气罐放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就好了。”聿之前从没用过这种独立的燃气取暖炉,似乎对那并不大的燃气罐很不放心,想把它们放的远远的。“地毯铺在靠里一点的位置,稍稍离炉边近一些,但也不要太近。矮木桌摆放在地毯中间,这两张沙发椅放在木桌左右两侧。”聿交代好家具如何布置,只用了半支烟的功夫,两个小伙计便麻利地完成了客户的要求。 “先生,这个火炉里我已经给您安装好了一个燃气罐,另外两个在楼梯的角落里。您使用的时候只需要打开这个限压保险,然后转动打火旋钮就可以了,旋钮还可以调节炉火的大小,很方便的,和普通的家用燃气灶几乎没有区别。”其中一个稍微壮实些的伙计边介绍边给聿演示着如何使用。 “您放心,这东西很安全!现在许多独立供暖的老房子或者冷租的青年公寓都在使用这种取暖炉,不仅清洁而且方便。我家也在用,您尽管放心使用吧!”另一个比较高瘦的伙计好像看出了聿的忧虑,赶紧主动为客户释疑。“哦,对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在院子里闻到一股木材燃烧的味道,我想您家里使用的还是老式供暖设备吧。老式燃炉使用起来比较麻烦,如果您有意更换这种天燃气燃炉我们也可以为您提供服务,费用不高,而且半天就可以完工……” “谢谢,我会考虑的。”聿的语气变得有些冷淡。 “哦,当然,我只是提个小小的建议……您看看是否还需要我们再为您做些什么吗?”高瘦的伙计很会察言观色。 “非常感谢您两位这一趟辛苦,我想我暂时没什么其他需要了,等到燃气用完后我会再麻烦您的。”聿笑着说道。 57 猞猁猎具店,嗯,就是这里了。来人瞅了瞅门牌号和砖墙上已经熄灭好几盏灯泡的彩灯招牌,抬手按下了嵌在门框墙边的电钮。 “叮……叮……”沙哑的电铃声透过厚重的栎木门传了出来,回荡在冬夜下的巷子里。 隔了不大一会儿,门里传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左侧木门上的一个小隔板被拉开了,露出一道只有两指宽的狭缝,还有一双不是很友好的小眼睛——这个钟点响起的电铃声似乎妨碍了他。 “已经打烊了!”门里的伙计瞟了来人一眼,见那人眼生,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话,随即便要合上狭缝。看来这个年轻的毛头伙计还没真正领会“笑脸迎客”的生意经,在老板照应不到的时候,他这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还不知赶走了多少客人呢。 “我和你们老板很熟,他在吗?”来人不慌不忙地说道。 门里的伙计愣了一下,打量着来人。 门外这人看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略显颀长瘦削,虽然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始终挂着颇为友善的笑容,但其眼神中却隐约透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或许只是冬夜的暗冷造成的错觉吧。再看其穿着,来人头上戴着一顶灰色套头线帽,遮住了耳朵和前额;鼻梁上架着副琥珀色圆框眼镜,但似乎没有度数只是作为装饰;身着一套长及膝盖的咖啡色高领大衣,领口处系着条薄料的宝石蓝色围巾,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可疑。 见伙计有些犹豫,那人从衣兜里取出一张证件,透过门上的信缝递了进去。伙计接过黑色皮手套递过来的证件,打开看看,是自由猎人俱乐部的会员证,页脚处还印着猞猁猎具店的地址。 “先生您请进吧。”伙计打开门请对方进到里面来。自由猎人俱乐部的会员大都是猞猁猎具店的主顾,本店的老板同时也兼任俱乐部里的副主席。“老板在二楼,我这就上去叫他,您请在这稍坐片刻。”伙计非常客气地招呼客人坐下,刚才满脸的不耐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热情和殷勤。 猎具店是栋位于街里的两层小砖楼,二楼可以供商家自住,底楼用来经营店铺,附近的商户基本都是如此。店内面积不大,不过并未显得拥挤,正对着店门的墙角处有一架通向二楼的狭窄楼梯。楼下虽有两扇临街的窗子,但由于位置处于街里,就算是在白天估计屋内的光线也不会很充足。店内的左手边是一张不算宽的木板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猎具以及户外装备,右手边摆放着一套布面沙发供客人休息,会客区的后面是店铺里间。虽然里间也亮着灯,但房门虚掩着,内部不得见。 “哈哈哈……稀客呀,真是稀客呀!聿老弟,你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小店里来啦?”身材魁梧的店老板从二楼步下楼梯,笑容可掬地问候着聿。 “早就想来你店里坐坐喽,只可惜一直没能得空。正巧今天到附近办些事情,就顺道过来讨杯茶喝,再采补些装备,希望没有打扰到老哥你。”聿迎上前去,两人用俱乐部里的“牛角礼”打了个招呼。 “怎么会,你来得恰是时候,我正无聊着呢!”店老板习惯性地捋了捋背带裤的背带,撸起花衬衫的袖子,招呼聿坐回沙发上。“哦,你清点下就可以回去啦。”店老板又转身对后面的伙计说道。 闻言,沙发后面的伙计喜形于色。原来聿耽误人家下班了,难怪他开门时满脸不耐烦。 “新年后的第一次野营打猎都没见到你,这些日子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呀?”店老板一边给客人沏着茶,一边关切地问道。 “最近一直在忙着筹办婚礼的事情,没能参加今年第一次俱乐部活动,真是可惜啦。” “婚礼?老弟你要结婚了?”店老板的脸上泛起很惊讶的表情,夸张的有些过头。 “是啊,下月十号婚礼,老哥要是有时间欢迎赏脸来参加哦。” “当然当然,到时候我一定去,一定去,先给你道喜喽!” “谢谢。蜜月假期我们两个打算去王座山度过,顺便打打猎,解一解手痒,哈哈哈。” “好哇好哇,王座山的确是个度假打猎的好去处。主峰北麓有个非常棒的山间旅馆,我推荐你去小住几日,保准你乐不思蜀!” “你说的是山鹰旅馆吧,我有听说过。不过那家旅馆的房间很抢手,可不好预定哦。” “哈哈,真巧啦,我和山鹰旅馆的老板是退役前的战友。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帮你们预定一间房,就当是送给你和弟妹的结婚礼物啦,哈哈哈哈。” “当真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得好好谢谢老哥你喽!哦,对了,出发前我还需要补充些装备,又得麻烦你啦。” “嗬,哪里的话唷,老弟你这也是在照顾我的生意嘛!这次需要补充些什么装备呢?” “你知道我习惯用弩,上次打猎时有一包弩箭不小心丢在了营地,所以这次需要再采补些。另外,我还得为我太太添置一整套新的露营装备。总之这回要采购不少东西嘞!具体需要些什么我都写在这上面喽。”聿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张清单递给了店老板。 “嗯,没问题,我来替你安排,你就尽管放心好啦……咦?”目光扫到物品清单的中部时,店老板浓密的眉毛不由得皱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btb1803,怎么还有这玩意儿?” “听说王座山最近有野狼出没,以防万一。保护动物不能猎杀,倘若真的碰到了,在避无可避时也只好让它们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喽。”聿呷了口茶,咂摸了两下,很是随意自然地笑着跟老板解释道。 “哎呀,还是你想的周到唷,我竟忽略了这一点。不过,这种强效麻醉剂我店里暂时没有存货,你可能需要等等。绝不会太久,呃……后天吧,后天我能给你搞到,连同其他的装备都给你备齐!” “得嘞,没问题,那就麻烦老哥你了。哦,对了,这是预付款。”聿撂下事先点数好的五千嘉顿现金。店老板客套一番,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对这单不小的生意,他早就乐的合不拢嘴喽。 58 静谧这个词大概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森林,真实的密林深夜可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安宁。 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虽然阴云遮月的夜晚本就被漆黑浸染,但只有闭上眼睛,其他的感官才能被唤醒——用心听,会发现无论是枝桠间,还是落叶里,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风声,也好像是夜行动物呼吸或蹑足的响动。 置身其中,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始终在尾随和窥伺,让人不由得心生疑惧,唤醒并助长了那股潜意识中对黑暗与生俱来的恐惧。 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覆满了厚密的落叶,每走一步,脚下被踩踏碾压的枯叶都会随之发出声声骨折筋断的惨叫,在黑暗中格外刺耳,逼迫穿梭于暗林里的人不得不时时止住脚步,疑神疑鬼地提防一番。 越过老房子北边不远处的那条河湾后,便进入了森林地带。即便在暖阳高照的白天,这里也是罕有人至,更遑论是在临近午夜时分! 聿似乎生着鸮的眼睛,竟能在被浓夜笼罩的密林中穿行无阻,没人知道他究竟如何做得到在漆黑里自由行进。或许,聿的自我因在那溢满黑暗虚无的暗域中被困许久而已和黑暗歃血为盟,至少,黑暗不会成为掣肘他意志的阻障。 到了! 抬起手,聿看了看表盘上夜光指针显示的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今天稍稍晚了些。 虽然冬意正浓,但近十里的负重夜行还是让聿全身热汗涔涔,衣服几乎湿透,被夜风一吹,如坠冰水之中。他补充了些电解质饮料,避免出现肌肉痉挛,又坐在树根旁的土坡上稍微缓和了几分钟。 随后,聿从背包里取出一条绳梯和一把折叠铲,熟练地掀开一张覆满落叶的由细树枝绑成的简易栅栏。一个深度齐胸、五步见方的土坑便出现在了斜坡的下面。坑的旁边还有一堆被枯叶掩盖住的填土。 这个坑已经花费了聿整整六个夜晚,若不是长途跋涉颇耗时间,他原本只需三晚便可完工。但他相信这些时间花的值得,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倘若只是随随便便地掘个粗糙的土坑,那自然是耗费不了多少功夫的,但是完美的剧本绝对不能使用劣质的道具! 就快了,按照现在的进度,今夜便可全部完工,黎明前估计聿早已躺回床上补觉去喽。 攀着绳梯,聿下到坑中,用一段足有自己腰部粗细的白桦树干使劲儿夯实着脚下的土层,直到树干再也不能砸下去哪怕一毫米为止。 平整好坑底,他又展开折叠工兵铲,开始修整坑的四壁,铲平那些掘土时留下的粗劣痕迹和从坑壁钻探出来的树木根系。 修整工作可不比挖掘来得轻松,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钟。 翻回到地面上,聿又在附近收集了些尽可能还完整干净的枯枝和落叶铺回到坑底。好啊,完工啦,总算是完工啦。 仅仅一方简陋的土冢,或许比不上由大理石砌筑的陵墓那样奢华雄伟,但泥土那深沉质朴的缄默无疑最符合生命凋亡消解后的质感。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近乎全然黑暗的夜色中完成的,这不禁让人怀疑,聿若不是拥有异于常人的禀赋,那他便是一只来自冥府的邪灵! 多美啊! 这里是墨色森林的心脏,有树灵的看守,有林鸟儿的陪伴,还有大地女神的庇佑,能在这里长眠想必也是一种福分…… 59 夹竹桃这东西不很耐寒,每年冬天那株夹竹桃盆栽都要被移至室内越冬。 聿的印象中,这株盆栽应该是祖父在他念大学时栽养的,算下来也已经有六年多了吧。 起初,它还只是棵小树苗儿,用祖父的话说,“是个小美人坯子,只是性子实在毒了些!”现如今,小美人坯子已然出落成高挑妖艳的少妇哩,足有一人多高,每年夏秋时节,满院的绿植花卉中就属它开出的杏黄花最夺人眼球。 园艺剪状如弦月的弯刃闪着冷银色的金属光芒,在三叶枝桠间穿梭寻觅着。伴随剪刀轻巧的张合,一片片被选中的黝绿细长的夹竹桃叶掉落在白色的瓷质碟盘里。三十片、五十片、一百片……嗯,差不多啦,再剪下去这株小美人可就衣不蔽体喽。 树有灵魂吗? 万物皆有灵,树当然有灵魂。 树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在研钵里看着像惹人生厌的墨色淤泥;在烧杯中如同发绿变质的浑浊污水;多亏了滤纸和乙醇,滤纸截住了污秽,乙醇抽走了精华;活性炭为其褪去了最后一抹绿色,那是树灵的胎记;时间和温度离析开溶剂与溶质,夹竹桃的魂魄逐渐凝聚,慢慢析出晶莹剔透的一小撮,已经足够……那是小美人儿的灵魂的一部分,是被从破碎叶片渗出的黏稠汁液里萃取出的优美致命的精华! 杀人的方式固然有很多种,但能把冷血谋杀升华成凄美艺术的可着实不多。愤怒、嫉妒、仇恨都可以成为杀人的动机,但若想赋予谋杀一种它先天匮乏的美感则必得需要宁静、平和、愉悦的心境。 可以用锋利的匕首刺进对方的心房,感受刃尖穿破心壁时心脏在冰冷金属上吻下的最后一次颤动;再或者用刀子割断对方的喉管,嗅触血液奔涌而出时随之而来的那股腥热气流……不过,鲜血也许是令杀人狂为之沉醉的佳酿,但却从来不是艺术家们钟爱的含蓄内敛的颜料。 也可以亲手扼住对方的脖子,凝视欣赏那双充满怨恨与恐惧的眼睛,直至挣扎因窒息而渐弱停止;亦或是用酷刑施以惩罚,用皮肉之苦摧残意志,在折磨中缓慢致死……可惜,暴力不过是虐待狂暂时克服阳痿的春药,却不属于优秀剧本应该出现的妙笔生花的桥段。 当然,还可以用致命毒药杀人无痕。 嗯,不错,这个办法看来似乎是最好的。如此,至少可以保留体面,被杀者的体面无疑也是杀人者的体面。每一次杀害本质上其实都是一次献祭,无论向什么献祭,祭品都有权利得到应有的尊重。 小心,这个世界上能够致人于死地的毒物实在是数不胜数,因此,恰恰应该尽力避免流于俗劣,必得要有心意才可以! 试想一下,婚礼,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哟,可新娘却突然不见了踪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无声无息地从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剧情更具悬念呢? 为了对一份爱宣誓忠诚而不惜选择杀死另一份爱,这究竟是忠贞的品质还是残忍的暴虐,肯定没什么情节比这更富于戏剧冲突了吧! 亲手掘出坟墓,亲手提取毒药,如同对待艺术一样用心雕琢对曾经的爱人的谋杀,只因为得不到她的爱,试问还有什么故事比这更加悲怆、浪漫、拥有诗意和让人唏嘘吗? 呦呵,这一小瓶儿透澈纯净的索命液体真是可爱哟! 打开保险,扭动开关,腾的一下炉火便燃了起来。蓝黄色的火焰在铸铁炉膛里温驯地燃烧着,光和热透过人造刚玉的炉窗散射出来,驱逐了冬日里四处游荡蔓延的寒意,只留下满屋的温暖舒适。 聿坐在那张精心挑选的柞木沙发椅上,跷起右腿,身体陷进宽大舒适的皮质椅背里,臂肘撑着扶手拖住下巴,眼睛出神地凝视着对面那张相同的沙发椅。他的脑海中大概正在预演着某一部剧本,他正在不遗余力地审校着情节上是否还遗留有不易察觉但却会败毁佳作的瑕疵。 哈,近乎完美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