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舟听风》 第一章 裴家庄 皓月当空,料峭春夜里的裴家庄灯火通明。 宴会厅的正席前站着一名青年男子,不过三十左右,身着玄色宽袍,手工细绣的金丝绕了袖口一圈儿。 只见此男子一双剑眉皱也不皱,“咕咚咕咚”便灌下一大碗酒,饮毕,翻碗向外,高声说道:“老三敬各位长辈。” 这人正是今日接任裴家庄主的裴家老三,人称“无毒公子”裴琅。要说以使毒闻名江湖的裴家庄此番由裴琅继任庄主也算是一大奇事。 江湖人皆道这裴琅是离经叛道,少年时性子野得很,十六岁执意从裴家庄出走,软磨硬泡地拜了青城山上的老道长清诀为师,硬是用剑术闯出了一番名堂,似乎从未使用过裴家庄的看家行当毒功,也正是由此落得个“无毒公子”的称号。 正当人人都将裴老三排除在庄主人选之外,纷纷在老大裴钰和老二裴琳之间押宝之际,老三裴琅却一改江湖逍遥的作风,在一年前老老实实地回了裴家庄。 听闻上任裴老庄主在与裴琅密谈数日,交付职权后便撒手人寰,此事一时间也众说纷纭。好在裴琅的两位兄长并无异议,今日接任大会便也得以顺利进行。 忽然,裴琅的耳朵动了动,在众人的推杯换盏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七分真诚三分厌倦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便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人如同火烧了眉毛一般,怀中抱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汗珠子,顺势就拜在裴琅面前。 “庄主”原来来人是裴家庄的护院弟子裴刚。 那一团黑影安安静静地窝在裴刚的怀里,仔细看竟是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衣服头发都沾满了泥污,兴许哪里还受了伤。混着泥水的脸上有两条干涸的泪痕,但此时小男孩一双疲惫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却努力地眨巴着。 裴琅摸了摸下巴,盯着这孩子怀里露出的一角翠色,半天都没有做声。春夜里带着寒意的风从大门口溜进来,路过他额角悄无声息滴下的冷汗。 家族宾客们感觉到裴琅不同寻常的沉默,都被这厅中的一幕吸引了目光。半数打量着裴琅阴晴难辨的脸色,半数打量着裴刚怀里来历不明的孩子。 “老三啊老三,”裴琅心下默然叹气道:“饶是你自诩阅历三千,早就做好了万变的准备,出这样的岔子还是头一遭。莫不是老天爷知道你当庄主的心不诚” 但这庄主砸在他头上,从来也没人问过他乐意不乐意不是 “庄主,这孩子,他”裴刚一路从大门口抱着男孩疾驰,穿过廊亭,直冲进这宴会大厅里来,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薄汗。 倒不是裴刚的脚力太差,只因为他怀里的小小的不速之客,方才在门口怯生生地报出家门,似一颗惊天炸雷。 “裴刚,先给他抱到后院去。”裴琅打断了裴刚的话,随即冲宾客一拱手,道:“各位长辈,这孩子深夜上门求助,似是受了点儿伤,救人要紧,老三先去看看情况。”言毕,他也不管席间有何高见,转身也往后院去了。 那孩子躺在客房的床上,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却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不肯睡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裴琅。 裴琅收回搭在他脉上的手,松了一口气,便伸手从孩子的怀里取出早先在宴客厅便注意到的一块翠色玉符。 男孩一愣,正要抬手去抢,却听裴琅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男孩却没回答,只反问:“这是裴家庄吗” “是,我是裴琅,我猜你是来找我的。”裴琅见男孩依旧试图从他手里夺过玉符,干脆用袖子擦干净玉符上的污迹,顺势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我姓方,我叫方听风。” “医圣方家的小少爷。”裴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既然有着“医圣”的称号,方家自然向来与“毒庄”裴家水火不容。裴琅倒是对此不以为意,裴家并不行恶事,在裴琅眼里,只要不行恶事,医者毒者,祖传手艺罢了。只是方家总是将裴家视为邪魔歪道,使得两家常年难以交流。 裴琅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一个方家的孩子灰头土脸地跑到我们裴家做什么难道你爹方天宇没跟你说过少跟裴家打交道再者说,方家跟裴家相隔少说也是百十里地,你一个人来的” 方听风紧闭着嘴唇不吱声,眼泪也直在眼眶里打转。裴琅只好伸出手抚了抚方听风的发顶,放缓了语气:“跟叔叔说说好不好。” “哄小孩真的挺麻烦,幸好家里养了一个小姑娘,这个我熟。”裴琅心里嘀咕着。 幸好这一招奏了效。方听风的眼泪像开了闸一样,在本来就不干净的脸上 又冲出两道小水沟。他这一哭,像是把这百十里地的委屈担忧害怕都一齐哭了出来,肩膀不停地耸动着,小小的身体渐渐地也缩成了一团。 “我娘让我向北走,”方听风嗫嚅着,“她说让我到裴家庄找找裴琅我的马我骑不好半路上它跑了。” “我娘还有爹”方听风忽然停住了,他用手背抹了抹红肿得像两颗桃子的眼睛,缓缓地坐了起来,五官呆滞,似是难以消化自己的所见所闻,只有哭红的鼻头却还一抽一抽的:“裴裴庄主,有一伙人冲进了方家,杀了我爹。” 裴琅本来还在凝神分辨方听风诉说的内容,忽听此言,猛地醒过神来,双目如剑,急急地问道:“那你娘呢” “我不知道。”方听风低下头去,随即感受到肩膀上的压力,原来是裴琅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裴琅也垂着头,估摸着刚刚方听风的话中有多少分量,半晌才叹道:“很快我们就都会知道了。” “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长音还未落,便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爹,你在做什么呢,舅爷在大厅里骂人了,他让我来问问你还懂不懂规矩。呀,床上是谁啊,他没事吧” 裴琅笑了笑,起身将小女孩捞在怀里,轻轻地按住她不住地向床上探过去的小脑袋:“舟儿,随他去吧。这夜啊,太长了,别着急。” 这注定是一个长夜,对裴琅来说,对方听风来说,他们都需要一个答案。医圣方家的小少爷漏夜急奔到毒庄裴家,如若传了出去,也必然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还是女童的裴轻舟不懂这些,她不安分地在裴琅的怀里扭动着,冲着方听风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金炉香烬漏声残, 翦翦轻风阵阵寒。 三日后,江湖传遍,方天宇,苏袖夫妇身死,医圣方家灭门。 那夜成了江湖悬案,却也渐渐被遗忘在江湖事中。 第二章 裴琅 新的一年莺飞草长。裴家庄里不知道哪株有毒的花花草草在春日暖阳的笼罩下倒也显得一片郁郁葱葱,人畜无害。亭中小憩的裴琅闻到一股雨前龙井的异香,便睁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裴琅面前白衣的少年已岁过弱冠,发丝绾得干净整洁,一双清澈的眼睛染着一丝春日阳光独有的朦胧,似是长夜将过未过的忧愁。他递上茶去,面容上的不安一闪而过。 裴琅“嗯”了一声接过茶碗,只闻了一闻,便慢悠悠地放下了。少年人脸色微变,还是硬撑着开了口:“庄主,这是刚烹好的” “你这个毒有点儿进步,”裴琅抄着手,看着少年人笑了起来,一派春风和煦:“你自己新研制的我记得裴刚不会这个。”话未说完,一道荧绿色的光芒嗖地从裴琅的袖中划了出来,裴琅一手抄起茶碗,那道绿光便尽数落在茶汤中。 一晃间,茶汤立刻转为不详的紫黑色,隐隐地透着金属的光泽。裴琅不以为意,递给少年看了一看,笑道:“这个无色无味做的挺好,可是茶本身的味道被冲淡了去。” 少年人点了点头,脸上多少有些失望的神色,道:“子夜记下了。” “我说,子夜,”裴琅一看少年人的眉头紧皱,悠然说道:“你给自己定的目标太高了,你看,你不能回回都用庄主试手不是,要不这样吧,你去把这毒下给裴刚,他指定中招。” 唤作子夜的少年正是方听风。 自他夜闯裴家庄的那日已经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里,开头的几年大家还纷纷地猜测方家的灭门惨案所为何事,又是何人作孽,方家医者仁心,为何便遭此毒手。说到毒手,有那么一些人又把话头转向了裴家,一时间谣传裴家作案的也不在少数。 裴琅却好似权当江湖戏文,听过了便听过了,也不恼,只是裴家弟子生气得紧了,他便说,那伙子人整日瞎猜,也不敢来裴家庄问个究竟,管他作甚。他们只看咱们庄子制毒拿手,便认定咱们下作,实则愚蠢至极了。 方听风从十岁开始便也听着这些风言风语长大了,裴琅给他易了名字作万子夜,始终不肯把他娘交给他的玉符还给他。有一回裴轻舟带了万子夜悄悄地摸进裴琅的房里偷玉符给裴琅逮个正着,裴琅板着脸给两个孩子吓得脸色一阵青白。裴琅心下不忍,便哄他们说,如果有一天,万子夜的学识技艺能超过他,他就把玉符还了。 我可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裴琅挑了挑眉,只见万子夜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说道:“庄主,刚叔教给我武艺和毒艺,算是我半个师父,我怎么能给刚叔下毒呢” “哦。”裴琅现下更是肠子都悔青了,腹诽自己是不是对这帮孩子太过和蔼可亲,怎么好似没有感受一点儿作为庄主的尊严。念及此处,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不省心的孩子来:“舟儿前几日来信,是不是今日到家” “正是今日”一声清脆的回答,却不是万子夜。只见庭院飞入一道剑光,说时迟,那时快,直刺入凉亭中来。那剑光淡蓝,如同碧水寒烟,“叮”地一声撞上裴琅掷出的茶杯,那茶杯立刻碎裂开来,无数碎片都钉入柱中。 裴琅又好气又好笑,装作怒道:“你们还有没有点儿规矩,尤其是你,舟儿,让你出去学了几年,你可胆子越来越大了。” 同样是淡蓝色的人影一晃,裴轻舟一闪身便也进了凉亭,捡起剑来收回鞘中,欢快地笑了起来,好似春日里百灵鸟那般婉转动听:“我知道伤不了您的,不过,我刚在门口跟刚叔过了几招,我俩打了个平手。” “那是裴刚让着你。”裴琅翻了翻眼睛,想着原来不是我太惯着他们了,是裴刚太惯着他们,又道:“让你去道观学习,怎么一点儿稳重劲儿都没有学来。清诀师父没让你抄上几十本经书再练剑吗” “没有。”裴轻舟理直气壮道:“清诀师尊说,我越来越像您了。我觉得是夸我呢,爹说是不是” 裴琅决定保持自己年近不惑的长辈风度,少跟小丫头贫嘴。裴轻舟注意到了地上的不同寻常的茶渍,又盯着万子夜那含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子夜,你怎么给我爹下毒了,比我还狠啊。” 万子夜见到裴轻舟朝气蓬勃的样子,心下也是一阵欢喜,只是他性子不似裴轻舟那般张扬,却也掩盖不住嘴角的笑意。他这一笑,便柔和了许多,此前的忧愁也化开了大半去,更添了几分俊朗:“怎么会呢,阿舟,这是庄主允许的,你忘了” “哦对,是有这回事来着。”裴轻舟狡黠地冲裴琅眨了眨眼,道:“爹,是不是给自己挖坑了” “没规矩,回头见到你大伯二伯老实一点儿,给我长点儿脸。”裴琅瞪着裴轻舟,“看这时辰,晚饭时间他们也该到了,你大伯二伯专程 来看你,你可得有点儿分寸。” “知道啦,爹。”正如清诀道长所说,裴轻舟大概继承了裴琅年轻时候大部分不着边儿的个性,转眼就忘记了自己的应承,一把拉起万子夜的手,说道:“那爹,我要跟子夜比试比试,看看是咱们裴家庄的功夫厉害,还是青城山的功夫厉害” 万子夜点了点头,也大大方方地看向裴琅。裴琅摆了摆手,便由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庭院里便传来叮叮当当的刀剑声。裴琅抄着阔袖,依旧待在凉亭里闭目。在这刀剑声中,他仿佛回到了少年,那女子红衣翩翩,剑式却凌厉,扬手在半空中挽出一道剑花,就好像一方天地都随着她的皓腕流转。 “裴琅,裴琅师弟你愣什么神啊”耳畔仿佛还残留着那女子娇笑的声音,转瞬间便支离破碎,只余下一声叹息。 不远处传来裴轻舟轻快地笑闹声,裴琅最终也笑了笑,起身朝着庭院去了。 第三章 裴琳 距裴家庄还有二十几里处,一个身穿灰色劲装的中年人正在落日余晖中策马疾驰。 他的左腰间别了一把通体翠绿的短笛,在黄昏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右腰间似是一血红铃铛,在这颠簸的马背上竟一声不响。 这人正是裴琅的二哥,裴轻舟的二伯,裴琳。 说起这裴琳,虽不如裴琅天资聪慧,但也凭借着管理并发扬裴家庄的货物流通,在江湖上挣了不少的名声。再者他对人总是谦谦有礼,出手之时却净挑些阴狠毒辣的裴家功夫,所以也不知道是褒是贬地得了个“毒物先生”的称号,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有胆量当面提及。 裴琅接任庄主之后,裴琳便接管了裴家的分庄生意,此时正快马加鞭赶回裴家庄。虽有正事相商,但相聚定在今日,也是想见一见几年不曾归家的宝贝侄女裴轻舟。 就像他自小就疼爱他那个喜欢到处闲游的顽皮弟弟,总觉得一天没为裴琅操心,裴琅便要闯出什么祸事来,他对这个侄女裴轻舟也是关照有加。 裴琳还记得那一年,本以为会做个江湖闲散客的裴琅突然回了庄子,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圆圆的小脸上长了一双灵气的妙目,见到裴琳也不怕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抱住他的大腿,再抬头笑眼弯弯地喊了一声“二伯”。 也还记得裴琅对小女娃笑叹道:“你倒是很会挑人抱大腿。” 庄子里的人一时间都嘀嘀咕咕地猜测这小女娃是裴琅欠下的风流债,裴琳却不管这些,甚至内心里认为裴琅只做出这样的出格事简直谢天谢地。 自此裴琳把裴轻舟当作亲闺女一样,得空便抱在大腿上逗引,越看这娃娃越觉得比裴琅小时候可爱许多。裴轻舟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主,坐久了便没了耐心,伸手去捉裴琳腰间的绿笛,裴琳抚下了她的小胖手,她又不甘心地打上红铃的主意。 “舟儿莫淘气,”裴琳笑道:“这两样东西你可动不得。” 正想着往事,裴琳却突然猛地勒住了马,一只手悄悄地抚上红铃,随即拱手振声道:“不知道是哪几位好汉在此,还请出来指点。” 话音甫落,一颗百年大树的浓密树叶立刻沙沙作响,叶影间蓦地窜出一个人影来,手掌带风,直取裴琳命门。裴琳双手一拍马鞍,借力腾空,向后急掠,翩然落地。那人一击不中,借势将掌力劈在马头上,一匹好马仰天长嘶一声,就如此殒命。 这一招一式之间,裴琳心下当即有了计较。 来人脚下欲再发力,却如同铁器遇见磁石一般,使不上力气。他低头一瞧,顿时大骇,毛骨悚然得连指尖都微微发抖。只见一团黑漆漆的虫子顺着他的脚面排着长阵悉悉索索地向上爬来,眨眼间就及至他的小腿。仔细瞧去,竟是成百只蜈蚣,像两只腿套,牢牢地给他定在地上。 那人便是动也不敢再动,只一双眼睛向上瞥了一瞥。 裴琳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已听到古树上另一阵异响,又道:“诸位,请下来说话,可莫让自己的兄弟枉送了性命。” 只听树上传来一声怒喝,两个人影先后一跃落地。 “不知是何方好汉,今日截我又为何事”裴琳将面前三人打量一遍,那三人均是陌生的中年男子,穿着漆黑色的劲装,看着身形倒不像武功有多上乘,勉强算个中等水准。 那三人中的其中一人似是领头,啐了一口道:“我呸,裴老二你少装君子,毒物今日算是见识了,先生是个狗屁的先生。” “哦”裴琳不怒反笑,道:“三位做这偷袭的行径,反倒怪我的不是了”言毕,只听“叮铃”清脆一声铃响,方才率先发难的黑衣人身上的蜈蚣腿套又向上挪了半寸。 “你”领头人一愣,急道:“果然是你们裴家是你们裴家杀了我们大当家今日我们兄弟三个就算做了鬼,也得替我们方家出一口恶气天麻,你怕死吗” 自从附了蜈蚣便未动半分的黑衣人应了一声,此时拿出了豁出命的架势,怒瞪着裴琳:“我方天麻便不怕死,十年了,我们苦练武艺,多方打探,等的就是今天的机会天龙,天雄,不必顾忌我,你们联手制住这个裴家恶贼” “且慢。三位。”方天麻的一番话听得裴琳云里雾里,心下琢磨感情是十年前灭门的医圣方家的子弟寻错了仇。虽说裴琳以一敌这三位不在话下,可这凶手的名头他着实承担不起:“方家灭门之日,我裴家庄正庆贺新庄主继位,没有功夫去搭理方天宇。” 方天雄展开身形,从怀里摸出一把飞刀来,那飞刀的刀尖上隐隐透着紫黑色,竟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器。方天龙此时也掏出一支吹箭,果不其然也是一支毒箭。两人对视一眼,目光暴长,竟生出一 种不死不休的气势来。 裴琳眼里看得真切,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听闻方家向来医人不害人,不过看眼下这情形,毒物两个字我就割爱让给诸位好了。” 方天麻苦于无法自如行动,恨恨说道:“医如何,毒又如何,只要能杀裴家人给大当家报仇,给几十个弟兄报仇,我们兄弟几个的自尊不要又有何妨。” 裴琳剑眉一皱,道:“你们如何说是裴家做此事” 方天麻反问道:“你腰间绿笛是为何物” 裴琳道:“这是裴某看家的家伙什。” 方天麻道:“是否内门弟子才可修习。” 裴琳沉默着思考方天麻的问题。 方天麻语气更怒,抬手猛地指向裴琳:“那你们便不冤枉那日便是一带头人执一乐器,吹着诡异的调子,引来一大群毒虫。方家外门弟兄功力尚浅,顷刻便死了半数。”话至此处,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三个汉子均是眼眶一红,那无尽的长夜似是一块通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他们的记忆里,如今又似一盆凉水浇透了那铁块,胸中溢出灼热的嘶鸣。 裴琳默然片刻,忽道:“那为何江湖上未曾听闻” “因为,整个庄子只活下了我们兄弟三人我们孤立无援,无从说起,唯有苦练技艺,亲自取裴家人狗命”方天雄怒喝一声,身形侧偏,飞刀出手,快得令人炫目,定是已练过千百遍。 那飞刀破风而来,紧接着一支淬毒小箭封住了裴琳的退路 裴琳运气于下盘,双足蹬地,旋身而起,这一跃竟七尺多高。他憋足一口真气,借力蹬在树干上,遂又蹿高数尺,翩然落在粗壮的树枝丫上。 那飞刀扑了空,高速旋转着疾射入树干,生生地将树干穿透,连枝干上的裴琳也晃了一晃。那淬毒小箭更绝,方天龙一击不中,手臂猛地向后拉动,小箭“嗖”地一声回到他的掌中。原来这箭尾绑着细丝,在即将四合的暮色中看不真切。 裴琳来不及感慨,见三位方家汉子仰头紧盯着自己,只喟叹一声,道:“三位,方家惨案着实与我裴家无关。” 第四章 裴钰 黄昏已经悄然退去,天边的最后一抹橘色霞光也逐渐被黑夜降临前的幽蓝色替代。裴家庄的弟子们结束了一天的修习,边进食边聊个没完,偏院里热气腾腾,一片温馨安详。 偏院热火朝天的欢乐气氛显然没有感染到焦躁的裴刚,白日里还因为裴轻舟回了庄子而心下高兴的他,此时反而没有办法将精神放松下来。他一面在庭院里来回踱步,一面悄悄地关注着气氛紧张的饭厅。 裴刚如今能位居裴家庄的总管家,除却他的勤奋使他的功力飞速进步之外,更多的是裴琅看中了他正直坚韧的脾气秉性,虽然裴刚觉得十年前自己冲撞进宴会的莽撞举动实在配不上裴琅的看中。 当年那个摇摇晃晃来到他身前的浑身是泥污的小男孩,如今也成了他半个弟子。裴琅为他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裴刚也发誓将那一夜与“方听风”这个名字永远地埋在心里。虽说最开始是因为裴琅的嘱咐,但十年的相处间,裴刚也逐渐打心里喜欢,也打心里心疼这个幼小的年纪里便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孩子。 只是那一天,裴琅再没有出席宴会的后半程,使得裴家的诸多长辈都为此不满。裴琅初初接任便留下了如此印象,后续与长辈们关系的缓和也没少让裴刚头疼。而裴琅的大哥,裴珏,便是其中之一。十年间,裴钰从来对来历不明的万子夜嗤之以鼻,有时候连带着同样被人认为是“来历不明”的裴轻舟,也要遭殃。 此时饭厅里正依次坐着裴琅,裴珏,裴轻舟和万子夜,安静得让身处庭院的裴刚都能感觉到空气几乎凝结到了冰点。裴珏比裴琅年长许多,面容上总是带着一分长兄如父的威严。他此时正板着一张隐隐透着怒气的脸,锐利的目光扫过裴轻舟,又扫过万子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向裴琅发难:“这老二怎么也开始不懂规矩” 裴轻舟虽然平时散漫惯了,却也不敢在裴珏的威压下释放天性,只能低着头接受裴珏严厉目光的洗礼。只是听见裴珏最终没有将矛头对准自己和万子夜,不由地侧过头去向万子夜吐了吐舌头。万子夜倒是平平静静的,有时候沉稳得不像少年人。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回馈给裴轻舟一个安慰的眼神。 这一来一回的小动作却没逃过裴珏的眼睛。裴珏不满地清了清嗓子,吓得裴轻舟赶紧又低下头去。 裴琅虽然心里想着给裴轻舟这个小姑娘一些教训,省得她整天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但看着她此时像个霜打的茄子,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接话道:“大哥,许是二哥有事耽搁了。舟儿今日刚刚到家,劳顿了一天,让孩子们先下去吃些东西,咱们兄弟等二哥便可。” 裴珏冷哼一声,面色更峻,道:“这些孩子上了我们裴家的桌子,就得有裴家的规矩。喊你一声爹的小丫头先不说,这小子的来历你到现在也不给大伙儿一个交代,还授意裴刚传授咱们内门功法,现在等等老二都等不得了” 裴轻舟听罢裴珏这意有所指的责难,脸上挂不住,只觉得气血上涌,霎时间脸上便涨得通红。她虽然平时仗着裴琅和裴刚撑腰,在众人面前任性惯了,但毕竟也从小受着些风言风语。小时候裴琅还会哄着她说,她是月亮上的仙女下到凡间,是一叶扁舟送到了家门口,或者是什么莲花里的童子,长大一些了,她自然也就知晓那些大多都是戏文话本里的故事。 十来岁的时候她半哄半闹地喊上万子夜带她爬屋檐赏月,想着裴琅说的什么娘在月亮上的鬼话,觉得眼睛酸酸涨涨的,轻声道:“子夜,咱们这些没娘的孩子可真惨。” 那晚的月亮冷清清地看着屋檐上的两个人,裴轻舟的眼睛红红的,倒真似传说中月宫里的小兔子。 万子夜看着这个淘气包委委屈屈的样子,心里也难过起来。他望着夜空,看久了,那满天星子也有些模糊:“我还不知道是谁杀了我的爹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他们报仇。” 裴轻舟闻言侧头看了看万子夜,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万子夜,脸上净是她看不明白的情绪。万子夜的话说得很慢,慢得好像每一个字都吐得那样艰难。裴轻舟并不能真正地明白在万子夜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她只知道,报仇,在裴琅给她讲过的故事里,是一个人要背负着悲伤与痛苦去杀死别人。 原来万子夜没了爹娘,比自己难过上那么多,裴轻舟想,自己还没有气爹爹和那些说闲话的人气到要去杀了他们。 直到万子夜微凉的手指在桌下碰到自己的,裴轻舟才缓过神来。她眨巴眨巴眼睛,见自己碗里多出了一个大鸡腿。裴轻舟抬眸看去,裴琅刚搁下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说道:“闺女啊,快吃吧。你二伯最疼你了,要是他知道把你饿着了,不知道怎么数落我。” “你”裴珏气结,但好在裴琅没有偏袒万子夜,也算给了 他一些面子,语气便缓和了些:“算了,轻舟侄女,青城山路途遥远,你舟车劳顿,就先吃吧。” 裴轻舟用余光瞄了瞄万子夜,万子夜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仿佛对裴珏的指摘置若罔闻,一双幽深的眼睛里看不透他的心思。裴轻舟却觉得万子夜心里一定也很生气难过,于是赌上气来,不肯动筷:“谢谢大伯,轻舟在外几年却也记得裴家的规矩,我能等。” 刚刚有破冰迹象的氛围即刻随着裴珏的黑脸而再次凝结。正僵持着,庭院里适时地传来了裴刚的惊呼声:“二爷,您来了。二爷,您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长腿一跨,便进入大厅里来,这人正是裴琳。他的灰色劲装上划了几个大口子,好在没有见血。腰上的绿笛红铃隐隐透着妖异的光,似乎残留着危险的气息。裴琳的额前碎发凌乱,几缕头发贴在满是大汗的颈上,他抄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才开口说道:“大哥,三弟,我有要事告知” “不就是你信里说的,咱们裴家的货由不明渠道流出的事情吗,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裴珏看着裴琳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道:“你先去梳洗用餐,这件事咱们一会儿听你细讲。” 裴琳摇头道:“不是这件事,我方才遇上了医圣方家人” 裴琳话音刚落,三双眼睛六道目光一齐投在他的身上。裴轻舟只道方家十年前便被灭了门,因此对眼下焦灼的气氛感到有些茫然。她先瞄了瞄裴琅,裴琅的剑眉紧皱。然后她又转头看了看万子夜,万子夜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深似海的眼眸里映着烛光,似是在海底燃着火焰。 “舟儿,你带子夜先去后厨自行取些饭菜。”裴琅跟万子夜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发觉万子夜眼里对离席有着明显的抗拒,只好搬出裴轻舟来。 裴轻舟见平时温文尔雅的裴琳二伯竟一副骇人的严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意识到一定非同寻常,便应了一声,去拉万子夜的手。这一触,也叫裴轻舟心下一惊,万子夜的手更凉了,像是寒天雪地里埋了一把铁剑一般。裴轻舟只当是早先裴珏的话伤到了万子夜,便柔声道:“子夜,我们先走吧” 万子夜这才随着裴轻舟离席。 第五章 子夜的记忆 万子夜的心里很乱。听闻裴琳与方家人遭遇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却一个也没有及时捉住。他想问出什么,想确认什么,都无从问起。 万子夜执筷胡乱拨着碗里的米粒,一时间思绪万千。 “风儿风儿,快起来”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刻,好梦醒来,余温尚存,母亲苏袖一张焦急狰狞的脸为本该属于孩童的美梦划上终止符号。 十年里,他时常梦回那个家破人亡的长夜。那一夜,是怎么样的夜风吹进他的思绪,他在睡前想了什么,同母亲讲了什么,这些无关紧要的记忆都无可追寻,只记得母亲从来没有那么粗暴地摇醒了他。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起身,话语中还带着小孩子撒娇式的鼻音:“怎么了,娘。” 母亲将他捞在怀里,裹挟着他飞奔的那一路,他的肋骨被硌得生疼。平日里熟悉的庭院与长廊感受不到尽头,惨叫c呼喊,隔着诡异的雾气仿佛在遥远的彼端,却又不可思议地近在耳畔。 母亲的剑身滴滴嗒嗒地落下深色的液体,缠绕着草药的苦味和腥臭气息,余光里的夜色也变成一片阴惨惨的暗红。无足的怪兽吐出的信子也是阴惨惨的,怪兽们猛地张开獠牙,离弦之箭一般地穿透他未谙世事的双眼。 他一度怀疑自己陷入了噩梦之中,但这超出了孩童对恐惧的想象。 “娘”他闭起眼睛哀声喊道:“爹呢” 母亲将他扶正在最好的快马上,郑重地将一枚玉符塞进他的怀中。母亲深深地看着他幼小的未经风雨的脸庞,脸上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你爹死了你得活着,好好活着。去裴家庄找到裴琅风儿” 他竟想不起母亲最后说了些什么,嘱咐了些什么,或者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最后无限不舍c无限温柔地呼唤了他的姓名,这声呼唤却也破碎在脑海中,突然意识到的离别与其带来的恐慌使他的泪水将一切都淹没了。 为他轻柔地拂去泪水,母亲再也不犹豫,清叱一声,猛地一拉缰绳。那马似知危急,长啸一声,便奔出后门。 万子夜紧紧地搂住马脖子,攥紧了缰绳,艰难地回头看去,母亲的红衣渐渐地溶在惨红的夜里。方家庄园成了一个被时间与空间甩在身后的小小红点儿,万子夜无数次循着记忆想要回到那里,却总是走不到来路的之处。 裴琅不建议他去往方家的遗址,总是劝说他珍惜当下,不要为自己徒增伤痛。万子夜确实也没有再回去过,却不是因为听从了裴琅的教诲。他在等,等一个时机,等到能够抓住蛛丝马迹,等到那晚的因果都有迹可循。 然后呢万子夜总是问自己。 当然是报仇,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也总是这样回答自己。 “子夜”听到担忧的声音,万子夜回过神来,裴轻舟的手掌正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子夜,你怎么了,从刚才就走神,饭都凉了。” 万子夜无意识地握住裴轻舟的手,他的手仍是冰凉凉的,而裴轻舟的手心却那样温热。那柔软的热源使万子夜的心里一颤,蓦地松开手去:“阿舟我” 裴轻舟不明所以,歪了歪头,举起的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收了回去,柔声问道:“子夜,你还在意大伯说的话吗” 万子夜摇了摇头,道:“大爷没有说错,我本来就是裴庄主多年来教导我,庇护我,也为了我遭受了许多质疑,因此我被人指摘几句算不了什么。况且,大爷也是为了庄子考虑,按规矩我确实不该修习” “有什么该与不该,爹不是常说,培养人才就该不拘一格,在我看来,子夜有天赋得很,千万不要顾虑,该学的时候多学一点。”裴轻舟听万子夜那样讲,心里泛起酸涩,赶忙打断了万子夜:“再说,我对庄子里这些药毒典籍又不怎么感兴趣,你再不学,我爹岂不是要绝后了。” 万子夜被裴轻舟的说法方式逗笑了,虽然心情依旧沉重,但唇角总算有了一丝弧度:“谢谢你,阿舟。” 裴轻舟听罢,道:“跟我还客气什么呀。” 又见万子夜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饭菜,只当是自己的安慰没有到位,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子夜,咱们听墙角去” 万子夜一愣,立刻便读懂了裴轻舟明亮又故作神秘的笑容。每当裴轻舟露出这样的笑脸,便是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或恶作剧。万子夜对此实在太熟悉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裴轻舟是想拉上他去偷听裴琳刚才所说的“要事”。 这正戳中了万子夜的心事,此刻他比谁都要迫不及待地得知方家人的消息。但他心下仍然犹豫,怕裴轻舟的胡闹再给她惹来裴珏的责罚,再者说,既然裴琅将他支走,必然有裴琅的考 量,他也不愿意做出让裴琅为难之事。 裴轻舟看出了万子夜的犹豫不决,满不在乎道:“不管是什么大事,咱们两个小辈知道了又能如何再说了,你刚才不是说了,爹庇护着咱们,他是庄主,没事的。饭桌上让你受了大伯的气,我是非得去给他捣捣乱不可。你不愿意可以不去,我自己去” 裴轻舟总是这样,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是被裴钰诟病的对象,只见着万子夜有苦不说的样子,便一门心思想着替他出一出头。 说罢,裴轻舟提身欲走。万子夜无奈道:“算了,我跟你去便是。” 裴轻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像一只巧燕似的溜出后厨,绕过前厅,提气一纵,轻飘飘地落在书房上。她回头向着紧跟上来的万子夜粲然一笑,皎洁月色落在她的晏晏笑脸上,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裴轻舟蹑手蹑脚地撬起一块瓦片,然后俯首看去,裴家的三个兄弟全都站着,摇曳的烛光拉着他们的影子飘忽不定。裴轻舟向万子夜打了个手势,万子夜也学着裴轻舟的样子,悄无声息地俯耳听去。 第六章 房上偷听 书房里门窗紧闭,透不进月色。裴家兄弟三人均是面色沉沉。 “就怕是空穴来风,”裴琳温和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忧虑,先将与方天雄等人的遭遇讲述了一遍,又道:“按方天雄三人所描述的,凶手会使用驭虫之术,并且毒效甚猛,倒像是我们裴家的功法可是” “老二,你聪明一世,如今怎么这般糊涂他们说自己是方家人便是了吗说是我们裴家害他们便是了吗那怎么这么多年不见他们寻仇”裴珏冷哼一声,厉声道: “我最看不上方家伪君子的做派,什么医人不害人,若真不害人,学劳什子功夫,直接开医馆便可。假模假式的,指不定惹上了什么仇人,江湖渺渺,能人甚多,关我们什么事。” 从前方家总是用医者正道的说辞来打压裴家,使得裴钰对方家敌意甚笃。 裴琳依然面带忧色,道:“也不一定是仇家。大哥,你忘了,江湖传言中,方家有一本绝世秘籍,得秘籍者可功力大增,化血为药,百毒不侵。当年方家的当家方天宇似乎十分热衷此道,还派了许多子弟搜罗珍奇药材。不过” “不过方家灭门前后,从未听说有谁练得神功,依我看都是胡扯。”裴珏打断了裴琳,冷着脸道:“江湖还传咱们裴家也有类似功法呢,你问问老三,他突然就接任了庄主,是不是爹把什么秘传功法传给他了” 裴琅本来抄着手,默不作声地听着两位兄长谈论此事,突然听到裴珏发难,只好摇头苦笑道:“大哥” 裴珏拂袖,道:“我看此事是无稽之谈,也不必再谈。老二,我看你做了几年生意,倒真把自己当个生意人,竟还放了那三人生路。不管那三人什么来头,今日你手下留情,便是留下了祸患” 原来裴琳虽然功力过人,却也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回想起方天雄三人那如毒箭一般的仇恨目光,为复仇而不惜作践方家名声的手段,使裴琳也不禁思忖裴钰的责难确实有几分道理。 裴琳长叹了一口气,书房再次安静了下来。 屋顶上的裴轻舟听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这算是一件什么“大事”,跟裴家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江湖上的蝇营狗苟向来对裴家又敬又怕,胆敢埋伏暗算裴琳的倒还是头一遭。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裴轻舟吐了吐舌头,腹诽道。 至于什么方家还有幸存者,有一本很厉害的秘籍,裴家好像也有,又好像都是谣传,这一类的话题,便完全不在裴轻舟的理解范围内了。方家对她来说,只是人们口中的某个家族,像这样的事件,在偌大的江湖中也并不是个例;而裴家的功法路数,她又向来不感兴趣。 万子夜的脸却越来越寒,虽然只寥寥几句,对他来说无异于一颗惊天炸雷。方天雄这个名字他记忆犹新,那是他内心深处所剩无几的童年温存。 万子夜小的时候唤他“雄叔”。记忆里雄叔最是尊重父亲,也常常将万子夜驼在脖颈上,带他去捉树上夏蝉。 这是万子夜的父亲未曾给他过的慈爱。 正如裴琳所言,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待在药室里忙碌,一闭关起来短则几天,长则数十天。有时候他路过父亲的药室,趴着门缝偷偷地看父亲在做些什么,最终留在脑海中的只是父亲狂热痴迷的脸。 不得不承认,万子夜本能地惧怕接近这样的父亲。 还好,方天雄充当了万子夜生活中的半个父亲。有一次雄叔抱着他,为他讲解仓库里各式各样的药材和功效,万子夜便问道:“父亲整日待在药室里研究,也是为了救人吗” “当然了。”万子夜还记得雄叔脸上的骄傲:“这是咱们方家的立足之本。所以啊,你也要认真学习,长大之后才能悬壶济世,造福江湖。” 曾经陪伴他长大的雄叔竟然还活着吗万子夜乍听本来心下一阵欢喜,却越听越觉得奇怪。难道是裴琳遭遇的便是雄叔雄叔为什么会说向裴家复仇那一夜裴家的情形,万子夜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趁着接任之夜毁他人家门。 况且,在裴家庄长时间的生活,使万子夜早已深知,裴家从不是罪恶之徒,他不相信裴家会是自己的仇人。 可是裴钰话语中对方家明显的恶意又叫他心里焦躁难耐。 万子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噩梦中的巨蛇缠绕,浑身湿滑冰冷又动弹不得,胸中却好像火烧得一样又痛又闷。他一只手抚上胸口,大口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心念百转千回,始终没有个尽头。 一切声音都在他的世界中寂静了下来,周围好似慢慢浮起了诡异的红色雾气,那雾气里,他看见了雄叔和蔼的笑脸最终化作喷火的双目。 一只带着温度的大手搭上万子夜的肩膀,万子夜本 能地回身出掌疾劈,直冲那人腹部而去。来人手腕用力,将万子夜的肩膀按下,另一只手化掌为拳,格住万子夜的掌风。万子夜正欲出腿,却听到着急的问话:“子夜,你怎么了” 万子夜满头是汗,如梦初醒,凝神一看,原来是裴刚捉住了他的手腕。裴刚本以为是两个孩子调皮胡闹,想上来给二人捉了下去,没想到万子夜这一副失神的样子,于是也顾不得出言责怪,关切道:“子夜,你还好吗” 房上的动静将房中的裴家兄弟三人引了出来。裴轻舟心知躲不过去,便从房上轻巧跃下,正落在裴琅身前,她讨好地笑道:“爹” 裴琅却没看她,目光落在刚刚回神的万子夜身上,似是揣摩着万子夜对谈话内容的反应。万子夜隔空正撞上裴琅的眼神,下意识闪躲了去。 “舟儿,你怎么这般调皮。”裴琳伸出一指戳了戳裴轻舟的脑袋,无奈道:“大人谈事你也要跟着掺和,说吧,都听到什么了。” “什么啊,我带着子夜来赏月,正路过”裴轻舟装作委屈道:“我哪儿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关三天禁闭。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像什么样子。”裴琅终于收回目光,抢在裴钰开口前,淡淡道:“子夜也一起关,你们两个好好反省去吧。” 第七章 待不住的轻舟 裴轻舟在房中还没待上一天就如坐针毡,准确地说是刚刚白日过半,她的忍耐力就到了极限。 大清早没法子出门晨习,虽说有些不习惯,但裴轻舟还是选择睡一个没心没肺的大懒觉,睡醒了便在床上发呆磨蹭,心情实在算不上好。等到日上三竿,起床用过午饭,刚百无聊赖地翻了几下子书,她那不得闲的脑袋瓜儿就飞速运转起来。 “原本二伯说,裴家的货从不明渠道流了出去,这一句我倒是听到了。”裴轻舟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点着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道:“又说什么方家秘籍哎呀,好乱,我觉得还是第一件事比较重要” 裴家的货除了一些自制的冷刃暗器之外,最主要的还是看家老本行,毒药。 裴轻舟是知道一些的,裴家的货物形式也多种多样,有液体,有粉末,有不致命的,也有致命的,还有一些外门子弟做来防身的,近来也颇受欢迎。虽说裴轻舟并不像其他子弟一般博学多识,但防身的药粉倒也会带上一些。 自从裴琅继任庄主之位后,裴家对货物流通渠道的把控越发严格,尤其是使用后果较严重的独门方子,既不能叫人给复制了去,也要保证不会在江湖上产生祸事,因此对买家有诸多要求。这门生意到了裴琳手里,那些毒性强烈的货物,更是只悄悄地跟武林世家进行交易。那些武林世家多半是收了货物作个威慑,也不会轻易拿来使用。 也正因如此,裴家的名声向来是毁誉参半。有过往来的只道是裴家名声响亮,管理有序;那些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酸的,便反过来宣扬裴家毒功与毒艺都是邪魔歪道罢了。 裴轻舟从来不这么想。裴琅告诉过她,刀要人性命,剑要人性命,毒也同样要人性命,若是害死一代豪侠就叫做人神共愤的恶行,若是毒杀了一方恶霸便叫高效低耗的善举,同样都是手段和工具,只看用在谁的手里。 对此裴轻舟深表赞同,更何况她从来不认为裴琅c万子夜和裴家庄里的子弟是什么阴险小人,也从来没觉得谁的袖子里揣了一点儿毒粉就叫穷凶极恶。在青城山的修习时光里,反倒是见过惹人讨厌的剑客。 “唔,果然还是这件事比较重要二伯专程从分庄赶过来,想必是十分棘手的货物。”裴轻舟重重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想法表示了肯定,继续盘算着:“但是爹干嘛关我跟子夜的禁闭,偷听个糊里糊涂的墙角而已,大伯已经走了还不放我出去。我刚刚到家便要在房里闷上整整三天,也太过分了” 裴轻舟“呼”地站了起来,伸手一勾,顺手将床边一把小剑别在腰间,这小剑剑鞘上镶玉缠金,剑身为精钢所造,是裴琳在她上山学艺的那一年送给她的礼物。 “我得趁着二伯还在,找爹评评理去”裴轻舟气呼呼地想:“谁待得住三天我还想跟子夜切磋切磋呢。” 想起万子夜,裴轻舟的眉眼耷拉了下去:“子夜也不知道生不生我的气。昨天晚上他几乎没有进食,不知道早晨饿着没有。” “去看看好了。”裴轻舟心里打好了非要折腾一番的小算盘,不仅得让她和万子夜解除禁闭,最好裴琅也能陪他俩过上几招,指点指点。打定了主意,裴轻舟便行动了起来。 可不巧,裴轻舟猫着腰闪出房间,刚刚从外面把门关上,转身就撞上了裴刚。裴刚高大的身影顿时给做贼心虚的裴轻舟带来了压迫感。 裴轻舟讪讪一笑,见裴刚手上拎着食盒,索性把心一横,抢先说道:“刚叔啊,正好,我午饭没吃饱,正要去厨房还找些吃的。” 裴刚面无表情地把食盒抬高,显然不被裴轻舟的说辞打动,道:“大小姐,庄主吩咐我给你送一些你喜欢吃的糕点。也正好,你就拿进屋子里吃吧。” “哎,不行不行,”裴轻舟连连摆手,道:“光吃点心怎么行,属实噎得慌,我还要去取些茶来。” “茶也有。”裴刚一面说道,一面重新把裴轻舟的房门打开,看来是非请她回房不可:“大小姐,你也是,明知道大爷最忌讳不守规矩,当着大爷的面儿也要胡闹。如果不是庄主抢先降了责罚,你和子夜可不是关禁闭这么简单了。” 裴轻舟瘪着嘴不置可否。 裴刚补充了一句:“大小姐以后还是莫要当梁上君子了。” “我可不是君子,我是个女子。”裴轻舟小声贫嘴道。又问:“那子夜呢,子夜吃饱了没有,我想要去看看子夜,昨天都没有好好地聊聊天。不对,二伯是不是还没有走,我应该去给二伯道个歉,道歉总可以了吧。” 裴刚的脸上闪过一丝倨促,道:“分庄有急事,二爷此时已经出发了。” “什么”裴轻舟忽一闪身,便要使出一招轻功“飞云”,谁 料裴刚早就防备,还没等裴轻舟闪出半个身子,就制住了她的肩膀。 裴轻舟委屈道:“刚叔,我就想跟二伯道个别,你让我去嘛。” 若搁在平时,裴刚早就心软投降了,可今日却强硬得让裴轻舟感到一丝异样。裴刚抚了抚裴轻舟的肩膀,无奈道:“下次吧,二爷实在是有急事。大小姐,这次你就听庄主的话。” 裴轻舟听罢略一思考,也不再胡搅蛮缠,只是让她待在房中着实憋闷,便又换了个借口,道:“那我去看看子夜,他受我连累被爹惩罚,我去给他赔礼道歉” 裴刚听闻,面上又闪过一次不自然的神态来,语塞了片刻,道:“你明天再去吧,子夜刚刚被庄主叫去问话。” “干嘛叫子夜问话,捣蛋的主意是我出的”裴轻舟以为裴琅要责难万子夜,这下可彻底不乐意了。 她倏地从腰间连鞘一起抽出小剑来,反手轻打在裴刚手腕的麻穴上,裴刚只觉得手腕一酸,下意识歪了身形。裴轻舟抓住这片刻时机,终于使用出了早先的那一招“飞云”,足间轻点三两下,一抹倩影就飞出老远。 裴刚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对不住了,刚叔。” 回身见裴轻舟身影向正厅掠去。他心下着急,把食盒放在地上,也赶紧追了上去。 第八章 前路 裴刚的轻功不及裴轻舟,待他迟了几步才到达正厅后,面前的情形已经有些尴尬。 裴琳换了一身干净的劲装,原本站在门口与裴琅寒暄道别,此时两人却因裴轻舟的突然出现而面面相觑。 裴琳的身后立着一个背着轻便包裹的白衣少年人,那少年人的眉目清朗,身影笔直,在暖阳下显得越发的温雅如玉,淡淡的目光中却漏出一分未知的兴奋和两分的忧愁,不是万子夜又是谁 “这”裴轻舟愣了片刻,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一时间也不知道先开口问哪一个:“爹二伯子夜你们这是子夜要跟二伯走” 裴琅与万子夜默不作声,思考着如何才能说服裴轻舟。又或是他们二人知道现下的决定被裴轻舟抓了包,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让其罢休,于是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二伯借子夜去帮把手。”裴琳对其他二位的表现感到奇怪,于是开口解释道:“今早你爹跟我商量过了,万子夜这孩子天资不错,学识也积累得足够,是时候该出庄子历练历练了。” 又道:“三弟不是关你禁闭吗,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这小丫头,回了庄子还是要听话一点儿。” 虽然如此说道,裴琳的语气里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裴轻舟闻言,双手拉住裴琳的手臂,边摇边撒娇道:“二伯,舟儿听说您要走了,是想跟您道个别的。” “可是,”裴轻舟瘪着嘴不满地看了一眼裴琅,分明是在埋怨裴琅私下的决定:“舟儿也早就想历练一番了,况且裴家的事,我自然也要搭一把手。” 裴琅见状,道: “胡闹。你以为你二伯带子夜是去玩的你刚到家就要往出跑,我看你是不把我这个爹放在心上,爹年纪大了,女儿却不愿意陪陪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说到后半句,竟当真说出真情实感的委屈来,活脱脱是一位为女儿担惊受怕的老父亲。 “爹啊,女儿也是为了您着想。您看,您年轻的时候对庄子的事情不上心,惹了许多非议,我不能再让人觉得您对子女的教育也稀稀松松的。”裴轻舟不甘示弱,一番话听起来也是十分真挚。 围观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叹着,好一对父女。 裴琅又道:“爹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便可。”这些话倒是裴琅的心里话了。 裴轻舟没想到裴琅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裴琅对她的放纵,当下有那么一瞬间反省起自己是否真的添了乱,“呃”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万子夜看着沉默的裴轻舟,心里也有一丝不舍。他原本期待着与裴轻舟交换几年不见的所见所闻,谁知道方家的事来得这样急。方家人的出现让他无心再想其他,不得不放下预想里的欢乐。 跟在裴琳的身边,或许能再次见到方天雄。万子夜恳求了裴琅许久,才换得了这样的机会。 当大家以为安抚了裴轻舟,正准备按原计划启程的时候,裴轻舟的目光在万子夜身上一闪而过,忽道:“上山学艺的时候,二伯送了我一把小剑,就是这把。” 裴琅不明所以,但预感到裴轻舟又要说出什么不着边儿的借口,提前泄了口气。 果然裴轻舟抽出小剑来,对裴琅眨了眨眼睛,道: “听说是二娘给我挑的,我喜欢极了,但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二娘。正好,我这次可以跟二伯去见见二娘,小住几日。” “舟儿也想二娘了,这样吧,我只住几日探望一下二娘和堂哥,不掺和别的事。爹啊,您就委屈委屈,左右我是您女儿,等我回来,陪您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罢,裴轻舟又保证道:“绝对不给二伯和子夜添麻烦” 裴琳原本便不知万子夜是何许人,也只当裴琅让他带着万子夜历练历练,长长见识,因此听见裴轻舟如此说,反倒松了口,觉得带上裴轻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等到了分庄让她同自己夫人聊聊天便是。 于是劝裴琅道:“那就让舟儿去吧。我看着她,不让她掺和生意上的事。” 裴琅有自己的顾虑,此时也不好同裴琳解释,思来想去,眼下只能遂了裴轻舟的心愿。 “裴家的事能帮上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其他的闲事你不要管。”裴琅对裴轻舟叮嘱道:“行了,你去吧,少给你二伯添点儿乱就行,也不要给子夜添乱。” 裴琳不知裴琅意有所指,以为裴琅担忧裴轻舟到处胡闹,只道:“放心吧,三弟,我跟子夜一定保护舟儿周全,让她一根头发丝儿也不少地回来。” 万子夜心里虽也有些顾虑,但不知怎的,听到裴琅准许裴轻舟 同行,内心生出一丝高兴的情绪来。 裴轻舟的高兴都写在了脸上,清脆地应承一声,一溜儿烟地跑回屋子收拾起来。 直到裴轻舟收拾好行李,裴刚目送着三人的背影出了裴家庄大门,才忧心忡忡地对裴琅道:“庄主,都怪我,没有拦住大小姐。” “不关你的事。出去见见世面也好,都叫我惯坏了。”裴琅轻笑道:“师父在山上肯定也没少惯着她。” 裴刚又道:“那您也不该让她同子夜一道,这方家人这次莫名其妙地冲着我们裴家来,大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罢了,”裴琅沉吟片刻,道:“这丫头心念一动,保不准哪天偷偷跑了去,还不如让二哥在路上多照拂一下。她那副性子,倘若真的自行跑了出去,更是让人放心不下。” “可是方家人的事情还是一头雾水,您暗中查探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结果。现如今突然冒出的那三人,只怕是来者不善。两个孩子的安危自是有二爷护着,但让子夜如何去面对” “他既然执意去探查,我们就尊重他吧。”裴琅又叹一声,想起十年前那个怀揣着玉符,强忍泪水的小男孩,与昨夜逃掉紧闭,执着地说服他的少年渐渐重合。 昨夜见万子夜连续两次违背自己的叮嘱,裴琅便知道,在方家这件事上,即使他用何种手段阻拦,也是无济于事。 “他没有一天真正放下过这件祸事,有了这个契机,他不去查,恐怕也不会心安。”裴琅对裴刚说道:“不管前路如何,该面对的,他总该要面对。” 第九章 散功 一路向南,路程已经过了大半,看起来此行应不会再有意外发生,裴琳心下松了一口气,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方天雄没有出现,万子夜既失望,又似乎稍稍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虽说游说裴琅的时候还算有底气,但冷静下来后反而对未知的遭遇感到些许不知所措,因此一路上心事重重。 再说,万子夜的童年经历总是让他对外人抱有疏离,在裴家庄倒是自在了许多,出了庄子便一心惦记着方家和协助裴琳的任务,因此跟裴琳的交谈也只是礼貌地回话,毫无拓展话题的意思。 好在他们之间还有个叽叽喳喳的裴轻舟。 三人中最活泼的当属裴轻舟,初出茅庐的少女,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兴奋。 她像是一只得意而又欢快的燕子,一路上纵马疾驰,偶尔把裴琳和万子夜甩得远了,便勒了马转过身来向他们高高地举起手臂挥舞。 淡蓝色的劲装与远空青山相融,只简单地挽了一个马尾,有说不出的潇洒。 当裴轻舟跑得累了,便如一只好奇的小鹿一般,瞪着湿漉漉的妙目,打马行在裴琳身侧问东问西。 “二伯,咱们家的货不是一直看管得很严吗,怎么会泄露出去后果严重吗”裴轻舟问道。 万子夜本来一路上都在为可能会出现的方家人而感到期待和不安,但听到裴轻舟引出这个话题,想起此行的目的,在明面儿上是协助裴琳对此次事件的处理,于是也不自觉地靠近裴琳身边,微微地侧头过去。 裴琳察觉到万子夜的动作,向万子夜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先让你们了解一下情况。这件事还要从五天前说起。” 说罢,裴琳顿了顿,惋惜道:“五天前柳伶人被杀了。” “柳伶人”裴轻舟惊呼道:“这不是一方义贼吗听说一人千面,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谁能杀他” 万子夜虽然没有惊呼出口,但心里也暗暗有些吃惊, 正如裴轻舟所言,柳伶人虽算不上头号高手,但凭借一手易容的功夫,别说被人杀害,就算是被人认出的可能性也是极低的。 裴琳点点头,继续道:“这人精通易容,不论男女老少他均可模仿,行为举止也惟妙惟肖,知道他真面目和姓名的人寥寥无几,于是人们便称呼他柳伶人。” “这柳伶人虽然是贼,但只偷些不义之财,目标为无良官员和土匪山寇之流,偷来财宝多数用来救济百姓,所以名声一直不错,也颇受敬重。可就在五天前,他被发现死于一家客栈内。要命的是,柳伶人死于我们裴家的毒散功。” “什么散功”裴轻舟听到此处又是一声惊呼:“我在庄子的书阁里读到过这种毒,虽不是即刻毙命的毒药,但是” “但是死亡的过程非常残忍。”见裴轻舟不忍说下去,万子夜接话道:“此毒为粉末状,溶于液体后无色无味,除去口服,就算皮肤沾到一些也会导致毒素入体,几个时辰后便会功力尽失,继而神志不清,然后浑浑噩噩地死去。” “是了”裴轻舟皱着眉头,道:“因为散功实在是是一种折磨人的手段,裴家对此物控制极为严格,除内传弟子都不得而知,也无从接触,柳伶人怎么会死于此毒” 裴琳认同裴轻舟的说法,道:“我一开始也并不相信,接到消息后便亲自去了一趟,柳伶人的嘴角上还残留着极少的药粉,能够确认是死于散功没错。” “那,那岂不是”裴轻舟忽然着急道:“散功岂不是从裴家内部” 裴琳听罢沉吟了许久,仿佛在犹豫什么。裴轻舟见裴琳不言语,更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寒而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万子夜温声安抚裴轻舟道: “也不一定。散功虽然是禁物,但也在裴家生意的清单上,只不过对买家要求非常严苛。据我所知扬帆帮与落桃山庄这两大武林世家便是我们仅有的两家顾客,也难说不是泄露渠道。” 听闻万子夜如此说,裴琳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白衣少年竟然这样受得裴琅重视,不仅知晓外姓人不知的秘传毒物,连裴家生意都这样门儿清。 但裴琳转念想到,裴轻舟的性子过于活泼,又喜欢舞刀弄剑大过潜心修行,想来裴琅是培养了万子夜做他的内传弟子。 只不过从前裴琳多次询问起万子夜的身份,裴琅均回答其父母被山匪杀害,碰巧逃到裴家庄罢了。 “竟然向这孩子透露了这么多”裴琳心下思忖着。 饶是裴琳从不怀疑裴琅的为人与能力,也知道他做事从不循规蹈矩,眼下心里也产生了一丝疑虑。 万子夜见裴琳看着自己入神,当是自 己话说多了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一笑十分真诚,倒让裴琳觉得自己作为长辈,心眼狭小了,于是道: “既然子夜知道了,我也不再做隐瞒。扬帆帮和落桃山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从不行龌龊苟且之事,也谈不上跟柳伶人这样的小小义贼有什么恩怨。此事应不是他们两家授意。但是” 裴轻舟会意,接话道:“但是也难保不是他们的内贼,对吧,二伯” 裴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担忧道:“这二世家在江湖上影响甚笃,此言也需谨慎。” 又补充道:“知晓散功的人少之又少,处理柳伶人案子的刘捕头见此毒奇特,与裴家又有些交情,这才叫了我去。我见柳伶人死于散功,当日便传书与三弟商量,先从裴家自身排查。 之后,官府传出话来,说是江湖恩怨官家不便插手,便全权交由我们裴家自行处理了。” 万子夜和裴轻舟认真地听着裴琳的讲述。 听到此处,万子夜道:“二爷打算从何处查起” 裴琳道:“等你们到了分庄,先协助整理库存与账目。” 万子夜当下略一迟疑。 裴琳见状,道:“无妨,三弟信任你,裴家的账目你便可随意翻看。知晓散功此毒的裴家子弟也是少之又少,你既然有所了解,自然也担得起此重任。” 万子夜对裴琳莞尔一笑,以示感激。 “是啊,子夜有你在的话,也可以为我多讲解讲解,让我也能施展一番拳脚”裴轻舟附和。 裴琳再次点点头,对万子夜和蔼地笑道:“没错,还要拜托你多提点提点舟儿。好了,任务先安排到这里,我们到家了。” 原来说话间,三人已经抵达裴家分庄。 万子夜,裴轻舟二人抬头只见不远处便是裴家分庄的大门。这分庄大门比裴家庄要气派得多,朱红漆的大门头顶悬挂着一块金丝楠木匾额,“裴家分庄”四个苍劲的烫金大字格外醒目。 大门左右各有一只镇宅石狮,不仅形似,神态更是活灵活现,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护院弟子远远见到裴琳,早就进门通报去了。 等裴琳三人在门前下了马,已有一人迎上前来。 第十章 裴子琢 迎上前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身着一件青色的织锦宽袍,头戴玉冠,气质温和,一副富家贵公子的模样,看起来比万子夜要年长个一两岁。他步履极快,兴冲冲地对裴琳道:“爹,您回来了” 此人正是裴琳的独子,裴轻舟的堂兄,裴子琢。 裴琳笑道:“子琢,看来爹交代你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 “都办好了,爹”裴子琢答道:“昨日我已派人打点了仵作,拿到了柳伶人尸检的函件。今日差人向刘捕头递了请帖,请刘捕头来我们分庄做做客。还有,柳伶人近几个月接济百姓的情况,我也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了。” 裴子琢常年随着裴琳打理生意,人脉打点的水平算是一流。裴琳走时本只叮嘱了裴子琢调查一下柳伶人的情况,至于从何处查起,全凭裴子琢自己拿个主意。 裴琳听罢,刚刚点头称赞一句“好”,只见一个不安分的脑袋从裴琳身后探了出来,不是裴轻舟又是谁。 裴轻舟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堂兄好久不见” 裴子琢着实一愣。方才只急着跟裴琳汇报,加之有几年未曾见过裴轻舟,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她。 都说女大十八变,虽有这一声招呼,裴子琢也没有立刻认出眼前的堂妹来。 “对了,子琢。你三叔有心让舟儿和子夜历练历练,我便带他们来了。好几年没见,一会儿你们几个孩子好好聚一聚,你把情况仔细地讲给他们听一听。”裴琳稍稍闪了闪身子,这下裴轻舟和万子夜整个儿进入了裴子琢的视线。 裴子琢闻言,把目光先投向了万子夜。 万子夜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道了一声:“子琢少爷。” “不必叫什么少爷,”裴琳笑道:“都是自家的孩子,这么客气作什么。子琢比你年长,叫他一声兄长便可。” 裴子琢闻言,只点了点头,一时间表情变幻不定,罕见地显得木讷起来。 “堂兄”裴轻舟见裴子琢面色突变,好奇地探过头去,道:“堂兄是不是不认得我啦我是轻舟呀小时候你来庄子,我们还一起玩耍过的。” 听见裴轻舟的声音,裴子琢竟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眼眸垂了下去,说话也稍许磕巴起来:“我,我记得。只是堂,堂妹跟小时候比起来,变化颇大,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裴轻舟不明所以,歪着头左晃右晃,伸出手来想拍拍裴子琢的肩膀:“堂哥哪里不舒服吗” 此举动竟让裴子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裴轻舟对裴子琢的突然转变没有头绪,万子夜可是心如明镜。裴轻舟口中的“一起玩耍过”,在裴子琢的记忆中,恐怕只剩下“不堪回首的往事”。 倒不是说裴轻舟欺负人,只是她太过淘气,胆子又大,常常拉着万子夜爬上树掏鸟,去林子里捉蛇,有次见着庄子里的厨娘让马蜂给蛰了,硬是抄起根杆子便要去捅了那马蜂窝。 万子夜时常劝说无果,又怕裴轻舟受伤,便心甘情愿地做了护花使者。 等到裴子琢随裴琳夫妇来庄子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裴轻舟双手扒着院墙,万子夜在底下给她递杆子的场面。 也不过十几岁的裴子琢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在他的童年生活里从来都是读书写字,勤加修习,出格的事一件都不曾有过。 “你们在做什么”裴子琢憋足了气,大喝一声:“丢不丢人” 幼小的裴轻舟踉跄着爬上院墙,刚刚站稳,奶声奶气地回头喊道:“堂哥,我们要去捅马蜂窝,你来不来” “不去”裴子琢气得大喊:“蜂毒很致命的,你知不知道” “胆小鬼”裴轻舟道:“这里是裴家庄,什么解毒剂没有这挨千刀的马蜂把我最喜欢的厨娘蛰坏了,我非要给这群马蜂一点儿教训。堂哥既然是胆小鬼,就不必来了,快走吧” 裴子琢又急又气,口不择言起来:“我要去告诉我爹我娘,你们俩没爹没娘管教,让我爹娘来管管你们。” 万子夜举着杆子的手顿了一顿,咬了咬嘴唇,正想着抬头看一看裴轻舟,谁知道裴轻舟“嗖”一下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身形都没偏,脚不沾地似的跑到裴子琢眼前,一把薅住裴子琢的衣带用力往下拽。 裴子琢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趔趄。裴轻舟顺势铆足了劲,把手一扬,实实在在地抽了裴子琢一个大耳光。 这一耳光不仅给裴子琢打得立刻懵在当场,万子夜也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给子夜道歉”裴轻舟气还没消,冲裴子琢道。 裴子琢到底年长几岁,挨过了打,却也没想着还手。听裴轻舟这样讲,便 想起裴琳曾经嘱咐过不可以无父母之事出言中伤裴轻舟和万子夜,顿时发觉自己冲动之下做了错事。没过一会儿,心下生出许多愧疚来。 “堂妹,子夜,对不起,方才我不该那样讲。”裴子琢嗫嚅道:“但堂妹你也不能打人” 这一耳光使得裴子琢往后的几年里都无法在裴轻舟的面前抬起头来。 一来,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挨了小女孩的打,对少年期的裴子琢来说,实在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情。 二来,出于补偿心理,裴子琢便给自己安排了看护裴轻舟的职责,期间着实被裴轻舟的调皮捣蛋折腾得够呛。 裴子琢很是不解,为何万子夜面对裴轻舟的“壮举”总是风轻云淡。明明万子夜看起来并不是胡闹的性格,陪着裴轻舟的时候却也看不出任何勉强。 最后只得认为万子夜的思维大概与常人不同,跟裴轻舟一样,也是他无法应付得来的。 至于对裴轻舟,没想到那一耳光带来的心理影响竟延续至今,只是罪魁祸首似乎早已忘记了这件往事 面对此时裴子琢的后退,裴轻舟没有丝毫在意,还是把手搭了过去:“堂兄是不是太累了” 除了裴轻舟,裴琳也不明就里,接过话道:“子琢,这几日辛苦你了。好了,都别在外面站着了,等会儿用过膳,你们再好好叙叙旧吧。” 第十一章 考核 待几人用过餐后,天幕中的一抹橙红色正逐渐向西退去,原来已是黄昏时分。 自从裴琳离开房间后,裴子琢捧着茶杯已喝尽了第三盏,面对一脸求知欲的裴轻舟,仍然在心里打着腹稿。 先寒暄一番,还是直接进入正题一向精通社交辞令的裴子琢此刻的心情十分焦灼。 仿佛倒退到被裴轻舟打了耳光的那个黄昏,与当下同样的夕阳西下,同样的橘色暖光。裴琳问他红肿的脸颊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盯着自己的鞋面儿,半天才编出了一句“走路没注意,撞墙了”。 裴子琢正在进行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裴轻舟也没闲着,左看看,右看看。观察了一会儿房间里的饰品挂画,又研究了一番桌椅材质,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可琢磨的了,才发觉裴子琢还在饮茶,便问道: “堂哥,你渴吗” “许是方才吃咸了些,现下已经好多了。”裴子琢勉强答道。 又陷入了无声。 此时,裴子琢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便是进了房就翻看起柳伶人尸检信函的万子夜。 万子夜丝毫没有受到这边尴尬气氛的影响,只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翻看着纸页,极为专心,几乎让裴子琢忘记了他的存在。 “咳,子夜,天快黑了,还看得清吗需不需要把灯点上”裴子琢仿佛找到了打破僵局的突破口,赶紧向万子夜发问。 恰巧万子夜刚刚读完最后一页纸,将信函合上,道:“多谢子琢少子琢兄,我已经看完了。” “子夜好厉害,这么快就全看完了”裴轻舟听罢,也不再神游,道:“快给我讲讲” 裴轻舟向来对文字敬而远之,从前捧起书本来,只觉得头晕脑胀,两眼发昏,用她的话来讲,看一刻钟的书,还不如去三伏天里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每每都是万子夜充当起讲解先生,把读过的c学过的转述给裴轻舟,倒也没有让裴轻舟成为胸无点墨之人。 万子夜沉吟片刻,道:“从这封信函来看,柳伶人没有其他外伤,能够确定是中毒死亡。加之早先二爷亲自查验,我认为柳伶人的确是死于散功。” “我爹与我对此也是如此推测。”裴子琢点点头表示同意。 万子夜得到裴子琢的肯定后,正欲继续讲下去,便见裴轻舟忽然说道:“不对啊” “怎么不对”裴子琢问道。 “散功我也了解过一些的,前几个时辰先是功力尽失。”裴轻舟的手托着香腮,问道:“难道柳伶人发现自己没了功力,就在原地等死吗” “关于堂妹的问题,子夜怎么看”裴子琢将问题抛向万子夜。 万子夜答道:“这是我想说的下一个拙见,我觉得柳伶人并不知这是散功。散功此毒的知情人甚少,江湖上也没有使用过的先例。我想他大概认为是着了软筋散一类的寻常药物,过一阵子便会复原。” 裴子琢道:“没错。先前我爹跟刘捕头就此讨论过,若不是柳伶人的衣角沾着药粉,我们也很难这么快便认定毒药来源于裴家。” “接下来,我有一个问题。”万子夜将手中纸页再次飞快地翻看了一遍,道。 “快讲讲”裴轻舟催促道。 万子夜朝裴轻舟笑了笑,道:“这上面写着,仵作并没有在柳伶人脸上发现易容痕迹,也就是说柳伶人是以真容死去。都说柳伶人一人千面,无人目睹其真容,那么,如何认定死者便是柳伶人” 裴子琢的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心下对万子夜多出几分认同:“看来三叔挑选你来协助我爹,确实是有他的道理。” 顿了一顿,解释道:“柳伶人精通易容,原本既无人知他容貌,也无人知他姓名。但有人目睹过柳伶人的腰间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铜牌,上面刻了一柳字,之后柳伶人这个称呼才得以传开。” “堂哥是说,死者身上有这块儿铜牌”听到此处,裴轻舟问道。 “堂,堂妹聪慧。”裴子琢听见裴轻舟发问,说话磕巴了起来:“这个,这个,确实如此。经刘捕头确认,这铜牌确属于柳伶人无误。” “那么,眼下只剩下一个问题,是谁杀死了柳伶人。”万子夜道。 “是,也不是。”裴子琢摇了摇头:“子夜涉世未深。” 万子夜和裴轻舟不明所以,等着裴子琢继续说下去。 裴子琢继续道:“我们裴家不是捕快官差,且与柳伶人素日也并无交情。因而,只要查清散功从何泄露,泄露了多少,知情人有多少,再加以处理,此事便算了结了。至于柳伶人因何而死,被谁所杀,不是我们的探究方 向。” 裴轻舟听罢,皱起一对秀眉,道:“二伯说官府不欲掺和江湖恩怨,我们也不管,那柳伶人岂不是死得可怜。” “不是,不是不管,”裴子琢慎重地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柳,柳伶人虽说是贼,但也是义贼,做了些好事,颇有些人望。既能解决裴家危机,又能为其昭雪是为最好。” 裴子琢虽然与裴轻舟说话时颇为紧张,但到底擅长与人言谈,话只说一半,先安抚住了裴轻舟。 果然裴轻舟不再发难,只抚掌赞同道:“那感情好,不能让柳伶人枉死。” 裴子琢见自己的言辞奏效,赶紧转移了话题,生怕裴轻舟细细琢磨后明白过来。 裴子琢道:“看来子夜不仅在裴家功法上有所造诣,洞察事物也十分敏锐,这几日的盘点可放心交付与你了。” 方才裴轻舟没有察觉到裴子琢话里的真实含义,万子夜心下却了然,明白柳伶人的死亡不过是江湖一隅,按道理来讲也轮不到他们替柳伶人伸张。 遂听罢裴子琢的夸赞更是感到自己发表的见解早已是别人下过的定论,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只淡淡道:“多谢子琢少爷信任。” “好哇堂哥原来你在考核子夜”裴轻舟此时倒是机灵了起来,气道:“你早已知晓验尸函件中的诸多信息,却偏不说,等着看子夜如何应答是不是” “堂,堂妹,堂妹莫气。并不是不信任子夜,只是多年未见,需要了解子夜的能力才能够让他更好的发挥,对不对” 裴子琢悄悄地挪开身子,远离裴轻舟,道:“子夜也不要有怨气,此事是为兄没有考虑周全,如果冒犯到你,为兄给你赔个不是。” “这还差不多。”裴轻舟满意道:“堂兄不要太小看子夜就好。” “当然,子夜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能从信函中提炼有效问题,我很是佩服。”裴子琢真诚笑道:“近日我也要提前联系散功的相关买家,争取到他们的配合。分庄货物一事,便要辛苦子夜了。” 第十二章 噩梦与清晨 一夜辗转,似睡非睡。直到天色将明未明,一缕凉爽的风从窗缝间钻了进来,才将万子夜混沌的思维稍稍吹得清明。 于是万子夜浅浅地入了眠,浅眠的梦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他梦见了来裴家分庄的路上,自己一个人正策马疾驰。方天雄穿着黑色的劲装,牵着马,在前方等着他,那熟悉又亲切的笑脸,仿佛是小时候的万子夜玩累了,方天雄便来接他回家。 万子夜打马飞奔,浑身都出了一层薄汗,却无法奔到方天雄的身边。他急得在梦里大喊道:“雄叔,你还好吗” 梦里的方天雄摆了摆手,转身欲走,黑色的劲装即将完全与梦里无边的黑暗合而为一。 突然日光从远处一点点地突刺了过来,让万子夜忍不住用手背盖住了眼睛。待到将手放下之后,他已站在了方天雄的身边。 方天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万子夜俯身看去,不,那不是方天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那男人带着痴傻的表情,早已死去多时,一块刻着“柳”字的铜牌上爬满了铜锈,阴冷的铜锈诡异地向着男人的脸上c身上蜿蜒。渐渐地,“柳”字被铜绿覆盖了,男人的脸也终于被侵蚀。 “拜托你了,子夜。”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梦之声,直送入万子夜的脑海中。 不知道梦里这死去的男人是否与方家一样,终究也会被遗忘在滚滚江湖中。也许这男人被人提及的时间更短一些,也许个把月,也许短短几天,就不会再出现在旁人的口中。 谁会惦记一个贼呢。 万子夜悲伤地想到此处,便被自己的想法惊醒了。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原来万子夜的浅眠并没有持续多久。 被梦境惊醒的他起先还将手臂搭在额上持续发懵,忽听庭院里传来破空之声,便穿戴整齐出门看去。 一道青色剑光乍现,如同碧水寒烟。淡蓝色的身影娇如飞燕,在晨曦的薄雾间上下翻腾。一只皓腕倏地一抖,那剑光似能劈开薄雾,“铮”地一声发出了低鸣。 原来正是裴轻舟在晨习练剑。 裴轻舟虽是少女,在刚力上会吃些亏,但好在她的剑招练得扎实,加之脚下轻功天赋实属上乘,因此剑式极为灵动,随着她不停变换的步伐,让人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落在万子夜眼里的,只余下剑身的残影,闪着青色弧光,如水般温柔,又如电般凌厉。 裴轻舟练剑时极为专心,万子夜索性找了个石阶坐下吹吹难得舒适的晨风。看着不远处那认真c轻盈的身影,眼里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流露出一丝温柔。 等裴轻舟收了剑式,便看到了这样一个晨光里的万子夜。轻柔的朝阳为他的白衣与素冠披上淡淡的金色,素日如海般沉静的双眸里此时仿佛也闪着粼粼的波光。 “子夜”裴轻舟将剑柄调转,收入回鞘,像一只晨间的小麻雀,一蹦一跳地向万子夜跑了过去:“早上好” 刚在万子夜的身前站稳,裴轻舟便发觉到万子夜笑眼下的两抹青痕,急忙道:“是不是我将你吵醒了” “昨夜想了些事情,睡得晚了些。”万子夜笑了笑,站起身来。 裴轻舟迅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也是,想着柳伶人的事情,怎么也睡不着这生意上的事情弯弯绕绕的,我实在想不出个道理来。” 万子夜不忍道:“若你觉得实在辛苦,便真当来探亲玩耍即可。” 裴轻舟的头立刻摇了起来,认真道:“那可不行。堂兄忙于他事,我再不帮帮你,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万子夜闻言,想起今晨的噩梦。明明在梦外,是他与裴轻舟和裴琳三人赶在路上,梦里却只有他一个人,骑着马,怎么也跑不到想去的地方。 于是低声喟叹道:“有些事总需要我一个人去应付的。” 裴轻舟问道:“什么事需要你一个人去应付” 万子夜语塞半晌,答非所问道:“如果有些事只有我一个人知晓,就需要我一个人去应付。” 裴轻舟仿佛又听到了一个想不明白的道理,奇怪地问:“这是什么道理若有什么事情只你一人知道,你告知与我,我便也会知道,就不用一个人面对了。” 万子夜心下涌过一阵暖流,却将心事藏在了心中。他并不是不信任裴轻舟,只是若将方家之事告知与她,对眼前无忧无虑的少女来说,未免过于沉重。 两人从幼年一起相伴至今,不知有多少个孤独的时刻,让万子夜想对裴轻舟倾诉。可是见着裴轻舟那张从女童年纪到如今都不曾改变的纯真的笑颜,总是想着,不能让这笑颜上染上忧愁。 万子夜倒是曾问过裴轻舟,对她未曾谋面的娘亲有何看法。 彼时裴轻舟双手托着下巴,笑得像一朵沾着晨露的花儿一样,清清透透的,自自由由的。 她说道:“我问过我爹很多次了,每次他都会糊弄我。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爹不跟我讲,我自己又不知道要怎么搞清楚。既然怎么样都搞不清楚,我也就不再烦恼了。” 面对这样的洒脱性情的裴轻舟,万子夜更不可能讲出自己的烦恼了。 因此眼下面对裴轻舟的问题,万子夜只勉强笑着转移了话题:“现下我便有事要告诉你。” 裴轻舟问:“什么事” 万子夜回答道:“今天要做的事情。” 裴轻舟愣道:“就这个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万子夜摇了摇头。 裴轻舟不甘地小声嘟囔道:“什么啊。我还想说,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困难,我也会想办法帮助你的。怎么连个逞英雄的机会都不给。” 可惜万子夜没有听到。 继而,裴轻舟言归正传道:“今天的盘点,你有计划了” 万子夜沉思片刻,道:“首先要清点一下仓库c账目。再者,我恐怕有人私下制药,被遗漏了去,所以想着配方药材也要清点一番。” “子夜想得周到。”忽有声音插了进来,声音来自几步外的锦衣年轻人,正是裴子琢。 裴子琢原本来招呼万子夜和裴轻舟用早膳,听到万子夜的行事计划,不由地点头: “配方平时放在裴家的密室中,只有我跟我爹知晓进出通道。等你需要的时候,招呼我一声,我便带你过去。” 第十三章 密室 对仓库c账目的盘点进行得十分顺利。 账目由裴琳的心腹保存,待众人用过早点,账本已送达至万子夜的案头。 起初万子夜将账本读得很慢,很仔细,到后来不用读得那样慢,也能仔仔细细地记在心中。 这份本事多少得益于裴轻舟对读书学习的懒散,使得万子夜既要完成裴琅布置给自己的课业,又要将裴轻舟的那一份记下,帮助裴轻舟应付,于是通常比其余子弟多读出许多书去。久而久之,自然博闻强记。 越是清点,万子夜心下越是感叹裴家生意的错综复杂,货物的种类繁多。江湖中流通的初级迷香一类自不必说,各个家族门派的需求也是各不相同。 万子夜虽然学艺颇精,但平日在庄子里的试毒对象只有裴琅,自然是鲜有机会制出实用的东西来,心下里时常质疑自己有纸上谈兵之嫌。而此番,正是让万子夜大开眼界。 有的暗器名门购入毒液用于淬炼兵刃,有的武学世家购入药粉用作受伤时的麻醉,甚至还有朝廷官府的交易渠道,用于迫使棘手的犯人吐真。 每一样都需分门别类,妥善保管,若是消息流传出去,实在有损买家颜面。 更不要说“散功”这样的毒药,若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中,世人免不了要遭受诸多苦痛。 裴轻舟按万子夜的描述,在仓库里跑来跑去,确认各项货品的数量。后来见万子夜的神情稍显轻松,也就终于憋闷不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万子夜闲聊起来。 裴轻舟从一整排柜子后面探出头来,好一阵子的闪转腾挪使梳好的鬓发有几缕轻飘飘地垂了下去。 她略微不满道:“子夜,我看咱们的库存都对得上的,是不是落桃山庄和扬帆帮出的问题啊” 万子夜沉静了半晌,心里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我说不准。今晨听闻子琢兄说,给落桃山庄和扬帆帮发出的求助,两大世家都未回应,眼下我们只能从自家仓库查起了。” “怎么不回应我看他们心里有鬼”裴轻舟提气一跃就轻巧巧地落在万子夜身前,道:“最后一排也复查完了。” 万子夜点了点头,把账册合上,伸手将裴轻舟的头发掖到耳后去,微笑着道了一声:“阿舟辛苦了。” 裴轻舟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没什么的,这比我在山上练功可轻松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咱们家这么多货,感觉新奇,更是不会觉得累了。” 随即想起方才自己提出的问题,转瞬又变得气鼓鼓的,道:“两大世家这般德行,早知道当初就不要跟他们做这档子买卖了。” 万子夜回忆着自己对这两世家的了解,边回忆边道:“落桃山庄在江湖中最数名门正派,其门人多数行侠仗义,因此树敌颇多。想来跟二爷达成这桩生意,也是落桃山庄为了能多个保护自己的手段。” 裴轻舟撇嘴道:“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估计仇家一听,落桃山庄跟裴家办了货,心里也得多几分忌惮。那扬帆帮呢” 万子夜点点头表示同意,又道:“听闻扬帆帮建于海上,常年跟海贼流寇打交道,很少在陆上活动。散功此事,我觉得应当与扬帆帮无关。” 裴轻舟道:“所以还是落桃山庄咯” 万子夜迟疑道:“不好说。一会儿我们还得去密室里看一看散功的配方。” 密室建在偏院一处背阴地,明面儿上是一间普通的书房。转开书柜,便露出向下延伸的大理石阶。裴子琢提着一盏油灯走在面前,万子夜走在最后,小心翼翼地照拂着裴轻舟。 待到被裴子琢带进密室,万子夜才惊觉原本普通货仓里的东西根本不足为奇。 密室建于地下,四面无窗,一脚刚一踏入,却觉得一阵阴凉。除去来时通道,其余三面皆是两人多高的立柜嵌入墙中。每个立柜由石板隔开五层,物品在其上分类摆放得整齐。每个立柜又各配一石梯,作上下方便之用。 正对密室石门的柜上,放置着内传毒药的配方,配方装订成册,按照制毒的难易从最高层依次向下排列。裴子琢几步登上石梯,双眼略微一扫,从第四层取出一本册子来,递到万子夜的手中。那本册子封面仍新,正写着“散功”二字。 三人遂在密室正中的石桌前坐下,裴子琢又点了一盏灯,让万子夜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万子夜感激一笑,低头将目光扎进册子里去。 “散功”能够排在书柜第四层,从材料的选取,到制作的过程都想必相当复杂。事实也是如此,饶是万子夜,半晌的功夫也才将册子看懂了一半,一时间密室里只有时不时“唰”地翻动书页的声音。 约莫过了一个来时辰,万子夜才将册子放下,然后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叹道:“子琢兄久等了。这配方实在精妙,我一时好奇研究,耽误了不少时间。” 裴子琢爽朗笑道:“无妨。散功此毒光是材料就用了十好几种,更别提加工的手艺繁多复杂,子夜是好学之人,沉迷于此自是当然。” 万子夜只恨时机不对,时间不足,不能让他细细地研究通透,手指依旧不舍地在册子上摩挲,忽见封底有一“钰”字,惊奇道:“此毒是大爷所制” 大爷正是指裴家庄庄主的大哥裴钰。裴钰向来对万子夜颇有微词,因此万子夜也自觉地对他敬而远之,了解甚少。 裴子琢道:“确是大爷所制,我爹说花费了大爷几年的光景,去年才研制出此毒。” 裴轻舟也讶然插话道:“大爷制出的东西这么毒” 裴子琢脸色微变,严肃道:“堂,堂妹慎言。我爹精于生意,三叔调管裴家,素日里只属大爷执著钻研。裴家能有如今的地位c实力跟各大门派c家族互通有无,大,大爷当是功不可没。” 裴轻舟闻言,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小声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子琢没见过裴钰严苛的样子,自是不知裴轻舟的感慨从何而来,便也不再接话,只将桌上册子拾起,放回到原处去。 第十四章 医书 三人正要往密室外走,裴轻舟却被右侧的立柜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 裴轻舟为人既是如此,虽然生性活泼好动,但从不在正事中插科打诨,当然,前几日梁上偷听的行为另当别论。不过等到事情做完,她的本性就逐渐暴露出来。 目光所及,那立柜摆放着裴家研制的冷冰利刃,其中一层便有一锋利小刀,一捺来长,未着刀鞘,搁在一山字形刀架上,反射着油灯的,竟是点点寒光。 裴轻舟越看越喜欢得紧,便伸手去取。 万子夜在裴轻舟的身后看得真切,急声呼道:“阿舟,小心有毒。” 裴子琢本在前头带路,闻声转过身来,见裴轻舟的手悬停在半空,便道:“无,无事,这柄小刀并未淬毒,堂妹喜欢便拿去玩吧。” 经过两天的相处,裴子琢发觉裴轻舟相较儿时,多少也不再是个混世魔王的样子。又见裴轻舟协助万子夜,把盘点的活儿完成得利索,心下多出几分来自兄长的欣慰,于是一与裴轻舟说话便结巴的症状倒是减轻了许多。 遂又介绍道:“这柄小刀专为女侠设计,刀身轻巧,刀刃比一般小刀薄上许多,刀尖经过特殊打磨,不用费力便可刺入肌肤,若淬上毒,更有神效。” 裴轻舟拾起小刀,使了个巧劲儿,小刀悬空转了几圈,利落地落回她手心里:“不错,合我心意,那便多谢堂哥了不过我嘛,不必淬毒,也定能叫对方动弹不得。” 这边裴轻舟和裴子琢一来一回地说话,万子夜便得了空好好地环视了密室一周。 最后一面墙,左侧柜子上层似是许久没有人动过,上面的书册稍显凌乱,积落着一层灰尘。定睛看去,依稀能零星地看到几个“医”字。 万子夜不禁问道:“子琢兄,那一层放的是什么书” 裴子琢闻言,顺着万子夜的目光瞧过去,解释道:“是一些医书,原本是大爷的,后来用不上了,就扔在这里。” “大爷还看医书”裴轻舟凑过来,问道。 裴子琢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做些参考吧。” 万子夜心念一动,不知怎的,听到医书二字心里便烧得慌:“子琢兄可否让我翻阅翻阅” 裴子琢只当万子夜好学,不作他想,点头允许道:“当然可以,我同堂妹去上头书房等你。” 这一翻阅,使得万子夜眉头紧皱,心潮翻涌,仿佛是在人前察觉自己靴里有颗石头子儿,脱也脱不得,硌又硌得慌,内里一番折腾,怎么也避不开去。 并不是这医书有多不好懂,对万子夜来说,这反而太好懂了,熟悉的好懂,深刻的好懂,刻在血脉里的好懂。 这是与他童年为伴的,是他曾以为自己一生为伴的,方家的医书。即使从封皮到封底并无方家字样,即使有那么几味药材与万子夜记忆中并不一致,但万子夜可以肯定,从制药的手艺到功效,无一不属于方家的思路。 不知密室是否外面已近黄昏,密室里更显阴冷。石桌上胡乱地扔着许多积了灰的册子,桌上唯一的灯也快要燃尽,万子夜的半个身子已融进暗处里去。 可他仍旧没动,任由如豆的灯暗下去,只麻木地一本又一本翻看。 “我最看不上方家的伪君子做派。” 那夜房上偷听,裴钰的那些轻蔑不屑的话语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挥开。 这些医书如何得到,从何得到,甚至,万子夜不禁恨恨地想,是否因为原本的医书上沾满了鲜血,才会是这些誊抄的册子放在这里。 在快要奄奄一息的灯火中,万子夜的脸罕见地狰狞起来。他的手指越发用力,一本书已被攥成了一团,只要再使些力气,纸页便会化为碎屑。 只要再 “子夜你怎么还不上来啊”蹬蹬蹬下楼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万子夜沉溺的情绪,还未见其人,裴轻舟清脆的声音便从密道里传了进来。 万子夜愣愣地将皱巴巴的书册抚平,但揉皱的纸又怎么能抚平。 “子夜,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裴轻舟提着一盏新的油灯进到密室里,让万子夜的眼前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万子夜赶忙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胸口几经起伏,终于收拾好了情绪:“阿舟。我,我可能是看得时间太长了,眼睛有点痛。” 裴轻舟道:“那就别看了快跟我上去。刚才有人来跟堂兄汇报,说是刘捕头回信儿了,明天我们就能见着。” 万子夜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刘捕头,只是无法跟裴轻舟言明,只能在裴轻舟的催促声中把散乱的书册放回原处去。 “你也要认真学习 ,长大之后才能悬壶济世,造福江湖。”雄叔和蔼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万子夜提着一口气,怎么也发泄不出。 怎么悬壶济世,怎么造福江湖,连雄叔的下落都探查不到,连家族的灭门都无能为力,连方家的医书,都是从一个看不起方家的人手里辗转得到。 好一股无名的火拱在心中。 “拜托你了,子夜。”梦之音也夹杂了进来。那声音时而随性轻佻,时而宛如银铃,十年里,在裴家庄生活的种种,终于给了他一丝慰藉,让他仍旧怀着信任,也让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万子夜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将医术上的尘土擦拭干净,随着裴轻舟走出了密室。 比起万子夜忧郁着的一张脸,裴子琢的脸上倒是一片喜色。见二人从密室上来,愉快笑道:“没想到刘捕头这么快就得了空,说是明天可以与我们约见在柳伶人被害的客栈。” 万子夜木然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重复道:“柳伶人被害的客栈。” 裴子琢当成了疑问,便解答道:“那客栈就在离分庄不远的镇子上。咱们分庄因为要做生意,地处不偏僻,去附近的镇子很是方便。明日午前还要辛苦你与堂妹,把配方里用到的材料清点一遍,午后我便带你们到镇子上去见刘捕头。” 第十五章 刘捕头 翌日午后,裴子琢带着万子夜和裴轻舟早早地就来到了镇上。虽说镇子上刚刚出了命案,百姓热闹的生活却一如往常。 一路从镇口行到客栈,挑着担子的小贩络绎不绝。固定的摊子上也是琳琅满目,有蔬菜瓜果,胭脂水粉,新出锅的包子馒头冒着腾腾的热气。 穿着粗布短衣的摊主们叫卖了一上午,此时依旧不显困乏,一来一回地道着今年的行情c收成和东家长李家短,好似比起照顾生意,更享受聊天的惬意。 三人来得太早,便在客栈旁露天的茶馆里挑了个桌子坐下。 店小二见来了生意,脸上也洋溢着热情,一面喊着“茶来了”一面忙不迭地给三人摆上茶碗。 万子夜先给裴轻舟倒了茶,裴轻舟顺手接过茶碗,豪饮一口,粗茶里的苦味不禁让她瘪了瘪嘴:“这茶馆就在柳伶人遇害的客栈边儿上,但我看着生意没受什么影响,这人还不少呢。” 原来茶馆里十张桌子,已坐满了一大半。裴轻舟他们只能挑了个靠外面的角落坐下。再往里,有一书桌,书桌上摆一醒木,看来这茶馆里还有说书的。 裴子琢也觉得茶不顺口,啜饮一口便放下了茶杯,道:“想来普通百姓是不会理会江湖事的,对他们来讲,安详平静,比什么都强。” 万子夜心绪难平,正要开口,只听“啪”一声清脆巨响,四下杂音立刻静了下来。三人不禁侧头望去,原是一麻布长袍,长眉长须的先生走到桌前,醒木一拍,正要开讲。 “今日我见这镇上热闹非凡,可知前几日便有人死于旁侧客栈。”说书先生甫一开口,万子夜三人俱是一愣,刚才正说着柳伶人,没想到今日说书的内容与之不谋而合。 茶馆里有人高声插话道:“我知道是柳伶人柳大善人。” “柳大善人”裴轻舟小声嘀咕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称号。” “那边的女娃子先莫要讲话,听我道来。”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提高音量:“今日老夫便是要给诸位讲一讲柳伶人。 这柳伶人于五年前现于江湖,一手易容无人能出其右,飞檐走壁,妙手空空,说是神偷也未有夸张。 可这神偷也不多偷,只下偷地痞流氓,上偷奸佞权臣。平民百姓若是贫苦,还可从神偷手中得些救济,因此那神偷虽说官府通缉榜上一号人物,民间却尊称其一声善人。 听说京城有一达官显贵赵姓人家,最会鱼肉百姓,拍高官马屁。去年一听丞相过寿,便不远千里从一玉匠手中抢了人传家玉佩。这赵老爷倒是会抢,那玉佩玉色带翠,上雕一观音栩栩如生,可谓无价之宝。 结果各位猜怎么着,在丞相寿宴之上,众人正想一睹玉佩之容,锦盒里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柳字字条,白纸黑字儿,给那赵老爷气得是又急又怕,当场便人事不省。” “那玉佩去哪儿了”茶馆里众人听得是心潮澎湃,不禁问道。 说书人神秘一笑,不慌不忙,道:“玉佩去哪儿了,各位见仁见智,但传言那玉匠一家从此倒是隐姓埋名,过着安生日子。” “柳大善人为人心善,定是给那家人还了去。”一时间茶馆低声议论起来。 裴轻舟被听书的气氛感染,很快便沉浸到故事中去,于是跟其他二人讨论了起来:“堂哥,子夜,柳伶人真有这么大本事” 裴子琢常常在市镇间走动,说书听了不少,道:“应,应该是有夸张的成分吧。” “并无夸张。”身后传来哈哈一笑,三人回头看去,只见一身材颀长,衣着整洁的中年汉子正站在三人身后。那汉子面善,却目光如炬,声如洪钟,颇有威严。 裴子琢见状,立即起身拜去:“原来是刘捕头。我们三人听书一时入迷,让刘捕头久等了。” 原来这汉子正是刘捕头。刘捕头原名刘忠元,吃了十几年的公门饭,从小捕快做到了大捕头,大案小案破获了不少,却因不愿溜须拍马而止步于此,近几年竟被打发了通缉江湖人士。这等苦差事,累人不讨好,想来刘捕头再是晋升无门。 几日前正是刘捕头带人收了柳伶人的尸,并请了裴琳过去。 万子夜和裴轻舟听罢,也赶忙站起身来,向刘捕头行了一礼,自报了家门。 刘捕头见裴子琢带了两位小辈,倒也没有其他想法,哈哈笑道:“子琢贤侄,无妨,我也是来早了,随便转转。”说罢便随意坐在桌前,并招呼三位年轻人坐下。 裴轻舟还惦记着说书,见着刘捕头并无官门的架子,对小辈也十分亲切,便问道:“刚才您说并无夸张那柳伶人是怎么偷得的玉佩” 刘捕头呷了口茶,道:“ 柳伶人怎么偷得的玉佩我是不知,但柳伶人的案子向来是我负责的,打过几次交道。” “那您快说说”裴轻舟见刘捕头茶水喝得快,机灵地给茶水添上,等着刘捕头的下文。 刘捕头见着裴轻舟活泼机灵的劲儿,心下喜欢,也就乐得多说几句:“方才那说书先生所言,确有其事。柳伶人生性狡猾,又有偷天换日的本事,是以我追踪了他这么些年,净是吃瘪。” 一个官家人净是吃贼人的瘪,刘捕头也不避讳,说得十分诚恳。 万子夜听到此处,忽然想起先前铜牌的事情,道:“您见过柳伶人的那块铜牌” 因万子夜半天都没有言语,刘捕头这才察觉到这名沉默的少年,一愣,道: “我确实见过。那是我离柳伶人最近的一次,他轻功实在太好,一众捕快都甩在后头,连我也是用尽所学才追了上去。我与他交手几招,便看到他腰间挂一铜牌,也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又给他逃了。” 说罢,刘捕头叹气道:“我原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将他捉拿归案,未成想他就这样死了。” 原来刘捕头和柳伶人是多年宿敌,怪不得在官府对柳伶人之死置若罔闻之后,刘捕头仍旧没有放手。三个年轻人心下均是一片了然。 “是啊,柳伶人怎么就这么死了,难道这就是人说的好人不长命”裴轻舟感慨道。 刘捕头转头看了看裴轻舟,眼里似乎别有情绪,笑道:“裴姑娘,柳伶人在我这可不算得是好人,他倒是落了个善人的名号,我们一众吃公门饭的落得的便是办事不力,手底下的兄弟们因为他可受了不少气。” 万子夜知裴轻舟失言,见她还想说些什么,便把话题扯了去:“刘捕头此番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刘捕头见万子夜有心缓解气氛,也不多作说教,点了点头,道:“你们可知道鸡鸣帮” 第十六章 鸡鸣帮 “鸡鸣帮略有耳闻。”裴子琢略一沉思,不屑道:“鸡鸣帮原本是不鸣山上的一帮流窜山匪,后来推举了个功夫不错的当了匪首,从此山匪被整合成了帮派,依旧干着欺男霸女的营生,抢了不少的村子。 这匪首人称黄老大,出了名的恬不知耻。人家骂他是鸡鸣狗盗之辈,他竟哈哈大笑,说,好那帮会便叫鸡鸣帮非要扰得人鸡飞狗跳,从此一鸣惊人” “好不要脸”万子夜和裴轻舟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裴子琢问道:“刘捕头为何提起这帮宵小,难道他们跟柳伶人有什么关系” 刘捕头点头道:“不错。柳伶人月前正是潜入鸡鸣帮,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黄老大的黄金私库搬了个空,据说黄老大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将柳伶人挫骨扬灰。” “那我们便上不鸣山去,为柳伶人讨个公道”裴轻舟愤然道。不管柳伶人之死是否与鸡鸣帮有关,裴轻舟想着,总是不能放过鸡鸣帮的。 “裴姑娘稍安勿躁。”刘捕头道:“鸡鸣帮充其量不过是一群土匪,可人多势众,又占山为王,只凭我们几个人是断不可能上得了山去。” “那怎么办刘捕头,能不能调些捕快同我们一起”裴轻舟急道。 刘捕头面色逐渐不善,哂笑道:“我见裴姑娘年纪轻轻,应是从没跑过江湖吧现下为了柳伶人,我已然违背上司意愿出手相助,再调捕快上山拿人,是个什么说法” 裴轻舟皱眉道:“难道官府不应剿匪吗” 刘捕头恨道:“剿不剿匪,是官老爷们的决定,刘某一介捕快,无能为力。怎么也不能让兄弟们赔上仕途性命来随我冒险。” 这话说出来,让其余三位年轻人感到比桌上的粗茶更加苦涩。 四人沉默片刻,各怀心思。 裴子琢惦记着“散功”为首要之事,打破了沉默,问道:“方才听刘捕头的意思,这鸡鸣帮大有使用散功嫌疑。只是如今不鸣山我们硬闯不上,可有其他办法一探究竟” 此问题正中刘捕头的下怀,原是他早已调查清楚,只是想到官场境遇,心下酸涩。经裴子琢提问,这才说道: “听闻距此镇不远处一村子发现了鸡鸣帮蓝老四的踪迹,这鸡鸣帮的蓝老四当年推举黄老大为首,是黄老大的心腹之一,或许能从他口中知晓些信息。” 方才还因无法收拾鸡鸣帮而无精打采的裴轻舟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抚掌道:“好啊,那我们便去村子里看看,先拿蓝老四开开刀” 裴子琢叹气道:“堂c堂妹,切记我们不是去教训鸡鸣帮,而是去追查散功之事的。先前你与子夜清查了裴家分庄账目c仓库,已确认散功并非裴家流出。所,所以让鸡鸣帮吐露来源渠道才是上佳之策,千万不要莽千万不要因行侠仗义而耽误了正事。” 言下之意,裴子琢竟害怕裴轻舟一时上来脾气,留不下活口,也不知裴子琢对裴轻舟还有多少误解。 这一番劝说让刘捕头也摸不着头脑,不禁多看了裴轻舟几眼,心想怕是小看了这个裴家小姑娘。刚刚还出言点明人家未跑过江湖,没想到竟然是个杀之而后快的女侠。 裴轻舟当然没杀过人,此前一番“开刀”的说法全是跟师门的前辈学来的,只想搁在眼下撑撑场面。 被刘捕头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心下也疑惑,疑惑中又带了些逞强怕被拆穿的心虚,下意识地去瞟万子夜,引得刘捕头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了万子夜。 刘捕头望见万子夜那张白净温和的脸又是一愣,似是在琢磨着,难道这少年跟裴家小姑娘是一路脾气的侠客 “咳,总,总之,堂妹,接下来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刘捕头的经验丰富,有他指点,定可有所收获。” 四人快马加鞭,一路飞驰,傍晚就到了刘捕头所说的村子。这村子名叫坡后村,顾名思义,在一山坡后头,又背靠大山,若非四人骑着好马,以人脚力在交通上恐有诸多不便。 刚一进村,四人心中或多或少,皆生出一阵异样。 刘捕头常年东奔西跑,穷村子c富村子也见了不少,像是坡后村这样的较为封闭的地方,人们出入不便,邻里关系应尤为紧密,临近黄昏,早该是炊烟袅袅的晚饭景象。 可此时四人到了村口,只见得临近几户虽已掌灯,却拴着门户,若是寻常村子,老人小孩本该坐在院子里唠唠家常,但眼下看得见的几户人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这村子看着怎么这样荒凉有点儿凄惨惨的。”裴轻舟秀眉一皱,道:“该不是遭了蓝老四的毒手了。” “倒不像是被洗劫过的样子。”刘捕头环视一周,迟疑道 :“这村子看起来很是富足。” 的确如刘捕头所言,从村口望去,虽然不见人烟,但牲畜却兴旺。挨家挨户都有自己的猪圈c羊圈c牛栏,牲畜正享受着新鲜的猪食c草料,时不时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动静,俨然一派自给自足的和平景象。 四人在村口拴好了马,继续往进走。 裴轻舟轻轻拉了拉万子夜的衣角,低声道:“子夜,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万子夜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裴轻舟的手,回应道:“是了,我也感觉到了,好像每一户里都有人在观察。” 带着疑惑走进村中,终于见到了人。确切地说,是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是膘肥体壮的光头大汉。 那光头大汉比刘捕头还要高上一头,身似大猿,目露凶光,上身只穿一件豹皮马甲,露出碗口粗的胳膊和紧实的肌肉。大汉右手持一金环大刀抗于肩上,左脚抬起一半,正往下踹去。见这力气,若谁挨上一脚,不落下个残废,也得断几根骨头。 不幸地是,被踹的对象自然是那位老人。老者身体羸弱,穿着破衣伏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污,双手抱头,看样子已经放弃了挣扎,只企图缓解一些伤害。 光头大汉与万子夜一行四人突然打了照面,双方均是一愣。在发愣间,只见裴轻舟双足轻点,一招轻功“飞云”抢先一步直奔光头。 霎时间,裴轻舟抽出剑来,剑气凌厉,剑锋更寒。“恶贼看招”便见一道倩影伴着青光,如闪如电,向那光头大汉急刺而去。 第十七章 蓝老四 裴轻舟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此刻见这光头大汉欺辱老人,气冲上头,反应比旁人更快c更急,剑招也疾也利,夹着一股劲风,刺向大汉门面。 那大汉见一青光劈来,反应不慢。腕上使力,不防反攻,金环大刀叮当几声脆响声,横劈直取裴轻舟手腕。凶狠的刀光带金,在夕阳下尤为刺眼。刀比剑长,裴轻舟眼看收不住势,倒像是自己去撞刀刃一般。 那金色刀刃正等着裴轻舟送上门来,斫掉她持剑的手腕。 正当时,裴轻舟也是急中生智,见收势不住,硬是运气猛蹬,凌空跳高一尺,足尖轻点刀背,借力翻身,漆黑的发丝飞扬,瞬间竟从大汉的肩膀越过,翻到了他的后心去。 一片蓝色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原来是裴轻舟的衣摆擦过了刀尖。那被削下的布片如蓝鸟褪去之羽,恹恹地在地上打转儿。 大汉背后的裴轻舟却顺势抢攻,大汉见状不敢大意,大喝一声,再使出五分力,猛地转身挥砍,正迎上裴轻舟的青色剑刃。 光头大汉这一击并未使用全力,想必心下还是没把裴轻舟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子放在眼里。但这五分力确也如雷霆千钧,金环大刀破空与裴轻舟的剑身相撞,发出轰隆一声如滚滚雷鸣。 裴轻舟硬吃这一击,顿时虎口剧痛,险些流出眼泪,连自己的剑也发出哀鸣。 但她不认输c不服输,更是不愿在这等人眼前败下阵来,于是咬紧牙关,攥紧剑柄,腰身下沉,身子后仰,贴地疾掠,如雨前飞燕掠过水面。 左手从袖中抖出一短刃来,贴着那光头大汉的脚腕给了上一刀。 那大汉脚腕吃痛,当即后退几步,单膝跪地,“轰”一声响,膝下溅起尘土飞扬。 裴轻舟正是用了从裴家密室里带出来的寒刃,这小巧短刀确实顺手。裴轻舟也不客气,那一刀正是割在大汉脚筋之处,一下子给他卸了力去。 只是搁在寻常人身上,挨这一刀,就算保住脚筋,也得皮开肉绽。可这大汉只跪了一跪,便立刻起身,仿佛刚才只是因大意受了些惊。 仔细看去,脚上的伤只如被纸片划伤,留下一道浅红的划痕,到底是裴轻舟终究气力不足,还是这大汉真有铜皮铁骨 这一番过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万子夜的一声急切的“阿舟”呼唤出口,裴轻舟已瞬身移步,回到了他身边。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还是当初的位置,还是当初的对峙,但裴轻舟确与那大汉过上了几个险招,不得不说,裴轻舟往日里对自己的自信也不是没有道理。 裴轻舟束起的头发已有些凌乱,姣好的面容也稍显狼狈。她长吸一口凉气,与大汉面对面站定,不敢再动。 那大汉虽然未使出全力,但见面前四人中最年轻的女子也能叫他挨上一刀,心下不免有些忌惮,金环大刀环环相撞,却也没见他再有所动作。 “啊呀,好汉啊,好汉”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原来是先前伏在地上的老汉跪了起来。只见他虽未挨上光头大汉那用力一脚,神色却比之前更加恐惧,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好汉啊,还请好汉们不要多管闲事。” 那光头汉子一听,顿时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斜眼狂笑道:“听见了吗,这老东西不用你们帮助,莫要再来惹你蓝爷爷,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好家伙,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光头汉子正是鸡鸣帮的蓝老四。 裴轻舟脸色一僵,正要再次拔出剑去,却见万子夜似全然没有听见蓝老四的叫嚣,几步上面,扶起了老人。 万子夜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塞在老人怀里,认真说道:“老人家,我见您身上有伤,这包药您拿好。早晚两次外敷,不出几日便” 还未等万子夜将话讲完,那老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拂开万子夜的手,白色的药粉一下子撒了一地。老人或许见万子夜是个少年人,语气竟然越发不善了起来:“都说了,不要多管闲事,求你了” 蓝老四本就因自己被忽视而心生不悦,又因为裴轻舟的剑拔弩张不好发作,此时见万子夜的好心被当了驴肝肺,顿时不恼了,就像看了出好戏:“哈哈,小子,装什么活菩萨你” 不知怎的,后半句话噎在喉中。 原来是蓝老四隔空与万子夜对视了一遭。万子夜双目如寒潭,眼底却燃烧了起来,既有怒也有恨,似两把利刃裹在火中,射入蓝老四眼中,使得蓝老四即刻噤若寒蝉。 蓝老四知晓万子夜的“怒”从而起,却不知“恨”来自何处。 他不知万子夜生于被灭门的方家,长于流言中的凶手裴家。若蓝老四知道,便会理解到万子夜的这份 难以言明的矛盾,现下正发泄到了他蓝老四身上。 当然蓝老四不会自省,是他活该挨这份恨,因他当众欺凌弱小,因他对裴轻舟频发恶招,因他对别人的善意傲慢讥讽。 他只想将万子夜的眼睛剜了去,为自己遮羞。 万子夜见蓝老四身形微动,便一手伸进袖口,准备掏出什么东西来。 裴轻舟三人只见得着万子夜的背影,不知他面上形容。却见蓝老四掐住话头,顿了一顿,又要再起攻势。 刘捕头心知如此下去,怕不是各位都要动手,忙道:“且慢,蓝老四,今日我们不是与你来打斗的。” “哦不是来找爷爷我打斗的那便是有事求爷爷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是求人的态度”蓝老四听罢,心道原来这四人是专程来找他的,可不能先输了气势。 刘捕头将蓝老四的豪横忍下,好声道:“你可知道柳伶人” 不提便罢,这一提柳伶人,蓝老四反而拿捏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看看刘捕头,一会儿又看看地上摊着的老人:“哎呀,这你可问对人了,柳伶人嘛,认得,爷爷我正等着给他扒皮抽筋呢。不过你先说说你是谁吧,问他干什么” 蓝老四此言一出,四人均是一愣。裴子琢迟疑地对刘捕头低语道:“听蓝老四的意思” 刘捕头会意地点了点头,朗声道:“我是一个普通的捕头,姓刘。” 蓝老四眼皮一翻道:“哎哟,捕头,找我作甚。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顶多跟人家打打架,也归捕头管” 果然是鸡鸣帮老大的心腹,这脸皮,与黄老大同出一辙。 刘捕头见蓝老四不像遮掩,按蓝老四的性子,就算真杀了柳伶人恐怕也不会将刘捕头放在眼里。但刘捕头还是决定再探一探蓝老四的口风:“柳伶人死了,难道不是你们鸡鸣帮干的好事吗” “什么柳伶人死了”蓝老四还未反应,那地上老人突然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问道:“柳伶人真的死了” 第十八章 是喜是悲 “柳伶人真的死了柳伶人柳善人”老人喃喃自语,眼里的光倏忽地灭了去,面上乍喜乍悲,显得十分动摇。 蓝老四似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场面,忍不住狂笑起来。他这一笑,双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高大的猿背也弯了下去,刀上金环更是随着他肌肉的颤动,叮叮啷啷地吵个不停。 “哎哟,李老头儿,笑死你爷爷我了。还大善人c大善人地叫啊,刚才听见他死了,我瞅着你比我还高兴呢” 蓝老四一边儿“哎哟喂”地笑着,一边儿夸张地抚着自己的胸口,继续挖苦道:“就冲你这个高兴劲儿,这狼心狗肺的程度,要不是你岁数太大了,我寻思能收你进鸡鸣帮。” 万子夜正蹲在老人身旁,对老人大起大落的情绪看得真切,便问道:“您也认得柳伶人吗” 那老人双目紧闭,露出痛苦之色,似是不愿回答。蓝老四见状,相当乐意接下这个话茬:“认得,怎么不认得。柳伶人可是他们的大善人c真菩萨哈哈” 老人哀道:“蓝大爷,既然柳伶人已经死了,你便放过我们吧。” 蓝老四竖起宽眉,瞪起一副三角眼,道:“那可不行,柳伶人是死了,黄老大的损失我还得跟你们讨回来。” 老人本就憔悴的面上已血色全无,人虽活着,但看不见希望,也如没了生机。 裴轻舟见蓝老四在人命面前如此轻佻,又听闻他还要继续作恶,按捺不住,大声呵斥道:“你这恶贼实在张狂,居然要在刘捕头面前犯案” “女侠此言差矣。”蓝老四不惧反笑,居然还拽上文辞来:“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柳伶人把我们黄老大的钱都散给这帮鸟人了,那我不得让他们还我,是不是啊,刘捕头不然让官府把柳伶人那厮的赃款赔给我们,我立刻走人,绝不纠缠” 却原来柳伶人已将从鸡鸣帮盗来的金银救济给了坡后村,蓝老四此番踪迹不是偶然。 “你看啊,这柳伶人偷了黄老大的东西,转移到这村子里,我们找不到他人,就只好在这蹲点儿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帮鸟人竟敢把黄老大的东西换了牲畜c通了水渠,企图过上自在日子。” 蓝老四得意洋洋,睨一眼刘捕头,道:“这位,刘捕头,这算不算销赃啊你要不要把这帮村民抓起来”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饶是刘捕头有心制止冲突,脸上也泛起怒气,道:“有仇你找柳伶人去报,官府不管你们这些江湖烂事。但欺负平民百姓,就算一个小捕头,我今天也要管上一管。” “啧啧啧,”蓝老四摇了摇头,装作咋舌,实则态度依旧狂妄:“有仇你找柳伶人去报,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李老头儿,这不是你们跟我说的话吗 得了便宜,还卖恩人,咱们到底谁是恶人帮了你们这一群白眼狼,柳伶人怕是死不瞑目咯。” 刘捕头闻言,心中一阵苦涩,一时间答不上话来。看着躺在地上的李老头儿,眼波不定,似是悲悯,又似是幽怨。 万子夜搭上李老头儿的脉搏,发现李老头儿的气息乱窜,想必是怕极了c恨极了,便摸了颗药丸给老李头儿喂下去,稳住他的心神。 “柳伶人怎会因此死不瞑目,他一生净做善事,若真是死不瞑目,也是因为你们鸡鸣帮还在欺压百姓,为祸一方”万子夜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有力,在场的各位都听了进去。 刘捕头的身形微不可闻地晃了一晃,自己被人讥讽几句便哑口无言,当真是失了本心,觉得惭愧难当。 这一会儿工夫,蓝老四已被万子夜噎了两次,难看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下再挂不住火,握刀的手暗暗用力,手臂上陡然暴起青筋。 裴子琢原意是以追查“散功”为主,得知鸡鸣帮与此事无关,本该就此罢手不理,保护裴轻舟和万子夜周全。可他到底也是血性的年轻人,听了万子夜的一席话,只觉得大丈夫当行正义之事,将平时的生意经都放在了脑后。 于是一面在心里懊悔自己的冲动,一面严肃喊道:“堂妹,子夜,小心蓝老四要出招了”说罢,也起了攻势。 难道蓝老四真是有勇无谋之徒,为逞一时的面子,竟然敢一人迎击四人 当然不是。凭他能够成为黄老大的心腹,自然是办事得力,懂得审时度势。若说懂得审时度势,自然不可能打无胜算之战。 眼下裴轻舟已与蓝老四过了几招,或多或少地探了些蓝老四的虚实。万子夜虽然看起来不如裴轻舟身手矫健,但他方才见蓝老四身随意动,似乎要从怀里取出什么来应对,难保没有什么绝技。 更别说两位少年少女的身后,还站着刘捕头c裴子琢二人,此时也是蓄势待发。 四人齐动,蓝老四绝无可能有胜算。 可是蓝老四不慌不忙,嘴角扯起诡异一笑,显得有十足把握。 他猛地举起金环大刀,摇拨浪鼓似的用力旋了几下刀柄,金环以奇特的角度撞在一起,连声音也不再是清脆的,而是长远的,震撼的,像是老虎长啸于林,要不是在场几位都有武学功底,恐怕免不了耳鼓损伤。 裴子琢与刘捕头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蓝老四的表情说明,他绝不是发个音波这么简单。 果然,几声虎啸般的撞击声刚落,几人便听到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以急速向这边奔来。村路上风卷残云,尘土飞扬,路边野草被脚步碾碎,吐出黏腻的草汁。 不消片刻,蓝老四的身后就站上了十几号人。 那些人穿着打扮与蓝老四一般粗鲁,脸上带着凶狠。为首的抗着狼牙大棒,与蓝老四那斜着眼的表情更是神似,他嚷嚷道:“四哥,哪个敢来找事”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十几人便发出不知所谓的嚎叫,纷纷亮出手上家伙什,活像一群活跃气氛的猿猴。 原来是蓝老四为捉柳伶人,一早就做了埋伏,手下都散在山下的田埂子里。那环声便是引人暗号。没想到柳伶人虽没等到,埋伏倒派上了用场。 蓝老四不说话,只用下巴点了点万子夜,极尽轻蔑:“那个,优先杀了。” 四人对十几凶徒,加上一个力超常人的蓝老四,形势一下子逆转了。 万子夜等人精神紧绷,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正当时,只听一声随意的,与这场上格格不入的声音,自众人右侧飘了过来:“这可麻烦了。” 第十九章 桃花枪 这一声飘来,场上双方俱是一惊,以为对方还有后手,不由地侧头看去。 原来民房上还有一男子 那人居高临下,大咧咧地盘坐在房顶,怀里倚着一杆长枪,一手握拳支在脸上,敢情着是在看热闹。 见众人都看向他,那男子依然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在逆光中,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有金色余晖笼罩在他的周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颇有些天神下凡的意境只不过行为举止与天神差了太远。 “怎么了你们瞧我做什么”那男子还在整理衣摆,漫不经心地发出此问,随后似自言自语道:“坐了太久,衣服都皱了。算了,不管了,反正一会儿还得皱起来。” 众人心里又是一惊。 这男子究竟来了多久,坐了多久,怎么竟无一人察觉。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有意参与这场混战,那么,他又是帮那一边的 蓝老四身边那个扛着狼牙棒的手下,显然是心机不足,败事有余。见有人胆敢在蓝老四面前出风头,狗腿地喊道:“你是哪里来的兔崽子,敢让四哥仰着脖子看你,还不赶紧滚下来。” 此言一出,万子夜等人便知那房上男子并不是与蓝老四一起,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男子听了这番叫嚣,倒也没气,只是声音中带了些苦恼:“不好了,不好了。” “呵,怕了知道你爷爷们的厉害,就滚下来给我们四哥磕个响头,也不是不能饶你一条狗命。”狼牙棒手下得意洋洋,一众喽啰跟着起哄,好像山头的野猴鬼喊鬼叫。 “别叫了,别叫了。”那男子摇了摇头,似是不堪其扰。他的声音能够穿透杂音,看样子也是个练家子:“我本来是想下去的,但是你非让我滚下去,如果我就这样下去了,岂不是让人以为我是因为怕你,才下去的” “兔崽子在这说书呢”那手下被绕得迷迷糊糊,恼从心中来,提着狼牙棒一跃而起,直扑向房顶。 只见房上男子身影一晃,一抹红色弧光划过,枪出如龙,枪尖竟带着劲风,插入狼牙棒中。那男子再手腕使力,只听“啪”的一声,铁制的狼牙棒一下子碎成了几块。 那手下惊愕之余,躲闪不及,被一大块碎片砸在额头,吃痛不已,怪叫一声,重重地摔回地上。那手下不敢再攻,狠狠地望着房顶。 这一下子,众人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长枪。那柄枪一人来长,通体银白,枪尖却有一抹由深变淡的朱红,似血似蕊,带着血腥与美丽。 裴子琢惊道:“桃花枪” “是了是了”房上男子看也不看秒败的手下,抚掌笑道:“裴子琢,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快请我下去” 这男子全然没把刚才的受袭当做一回事,竟还惦记着怎么体面地从房顶上下去。 裴子琢只好抱拳行礼,恭敬道:“还请陆大少爷帮忙解围。”语气生硬,听起来没有与这陆大少爷多相熟。 等陆大少爷翩然落地,裴子琢解释道:“这位陆大少爷,便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陆诚。” 众人这才终于看清陆诚的真容。陆诚生得一双桃花眼,眼瞳黑中带褐,十分有神。一笑起来,双眼又如月牙弯弯,如在平时,定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眼下的场合,陆诚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总是让人觉得不太着调。 “怎么样,五个人,总能打得过了吧”陆诚笑道:“要不,你们给我磕个头,我饶你们的狗命” 蓝老四听见落桃山庄的名号,心下忌惮。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憋足了气,大喝一声:“给我上” 话音甫落,两道青c红光芒迅如闪电,腾空直取向蓝老四。原来是裴轻舟和陆诚身法快出旁人一步,已掠过一众鸡鸣帮的小喽啰。 转眼间,二人已与蓝老四缠斗起来。 裴轻舟先前与蓝老四走过几招,知晓蓝老四的厉害,二次进攻已谨慎许多。只见她身子下沉,似刺向蓝老四下盘,却忽然移形换影,持剑反刺,剑光拐了一个直角的弯儿,自下而上挑向蓝老四下颚。 蓝老四见势,下意识地挥刀去档。却不成想,陆诚的轻功虽慢裴轻舟半步,枪身却长。此刻红色枪尖已刺入刀背金环,卡住了蓝老四的动作。 陆诚暗使内功,足下用力,枪尖陡地横挑,便要叫蓝老四那金环大刀脱手而去。 就在这看似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刻,蓝老四竟嘿嘿怪笑,双肩耸动,运气于右臂上,手背上青筋暴长,顿时如蚯蚓般在皮下疾走。 陆诚再憋足一口气,双手紧攥枪杆,那金环大刀却如定海神 针,纹丝不动,甚至将陆诚的双足反拖动了几寸。又见噼啪火花一闪,陆诚的桃花枪竟被反挑脱手,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步。 好在陆诚反应极快,飞身上前,复将长枪握在手里。 另一边,裴轻舟见蓝老四手中兵刃受阻,本势在必得。却没想到,蓝老四怪笑过后,左手也突然发力,一把将裴轻舟的剑身握住。 裴轻舟再要故技重施,左手抖出短刀来,却被蓝老四随手一拧,身子被迫随着剑身在半空中旋了几圈,短刀也掉在地上。 “呸,小兔崽子,还想坑你蓝爷爷。”蓝老四啐道。正要料理裴轻舟,电光火石之间,又一银光飞来。那银光在半路分成几簇,分别攻向蓝老四上c中c下c左c右五路。 原来万子夜落后于裴轻舟几步,已被几个喽啰团团围住。他见裴轻舟与陆诚二人情况危急,手上发力,将暗器打向蓝老四。 那暗器形似蒺藜,拐了几个弯,绕过挡在万子夜身前的小喽啰,在蓝老四的身前弹出机关。机关里分别是五束银针,让人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无须去避。蓝老四深吸一口气,浑身肌肉像烙红的铁疙瘩似的。他双手挡在腹部,只听“叮叮”几声,银针如同碰到了铁板,扑棱棱地弹到了地上去。 其他四路也是如此。这蓝老四果然有铜皮铁骨之功 裴轻舟趁机收剑疾退,赶紧离开蓝老四的双臂范围。 万子夜虽未得手,却立刻看出了门道,向裴轻舟喊道:“阿舟蓝老四的腹部,是他的罩门” 第二十一章 破罩门 所谓罩门,是练武之人最柔软脆弱之处,饶是金刚不坏,也必有缺口。方才万子夜发出暗器,其中四路被蓝老四硬用肉身去挡,只腹部一路,迫使蓝老四用手护住,可见腹部一处,便是蓝老四的死穴。 “知道了”裴轻舟清脆答应一声。说话间,已调整呼吸,纵身再攻。 这一再攻,剑气如虹。裴轻舟又换打法,使出快剑,剑光如练,一晃眼,已刺出一十八下。此乃青城山剑法之一的“急雨”,剑鸣一响,剑光便至,如青山忽落雷雨,霎时水雾蒸腾缭绕。 这下子,蓝老四只觉得眼前无数青光细密如针,让人晕晕乎乎,眼花缭乱,左手去抓,频频抓空,只好提刀去挡。 蓝老四毕竟气力惊人,金环大刀又横面宽阔,面对裴轻舟的纷乱剑影,虽难反击,却是易守。 是以,蓝老四足下用力,手臂运气,挥刀霍霍,越挥越快。大刀的轮廓逐渐模糊,连线成面,竟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金色圆盾。 “急雨”遇盾,如雨点遇伞,只听“叮叮当当”几声闷响,裴轻舟的剑招全被弹开了去。 蓝老四躲在刀盾后头,哈哈大笑道:“女娃娃就这力气,不如回家吃奶去吧” 裴轻舟久攻不下,又听蓝老四语言粗鄙,此时已略微焦躁。她横剑于胸,凝气于剑,正想拼死一搏,忽见蓝老四的背后红色枪尖袭来。 那枪尖似乎瞅准了蓝老四的得意,趁着他分神,抓住时机,来势快极,如一道赤阳,将周遭空气都点燃了火光。蓝老四果然躲闪不及,只听 “噗”。 枪尖扎进了蓝老四的背肌里去。 只是枪尖扎了进去,甚至枪头上那抹朱红还有一大半露在外头。 使枪的自然是陆诚,他见状多使了几分力气,枪头纹丝不动,如扎进了一块大理石中,怎么也没法再推进分毫。 尴尬的瞬间。 又是“噗”一声,陆诚将长枪拔了出来,倒飞数尺,翩然落地,皱眉道:“当真扎不进去。” 蓝老四的背上只留下一处红色圆点,他伸手摸了摸,指尖上的血迹就像打死了一只刚叮完人的蚊子,不禁咧开大嘴嘲讽一笑:“给你蓝爷爷针灸呐你落桃山庄敢情是推拿按摩的这手法我看也不大行,怎么还扎出血了” 裴轻舟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找到了撒气的对象,顿足冲陆诚道:“你扎他后背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是铜皮铁骨,根本扎不透” 陆诚讪讪一笑,道:“他那刀盾我无计可破,看他露出背门,索性试上一试。” 裴轻舟不高兴地嚷道:“你刚才没听见腹部是他罩门” 陆诚撇嘴道:“凡事总是得亲自试上一试才知道。好了,现在我有法子了,这就破他罩门,行吧” 蓝老四夹在裴轻舟和陆诚中间,听着两个人有来有回地交流,本来还觉得幼稚可笑,又听到陆诚满不在乎地说出“破他罩门”,顿时觉得被人小看,好没面子。 只见蓝老四双手握刀,架在腹前,遂一手放开,另一手急旋,霎时金色刀光大涨,竟形成一圈护体刀风。 “嘿嘿。兔崽子破谁罩” 蓝老四的话才说一半,惊觉顶上发凉,心里暗叫不好,抬头看去,一张赤网正从天而落。 原来正当蓝老四使出刀风之际,陆诚以枪借力,凌空后翻,眨眼已翻至蓝老四的头顶,瞅准了蓝老四的百会穴。 就算一个人是金刚不坏之躯,头顶百会一处也脆弱至极。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被铜皮铁骨之功困住思维,在激烈的对阵中亦精神紧绷,便只能想着蓝老四的弱点在罩门一处,头顶反而成了盲区。 连蓝老四自己也未曾想到。 但谁叫他碰上了落桃山庄的陆诚。落桃山庄网罗天下武学,蓝老四的功夫虽硬,在陆诚眼里也不过是把平日所学演练一番罢了。 陆诚脚踏虚空,一轮急枪连递,迅如东风。那枪尖织成细密的网,赤中带银,如梦似幻,枪风刚柔并济,枪影绰绰约约,真似花雨簌簌,令人心折。 “试试这个手法,保准要你舒适得要命。”陆诚还有心力说笑,道:“吃我一招落英缤纷。” 蓝老四站在落英正中,似是看得痴了,某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仿佛走过不鸣山的花道,周身沐浴着春光。如果他一直沉醉在这条花路上,这一枪决计要了他的性命 可惜经验的差距让陆诚再次失手 到底是混在黑帮高位,蓝老四虽然思绪仍在神游,在这生死一瞬仍以直觉去挡。护体刀风自下而上螺旋而起,形成了一道以自身为中心的上升小飓风。 金风撞网,气劲难当,陆诚的枪网在刹那间已岌岌可危。 “还不快打”陆诚咬牙喊道。 “还用你说”同一刹那,裴轻舟起势急刺,青光划过,直冲罩门。 蓝老四此时罩门大开,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登时,腹部c头顶两股凌厉之气让蓝老四醒过神来。若是抵抗枪影,便要受裴轻舟一剑破罩门,若是回护罩门,那天顶的百会穴挨上一枪,怕是要当场一命呼呜。 非生即死的瞬间,他的脸上竟还未显露惊慌难道是人之将死,思维麻木了吗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蓝老四狂笑几声,竟又出怪招。只见他急速收刀,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臂下,双手握住脚踝,一眨间把自己缩成了个球。 那肉身大球在原地跳了几跳,突然调转方向,一路边弹边滚,尘烟骤起,一溜烟地没了踪影,只余下地上一道又深又宽的拖痕。 原来蓝老四心下有数,自知此番必败,便只狂笑几声掩盖内心慌乱,也顾不得在手下面前丢人现眼,使上了脚底抹油的手段,一路逃跑去了。 陆诚和裴轻舟双双刺空,来不及收势,枪剑相撞,差点给两人绊个跟头,各自在空中翻了几番才落地站稳。 裴轻舟持剑的手僵在半空,瞠目结舌,道:“刚才有什么东西滚过去了” 陆诚惊叹道:“是蓝老四滚了。” 第二十二章 猢狲散 蓝老四团成肉弹遁走不仅震惊了裴轻舟,一众鸡鸣帮喽啰们更是备受打击。 喽啰们虽然大多是三脚猫的功夫,但人数众多,手持刀枪棍棒,攻法杂乱无章。先前裴轻舟c陆诚与蓝老四激斗之时,喽啰们便七人一组,将刘捕头c裴子琢c万子夜团团围住。那时候蓝老四罡风护体,镇定自如,二十几个手下自然也敢于拼命,手中武器一齐向圈内捅去。刘捕头三人虽不落下风,却也觉得十分难缠。 张大棒子的狼牙棒被陆诚击碎成八瓣,便从腰间拔出短棍来,振臂呼道:“兄弟们加把劲儿,这几人已是瓮中之鳖看四哥他” 话说一半,便见蓝老四“滚走”之景象,当下手臂软瘫下来,长大嘴巴“啊”了一声。 “这这四哥”张大棒子对着蓝老四早已不见踪迹的身影喃喃自语,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见张大棒子神色有异,其余喽啰也不禁引颈侧目,只见裴轻舟和陆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哪里还有蓝老四的身影 这下也不用裴轻舟与陆诚二人再出手,喽啰们已自乱阵脚,包围圈渐渐散乱,几名胆子小的亦趋亦步,看样子也准备好了逃窜。 万子夜趁机斜飞蹿出,拉开距离,衣袖一卷,手心发出飞蝗石,“噗噗噗”几声打中喽啰的手腕c膝盖。几名喽啰吃痛,兵刃坠地,也顾不得再捡,一瘸一拐地追着蓝老四留下的拖痕跑去。 陆诚见已不用上前,自觉成了个围观的,摇头评价道:“不好,不好。” 裴轻舟睨他一眼,问道:“怎么又不好” 陆诚双手握住长枪中段,稍稍一拧,长枪便从中分开两节。他将两节枪身收好,道:“那白衣服的下手也忒轻,你看刘捕头,手段多利落。” 原来刘捕头周身七人也正欲逃走,正在转身之际,刘捕头几下兔起鹘落,长刀斜砍。一名喽啰躲闪不及,肋下被穿,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刺出的刀尖,连呼痛也忘了呼,无声地倒了下去。 裴轻舟见着那喽啰不瞑目的死状,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只瞪着陆诚。 陆诚双手一摊,又道:“你瞪我做什么你不会要说你是大姑娘家的,看不了这场面吧我方才见你对蓝老四可是杀气腾腾的,心下还有几分佩服呢。” 裴轻舟扭头不愿理他,陆诚又忙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这功夫着实不赖,就是少了几分狠劲儿。哎呀快看裴子琢,平时做生意做多了,疏于武学,看样子快不行了,你还不去帮帮他。” 裴轻舟闻言赶紧看向裴子琢,这一看才知道,陆诚的话语实在是夸张至极。裴子琢单手持一双头笛,此笛二尺八寸长,通体幽碧,笛身两端各开气孔,也是一驭虫乐器。 此时面对几个再无战意的喽啰却不必驭虫,裴子琢锦衣一闪,右腕横扫,以碧笛末端点住喽啰要穴,顷刻间,一圈的喽啰翻着怪眼不省人事。 二十几个鸡鸣帮喽啰死的死c晕的晕c逃的逃,只听哐啷一声,张大棒子手中短棍落地,两股战战,一个站不稳,竟瘫坐在地上。 等他回过神来,为时已晚,一点青色寒芒正抵在他的额间。张大棒子不敢乱动,只一双眼珠向上翻了翻,见一只皓腕如霜雪凝结,伴一股幽香随风而来,不禁喉头一动,咽了一口。 顿觉寒芒逼近一寸,这下张大棒子是看也不敢乱看,闻也不敢乱闻了。 “说说吧,柳伶人的死你们到底有没有份”裴轻舟厉声问道。 “没有份,没有份。”张大棒子本想摇头,瞥见青色剑光,不敢乱动,只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回道:“我们这阵子确实没见过柳伶人。” “若是你有所欺瞒,定叫你肠穿肚烂,脑上开花。”裴轻舟学着江湖话本里的调子,故意说得吓人。 这一吓唬很是奏效。张大棒子只恨自己行动受限,不能当场磕上几个响头,忙不迭地说道:“女女女女侠,女侠饶命。我就是四哥,啊不,蓝老四的手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蓝老四这半个月一直在坡后村附近等着柳伶人,兄弟们都可以作证” 张大棒子本想向自己的兄弟求助,余光扫了一圈,发觉鸡鸣帮现下只剩他一人可以言语,身影顿时又萎下几分。 “蓝老四来了半个月”裴轻舟声调忽升,怒道:“你们竟然祸害了村子半个月” 张大棒子哪儿敢再答。见张大棒子支支吾吾,裴轻舟刚想发作,却见一只墨色缎面靴用力踹在张大棒子脸上。 张大棒子的一张脸顿时如同开了染坊,黑色的鞋印,青紫的淤痕,红色的鼻血抹的是五颜六色,十分滑稽。 踹人的是陆诚,他此时仿佛想起方才张大棒子提着狼牙棒冲他叫嚣,咋舌 道:“怎么,原来是你的狗嘴叫狼牙大棒塞上了” 此话说完,陆诚见裴轻舟c裴子琢c刘捕头均转过头来皱眉看他,又叫道:“不是我语言粗鄙,是他方才就是这么讲我的,你们都听见了” 难怪裴子琢虽然因裴家营生与陆诚见过几面,方才见到陆诚时却面无表情,语气生硬,原来陆诚这脾气秉性更是随心所欲,又是裴子琢应付不来的。 相比之下,裴子琢身边的三位年轻人里,还是万子夜待人谦逊有礼,比较好交流。裴子琢想到此处,用眼光去寻,却发现万子夜不在他们之中。 此时万子夜正守在李老头儿身边。李老头儿挨了蓝老四的欺辱,身上本就带伤,此番情绪大起大落,眼下更是神志浑浑噩噩,嘴唇发紫,额上冷汗直流。 万子夜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掏出褐色药丸,先给李老头儿闻了一闻,见李老头儿意识时而恢复,便柔声哄他将药丸吞服下去。 不消片刻,李老头儿终于转醒。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万子夜一张真心实意担忧的脸。或许回想起自己对万子夜的恶言,李老头儿羞愧难当,眼窝陷得更深,树皮般的脸逐渐暗淡,垂泪道:“我对不起恩人啊。” 第二十三章 老人的泪 暮色四合,残月朦胧,星子浑浊。 傍晚时分争斗的喧嚣终于远去,将夜未夜下,坡后村中余下一地的狼藉。一只鸦兴许闻见了血腥味,停在村中的古树上观望,时而被树下的人声惊得来回蹦跳。 李老头儿还在啜泣,脸上的褶皱里也蓄满了泪水。他是坡后村的一村之长,本不该如此窝囊。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人至耄耋,其实已没有什么眼泪可流,就连遭受蓝老四毒打的时候,心里纵使哀极恐极,眼睛也是无神和干涩的。唯一让他枯老的眼窝泛热的时刻,是月前从柳伶人手里接过银票,畅想着富庶的生活。 人在完全绝望中或许流不出泪,但绝处逢生,总有感慨。 柳伶人给过他一次感慨,但在他对蓝老四磕头求饶,请求蓝老四离开坡后村只找柳伶人寻仇的时候,就将这份情谊毁了。 眼下一众武艺高超的侠士赶走了蓝老四,他心下看到希望,却又难以控制地生出怯意来。他害怕蓝老四变本加厉的报复,给坡后村带来灭顶之灾,只是已经辜负过柳伶人,他又怎么能再次对应该感谢之人出口埋怨。 所以他只有流泪。泪水成了他情绪唯一的宣泄。 万子夜静静地站着,感受着c包容着李老头儿复杂的心情,既无苛责,也无安慰。 这时候哭得出来,心中想必还存有善念。万子夜这样想着,又想起柳伶人的死来,思绪逐渐地飘远了。 张大棒子被陆诚踹了一脚,只敢伏地哆嗦,再不敢心生侥幸逃跑之意。陆诚满意地抬脚擦了擦自己的鞋面,转头正想招呼,却看见万子夜的背影,疏远c无垢,被轻薄的银月笼罩,似已在人间之外。 “真是奇怪的人,方才明明心慈手软,此时又好像与人事无关。”陆诚小声嘀咕道:“看着这是要成仙了。” 这时,只听民宅的门板吱呀响了几声,原本不见人烟的几座小院里走出许多人来。这些人是坡后村的村民,本来因为蓝老四的横行而躲在家里,对万子夜等几位外来人只敢透过门缝偷偷观察,此时见蓝老四败退,便各自打开家门踟躇着往出走。 “李爷爷”随着一声稚气的呼喊,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身穿粗布短衣的女孩儿挣脱了一位妇女的束缚,笔直地向着李老头儿跑了过去。女孩儿看起来十岁出头,一双童真的眼里满是焦急。 早在李老头儿被蓝老四殴打的时候,她便急着冲出家门。可是母亲将她死死地按下,不让她闹出大动静来。 “珠儿你这孩子”妇女呼道,也几步追了上去。妇女便是女孩儿的母亲,见危机暂过,她手下放松,让名叫珠儿的女孩挣脱开去。 珠儿双臂张开,搂住李老头儿的脖子,一只手轻柔地拍着李老头儿的后背,哽咽道:“李爷爷,别哭了,坏人已经被打跑了。” “李爷爷知道,我”李老头儿抱着珠儿艰难地站起身来,珠儿的哭腔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浸于自己的情绪当中,这一村子的人还等着他站起来。 珠儿强忍泪水的呜咽声让人动容,兴许是同为女孩,裴轻舟觉得鼻子酸酸的,不禁走上前去,从李老头儿怀里将珠儿揽过来,柔声安抚道:“是啊,坏人已经被打跑了,小妹妹,你也不要哭啦。” 珠儿只觉得裴轻舟的声音如夜莺婉转,一双湿漉漉c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裴轻舟清丽的脸庞,觉得好像看见仙女下凡,便止住眼泪,埋头在裴轻舟怀里,轻声问道:“女侠姐姐,柳叔叔是不是不再来了。他是不是因为叔叔伯伯们埋怨他,伤心了。” 裴轻舟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虽然她平时性情飞扬,但一颗心到底也是柔软的c善良的,总不能告诉女孩儿,她口中的“柳叔叔”不是因为伤心而不再来,而是再也不能来了。 “姐姐和哥哥以后会来,好不好”裴轻舟抚摸着珠儿乌黑的发梢,哄道。 本来安静的周遭隐隐开始嘈杂起来,有个人交头接耳,也有几个唉声叹气,终是喜色少,忧色多。终于有一壮年汉子,憋闷不住,大声道:“今日你们折辱了蓝老四,等你们走了,蓝老四再来怎么办到那时候,我们岂有命在” “是啊,是啊。”人群中有几人纷纷附和,但也有数人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恁的自私,还不如一个小女孩。你们方才都听到了吧,柳伶人他已经”陆诚实在听不下去,正准备继续说道说道,见到万子夜迅速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珠儿,心里会意,便把“死了”二字咽了下去:“柳伶人已经那个了,你们竟然还是先想到自己” 人群发出的不满声越来越大,原本只是对陆诚的指责不满,后来又多了几人骂起陆诚对柳伶人的 不尊重。 万子夜无奈地摇了摇头,陆诚自言自语道:“啊说那个了也不行” “各位乡亲,我们无意打扰各位平静的生活。”万子夜不理陆诚,拱手道:“我们确实是为柳伶人之事而来,没想到村子里竟是如此遭遇,是我们考虑不周,唐突了。但方才大家也都听到了,与我们随行的还有一位有声望的捕头,我相信此事他不会不管。” 老百姓到底是信任公门,又见万子夜举止沉稳,礼数周正,紧绷的气氛开始松动。 刘捕头趁机上前,朗声补道:“请各位乡亲父老放心,我刘某人吃的是公家饭,管的是百姓事,这群匪寇当着我的面欺压村民,证据确凿,待我传书与官府,不日便会将他们绑回衙门里去。” 其实刘捕头早该如此表态,只是自打蓝老四对他责问,又见柳伶人身后落得如此,他的心里一直愤懑,挥刀的时候不禁下了重手,当下也不想再看村里的情形,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考虑着一走了之。经万子夜这样用言语一推,才终于将他推回到职责上去。 听刘捕头如此承诺,村民才终于松了口气,表示愿意配合捕头查案。 几人嘱咐村民找来粗绳,将被裴子琢点倒还没醒来的喽啰们捆在古树粗壮的树干上,又将张大棒子绑好,打上死结,随手先扔在猪圈里。 待几人正往民宅里走,陆诚用肩膀碰了碰裴子琢,道:“那个白衣服的也是裴家庄的子弟” 裴子琢稍稍闪开身,道:“他叫万子夜,是我三叔裴琅的弟子。” “裴庄主的弟子”陆诚仿佛不大相信,道:“那他怎么不用驭虫术再说了,要是方才他的蒺藜上抹上点儿惊世毒药,蓝老四早就挺尸了,我们何须再跟蓝老四纠缠。” 陆诚本是在跟裴子琢说悄悄话,可心下产生疑问,音量便没控制好,一行人都听了个清楚。 声音自然也传到了万子夜的耳朵里。 或许是陆诚的性子在某些方面跟裴琅很是相似,又或许同辈男子之间总是有些暗流较量,万子夜出了庄子便潜意识压抑的本性现下也漏了些端倪。 他没有接陆诚的话茬,反问道:“陆少庄主出现在坡后村,早先又在民宅上做个看客,想必也是冲着鸡鸣帮来的” 陆诚哑然。 万子夜心里有数,也不用陆诚回答,又道:“据我所知,落桃山庄跟鸡鸣帮素日并无瓜葛。陆少庄主此行只能说明,落桃山庄把散功丢了。” 第二十四章 合作 弦月夜,月如钩。 今夜没有蓝老四的欺压,坡后村的村民们终于得以喘息。当人们开始日常活动,坡后村也终于恢复了一个普通村落的样子。 几个男人从各家出来,搬了板凳凑在一起,抽着烟杆子,聊个没完。最近的大起大落,实在是让他们不吐不快。 先前站在人群中,带头向万子夜等人发难的壮年汉子从荷包里掏出一卷烟丝来,分给其他男人:“眼下有官府的人管我们,应该可以放心了。” 另一汉子不会抽烟,将壮年男子的手轻推回去,点头道:“是啊。只是不知道柳善人被人害了,官府管是不管。” “嘘你是不是傻的”壮年汉子道:“柳善人是贼官老爷怎会为贼伸冤,你小心别让那位姓刘的捕头听见,以为我们是柳善人的同伙。” 壮年汉子如此说着,却也用着“柳善人”的称呼。 “柳善人是贼,也是义贼,他对我们恩重如山,没有他,我们哪儿吃得上一顿饱饭。我想,等风头过了,我们也该送送他。 前阵子我家珠儿还在念叨说,柳叔叔怎么总是不来,想想那丫头期待的样子,我这心里难受得紧。”原来不抽烟的汉子是珠儿的父亲。 壮年汉子闻言,深深嘬了一口烟嘴,待长出一口烟雾后,才道:“送送吧,等到村子太平了,我们送送柳善人,悄悄地给他办个牌位。” 众男人点了点头。 珠儿若知道柳伶人的死讯,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又该怎么样向珠儿解释。珠儿爹心里烦闷,眼角渐渐地红了起来,低声叹息道:“珠儿” 珠儿已经在裴轻舟的怀里睡熟了。自打她被裴轻舟搂在怀中,便觉得裴轻舟身上又暖和又好闻,说什么也不愿意松手。 裴轻舟对小女孩的遭遇心生恻隐,破天荒地像个娴静的大家闺秀,在桌前坐正,轻轻地拍着珠儿的后背。看着怀中女孩晶莹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痕,裴轻舟的眼里也不禁流露出几分心疼。 裴子琢哪儿见过裴轻舟这幅淑女样子,紧张得又想饮茶。他双眼随意一扫,桌上只有几个破茶碗,和一盏火油不多的灯,怕是连水也没得喝。 不过这一扫,倒是发现万子夜和陆诚对坐,眼神交锋,空气中仿佛有火星噼啪乱闪。 好想喝水。这是裴子琢的第一个想法。 要不要现在提起“散功”之事。这是裴子琢的第二个想法。 好在还没等裴子琢多冒出几个想法来,陆诚先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小兄弟,你叫万子夜,是吧。既然你猜出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们了,落桃山庄,这个,确实出了点儿差错。” “好啊,怪不得不回堂兄的求助函,原来真是有鬼。”裴轻舟想拍桌子泄愤,意识到怀中还有个熟睡的女孩,便收回手来,压低声音道:“还好子夜聪明,要不你还想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我可不知道落桃山庄有义务帮裴家庄断案。”陆诚有心输理不输阵,故意说道:“你们是卖家,我们是买家,你们的货出手了,还管我们把货弄哪儿去” “你”裴轻舟气道:“你歪理邪说我说不过你” 裴轻舟秀眉倒竖,杏眼圆睁,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微弱的灯火,在昏暗中显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娇嗔来。陆诚觉得有趣极了,不禁多看了几眼裴轻舟的怒容。 “如此说来,裴家庄也不必帮助落桃山庄了”万子夜忽然说道,语气十分温和。 “你这是何意我需要你帮忙吗”陆诚挑眉道。 “散功若流传出去,对裴家声誉影响自不必说。但如今散功从落桃山庄里流失,这件事情,想必落桃山庄比裴家庄还要着急,不然也不会是少庄主出面追查” 万子夜的语气依旧十分平淡,却加重了“从落桃山庄里流失”几个字。 陆诚看样子有些急,举起手掌赶紧打断了万子夜:“行了,行了,利害关系我也不须你再讲,若叫你点破了,我反倒丢了大家风范,还是我自己说吧。” 说罢,陆诚也不再隐瞒,态度倒是诚恳许多,仿佛刚才强词夺理的另有他人:“前几日收到裴子琢来信,我们也不是不重视,立刻就派人做了清点,这一打开包装锦盒才发现,原来散功已教人替换了。” “也太不小心了。”裴轻舟讶然道。 “怎么会不小心,像这种东西,我们有专门的库房放置。自从与裴家庄交易,散功入库以来,库门还从未开启过,因此我们也是才发现出了问题。” 裴子琢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当日陆老庄主亲自与我们交易,也是这样说的。散功交易后即入秘库,无 必要绝不取出,可保万无一失。” 裴轻舟道:“这不就失了吗” 陆诚摊手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出问题,兹事体大。先不说落桃山庄会因保管不善而影响在江湖上名望,重点是不知道哪位高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山庄,也不知道此高人是敌是友,实在叫人在意。 于是山庄里便开始从柳伶人查起,没想到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今日相见,实乃有缘。” 万子夜且不管有缘无缘,沉声道:“所以陆少庄主见我们与蓝老四对峙,打算坐收渔利之利。” “误会,误会。” 陆诚原本以为万子夜性情温和,没想到用词如此犀利,倒让陆诚有点儿心虚了:“我见你们四人与蓝老四对阵,想着万无一失,就没有出手。后来我不也拔刀相助了嚒” 裴子琢感觉到万子夜对陆诚火药味十足,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扣着桌上缺了牙的茶碗,开始思考日后是否要向落桃山庄赔罪。 没想到今日不仅重新认识了裴轻舟,看到她温柔如水的一面,也重新认识了万子夜,跟裴琅相似的犀利言语,再加上一个性子跳脱的陆诚,裴子琢坐在当中倒像个长辈似的。 要不怎么说裴子琢跟裴琳是血脉相连,这到处替弟妹操心的宿命也由裴子琢担了。 裴子琢圆场道:“既然两家目标一致,就劳烦陆大少爷搭把手吧。” 陆诚也不拿捏,给个台阶就下,笑道:“这倒是好。只是蓝老四否认了毒害柳伶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诚应着裴子琢,眼睛却望着万子夜。万子夜正欲开口,只听嘤咛一声,原来是裴轻舟怀里的珠儿睫毛颤动,将要转醒。 “我看,还是先把珠儿送回房里睡吧,”裴轻舟边起身,边向万子夜说道:“子夜,等我回来你再说。” 万子夜却也跟着起身,道:“我跟你一道去吧,刘捕头一直没进房来,我去找找他。” 第二十五章 寂寞身后事 刘捕头在小院里负手赏月。 月似解愁苦,隐去光华,任天地间树影模糊,灯影模糊,人影模糊。 刘捕头的心中也模模糊糊的,说是赏月,不过是空洞地盯着夜空中的光源,连视线也难以聚焦。 人生在世数十载,刘捕头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觉悟,维护世间的正义,保护一方的百姓,可是渐渐地,官场也好,或是在其他场合里,当他越来越多地经历着人性中的恶意,不知不觉中,竟也想要退缩。 却也心生不甘。只听月下一声长叹,不知是为了刘捕头,还是为了柳伶人。 “刘叔叔。”一声糯糯的,含混的呼唤,使刘捕头回过神来。刘捕头转身望去,原来是珠儿在叫他。 裴轻舟正打算送珠儿回房睡觉,万子夜同她一道来寻刘捕头。 珠儿揉着睁不开的眼睛,从裴轻舟的怀里探出头来,呓语道:“原来你在这儿啊,大家都在找你。” “是啊,我们方才在屋里讨论了半天,才发觉您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了。刘捕头怎么不进屋子,外面更深露重,莫要着凉。”裴轻舟接着说道。 “无妨。我们平时办案,餐风饮露的,都习惯了。”刘捕头和蔼笑道:“倒是你们几个少爷小姐,武艺拔群,又肯在这样的破村子里留宿,教我刮目相看了。” 裴轻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出了家门,没有少爷小姐。几年前我爹送我上青城山学剑的时候就这样说过。再说我也不愿当个小姐,想当个女侠呢。” 裴轻舟这性子直率c天真,实在是叫人喜欢。刘捕头也忍不住笑道:“这么说来,今日裴姑娘迈出了女侠的第一步。” 裴轻舟喜道:“我今日像个女侠嚒。” 刘捕头点头道:“连珠儿都唤你叫女侠姐姐,想必已经对你十分崇拜。” 裴轻舟的双眸亮了一亮,不禁喜笑颜开,可爱得像个活泼的小动物。但随即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暗了下去,道:“珠儿也很崇拜柳伶人吧,可惜” 刘捕头望着珠儿恬静安稳的小脸,眼里生出慈爱来:“悲伤只是一时的,等她长大了,就会把柳伶人忘了。” “阿嚏”珠儿仿佛听见了刘捕头的话,皱了皱鼻子,不安地在裴轻舟的怀里扭了扭。 “刘捕头,我先送珠儿回房了”裴轻舟生怕珠儿受风,打了声招呼,快步地走了。 “听说村里人打算给柳伶人立碑。”此番声音如明月清辉,正是万子夜。 万子夜自打同裴轻舟从屋里出来,望着刘捕头的身影一直没有做声。刘捕头纵使对着裴轻舟笑,双目也如一滩死水,尽是沉重,叫万子夜难以将原本准备的话说出口,便随便找了个话题。 若是搁在几日前,万子夜断不可能主动提起话头来。但听过了柳伶人的故事,经历了与蓝老四一役,见证了村民对柳伶人的种种态度,又见刘捕头黯然伤神,万子夜倒是与人亲近了几分。 刘捕头涩声道:“这件事,你不必对我讲,官贼两道,若我知道了,村里人反而难办,我就当做没有听过。” 万子夜淡淡道:“我以为您会想知道。” 刘捕头默然,又抬头去看月,仿佛人间之外,碧落之上,还有天地,只是那是一番怎样的天地,恐怕也只有刘捕头自己明了。 半晌,刘捕头艰难开口道:“柳伶人或许更想知道。” 万子夜也学着刘捕头的样子去看天,清俊的侧脸上笼着素光:“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刘捕头,您说,当世行侠与身后芳名,哪个更重要” 刘捕头苦笑道:“你这少年,说话竟如此老成。年纪轻轻的,便开始考虑身后事了嚒” 万子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感慨,不知道柳伶人更在意哪个。” 刘捕头又开始叹气了,自从来了坡后村,他好似有叹不完的气:“现下柳伶人已经死了,再感慨这些已然没有意义。我倒是好奇,如果是你,你会更在意什么” 听闻刘捕头反问,万子夜也愣了一愣。 要说人看月时,总是思绪万千,刘捕头透过月色看见的是何方天地虽不可知,万子夜却在此时想起方家来。也许是早先的噩梦之故,万子夜不自觉地将柳伶人的境遇与方家联系到了一起。 “我知道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很是善良,帮助过许多人。”万子夜开口,声音微不可闻地颤了一颤:“但突然有一天,发生了惨案,那户人家上下都被人杀害了。” “有没有抓到凶手”刘捕头问道。 “没有。”万子夜怆然道:“不仅凶手没有抓到,那桩 惨案,也没人再提及。” “是吗”刘捕头凄然一笑,道:“看来刚才的问题,你是更在意好人是否能够流芳百世了” 万子夜转过身来望着刘捕头,双目如炬,字字坚定,道:“不,我更在意的是,真相。” 刘捕头不叹气了。他被万子夜的灼灼目光震住,一时间难以言语。面上惊愕了好一会儿,才心下笑自己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面对一个少年人如此失态。 半晌,刘捕头释然笑道:“那就愿你,找出真相。” 这边万子夜与刘捕头在院中交谈,那边房间里,珠儿躺在床上不肯入睡,也拉着裴轻舟的手说个不停。 “女侠姐姐,你说,柳叔叔会不会生大家的气啊。”珠儿戚戚地问道。 “怎么会呀,柳善人知道珠儿这么惦记着他,心里一定会很欣慰的。”裴轻舟笑着拍了拍珠儿的小手,轻声哄道。 “太好了”珠儿咯咯地笑起来,甜甜地道:“上次我问柳叔叔什么时候再来,他没有应我,这都半个来月了。我还以为他气爹爹他们不替他说话,才不愿意来了” “放心吧,珠儿。等一等,你刚才说,半个月”裴轻舟忽一激灵,脑内闪过什么重要的事物来:“珠儿,你在半个月前见过柳伶人” “是呀。”珠儿点了点头,两道浅浅的眉毛很快纠结在一起,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就在坏人来的那一天夜里,柳叔叔也来了的。” 第二十六章 明月满如珠 月前发生了什么柳伶人盗空鸡鸣帮,救济坡后村。 半月前坡后村发生了什么鸡鸣帮的蓝老四前来寻仇,找柳伶人不成,正拿村里人撒气。 那么,半月前,柳伶人在哪里 这个答案,蓝老四想知道,村里人想知道,追寻着柳伶人之死而来的万子夜一行人想知道。但全天下只有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儿知道,那女孩儿便是珠儿。 半月前珠儿又在哪里 她躲在后门边儿上,听着大人们的哀声哭泣,独自瑟瑟发抖。 那夜是个满月夜,月亮又大又圆,珠儿断了线似的泪珠子也像满月一样又大又圆。 “求求你,求求你了大爷。我们真的不知道柳伶人在哪里,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若是他来了,我一定知会大爷。” 心思单纯的珠儿听着院子里李爷爷的哀求,心里更加难受,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对着月亮说道:“老天爷,不要让柳叔叔有事呀。” 许完愿望,珠儿似乎得到了些安慰,将视线从月亮上收了回来,呆呆地望着银光泄地的夜色。 就在她朦胧的泪眼里,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短衣,腰间挂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铜牌,踏着一地的如水素光,仿佛从月中,悄无声息地走来。 珠儿揉了揉眼睛,那人已俯身蹲在她跟前,正是她满心挂怀的柳伶人。 “柳叔” “嘘。”柳伶人慈爱一笑,示意珠儿噤声。 珠儿懂事地点了点头,不再呼唤柳伶人,只放低音量,问道:“柳叔叔,你还好吗” 柳伶人眼中似有无限感慨,简短答道:“还好。” 院中传来噼啪的鞭声,伴着男人痛苦的低吼声和嘈杂的求情声,也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惨烈的景象。 后门却自有一番小小的天地,安静得无人注目。 珠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不知怎么的,今夜她不想在柳伶人面前哭:“柳叔叔,你能不能救救大伙儿” 柳伶人眉头紧蹙,没有作声。 院里的人声越来越微弱,蓝老四的笑声越来越大。珠儿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看见今夜的月那么亮,映在柳伶人与往日不同的双眼里:“柳叔叔,你在生气吗” 柳伶人摇摇头,起身欲走。 珠儿对今夜的柳伶人感到陌生,虽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仍有熟悉的长辈般的怜爱,但还有许多其他的,她看不明白。 她抓住柳伶人的袖子,声音里尽是哭腔:“柳叔叔,你还会来吗” 柳伶人再次转身蹲下,轻柔地拂开珠儿的手,有一瞬间好似笑了,却是苦涩:“对不起,珠儿,叔叔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实在想歇一歇了。” 珠儿终于听见柳伶人开口,赶紧点头如捣蒜,小心翼翼地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那柳叔叔,等你歇好了,珠儿还能再见到你吗” 柳伶人长叹一声,这次是真的走了。身影几下起伏,转瞬已不见踪影。 那一月夜珠儿本想让柳伶人看到她的坚强,终是没有在柳伶人面前落泪,如今面对裴轻舟却是泣不成声了。 裴轻舟消化着珠儿的讲述,思考着一会儿如何转述给万子夜。 “女侠姐姐,今天我看见你们一齐打坏人,才知道那个坏人那么难打。”珠儿哭着说:“我之前不知道的,还求柳叔叔救人,一定是让柳叔叔为难了。” 裴轻舟觉得鼻子很酸,却又想着不得不说点什么,于是柔声道:“是你的柳叔叔指引我们来的,他太累了,我们会替他照顾好这里。”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正是有柳伶人中毒身亡之案,才让他们来到了坡后村。虽说是追查散功之毒而来,但见过鸡鸣帮的恶行,蓝老四是决计不能放过了。 裴轻舟打定了主意,安抚好珠儿,便吹了灯,出门去找万子夜。 待裴轻舟回了院子,刘捕头早已回房,只剩下万子夜一人。裴轻舟将珠儿见过柳伶人之事大致跟万子夜说了,道:“我感觉珠儿有一点说得也许没错。” 万子夜问道:“哪一点” 裴轻舟用葱白的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道:“听珠儿描述,柳伶人肯定是听见了村民要出卖他,或许是真的因此不想再来了。” 万子夜叹道:“或许吧。” 裴轻舟的嘴角耷拉着,又道:“可是珠儿那样问他,他也没有回应,只说自己要歇歇,感觉又不像是对村子失望那么简单。” 万子夜垂首琢磨了片刻,道:“如果他是想退隐江湖呢” “退隐江湖你觉得,柳伶人说的歇一歇是这个意思”裴轻舟瞪大了眼睛:“如此说来,柳伶人竟在退隐之时教人杀了柳伶人生前仗义行侠,连安逸度日的愿望都不能实现,未免太不公平” 万子夜望着裴轻舟,双目中月华流转,含笑道:“阿舟跟珠儿一样,也总是为柳伶人着想。” “你可别打趣我。我知道,首要目的是追查散功,堂兄已经嘱咐过许多遍了。可是越了解柳伶人,我这心里就越放不下,总想为他做些什么。起码,要为他沉冤昭雪吧”裴轻舟道。 如果这话叫裴子琢听了去,估计裴子琢又要心惊肉跳了。 仿佛早就料到裴轻舟会这样讲,万子夜会心地笑了笑,倒也没反驳,正想着再与裴轻舟说说柳伶人,余光忽然瞥见墙根处有一黑影闪过。 裴轻舟也看见了那道黑影,她止住话头,与万子夜对视一眼,两人施展轻功,隐去气息,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道黑影像一只飞鼠,先是贴着墙边儿悉悉索索地掠过,又翻过一道院墙,最后停在一处棚子前面。 猪圈。 万子夜和裴轻舟也先后跃过院墙,弯下身子,小步地挪到猪圈附近,向黑影望去。 那黑影从身后包袱里取出两根棒状东西拧在一起,组成一杆银枪。那银枪在暗处也闪着幽幽光泽,枪头一抹朱红更是亮如夜空荧惑。这样美丽的枪,世间只有一杆,桃花枪 那黑影不是陆诚又是谁 “他来这里干什么”裴轻舟动了动嘴唇,用气声问万子夜。 万子夜心里也十分疑惑,只能摇了摇头,拉着裴轻舟悄悄地挪得更近些。等陆诚进了猪圈,两人几乎已经贴在棚子外头。 此时已近丑时,万籁俱寂,猪圈里陆诚的声音十分清晰:“喂,张大棒子,给我起来” 张大棒子的呼噜声也十分清晰,呼吸均匀绵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崽子睡得香甜。没想到被人绑了扔在猪圈里,这人还能熟睡,总算是发掘出了一项优点。 只听金属掠地一道剌音,张大棒子的呼噜声终于停了。 万子夜和裴轻舟无声地扒着棚子探出两双眼睛,正看见桃花银枪飞过张大棒子的头皮,直插入木柱里去,一大缕凌乱的头发从枪头处悠悠飘落。 张大棒子的头顶即刻成了林间小路,两旁乱草丛生,当中干净平坦。 张大棒子惊觉头皮发凉,猛地睁开眼睛,正要喊叫,只听陆诚恶狠狠地说道:“你敢叫,我就地把你砍碎了喂猪。” 谁能想到堂堂落桃山庄少庄主,白日里衣衫落拓,夜里竟探入猪圈,凶相毕露,怎叫人不心生恐惧。 张大棒子显然没想到,陆诚这样的正派人士大有动私刑之势头,立刻不敢大声言语,转为小声谄媚道:“原来是陆爷,陆爷有何吩咐啊” “我问你,蓝老四去哪儿了” 第二十七章 月黑风高夜 先不说万子夜不知陆诚此番意欲何为,面对突然的提问,张大棒子也是一头雾水,情急之下,张口胡诌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是吗”陆诚倒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盯着张大棒子,忽然斜眼瞥了桃花枪,满脸遗憾道:“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我想想,怎么才能不声不响地把你处理掉” 月黑风高,只一道微弱银光透过棚子,从陆诚的双眼横穿过。陆诚又故意斜眼看人,摆出恶态,此情此景下,陆诚哪里还像个正派的少庄主,说是杀手组织“三更楼”中的冷血杀手,也不会有人怀疑。 “来人啊,救”张大棒子也不知道抱着什么想法,竟欲激烈挣扎,只可惜双手双脚皆被反绑,刚一乱动,就脸朝下栽了个鼻青脸肿,呼救声也没能喊出。 “你这是干嘛”陆诚阴笑着,蹲下身去。本想薅起张大棒子的头发,可一俯身才想起,张大棒子的发顶已经被自己铲平,只剩下黑芝麻似的毛茬儿,哪里还能攥得住。 “陆唔,唔唔唔”啃了一嘴稻草的张大棒子急吼吼地说道。 “嗯,嗯,你说,陆爷,你如果告密,来日焉有命在。”棚外偷听的两人,实在听不清张大棒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只听见陆诚翻译了这么一段。 不过看陆诚戏谑的表情,八成是他自己编的。 “我给你讲讲道理啊。”陆诚道:“蓝老四宁可使那种丢人显眼的招,也要自己先跑,铁定是不会回来救你们的了,你就死了还能回鸡鸣帮的心吧。” “呜呜”张大棒子安静了许多。 “这就对了。”陆诚点点头,想起张大棒子看不见,便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看,如果你不告诉我蓝老四在哪儿,今晚便要死。如果你告诉了我呢,我可以帮你跟刘捕头求求情,争取宽大处理。” 一阵沉默过后,张大棒子彻底不动了。 自从陆诚蹲下身去,棚外的裴轻舟就再窥不太清。只模糊地望见陆诚用手拍了张大棒子之后,张大棒子就再无动静,还以为是陆诚灌了内力于掌上,给张大棒子毙了,忙小声道:“子夜,张大棒子教陆诚打死了” 裴轻舟从幼时便时常语出惊人,万子夜早就习惯了,但听闻裴轻舟误会到如此地步,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万子夜唇角微翘,笑作春温,认真解释道:“陆大少爷还没问出答案,不会杀他的。” “嗯,对哦。”裴轻舟点了点头,再伸了伸颈子,让自己的视线更宽阔一些。 果然,张大棒子很快有了些动静。这次实在听不清楚,陆诚用鞋面一勾,让张大棒子仰面过来。 “陆爷真能给我求情我还用蹲大狱吗”一开口,还是讨价还价。 陆诚面无表情,带着几分薄茧的手指只把玩着桃花枪,还煞有介事地冲朱红枪头吹上一口气。 “蓝老四应该在向东二十里的山中”张大棒子彻底放弃了,苦着脸道:“山中有一间猎人的木屋,平时兄弟不是,鸡鸣帮的人都在那里休息,算是蓝老四在坡后村找的据点。” “知道了。”陆诚得到情报,再不多说一句,提枪转身便走。 “陆爷,陆爷,那我呢”张大棒子忙不迭地问道。 “你躺着吧。” 待陆诚走出圈门,心里还盘算蓝老四之事,余光一瞟,惊觉昏暗中有两个半蹲的黑影伏在一旁,着实吓了一跳,顷刻银枪出手,横在身前。 “陆少庄主,晚上好。”万子夜本就不欲隐瞒与裴轻舟二人偷窥之事,看见陆诚往出走,便也没躲。 只是见到陆诚从猪圈出来,面色沉沉,与先前的脸色大相径庭,愣了一愣,反应稍慢了些。 听出万子夜的声音,陆诚收回长枪,拆成两半,刚才还精明锐利的双眼一下子灿若桃花,道:“原来是万少侠和裴姑娘,不知道这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没成想陆诚先声夺人,先问起万子夜来。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插科打诨,毫无用处。 万子夜显然没有被陆诚的问题牵着走,只单刀直入道:“不知道陆少庄主得知了蓝老四的所在,接下来准备做些什么” “就是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潜入猪圈,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们”裴轻舟不满地接话道。 借着微弱月光,陆诚看见自己衣摆上沾了几根稻草,便伸手摘了下来扔到一旁,自然得完全不像秘密行动刚被抓了包。 陆诚也不回答问题,继续抛出新的问题来:“你们两个,怎么看待蓝老四。” “不仁不义,作恶多端”裴轻舟恨道。 陆诚笑道:“他作恶多端,裴姑娘又当如何” 这一发问,把裴轻舟给问住了。她原本就没打算撒手不管,只是突然被问到“如何做”,当下却是拿不出个主意来,仓促说道:“今日见识了蓝老四的怪招,下次若他再来,定可胜他。” “不好。”陆诚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这次陆诚说出“不好”,裴轻舟没有气恼,也没有反驳。不用陆诚说明,她心下也知自己提出的方案不好。先不说不知蓝老四何时再来,她自己总不能一直赖在坡后村不走。 裴轻舟虽然不擅智计,又毫无经验,但她不傻。她既不傻,便知道被动等待,是下下之策。但被人无情拆穿,耳尖儿不免有些发烫:“此事可以跟刘捕头再商议商议” “刘捕头”陆诚道:“刘捕头根本不想插手此事,要不是万少侠给他推了出来,我看他根本不想吭声呢。万少侠,你也看出来了吧” 万子夜垂眼道:“刘捕头只是一时走思,就算我不替他承诺,他也不会撒手不管。” “等到刘捕头想通了再出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陆诚耸肩道:“现下我有一计,你们听听” 裴轻舟奇道:“什么计策难道你向张大棒子逼问蓝老四的下落,是心中早有计较” “当然了”陆诚颤声叫道。想到他自己的预谋,陆诚突然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不大稳当,便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缓缓道: “我们今夜,去把蓝老四杀了吧。” 第二十八章 除恶进行时 “陆少庄主,你原本打算一个人去” 待裴轻舟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万子夜c陆诚c裴轻舟三人已经施展着轻功,往山中的木屋疾驰而去。 深山老林之中,树木高大,遮天蔽月。夜间的雾气更浓,可视度极低,两侧时不时传来夜枭那如孩童啼哭般的叫声,教人心里发凉。 三人打定主意刺杀蓝老四,一路上心绪难平,又听黑暗里传来种种诡异动静,不禁足下发力,越奔越快。 陆诚c万子夜二人凭着一股少年锐气,不肯落后,始终暗自运气,跟在裴轻舟左右,不多时,额上已有细密汗珠。 裴轻舟专修轻功,一招“飞云”真似仙子踏在云上,轻巧地在林子里穿梭。她没有察觉到其余两人实乃逞强,便一直行自己的步调,现下竟还有精力思考。 这一思考,才疑惑到,若是陆诚今夜没有碰到她跟万子夜,到底要作何打算。 所以她向陆诚发问了,呼吸平稳,神态自若,像是吃着茶与人聊天一般。 陆诚心道这裴姑娘属实要命,早先见她身法虽妙,但略显稚嫩,没想到运气法门如此高明,自从进了林子便一路脚下生风,呼吸连绵,他与万子夜二人只能咬牙堪堪跟上。 她倒是跑得自在,自己要是一开口非得乱了气息,倒灌上一口冷风,还不灌得肺管子生疼。 是以陆诚只能打了手势。待三人在树枝上停稳,才暗暗调整气息,道:“我原本,是想着传书回,落桃山庄,正巧碰到你们。” 陆诚边讲话边以真气游走心肺,又不想让人听到他大声喘气,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磕磕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讲出连贯的话来:“未免夜长梦多,便不再等山庄来人了,咱们三人就去端了蓝老四” 说完用余光瞥见万子夜的胸口也不断起伏,心下倍感安慰,愉快道:“没想到你俩答应得十分痛快,快哉快哉” 裴轻舟当然答应得痛快。万子夜虽然沉吟片刻,但见裴轻舟斗志昂扬,心知劝阻不了,当时做出判断,便随着一道跟来。 虽然裴轻舟总是成为万子夜身后的推手,但万子夜也并非畏首畏尾之人。 若是没有裴轻舟,万子夜会来吗 他不会来。他判断自己与陆诚二人无法与蓝老四周旋。 若是有足够的人手,万子夜会来吗 他会来。 也许顾虑会多些,但最终一定会来。 三位年轻人的双眼在黑夜中亮如星辰,三只手叠在一起,露出无所不能的笑颜。 “我说,你休息够了没”原来裴轻舟听出陆诚语气有异,就发现陆诚借答话之由,趁机靠着树干休息,此时见话也说完了,便催促陆诚赶路:“马上快到了,这二十里地也不算远。” 这话对裴轻舟来说着实不假,以裴轻舟的脚程,这点儿距离也就须臾。陆诚c万子夜歇也歇够了,后半段路倒是不那么艰难。在裴轻舟的带领下,不消片刻,三人便已到达蓝老四的据点。 三人伏在草里,刚一探头,陆诚就傻眼了。 这猎人的木屋,倒是与普通的木屋没有区别。屋里点着灯,窗口上依稀可见蓝老四壮硕的身躯,也确实是没找错地方。 只是不仅木屋门口有两人提着长刀把守,门前的空地上更是成群的喽啰们聚在一起,有些已经睡得东倒西歪,鼾声四起,也有些醒着的,在火堆上架着木签子烤肉,浓烟斜楞着乱飘,守夜人中时不时传来压低声音的猥琐笑声。 细细一数,光是升起的火堆就有五六七个,门前少说也得有三十几人。 “完了啊。”陆诚低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多人。” 万子夜心里早就做好打算,倒是不急,只是没想到陆诚不是有备而来,看陆诚的眼神中不禁带了些无奈,细看的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好像是长辈在观赏耍宝的孩童,对孩童的智力充满着包容和同情。 裴轻舟更是配合地夸张低呼道:“天啊,陆少庄主不会脑袋一热,就带我们来了吧” “不好,不好。”要说陆诚这人的人生理念之一,就是打不过就跑,不丢人。此时见自己判断失误,也不再跟裴轻舟拌嘴,连道:“失策,失策,明日等我传书回山庄,咱们再来。” 说罢转身提气欲走。 万子夜甩袖将陆诚兜住,见陆诚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才道:“无妨,陆少庄主,这点儿喽啰不打紧。” “放心吧,子夜都合计好了我们可是裴家人。”裴轻舟见陆诚还是一脸疑惑,便对他狡黠地眨眨眼,道:“就这点儿杂兵,点上迷香就放倒了。 ” 万子夜递给裴轻舟一条汗巾,两人熟练地将口鼻蒙好,悄悄地摸索到上风口处。陆诚见状也赶紧用手将口鼻捂住,紧紧地跟在万子夜二人后头。 “我说,你俩是不是净干这种坏事啊”陆诚等万子夜掏出火石点迷香的功夫,两腿一盘坐在地上。嘴也不闲着,揶揄道:“我瞅着你俩这一路上也没交流,这会儿还挺默契。” 万子夜睨了陆诚一眼,沉默着继续干手里的活儿。别说,虽然说不上是做坏事,但眼下这场景,倒是让万子夜想起从前陪着裴轻舟胡闹的日子。 有一回裴轻舟进了林子,见了只小熊崽毛茸茸的,非要追着摸一摸,万子夜只好跟她潜到野熊洞口,点了指甲盖儿大小的迷香送进洞内。 待母熊睡熟,裴轻舟便小熊抱出来玩了个痛快,玩得那小熊毛发都打成了缕儿,才给塞了回去。 这迷香是万子夜首制之物,没想到第一次试用竟用来给裴轻舟消磨时间。裴轻舟倒是玩得尽兴,随口给迷香起了个名字:“迷倒熊”。 连熊都能迷倒,对付人当然是不在话下。 只见几缕青烟随着风,在夜色的掩护下往木屋方向飘去。 一个守夜喽啰正张着大嘴打哈欠,猛吸了一口迷烟,当场眼泪横飙,倒地沉沉睡去。另一喽啰不高兴地踹了同伴一脚,没想到自己也很快睡意袭来,困倦得紧,便顾不得许多,躺下直会周公去了。 不多时,木屋前已没有人声,只余下高低起伏的鼾声,伴着火星噼啪作响。 木屋前的两名守卫也瘫软无力,背靠着门框,像泥鳅似的一路滑往地上,手指陡然放松,武器也再拿不住。 万子夜三人在暗处等了好一会儿,等迷烟散尽,猫着腰将熟睡的喽啰们挨个检查了一遍。 陆诚左拍拍,右踹踹,发现地上这些人果然睡得死,就算当场用大喇叭吹奏一曲,估计也难醒来,不禁边点头边向万子夜竖大拇指:“万少侠有手段。不知道这些喽啰能睡多久” “两个时辰。”万子夜简洁答道:“动手吧。” 第二十九章 杀蓝(上) 万子夜从地上随手折了根空心的草杆子,本想如法炮制,将“迷倒熊”从木屋的门板缝儿中送进屋去,教蓝老四先行昏睡,再做打算。 谁想到,万子夜甫一贴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门板后袭来,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即展开衣袖,倒飞数尺。 门板刹那间碎成无数木屑,如针雨般向着万子夜的门面射来。 原来蓝老四早先败走,夜间本就辗转反侧,睡不安慰,忽听屋外一片寂静,又闻门口两声金属落地铛啷响起,心下有疑,早就做好了准备。 万子夜纵身跃起,左手袖口凌风翩飞,十八枚飞蝗石顷刻打出。十枚击中门板碎屑,双双化为粉尘,八枚破空疾走,弹向蓝老四咽喉。 蓝老四身前金光一闪,果然又是刀风护体,把身子守得水泄不通。几枚飞蝗石只碰到刀气,就被卸了劲,嘎啦嘎啦地掉了一地。 “又是你”蓝老四双目喷火,恨得牙痒:“哈哈哈哈,不长记性,前来送死” 几声大笑,震如虎啸。连林子里的栖息的鸟儿也被吓醒,一时间无数黑影向天空中蹿去。 昏睡的喽啰们倒是没醒,一个一个躺得如在自己家炕上一样安逸。 蓝老四暗自思忖道,这迷香的药劲怎么这般大,也不知道这个白衣服的小子是什么来头。转念一想,管他什么来头,一会儿杀了,把他扒光,还有什么好玩意,那不全归自己所有。 等有了这样上好的迷香,鸡鸣帮还不如虎添翼,更创辉煌。蓝老四越想越喜,方才清梦被人打扰的疲惫一扫而光,面上竟越发奕奕,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裴轻舟见蓝老四的双眼先怒后喜,现下望着万子夜的眼神更是精光乍现,心里着实不痛快,瞥了一眼万子夜,便冲蓝老四叫道:“我看今晚死的是你呢” 陆诚也拍掌叫道:“手下败将,真是大言不惭” 这两声嘲讽可以说捅了蓝老四的心窝子。想起自己的丑态,蓝老四刚开始红润的脸瞬间一阵青白,咬肌高高耸起,想必是又在咬牙切齿。 蓝老四被激怒了。人一怒,就呼吸紊乱,呼吸一紊乱,内力就乱窜,金色刀风已经出现缺口。 这却不是三位英雄少侠的目的。 那护体刀风出现缺口,也是因为蓝老四不再防守,而是转为攻势。 蓝老四出刀了 只见他四目眦尽裂,大喝一声,笨重的身躯此时竟一跃数丈,举起大刀向陆诚劈去。以蓝老四的健壮,就算手里无刀,气势也不亚于泰山压顶,叫人窒息。 但这才是裴轻舟c陆诚将蓝老四激怒的目的 原本蓝老四在三人中最看万子夜不爽,欲先拿万子夜开刀。 只是万子夜只擅远攻,不擅近搏,加之蓝老四力有千钧,若真由万子夜硬吃蓝老四招式,想来三人今夜只能同地上喽啰一起横躺了。 是以,三人以眼神交流,想出了嘲讽的法子。蓝老四自视过高,果然上当,此刻只想将陆诚的脑袋当作西瓜劈成两半。 蓝老四不砍万子夜,那便好办许多。 面对肃杀的刀锋,陆诚似早已想好应对,偏也不守反攻,只凝神聚气,朝天一枪,竖在当空。 这一招倒是与几个时辰前,蓝老四与裴轻舟第一次交锋时的情景相似。当时刀比剑长,蓝老四沉下心等着裴轻舟的手腕自己送到刀口上便是。 如今蓝老四可再没那份胸有成竹的安定。陆诚的桃花枪比他刀长,纵然蓝老四有铜皮铁骨,见着那枪上红光流转,也不敢硬拼,只能半路收势,骤然斜落,最终撞在树上。 轰 碗口粗的大树轰然倒塌 尘土四溅中,三点寒星飒沓而至 万子夜运功发出四角蒺藜,使得蓝老四丝毫不能喘息。这次蒺藜弹出银针,不再分路,十五枚聚合,如一簇银箭,直奔蓝老四腹部罩门,大有百步穿杨之势。 蓝老四哈哈一笑,道:“换汤不换药,你这兔崽子不长记性。” 说罢,依旧用左手护住腹部罩门。万子夜故技重施,蓝老四却大有长进,右手握住大刀,严防陆诚从头顶再攻。 “划烂你的嘴,叫你笑不出来”只听一声清叱,却是裴轻舟连人带剑杀到跟前。 青光连闪,裴轻舟的身影翩然,手上抢快,一剑更胜一剑,招招刺向蓝老四的一张大嘴,倒是言行合一,十分实诚。 蓝老四提起大刀见招拆招,却不成想裴轻舟比上次交锋更加灵活,快中有细,总是抢先一步,待蓝老四金刀格挡,剑锋却钻空擦过,一轮下来,竟真叫裴轻舟推进数寸,眼 看就要削掉蓝老四的嘴唇。 蓝老四忍无可忍,肌肉砰砰涨起,随即抬手护于唇上,再化掌为拳,一把将裴轻舟的长剑攥住。 剑尖与蓝老四的唇只一掌之格 裴轻舟怎能甘心她赌气似的使出蛮力狠推,剑身逐渐弯折,蓝老四的手背都已压于唇上,却最终再也无法伤到他了。 “可惜,可惜。”蓝老四嘲笑道:“都说了,女娃子,不如回家吃奶。” 话音刚落,蓝老四再不客气,目光陡然暴长,手背青筋再涨几分,只听砰嗙一声,裴轻舟的青色长剑竟被蓝老四折断了。 蓝老四折断长剑,顺势抬脚猛踹。裴轻舟先前将力都使在剑上,眼下断了剑,身形不稳,直往前倒,正撞上蓝老四大脚,当即便被震飞。 裴轻舟已无法调整,认命地往树上撞去,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咙也腥甜。后背撞上事物,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转头看去,万子夜正以自身护住了她,给她做了垫子缓冲。 万子夜可不是铜皮铁骨。 两人撞在树上,万子夜的伤势比裴轻舟更重,当下嘴角已溢出血来。 “子夜你怎么”裴轻舟反身扶住万子夜,刹那间已泪眼盈盈。 万子夜虽受内伤,五脏六腑苦不堪言,但一双眼眸却依旧闪着寒火,逼视着蓝老四:“蓝老四,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没杀柳伶人” 蓝老四见一次重创两人,脸上爬满了得色之情,道:“哟呵,少侠,大侠这关头了,还惦记着别人呢。爷爷没杀柳伶人,但是,今后若有人问起爷爷是不是杀了你,那我可得承认了。” 万子夜不再讲话,眼神也从蓝老四的身上移开了。蓝老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对了,这还有个人呢。” 第三十章 杀蓝(下) 时下已快过五更天,月影西斜,东天泛白,远山重峦叠嶂,初现朦胧剪影。 几处火堆即将烟消火灭,夜间寂静的山林准备苏醒过来。 蓝老四阴恻恻地盯着陆诚,陆诚悠然地望着蓝老四。 蓝老四没有动。方才徒手折剑使他耗费不少,此刻不敢托大,以刀遮掩,左手五指先活动一番,继而掌心向下,暗自聚功,欲重新将全身肌肉绷紧。 陆诚也没有动。见蓝老四的身躯好似缩了些,很快又涨了起来,心知蓝老四恢复极快,也不免觉得棘手。 “噼啪”第一堆篝火灭了,打破了两人的对峙。 蓝老四恢复得差不多,嘴上得意起来,道:“兔崽子,上吧”边说边架起大刀,蹲高马步,蓄势待发。 “先不打了,我打不过。”谁知道陆诚不慌反笑,笑得无比真诚,看不出一点儿严肃:“我这桃花枪世间只有一把,宝贝得紧,若待会儿教你折断了,不好。” 蓝老四一愣,也不知道陆诚打得什么主意,下盘不敢放松,刀柄握得格格作响:“先前让你跪地磕头你不磕,现在求饶,晚了要么你扔下你那破枪,走上前来,爷爷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的” “我不能扔枪,你也不能杀我。”陆诚的脸上笑容不减:“我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你把我杀了,来日落桃山庄端了你鸡鸣帮。” 笑容虽明艳如花,后半句话的牵制力可不小。落桃山庄影响力之大,这谁人不知,这下子蓝老四也不得不动动脑筋,权衡起利弊来。 但动脑筋这件事情实在不对蓝老四的胃口,他只皱了一下眉,便道:“可以不杀你,你滚吧。” 陆诚道:“我不能走。” 蓝老四冷哼道:“难道你还要救人” “我不救人。”陆诚话音甫落,倏地脸色突变,锐气迸发,人如闪电般向蓝老四扑去:“但我要杀你” 蓝老四为防陆诚再攻头顶,双腿屈下,准备闭气运劲去挡。这一使劲,蓝老四大骇,立刻转变姿势,缩身横滚,勉强躲过陆诚一击。 啪啪啪 “妈的妈的”蓝老四虽没受击,却抚胸急促呼吸,当下只觉得眼皮发沉,脑中混沌,扬手照着自己的脸上连打三个实在巴掌,才缓些过来。 只见蓝老四满脸涨红,不知是下手太狠,还是怒极攻心。他转头看向万子夜c裴轻舟二人,双目喷火,骂道:“妈的老子着了你们的道” 正欲挥刀狂砍,却脚步虚浮,单膝跪在地上。 这幅样子,不是中了迷香“迷倒熊”又是什么 原来万子夜早料到蓝老四防护罩门的手段,提前将迷香涂在银针之上,等迷香皆数蹭在蓝老四的手背,裴轻舟再使剑佯攻,逼迫蓝老四用手挡剑。 蓝老四的手背贴于口鼻,自然吸进大量迷香。 为使药效发挥完全,万子夜与陆诚便以言语周旋一阵。看似东拉西扯,实则拖延时间罢了。 要说蓝老四的体能属实惊人,一身大功横练,此时此刻竟仍能保持清醒。 又听啪啪几声,蓝老四以手拍面,火烧般的疼痛使他的神志不致迷失。再运护体罡气硬压药性,忽地张开大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蓝老四发狠似的用手背抹掉血迹,双目通红,五官扭曲,看着万子夜的眼神如同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万子夜等三人不敢大意,蓝老四虽看似已是强弩之末,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此时的蓝老四也不是骆驼,而是一只作困兽斗的老虎,只想不管不顾地将敌人撕扯c咬碎。 当一个人为了杀人而不顾自己性命之时,便已疯魔。当一个人疯魔之时,才最难对付 蓝老四双腿行动迟缓,竟用尽力气将金环大刀掷出。 金光杀气腾腾,直奔万子夜而去 万子夜受内伤,同样不好过,只得抱住裴轻舟贴地翻滚。大刀掠过万子夜的发梢,劈中树干,轰隆一声,将树干生生斫断,眼看就要砸向二人。 刹那间红光一闪,陆诚将桃花枪刺入树干,使力将其钳制住。奈何刚力不足,只觉手臂如同脱臼,来不及松手,瞬间与枪一同跌落下去。 陆诚争取到的这一瞬间,已足够万子夜与裴轻舟逃生。 三人对视一眼,陆诚c裴轻舟各自展开身形,杀向蓝老四。 陆诚动如脱兔,长枪先至,舞出无数枪花,织成枪影,缚住蓝老四右手。 蓝老四手中已无刀,干脆用肉掌硬搏,但此时身中迷香,哪里还有铜皮铁骨之躯,掌心即刻被枪头贯穿,鲜血四溅。 “呵哈哈哈哈。”蓝老四踏着沉重的步子,仰天狂笑,掌心的疼痛使他加倍嗜血。他看也不看陆诚一眼,盯着猎物似的眼只望向万子夜,像一座山似的向万子夜逼近。 陆诚抽枪不成,反被蓝老四拖着走。 同一时间,裴轻舟双足踏空,持断剑直刺蓝老四的天顶百会穴。蓝老四狂笑不止,用左手去挡,断剑穿透左手,浅入百会。裴轻舟弃剑疾退,踉跄落地。 噗嗤 一缕白烟从蓝老四的头顶升起。 “哈哈哈哈哈,今日就算爷爷我死了,也要拖你下地狱”蓝老四头上溢血,流入眼眶,一张本就狰狞的脸更显恐怖。 “万子夜,快闪开他疯了”陆诚好不容易将桃花枪拔出来,也是一个踉跄。 万子夜先以肉身护住裴轻舟,又用尽全力躲避下落树干,此时哪里还有力气闪开 裴轻舟从地上拾起一柄喽啰的铁剑,清叱一声,与陆诚一齐再上。蓝老四铁定了心要与万子夜同归于尽,双手只打不守,任全身皮开肉绽,浴血又走了三步。 再有三步,他便能走到万子夜跟前没了刀,他还有手,没了手,他还有脚,只要他还能喘气,必将以用尽毕生内力,定叫万子夜五脏俱裂,痛苦而亡 只剩两步 却不是蓝老四走动,而是万子夜上前一步 万子夜只觉得四肢百骸如万虫噬咬,胸中热血烫的心脏发疼。一步之遥里,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时刻,方家c裴家c柳伶人c坡后村,最后凝成了唯一的念头: 他不能死 蓝老四的眼睛瞪大了。 他不再盯着万子夜,而是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向下看去。 他的肚子上嵌着一把大刀,刀背上打着金环,此时金环受惯性晃动不止,叮叮啷啷地撞作一团。 是万子夜。生死之际,他双手捡起蓝老四方才掷出的金环大刀,忍住浑身的痛楚,又走一步,以雷霆之势横削进蓝老四的罩门。 蓝老四的腹部霎时血雾喷出,将万子夜的白衣也染得鲜红。 “嗬”蓝老四与万子夜面对面,之间只剩最后一步。他的脸上越发扭曲,似乎还想狂笑,张开嘴只有大团鲜血从喉中冒出,不消片刻,便仰面倒下,与世长辞。 万子夜的额上冷汗涔涔,衣衫早已湿透,见蓝老四死去,终于坚持不住,虚弱地瘫坐在地上。 视线朦胧中,感觉到裴轻舟扔了铁剑,几步向他跑来,万子夜居然学起了陆诚的性子,开起了玩笑:“阿舟,先看看蓝老四死透了没有。他要是没死,我就真的要死了。” 裴轻舟哪管这些,扑进万子夜的怀里小声呜咽。 今日少年们经历了许多,等新的一日来临,或许他们都会与昨日不同。 五更天过了,朝阳即将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