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 正文 1.棺材里的香气 “嘭”地一声,棺盖合拢,香气弥散,黑暗拉开巨翅,声音消退。恐惧突然笼罩。 我甚至无法在临死前再看自己一眼,一切都迟了,言眺死得那么容易,我也一样。四月的微风扬起言眺纯黑的披风,他飞扬而笑。漫天花落如艳雨,言眺金环束发。 你就是一笑动九州的林家三郎?他说。花狸猫忽然窜出,踩过我的脚背。“矫矫林家子,俊美世无匹,一笑动九州,昂首惊天地。慕容叹不如,谢混掩面泣,日月相失色,能教众神嫉。”他吟道,笑着说,果然比我还俊。 时刻都在想念自己的容颜,但我只能这样躺着结束,一切都失去意义,没有了妹妹,没有了萧疏离,南剑之盟再没有存在的意义。 向前看只是虚空暗色,闭上眼是浓郁椒香,死亡如轻袖中曼妙的素手,挥招我去向未知的深处。丝幔垂地的白玉阶,东庭后山的水仙池,化为前尘。 我终于感受到结束时的黯淡,不能有半分流连,辉煌已经远在身后。 眼前只有气息浓烈,冰冷麻木。 天下,你和敝履到底有什么差别? 恍惚回到家中,铜镜依旧,淡淡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 无论看多少遍,镜中的人始终影像陌生,自己的脸,却远在天边。 “我不可能是你的亲妹妹。”她固执地说。 我拿起铜镜,铜镜从一张脸来到另一张脸,变的只是轮廓,不变的是一脉相承的神情。看看你的眉眼,你的口鼻。 我不要看。镜子落地。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争夺天下?只有你,才配主宰一切,拥有一切。妹妹说。那些丑陋的人不配。 我不想要。 我要你要,除了你,谁都不配。就像除了你,谁都不配拥有我,她低语。 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我的亲妹妹。地上的镜子尚在颠簸,映出我下垂的眼帘,震颤不止。 屋外一切静寂,静寂却忽然被划破。“瞿瞿”声如春絮般清扬而起,悠落四方。 我推开窗子,斜飞的雪花中,“瞿瞿”声停下,一个人影转过身来,朝我露齿一笑,肌肤胜雪,竟连雪花也暗淡无色。我想你见见我的两个朋友,妹妹说。 走入中庭,玩空竹的少年竟已消失不见,雪花尤自斜飞。漫天的风雪之中,走进来一个淡色的人影,衣袂微扬,脚步空灵,如同刚从石灰岩的壁画上走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反而令她眉宇恍惚,不能看清。她眼角瞥我一眼,说话的声音如初春的冰泉突然裂开,清冽带着寒意:“我叫萧疏离。” 我正要回答,有人有已抢在我身后道:“我是林睿意。” 我转过身去,忽然怔住。 另一个自己正向我走来,一样的脸,一样的神情,这是镜中才有的景象。 妹妹看着他,眼神中渐渐透露痴迷。萧疏离的眼光也似乎难以从他脸上移开。对面的林睿意脸上浮起几丝笑意,似是戏弄,更带邪意,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轻佻,柔声向妹妹道:“妹子,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 妹妹清醒过来,现出一丝厌恶,幽幽地道:“我哥哥是永远都不会对我说这句话的。”假林睿意不理他,却向我道:“你就是一笑动九州的林家三郎?” 别玩了,小言。妹妹有些责怪。她忽然伸手,拉下我的面纱。 “花神让道林睿意,果然俊美无双。”假林睿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叹道。 他右手一起,轻轻撕下脸上的□□,现出一张弯眉秀目的俊俏脸庞。 “我叫言眺,你最好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我将来会是你的一字并肩王。” 在靠近死亡这一刻,我最先想起言眺。 千变万化如意手言眺,疯子言眺,精易容,擅药石,专暗器。 可我最震惊东庭那夜的他。眼波流转,延颈秀项。红色丝袍掩映如雪肌肤,竟是倾国之色。 “为什么你总是不靠近别人,也不让别人靠近?”言眺又总是怒意盎然。 若不是他的疯,今日的我又怎么会在这具散发着香气的棺材中? “哥哥,你必须要拥有天下,言眺和萧疏离都会帮你。”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高兴。”萧疏离似乎不愿正眼看我,我转过头,言眺在桌上斜支着头,对着一盘炒菜,漫不经心地嘻嘻一笑:“因为我看上你妹妹林睿琛了。” “前朝太子萧芒有一张金弦弓,传说谁拿到这张弓就能得到天下,”妹妹向言眺掷去一根筷子,“萧芒死于战乱后,他的金弦弓仆背着这张弓等待新的主人,哥哥,当世只有你的轻功才能追得上金弦弓仆,令他心甘情愿地作你的仆人。” 言眺闪过筷子,眼珠一转,笑道:“花神让道的花神步不知道是否快得过萧姑娘的动无常则?” 萧疏离看了看我,冷笑:“萧芒有了金弦弓,不照样亡国?”衣袖一拂,如一团烟雾轻轻滚过,身影已在窗外。我端起酒杯,慢饮三杯。妹妹蹙眉,看我一眼,我放下酒杯,翻身一掠,跟了上去。 萧疏离的步法如在云上,若往若还,左右难期,脚下无风无尘,担得起动无常则这四个字。 但动无常则虽然灵妙,却不能持久,二十步之内,我就能追上她。 一个翡翠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快如鬼魅,身后似乎背着一张弓囊。我心中一动,弃下萧疏离,跟了上去。 翡翠色的人影回头讶然一顾,足下更快。我不徐不疾,跟在他身后两丈。他回头惶顾,数番加速,我始终不离两丈。 他忽然停住转身,略勾的鼻尖已沁出密密一层汗珠:“阁下可是花神让道,林家三郎?” 我也停下:“我够不够资格做你的主人?” 金弦弓仆跪了下来,双手捧上弓囊:“主人。” “主人虽然有了金弦弓,但真想要得到天下,还要跟我去见一个人。” 道玄先生凌步虚? “是。”金弦弓仆垂下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道玄先生凌步虚 散发着凉气的石桥,湿漉漉的石路,静止不动的柳树,黑沉沉的水面。 桥上并无一人,我向四周缓缓掠过目光。 静沉沉的水面忽然刀劈似地从中裂开,一条小舟从水波裂缝中悄无声息地翻了上来,两边的水面微微漾开涟漪,小舟已经停稳。 舟上盘膝坐着一个人,手执一柄玉如意,身上滴水不湿:“花神让道林三郎?” “是,”我说:“我要得到天下,请凌先生助我。” 舟中人的目光看向我的身后,语声中也透露出一丝惊讶:“萧芒的金弦弓?” “现在是林家郎君的金弦弓。”金弦弓仆的声调毕恭毕敬,带着淡淡的鸟音。 “金弦弓有万钧煞气,萧芒以一朝太子之贵都压不住,你不怕死于非命?” 我不是萧芒。 “好,”舟中人点头,“阙下刘泾下月初一去太华山祈天,杀得了他,再来见我。”小舟忽被催发,渐渐加速滑过水面,沿河疾掠而去。 我要刺杀刘泾。 “刘泾有十万大军,五千铁骑,五千□□手,就算你能得手,也休想活着回来。”妹妹变色。 杀了刘泾, 我就劝降大军,大军无主,当奉我为新主。我说。 “你自己也没有把握。”萧疏离说,我默然看她一眼。妹妹要我夺天下,先杀刘泾是不错的选择。 言眺拍掌,嘻嘻而笑:“好啊,杀了刘泾,这天下你可就得了五分之一了。” “不过既然是凌先生授意,就必有可行之处。更何况你已得到金弦弓,就是天意所归的真命天子,王者不死,谁都伤不了你。”妹妹仔细想了一想,语气稍转轻松。 十二月十八,华山顶峰现祥兆。十二月三十,刘泾封山三日,上南峰祈天。 十二月二十九,言眺以一柄青铜剑,将自己倒挂于落雁峰峭壁下三夜两日。 “我第一击杀刘泾,第二击砍帅旗。剩下的,就看你林睿意的了。”言眺眼里光芒闪耀,花狸猫在他肩头扬起尾巴。 华山门下,刘泾的大军队列鲜明,洗练一如华山上的天空,天蓝云近。 我缓催白马,踯躅行近。白马的长鬃垂过马膝,随风拂在我的腿上,我反执方天画戟,烂银的枪尖在地上投下光影,随着我的影子颤动前进。 什么人?不得靠近!两百弓箭手雁队而出,前排蹲下,后排搭箭,暗青色的箭头齐齐对准了我。 请雷神刀张远将军出来。 弓箭手的中间闪出青褐色的一骑:“谁要见本将军?” “哧”地一声,一支箭在我耳边飞擦而过,我一动不动,看着张远。张远青色的脸更青了,失神的弓箭手扑通跪倒,浑身颤抖:“将军饶命!”他抬头哀求,眼角的余光却看向我。 “嘶”地一声轻响如丝绸开裂,弓箭手的头颅已滚在地下,张远察看青白色长刀上的血迹:“阵前大意,我饶得了你,敌军也饶不了你!”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冷笑:“还未出手就已经折我一名兵士,来的可是林家的三郎,花神让道?” 不错。 你不好好地在家吟诗作对,到这里来干什么? 刘泾将死,你无主可保。只要你跟着我,林睿意绝不亏待你。 张远一怔,看了我片刻,忽然放声狂笑:“你今年多大?” 我举起方天画戟,枪尖指向南峰:“帅旗倒时,就是刘泾毙命时。” 张远回头向南峰遥看。朱红色的帅旗随风忽卷忽展,上端已隐入几朵白云里。 旗始终稳稳地立在落雁峰上。 张远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刚想开口说话。落雁峰上空骤然亮起七彩光芒,如渔网罩下,光芒只是瞬间一闪,随即消失。朱红的帅旗拦腰一折,缓缓弯下,消失不见。 他身后的三军顿时骚动起来:“不好了,帅旗倒了。”“主公出事了!”张远回望过去,不由呆住。 我运气于胸,传音三军,缓缓喝道:“你们的帅旗已倒,刘泾已被我义弟言眺所杀。你们现在是无主之军,只有跟着我林睿意,才能再战疆场,一博功名!” 张远面色黯淡,犹疑不决,我道:“张将军,如果你肯助我,他日我平定天下,你就是开国功臣,封王称侯,不在话下。” 张远的神情忽然一整,端起刀来,肃然道:“林家郎君想要张远效力,也得让张远领教一下郎君的本事。”片刻之间,他已恢复镇定,不愧是名将。 那是自然,我说,请出手。 张远微一迟疑,猛一催马,双臂一挥,长刀向我从上立劈而下。一招一式之下,千道万道风声或吼或哮,或嘶或嗷,叠在一起,间杂着雷神隐隐的发怒之威,如整座华山重重砸面而来。 刀锋迫近我的脸,风声却忽然一变,华山和雷神都已消失,一种锦缎撕裂般的轻微呲呲声急速延开,声音渐悄。我依旧等着,一动不动,眼看着一缕惊讶和惋惜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刀锋离我半寸,我挺起方天画戟,兜底一刺,往旁一挑,张远长刀脱手,甩出三丈。 张远面如死灰,半晌道:“郎君好本事!” 我举起金弦弓,喝道:“张远,你看这是什么?” 张远浑身一震,失声道:“金弦弓!” 他再不迟疑,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张远参见主公!”身后的两排弓箭手也跪倒在地:“参见主公!”不远处三军浪潮般层次跪倒在地:“参见主公!”叫声一层层递向远处。 “但不知主公下一步如何?”张远跟在我的马后,与言眺并骑而行。 我示意他上前与我同行:“积艳山杨运与刘泾结盟,素来相安无事,尚不知刘泾已死,我趁其不备攻山,当可拿下积艳山。” 张远肃然:“主公高见,积艳山易守难攻,粮草兼备,可为大营。” 身后言眺冷冷一哼:“住在奢帝旧日行宫里,恐怕不是好兆头,不如选别的地方,另建新宫。” 妹妹终于开口:“张将军说的对,日后筹集粮草,招兵买马,积艳山十分理想。” 张远又道:“何况奢帝之所以失天下,非他,因其奢侈无度,失德失行,主公要得天下,首先要天下归心,不可重蹈奢帝之覆辙。要建新宫,可在天下大定后。” 言眺猛然重重一鞭抽在马上,一人一马猛窜出去。张远愕然看向我。 别理他,他就是这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刺杀的意外结局 前山低,俯看祈水,后山高,仰接天色。积艳山前后山扶抱如孩童依偎父母。 重檐歇山的无暇殿,朱柱金顶,飞椽挑出一丈多远,赤金蓝彩画的斗拱层层繁复,汉白玉栏杆寸寸雕饰,如此华美巍峨的宫殿建在山上,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好一个侈糜无度的奢帝萧望。 顺台阶而上,箜篌之声遥遥传来,惆怅满怀,正是前朝的曲子,“故国·望乡”。相传当年二殿下萧芜前往邻国当质子,临行前萧芒特意谱写这首曲子,送给二弟,叮嘱他勿忘故土。转眼王朝倒崩,离乱纷纷,三位皇子都死于战乱,唯一留下的四皇子也不知所踪,只有这首曲子流传天下。 只是积艳山的新主人,又怎么会听品前朝的名曲? 前山的烽火台上,一人向下注视着我和张远,身上的银丝软甲将一片银光倒映在他脸上,本该是光芒闪耀,不容逼视,却映出一片秋水般的凉意。一动不动的身形,沉静如夜,无形的寒霜之气缭绕他四周,此人一定不是普通之辈。 张远缓步踏上台阶,低声道:“此人是杨运大将耿无思,善使日月乾坤圈,与贺披云齐为杨运左右手。” 白玉阶,红丝幔,一个结玉环绶的美人正弹奏着箜篌。 杨运就在白虎皮铺就的王座上,倾耳聆听。乐声里的哀愁与思念,讽刺地弥散在他的脸上—他既已举起义旗,难道还怀念着前朝? 张远单膝下跪:“末将见过杨大人。”我也跟着跪下。 杨运摆手,执箜篌的美人停下弹奏,退到他身后侍立。 你家主公可安好?杨运头上的梁冠似乎重不堪负,压得他心不在焉,笑容也带上敷衍之意。 张远略一迟疑:“托杨大人洪福。” 张贤侄远道而来,定是有要事相商?杨运说话倒是简明直率,出乎我的预料。 杨大人想必听说过金弦弓? 杨运在王座上微微坐直,赢弱的身形仍是佝偻。眉毛渐渐皱紧,似乎想起了多年前不快的往事,语声轻飘:“谁会不知金弦弓?那是昔年孝广成太子之物啊。据说得金弦弓者得天下,孝广成太子却早逝” 他皱着的眉间缓缓舒展,脸上的哀愁变成一道阴影褪去,不悦之色却更浓,“怎么,难道有人追上了金弦弓仆,成了金弦弓的新主人?”他的目光从张远的脸上滑开,看向大殿的空旷处,仿佛那里站着个人,正在和他对视。 他忘了张远,怔怔看着那处空旷,眼神模糊,似已不知身在何方。麻木与悲哀交相从他脸上闪过,最后沉淀成一种木然。 这位一方霸主,竟如此闷闷不乐。 张远未露异色:“杨大人可听说过花神让道林三郎?” 杨运毫不诧异,松了口气:“林家三郎,也只有他才能追上金弦弓仆。”他声音微微低下,似乎要睡去,又惊醒似地道:“你家主公差你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我微低着头,不再看他,只留心张远的举动。 张远已拿出一个竹筒,示意我呈给杨运:“我家主公的意思,都在这封信里,杨大人看完就明白了。” 终于到了刺杀的时候。 我躬身捧过竹筒,缓步走上前去。 以杨运这样身份,接见外人身边竟不带任何侍卫,要不是自信到了极点,就是极度没有防备之心。 这却是我的好机会,只要我靠近他七步,我必能杀了他。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左足骤然在地下一点,扔下竹筒,全身借力扑出,曲右臂,收右腿,重重一拳,朝着杨运打了出去。 红丝幔猛然鼓荡,劲风扑向杨运,掀起座上的白虎皮,杨运须发和冠带齐齐飘向后,他脸上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是一丝淡漠,他居然连死都带着一些心不在焉。 若无意外,这一拳足可将他当场打死。 斜刺里寒光涌起,如重云压到,一双日月乾坤圈先后推到。是杨运大将耿无思。 我前扑之势未衰,左手跟着一拳,击向耿无思。 杨运不会武功,只要我困住耿无思,张远定能杀了他。 眼角瞥处,张远果然已冲上前来。耿无思能在呼吸之间赶到,武功的确不弱,但他一个人,又怎么是我们两个人的对手。 杨运端坐在白虎皮上,竟然没有逃走的意图,耿无思已叫道:“大人快走!” 杨运忽道:“住手!”连我也怔了一怔。 他弱不禁风的声音里透出威严,一方霸主的气势,终于显现出来。如同一把名剑,即使再轻再薄,也难掩逼人的气魄。 耿无思双圈一合,当先停下,挡在杨运面前。我和张远对看一眼,也停了下来。 阁下想必就是林三郎吧?杨运赢弱的面庞突然透出几分光彩,眼也不眨,直视着我,飘远的心神终于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我伸手撕下□□,“正是林某。” 杨运转过目光看向张远:“你们的计谋本来很好,用的险,用的妙。只是,你们万万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耿无思身上散发的丝丝凉意像是突然侵入了我的四周,冬日变得更冷几分,我几乎要微微发颤。 不错,他到底也是一方统领,又怎么会如此耳目闭塞呢?我的确失算了。妹妹和萧疏离正率兵偷袭,是否此时已陷入包围? 我太低估杨运了。他若是完全有备而战,我军恐怕不仅伤亡惨重,全军覆没也不无可能。 杨运看着我的脸,忽然温和一笑,笑容柔和了他灰红的脸色:“我可以让披云将军弃战降你。” 耿无思立时动容道:“大人!” 杨运摘下腰间双玉佩:“无思,传我号令,积艳山上下归降林睿意。” 为什么?我沉住气。他这样做到底居心何在? 杨运不看我,也不看耿无思,抬头遥向大殿空旷处隐约地一笑,好象那里有个人在等着他这样做。 昔年氓山高绪起兵谋反,奢帝派太子萧芒和大将霍威平乱。太子一片仁心,不忍见天下起杀戮,情愿孤身犯险前去劝降高绪。不想霍威早已暗通高绪,他派先锋丁摄将太子诱入绝谷,太子终被丁摄锤杀,从此战事既起,天下纷争不断。 杨运的声音低迷下来,眼神自麻木转为逐渐清澈,定定地看着那处空旷。眼里悲愤升起,如巨石压在他胸口,他不能再多说一句,暗赤色的红潮却在灰红的脸上逐渐泛开,合成一种骇人之色,轻轻的喘息声中,他仿佛轻松了下来,目光转到我的脸上,伸手扶了扶头上欲坠的梁冠。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积艳山送给你?他嘴角轻轻一牵,带出半分讥讽笑意,抖一抖衣袖,一块雪白的丝帕自他袖中飘落,悠悠软软覆上白玉地砖。 丝帕上一朵朵殷红的血梅正盛开。 我不过还有半个月的命,这积艳山迟早都是别人的。你既然已经杀了刘泾,我把积艳山送给你,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耿无思垂下头,不去看他,执双圈的双臂也慢慢垂下,猛然抬头道:“只要大人活着一天,无思就要追随大人左右!”他昂首看着杨运,眼里的凉意渐渐温润,变成暖意,如一块本质清凉的玉,握入手心后也被慢慢捂热。 想不到这场刺杀会是这样不费吹灰的结局,我心里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觉得说不出的悲凉。 杨运软软斜靠在王座上,歉然微笑,“本来许诺要给你们荣华富贵,想不到我我竟如此短命。” 耿无思扭过头去,似有两粒水珠滚下,穿过尘埃,滴上他脚下的地砖。 杨君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林睿意愿替你做到。 杨运的眼睛忽然睁大,呼吸急促起来:“杨某身受太子重恩,起义不是为了造反,只是为了杀霍威,替太子报仇。愿郎君替我做到。还有,”他费力转向耿无思,“请郎君善待我的人。” 一定。我说。 他的脸开始逐渐发黑,像是吃了什么□□,我心里一沉。 难怪他始终没有咳过一声。 耿无思悲吼一声,冲上王座。 一丝僵硬的笑意从杨运的脸上坠下,如一幅红丝幔轻坠于地。他解脱般地闭上双眼,“也好,我早就想到地下去侍奉太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无寿与无常 积艳山脚两军对垒,形势千钧一发。幸而杨运留在积艳山的兵力不多,才不至于将我军围而歼之。 耿无思举起双玉佩,清喝:“主公病殂,临死遗命,积艳山上下归降南汀林睿意!”众军哗然中,一白袍将策马而出,圆睁双目:“主公安在?” 耿无思垂泪:“主公自知沉疴难起,已服毒自戕。” 白袍将眦目良久,忽昂首一声厉啸,啸声裂云穿石,震怖四野,颌下冠带顿时崩裂。募然瞪向耿无思,一字一顿道:“无思何不思报主公也!” 耿无思霍然抬首:“无思非畏死也!主公临殂,以大业相托于林家郎君,求日后为太子报仇。贺将军既思相报,何不遵主公遗命?” 白袍将仰天大笑:“我贺披云岂是易主之人?”圆瞪双目,发丝根根竖起,顶落发冠,眼眶渐裂,血水自目侧流下,我暗觉不妙,他已猛然大叫一声,右手一起,钢鞭砸下脑门。 好个刚烈的人,只可惜我来不及出手相救。 杨运军更见骚动,哭声响起,两员裨将策马抢出,捧过尸首,哀哀而哭。一骑更舞枪向我疾冲而来:“林贼!若非你率军刺杀偷袭,又怎会逼得我家主公自尽?” 杨运后军渐渐围拢过来,将我包抄在中央。眼前不在山上,隔着杨运军无法看清我军形势。 我撮唇长啸一声,示意我军不得妄动。长啸声中,那飞骑的银枪已刺向我面门,我偏首让过枪头,左手跟上,夺过□□,枪尾一拍,将他拍下马来。更有两骑奔来,一骑抢人,一骑舞双锏向我攻来。 想不到杨运和刘泾的人心竟是如此不同。早知杨运是如此之人,我绝不该行暗杀之事,而是要光明正大与之决战。 耿无思喝道:“诸军既爱主公,何不遵主公之命?” 我枪尾在地下一顿,借力窜起,抛去银枪,半空中一个翻身,落于舞双锏之将马上。他方自大惊,我左手已斩上他左手手腕,右手已拿住他右手手腕,就势一拧,双锏落地。 我以左腿压他左腿,右腿压他右腿,在他身后,向着大军运气说道:“南汀林睿意,不知杨公起义是为广成太子报仇,故而出此行刺之策。现错已铸成,心中悔甚。幸得杨公见谅,以积艳山相托。” 一个翡翠色的人影飘忽闪到,金弦弓仆双手捧上金弦弓。 我提起马上将,轻轻掷向耿无思,耿无思一把将他接下。我取过金弦弓,抽出一支金棱箭,弯弓搭箭,向着积艳山山顶一箭射出。 大军鸦雀无声,看着这射出的一箭。 金棱箭化作眩目金芒,呼啸破空而过,射入积艳山顶,牢牢定住,隐约可见分崩的山石前后滚落而下。 杨运军中纷纷叫道:“金弦弓!是太子芒的金弦弓!”更响的欢呼之声从我军传来,纷纷呼喝:“主公威武!主公威武!” 我又喝道:“今日林某以这一支金棱箭起誓,必遵杨公遗命,十年之内杀霍威替广成太子报仇。林某之言,如此离弦之箭,永无更改!若有违此誓,十年之后任何一位弟兄都可以指着这支插在积艳山上的金棱箭,来要林某的首级。” 靠近两岸的河水缓缓流淌,小舟四周的水面纹丝不动,一条河竟分成两个部分。凌佑虚端坐船头,面带微笑。 好厉害的太和元气,不但入水不湿,而且能将流水都定得稳如峙岳。 郎君之事想必已办妥? 小子已杀刘泾,取积艳山,合两军为一,愿奉先生为军师。 只是军师?凌佑虚一捋长须,看我的一眼意味深长。 我跪下叩首:“愿奉先生为亚父!”凌佑虚上知天象,下晓地理,熟阵法,通军事,足可教我,尊他为师也并不为过,只是我已有师父,只能尊他为父了。 郎君可愿牵我小船靠岸?凌佑虚端坐受礼,呵呵一笑。 我一怔,遂明其意,掖起袍角,跳下水去。 静水忽然开始流动,我不用内力,踩着河底淤泥,排开刺骨冰寒的水流,牵船靠岸。 “意儿,行刺杨运之事,你失之卤莽,所幸后来处置得当,总算也得了杨运军十之三四的兵力,也算不错了。”案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亚父以玉如意轻击手心。 即使我射箭发誓,最后也只有耿无思部下四万人愿留下,为我效力,三万人随几员裨将另立门户,余下人宁可解甲归田。亚父说不错,实在是宽慰之言。 “我的确不知杨运是萧芒旧臣,否则不会如此行事。不过他为何不明告天下?” 亚父略一思忖,道:“霍贼势大,想必杨运是为了不引起他注意,再伺机报仇吧。” 亚父之言有理。 “眼下不算刘c杨属地驻军,我们已有十三万军,你可知当下最紧要的是何事?”亚父又道。 我闻言一怔,“粮草?赋税?或是操练阵法?” 亚父缓缓摇首:“粮草已足,赋税不急,操练阵法更不急。”他抬头看我,“当务之急在于正名顺言,建有名之师。” 我恍然,“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要征讨天下,必须师出有名。” 亚父微微一笑,道:“刘泾残暴,十日屠三城,尽诛皇族,枉杀部将,张将军才肯率众降你,杨运无寿,中道崩殂,故以全军相托。更何况天意冥冥,授你以金弦弓,你只要起草檄文,传昭天下,誓言替广成太子报仇,必得民心,民心所向,何愁王业不成?” “更何况我已在两军阵前发下重誓,必杀霍威,替广成太子报仇,自然要说到做到。”我说。 “如此一来,其他几路义军必有先观望之心,不至于视我军为大敌,我们更有机会联合他们,一起攻打霍威,先除了他再说。”妹妹忽然插话,眼里闪耀喜色。 亚父含笑点头。 言眺伸个懒腰,伏在案上,懒洋洋道:“三哥久负才名,这个檄文你自己来写最合适不过。亚父,你看我做什么好呢?” 亚父轻捋长须:“刘泾辖下十四州,杨运辖下十一州,如今听说易主,难免动摇。我看要有人走一遭。不肯降服的,有异心的,不如杀了,另派人接管。” 亚父话音刚落,言眺眼放异彩,大笑道:“这个我最擅长,就当仁不让了。” 我和妹妹对看一眼。妹妹迟疑道:“四哥戾气太重,恐怕到时杀的人多,降服的人少,反而更激起反叛。”我向萧疏离看去,萧疏离微一沉吟,道:“我去,当以力劝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不伤人命。”亚父颌首应允,道:“你可带张远部下石明,耿无思部下钟韶庆同去。” 我解下杨运的双玉佩,递给萧疏离。 言眺撇一撇嘴,哼了一声,满面不悦之色,眼睛一转,忽又向萧疏离笑道:“五妹,你走之前到我这边来,我自有门道,包你马到功成。” 我改大军为南剑之盟,称盟主,令言眺为副,拜亚父为帅,张远为大将军,定居奢帝旧日行宫,积艳山,无暇殿。 秉始皇之遗志,一统华夏;承广成之余德,以伏叛逆。 檄文上的墨迹未干,已有气势千钧,此句直欲破纸而出,直上梁宇。凛然飞扬之态,一改我往日的凝重端持,是词句增添了字之气势,还是心境增添了字之气势? 耳中忽有轻微异声,我抬头向丝幔后看去。 猩红的丝幔水波般微漾,一缕寒光如水银疾泻而下,我把笔一扔,一退三步,绕到柱后。寒光三点轻颤,幻出漫天梨花,披散而下,又如漫天冰雹,激射而来。我向后滑步三折,足不点地溜开三丈。 “静无常,动无常,世间无常不及剑无常;爱无常,恨无常,无常一剑销生死。” 无常剑谢无常,剑无常谢无常。 分不清是剑无常还是人无常的谢无常。 丝幔后闪出一个铁灰色的人影:“能避开我一招三式的杀招,果然是花神让道林三郎。” “无常剑剑法与轻功俱佳,不愧是赵储芫帐下第一高手。” 谢无常毫无笑意地微微一笑:“三郎的脚下功夫我已经领教了,手上的功夫也不如一并讨教。”剑头颤处,幻化出漫天的青藤,四处延伸,向我卷绕而来。 我拧腰旋身,顺手提起座边的卷云团龙黄金棍,横棍一扫,藤蔓纷纷断裂,丝袍鼓风荡起,谢无常不得不缩腰避开。 他翻腕以剑尖在石柱础上轻轻一点,人已借力窜起,又是凌空一剑刺下,点点闪耀,如银河洒下。看来此人擅长从上方出手。 可惜疏离不在,否则这两个剑术名家相遇,倒真是棋逢对手。 两道浅银色的弧光掠起,旁边闪出耿无思,日月乾坤圈一抡,双双砸向谢无常。谢无常剑尖微颤,向下轻划,避开十字锁,直刺耿无思丹田。 “谢无常,你怎配我们盟主亲自动手?还是和我们的乾坤一将过过招吧。”言眺一跃而入,看着谢无常,只晒然一笑。 谢无常忽然收剑,抛出一卷羊皮:“我是来替我家主公下书的。” “顺便刺杀?”言眺肩头方自一耸,我已按住他手腕:“不得用暗器伤他。” 我放下黄金棍,缓缓展开羊皮。有言眺在,我不担心信上有毒。 书信的文采不错,不知是否赵储芫亲自所写。 “书呈南剑之盟盟主林睿意阁下,尝闻阁下御尘骄子,一步迈而收金弦,少年英物,诛刘泾而伏杨运。未尝识荆,平生憾事。闻听瀛洲古原草色无边,夕阳艳好,仆已邀得郭随c朱袭两君,于初七申时会饮郊野,愿阁下不吝赏光,仆自当扫席相侯。” 言眺抢过羊皮卷,晒然一笑:“你们摆的这鸿门宴,当我们不识么?”两手一搓,焦臭之气弥散,羊皮卷已化焦屑。 谢无常神色不变,扠手一礼:“郎君若是害怕,大可不必前来。”一个倒纵,身形已在三丈外。 言眺顿足,恨声道:“好猖狂的小贼!”眼光向我瞪来:“要不是你拉着,我早已废了他三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会饮 “依你们看,我该不该去?”我将目光掠过妹妹和亚父。两人对视一眼。亚父捻须不语,微笑向我看来。到底是亚父,早已猜出我心中决定。 “古原之上,难设兵马埋伏,何况以你的轻功,若要逃脱,谁能追得上你?”妹妹一言出口,亚父与言眺各自点头。 妹妹向着言眺一笑,道:“即使他在酒菜里下毒,有三哥在也不怕。” 言眺大笑:“正是,我是做□□的祖宗,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 妹妹展眉一笑道:“想来姓赵的也没这么蠢。” 我点一点头:“我当然要去,但他邀请的不止是我一个人,郭随和朱袭都已各据一方,他遍邀我们前去,当然不止是喝酒赏景这么简单,定会论及天下。亚父,你怎么看?” 凌佑虚右手拇指轻抚玉如意,微一沉思,道:“鸿门之宴,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刺杀,二是结盟。如今又添一种可能。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下瞩目的金弦弓既到了你手里,岂有不引人觊觎之理?” 莫非他要扣住我,以我交换金弦弓? 亚父缓缓摇头:“想要金弦弓,只需邀请你一人即可,何必遍邀郭c朱?何况赵储芫素有贤名,想来不至于用此手段。既然邀的不止你一人,多半不是要图金弦弓,也不会是刺杀,而是结盟协定。” 言眺奇道:“结盟?难道他会四家结盟,共抗霍威?” 亚父道:“天下本苦奢帝久矣,皆冀望于广成太子,广成太子甚得民心,而霍威逆民心杀太子,天下皆怨之。更何况战乱一起,百姓苦上加苦,究其原因,皆由霍威而起,民心由怨转恨,四家会盟欲除霍威,也是极有可能。” 他转向我,郑而重之地道:“意儿,他日你得了天下,治理国家,须得牢牢记住六个字‘以百姓心为心’,方不致重蹈奢帝覆辙。” 我肃然道:“意儿谨记老子先贤的这六个字。” 言眺忽道:“万一不是结盟,而是刺杀呢?谁知道姓赵的和那两家是什么关系,若是三家联合刺杀三哥,那当如何?” 亚父想了一想,对我道:“可惜疏离不在,她若在此,以她的轻功和剑术,有她和眺儿同去,任是赵c郭c朱帐下高手尽出,当可保你无恙归来。” 妹妹黯然道:“可惜我武功不行,不能为哥哥分忧。不如派耿副将同去,他的乾坤圈也足以挡得两名高手。”话音刚落,言眺跳起道:“不行!耿无思本是杨运的人,杨运到底死在三哥手里,目前他虽归顺,又有谁知他心里怀不怀恨?若到时反戈一击,我们死得更惨!” 我瞪他一眼道:“休要胡乱猜测!耿副将重情重义,不是表里不一之人。他既已奉我为新主,绝不会有二心,我信得过他。 妹妹微一犹豫,道:“那不如派郭灵去,郭灵是我们自己人,跟随我们多年,不然哥哥也不会任他为亲卫队指挥。” 亚父摇头道:“郭灵的身手算不上高手,难当此重任。” 我沉思片刻,已做决定,道:“我带四弟和耿无思去。郭灵率我亲卫队保护睿琛,防谢无常那样的高手刺杀。请亚父率张远将军坐镇积艳山,以防敌人偷袭。就这么定了。” 妹妹和言眺互看一眼,不再做声。 亚父微一沉吟,玉如意一指言眺道:“眺儿,你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足可以假乱真。为防意外,意儿,眺儿,你们不妨互换身份。” 瀛洲古原距积艳山两日路程,既不是我的地界,也不属赵c郭c朱三人管辖,只在另三路小股义军所留出的辖地留白处,在这里会盟,既不可能带大队人马,也不可能设置陷阱,只要带小队人马于附近接应即可,实在是个绝佳的所在。 我跟在言眺身后,缓催白马,踏草前行,隐隐看到前方古原深处有帐幔围起。 今日只是会饮,我只带了随身的卷云团龙黄金棍,若有意外,埋伏在远处的参将王祁和三千兵自会来接应我。 行到近处,果见帷帐外有两仆迎上前来,将马牵走,另有一仆,引我们三人入帐,帐内席案俱备,童子侍立。 北面案上,一人起身相迎:“三郎果非胆怯之辈,赵某佩服。”葛衣木簪,一身朴介,眉目却清雅,神容冲淡和气,想必就是赵储芫。 言眺将手中黄金棍交给我,扠手还礼,笑道:“赵公好朴素的装扮!” 赵储芫笑捋长须:“赵某比不得三郎是富贵子弟。请入席。” 言眺左右望了望,左右首各有一个空席,赵储芫并不示意他在哪里入座,他便走到左首坐下。右首案上人忽道:“老夫郭随,驻军东南,想必你已有所闻。”声如老鸦,貌如老羊,着一身大红袍服,系一条黄金腰带,目光中颇有淫亵之意。 言眺道:“久仰大名。”他转向左首之人:“阁下想必是朱公了?”左首之人鹤氅紫冠,眉目疏淡,神色静逸,只微微点头,却不发一言。郭随目光灼灼,紧盯着言眺,无端一阵大笑,道:“林三郎真是好相貌!便是花神果然在世为人,也不过如此!” 他向我扫了一眼,摇一摇头,目光又转回言眺脸上,接道:“老夫军营里三百佳丽,三百佳丽加在一起也不如三郎一个!”语气轻佻,眼神下流。 言眺重重一掌,拍在案上,眼看按捺不住,便要长身而起。赵储芫已抢先道:“郭公何必作此戏言?今日在座的诸位,都是一方霸主,将来这天下还不知会在谁的手里,又怎能与女子作比?” 言眺按下/身子,冷冷一笑:“原来郭先生的军营里竟有三百佳丽,这三百佳丽,恐怕都是夜夜寂寞,独守空闺吧?郭公还不如都送给我,我一定替郭公尽力。” 这实在不像是我说的话,这个言眺,就是不肯在口头上吃一点亏。我低头望去,见他双耳通红,定是恼恨已极,若非脸上戴着□□,还不知怎生好看。却明明我是林睿意,要生气也轮不到他。 郭随面皮由青转红,堪比身上红袍,还未答话,他身后一人忽道:“主公,御风请战,为亡弟报仇!”说话之人身着雪白蝉衣,腰束鲜红缂丝腰带,刀锋般狭长的脸上冷漠傲然,刀锋般狭长的眼盯在言眺的脸上,手中紧握一柄狭长的刀,刀鞘扁细,似乎鞘中刀只有刀锋没有刀背。 难道此人是刘泾或杨运手下,与我有杀弟之仇?可是除了刘泾和杨运,我还杀过谁? 言眺已道:“你是何人?和我有什么仇?” 蝉衣人踏前一步,将手中刀握得更紧,狭长的眉眼竖起:“我弟为杨运帐下贺披云,你刺杀杨运后,他自杀殉主。” 原来如此,果然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言眺哼了一声,道:“你们兄弟本来分侍两主,他即便不死,难道日后你们不会手足相残么?”贺御风冷声道:“我杀他可以,他杀我也可以,若是别人杀了他,却不可以。” 赵储芫一拍桌案,沉声道:“赵某有言在先,今日相聚,只为会饮赏景,不动兵戈。谁若相违,休怪赵某无礼!” 他身后谢无常按剑而出,瞪着贺御风,眼见贺御风若出手,他即刻也会出手阻拦。 郭随看了看谢无常,微一犹豫,举手示意贺御风退下:“今日既是赵公做东,我等便暂从赵公之意。 左首案上朱袭本来一言不发,此际忽然起身,缓步走到言眺面前,仔细打量一番,忽然道:“你不是林三郎。”语调平静,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心下一惊,他已向我看来,道:“三郎既已到此,何必藏头缩尾?” 我心知无法再隐瞒,伸手取下□□,道:“林睿意失礼,请恕罪。他是我义弟言眺,因担心我有失,故冒名顶替。”郭随与赵储芫俱瞠目结舌,看看我,又看看言眺。 言眺站起身来,剥下□□,不解道:“好你个老儿!我自问这两张□□做得巧夺天工,任谁也看不出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袭看了一眼言眺手中的面具,道:“你便是华山顶上以暗器射杀刘泾的剑岭言眺?好一只千变万化如意妙手!这面具的确巧夺天工,与真者无二。只是,面具虽不会说话,人却会说话。” 他向我微微一笑:“三郎目灿灿若岩下电,与众有别。更何况神与灵,气与质,又岂是区区一张□□所能掩盖的?你一进帐,我便已怀疑你才是真的林三郎。”他顿一顿,接道:“再者,适才言君发怒之际,双耳通红,面色却是不变,不符常理,显见不是真面目。” 好厉害的人物,好厉害的眼光!恐怕来日他也是我的劲敌之一。 赵储芫苦笑道:“朱公真是目有神光。我与郭公都白长了一双眼睛!” 我再次告罪,众人重新入座,一旁童子筛酒上来。赵储芫举杯邀饮,三杯过后,道: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汉而始,这锦绣天下,便唯能者得之。” 众人点头,郭随道:“不错,前朝也是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赵储芫忽然一叹:“前朝烈帝萧攘以三十四勇士开国,立国后南平袤狄,北逐夏夷,内外俱安,何等英雄了得!只可惜子孙无能,好好地硬将这大好江山断送。” 郭随哈哈大笑道:“若非如此,怎轮得到你我来角逐这花花天下?” 朱袭正色道:“朱某钦佩萧攘者,在于其并非一介武夫。他上马可安天下,下马即可作弦歌,音律之才,也是世间佼佼。” 我点首道:“的确,萧氏一族都擅弦乐,尤其烈帝所作‘铠上明光曲’,足以称得上是传世之作。” 赵储芫一击掌,他身后一位美人执箜篌而出。赵储芫道:“既已说到‘铠上明光曲’,少不得要请各位再听一遍,以助酒兴。恰好我身边有这位于美人,善弹箜篌,请诸君赐教。” 那美人也不行礼,跪于席中,垂首缓缓拨奏箜篌,显得技艺娴熟。我虽不擅音律,也隐隐感受到将士身着铠甲,趁着明皎月光夜行奋进,誓要斩尽敌首的慷慨之气。 一曲终了,我身后的言眺忽道:“‘铠上明光曲’最重铿锵慷慨之气,须得有金石气的乐器才能尽显其风貌,箜篌不行。今天这里没有铜钟大吕,我便用随身携带的铁琵琶弹奏一番,总比箜篌的靡靡之音要好。” 说罢,不待我答话便已走到席中,盘腿坐下。 他取下背上铁琵琶,略作调试,也不理一旁的于美人,就自顾弹奏起来。 我认识言眺虽久,却从未听他弹奏过乐器。适才于美人所弹箜篌,已令我深觉技艺精湛,但此时听言眺一弹,显然技艺更在于美人之上,令人耳目一新。铁琵琶的铿锵之声,比起箜篌来,更增阳刚威猛,正是诸军热血沸腾,杀向敌兵之意。 一曲终了,众皆鼓掌。朱袭赞道:“言君此技,果然更胜一筹!” 言眺微微一晒:“这算得了什么?我还有更拿手的,还在后头。” 郭随奇道:“还有什么?” 我心下了然,知道他是要显示下毒之术,好震慑众人,意在警告。 果然言眺向于美人一笑道:“借娘子簪花一用。”于美人微红了脸,取下发上红花递于言眺。言眺拈花于手,轻轻转动,举向唇边,轻吹一口气。须臾,红花委顿干枯,由灰化黑,花瓣纷纷掉落。 众皆瞠目。只有我和谢无常才知道,玄妙并不在他吹的这一口气中,而在他的手上。朱袭率先鼓掌道:“真出神入化!” 赵储芫却正色道:“你会用毒,赵某帐下也有擅毒之人,未必不如你。” 我和朱袭,郭随都向他身后之人看去,只有谢无常我认识,其他两人一面白,一面赤,似乎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个擅毒。 言眺却向于美人道:“看不出娘子形容美好,还有此等手段。”我心下一惊。郭随也惊道:“难道竟是这位娘子?” 于美人嫣然一笑:“言君也是形容美好,却有此等手段。” 朱袭不解道:“言君先前想必未曾见过于美人,又是如何得知她擅毒的?” 言眺笑道:“这个简单,我嗅到她身上有□□味。” 郭随鼻子用力吸气,茫然道:“为何我闻不到?” 朱袭再三嗟叹。赵储芫道:“想必诸君都知悉昔日氓山高绪反,大将霍威率军平叛,太子芒为监军之事?”郭随忙道:“这个谁人不知?那大将霍威早暗通高绪,半路将太子芒诱入绝谷锤杀,前朝便是亡于此。” 赵储芫又道:“太子芒深得民心,那大军虽奉霍威为帅,此事外泄之后,却也有兵将不服,闹起事来,压制不住,大军四分五裂,霍威本欲除去太子芒后便返攻京师,至此不得不打消此念,改赴氓山。待他最后到得氓山,三十万人只剩下十万。”他微微一笑,向着朱袭道:“朱君手下,便有这霍威大军中的五c六万人,是也不是?” 朱袭道:“不错!我正是借此而起事的。” 赵储芫道:“这些各位都已知晓。各位不知的是,那霍威妄图独霸天下,又岂会甘心与高绪共分一杯羹?他早已秘密寻得一位下毒高手,悉心调制□□。高绪虽也是小心谨慎之人,那高手却以无色无嗅之□□,终将高绪毒杀,且令尸身毫无异状,世人都只道高绪乃是暴病而亡。” 言眺点头道:“无色无嗅的□□不难调制,但凡是□□,皆损血脉或腑脏,血脉腑脏既损,必现于容色,或流于气味。要令中毒之人的尸身毫无异状,不发恶臭,确实不容易,这位下毒之人,果然高明。” 于美人娇笑道:“言君过奖了。” 相信不止我一人在心里一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盟约 朱袭道:“萧芒既薨,举国震惊,民皆号哭于道。其后霍威虽领高绪军,合兵二十二万,欲回攻京师。但临江王萧芳蘼已调动勤王之师,两路合攻霍威,虽不胜,却也牵制住霍威。” 郭随道:“霍威先机已失。他若先不杀萧芒,出其不意返攻建康,建康早就被他攻下了。” 朱袭摇首,道:“不对。萧芒若不死,民心所向,五万人也可守住京师,萧芒一亡,军民丧失斗志,就算五十万人也守不住。我若是霍威,还是要先杀萧芒,以丧军民之志,以绝天下之望。” 林某也觉朱公之言有理。 赵储芫叹道:“可惜奢帝又做愚蠢之举!萧芒生前,谗臣惑主,奢帝对太子未必不怀嫉恨之心,萧芒一死,他却又心疼爱子惨死,杀保举霍威为将及萧芒为监军者凡一十四人,不及立储,便要御驾亲征。” 郭随笑道:“倒不是不及立储,实是两派纷争不下,萧望自己也不知道该立二子还是三子。” 朱袭道:“天下已乱,皇储立与不立,实已无多大干系。” 我点一点头,赵储芫又道:“都说得金弦弓者得天下,落在萧氏手里,却实在是催命符。” 郭随眼珠一转,突道:“好在今日各位里并没有姓萧的。” 朱袭淡淡一笑,道:“郭公此言差矣,金弦弓明明已在三郎之手,如何能说今日各位?” 郭随哈哈一笑,并不答话。 我未及答话,言眺已在我身后冷笑道:“不错,眼下金弦弓是在我三哥手中,你若有本事,尽管来抢,抢到了便是你的。” 郭随身后贺御风踏前一步,但听赵储芫身后谢无常冷哼一声。两人冷冷互视一眼,如寒风吹上冰湖。 赵储芫恍如未见,举杯祝酒道:“今日遍邀各位前来,并非为了金弦弓一事。传言只是传言,当不得真,赵某从来也不信这些,这天下,还是要靠自己打才能坐稳,各位说是也不是?” 郭随摇头道:“非也!非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金弦弓来历缥缈,岂非正是天意?” 朱袭淡淡一笑道:“若是没有金弦弓,三郎恐怕不能如此轻易收服刘泾的大军,也不能令杨运的亲随降服于你吧?” 言眺怒道:“刘泾残暴凶狠,杨运是个短命鬼,即便没有金弦弓,我三哥想要收服此二人的大军也不是难事!” 我心知此言夸大,且必惹耿无思不快,转首瞪他一眼,向众人道:“林某机缘巧合,得了金弦弓,却也知珍惜黎庶,轻易不挑战事。我早向杨运许诺,必杀霍威为萧芒报仇,除此不轻动兵戈。此后但看天意如何,若是再由我手中失了此弓,那也是无话可说。”赵储芫若真有结盟之心,倒不如先由我来起头,以赢得赵储芫赞赏,减去几分敌对之意,免得因了金弦弓而成为三方矛头之所向。 赵储芫果然大笑,道:“三郎说出了赵某心中所想!”登时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今日在座诸位,其实并无深仇大恨,本无必要互相残杀,不过是乱世之中分得一杯羹而已,也是自保之意。” 郭随冷笑道:“赵公说的虽是,怎奈人人都有贪心,总有嫌城池不够大,兵甲不够多的一天。到那时,谁能担保自己不出手?恐怕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了!赵公今日若想结盟抗霍,可就恕老夫难以从命了!也免得他日毁约难看。” 朱袭也沉吟道:“人活于世,难免随时势而转,何况蛟龙必有凌云之志,岂能困于浅滩?”看向我,微微一笑道:“三郎不也说要‘秉始皇之遗志,一统华夏’么?” 看来我不该将这句话写在檄文里,如今倒全面树敌了。 赵储芫并不以为意,点头道:“不错,蛟龙必有凌云之志!盟约若是沦为困境,想必到时也无人愿守,既如此,盟约不立也罢。然赵某今日遍邀诸位至此,却想与诸位约法三章。一来,以免杀戮过重,有违天和;二来,汉家天下,自归汉家人之手,不可落入他族手中。” 郭随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只要不立攻守盟约,约法几章又有何妨!” 朱袭也道:“赵公说得有理,请细细说来。” 赵储芫向我看来,我点一点头。他接道:“赵某所提三章,其一,你我四方今后无论征剿何人何处,都各凭自己本事,不得借助异族外力。不然,异族一旦入境,必然为祸,乱我华夏,到时你我便是千古罪人,即便到了地下,也无颜见炎黄二帝c列祖列宗。” 我与朱c郭二人齐道:“正是!我愿守此章。” 赵储芫捋须接道:“其二,不得以家眷互挟。昔汉高祖与楚霸王争天下,霸王擒高祖父,示于阵前欲烹,以此要挟高祖投降。不料高祖竟出无耻之言,嬉笑吾父即汝父,烹好分我一杯羹。霸王无奈,只能放之。换了诸位,是要做汉高祖呢,还是楚霸王?” 朱袭道:“汉高祖所为固然令人不齿,楚霸王所为也算得上欺凌老弱,不仁不义。朱某愿守此章。” 我道:“男子汉大丈夫当光明磊落,胜则胜,败则败,不该以老弱妇孺为要挟。” 赵储芫看向郭随道:“郭兄意下如何?” 郭随略一踌躇,道:“此章老夫也愿守。” 赵储芫向我身后言眺看去,道:“其三,不得施毒于普通兵士。想我等开战,大军集结,若是言君等人物在水源c饮食之中下毒,杀人必以万计,杀戮何等惨重?何况你用毒则我也必用毒,到时华夏之民,所剩几何?况天下竟以毒物而定,想那邻邦异族必引以为笑柄。” 郭随忙道:“这个老夫赞成,老夫也不忍心对兵卒用毒。” 言眺冷笑道:“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恐怕是担心于美人下毒下不过我吧?” 于美人咯咯娇笑道:“看来言君自恃毒技高明,不如哪日我与言君再私下切磋一番。” 赵储芫看了一眼于美人,冷声道:“休将人命作儿戏!” 于美人顿时闭口不言,我抢在言眺之前开口道:“此章林某也愿守。两军交锋,凭的该是将帅真本事,而非奇技淫巧。否则,胜之也是不武。” 朱袭笑道:“我账下并无擅毒之人,自然也愿守了。” 赵储芫一拍桌案,道:“好!如此,请各位歃血为盟,若来日有违此三章,其余人必相约讨之!” 饮过血酒,赵储芫吩咐撤帐。此时晚霞已散,天色已暗,一轮明月渐渐升起。看来原上的夕阳美景已无法领略,倒是可以赏月饮酒了。 积艳山上,同样一轮明月悬挂中天。 水仙池里倒映满月清辉,水仙池里也倒映着我自己。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好像并非自己,而是世上的另一人,而我活着,仿佛也是为了找寻这个影子。 我转身看着金弦弓仆,他微垂着头,看地上,一如既往地谦卑。 其实他才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为谁而来,他来的时候带来了金弦弓,他就仿佛是这金弦弓的魂魄,相依相生,人弓一体。他却也带来了萧芒的死期,整个前朝也因他而崩殇。 你有没有名字? 我没有名字。 萧芒叫你什么? 殿下叫我阿鹦,鹦鹉的鹦。殿下说我讲话像鹦鹉。 你从哪里来? 我从海外之岛来,乘船历时五年。 谁叫你来的?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和你们长得不太一样,微红卷曲的头发,微红卷曲的睫毛。 他为什么找你? 他说他的神明指引他来找我。 是否他交给你金弦弓? 是的。 你为什么相信他? 他知道一切。他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一切是什么? 我忘记了,就在他告诉我我的一切之后,我全部忘记了,我只记得后来的事。 后来他就叫你来到中原,进献金弦弓给萧芒? 是的。 你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不记得。 “抬起头来。”我说,我审视他的表情,他不像在说谎,我可以叫言眺来试他,言眺有几十种的酷刑可以逼供,但被逼供的人不会再有人形。没有必要这么折磨他,他没有必要骗我。如果他的使命是颠覆前朝,那他已经做到;如果他的使命在今后,难道他能预测来日?来日若能预测,岂非早已注定,又何能避开? 你是否知道萧芒拿到金弦弓就会死? 我不知道。 你是否知道我会继萧芒之后拿到金弦弓? 我不知道。 那天你是否故意引我追你? 不是。 你是否知道每一个拿到金弦弓的人都会死? 我不知道。 得金弦弓者得天下的谶语是否由你散播? 不是我。我不知道是谁。 你是否还能认出给你金弦弓之人的样子? 能认出,但我从未见过他,他不在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训象人 耿无思走入厅来,手中捧一筏信笺:“小娘子给盟主的留书。” “闻西沼之地有前朝训象人,曾训象于皇帝卤薄驾前。其既可训卤薄之象,必亦能训破阵之象,到时可以铁链将象群连之,以哨声指挥进退,奔踏于两军阵前,必可大破敌军。妹不才,愿为兄长前往求之,以尽绵薄。” 我霍然起身:“什么时候看到的?” “今日方收到,但群玉说小娘子昨日已动身。” “异想天开!区区卤薄典礼之训象小吏,怎能训出上阵厮杀之象阵?传令备马!” 耿无思应声,方要退下,忽地身形一晃,一步踉跄。 我一惊:“你可有不适?” 耿无思讷讷地道:“请言副看一下就会好的。” 我忽然明白过来,怒意涌上心头:“我去找言眺。” 我走入西庭,满墙赤红色的蔷薇前,言眺依在假山旁,悠扬地吹着笛子。 故国望乡。 又是这首曲子。又是萧芒。 这个精通音律的家族,到头来留给这世上的,也不过是几段弦乐。 笛声忽然停下,他背心一耸,花狸猫从他的肩上跃下,钻进了假山。 言眺从脸上拿下什么东西,塞进怀里,然后才转身看我。浓艳怒放的蔷薇海,言眺微微含笑的脸,如静静的画卷展开。他像站在万丈霞光下,又像站在无尽燃烧的火海中。 谁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怎么及得上人面蔷薇相映红? “长安美少年,金络锦连钱。” 他如果是女子,也是另一段倾国倾城。 笑容绽开在他脸上,他的眼里似乎光芒一闪:“三哥,你找我?” 我来找你是为了耿无思。 他的笑容一敛,冷淡地道:“哦。” 我看着他,回忆当初结拜时的情形。“林三言四萧五,自今日始,结为手足,亲如一家,永无二心。” 你给耿无思下的是什么毒? “三分虞美人,三分飞燕草,还有四分是我自己配制的毒粉。” 什么时候下的 “赴瀛洲古原之前。” 你为何始终不放心他? “他到底和我们有杀主之仇。”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你如此对待部下,又与刘泾何异?你忘了刘泾死后是如何众叛亲离?” 言眺皱一皱眉:“我并不要他性命,只防他有异心。” 你如此待他,只怕他原本并无异心,此时倒有异心了。更何况我曾向杨运允诺,定会善待他的人,你又将我至于何地? 言眺撇一撇嘴,道:“三哥何必为了区区一个” 把解药给我。 言眺摇头,双手一摊:“这个毒没有解药,只有每三个月服一次的药,暂缓发作。” 难道他此后一辈子都要服药? “不错。三个月一次,不可断绝。” 我瞪视着他,他脸上仍是一派满不在乎,似乎别人的死活全不在他心上。当初睿琛怎会结识这样的人?我又怎会与这样的人结拜? 我一字一顿地道:“言眺,你记着今后每三个月给他解药,不可忘记。还有,你如再对南剑之盟的任何同袍使用此等手段,就休怪我和你断绝手足之情。” 西沼之地多密林,林深难行,问询猎户樵夫,多不知林中有隐居之人,却有人言曾听得异兽吼叫之声,不类于林中走兽。想必此中果有大象,果是那训象官隐居之所。 再行片刻,前方隐隐透出红光,甚是诡异,似乎不妙,我跃上树梢观望时,只见不远处一片空地之上,盖有三间草庐,已有熊熊火光燃起。 不好!这定是那训象人的居所,不知妹妹是否已到?又因何失火? 我提气纵身,连接几个起落,已至草庐前。三间草庐火光已然冲天,屋前未见一人,也不知屋中是否有人。 我脱下外袍,拧成一条,抡将开来,以劲风逼开火焰,硬冲入屋。目光所极之处,一片火海,屋内事物已不可辨认,更看不出是否有人。 我高叫道:“睿琛!睿琛!”脚下忽然一空,我急提气上窜,环跳穴上一麻,有人竟已算好我起跃方位,守在那里,一指正中穴道。我右手抡动外袍,向出手之人重重击去,人却不由自主跌落下去,眼前募然一黑,洞口似已被遮上。 我左掌往下拍出,欲缓阻下坠之势,忽然浑身一麻,顿时无力,摔倒在深坑之中。 好歹毒的奸计!挖了深坑不算,还在坑中施放迷药。 一个姣美之声响起道:“林盟主尚能战否?” 是于美人!原来是赵储芫定的毒计,难怪如此了得。倒看不出他心思如此毒辣,如此想要至我于死地。想必妹妹业已落入他手中。 “你们既已擒住了我,要我妹妹已无用,何妨放了她?” 于美人的声音娇笑道:“好一位尽责的兄长!危急关头,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妹妹。本来看在你面上放了她也无妨,只是她杀害了我昔日同僚,若放了她,我怎对得起这位前朝旧友?” “昔日同僚?” “正是隐居在此的训象官周戾人。” “我妹妹此来是求他出山相助,又怎会杀害他?” “你已在我手中,我又何必骗你?我守在暗处,本意拿下你妹妹,谁料她说服不了周戾人出山,竟忽下毒手,杀了周戾人,我始料未及,不及出手相救,只能眼睁睁看我昔日同僚送命。”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周戾人多半是你杀的,却嫁祸于我妹妹,这本就是你们做好的圈套。也罢,我不同你争辩。你带我去见赵储芫,我自会和他说话。” 于茗仙诧异道:“赵储芫?莫非你以为这是赵储芫的布置?” “难道你不是他的人?” 于茗仙冷冷一笑:“我是他的客卿,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还不配使唤我。” 我半信半疑:“那你到底是何来头?为何要擒我?”回想与赵储芫约法三章的情形,他颇有磊落气度,实在不像是能想出此等歹毒之计的人。 一只手伸过来,替我解开了腿上穴道,又在腿上轻轻抚摸:“前朝皇帝当我是他的歌姬,赵储芫当我是他的毒姬,而我,只是想做你的侍姬,留你在身边。” 我登时做声不得,一个温暖的物事缓缓靠过来,枕在了我的腿上。 我极力调息,想要聚起一些内力,却徒然无功。看来这迷药非同寻常,不能轻易破解。 坑内一片漆黑,只听得坑外烈火爆燃的哔剥之声。于茗仙忽“嗤”地一笑道:“我忘了告诉你,此药名‘鲜红’,是我的师祖所传下的。千万不要试图运功逼毒,那样只会让药性加深。” 鲜红?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于茗仙悠悠地道:“我的师祖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是淡泊名利,因此鲜有世人知晓他的名号。此药极其难制,即便你的四弟在此,没有个月,也休想解开。” 她忽然伸手在我脸上轻轻一刮:“你不是说□□之流是奇技淫巧么?今日我便让你看看这奇技淫巧的厉害之处。” 我转过脸去,冷笑道:“再厉害也是奇技淫巧,算不得真本事。你出这毒计擒了我,我怎能心服?” 于茗仙又娇笑道:“我不要你服我,我只要你在我手里。” 我闭口不言。 洞口终于打开,于茗仙跃出坑外,又伸手将我拉出。她满面笑容,凝视着我。我转过头去,向四周打量,地上一片焦痕瓦砾,浓烟刚刚散尽,四周犹存热气。 前方停着一驾马车,不远处地上横卧一人,正是妹妹。 于茗仙笑道:“我知你疼爱妹妹,原本也没打算伤她,否则,你定会恨我一世,我怎甘心?我这便放了她。”手指一弹,已将一粒石子打出。 妹妹从地上颤巍巍起身,于茗仙已将我拉入车厢,吩咐车夫上路。 两声鞭响,辕马放蹄,拉动马车。妹妹已奔了过来,哭道:“哥哥,哥哥”我探出身去,苦笑道:“我已中了迷药,你一个人不是对手快些回去找亚父,切莫再擅自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细犬阿光 换了五次马车,两次轻舟,用过三次午膳,两次晚膳,于茗仙终于松一口气,喜孜孜地道:“我们到家了。” 我走下马车,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山庄,匾额上题着四字“雾霭山庄”,山庄之内,果然氲绕雾霭烟气,倒有几分仙气境象。 也好,地方愈大,便愈容易发现,愈方便亚父救我。 于茗仙却兴致盎然:“我知你是书法名家,这几个字乃山野村夫所写,自然入不得你法眼,待你哪天有了兴致,可亲自题写一幅。” 我冷笑一声。好个一厢情愿的女子。为了得到我,如此煞费苦心定出毒计,不惜以昔日同僚为饵,事后又将其杀害灭口,如此歹毒心肠,正是可杀之人。待亚父和言眺将我救出之后,我定杀她为周戾人报仇。 于茗仙见了我面上神色,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只牵我往里走。 曲曲折折,也不知转了多少回廊□□,经过多少亭台水榭,于茗仙终于驻足,嫣然一笑道:“这便是我为你备的卧房。” 她推开房门,我怔了一怔。 铜镜为壁,铜镜为顶,屋里无数个我都从铜镜里看着自己,神色微微震惊。房内几案摆设,无不熟悉,这几乎是我积艳山上自己的卧房,也是我在南汀的家中卧房。 身后忽有“呼哧”之声,我扭头看时,一条骨瘦如柴的黄毛细犬站在于茗仙身边,正惊疑不定地向我看来。 我在老家之时,也有一条褐色细犬,极其聪慧,犹爱下雪,总跟随我打猎,三年前却不幸病死。眼前这条狗有玉石色的双眼,甚是少见,看向于茗仙之时眼带怯怯之意,看向我时,眼有好奇之色。奇怪,它是第一次看到我,却并不吠叫。 于茗仙皱眉叱道:“阿光走开!休弄脏了三郎的屋子。” 我不睬她,向着它伸出手去,轻轻地道:“过来。” 阿光略一犹豫,看向于茗仙,见她不再叱责,便慢慢向我走来,用鼻子轻嗅我的手,神情谨慎。我用手指轻挠它下巴,它顿时高兴起来,猛力摇起尾巴。 于茗仙呆了一呆,勉强一笑,道:“阿光是以前我养来试药的狗,眼下年纪大了,身体也坏了,几次赶走,它都找了回来,也就由他去了。三郎既然喜欢,我这就叫人把它洗浴干净,留在三郎身边。” 我开口道:“好。” 于茗仙眼中掠过一丝喜色,随即叹一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我在三郎眼里,还不如一条狗。”我讥讽道:“至少狗不会挖深坑,下迷药,更不会杀人灭口。” 于茗仙不再答话,过了一会,转过话题道:“瀛洲古原一别,至今已三月有余。你可知这三个月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不待我回答,又接下去道:“前两个月,我去到你家乡南汀,探寻每一个认识你的人。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自问比你妹妹知道得还要清楚。”她微微仰头看我,接道:“你最爱吃的茶是密云团,吃时佐松仁,最爱喝的汤是鳜鱼做的鱼羹,最爱吃的菜是春天的兰笋,最爱看的花是池塘边的水仙,是也不是?” 我“哼”了一声,不接她话题,道:“后一个月,你自然是在定那捉我的毒计,寻访周戾人的下落了?” 于茗仙嫣然一笑,道:“这么做,无非是为与你在一起。我知你不喜杀戮,本也没想要伤人性命,岂料你妹妹” 我向她瞪去,她语声顿住,苦笑:“罢了,此时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信。但我待你一片真心,你总该相信吧?” 我缓缓地道:“我自然相信。但你也该知道,我对你并无半点情意,你困我在此,只是徒增我对你反感之心,又有何益?” 于茗仙垂首默然不语,随即又抬首,展颜一笑道:“不妨事,三郎就当在此做客,我不信以我之貌,以我之情,日日与君相对,三郎会永不动心。”说罢掩口格格而笑。 看来要说服她主动放了我已不可能,只能耐心等待亚父他们来救我了。亚父神通广大,几个月内,定能找到我,只是南剑之盟的军心刚定,若我此时被掳的消息走漏,不知是否会影响军心?但愿亚父有个万全之策,不叫军心动摇。 化开的水墨在画卷上蔓延,与窗外的青山共同延绵。笔下的黑山森暗,窗外的青山明翠。 一双手自背后环绕住我,于茗仙将身体贴上我的后背:“郎君果然多才多艺,只是笔调过于幽冷了些。” 我沿着山峰画下流水,流水死塞呆沉,呈出一片惨白。于茗仙的左手抚上我的胸膛,右手缓缓往下而探。我手中的笔一颤,流水突兀一弯,整幅画面毁于一旦。 你别想了,没有人可以强迫我。我掷开毛笔,用力一挣。肋下已是一酸,于茗仙右手动作不停,一口气吹在我耳边,轻轻娇笑道:“何必抗拒自身需要呢?”我抓过案上裁纸银刀刺向咽喉,于茗仙惊呼一声,伸手一格,夺下银刀,苦笑道:“好,我不勉强你了。” 于茗仙终于怏怏离去,阿光走了进来。 我俯下/身,看着阿光道:“阿光,你虽是狗,却懂情义,远胜世上许多人。我情愿日日与你相对,也不愿同那些畜生心肠的人为伍。” 阿光看着我,轻吠一声,目光熠熠,也不知能否听懂我说话。 它忽地走近我,再轻嗅数下,目光中似乎带有惊奇询问之意。我苦笑道:“不错,我中了迷药,是你主人给我下的‘鲜红’,如今已有半月,我无法解开。” 阿光轻轻“呜”了一声,忽然转身奔了出去。我不解地看着它。 夜半时,我从梦中醒来,仍是身处雾霭山庄,仍是于茗仙的阶下囚。被掳已经三月,依然无人相救,迷药鲜红的药效已过三月而不散,仍聚不起半丝内力。看来这迷药,除了解药别无他法。 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屋内静寂,阿光与往常一样蜷作一团,睡得正香。只是这身形为何似乎有些异样?我坐起身来,仔细看时,哪里是阿光,蜷作一团睡在地下的,分明是个人! 我大惊,跳了起来,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房中?” 那人惊醒过来,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迷惑地道:“三郎,我是阿光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百里凛冽猎百里 他一身黄衣,骨瘦如柴,长腿小眼,果然有些神似阿光,双眸之中,竟也似乎带有些玉石之色。 但我绝不相信,世上竟有白天为犬,夜晚为人之事。 我冷笑:“我此刻内力尽失,耳力目力不过与寻常人一般。你趁我熟睡之时,偷偷进来,以人换狗,自然易如反掌,又何必故弄玄虚,弄出这灵异之事?” 黄衣人微微侧头,讶然道:“三郎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阿光。白天我是狗,晚上我却会变成人。” 见我依旧瞪着他,他想了一想,道:“昨日三郎临摹了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三次,三次都不满意,自己撕了,是也不是?” 我一惊,昨日我临摹之时,房里只有阿光,并无第二人在场,他如何得知? 黄衣人又道:“今日一早,三郎又说我较之前壮实许多,很是欣慰。”的确,这也是我对阿光说过的话,他又如何得知? 黄衣人笑了一笑,道:“日间三郎与我在后林打猎,称赞鹿美兔肥,又恨不能插翅而飞,三郎难道都忘了?”我更惊,难道世上竟真有犬化为人之事? 不,我日间打猎之时,仆从甚多,混入一二闲杂人等,我也未必轻易发现。可之前房中只有我和阿光时,他又是如何隐蔽自身的? 黄衣人瞧了我半晌,忽而哈哈一笑,扠手为礼,道:“在下百里凛冽,有要事到此,不想得遇花神让道,实乃三生有幸。适才与三郎玩笑,切莫当真。” 我一怔之下,哭笑不得:“百里凛冽猎百里,追踪之术举世无双,想不到玩笑之术也是举世无双。我几乎要信了你白天为犬夜晚为人之说。” 百里凛冽玉石色的双眼满带笑意,微侧着头如一条略带顽皮的狗,道:“虽说骗人不好,但三郎适才面上的神情着实有趣。下次若有机会,在下说不得还要看一回这有趣的神情。” 我也一笑道:“你能骗得了我,自然是你的本事。不过下次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了。”想起他刚才所言,又问道:“你到此有何要事?不知能否相告?” 百里凛冽毫无迟疑,道:“自然可以相告,此事本与三郎有关。”我怔了一怔,难道他是专程来找我的?可听他适才之言,并不知晓会在此处遇到我? 百里凛冽又道:“三郎自然知晓我以追踪之术立足于江湖,此鸡鸣狗盗之雕虫小技,虽比不上三郎的文采斐然,却实是在下所赖活命者。” 我正色道:“百里君妄自菲薄了。百里追踪,无往而不利,又岂是雕虫小技?君之声名,虽难说正直,却并无大恶,林某即便不愿结交百里君这样的人,却也并不厌恶。” 百里凛冽斜睨着我,忽然又一笑道:“三郎明知此时有求于我,却仍不愿说出半句谄媚之语,足见君子之风。我总算知道这于娘子为何要费尽心机,将你金屋藏娇了。” 前半句,君子二字,我不敢领受。 后半句,金屋藏娇,这四个字听上去是如此刺耳,我心里又泛上微微的恼怒与羞辱,连苦笑也笑不出来。 百里凛冽看我一眼,立刻接道:“洛阳首富檀翁富甲一方,于半年前以千金购得一颗东海鲛珠,爱若性命,本想做传家之宝,不想却于月前失落。他着人遍访不得,心急如焚,因曾在江湖上听闻我的名头,便以百金聘我寻访鲛珠下落。” 我摇头道:“我从未听过世上有如此鲛珠,恐怕此事与我无关。” 百里凛冽道:“说无关也可算无关,说有关也可算有关。” 我又一怔,忽地想起:“莫非这鲛珠到了于茗仙手里?” 百里凛冽道:“正是!我寻访半月,确信鲛珠到了于茗仙手里。”我回想一月前,的确有好几日,于茗仙都不曾来见我,我当时也未在意,原来她是当盗贼去了。 “但不知她要这珠子何用?莫非这珠子能辟百毒,能增进功力?”我看向百里凛冽。 百里凛冽微笑摇头,道:“这鲛珠虽不能辟百毒,也不能增进功力,却可以延年益寿,永驻青春。三郎莫笑,你的金弦弓虽说得之能得天下,若是让某些人来选,恐怕宁愿得到东海鲛珠而非金弦弓。何况于茗仙是女子,哪有女子不爱珠宝的?” 我默然,不错,女子多爱珠宝之类,何况这珠子能永驻青春? 百里凛冽又道:“我跟随她几日,见她仿佛是要将鲛珠镶到她凤冠之上。”他向着我揶揄一笑道:“三郎想必不知那于娘子这几日正在赶制嫁衣,急着要与三郎成亲了?” 这倒并非出乎我意料,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急迫,“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我怎会娶她?” 百里凛冽摇头叹息:“可怜这于娘子,虽非良善,却也有一腔痴情。” 我不答话,片刻道:“你既已探访明白,何不取了珠子便走?”百里凛冽看向我微微一笑,了然地道:“顺便再替三郎报个信,让贵盟的人尽早救你出去?” 你若肯报信,救得我出去,我愿出五百金相赠。 “我若要你的金弦弓,不知你答不答应?” 这 百里凛冽哈哈一笑,揶揄之色又现:“你的金弦弓虽然全天下都要抢夺,在我眼里却还不如百金,我玩笑罢了。” 此人倒实在难以捉摸,不知他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时仿佛是友,一时又仿佛别有心思。也罢,他若肯帮我,自然会应允,若不肯帮我,我出价再高他也未必答应,我也不必自取其辱。 我再不开口,只等他说话。 百里凛冽见了我面上神情,倒是面容一肃,道:“我素爱玩笑,三郎莫怪。”叹一口气,憾声道:“我虽到此,却未必可以拿走珠子。” 顿了一顿,接道:“这位于娘子,乃是赵储芫帐下的毒姬,浑身上下都是剧毒,即便她毫无武功,我轻易又怎敢碰到她身?珠子到了她手里,她明知是偷来之物,如此稀世珍宝,原主人必不肯善罢甘休,必派人寻访,她又岂会不做应对之策?” 我想了一想,道:“你是担心她会在珠子上也下剧毒?” 百里凛冽点头道:“即便我可以闭住呼吸,将珠子重重裹住再拿走,沾有如此剧毒的珠子,檀翁还要来何用?” 我点头称是,道:“确实如此。不过我四弟言眺,专擅□□暗器,不在于茗仙之下,你若将我被囚在此之事告知于他,不但我能脱困,珠子上的毒他定然也可一并帮你化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百里凛冽斜睨着我,玉石色的双眼略微闪动,又带出几分了然笑意,道:“三郎真是聪慧,说来说去又绕回报信之事。也罢,左右也不费力气,只要三郎答应在下一个请求,在下愿替三郎报这个信。” 我早知他有所求,不会白白为我报信,不动声色道:“是何请求?林某若能做到,当然愿意襄助。” 百里凛冽微笑道:“我有一好友,久慕三郎之名,平生心愿便是亲眼见一见三郎,瞧瞧花神让道到底是何样人物。三郎若肯见他一面,我即刻前往积艳山报信,绝不食言。” 我略一思忖,暗想不过是见上一面,以我的轻功,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又有何惧?何况我若不答应,眼下已无第二条出路,便开口应承道:“好,林某应下了。” 既有希冀,日子愈发迟缓。于茗仙想必忙着备嫁衣,每日只早晚各匆匆来看我一回。她既不提成亲之事,我自然也装不知。 第十日上,她忽又来,手上捧着一袭大红婚服,我向她身后看去,只有阿光尾随。于茗仙满脸喜悦,笑道:“林郎快来试试婚服,看合不合身。” 我瞧也不瞧那件婚服,只冷冷道:“我又不成亲,为何要试婚服?”于茗仙笑容不变,道:“林郎说笑了。良辰吉日也定了,婚服也做了,万事俱备,如何能说不成亲?” 真是痴人说梦,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要以何种手段逼我与她成亲?想到此,我心中猛然一惊:“难道她又挟持住了睿琛,来逼我与她成亲?莫非她那天根本不曾放走她?” 我正自揣测,忽然一声大笑,有人大声道:“于美人,我三哥可看不上你,不如嫁给我罢!”于茗仙脸色骤变,一人从外破窗而入,黑衣红靴,金环束发。言眺终于到了。 我刚松得一口气,眼前骤然有七彩光芒闪过,于茗仙一声惨呼,竟不能避开,她身后的阿光猛然窜到她身前,也是长长一声惨嗷摔倒在地—言眺最厉害的暗器七彩苍穹共有前中后三波,如三层渔网罩下,天下极少有人能自这暗器下逃脱。 我也不曾料到言眺一上来便会使出这最厉害的暗器,即便我未中迷药,也无法将阿光从这七彩苍穹之下救出。于茗仙死不足惜,却可惜了阿光这条义犬。 “当”地一声,一个瓷瓶从阿光嘴里掉落,滚到我脚下,阿光玉石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稍有痛苦之色,却更带怜悯之意,我叫得一声“阿光”,它双眼已经定住。 于茗仙已倒在地上,她也怔怔地看着死去的阿光。 我还是担忧妹妹在手里,急忙上前问道:“你可是挟持了我妹妹?她现在何处?”于茗仙微一摇头:“我既已放走她,又怎会再捉她回来?” 到此地步,想必她说的是实话,我放下心来。 言眺嘴角微勾,向着地上的于茗仙得意道:“你不是要与我比试□□么?□□你不是我对手,暗器你更不是我对手!当日一代霸主刘泾就是死在我这七彩苍穹之下,我如今用这暗器来杀你,也算是抬举你了。” 于茗仙恍若未闻,微微抬首,却是向我看来,丝毫不睬言眺。她脸色虽惨白,浑身淌血,却极力在嘴角勾出一个微笑,竟有几分像是言眺嘴角的嘲讽之笑,却更像苦笑。 她嘲笑的是谁?可是她自己?可这苦果毕竟是她亲手所酿。 “林郎,你到此时仍对我没有半点动心么”我仿佛见过这种又凄凉又绝望的眼神。在哪里?是何时?又是何人? 我正想摇头,这眼神却令我沉重,我不禁迟疑。她即便不是良善之人,到底不曾害我,虽对我下了迷药,却是出自情意,如今濒死之际,我又何必再伤她一次? 我勉强一笑,总算想出宽慰之语:“若你不曾用迷药囚我,若你不曾杀害周戾人,或者” 一缕失望之色自于茗仙的脸上闪过,她显然知晓我说的并非真心话。她再深深看我一眼,仿佛至死不能解脱,却不再说话,竭尽全力扭过头去,看着身侧早已死去的阿光,缓缓伸出手去,抚一抚它耷拉的耳朵,终于咽气。 一声叹息,百里凛冽也从窗外跃入,看着地上断气的于茗仙,半晌道:“情字害人不浅”言眺却冷笑一声,道:“咎由自取!” 他快步走过来,道:“三哥,快让我看看你中了什么迷药,药性这么久都不散。”伸手把住我脉门,神色变幻不定,片刻,惊奇道:“咦,世上还有这等迷药!” 朝地上的于茗仙看了一眼,颇有悔意地道:“都怪我下手快了些。这迷药难配也难解,没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也没有把握调配出解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犬之馈赠 百里凛冽始终侧首瞧着言眺,似在打量极新奇有趣之物,此时忽走过来,捡起我脚下的小瓷瓶,递给言眺道:“你看看,这是否解药?” 我与言眺俱是大吃一惊,这明明是之前阿光嘴里所衔的小瓷瓶,怎会是解药?它不过是一条狗,又怎会知道中毒解毒之事? 百里凛冽却正色道:“我善知犬类。犬素敏于嗅,以鼻知万物。阿光是于茗仙养来试药的狗,□□吃过不少,解药也吃过不少。不管是□□还是解药,里面有些什么物事,它所知的必然远胜我等。” 言眺恍然道:“不错!有的□□虽对人来说无色无臭,但对狗来说,却可分辨。而解药之于□□,往往相生相克,阿光既是试药的狗,常吃□□,又吃解药,若能凭□□的气味而找出相应的解药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顺手接过瓷瓶,将一粒药丸倒在手中,细细嗅着,又一掰为二,轻舔数下,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向着我道:“十有八九错不了,三哥,你快服下此药!”一把将瓷瓶抛入我手中。 此事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且百里凛冽素爱玩笑,即便言眺敢确定,我依旧瞠目结舌,犹疑不决。 言眺却似有些急躁,轻搓着两手道:“本来休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不妨事,只是如今情势有些不妥” 何事不妥? 言眺支吾起来,瞧瞧百里凛冽,又别过头去。我早已明白他的心思,恐怕军中有了大事,不便在人前对我细说。只是他盼着百里凛冽快走,百里凛冽却偏不走,只笑看言眺,眼里满是故意为之的顽皮之色。 言眺瞪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还不走?” 百里凛冽只笑着摇头,施施然在椅中坐下。 言眺咬一咬牙,向我道:“三哥恐怕要立即恢复功力才好如今有战事” 战事?我不在的这几个月,竟有了战事? 百里凛冽站起身来道:“在下答应三郎的事,已然做到,但盼三郎也是守信之人,到时依约去与我那好友见上一面。” 言眺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走到书桌前,当即手书一份,交与他道:“林某亲笔所书,无论百里君填上何时何地何人,只要交到我手,我必前去相见。” 百里凛冽看也不看,卷起手书,笑道:“如此甚好。三郎兄弟想必有大事相商,我也不做不识趣之人。鲛珠已在我手,两不相欠,不必言谢,就此告辞。” 言眺目送百里凛冽离去,这才转首道:“前些日子,朱袭手下有一小校夜渡红蓝江,逃来玢州欲投奔南剑之盟,玢州太守不敢做主,将人缚了送来积艳山,朱袭便以此为借口,发兵三万,由大将费通率领,前来攻打玢州。” 小校?现在何处?是否仍在积艳山? 言眺愤然道:“那小校分明是个奸细,假做投奔,实为潜伏,好将来接应朱袭。只是那贼甚是刁恶,我几番拷打,他竟始终不招,后来五妹火起,便将他一剑杀了。” 我疑虑顿起:“五妹向来是个谨慎之人,真相未明之前,怎会贸然杀人?更何况那小校也未必就是奸细。” 言眺跺脚道:“三哥若不相信,回头去问五妹,看人是不是她杀的。总之,现在情势危急,我来之前,费通已攻破玢州,璞州,琨州,如今正向琅州而去。南剑之盟虽有亚父坐镇,但三哥恐怕也耽搁不得三个月。” 我点点头:“小校只是借口,朱袭为的自然是金弦弓了。他这是试探之举,令小校假意投诚,看我收还是不收,我若因惧怕开战,把小校送还,如此冷酷无情,则天下人势必寒心,今后再无人投奔我。我若把小校当奸细杀了,他就有了发兵的由头。只是这人上次会饮时所见,颇有眼光城府,心思缜密稳重,照理不会第一个出兵,作此与我斗个两败俱伤却让他人得利之不智之举。” 莫非我被掳之事他已听得风声,乘此机会前来攻打南剑之盟? 言眺撇嘴道:“你太抬举他。区区一粒鲛珠都引人觊觎,何况是金弦弓?再说后下手遭殃,若是晚了一步,金弦弓若被他人捷足先登,今后再想要夺回可就更费力气了。” 话虽有理,我却觉得言眺必有隐瞒之处,看来要问疏离才知道。 亚父是如何应对的? “亚父已令原刘泾大将吴悝率两万军赶往琅州,再有三日便可到达。五妹与钟韶庆轻骑先行,如今应已到了。琅州守军虽只有三千人,但有五妹镇守,钟韶庆从旁相助,捱到吴悝到理应不难。” 琅州地势险要,有别与其他州,离积艳山虽远,却是南剑之盟的门户之州,若被朱袭拿下,倚为背靠,则可向前一路直进,南剑之盟势必陷入被动。更何况这是南剑之盟第一仗,影响深远,一旦打输必大泄士气,他日再想重整旗鼓可是千难万难了。 琅州万万丢不得。更何况,我不信朱袭没有其他布置,单凭一己之力就来与我叫阵。我需尽快回积艳山,与亚父商议,实在不能有半点耽搁了。 我拔开瓶赛,再不犹豫,仰首吞下一粒解药。阿光是义犬,我相信它,它找给我的一定是真解药。 白马急驰,流苏般的长鬃如光影轮转般在我身上飘来拂去,幸而于茗仙对我的马也是照顾有加,它壮硕不逊之前,我当在两日内到达积艳山。稍稍转头一顾,言眺早已被我甩在身后不见影踪。如今顾不得他,我能早到一刻是一刻。费通也是常胜的名将,尤其擅长攻城,但愿疏离能坚守到援军开到。 进入营地,我特意放缰缓行,让将士看清我已毫发无损回山,以振士气。 张远首先得报,先来见我,神情顿时振奋,喜道:“主公无恙归来,积艳山人心可定矣。”我正要问起小校之事,妹妹忽冲过来,扑到我怀里,哭得哽咽难语。 也是,我们兄妹从未分开过如此之久,且由得她哭,张将军也并非外人。 我又想起疏离,她若在此,见我无恙归来,是否也会露出欣喜之色? 无暇殿内,亚父以玉如意轻槌两下手心,笑道:“意儿,我早知你有天命,不会有失。偏偏琛儿整日哭个不停,你再不回来,她可要哭瞎了。” 我向依在身旁的妹妹看去,她果然模样消瘦,脸颊无光。我摸摸她的头,忍着心疼笑道:“小妹,当初可是你要我来争天下的,这区区波折算得了甚么,更险的只怕还在后头。你如今就要哭瞎眼睛,将来可如何是好?” 妹妹的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却终未说出口来,只将头垂了下来。 我转向亚父:“亚父,依你看,朱袭为何会率先发难?” 亚父沉吟道:“一来,恐怕你无端失踪的消息已传到朱袭耳中,二来,自是为那金弦弓之故。他若有心抢夺,自然要趁弓在你手未稳,辖下州郡又未曾完全归化之际。若是等三年五载之后,你根基已稳,人心思定,他再想夺弓,那可就更难了。” 张远点首道:“正是如此。” 我又道:“琅州是我南剑之盟门户之州,亚父为何只派了两万人去守,万一失守”亚父笑而不语。 张远道:“主公想必奇怪朱袭为何敢派大军孤军深入?我已与亚父探讨,他必有后招,不会孤军作战。” 后招?莫非另有兵马来攻? 张远以钦佩的眼神看向我道:“主公英明。据亚父推测,朱袭必已买通其他几路小股义军,待时机成熟便会同时来攻,我军需严阵以待,不可将大股兵力派去琅州。” 亚父接道:“琅州虽是门户之州,毕竟积艳山才是南剑之盟根基所在。无论情势如何,大股兵力都需留在积艳山。且吴悝虽只带了两万军,但有疏离在城内与他内外夹击,费通胜算不大。” 他看向我,道:“我本担心你先去琅州解围,所幸你先回了积艳山,如此甚好。” 我不如张将军懂阵法,更不如亚父懂兵法,还是回来听亚父调遣的好。 亚父哈哈一笑,面露欣慰之色。 妹妹忽道:“亚父说了,你如今身份不比往昔,不可再随便厮杀于两军阵中,叫人小瞧了。” 张远也道:“主公尊贵,应在后方督战,不可亲临战场。” 我有些不以为然。自古以来,哪个开国皇帝不是亲冒矢石,跃马于战场的?但既然这是亚父的意思,我不便辩驳。 我转过话题道:“亚父,那小校是否为五妹所杀?” 亚父叹气道:“此事倒是眺儿处置失当。玢州太守缚了那小校到此,我们都疑心他是朱袭心腹死士,来此诈降,眺儿便说要拷问他。也不知他是如何拷问的,那小校第二日便奄奄一息,口不能言。疏离看不过去,便一剑将他刺死了。” 我自己也觉自己的脸定然沉了下来,看向妹妹道:“睿琛,你可知道你四哥是如何拷打那小校的?”妹妹避开我目光,只嗫嚅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转向耿无思:“无思,你来说!”殿内忽转寂静,连亚父也不再开口。 耿无思看了妹妹一眼,小心翼翼道:“副盟主想必用了些手段,那小校不能走也不能站,是被拖进来的,已不能眨眼萧娘子是看他实在不成人形,才给他一个痛快的。” 我已想到了言眺那些骇人听闻的逼供手段:倒施逆行,轮回无门,天怒地怨两界针,碎魄手,重重一拳砸上案:“言眺是要给我挣一个残暴不仁的名头么?” 无人答话。半晌,妹妹道:“哥哥区区细作,哥哥休再为他动怒了四哥也是为了南剑之盟” 我的太阳穴隐隐突动,泛出几丝酸痛。言眺应该庆幸他的马跑得慢,到此时还未上山。 “谁能肯定那小校一定就是细作?万一他是真心来投奔我的,我如此待他,岂不令人寒心?” 张远终于开口道:“主公不必再怪罪副盟主,那朱袭要我们还人之际称小校是他内弟,一方霸主的内弟怎会随意逃亡?他十有八九是来当内应的。” 言眺却于此时闯进殿内,犹不知我为小校事动怒,兀自笑到:“三哥,还是你的马好,长得神骏,跑得也快,是从哪里得来的?改日我也想要”见我怒瞪着他,一时呆住。 我眼角早已瞥见妹妹向他使着眼色,言眺似乎想起小校之事,一时倒讷讷无言。 亚父此时开口道:“意儿,小校之事眺儿虽有过,不过失之急躁。他要拷问,也已经我准许,只是手段太过了些。此事便由我作主,罚眺儿面壁三日,不得出户半步。”我一怔,正要说惩戒太轻,言眺已大声道:“是,亚父责备的是,我认罚,这就去面壁。”转身飞也似逃出殿外。 我向亚父看了一眼,却是无可奈何。郭灵进殿通禀:“郎君,郭随谴使造访。” 郭随的来使伏拜在地,模样虽恭敬,语声里却有难掩饰的倨傲与不屑:“我家主公命小人将此盒呈上林盟主。” 我命他起身,缓缓打开木盒。 并无机关—若以为一个有机关的木盒就能杀了我,郭随可也就太蠢了。 木盒乌黑发亮,雕刻精美,里面装着一幅被撕下的华服衣袖,再无其他。堂上突然间静若严冬,众人看看这幅断袖,又看看我,没有人敢说话,连妹妹也一派默然。 我起身,下阶,凝视着来使,来使也慢慢地抬头看我,他傲慢嘲讽的神情忽然转为晕眩和迷失,嘴唇颤抖着来不及说出一个字来,我已拔出随身配剑,拂柳般一剑切下了他的头颅。 木盒跌落地上,头颅恰恰跌入盒中,压在断袖之上。 “送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开战 张远右拳重重一击左手掌心,怒哼道:“无耻老贼!” 妹妹却跌足道:“哥哥,你上了郭随老贼的当了!”又道:“郭随明知朱袭来攻,只恨找不到借口发兵,好让你两边应战,疲于奔命。你如今斩了他的使者,正中他下怀,恐怕明日他便会发兵来攻。” 我摇头道:“你错了。郭随明知我与朱袭开战,自然不会错过与朱袭夹击我的良机,又或,这是俩人早已商定好的,他要激我动怒,又有什么手段不敢使出来?即便我忍下此次的羞辱,他定会想出更甚的来激怒我。因此开战是早晚之事。” 亚父不说什么,却缓缓点头。 我接道:“郭随必定来攻,不是璜州便是瑗州,南剑之盟需尽快调大军迎战。亚父,你看派多少人去好?以谁为将?” 张远忽笑道:“主公不必担忧,亚父早有部署。末将帐下陈奉谨早已率三万军驻守凤皇关,以逸待劳。” 我一怔,转目见无思与妹妹脸上俱露出惊讶之色,显见也不知情。我心知这部署必是极机密之事,因此只有亚父与张远才知。 妹妹已张大眼睛道:“为何驻守在凤皇关?” 亚父捋须微笑道:“郭随来攻,不论从璜州还是瑗州,都必经凤皇关。凤皇关地势独特,早在几个月前,我已顺其地势,创出了一个阵法,叫做‘造化极演阵’,此阵依山傍水,威势无双,任来犯的敌军再多,也能全部围困住,绝难突围。陈奉谨是大将军亲部,素得大将军教导,于阵法颇有悟性,我已将阵法传授于他,令他率三万军在凤皇关日夜操练,如今两月有余,想必已娴熟。郭随不来便罢,若是来了,来的人越多,伤亡便越大,只怕他到时悔之晚矣。” 众人听得最后一句,都大笑起来。 我放下心来,却又想起另一事,道:“除了郭随,还有东北方位的罗灵通与廖东山与我军相邻,他们若是来攻,当如何?” 众人都向亚父看去,亚父笑道:“这两人全部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c六万之众,何足为患?即便来攻,到时我自有办法,意儿尽管放心。” 五日后,璜州飞骑来报:“郭随派大将闻人度梅率五万军来攻我璜州,说是报我斩其使者之仇。” 一个时辰之后,瑶州飞骑来报:“罗灵通派兄弟罗世昭率二万军来攻。” 半个时辰之后,琦州飞骑来报:“廖东山亲率大军三万来犯。” 虽是意料中事,我也不禁有些心焦,看向亚父道:“如今果然四方来犯,我南剑之盟恐怕不得不分兵几处,这便犯了那兵家大忌,如何是好?” 亚父挥手令飞骑退下,慢慢踱步至沙盘前,将一面小旗插上琦州,悠然道:“意儿不必焦急,我早有对策。”转向耿无思道:“无思,我为罗灵通所备的礼,你这就着人送去。”耿无思应声而出。 亚父又道:“收了我的礼,罗灵通不日便会退兵,故罗世昭这一路军,可不必理会。但那廖东山从朱袭处得了好处,便敢来犯,若不狠狠教训于他,天下人只当我等可欺。” 我和妹妹对视一眼,都是不解。言眺已奇道:“亚父,你给罗灵通送什么礼了?为何他收了礼定会退兵?” 亚父笑道:“且容我卖个关子,过几日等罗世昭退了兵,我再说与你知。” 耿无思回殿,向亚父道:“我已派遣得力之人前去送礼,罗灵通不日便可收到。”亚父微微颌首,忽一敛笑意,怒声道:“廖贼趁人之危,最是可恨。无思,你当亲率六万军前去应战,务必将之全歼,不可留下一兵一卒!” 言眺与妹妹面面相觑,我也大惑不解:一样是拿了朱袭的好处来犯我,为何对廖东山全歼,却对罗灵通送礼? 言眺已嚷道:“亚父,无思若是带走六万军,积艳山可就没多少人了!廖东山不过三万人,为何要派六万人去打?” 亚父脸色一沉道:“无论何人,敢先来犯我南剑之盟,必要将之全歼,以震慑天下。只是朱袭与郭随势大,一时难以全歼。罗灵通处不必出兵,我要杀鸡儆猴,廖东山便是那鸡了。此役若能全歼廖东山军,相信往后各路义军必好自为之,不敢再轻易出兵相犯。” 妹妹恍然道:“不错,谁叫他贪图朱袭的好处?咱们定要叫他得不偿失!”言眺向耿无思抛出一个瓷瓶,道:“这个给你。耿副将,你杀廖东山不必两个月吧?” 耿无思接下瓷瓶,面如静波不澜,只躬身道:“多谢副盟主!无思一个月内必提廖东山首级回来复命。”又向我一施礼,大步而去。 我叫住他,道:“副盟主与你说笑罢了。战时情形千变万化,岂是事先可以揣测的?到时若是形势有异,也不必急于一个月内拿下廖东山,以免我军伤亡过大。我会预拨你三月的粮草,不够时,再派人送来。” 耿无思看我一眼,再施一礼,道:“谨遵主公之命。” 七日之后,罗世昭果然撤兵。同时,罗灵通派人送来书信,信中感激涕零,深谢我成全之恩,兼谢冒犯之罪。我将书信递于亚父,笑道:“亚父,罗灵通兵也退了,信也来了,你到底送了什么礼,这下可以说了罢?” 亚父哈哈一笑,道:“我送他的礼可是千斤难买,他必定受用。意儿,你可猜得出来?”我苦笑摇头。言眺急道:“亚父,你快说了罢!” 亚父手抚玉如意,缓声道:“我到积艳山不多时便已派人探听得,这罗灵通是个孝子。他六岁时,生母因生他兄弟罗世昭难产而死,父亲后娶甄氏为续弦。甄氏无所出,将罗灵通兄弟视为己出,悉心抚养。罗灵通后又丧父,不得已在询州街头棰石榴为生,抚养弟弟,与甄氏相依为命。只是后来战乱一起,他兄弟与甄氏在兵荒马乱之中失散了,四处寻访不得。” 妹妹恍然道:“原来亚父送去的正是他的继母甄氏?” 亚父颌首道:“正是!听闻这罗灵通遍访继母不得,每年逢继母生辰,都要面向询州,以椎刺股,嚎哭至深夜不止。”说罢也是一声叹息。 听到此处,我想起了过世的母亲,不禁与妹妹对望一眼。 言眺也难得正色道:“如此孝子,确实难得。”我对罗灵通好感顿生,不再计较他派兵来犯,向亚父道:“罗灵通欲寻继母,恐怕知者甚众,却只有亚父终能找到甄氏。还是亚父高明!” 张远也道:“‘上兵伐谋’,难怪主公说亚父懂的是兵法。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兵家之上乘。” 言眺点头道:“不错,‘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亚父此招厉害。” 我心知亚父所派之人能在半年之内找到罗灵通数载未曾找到的甄氏,必定有过人之处,若不重赏,难以彰显赏罚分明,道:“亚父所派何人?他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亚父以玉如意轻搔背心,笑道:“他是吴悝军中一名寻常弓箭手,姓李名十七。三郎赏些金帛之类即可。” 我将此名字默念一遍,郑重向张远道:“升他为千夫长,赏五十金,缎三十匹,通报全军。” 与南剑之盟所避免的伤亡相比,这赏赐,实在是区区之数。 日光恍恍,人影憧憧,我仿佛是走到了一个集市里,身边没有言眺,没有妹妹,更不见疏离。转目四顾,一个个路人都飘忽怅然,轻烟似地从我身边从容掠过。 却没有人再对着我的脸仔细打量端详。 我伸手一摸,脸上并未蒙面,终于松一口气,放开脚步朝前走去。 集市仿佛是我见过的样子,有各色的小贩,叫卖各色的杂物,却又仿佛从未见过,人与物都是如此光怪陆离,难以名状。闪耀的不知是何物在闪耀,波动的又不知因何而波动,斑斓的只一眼便叫我无法再视,迷离的令我再回头已不见其物。 我想买个最寻常的面人给妹妹,却始终不见捏面人的小贩。 路人小贩时而急冲冲如烟掠过,喧杂嘈乱,时而又凝固般静止不动,一片寂寞,却偏偏看不清他们的样貌,手中的物事。 好怪异的集市。 我却不想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着。忽见路边有一摊贩,叫卖的却是几幅字。 定睛看时,那字竟是大家笔法,绝非寻常。我抬头看那小贩,却看不清他的脸。他时而年老,时而年少,时而又是中年人。 他却认得我,笑道:“三郎若要,随意捡一幅便是,我不收三郎的银子。” 他自己明明衣衫褴褛,面有饥馑之色。我当下掏出所有银子,放在席上。 他竟面露愠色,斥道:“我视三郎为知己,三郎竟如此羞辱我!”我方一怔,他又道:“我若要银子,何须三郎给我。之所以街头卖字者,平生志向耳!”不待我解释,已收起所有字幅,拂袖而去。 前后都是恍惚的人影,他只退后几步,立时融入如烟的人群中。我极是后悔,待追上前去,早分不清哪个是他。 后背一凉,我猛地惊醒,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千金买骨 面前的青衣小吏伏拜在地,语声却是不卑不亢:“在下甘允,特向盟主进言。”我示意他起身,道:“你就是瑸州太守所荐之人?” 甘允起身,垂手称是。 “何以教我?”我有些好奇,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细眉薄唇,面如淡金,双目却是闪动明锐。 他抬头看向我道:“此前朱袭小校夜奔一事,坊间颇有流言,对盟主不利,不知盟主知否?” 我想起当日耿无思所说那小校的惨状,不禁微微皱眉:“想必是说我残暴了?” 甘允毫不犹豫道:“正是,此等流言有损盟主威望,在下窃为盟主不值,若听任流言播散,长此以往,盟主必失民心,大业难成。” “依你看来,该如何挽回?” 甘允一笑:“盟主定然知晓‘千金买骨’之典故?” 我点头:“一千金买回的虽只是千里马的骨殖,但求良马之心已为天下所知,自有活的千里马源源不断送上门来。” 甘允道:“我有一计,可为盟主正名。”见我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又接道:“盟主可发布檄文,称小校夜逃至南剑之盟,盟主有意接纳,只恐其为敌军细作,故将其悬于室以相试,不曾想绳断人坠,小校折颈而亡,盟主深感痛惜。” 他略顿一顿,眼也不眨地又接道:“无缘无故,小校为何逃亡?自然是朱袭不义,不得人心而致。” 我略一思忖,这倒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不够磊落。小校明明为言眺拷打而死,如今说他死于意外,不啻弥天大谎。然而酷刑杀人,毁去的不仅是我林睿意一人的名声,恐怕连整个南剑之盟都会落人口实,的确不利于大业。 都是这个言眺,又是莽撞又是残忍,如今还要为他善后。 我开口道:“此计可行。然你适才所说‘千金买骨’似乎与此事关联不大?” 甘允一笑,成竹在胸:“光一道檄文恐怕还不够。盟主可派人去小校家乡厚恤之,赐封‘明义郎’,竖衣冠冢彰显,以金银多加赏赐其家属。” 果然好计。果然千金买骨。如此一来,知情之人不能说我残暴,不知情之人更会赞赏我是情义之人。更重要的是,此事彰显我招贤纳士之心,今后会有更多的人愿来投效南剑之盟。 看来此人虽难说正直,却实在是个人才,不如留在身边,日后定然有用。 我看着甘允道:“你谋划有功,我会重赏你,你想要何等的赏赐?” 甘允复又跪下,铿声道:“在下不想要赏赐,只是愿追随盟主身侧,为大业效犬马之劳。” “好,我先封你做承奉郎,你留在这积艳山上,可自由出入无瑕殿,参知政事。”燕昭王听了千斤买骨之事,重用贤臣自郭槐始,我重用贤能,就从这甘允开始。 甘允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我伸手扶他起身,略一思忖,道:“承奉郎,你对当下情形有何看法?” 甘允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朱袭与我军隔江而治,相隔甚远,一时鞭长莫及,且容在下细细谋划。至于郭随,在下已有一计,能令其不战而溃,但看主公用与不用。” 我大感意外,却更惊喜,忙道:“快请说来。” 甘允道:“主公想必知晓滓水自岭南道发源,流经红蓝江南岸十六州入海?” 我点头,不知为何,心下略觉一丝不安,直觉甘允所献,未必会是好计。 甘允已欣然接道:“滓水上游在我处,下游流经郭随处。两处十六州稼穑用水皆赖滓水。主公可征募三十万民夫开河挖渠,令滓水改道,则郭随处七州必缺水干旱,长此以往,必闹饥荒。郭随所辖不过十五州,若是一半地方闹了饥荒,必乱其军,到时我军乘乱取之,必定不费吹灰便手到擒来。 我沉默不语。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极高明的谋划,也称得上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截断水源,令其干旱,到时百姓因饥荒而饿死者必众,且不说天下怨我,我自己又何能心安? 半晌,我开口道:“此计甚好,只是人为造成饥荒,必饿死大批百姓,恐我到时不得民心。“ 甘允略一思索,开口道:“主公截断水源之后,便可檄文以告天下,敦促郭随投降。郭随如不肯投降而造成百姓饿死,过失则在郭随身上,到时不得民心的便是郭随。” 话虽如此,恶行毕竟由我犯下。 我沉吟道:“此事重大,我需同亚父等商议。” 不待我说完,言眺已跳起道:“好计!好计!这甘允实在是个谋士。” 亚父捻须道:“若能征募到三十万民夫,一年之内便可完成改道之事,再有两年可陷郭随于饥荒之中,如此三年后郭随必溃,我军平定东南,更可渡红蓝江以图朱袭。” 我不料亚父竟然赞成此计,踌躇道:“此计虽好,只是难免到时饿殍遍野,南剑之盟会落下‘不仁’之名。” 言眺急道:“不用此计,两军开战,到时也是生灵涂炭,有何不同?” 我向张远看了一眼,道:“大将军意下如何?” 张远向言眺看了一眼,面露不忍道:“两军开战,死伤的是兵士;断人水源,死伤的却是百姓。在下听说昔年的广成太子对百姓仁爱有加,经常解私囊以赈灾,绝不愿看到饿殍遍野的情景。我南剑之盟既然要秉持广成太子之仁德,自然不可做出如此危害大批百姓之事。” “正是如此!”我重重一击桌案,赞赏地看他一眼道:“今逢战乱之时,士卒死伤,不会有人责难,但百姓死伤,天下必为之侧目,若果真如此,到时我无颜面对天下汹汹之问,更无以自称为萧芒报仇。” 言眺适才的满面喜色霎时无影无踪,神情黯淡下来,低头道:“三哥拿主意就是。” 他的反应倒是出乎我意料,难得这次如此轻易就能说服言眺。 亚父看看我,又看看言眺,道:“既如此,另想他法对付郭随就是了。” 言眺又抬头道:“不过,我倒想见见这位承奉郎甘允。” 未到一个月,耿无思已将廖东山首级送来,同时传来的还有捷报,已全歼廖东山三万大军,我军六万人,只折了五千人,伤三千人。 廖东山留守人马约两万人,听得兵败,已在大将路申率领下献羽城关投降于郭随。 我将木匣合上,吩咐郭灵将廖东山首级拿去葬了。 亚父揭开案上香炉盖,换了一段香,道:“此意料中事。意儿,你如何看?” 我略一沉吟,道:“南剑之盟大敌者,霍威是也。只是其他人见我得了金弦弓,容我不得,我军被迫应战。如今虽已击退罗c廖两路,但琅州城外的对峙不知还要多久,那里地势偏狭,大军不能展开,我纵增兵,恐怕对形势亦是无助。” 亚父哈哈一笑:“我虽不能增兵,彼亦不能增兵。形势虽对我军不利,朱袭亦是进退不能,暂可不必管他。” 我大感诧异,道:“不必管他?亚父这是何意?” 亚父道:“我军要做别处谋划,自然暂不管他。意儿,你可派人急召疏离与钟韶庆回山,琅州有吴悝足已。” 张远目光一闪,道:“亚父可是想要攻打郭随?” 亚父默默点头。 我正惊讶间,言眺忽走到我面前,双膝跪倒,道:“三哥,我向你请罪。” 我更惊讶,向亚父看去,只见他面上神色平常,应无大事发生,我略为心安,沉下脸道:“你又惹甚么祸了?” 言眺不敢抬头,只嗫嚅道:“十日前,我在斥候营里挑了三十人,潜入茏州,乔装成赵储芫之兵,掘了郭随的祖坟。” 我几乎跳起,道:“你再说一遍!” 言眺肩头略略一缩,道:“我私下询问承奉郎,可有办法挑起郭随与赵储芫一战?承奉郎向我献此策,但他说要得到盟主许可才可施行,我未向三哥禀报,便私下派人去做了。” 我目瞪口呆,半晌道:“你莫非不知我与赵储芫郭随约法三章,不可以各人家眷为要挟?更何况是掘人祖坟?” 言眺不敢看我,只低声道:“办事之人,都装扮成赵军,事毕都已完好无损回到积艳山,郭随只会以为是赵储芫所为。” 我怒道:“如此笨拙的嫁祸之计,难道赵储芫和郭随都看不出来?” 言眺兀自嘴硬:“即便两方都怀疑是我军所为,毕竟查无实据,我军抵死不认,他们也无可奈何。“ 我高声道:“掘人祖坟?难道你不怕你我的祖坟也被人掘了?” 言眺终于说不出话来,只在地上跪着,不敢起身。 我站起身,只在殿中走来走去,怒意一时难消。 亚父清咳一声,道:“如今不能做也做了,我看不如将错就错,谋划如何应对赵军与郭随。” 言眺忙点头道:“正是,亚父说的是!” 我瞪他一眼,恨恨道:“你若非我义弟,我早将你绑了去向赵储芫赔罪。” 亚父也真是,处处纵容言眺,难怪他一次又一次惹祸。 脚步声响起,郭灵面有喜色,大步进殿,道:“郎君,得陈奉谨将军捷报,已全歼郭随军五万,闻人度梅兵败自刎。” 殿中顿时欢声雷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庆功 两月不见,疏离略见清瘦,钟韶庆却身形矫健,未见疲色。言眺见了疏离,喜形于色,不住问长问短,疏离向我看上几眼,浅笑着一一回答言眺。她看我的眼神却颇有揶揄之色,想必是在笑我为于茗仙掠去一事。我顿觉不是滋味,只得走开去找亚父。 不多时,诸将都已到齐。我吩咐在无暇殿摆宴,一为萧疏离与钟韶庆洗尘,二为耿无思与陈奉谨庆功。 各将依次向我敬酒,我一杯接一杯地饮,不知不觉间人已微醺,自觉脸上已在发烫。萧疏离遥遥看我一眼,忽地招来了郭灵,低声吩咐了几句。郭灵上前来搀我起身,道:“郎君醉了,先去歇息吧。” 我也恐酒醉失态,于是向亚父告退。 夜风微凉,我缓步走在殿后,不知不觉来到水仙池畔,却见池畔早已站着一个人影,正仰望天上的明月,怔怔出神。 是金弦弓仆。 我的脚步将他从出神中惊醒,他回头望见我,扠手一礼:“郎君来了。” 我对他笑一笑:“阿鹦,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恭敬地道:“我不喜饮酒,又怕大家前来敬酒,故此早早出来。” 我想起他刚才的出神,他可是在思念家乡?不,他早已忘了家乡,他所记得的,只是来到萧芒身边之后的事。 是萧芒,他所思念的,定是萧芒。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萧芒地下若是有灵,可知这人间还有许多的人在思念着他?我看着他,却看不出他脸上是何神情:“说说太子芒。” 他怔了一怔,才迟疑道:“太子也不喜饮酒,说酒会迷失人本性,令人沉迷无所作为,许多人便借酒逃避世事,从此荒废一生” 我点点头:“凡事皆应有度,过便不好。” 我看得出他在我面前还是拘谨,道:“你先下去罢,我不用你守着。” 他告退,翡翠色的人影倏忽不见。 我在池畔的石头上坐下,只觉发烫的脸颊经凉风一吹,甚是舒适。转首看时,池中的倒影也正看着我。 初战告捷,不知今后却会如何? 我曾以金棱箭发誓,十年之内杀霍威。只是如今强敌环伺,个个欲杀我夺金弦弓而后甘心,我能否在十年内各个击破而后杀了霍威? 水中的倒影虽是我自己,却看不出神色,只是静止不动。我猜想面前若有一面铜镜,铜镜里的自己必是眉头轻锁,脸色肃穆。 只是我从未在铜镜里看出自己眼里有些甚么,又想要些甚么。 我见过许多人,从他们眼中便可看出种种欲望,已有的和未曾有又极渴望有的,一览无遗。 我盯着自己的倒影,想努力看清自己的眼睛,然只看到浑浑一色的水在眉目间微漾。 在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想得到的物事,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得到。越求之不得,越入骨渴望。我定然也不会例外。 当年奢帝所求之不得的,一定是天下太平;萧芒所求之不得的,必是百姓安乐;百姓求之不得的,必是萧芒继承大统;于茗仙求之不得的,想必是我;阿光所求之不得的,必是于茗仙不再嫌弃它。 而我所求之不得的,又是甚么? 杀了霍威?这是杨运和阿鹦所求之不得的;一统华夏履至尊?这是亚父和妹妹所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天下扬名?这是众将士所求之不得的。 我所求的,又是甚么?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强烈希冀,希冀那水中的倒影能自暗沉沉的水中走上来,走到我的面前。若世上另有一个我,来到我面前,我将如何处之? 然而世上只有一个我,即便我的影子也不可能日日在我身旁。 这影子不该是我所求之不得的。 到底我想要些甚么?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日奇诡的梦,梦中那落魄的卖字文士。“之所以街头卖字者,平生志向耳!”我清晰记得,梦中他如是说。 甘于贫贱,唯愿以才自傲,这才是真文人真雅士,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昔时竹林七贤的名士风范,想必也不过如此。 可惜他只是个梦中过客,世上难觅。更可惜即便在梦中,我业已伤了他,令他恼怒而去。 群玉打开房门,向我一礼,微笑道:“小娘子已好得多了,郎君不必忧心。” 我点点头,走入房内,清咳一声道:“小妹,哥哥来了。”耳中听得她娇慵地应了一声。转过屏风,只见她已在床上坐起,我忙一步跨过去,替她拉起被子掖好,又示意群玉去拿外衣,道:“病还未好,还是小心些为好。” 妹妹向我嫣然一笑道:“微恙而已,哥哥不必紧张。” 我仔细嗅了嗅,没有嗅到几丝草药味,故意沉着脸道:“今天是不是没有喝药?”妹妹忙道:“已经喝过了,不信,你问群玉。”我向群玉看去,只见她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我顿时心知妹妹撒谎,正要说话,忽听外面鼓声响起,必是有重大军情来报。 妹妹趁机道:“有军情!哥哥快去,休要误了正事。”我无奈,只得道:“好,我这就过去,你自己好生养病,要按时喝药。等你病好了,我让无思陪你去珏州城里游玩。” 妹妹却不悦道:“我不要耿副将陪我,他最无趣,从来不肯笑一下。我只要哥哥陪我。”我想起耿无思中毒一事,正要道还不是你四哥害的他,妹妹已催促道:“亚父在等你了,快去罢。”我只得咽下要说的话,温言道:“好,等你好了,哥哥陪你。”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又向群玉叮嘱几句,于是去了大殿。 殿中亚父张远已到,连甘允都已到了。 郭灵老远见到我,便喜上眉梢地上前禀报道:“郎君,得斥候营快报,郭随愤恨赵储芫掘其祖坟,已发兵六万,派大将王旁率领,出羽城关攻打赵储芫去了。” 此事出乎意料,我怔了一怔,道:“难道郭随如此愚蠢,竟相信掘他祖坟的是赵储芫?” 亚父笑吟吟地道:“即便郭随明知不是赵储芫掘的坟,他要找人出气,也只能找赵储芫。谁叫他那祖坟是在赵储芫的地界呢?” 张远也笑道:“祖坟被掘,全天下都看着郭随,他岂能无动于衷?” 言眺顿时跳了起来,拍掌大笑,向我得意道:“三哥,怎样?我没有惹祸,倒是有功吧?”我瞪他一眼,道:“即便有功,也是承奉郎有功,哪有你的功?” 一旁甘允已躬身道:“谢主公夸奖。” 言眺不服气地道:“承奉郎的计虽好,也要三哥肯用才能奏效。若非我先斩后奏用了此计,又怎会有此效?” 我冷冷地道:“郭随愚蠢又好面子,才会明知中计仍然为之,若换了朱袭霍威,恐怕非但不能奏效还会引火烧身。” 张远点头道:“主公说的是。朱袭霍威俩人更为奸诈。” 我见言眺神色仍悻悻然,心知此次若不严惩于他,今后恐怕劣性难改,厉声道:“此次你擅做主张,险些惹出大祸,我定要严惩不贷。罚你今日午后率本部三千人,去瑜州替孙贵立守祖坟,不得我令不许回山。” 言眺跨着脸,方向亚父看去,我已抢在亚父之前道:“这次亚父求情也没有用。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亚父捋一捋须,正色道:“意儿言之有理,我军也须严防他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眺儿不必不悦。”言眺看看亚父,又瞧了瞧我脸上神色,不敢再说,只得怏怏地去了。 一旁甘允惴惴不安,向我告罪。我摆手道:“承奉郎不必自责,我四弟的为人我自然知晓。若有下次,及时告知我即可。” 耿无思忽地开口道:“主公,郭随与赵储芫开战,我看我军似有机可乘,不如请亚父与大将军思谋图之。” 我向众人扫视一圈,踌躇道:“无思,你意是否我军出凤皇关攻打郭随?” 耿无思摇头道:“闻人度梅凤皇关一败,郭随必严阵以待,无论璜州还是瑗州,必有精兵强将把守,我军若出凤皇关,未必能讨好。” 他目光转向张远,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大将军必有高明筹划,不如听大将军说说。” 张远看向耿无思的目光中似乎也有笑意一闪,转目向我道:“羽城关外有一地名弱谷,正是埋伏之佳所。我军可在弱谷设伏,不论王旁胜败,待其回军时,予以痛击,必可大破之。” 萧疏离不解道:“虽如此,我军去弱谷必经茗州,茗州乃罗灵通之地界,我军如何能去往弱谷设伏?” 亚父此时笑道:“我军欲往弱谷,自然要向罗灵通借道了!” 我恍然,却仍有些犹疑,正要开口,萧疏离已抢先道:“有晋灭虞虢之事在前,罗灵通又怎敢借道于我军?他岂会不怕我军回道时顺路将他也灭了?” 张远看向亚父,微笑道:“亚父必有妙计,但听亚父安排。” 亚父却道:“我并无妙计,不过是仗着上次送回其母的大恩,料想他会答应而已。”又看向我道:“我等不妨一试,且看他允与不允。若是不允,如此大好机会,也只能眼睁睁错失罢了。”说罢,轻轻叹息一声。 萧疏离忽道:“我有一计,可确保罗灵通借道。”众人皆面露喜色,我有些诧异,道:“五妹,你有何计?” 萧疏离淡淡地道:“三哥,我去罗灵通处当人质,有我在手,他定能放心借道。” 我浑身一震,众人已同时喊道:“不可!” 萧疏离道:“诸位不必担心。论轻功,世上只有两人在我之上;论武功,我不在耿副将之下,世上鲜有敌手。更何况,南剑之盟如此势大,罗灵通又岂敢加害于我?” 我脱口道:“万万不行!林睿意堂堂男儿,岂能派一弱质女子去做人质?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借道 派往罗灵通处的使者已回山,伏拜于地道:“罗灵通果然不肯借道,只是婉言推辞,说是寻母之恩他日必报,然借道之事手下兄弟不允。” 我挥手示意其退下,向众人道:“彼既不肯,此事就此作罢。”萧疏离急道:“三哥,如此良机焉能放过?我去做个人质又有何妨?” 我斩钉截铁地道:“以你为质,林睿意决不答应!” 一旁甘允忽道:“主公,我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我心中一动,道:“你有何高见?”甘允道:“主公不愿萧娘子涉险,何不以金弦弓为质?” 众人已纷纷叫道:“这如何使得?” 甘允神色未变,我沉吟道:“林睿意之所以能收刘c杨二人之军,聚集这许多俊杰相助,盖因这金弦弓之天命,若是” 不待我说完,甘允已道:“主公何必妄自菲薄?我闻‘固国不以山河之险’,主公能得到各位豪杰相助,又岂会全因金弦弓之故?” 萧疏离踌躇道:“承奉郎说的虽有理,但那罗灵通若是拿了金弦弓逃之夭夭,我等又如何是好?” 亚父此时笑道:“罗灵通南有郭随,东有赵储芫,西有南剑之盟,往北有朱袭,天下既知金弦弓在他手上,他又能逃去哪里?” 萧疏离皱眉道:“堂堂南剑之盟盟主,竟拿金弦弓去作抵,只恐惹人见笑。” 亚父摇头道:“当年秦国变法,六国皆笑其‘秦人不觉无鼻之丑’,后来如何?秦人大治,到秦始皇之时将六国都灭了。” 我看向耿无思,他垂首不语,再看张远,张远肃然看向我,待我决断。我想到金弦弓仆,他虽不在场,但若知晓此事,定然也是心中不愿。 我挥一挥手道:“兹事体大,容我思量。” 只是过了两天我也未能决断,正要找来金弦弓仆商议,郭灵忽来通报说是使者求见。使者无事一般不会主动求见,我心里略有诧异,忙传他进殿。 使者一进殿即跪地连连叩首,道:“小人死罪!小人死罪!”我连着追问两句,他才颤声道:“小人的符节竟被盗了!” 我一怔,符节只在出使之时有用,也不是人人盗去都有用的,到底谁会去盗此物?盗去又有何用? 毫无头绪时,不知为何我忽地想到一连两日去探妹妹时,都被群玉挡在门外。 难道 我不及再吩咐使者,疾冲向南庭妹妹卧室。 群玉惊慌失措,想要阻挡,见了我面上神色却也露出惧怕之色,不由自主躲过一边。我冲到屏风之后,果见床榻之上空荡荡,早不见妹妹人影。 我转向群玉,厉声道:“小娘子何在?” 群玉早已跪下,浑身颤抖地道:“小娘子小娘子窃了使节,盗用了盟主印,已赶往罗灵通处当人质去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浑身几乎瘫软,略喘了两口气,叫道:“郭灵!郭灵!快备马!” 群玉泣声道:“小娘子已去了两日,恐怕再有半日就到了罗灵通处,郎君此时去追,已万万来不及了!” 我怒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竟敢故意瞒着我!” 郭灵已到门口,见我发怒,只是惊疑不定,我一指群玉:“拖下去,杖三十。” 群玉惨呼到第十五声时,我终究还是不忍心,怒火也慢慢消退,心知无法挽回,向郭灵道:“罢了,不用再打了。” 想了一想,道:“你去击鼓,召集众人到无瑕殿。” 鼓声甚急,众人进来的脚步都是急冲冲的。我环视一周,见了各人神情,自知脸色不善,也无暇顾及,道:“林睿琛已于两日前窃了使者符节,盗用我盟主大印,前往罗灵通处当人质去了。” 众人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我又冷冷道:“是谁泄露了消息给我妹妹?” 一人即回道:“是我。我无意中提了此事,想不到九妹上了心。”正是萧疏离。 我已猜到是她,心中虽仍有不快却发作不出,看她一眼道:“五妹,你先去给群玉上药罢,我会与亚父商议如何处理此事。” 萧疏离一言不发,转身出殿。 我又向耿无思道:“无思,你速赶去罗灵通处,见着我妹妹后,片刻不得离她身。她若少了半根头发,休怪我对杨运食言。” 耿无思低声道:“主公放心。”转身出殿。 张远与亚父对视一眼,张远道:“主公不必担忧,只要我等调动大军,压近茗州,罗灵通必不敢对小娘子无礼。” 我点一点头,道:“好,你去调两路军,一路出琳州,一路逼茗州。”张远还未答话,亚父道:“且慢!”转向我道:“意儿,我知你心忧琛儿,只是事已至此,忧心也是无用。你对罗灵通前有寻母之恩,后有大军压境,料他不敢造次。” 顿了一顿,又道:“调军茗州尚可说是为了借道打郭随军,调军琳州却有寻衅威逼罗灵通之势,本来琛儿尚可无恙,如今罗灵通若是受惊,反而对琛儿不利。这一层,你可明白?” 我适才对张远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听得亚父此言,顺势道:“亚父说的是,是我心焦了。只调茗州路军即可,张将军,你看谁可出战?” 张远略一思忖,道:“陈奉谨通阵法,善打埋伏之战,此战亦可派他去。” 陈奉谨正是我属意之人,我不假思索道:“白甲青矛陈奉谨,好!就派他去。” 罗灵通终于遣使回复,愿意借道,且言辞旦旦定会对妹妹防护周到,我这才略为安心。即便如此,我仍命钟韶庆暗调一万军于琳州待命,只待罗灵通有异动便可即刻出动。 陈奉谨率军五万,早已缓缓动身,我派人飞马前去知会,只盼着早日传来王旁大军的消息,陈奉谨能顺利伏击王旁,尽早结束弱谷之役,好接妹妹回来。 十日后,终于传来赵储芫大将项飞于珑州城外大败王旁的消息,南剑之盟上下都是大喜。四日后,终于又传来陈奉谨于弱谷大破王旁军的消息,连郭灵都是欢喜雀跃。 我迫不及待令郭灵派手下都虞侯去接回妹妹,却一连几天毫无音讯。直到陈奉谨军距积艳山只一日路程,耿无思才护着妹妹姗姗而到,可见罗灵通防备我如防虎狼。 我想着这些天的担忧焦虑,本待见到妹妹后狠狠斥责于她,却一见她的面,满心都是不忍,责备的话几乎说不出口。 妹妹却喜孜孜地拉着我的衣袖道:“哥哥,我听说陈将军打了胜仗,王旁拖着千余残兵逃回了羽城关。哥哥,我总算也帮了你的忙,替南剑之盟尽了份力。” 我沉着脸看别处,还不想说话。 亚父看我一眼,向妹妹笑道:“琛儿,你太不体谅你哥哥了,你可知晓,罗灵通有你在手,无论向你哥哥要甚么,你哥哥都会即刻答应,金弦弓,积艳山,甚或南剑之盟。如今罗灵通不曾想到这一层,不过天存侥幸罢了。” 妹妹终于恍然大悟,看向我的眼神立时内疚不安。 我以责备的眼神看她一眼,道:“你与你四哥一样,只帮倒忙。” 妹妹垂首道:“哥哥,我以后再不自作主张,你休再生气了。” 我沉声道:“你四哥已受罚替孙贵立守坟去了,你也一样,三个月不得离山。今后若再自作主张,我即刻让无思送你回南汀,交族叔看管。” 妹妹身子一颤,软语道:“哥哥,我知错了,我再也不犯了,不要送我回家,我要和哥哥在一处。” 她模样甚是可怜,我终究心中一软,叹一口气,伸手揽住她肩头。 半个月光景,无暇殿前的菊花已大朵大朵绽放,绒球般一簇簇欣繁茂盛,我仰头看看天上明月,想起了远在瑜州的言眺。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家家户户都将合家团聚,我父母已殁,身边亲人只有妹妹,亚父,与结拜的言眺和萧疏离。众人皆在山上,独缺言眺一人。 我想了一想,还是吩咐身后的郭灵:“找个言眺手下的人,去瑜州替回言眺好回山过节。” 中秋当日一早,我才出东庭,便听得外面笛声,音律甚是明快,显得吹笛人心头晴朗。我也不禁笑了一笑,这个言眺,真是个顽劣幼弟,大概不知我是否还有怒意,回到山上也不敢来见我,只敢悄悄吹笛子试探。 我高声道:“四弟!回来怎不来见我?” 一人跳墙而出,正是言眺。他将银笛插回腰间,期期艾艾地道:“三哥,天色尚早,我只恐搅扰了你。” 何时回的山? “今日凌晨。” 守坟一事如何? 言眺忙道:“三哥放心,我已令狄冲率手下兄弟严密看守,绝无闪失。” 我点点头,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温言道:“看你满身尘土,想必累了。去好好梳洗一番,歇息半日,晚上有家宴。” 言眺喜形于色,连连称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意外与惊喜 烛火将中庭照得温暖通明,席间少了诸将,唯有家人,我多少也去些了顾忌,与亚父一樽樽地纵情对饮,一边赏月,一边听他谈那玄之又玄的星象天文。 妹妹一时拉着疏离,一时又附在言眺耳边,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甚么,三人一起笑出声来。 也是,妹妹结识这表兄妹二人远在我之前,与他们的关系自然比我更为密切。 也不知她是如何与这二人相识的。 亚父谈完天象,意兴更高,又笑吟吟道:“意儿,你可知,十几路义军都曾来请过我,我为何都不去,偏偏等着你来?” 我略一迟疑,道:“是因那金弦弓之故?” 亚父摇头道:“金弦弓只是其一,你若是刘泾郭随之流,即便手上握了金弦弓,我也不屑一顾。” 他捋须呵呵笑道:“我早观葵山西道有天子气,你来自南汀,又得了金弦弓,恰应了这天子气。” 天子气?我怔了一怔,想起当日妹妹劝我出山逐鹿时所说的话。 莫非我果有天命?果真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帝王? 亚父举起酒樽,却未拿稳,酒樽一倾,樽中酒顿时洒出少许沾湿了长须,显见他也有了些醉意:“意儿,你文武皆强,人品又正,正是可打天下,亦可坐天下之人。只要按着为父之策步步营进,何愁朱袭c霍威之流?彼等不过是一时豪强罢了,你才是真天子。” 亚父又眯眼一笑:“到时我便是皇帝的亚父,意儿,你说是也不是?” 我举袖替他擦干长须,口中应道:“那是自然,我能有天下,全靠亚父。” 我心中却茫然起来,不知不觉向妹妹看去。妹妹正拉着言眺紧握的右手,全神贯注,极力思索,似在猜他手中握着的物事。再往言眺脸上看去,他亦是醉态可掬,双眼迷离。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争夺天下?只有你,才配主宰一切,拥有一切。那些丑陋的人不配。 妹妹当日如此对我说。 我是花神让道,就该得到天下么? 得到了天下,当了皇帝,又能如何?父母能死而复生,妹妹能更快活些么?要当好皇帝必定要勤政,恐怕连陪妹妹的时间都要少了,恐怕连练字的时间都要少了。 诺大一国,责任何其重大,事事都要报我决断,我能否一一英明决断?若到时我不能,只怕又是苦了天下百姓。 妹妹忽推开言眺手,恼怒道:“猜不着,不猜了!”转向我笑道:“哥哥,等你当了皇帝,我就是长公主,天下还有谁比我更尊贵?” 她的笑容在烛光照映下仍如曦光破晓,我心中不禁微微一颤。不错,我当了皇帝,妹妹的心愿达成,不知会如何开心。 从小到大,她要我做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我再无迷茫犹豫,坚定应道:“正是,你是将来的长公主,尊贵无人能比。”妹妹一笑,朝我伸手过来,迷糊道:“恩,我是长公主”身子一歪,已是在桌上睡着了。 我叫来群玉,让她扶妹妹回房睡觉。看向萧疏离时,她脸颊业已微红,颇有酒意。我顺口道:“还有五妹,也是长公主。” 萧疏离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伸手取了一个石榴,用银刀慢慢剖开。她手法却已迟钝,一个不慎,剥下的数粒石榴籽从她手中滚落,撒在桌上。 衣袖一紧,已被言眺抓住,他迷蒙的双眼看着我,眼眶却渐渐红了。我有些诧异,他已开口道:“三哥,我也知晓我惹了祸,你罚我是应该的,是为我好。” 我早已气消,笑一笑道:“你知道便好。” 他又嘟嘟囔囔地道:“三哥虽然罚我,毕竟没有拿我当外人,一到中秋,便将我找了回来,一起过节团聚。” 我听他难得如此懂事,有些欣慰,道:“你我既已结拜,自然是一家人,中秋夜自然该一家团圆。” 他却又道:“可是我自己的哥哥姐姐,却从来不肯和我一起过中秋。”他语声忽转哽咽:“他们一家人宁愿偷偷出去,在外面团聚,只单单撇下我一人。他们之前对我必恭必敬,之后不闻不问。无论我年幼时惹多大的祸事,他们从来也不责罚我。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一直都是一个外人。” 我不禁讶然,向萧疏离看去,她皱了皱眉,道:“四哥醉了,满嘴胡话。” 一阵秋风吹过,颇有萧瑟之意。我见言眺适才嫌热脱了外单,如今受风难免会着凉,于是解下自己斗篷,披到他肩上。 言眺拉紧斗篷,仿佛这区区一件斗篷是一条厚厚棉被,又是一根救命稻草,又道:“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看今后我们得了天下,他们又拿什么嘴脸来对我?三哥,你得了天下,我要做你的一字并肩王。”身子慢慢滑下圆凳,几乎坐倒在地。 我想扶他起来,他却不愿起来,顺势趴到我腿上,仰头含糊不清地道:“三哥,其实你对我很好,我知道。” 我看着他面上的诚挚之色,心里不禁泛上一丝惭愧:我虽真心拿他当弟弟,只是一则认识时日不长,对他的过往不甚了解,二则他生性暴戾我有些不喜,对他自然远远不如对亲生妹妹的疼爱。这虽是人之常情,却毕竟有些对不起他待我的一片真心。 我心中暗暗发誓,今后必将如亲弟一般待他,他有残暴乖戾之处,我尽力教导他便是。伸手拍一拍他肩,温言道:“你是我兄弟,又助我打天下,我岂能待你不好?只是你待人多有残暴之处,今后不可如此,知道么?” 言眺雪白肌肤上泛出通红酒色,抱着我的腿道:“我也知道我残暴,只是世上之人都是坏人,不配我待他们好。三哥太心善,我怕三哥被人骗被人欺,就像我那可怜的大哥一样。” 忽然之间他已是泪流满面:“三哥,你不知道,我真想杀尽世上的坏人,一个都不留!不不,杀了他们太便宜了,我要一人给他们钉一根天怒地怨两界针,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穿梭在阴阳两界!”我一直不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一时间怔怔说不出话来,只看着他半因痛苦半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萧疏离终于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一把将他从我腿上拉起,道:“四哥醉了,我送他回房。” 也许是酒意上涌,言眺泪水未干又迷糊起来,双眼朦胧欲睡,不再反抗,小猫般跟着萧疏离走了。 也许是言眺年幼时,亲生的哥哥姐姐待他不好,才令他养成如今暴戾的脾性,如此说来,也甚是可怜。不过他如今已是我的义弟,我定会好好待他,教导他,使他尽量改过。 我转头看亚父,亚父早已醉倒在桌上,鼾声微响。 眼角瞥处,却见言眺的花狸猫正蹲在圆凳边,目光炯炯直视着我,长长的胡须伸展在空中,尾尖一下下轻弹。我见它神情似有话对我说,不由好笑起来,伸筷夹了一段鱼尾,放到它面前。 它低头嗅嗅鱼,又抬头瞧我一眼,却不动口,只“咪呜”一声,起身伸个懒腰,走出中庭外。 我捧着手中信函,惊喜不敢相信,一连读了几遍才相信此事是真。 六年未见的师父竟给我捎来书信,许可我近日作为,叮嘱我以天下苍生为念减少杀戮,又道待我明年行加冠礼时,再来设法与我相见。 得知师父她老人家安好,我大感宽慰;她如世外神人一般不问世事,却仍关注我举动,我又大感温暖。 她还记得我明年便满二十岁了,想来我是她尘世中唯一挂念之人。我和她师徒之谊,如今也快十二年了。只盼我桩桩件件对得起她的教诲。只盼师父永远康健,永远清静自在。 我转首瞧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笑容,一时也移不开眼睛。 我也有许久未曾见过自己如此开怀地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用人 赵储芫来使放下茶碗,转向我道:“明公所想,正是我家主公所想,”满面欣然,又道:“郭随前后已在贵我两处折了十万兵,如此大伤元气之时,正是贵我两处前去攻打之机。” 我点一点头:“南剑之盟当倾全力攻郭,但不知赵公打算出兵几何?”赵使道:“我家主公原是与明公一样,打算出全力伐郭,只是红蓝江以北有朱袭虎视眈眈,我家都城又恰处江畔,地势危急,不似积艳山离江甚远,实在不得不防朱袭围魏救赵,因此只能出十二万兵南下伐郭。” 他说的倒也在理,我略一沉吟,看向亚父。 南剑之盟原有兵力一十三万,除去守琅州的两万人外,尚剩余一十一万,前段石明去各地新募得七万兵,若留三万看守积艳山,我军可派出一十五万兵攻打郭随。 只是那七万新兵操练尚未十分纯熟,上了战场,难免伤亡重大,却实在是等不得了,若待新兵操演成熟,郭随早也募军扩容,重新壮大了。 言眺斜眼瞧着赵使,开口道:“既然我方出兵多,贵方出兵少,那到时打完了郭随分地之时,自然应该是我方多分,贵方少分了。” 赵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副盟主此言,却不在理。一则,涂党c起阳c惠山等地势险要难以攻打之地,皆在北面由我军攻打;而运州c紫州c迎州等易攻之地,却尽在南面由贵军攻打,我军虽出兵少,出力却多,只能多分地,岂能少分地?二则,我处十二万兵皆是久经沙场之精兵,非是贵军新募的兵士可比,故我军十二万,足可抵得贵军二十万,又怎能以兵多兵少来论?三则,朱袭若是出兵偷袭罗灵通,按三方约定,我处还需出兵相助,这便是另一份力了。” 言眺愠道:“岂有此理!朱袭若是偷袭罗灵通,难道南剑之盟便不会出兵相助么?” 赵使想也不想道:“贵处可会在瑶州c琳州驻兵?即便如此,从瑶州c琳州赶去罗灵通处也需半日,我军可是一个半时辰便能到了。” 言眺愤愤然却哑口无言,我接到:“那赵公意下如何分地?” 赵使道:“罗灵通分西c北三州,我军分东c北七州,贵军则分西c南五州,如此最公平不过。” 言眺几乎跳起,道:“罗灵通出兵区区几万人,竟敢分三州?南剑之盟出近二十万兵,却要比贵处少得二州?这未免也太不公平!” 赵使面上不惊不惧道:“副盟主若是以为不妥,可劝罗灵通只分二州,剩下一州仍归贵军。“ 他言下之意,却是赵储芫要定了七州,剩下八州便看我与罗灵通如何磋商分配。 且他所要的是东c北七州,其中便有易守难攻的涂党与起阳,来日他若与我为敌,我攻打他时便要更花力气。 亚父终于开口道:“南剑之盟素与罗灵通交好,我军与他之间如何分地,贵方不必多虑。”顿了一顿,又道:“南剑之盟虽有几万新兵,操练早已纯熟,正是胆气最壮之时,又有大败闻人度梅的名将陈奉谨亲自训练,绝非弱旅,贵军不可轻视。依老夫之见,不如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赵使意下如何?” 我一怔,赵使想必不曾想到,也是一怔,道:“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亚父一笑,道:“不错,郭随现处傥州,若是贵军势大,他必南逃,若是我军势大,他必北逃,但看他逃至何处被擒被杀,若是在儆州被我军杀了,则儆州以南七州归我军,赵公与罗将军分剩下八州;若是贵军在迎州擒住郭随,则贵军分得迎州以北七州,我军与罗将军分剩下八州。赵使以为可否?” 我虽不甚明白,但情知亚父如此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只看赵使如何应对。 赵使不敢擅做主张,只道需报赵储芫决断。 赵使一走,萧疏离开口道:“亚父,郭随往北有赵储芫,再往前有红蓝江,即便渡过红蓝江,又有朱袭与霍威,而往南只有我军,他又岂会往北逃而不往南逃?” 这也正是我心中疑问,我看向亚父。 亚父气定神闲地道:“当务之急是要早日结盟出兵,兵贵神速,才有胜望,若多拖一日,便少一分胜算,分地多与少,倒在其次,即便赵储芫多分得两州,那又如何?” 不错,涂党与起阳,无论如何不可能分给我南剑之盟,其他之地,多两州与少两州,又有多大干系? 张远接道:“郭随在三路夹攻之下,若要求援,必定不是向朱袭便是向霍威;但不论是谁出兵,只能是渡红蓝江攻赵储芫来围魏救赵,因此他为自保必不愿出重兵伐郭,如今元帅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赵储芫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出重兵伐郭。” 亚父点首,看向萧疏离道:“疏离说的对,如此情势下,谁都以为郭随只会南逃,不会北逃。因此赵储芫定会动心,以为有利可图。我正是出于此,才出此策的。” 言眺忽道:“若是他不上当,又该如何?” 亚父哈哈一笑道:“兵行险招,有时难免要赌上一赌了。” 我步入中庭,示意郭灵在外等候,随即叩响亚父房门,亚父开门,面上神色如常,我不禁心中疑惑。 一进门,已有一人跪倒在地,向我参拜道:“千夫长李十七见过主公。”我听得“李十七”三字,立时想起为罗灵通寻母一事,心中顿时一喜,忙叫他起来。 仔细打量时,面前是一个年过三十之人,面容和善亲切,肌肤细腻温润,倒不像是名士卒。我向他微微一笑,温和道:“你先前为南剑之盟立下大功,我便想着要见你一面,不想今日在亚父这里相见,总算如愿。” 李十七忙道:“主公过奖!李十七能为主公效劳,实在是三生有幸。” 亚父已关门进来,哈哈一笑道:“意儿,我知你心愿,故今夜特地安排李千夫长来见你。” 我道:“多谢亚父。”见桌上摆着酒壶,便走过去倒了一杯酒,捧到李十七面前道:“今后还要仰仗你这样的才俊为南剑之盟出力。” 李十七忙再度跪倒,双手捧过酒杯,感激涕零道:“主公看重,李十七敢不竭尽全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示意他在一旁椅中坐下。 李十七看着亚父与我都已落座,才在椅中坐下,道:“亚父派我去傥州城打探消息,我去了大半月,大致已将郭随处情形摸清。” 我这才明白亚父半夜叫我来,不仅仅是为了认识李十七,而且有重要情报相告。只是为何如此隐秘,只有我三人在场,却不叫上四弟五妹等? 我看向亚父,亚父当知晓我心中所想,却不答话,只看向李十七,示意他说下去。 李十七接道:“我听郭随身边之人道,自从瀛州古原会饮回去不久,郭随便在傥州城里觅得一个美少年,姓段名岳字玉崖,据说容貌颇似”他略显惴惴不安,看了我一眼,又接道:“颇俊美,郭随对他极是宠溺,后来更不惜为他将军中三百佳丽都送了人。” 我心知肚明,此事定与我有关,李十七原先定是想说那美少年容貌颇像我,怕我动怒才临时改口。我只轻轻“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听他说下去。 李十七又道:“那段岳面孔标致,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读得几本史书,便号称小张良,时不时给郭随出谋划策,也是他运道好,偶有几次收获,郭随便越发宠信于他。那郭随身边原有一个谋士名郦胜道,本来颇得郭随重用,见郭随宠信段岳,便不时劝谏他,提醒他美色误国。” 不用李十七再说下去,我和亚父也都知道后来之事了。那段岳必定深恨郦胜道,必竭尽全力在郭随面前进谗言,甚至怂恿郭随杀他。 我道:“后来郦胜道是被郭随杀了还是赶走?” 李十七摇头道:“郭随能有今日之天下,大半靠的是郦胜道的谋划,因此郭随还有三分情谊在,不曾杀他,也不曾赶他走,只是日渐疏远他。郦胜道常常十天半月也未能见上郭随一面,逐渐心灰意冷,于是自请外放至逐州守城,郭随也爽快答应了。” 亚父冷笑一声道:“逐州?郭随西南第一大门户,郦胜道自请守逐州城,可见郭随虽如此待他,他却还念着郭随,倒是痴心不改,当真愚不可及。” 我却心中升起怜悯之情,暗想他日若是遇到此人,不可伤他性命,当尽力劝他归降,一则忠诚之士能有善终,二则我能增添臂膀之助。 李十七笑一笑又道:“前次闻人度梅攻打我凤凰关,王旁攻赵,都是那草包出的主意。两次大败,损兵又折将,诸将军对他都颇有怨言。” 亚父笑道:“有此獠在,要我南剑之盟不胜也难。”我们三人一起笑出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防人 我又赐了李十七一杯酒,亚父取出一件带风帽的大氅递于他,看他披上,又将风帽兜起遮住脸庞,便吩咐郭灵送他回营。郭灵看向我,我点点头,他才领命而去。 我唯恐亚父不悦,遂道:“郭灵本是我林家家仆,因此习惯了听令于我,亚父休怪。” 亚父却微微一笑,道:“正该如此。意儿,你可知我令李十七单单见你一人,是何意?” 我摇头不解。 亚父叹道:“一则,李十七乃是探子中的探子,奸细中的奸细。探子奸细周旋于敌营,最忌为人识破,因此即便是我南剑之盟之人,也是认识他的人越少越好,他便越能不被识破。”我恍然,道:“不错,敌营中有我方探子,我军中必也有敌方探子,故而认识他的人越少越能保全他。” 亚父点头道:“不错。二则,我看李十七虽无大将之才,却另有一套本事。所谓‘用人如器’,君王打天下也罢,坐天下也罢,各式各样的人才都不可或缺,他是有用之人,你将他收作心腹,不会有坏处。” 我欣然道:“孩儿也是这样想的。我只怕给他的赏赐不够,不能让他安心为南剑之盟效力。” 亚父又笑道:“钱财未必是才俊之士最看重的,我看你今晚如此礼遇他,远胜于钱财的赏赐。这的确是为人君之道。” 我谢过亚父的称赞。 亚父却又道:“不过为人君之道,远不止此,你可知道,最重要的是甚么?” 我想了想,道:“是‘以百姓心为心’?” 亚父摇头道:“那是天下已定之时。”他霍然转首看我,目光锐利深邃,道:“为人君之道,最重要的,便是不可轻信他人!” 我怔了一怔,正要答话,亚父又接道:“这‘他人’二字,指的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如此说来,亚父与妹妹不也成了“他人”? 我不禁迟疑道:“这” 亚父已知我心中所想,斩钉截铁地道:“即便是我,即便是睿琛,你也不可全信。古往今来,为君王之位,父杀子,子弑父,兄杀弟,弟弑兄的,难道还少?你熟读史书,又岂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道理我虽明白,只是放到我自己身上,叫我连亚父,连睿琛都不可信,我如何能够做到?若真如此,恐怕我在这世上连寸步都行不得。 师父虽教我有防人之心,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亚父与师父为何如此不同?莫非莫非亚父怨我对他不够信任,是在试探我?但我自建南剑之盟以来,又有哪件事隐瞒过他或是不曾听他吩咐? 亚父见了我面上神色,厉声道:“高绪与太子芒前车之鉴,莫非你都忘了?你若同太子芒一样天真,以为世人尽可相信,皆可感化,所谓‘非攻兼爱’,便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无法辅佐于你,还是早日回去的好!” 我见亚父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忙跪下道:“亚父说的是,我一定谨记亚父之言,不会轻信他人。”亚父说的对,太子芒的确死于过于仁爱。他虽仁爱世人,世人却不曾仁爱于他。 亚父见我下跪,神色稍缓,伸手扶我起来,道:“用人亦要防人!我叫你自领三万龙骧军,除你之外,连张远,连我都不能调动,正是这个道理。他日不管是谁有变,总有这三万龙骧军保着你,谁也不能轻易将你逐离盟主之位 我微一琢磨,亚父此言,只为提醒我。亚父c睿琛我自然都信得过,除此之外,我却都该留心一二,否则恐怕昔日高绪的下场,便是我日后的下场。 过得几日,赵使果然复来答应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且约定十日后起兵。我亦即刻遣使往罗灵通处将情形告知。 第二日,众将齐聚无瑕殿,商讨伐郭之事。 此次到场的将领人数为建盟以来之最,除守琅州的吴悝外,所有将领都已到齐,连我直辖的龙骧军指挥使王祁与言眺直辖的虎贲军指挥使狄冲都到了。 众将向我参拜已毕,我开口道:“众将想必都已知晓,我军与赵储芫c罗灵通三家结盟,共同攻打老贼郭随,以分其地十五州。” 众将轰然一声答应。 我又高喝道:“诸位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众将群情奋涌,摩拳擦掌,纷纷喝道:“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亚父清咳一声,道:“南剑之盟共有兵马一十八万,当留出三万人留守积艳山,保护盟主。除此外一十五万人,可分三路,攻打郭随。” 张远向众将道:“谁愿留守积艳山,保卫主公?” 王祁不假思索出列,道:“龙骧军自然与主公同在,末将留下。” 张远点头,正要开口,我已道:“我不留在山上,我与诸军一起出征。” 张远变了脸色,道:“战场凶险,主公岂可轻易涉险?若有闪失,张远岂能赎罪?” 众将七嘴八舌,只是赞同张远。 我道:“我与大军在一起,反倒安全,莫非大将军担心保护不了我么?”张远急道:“张远并非此意,只是战场之上情形千变万化,我” 我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想枉送性命,我定会时刻与大将军在一起,再加上亚父,莫非还不如积艳山上安全么?” 张远犹豫不决,看向亚父,我又道:“何况龙骧军成军至今尚未经战场历练,总是一大缺憾。我欲在此役中将龙骧军编入大军,以便得到更好磨砺,才能成为南剑之盟真正的精锐之师。” 王祁铿声道:“龙骧军上下但听主公号令!” 亚父摇头道:“你若留在积艳山,即便朱袭,潘蔚,或是葵山西道各路小诸侯来偷袭你,路途遥远,也须时日,况积艳山易守难攻,大将军可从容调兵相救;你若随大军征战,战场虚虚实实,一旦陷入埋伏,一时片刻,大将军却赶不及发兵相救,两者相权,还是留守更稳妥些。” 我道:“我与亚父同在,又岂会轻易中埋伏?何况我即便留守,若是亚父或大将军误中埋伏,我又岂有不发兵相救之理?” 话到此处,亚父已明白我非亲征不可,沉吟道:“既然如此,我军不宜分兵过甚,原先三路军当分二路进攻。” 我心知这是为了保护我,即便如此,我也要亲上战场,与将士们一同浴血,如此打来的江山才能坐稳,何况龙骧军确急需历练。 我点一点头,道:“亚父,你是全军主帅,全军上下都听你号令。你下令便是。” 亚父略一思索,道:“令张远为丹支西道行军总管,率本部五万人马,龙骧军三万人马,并虎贲军七千人马,攻打逐州c紫州c申渡等地,进逼傥州,王祁c狄冲副之;令耿无思为丹支东道行军总管,率七万人马攻打迎州c神浒c玉屏等地,进逼傥州,石明与钟韶庆副之。” 他顿了一顿,又道:“令陈奉谨率三万人马,留守积艳山。” 众将依次上前领了令箭,我见陈奉谨微微露出不快之色,心知他前两次功劳甚大,因此此次亚父命他留守,也好给其他人立功的机会,遂开口道:“此次不管出征还是留守之军,连留守琅州的吴悝军在内,事成之后皆按军规重赏。能活捉或格杀郭随者赏银三万两,封千户侯。” 众将轰然答应,亚父瞧了瞧陈奉谨,笑道:“陈将军不必不悦,此番三面被围,郭随若是走投无路,往积艳山逃来也并非无此可能,到时这天大功劳说不定便到了陈将军的手里。” 陈奉谨精神一振,道:“末将必严阵以待,元帅请放心。” 亚父又向众将道:“我与盟主c副盟主当与张远将军同行,有紧急军情随时来报。各军明日调拨粮草,粮草辎重二日后出发,七日后大军出发。”又派了几名斥候,将发兵之事报去吴悝处。 第三轮攻城号角闷雷般响起,我在逐州城外的高地极目远眺,但见我军的将士潮水般地向城门扑去,却在城墙上方射下的箭矢,抛下的滚石擂木,泼下的热水热油下纷纷受阻,转眼伤亡无数。 我有些心焦,转向亚父道:“亚父,我军伤亡不轻,如何是好?” 亚父捻须道:“意儿不必忧虑,即要攻城,伤亡在所难免。我军有八万七千人,除留下三千龙骧军外,余者可分三队昼夜轮番攻城,但看郭军有多少人马可轮番守城,他箭矢擂木用尽之时,便是逐州城破之时。” 话虽如此,我总希望伤亡越少越好,转向一旁甘允道:“承奉郎,你有何良策可尽快破城?” 甘允苦笑道:“主公,我若有良策,自然早已献上,又何必等到此时?” 这倒也是,若真有能轻易破城之策,自萧芒被锤杀之日起,也不至于战事纷扰至此,至今无法天下大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一剑光寒 号角声中,我在营帐内匆匆用罢晚膳,问郭灵道:“这是第几轮攻城了?” 郭灵道:“不是第十四轮便是第十五轮了。” 我又道:“我军伤亡如何?” 郭灵垂首道:“不算带伤的,已死了三c四千兄弟。” 我想一想道:“敌军情况如何?” 郭灵道:“仍在死守。” 这是意料中事,逐州为郭随要地,想必粮草器械充足,又有郦胜道亲自把守,能轻易攻下才是有诈。我本想骑马去高地观望一番,只是天色已黑,恐怕甚么也看不到。 我吩咐郭灵道:“去瞧瞧亚父是否在进膳。” 郭灵答应一声,走出营帐。片刻后又回来道:“郎君,亚父已去了阵前督战。”我霍然起身道:“快备马,我们也去。” 一路上火把不断,且有高处望楼车上的火盆,倒是把城上城下情形照得分明。 亚父堪堪在敌军的矢箭射程之外督战,他右手持着玉如意,半天也不曾在左手心拍过一下,显见正全神贯注盯着战事。 我极目望去,火把映照的黑色苍穹下,只见我军将士架着无数的搭车与飞梯云梯往城墙上攀去,城墙上却也伸出无数拐刃枪,钩竿与锉手斧向我军将士或削或钩或砍或刺,又间或重重拍下狼牙拍。 转眼又是大批将士受伤坠下城墙。 我皱一皱眉,向亚父道:“亚父,你看我军何时才能攻下逐州?” 话音刚落,伴着凌厉风声,一支床弩所发的巨大□□便向着亚父与我所在处呼啸而来,眼看不及避闪,我大喝一声,斜身举起方天画戟奋力一挡。 □□被挡飞,却余势未衰,仍是擦中了几名兵士,惨叫声中,不知死伤几何。我虽有先天罡气护体,仍是震得双手手臂发麻,几乎握不住画戟。 亚父变色道:“速速退后十丈,撤下盟主旌旗。” 我见那床弩甚是厉害,正要听亚父之言拨转马头,忽地瞥见我军一部搭天车上一个人影未着甲胄,身形灵动,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不似普通兵士,正要从搭天车上跃上城墙去。 我忙向亚父道:“亚父,你看,那可是疏离?” 亚父回头张望时,城墙上已将一张狼牙拍重重砸下。那人影左手盾迎向狼牙拍,重重往上一撞,反将狼牙拍撞得反向拍落,自己却也受了反震之力,不得不落回搭天车上。她脚下一顿,微一借力,再度往城墙跃身而上。 四支拐刃枪同时戳下,她人在半空,右手一挥,一剑便削断了三支拐刃枪,左手却以盾牌边缘在第四支拐刃枪倒刃上一钩,便借这一钩之力凌空一个翻身上了城墙,持枪之人顿时被这一钩之力带得身子前倾,萧疏离右手跟着一剑,砍下了持枪之人的首级。 眼看她已稳稳站上城头,城破就在眼前,斜刺忽地伸出一柄三尖两刃枪,朝萧疏离刺去,萧疏离右手剑一封,旋身朝他砍去,两人顷刻间对了五招。 我见那人五招之内仍未送命,显见并非普通小兵,必是个将领。 转眼敌军又有五人前来助那持三尖两刃枪之人从旁攻来,且招式颇有气象,显见并非普通士卒,而是与那持枪之人一样的将领。我虽知凭萧疏离的剑术这些人都不在话下,仍是有些担忧,招手换过郭灵道:“你去亲卫队里叫几名神射手,速速赶去护着五妹,休叫人伤了她。” 又过十数招,从旁相助那持三尖两刃枪之人的五人已纷纷被萧疏离斩杀,只那持枪之人仍负隅顽抗,他心计与狠心远胜他人,总在紧急关口便往身边小卒身后一躲或是拉过小卒遮挡自身,便在萧疏离剑下以小卒之命换了自己性命。 我看得分明,不禁怒道:“此人卑劣!” 亚父却悠悠道:“此人为守城计,所为却是不错。” 我看了亚父一眼,心中却也知晓亚父说的对—为守城计,他的性命确实远远要比小卒的性命重要。 守城的敌军必然也明白这道理,因此尽管总做了人肉盾牌,仍有小卒源源不断上前相助那将领。 过得片刻,又有几名将领模样,手持各色兵器的人从城墙各处赶来支援,只团团围着萧疏离奋力搏杀。他们想必业已看出,不尽快杀了萧疏离,转眼便是城破之灾。 忽然间,那持枪的将领浑身一僵,身中两箭,终于不支,早被萧疏离一剑砍下首级。我心知定是郭灵所派的神射手发出的铁脊箭破甲射中了他,瞬间又有三名将领中箭,一一被萧疏离砍杀,敌军顿时人心涣散,纷纷避闪城下射来的铁脊箭,萧疏离趁机一剑一个,无人再能阻挡,眼看城破就在顷刻。 与此同时,我军趁着别处防守空虚,已有好几人顺利登上城头,守城敌军慌乱起来,应对更是捉襟见肘,章法大乱。我军兵士却是士气大振,一个接一个,叠人墙般攀爬于云梯之上,瞬间密密麻麻涌入城头。 城下搭天车上一名士卒将我军旌旗用力抛上。萧疏离弃了盾牌,接过旌旗,右手剑仍砍杀不停,守城敌军再不敢靠近,她便将旌旗插上了城头。 城墙之下隐隐传来欢声雷动。 强攻一昼夜,逐州城终被我军攻下。 我十分欣喜,与亚父对视一眼。亚父笑道:“疏离抵得上十员大将。” 进城之前,我已先请亚父下令,降者免诛,与民无犯。城内百姓初始惊慌,后便逐渐安心下来,午后已有人敢走上街来,照常营生。 我一入城便派了三千龙骧军在城内四处搜寻郦胜道,下令务要活捉,不得打杀。随后,便是安葬阵亡将士,安顿各营伤兵,总算在入夜前一一妥帖办好。 亚父下令休整三日,再赶往下一州,正合我意。 只是大索全城三日,也未曾找到郦胜道,想必是城破之前便已逃走。 晚膳时,言眺眉飞色舞,道:“亚父说逐州是郭随西南第一大门户,如今我军只一昼夜便已攻下,伤亡不过一万,接下去都是易攻之地,看来我军一月之内便可逼近傥州,郭随不得不往北逃窜了。” 我想到全军不过八万七千人,才攻下第一城便已折了八分之一,不禁皱眉道:“如今除伤兵外只剩七万多人可上阵,却还有好几处难攻之地,若是半途兵力不够,该如何是好?” 亚父放下茶杯道:“逐州是第一难攻之地,往后城池不会如此难攻,更何况,沿途还可收纳降兵,招募新兵。” 这自然是宽慰之语。降兵也就罢了,我想在郭随之地界招募郭随的百姓以抗郭随,岂非是笑谈? 亚父看我一眼,已知我心中所想,正色道:“意儿,你莫忘了手里的金弦弓,这可是天命。再多攻破几个城池之后,不论是郭随的百姓,还是赵储芫的百姓,都会深信你才是天下之主。” 亚父不提醒,我几乎忘了金弦弓。我一眼望去,见甘允正在席末,便道:“亚父说的不错。承奉郎,你需派人为我南剑之盟四处造势,让百姓都来依附,健儿都来投军。” 甘允起身恭敬一礼,笑道:“主公,甘某早已派出人手,即便是还未攻陷的城池,也已有人潜入四处去说了。” 此后果如言眺与亚父所言,我军势如破竹,以极少伤亡八天之内连破了十几个城池,便如当年秦国扫六合般所向披靡,连比逐州城大上两倍的紫州都已攻下。期间,萧疏离每战都是身先士卒,不是手持一牌一剑,便是手持双剑,以绝世轻功杀上城头,最终破城,所斩杀敌军将领数不胜数。 郭灵曾说:“若将萧娘子所斩杀之将的兵刃都堆在一处,恐怕已高过一座浮屠。” 将杀戮来比作佛塔,并非讽刺,只是郭灵无心之言。我却深知,一时的杀戮,乃是为了今后更持久的太平。 更如亚父所说,我此后每每手持金弦弓,站上城头,向城内百姓痛陈郭随之败德丧行,表明我为萧芒报仇之决心,描绘日后天下太平之盛景,第二日的募兵处都会排起长龙。 我军虽阵亡了两万多,却也新募得了一万多兵士。 紫州城内的庆功小宴上,我举杯向诸位将领敬酒,众将都开怀畅饮。 我更向萧疏离敬酒道:“五妹,你是攻城第一人,杀敌无数,没有你,战事不会如此顺利,你虽是我自家妹子,我仍要敬你一杯。” 萧疏离嘴角微微一抿,仰首干杯。 言眺鼓掌道:“五妹爽快!”又向我道:“三哥,可惜我轻功不佳,攻城帮不上甚么大忙。” 我微笑道:“你不来帮倒忙我已谢天谢地。” 言眺的脸终于红了一红,气恼道:“三哥你!” 他再不理我,转向萧疏离道:“五妹,我总算见识了你的厉害,‘动无常则’这四个字说的果然是你。” 我笑一笑道:“这四个字还不够,我看要七个字才够,‘一剑光寒十四州’,说的正是五妹。” 注:“一剑光寒十四州”引自五代贯休和尚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疑 休整几日,大军再度进发,下一城便是申渡。 与此同时,各路捷报频传,我军处,耿无思已攻破迎州与迁州,下一城便是神浒;赵储芫西道大军已击破逸州与涂党,进逼惠山,东道大军攻破彤州与金华关,进逼起阳;罗灵通之弟烈火将军罗世昭业已连下三城,进逼灵聚;更有守琅州的吴悝派人来报说是朱袭处也不见动静。 我与亚父及张远并肩而行,只觉此番未免也太过容易,郭随莫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四面城池被各个击破不成? 我朝后看去,言眺正与妹妹说着甚么,喜笑颜开,妹妹也面带微笑。 我转向凌佑虚道:“亚父,此番不光是我军,各处盟军战事都如此顺当,亚父如何看?” 凌佑虚点头道:“不错,各处皆无郭随的重兵把守,甚是蹊跷。” 我沉吟道:“莫非他的重兵都屯在傥州城外,待我军与各路盟军到后再一战相决?” 张远插话道:“我看不会,我军加上盟军,便是三十多万人马,若是与他正面决战,他兵马不足,胜算委实不大。” 他似是突然想到一事,惊呼道:“不好!他若是集全部兵力于一处来攻打我部或是耿将军部,两部相隔太远,无法救援,我军可是不妙。” 我被他说得也是一惊,向亚父看去。 亚父神色未见惊慌,道:“但看郦胜道敢不敢出此策。但看郭随用不用此策。若用,我军确陷险境。” 他顿一顿,又道:“郭随军一共十几万兵马,他若敢集于一处,只攻一军,留其余各处门户大开,如此胆气,我倒也佩服他。” 张远道:“如此,他必求速战速决,时日拖得越久,他孤身在傥州城内越是危险。” 亚父摇头道:“他怎敢孤身留守傥州城?必是与大军同在,或在近旁,以便大军随时救护。” 我不禁点头道:“亚父言之有理。这便如我要与亚父与大将军同在一般。” 亚父帐内,张远走到沙盘前,指向惠山,侃侃道:“惠山虽然难攻,但攻城之将是名将云崇,其素以性坚韧著称,号称‘石上花’,我预料其在两个月内可拿下惠山。”又指向起阳道:“攻起阳的乃是巫光,性坚毅,善钻营,号称‘穿山甲’,也可在三个月内拿下起阳。” 亚父点头道:“此二人善攻城,赵储芫用人得当。” 张远又道:“惠山或是起阳一破,不消一月,便可进逼傥州城。而我部若是攻破申渡,可在二十日内进逼傥州。” 言眺道:“大将军,你看我部攻下申渡需多少时日?” 张远沉吟道:“探子来报,说已探明申渡城内有守兵八千多人,若属实,加上申渡金汤城池,非紫州可比,我部需少则二十天,多则四十天才能攻下申渡。” 我点点头道:“不知郦胜道可在申渡城内?若在,他已连失几城,又会如何布置?” 一旁甘允道:“禀主公,我已探得,郦胜道已回傥州城,郭随见情势危急,已复启用他为军师。” 亚父道:“大将军,依你看,郦胜道当如何谋划应对五面进攻?” 张远略一犹豫,道:“依我看来,进犯三方之内,罗灵通之势最弱,当可图之。他可集全军之力,出羽城关,经弱谷,避罗世昭而速攻罗灵通,如此他原先十五州虽必失无疑,却仍可鸠占鹊巢,将罗灵通之地据为己有。” 亚父道:“不错,这是围魏救赵的打法。不过他若攻罗灵通,则赵储芫必救。一不小心,便会陷入赵储芫与罗世昭的两路夹击中,风险多过于胜算。” 张远点头,又道:“即便不攻罗灵通,他也可出羽城关来攻积艳山,将积艳山作了傥州城,仍可鸠占鹊巢。” 亚父沉吟道:“积艳山比罗灵通处难攻十倍,更何况路途实在遥远,他一旦攻积艳山,我部即刻回军,又是前后夹击之势。” 张远微微一笑,道:“这两条若都不可行,郭随还可以逸待劳,在傥州城外兵分两路,各击我部与耿将军部。” 亚父道:“若到这一步,便是鱼死网破的打法了。到时即便他将我部与耿将军部都拖住,傥州城也必为盟军所破。他即便能胜我军,也是惨胜或是两败俱伤,届时任何一方盟军都可将他全歼。” 张远所提的这几项,几乎已涵盖郭随所有出路。一时间,帐中所有人俱低头不语,默默思索。 少顷,张远道:“元帅,我还是担心先前所说的,郭随若是孤注一掷,不顾其他盟军,集全部兵力于一处来攻打我部,则如何是好?” 亚父手指抚摸着玉如意的手柄,神色舒缓地道:“如此,我军攻打申渡之事先缓上一缓,这几天我已拟了几个阵法,专为应对此事。申渡暂可围而不打,待二十日后,我军练熟阵法,再攻打申渡不迟。” 我大喜过望,道:“亚父,原来你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如此我军无忧矣!” 张远也喜上眉梢道:“元帅此举高明!一来我军有充足时间练习阵法;二来我军对申渡围而不打,敌军不明就里,必惶惶不可终日,日夜不敢懈怠,二十日后必神智崩溃,到时攻城可就事半功倍了。” 亚父赞许地看他一眼,道:“大将军就是大将军。”又向着我道:“此番幸好你亲征,龙骧军有六千铁躸,不管编不编入阵中,我都有大用。” 我还未开口,王祁迟疑道:“六千铁躸全要调走么?那主公安危”我截断他话头道:“无妨,留五十骑给我即可。其余听凭亚父调派。” 王祁道:“遵主公命。”又向亚父道:“元帅,我军在此地募得的一万多新军,该如何安置?是否二十日后先派他们去攻打申渡?” 亚父沉吟道:“这一万多新军毕竟几日前还是郭随子民,若派他们去攻打申渡,难保不阵前反戈。我看不如打散混编入各营,到时即便有反心,人少也不能成事。” 萧疏离忽道:“亚父适才说的是几个阵法,而非一个阵法,如此必然繁复异常,二十日内果能练成么?” 亚父哈哈大笑道:“疏离问得好!此阵确实不同以往,统共大约需六万人马,乃是由几个阵相辅相成,叠加所得。其阵中有阵,且阵中阵并无定势,而是随主将而变的。” 萧疏离疑惑道:“主将?” 亚父道:“非我军主将,而是敌军主将。” 我与萧疏离对看一眼,俱都不解。亚父微笑道:“陈奉谨将军好谋划,善地形之战;耿无思将军性沉稳,好围歼之战;石明将军性彪悍,好正面强攻。所以主将性格不同,用兵手法便不同,因此应对之道也各不相同。”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阵法之道会有如此多的名堂,有时竟要因人而异地施展,不由心中暗想:“看来世上任何学问都与书法一般,有无穷变化之门道。” 张远接道:“依末将看,虽然阵中阵要随主将而变,但统领所有小阵的大阵整体应该不会有大变动?否则区区二十日,实在不够我军操练。” 亚父点头道:“不错,统领大阵大体不变,所需操练时日不长。但这阵中阵十分关键,若有失则大阵必失,因此所有阵势必要操练纯熟。” 深夜,我读完几篇兵法,正要入睡,忽听帐外有人轻轻走动。我初时只道是郭灵巡夜,仔细一听脚步,那脚步声轻灵却极穏,郭灵无此轻功,当是萧疏离或阿鹦。 只是他来来回回走了多遍,却始终不曾进帐来。 我料是萧疏离,温言道:“是五妹么?为何不进来?” 进来的却是阿鹦,向我扠手道:“见过郎君。” 我示意他不必多礼,道:“阿鹦,如此深夜你还未歇息,可是有事?” 阿鹦神色略显迟疑,顿得一顿,才道:“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禀报郎君?” 我略有惊讶,随即想到定是有关金弦弓,便道:“但讲无妨。” 阿鹦道:“不久之前,我本已睡下,过不多久却被惊醒,只听一人轻手轻脚走入我营帐中。我初时只当是敌军探子入营,因此仍是装睡不出声,只暗中提防他下手害我。谁知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也无甚动静,后来我悄悄将眼睛睁开一线,就着映在营帐上的火光看去时,只见副盟主背对着我,正看着挂在帐中的金弦弓出神。” 我怔了一怔,道:“副盟主只是看着金弦弓出神,其他不曾做甚么?” 阿鹦点头道:“副盟主看了良久,一动不动。我见他的样子很是想把弓拿在手里仔细看,便开口问他是否要拿给他瞧瞧?副盟主却吓了一跳,道他要去睡了,转身便走。” 我沉吟道:“你要禀报的,只是此事?”一时想不通言眺为何有此举。 阿鹦道:“只是此事。恐怕是因金弦弓是郎君之物,且持者将得天下,故我猜测,副盟主虽是好奇想要看上一看,却需避忌,手不敢碰。” 我心下一宽,道:“原来如此。无妨,下回他若要看,你给他看便是,就说已经我允准,自家兄弟无需忌讳。” 阿鹦领命告退,我却分明瞧见他的眼神里仍有一丝疑惑。 却也是,他是我结义兄弟,又是南剑之盟的副盟主,想要看一眼金弦弓合情合理,只需跟我说一声便可,又何须三更半夜如此鬼祟惶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申渡之围 第二日,亚父便派人去四周寻觅开阔之旷野,可供六万兵马操练阵法,同时派虎贲军指挥使狄冲率二万兵马并三千虎贲军将申渡牢牢围住。 我与大将军俱想着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便令甘允派人秘密潜入申渡去劝降守城的将领。 第三日上,亚父便带着五万六千人马开赴旷野演练阵法。果然如五妹所言,亚父所创之阵变化繁复,深奥异常,我在高处一连看了几日,只看得头晕目眩,仍是一头雾水,连大概的门道都看不出来。 我想请亚父在纸上画出图形详加解释,亚父却道:“意儿你是主公,何必领会阵法?阵法只需各位将军熟知便可。若是录于纸上,难免有泄密之虞,如此机密之事,还是口述为好。” 他果然分别召各级将领进帐,一一面授机宜,想来除张远外,各人所知,不过是各人带领之部的阵法。 我虽觉亚父此举未免小心过头,但想起斥候如李十七者,也知亚父说的对。 只是尽管有变幻莫测的阵法,我仍是疑惑这五万六千人马如何能对付十几万的大军?亚父却哈哈大笑道:“阵法之用,便在于少对多,步兵对骑兵。若不然,何须阵法?我军兵力若是与敌军相当,正面厮杀即可,若是数倍于敌军,围而歼之即可,又何必如此费心布阵?” 转眼已是十日,我召甘允入帐,道:“已经十日,守城之将还是不肯降么?” 甘允无奈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像呈上,道:“我已探明,申渡守将姓柏名途远,是郭随远房表亲,因此颇得郭随重用,其人有谋有胆,是个忠义之人。他镇守申渡已逾十年,深受城中百姓爱戴。” 我又顺口问道:“他在申渡可有家眷?” 甘允道:“他家中有六旬老母,一妻一妾及两个年幼儿子,都在申渡城内。” 我展开画像看时,见是个方颐浓眉长须的中年男子,神情刚猛果敢,心中不忍,道:“承奉郎,你仍需想个法子劝降他。疏离的厉害你也知晓,一旦我军开始强攻,疏离上了城头,便是一剑一个。如此忠义之人,若是给疏离杀了,实在是可惜。” 甘允苦笑道:“主公,我先后送了三名斥候入城劝降于他,都被他一刀杀了。他是忠义之士,又是郭随表亲,我看实难劝降于他,不如另谋他法。” 我伸手挥退他,却并不死心,召了狄冲进帐,命他每日派一口才伶俐之人,于城门之下好生劝说柏途远投降。 第二十六日深夜,我堪堪入睡,忽闻号角擂鼓之声大作,接着帐外火把纷纷燃起,顿时人声鼎沸,亮光冲天。郭灵匆匆入帐道:“郎君,元帅已下令攻城。” 我忙披衣坐起道:“我军突然深夜攻城,是要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么?” 郭灵将风氅递于我,笑道:“正是如此。郎君可要去阵前观望?” 我点点头,正想叫他去备马,已听得我的长鬃白马在帐外一声嘶鸣。 不愧从小是我的身边之人,这十几年来,我的心思,他总是一清二楚。 到得亚父身边时,言眺和疏离都还未到。狄冲恰从前阵回来禀报军情,沮丧道:“围城已有二十六日,今夜突发猛攻,敌军竟毫未松懈,仍是防得铁桶一般,好叫兄弟们辛苦!” 亚父点头道:“敌军训练有素,柏途远是个人物。” 狄冲又道:“这厮软硬不吃,无论我军如何威逼利诱,不管是许以重金,还是威吓他要屠城,他一概不加理睬,只是每日严守城防。” 亚父淡淡道:“即便他意志再坚定,即便申渡城铜浇铁铸,此番我也要将它拆铜熔铁,踏在马下!” 狄冲扠手告退,回去前阵督战。 眨眼便过两个时辰,我只见一车车的我军尸首与伤兵源源不断从前阵运下,连拉车的马匹都一匹匹神情哀婉,脚步无精打采。 亚父皱眉,截住一个伤兵问道:“敌军军备可还充足?可见疲态?” 伤兵擦了一把面上的淋漓鲜血,道:“未见疲态,弓箭滚木都充足。” 他一眼瞧见我,忙挣扎着欲起身行礼,我忙按住他道:“不必行礼,你好好养伤。” 马嘶声中,萧疏离策马到来。 她正开口欲言,一名亲兵驰马来到亚父面前,下马禀报道:“元帅,狄将军命小的来报,目前为止,我军已伤亡四千人。” 萧疏离看我一眼,只道了一声道:“我去。”便打马去往前阵。 我与亚父对看一眼,忙上马跟上。 后阵的将士见得萧疏离上阵,都是欢声雷动,纷纷叫道:“萧娘子来了!萧娘子来了!”倒是对我毫不在意。 看来欲得军心,还是要亲自上阵。亚父说的不对。 前阵已是城头弩箭射程之内,萧疏离俯身自一名小兵手中抢了一面盾牌,左手盾右手剑,便弃马展开轻功,向着城墙下疾奔而去。顿时城头上飞矢如雨,蝗虫一般纷纷向她射去。我军一名百夫长见是她到了,忙指挥近旁一小队辎重兵在盾牌掩护下将一部云梯推近城墙。 萧疏离左手持盾护体,右手剑挥绞不停,箭矢离她尚三尺远时,早被她剑气激荡开,掉落四周。眨眼间她已疾步登上云梯,正欲飞身上城头,一条长鞭忽地从城墙之上飞卷出来,直击她面门。 普通长鞭不过十几尺长,这条长鞭竟少说也有二十尺。 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了五招,那人竟丝毫不落下风,逼得萧疏离在云梯上腾挪跌宕,将所有身法都施展开来。所幸她轻功绝佳,下盘极稳,若换了其他人,早已不得不弃盾来攀住云梯。 那人手中的长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与萧疏离手中剑招式相缠甚紧。长鞭本已是难练的兵器,更何况是加长了的长鞭,申渡城内竟有如此武功高手,难怪柏途远胆气甚壮。 如此长的长鞭,且又是居高临下,那高手占尽地利上的便宜,萧疏离手持锋利之极的青铜剑,竟只能维持在云梯上不被逼落。 亚父讶然道:“此是何人?竟有如此鞭法?” 四周无人应答,连我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用鞭高手。 天光逐渐亮起,这一夜即将过去。之前隐隐绰绰的一切轮廓,都逐渐显形。 攻城的人与守城的人仍在奋力苦战。双方都不敢稍稍露出疲惫之态。 我极目望去,终于在城墙的箭垛之后见到一个未穿甲胄的蓝衣人若隐若现,夭矫的长鞭正是由他手中使出。他身法比他的长鞭还要灵活,恐怕我派出神箭手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近一个时辰,始终分不出高下。 不过五妹毕竟吃了地形之亏,严格说来,还是她略胜一筹。 我正思索如何才能助五妹杀了这蓝衣人,言眺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道:“三哥,我有一计可赚他,只是要借你白马和方天画戟一用。”说罢跳下马走到我身边,向我嘻嘻一笑。 我正要叱他不得胡闹,他已从怀内掏出一样物事,覆于脸上。 是人皮面具,依我的面貌所制的人皮面具。 眼前便是另一个我。不要说敌军,便是我军也定然分辨不出他是真的林睿意还是假的林睿意。 我顿时醒悟,下马将方天画戟交到他手上,叮嘱道:“多加小心,敌人箭势甚猛。”眼看他上马执戟而去,心中虽有些担忧,却另有一种怪异感觉。 他垂下眉眼的一刹那,看不出狡黠眼神,便真真切切就是我从铜镜里看到的自己。 仿佛我在这世上苦寻的影子,终于自我的身后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竭力想扭转头,不看他的背影,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能移开目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不虞 我与亚父在中阵观望,虽焦急,却看不见千军万马之前言眺的情形如何。他轻功不佳,手上所持的又是长兵器,想来虽要引开蓝衣人注意,却定不敢上云梯,始终要骑在马上。 但蓝衣人的长鞭却始终与萧疏离缠斗在一起,未曾分开一瞬。 不知是他未曾留意到言眺,还是一意不予理睬。 半晌,言眺丧气而回,道:“那厮并不上当,只缠着五妹不放,不知是否柏途远授意。相隔太远,我的暗器也打不到他。我在城下招摇了许久,只招来一通乱箭。”说罢撕下面上人皮面具。 我见他神情颇有狼狈,道:“罢了。”向亚父道:“我军已现疲累之像,是否歇息片刻再攻城?” 亚父却摇头道:“不可歇息,仍需加紧攻城。” 再看萧疏离与那蓝衣人,两人身法都已逐渐呆滞,一招慢似一招,眼见力气都将用完。终于,萧疏离卖个破绽,不再缠斗,自云梯飘落下来。尽管经此恶战她气力用竭,却仍是身姿从容悠闲,如落花飘落枝头。那蓝衣人却也收了长鞭,并不理会攻城的普通小兵,人影消失于箭垛之后。 萧疏离回到我面前时,我才看清她步法虽未凌乱,却已是全身大汗淋漓。她略略气喘,只道:“三哥,我明日再去会他。” 我忙道:“五妹,你快回营休息。” 亚父道:“你可知晓那蓝衣人是谁?” 萧疏离摇摇头,自行驰马回营。 亚父向着我道:“看来那蓝衣人专为防疏离一人。有此人在,疏离难登城楼。” 我略一犹豫,道:“亚父,我军伤亡实在过大,不如我亲自” 不待我说完,亚父已高声道:“不可!你是主公,岂可涉险?你怎知城楼上有无其他高手?你上了城楼之后若是被几大高手夹击,陷入险境,南剑之盟该如何是好?” 张远也是连声附和。言眺道:“亚父说的是,那柏途远手下既有蓝衣人这样的高手,未必没有其他高手。那厮阴险狡猾,说不定正是要诱你亲自出手,好来个‘擒贼先擒王’。” 他们说的有理,我只得打消此念。 一连三日,萧疏离都与那蓝衣人缠斗不休,始终分不出胜负。到第四日,我令她不必再出手,只在城下观望,以防蓝衣人出手杀我小兵即可。 我军的伤亡却已达到了两万人,不得不从练阵之兵中调了两万人过来。 亚父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却道:“我军伤亡虽大,敌军业已折了五千人,如今守城之兵统共只有三千人,东c西c南三个城门各一千人而已。” 张远仍是迟疑道:“练阵之兵一共才五万六千人,如今调走两万,只剩三万多人,如何布阵?” 亚父道:“你从各营各阵抽调,待攻下申渡城,仍回各营练阵。” 张远并未即刻领命,而是看我一眼,我明白他这一眼之意—若是这两万人也折在了城楼下,该如何是好?只是亚父是元帅,张远不能抗命。 我替张远开口道:“亚父,申渡城久攻不下,我军不得已把练阵之兵调来,万一有失,岂不是两者皆输?” 亚父摇头道:“练阵只为防万一,郭随未必便会出全力夹击我部,因此阵法多半用不上。何况我军攻城虽伤亡两万,又焉知敌军不是强弩之末?我观城楼上箭势渐渐疲弱,必是箭矢即将耗尽。我军若再支撑一两日,敌军必溃。” 我听得最后一句,精神一振,张远却踌躇道:“不知这可是诱敌之计?” 亚父道:“不论如何,我军总要攻下申渡。练阵之事,可在攻下申渡之后再作打算。”张远这才领命而去。 果如亚父所说,狄冲派亲兵来报说,城上箭矢有耗尽之像,敌军已开始投掷砖瓦等物。 亚父露出一丝笑意道:“敌军即将溃败,请狄将军加紧攻城。” 亲兵才走,城头上忽地竖起降旗。紧接着守城的敌军果然纷纷放下兵刃,任由我军将士登上城楼。 我军海潮般的欢呼声中,城门缓缓自内打开。 我与亚父对视一眼,心中半信半疑,不知柏途远之转变何以如此突然。 我身边言眺不禁雀跃道:“柏老儿终于顶不住了,再守下去也是个死,不如趁早投降。” 我向亚父道:“亚父你看此是真降还是假降,该如何处置?” 亚父沉吟道:“之前斥候来报,道是这几日我军攻势甚急,申渡城内人心惶惶,不少百姓唯恐城破之后我军屠城,向柏途远吵闹着要出城,柏途远无法可想,只能任其出城,我也令大将军不必干预,任其逃生。如今他兵力只有三千,箭矢檑木都已耗尽,城中百姓也多不愿死守,因此我看投降倒多半是真。” 我心中一宽,心想此番倒能保住柏途远性命,如此甚好,便叫过甘允道:“承奉郎,你看该如何处置?” 言眺抢先道:“叫柏途远先把妻儿老娘送来,我军再入城,若是有埋伏,就先砍了他妻儿老娘,再屠他全城。” 我瞪他一眼他道:“即便有埋伏,与百姓何干?我当盟主一日,南剑之盟便没有屠城一说。” 言眺不再说话,一旁甘允已笑道:“副盟主说的是,主公可令柏途远献上全家为质,若他毫不犹豫,定然是真降,若有犹豫之色,便是有诈。” 亚父道:“眺儿说的可行,我军便如此回复,看他送不送妻儿父母过来。” 言眺主动请缨道:“亚父,三哥,我亲自去向柏途远传令,瞧他反应。他若有什么诡计,定然瞒不过我。” 我心知言眺狡黠,柏途远若有花招,定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点头应允,道:“好,你与承奉郎一同去。” 盏茶功夫,言眺回营复命,笑道:“柏途远毫不犹豫,一口答应,说是半个时辰之内,定会送上全家老小。” 张远忽道:“他全家老小,我等并不认识,他若拿百姓冒充,我等也看不出来,这” 言眺道:“无妨,只要柏途远本人是真,他全家老小即便是百姓冒充也不打紧。” 我点头道:“柏途远是守城主将,有他本人为质实已足够。要他全家不过是试他一试。” 不到半个时辰,狄冲回营,亲自将降兵押回。降兵队伍的最后跟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坐着一个白发老妇,一个衣饰整洁的中年妇人及两个垂髫童子。两个大人面带愁苦,两个孩子面带惊恐。板车之后便是神情木然,颈中挂着金印的柏途远,面貌与画像上一般无二。 郭灵喝令他上前拜见我,他便走到我面前,双手奉上金印道:“降将柏途远见过林盟主。” 他不愿下跪,我也不愿见他下跪,便温言道:“柏将军能顺天应人,实申渡百姓之福。” 郭灵已自他手中将金印接过,捧到我面前。 言眺忽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捏,柏途远勃然大怒道:“林睿意!我降你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保全城中的百姓,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我微笑道:“柏将军误会了。我四弟非是要羞辱你。他是易容的大行家,只想看看你是否是真的柏将军,而不是他人易容改扮的。” 柏途远“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虽已投降,对我并不卑躬屈膝媚颜求生,仍有一份倨傲在,未失尊严,如今我倒相信他投降是真了。 萧疏离走上一步,道:“柏将军,适才降兵之中未曾见到那使鞭的蓝衣人,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柏途远转首见到萧疏离,神情一肃,看得出对她颇有尊崇之意,道:“他见我欲降,已弃我而去。” 萧疏离又道:“他是何人?为何助你?” 柏途远摇头道:“我并不识得他。那一日申渡被围,他便翩然而来,自称姓庞,要助我守城,我自然欣喜留他下来。” 我吩咐好生安顿柏途远一家,便与亚父c张远商量如何入城。 我本想直接入城,张远道:“如今我军只接管了三个城门,城内街道还未肃清,不知是否还有不愿降的流寇,主公当在我派人将街道一一肃清,柏途远官邸打扫之后再入城进驻。” 亚父颌首道:“大将军说的是,可派一万八千人分三个城门各自入城,将街道布防完毕后,意儿再入城不迟。” 我点点头。 张远向狄冲道:“东城距城门半里有瓮城,你可派盛副指挥使率八千人进城,其余两个城门各派五千人入城即可,我率其余人等在东门外。一切安顿好之后,你再派人来请主公入城。” 狄冲领命而去。 言眺伸个懒腰,笑道:“总算拿下申渡,我军上下终可歇上一歇,好好过个冬至了。” 我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全军上下都不胜辛苦,待过了冬至,都要论功行赏。”想起萧疏离与那蓝衣人几日的苦战,我又向她笑道:“五妹,你功劳越来越多,我只担心哪一日实在赏无可赏,该如何是好?” 萧疏离难得微微一笑,道:“今日冬至,三哥只需赏我新衣过节即可,别的我也不要。” 我一瞥眼,见她裙摆下方一泼血迹,不知是哪个敌兵所溅上的,道:“好,你的裙子是脏了,的确该换新衣了。” 萧疏离低头,顺着我的眼光见到自己裙角的血迹,忽地弯下腰来呕吐不止。我一惊,只道她身子不适,叫道:“五妹,你可是病了?” 言眺却笑道:“无妨。”上前一把将带血的裙边撕了下来,道:“贼人血脏,五妹见不得。”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如此爱干净,连一点点脏血也容忍不得。 可她却为了我,整日不停地杀人,任鲜血溅满一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死节 张远已下令全军拔营,我也将妹妹接来我帐中,只待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安顿好之后派人来请,便可全军入城。 忽有一骑全速狂奔而来,马上人背插的竟是十万火急的明黄色军旗。 军中见得此旗,早已纷纷退让,在张远面前让出一条通道来。那骑士还未到跟前已是狂呼:“大将军!大将军!” 张远一步抢上前,我与亚父深知必有大事,不由得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惴惴之色。 马上人滚落于地,抬起头时,我识得他似是一名校尉。他见了张远,惶急叫道:“大将军请暂缓入城,敌军有诈!” 张远变了脸色,道:“快说!” 那校尉道:“卑职奉命押运降兵,有一降兵始终抖个不停,我上前盘问,他竟吓得尿了裤子,这才道出实情,原来他只是城中一普通百姓,不是守城的兵士。” 张远大喝道:“你快上马去东门,传令盛盈不得入城,即刻返回!” 那校尉刚应得一声“是”,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闷响,似有小山崩塌,我只觉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这声响传来的方位,正是东面。 我还不知这是何声响,亚父已颤声道:“晚了!”他面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种死灰之色。 张远颓然道:“敌军已放下千斤闸,盛盈出不了城,我们也入不了城了!” 我犹自不解:“三面城门不是都已被我军接管了么?这千斤闸又是何人所放下的?” 萧疏离看我一眼,道:“自然是蓝衣人那样的高手所放下的。我军城头的普通小兵又岂能拦得住那样的高手?” 一时之间,全场寂寂无声。谁也不曾料到,柏途远以自身及全家为质,竟仍是在城内设了伏。 良久,张远一咬牙,道:“火速传令下去,全军列队,跟我入西门,急援东门。” 我吩咐郭灵道:“步兵行进慢,你率亲卫队全体两百人与龙骧军五十骑,火速入西门驰援盛盈。” 郭灵见我调走身边所有护卫,不禁略一犹豫,我大声喝道:“快去!” 待我自西门绕到东门瓮城城下,战事刚刚结束。 柏途远果然在瓮城设了伏,他那投降的三千兵士都是城中百姓死士所假扮,真正的兵士都埋伏在了这瓮城之上。 盛盈所率领的八千人一进瓮城,蓝衣人便出手砍断了东门城门的千斤闸绞索,截住盛盈退路。盛盈毫无防备,进退不能,瓮城上万箭齐发,八千人全军覆没。 进西门的许校尉察觉不对,赶去东门救援,全力攻打瓮城,又折损了两千余人。 待郭灵赶上,靠着两百亲卫队才终于拿下瓮城。 小小的瓮城,前后吞噬了南剑之盟万余人的性命,只有进南门的全校尉保全了手下五千兵。 激战过后出奇地寂静,似是天地也为之无言,只有一道鲜红的血流自远处蜿蜒流到我脚下。谁人能分清,这是三千敌军之血,还是我军陷入埋伏后英勇搏杀的勇士之血? 寂静声中脚步响起,四名兵士用门板抬着一具尸身向我和张远走来。 我还看不清那具尸身的脸,只看到尸身上满是箭杆,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一定是那八千人的统领,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 门板已在张远面前放下,我缓缓转首去看门板上的尸身。 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这个名字与容貌皆秀丽如女子的年轻小将,如今一张脸满是血污,右眼眶深插一支箭,左额至左耳一条深深刀痕翻出皮肉,露出白骨。 他的尸身却比脸上更可怕狼藉,右臂几乎被连肩砍断,甲胄罩不到的肋下中了六c七支箭,左腹与右胸各中一枪,甲胄洞开,一节肠子自左腹的洞口漏出。 抽泣之声响起,妹妹已忍不住在我身后哭出声来。 她的哭声如冲破堤坝的第一波浪头,带起之后无数浪头彻底摧毁堤坝,瞬间四周已是哭声一片。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那么多的男儿一齐放声痛哭。 五岳崩塌,黄河倒流,也不过如此。 我心中的冰凉难受难以言说。昨日还曾笑着向我行礼的生龙活虎的同袍,今日便已撒手人寰,死得如此之惨。盛盈并不是南剑之盟死去的第一名将士,却是死状最惨的将士。我记得他年长我只四岁,虽面目姣好而深得各位同袍怜惜,却素以果敢勇猛著称,张远都曾在我面前数次夸赞于他。如今金汤城池的申渡都已攻下,他却死在瓮城小小的埋伏里。 怒意涌上心头,我捏紧拳头,只想捏碎或打碎甚么,高声喝道:“将柏途远全家押上来!”郭灵分外响亮地应了声“是”,便去提人。 言眺走到盛盈身边,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挥匕首削断了他右眼眶中的箭杆,随后俯下身,不知在他耳旁咬牙切齿地低语了句甚么。 盛盈的左眼是闭上的,并不曾死不瞑目。但他却实是枉死的,我实在亏欠于他。 柏途远昂首阔步走来,看到盛盈尸身,仰天大笑:“林贼中计矣!” 红了眼的狄冲和其他数名将领不顾我在场,早已冲上前去将柏途远一通暴殴,我把脸转到一边。几拳几脚算甚么?今日若不叫柏途远偿命,如何让盛盈和我军万余将士在九泉之下瞑目?柏途远一声未哼,他的老母和妻子都惶急叫道:“征辛!征辛!”他的两个幼子不禁惊惶哭叫起来。 柏途远身上受着拳脚,嘴角眼角俱已开裂淌血,却向着长子怒道:“大郎!你是我柏家嫡子,休要哭哭啼啼辱没门风,死了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亚父挥一挥手,叫狄冲等人退下,踱步到柏途远面前道:“三千将士,三千百姓,再加上你全家五口的性命,只为换我军一万人性命,值当不值当?” 柏途远咳着血,兀自大笑道:“翻了一番,值当!” 言眺一步上前,重重掴了他一掌,咬牙道:“卑鄙小人!我三哥有怜才之心,这才受你之降,你竟敢骗他!” 柏途远“呸”地一声,吐出被打落的四枚牙齿,道:“林贼借着金弦弓欺世盗名,实则狼子野心,妄图吞并天下,我只恨未能将你诱入毂中一并射杀,好替天下除贼!” 他凌厉的眼神剜在我脸上,只恨不能扑过来以齿牙将我咬杀。 言眺反手又是一掌掴在他脸上,待要再掴,我开口道:“够了!人各为其主,四弟也不必再折辱他。”向着柏途远道:“你有骨气不畏死,我敬佩你。只是你要成就青史,却难道不顾你老母妻儿的死活?” 柏途远眉头略略跳动一下,转头去看老母,终于眼眶中有了湿意,半晌哽咽道:“母亲,儿不孝”缓缓跪下。 他的老母却肃然道:“为人自当先忠后孝,先国后家。征辛,你做的对。”柏途远站起身子,又向妻子道:“娘子,连累你了,容我来世相报。” 言眺冷冷地道:“没这么便宜。今日,你杀我属下杀我士卒,我要让你知道何为人间至苦。我要让大母看着孙儿死,母亲看着儿子死,痛断肝肠却不能相救。我要让你受百倍于盛盈之苦,悔断肝肠却求死不能。” 我看着两个惊惧大哭的幼童,微微犹豫,不知该不该相救。两个无知童子虽无辜,可我军死去的一万将士又何尝不无辜?当母杀子虽残酷,可盛盈如此被杀又何尝不残酷? 就在我犹豫的这瞬间,言眺已提起柏途远长子,头朝下狠狠掼于石地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头颅摔碎的破裂声响起又戛然而止,我的心头一紧,即便只是眼角瞥到那孩子抽搐的双脚也无法再看这场面,别过头去,恰在郭灵手持的方天画戟的白刃上照见自己的脸,我从未在自己的脸上见到如此难看的青白之色。 更凄厉的两声喊叫响起,撕心裂肺直入魂魄中来。这是孩子大母与母亲所发出的。我耳中忽地听到柏途远大叫:“娘!娘!”转头看时,柏途远的老母已自行扑上旁边一名兵士所持的鸦项枪枪尖,登时毙命。 言眺厉声道:“按住他!”押解柏途远的四名兵士牢牢按住不停挣扎的柏途远。柏途远面上的神情我只敢瞥一眼便立即转过头去。 谁也不会愿意再看那样的神情第二眼。 又是一声孩童的惨叫,言眺已杀了柏途远的另一子。 满场的血腥气,满耳的凄厉哭叫,我忽觉得,我早已变了个人,不复当初南汀的林三郎。 “花神让道林三郎”,我早已与花神无关,早已与书法名家无关,我已在走向恶魔。 今日冬至,本该着新衣,吃馄饨,举家同乐,我却在这里屠杀妇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围 我下令全军连我在内为死难将士服大功之丧,发誓今后行事当慎之又慎,绝不再意气用事。 亚父与张远为瓮城之失向我请罪,我深知这过失中亦有我的一份—若非我一心想要保住柏途远,又怎会令亚父与张远为顾我之意而失了详查?我以战事未完不宜定赏罚为由,只好言相劝,更向亚父表明今后战事只听亚父之言,再不擅自做主。 全军士气沮丧,亚父借演练阵法提升士气,更为逼郭随北逃,将休整之期延长到二十日,一直过了二十日后才又整军出发。 出得申渡,再行几十里地便是广峦。过了广峦往东便是沚皋,出沚皋三百里便是傥州城了。 广峦是宽阔平地,一望无际,我军下一战要攻的便是沚皋了。 连日来几波斥候回营,向亚父禀报各道情形。惠山c起阳皆未破,郭随在傥州城内不见动静。朱袭却联合潘蔚,出兵攻打罗灵通,意图牵制赵储芫,赵储芫出五万兵相助罗灵通。只是朱袭有霍威黄雀在后虎视眈眈,并不敢出重兵,因此围魏救赵之法并不奏效。 又有斥候报葵山西道有两路人马不知何故开战,朱袭与霍威目前只作壁上观。 各道都有消息传来,只郭随处毫无动静,实在令人不解。 我思忖再三,仍是开口问亚父道:“亚父,依你之见,郭随老贼打的到底是何算盘?五支大军攻他,他怎敢无动于衷?” 亚父皱眉沉思,半晌道:“他若不想死,必要各处求救,霍威鞭长莫及,朱袭孤掌难鸣,葵山西道各路诸侯杂而无章,看样子求救无门,他只能集全力直扑一军,若是能大败云崇或巫光便可直上攻赵储芫。” 张远开口道:“他亦可南下直扑我军而后攻取积艳山。” 正此时,又一斥候来报曰:“郭随大将路申将五万军自流雅向东南而来。” 张远一拍大腿道:“这便来了!” 我问张远道:“大将军,我军如今还有多少兵马?” 张远道:“连龙骧军六千骑在内,不到五万人。” 我点点头,看向亚父,亚父却从怀里取出一丸蜡丸并半枚虎符,交于身边亲兵道:“日夜兼程,将此虎符书信送去神浒耿无思将军处,令他即刻率全军赶来广峦相助我军。” 此蜡丸并非当场所制,想必前一日便已备下,因而亚父此令定非仓促所下,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定策。我与各人俱是大吃一惊。 狄冲叫道:“元帅!这是为何?” 王祁道:“路申只有五万兵马,我等何须怕他?” 亚父神色郑重,道:“我军孤军深入,后续粮草为第一命脉,因此不论路申派不派人断我粮道,我军都需派重兵守护粮道,如此一来,我军可战兵力满打满算不过四万人。再者路申不会单军而来,恐怕不止五万人马。” 张远踌躇道:“即便如此,元帅之前拟有阵法,我军日日勤加苦练,又岂会对付不了?” 亚父道:“虽如此,主公在此,还是确保万无一失的好。” 张远看我一眼,肃色道:“是。” 又行了半日,两名东去的斥候来报道:“郭随大将西江狐施贵率兵五万,出青谷,直奔广峦而来。” 言眺变色道:“不好!果然给亚父料中!” 敌军一来便是十万,我军连五万都不到,我虽相信亚父之能,也不禁心中焦虑略生。 我见各人面上都是肃然之色,也不敢随意开口,只向亚父看去,待他发言。 亚父面不变色,沉吟道:“幸有主公的六千龙骧军骑兵在,此地辽阔,正适宜骑兵作战,以一挡十,我军仍大有胜算。” 我方喜了一喜,又有斥候急报曰:“鎏金塔方远华领六万军,出采桂而来!” 三人加在一起,竟有十六万的兵力。 一声马嘶,亚父勒停了坐骑,叹道:“好一个柏途远!若非他瓮城设伏折了我万余人,我的阵法便完备无缺,便是二十万的大军也可斗上一斗。如今差了这一万五千人,回旋间却是捉襟见肘了!” 言眺气哼哼道:“我早知这柏途远是个奸诈的卑鄙小人!说不定他早已知晓亚父练阵之事,才不惜赔上全家在瓮城设伏,好让我军的阵法差了人手!” 此话我却不以为然,柏途远再厉害又怎会知晓亚父之阵缺不得这万余人?他最多便只知道我军练阵之事罢了。 亚父沉吟半晌,缓缓道:“依我看,柏途远极有可能受了郦胜道的密令,要尽全力造成我军最大伤亡,不要说折我军万余人,便是三c五千人,也是好的。” 我心中一凛,更觉这郦胜道是个人才。 张远道:“元帅,我军眼下该如何应对?” 亚父道:“大将军,你可先下令就近寻找水源,在水源上游安营扎寨,以逸待劳。从此刻起,向八个方位派出五倍于平时的斥候,务要探明敌军三人之中谁为主帅,我好修改阵法。” 张远刚刚应得一声,亚父却又道:“兹事体大,你还是传斥候营正c副校尉来见我,我要当面吩咐。” 大军扎营完毕,用过晚膳,我见亚父并无聚将商议之意,便径自前往他的帅帐。 帅帐之内,只有亚父与张远两人,张远向我行礼,我示意他不必多礼。亚父向我微微一笑,道:“意儿,我知你必来。” 我见他笑容毫不轻松,便答道:“敌军势大,我有些放心不下,亚父休怪我多事。” 亚父示意我入座,道:“情形的确对我军不利,但也并非毫无胜算。我正同大将军商议,如何以那六千骑兵弥补阵法所缺的人手。” 他顿得一顿,又接道:“郭随三名大将中,路申性反复不定,施贵性奸诈多疑,唯有方远华性沉稳笃定。只是方远华为人太方,素为郭随不喜,至今未得重用,路申乃是降将,自降郭随以来还未得过重用,唯有施贵跟随郭随多年,屡立奇功,深得郭随信任。如今这一十六万人马几乎已是郭随全部兵力,郭随万万不会交付到不信任之人手中,因此我料此番敌军的主帅多半是施贵。” 我想起先前亚父所说的我军阵中阵当随敌军主将的心性而变一事,点头道:“如此我军阵法当针对奸诈多疑的施贵而设,诱其上当?” 亚父道:“不错。六千骑兵正可作一支疑兵,诱施贵出主力追击,则可将其带入死门。” 张远也道:“正是,平原之上,骑兵正是步兵克星。因此施贵乍见我军有如此精锐的骑兵,必然惊慌,其为保护中军不为我骑兵所冲蹈,定会派重兵拦截围击,届时我军阵法发动,几阵连铰,死门接着死门,便如铰链一般,可将敌军数万接数万铰死在各个死门之中。” 我并未学过阵法,因此张远之话对我来说甚是玄妙,但我至少明白了查明敌军主帅是谁对此战来说乃是关键,而我军斥候营能否查明谁任敌军主帅更是这关键中的关键。 待各方位派出的斥候终能确定施贵为敌军主帅时,敌军三支人马已逼近我军营地不足百里。我见果然不出亚父所料,心中大定。 亚父写了战书,派人送去敌营,约定于五日后在吴王坡一决胜负。 我想起亚父调耿无思大军来此一事,询道:“亚父,耿将军何时会到?” 张远笑道:“主公,耿将军尚在神浒,没有一个半月,到不了广峦,更何况,恐怕送虎符的亲兵此刻还在半路上。” 我一想也是,倒是我心焦了,遂笑一笑道:“恐怕耿将军要白跑一趟了。” 言眺笑道:“路上收拾些逃亡的残兵败将也是好的。” 亚父沉吟道:“吴王坡之北地势略高,倒是可以看到两军交战之情形,到时我等可到彼地观战。” 我一眼瞥见低头沉思的萧疏离,便道:“五妹,亚父阵法不会有失,你也与我一同去观战,不必亲自出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广峦之战 我在三千龙骧军及两百亲卫队的护卫下与亚父上得高地看时,我军已在吴王坡布好阵。遥遥望去,只见全军肃列整齐,旗帜鲜明,那身着黎色皮甲的六千龙骧骑兵正在阵中颇深处静待张远号令。 不多时,郭随大军自北c东c南三个方位如黑云一般渐渐压来,再推近时,我军阵势缓慢发动,整个战阵如风车被轻风徐徐推动,人马逐渐流转散开。 玄衣玄巾的敌军铺天盖地涌来,如蝗如蚁,密密麻麻,气势凶猛,对着我军大有蚕虫啃食桑叶之势。只见我军斯条慢理却一刻不停地发动阵法,顷刻间一队队人马自阵中突出奔走,迂回往返,左绕右旋,如千手之佛的千臂时而舒缓伸展,时而又挥舞收拢。 远远看去,我军竟似一多手多足的壮美巨人正作着婀娜跌宕之舞,舞姿缓慢而奇诡。 我向亚父看去,亚父只是全神贯注看着阵中。也是,此战实在干系重大,难怪亚父如此肃然郑重。我几乎不敢去想,万一此战我军败北又当如何。 眨眼间我军阵势已加快流转,我尚未看清,大军已闭合为数个小阵,小阵与小阵流转之间,时有小股敌军忽被包抄,瞬间或被近身强弩纷纷射杀,或被龙骧骑兵接连踩踏成泥,或死于成片投掷的长矛之下,或毙命于无数抛出的铁骨朵之下。只是敌军实在人多,死伤虽众,后补之兵更众。 我眼见这每一眨眼便有成千上百人死去的场景,不禁生出人命如蝼蚁之感,却无暇多想,只盼着我军以最少伤亡大败敌军。 言眺颇有喜色道:“亚父,你看敌军已死了多少人了?” 亚父抚须道:“我看,应不少于四c五万。” 萧疏离道:“只怕我军也伤亡了近万人。” 说话间敌军忽地变换阵势,原先的合围之势已转变为几支长蛇之阵,如此一来便不会轻易被我军切断包围,继而全歼。 亚父冷笑道:“施贵果然奸诈如狐,但我又岂会料不到他所思所想?” 果然见我军阵势亦相应变换,原先紧密相凑互为接应的阵型也相应松散开来,原本在阵中接应各小阵的龙骧骑兵自三队合为一队,疾驰之下声势隆隆,沉重如巨大战车驰碾而过,当者立毙。 亚父微笑道:“好!大将军已发动疑兵之阵,只要施贵派出重兵拦截围剿,大将军可直扑中军擒杀施贵!” 我顿时屏息以待,只道战事旋将结束。 看了片刻,敌军似是无动于衷,对我军骑兵毫不理睬,任由自己同袍被踩踏成泥,却借人多,逐渐对我军主力生成合围之势,将大将军围困起来。 但此际,我军统共才两万多人,敌军却至少有十万,大将军再竭力调动各小阵将敌军分切绞杀,收效却是甚微。 转瞬之间,龙骧骑兵来回冲踏,敌军已有数不尽的士卒被踩成肉泥,不知为何,敌军主帅却始终不为所动,只牢牢咬着我军主力不放,我远远望去,只见我军战阵几乎已凝结不动。 亚父惊道:“不好!我军殆矣!”我听得他的声音都已变调,情知不妙,来不及问为何会如此,只道:“亚父,我等快去救阵!带三千兵从外围杀进去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亚父却伸手阻止道:“且慢!再观望片刻,大将军尚能应对。只是,我令这龙骧军所布的疑兵之阵,那施贵何以竟不上当” 我本已自郭灵手中接过方天画戟,听得亚父此言,心下略略一松,垂下画戟,道:“不知大将军会如何应对?” 萧疏离接道:“我看大将军应先将阵法变为布防之阵,只回兵自守,待骑兵在外围多冲踏几番,只等兵力相差不甚悬殊时,再跟着骑兵正面厮杀突围。” 亚父看她一眼,目光中颇有惊异之色,点头道:“不错,大将军可先以强弩长矛防守片刻” 一句话尚未说完,一名斥候十万火急来报曰:“东北角有一支人马向我军疾行而来,人数约在五千,半柱香后可抵达我军。” 亚父长眉顿时竖起,道:“此必是敌军,探知我等在此。” 言眺跃跃欲试道:“来犯的才五千人,不是我三千龙骧精锐的对手,不必怕他。亚父,我亲自带队,只须给我一千人,我保教其有来无回。” 亚父点一点头,道:“眺儿多加小心。” 言眺大喜,亲自点了一千人去了。 言眺走了不到片刻,又有斥候来报道:“东南角有大约上万人,黑衣黑甲,直扑我军而来。” 想不到施贵还分出了这许多兵力来剿杀我等。 亚父略一沉吟,吩咐道:“传令下去,我军全速退回申渡城。” 我原本想着,以我与五妹的武功,各杀个两c三千人不在话下,我那两百亲卫队虽非武林高手,遇上寻常小兵也可以一当十,何况还有五十名龙骧骑兵,总体来看,这支敌军万人队并非对付不了。 只是亚父想来定要按万全之策来行事,不会容我冒风险,我还是顺他心意为好。 走出不到四十里,左右两边忽然喊杀声震天,呼啸声中无数箭矢从四面飞来,瞬间将我军人马射倒一片。我不及去接方天画戟,忙从马鞍旁摘下黄金棍舞作一团,上护自身,下护白马。我军将士只惊慌大呼:“不好!有埋伏!”亚父大喝道:“不必惊慌!敌军主力皆在吴王坡,此间埋伏的兵力定不会多,不是我等精锐的对手!”我军这才稍稍镇定,举起盾牌,各掣兵刃御敌。 呐喊声中,两边密林中钻出无数黑甲兵,持枪杀来,只见旗帜飘扬,人影重重,不知有多少兵力。 亚父喝道:“我等不知深浅,切莫恋战,当且战且退,往东北角撤退。” 我急忙命郭灵道:“你率龙骧军五十骑与两百亲卫队牢牢护住小娘子左右,决不可有失!” 郭灵道:“两百亲卫队足可护住小娘子,不如让骑兵跟着郎君” 我断然道:“我足可自保!”一催长鬃白马,提画戟当先冲入敌兵中。 敌兵尚不知我是谁,纷纷挺枪向我刺来,我一戟一个,或挑或划,抖腕间如抛沙袋般抛出一具具尸身,周围顿时空出一片场地,面前敌兵现出恐惧之色,畏缩着不敢上前。忽有人喊道:“林睿意!他是南剑之盟盟主林睿意!” 我高声道:“不错!我正是林睿意!此时投降,我饶尔等不死!”一面纵马向前,一面搜寻统领之人,欲先将其擒住。 一人在敌兵后面叫道:“杀了林贼,赏五万金,封上将军!谁敢投降,我杀他全家!”敌兵听得此言,又复上前向我杀来。 我舞起画戟,瞬间又挑飞数十人,却又涌来更多人,将我围在当中。我只不停厮杀,暗忖待我杀得四c五千人,五妹必也能杀得三c四千人,加起来当有上万人,施贵的埋伏之兵总不见得有两c三万之众罢? 不料杀了顿饭功夫,敌兵却不见少,我暗觉不妙。此时远处一名亚父亲兵向我喊道:“主公快撤,切勿恋战!” 我想起亚父之令,遂辨明方位,拨转马头,往东北角且战且退,一边搜寻五妹身影。 亚父有机谋且内力极深,当不致有失,我只担心五妹体力不支。一瞥眼间,却于枯草丛里瞧见躲避的甘允。他不会武功,只趴在草间,面上颇有惊惧之色。我一戟劈倒几个敌兵,向他道:“快来拉住我马尾!”甘允踉跄而出,拉住白马尾巴,竭力跟着白马奔走。 我喝道:“南剑之盟的兄弟随我来!”一面手中画戟不停,护住两人及坐骑,一面放慢马速,以便甘允跟上。敌兵虽众,已不敢再正面拦我。我从容出了圈子,跑出十里,勒停了白马,往身后看时,后面跟上的兵将约有三c四百人,只是不见亚父或五妹。 我问甘允道:“你可瞧见亚父或是萧娘子?” 甘允举袖拭汗,仍略有颤抖,道:“我只瞧见主公之妹由郭灵护着已往东北撤走,元帅与萧娘子皆未见着。” 我听得妹妹安然无恙,心中遂松,高声道:“各位龙骧军的兄弟都随我去和副盟主汇合。” 众人轰然答应,我见已有人让了一匹马给甘允,再复催马小跑往东北角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四面埋伏 行进间,一个身着鸦青服色的人影从前方草丛闪了出来,在我马头前拜倒,道:“主公,你可到了!” 我认得他是我亲卫队中一人,名唤韩丰,勒停白马道:“韩丰,你可是来接应我的?” 韩丰道:“正是,元帅和萧娘子早已到了,与副盟主汇合在一处。元帅说先前说好之地离吴王坡太近,已率众向西北撤走。但因主公不知,特派我来接应,所幸遇到的正是主公。主公这便随我来。” 我听得众人都已汇合,心中一定,道:“好,你在前方带路。” 韩丰脚程颇快,不多时,果见亚父等在不远处等着我。妹妹远远瞧见我已是奔了过来,叫道:“哥哥!哥哥!” 我下马上下打量她,见她完好无损,连身上血迹也没几处,伸手抚了抚了她发鬓,微微一笑道:“哥哥无恙,不必担心。你可安好?” 妹妹点点头,笑道:“高手都在我身边,我岂能不安好?” 言眺迎上前道:“三哥,想不到那施贵果真狡诈如狐,三面设伏,折了我们许多兄弟,当真可恶。”神色间颇为沮丧。 我一左一右,携了他与妹妹,去见亚父,道:“亚父,我来晚了,害亚父担忧了。”萧疏离正在亚父身边,微微打量我,向我淡淡一笑。 亚父道:“此番大意,中了施贵的埋伏,我倒是小瞧他了。” 我安慰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区区小埋伏,亚父不必放在心上。” 亚父点点头。我环顾四周,见之前的三千龙骧军连两百亲卫队如今只剩六c七百人,心下却是有些惨然。 亚父道:“之前突围之时,我已派人去申渡城内求救,令熊煌率押粮的一万人马前来接应我等,不出一个时辰,他应可到来。” 我这才想起原先亚父的确留了一万人马护卫粮道,如今倒可派上重用。 只是张远处情形未明,我有些担忧,道:“不知大将军那边情形如何?是否等熊都尉到了再一起去接应他?” 亚父点一点头,道:“是该去接应他。不过,我料他早已突围,往申渡回撤了。” 他顿得一顿,又道:“我已派人四处打探,待得知他方位再去与他汇合。” 只等得顿饭功夫,已有斥候来报:“有一大队敌军人马自南向北而来,人数当在两万人以上,片刻即可到达我处。” 言眺跺脚道:“好狠的施贵!果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萧疏离哂然道:“我等要灭郭随,郭随自然也要灭我等。” 亚父沉声道:“敌军势大,不可力敌。我军当列队全速回撤申渡。” 只是这六c七百人原本苦战脱身,又急于赶路,到此时早已疲惫,再快也快不了许多,眼看身后黑压压的敌军不多时便已赶了上来。我与骑马的诸将领若是纵马奔驰,自然能逃脱,余下没有坐骑的几百人却难免死路一条了。 亚父催马靠拢过来,低声向我道:“意儿,你与睿琛先走,免得受步兵拖累,我与疏离稍后自会赶上。熊都尉应已在半路,你与他汇合之后再带兵杀回来。” 我听他言下之意,竟是不再顾虑这几百人的死活,截口道:“不,亚父先走去汇合熊都尉。我去后方抵挡一阵。” 亚父急道:“意儿!你莫忘了你是主公!” 我已拨转马头向后方而去,只回道:“亚父,诸位同袍为我林睿意打天下,我岂能置他们生死不顾先行逃跑?” 转首之间,见甘允杂在众人间,他手无缚鸡之力,若不走,必会在大军之中送命。我遂向他道:“承奉郎,我命你速去前方打探熊都尉消息,若见到他,命他火速前来支援。” 甘允感激地看我一眼,领命策马而去。 一路跑过时,我向左右打量今日势必要浴血甚至送命的同袍们,只想记住每一张脸。众人见我迎敌,也都原地停下,围成一圈,各备器械待战。一回头,竟见妹妹也跟了过来,我不禁皱眉,怕她不肯听话回城,举戟便在她马臀轻轻一刺,战马受惊长嘶一声,放蹄朝西狂奔而去。我向郭灵微一示意,他只得打马跟上。 这当口敌兵已围了上来,我舞起画戟,一戟一个,瞬间挑飞了十几个敌兵。敌兵略有震慑,避开我攻向其他人。我转目看时,言眺挥着狼牙棒,萧疏离舞着太宁枪,正与我一同拒敌。其余人见我与言眺身先士卒,都是面带振奋之色,尽力搏杀。我心知不宜深入敌阵,只在一旁来回掠阵,为我军将士解围,只希望支撑到熊煌到来,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也不知杀了多久,只见到白马的长鬃都已彻底湿透,一绺绺往下淌水,方天画戟的戟杆都被鲜血打湿,十分滑腻,敌兵仍不见少,且十分骁勇彪悍,对我虽有畏惧,仍勉力从旁进攻。我猛然间意识到,这正是敌军主力,施贵之亲部! 若我所料不差,这支敌军恐怕有四c五万之众。匆忙间转首看时,果然我龙骧军的黎色身影和我亲卫队的鸦青色身影越来越少,即便我和四弟五妹全力营救,仍是渐渐只剩下二c三十人。 我咬一咬牙,举目眺望敌军阵中,正犹疑是否该冲入敌阵擒拿敌军主帅施贵时,忽听得后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大批绾衣人马涌来,当中一面旌旗上斗大一个“熊”字。正是熊煌到了。 我精神一振,趁着援兵掩杀过来,挺戟便往敌军阵中冲去,耳中听得萧疏离惊呼一声:“三哥不可!”也不作理会。 熊煌的援军只有万人,敌军却有三c四万人。不擒住敌军主将,我军仍无胜算。 我一路挑开血路,极目找寻将旗下的身影,却只见到重重叠叠的敌兵一团又一团围了上来。见不到主将,我只管一戟一个不停歇。忽听敌军中一人喊道:“众军退后,□□手上前!”果见周围敌兵齐刷刷后退,留我一人在场地中心。 我觅声拨转马头,只见前方敌兵已半蹲下/身子,其后两排□□手正上弩向我瞄准,机括响处,众弩齐发。我猛一催马,将画戟舞得水泄不通,罩住我和白马,一面向□□手急冲过去。 敌军大乱,惊呼号叫,□□手抛下□□,纷纷闪避,我直冲到那发号施令的将领面前,一枪将他挑在戟尖上,在半空转上几圈,远远抛了出去。 近旁的几个小兵现出心胆俱寒的神色来。我以戟尖逼住一人,喝道:“主将何在?”那小兵魂飞魄散地朝后一指,我又催马驰去。 身后五妹叫道:“三哥!三哥停下!”她竟一直追着我而来。我无暇回头,只叫道:“擒住施贵才能破敌!” 一路杀到敌军后方,仍未见到施贵,却分明看到,敌军的援兵也到了,漆黑一片,不会少于万人,料想不是原先埋伏在西南角的人马,便是埋伏在东南角的人马,或是两者皆而有之。 好个施贵,一面与我军决战,一面又设下四面埋伏围杀我。 我心中一沉,换了一个方位,仍是转身杀回。又挑飞数百人之后,忽见不远处一面将旗,正是施贵之旗。我大喜过望,忙纵马杀去,到得近前,却不见任何大将身影,不知是诱敌之计还是敌兵自己已乱。 瞥眼忽见我军有一队人马正陷入大批敌军包围之中,状甚危急。我顾不得再找施贵,忙赶过去解围,耳中听得我军惊喜叫道:“主公来了!我等有救了!” 此时萧疏离已从我身后赶上,与我并肩杀敌。敌兵见我两人瞬间杀伤近千人,纷纷畏惧起来,发一声喊,忽地逃散开去。 我正欲再去寻找施贵,萧疏离忽地横枪拦住我马前,道:“敌军纵深好几里,谁知施贵躲在何处?三哥,你已杀了近万人,此时还杀得动么?” 她一说,我才觉得自己的双臂早已酸麻,画戟已变得沉重起来。 她又接道:“即便你还杀得动,你的马还跑得动么?” 白马早已鼻息沉重,白沫厚厚,这是我所知道的。 “只是,不擒住施贵,我军只怕” “敌军势大,亚父必定不会硬拼,定会吩咐撤兵以保存实力。” 我不禁略略犹豫。她说的确有道理,况且以我此时的体力,即便得知施贵在何处,也已经无法杀到他面前去擒住他了。 施贵军中并无蓝衣人那样的高手,甚至连有些身手的像样将领也未曾出现在我面前,任我一路畅通地杀进杀出,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侥幸。 “五妹,依你看,眼下该当如何?”我转目看时,这支被我救出的人马约有一c二千人,个个神情疲惫,想是已苦战了良久。 萧疏离沉静地道:“亚父若在此,定会令我等就近突围,再图汇合。” 我点一点头,举起画戟喝道:“各位兄弟先随我突围,再作打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荒城 我率先开道,萧疏离压阵殿后,附近敌兵识得我厉害,并不敢真刀实枪阻拦,只虚作声势。斜刺里忽见言眺也率着一支队伍左冲右突,瞧见我之后喜笑颜开,不待我召唤便挥着狼牙棒急忙靠拢过来。 一路顾不得说话,只捡敌兵少处攻杀突围,终于渐渐杀了出去,只是急切之间不辨方位,也不知是到了何处。 众人停下略作喘息,言眺喘气道:“今日杀得痛快,却也累个半死!三哥,你还好罢?” 我点点头,道:“你可瞧见亚父与睿琛?” 言眺摇头道:“亚父未瞧见,只远远瞧见了熊都尉。睿琛没有回城么?我瞧见你把她赶走了。” 我想起郭灵与她在一起,或许已劝她留在申渡城内也未可知。忽见言眺身旁竟是甘允,我一怔道:“承奉郎,你为何不留在申渡城内?战场岂是你该来之地?” 甘允苦笑道:“身为谋士,主公何在,我甘允便何在,岂能畏惧战场凶险?” 我心下颇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言眺得意道:“我知晓承奉郎不会武功,因此把我随身的铁琵琶给了他。铁琵琶内有数百银针,危急关头他只要一按机关就能化险为夷。” 甘允怀里,果真抱着言眺的铁琵琶,闻言感激道:“若没有副盟主的铁琵琶,甘允今日早已死了不止一回。” 我点点头,正要夸言眺此事想得周到,眼前忽地晃过一个翡翠色人影,向我扠手行礼道:“郎君。”竟是金弦弓仆。 我大是惊喜,道:“阿鹦!你也跟来了!”先前军中忙乱顾不上他,幸而他也无恙。 言眺做个鬼脸道:“轻功好就是占便宜,敌军再多也伤不到他。” 眼前的城墙破败,如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年久失修的城门上只隐隐见得“泽兰”两个字,连甘允也不知这是何地。 进得城中,只有一片死寂,非但人畜不见,连路过的飞鸟都未见一只,这竟是一座废弃荒城。 甘允打量四周,向我道:“此地虽然荒废,好歹总有片瓦遮头。如今追兵就在数里开外,我军却兵困马乏,急需养精蓄锐。我看不如就在此地休憩。万一敌兵追上,我军好歹也可守上一守。主公意下如何?” 我听他说得有理,再转目看时,未见军中有高级将领,于是应允道:“好。此正危急之时,我临时擢升你为参将,全军上下现由你调遣分配,不服者立斩。” 甘允欣然领命,当下调派人手各司其职,无不井然有条。看不出他一个文弱谋士倒对军务如此熟稔。 适才清点人数,除我c四弟c五妹c甘允及阿鹦外,我军现有兵将一共一千零三十一人,其中龙骧军十一人,我亲卫队五人。连我的白马在内,共有战马三十六匹。 追兵就在不远处,因此甘允令全军上城墙轮番值守。他派人清扫四面角楼作休憩之用,将我安顿在东角楼。 我想着这一日间连番的败战和死去的数万将士,不由得心下沉重,虽然一整日都未进食,却丝毫也不觉饥饿。 一只瓦罐捧到我的面前,甘允歉意苦笑道:“主公,找了半日,城中只有这一罐蜂蜜,好歹也是吃食,主公先将就吃了垫垫饥罢。” 我向罐中看去,见里面的蜂蜜早已不复原先的金黄之色,也不知存放了多久,尽管如此,鼻中仍是嗅到淡淡的香气。 一闻到这香气,我忽然觉得自己前胸已饿得贴到了后背。 只是挨饿的又岂止我一人?抬头环顾四周,只有五妹一个纤弱女子。我站起身,将瓦罐捧到五妹面前道:“五妹,你是女子身子弱,你来吃罢。” 萧疏离看看蜂蜜,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将士,向甘允道:“甘参将,你派人烧上几锅开水,将蜂蜜兑开,务必每人分上一碗,让大家都润一润喉。” 这一夜,我在饥饿中数番迷糊睡去又数番迷糊醒来,最后清醒过来时,见天光已是微亮。 城墙上,甘允已在调兵遣将,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继续去城中搜寻吃食的士兵,收集柴草以备焚烧狼烟及晚间生火的士兵,安顿马匹的士兵,一一领命而去。 只有十一名龙骧军及五名亲卫队留下护在我左右。 中午时分,搜寻吃食的士兵空手而回,只挖出十几坛陈酒和几筐野菜。 只是再醇美的佳酿如今也毫无用处,且喝酒误事,我吩咐将酒随意堆在一处角落,下令禁止饮用。 饿了一天一夜,我眼见值守城头的士卒持枪的手已在微微发颤。如此情形,敌兵若是杀到,我军又怎能抵挡? 我思之再三,咬一咬牙,向甘允道:“杀三匹马,先让将士们吃上一顿。” 甘允惊道:“主公不可!红蓝江以南,战马何等金贵!来日便是重金也难以买上一匹” 我忍痛道:“马再金贵,也比不上人金贵。死马总好过死人。” 甘允仍在犹豫,一名斥候已飞奔来报:“敌军昨夜驻扎在四里外,今早已开拔,正向我军而来。” 甘允不再犹豫,即刻下令杀马。 锅里的马肉尚未煮熟,黑衣的敌军已来到城下。阵中一面大旗上一个“方”字,看样子来的是副将方远华。 我决意擒贼先擒王,只叮嘱甘允好好守城,便骑白马上了吊桥。忽听身后马蹄响,言眺与萧疏离竟也跟在我身后出了城。 我回头沉声道:“言眺,你少来添乱,快带疏离回城防守。” 言眺明知我连名带姓叫他已是发怒之兆,仍是道:“三哥,我们兄妹三人义结金兰,当然要同进同出,怎可让你一人进敌营?” 我知道他最怕我发怒,故意怒道:“你本事不济,到时有了危险还要我来救你,岂不是拖累我?” 言眺果然勒住了坐骑,悻悻道:“好,你嫌我武功差,我回城便是。” 萧疏离却未止步,只道:“我轻功好,绝不会拖累你。你放心。”我略一犹豫,见她神情果决,且她的轻功确实不差,只得由她跟来。 吊桥升起的“吱呀”声中,我与疏离来到敌军阵前。 敌军早已严阵以待,一名穿银色细鳞甲的将领越众而出,向我道:“来的可是林盟主?”我高声道:“正是!请你家方将军出来说话。” 那将领冷笑道:“林盟主若是投降,我自然会领你去见我家方将军。林盟主若是不肯降,又何必见我家方将军?” 我也冷冷一笑道:“你家方将军若是不敢前来,我便自行去见他。只是到时伤亡众多,就休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那将领面色一变,横过槌枪,道:“传说林盟主武艺超凡,一日挑杀我军近万人,我涂鸣正想领教。” 此人尚不配我动手,我也无需在他身上浪费精力,捉住方远华才是首务。我向疏离道:“五妹,此人交给你。我要去活捉敌首。” 萧疏离应声上前,迎战那叫涂鸣的将领,那人却兀自叫道:“林睿意休走!本将要与你过招!”只听得几声兵器相击之声,随后便是涂鸣一声大叫,想是五妹轻而易举便结果了他。 我催马舞戟杀入敌阵,口里喝道:“挡我者死!”层层叠叠的敌兵如黑沙般涌动,将我围在当中。我转马厮杀间,前方之人忙不迭闪避,两旁之人跃跃欲试,只有身后之人敢真正动手向我杀来。 一具具尸首飞起又落下,我的画戟只认要害,许多人连闷哼惨叫之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已死在我戟下。鼓声咚咚,却仍在催着敌兵向我杀来,我便向着阵中将旗杀去。 今日若不擒住敌军主将,一座无粮的荒败之城,一千多名兵士,又能支撑多久? 没过多久,我忽觉手上有异,收回画戟时才发现,这连番血战,忘了磨戟,戟尖竟已有些磨钝,杀人已无先前利落。 这却也无妨,没有利器我也同样能杀到方远华跟前。 敌军之中传来一声大喝:“林睿意,我黄性云来会一会你!”一人舞着掉刀策马上前,又有一员穿明光甲持环子枪的将领同时奔马来道:“某乃方将军麾下先锋文墩是也!”右边敌兵纷纷闪避处,一名年轻小将端着开山斧冲出道:“还有我小离山汤天佐前来请教。” 三人将我团团围住,各将兵刃舞得虎虎生风,声势倒是不错。 不过当年连雷神刀张远在我手下也走不到一招,这三人即便加在一起,又岂是我对手?只是那持斧的小将天生神力,如言眺一般,我欲节省精力擒方远华,不愿硬拼损耗内力,只以巧劲或卸他攻势,或将他招式引向他同伴,气得他大吼大叫。 再过得五c六个回合,待三人面上逐渐露出“你也不过尔尔”的神情来时,我卖个破绽,故意将前胸露个空门,引那文墩持枪向我刺来,于他枪到之时却身子略侧,左臂一夹,顿将他枪头夹在腋下,左手在杆上一拍,震得他不得不松手,右手画戟却往那汤天佐前放手一送,同时飞起左脚一脚踢飞黄性云砍来的掉刀。汤天佐方吃了一惊手忙脚乱中,我已错马间摘下黄金棍一棍将文墩打得脑浆迸裂。 黄性云挥掉刀来救,已迟了一步,于是变招向我劈来。我左手将腋下环子枪一拨,□□向他激射而去。我反手一招苏秦背剑,以黄金棍挡住汤天佐砍向我后背的一斧,随即一绞一引一卸,他长斧脱手飞出,正欲抽佩刀再战,早被我一棍打落马下。 黄性云已是面色如土,手中端着掉刀却不敢上前,又不甘落荒而逃。我想起那烈骨铮铮的柏途远,心中不禁鄙夷,斜身以黄金棍挑起地上画戟一甩,画戟向他飞射而至。 他方横刀将画戟挡飞,不料我的黄金棍也同时赶上,一棍打得他胸骨尽碎。 敌军中忽地想起鸣金之声,我正自疑惑,只见一面令旗挥过,我四周的敌兵瞬时退个干净,我面前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拒马枪。 不用想也知道,拒马枪后面定然是无数弓箭手,正张弓以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战场上的陶渊明 我微一踌躇,随即想起城内我军一千多人分吃三匹马,想起亚父和大将军眼下不知何等处境,再无余暇犹豫,足尖略略一踢,令白马小步向那拒马枪而去。 白马甩一甩头,长鬃顿时披拂我一身,我不得不以戟杆将之微微压下。白马碎步前奔中,我舞动画戟,一枪枪于马到之前将面前的拒马枪挑飞。挑了不到三c四十架,呼啸声中,无数箭矢自拒马枪之后向我飞来。 没有三头六臂,我纵然身手再快也无法既格飞矢又挑拒马枪。再也前行不得,我只得轻吁一声停下白马,舞起画戟将飞来的箭矢挡飞。 此时尚能转身回城,只是回城之后恐怕再也出不了城,城内的一千多人将全部葬身于此。为保这一千多人,我无论如何不能转身。 白马似是知晓我心意,摇一摇头,竟转过身/子倒退而走,以后腿将拒马枪一架架踢开。 我趁此将画戟舞得水泼不进,罩住我和白马,任白马一步步后退而进。 过得片刻,瞥眼间只见敌兵从我两侧团身涌上,左手各举盾牌护身,右手却纷纷将骨朵c飞钩c铁链夹棍甚至绊马索向着白马脚下投掷而来。 头上雨势般的箭矢却仍不停顿。 白马一声嘶鸣,惊慌起来,急切跳跃闪避间,我已无法在马背上坐稳。 我暗暗叹息一声,心知今日长鬃白马恐怕要葬送此地,只是开弓岂有回头箭?如今不得不忍痛弃马。反正画戟已钝,我干脆也弃了画戟,将黄金棍摘下,舞作一团,抵挡箭矢。左掌在马鞍上微微一撑,借力飞窜而起,下马站定于地。 箭势如暴雨倾洪,我耳中似是听得身后白马一声惊嘶,似乎已受伤摔倒。如今再顾不得它,我只能舞动黄金棍护住周身。 也不知过得多久,只瞧见被我挡飞落地的箭不知不觉已积有四c五寸厚。 也好,敌军今日为我用了这许多箭,来日攻城就会无箭可用。只不知五妹处情形如何,只愿她也毫发无损。 再过得片刻,箭雨阵终于渐渐疏落,我于箭矢空隙中却见东北角处敌兵中间似有骚动。 再凝目看时,敌兵中间竟缓步走来一个中年布衣男子,他头上挽着双螺髻,衣襟微敞,手持一把青罗伞正左右挡飞射来的箭矢,动作虽快却意态从容。此人赤脚着一双木屐,仪态之间透着说不出的疏慢懒散,眉目清远澹朗,明明走在矢箭乱飞,兵刃相加的战场上,却如同刚从东篱菊下c明月松间走来。 想不到在此乱世之中还能见到有如此林下之风,魏晋气度之人。 我一时之间不禁想起了那日梦中卖字的文士。 矢箭终于停下,三名敌将拍马赶上,各持兵刃攻向这布衣男子,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此地?莫非是来救林睿意的?” 那男子状似慵懒,却罗伞一挥,轻描淡写拍飞一柄掩月刀,荡开一支铁鞭,又横过罗伞拍断了第三名敌将的马腿,向我淡淡一笑,道:“前方穿麻衣的必是魏碑兰亭,无一不擅的林三郎了?” 不敢,正是林某。 “某亦好此道,正想向三郎请教一二。不料有此等俗辈作梗,甚为扫兴。”他穿着木屐的腿只轻轻一扫,便将那堪堪跃下马背的敌将扫倒在地,“某姓赵名箴,表字泽兰,号太初。” 其他两名敌将不敢再向他出手,转向我攻来。我不愿在如此气度之人面前大开杀戒,只以黄金棍轻轻一扫,敲伤一人右肩,将另一人敲昏,道:“幸会。” 四周敌兵逐渐围上,却始终不敢靠近两丈以内。 赵箴收了罗伞,正色询问道:“当年王羲之趁酒兴写下兰亭序,为何他翌日酒醒之后想要重新誊写,却始终不如首次?” 我驻棍于地,略一思忖,答道“艺之道,书之法,最重本心,最忌刻意。初日写时,他不求最佳,但求尽兴。风和日丽,其情也朗,与友相聚,其心也泰,共赋佳句,其意也舒,酒酣耳热,其神也醺,心泰意舒神微醉,无所求,心无旁骛之际,自然能跳脱庸俗,出此洒脱飘逸神人之作。二日写时,他心中已有所求,乃是刻意为之,心不能泰,意不能舒,神不能醺,各为滞障,又岂能洒脱飘逸?只能为俗笔耳。” 赵箴略现赞成之色,微一点头道:“三郎说得有理,某亦觉如是。但书法一道,自有其格局。初日写时,虽率性而为,但格局已定,二日再写,终不能摆脱已定之格局,故无法超越旧作。” 当真是“卫阶论道,平子绝倒”。 此人对书法的见识,恐怕更在我之上。想不到刀兵生涯之中,还能结交这样的方外异人,真是有幸。 赵箴又道:“某欲寻三郎,一路行来,闻听此地有城,与某同名,不料细探之下却是荒城,实在扫兴,但不想果在此得见三郎,足慰平生。”说罢三声大笑。 我正要回答,忽听一声清喝道:“林睿意看弹!”六道金芒分上中下三路向我打来。我展动身形,飞腾转跃间只以左手将这六道金芒一一抄在手中,原来却是六粒黄橙橙的铜丸。一人自众敌兵肩头飞跃而来,飘落于我面前,竟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模样似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 他手持一张两尺长的弹弓,横眉竖目向我道:“林睿意,果然好身手。”神色间却甚是不服。 我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尚不是我对手,此时回去,我饶你不死。” 那美少年大怒,另有一人锵锵笑道:“他一人不是你对手,再加我如何?”一面色淡金之人,双手持一把环首长刀,声到人到,一言莆毕,已是一刀向我兜头劈来。 我举棍架他长刀,向赵箴道:“太初先生,此地凶险,先生不如暂退,待日后我再与先生切磋。” 那美少年挥弓向我袭来,与那面色淡金之人一同斗我。弓c刀之上俱是劲气充盈,拂我面门。 两人竟都是武林高手,远非适才三名敌将所能比拟。看来今日敌军果真是有备而来。 我心知适才舞棍挡箭已耗去不少内力,此时不宜力拼,只展开身形,以轻功满场游走。 此时又有一人吟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青影闪处,又有一名高手到来。 我此时仗着轻功斗两人虽游刃有余。一时片刻却也伤他们不得,若再来一人,恐怕我便要吃紧,更遑论要深入敌阵去擒住主将了。 眼角瞥处,那第三名高手却直往赵箴而去,所用兵刃竟是一根长长的钓竿。 那美少年忽然恼怒道:“林睿意,你不过仗着轻功厉害,有本事便不用轻功。” 我见他如此无赖,不禁哑然失笑,道:“小兄弟,你不过仗着这把弹弓厉害,有本事便不用弹弓。” 赵箴叹道:“刀枪丛里论书法,别有一番情趣。只是我容得他,他却容不得我。”撑开罗伞,去挡那第三人的钓竿。 我虽知赵箴功夫不差,却不知那持钓竿之人深浅,只恐赵箴伤在他手上,顾不得耗损内力,再无保留,催动先天罡气将一整套棍法绵延施展开,果见那美少年与那淡金面色之人神色变得凝重,额头汗水滚滚而下,招式间渐显迟缓。 再过得片刻,那淡金面色之人招式间终于露出一丝破绽,我觑得真切,趁机一棍横扫在他腰间,他立时口中喷血,扑倒在地。 那美少年能将弹弓这般难练的兵器练得如此称手,其实功夫远在他练刀的同伴之上,却毕竟年少,一见同伴扑倒,一时竟心慌意乱,露出好几处破绽。 我本已趁机一棍直捅他心窝,见他惊惧神色,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惨死的盛盈,棍首已到他胸口却捅不下去,便顺势偏了一偏,将黄金棍插入他腋下,顿将他挑飞出去,道:“你尚未成人,林某不愿伤你。回家去罢,休再为虎作伥。” 再观赵箴与那使钓竿的高手时,一个罗伞挥洒自如如行云流水,另一个杆头略颤遍点对方周身大穴。只是那钓竿高手认穴虽准,功力却是差了许多。我料知他三十招之内必败,于是只在一旁观战,并不出手相助赵箴。 果然到二十五招上,赵箴喝一声:“碎!”罗伞黏上钓竿,微微一震,便将钓竿震断为几截。那钓竿高手竟嬉笑道:“斗你不过,我去也。”果然转身飞跃离去。 赵箴收了罗伞,仔细打量我,叹道:“原来三郎的武功也在我之上。” 其实我真力也已损耗过半,闻言只能苦笑。恰在此刻,不远处响起一声清啸,正是萧疏离所发。我立刻撮唇长啸回答。 赵箴道:“你既有帮手在此处,想必大军困不住你,可来去自如。既然如此,赵某便自行告辞,来日再来相寻。” 我难得遇上如此有见地的书法知己,很有些不舍,但战场凶险实在不宜留人,只得道:“今日遇到先生,令林某耳目一新,真是相见恨晚。只是大战在即无法留客,但愿他日能重遇先生,再聆高见。” 赵箴点一点头,转身便走,仍是如来时一般疏慢慵懒,四周敌兵无人敢拦。 我一路目送着他,直至再也见不到他背影。敌兵骚动中,萧疏离骑着黄骠马奔至我面前道:“快上马!”我不假思索,一跃上马,坐于她身后,询道:“去何处?” 萧疏离一面舞枪突围,一面道:“方远华麾下颇多高手,今日讨不了好,回城罢!” 我遥遥望去,前方敌军仍是密密麻麻,方远华不知躲在何处,手下不知还有多少高手,我却连白马都已失去,内力更是不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擒住方远华了,只得道:“只能如此了。” 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引自柳宗元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饥 回到城中,甘允已趁我挑营之时将城墙破败之处一一修葺,只是这城墙原本便不到两丈高,再如何整修,也难以与紫州c申渡相比,敌人若要猛攻,实在难挡几日。 言眺捧来一碗马肉野菜汤给我,我想着葬身战场的白马,心中难受,喝了一口汤便放下了碗。言眺道:“三哥,你若还是不进饮食,可就撑不了多久了,你若是倒了,大伙可全要跟着你倒了。” 他难得如此正经,面上满是忧色,我听他说得有理,于是强令自己将这一碗连肉带汤全都吃光。 甘允见我吃完,这才上前禀报道:“主公,我已派人烧起狼烟,好让大元帅得知我军方位。”他略一踌躇,又接道:“只是恐大元帅不知主公在此,未必会来此地救援。” 我心里略略一沉,心知他所言不差,亚父若非确定我在此荒城,必不会费力来营救我军一小队人马,何况他手下兵力本已不足,无法与方远华抗衡。 我沉吟道:“亚父如今不知还有多少兵力?但眼下大批敌军围困此地,他势必要派人探听消息。依我看,不如迅速赶制一面盟主旌旗,也不必与原先之旗一模一样,只要绣个‘林’字即可,升于城墙之上,好让探听消息之人得知,我被困在此。” 甘允连连点头道:“主公之言极是!大元帅见了主公之旗,必会想方设法前来营救。” 我环顾四周,见城墙上堆满了从城内民宅拆下的砖瓦木梁等物,又问道:“甘参将,敌人若是攻城,你料我军可支撑多久?” 甘允苦笑道:“实在难料。斥候来报,说是围困敌兵约在两万左右,不知是否还有后续敌兵。即便无有后续敌兵,敌人亦有我军二十倍之多,若是尽全力猛攻,我军恐怕捱不了五日,敌军若珍惜士卒,我军可守七到十日。若是” 他顿了一顿,接道:“若是敌军从我军大营收缴了我军攻城的辎重,三日之内就可破了泽兰城。” 我心头一紧,想起我军败逃之时,将抛石机c搭天车等所有攻城器械都留在了营地,敌军若真得到这些器械,要破小小的泽兰城当真不费吹灰之力,甘允所说的需三日,不过是看在我军还有我与五妹这样的高手份上。 果然甘允道:“不过我若是方远华,眼下必定围而不打。我军远来不知泽兰是荒城,方远华却必定知晓。他此时若来强攻,有主公和萧娘子在,定是伤亡惨重,又何不以逸待劳?” 我摇头苦笑道:“甘参将有所不知,方远华手下颇多武林高手,他们若是来攻城,恐怕我和五妹拦不了多久。” 甘允微微变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转过话题,道:“我观城下围困的敌军主将仿佛是方远华,施贵并不在军中。依你看,施贵当在何处?” 轮到甘允苦笑道:“施贵是敌军三军主将,他眼下自然是追击张远大将军去了。也不知大将军此际还有多少人马?能否回师来相救我军?”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若是张远全军覆没,亚父与熊都尉败退之师也不过如我军一般只区区几千人,又有何力来此相救? 我身后极少出言的金弦弓仆忽地开言道:“郎君勿忧,郎君既有金弦弓在手,便是有天命之人,到时自然会有出路,不会困死在此。” 我听他出此宽慰之语,足见他对我也颇为关心,朝他笑了一笑。甘允神色也微一振奋,道:“正是如此,主公不可灰心。” 第二日,我见敌军后方毫无动静,并没有亚父率人来救之像,只得吩咐再杀三匹马。 如今只能捱得一天是一天。 午时刚过,城下便隆隆擂鼓,呼喝呐喊,声势大作,正是敌兵吃饱喝足来攻城了。我出角楼看时,只见众敌兵正自搭板铺桥渡过壕沟,向着城墙底下冲来。我军早严阵以待,由于缺弓少箭,只能纷纷投以砖瓦石块。 甘允忽地想起甚么,吩咐几人将前日挖出的十几坛陈酒搬了过来,又燃起了几十支火把。我顿明其意,叫过言眺与萧疏离,三人各运内力,将酒坛砸到一一砸在敌兵所搭的板桥之上,随即又将火把扔上。一时间木板桥熊熊爆燃,将敌兵阻隔在壕沟之外。 只是也只能阻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敌兵复又搭板铺桥如故,我军却再无陈酒可以焚烧板桥,只能眼睁睁看其渡过壕沟。其后敌兵源源不断奔上,每人身负一个沙袋,各将沙袋堆在城墙底下,欲以此为阶梯登城楼。 我与言眺c疏离各守一面,以碎石瓦片杀敌。幸而我军将士也知城破难免一死,因而不顾腹中饥馁,皆拼尽全力杀敌守城。 我令言眺与疏离提防敌军中高手。果然不多时有两名未穿甲胄的高手自沙袋上一跃而起往城墙上落下。我早已瞧见这两人,左手暗将前日那美少年射我的六枚铜丸扣在手心,退至角落处,趁敌明我暗,待其中一人将落未落,身形极难再变化之时,一扬手打了出去。 此番距离极近,那人极力转换身形,堪堪将前面四粒铜丸避过,却再也避不过第五与第六枚,惨呼声中,额头与髌骨各中一枚,当场身死。 另一人一言不发,拔剑向我刺来,我挥棍一挡,猱身欺进,以棍当斧,左劈右砍,二十招之后,终于一棍击中他胯骨,复跟一棍,击破了他天灵盖。 我正防备前日与我相斗的弹弓美少年又来攻城,敌军却响起鸣金收兵之声,转瞬间城下敌兵都已退去。 过了片刻,城下始终一片静谧,也不知意欲何为。 言眺与萧疏离都来见我,道:“敌军为何突然退兵?” 我想起甘允之言,道:“此番或只是敌军试探攻城,看我军实力如何。如今既有我等三人在,攻城并非易事,敌军为保留兵力,极有可能不再攻城,转而困死我军。” 言眺忧愁道:“这可如何使好?我军即便日日杀马充饥,如今只有二十九匹马,也实在吃不了几天。又不知亚父何时来救?” 萧疏离略一犹豫,道:“亚父探听消息,集结兵力,总需几日光景,我看再过几日总该来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道:“不好,亚父未必得知此地是荒城,他一时之间筹不到兵力,极有可能退回申渡只等耿无思的援兵到来再作打算。” 言眺变色道:“那我们岂非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甘允上前道:“副盟主勿忧,大元帅即便不知此地是荒城,若有足够兵力,也会尽早来救的,否则一旦敌军攻破泽兰城,主公也势必有危险。” 萧疏离点头道:“甘参将说得有理。” 转眼又过七日,眼看马杀得只剩下八匹,亚父仍不来相救,敌军亦毫无动静。 言眺发急道:“难道真要饿死在这里不成?” 甘允苦笑道:“之前主公派出全部亲卫队五人出去报讯,如今皆石沉大海,也不知是否已落入敌军之手?如今别无他法,仍是要送人出去报讯。” 言眺与萧疏离互望一眼,萧疏离嘴唇方动,我已抢在她之前向金弦弓仆道:“阿鹦,你可愿去找亚父报讯?” 金弦弓仆躬身道:“但凭郎君吩咐。” 言眺笑道:“你轻功如此好,必不会有危险。找着了亚父,便可饱餐一顿,总比每日在这里挨饿的好。” 我不去理睬他,向金弦弓仆道:“万一找不着亚父或大将军,你也不必再回来送死。我准许你自此摆脱仆役之身,想去哪里便可去哪里。” 金弦弓仆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笑意,似是愉悦又似是苦笑,又似有茫然之意,却不说话,向我拜别,又取下背上金弦弓交到我手中。 我接过金弦弓,温言道:“你先去饱餐一顿,待天色一暗便走,一路多加小心。”眼见甘允领着他去了,我随手将金弦弓连弓带鞬向言眺抛去,道:“即日起,你来背着金弦弓罢。” “扑”地一声,金弦弓掉落于地。言眺竟未伸手去接,只呆呆看着地上的金弦弓,整个人都已变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城墙的秘密 萧疏离走上前去,捡起金弦弓,微微一笑道:“就算金弦弓有万钧杀气,四哥也无需吓成如此模样。三哥成天带着它,不也好端端的?” 言眺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金弦弓是天命所系,三哥即便不介意,我可不能僭越。五妹,你是女子,无甚僭越不僭越,还是你来背罢。” 转眼又过几日,所有马匹都已吃完,最后吃的一匹正是萧疏离自敌阵中抢来的黄骠马。我虽一直心痛我陷于敌阵的白马,此际却也另有一种欣慰—我的白马若非陷于敌阵,此刻也必定难逃被吃的下场。 最后连野菜c树皮都已吃尽,亚父还是没有半点消息,而阿鹦一去,竟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将士之中有人已面生异色,若不是忌惮我武功了得,恐怕他们早已叛变投降。 这却也怪不得他们,这几日,我也饱尝了饥饿滋味,深知腹中空空浑身无力是何等难受。 城下敌军一点动静也无,看来正如先前所预料的那样,深知我军处境而想不费一兵一卒便困死我军。 言眺斜靠在墙上,时断时续地吹着笛子,他吹的还是“故国望乡”,如今虽然曲不成调,但旋律起伏中仍是弥漫出浓浓的哀愁,连我的思乡之情都被勾起,本已萎靡的兵士们神情更见困顿凄切,有人甚至掩面低泣。 “四弟,休要再吹。”我向他皱了皱眉。奇怪,他为何总是吹这首曲子?难道他还留恋哀鸿遍野的前朝? 甘允盘坐在我身边,他虽已饿得两颊凹陷,神色尚算镇定,目光看地,似乎仍在想着对策。 言眺收了笛子,回过头来,有气无力地道:“迟早要饿死,我就是不吹,士气也高昂不了。” 萧疏离皱眉道:“什么时候了,还要拌嘴?还不如想想突围的办法。” “甘参将都束手无策,我能有什么办法?”言眺撇嘴。他看看我脸色又勉强一笑道:“林三言四萧五,今日果然要死在一处了!”我看着他已显黄瘦的脸,想起结拜时的誓言“林三言四萧五,自今日始,结为手足,亲如一家,永无二心”,心里也同时想起了亚父告诫我不可轻信他人的话来。 如今果真到了生死关头,两位结拜的手足并不曾负我,倒是亚父多心了。我却难免愧疚:“我许诺的‘一字并肩王’与‘长公主’都已无可能再实现,却要他们陪我活活饿死。” 言眺是副盟主,这江山有他的一半,倒也罢了,五妹却实在是 我看向萧疏离,斟酌开口道:“五妹,不如” 她已知晓我要说甚么,截口道:“三哥不必多言,既然你我三人是结拜的兄妹,自然生死都要在一起,否则‘同生共死’云云岂不成了戏言?” 言眺虚弱一笑,道:“五妹说的对。”举起笛子又吹起了《故国》。我实在不想再听这曲子,不禁皱眉向甘允看去,甘允抬头与我双目一对,已知我为何烦恼。 他略一思忖,向言眺道:“副盟主可曾读过《秦风无衣》?” 言眺一怔,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甘允点一点头道:“在下斗胆请副盟主给这篇《无衣》谱首曲子,愈简单上口愈好,好教给将士们传唱,以振士气。” 言眺精神一振,果然自己乖乖寻了个角落,靠墙坐下,拨弄起他的铁琵琶来。 又过得半日,甘允忽然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蹒跚行到我面前向我跪下:“主公,你轻功绝顶,不如一个人先走,再图后业” 我看着他,一掌拍在墙上,墙塌下一大块,破碎的墙砖倾泻而下:“我必与士卒同在。谁再敢提此议,立斩无赦!” 甘允轻声道:“如此,主公与我等必将饿死在这泽兰城了!”他虽饿得行动无力,眼中一片绝望之色,面上神情却仍有几分从容,果真有大谋士的风采,只可惜,也要陪我葬身此处。 我缓缓扫视身周已是闭目待死的兵士们,正自暗暗难过,角落里的言眺忽地起身放下琵琶,道:“泽兰城?甘参将你说此地是泽兰城?” 他不待甘允答话便走过来,捡起一块墙砖,细看上面的刻文,忽然回头道:“此处的城墙似乎是景观三年所造?” 甘允也捡起一块有字的墙砖,看了一眼道:“正是景观三年所造。” 言眺眼睛一亮:“此地是否隶属于黄原郡?”甘允点头,道:“似是隶属黄原郡。” 萧疏离道:“那又如何?” 言眺拍手笑道:“那我们就有救了!” 萧疏离笑出声来:“难不成我们还可以吃这城墙?” 她笑到一半,忽然怔住,言眺竟真的从碎砖堆里拣起了一块碎屑,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众兵士面面相觑。 “四哥,你饿疯啦?”萧疏离喝道。 我也只当言眺捱不得饥馁,竟而失心疯了,但仔细观其神色,却不像发疯。 言眺笑吟吟咽下碎屑,道:“景观三年,先父从外邦得到一批绝衰草,据说焚之得灰可防腐百年。他后来就任楚州别驾,奉命在黄原郡各处筑墙,到得泽兰城之时,忽然想起绝衰草,便于城墙之内另筑夹层,夹层以黍c蜂蜜c江米汤及那绝衰草灰所制,道是日后无粮之时可以此充饥。” 说到此处,他舔一舔嘴角,回味道:“味道不错,未曾腐败,看来传言是真。” 四周兵士见他吞下了碎屑,早纷纷抢上前去捡那碎屑吃。捡不到的顿时各用兵器去砸城墙。 言眺忙叫道:“浅黄色的夹层才可以吃,其他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砖石!” 萧疏离疑惑道:“这绝衰草既能防腐,果真无毒么?” 言眺轻松笑道:“何首乌都有毒,何况是绝衰草?不过其毒性极轻,只要不一口气吃个三百斤便不妨事!日后我自有办法解毒。须知天下间除了河豚之毒外,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言眺既然这样说,那便不会有失了,我放心下来。众人顿时爆发出欢呼之声。 在饿了三c四日之后,此时的峰回路转当真如梦似幻,我连吃几块碎屑后才敢相信此事是真,并非做梦。众将士面上的狂喜都难以言表,实在想不到竟能在此绝境中逢生,而逢生之法又是如此匪夷所思。 甘允也是喜出望外,边吃边看着我高声道:“天命!此真天命也!” 饱餐了两顿,士气顿足,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不同,人人都是崇敬坚定,俨然我便是真命之主,天下即将为我所有。 甘允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道:“如今敌军不知我军已有食粮,还道我军即将饿死,毫无防备,此时正宜我军谋划出路。” 我点头道:“甘参将说的是,只是敌军毕竟势大,若要谋划突围,我军只有千人,又无马匹,纵然敌军毫无防备,我军也难有胜算。” 言眺眼珠一转,道:“若能在城里设下埋伏,诱方远华进城击杀,敌军必然不战自溃。” 甘允点头道:“副盟主说的极是。在下以为,这几日可陆续派人假意出城投降敌军,道是城内兵士大多已饿死,已有人开始掘尸食肉,主公等业已奄奄一息。方远华闻言必定大喜,定会再待上几日等主公等饿死之后派人攻城。趁这几日我军便在城内挖一地道,等城破之后全部撤入此地道。待假意投降之兵将方远华诱入地道附近时,主公和萧娘子便可出其不意,擒住方远华,便可号令敌军,敌军纵然人多,也要投鼠忌器。” 我一听果然是好计,道:“好!就按此计行事。甘参将这就选人假投降罢。” 过得六日,地道已是挖好,我与甘允正揣测敌军将何时攻城,忽听南门城下远处似有喧嚣之声。我与甘允急忙上城头眺望。 远远望去,围困泽兰城的敌军后方似乎起了骚乱,令其阵型大乱。 言眺喜笑颜开地道:“亚父来救我们了!”我军尚未退入地道,闻言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摩拳擦掌道:“主公,我等何不此时冲出城去,杀他个腹背受敌?” 甘允高声道:“不可!敌兵的前军未乱,我军人少,此时冲出,援军不及相救,势必陷入险境。各位稍安勿躁,待援军切入敌兵腰腹时,我军再出其不意冲出,方能一举奏效,大破敌兵!” 萧疏离本已擎剑在手,闻言便收剑道:“好,也不争这片刻时间。” 再过片刻,援军果然一左一右深入敌腹,敌军想是毫无防备,不及应对,逐渐呈现整军溃败之势。甘允正欲开口,萧疏离忽地说道:“那不是亚父兵马,而是耿将军兵马!”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时,果然一面将旗上一个大大的“耿”字。我记得参将以上仅耿无思一人姓耿,又是惊诧又是惊喜,向甘允道:“甘参将,何以是耿将军前来营救?” 言眺也疑惑道:“那日亚父派人送蜡丸之时,耿将军尚在神浒,没有一个半月万万到不了此地,可今日才第二十六日啊?” 甘允亦是面带喜色,却镇定答道:“耿将军既然号称‘乾坤一将’,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只能说,主公有识人之慧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乾坤一将 眼见墙下敌军已大溃,只顾四散奔逃,甘允这才下令大开城门,全军冲杀出去,接应援军。我持棍当先出城,高声向众人道:“今日随我奋战之勇士,来日都直升龙骧军!” 众人轰然应答,士气高涨。城外敌军忽见我军从城内冲出,皆是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言眺抡着铁琵琶,一连砸倒十几个敌兵,忽地想起甚么,高声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众人纷纷跟唱。慷慨激昂声中,我军人数虽少,气势顿时大增,敌军更是慌乱,无心抵抗,狼奔豕突之中竟至互相踩踏。 萧疏离向我道:“三哥,还是先抢马要紧。”随即舞剑杀入敌军中去。我心道不错,一面杀敌一面搜寻马匹,又想起甘允不会武功,放慢脚步待他跟上,回头叮嘱道:“你紧跟着我,须臾不可离开。” 所幸敌兵受到前后夹击,几乎已无斗志,只顾自己逃命。 不多时,我已抢得一匹驳马,便将甘允也一把拉上马背,舞着黄金棍前去与耿无思汇合。 正杀敌中,身后甘允道:“主公,你看右前方那人。”我抬眼望去时,只见远处一小群敌兵正簇拥着一个身穿耀眼金漆甲的将领,只遥远一瞥也可见他身姿威武挺拔如一座庄严宝塔,正侧首向左右吩咐甚么。我一喜道:“那可是鎏金塔方远华?” 甘允笑道:“多半不错,主公何不前去擒住他?” 我一棍扫开几个小兵,道:“好!”正欲催马上前,忽见一道夺目金光于那群敌兵上方划过,随即见两道身影飞起欲拦,却是迟了一步。那道光芒亮似闪电快如流星,一隐而没,随即见方远华那宝塔般的身影慢慢倒了下去,他身边的之人顿时大乱,嘈杂之声四起道:“不好!方将军中箭了!” 甘允不明所以,奇道:“那是甚么?” 我想起这几日萧疏离背着的金弦弓,道:“那是金棱箭,五妹动用了金弦弓。”转目向射箭方向看去时,果见萧疏离自半空中飘落于马首之上,正自收弓。原先欲拦金棱箭的两道身影拦截不成便向萧疏离攻去,一人使双短戟,一人使铁锏。 甘允叹道:“萧娘子不愧是主公的左膀右臂。” 我笑一笑,忙催马去助五妹,一面提气喝道:“郭随之兵听好,如今你们主将方远华已死,大势已去,不如趁早投降,我林睿意可饶你们不死!” 话音刚落,敌兵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叫道:“我军勿慌,方将军早已派人向路将军求救,路将军正率大军赶来,援军即刻便到,定能将林贼军一网打尽!打赢此仗,每人连升三级赏十金!” 此言果有安心之效,原先已四散逃跑的敌军重整旗鼓又转身杀了回来。我颇为忧心,向身后甘允道:“不好!敌军如此吃紧,来支援的若仅是副将路申,则其主将施贵定是围困住了大将军!” 甘允微一沉思,道:“不然,来的若是施贵,这才不妙。来的若只是路申,则大将军只是被施贵围困,暂时无恙。” 我一想不错,略放下心来,只盼张远仅被施贵暂时围困不得脱身而已。待打败了路申援军我再与耿无思一同商议如何去援救张远,便道:“你坐稳了,我先杀过去帮五妹。” 还未奔出几步,一连有五名将领模样的敌兵骑马向我冲杀过来,团团将我围在当中,一长须紫面之人笑道:“林贼休走,擒住你可封上将军,吾辈功业可要仰仗你了。”一枪向我刺来。 我舞棍格挡,与五人战在一处,一面向甘允道:“你多留意五妹,她若吃紧,即刻告诉我。”甘允应道:“好。” 这五人武艺平平,只是我身后多了一人,未免照顾分心,因此直到五十招之后才将他们一一了结。却即刻又有三名高手自人群中飞跃而出,前来拦截我。 却也奇怪,方远华并非主将,手下却有这许多高手替他卖命。不知那真正主将施贵手下又会有多少高手? 幸好这些高手之中并没有当日持弹弓的美少年,否则今日我恐怕饶不了他。 又斗了一百来招,我一棍击碎了一名使锤高手的胸口,那剩下两人才知难而退,转身遁去。我向五妹处看去时,早已不见她及两名高手身影。甘允道:“那两人都已被小娘子刺死,小娘子毫发无损,主公尽管放心。如今还是先去见耿将军要紧。”我放眼望时,四周已不见敌军中高手,料想五妹应能对付,遂点一点头。 一路杀敌,问了我军援兵,这才遥遥见到耿无思一身银甲坐镇于后方,战事如此激烈,他却是沉稳如山,宁静如水。近到他面前时,他亲自策马迎上前来,下马行礼道:“主公,果真是你!先前斥候来报,说是有一支敌军围困泽兰城,城上有一面‘林’字旗,我虽不敢相信,但又恐万一是主公,因此不顾寻找大元帅,先来解围。”他平素面上波澜不兴,此际却分明露出惊喜之色,我不禁心中一暖,向他微笑道:“无思,幸好你来解围,否则我等不到千人,实在难以突围而出。对了,你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耿无思道:“我接到大元帅兵符,心知情势危急,因此先带七千精兵抄近道翻山而来,还好来得及时,只是山路难行,路上有六十一名兵士与八匹战马坠崖而死。” 我心中一紧,说不出话来。年幼读书时,虽也览过无数战火诗句,毕竟未曾亲眼目睹,血与泪俱远,难以切身体会。如今亲历战事,一个个有名有姓的将士纷纷亡于眼前,方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何等惨烈。 耿无思见了我的神色,劝慰我道:“马援有语,‘男儿当马革裹尸还葬’,主公不必为死去将士难过。他日主公平定天下,四海安宁,百姓安居,便足可告慰英灵。”又道:“主公怎会被围困在此?大元帅如今安在?” 我还未答话,身后甘允已苦笑道:“真是一言难尽,自从吴王坡一战之后,我等早已与大元帅大将军失散,如今正要寻找他们”他还未说完,已有一名亲兵飞驰来向耿无思报道:“敌军有大批援军杀到,人数恐有两万左右,打的是‘路’字旗。” 耿无思脸色丝毫未变,镇定自如地吩咐道:“无妨,我军皆是精锐,足可以一当三,不怕敌军的老弱病残。” 随即,我军后方略有骚动,遥遥果见大批黑压压的敌军正在杀来。 耿无思向我道:“敌兵援军此时锐气正盛,敢请主公略向后撤以避锋芒,我也好观望调度。” 我心知他全局指挥调度总需与厮杀主场略略保持距离,忙道:“无思你调度便是,我一切依你将令。” 耿无思下令急速后撤,带我退至泽兰城门下,我只道他拉开敌我距离只为调动阵法,他却只是一一调派众将各自领兵先后从不同方位杀入敌军,又勉励众将道:“昔日马服君有语,‘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虽不是狭路,却正是拼胆气之时!我军乍然先到,敌援军后至,因此必不知我军兵力,交锋之时定有谨慎疑惧之心,诸军正当放胆向前,全力杀敌,以报主公!” 各将轰然允诺而去。 耿无思又派二十人上城楼擂动所有战鼓以造声势,派四十人在诸军之后扬尘以混淆敌军视听。 我心里暗暗赞叹,向耿无思道:“敌军原主将方远华适才已被疏离一箭射死,此时统领援军的只是副将路申,此人若死,敌军自会不战而溃。” 耿无思向我恭敬地道:“如今我军正面迎攻敌军,胜算颇大,还请主公安坐后方观战,自有三军将士为主公效劳,去取路申性命。” 我本有意亲自去擒路申,此时听得耿无思如此一说,倒也有理。我若再要亲自上阵,势必要令他分心,令他指挥之间有所顾忌,且显得不信任他领兵才能,倒不如视情形而定,待必要之时再出手也不晚,于是向他点一点头以示认可。他此时方向我道:“主公的马一路驮着两人,想必已经乏了,可否请承奉郎与我副将钟韶庆共乘一骑?” 我心知钟韶庆武艺不差,足可保护甘允,便点头应允。 甘允刚刚上马坐稳,又有一名探子飞马来向耿无思报道:“敌军援兵身后又有我军一支人马,看将旗仿佛是大将军主力。” 我与众人都是喜出望外,耿无思道:“有多少人?” 探子道:“那支人马已与敌军混战在一起,人数难以估计。” 耿无思挥退探子,向我道:“如今几支人马混战在一起,场面颇乱,请主公跟在无思身边,统观大局。” 我心想如今张远既率兵来支援,双方兵力相差不多,且我军皆是精锐,多半胜局已定,只是五妹尚在阵中,不知是否还有其他高手,委实放心不下。甘允已知我心意,向耿无思道:“耿将军,萧娘子与副盟主尚在阵中,请派人前去接应。” 耿无思看我一眼,随即传令道:“令校尉李章率二十骑前去接应萧娘子,令校尉雷必摧率二十骑前去接应副盟主来此,不可恋战。” 我料想以五妹的轻功及剑术,即便遇上高手也能全身而退,于是按耿无思所说,在他身边静观情势。 眼见敌军的黑色身影越来越少,我军的绾色身影越来越多,钟韶庆笑道:“主公,看来我军胜局已定了。” 又过片刻,有亲兵来报曰:“敌军不敌,已呈溃败之像,只是拼力四散逃窜。” 耿无思淡淡道:“传令鸣金收兵,穷寇勿追,任其逃窜。” 只是直到此刻也未见前去接应言眺与萧疏离的两队人马回来,想来战场太大,一时难以找到他两人。 耿无思正要向我说话,忽见一个鸦青色的人影骑马全力狂奔而来,连撞倒穿绾色衣甲的同袍都不顾,显见有十万火急之事。耿无思喝道:“快散开,来的是主公亲卫队。” 我方自看清发髻散乱神情狼狈的来者正是郭灵,他已一个翻身下马,滚落在我面前,气急败坏道:“郎君,小娘子小娘子被路申拿去了” 注:“一将功成万骨枯”引自唐曹松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险地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他往何处去了?”郭灵伸手一指道:“往北去了!” 我再顾不得答话,摘下黄金棍便打马往北疾奔。只听得身后耿无思等人纷纷叫道:“主公!主公!” 一路也不知有谁跟在我身后,只是全力打马狂奔,也不知奔出多少里路,果见前方有一小队着黑衣的人马。我精神一振,复奋力追赶。 那队人马听得马蹄声,都拨转马头朝向我,我一眼望去,果然见到妹妹双手被缚,坐于马背上,她身后一个面色阴沉的蓝衣人正向我上下打量。 我强令自己镇定,吁停了坐骑,向蓝衣人道:“阁下是何人?为何擒住一个弱女子?” 妹妹见到我已哭叫道:“哥哥!哥哥!快来救我!” 蓝衣人身旁一骑哈哈笑道:“好标致的美少年!来的可是林睿意?” 我见他身着五彩山文甲,料想是副将路申,急道:“路将军,当年我与你家主公在瀛洲古原曾有盟约,不得以对方家眷为挟,今日你擒我妹妹,岂不是违背了你家主公的誓言?快快放了我妹妹,我任你离去,决不赶杀你。” 路申笑道:“我可不曾擒你妹妹,擒住你妹妹的是这位庞先生。他却不曾奉郭随为主公,盟约对他可作不得数,因此无人违背盟约。” 我气极,却无法辩驳,甘允忽自我身后接道:“这位庞先生既在你军中替你效命,你又是郭随之人,他便等同是在郭随手下替郭随效命,如郭随帐下其他将士一般无二,即便不曾立名目却有实干,又岂能说不是郭随之人呢?” 我回首看时,原来他已独骑一马,与耿无思等人赶上。 我听他口才如此了得,不愧是谋士,心里稍稍一定。甘允又道:“路将军想必心中明白,郭随亲小人远贤臣,大势已去,再跟着他只怕无甚好下场,何不来投我家主公?我家主公最是爱惜将才,又有天命,荒城尚且困不死他,前有天降黍米,后有飞来神兵,天下之主舍他其谁?” 路申轻蔑道:“甚么天降黍米,飞来神兵,区区把戏,休想诳我!即便郭随气数已尽,我也不会来投林家小儿,我这便渡红蓝江去投朱袭。” 他向我狰狞一笑道:“令妹长得这般好看,想必朱袭定然瞧得上,到时与你结个亲家也说不定,哈哈!” 我狠狠握紧手中黄金棍,又不得不松开。纵然我一棍能横扫千军,此时妹妹在他手中,我手中之棍又怎能扫得出去?这无耻小人身边仅有十几骑,却是比千军万马还要难以对付。 甘允又道:“路将军,你为人二三其德,天下共知,恐怕今后无人再敢用你。何况朱袭手下强将如云,未必会有你一个降将的一席之地。与其日后在朱袭手下受辱,倒不如现下放了我家小娘子,我家主公言出必践,定会好生放你离去。” 路申脸上忽红忽青,神色变幻便如身上的五彩山文甲,还未开口,身旁蓝衣人阴鸷道:“不入耳之语不听也罢,你一身本事谁敢看轻?且渡了红蓝江再说,到时朱袭若待你不恭便去投霍威,若再不成,自立为王便是。总之,这女子万万放不得,一放你便会死于乱箭之下,更无葬身之地。” 路申正了正神色,向我厉声喝道:“林家小儿,你与你手下之人全都后退百步,若敢不从,我立时捏死你妹妹!” 我心知他即刻便要逃跑,决计不肯降我,我身后甘允料想一时也别无良策,大急之下叫道:“且慢!我来换我妹妹!我来换我妹妹!” 身后传来一叠声的惊呼道:“主公不可!万万不可!” 路申与蓝衣人互看一眼,蓝衣人点一点头,路申道:“好!你放下兵刃,先过来给庞先生点上穴道,我再放你妹妹!” 耿无思一急之下,拉住我缰绳道:“主公请三思!千万不可上当!你若陷于险地,南剑之盟该如何是好?” 我一边抛下黄金棍,解下佩剑,一边低声道:“言眺轻率不足为倚,我若有不测,南剑之盟听凭亚父做主。”侧首见他满眼焦虑,忽地想起杨运临死前的交待,心中不禁升起愧疚之情,顺手将腰间杨运的双玉佩解下递给他道:“我若有不测,你持此见言眺,说是我遗命,令他此生不可任你毒发。” 我催马欲上前时,甘允郑重道:“主公有天命,再险绝之地亦会化险为夷。我怕的只是,主公对付得了君子,却对付不了小人,请主公不该仁义时决不可仁义。我自会与元帅商议如何营救主公,主公且放宽心。” 我向他点一点头,放马缓缓走到路申面前,道:“我已过来,请路将军信守诺言,放了我小妹,我自会任你处置。” 一声衣袂轻响,那蓝衣人已自马背拔身而起,向我扑来,身形翻转之中,阴冷的手指已连拂我胸前背心十处大穴,我体内的先天罡气顿时停滞,再也周转不得。 所幸路申还算守信,解了妹妹束缚,放她过去。我目送她回去,心想这一别恐怕是天人永诀,但见她满面是泪,仍是强作笑颜道:“好好照顾自己,一切听亚父安排,等哥哥回来。” 妹妹始终转头看着我,哭得哽咽难语,忽地叫道:“哥哥,你若有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一定下去陪你!” 庭上的火烛明亮光华,映照着主案上的朱袭,显得他脸上颇有和润之气。他紫衣黑冠,一派静逸之色,却自我一进门,双目便牢牢锁定在我脸上。 这双眼曾在片刻之内识破言眺巧夺天工的□□,此刻又想从我脸上看出些甚么? 我也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少顷,他微微一笑道:“今日又见三郎,真是意外之喜。” 我道:“今日林某是阶下囚,不敢当。” 他又上下打量我,叹道:“好一个美无度的花神让道!”侧首向左右之人道:“如此人物,若是死在我的手里,恐怕天下怨我。” 我一言不发,随他去说。 朱袭又道:“听闻三郎不仅文采风流,武艺更是难逢敌手,在郭随军中一日杀人过万,郭军闻风丧胆。” 我淡淡道:“传言夸大了。我一日最多杀敌五c六千,再多时,恐怕我的方天画戟也磨平了。” 朱袭不禁莞尔,道:“三郎为人倒实在。” 他垂下双目,略一沉默,道:“三郎想必不知,我出身贫寒。二十年前,曾卖身湍州卢家为仆,食不果腹,终日饱受□□,深知百姓生计之难,这才以天下为志,立誓不再让百姓如我一般为奴为仆。” 我肃色道:“朱公大志,林某佩服。但这又何尝不是林某之愿?” 他话锋一转,道:“三郎出身富贵,想必不通稼穑,即便心怀天下,果真知晓如何理国乎?” 我道:“我未闻秦皇汉武起于布衣。” 朱袭一时语塞,他身左之人旋即接道:“秦皇汉武上承开国之血脉,幼受帝王之训教,三郎如何与之相比?” 我道:“我幼读百家之典籍,遍览各朝之史书,知天下为何兴为何亡,莫非还不足以开国理国?则朱公以为何样之人方能开国理国?” 案左之人语塞,案右之人怒道:“林家小儿休要逞口舌之利!我便不信” 朱袭伸手制止,道:“三郎一路过来,不胜辛劳,不如早些歇息,明日我再与你洗尘。” 第二日,朱袭却是在军营之中见我。 他面带微笑请我入席,道:“这几个月来,想必三郎都不曾好好进食,今日我做东,请三郎饱餐一顿,三郎务必放怀畅饮。” 我见案上酒肉果品具备,甚至还有一盘刀功精巧的旋切鱼脍,显得宴请之心甚诚,也不知他打的是何主意。总之此番落入朱袭手中定是有死无生,便把心一横,安然入座。 朱袭举起酒樽向我敬酒,我一干而尽。正要举著,朱袭忽笑道:“险些忘了一味下酒好菜。”吩咐左右道:“快呈上来。” 我正疑惑间,一名士卒双手托一银盘而至,另一人一揭盖布,赫然竟是路申目瞪口张的首级。我一惊之下,向朱袭看去。 朱袭安静神色不变,道:“路申几易其主,是个反复小人,今日既投至我帐下,我正好为天下除害。只可惜了他身上那套山文甲。” 我略一沉吟,道:“路申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蓝衣人,现在何处?” 朱袭微一惊诧,道:“蓝衣人?我未曾见过。” 或者那蓝衣人心思阴沉,总躲在暗处,见势不妙早已遁走也未可知。 朱袭又向我道:“军营之中一切简陋,还请三郎不要嫌弃。不过这盘旋切鱼脍实在是不错,三郎定然喜欢,不妨多吃一些。” 我定一定神,不再去看路申首级,举著夹了一片送入口中,向朱袭道:“鱼脍不错,多谢朱公盛情。” 如今既已落入朱袭之手,即便怕死也免不了一死,不如放开胆气,从容就死,也不至污了我一世的名头。朱袭不与我说话,我便举起酒樽喝酒,切开羊腿吃肉,只是分明感到他案左与案右两人的目光愤愤扫在我脸上。 少顷,案右之人终于按捺不住,向朱袭道:“主公,这位林盟主实在是名头太响,末将手下的小子们都很想领教领教!” 朱袭轻叱道:“歌席,你岂会不知,三郎如今全身十处大穴被制,又怎能动武?”案右之人面有悻悻之色,却不敢再说。案左之人笑道:“主公,不如这样,既然林盟主身上不便,不妨请他看看我军中戏耍解个闷。” 朱袭看着我微微一笑,道:“野邻提得好,光喝酒是闷了些,是该有人助个兴,你吩咐罢。” 我冷眼瞧着案左之人吩咐下去,心知助兴是假,要挫我的气势才是真。但看他有何手段。 过得片刻,忽听狮吼之声响起,远远只见一狮一豹跟在一名头戴红巾的大汉身后相继走进场中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傀儡戏 世间奇技百出,历来不乏有人以驯猛兽为生,我也曾在葵山西道见过,只是狮子见得少些。今日这头雄狮身高将近四尺,脑袋本已巨大,加上一头蓬松的褐色鬃毛,更是大如磨盘,显得威猛可怖。 那驯狮大汉手持一两尺长的短棍,指向狮头,又指向场中,喝道:“跑!”那雄狮果然如言沿场中奔跑一圈。那大汉又道:“坐!”雄狮又依言以后腿坐于地下,只看着那大汉。 那大汉转向身后花豹,同样短棍一指,道:“跑!”花豹如雄狮一般听命在场中跑得一圈。一狮一豹又在大汉指挥下相继作出进退c飞扑c扬爪等诸多姿势。 那大汉忽指向狮子道:“滚!”雄狮便侧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复又站起甩头。 此举娇憨无赖,雄狮的威风荡然无存,倒颇像我以前养的细犬,我不禁笑出声来。 那大汉看向我,又向狮子道:“今日有贵客到来,还不去向贵客行礼!” 那狮子瞧了瞧我,果然一路向我奔来,速度奇快,转眼两只醋坛大的前爪已搭上我面前案几,案几顿时晃了一晃,狮头已几乎凑近我鼻尖。那大汉喝道:“向林盟主问好!” 雄狮闻言,猛然间张开如盆血口便是一声大吼。顿时腥臭扑鼻,涎水长流,直似要吞我入腹一般。 我料想朱袭不会当真让狮子吃了我,只是岿然不动。 朱袭案左之人显明是个文士,案右之人貌似粗鄙将官,他帐下那些每隔三个时辰便将我十处大穴补点一遍的高手们想必都埋伏于近处,若狮子果真凶性大发要来咬我,他们必会及时出手阻挡。 即便朱袭听任狮子一口将我的首级咬下来,对我而言,倒也是个痛快死法,比起在泽兰城中慢慢饿死的煎熬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一念及此,我毫无怯意,纹丝不动,见那狮子复又张嘴大吼,一时兴起,抓起盘中一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狮子顿得一顿,眼中立时放光,忙收了前爪,大嚼羊腿退下,口水滴得满地都是。 不远处那花豹见状,急忙发足奔来,如那雄狮一般扑上我案几,向我大吼一声。我笑了一笑,道:“你也有份。”将吃剩的半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花豹退下时,那大汉终于省过神来,挥着短棍向狮豹连连喝骂,神情发窘,甚是恼怒。 朱袭也不禁笑了一笑,案右之人满面通红,怒道:“真是废物!连个畜牲也调/教不好!” 朱袭挥手道:“退下罢,如此拙劣倒叫三郎看笑话了。”那大汉垂头丧气,领命退下,花豹衔起狮子尾巴跟在其后撤离。 朱袭转向我道:“惭愧,在三郎面前,如此狮虫虎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听闻此地的悬丝傀儡耍得还有些名堂,不如明日请三郎看出傀儡戏。” 傀儡戏如《目连救母》者在我年幼之时不知看过几何,后来又陪睿琛看,任何一出都是熟到不能再熟,只不知朱袭要请我看的,又是哪一出? 以我与他今日之立场,想必看的未必是区区一出傀儡戏,必是另有深意在其中。 黑陶碗中,茶末已筛好,沸水注入,暗绿色茶粉上下翻腾,击沸后浮起厚厚一层灰白茶汤,一应佐料也已备在一旁。我往茶中加了些松仁末,莲子心,又加了些盐,拿茶匙搅得一搅,端起碗来,轻啜一口。 台上一声锣响,傀儡戏已开场。 一座官邸面前,一名太守模样的大臣正携妻跪迎一位从金根车上走下的身着帝王冠冕的人。 如此开场从未见过,我已知今日这出傀儡戏必不同于我以往看过的所有傀儡戏,定是朱袭专为我而设的。转头向朱袭看去时,只见他正低首吃茶,嘴角略有笑意,一派意定神闲。 再往下看,那帝王已在府邸的花园中游玩盘桓,那大臣与妻一路陪伴。 夜深时分,帝王走进卧房,婢仆纷纷掌灯,却又在灯亮后纷纷退下。帝王走近床榻,床榻的帷幕掀开,床上坐的却是那名大臣之妻。帝王在床榻上坐下,大臣之妻为他宽衣,帷幕落下。 我心中略略一动,想起民间所流传的宫闱秘事。据说奢帝风流好色,曾与不少大臣之妻有染,以致两位朝臣上吊自杀。 如今戏中所指的不知又是哪一位大臣? 此时,那帝王终于上了金根车起驾还朝。树叶纷纷从树上坠下,接着便是大雪飞扬覆盖地面,但见大臣之妻一人独坐于花园之内,小腹已是隆起。 她垂目看着地上积雪,神情极是阴郁。这悬丝傀儡果然精细,单单她的面部便有八条丝线操纵她的神情,也不知今日台后共有多少傀儡匠人为我劳心劳力。 不多时,另有一名贵妇装扮之人走进花园,身后有乳母抱一垂髫幼童,年约两岁。另有一名小妾模样之人侍立在侧,小腹亦是隆起。那大臣之妻见得她时,眉目略为舒展,拉起那贵妇之手,两人作亲热寒暄状。 那贵妇显然毫不知情,不住抚摸大臣之妻的小腹,喜笑颜开,又招手让乳母上前,大臣之妻两颊与嘴角被悬丝轻轻往上一提,便咧出一个笑容来,伸手去抚那幼童头顶。 转眼便是烈日当空蝉鸣树上的酷暑,两间分开的卧房内,大臣之妻与小妾同时在帷幕内生产,两个婢女从帷幕之内各抱出一名女婴。 女婴之一随即被抱入一间书房,书房内竟已有一名宦官模样的人等候。大臣当下将襁褓中的女婴交给宦官,那宦官瞧着婴儿不住点头,面露微笑。他抱得一抱便将女婴交还,口唇开合,也不知与大臣说了些甚么,随即将一封书信交给大臣,便告辞而去。 又到落叶纷飞时,大臣之妻怀抱襁褓中的婴儿坐于花园内,神情闷闷不乐。她身边终日不见他人,那大臣对她不闻不问。 一日复一日,大臣之妻怀抱那帝王的私生女坐于花园之中,神情忧郁不变,只怀中婴儿渐渐长大,终能下地奔走。那贵妇偶或来看她,所携男童亦是长大不少。 又有一日,终于那贵妇携了夫君正式来访,大臣之妻与大臣出府门相迎,又在大堂落座寒暄。贵妇的夫君唤出一男一女两幼童向大臣及大臣妻行礼,大臣妻亦唤出自己女儿见礼。我仔细看时,见那贵妇夫君与大臣妻相貌有八成相似,当是兄妹或姐弟。三个孩童当是姑表兄妹。 三个孩童在花园内玩耍,渐渐长大。那男童喜着黑衣红靴,女童之一常穿一身素缎。 一日那宦官又来到大臣府邸,将一个匣子交给大臣便转身离去。大臣随即进了自己卧房,将匣子收起。 我心中隐隐升起某种不详预感,总觉得似有一个极大的阴谋正在向我逼近。 再度瞥向朱袭时,他也面带微笑看我一眼,似有成竹在胸,一派从容。 转眼三个悬丝傀儡已再次换过,男童已长成一个金环束发的秀美少年,女童已长成两名窈窕淑女。 府邸换成另外一座,秀美少年正在房中,以各瓷瓶不知调配甚么,却从一笼中捉出一只松鼠,将瓷瓶中之物灌入松鼠之口。须臾,松鼠挣扎死去,秀美少年面露微笑。 两名少女之一又在原先的花园内练剑,时而单剑,时而双剑。 此时我已看出,那秀美少年分明是言眺,而练剑的少女正是萧疏离! 我脸上的神色想必终是变了一变,引得朱袭看向我的眼神里不由露出一丝目的达成的满意之色。 只是若按这出傀儡戏所演,原先那花园中的少女分明是那帝王的私生之女,也就是说,萧疏离是奢帝萧望的私生女。 我沉住了气不动声色,心想,朱袭野心极大城府又深,他不弄些阴谋诡计出来才是奇怪,今日种种定是他的阴谋之一。 接着那贵妇再度出现,携了萧疏离而去,只剩了大臣妻在花园独坐。大臣忽地现身,嘴角一侧被悬丝提起,露出一个嘲讽之笑,也不知与她说些甚么,只见大臣妻面部颤抖,接着上下唇不停开合,似是口中默念有词。 她忽地又扯散了自己发髻,指天捶胸,时哭时笑,样子像是已经发疯。 有两名婢女赶至花园中,大臣便指挥婢女捉其双手,将其带离花园。那贵妇也将萧疏离送回,萧疏离来到母亲房中,似是不住安慰她,但她母亲始终神色木然。 大臣妻终于病倒,终日卧于室内,萧疏离在一旁日夜奉药。 一日,大臣妻从枕下取出一封书信,递于萧疏离。萧疏离展开读时,神色间目瞪口呆,不胜震惊。 乘此间隙,朱袭微笑问我道:“三郎以为这出傀儡戏如何?” 我亦微笑答道:“极是精彩。” 此时场景转换,换作另一个花园。我看见我自己,面上带笑,推着一个秋千架,架上坐的正是妹妹睿琛。 接着萧疏离与言眺同坐于一张书案旁,两人不住商议某事,萧疏离以手指蘸墨,在书案上作画。这傀儡再是精细,要以悬丝操控傀儡画一幅画却实在艰难,好在要画之物并不复杂,慢慢可看出那是一张弓。 我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朱袭时时刻刻念念不忘的便是金弦弓。 转眼又来到一条官道,两旁植满松柏,妹妹正骑马疾驰,忽然间道旁走出一位挎着花篮的老妇,妹妹不及避让,顿时将老妇撞翻在地,慌乱之中,奔马的后蹄踩上老妇胸口,老妇张口作惨呼状。 这虽是个木偶戏,情形却如此逼真,我也看得心头一紧。 妹妹下马查看,老妇却已闭上双眼,任凭妹妹如何呼唤,始终一动不动,妹妹举手无措,只是呆立一旁。 片刻之后,有一个骑马的少年来到此地,正是言眺。见此情景,他不知向妹妹说些甚么,稍后,两人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将老妇抬至道旁林中。言眺与妹妹都拔出剑来,竟一起在地上掘坑,将老妇埋入。 看到此处,我已确信这出傀儡戏定然是朱袭胡编出来诳我的。我的妹妹岂会作出这等事来?我们兄妹若是不小心致人伤亡,定会打探清楚,登门致歉,竭力补偿的。 何况妹妹曾告诉过我,她与言眺兄妹,是在不鸣山赏梅时结识的。 想到不鸣山,果然场景又到了不鸣山。妹妹与言眺兄妹一同赏梅,言谈甚欢。随后她便将言眺兄妹带回家中,举荐于我。 下一个场景,便是我与言眺兄妹在不鸣山上焚香结拜。 再下一个场景,便是我追上了金弦弓仆,得到了金弦弓。 帷幕落下,这出专为我而设的傀儡戏至此终于落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偶像 朱袭转目注视着我,微笑道:“三郎看完这出傀儡戏,有何感想?” 我平静道:“朱公当知三人方能成虎,如今只有朱公一家之言,却成不了虎。” 案右的武将怒道:“林睿意!我家主公好意提醒你,让你莫作了那牵线的傀儡,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我心想好意还是歹意,只有朱袭自己心知了,正色向那武将道:“林某听闻朱公手下名将如云,其中以夺魄鼓李显隆,丹青手伊风湖,开山将军步昆仑最为著名。不知麾下是这三位中的哪一位?” 那武将面上微微一红,道:“这几位都忙的很,在下亲武卫指挥使诸葛宴。” 我早知以他的粗鲁莽撞不可能是我所提的三位名将中的任何一位,最多也就是个朱袭知根知底的心腹亲信,因此故意出言羞辱他。 岂料他浑然不觉,只是微露羞惭之色,倒是朱袭有所觉察,横我一眼,神色微凛。 朱袭案左之人开口道:“博望元年,奢帝巡幸崖川道,驻跸于岐州太守府,幸太守夫人而有孕。太守夫人次年生女名疏离,便是如今林盟主的五妹。” 我微微一笑道:“先生可是做过奢帝的起居郎?连如此皇家秘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案左之人面无愠色,道:“在下谭郊,不曾做过起居郎,只当过几年私塾先生。” 朱袭微有不悦道:“三郎何必语带调侃,须知三郎有三郎的爪牙耳目,朱某自然也有朱某的爪牙耳目。” 谭郊往下接道:“奢帝极爱此女,竟绕开有司,私下册封此女为公主。景观四年,皇太子萧芒死于叛乱。景圣四年,霍威大败奢帝,奢帝溺水而死,天下陷入战乱。其后萧疏离知晓自已身世,决意复国,她因萧芒之死不敢持有金弦弓,却又不能让金弦弓落入他人之手,于是便找到林盟主当了个傀儡,来替她持有金弦弓,只待复国之后,再卸磨杀驴。” 我道:“谭先生想必不知,此刻金弦弓正在我五妹手上,她不但身背此弓,且用此弓射杀了郭随大将方远华。” 谭郊与朱袭两人对视一眼,一时默然。 少顷,朱袭道:“三郎不信此事,我倒有一个验证之法。” 我心念一转,已知他定是要萧疏离拿金弦弓来与我交换。萧疏离若果真是奢帝私生女,意图以金弦弓复国,则万万不会让金弦弓落入他人之手。 果然朱袭道:“这法子倒也容易得很,只需我派人去南剑之盟,以你的性命交换金弦弓,便足可看出萧疏离是真心助你还是要自己复国。” 我爽快答应道:“好。我愿亲笔写信,朱公派人去送便是。” 正在此时,一名兵士进门通报道:“南剑之盟元帅凌佑虚遣使求见。” 我心中不禁暗暗一喜,料想亚父正是遣使前来相商以金弦弓换回我一事。果见朱袭等人的脸色都是稍稍一变。朱袭定神向我道:“三郎稍候,我去会会贵使便来。” 不到半个时辰,朱袭回转,神色间略有惊诧不解,却仍是镇定向我道:“贵盟凌元帅愿以金弦弓换回三郎。” 我微微一笑道:“想必是天下尚未统一,我这个傀儡还大有用处,奢帝的私生公主还未到杀我之时,只能先将金弦弓割爱给朱公了。” 朱袭恢复平静神色道:“凌元帅对三郎真是一片忠诚,看来三郎的亚父没有白拜。” 我登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萧疏离目前尚未掌控南剑之盟,因此还是凌佑虚说了算。 他却不知,我与萧疏离c言眺兄妹三人当日几乎在泽兰城一起饿死。若果真如他所说,萧疏离不过拿我当个傀儡,则以她的轻功,她当时大可抛下我和言眺,背着金弦弓独自逃出城去,即便暂时不能掌控南剑之盟,至少也不必在泽兰城送死。 唯有果真视我为亲人,才能在蚀骨挫魂的饥饿中陪我一起等死。 这些却也不必告诉朱袭,否则他又岂会放我回去? 唯有朱袭自以为离间之计奏效,我回山之后会逐渐将四弟五妹都杀了,他才会放我。 我故作沉吟,一时未答。 朱袭道:“我已答应贵使,金弦弓送到之时便是我放还三郎之时。” 来送金弦弓的却不是阿鹦,而是韩丰。他一眼瞧见我,面露喜悦之色,我向他略点一点头,示意我一切安好。 朱袭接过金弦弓,目中也不禁放光,反复打量,叹道:“好一把天外之弓。只不知接下来又会要谁的命?” 他又向韩丰道:“我听闻金弦弓一直由金弦弓仆背负,节下似乎不是金弦弓仆?” 韩丰道:“金弦弓仆已在泽兰之战中失散,至今不知下落。因此金弦弓由在下送来。” 我心头一沉,此时距阿鹦出泽兰城报讯已近两月,我走后想必亚父与张远已重整大军,驻扎在当地。他若至今未回,看来已是凶多吉少。 韩丰又道:“明公既已拿到金弦弓,还请遵守诺言,放还我家主公。” 朱袭道:“不急,你家主公来时被点十处要穴,我先派人替他解穴。”双手一拍,屏风后转出一个绿衣老者,满面虬髯,眼神中略带戾气,正是朱袭帐下高手之一。 他向朱袭点一点头,便走到我身后,身形一转,运指如风,已替我解去了九处大穴,却单单留下我背上的神堂穴未解,他向着朱袭一礼,复又回到屏风之后。 朱袭神色不变,只向我微微一笑。一时之间,我也不能确信,这是朱袭授意为之还是这绿衣老者自作主张。如此情形之下,我也不便开口说我还有一处大穴未解。 这实与穴道一个未解无异,我仍是不能动手,但赶路回营总是无碍,且只要过得四个时辰,我就可以聚起内力,自行冲开穴道。我便向朱袭扠手告别道:“多谢朱公,林睿意就此别过。” 朱袭点头道:“三郎走好,我不送了。”向着一旁一名白面将领道:“幸渊,你替我送客出城。” 那白面将领领命,向我道:“林盟主请随我来。” 我远远跟在其后,一下台阶,便向韩丰低声道:“快走!我背上仍有大穴未解,须提防朱袭派人杀我。”韩丰一惊,道:“可否让小人为主公解穴?”我摇头道:“这是重手法点的穴,你内力不够,解不了。” 韩丰急忙招呼随从上马。我转目看时,来的都是我亲卫队中人,一共十二名。我又问韩丰道:“为何郭灵不来?”韩丰道:“郭指挥使受了脚伤,行走不便,故而元帅命小人前来。”他又向我奉上黄金棍道:“小人已将主公兵刃带来。” 我接过熟悉的黄金棍,精神稍稍一振,催马跟上那白面将领。 一出城,离开那白面将领视线,我便放马疾驰,一路虎虎生风,也不知跑出多少里地,忽听身后隐约有叫喊声马蹄疾驰声传来。我向后看时,果见有一大队人马正向我追来,人数恐有上千。 我勒停了坐骑,韩丰愤怒道:“朱袭老匹夫不守信用,终究还是派人来追杀主公了!主公先走,我等去拦截追兵。” 韩丰等一行只有十二人,武艺虽胜过寻常士兵,又怎能挡得住上千人?我不禁迟疑,韩丰神情坚毅地道:“我等本就是主公亲卫队,保卫主公责无旁贷,主公你快走,莫教我等失职辱命!” 我道:“子都小心。”韩丰又道:“主公请走官道。元帅已派了王祁将军前来接应主公,只是比我晚一日路程。” 我点一点头,复策马疾驰。 红日逐渐西沉,我鞭马不敢停歇。待过得大约两c三个时辰后,我略提气一试,仍无法聚起内力,却又饥又渴,正要去寻些水喝,往后一看,敌兵已远远赶了上来。此时我胯/下的马却已越跑越慢,口中也不断喷出厚厚白沫,看样子已是力竭。 若胯/下骑的是我原来的长鬃白马,今日敌兵又岂能追得上我?敌兵既已追上,韩丰等势必已殒命。 我一面强聚内力,一面仍是不住加鞭策马。 猛然间胯/下马一声沙哑悲嘶,我只觉身子往下一坐,马已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我不得不下马急奔,身后“林睿意休走”的喊叫声已听得分明。 韩丰之前说亚父派了王祁前来接应我,却直到此时还不曾到来。时近黄昏,官道之上行人稀少,我远眺前方,丝毫不见王祁人马的身影,转头却见道旁的林中有一座小小的庙宇。 既有庙宇,说不定便有供奉,不如我先到庙中进些果品,也好长些气力,待追兵赶上,再与之拼死一战。我再不犹豫,向着小庙奔去。 这庙果然极小,题名的匾额早已不见,不知其名。 朱漆的大门陈旧斑驳,倾颓敞立两旁。微薄夕阳从屋顶的破洞斜照而进,映着砖缝里几株惨淡小草。砖墙间残存着不知多少时日之前的香火气,若有似无,更添庙内清冷。梁间已结重重蛛网,供桌上的香炉半倾,香灰萎靡泻于桌上。 这庙内,久已无人进香,更无供奉的果品。也是,兵荒马乱,谁还有心来上香?上了香,菩萨连自己的庙宇也无法庇护,又怎能保佑得了他? 供台上的菩萨双手执圭,面如敷粉,容色娇嫩。他身着玄衣纁裳,绣有九章,头戴九旒冠冕,朱袜赤舃,却竟是一身皇太子装束。再仔细看时,只见他眉间微蹙,神色和煦而悲悯,似也在担心这乱世中的芸芸众生。我见过慈眉善目的菩萨,见过横眉怒目的菩萨,却从未见过这样面带忧色的菩萨。但这神态,却甚是熟悉。 我隐隐想起了什么人,却又无法肯定。 我放下黄金棍,斜倚柱上,欲强提一口真气,拼着受内伤也要冲开神堂。 还未提气,门外已想起脚步声。 难道追兵已到? 这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且不徐不疾,柔和有度,不像是追兵的脚步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未亡人 我提起黄金棍,绕到偶像身后,听得那脚步声来到庙内,探首看时,只见一个年过三旬的美妇,身着白绫衣黑罗裙,外罩秋香色大氅,正提着一个食盒,放在供桌之上。 她又伸手扶起香炉,点起几枝香插入炉中,双手合十,闭眼向那菩萨虔诚祝祷起来。来人竟果真不是追兵,而是来进香的香客。 正慨叹这破敝小庙无人进香,当下便来了信客进香。 我见到那食盒,仿佛立时闻到了食物香气,只觉饥肠辘辘,再也忍耐不得,于是咳嗽一声,从偶像后转出,向她扠手一礼,道:“这位娘子,在下有礼了。” 我乍然出现,她却毫不惊慌,抬头看我一眼,道:“小妇人有礼。”略略敛衽回我一礼。 寻常女子若是见我一眼,必会移不开眼光,这妇人却仿佛丝毫不在意我的容貌,我不禁心下略疑。再仔细看她时,虽衣着简朴,神情举止却总有一种华贵气度,定是出自高贵门第。 但如此气度不凡的美妇,又为何来此荒废小庙进香?且孤身一人?我愈想愈是可疑,本想向她讨些吃食,此时却犹豫起来。 她却从食盒中取出一叠牡丹饼,一个羊腿,还有一罐清水,都放在供桌上,向我道:“看小将军模样,定是饿了,我这里有些供奉之食,你拿去吃罢。” 我心想身后追兵顷刻便至,不管这吃食中有毒无毒,我今日总是要命丧于此了,还不如冒险饱餐一顿,再与追兵力拼而死。 何况这美妇气度雍容,不像是下毒之人。 我把心一横,道了谢便提起水罐将一罐水喝得精光,又抓起牡丹饼和羊腿狼吞虎咽。 羊腿还未吃完,便听得追兵纷杂的马蹄声已到了庙外,诸葛宴的声音响起道:“林家小儿说不定正是在这破庙里,快随我进去瞧瞧。” 我放下羊腿,伸袖抹一抹嘴,向那美妇道:“娘子请到桌后暂避,这些人乃是为我而来,我这便出去,必不会连累娘子。” 那美妇却无动于衷,反而道:“些许蟊贼,小将军不必出去,我自有家仆打发。” 我适才只听到她一人的脚步声,想不到她竟还有家仆在门外,正自惊讶不已,她已高声向门外道:“重明,你把门外的蟊贼都打发了罢。”门外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立时应道:“谨遵娘子之命。” 但即便她有家仆,区区几个家仆又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大批武将? 我提起黄金棍,正要出门同她家仆一同抗敌,她已伸手拦住我道:“重明一人足矣,小将军不必出去。” 我将信将疑,但见她神色笃定,只得留在庙中,暂作壁上观。 此时马蹄声,嘞马时的马嘶声已近在庙门外,随即听得诸葛宴的声音道:“呔!你是甚人,竟敢在此挡道?快快让开,休要枉送了性命!” 我提棍走到门后,从门板缝隙往外看时,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袍的颀长男子正背对着我,向那诸葛宴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 诸葛宴大怒,怒极却又反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如此破烂的庙宇,还会有人来进香?我看你多半是那林家小儿的同伙!说!那林家小儿可在庙中?” 只见那颀长男子身形忽地往前一进,却又即刻归位,进退之间,他已伸手在诸葛宴坐骑头上轻轻一按。我虽看得分明,诸葛宴却毫无察觉,正要横槊向那男子动手,胯/下马忽然无声无息瘫倒在地,几乎将诸葛宴摔下马来。 诸葛宴挣扎跳起,满面通红道:“好个妖人!竟敢暗算你爷爷!”一槊便向他捅了过去。眨眼间那槊却到了颀长男子手里,他手上微微一动,又将槊交换到诸葛宴手里,只是原本将近两尺长,专能破甲穿盾的锋利槊尖早已被他拗成一个圆环。 诸葛宴看着圆环,面上露出惊骇之色,此时他的坐骑却又从地上挣起,摆头长嘶一声,四蹄踏地毫发无损。原来那颀长男子只是将其按倒,并未伤其性命。颀长男子又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他声音清亮干脆,如玉碎冰裂,倒是与五妹有些相似。 诸葛宴一言不发,抛下长槊,骑上一匹空马便走,其余人纷纷跟上,瞬间走个干净。 我暗松一口气,向那美妇道:“在下南汀林睿意,多谢娘子搭救,敢问娘子高姓大名?”那美妇淡然一笑,道:“小将军言重了,我不过是个未亡人,贱名不足挂齿。”竟是不肯报出姓名。她是女子,我不便强求,只得道:“娘子不愿说,林某不敢强求。只是救命大恩不敢不报,敢问贵仆尊姓大名?” 那美妇又道:“区区仆从,不敢烦劳小将军过问姓名。今日有幸能相助,也是与小将军有缘,不必在意,这便告辞了。”说罢,向我一礼,取了食盒便出门而去,那颀长男子微微侧首,从门缝中向我微微一笑,便转身跟了上去。 我方叫得一声“娘子留步”,转念一想,她既不愿透露身份,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只得目送她二人离去。 此时已是入暮,我复试提真气,终于能聚起内力,冲开了神堂穴。内力既然恢复,我再无所惧,即便是朱袭帐下高手尽出,我也能凭借轻功来去自如。 那美妇虽已离去,她点的香却还未燃尽,仍在香炉内冒出袅袅烟气,将整座庙宇都熏染在香气之中。再看那案上偶像,昏暗之中仍是栩栩如生,但这眉目,这神情,我定曾见过。 我极力思索,忽地想起我十岁那年,父亲曾带我去过一位住在竹林深处的苏探花的家中,他家的正堂里悬挂着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这副眉目,这副神情!当时我尚年幼,曾问苏探花画中人何以忧闷不悦?苏探花只一脸尊崇道,画中人是皇太子。 萧芒!这破旧庙宇,供奉的竟是已死的萧芒! 此刻想来,萧芒死于非命,正是在那年。 目光忽地触及那只未吃完的羊腿,我心中猛然一惊:“历来供奉菩萨都是素食,何以那位娘子竟带了羊腿来上香?” 我心中愈想愈是不安,只怕她便如朱袭一般,表面坦荡,心里阴险歹毒,但运气转了几转,始终没有中毒的迹象。 此时天色已暗,不便行路,我便打算在庙内将就一晚,待天明再赶路。 堪堪将供桌打扫干净,正要安卧时,忽听得庙外又有马蹄声人声响起,从破门缝隙往外看时,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向此处行来。我提起黄金棍,欲再躲到那偶像后面时,来人已走近庙门,一人的声音道:“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上路去接主公。” 正是王祁的声音。我大喜,叫道:“茂旷,我在这里!”一步冲了出去。 王祁举着火把,仔细打量我,喜出望外道:“果然是主公,真是想不到!主公为何在这破庙中过夜?为何不见韩都虞侯?” 我将前因后果都说了,王祁恨恨地道:“朱袭老贼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比郭随还要可恶!只可惜了韩丰兄弟,也怪我迟来一日!我若早来哪怕半日,主公何至于有如此危险?” 我道:“不怪你,亚父怎料到朱袭出尔反尔?只是子都为救我唉!他日我必为他报仇!” 这一夜平安度过,再无事端。 第二日我与众人加紧赶路,渡过了红蓝江,终于赶在上元节之前回到了积艳山。 诸军见我安然而回,都是一片欢腾。 喜极而泣的妹妹一头扑进我怀里,再也不肯松开。她身后,言眺,萧疏离,亚父,甘允,耿无思,张远,人人都看着我欣慰而笑。 我将目光又转回耿无思脸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开颜而笑,一扫秋夜之静沉,却如湖面夕阳般和煦,又如飞鸟低回般舒缓。他双手捧着杨运的双玉佩,交还给我。 我与众人回了无暇殿,亚父说起他与张远也才回山。 萧疏离捧了茶碗到我面前道:“三哥,吃茶。” 我见她亲自为我烹茶,一时悸动,想起泽兰城中她几乎陪我饿死,不禁歉疚道:“五妹,你也受苦了。”萧疏离微笑道:“那没甚么,我若想当来日的长公主,也总不能不劳而获。” 亚父笑道:“疏离为你如此尽心尽力,来日休说长公主,恐怕封王也当得。” 言眺不悦道:“五妹不过沏了碗茶,三哥和亚父就又要封长公主,又要封王。我也尽心尽力了呀,三哥封我甚么?” 我诧异道:“你不是我的一字并肩王么?还想要封甚么王?” 众人大笑。我瞧着萧疏离发亮的眼睛,想起朱袭为我操演的那出傀儡戏,想到他如此煞费苦心想要离间我们兄妹三人,不禁越想越是好笑。 众人笑了半日,亚父清清喉咙,道:“主公回来这半日,也该说说正事了。” 众人想必与我一样,顿时想起了战事失利,几万将士阵亡,都是脸上神色一凛,转为肃然。 亚父道:“那日吴王坡决战,我军兵力虽不占优势,我却凭借阵法有八成把握击败郭随主力。只是疑兵之阵不知何故失效,令大将军大败。大将军勉力率众突围时,我军主力只剩下七千人,来不及退回申渡城内,只能退守大营。我与主公本在吴王坡北处高地观战,但敌军于东北c东南与西面三处设伏,夹击我与主公。其后方远华又分兵与那三处伏兵合兵一起攻击我与主公。我虽已调来熊都尉押粮之军一万人,但敌军总数约在四c五万人,我军难以抗衡。战乱之中,我与主公失散,我与睿琛退至申渡城内,主公与眺儿c疏离却被围困于泽兰城。” 我插话道:“方远华围困我时,敌军约有两c三万人,其他兵力是否由施贵带领前去追击大将军了?” 张远道:“正是!我虽突围,施贵与路申仍率军紧追不舍。申渡路远,我只能先退回大营,凭借营地工事与粮草先守上一守。其后想必施贵因兵力不多,只扎营阻隔我军大营与申渡城,并未强攻。” 亚父接道:“我后来得知大将军退守营地,却苦于申渡城内无兵,实在无力出兵与大将军双方夹击。只能等无思前来解围。大寒之日,斥候忽报围困大营之敌兵退走大半,我初时尚疑心是诱敌之计,不敢出城,直到大将军遣人来申渡,我才得知,大将军已率军出营与敌军大战,我率领城内全部兵力五百人,前去支应大将军。战后打扫战场才得知,当时敌军只有不到两万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言眺的眼泪 我道:“路申带来支援方远华的援军约有两c三万人,留给施贵的自然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张远道:“我后来逼问一名敌军将领,才知晓路申前去泽兰城支援方远华,我担心被困泽兰城的正是主公,因此立即带兵追了过去。” 言眺笑道:“大将军来得及时,正好与耿将军前后夹击敌军,方远华溃不成军,自己也被五妹一箭射死了。对了,那施贵后来怎样?” 狄冲抢道:“那西江狐施贵在阵中被大将军连人带马一刀劈为两半,不少敌兵见状,当场就吓瘫了。大将军就是大将军!” 张远微微一笑,甚是勉强。也是,吴王坡决战之前,我军原本有将近五万人,一战之后,却只剩下区区七千人,难怪他笑不出来。 亚父看向耿无思,赞许地道:“此番多亏耿将军随机应变,及时赶到泽兰城,不仅救下了主公,还将郭随主力彻底击溃。耿将军功莫大焉。” 耿无思面无喜色,只道:“不敢当,是大将军来得及时,否则,我也未有胜算。” 我心知这只是他的谦虚之词,恳切道:“无思不必谦虚,你与大将军两位都有功。” 张远沉重道:“吴王坡失利,几万人马折于我手,我实有过无功。” 众人一时都是默默无语。 耿无思道:“末将总觉得”却又欲言又止。狄冲急道:“耿将军要说甚么说便是了,怎地如此吞吞吐吐?” 耿无思向张远看了一眼,道:“我听大将军详解的阵法,总觉得大元帅的阵法甚是完备,按理说来不会如此败得如此之惨” 张远沉吟道:“我也觉得蹊跷,照说骑兵诱敌之计,并不扎眼,任谁都会上当,那敌军主将却指挥中军稳如泰山,照理说那施贵的心性不该如此沉稳” 王祁失声道:“莫非敌军主将并非施贵?” 亚父的脸色变了一变,狄冲道:“这怎么可能?我军前后派出二c三百名斥候,回来都报说是施贵主将。” 张远的脸色更是发青,却不发一言。 钟韶庆环视一圈,见我不开口,便向亚父道:“大元帅,好在我们当日生擒了几名敌军将领,眼下还关押在大牢,拉出来一问便知。” 亚父点头道:“好,也不急在一时。主公方才归来,亟待休憩,明日再审也不迟。” 随后亚父说起郭随仓皇出双隗,自东海逃脱,我军与盟军大胜,我也丝毫不感喜悦。我早知凡战,必有亡人,如今自战场归来,却是心头沉甸甸,仿佛几万亡人的血肉都已压在了我的心头。 朝夕相处却一朝殒命的韩丰也只是其中之一。 我又想起了破庙中自称未亡人的美妇,而我军几万英烈又有多少未亡人?纵然我能厚加抚恤,又怎能换回她们的良人? 我看向周围之人,钟韶庆,狄冲,耿无思等。她们即便会为死去将士感伤,也势必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我只觉说不出的疲累,正要向亚父告罪回房休息,却见郭灵一瘸一拐进了大殿。 他以手拄着一支□□当拐,神情虽是奕奕,但从站立姿势来看,脚伤并不轻。 他刚叫得一声:“郎君”我已责怪道:“既然有伤何不卧床休养?小心伤势加重。” 郭灵羞惭笑道:“无甚紧要。副盟主说了,也要走动走动才好。” 言眺忙道:“我只叫你在房中走动走动,可不曾教你走得这般远。” 郭灵只是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只上下打量我,见我安然无恙,面露放心之色。 我向妹妹看去,见她只是全神贯注看着我,便道:“睿琛,郭灵为救你伤到了脚,几乎送命,你可曾好好谢过他?” 妹妹一怔,半晌不开口,郭灵忙道:“我是仆人,救主是分内之事,无甚谢不谢的,何况也没救到。”我见妹妹满面不情愿之色,显见毫无感恩之心,猛地想起朱袭那出傀儡戏中说妹妹撞死人后悄悄埋尸林中,心中顿时不悦,只瞪视着她。她见我脸色不善,只得勉强向郭灵行了一礼,道:“多谢你相救之恩。” 郭灵急忙回礼,道:“小娘子折煞我了。” 我又催促道:“你快回房歇着,以免伤情加重。这个月叫秩先代班也是一样的。”郭灵只得诺诺而去。 一名亚父亲兵进殿通禀道:“朱袭遣使求见主公,一同送来的还有十二具棺木。” 想不到那朱袭竟还有脸遣使上门,我与亚父对看一眼,均疑惑不解。 王祁怒道:“这老贼还有脸派人来?主公不必相见,砍下来使的脑袋送回去就是了!” 我忽地想起那日为护我而死的亲卫队一共正是十二人,心中一动,遂道:“且叫他进来。” 来使一进殿便跪倒,颇有战兢之意,道:“小人特替我家主公前来告罪。那日诸葛宴率兵追杀林盟主之事,并非出自我家主公之令,乃是诸葛宴私下所为,我家主公所要的只是金弦弓,并不想出尔反尔要林盟主的性命,请林盟主明察。” 他又急切奉上一个匣子,道:“后来我家主公一得知此事,便将诸葛宴正法,首级在此。”打开匣子,里面果然装着诸葛宴的人头。 王祁喝道:“胡说!诸葛宴乃是你家主公的心腹,未得号令,他焉敢擅自做主?明明是朱袭老贼欲杀我主,奸计败露后又怕我大军踏平他老巢,这才杀了诸葛宴替罪!” 朱使苦着脸道:“我家主公若要加害林盟主,又岂会放他出城?关起城门来,一通乱箭,便是十个林盟主也一起了账了。” 言眺冷笑道:“朱袭老儿要杀我三哥,又怕天下人说他言而无信,因此假意放走他,暗中又派亲信追杀他,无论成与不成,事后都可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来使垂首道:“我家主公帐下有的是武林高手,若有心要杀林盟主,早派人对林盟主下手,事后再砍上几个小兵顶罪,一样可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又何必白白送了已跟随我家主公十几年的诸葛宴性命呢?” 他所言也并非不无道理,我一时沉吟。 那来使又道:“我家主公说了,他忍痛杀诸葛宴,赔罪是小,整肃军纪是大。诸葛宴即便过往功劳再大,如今竟敢不听号令,陷他于不义,也只能是当斩不赦。” 亚父捋须道:“好,既然如此,南剑之盟暂且不追究此事。” 亚父此言虽然短了气势,却在我意料之中。如今休说我军新败折了不少人马,便是有二十万大军,一时片刻也攻不到红蓝江北岸去报仇雪恨。 来使谨慎看我一眼,见我未有异议,这才松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道:“林盟主手下十二名勇士被诸葛宴所杀,我家主公对林盟主的哀恸感同身受,只是如今已别无补偿之法,只能将尸身好好装殓,送回给林盟主,另有金帛若干,聊作补偿,请林盟主代为转交其家属。” 果然这十二具棺木中装的是韩丰等人的尸身。 如今按这朱使的说辞,真真假假,再分不清到底是朱袭要杀我还是只是他的手下虬髯老者与诸葛宴私下相约要杀我。 按朱袭狡诈的性子,我才不信那虬髯老者故意漏掉我背上的神堂穴未解不是出自朱袭授意。 无论如何,我与朱袭必有一战。 好在眼下至少有诸葛宴的人头可以祭奠亡灵,待来日我军踏破红蓝江北岸,再拿朱袭的首级祭奠子都等人。 亚父既已开口表态,我也顺势道:“凶手既已偿命,也就罢了。节下请回去复命罢。” 待朱使一走,我便来到棺木前,吩咐一一打开棺盖。韩丰等人尸身尚算完整,装殓得也算用心,我心里略好受一些,转头向众人沉声道:“诸葛宴腌臜小人,他的命怎抵得上子都他们的命?来日我要踏破居霞关,取了朱袭的人头来慰英烈!” 众人都是轰然一声答应。 才进屋子,言眺在门外道:“三哥,你身子如何?让我瞧瞧你。” 我想起破庙中古怪的美妇与羊腿,便开门让他进来,道:“也好,我路遇一位陌生寡妇,吃了她些东西,也不知有毒没毒,你正好替我看看。” 言眺在桌旁坐下,瞧着我伸出的手,神情恍得一恍,这才伸出手指替我搭脉。他的手指却微有颤抖,双眼只是怔怔地瞧着我,仿佛从没见过我一般。我有些诧异,仔细打量时,见他脸颊仍有些消瘦,想起他跟我出生入死,心底泛起些许怜爱,随手拍拍他右脸,温言道:“四弟,这些天累你担忧了。”言眺却是一惊,瞬间红透了双颊,支吾道:“那没甚么。”低下头,再不敢看我。 适才众人一起,我未觉他有不同之处,此时两人相处,我却觉得他似乎比起以往有些怪异之处,仔细看时,他虽垂着双眼,眼神中仍可看出有些慌乱,又有些心绪不宁。他一直把脉不语,我轻咳一声道:“四弟,我可有不妥之处?” 言眺略略一惊,仿佛省过神来,急忙收回手,道:“没甚么大碍,也没中毒,三哥尽管放心。” 我见他仍是面红耳赤,忍不住道:“四弟,你何以脸红?”言眺终于抬眼向我看来,竟是眼中泛泪,道:“三哥,我真担心你回不来,担心朱袭把你杀了!”语声中已是带上了哭音。 他向来手段残酷,杀人不眨眼,此番却为我掉泪,我也不禁一阵感动,故意取笑他道:“好了好了,三哥知道你心意,只是再这样哭哭啼啼,却比五妹还要像个女儿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天怒地怨两界针 这一夜我理应睡得安适,却恰恰相反,不停做梦,疲累不堪。我梦中总见那些操纵傀儡的悬丝在我头顶上方左右悬荡,时而又见朱袭一改沉静,对我放肆狂笑。朱袭退去后,我又见韩丰在我身后浴血奋战,嚎叫声中四肢俱被斩断,我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诸葛宴随后又抽出佩刀,一刀将他的首级砍下。 醒来之时,天光已透进窗棂,我坐起身来,在满墙的铜镜中看到无数自己朦胧的眼神,一时间移不开目光。已有两个多月,我未曾好好看过自己。镜中的自己仍是眉如墨画,颌如玉石,我伸手沿着四壁走了一圈,便见无数个自己向我扑面而来,指尖所触,光滑一如我身上肌肤。 镜中的双眼如整个江南的春光秋色,又有整个北国的雪光冰色。如春光冰雪般分明,如春光冰雪般明耀,镜中之人明明是我自己,却令我不知所措,靠得愈近便愈不能看清,想要伸手抚一抚,触手却是屏障。 亲卫队都虞候程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主公,亚父请主公到山下校场去,有要事。” 这打扰令我有些不快。我忽然不想出门,只想留在房中,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不想去理会其他的事情。 可我是全军之主,全军上下都在等我号令。 我洗漱完胡乱用了些早点,见程进已代替郭灵在旁侍奉我,便匆忙下山。 校场上已聚集几千人,我仔细看时,只见百夫长以上都到了。看来今日果然有大事。 亚父神色肃然且有怒意,我略略心惊,不知发生何事。看到我,他微微示意我入座,自己却走到场子中心,开口道:“诸军想必已知晓,泽兰城一战,小娘子为路申所擒,主公为救妹妹,自愿被俘,后被路申献于朱袭。朱袭早已觊觎金弦弓,为救主公,我不得不答应将金弦弓送给朱袭。岂料那朱袭卑鄙无耻,出尔反尔,拿了金弦弓却又派人追杀主公,累得都虞候韩丰等一十二名勇士送命,几乎将主公戕害!好在主公天命不绝,诸军今日都已瞧见,他已从朱袭处安然回山。” 众人一齐举臂喝道:“天命!天命!” 亚父又道:“只是主公的金弦弓已落入那卑鄙小人的手中。” 众人略一沉默,我身后的王祁喊道:“夺弓!” 众人一齐喝道:“夺弓!夺弓!” 亚父却摇一摇头,道:“弓自然要夺回,只是不急在一时,另有一件大事,要先料理了!” 我猛然想起亚父昨日所言,原来今日是要提审我军俘虏的郭随将领,难怪阵仗如此之大。果然亚父向钟韶庆道:“先提一名敌将出来。” 片刻后,一名敌军小将被押上校场,看模样,年纪与我相差不大,虽一身血污,却满面傲气,他环顾一周之后,便看向我,眼神甚是轻蔑。 亚父向钟韶庆微一示意,钟韶庆便走到那小将面前,道:“你姓甚名谁?在郭随军中居何职何位?” 那小将傲然道:“我乃路申将军麾下先锋营副先锋,邙山沈拭,人称追命枪。” 他看向我,冷笑道:“你就是林睿意?果然好皮囊!这才迷得这许多人为你卖命!你有何真本事?可敢下场与我见个真章?” 只听一声鞭响,钟韶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皮鞭,正重重抽在沈拭脸上,沈拭脸上肌肉顿时一阵跳动。钟韶庆瞧了瞧我脸色,向沈拭怒骂道:“凭你也配跟我家主公邀战?我家主公诛刘泾,建南剑之盟时,你还不过是个马前卒!” 沈拭脸上皮开肉绽,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只看着我冷笑连连,眼神越发轻蔑。 狂傲之辈我见得多了,我并不想理会他。 钟韶庆已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抽了十数鞭,一边喝道:“你比方远华帐下先锋文墩如何?他与汤天佐c黄性云三人联手,也不过在我家主公手下走得六个回合。你是比得上文墩还是汤天佐?” 沈拭满面血痕,却毫无痛苦畏缩之色,神情只略微震惊,露出半信半疑之色。 我向钟韶庆道:“不必再说这些,问正事罢。” 钟韶庆忙道:“是。”转向沈拭道:“我且来问你,郭随老贼当日一连派了路申c方远华和施贵三支大军来广峦拦截我军,这三人之中,谁是主帅?你们全军上下听谁号令?” 沈拭仰天大笑道:“你爷爷不知!” 钟韶庆微微冷笑,示意左右兵士将沈拭衣甲扒去,随手拔出腰间佩刀,一抖手间已在沈拭赤/裸的胸口剜下了一小块肉,顿时血流如注。 沈拭只轻哼一声,依旧笑道:“你爷爷还是不知!”钟韶庆眉梢跳了跳,道:“好!今日就活剐了你,看你知是不知!”抬手又是两刀,剜下鸡子大小的两块肉。 沈拭面白如纸,却依旧紧咬牙关,强笑道:“不知就是不知!” 我看向左右身后,幸好妹妹不在,想必亚父已有交待。一瞥眼间,只见萧疏离正垂下目光,眼望地上。 钟韶庆若是再剐下去,恐怕片刻之间这沈拭便要失血而死了。我不禁皱了皱眉,钟韶庆见了,便吩咐道:“煮一锅热油来,我就不信他是铁打的骨头。” 言眺走下场,轻飘飘地道:“何必麻烦?让我来,叫他试试我的天怒地怨两界针。” 他走到沈拭身边,左手轻轻在他肩头一拍,又退回来慢慢数道:“天c地c玄c黄c宇c宙” 沈拭满面不屑的笑意,目光缓缓自我与其他人面上转过。只一瞬间,他忽地变色,笑意敛去无踪,目光中已透出恐惧之色,俄而紧紧咬住牙关,浑身颤抖,冷汗瞬时涌出,顷刻间他已大汗淋漓,整张脸都已被冷汗打湿。 他面上每块肌肉都像是要脱离他骨骼般抖动起来,仿佛无数恶灵正在他肌肤下逡巡嚣叫,欲向他索命,只眨眼间,他的整张脸已扭曲成与原先完全不同的样子。他猛然扑倒在地,十指深插入地,喉咙深处发出天摇地动般撼人心魄的吼叫,仿佛整个身体已被生生从里面撕成两半。 “扑通”一声,近旁的一名小兵扑倒在地,竟被吓得活活晕了过去。 言眺却看戏般轻笑道:“你说是不说?” 沈拭嘶声断断续续道:“我说我军主帅实非西江狐施贵而是鎏金塔方远华郦军师有令敢泄此密者立斩” 一片鸦雀无声,只血人般的沈拭在地上翻腾惨呼。 我不禁向亚父看去,亚父额上青筋顿现,脸上一片青灰之色。萧疏离走上前,缓缓拔出青铜剑,一剑刺入沈拭的心口。她虽是在杀人,那被杀之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分明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 世上竟有如此酷刑,竟能瞬间令杀业也变作功德。 亚父已沉声道:“斥候营正副校尉何在?” 听得他的语声语调,连我的心中都是惴惴。 斥候营校尉徐锦辉与副校尉宋承宗两人已排众而出,向着亚父躬身道:“属下在此。”两人的声音俱已颤抖。 亚父冷若冰霜地道:“当日我是如何吩咐你二人的?探明敌军主帅对我军阵法至关紧要,务要不惜一切代价确定无疑!你二人又是如何应承我的?” 两人早已跪倒,徐锦辉喊冤,宋承宗哭诉道:“大元帅之令,我等岂敢违抗?当日我等一日之内派出二百七十四名斥候,分别去敌军三道大军密探,未曾回来的兄弟便有八十一名,不是被敌人活捉便是被杀了。回来的都报是施贵主帅,却不知原是敌军下了死令封口,因此上军情失误,原也怪不得兄弟们!” 亚父怒道:“敌军下了死令封口,尔等便可推脱无罪?若如此,要斥候何用?养尔等何用?” 徐锦辉竭力辩解道:“敌军既然下了死令,泄密者立斩,我等又岂有手段能打探出谁是主帅?” 亚父脸色由灰转红,道:“还敢狡辩?斥候营主簿何在?将当日所派斥候名录呈来!” 主簿已抖索上前,将名录呈给亚父。亚父看也不看,向张远道:“派人将名单上所有人带来。” 众人互相看看,俱都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也如坐针毡,不知亚父要如何处置。 过了盏茶功夫,张远亲兵回校场复命道:“除已死的九十三名,伤病不能起身的五人外,其余一百七十六人都已带到。” 场下一百七十六人还不知发生何事,但见正副校尉跪在亚父面前,便也纷纷跪倒,道:“大元帅有何吩咐?” 亚父一字一顿道:“广峦之战前,敌军下了死令,不得泄露敌军主帅实乃鎏金塔方远华,而非西江狐施贵,尔等便刺探得假军情,累我误用了阵法,累得大将军惨败!尔等可知罪?” 场下先是寂静片刻,随后一片喊冤之声响彻校场。 亚父怒道:“尔等还有脸面喊冤?你可知,对付得了方远华的阵法却对付不了施贵,对付得了施贵的阵法却对付不了方远华!军情有失,我满盘皆输!” 宋承宗哭叫道:“敌军既然知道泄密便要掉脑袋又怎敢泄密?这次实在是怪不得兄弟们!大元帅不知,兄弟们此次个个尽力,有不少兄弟半日往返二百里,跑得脚掌都烂了!” 众斥候更是跟着竭力喊冤。 亚父声如冷铁,道:“脚掌烂了?你可知用错阵法大将军惨败,我军几万精锐连同仅有的六千龙骧军重骑兵一齐葬送在吴王坡一役?你可知主公被敌军四面追堵逃亡荒城,他不愿弃下将士独自逃生,六天六夜没有吃食,险些饿死在荒城里? 徐锦辉哀求道:“大元帅,属下等知罪了,但请大元帅开恩!” 亚父脸上的红色怒潮渐渐消退,沉声道:“军法如山,不可儿戏。军情有失,按律当斩!” 众斥候大惊失色,只七嘴八舌,喊冤声里夹杂着哀求哭告声。 宋承宗猛地扑到我脚下,声嘶力竭喊道:“主公救命!请主公开恩!兄弟们都尽力了!请主公救救我等!” 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亚父,斥候营虽然有错,但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部怪罪斥候营。” 亚父见我求情,面上微显为难之色,只沉默不语。我大急,忙在诸将中搜寻,看谁能能有资格在亚父面前求情,忽地瞥到熊煌,想到他此次也是大有功勋,应能在亚父面前说上话,便向他示意开口。 熊煌见了我眼色,微微一怔,随即排众而出,向亚父道:“大元帅,我军此次征讨郭随伤亡惨重,正是用人之际,斥候营虽有罪,但不如教其戴罪立功。” 亚父终于点头道:“既然主公和熊都尉都替尔等求情,那便破格赦免一半罪责,斩首改为八十军棍。立刻执行!”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一片绝望惨嚎声与皮开肉裂声中捱到最后的。八十军棍打完,当场气绝的便有五十二人。 我此时方知,原来当一个主公这么难,不但要杀不想杀的敌人,还要杀不想杀的自己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白马 时已正午,照理该进午膳了,但我实在没有半点胃口,只想一人呆在房中不想见人,便吩咐程进道:“我要在房中休憩,谁也不见。你派人守着,除非失火,不得打扰。” 我在桌边坐下,一伸手却是顿住,桌上并无烹好的热茶,也无松仁。程进到底不是郭灵。罢了,我饮了口前晚喝剩的冷水,在这隆冬时节,更是冷彻肺腑。 我不敢抬头,抬头便会看见对面镜中的自己,此时镜中的自己定然是一张我不想看到的沮丧的脸。 亚父太过狠心,斥候纵然有误,也是事出有因,纵要惩戒,二十军棍已足够了,不该重打八十军棍。他们不过是普通人,没有内力护体,八十军棍下去,不死也要重伤。 只是亚父是全军统帅,我对他又以父相称,不能在众人面前与其争执。 吴王坡一战,我军几乎全军覆没,亚父定是觉得对我c对南剑之盟都难以交待,须得有人来担责,这才如此严厉,拉出斥候营来问罪。 然而说到有错,其实连我都有错。我不该一心要保柏途远,致盛盈中了瓮城之伏,使练阵少了人马,不然吴王坡之战,亚父未必是这个阵法了。 我放下黑陶碗,碗生硬落于桌上,碗里的残水照出我下垂的双眼,灰蒙蒙的睫毛在水波里微微颤动,幻动如心思,半张脸也在水波里微微颤动,阴晴如心思。 我不想怪任何人,人人都已尽力。怪只怪郦胜道太过厉害,亚父也有轻敌之失。 罚完斥候营之后,亚父与大将军执意向我请罪,我拗不过亚父,只得将他罚俸半年,其他人一概无罪论处。 只是众斥候挨打的惨状已使得众人面带戚戚之色,看来不止我一人觉得亚父的手段过了些。 一连几日,我因斥候之事不愿出门,只在房内写字。只是程进拦得了他人却拦不了妹妹。 我写字之时,妹妹便在边上看着,她看的并不是我写的字,而是我。 我想起从小到大,她便一直是这样看着我的,心里涌起近几个月来少有的温馨与宁静,仿佛有些回到了南汀的旧日时光。 一幅字写完,我抬起头来,朝她笑笑,道:“妹妹,许久不练,我的字生疏了。”她走过来,忽地伸臂紧紧抱住我道:“哥哥,我那天说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可不是说说而已。你走之后,我身上时刻带着匕首,只待你的死讯一到,我就下去陪你!” 我既心疼,又有些生气,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责备道:“你怎可有如此糊涂的念头?我在与不在,你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否则便是不孝,如何对得起泉下的父母?” 妹妹红了眼眶,仰头看着我道:“哥哥,我只想与你同生共死。我虽叫你哥哥,却自己知晓并非林家人,爹娘只是收养我为女儿。” 我见她仍是如此固执,啼笑皆非道:“是否亲生,你莫非比爹娘还要清楚?休再胡说,你是我林家嫡生的女儿,是我的亲妹妹。当年替你接生的产婆尚在世,你若实在不信,他日找她一问便知。” 妹妹道:“产婆早已被你买通,又岂会不顺着你说?” 我轻叱道:“住口!你如此不讲道理,就不怕九泉之下的爹娘伤心么?”妹妹忽地又抱住我哭道:“哥哥,我从小只想嫁给你,从小便想!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不是!我可以做你的新娘子!” 这句话她并非第一次说,但她之前年幼,我可当她说的是童稚之语,可如今这心思竟仍是未改。 我只觉说不出地烦恼,想要狠狠斥责她,又不忍心见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觉得她本已贴住我的身子越贴越紧,肌肤滚烫。若在平日,我还不觉这亲密有不对之处,此刻听得她既存了这样心思,自然有其他意味,令我不知不觉想起了于茗仙。 我急忙推她,直到使出三成内力才将她勉强推开,这才发觉她衣着单薄,于是从衣架上取下风氅将她裹个严实,一路推她出门,竭力用最严厉的口气道:“天气寒冷,小心着凉,快回房烤烤火。刚才的胡话以后休要再说,否则我定叫你三哥来替你把把脉,看你是否得了失心疯!” 送走了她,我仍是心烦意乱,门外忽地想起程进的声音道:“主公,王指挥使求见。” 我不悦道:“是哪里失火了么?” 王祁的声音已在门外道:“主公,末将的心中失火,火急火燎,因此不得不来打搅主公。” 我也不禁哑然失笑,开门道:“茂旷,就你机敏。” 门外的王祁神情雀跃,双眼发亮,不待我问,已抢着道:“主公回山这些日子,各州各地晓得主公失了坐骑,都挑选了良马送来,今日新到的一匹红马,尤其神骏得很,主公如今正缺坐骑,不如这便去试试?” 我听得有好马,精神略略一振,忘记了适才的不快,取了马鞭便跟王祁去了山下的马场。 只是红马虽然不错,毕竟难同我的长鬃白马相比,我虽驯服了它,心里却是更加思念那阵亡的白马。 我收鞭下了马,站在它左侧,轻抚它的鬃毛,想起白马那长及地面,奔跑时如风中流苏般的长鬃,不胜怅然。 与其他牲畜不同,马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哀怨,仿佛随时有泪流下。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佛家的转世之说,便问王祁道:“茂旷,你可相信世间生灵皆有今生来世?” 王祁讶然看我一眼,道:“末将不信佛,前生来世甚的也太过不可思议了些,末将就觉得只有这辈子好活。” 王祁机敏又耿直,我也不禁笑了,道:“我也不知有没有来世。只是我的白马若有来世,不知又会托生为何物?又会是何等的风采?” 王祁笑道:“来世即便做不了人,也要当只山中猛虎或是空中猛禽!这才不枉了来这世上一回。” 我不答话,心里想道,猛虎猛禽仍不免残酷杀戮,或许当棵溪边野草更快活些。 王祁又羡慕地道:“末将真想知道,主公的白马是从哪里得来的?一点都不像是世间的凡品。” 我微微一笑,道:“它是我拜师时,师父送我的,我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想起拜师那年师父将尚是小马驹的白马牵到我面前时的神情,心中无限温暖,恨不得能立刻再见师父的面。 用过晚膳,我振作了精神,乘着暮色在水仙池畔将整套小离山棍法练了一遍,又打了一套拳,刚收了势,便听得脚步之声。我只道是程进,回头却见是言眺,他双手捧着一托盘,道:“三哥,我熬了一碗药,给你调理脾胃,你这就趁热喝了罢。” 我不想喝药,皱了皱眉道:“好好的调理脾胃作甚?你不是说我没有大碍么?” 言眺有些焦急道:“三哥忘了两个月前在泽兰城吃的那些绝衰草?虽说毒性甚小,毕竟也是毒物,如今空闲下来正该吃药调解调解,不然,总是难免伤身。” 他垂下头,道:“这些草药都是我亲自去珏州城里采买的,你喝的这碗,是我亲手煎的,三哥就算不爱喝药,看在我的份上,也该将这碗药喝了。” 话说至此,我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有端起碗来喝药。 汤药不烫不凉,恰到好处,想来他也是算好了时辰煎的药。 我喝完了药,伸袖抹一抹嘴,右手便将空碗递过去给他,他慌忙伸手来接,一触到我手指,不知怎地,手却一缩,明明已接到手的空碗竟没接住,直往下坠,眼看便要落在地上打碎。我不假思索,伸脚一挑,药碗复又回到我右手中。 言眺神色无比慌乱,也不敢看我,只匆匆瞥我一眼,便转过目光,道:“我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先回去睡了”转过身便走,连碗也忘了拿。 我有些奇怪,待他走出好几步,才想起问道:“四弟,这药泽兰城里的将士们都有了么?” 言眺头也不回地道:“都有了。”寒风里这三个字略带了颤抖之意,也不知是山上风大还是他身子确实不爽。 第二日早膳后,汤药却由一名亲卫队送来。 我有些担忧,怕他果然病了,正要去看他,程进忽来通报道:“大将军差人来报,说是有一个头戴白色羽冠的女子牵了一匹白马,来到辕门,说是送给主公今秋的加冠之礼。那白马与先前主公骑的一模一样。” 我猛地跳起,顾不得答话,只展开最快的轻功身法,一路飞掠下山,直到辕门口,却只见到白马与张远。我劈头便问张远:“我师父呢?”张远怔得一怔,道:“那戴羽冠女子已往西去了。” 我丢下张远,往西疾奔而去,一路却始终不见师父的身影,再往前便是几股分叉道口,再也无法追赶。我停下脚步,心中又是不知所措又有几分失意:“师父明明已到了积艳山,却为何不肯来见我一面?她若是不愿见外人,又为何不在分叉道口等我?她本已说了我冠礼之时来见我,如今提前来送我白马,莫非是不来参加我的冠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晨雾 我回到辕门,张远仍等候在此,见了我的神情,道:“主公没有赶上尊师么?” 我点点头,张远安慰道:“想来尊师此时尚不宜与主公会面,主公且放宽心,既然是师徒,尊师日后定会来与主公见面。” 我自忖近些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没有对不起她教诲之处,料想她并非因恼我而不见我,略减了几分沮丧之情,仔细打量张远身旁的白马时,不禁又惊又喜,几乎要喊出声来。 毛色纯白,长鬃垂地,琥珀色的双眼灵气十足,眼前的马与我先前的白马一般无二。若非我确信我的白马已死在泽兰城下的箭阵里,我几乎要以为是它又死而复生了。 张远也惊奇道:“这马与主公先前之马一模一样,是否便是原先那匹?” 我摇一摇头,正想伸手去摸摸马鬃,白马猛一摆头,侧身躲避,又朝我一声嘶鸣,甚有脾性。 张远笑道:“不是原先那匹!” 我好胜之心顿起,拉过缰绳喝道:“我这便来驯它!” 马场上,众将士见我又要驯马,且新马与原先之马一模一样,纷纷围拢上来观看,一边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下场,一边兴高采烈吆喝助威。 看来众将士并未因斥候一事记恨我,我心底总算轻松一些,也向众将士笑了笑。 我虽有内功与巧劲,要驯服寻常战马不费吹灰之力,驯服这匹白马却也费了一个多时辰。毕竟,这是一匹心性已定的成年马,并非如先前那匹马,从小便跟了我,宛如好友般一起长大,脾性和喜好我都了如指掌,根本不用驯服。 牲畜也罢,人也罢,相处时间少了,互相了解便也少了。 牲畜与人却又不同,与牲畜相处久了,互相了解便越深,与人相处久了,了解却未必越深。盖牲畜不会作伪,人却往往擅长作伪。 我下了马,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离了马场,转过一个弯道,忽见甘允候于一旁道:“听程都虞候说主公在马场驯马,便在此等候。” 我点点头道:“承奉郎请说。” 甘允直起身来道:“如今盟军大胜,郭随也逃了,主公也已平安归来,赵储芫送信来说要协商分地一事。” 这倒确是一件大事,我想也不想道:“此事便请亚父定夺。” 甘允道:“大元帅意下,便由我去商议此事。” 我想起那日他对峙路申的口才,点头道:“你去最合适不过,便全权处置罢。” 甘允领命,道:“我明日便动身。”他顿得一顿,又道:“我听程都虞候说,主公已有多日未去见大元帅。” 我心下一怔,转头见张远已离我甚远,我身后只跟了两名亲卫队,便将白马缰绳交给这两人,令他们将马牵去半山腰的马厩,道:“不错。唉,那日斥候之事后,我始终心神不宁,恐冲撞亚父,因此想过几天” 甘允面色平静地道:“主公爱惜将士,我一直都看在眼里。但大元帅一心为了主公,我也看在眼里。斥候之命虽重,但军法更重,若主公仍是对此事耿耿于怀,暗中埋怨大元帅,难免会伤了大元帅之心,毕竟主公将来欲坐天下,最为依仗的便是大元帅。” 我心知甘允此番谏言完全是出于忠心,且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向他温言道:“承奉郎说的是,我换了衣裳便去探视亚父。” 甘允神色甚是喜悦,道:“主公善于纳谏,今后必是一代明君。” 我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道:“此次耿无思将军功劳甚大,我欲封他为候,你看如何?” 甘允想也不想,摇头道:“此事不妥。” 我有些惊讶,又替耿无思不悦,道:“他既救了我与副盟主之命,又彻底扭转战局,功大莫过于此,为何封不得?” 甘允沉静道:“功莫大于救驾。以耿将军的大功,便是裂土封王也不为过。只是主公亦须考虑他人的感受。大元帅被罚俸半年,大将军亦险些领罪,主公却要将耿将军封侯,大元帅与大将军脸上未免太不好看。各级将士又会如何想?恐怕今后大将军在军中再无威信,各级将士只会将耿将军奉为圭臬。” 封侯之事我本已考虑了多日,自觉并无不妥之处,如今听得甘允竟说出如此复杂的牵连来,心头气恼与懊丧并生,道:“我并不想理会这些,我只是要赏罚分明,有罪的斥候既已领罪,有功的耿将军自然要受赏,你方才不是还说军法为重么?” 甘允不动声色道:“我未曾说过不可以赏耿将军,只是说封侯过了,主公赏赐一个‘骠骑将军’的尊号就足够了。” 骠骑将军,这与侯爵实在相差太远!即便无思不在意,我又如何过意得去? 我正欲再开口,甘允已道:“主公将来还要登基称帝,分封文武大臣,到时便知,如何平衡人物,也是一门极深的学问。多的是是有功不能赏c有罪不能罚的时候。主公饱读史书,自然知晓商君c晁错等为何不得不死,我也不必多言,总之,帝王之术,主公不可不学。” 重得白马的喜悦心情一扫而空,我明知甘允句句都是为我好,却仍是被每一句话里的残酷之意刺痛心口,一时间不想开口说话。 甘允一礼告退,道:“主公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该如何做,我也不必多言,就此告退了。” 他礼毕转身便走,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对我放心得很。 我沿着四壁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丝毫倦意。 我看着镜里的自己,镜里的自己也看着我。扑面而来,又随即滑开。烛光离得远,镜中脸的轮廓,身形的轮廓只幽暗未明,却分明令我只想踢碎镜面,进入镜中,攫住这身影,仔仔细细,看个分明,看个长长久久。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面,又想起耿无思,随即想起杨运临死前的交待,和我对杨运的承诺。 耿无思中了言眺之毒,终身必须服药,我已对杨运食言。 他以名将的直觉,感知我与亚父遇险,千里驰援未有丝毫耽搁,完全是以德报怨。他若对我稍有怀恨之心,只需拖延些时日,便可借敌之手杀我,同时也能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我却连侯爵之位都不能给他。 他染毒已久,将来必不能长命,我唯一能做补偿的只有名利,如今却只能给他个伏波将军的小小称号。 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气,猛地伸手一扫,将桌上碗盏器皿扫落一地。 亚父为有功将士请赏的名单仍在书房里,他为耿无思请的只是个伏波将军的尊号。 连熊煌都有车骑将军的尊号,耿无思却仅仅是个伏波将军。 我已将请赏名单压了半个月,仍是不甘心同意亚父所请。 镜子里的影子渐渐淡了,我才发现天光已逐渐发白。 或许我该找人商议一番,说不定便能找到个皆大欢喜的法子。 言眺是副盟主,我本该第一个找他商量,只是他与耿无思两人表面上无异样,暗里只怕早已是水火之势。 罢了,其他人都不适合,我不如去找五妹商量,反正她素来起得早,天亮便在练剑了。 我刮了面,略作梳洗,便去往南庭,却见晨雾正自升起,如仙如梦,朦胧一片。 我不由停下脚步,看着这晨雾。 恰新日升起,曦光四散。晨曦如薄雾扬起,薄雾如晨曦抛落。相混相接的晨曦薄雾如才下织女机杼的轻纱,笼罩住树影花丛,红门白墙。屋脊上的鸱吻,门环上的椒图,却在轻烟似的朦胧里微微欲动,隐带生气。 吱呀声中,南庭的红门打开。淡淡微湿的如烟雾气里,一个人影走出南庭。 是言眺。 他伸手整了整束发的金环,以手掩嘴,略打了个哈欠,脸上却漾起一丝微笑。 这微笑带着满意与愉悦。 他为何愉悦? 他是否整夜都在萧疏离处? 即便是表亲,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萧疏离又怎会留一个男子过夜?或者只是他们从小便熟捻? 她淡淡漠然的脸,是否会为他而漾起微笑? 忽然别有一种滋味泛上心头,我扭过头去,不想看到他的这个微笑。 亚父看着我,面上略有笑意,道:“此次论功行赏,事关各位将士的前途,意儿你仔细考虑也是应当的。” 我点点头,环顾一圈道:“各位如无异议,我便按此下盟主令,全军通报有功将士。” 言眺与萧疏离都摇了摇头,我忽地发现,言眺今日一反常态,身穿一身翠绿衣裳,上有各种花绣,虽衬得他雪白脸颊分外俊秀,却也显得十分胭脂气,休说萧疏离,便是睿琛也不及他。 再看他头上,业已换了锦绣的束发带,只恨不能描眉画眼一番。 我不禁笑道:“四弟,你今日是要去见你的心上人么?打扮得如此动人。但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要不要亚父去给你提个亲?” 众人哄笑中,言眺脸红过耳,一时讷讷无言,低下头去。 他今日不但衣着与往日大相径庭,连言行也是大相径庭,我不禁十分惊讶。 略转眼看萧疏离时,她也面带揶揄之色,毫无尴尬,看来她与言眺之间,当只有兄妹之情,而无男女之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两个倒影 甘允拈起一枚枣子,双手掰开,起出枣核,这才将枣子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笑道:“去岁,葵山西道的小礼王傅隆打猎时路过一片松林,恰逢一枚松果落下,正打中傅隆坐骑的眼睛,坐骑受惊跳起,瞬时将傅隆掀下马来,傅隆摔得不巧,竟当场折颈而死。” 亚父点一点头道:“大限已到,任谁也救不得。” 我想起杨运来,不禁向耿无思看了一眼,他默默垂首看着眼前的桌案。 狄冲脱口说道:“有的人从马上摔下便死了,有的人脖子中箭却偏偏死不了!” 他一言既出,堂上忽地一静,一时间无人答话。 我见气氛有些怪异,顺口道:“谁脖子中箭却偏偏死不了?” 堂上更静,我见诸人或垂首看着桌案,或把玩手中枣子,却无一人敢看我一眼,正觉哪里不对,石明忽道:“主公不知么?郭随的军师郦胜道脖颈中了一箭却未死。” 我一惊,长身而起,道:“郦胜道?” 石明见我吃惊,也有些诧异,道:“那日,巫光大破儆州城,郭随与郦胜道仓惶出逃,巫光手下副将厉青一路追赶,他是有名的神射手,觑得个机会便遥遥一箭射出,正中郦胜道头颈,顿时将郦胜道射下马来。” 我心头一紧,道:“后来呢?” 石明又道:“紧急关头,郭随将身后的男宠推下马来,将郦胜道拉上了马背。随后郭随一行五c六十人,出双槐,逃到了东海上。厉青一路上追赶,将那男宠踩成了肉泥,却始终未见郦胜道的尸首,可见他并没有死。” 不知为何,我心里略松了一口气。郭随在紧要关头宁肯抛下男宠也未抛下忠臣,总算还天良未泯,我不禁稍减了几分对他的厌恶之情。 但回想适才片刻的静默,显然众人都已知晓郦胜道之事,却偏偏无人跟我说,莫非是怕我不悦?诸将都知,我有意招纳郦胜道,郦胜道却宁死不愿抛下郭随,众人是怕伤我之心么? 亚父叹道:“美人也罢,男宠也罢,都只不过是个玩物,要打江山,靠的还是忠心耿耿的谋臣勇士。” 众人同声道:“大元帅说的是。” 说的虽是郦胜道,我却又想起了柏途远和他两个被言眺活活摔死的幼子,一时默默无语。 钟韶庆轻咳一声,开口道:“傅隆无子,手下的七c八万人想必要生乱?” 甘允道:“钟将军勿急。且听我说来。谴州的魏云虎素来与傅隆有隙,闻听傅隆死讯当场舞蹈而歌,大笑不已。几日之后,他竟突发奇想,封了那枚松果为毙恶扫丑王,设牌焚香,每日诚心祭拜。” 堂上众人不禁哄然大笑,连五妹都笑出声来。 甘允又接道:“傅隆虽无子,却有一个侄儿傅阳在不远的谏州,手下也有兵力。他闻听叔父死后如此受辱,不禁勃然大怒,立时带了手下兵马赶去询州,与询州兵马合力攻打谴州,不出半月便将魏云虎赶得无处可逃。” 王祁惊奇道:“魏云虎一方霸主难道如此窝囊?” 张远叹道:“这便是哀兵必胜了。傅隆受辱,想那傅阳与傅隆手下挟着一股愤慨之气,一路势如破竹也无甚奇怪的。” 我点头道:“大将军说的是,甘谏议请往下说。” 甘允向我微一颌首,接下去道:“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远在禄州的杜俊亭眼见有机可乘,火速出兵伏击傅阳,傅阳猝不及防,兵败被杀,杜俊亭一时坐大。这几个月来,他乘着势头已杀了好几个小诸侯,兼并了大半个葵山西道,眼看便要和霍威c朱袭在红蓝江北岸三足鼎立了。” 我沉思道:“不知他与霍威c朱袭的关系如何?” 甘允赞许道:“主公问得好!大元帅派千夫长李十七潜入葵山西道,便是为了探听此人的心性志向,将来打算。” 我闻言不由怔得一怔。阿鹦自那日出泽兰城求援之后始终杳无音讯,我回山以来连番派出几十名亲卫队找寻都无功而返,本想今日向亚父请求派李十七下山寻找,如今听得他已有重任,便不能再开口。如论如何,与天下大事相比,寻找阿鹦一事总是略轻些。 王祁略带惊奇,向我道:“主公不正是来自葵山西道么?照理说该对杜俊亭很熟,不是么?” 我摇一摇头道:“我未曾见过他,只听说他颇为精干,手下有宋氏三杰等能人,倒是十分厉害。” 妹妹插话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多半当不得真。” 亚父却道:“传言不虚,宋氏三杰确是杜俊亭的左臂右膀。”他顿得一顿,正色接道:“大郎宋逸城府极深,智谋百出,据说杜俊亭一日也离不得他;二郎宋礼国十分骁勇善战,是杜俊亭手下功劳最大的大将;三郎宋礼城年纪最幼,本事却是最厉害的,兼备了两位兄长的文韬和武略,实实在在是文武双全。杜俊亭伏击傅阳,便是出自他的谋划。” 张远点头道:“但听说杜俊亭并无子嗣,只有两个堂侄。” 亚父笑道:“不错,杜俊亭年过半百,只有一女,即便抢得大位也是后继乏人,我料想他并无大志,只求个偏安一隅罢了。” 吴悝看我一眼,笑道:“不知那杜家的小娘子长得如何?若是不差,不如主公就娶了她,顺势将葵山西道也收了。日后对付朱袭也罢,霍威也罢,地形可都是极其有利,再也无需横渡红蓝江了。” 我瞬时只觉所有人笑吟吟的目光都向我看来,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妹妹顿时哼了一声。 我不紧不慢地道:“吴将军,早知你一回来便如此打趣我,还不如将你留在琅州,守个三年五载。” 吴悝知我并未真怒,笑道:“末将再也不敢了,琅州的厚角果子末将可真是吃够了!” 众人又一阵大笑。 笑声渐住时,亚父微笑向我道:“意儿,你今秋便年满二十,该回家乡行冠礼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点点头道:“亚父说的是,如无重大变故,冠礼万万不可推迟。我打算过段时日便遣使往杜俊亭处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大军忽然入境,引得他不安。” 王祁道:“此时距主公冠礼尚有半年,不知葵山西道的形势还会如何变化?若是杜俊亭能与朱袭或霍威先打上一仗,那可就太好了。” 亚父摇头道:“杜俊亭实力尚不足与朱c霍两人抗衡,自然不会如此愚蠢。我倒听闻,他曾与孙贵立交恶,那朱袭后派人从中调停斡旋,倒将战事消弭于无形。” 我点头道:“朱袭狡诈,既不会坐视杜俊亭坐大也不会听凭孙贵立壮大。对他而言,葵山西道几家牵制,越乱越好。” 陈奉谨忽地道:“主公的金弦弓仍在那朱袭手中,这可如何是好?该如何想个法子夺回来?” 亚父看他一眼,笑道:“陈将军又焦躁了。那金弦弓虽在他手里,既飞不了天又遁不了地,慢慢找机会夺回来便是。更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金弦弓在其手中,倒是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我南剑之盟反而可以乘机过些清静日子,多多休养。” 我想起傀儡戏,不禁看了萧疏离一眼,又忽地心中警醒:“那朱袭说五妹本是奢帝之女,欲假我作傀儡来以金弦弓复国,此事明明白白是个离间之计。朱袭用心歹毒异常,只盼着这积艳山上手足相残,我今后非但不能对四弟和五妹有任何怀疑试探,即便只是在心中将此事想上一想,有了这念头,也是在心中种下了一根刺,离中计不远了。” 萧疏离面上只一片安然,毫无异色。 清明大祭之后,亚父派各将领四处招募新兵,连王祁也忙于选拔龙骧新军,我便趁着清闲与白马整日厮混在一起,一面却也是为了尽量避开妹妹。 这几日却连言眺也不来见我。这次回山,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我几乎认不得他。 他以往虽也古怪,我大致也知晓他想些甚么,如今他的心思,我竟是猜不到丝毫。 黄昏之时,我却时常听到他的笛声,吹的是一曲诗经般委婉曲子,颇有忧愁之意。 我这顽劣幼弟,终于有了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缓缓走到水仙池边,不知不觉想起了于茗仙,依稀之间却仿佛有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水中的倒影仿佛浑身一凛,我不禁打个寒噤。 只过了四年而已,四年来,我刻意遗忘,从未梦见,那身影却在这似暖还寒的清明时节突破重阻,闪电般直击面门。 她是投井而死,当日的井水想必如今日水仙池中的水一样凉。 不论她是因羞惭,还是绝望而死,总是因我而死。 我虽没有过错,总是害人送了命。 只是当时,我又如何能答应她?我瞪大了眼睛,只看着自己的倒影,不愿在水中或在心中看见其他任何人。 一股极细的风掠过池面,池面上微微漾起涟漪,我的倒影也似乎在涟漪中渐渐荡开,荡开成几个倒影。 涟漪逐渐平息之时,我忽然发现池面上竟真的有两个倒影,仔细看时,另一个倒影又似乎有些不同,我猛地省起身后有人,遽然转身。就在转身刹那,那人影一晃便已消失不见。 我正要追去,又停下脚步。 是言眺,他的轻功身法我熟悉。他有我的□□,适才便戴在脸上,我才会在池面上见到两个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冠礼之礼 我骑着白马,行进在葵山西道熟悉的官道上,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大军,明知自己如今这景象也算是衣锦还乡,心里却难称得上是欣喜。 略往身后看时,只见耿无思骑着我送他的红马,面上微带着笑意。之前因封侯不成,我实在不知如何弥补对他的亏欠,左思右想之下便将我马厩中除白马外最好的红马赏赐给了他。 我已懒得去想他人作何感想,我也不愿当个成日想着如何平衡人物的主公,我不想要这样的城府与手段,甘允太高看我了。 耿无思不时伸手去抚马鬃,可见心中对红马也是喜爱的。我顿觉欣慰。 亚父转首看看两旁的松柏,又笑着向我道:“此番前来,葵山西道还是杜俊亭和孙贵立的地界,下次再来,说不定可就是意儿你的地界了。” 我顺他之意道:“有亚父为我谋划,这一日很快便会到来。” 正说话间,忽见本在前方开道的王祁策马而回,到我面前忿忿地道:“杜俊亭派了五千骑兵来,说是要护送主公入南汀!哼,甚么护送,分明是要监视我军!” 此事早已给亚父料着,我毫不惊讶地道:“我们有五万多人,一前一后涌入葵山西道,他们防着点也是情有可原。你请他们首领过来便是。” 一名满面英气的年青将领骑一匹紫色马来到我面前,略略扠手道:“在下宋礼城,奉杜公之命,特率军来护送林盟主进城。” 我听得“宋礼城”三字,不由略一心惊,想不到杜俊亭派来的竟是宋氏三杰中最为厉害的宋三。 宋礼城看也不看其他人,只定定地打量我。我只觉两道既锋锐又骄横的目光扫在脸上,便微微一笑,道:“你是三郎,我也是三郎,今日两个三郎相遇倒当真是有缘。” 宋礼城面上的神情松得一松,也笑道:“林盟主前后诛了刘泾和杨运,又将郭随赶去了东海,能耐如此之大,我这个三郎哪里敢和林盟主这个三郎比?” 他这一笑,倒显出一些真诚,减去了几分先前的飞扬跋扈。 我替他引见亚父与身后诸将,却见他眼神只顾看着妹妹,募然间心中一动,暗想此人才干相貌倒也算配得上妹妹,若那杜俊亭愿与我交好,倒是可以将妹妹许配给他,也免得妹妹再整日对我胡思乱想。 却见妹妹不悦地转过头道:“哥哥,我饿了,快些进城罢。” 宋礼城殷勤道:“林小娘子且先忍一忍,在下早已吩咐左太守准备了饮食,只待林盟主一到便可用餐了。” 入得仙羊郡,行近南汀,入眼都是阔别已久的熟悉景象,猛然之间温暖之情直冲我胸臆。家中一切都好,我何苦要出去夺天下,害得这许多人为了我葬身沙场? 只为了妹妹一句话,便值得葬送这许多性命么? 耳中杂乱的马蹄声只纷纷不停歇。 从普通小兵到大将军张远,这许多人的身家乃至性命已系于我一人,事到如今,我又岂有退路? 金弦弓虽已不在我手,以金棱箭发下的誓愿却必要实现。 前军缓缓停下,先行回家安排事宜的郭灵已率众前来迎我,我令龙骧军副指挥使柴衮率三万军驻扎在开阔高地,令吴悝率两万人驻扎在三十里外,只留六千人送我回家。再行近些时,只见道路两旁不断有乡邻涌出前来观看。郭灵一声令下,两百名亲卫队已在我四周散开戒备。 宋礼城也装模作样,指挥手下人马前后戒卫,自己牢牢跟在我身边。 亚父似已看出宋礼城心思,不住称赞他少年英雄,功劳赫赫,宋礼城不禁面有得色,只不住向妹妹看去。妹妹忽向我笑道:“哥哥,等你当了皇帝,就把这葵山西道赏赐给我做长公主封邑好不好?我要把不喜欢的人统统都赶出去,只留下那些有自知之明的人。” 宋礼城面色一僵,似要开口辩解,又咽下了欲说之语。 我不去理睬妹妹的任性之语,向宋礼城道:“不知宋三将军今年贵庚?可曾娶亲?” 宋礼城眼睛一亮,忙答道:“回林盟主的话,在下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亲。只因我三兄弟昔年曾在我家主公面前发下誓愿,唯有他一统葵山西道之时,方是我宋家兄弟成家之际。” 亚父笑道:“那可快了,只要除了孙贵立,葵山西道便是杜公囊中之物了。” 宋礼城咬一咬牙,又有些泄气,道:“孙贵立不难除,只是他有朱袭撑腰,一时撼不动他。” 亚父道:“朱袭也不可惧,可惧的只是其北还有霍威,时刻想着要坐收渔翁之利。” 宋礼城也稍稍露出惊惧之色,不住点头道:“霍威不但自己就是百战百胜的名将,而且手下还有长天王,玉山,铁棺材等威名远扬的大将,都是昔年跟随他五败夏夷,七伐袤狄的干将。” 亚父哈哈一笑道:“宋三将军输在年青而已!才二十五岁就几乎已平定葵山西道,来日的前途才是不可限量,等再过十年,长天王也罢,铁棺材也罢,哪里还会是你对手?” 宋礼城面上难掩傲然喜色,口中却道:“凌元帅过奖了。休说葵山西道尚未平定,即便是今日的小小气象也都是两位哥哥的功劳,宋三不过偶尔出个主意而已。要说厉害,还是家中两位哥哥比我能耐大些。” 我插话道:“我当年在葵山西道时,只知杜公手下有宋氏三杰,但不知贤昆仲是如何与杜公结识的?” 宋礼城颇恭敬地道:“我大哥少年学文,去洛阳大儒方墨先生门下求学时与杜公乃是同窗,后结为至交,约定生死不弃。后杜公见天下大乱便借机起事,他第一个便与我大哥说了,我大哥只说他做甚么都跟随他,我与二哥自然也就跟随了杜公。” 我点头道:“难怪贤昆仲与杜公情谊如此之深。” 斋戒三日,今晚沐浴,明日便可以行冠礼了。 房中浴桶里已备好热水,澡豆与干净衣衫俱备,我缓缓脱去衣物,将自己浸入热水中。腾腾的热气不住上冲,早将水汽蒙上四周铜镜。 我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便见无数水流水珠滑下胸膛,融入浴桶水中。 我看着自己脸颊轮廓在水面微微荡漾,忽地想起了那天在水仙池中看到的两个倒影。言眺越发古怪,时不时便戴上我的面具,让我总看见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我明知如此不妥,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禁绝此事。内心之中,我却隐约明白自己分明渴望见到另一个自己。 不该如此沉迷。那本是言眺,不是我自己,何况我年已及冠,该娶亲了。 要和另一人朝夕相处同床共寝,甚至一念及此,我忽觉丹田之下一阵紧缩。 几粒细微尘埃自高处飘落我眼前,我在心中冷笑一声,掬起一捧水,向梁上挥出,一团灰影借势往后翻出,随即悠落而下,及地之时忽又轻轻往上一纵,如倦极的飞鸟自枝上摔落之后,急又振翅飞起一般。 好轻功。恐怕更在谢无常之上。 仿佛一团尘埃聚拢成一个人形,面前之人色如尘土,眉目模糊:“我无意杀你,你也知道我杀不了你。” “你不是来杀我的,难道还是来投奔我的?”我仍半躺在浴桶之中,一动未动。刺客我已见过不少,眼前之人确实并无杀气,但突破数道防卫,躲在这里半天,若不是为了刺杀,恐怕身负的要任比杀我更重。 “我自然也不是来投奔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好心?”我不禁笑了。 灰衣人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卷纸,“明日是林盟主冠礼,小人奉朱公之命,特向林盟主奉上贺礼,庆贺林盟主成人。” 他踏上几步,走到我面前,将纸卷缓缓展开。我摒住呼吸,全神戒备,向纸卷看去。纸上并无迷药,几乎每个字的边缘微微泛黄,这张纸已有年头。一望之下,这字体竟是前朝名动天下的鹤头书,奢帝萧望的成名字体。 眼前这张纸,竟是萧望亲笔所书。 再看纸上详细,竟是叫一个名为“素声”的女子好生抚养两人的私生之女疏离。 又是疏离,又是私生女! 想不到这朱袭竟是如此地不死心!眼见积艳山上毫无动静,竟又想到找人来伪造奢帝书信。 我向灰衣人讽刺道:“你家主公不知我略通书法么?即便是这奢帝独有的求贤字体,我也只需练上两个月便能与真迹有九成九像,何况世间远胜于我的书法高手大有其人,我如何能相信这确是奢帝亲笔信?” 灰衣人眉眼不动地淡淡一笑,道:“正因林盟主是书法名家,朱公才断送小人来送此信给林盟主,相信此信是真是假,旁人看不出,林盟主定然看得出来。” 他转身将书信放在桌案上,向我一颌首道:“信函既已送到,小人这便告辞了。” 他明知我不可能起身追赶,竟是打开了房门,如出去游花园般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门外随即响起叫喝呼哨声,急促脚步声,兵刃出鞘声,锣响警报声与暗器破空之声。 郭灵气急败坏冲入房内道:“郎君,那刺客” 我摇一摇头,示意他出去将门关上。 我慢慢洗完澡,从澡桶起身,以布巾揩干身上水,穿戴整齐,拿起桌案上的书信展开,再看一遍。 “鸣驺入谷,鹤书赴陇。” 单看字体,确确实实是奢帝闻名天下的鹤头书。只是这专为求贤所用的字体,此处却偏偏用来讨论与大臣之妻的私生之女,真是莫大的讽刺。 而这笔法,更不太像是伪造。 我仔细回忆在教我书法的三位先生处所看到过的奢帝真迹,越回想便越是觉得同出一人,不类伪造。 莫非这果然是奢帝的亲笔信? 莫非萧疏离果然是奢帝的私生女? 她因是女子,不便出面,因此与表兄言眺勾结,先令言眺占据副盟主之位,他日时机成熟再将我除去,随后言眺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南剑之盟? 且不论亚父是我认的亚父,张远是我亲拜的大将军,单我亲部龙骧军便有三万人。我若一旦暴亡,他们又怎会毫无怀疑,听令于言眺萧疏离? 不,言眺虽怕我误会,不敢触碰金弦弓,萧疏离却是毫不忌讳地用过金弦弓。她若果真是奢帝之女,因不敢持有金弦弓而找我当个傀儡,又岂敢用金弦弓来射杀方远华? 那是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更何况泽兰城里她几乎陪我饿死。 这书信必定是朱袭派人所伪造,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继续行那离间之计,好让南剑之盟起内讧四分五裂,他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我忽地想起耿无思,他如今依赖言眺的解药而活,我若有不测,言眺是否会以解药操控住耿无思与张远对抗? 一时间心里反反复复,我难以决断。 注:“鸣驺入谷,鹤书赴陇。”引自梁孔稚圭《北山移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宋三太岁 我换上了彩衣,一路去往族庙时,只见各色族人c积艳山诸将与各方来使早已熙熙攘攘挤在庙外观礼。我向人群略一张望,未见到师父,心下失望,心中却也知晓师父素爱清静,断不会出现在如此杂乱场合,只盼她在人少之际悄悄现身,便是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来到族庙东阶上,我依礼面南而立。言眺作宾赞,将纚c笄c栉放在席南。 象征少年的脑后披发已经束起,我一时颇不适应,只觉颈后微凉,又有些空荡荡。 亚父穿着玄端服,系着赤蔽膝,双手微执,请我就席,言眺也在席上坐下,并替我梳理头发,又用缁纚束好发髻。 初加缁布冠,亚父唱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我入东房,换玄端服,系赤蔽膝,再出房。 二加皮弁冠,我回东房,换素积,系白蔽膝,再出房。 本应在旁观礼的王祁忽地轻步上前,低声在我耳边道:“主公,适才主公更衣之时,那宋礼城不知何故,带了他的五千骑兵一声不响便撤了个干净,一个人也没有留,不知是否有诈?” 我想了一想,也不知为何,低声道:“你先派人跟着,再去知会柴衮和吴悝小心戒备,我自会与亚父商议。” 三加爵弁,亚父唱完词,我低声道:“宋礼城忽然撤走人马,不知是何缘故?我已令王祁派人跟着。” 亚父微一沉吟,道:“无妨,料想不是为了主公,勿需担忧。” 我回房换纁裳,系赤黄蔽膝,又再出房。 四加玄冕,彰显我一方诸侯的身份。围观族人与诸将顿时欢声雷动,有些族人甚至高喊道:“三郎王!三郎王!”我高举双手示意众人悄声,转向亚父,等他赐字。亚父高声向我道:“意儿,你今日加冠成人,为父特赐你冠字‘砎尧’,惟望你今后‘砎如石焉,明如尧舜’。” 我向亚父再三称谢,心知亚父是在委婉提点我心肠不够狠硬,是将来坐天下的大忌。 取字完毕,赵储芫c罗灵通c孙贵立等派出的各方使节纷纷上前道贺,向我献上贺礼。 黄昏之时,王祁所派之人回转,报曰:“宋礼城趁今日孙贵立去陇焦为其岳父贺寿之时,率五千骑涉霍河而过,抄近道从后方赶上孙贵立,当场将其斩首。” 我心中一凛:“这宋礼城好深的谋划!”与亚父对望一眼,亚父也是面色微变,半晌道:“宋三太岁,果然名不虚传!” 我这才知道,他原先在我面前种种飞扬骄横,心直口快毫无城府,都是装出来的。 堂外已响起脚步声,一人大踏步走进来,正是宋礼城。 他进门向我扠手一礼,笑道:“在下因去斩杀孙贵立,因此不得参与林盟主冠礼,失礼失礼!” 我心想他无故撤走,我定会派人跟踪,此一节双方心知肚明,倒也不必做作,遂应道:“无妨,兵贵神速。宋三将军今日杀了孙贵立,于杜公面前,可真是天大的功劳。” 宋礼城又是一脸得色,却道:“哪里哪里。我大哥查知孙贵立的岳父今日七十大寿,我二哥领重兵把住了朱袭援兵的必经之路,代将军守住了天川口,我这才一击奏效,杀了那孙贵立。” 亚父笑道:“如今孙贵立已死,杜公与贤昆仲一统葵山西道,贤昆仲所立誓愿应验,都可以娶妻成家了。” 宋礼城面上微微一红,看我一眼,眼神里难掩喜色。 我本有意与杜俊亭结善,将妹妹许配给宋礼城,只是日间所见,妹妹对此人不假辞色,恐怕不愿嫁他,因此心中斟酌一番,还是未开口许亲。 宋礼城见我许久不开口,忽然道:“在下此番前来,还奉了杜公之命,要送林盟主一份薄礼,以庆贺林盟主加冠成人。”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份礼单,交给郭灵。 我随口称谢,顺手翻开礼单一看,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 只见礼单上赫然写着“良马五千匹”! 亚父见我失态,从我手中接过礼单,也不禁喜道:“杜公大礼,当真如雪中送炭!” 宋礼城见了我两人的神态,笑道:“我家主公听闻林盟主在广峦失了坐骑,南剑之盟上下缺马,恰好手上刚到了一批良马,为示诚意与林盟主修好,愿将这五千匹马赠送给林盟主与南剑之盟。如今既然林盟主身在南汀多有不便,我二哥不日便会派人将马直接送去积艳山,请林盟主先行派人通传一声。” 我脑中瞬时转过无数念头。这五千匹马即便在红蓝江以北也极其珍贵,我与杜俊亭又素无交情,他为何舍得割爱?他岂不怕我声势壮大之后却与他为敌,到时岂非作茧自缚?抑或他只是为了与我修好以便共抗朱袭,这才舍得下如此血本?但我曾在讨霍威的檄文中直抒一统华夏之志,他对我又岂会不防?即便他暂定与我联手,又何必送我如此多的良马,宋大与宋三又怎会不作力劝而听凭他养虎为患? 眼见宋礼城等我回复,我便向他扠手一礼道:“如此大礼,积艳山上下多谢杜公,请宋三将军务必将我感激之意带到。” 宋礼城慌忙回礼,道:“林盟主不必多礼,折煞在下了。” 第二日我大宴乡里,也派人将酒肉送去两处驻军,只明令不得喝醉。 宋礼城却喝得酩酊大醉,竟当席向我提亲,欲求娶睿琛。我想起昔日罗灵通为兄弟罗世昭,还有赵储芫为长子赵央前来提亲时妹妹闹得不可开交,只得以睿琛尚未行及笄之礼为由婉拒。宋礼城大为失望,却并不纠缠,少顷便醉倒眠去。 深夜,郭灵忽报李十七求见,我忙请亚父过来,想起李十七爱吃烧鸡,又吩咐厨下准备烧鸡。 李十七行了礼,神情奕奕地先向我恭喜加冠,又道:“这几日一路行来,葵山西道都在讨论主公冠礼一事,说是主公既已成年,这下数不清的媒婆要上门来给主公提亲了,怕是要把小道都踩成大道了。” 我笑了一笑,道:“杜俊亭刚一统葵山西道,暂不知其下步打算,时局吃紧,我暂无成亲念头。说正事罢。” 李十七笑道:“正事还是要说到主公的亲事。” 我怔了一怔,他已接道:“我在禄州呆了半年,慢慢与宋二宋礼国手下亲信混得熟了,听得一些杜俊亭的消息,料想多半是真的。据说那杜俊亭家中有老母在堂,已年逾七十。杜俊亭原名叫做杜铁豹,在洛阳求学之时先生说他名字太不文雅,这才改名叫杜俊亭的。” 我几乎将一口茶喷了出来。 此时烧鸡送到,李十七喜出望外,向我道了谢,边啃着烧鸡边道:“他在洛阳之时与同窗宋逸成为了一个被窝睡觉的好兄弟,学成后还一起结伴游历过天下,后来见奢帝弄乱了世道百姓都怨恨他,便暗中谋划着要做一番事业。之后宋家另外两个兄弟也跟随大哥一起辅助他,宋家兄弟三人都是厉害角色,慢慢地便帮杜俊亭在葵山西道里挣下了一小块地盘,那可是远在高绪谋反之前呐。” 我点头道:“是啊,远在高绪之前,天下其实早已狼烟四起,不过是高绪的反叛势大,令朝廷不能再装聋作哑罢了。” 我想起萧芒以储君之尊宁愿冒险,轻车简从去劝降高绪,其实也有以高绪为表率相劝其他反贼迷途知返之意—高绪反贼声势如此之大,一旦投降,朝廷仍愿既往不咎,又何况其他小小反贼? 李十七已吃完一只鸡,又拿起第二只道:“那杜俊亭五代单传,他那在堂老母见面必催他娶亲,杜俊亭始终推脱说不闯出一些名堂不成家,后来更是吓得连老家也不敢回。等到他年满三十这年,他老母绝食三日,终于逼着杜俊亭娶了桐州的冒氏。” 亚父摇头道:“五代单传却不思留后,这杜俊亭太也奇怪!” 李十七接下去道:“婚后一年,冒氏生下了一个女儿,杜俊亭老母眉开眼笑,疼爱得不得了。只是后来不晓得为何,始终再没有个一男半女。杜俊亭老母情急之下又不停张罗给他纳妾,似乎不下五c六房,只是杜俊亭极少那个嘿嘿,据说他一心要统一葵山西道,日日只和宋氏三杰厮混在一起。” 我点头道:“他倒有大志。” 亚父道:“那杜俊亭之女如今也早过了及笄之年罢?” 李十七道:“那杜家大娘今年已十七岁了,早过了及笄之年。只因杜氏一门只她一个后人,全家人都拿她捧在掌心,不舍得她早早出嫁,一直未行及笄之礼。” 他看向我笑道:“只是上个月,杜俊亭忽然给女儿行了及笄之礼,眼看是有了嫁女儿的打算。” 我暗觉不妙,李十七已接道:“原来杜家大娘谁都看不上,独独看上了主公,和杜俊亭吵着闹着一心要嫁给主公。” 我想起了妹妹睿琛,也是这般任性妄为,烦恼顿生,不禁紧紧皱眉。 亚父却喜道:“好啊!意儿正到了娶亲之年,杜家小娘子家世也算配得上,不如就此结了良配,那杜家无子,定会倾家荡产嫁女儿,意儿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葵山西道收入囊中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李十七道:“你可打听得杜家小娘子相貌品性如何?可配得上主公?” 李十七雀跃应道:“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相貌虽比不上我家小娘子,但也是不错的。据宋礼国手下亲信说,她品性也好,虽然全家都拿她当宝,她也没有骄横到无法无天,反而待人很是亲切,连待奴仆婢女都很和善。” 亚父喜气洋洋地向我道:“既然如此,那杜家小娘子也算配得上你,不如就此定下罢。难怪杜俊亭一送便是五千匹马,原来是有结亲之意。我原本想着将睿琛嫁给宋礼城以求两家结亲,如今可就更好了。但咱们也不必先开口提亲,杜家定是比咱们更急着嫁女儿。” 我见亚父毫不征询我的意思,有些不快,又觉得为了得到葵山西道而娶杜家之女难免有些投机取巧,失了君子本色,何况我暂不能接受妻室,只摇头道:“亚父见谅,我暂不打算娶亲,此事稍后再说罢。” 亚父脸色一沉,吓得正大啃第三只烧鸡的李十七立时放下烧鸡,慌忙告退。 注:唱词出自《礼记》 ;“砎如石焉”出自《晋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歧 我主意已定,只是一言不发。 亚父略想了一想,神色稍缓,道:“意儿,你可是想娶疏离,将正妻之位留给她?” 我从未想过此节,不禁一呆。亚父已摇头道:“疏离可给不了你整个葵山西道。她再想帮你,也只能在战场上帮你杀杀敌。没有葵山西道,你如何去打朱袭,如何去打霍威?” 我听得亚父如此功利,心中顿生反感,道:“我不信没有葵山西道我就打不了朱袭,打不了霍威。为了葵山西道去娶杜家小娘子,我实在不愿意。” 亚父双眉一竖,正要发怒,又强行按捺住道:“你若要娶疏离,日后有的是办法。只是眼下得先娶了杜家小娘子再说。” 我领会了亚父言中之意,心下一寒,答道:“不,我并非要娶五妹。我只是眼下不想成家。成家之事,待夺回金弦弓再说。” 亚父握紧了手中玉如意,终于怒道:“我一心为你筹划,无事不为了你考虑,只为了对得起你叫我的这一声‘亚父’,你竟全然不知好歹,还何必再叫我‘亚父’?” 我跪下道:“亚父息怒。实在是我心中不爱杜家小娘子,若是为了葵山西道而勉强娶她,日后定无法善待她,无法令她喜乐,便如杜俊亭待冒氏一般。那杜家小娘子是良善之人,我又何必害她?” 亚父怒气稍缓,道:“意儿,我知晓你是君子,待人真诚,只是古往今来的有为君王又有哪一个是正人君子?自古兵不厌诈,又何况人事?何况政事?为人君者,该狠辣时狠辣,该狡诈时狡诈,该无赖时无赖。唉,你总该想想宋襄公的下场!” 我跪在地下,只是垂首不语。 亚父见我良久不回答,重重“哼”了一声,拂袖出门而去。 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书桌之旁坐下,目光忽地触及桌上一方青州红丝砚,那是三年前师父送我的生辰贺礼。 师父与其他人不同,她从不出言贬损他人,总是尊重我的喜好。我酷爱书法,她便送我砚台,鼓励我多练字,从不觉得这是酸腐行为。 我所遇见的士子,却多嫌练武粗鄙非文人雅士所为,待知晓我的师父是一个女子,更是匪夷所思之下出言暗讽。 幸而我的父亲不是恶俗之人,对待此辈,往往冷淡一笑道:“二侄早亡,故特令犬子练武以强身耳!”相劝之人若再不罢休,他便直接拂袖而去。 父亲今日若还在,面对如此局面,他会怎样说?师父此时若在,她又会怎样说? 父亲与师父都绝不会强逼我去娶杜家小娘子的。 这两日意外之事一桩接一桩,直到此刻我才又想起师父竟果真未来参与我的冠礼,连悄悄前来见上一面也未盼到。沮丧之情更甚于适才惹亚父发怒,只怪我如今不得不摆出如此阵仗,轻易不见外人的师父确实也无法在此现身。 唉,我若还是从前那个林睿意多好。春夏跟着师父练功,秋冬在家中读书写字,那时的岁月何等逍遥自在? 想起那时在山林中的自由自在,我心里终于松缓下来,忘了适才与亚父的不快,于是磨墨捉笔,画了一幅幼时在山涧跟随师父练武的图。 虽已将师父的样子画在了纸上,我心中的思念却是愈浓,恨不得立时能见到师父的面。 只是不知师父如今又在何处? 我打开房门,召来郭灵,吩咐道:“将我住的这个院落的亲卫都撤走罢,唉,也不知师父还来不来。” 郭灵应道:“是,郎君休要太焦心,这么大的日子,我看孤鹜先生多半会来的。” 李十七垂手站着,眼望着我等我吩咐。他见亚父不在,眼神里略透出一丝疑惑。 我将灰衣人送来的奢帝信函递给他。 他读罢信,虽满面震惊,却并不出言,只看着我。 我道:“你是自己人,我不瞒你。这是朱袭送来的信,我相信这的确是奢帝的亲笔信。” 李十七钦佩地道:“主公是书法大家,主公说是亲笔信,那自然是亲笔信了。如此那萧娘子” 我截断他道:“我本不该怀疑疏离和言眺,只是不想做第二个高绪。” 李十七点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主公说的是。” 我接道:“亚父没有其他吩咐的话,你便替我去往崖川道岐州萧太守家查证此事,若有人证物证是最好。剑岭离岐州不远,你也顺道去言眺家打探一番。” 李十七领命正要告退,我又道:“此事休要让第三人知晓,亚父面上也不要提。他事后若是问你,你便说是奉我之命前去找寻金弦弓仆。所需脚力财物,你自去郭指挥使处支取。” 李十七道:“那我办妥崖川道之事后,是否真要去找寻金弦弓仆?” 我略一犹豫,想起当日派阿鹦出城时亲口对他说的话,忽然心中有所顿悟,道:“不必了,他若无恙,愿意归来时自会归来。若不愿归来,我已许诺他自由之身,就由得他去。” 李十七若有所思,道:“是啊,主公待他虽好,毕竟是个奴仆,不得自由,若是从此以后能自由自在的,谁还愿意归来?” 我点点头,郑重向他道:“你可不是奴仆,你是我的大将,可千万要记得归来。” 李十七笑道:“我还要跟着主公干大事,自然是要归来的。” 他走后良久,我仍坐在椅中,不想动弹。 萧芒和高绪。以前极少想到这两人,这两日却时刻想着他们。 一个信任将领,却死于将领之手。一个信任兄弟,却死于兄弟之手。人心如此叵测阴毒,一个不防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会成为萧芒还是高绪? 我有一身武艺,部将想要杀我,并不容易。我不通暗器□□,言眺和疏离要杀我,我却束手无策。 又有什么能令得言眺不敢下毒暗害我?趁着华夏远未一统,年之内他兄妹二人还不想取我性命之时,先以致命招数制住他二人。 亚父似曾提过,凡练武之人体内不可有他人的异体真气,否则不动武便罢,若动武,用不了几次,两股真气相冲,内息必岔。时日一久,即便不动真气,但人体内气息暗行,或一年两年或三年五载,也定会走火入魔,非死即残。 若我将自己真气注入言眺和疏离的体内,能否令二人今后不敢暗中加害我? 当日泽兰城下,萧疏离双手执枪,浑身披血杀到我面前,喊我上马的情形突地显现在我眼前。我猛然惊醒过来,诚如朱袭所愿,我竟已不知不觉在盘算如何先制住我的四弟和五妹。 可万一傀儡戏中所演是真呢?如今奢帝的亲笔信中已言之凿凿。 我既不愿成为萧芒,也不愿成为高绪。 等郭灵送走李十七,回来向我复命时,我已有决断,开口道:“我有要事交给你,此事非你不可。” 郭灵想也不想地道:“是,请郎君吩咐。” 我缓缓道:“你明日启程,去岚烟道或是葵山东道,其他地方也可,只除了崖川道一带,寻访一位善解毒的名医来,便以我父生前八拜之交的名义接来,我当以伯父或叔父事之。先父的性情与家中境况你最熟悉不过,此事只能你亲自去办,切勿走漏消息,我自会与睿琛说好,必不会让亚父与言眺起疑。” 郭灵的眼里透出一丝悲哀,低声应道:“郎君放心。我定将此事办妥。”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林三言四萧五,再也不能亲密无间。朱袭若是得知,恐怕已喜笑颜开,载歌载舞便如当日的魏云虎。我心中又是悲凉又觉说不出的疲惫,略作了洗漱便早早歇下。 第二日醒来已是辰时,我起身走到书桌前,正想将前日所画之画收起,忽见案桌上空空如也,那画竟已消失不见。我疑心是晚上起风将画吹落,再往四周地上看时,却并无画的影踪。 我怔了一怔,恍然想到,定是师父夜里来了,她见我熟睡,不忍惊醒我,见了书案上的画画的是她便收去了。若非是她,天下还有谁的轻功能在我房里来去自如而能不惊动我?又有谁会进我卧房只拿走一幅画? 我虽仍未见到师父,师父毕竟见到了我。总是聊胜于无,我心里顿觉安慰。 我欢欢喜喜打开了房门,高叫两声“郭灵”,却许久不见他人影。过了片刻,只见程进急冲冲赶来,我这才想起郭灵应已动身寻访名医去了。 程进手上捧了一卷纸,道:“今早有一位百里先生送来此信,说主公一看便知。” 是百里凛冽猎百里。我顿时想起了在于茗仙的山庄里向他所许之诺。 慢慢展开书信时,果然是我的笔迹,只是当初空着的时辰c地方c人名如今都已被另一人的笔迹填上。 本月十二日,翟县西南三十里处,杨铁匠。 百里凛冽的好友,久仰我大名,平生夙愿便是亲眼见我一面的,竟是一个铁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铁匠的牡丹花 出得仙羊郡不多久,萧疏离忽地拨马靠近我道:“三哥,有剑气。”我向四周看时,未见异样,但还是吩咐道:“大家小心提防。” 又行得片刻,忽见前方道旁一棵杨树上站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衣,身材不瘦不矮,却似轻飘飘毫无分量,站在树枝上便如一朵白云一般,仿佛随时便要飘去。 是无常剑谢无常,他手中却无剑。 我略略一惊,勒停了坐骑暗中打量四周时,却不像是有埋伏。我开口道:“足下等候在此,可是为了林某?” 谢无常似是想看我,又似不想看我,眼光只在我脸上一滑而过,神色便如浮云变幻,淡淡地道:“在下见林盟主前路凶险,只来略作提醒,望林盟主知险而返。” 耳中听得言眺“哧”地一声冷笑,我道:“好意心领了。可是赵公派足下来的?” 谢无常却摇头道:“无关赵公。是在下自行前来提醒林盟主。” 言眺终于忍不住道:“谢无常,你前度来刺杀我三哥,今日会有如此好心,担心我三哥遇险?” 谢无常看他一眼道:“你不知我名叫‘无常’么?” 言眺冷笑:“正因你叫‘无常’,所以怕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谢无常不去睬他,只向我道:“在下言尽于此,林盟主好自为之。”他也不转身,身形便悠然而起,在半空中轻巧翻转,瞬间便从树枝之间穿行远去。 萧疏离向我道:“三哥,我们还去不去见杨铁匠?” 我心想去见杨铁匠之事只有我心腹几人知晓,赵储芫不可能知晓,即便知晓,葵山西道乃杜俊亭地界,他也不可能带大队人马来杀我。更何况他若要杀我,又怎会派谢无常事先提醒我? 他派谢无常故意来警示我,多半只为了离间我与杜俊亭。 我向萧疏离点头道:“我既已许诺,必然要践约,否则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萧疏离微微一笑道:“我们兄妹三人在一起,天下没人伤得了我们,何况后面还有二百亲卫队跟着。” 我听得前半句话,忽地想起前天夜里的谋算,不由得心中一颤。 按信上所说方位行得盏茶时分,果见有一家铁匠铺,门口所挂的布旗上写着“杨家铁铺”四字。 我将四弟五妹遣至不远处,独自走入院中,高声道:“在下南汀林睿意,求见杨君。”屋内一人惊道:“可是花神让道林三郎?你果真来了?” 一人步伐凌乱,应声而出,却是面容娟秀如女子,四肢修长,丝毫不像一个铁匠。我疑心顿起,暗暗打量四周,却不见有异状。 我一面暗自提防,一面扠手为礼,道:“阁下可是杨君?” 此人忙扠手还礼道:“正是,三郎快屋内请。” 我步入屋内,略一四顾,见屋内物事并不齐整,却分明都是铁匠作具。屋内有一大一小两个火炉。大火炉火势微弱,显见今日并无铁器在打,之旁各放水与油脂一桶,想必是淬火之用。小火炉上正烧着一壶开水。另有一矮案,案上散落几个林檎。 杨铁匠面带红晕,手足无措,只道:“三郎快请坐,我与三郎沏茶吃。”我便在案边落座,转目看时,见墙角有一斑斓铁壶,铁壶之中正插着一朵牡丹,却早已憔悴。 这却是铁匠铺中极少有的,更休提这时节哪里还有牡丹?我不禁又是惊异又是疑心,暗道这杨铁匠当真是一个铁匠么? 杨铁匠早从里屋捧出一个木匣,手脚微有慌乱地取出木匣中一个茶饼,伸到炉火之上略作烤炙,便掰下一块,双手合掌一搓,筛也不筛,便将茶粉搓入茶碗中,又将开水注入,想了一想,忙又拿起茶匙调匀,也不掠去茶沫,直将茶碗捧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这茶碗中粗糙而沏的灰白茶汤,毫无渴意。然我即便口渴,即便这是精心烹制盛在上好兔毫盏中的茶,经过谢无常警示,见过铺中种种不寻常,我又岂敢轻易吃下? 他是百里凛冽之友,百里凛冽我尚不能确定是敌是友,又何况是他? 四弟虽在三十步外,我不怕□□,却怕迷药。 杨铁匠见我不愿吃茶,面上的神情一黯,却并不勉强,只神色冷淡下来,淡淡道:“三郎一路过来辛苦了。” 我道:“我允诺百里君来见杨君一面,即便再远不会失约。” 杨铁匠点一点头,道:“久闻三郎大名,今日终于见到,杨某此生便无憾了。”他面上微露笑意,笑意却即刻敛去,道:“之前听闻三郎在凤皇关布有厉害阵法,曾大败郭随手下大将闻人度梅,令其自刎?” 此事已颇为久远,我点头道:“凤皇关有我亚父布置的‘造化极演阵’,闻人度梅被困了几日,不愿投降,后自刎而死。” 杨铁匠垂首看着案上林檎,半晌道:“一代名将,下场如此凄凉,实在可悲。” 我想起战场上死去的如山将士,心道下场凄凉的又何止闻人度梅一人? 杨铁匠慢慢又道:“我本来自逢州,因此多熟悉郭随部将。又听闻申渡守将柏征辛假降,因此全家死于三郎之手?” 这是我最不愿回想的惨事,我不禁皱眉道:“柏途远假降,翁城设伏,我义弟言眺死了心爱部将,一时愤恨难平,摔死了他两个幼子,我当时未曾相救,如今想来十分后悔。其母因不愿眼见孙儿被杀,撞枪尖自杀。” 杨铁匠又道:“听闻你义弟以酷刑杀了柏征辛,他七尺之躯,死后竟缩成五尺” 我想起当日柏途远在言眺的碎魄手下的可怖挣扎,至今仍有余悸,缓缓道:“那日柏途远假意投诚,却将我军诱入翁城埋伏,我军一万五千人丧身,他们原本不该死于此役,他们亦有父母妻儿,却死得如此之冤。三军哀恸之下,我能保他全尸,已是不易。” 杨铁匠默然,我猛地抬眼道:“你可曾听过几万男儿一齐哭号?中了埋伏的将士死得如此之惨,我身为全军盟主,又岂能不为冤死的将士报仇?” 那日目睹柏途远如身陷地狱般的挣扎后,我不愿再看下去,转身回了东庭,事后才得知言眺后又令人以弓弦将柏途远之妻绞杀。 我又道:“柏途远一人有罪,其老母妻子及幼子原本无辜,只是当时我心中实在恼怒,一时未曾出手相救,事后想起,我也十分后悔。” 杨铁匠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只杀了柏征辛全家,并未屠城,已算不得是残暴了!” 我道:“城中都是百姓,两军交战,与百姓何干? 杨铁匠起身为自己也沏了一碗茶,转过话题道:“我听闻三郎曾射箭发誓,必杀霍威为广成太子报仇,可有此事?” 我郑重道:“不错。奢帝虽然无道,太子萧芒却是众望所归。霍威卑劣阴险,为私心而杀萧芒,早已是天下之贼,我林睿意必杀此贼。” 杨铁匠面上微露欣然之意,看着我诚挚道:“愿三郎早日达成所愿。” 到此刻为止,他所询无一不是天下大事,听其谈吐,实在不像一个铁匠,我不禁迟疑道:“杨君果然只是一个铁匠么?”杨铁匠默默看我片刻,忽展颜一笑道:“杨某自十三岁始,便与铁器为伍,至今已三十余载。”他将双手放至案上,缓缓摊开双掌。 硬茧,裂口,烫伤的白痕,新伤累加旧伤,这的确是一双铁匠的手,虽然形状秀美,却难掩日日的磨砺与损毁。 杨铁匠收回双手,看我一眼,又道:“三郎不以我卑贱,依约相见,我感激不尽。” 我一笑道:“杨君哪里卑贱?不闻昔日嵇叔夜打铁事耶?” 杨铁匠想了一想,缓缓而笑,道:“既蒙不弃,我有一薄礼相赠,请三郎勿推辞。”我一怔,不知他会有何物相赠,又该不该收,他已接道:“三郎可知‘元戎’”? 我一惊之下,几乎站起,失声道:“元戎?你说的是诸葛连弩?” 杨铁匠点头道:“正是此物。” 我一时未敢相信。相传此物为诸葛孔明所造,据说能连发十余枝□□,只是如今早已失传。若此物当真在世上重现,值此兵乱之时,必为各军疯狂所求。 而南剑之盟一旦得到此物,加以大量制造,又何愁攻城之难?何愁守城之苦?若是我军骑兵练会此弩,岂非所向披靡? 我眼也不眨地看着杨铁匠,他面上肃静郑重,不像说笑。但如此旷世难求之物,又怎会流落到一个铁匠的手上? 杨铁匠又道:“三郎想必知晓昔年冶兵大师徐夫人?正是他的传人潜心琢磨十数年,又将元戎重新造出。” 我又是一惊:“徐夫人?当世竟还有他的传人?” 杨铁匠缓缓点头道:“不错,隔代虽远,徐夫人却仍有传人。”他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帛,道:“此图所示便是那位传人隐居之处,你按此便能找到他。那传人避世虽久,但也听过广成太子仁德之名,必定愿助你替太子报仇。” 想不到萧芒受民爱戴如此,连隐士都愿为他破戒插手尘世之事。 我接过丝帛,疑惑道:“如此左右战场之利器,杨君就不怕所托非人?” 杨铁匠微微一笑,道:“利兵既已出世,不用不祥。天下苦战久矣,越早太平便越好,何况逐鹿之师,唯有三郎的南剑之盟发誓替广成太子报仇。元戎若不交到你手,更应交给何人?” 我收起丝帛,复扠手为礼道:“多谢杨君厚礼,林睿意感激不尽。” 杨铁匠正色道:“我也替天下百姓多谢三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铁牡丹和银笛 远远已见有冶兵所用的竖炉,高约一丈,看来此处多半便是那徐大师传人的隐居之所。 来到门前,只见木门虚掩,也不知徐大师传人是否在家。 木门之上,却斜插着一朵精铁打制的牡丹花,片片花瓣向花心微弓,外缘则向外钩卷,巧夺天工。虽是至硬之物所造,神态却至柔至媚,花中贵妇之姿栩栩如生。却为何又是牡丹?莫非冶铁之家都酷爱牡丹? 我几次报上名号,屋内始终无人应答,却隐约有喘息之声传来。 是有诈还是有变?我向四弟五妹使个眼色,暗运内力,全神戒备,右手蓄势待发,左手缓缓推开木门。 并无埋伏,屋内只是一片狼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我一面暗自小心,一面疾步上前扶起他,只觉他身子极为沉重,正是垂死之像,绝非有诈。我心中暗觉不妙,忙伸右手按住他背心,强送真气入他体内。 他总算勉强睁开眼睛,声音暗哑地道:“是三郎么?”我道:“正是林睿意。”忽觉他的声音有些耳熟,面容更是熟悉,拨开他面上乱发仔细看时,竟是杨铁匠。 我怔了一怔,道:“杨铁匠?你何以在此?徐大师传人何在?” 杨铁匠猛烈咳嗽,喷出一大口血。我猛地醒悟过来:“你就是徐大师传人?”他喘息道:“在下杨阐,正是徐大师不肖传人。” 我想起身上带有言眺所制治伤的丹药,忙取出一颗给他服下。再细看他伤势,右臂已被齐肩斩断,胸腹各中一刀,伤势极沉重,恐怕回天乏力。我心下黯然,但仍是温言道:“杨大师勿多言,我先助你疗伤。” 言眺道:“三哥,我和五妹先搜一遍屋子前后。”我向他点一点头。 杨阐服了药后,精神略略一振,道:“我在此地等了三郎两日,三郎始终不来,刺客却来了。”我愧悔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日谢无常前来示警之后,我虽仍履约,却也不免疑心果有圈套要诱我入毂,待得杨铁匠送我地图要我前去寻找杨大师,我当时虽惊喜,过后仔细一想疑心却更甚,斟酌了整整一日方才动身,却也是因为对元戎实在是求之若渴,并非真心相信杨铁匠没有害我之心。 只怪我对他人毫无信任之心,如今累得杨大师要送命。 言眺走到我面前,向我摊开右手,掌中是一小块烧焦的羊皮,似乎画得一些图形。 我向羊皮略瞧一眼,道:“可有凶徒的行迹?” 言眺摇头,低声道:“未曾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杨阐挣扎道:“我也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便有人寻上门来,要我交出元戎图稿,我料他们定然不是三郎的人元戎无论如何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便乘其不备,将图稿塞入炉火中他们即便从我这里搜出十几张样弩,没有图稿,便不知如何拆装,样弩中的□□发完立成无用之物” 我欲开口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图稿,却实在不忍如此逼问一个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杨大师勿再开口,我即刻将你送医治伤。” 杨阐费力一笑,道:“我失血过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亲手将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我鼻中一酸道:“我自然做到。杨大师,实在是我对不住你,若我早来一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放下杨阐死后也不比适才尚有一口气时冷多少的尸首,撕下袍角擦去他面上血污。 言眺和疏离已找出几把可以挖坑的农具。 我卸下门板和窗户,找到几枚铁钉,勉强给杨阐钉了一副棺材,想要将他葬在不远处。 门板所制的棺材上还插着那朵铁打的牡丹花。我将花取下,紧紧握在手中。 杨阐虽已死去,这朵牡丹花却百年不会凋谢。 我若早来一日,他何至于送命? 他对我满腹信任,欲将神兵交于我手,我却为何不相信他,终于累得他为我而丧命? 谢无常曾来行刺于我,我却为何要相信他说的话? 疏离方喝得一声:“谁?”一声叹息已自我身后响起,我头也不回,伸手制止疏离动手。 这步法的声音我早熟悉。正是杨阐好友,百里凛冽猎百里。 我看着木头墓碑上自己亲手刻的杨阐名字道:“早知如此,当日若是我失约,今日倒不至于害了他性命。” 百里凛冽道:“依我看,他毕生心愿达成,死也无憾了。” 待得略微平复心情,我才转身向百里凛冽道:“他可还有亲人在世上?” 百里凛冽黯然摇头道:“他只有一个师兄闻人度梅,早已死去。”我心头一震,却是无话可说。他顿得一顿,道:“杨阐一死,再无人知晓如何造出元戎。” 言眺道:“他不是已经造出了十几张样弩么?” 百里凛冽看他一眼,神情忽然有异,似是有些讶然,却即刻恢复,道:“样弩中的□□一旦射完,没有图稿便无法拆来重新装箭,若是强行将元戎拆开,一拆便会散架,只是一堆木块铁块。” 我心头略松,道:“如此是最好,我只怕元戎会落在霍威手里,他视百姓之命如蝼蚁,定会造成生灵涂炭。” 言眺忽开口向百里凛冽道:“你不是号称‘猎百里’么?不如你来寻出杀害杨阐的凶徒是谁,我与三哥来替杨阐报仇,你敢不敢答应?” 言眺说得对,我竟忘了百里追凶正是百里凛冽的独门绝技。欣喜之下,我不禁向言眺赞许一笑,言眺却面上一红,转头不敢看我。 百里凛冽想也不想,大声道:“好!此事包在我身上,三郎等我的音讯便是!”转身便走。 又给杨阐的坟上添了一掊土,我这才吩咐回去。 一路上,我不禁又回想初见杨阐时他的手足无措。他见到我时的欣喜与慌乱,我也不知在多少人面上见过,早已司空见惯。 因仰慕而送命的,杨阐是第二个。我只后悔当日没有吃杨阐的那碗茶,茶汤虽然粗糙,却满是真诚。 脚步声中,我忽觉小径右旁的密林中似有异声,心中顿生一种不详预感,忙大喝道:“有埋伏!快进左边树林!”言眺与疏离一惊而起,随我窜入树林,只听得身后风声飕飕,无数箭簇飞来。我猛提一口真气,丝毫不敢停歇,只在树枝间以“之”字形纵跃飞窜。 箭簇疾如骤雨,密如飞蝗,势如擂鼓,似非寻常□□,劲道极大,躲藏已是不易,休说要取兵刃格挡了。我竭尽所能,展开身法,尽量以树干遮挡身子,暗想莫非此番果真要送命于此? 忽然间,破空之声已停下,林中一时悄然无声。我尚不敢相信刺客已退走,闪避于一棵大树树干之后,折下一小段树枝,远远抛出。 四下里再无动静。行刺之人竟果真已撤个干净。 我欲再等片刻,疏离的声音已叫道:“三哥!四哥!你们怎样了?”声音气息完足,显见是无恙。 我心中略松一口气,现身叫道:“五妹,我在这里!” 人影一晃,萧疏离已到了我身边,仔细看我两眼,面上这才露出放心之色。这神情极为自然,绝非作伪,我心中掠过几缕感动,暗觉她似无害我之意。 只是言眺久久不曾现身,我与疏离一边小心戒备,一边仔细在林中搜寻,果在不远处见到地上一个黑色人影。 言眺合扑在地上,身中四支连弩,背心微微起伏,幸而未死。 我叫得一声“四弟”,并无回应。萧疏离已抢步上前,抱起言眺,将他轻轻翻转过来。黑衣掩盖了血迹,看不出他哪里还有伤,他面白如惨月,因昏迷而平静下来的脸,一点都不像言眺。 或许因为他平时总戴着□□,所以眼前这张真的脸总是令我觉得陌生。 我拉起他的右手,想要输些内力给他,却见他的手中握着平日吹奏的那管银笛。我轻轻抽了抽,银笛纹丝不动,再要用力,他仿佛握得更紧。适才形势紧迫,以我的轻功便连抽兵刃的时间都没有,他却为何在生死关头要摸出这管银笛? 或者银笛之中有他的厉害暗器,他想要竭力反击。 我出指在他手腕一拂,他的右手终于松开,银笛落下,落入我手中,我随手放入怀中,握住他的右手,催动内力。言眺慢慢苏醒,迷茫了片刻,勉强笑道:“幸而我素来习惯穿着暗甲护身,箭头虽已入肉,似是未伤及内脏,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要回去后小心起出□□,养好筋骨,不会有大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惊惧 看着眼前衣绣各色展翅飞禽,冠插五彩雉尾,连履首都绣着孔雀尾翎的杜俊亭使者山岿,我总忍不住想要发笑。 我这一生所见过最爱美的女子,与他相比之下,恐怕也要相形见绌。也难得这位使者对自己身为男子却美艳着装毫无不安之色,只彬彬有礼道:“林盟主请将当日的凶物见赐,我家主公有了物证,也好追查到底是何人行凶,却叫我家主公背上不义之名。” 我取出当日在林中捡得的一枝弩/箭,令程进呈给山岿。这枝弩/箭极短,仅为寻常箭矢的一半,并不是常见之物。依着当日连续发箭的势头,我深信这便是杨大师所说的诸葛连/弩所发之箭。 我向山岿道:“杨大师临终相告,有贼人闯入他屋中,逼他交出连/弩图样,杨大师将图稿仍进炉火后,那些贼人又在屋中搜索,得到十几张样弩。林某相信,在林中行刺我兄妹三人的,便是那些抢得了样弩的贼人。“ 山岿收起弩/箭,点头道:“我家主公定会彻查此事,请林盟主尽管放心。” 我心知这不过是客套之语,诺大的葵山西道,区区几名刺客从何查起?便随口应道:“如此多谢节下。”却见山岿仍是双目炯炯看着我,颇有打量之意,仿佛并不想告辞。 我不禁向亚父看去,只见他抚摩着手里的玉如意,面带微笑看着山岿,似有成竹在胸。 果然山岿又道:“仆此番来,除了询问林盟主遇袭一事,另有一桩要事。” 我尚未猜出他所说的另一桩要事是何事,他已接到:“我家主公膝下有一爱女,正行过了及笄之礼” 亚父先前所料不差,这杜俊亭果然遣使来提亲了。 恐怕先前要替我追查凶手是假,来相面提亲才是真。 我勉强听完山岿对他家小娘子的满篇溢美之词,正要开口婉拒,熟料亚父竟抢在我面前笑道:“真是承蒙杜公看得起我家三郎!怕只怕是我家三郎配不起杜小娘子。” 山岿忙道:“凌先生说笑了!林盟主如此人物,怎会配不起我家小娘子?我家主公说了,虽则我家小娘子样貌与才情略逊于林盟主,但他膝下只此一女,若与林盟主得成良配,此后对林盟主定以亲生骨肉相待。” 我实在不愿娶亲,道:“我”刚说得一个字,便听亚父笑道:“噫!只是贵使来得未免稍晚!自三郎回家冠礼以来,上门来提亲的使者已来了六拨。贵使如今可是第七拨了!” 山岿顿时失了仪态,眉心耸动,急道:“倒不知是哪些人前来向林盟主提亲?” 我已知亚父之意,只沉默不语。亚父思索道:“近的有各地诸侯,远的有各地富豪与名士,连远在洛阳的檀翁也派人来替孙女提亲。” 山岿连连摇头,几乎将头上远游冠摇落,他急忙伸手扶住,看向我道:“这些闲杂人等怎能前番我家主公派人送来良马五千匹,不知林盟主对马是否满意?若不甚称心,我处还有良马,可再送来供林盟主挑选。” 堂上终于有人发出“哧”地一声笑,正是生性喜戏谑的吴悝,想必是笑我如好女一般被百家所求,我瞪他一眼,他忙作肃然之色。 亚父微笑道:“马极好,我与三郎都满意。只是婚姻大事毕竟非同等闲,总要好好计议才是。” 山岿定一定神道:“我家主公已一统葵山西道,不日即将称王,他素闻林盟主与霍威朱袭有隙,若能与林盟主结亲,愿倾力相助林盟主报仇。” 我淡淡地道:“我与罗灵通c赵储芫素来交好,要联合此二位攻打朱袭霍威也并非难事,只是恐累及百姓,不愿擅动刀兵罢了。” 亚父笑道:“洛阳的檀翁富可敌国,曾从金突奴一次买马二万匹;彤州名士贝攸之女据说七岁能成绝句,恐怕与杜小娘子相比也是各有千秋罢?” 山岿微露沮丧之色,不知该如何回话。亚父忽又道:“听闻贵使精通天文星象,此山上修有观象台,贵使可愿在积艳山多留几日,同老夫一起切磋一番星象天文?” 山岿转目一想,欣然道:“凌元帅相邀,敢不从命?” 我再次从怀里掏出言眺的银笛,不知不觉又检视一番。短短的银笛并无独特之处,浑身上下光滑异常,想必是因言眺经年抚摩。如今我已确信短笛之内,并无任何暗器机关,他却为何在生死关头要取出这支短笛握在手中? 也许是因笛尾内侧刻着的这一行小字: 太子萧芒自作用器。 无论如何,他都是与萧芒有关联之人。但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又岂会与皇太子毫无关联?他生死关头紧握着萧芒之物,也许只是另一个爱戴萧芒的百姓。 仍是有怪异之处。 当日在南汀,他借口身上多有暗器机括,宁可叫男女有别的五妹帮他卸甲拔箭,也不要我来帮他上药。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萧芒或旧朝的可疑之物? 如今回到积艳山,皮肉之伤早已痊愈,他定然得知少了何物,却始终不曾来向我要回。他是不敢,还是浑不在意? 若是浑不在意,当日昏迷之际为何握得如此之紧? 若是不敢,他心虚什么? 但再可疑,这也是他人之物,理当归还。我握着银笛,向西庭而去。 转过一丛夹竹桃,便见言眺躺在一条石凳上。遥遥望去,他双目微阖,也不知是睡是醉,只是脸上,却仍戴着我的人/皮/面具。我微一犹豫,本想转身回去,却鬼使神差反而走向前去。 言眺似未察觉有人,仍是闭着双目,他却仿佛嫌天气燥热般,稍稍扯开了衣领,露出了整个脖颈。 一个男子怎会有如此白皙娇嫩的颈项?往上看,却是我自己的脸。 眉眼唇鼻,额头与下颌,与我丝毫不差,另一个自己,活生生便在眼前咫尺。冬日的午后阳光照得这张脸一片通透,纤毫毕现又泛着润泽之光,如伸手可及的世间万千美。猛然间,我看见自己的手已不知不觉抚在这张脸上,掠过眉峰与鼻梁,滑过面颊及唇角。我惊醒般收回手,几乎要夺路而逃,却见言眺只睫毛抖了抖,却并未醒来。 我心中明白此时转身就走才是明智之举,却不能迈开半步,仿佛从未学过走路,更未学过轻功。这张脸便如天地间唯一存在之物,令我不得不看,更令我如花草木石般动弹不得。 镜子里的自己只是虚像,眼前却是血肉活人,一呼一吸之间胸口起伏,尤其那颈项,我从未想到过一个男子竟会有如此让人心动的脖颈。 似乎也曾见过,我想起疏离,更想起于茗仙,每次她仰头与我说话,我见到的脖颈便是如此这般只是之前我满是厌恶,从未心动,如今想像吻在如此的颈项,心头只觉得一热,浑身似乎有热汗正要涌出,又觉喉咙中一阵焦渴,从心到身仿佛都有一种骚动不安,不觉低头一看,丹田之下分明起了变化。 我呆了一呆,这才意识到自己丑态,大骇之下,转身便逃,用尽了每一分内力,展开了最快的身法,只求速速离开西庭,不要让言眺见到如此不成体统的我。 我一路狂奔,直到飞奔至东庭后山,整个人跳入水仙池。 我一动不动地泡在池水中,丝毫不觉寒冬的冰凉,只觉得面颊火烫,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自心头升起:我竟对言眺起了欲/念!但愿他对适才这一幕毫无察觉! 回想起那张石凳上的脸,另一个更让我惊恐的念头泛起:我竟对着自己的脸起了欲/念! “帝尧以则哲垂谟,文王以多士兴咏。取之于正人,鉴之于灵镜。量其器能,审其检行。必宜度机而分职,不可违方以从政。若其惑于听受,暗于知人,则有道者咸屈,无用者必伸。谄谀竞进以求媚,玩好不召而自臻” 我反复地背诵这段能记起的《贞观政要》,只求忘记白天之事,能与往常一般平静入眠。 我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看四周镜子里的自己,更不敢朝自己的丹田以下看去,人若不能掌控自己身体,又与禽/兽何异? 只怕身体当真不听我使唤,果然成了禽/兽。 却无法不反复想着适才的情形。我一咬牙,竭力在脑中将言眺的脸换成任何一个女子的脸,哪怕是于茗仙的脸,便有种种绮念,也算是个正常男子的渴求,却依旧无法逃脱梦境中的不由自主。 不由自主便拥住了那身躯,不由自主便压了上去,吻上那脖颈,一寸接着一寸。往下双峰温软,似是于茗仙,忽又平阔硬挺,似是言眺。半是迷惘不解,半是不知所措,我涨得难受,却不知所往,只能抬眼往上看去。 这一看便再无法移开目光,如坚冰熔化于热火。 于是只剩了这张脸,无论如何纠缠辗转,如何狂热奋进,如何轻柔温存,都是我自己的脸。再无迷惘,再无失措,只有说不出的畅快,说不出的满足。我在大汗淋漓中一惊而醒,只觉得两腿之间一片滑腻湿冷。 我猛地坐起,一睁眼便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朦胧的脸,原来晨曦已驾,即将天光大亮。 我怔怔地坐着,只看着自己镜中的脸逐渐清晰,也逐渐陌生。 所有挣扎都已白费。喘息声中我卸下最后的衣物,如同卸下最后的羞耻心,下床走到镜子前,看着面前不着/寸/缕的陌生美少年,那所有如雕似琢的身体起伏,那丹唇皓齿,欲/望又再度抬头。绝望之后,心里倒反而是一片平静。 我缓缓伸手,慢慢往下握住了那不由我操控之物,再度屈从于欲/念的摆布。 白马知我心意,只驮着我尽力狂奔,好让我将无尽的烦恼尽数抛在身后。 祈水水面微冰,倒映着粼粼日光,寒冽的清风进到鼻中,仿佛令我脑中也清明起来。 我一生所为,虽称不上是君子,但也远不是禽/兽。回想昨夜今晨的种种,我却只觉荒唐又无地自容。我本该如这冰面上的日光一般坦荡晴朗,如今怎会做出如此禽/兽之举? 我放缰缓行,任由白马踯躅,忽然想起了几日不曾见到的五妹。 身为女子真是自由自在,可以永不受欲/念摆布,更不会做出禽/兽之举来。 一生高洁,其实只有女子才能做到罢? 昨夜之梦我无力操纵,但今晨之事绝不可再为。 我掉转马头,迎向远远跟在我身后的程进,道:“秩先,你派人找些白布,把我房中所有铜镜全部遮住,一块也不要露出来,藻井也不可漏掉,记下了么?” 程进闻得此言,面露诧异之色,一时竟忘了答应,隔了许久才道:“主公是说,要将所有镜子封住?” 我点一点头,心里却想着那张长凳上的脸。 我从怀里取出一块面纱,蒙住了自己的脸,心里略觉踏实,仿佛面纱蒙住的不是我的面容,而是我的双眼。 四更天,我再次与这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躯在梦境中翻滚。 五更天,我撕开了蒙住铜镜的白布,再一次重复了前一天的所为。 精力泻去之后,羞耻与懊悔随着疲乏重又占据我身心。绝不可再如此!我顾不得戴冠便冲出东庭,来到无暇殿前,疯狂地擂着聚将鼓,吓得两旁的兵士各个面色如土。 各将一面急冲冲地进殿,一面整理衣冠,不明所以地看向王座上披头散发的我。 我将眼光缓缓自妹妹,言眺和萧疏离的脸上转过,滑过整个大堂,再不看任何人,仿佛对着虚空平静地道:“我愿立刻娶妻,请亚父为我安排。” 亚父呆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道:“娶杜家小娘子?” 我茫然道:“杜家小娘子便杜家小娘子。” 案上的砚池中有一汪墨汁未干,我低下头,看着墨汁映照出我的双眼,无黑无白。 无论是谁都好,只要让我不再当禽/兽。 堂上只有亚父欣慰的声音道:“好好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河豚鱼 我跟着龙骧军操练,直到正午,便在军中用餐。 王祁替我端来吃食,又盘腿在我身边坐下,看着碗欣喜地道:“今天又到了吃肉的日子,原来又已过去十天!”我瞧着他碗里还没有我拳头一半大的肉,略有心酸,道:“是我没当好主公,将士们只能十天吃一次肉。但等我军”我本想说打败了朱袭,至少可以五天吃一次肉,忽想起打败朱袭非依赖杜俊亭之力不可,心中又再度沉重起来。 王祁忙笑道:“主公,将士们跟着你之前可是一整个月都闻不到肉香味,如今一个月能吃上三次肉,做梦都要笑醒啦!据说赵储芫的兵逢年过节才有一次肉吃,可比咱们苦多了。” 我闻言心里不觉苦笑。王祁哪里知晓,赵储芫爱惜百姓,一向减租减赋,军费吃紧,因此兵士只能勉强吃饱。而亚父为了替南剑之盟多招募兵丁,以绝不挨饿,还能十天吃一次肉来吸引健儿从军,却不得不向辖下百姓多摊派税赋。 我却不知哪一种做法才对?前者百姓爱戴却苦了将士,后者将士拥戴却苦了百姓。做一个主公,可比我之前以为的难多了。 王祁见我失落,忙又道:“总有一天,待主公灭了朱袭和霍威,天下太平,到时天天都能吃肉,人人都能吃肉!” 我笑一笑道:“但愿有这样一天。” 王祁两口吃完了肉,意犹未尽,我又将自己的肉夹到他碗里,道:“我不爱吃肉,我爱吃鱼,你替我把肉吃了吧。” 王祁笑着道:“多谢主公。” 普通兵士和小将官虽然十天才有肉吃,但王祁是我亲领的龙骧军的正指挥使,按他的爵级足可顿顿吃肉,他却也是十天才吃一次肉,为的自然是要与士卒们同甘苦。 这正是我赞赏他之处。 王祁高高兴兴吃着饭,又不时向我看看,忽地想起甚么似地道:“主公昨日宣布婚讯时,可曾见到萧娘子的脸色?” 我一怔,不知他何以忽然想到萧疏离,摇头道:“未曾留意。她神情有异么?” 王祁面带同情地道:“主公说要娶杜家小娘子,萧娘子她面色登时白惨惨的,眼神很是伤心。” 疏离会伤心?我不禁开始想像她伤心时会是何样的神情。 疏离喜欢我么?疏离喜欢言眺么?这刹那我眼前只有那出傀儡戏中的奢帝私生女,以手指蘸墨在桌上画出金弦弓的萧家公主。 伤心?她是怕我与杜家联姻之后更难杀我夺权么? 我不知如何答话,只沉默不语。 王祁认真地道:“主公与萧娘子实在是一双璧人。” 我想到今后还不知是我杀她还是她杀我,不禁苦笑:“萧娘子她自有她想要的。” 下午我又在龙骧军中同将士们共打马球,傍晚牵马回马厩时见钟韶庆正满面笑容候于一旁,似是有事找我。 我有些诧异,于是打发身后的两名亲卫牵马入马厩,道:“钟将军可是有事找我?” 钟韶庆忙道:“是,末将有事禀报主公。”他向左右看看,见附近再无旁人,便低声道:“今日一早,末将手下来报,说是副盟主一早离山,脸色十分怪异。他孤身一人,未带任何随从亲兵,末将有些不放心,就派几个身手好的远远跟了去好暗中保护副盟主。” 我心中一凛:“这钟韶庆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跟踪副盟主!”不禁向他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谄媚之意,眼神虽恭敬,却难掩探寻之色,只欲看我脸色如何。 我尽量不动声色,温言道:“言眺跟我说过,有些私事要办。你们一路都未被副盟主发觉罢?” 钟韶庆忙道:“兄弟们都很小心,而且副盟主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应该毫无察觉。后来副盟主渡了江,兄弟们不太好跟着,就回来了。好教主公得知,末将并非要跟踪副盟主,只是怕他单身一人,万一有失,他到底是主公义弟,到时便不好向主公交待” 这说辞,话里话外都是在向我表忠心,根本不拿言眺当副盟主看待。 我心想倒看不出这钟韶庆军功赫赫却竟是个奉承拍马之辈,一心想要讨好我,只淡淡地道:“言眺有的是暗器□□,他不伤人便是谢天谢地了,无人伤得了他。今后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必派人跟着。”想了一想,又正色道:“积艳山上下一体,我信任钟将军,也信任每一位将士兄弟。日后有事可直接来报我,不要擅作主张。” 钟韶庆口中干脆应着“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却仍有犹疑之色,我不禁想起他适才所说的言眺脸色怪异,心里也是满腹疑问。 我回房用了晚膳,便如先前所期盼的一般,果然感到身子疲乏,正打算洗濯,程进又敲门来报道:“主公可知,今日大元帅失手摔了玉如意?” 我一阵讶然,不由无语。亚父武功高深,纵有一时失手,也必能及时出手抢救,他不及抢救,必是因当时心神大乱而无暇他顾,到底何事令他如此失神异常? 程进也是满面不解之色,道:“那时,我奉了主公之命,将主公的生辰八字去交给大元帅与杜家小娘子合八字,不料大元帅一见之下便脸色大变,失手掉落了玉如意。” 我的生辰八字?我不禁满腹疑问,我的生辰八字有何不妥之处? 程进接道:“大元帅只喃喃道:‘是酉时,不是卯时,是酉时,不是卯时’,末将也不敢多问,只是来向主公禀报一声,好让主公心里有个计较。” 这几日人人怪异,自从我那日对言眺开始,仿佛整个积艳山都陷入一场梦魇之中,各个不由自主,似被鬼神操纵。但这世上是否果有鬼神?若真如此,是否该当请高人来想个厌胜之法? 但亚父自己就是有道之人,若真要厌胜,他自己便能作法。一想到此,我有些哑然失笑。 我见程进面上微有恐惧之色,道:“近几日来,山上可还有其他不寻常之处?” 程进想了一想,道:“对了,有两个亲卫说,那日大元帅与杜俊亭使者一同观星,不知如何起了争执,大元帅说是吉相,杜俊亭使者却说是凶相,两个人吵得很凶,后来就不欢而散了。” 我道:“他们可曾听清,吉相凶相说的究竟是何事?” 程进摇头道:“未曾听清。” 整整十五天过去了,大婚已筹备得十之八/九,我每日耗尽精力地操练,想要摆脱那荒唐行径的努力却仍是次次白费。 我又一次倒在榻上,这再疲惫也无法消除的欲/念,不知要折磨我到何时? 镜子在那里,欲/念便在那里。镜子即便不在那里,欲/念也会依旧在那里,因为时时刻刻,我就在那里。 我不该怪言眺,挑/逗我的,本是我自己。 即便我娶了妻子,我能否摆脱这欲/念? 还有三日,我便要大婚了。若被杜诜发现我有此等爱好,传扬开去,人人得知,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我下定决心,还是去找言眺。 他是我的结拜义弟,是南剑之盟的副盟主,我不可能从此都对他避而不见。我越是恐惧见他,越该强逼自己去见。 因为凡是恐惧,必定越拖延越深。唯有早日面对,才有可能快刀斩乱麻。 哪怕他脸上戴着我的人/皮/面具,我也必须面对。 转过那丛夹竹桃,便见言眺坐在院中冰冷的石凳上饮酒。 他没有戴着我的人/皮/面具,只好整以暇地以一柄薄刃小刀,慢慢地片着盘中一条生鱼,蘸着佐料下酒,整个人从未有过的安静,既不像先前那个狠戾残暴的言眺,也不像那个爱逞口舌之利的言眺,甚至连那个中了弩/箭后昏迷在地的言眺都不像。 这个言眺简直像换过了魂魄,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我看着他脸上半是心死半是麻木似的神情,顿时忘了面具的事,心中忽而升起另一种恐惧:“我对这个结拜的义弟,到底了解多少?我当初为何会如此草率地听从妹妹之言与他结拜?” 我放重脚步声,走了过去,言眺听得我的脚步声,抬头看我一眼,很快转开目光,道:“三哥,你来了。” 我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道:“这几日奠雁纳征,为我大婚奔波,辛苦你了。” 言眺道:“都是做兄弟的该当做的。” 他眼睛并不看我,又慢慢道:“杜诜不错,配得上三哥。” 我不禁苦笑一声。他虽是我兄弟,我的苦衷又怎说得出口?何况我实在不知,当日之事,他是否有所察觉?当时他若不巧看到这不堪一幕,如今是否已在深深厌恶我?从他如今处处回避我眼神看来,他早已不再如先前一般敬重我。 言眺不再说话,只手里的小刀仍不停,我想起前些日子钟韶庆禀报的他独自下山之事,道:“半个月前,钟将军说你曾独自下山,你可有为难之事?” 言眺手里的刀顿了一顿,神情不变道:“没甚么,我下山散散心而已,顺便去岚烟道找些珍奇花草。” 他忽然向我抬头笑一笑道:“钟将军的手下跟着我直到江边,我知道自然不是三哥授意。三哥若有心要派人跟我,起码也是亲卫队里的好手,又怎会派钟将军手下粗手笨脚的将官?” 我点头道:“你明白我心便好。这个钟韶庆,心术不正,我以后会找个机会将他远远打发出去。” 言眺又片了薄薄一片鱼肉,极慢极慢地道:“三哥的心,我一直都是明白的。” 我终于明白钟韶庆对我说的言眺当日神色极其怪异是何种意思—想必与今日一般,每一个神色,每一句话的语调都令我浑身不适。 他又为何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喝着冷酒,吃着生鱼? 仔细看时,桌上那条已被他吃了一半的生鱼,竟赫然是一条河豚鱼! 我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伸手打飞了他手中小刀,喝道:“言眺,你疯了?河豚鱼你也敢生吃!” 言眺呆呆地坐着,似不明白我在说甚么。我猛扑过去,顾不得将他扑倒在地,一手捏开他下巴,一手伸指往他咽喉深处抠去。 言眺猛地推开我,伏倒在地,呕得天翻地覆,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我提着手指看着他,忽地想到,从他吃第一口鱼到此时,起码已有一柱香之久,这条河豚若是有毒,恐怕早已毒发,但他迄今仍无恙,可见这条河豚无毒。一念及此,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过了良久,他渐渐平息,却仍伏在地上,不愿起身,不知为何忽又放声狂笑起来,状若癫狂。我瞬间想起傀儡戏中那发疯的大臣之妻,不禁头皮发麻浑身紧绷。正要拉他起来,一名亲卫急冲冲地进来向我道:“禀主公,郭指挥使已到山下,说是已找到主公伯父孟有冯,请主公亲去迎接。” 注:孟有冯的“冯”字应读作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洞房噩梦 众人一一向孟有冯见礼之后,我独留下耿无思,摒退了其他人。 孟有冯已经知我用意,不待我开口,便上前给耿无思把脉,笑道:“耿将军脸色好像有些疲惫,待老夫瞧瞧。” 耿无思向我微微一笑,道:“有劳孟神医了。” 这一搭脉却搭了半柱香之久,孟有冯两条长眉渐渐皱紧,一时沉吟不语。耿无思道:“我中毒已有年头,早知痊愈绝无可能,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孟神医有话但请直说,不必为难。” 孟有冯点头道:“此毒甚是厉害,阿眺能想出法子来每月替你续命也是不简单。不过,我还是要看仔细些。”说罢,将随身的药箱在案桌上打开,取出一柄锋利小刀,点燃了烛火,以烛火慢慢烤着刀锋。 原来他要割个伤口来放血。 耿无思卷起衣袖,将手臂伸到了孟有冯面前。 孟有冯又拿起药箱中一个小瓶,喝了一口不知何物,便“噗”地一口尽数喷在耿无思赤/裸的小臂上。 我找来一个干净的茶碗,正要递给孟有冯,孰料他竟一步跳开,颤抖着将小刀递给我道:“我见不得血淋淋的皮肉伤口,三郎你来放血,也不需多,小半碗就够了。” 我一时错愕,不禁愣在当场,孟有冯一把将小刀塞入我手中,自己却伸手紧紧捂住双眼,又转过身道:“耿将军你放完血后快些转过去,千万莫叫我看到你伤口。” 如此怕见伤口的神医我还是第一次得见。我与耿无思对望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我只得亲自动手,在耿无思被喷过的小臂上划开一个小口,以茶碗接了小半碗鲜血。 孟有冯又叫道:“三郎,你拿药箱紫色瓶里的药粉给耿将军止血包扎,把碗放在桌上。”我只得一一照作。 过了片刻,孟有冯仍是紧捂眼睛不肯放开,只道:“包扎好了没有?” 耿无思笑道:“包扎得密密实实啦。”孟有冯这才慢慢放下双手,去看桌上的血碗。我担心道:“伯父,这碗里的血你不怕么?” 孟有冯摇摇头道:“我只怕流血的伤口,倒不怕装在器皿里的血。”说罢,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勺,从血碗里舀起一勺血便直接送入口中。 我一惊,随后醒悟他原是在品味这毒血之中有甚物事,好找出应对的解药来。 不多久,他便将这一口毒血喷在地上,道:“除了虞美人和飞燕草,其中还有好几味□□,要制出一劳永逸的解药来,恐怕要些时日。” 我听说此毒有望化解,已是大喜过望,道:“耿将军是我的乾坤一将,对我曾有救命之恩。伯父若能替耿将军彻底解了此毒,我今后必以亲父事伯父!” 耿无思向我跪下磕头,道:“主公为我如此劳心劳力,耿无思实在无以为报。” 我忙拉他起来,歉疚道:“本就是我对不住你,你休再这样说。” 我将孟有冯安置在我卧房隔壁,向他磕头道:“除了耿将军的毒,小侄今后能否保得性命,不教人暗中加害,也全仰仗伯父。小侄从此便以亲父事伯父,起居相邻,饮食相同,钱财更是随伯父之意支取。” 孟有冯忙扶我起来,道:“三郎,我无妻无子,只能与猿猴药童为伴,原本以为要孤独终老,蒙你看得起,接我来到此地又这样尊奉我,你今后便是我的亲儿,我会把积艳山当自己家,每日都会替你留意饮食,保你安稳太平地登基称帝。” 他说着便情不自禁搭上了我的脉,有些诧异道:“咦,你好像有些虚耗之像,但你尚未娶亲啊?” 我只觉面上“哄”地一烫,半晌说不出话来。 孟有冯随即恍然似地一笑,道:“无妨,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难免的。” 我忙转过话题道:“伯父,我这义弟言眺这几日总有些疯癫之状,你看他是否有发疯之像?” 孟有冯摇了摇头,道:“我看他只是精神不振,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我仍是怀疑,道:“据我所知,他的姑母曾有疯症,会不会不曾传给女儿却传给了侄儿?” 孟有冯搓着手,犹疑道:“这以前倒也曾听说过。” 我又道:“那伯父你可有法子治这种疯癫之症?” 孟有冯沉思道:“这疯癫之症,若非祖上遗传,多半是由心病引起的。若是心病引起的,则还需心药治,不是药石能奏效的。” 我点一点头,心中一时也不能判定那萧夫人的疯症到底是心病引发还是祖上由来已久,只是此事实在无法开口去问疏离,只能等以后再从长计议。 喜乐声中,穿青衫插金钗,以扇遮面的新娘款步进得殿来,倒也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我想起清晨镜中穿着紫红色绫袍的自己,身姿如上古神山。 她遥遥见到我面,手中纨扇竟缓缓垂下,忘了遮面。众人见得新娘失态,不禁杂声讪笑,嘈嘈议论。一旁喜婆忙将她手臂擎起。 我不觉得好笑,这情形我见得多了。 杜诜一路行来,拖动裙幅,裙幅如水波荡漾。我想起前夜沐浴时,掬起的水落入桶中,桶中也是水波动荡,我的倒影便也随着水波动荡不止。 拜高堂之时,我耳中听得堂下有人悄声道:“新郎长得比新娘还要好看,我这辈子倒是第一次见到。” 我不禁眼角略向杜诜看了一眼,恐她不悦,孰料她纨扇上的双眼微微一弯,只莞尔一笑,似是在说:“你若不如我好看,我嫁你作甚?”毫无恼怒之意。 我虽仍不敢相信自己今日已作了新郎,却也开始有些喜欢起新娘来。杜诜大方又豁达,或者今后我与她能和乐相处。 眼光转处,我无意中见到疏离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幽怨之意,不禁想起了前夜所做之梦。 梦里,我竟与疏离拜堂成亲,我有些诧异又有些勉强,一面与她行礼,一面心想:“为何亚父竟会应允我娶五妹?” 正要问五妹你可是真心想嫁我之时,她竟从后腰拔出惯常用的青铜剑,一剑刺入我心口。 我剧痛难当,不禁跪倒在地,惊怒之中正要问她为何下此狠手,却见言眺自她身后施施然走出,眉眼带笑,搂住疏离道:“表妹自然是要嫁给我的。” 转眼他已换上了紫红色新郎袍服,与疏离拜起了天地。 拜完了天地,言眺竟已是一身帝王衮冕,高高在上,接受诸臣叩拜。 我手捂伤口,只在地上苦苦挣扎,隐隐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在看着我,面上带着怜悯之色,似是在说:“你终究还是成了第二个我。” 是萧芒。 我打了个寒噤,清醒过来,此时已到了夫妻交拜之时。 面前新娘向我盈盈一拜,我躬身回拜。看到自己双腿便又想到自己每夜的所作所为,心想:“只愿杜诜能从此将我从那难以启齿的爱好中解救出来,我虽不爱她,今后必也会好好待她。” 耳中听得身边的郭灵轻轻咳了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交拜之后我该吟诗却扇了。只是我此刻心中思绪烦乱,哪有心思作诗?眼见众人都眼望着我屏息以待,只得吟了一首李商隐的却扇诗来搪塞: “莫将画扇出幄来, 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是明月, 此中须放桂花开。” 众人喝彩声中,新娘撤下纨扇,向我喜悦而笑,她并无扭捏娇羞之态,看向我的眼神里惟有说不出的满意和心花怒放,我也尽力还以笑容。 堂上的亚父捋须笑道:“真是一双佳偶。” 孟伯父慨叹道:“三郎终于成家了!我林贤弟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我听他提起父亲,不禁想起了师父。不论我是否情愿,成亲总是人生大事,如此场合,师父却不能到场,也真是憾事。 新妇被送入洞房后,众人便七手八脚将我拖入席中饮酒。送婚使宋礼城第一个来敬酒道:“杜大娘是我侄女辈,我就托大称你一声‘砎尧’了!从此可要好生待她,不然我第一个不饶!” 我强打起精神,道:“那是自然。你宋三太岁的面子,谁敢不给?” 众人哄笑中,我忽见堂上的山岿,既不喝酒也不吃菜,脸色颇有忧惧,不禁奇怪,举杯向他道:“山先生,你是大媒,我理当敬你一杯。”山岿回过神来忙举杯强笑道:“不敢,多谢林盟主,在下祝你与郡主和和美美,早生太子。” 众人向我敬过一轮酒后,我一一回敬,忽地发觉妹妹竟不在殿内。 我甚为不悦,低声吩咐郭灵道:“郭灵,你去瞧瞧睿琛忙些甚么,怎么连亲兄长的婚礼也不来喝酒。” 转首见到言眺与萧疏离面上也无欢愉之色,我虽知梦境只不过是梦境,心里毕竟忍不住想道:“这两人见我果真与杜家结了亲,都是一脸垂丧,竟连装也不愿装了。” 我略带着几分酒意,进了洞房,瞥见新妇已坐在案前等我。只是丫鬟喜娘人影一个不见,只有新妇一人,未免有些奇怪。也许早已被杜诜打发走了。 我在案边坐下,一想到今晚开始我便能摆脱禽/兽行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便精神大振,端起盛酒的瓢来,微笑道:“娘子,该喝合卺酒了。”杜诜垂着双眼,仿佛不胜娇羞,不敢看我,只点点头,伸手也把瓢举起。 我心中奇怪,适才拜堂之时这杜诜何等落落大方,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我看,如今却怎会变得如此羞怯,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再仔细看时,她双肩分明在微微颤抖,我疑心大起,停瓢不饮,道:“娘子,你为何不开口说话?莫非不愿叫我一声‘官人’?” 杜诜举瓢的左手越发颤抖,只以右手指了指咽喉,似是在说:“喉咙哑了,不能开口。”我将瓢放回案上,沉声道:“睿琛,你真是无法无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嫁祸 新妇惊慌失措,顿时忘了回避,双眼直向我看来。 这是睿琛的双眼无疑。 我心里泛着气恼c恶心c厌恶与后怕等诸般情绪,厉声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亲妹妹,莫非我还认不出你的手,你的眼,你的身形?” 睿琛一时无话可说,只垂首看着桌案。 我又道:“你以为叫言眺给你做个人/皮面具,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充新娘了?”想到言眺明明知晓睿琛叫他做杜诜的人/皮面具是何用意却还是给她做了,害得我几与亲妹乱/伦,心中不禁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冲到殿里将他打个半死。 睿琛嗫嚅道:“哥哥,我实在不是你的亲妹妹,明明可以嫁你为妻,你为何不要我,却去娶杜诜?” 真是不可理喻!我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道:“你即便不是我亲妹,我对你也只有兄妹亲情,更何况你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妹妹!” 睿琛哭出声来,拉住我手道:“哥哥,可我只想嫁给你!你便当我是杜诜罢!” 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把甩开她手,只狠狠瞪着她。 红烛‘哔剥’一声,我忽地想到了杜诜,责问道:“杜诜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睿琛咬唇不语,只眼角不自觉向衣柜看了一眼。 我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果然里面卧着四人,最上面的正是杜诜,她双目紧闭,原本穿着的婚服已被剥去,只剩了浅黄色的中单。 我回头向妹妹怒视一眼,喝道:“快把婚服脱下来,给你嫂嫂穿好。”一面伸手想将杜诜抱出衣柜 触手竟无温热之感。一股寒意自我心头升起,莫非她给关在衣柜中太久,竟活活闷死了?我急忙将她抱到榻上,忽觉她头颈似是有异,仔细摸时,她的颈骨竟已被人扭断。 我背上顿时沁出一身冷汗,心里却仍存一丝侥幸,将耳朵贴到她心口,只盼着能听到哪怕是最微弱的心跳声,也总还能有救。 一片静寂。哪有人脖子断了却还能活的? 耳中只听得妹妹的声音平静道:“她早死了,我下的手我自然知晓。” 她又愤怒接到:“谁叫她跟我抢哥哥?敢和我抢哥哥的,我非杀不可!” 我呆若木鸡地站着,一时不能相信这一切。 屋中的一切似乎都在离我远去,红烛,合卺酒,火炉床,衣柜,妹妹,杜诜的尸身 我只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全身箍住,渐渐收紧,令我不能动弹分毫。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省过神来,不得不继续面对这噩梦般的场景。 我看着榻上的杜诜,看着她永远闭上的双眼,想起迎亲时杜俊亭对我反复叮嘱:“大娘是我杜家独女,贤婿千万好好待她!待明年开春,我便保你登基称帝,只要你答应永不废后,只要你立我的小外孙为太子,我愿一辈子替贤婿征战四方,替你守江山!” 我慢慢将眼光移向妹妹,她已撕下人/皮面具,但她的脸比杜诜的脸还要陌生。 我的心里只觉得阵阵恐惧,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再可怖的残肢断体加在一起也不如眼前妹妹毫无悔意c理所当然的眼神可怕。我听得自己已哑的声音道:“你不是我妹妹睿琛,睿琛从不胡乱杀人,更不会杀善良的人。” 妹妹道:“我早已杀过好几个人了。” 我的心里一片冰冷,不觉想起了朱袭的傀儡戏:“那官道上的卖花老妪” 妹妹道:“那只是我不小心撞死的,谁叫她突然冲到我马蹄下?原是怨不得我,何况我也将她好好地埋了。” 傀儡戏中演的竟是真的。 我又想起于茗仙口口声声说周戾人不是她所杀,颤声道:“那驯象官周戾人?” 妹妹干脆道:“不错,周戾人也是我杀的。” 她又皱眉道:“叫他出山帮哥哥,他却推三阻四,不识抬举,我只好杀了他。” 于茗仙说的竟也是真的。 我时常听人说,人死后魂魄不灭,此时我却分明觉得,我人虽未死,魂魄却早已死去。 一股利剑般的寒风从窗外吹入,冷上加冷,我这才感到自己全身如冰铁一般僵硬。我亟待恢复自己的知觉,慢慢走到火炉床边,伸出左手按到盆中的炭火上,只听得掌中皮肉呲呲作响,似乎也不觉得如何疼痛,人却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妹妹惊叫一声,扑过来将我推开,哭道:“哥哥休要如此!你不愿娶我便不娶,千万莫要毁损自己!”她捧起我的手,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吹着。 她拉着我满屋转,终于找到半盆冷水,便急忙将我的左手浸入盆中。 我凝目看着她,这个哭得满脸是泪的妹妹,似乎又有些像我的妹妹睿琛了。我想起了那个总是赖在我背上不肯下来,总是要我把秋千推得高些再高些的天真少女。 可这天真少女已经杀害了好几个无辜之人。 我看着她道:“我不过伤了手,你便如此心疼,你杀了杜诜,却不曾想过杜俊亭该如何心疼绝望么?” “你所爱之人的命是命,他人所爱之人的命便不是命么?” 妹妹只咬着唇看着我的手,泪流不止,一言不发。 我收回手,斩钉截铁道:“天底下的女子,谁都可以想要嫁给我,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们同父同母所生,结合便是乱/伦,你明白么?” 妹妹含泪看着我,终于慢慢点头。 我也不知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只疲倦道:“你把衣衫脱下来,给你嫂嫂穿上。” 气恼与伤心渐渐褪去,四条性命终无可挽回,如今唯一能想的便是该如何收拾残局。杜俊亭若是得知爱女死于妹妹之手,妹妹哪里还有命在? 但妹妹终究是我妹妹,即便她杀害无辜,我又怎能不救她?又怎能看她去死?再妄为,再不可理喻,她也总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手足,骨肉相连。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匀气息,走到门外,提高声音道:“来人!” 一名亲卫自阴影中闪出,躬身道:“主公有何吩咐?” 我认得他是都虞侯黄鸢,低声道:“飞君,你悄悄去无暇殿,派人暗中知会亚父务必缠住宋礼城与山岿喝酒,不得令其离殿,随后叫甘谏议悄悄来此处。记住,万万不可惊动他人,尤其是杜家的人。” 黄鸢领命而去,我又派人将妹妹送回房去,严加看管。 如坐针毡地捱了一刻,甘允终于到了。他满面狐疑进得房中,待看清楚四面床上的杜诜尸首,顿时惊得脸色煞白。 隔了半晌,他才说出话来道:“主公为何要杀害主母,这可是取祸之道啊!” 我摇摇头,实在无法说出自己的妹妹想要冒充新娘与我洞房,只是道:“不知杜诜如何得罪了睿琛,睿琛竟下狠手将她与几个丫鬟全都杀了。” 甘允搓着手,声音颤抖地道:“大祸啊!杜诜死了,那杜俊亭只她一个后嗣,如何肯善罢甘休?恐怕他要即刻集齐兵马,来将积艳山铲平了。” 我想像着杜俊亭闻听爱女死讯的反应,不禁打个寒颤,深悔不听亚父之言,早将妹妹送回南汀,低声道:“如今做不得也做了,恐怕我把睿琛交出去也是无济于事。如何是好?” 甘允一面擦着额头冷汗,一面来回踱着步,道:“小娘子是在此屋中杀的杜诜么?” 我点头道:“是。” 甘允略松一口气,道:“如此还好些。这一路上都是我们自己人,杜家的人应该毫不知情。” 我点头道:“杜家之人应该还不知情,我业已传令所有人不得泄露今晚之事。” 甘允点点头,想了一想,道:“唯今之计,只有嫁祸。” 我一怔,道:“人死在我积艳山上,我该嫁祸给谁?” 甘允镇定道:“正因为杜诜死在积艳山上,别人才不会相信是我们杀了她。须知,杀害杜诜对主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主公又岂会愚蠢至此?” 我一想,确有几分道理,道:“如何嫁祸?嫁祸给何人?” 甘允道:“霍威,朱袭,甚或赵储芫,人人俱可嫁祸。因为主公即将称帝,即将一统天下,除了杜俊亭,人人都是主公的对手,自然都想借杜俊亭之手除去主公。” 若依此计,或能保住睿琛和积艳山,我心里也略一镇定,忽想起一事,心又沉了下去:“可我手中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便是连件可疑物事也没有,又如何嫁祸?” 甘允不慌不忙道:“没有物证才好。若有物证,则未免太过巧合,反倒惹人疑心。主公试想,敌人处心积虑要来积艳山杀人嫁祸给主公,又岂会不作好万无一失的准备?岂会落下把柄给主公拿著?” 正是此理。我一咬牙,道:“甘谏议,你说如何便如何,我照做便是。” 山岿,宋礼城与众人进得房来,我一言不发,将他们领到榻前,众人见得榻上四具尸首,俱是目瞪口呆。宋礼城一步冲上,伸手去探杜诜鼻息,脸色登时发白。 他呆了一呆,回过身猛地伸臂抓住我两边肩膀,喝道:“是谁杀了我家大娘?” 我不敢挣脱,只竭力镇定,开口道:“我也不知。先前酒喝多了,迷糊之中进了洞房,也未发觉有异,不知不觉便倒在火炉床上睡去了,无意之中,还不小心将手烧伤了。”说罢,举起满掌水泡的左手,给宋礼城看。 伯父忙道:“我去拿伤药。”便出了房。 宋礼城瞪着我的手掌看了片刻,又道:“你何时发现的大娘尸身?” 我摇头道:“我一时酒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些清醒,醒来便见大娘与丫鬟躺在地下。我急忙将大娘搬至榻上施救,却已无力回天。我又一一检视丫鬟,也早已气绝身亡。” 宋礼城面上肌肉跳动,道:“你的积艳山上,竟有刺客?你的亲卫,竟形同虚设?” 我身后的言眺道:“积艳山上来过几拨刺客,最有名的当数谢无常,我三哥若非轻功无双,早给他一剑杀了。” 甘允道:“须知昔年秦王政戒备森严的大殿上尚有刺客荆轲,又何况是草木杂生的积艳山?” 宋礼城放开我肩膀,又转身看着杜诜的尸身,伸手抚摩她的头发,帮她把金钗插正,低声道:“大娘,你放心,四叔和你爹一定会找出凶手,替你报仇。” 我忽觉左手剧痛难忍,不禁一声闷哼,引得众人都向我看来。 原来是伯父已取来了伤药,拉过我手在为我上药。 亚父开口道:“事已至此,依老夫看,应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事报给昌茂王。” 宋礼城道:“不必了。”他目光在我与其他人面上扫过,露出冷酷之意。随即高声向门外亲兵道:“取我的海东青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巨痛 我看着棺内杜诜的尸身,仍是不愿相信她已死,而杀她之人,正是妹妹。 时命起起伏伏,丝毫不容人抗拒。谁又不是时命线下的傀儡?一举一动,不由自主。 遥遥听得殿外杜俊亭号哭声道:“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心肝!”我的心亦如被一条极细的悬丝吊起,荡在空中不得落下。白幔飞舞中,他踉跄进得殿来,一眼看到棺木,不由浑身瘫软下来,他身后的宋逸与宋礼城忙上前扶住他,勉强将他搀到棺木旁。 杜俊亭哆哆嗦嗦攀住棺边,望里看得一眼,不禁号啕痛哭,声音撕心裂肺。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心中恨不得死的是我,而不是杜诜。 杜俊亭直哭得声哑无力,才渐渐收声,只怔怔地扶着棺木。 我硬着头皮上前道:“岳父请节哀,休哭坏了身子。” 杜俊亭看到我,逐渐省过神来,目光中怒火大炽,伸手抓住我胸口,劈面便是一记耳光,嘶声道:“我好端端的女儿,上花轿之时还能哭能笑,为何一到你积艳山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伸手一指棺木,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你好好待她,你便是这般好好待她的?” 我耳中嗡嗡作响,挨打的半边脸上已无知觉,想必已高高肿起。 这却是我该受的。休说一巴掌,便是千个巴掌,我也该受。 我心里只有愧疚,跪了下来,道:“是小婿的错,我没有保护好大娘。”杜俊亭看看我,再看看棺木中的杜诜,又复捶胸顿足,哑声哭道:“大娘,我可怜的女儿!你才刚刚出嫁,如何就去了!”向着宋逸只道:“梅花,唉梅花,我该如何向老母交待?” 宋逸用帕子拭着泪,道:“铁豹,此事万不可使老夫人知晓,能瞒多久是多久。” 殿中其余众人都是默默无语,不敢开口。 良久,杜俊亭木然道:“你们都出去,我要独自守着大娘。” 宋礼城方开口道:“大王”杜俊亭怒道:“出去!都出去!” 我站起身,挥挥手,所有人都退出殿外。我跟在众人之后出殿时却见,宋逸一动不动,仍站在原地看着杜俊亭,目光柔和又怜惜。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杜俊亭才被宋逸搀扶着走出殿外。 就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他的面容已苍老了二十岁,哪里还是我第一眼见到时英武俊雅的霸主?分明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心中难受无比,再次跪在他面前请罪道:“都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大娘,让大娘在我眼皮之下给人害了。唉,若能换回大娘,小婿死千遍万遍也是心甘情愿。可如今岳父要打要杀,小婿绝无怨言。” 杜俊亭看着我的脸不语,过了片刻,道:“唉,你少年了得,大娘非你不嫁,眼看亲事成了,我只道她终于称心如意,孰料竟会有此横祸?” 宋礼城忽然开口道:“大王,我看是山上当值的亲卫失职,理当全部斩了!” 我一惊,正想着如何替当值的亲卫开脱,杜俊亭已颓然摆手道:“罢了!如今纵是将他们都千刀万剐了,大娘也终是没了!” 他伸手拉我起来道:“三郎,你再仔细说说,成亲当晚究竟发生何事?” 我怀着愧疚,又将对宋礼城的说辞说了一遍,道:“实在怪小婿酒饮得多了些,连大娘是何时遇害的都不甚清楚,只知道是被扭断了头颈,除此身上别无伤痕。” 杜俊亭慢慢点头,道:“我听闻你在南汀行冠礼前夜,曾被一灰衣人刺杀?” 我身后的王祁抢着脆声道:“回昌茂王,那刺客轻功极高,来无踪去无影,我派出龙骧骑兵都四处搜他不到。” 我接道:“那刺客盘踞在我卧房梁上,毫无声息,只是面如土色。行刺失败,他倒是说出他乃朱袭手下。” 宋逸与宋礼城对视一眼。宋逸道:“朱袭手下有一刺客,名灰雁,据说每一出手,非百金不可。林盟主所说的刺客倒是与他相似。” 亚父沉吟道:“朱袭与霍威帐下俱多高手,如今也难说是何人所派的刺客。” 那灰衣人受朱袭所遣送书信给我一事,我并未告知任何人,因此只有我才知道,他的确是朱袭手下。 杜俊亭点点头,正要开口,忽听一人脚步声响起,转头看时,却是山岿走上殿外台阶。 只见他穿着白色丧衣却不戴冠,只在鬓边簪得一朵白色山茶花,神情哀婉,对着杜俊亭遥遥跪下,惨声道:“大王,小人本已观星得知有凶事将要发生,却未开口阻止郡主婚事,害得郡主枉死,实乃小人之过也。” 杜俊亭摇摇头道:“这又怎能怪你?大娘一心要嫁给三郎,岂是你能拦得住的?” 山岿道:“郡主要嫁是郡主之事,小人明知大凶却不说,却是小人的过错了。小人该死。”话音刚落他便抬手一刀刺入自己心口,原来他竟早已在袖子中藏了一把短刀。 我急忙赶过去,却只来得及扶住他欲倒的身子。 杜俊亭跺足道:“唉你这又是何必!” 他正要走向山岿,山岿忍痛道:“小人感谢大王这些年的恩遇,愿到地下去侍奉郡主。”杜俊亭尚来不及答话,他已向我道:“请林盟主将小人葬在郡主陵墓附近,小人深感大德。” 我正要开口安抚,不提防他竟反手将短刀拔出,鲜血顿时喷溅了我半身。 我惶急之下喊道:“伯父!快来救救山先生!”却听扑通一声,伯父已晕倒在地,他身边的言眺与王祁忙将他扶起。 我这才记起伯父见不得血淋淋的伤口,只得挥挥手,让王祁带伯父回房。 再回头看山岿时,他已合上双眼。 第五条性命。四条性命还不够,还要搭上山岿的命。 我心里又恨又悔,真想将妹妹就此交出,让她为这许多人偿命。 杜俊亭刚走得几步,又停下,看着满地的鲜血只是怔怔发呆。 我将山岿的尸身在地上放平,心里不禁想起了杨阐。杨阐虽受我连累而死,毕竟不是死于我手。山岿却是间接被妹妹所害,几乎等同死于我手。 此地高旷,阵阵寒风掠过,竟似有隆隆声响。我倒盼着这是雷声,最好一道天雷降下,将我就此劈死。 不远处似乎有人抬着甚么物事急冲冲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分明是程进。再走得几步,已能看清后面两人抬的是个人。 抬的莫非是个死人? 我喉咙一阵发干,不知不觉后退一步。 宋礼城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他眼神中竟掠过一丝怜悯,莫非我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来人已近眼前,我瞬时看清两人抬的,竟仿佛是郭灵。 他面色已变,不再像是活人。我只觉得手足俱软,一时竟不敢上前去看。 程进到我面前,低声道:“这两日遍寻郭指挥使不得,适才在南庭终于找着,只是郭指挥使已” 我忽觉怒意上涌,无论如何抑制不住,厉声向程进道:“住口!这不是郭灵!郭灵只是到山下办事去了,忘了跟我通禀而已!这是何人,快些抬走!快去将郭灵找来给我,休得偷懒!” 程进一脸惊惧地看着我,突然跪下哭道:“主公,这确确实实是郭指挥使,他他已不幸遇害了!” 还敢胡说八道! 我怒气大发,抬脚便将程进踢得翻了几个跟斗,转身向众人嘶声道:“他胡说!郭灵好好在山下办事,他弄来这死人是何居心?” 我却只见,所有人都是满面极度震惊的神色,惊讶地看着我。 一时间仿佛天旋地转,我似是朝着地面栽倒了下去。 我清醒过来时,众人仍带着惊讶之色看着我。 他们定是以为我疯了,但我又不是言眺,怎会发疯?我冷笑一声,道:“郭灵脚上有伤,待我脱下他的鞋袜,你们便知道他不是郭灵了。” 我挣开众人搀扶,扑到尸首旁边,费力将靴子拔下,又拉下袜子。竟真的有伤,大脚趾连同一小块脚掌都已被利刃削去。 这具尸首,竟真的是郭灵。 我跪倒旁边,不禁泣不成声。 郭灵死了。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郭灵死了。再也不会有人亲近又温暖地叫我“郎君”了。 我的脑中似乎有无数飞虫嗡嗡作响,我一时想倒下一睡不起,一时又想呕吐,耳中听得众人嘈杂的议论: “郭灵身为亲卫队的正指挥使,竟被当胸一刀毙命,可见杀手是个极厉害的高手。” “唉,凶手本来定不想惊动任何人,却被郭指挥使发现,不得不杀人灭口。” “据说霍威手下有个绝顶的杀手,用的兵刃正是一把羊角匕首,与郭指挥使的伤口极其吻合啊!” “但那朱袭手下的灰雁也可用匕首来杀人,不是么?” 脚步声又自我身后响起,我木然转过身去。这次再抬来的无论是谁人的尸首,我都不再惧怕。 黄鸢将一个纸卷奉到我面前,道:“有一位百里凛冽先生送来此信。” 我慢慢展开纸卷,上面一列大字正是百里凛冽的手书:“前番杀杨阐刺杀林君者皆霍威也。” 杜俊亭就站在我身边,瞥见信上字句,顿时咬牙切齿道:“霍威狗贼!果然是他!前番在我地界行刺,今竟敢杀吾女绝吾后!吾不灭他全族,誓不为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星象 我走上亚父观象的仰星台时,只见宋礼城已在台上等我,他手按剑柄,面上略现沉重之色,似有重大之事要与我商谈。我想起他突袭孙贵立,顷刻之间将其斩首的霹雳手段,不禁心中暗自提防。 我扠手道:“四叔,唤我来此何事?” 宋礼城看着我,慢慢道:“砎尧,这几日始终未见睿琛,她可还安好?” 我心里一个打突,随即想起他原本便喜欢睿琛,略放下心来,道:“她见嫂嫂被刺客暗杀,略受了些惊吓,因此这几日便没有出屋。” 宋礼城不置可否,转头看着远处山崖暮色,忽然低声道:“大娘之死,是否与睿琛有关?” 若非事先甘允已知会我宋三极有可能猜到此事,恐怕我此时早已神色大变,露出了破绽。 宋礼城并不看我,只眺望远方。 我看着他的侧脸,故作大惊之色道:“四叔何出此言?大娘的死怎会与睿琛有关?” 宋礼城转首看着我,神情有些失望,又有些冰冷,道:“大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便如我的亲侄女一般。她从小沾不得香粉胭脂一类,便是她身边的婢女婆子擦了香粉,她一闻到,也是要喷嚏打个没完,脸上大起红斑的。因此她左右近旁之人,都是绝不敢施脂抹粉的。” 我想起睿琛素爱着粉,心里暗暗惊悸,只勉力维持面上神情镇定不变。 宋礼城又道:“那晚我到了洞房之中,替大娘插正金钗之时,便闻到她外衣之上有一股香粉味道,我闻到的决计没错,便是香粉。” 他顿得一顿,接到:“那香粉的味道,我之前曾在睿琛身边闻到过。” 我强令自己坦荡直视宋礼城的双目,只觉自己一颗心已滑下悬崖,道:“纵使有香粉,或许也只是睿琛先前迎接新娘时沾到大娘衣上的。” 宋礼城摇头道:“若是生前所沾,大娘面上早已发满红斑。但我见到她尸首之时,她脸面却无异常。” 我只觉自己衣袖中的双手不住颤抖,只暗中庆幸此时暮色渐拢,令万物模糊难辨,否则宋礼城定会看出我脸色有异。 我只按甘允所嘱,无论如何咬牙不认,道:“香粉之事,我实在不知。但睿琛是我亲妹妹,又岂会加害自己的嫂嫂?” 宋礼城略略皱眉,道:“睿琛为何参与杀害大娘,我也实在猜不透,但她既有香粉为证,就决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看我一眼,目光犀利如鹰,道:“砎尧,你从一开始便替你妹妹遮掩,莫非我不知么?” 我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他又道:“你离席之时,有几分醉意,莫非我还看不出么?你连脚步都未乱,又岂会醉到未发觉洞房中的异常?”他向我袖中的左手看上一眼道:“烧伤手掌,不过是你的苦肉计罢了,是也不是?” 果然是宋三太岁。我连宋逸都已骗过,却还是瞒不过宋三的眼睛。 我心知此事干系实在太大,只抵死不认,道:“我离席之时尚算清醒,走到殿外便已酒意上涌,昏昏沉沉,连自己如何进的洞房都不记得。香粉之事,我看定是杀手所为,为的便是嫁祸睿琛,挑起你我两家战事。” 宋礼城沉吟道:“杀手武艺再高,又怎知大娘沾不得香粉之事?”他忽然沉默下来,看着地上青砖,颓声道:“罢了大娘虽如我的亲侄女一般,睿琛却是我若告诉大王,她哪里还有命在?” 他抬起头来,转换了声调,道:“出兵之事,南剑之盟准备得如何了?” 我到此时,心中一口气方松了下来,只觉身上冷汗早已浸湿了内单。 亚父并不看我,似乎正在心中斟酌大事,面上颇有为难之色。他伸出左手,似要去抚摩一件物事,却停在半空,顿得一顿,才省悟般又将左手收回。 亚父要抚摩的想必是他惯不离身的玉如意,只是如今早已摔碎。 我开口安慰道:“不过是个区区的玉如意罢了,亚父不必介怀,待过得一阵,孩儿得了空闲,定会好好替亚父觅个更称心的来。” 亚父微微摇头,不知是在说不必着急,还是为的不是玉如意。 我料想亚父定然仍在为睿琛之事着恼,跪到他面前磕头道:“亚父,孩儿当初不该不听亚父之言,早日将妹妹送回南汀,如今果然闯出了大祸,都是孩儿的不是,请亚父责罚。” 亚父看着我,慢慢道:“事已至此,罚你又有何用?唉,杜家只此一女,可再没有一个二娘三娘来嫁与你。” 我想起无辜惨死的杜诜,心里不禁一阵痛惜。我虽不爱她,但那日拜堂时,我便已决定要好好待她,孰料妹妹竟会将她杀害? 亚父将我从地上扶起,道:“不幸中之万幸,嫁祸之计总算奏效。幸得百里君雪中送炭,将罪名落实于霍威身上。如今杜俊亭要与积艳山一同发兵,攻打霍威和朱袭,正是当初你我所谋划的,也总算是殊途同归。” 我低声道:“那宋三似是看出了破绽,已经疑心睿琛” 亚父沉声道:“他若敢去杜俊亭面前告发,你便反咬一口,说他挑拨你与杜俊亭关系,为的是不想将来替你林睿意打天下。” 我只得默默点头,转念一想,当日杜俊亭本要亲自领兵去灭霍威,让我去牵制朱袭,宋礼城却劝说他与我相换,恐怕为的正是朱袭手里的金弦弓,如此看来,其野心也是不小。 亚父又道:“我看,宋三倒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应该是宋逸。你将来最应防备的恐怕是他。” 我大感惊讶,道:“宋大?他有何可怕之处?” 亚父微微一笑,道:“看不出可怕的,才最为可怕。老子说的‘大方无隅,大辩若讷,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指的便是如宋大辈。杜俊亭打下半个葵山西道,全天下都说宋二如何勇猛,宋三如何机智,你可曾听过人说宋大有何功劳?” 我虽感亚父说的有理,却不免还是半信半疑,转念一想,勉强笑道:“有亚父在,即便宋氏三杰加在一起我也不惧!” 亚父却摇头道:“我要走了,今后一切事宜你都要自行定夺。” 我不甚明白,道:“亚父,你要去哪里?” 亚父叹气道:“我要回归山野去了,不能再助你打天下了。” 我大惊失色,忙又跪倒道:“亚父!你怎可弃我而去?我若有不是之处,亚父尽管打骂责罚,亚父若要送走睿琛,我即刻派人押送她回南汀!只求亚父收回适才之言。亚父!亚父!” 亚父一动不动看着我道:“我只道我对星相占卜之术颇为精通,未出山时推测出葵山西道将出新帝,能一统天下。你夺得金弦弓,又接连诛杀了刘泾杨运,我只道你便是星相所示的天子,因此才断然出山,一意辅佐你。” 这些我早已听亚父说过。我只怔怔听着,不知亚父如今又为何反悔。 亚父接道:“杜家求亲,我观星相,联姻又是大吉之相,因此一心要你娶杜诜。直至那日山岿与我一同观星,道破大凶之兆,我犹自不信,孰知杜诜果然惨死,果然几乎酿成大祸。我才知我观星之术早已误入歧途,错上加错。” 我越听越是心惊,只觉寒冷之意塞满胸臆,不知该如何挽回,只急道:“亚父!那些星相之说全是妄语,全是胡说!亚父休要当真!你若离我而去,叫我如何是好?” 我猛然想起即将率兵攻打霍威,又道:“我将大娘送归南汀落葬之后,即刻要去攻打霍威。亚父若走,南剑之盟必败无疑!” 亚父想要搀我起身,我执意不起,他也就作罢,复在椅中坐下道:“雷神刀下,人马俱碎。张远是不世出的一代名将,未必不如霍威,何况我若不在,他反而能放开手脚,一展身手。还有耿无思,急智与计谋皆备。有他二人在,就算不胜,也总能保住基业。至于政事,我走后,你可全权交于甘允,依我所观,他才能不小,定能担起重任。” 我越听越是心惊,亚父将后事交待得如此清楚,分明已决心要走。我惊慌无措,却不知如何挽回,只是苦苦哀求。亚父起身,转入屏风后,再出来时,已披上一件赤黄色的狐裘。 那是亚父第一年在积艳山上过生辰时,我送的寿礼。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觉一片冰冷的绝望。 亚父道:“我本无意于财帛,因此身外之物一样不要,只这件狐裘,总是你一片心意,我就带去作个父子之情的念想。” 我已知再无转圜余地,含泪起身道:“亚父果真要走,孩儿不敢强留。待明日一早,孩儿备下马车行李,亲自送亚父下山。” 亚父摇头道:“大战在即,我岂可大张旗鼓离开积艳山?势必会引起军心不稳,揣测纷纷。还是趁夜间无人知晓,悄悄下山为好。” 我明知亚父说的有理,却实不甘令亚父如此委屈,正要开口劝说,亚父又温言道:“砎尧,你待我一片真心,我自然知晓。我实乃修道之人,不在意这些架势风光,你若硬要相送,倒是拂逆了我之修行。” 我不能再勉强,强忍泪水,道:“孩儿承亚父大恩,终身难以相报。亚父请多珍重,一路小心。” 亚父向我微微一笑,转身便走。我跟着他走出西庭,看着他赤黄色的身影走下山去,偶或停下应答一声口令,终于慢慢消融于夜色之中,再无痕迹。 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我的心头竟泛起一阵松快,直想也就此弃下一切,慢慢走下山去,不要亲卫,不要行囊,只牵着我的白马,一人一马心无旁骛地走回我南汀的家中。 只是我又岂有回头路可走? 我举袖抹去眼角泪痕,唤出一名亲卫道:“你去请甘谏议来见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沉迷 我看着书案上自己的右手,只觉得房中似是有些吵闹,我又不禁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左手手背与右手无异,但我心知掌中有一片巨大疤痕,丑陋异常。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翻开左手,再见那疤痕一眼。 一阵怒气直冲我心头,如此丑陋之物,怎该在我林睿意身上? 我将左手握拳,慢慢翻转右手,右手掌中虽有硬茧,却是皮肉润泽通透,如象牙所雕,又如好玉,这才是我林睿意之手。 有人一声轻咳,我猛地醒悟到自己正和尚书令议事。 我正了正脸色,看向面前的甘允。 甘允明知我走神,脸上却并无不快之色,只接道:“大将军已派石明将军率四万军,离此三十里处据渌水而守,以作呼应,又令熊煌将军率五万人马把守环沙要冲。副盟主与耿将军所领大军此时当已抵达紫牛,料想当驻扎于留仙台。” 我点点头,道:“我岳父处,可有军情报来?” 甘允摇头道:“尚未收到。” 我又道:“我吩咐五妹留在南汀看守睿琛,睿琛可有异动?” 甘允垂下双眼道:“小娘子甚是安分,想必已经知错,今后定会诚心悔改。” 我“哼”了一声,道:“她若再不安分,我便将她交出,任凭杜俊亭处置。” 甘允微微一笑,明知我的狠话只是说说,绝无可能做到,转过话题道:“小娘子年纪已是不小,主公也该替她安排婚事了。” 唉,当日我若答应了宋礼城的提亲,何来今日种种惨祸?连郭灵都不必送命。 郭灵自小侍奉我兄妹二人,从来以我之喜为喜,以我之悲为悲。我却教导出如此亲妹,毫无恩义可言,视人命直如草芥,令他死于非命。 来日九泉之下,我实在无颜见他。 我强忍住心中绞痛,点点头道:“待战事告一段落,我即刻替她安排婚事。她若实在不喜欢宋三,我南剑之盟军中大好男儿任她挑选。” 甘允道:“正是!”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言,我不小心瞥到无意间舒展开的左手掌中露出的伤疤一角,心里想起的却是杜诜。 我将不再娶妻,杜诜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红烛在摇曳,穿着青色婚服的杜诜坐在四面床上,仿佛不胜娇羞般举袖掩住面容,不让我看她。 似乎哪里不对,杜诜可不会这般扭捏。我忽然想起妹妹睿琛,有些惊恐,开口叫她一声:“娘子。” 杜诜不肯放下袖子,却脆声应道:“官人。” 不是睿琛的声音,我放下心来。 仍是有哪里不对,却实在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杜诜又唤我一声:“官人。”似是欢喜,又似是催促。 我摇一摇头,不再费神思索。我要摆脱那奇怪癖好,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儿。 我已娶妻,今夜起我便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儿,我只该与我明媒正娶的娘子行那周公之礼。一念及此,我顿时血脉贲张,只觉迫不及待。 杜诜仍不肯露出面容,却被我轻轻一扑便已倒在床上,露出了她的脸,的确是杜诜的脸,脸上也不再带有扭捏之色,而是无限欢喜无限称心的神色。 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有些失望,但此时又岂能停下?我解开她层层的罗衫,眼中只见僵白的肤色,哪似活人?忽觉一阵寒冷,适才的热血似已全部冻住,瞬时委顿下来。 正尴尬无措间,那僵白的肌肤忽地从中渐渐裂开,我正自惊恐,那裂口愈裂愈大,一具熟悉的身躯自裂口中蜕出,一张少年的脸向我灼灼看来。一见那极陌生又极熟悉的面容,我这才心中安定。 四面床上只有我与他,再无其他人。 我已是浑身炽热,亢奋难耐,顾不得其他,心中喜悦,恨不能引吭高歌一曲。 我踉跄着走出卧房,走到一棵白梅树下,一时想要提剑杀人,一时又想要横剑自刎。 我何以成了这般模样?我何以成了今日这孽果? 怒恨两生,我不禁仰头一声狂啸,催落梅花纷纷,只觉自己如癫似魔。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旁一人轻声道:“主公,有一位太初先生送来一个木匣,主公是否等到明日再看?”是程进。 听得“太初”两字,我募地清醒几分,道:“拿来。” 程进点亮火折,奉上木匣,轻轻退下。 我唤来两名亲卫,点起火把看时,只见匣上字条写着:“君非俗人,敢以深夜相扰。” 我令亲卫即刻打开木匣,取出匣中字卷,缓缓展开。 是太初先生的字,一定是太初先生的字。除了他,我不信世上还有其他人能写出这样的字。 世间终是有知音的,世间终有一人,不得不令你倾慕景仰。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似乎有水滴到我的衣襟上,我伸袖一抹,才发现自己满面都是泪水。崇山,冰瀑,花鸟与云霞,这世间所有的景致,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几笔的曲折跌宕,迤逦回旋。 囊括尽了万物之美,却又竟然毫无尘世烟火之气。唯有子建复生,才能道出这笔法的妙意罢?在我,词穷语尽,只能说出“不俗”二字。 一名亲卫低声道:“主公,太阳就要出来了。” 我愕然抬头,果真见一轮红日正要喷薄而出,而我手中的火把不知已熄灭了多久。再看两名亲卫时,只见他们执字卷的双臂已在不住地颤抖。 我小心接过字卷道:“有劳了,你们且下去休息。他日我必有赏。” 进了卧房,我将字卷轻轻在案上展开,仍是移不开目光。如此佳笔,实在世间罕有,实在舍不得有一刻的闭眼。我终于明白当日秦始皇为何在读到韩非文章时会嗟叹:“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能得见如此笔法,我死亦何恨? 门外忽地传来甘允叫声道:“主公,主公,你可曾起床?我有要事来报。”声音颇凄厉。 我打开房门,只见甘允神色比声音更凄惨,颓然道:“昨夜石明将军被颜机偷袭,全军覆没!” 我一时不敢相信,道:“石明与颜机隔渌水对峙,前番我军已探明铁棺材军中并无大批船舰,其如何能在夜间渡渌水偷袭我军?” 甘允呈上一物,道:“颜机虽无船舰,却能在渌水之上搭建浮桥,只半个时辰便已渡五千人过河,我军不曾防到他竟有此能耐唉四万人”只摇头哽咽。 我茫然接过他手中之物,见正是石明惯用的一柄石锤,心里已是一片冰凉,道:“石明将军如今可有他的下落?” 甘允摇头,我心知一名武将在沙场上失了兵刃会陷于何等境地,但石明为人直率,便如他的兵器一般,我心里总盼着他只失手被擒,性命能够无忧。 我怔怔地看着石锤,却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梦,梦中景象奇诡又令人迷醉,欢愉放纵,似乎已穷尽我一生所求,醒来却只令我狂怒绝望,忽地想不起甘允来寻我何事,只抬头讶然看着他。甘允脸色微变,道:“主公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是小小失利,大将军定能重整旗鼓,为四万将士报了此仇。” 我听他提起张远来,顺口道:“大将军现下如何?” 甘允道:“大将军得报之后,便请我来报于主公知晓,自己即刻召集了所有将领更改部署策略。大将军说,眼下忙于布署,待战事结束自会来向主公请罪。” 我默默无言,一时想着书案上美伦美奂的笔法,一时又想起亚父离我而去的决然神情,脑中一片混乱。 甘允忙又接道:“那颜机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的诡计,略占了先机,但战事才刚刚开始,大将军刚柔并济,集勇猛与心细于一身,定能扭转战局。主公千万不要怪罪大将军,否则他本来自责,主公若又怪他,他难免思虑过重,束缚了手脚,说不定会影响日后作战,毕竟战事还长。” 原来他怕我责罚张远。我摇一摇头,道:“你多宽慰大将军,一时失利不是大事,叫他不必有顾虑,也不必太过自责。” 甘允微一沉吟,低声道:“主公若能亲自去开慰大将军,多与他亲近,则远胜我的千言万语。” 我想着案上那毫无烟火气的字迹,便顺着甘允应道:“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格局 我站在白梅树下,环顾这座空旷的太守府邸。 诗魔太守顾悼曾在此居住,相传这棵白梅便是他亲手所栽。顾悼因诗入魔,呕血吟诗而死,后人由此称他为“诗魔”。 不知为何,我却颇艳羡此类一心一意之人。穷其一生,只做一事,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一心一意书家好字石明的石锤亚父已走只剩大将军不我还有耿无思浮桥到底如何在奔涌的河面之上建立浮桥我几乎得到诸葛连弩铁壶中的铁牡丹倒是别有一番风华太初先生究竟如何才能写出那样的好字萧芒萧芒一把金弦弓连起你我二人或许我的下场还不如萧芒杜诜我实在对不住你四弟究竟意欲何为我是否该请伯父好好替他把脉五妹是否果然对他有情郭灵你在地下过得如何 一朵白梅忽地落下,擦过我的眼睫,我略略一惊。 相传顾悼痴恋其姑母,姑母死后,他改名为“悼”,从此只作悼念之诗。情是逆伦之情,诗却是好诗。我决不可与顾悼一般,陷入不伦之思。 我振一振衣,正要吩咐亲卫去传大将军,程进走上前来道:“主公,太初先生送来名帖。” 我站在山巅的巨松之下,举目盼望太初先生出现。 杨凝式的字传世极少,太初先生竟有他的真迹,无论如何我都要亲眼一观,才算是此生无憾。 过不多时,便见一行人自小路缓慢上山。 最前方一个童子,执一行炉,炉身如冰似玉,显见是上等器物,正袅袅冒出烟气,幽香袭来。 其后又有两名童子,一人执暖瓶,一人托着碗盏等物。 另有一名童子,怀抱一幅卷轴。我的眼前瞬时一亮。 太初先生未欺我,果有杨凝式的法帖。 太初先生行在最末,遥遥向我点首示意。 我迎下坡去,向他扠手一礼。他不慌不忙,仍是从容走到我身边,这才携了我手臂,道:“此是杨风子难得真迹,我苦寻三十年方得。你我须澄心静气,一洗俗尘,才不致唐突此神仙笔迹。” 我点头称是。 太初先生令童子觅一平整青石,将暖瓶中茶水倒出两盏,与我分饮,又携我站到熏香烟气之中,过得片刻,方展颜笑道:“可矣!” 我心中雀跃,看着两名童子缓缓展开卷轴,心中只想:“何其有幸竟能识得太初先生!今日之后我笔法定能更上一层楼。” 法帖展开,我只觉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上次见到太初先生的字,我尚能赞叹感慨一番,如今面对这幅杨凝式的手迹,除了“神仙笔法”这四个字,我再也想不出任何一字的慨叹。 我年少便以书法成名,难免时常自以为是,如今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眼界何其之小。 不知过得多久,山下忽有嘈杂之声传来,我一惊,转首欲问太初先生,忽见他垂首不看字帖,面上满是悲伤之色。 若无重大变故,怎会有懂书之人面对杨凝式真迹而能移开目光? 我心中已觉不妙,猛地想到一事,暗中试提一口真气,果然无法提起。 那香炉之中散出的,竟是迷烟,我一心仰慕的太初先生,竟是设局诱我来此! 我不敢相信,只是不由自主看着太初先生,想起他那幅令我不眠不休整整看了一夜的字。 如此不俗的手笔,怎会出自如此一个卑鄙之人的手? 他心中既存着害人的念头,又怎可能写得出那样出尘的字? 我看着他面无人色的脸,竭力镇定道:“你姓赵,可是赵储芫的人?” 一声粗气短之人道:“非也,他替我家主公霍将军效力。”一行人来到我面前,说话的正是为首之人。此人极高极瘦,恐近十尺,与他说话之声截然相反,面上笼罩一层森森鬼气,竟似十殿阎罗手下的鬼差,又偏偏手持一副铁抓。 霍将军?霍威? 赵箴整个人如魂魄出窍一般,只茫然道:“我乃霍威同母兄,先父生前曾屡屡受其父照拂,先父令我此生不可不报。” 我想起他处心积虑地结识我,知我爱书法又以杨凝式真迹相诱,心中恼怒实无法平息,冷笑道:“你要报恩,便将我送上?我又该向谁去报此仇?” 那极高极瘦之人阴笑一声道:“小将姬青,人称‘长天王’。林盟主若留得命在,此仇爱向谁报便向谁报。” 赵箴浑身一震,如梦初醒般低声道:“三郎,我虽害了你,但霍威曾应允我不会伤你性命。” 落到霍威手里,死恐怕还比不死好。我恼怒愈甚,只冷笑道:“那我还要多谢你了!” 赵箴不答,过得片刻,道:“犹记当日与三郎探讨《兰亭集序》为何无法重写,三郎说是心绪已变,我曾说是格局已定。霍威是我异父弟,其父对我父有恩,我不得不报,不得不以我平生知音来报,这便是我之格局,格局既定,再无可逆转。” 他说罢,猛然向我一跪,我耳中只听得一片“碦喇喇”的骨骼碎裂之声,随即鲜血自他膝上渐渐渗出。他竟是用这一跪之力硬生生磕碎了自己两副髌骨! 我一时惊得呆了,眼见他面上肌肉跳动,显见是在强忍痛苦。过了片刻,我心中终是不忍,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他勉强一笑,道:“三郎若觉得我一副髌骨尚不足赔罪,我愿再折一臂相偿。” 他回首便去抽一名兵士佩刀,但碎了双膝,难免行动迟缓,那兵士一步退开,他便抽了一个空。 我到此时已分不清对他是恼恨还是怜悯,道:“罢了!或许这是你的格局,也是我的格局。”顿得一顿,又道:“那幅你连夜送来的字,果真是你的手笔么?” 赵箴面露羞惭之色,道:“我如此卑劣之人,怎写得出如此出尘不俗之字?那幅字,是乡间一位花农所写。” 我不禁怔住。一边姬青挥一挥手,两名兵士上前,将他架走。姬青向我似笑非笑道:“林盟主,这便请罢,我家主公已恭候多时了。” 房门开处,我一眼便看到书案后坐着一人,正执卷读书。 一个彪形猛汉,身着文士之衫,发束璎珞金冠,面敷厚粉,眉间微蹙。 恶名遍天下的虎将霍威,竟作文雅秀士状。 但这个神态,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我的确见过。在荒废的广成太子庙里—绣九章的衮袍,双手执圭的端秀。在苏探花家的画上—红绒球的金冠,赭黄色的龙袍,面若敷粉的娇嫩。眉间的和煦与悲悯,都是发自内心。 这个以毒计杀害萧芒的前大将军,竟然在竭力模仿萧芒! 只是再厚的白粉,也难遮青黑的须根,再雅致的儒衫,也难掩凶蛮的肌肉。 他越是竭力地模仿,就离广成太子越远。粉擦得越厚,就越是丑陋与可笑。萧芒发自天然的仁心,岂是一个满心屠戮c伏尸千里的屠夫所能伪装的?再竭尽全力地模仿,只能令他可笑到可悲。 这一瞬,我顿时看穿他威风凛凛的外表之下是如何厌恶自身,如何心中软弱彷徨,竟要去模仿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难道他日日如此,刻刻如此不成? 实想不到霍威其实如此可怜,又如此可笑,我不禁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他放下书卷,虽想竭力不扭动面上的肌肉,一层粉还是从他脸上簌簌掉落,浮散在空中。 你若用糨糊刷,脸上的粉就不会掉落下来了。 我不同你一般计较,魏晋两朝,多的是着粉之士。 可惜你多像匈奴人士,不像魏晋人士。 我想起了睿琛小时候,我给她买过的面人,总是过不了几天就会因干硬而开裂。霍威此时的脸,正像一个因干硬而四处开裂的面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麻衣少年 墙上悬着一幅书法,我竭力忍住不去看。我终究因书法落入霍威毂中。 耳中只有铜壶滴漏之声,不知为何,听在我耳中竟像骨骼碎裂之音,我不得不想起赵箴。此生有恩不得不报,报了一人,却又欠了一人。或许世道便是如此,恩与怨永不能两清。 霍威不曾立刻杀我,我尚留有命在。赵箴却残了双腿。 但他内力如此之高,即便碎了双膝,料想也不至于沦为残废。 不知不觉,我还是转头去看墙上的字。 一样的毫无烟火气,一样的不俗,却明明与我那晚所看的并非一人所写。世上何时竟有了这许多远胜于我的书家? 霍威贼子,矫作粉饰之辈,竟觅得这许多书家精品! 房门开处,霍威带着随从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儒衫,戴着金冠,脸上虽仍施着粉,却已薄了许多,隐隐透出一张发红的脸膛,见我看着墙上的字,便道:“这是我那太初兄长所书,可还入得了你的法眼?” 我哑然失笑。 霍威见我不信,讶然道:“你已在我手心之中,我又何必骗你?”他眉头皱得一皱,似是若有所思,沉吟着道:“那晚你看的字的确是一位花农所书,墙上这幅却实实在在是我兄长写的。” 我冷哼一声。 先前我毫不相信一个劳苦贫困花农能写出如此超脱凡俗之字,如今我却相信,恰恰是无所求无所谋的花农才能写出不俗之字,相反,再精于书道之人,心中若存了险恶用心,也必写不出无烟火气之字。 我冷冷地道:“霍威,你囚了我这许多天,不杀我,不折辱我,莫非是要跟我探讨书法之道?” 霍威叹道:“林公子才名满天下,若能和你一边饮酒,一边探讨书法,倒确实是人生一大如意之事!” 他拍一拍手,果然有两名亲随送上一把银壶,两副银樽。 紫红色的酒浆注入银樽,竟然还是葡萄酒。 他亲自捧了酒樽,奉到我面前,道:“林公子请。” 我想也不想,拂袖便打去了酒樽,酒樽“当”地落地,如血般的葡萄酒在地上蜿蜒爬行。 一名亲随指着我怒喝道:“无礼!” 霍威却并不动怒,向亲随摆一摆手,又向我平静地道:“林公子莫非不愿与我一起喝酒?” 我也平静地道:“我与朱袭,尚能一起喝酒吃茶,但你不配。” 霍威脸上白粉飘落,道:“我武能征伐四方,文可鉴赏书法,朱袭远远比不上我。他配与你喝酒吃茶,我为何不配?” 我道:“即便是不识字的铁匠花农,亦配与我喝酒,唯有你霍威,即便七步成诗,也不配!但若你此刻便杀了我,我便是再看不起你,对你倒还有几分敬重,敬你行事干脆利落。” 霍威端起另一樽酒,缓缓饮得一口,道:“你要激我杀你,我偏不如你愿。” 他在椅中坐下,悠悠道:“你被朱袭所擒之时,尚有凌佑虚用金弦弓换你一命。如今你两样俱失,又拿什么来换你性命?” 我闭口不言。 霍威微笑道:“林公子到来,我麾下诸将纷纷献策,有的说是将你阉了,留在身边做个小黄门。”他顿得一顿,仔细看我神情。 我到此地步,只求一死,并不为其所动。 霍威哈哈一笑,道:“但林公子尚未生子,我何忍林公子绝后?”他又接道:“有的说是令妹国色天香,不如娶来作妾,与林公子做个亲家。” 疏离在南汀,料能护得妹妹周全。我仍无动于衷。 霍威饮完一樽,又将银樽筛满,忽叹一口气道:“我太初兄长为了你,自碎双膝,你心中可有半点愧疚?” 他说完此句,双眼牢牢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说出一句“愧疚”来。 世上只怕再没有人比得上此人的厚颜无耻,颠倒是非。 我微微一笑道:“你杀了萧芒,可有半点愧疚?” 霍威眼皮跳得一跳,道:“你便是为此,不愿与我一起喝酒?”我只一言不发。霍威看着樽中酒,过得片刻,忽道:“你既不愿与我一同喝酒,但你我两人俱可左右天下大势,我总该配与你一起讨论天下之事罢?” 他见我不答,又自言自语般道:“五日前,朱袭部下伊风湖乘宋礼国来攻之时,杀朱袭夺金弦弓后出逃,他本已逃在半路,不料却被宋礼国追上,当场斩杀。” 我丝毫不觉震动。被囚两月,天下间的事离我已是隔世般遥远。我每日只想,霍威到底何时杀我? 霍威向我一笑:“金弦弓已回到你岳父手里,林公子应该高兴才是,是也不是?” 他似乎想起一事,故做可惜状道:“只可惜你妻子已仙逝,恐怕你岳父未必肯拿出金弦弓来救你。” 他又急忙摆手道:“你夫人之死,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的手再长,也伸不到你的积艳山上去。” 我冷冷地道:“那杨阐之死,总与你脱不了干系罢?” 霍威眼珠一转,道:“那铁匠的确是我杀的。总不见得,眼睁睁看他把诸葛连弩送于你罢?” 我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你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何区别?” 霍威将酒樽向几案上重重一放,颇恼怒道:“不是我杀的便不是我杀的!你岂能冤枉我?” 我一把抓起几案上茶碗扔向霍威,也是怒喝道:“你这人屠,狗贼!竟还嫌人冤枉你!你这禽/兽不如的腌臜货!便是禽/兽也羞与你为伍!你的恶行罄竹难书,无论怎样说你都冤枉不了你!” 霍威闪身避过茶碗,看着我只目瞪口呆。 一个麻衣少年自屏风后一跃而出,挡在霍威面前。他断发仗枪,面刺虎纹,促声喝道:“殷献在此,谁敢伤我义父?” 霍威回过神来,强笑一声,走到少年身旁拍了拍他肩膀道:“他伤不了我,献儿且退下。” 他深吸一口气,拍一拍手,门外又有亲随端来两副银樽。 他将银樽筛满,端着酒樽缓缓坐下,心平气和道:“你我都是一方霸主,何必如市井泼皮般互骂?林公子是个雅人,怎可出此污秽之言?” 他又苦笑道:“既然你一意认为是我杀了你夫人,那便算是我杀的。但你又能如何?你岳父又能如何?”他脸色一转,似是想起伤心之事,又道:“天下人不知我苦心,我辛辛苦苦这半生,却只落得所有罪名,落得所有人的诋毁憎恨,就连我的太初兄长也必定在心里深深恨我。”语声之中竟是无限委屈与落寞。 我奇怪自己听得如此可笑言语竟已不再感到发笑,实在不愿再看他,转首去看他身后的麻衣少年。那少年面上从额至颐刺满虎纹,难以看清样貌,只一双眼流动明亮,忽然之间令我想起义犬阿光。 霍威道:“此是我义子殷献,年方十六,在我身边已近七年。他有父仇未报,因此每日穿着麻衣。” 他转头看看殷献,似是忘了适才的委屈,也忘了我对他痛骂,又微笑向我道:“献儿性子淳厚,侍奉我一心一意,远胜我的亲儿。” 我冷然向那麻衣少年道:“为虎作伥,日后必无好报。” 一名亲随忽然入室,在霍威耳边低语数句,霍威脸色略变。他忽地看我一眼,面上浮起一个莫测微笑,道:“请他来此见我。”随即向我道:“我有贵客到访,巧的是,这位贵客林公子也认识,不如请林公子到屏风之后暂避,省得尴尬。” 我心念几转,不知霍威到底存了怎样心思,眼见殷献正持枪看着我,便起身到了屏风之后。 过不多时,一人脚步声响起,这脚步声竟甚是熟悉,似乎是我听惯的。 此人进得房内之后,又响起众人脚步声,所有亲随都已退去。 霍威道:“张将军,战事颇紧,你如何有空到我这里来?” 那人道:“在下有急事,不得不亲自来面见大王。” 竟是张远的声音。来到此处见霍威的竟是我的大将军张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辩 我只觉得浑身都似乎在微微颤栗,一时间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我握紧了拳头,只想立刻冲出屏风,冲到张远面前,看看他见到我会是何种神情。 却见一旁殷献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手中短枪微一作势。我若想冲出去,他势必给我一枪。 我顿了一顿。自从落入霍威手中,我早已不惧一死,可即便冲出去,又能如何? 是质问张远,我待你不薄,你何故叛我?还是痛骂张远狼心狗肺,勾结恶贼? 耳中分明听得张远与霍威你问我答,中间夹杂着张远低咳之声,却竟一句也听不清张远到底说了些甚么,只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浑身血脉贲张,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 我的大将军,提领积艳山全部兵马的大将军,竟与我的夙敌勾结在一起。 这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是萧芒,为了百姓得享太平亲自监管大军前去平叛,到得阵前却发现大军主帅早已倒戈。 此时的心痛远胜于赵箴设计害我,赵箴毕竟尚有苦衷,张远何来苦衷? 我已拜他为大将军,兵权全部交付,赏赐从未断绝,许诺非王即候,他还想要什么?我忽然想起适才霍威说朱袭部下伊风湖杀了朱袭夺金弦弓出逃,莫非张远要的也是金弦弓? 无意间忽见殷献双眸凝视着我,目光中似有他意,神色间甚是郑重。 我心下奇怪,定一定神,再仔细想时,顿生疑心。霍威为何故意要我听到他与张远密谋?莫非这又是反间之计?莫非这不是张远?但这话语声,低咳声,分明是张远无疑。世上纵有人/皮/面具可以易容,声音却如何易改? 只是,我的性命早已在霍威手中,他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整出这一场离间戏? 想到离间之戏,我顿时想起了朱袭的傀儡戏,意图也是离间我兄妹三人,但这离间之计,只有放我归去才能奏效,霍威用尽了手段将我擒到手,又怎会放我回去? 耳中忽听霍威唤道:“林公子,你出来罢。” 我出屏风一看,才见张远已走,我勉力调匀自己呼吸,尽力不露声色,在椅中坐下。 霍威不慌不忙,筛了一樽酒,悠闲自在地品了一口道:“这是我寻得向阳山谷,亲手所种的葡萄,又是亲手所摘,亲手所酿的,连多见广闻的胡商都赞不绝口,你果真不愿陪我吃一杯么?” 我慢慢地道:“我嫌臭。” 殷献扑出屏风,闪电般一枪向我刺来,我一动不动。霍威喝道:“住手!”枪尖停在我胸口三寸,随即撤开,殷献退到一旁。 霍威不悦道:“林公子,你是风雅之士,不同与朱袭那般俗人,我才对你一再礼让。但你若再无礼,恐怕我也不得不将你阉了,留在我身边做个小黄门,替我筛酒磨墨。” 我虽不怕他杀我,却怕他果真如此折辱我,一时沉默不语。 霍威又略带苦涩地道:“你能成为风雅之士,不过是你的命好,我若有你这样的好命,不见得风采在你之下。你从小不愁吃喝,每日只需读书写字,他人却无这般好命。” 我只道他接下来便要如朱袭一般申诉自己幼时如何挨饥受冻,因此立志要为穷苦百姓谋福祉云云。 孰料他话锋一转道:“你与赵储芫素来交好,可听过他帐下有个大将名叫金生?” 我不知霍威是何用意,略摇一摇头。 霍威道:“金生是扩州人,有一年扩州大旱,又加上闹蝗灾,饿死了数万人,金生的爹也在家中饿死,金生眼看自己与母亲也将饿死,便出门去乞讨。” 我暗中皱眉,心想:“灾情如此之大,他又能去哪里乞讨?”但金生如今既在赵储芫帐下为将,自然是后来讨到饭了。 霍威道:“金生出门整整一日,却连一口饭也没有讨到,不得已,又强撑着回家,想与母亲死在一处。” 我心头一紧,不知他后来是如何活下来的,又不知他母亲如何,只听霍威道:“金生勉强回到家中,只道母亲已然饿死,谁知母亲竟坐在地下,手中举着半张饼,正冲他笑。” 我心头略略一松,又不禁奇怪:“哪里来的饼?” 霍威接道:“金生已饿得站不住,见到吃的,自然扑上去抢来就吃,再顾不得他母亲。” 我心中觉得不妙,果然霍威叹道:“母亲只得了这半张饼,怕他在外乞食不得,才苦苦留到他回家。金生吃了这半张饼,活了下来,母亲却活活饿死了。” 我已知霍威是何用意—人到生死关头,便是亲生父母也顾不得,何况他人? 我开口道:“那是金生的不是,哪怕他把饼留一半给他母亲,他母亲也不会饿死。” 霍威轩起双眉看着我,貌甚惊奇,忽地一阵大笑道:“林公子果然天真!果然不曾真正挨过饿!人若将饿死,休说是留一半饼给母亲,便是母亲之肉,恐怕也要下嘴啃了!” 我冷笑道:“有些禽/兽不如之人,自然是能下嘴的,如若是人,绝无可能!我们兄妹三人,曾在泽兰城几乎饿死,却从未动过吃人之念!” 霍威想必也知晓我受困泽兰城之事,脸色略转阴沉。 我又道:“你笑我天真,想必你曾啃食过你母亲之肉?” 霍威终于大怒,霍然起身,却又强行按捺住,缓缓坐下,隔了半晌,忽道:“林公子说得不错,到了只求活命的地步,便是亲娘的肉,霍某恐怕也啃得。” 他又展颜一笑道:“林公子毕竟未到饿死的地步,不然,恐怕也是和霍某一样。” 我直视他道:“小人自然以为世上皆小人,禽兽也以为世上皆禽/兽。” 霍威面不改色,摇头道:“非也。霍某觉得林公子便是个君子。”言下之意,竟是默认自己是个小人。 我未见霍威之前,只知霍威是个极阴狠毒辣又卑鄙至极的粗鲁武将,今日亲耳听其一番话,才知此人性格矛盾远在我预料之上,心思又是颠倒反复,时而蛮横,时而却又讲理,极难对付。 我淡淡道:“不敢当。君子早已死在你手上。” 霍威自然明白,我说的乃是萧芒。 霍威直视着我,目光闪动,似有满腹心事要说,又觉不妥,踌躇之中忽地转过话题,道:“你的大将军早已效忠于我,你在屏风之后定已听得明明白白。你的乾坤一将也早已受制于你的副盟主言眺。你已无力再争天下,更何况你的金弦弓都已到了宋二手中。” 我轻蔑一笑道:“天下间易容高手多的是,容既可以易,声如何不能改?我岂会凭几句相似语调便相信先前那人就是张远?我的乾坤一将对我是否忠心,想必我比你清楚,不劳你费心。至于金弦弓,先前也曾落在朱袭手中,眼下朱袭又何在?” 霍威脸上的白粉又飘落一些,却语声平静地道:“林公子,你是文人雅士,霍某实在不愿杀你。只要你答应我二事,我即刻放你还乡。” 天下岂有这等好事?当日朱袭明里放我,暗中却派人追杀我,霍威贼子险恶更在朱袭之上,更无可能真的放我还乡。 霍威见我不答,又接道:“此二事极为容易,林公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办到。” 我冷笑道:“落在你手里,我早已不求活命,只求爽快一死。” 霍威叹息道:“林公子本是君子,实在不该如此恶意揣测霍某的用意。霍某所求的,一是与林公子同饮一杯,二是林公子的法帖一幅,只是写些甚么,自然由霍某做主。” 同饮酒,无异于献媚乞怜,写字帖,无异于写降表。这两样,都是换了名目的投降。 即便此后他果然放我还乡,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我断然道:“你休想!” 霍威扶了扶额,道:“这活命的机会,岂是人人都能有的?林公子今日草率拒绝,日后不知有多少人为你惋惜。” 我道:“我确实不知今后多少人为我惋惜,我只知今日和日后全天下的人都切齿恨你骂你死无葬身之地。” 霍威忽地变了脸色,原先发红的脸膛逐渐变青,再加上面上施的白粉,越发狰狞阴森。他掸了掸儒衫下摆的灰,慢慢从椅中站起身来道:“我只道林公子不凡,却不料与天下人一般愚昧无知。我杀萧芒,难道为的是我自己?我杀萧芒,为的正是天下百姓!” 指鹿为马到此地步,真是世间少见。此人之无耻,更非无耻二字可以言说。 我不禁大怒,拍案喝道:“为了天下百姓?无耻狗贼!你杀贤人,起刀兵,是为天下之贼!” 霍威也怒道:“我不起刀兵,何以令天下安定?当年秦始皇,也是以战止战,才平息了诸侯之间几百年战乱!世人不说我苦心,却只知骂我野心。这些愚民愚妇,本不配安享太平!” 我冷笑道:“你还竟敢自比秦始皇?天下苦的只是奢帝,只要奢帝一死,萧芒继位,天下自然得享太平!你却杀人如割草,竟敢说自己苦心!” 霍威道:“只要奢帝一死?奢帝正当盛年,没有二三十年岂会轮到萧芒继位?他若再活四十年,百姓岂不是还要再苦四十年?而我,只需再给我年,我定能平定了天下,从此再无战事。” 我道:“你若真为了天下,只要杀了奢帝,拥立萧芒继位,天下早已太平。” 霍威仰头一阵大笑,道:“拥立萧芒继位,天下便会太平?萧芒如此天真,他岂能坐稳帝位?庙堂内外如此险恶,以他的妇人之仁,能活过三年五载才是怪事!” 他双目一瞪,道:“欲坐稳帝位者,非有狠辣心肠c雷霆手段不可!只有我该杀时杀,该剐时剐,该屠城时屠城” 我接道:“该暗中加害义兄时加害义兄,该陷害手下时陷害手下,该逼迫兄长时逼迫兄长,该卑鄙时卑鄙,该无耻时无耻,是也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人子 霍威面泛恼怒之色,道:“不错,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与萧芒,只配作个文人书家。” 我见他额角青筋尽起,显然早已不顾再装风雅卖风流,不禁冷笑道:“可惜连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萧芒传承墨家,一心兼爱天下,为人温文雅致,你嘴上笑他天真,心里只有说不出的羡慕,你自己即便打过几次胜仗,但在百姓心里仍是狗屠人狼!即便登上了帝位,也不过是狼披衮,豺着冕!反观萧芒,就算已死,百姓仍是哀悼他,你却毫无办法,你心里怨恨,恨只恨自己不是萧芒!你强行装作温文尔雅,只是为了模仿萧芒,其实连你自己都已厌恶c恨透了自己!” “咯”地一声,霍威脚下的莲纹方砖突然裂开,碎成五块。 我本来还不忍心杀你,是你逼我如此。 殷献一步跃上,挡在霍威面前道:“何劳义父动手?便让孩儿来了结此人。“ 霍威拍拍他肩头道:“献儿退下,此人义父想要亲自” 殷献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目光闪动,似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方自一怔,他已倒过枪尖闪电般猛力插入自己胸口,他身后的霍威一声怒吼,如狮如豹—殷献的短/枪穿透自己身躯后,又插入了霍威的右胸口。 霍威重重一掌,将殷献劈出十步之远,面容似一个彻底裂开的面人,露出底下赤红的本来面皮:“我一直视你如同己出” 殷献倒在地上,胸前洞开,血水流若溪渠,咬牙笑道:“老贼!我含恨七年,今日方报父仇我八岁认父,九岁便丧父我父高绪,待你如弟,竟遭你暗中加害!我断发纹面,认贼作父,为的便是报此血海深仇!” 霍威瞪了他半晌,忽地笑道:“好!高兄有子如此,远胜于我。”缓缓撕下外袍,团作一团,堵住右胸伤口。 一道血流延至我脚前,高献无视身上的血洞,勉力抬臂去解身上麻衣,手指无力,数次滑落。我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帮他脱下麻衣。 高献感激一笑:“多谢你。”黑眸渐渐定住。我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父仇已报,你该瞑目了。 我看向霍威,霍威右胸鲜血渐渐湿透外袍,沿着腹腰一路流淌而下。 霍威也看着我。忽然之间,他眼神中满是恐惧—我内力虽未恢复,但他重伤至此,我仍有把握杀他。 门外已传来他亲随的声音道:“大王,大王,你可安好?”我立时捡起地上的短/枪,霍威神色惊惧,看着我,勉强提气应答道:“我甚好,不必进来。” 我缓缓举起短/枪,霍威忽道:“你若杀我,我手下之人必定杀你。你若不杀我,我给你迷药的解药,你恢复了内力,任谁也杀不了你。” 我冷冷道:“我不要你的解药,只要你送我一程。”只要我将他押作人质,出了他的地界,何愁伯父不能为我解迷/药? 霍威苦笑道:“你看我伤成这样,若不及时医治,片刻就会失血而死。我的手下见我如此模样,也会一拥而上,将我们两人都杀了。” 他又忙接道:“我平时管教手下极严,想要我死的,也不在少数。” 我略一犹豫,道:“好!你给我解药,我不杀你。” 霍威大喜,道:“好!解药即在我独脚铜人的脚内。”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然见兵器架上横着一枝独脚铜人。取下独脚铜人,拆下独脚,果然有一个木瓶滑落下来。 木瓶中有几颗淡紫色药丸,一时难辨真伪。 霍威见我神色,苦笑道:“这确实是解药,不是毒/药,你若不信,我可以先吃一粒。” 我欣然道:“好。”当下塞了一粒在他口中,眼看他将药咽了下去。 果然无事,我这才吃了一颗。 霍威胸口的血依旧流着,他脸色逐渐惨白—如今倒不用再抹粉了,双腿一软,渐渐跪倒,随即瘫坐于地。 我已觉内力逐渐恢复,于是将独脚铜人的脚又装了回去。 霍威紧捂胸口,声音略有颤抖地道:“我想叫我的医官来先为我止血,随后我即送你出城。” 我微微一笑道:“你失血过多,恐怕医官也救不了你了。”走到他身侧,右手高高抡起独脚铜人。 霍威惊恐地竭力喊道:“林睿意!你答应过我不杀我,岂能出尔反尔?来人!来人!” 我回道:“可惜我今日偏要学一学你霍贼,这就送你去见萧芒和高绪。”再不答话,照着他后脑便将铜人狠狠砸下。 我纵有仁义,岂能施于霍威之辈? 房门破/处,大批霍威的亲卫涌了进来,见到霍威的尸首,俱是目瞪口呆。 我沉声道:“我内力早已恢复,霍威正是我杀的。今日我不想多杀无辜,只要尔等让出路来,我一概饶过尔等性命。”说罢,舞起独脚铜人便往外冲去。 众人一半未回过神来,一半畏惧我手中独脚铜人,果然无人拦阻于我。 门外兵卒潮水般涌来,我一面抡着独脚铜人开路,一面四处搜寻马匹,果然见一骑黑马的将领手持长枪正带队赶来支援。 我见敌兵实在太多,而我力气终有用竭之时,便大声喝道:“霍威已死!你们何必再无谓送死?快快散去,我不杀尔等!” 众士卒怔得一怔,那将领喝道:“休听他胡言!快快合力将他擒下,大王必重重有赏!”忽听一名兵士小声道:“但他手中拿的正是大王的兵器啊。”众人都略略犹疑,停了手中攻势。那将领大怒,一枪挑飞一名士卒,道:“畏缩不前者死!” 我一把抛出独脚铜人,顿时将那将领砸下马来,趁着众人不知所措之时,展开轻功抢上前去,拾起地上长枪翻身上马。众人四散逃开,道:“林睿意好生厉害!” 一路策马奔出府门,已不听得身后有追兵,但我岂敢松懈,只一路往前疾驰,忽见前面不远处便是城门,守城兵士见我毫无放缓之意,已知有异,正要关闭城门。我大急,城门若是关闭,我自身纵能凭借轻功自城头跃下,马却无法出城,失了坐骑,即刻便会被追兵赶上。 焦急间忽在马鞍旁摸到一壶长箭,忙抽出一枝向那关门小卒远远掷出,正中他胸口,我又连掷几箭,一连几人倒下,余下众人顿时四散而逃。 出得城门,我辨了辨方位,一路向西打马飞奔,不到半炷香时辰,却听得身后有追兵渐渐赶上。霍威再是卑鄙无耻,仍是有人对他忠心耿耿。 我本不想理会,只顾打马往前飞驰,耳中却分明听得身后一骑越追越近,显见骑的是匹良马。忽然脑后风声呼呼,竟有一物远远袭来。我急忙伏身于马背,躲过这一击,略回头觑时,只见追赶我那人身穿蓝衣,用来袭击我的正是一条长鞭。 他一鞭未中,又再挥鞭,我挥枪朝他鞭上缠去,他抖手避开,又复挥鞭去卷我坐骑后腿,我又伸枪一拦。如此过得五c六招,我忽地想起这正是在申渡城头与疏离斗了个旗鼓相当的蓝衣人。想不到他竟替霍贼效力,定非良善。 我武功尚在五妹之上,这姓庞的蓝衣人连五妹都斗不过,自非我敌手,只是他身后定有无数追兵,我若不速速结果了他,转眼便要被霍贼的追兵赶上团团围困。 我挡得数招,等他长鞭复来卷我马腿之时,故意弃枪不救,黑马惊嘶一声,顿被缠住后腿,即刻便要摔倒,我已左手在马鞍轻轻一撑,借力旋身向后跃起,趁他长鞭不及松开,右手斜抄,一把将长鞭抄在手中,用力便往回拉,同时轻轻落于地上。 不料鞭上并无任何抗力,那蓝衣人并不放手撤鞭,却顺我一拉之势离鞍向我扑来,我反几乎被自己拉力回冲撞倒,忙脚下使个千斤坠,上身后仰,卸去力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无梦国 我堪堪仰起身来,面前忽地寒光一闪,已有利刃袭来。我不假思索屈臂撞他持利刃的手臂,格住这一刀,随即顺势旋身出拳,将一套万象无极拳绵绵不绝地打了出来。 蓝衣人左手持羊角匕首,右手使掌,招式狠辣,绝不留情,转眼间便过了五十多招,我虽在招式上占了优势,毕竟以空手对利刃,若想结果他,少说也要在三百招开外。 这场打斗极耗内力,但我若弃战,展开轻功遁逃,稍候定会被骑兵追上,只能凝神静气寻他破绽以求一击必中。 又过几十招,耳中逐渐响起如雷的马蹄声,偷眼看时,大批追兵已然赶至,眼见蓝衣人与我激斗正酣,遂远远止步观看。军中一人高喊道:“庞先生,何必费力与林贼缠斗?快快回转,本将这便将他射成筛子!” 我在心中冷笑一声,他哪里知晓,此时蓝衣人与我相缠甚紧,莫说撤走,便是稍一恍神,也会立时中招受伤。斗到此时,我与他两人都已心知肚明,他非我敌手,除非我主动撤走,否则再过两百招,他定会死于我手。 但他甚是强悍,眼神中毫无惧意,招式不见紊乱,竟甚有武学大家风度。我也不禁心中暗赞一声,只可惜与他是敌非友。 又过百来招,蓝衣人内力逐渐不支,招架之间捉襟见肘。我低声道:“先生一身本事,何必替霍贼卖命?何况霍贼已然毙命,你若此时降我,替我诓来两匹快马,我便饶你不杀。” 蓝衣人只充耳不闻,手中招式不停,我此时已与他斗到接近四百来招,自觉内力也是逐渐不支,明知杀了他之后,恐怕已对付不了他身后的敌兵,却也是无法可想,只能行得一步是一步。 再过得几招,蓝衣人大汗淋漓,下手越来越缓,终于露出空门,我看得真切,猱身扑进,一肘直击他心口,左手拳打上他下颚。骨裂声中,蓝衣人往后便倒。 与此同时,那将官一声令下,箭矢顿如飞蝗射至,我手中已无兵刃招架,只得抓起地上蓝衣人舞作一团,权且遮挡,一瞬之间,蓝衣人身上密密麻麻,也不知插了多少支箭,眼见再无可能生还。 过得片刻,眼见追兵已无箭可放,我弃了蓝衣人尸首,疾步冲向追兵,决意擒贼先勤王,拿下那为首的红袍将,何愁敌兵不退? 敌兵大为惊惶,却乱中有序,四面围堵,那红袍将也急忙后退。我抢过一杆长枪,四面挑杀,只觉双臂酸软,长枪越来越是沉重。 但我心知此时唯有向前杀去,拿住那红袍将才有生路,若是转身逃跑,必死无疑,于是咬紧了牙,只是拼杀。 又过一刻,只杀得双眼模糊,已不知汗透了几重衣,料想今日定要葬身于此时,忽听得鸣金之声响起,众敌兵大喊:“撤兵!撤兵!”不再有人围攻我,我乘此间隙擦汗看时,只见众敌兵拥着那红袍将逐渐退去。 我站在原地,不敢擅动,自觉连双腿都已在猛烈颤动。眼见敌兵越退越远,终于消失在官道尽头。 想不到强弩之末的林睿意竟还能吓退千人,我虽快要倒下,却仍几乎要笑出声来。 略喘过几口气,我不敢在原地停留,强拖着长枪慢慢行进。 十二丈宽的秦直道,乱风卷处,烟尘袅袅,苍茫不见前路。我竭力踉跄前行,双手虎口都已崩裂,仍未愈合,偶有鲜血滴落下来,如朵朵轻烟做的红花坠入黄尘,拖地银枪一路划出蜿蜒磨痕,便如我这几年来的曲折轨迹。 眼皮与双腿一分分沉重,面前的大道逐渐摇晃起来,我勉力以银枪支撑,不让自己跪倒。远远地,看不清是一只还是两只长角山羊拉着一辆车慢慢踱来。 羊车似已到我跟前,我却已睁不开眼睛,忽然不愿再勉强挣扎,放开银枪,整个人倒了下去。 不知何时,也不知何地,只隐隐觉得有一只手托起我的下颌,喂我喝水。迷迷糊糊中,我勉强睁眼,似乎看见一个女子带着善意微笑的脸。她的手忽然一颤,皮囊中的水洒在了我的胸前。 自喉咙而下的凉意使我逐渐清醒过来,我睁大双眼,努力看时,只见面前是一个双目微陷的美貌女子,却看不出年纪。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见我渐渐清醒,便欢欣笑道:“昔日韩非子说,本质好看之物,根本不需要修饰装点,但凡需要修饰才令人觉得美的,其实本质上根本就不美。” 这句话说得虽然流畅,发音却有些古怪,仿佛是个甫入中原的胡人所说,我稍稍吃了一惊。 还未答话,她已满面赞赏之色接道:“见到你,我才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我有些窘迫,只是道谢道:“多谢娘子搭救,在下林睿意,愿请教娘子尊姓高名?” 美貌女子毫不扭捏道:“我姓秦,名护梦。” 我道:“秦娘子似非中原人氏?” 秦护梦道:“西方大洋有岛,岛上有国,名‘无梦’,我便是来自无梦国。” 来自无梦国,她却名叫“护梦”?眼下情形奇诡如梦,我不禁环顾自己身处的车厢,无法分辨自己是否仍在昏迷之中,这无梦国种种是否只是我的迷梦。 我正要开口,她又接道:“你脱力了,需要好好睡一觉。”忽然出指向我睡穴点来。我刚刚被她救下,此时不便躲避拂逆,只得任她点中,随即陷入昏睡中。 一种奇怪却悦耳的金铁撞击声传来,我在这声音中逐渐醒来。翻身下塌,仿佛有金闪闪的莫名物事在窗上晃荡轻撞。我打开房门,不禁怔住。 屋外长廊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精巧的纯金鸟笼。 每一个鸟笼里,都装着一个人头。 每一个人头,都栩栩如生。不但睁着眼睛,还面带微笑,好象正在欣赏院里的景色。 这些人头,有男有女,每一个都标致到了极点。 鸟笼在风里摇荡着,看上去就好像是每一个人头都在跳舞。 我只觉得胃里翻腾,别过头去,终于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活人。 宽阔整洁的庭院,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正在修剪花丛。奇怪的是,他剪下的并非多余的枝条,却是每一朵盛放的花。他将剪下的花都放入篮中,只留下被剪去花的花枝,就像成批被斩去头颅的尸首,僵硬地挺立。 难道他要将这些剪下的花都拿去卖了? 老人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动作迟缓地转过身来,抬头对我一笑,皱纹延满他土褐色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淡定的沧桑,那笑容之中却仿佛隐隐透着戏谑之意。 一股寒意自我背后升起,我不禁又怀疑自己其实并未醒来,仍在那奇诡的梦中。 秦护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道:“这些玫瑰此时虽开得正好,却很快就会凋残,凋残了的花,最是令人伤感难过。我最喜欢美好之物,见不得花落花败,所以趁它还未开败就把它剪下来,浸入药水,令它永远不落不败,永恒鲜美。” 我扭头看着她,吃惊地道:“那鸟笼中的人头也是你浸了药水的?” 秦护梦点头道:“你说,好不好看?”神情中甚是自豪。 我只觉背上似有寒毛立起:“你遇见好看之人,便便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浸入药水” 秦护梦摇头道:“你错了,割头颅的虽是我,却是他们自己要我割的,是他们自己惧怕衰老变丑,主动要求我帮他们保住美好时的容颜。” 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中,却分明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这个美貌异域女子,竟是比霍威还要可怖。 我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道:“所有好看之人都会要你割下他们的头颅?” 秦护梦璀璨一笑,道:“也有不愿意的,选择老去的。”她向着那花丛中的老人望去,老人却向我看来,又是仿佛嘲弄般的诡异一笑。 我仿佛被点穴定住一般,移不开目光地看着那老人,看着他脸上深刻的沟渠,混浊的眼神和枯萎般的神色。 秦护梦忽然拉起我衣袖,将我拉进一间房中。 满眼只见花。 各色四季的花,姹紫千红,铺满四壁,悬满天顶,娇嫩如同初开,朵朵只见鲜美。久久不会谢去的花,确实怡眼怡心,除了我之外,除了鸟笼里的那些人之外,世上大概不会有多少人会在同一时刻看到这许多不同时节盛开的花,如此汇聚的花之盛宴,当真令人震撼,我却隐隐觉得有一种不适之感。 耳中响起秦护梦的声音道:“生命短暂,美好的事物更是如此。旷世俊美也只是昙花一瞬。”她从墙上取下一朵昙花,送到我面前。 我看着眼前这朵已凝固住最美姿态的昙花,想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想着那花丛中的老人。他也曾经是美少年,他如今已老去,我也终会老去。有一日我清晨醒来,也会是如此模样,衰败如同枯叶,混浊有如泥浆。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秦护梦的声音悠悠地道:“时光这个杀手,任谁都逃不开,只有我,才能替你永远留住你这张俊美的脸。” 她妩媚一笑,从衣袖里托出一杯深碧绿色的酒,柔声道:“此酒名‘不死’,喝下它,千秋万载,你永远停留在最美的时刻,就如同那些花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恍惚,在我耳边扩散开来,如铜镜里千千万万张我自己的脸一起晃动,梦中才能抚摸到的身躯升起在我面前,提醒我每夜甘之如饴的酷刑,我缓缓伸出手去,接住她的杯子。 深碧色的酒在杯里仿佛深不见底,一小串密密的气泡浮在酒面上。我抬起头,秦护梦紫黑色的眼里闪过一抹狂热和急切。她的嘴角浮起一丝歪斜的微笑,令她的脸突然看上去有些狰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爱莲山庄 风声响处,眼前一道金色光芒忽然闪过,一把金色短鱼叉已钉入一旁的柱子,兀自颤动不已。 我眼前一亮,忽然清醒。 秦护梦见得鱼叉,不由急退一步,脸色骤然巨变。 我猛然把酒杯一摔:“我林睿意生当尽兴,死当入土,岂能做你的僵尸?” 一人步履从容进得房来,道:“秦护梦,你竟还在中原逗留?”他声音清亮,身材颀长,面容我似在哪里见过。 正思索间,他已向我扠手道:“在下崔照,见过林公子。”微微一笑,走到柱子旁,轻轻拔下柱上鱼叉。 原来鱼叉是他所发。 我此时已想起此人正是那日广成太子庙中助我退敌的贵妇之家仆,那贵妇曾称他为“重明”。忙跪下叩首道:“原来是恩公,那日相救之恩林睿意尚未报答,今日又多蒙搭救,实在是无以为报。” 崔照急忙搀我起身道:“林公子不必客气。我比林公子年长几岁,若蒙不弃,愿与林公子兄弟相称。这位秦娘子实在不是好人,来到中原之后,别无他事,只四处寻觅好看的男女,蛊惑其服/毒自/尽。她本已答应我家娘子离开中原,却仍逗留不去,又在伺机害人。” 他身形一晃,金芒闪耀之处,秦护梦大声惨叫,她的右颊之上顿时翻出一朵血色莲花。我方吃得一惊,秦护梦已扑到一面铜镜前细照自己的脸。 “爱莲山庄?”她变色道,眼神中惊恐无限。 爱莲山庄?我似乎听过这个地方,却不知其有何可怕之处。 崔照正色道:“你既违诺,我便略做惩处。限你十日之内离开中原,若再不听,下次见面我可要取你性命了。” 秦护梦分辩道:“虽然是我蛊惑,但那些人最后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喝药的” 崔照微微动怒道:“若非如此,我早在五年前就已将你杀了!我家娘子不愿杀生,只盼你悔改,才令我饶你三次不死!” 秦护梦瘫倒在地,只是捂脸号哭。 崔照再不看她一眼,只向我道:“林贤弟请随我来。” 出庭院时,那驼背老人仍在慢条斯理收拾花草,并不看我一眼,也对屋内传来的哭声置若罔闻,似乎眼下的种种全然与他无关。院外枣树下,拴着一匹长鬃雪花骢,见到崔照,不住嘶鸣刨地。 崔照道:“林贤弟想必欲速返折州,我这匹雪花骢可暂借给林贤弟驱驰。你到了之后,将鞍辔卸去即可,它认得回家之路,自会返家。” 雪花骢看我一眼,喷了一下鼻子,似是不悦。 崔照笑道:“林公子是有缘人,又是爱马之人,断断不会委屈了你,你休要耍脾气。”雪花骢闻言打了个响鼻,又向我眨一眨眼,显得甚是聪慧。我心下喜欢,伸手抚摩马脸,向崔照道:“多谢崔兄美意,且容小弟日后相报。”略一踌躇,还是问道:“崔兄果如秦护梦所说,来自爱莲山庄?” 崔照点一点头,我又道:“贵主人也是爱莲山庄中人?当日多蒙她相救,小弟只想日后登门拜谢,谢她与崔兄的两次搭救之恩。” 崔照道:“我家主母确实居于爱莲山庄,只是素爱清静,当日搭救林贤弟不过是因缘际会,林贤弟不必挂于心上。” 我听他言下之意,似是劝我不必去打扰他家主母,但两次救命之恩,岂有不报之理?而每次有难,都是他来搭救,难免过于巧合。 我斟酌开口道:“小弟两次有难,都是崔兄搭救,真是十分巧合” 崔照笑道:“那日破庙中遇到林贤弟,确系巧合,此番却非巧合。实在是我几日前又遇到这位秦娘子,见她未遵守诺言离开中原,因此暗中跟着想看看她是否已改了那毛病,这才救了林贤弟。” 我正要称谢,忽地眼角似是瞥到一丝火光,转首看时,竟见秦护梦所在那屋已烧了起来。我一惊,正要奔去救火,崔照已拉住我道:“火从屋内烧起,是那秦护梦自己放的火。” 我仔细看时,见火势不大,若是意外失火,那秦护梦早已自行出屋,恐怕果然是她自己放的火。正犹豫间,崔照道:“即便是失火,那也是天意。你可知道,自她十七年前入得中原,已有多少性命伤在她手上?” 我遥遥看着廊下悬挂的那些人头,顿时无话可说。 随即见那驼背老人,远远向我一笑,竟转身走入火屋。我大惊,喊道:“快出来!”欲过去救他,崔照却拉住我道:“佛祖也只渡有缘之人,他一心求死,你又何必勉强?” 我怔在原地,暗想若有一日,我也像他一般衰老,是否也宁愿结束残生,自行走入火中? 火借风势,越烧越大,不仅吞没了几间屋子,连庭院都已蔓延至。这可怖的秦护梦与她营造出的不死之国,今后将无人知晓,也不会再有人受害。 我一路疾驰,到得折州城下,便卸去了雪花骢身上鞍辔,令守城官好生喂饱之后放其回转,又吩咐道:“若见到大将军,请他速来我书房见我。” 守城官却道:“卑职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到大将军来巡城,许是去了城外大营,宿在城外。” 张远竟似真的不在城中。莫非他仍在镜州?莫非我在屏风后听到的张远竟真的是张远? 我皱眉道:“可曾见到甘允?” 守城官道:“尚书令几日前出了城,尚未回转。” 我心下微怒,暗想如此危亡时刻,带兵之人竟一个两个全都擅离职守,撇下大军不顾,若有敌兵此时来攻,将如何是好? 我顾不得再与守城官答话,只道:“见到张远或甘允,叫他立刻来见我。” 换上守城官牵来的马匹,驰出不多时,便在道旁遇到了神情茫然的王祁。王祁见着我,喜极而泣,只道:“主公可算回来了!茂旷已不知如何是好!” 我安慰他道:“我毫发无损,茂旷不必担忧。你可知大将军去了何处?” 王祁吃惊道:“大将军不在城外大营么?那我可不知他去了哪里。” 我心中一沉,道:“那你可知尚书令去了何处?” 王祁道:“尚书令去了赵储芫处吊唁。” 我奇道:“吊唁?” 王祁道:“前些日子赵储芫手下有个叫金生的大将自/杀身亡了,赵储芫的大公子一向和他交好,不知怎的也跟着上了吊。赵储芫死了儿子,一下病倒了,尚书令便亲自前去探病,也顺便吊唁。” 我被霍威擒去,死生未卜,他竟还有心去菱州吊唁? 我忍住怒气道:“尚书令行前是如何安排兵事的?” 王祁道:“尚书令临行前交待,有事报大将军或陈奉谨将军俱可。” 我微一思忖,甘允既如此吩咐,看来理应知晓张远有事离开,因此令行军副主管陈奉谨裁决兵事。但如此紧要关头,张远到底去了何处?我骤然失踪,还会有何事比寻我更为紧要? 我吩咐道:“你即刻去城外大营令陈奉谨来见我。”一边打马回太守府。 陈奉谨果然不多时便来见我,还来不及说话,我已劈头问道:“张远去了哪里?你可知晓?”陈奉谨吃惊道:“大将军不在城里么?难怪我这几日派人去求见他,他都不见。” 我心中愈来愈沉,不敢细想,陈奉谨道:“主公何不将大将军的亲兵叫来问问。” 我点头道:“好,派人去传大将军亲兵候华。” 张远亲兵王楼告进,并不敢抬头看我,只垂手道:“候华吃坏了肚子,陈副总管怕主公着急,叫小的来见主公,听主公吩咐。” 我点头道:“王骑尉,大将军到底去了何处?” 王楼不禁抬头看我一眼,面上微露惊慌之色,道:“大将军他他去了城外玉虚观替主公占卜” 一派胡言!张远从不相信占卜起卦之类。我沉声道:“占卜还要宿在观中几夜不成?何况张远身为行军总管,竟放下全军不管,跑去观里占卜?” 王楼惊恐跪倒道:“实在因因军中流言不断,说是主公为霍威劫持大将军没有办法” 我怒道:“你再不说出实情,就休怪我军规处置。” 王楼颤抖如筛糠,却道:“小的说的确是实情,主公千万要相信小的。” 我怒气愈炽,打开书房门喝道:“来人!将王楼拖下去领军棍,打到说实话为止!” 门外亲卫立时踏上,将王楼拖出门外,按倒在地便一伍一什打了起来。 王楼只是大声惨呼,哀告求饶,我心知其说谎,并不为所动。 只打到二十五棍,王楼已呼号道:“主公饶命,莫要打煞了小的!大将军去了镜州!大将军去了镜州。” 镜州正是我被霍威囚禁,在屏风后见到张远之地。 我心中一片冰凉,挥手让亲卫退下。 我那日所见到的竟真的是我的大将军张远。我的大将军竟已真的暗降霍威。 不对,当日所见的若果真是张远,他应该远早于我返回折州,又岂会等到我回来还未到? 此事实在不通,毕竟我在秦护梦处整整耽搁了两日,无论如何不可能比张远先回折州。到底是何事令张远耽误了行程? 我竭力思索,忽地想起霍威曾在张远面前提起过祀州,似是要他去祀州一趟。如此说来耽搁两三日便说得通了。 我令人将王楼搀走,吩咐道:“着人时刻守着城门和城外大营,一俟张远回转,即刻来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