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衣妙善,半面妆》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楔子 仙庭可分为三玄九庭,分列‘圣、君、星、命’四级仙家。 三玄指上玄,中玄和下玄。九庭为琼楼玉宇、淬炼境界,上玄之内有三庭——重霄、玖陵、曌明;中玄三庭分别为:北极星、紫薇星、天狼星;下玄三庭依次是:伽罗独命、沽鸢锁命、孤月囚命。 天有三玄,内立九庭,殿宇层立,却不远止于九庭,所谓三三无穷尽,大抵就是如此了。 世上的仙人有三种,一是功德四方圆满飞升,二是历凡劫万岁淬炼仙骨,还有第三种便是像妙矢那般白白捡来的。 白捡来的仙人,自然在仙界没什么威仪可谈,但捡来的仙人若也能历下玄三庭劫历飞升星位,自然就不一样了。 所以下玄三命庭亦是劫历,飞升仙命之人,只有历劫下玄三庭劫历方可真正登仙。 九州之内有一处狐狸法洞,名曰姜太公客栈。客栈的老狐狸,位列上古四灵,为人浪荡不羁,自由散漫,脾气却是古怪的很。旁的青丘妖狐都食婴孩骨血,他她则是不一样,人烟稀少处开了家客栈,法相万千,亦男亦女。客栈老板娘是他她,店二是他她,马夫卒子还是他她。来了顺眼的客人便吃下,不顺眼的便好吃好喝好生招待着。老狐狸从不外出掠食,若是客栈生意差了,便就饿着,也不强求。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便是此意。 然而老狐狸从前的性子可不是如今这般古怪,他她的改变完完全全是因为一个凡人——妙矢。 老狐狸同凡人妙矢之间的纠葛,便是要从万年前的一场缘劫说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一章 缘生缘起 一 我本来是大魏国的妙矢郡主,因着父亲是个武将的缘故,从就培养了打猎的爱好,便就因为狐狸毛漂亮,我手上猎杀的狐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在一个没留神得罪了人,不幸没入司教坊。司教坊是什么地方,说白了就是达官子弟寻欢作乐的地方。堂堂妙矢郡主成了官妓,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从前都是人伺候我,我哪里会伺候人,便有权贵点我侍奉,多少会被我的拳头招呼几下,不到半月,我在司教坊便得了‘母夜叉’的名声,此后便再也无人敢点我的牌子。司教坊的姨娘实在没辙,令我就换上了粗衣麻布,干些劈材烧水的活计。 弯弓射箭的手如今拿上砍刀劈材,虽然欠了点儿体面,但也总比阿谀侍奉从前我踩下脚下那些纨绔子弟来得舒心多了。 我的全名是墨夷妙矢,墨夷这个姓氏并非皇亲国戚的姓氏,所以我这个郡主之位本就是白捡来的,如今失去了我倒不觉得有多可惜,然而京中却有大把的人替我可惜。 从前人们议论我妙矢郡主是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大魏国的骄女。 现在人们议论我便掩不住要可怜一番,无非就是这么漂亮一个姑娘进了司教坊,毁了名节,如何可惜尔尔。 不过,且不论旁人怎么想,我自是不在乎,为了在司教坊待得更安全,我变得愈发不修边幅,头发毛毛躁躁蓬蓬乱,衣衫也是褴褛不整邋里邋遢,白日里还将锅底灰往脸上厚厚地抹儿,这样一副‘尊容’应是没有人会惦记了吧。 吃吃喝喝我是一样不落,如此这般在司教坊挨过了俩月,不仅没瘦,我还胖了三两斤,我心态也是极好,我以为这是我正在长身体的结果,毕竟才十五六岁吧?到底多少岁,我还真不知道。我唤作父亲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亲爹,只因为不仅我的郡主之位是捡来的,就连我这个人也是捡来的。 今日不知怎的,司教坊比往日繁忙了许多,就连我也被拉着去端茶送水。 我现在这副‘尊容’不拾掇拾掇实在是没法子见人,但也不能好好拾掇,便粗略地将脸上的锅底灰抹匀了些,用自个儿的爪子随意将头发扒拉了几下,才端了酒盏入了某间房。 在旁听了许久,才搞明白原来是三王爷夏景禹宴请墨香阁的临鸢公子,目的是为了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后者,也不知这王爷的女儿是容貌太丑还是性子太差,结果人家临鸢公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抵死不从。 那临鸢公子声名极好,我从前倒是听说过一回,听闻容貌绝代,世人无出其右,这样的美男又岂有不瞧的道理?便掩不住那颗好奇心,悄悄抬眼望了望。 男子着一袭烟青色衣袍,垂坠感极好,乌发仅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了一半,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帘外偷偷溜进来的晚风吹散,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轻盈。这个男子,美得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男子所着虽非白衣,却纯洁得十分耀眼。 我忍不住腹诽,这般纯洁无害的一个人,那三王爷怎么忍心向人家逼婚? 纯洁无害,这是我当时给临鸢的评价,后来同他相处一番才了悟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临鸢,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三王爷看着堂下无动于衷的临鸢,咬牙切齿痛恨道。 那临鸢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和夏景禹作对,只见他颇为潇洒自顾添了一杯酒,姿容依旧漫漫,“在下好酒,不管是敬酒还是罚酒都吃得下。” 说罢,临鸢扬首一饮而尽,脖颈的弧度十分优美,远远望去,有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的美感。我这些年混迹盛京,见的美男不在少数,但这一位临鸢公子当真是叫我开了眼界,竟让我有种过去十几年都白活了的错觉。 本朝有七个王爷,却只有两位王爷如今住在帝都盛京,其余的五位王爷早在成年后就去了封地。三王爷夏景禹虽说同当今圣上是异母兄弟,然而三王爷的出身并不大好,他的出生不过是先皇酒后乱性的意外。出身不好也就罢了,其资质也是十分平庸,所以无有封地,只得留在盛京。 便还有个年纪最的十四王爷,夏景璃,为人虽然风流不羁,却长了一身的好本事,年二十而战功彪炳,实乃千古第一人。此人本事大也就罢了,偏还长得光风霁月、风流倜傥。他留在盛京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没有封地,而是当今皇帝“舍不得”他离开。毕竟这么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还是放在眼目前放心些。 夏景禹在京中虽掀不起什么风浪,大也还是个王爷,哪里能叫一个平民拂了面子! “啪!” 一尊酒盏重重地摔在临鸢不远前,碎开了花。 夏景禹已然气急,临鸢却是无甚反应,观他那般闲闲饮酒的样子,我想也许泰山崩于前他也有那个本事不抬一下眼皮子。 夏景禹眼神略略阴鸷,咬着后槽牙,一副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的样子,威胁道,“你不要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我将将蹲在地上仔细将夏景禹砸碎的一片狼藉拾掇,便感到脖颈后传来一股子凉意,好似有一双眼正看着我……不觉打了个哆嗦。 正思忖见便听见又一个杯子重重落下,直直落在了我的背脊之上,疼得我一声闷哼,却也不敢回头,因着疼痛有些分神,拾掇碎片的时候却不慎将自个儿的手指戳破了皮儿,还好伤口不深,没出多少血。 这一次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有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惹王爷不高兴的是在下,王爷又何苦拿一个丫头撒气?”身旁传来临鸢温和异常的声音。 “怎么?”夏景禹扫视了一眼我,不禁鄙夷,“这么个乞丐,你也看得上眼?”夏景禹的火气显然没下去分毫,末尾还重重地哼了一声。 “乞丐”,他夏景禹竟然称呼我为乞丐,你才是乞丐,你们全家都是乞丐! 我正问候夏家祖宗十八代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一串清朗的笑声,“哈哈哈哈,是谁惹三哥生气了?” 抬腿进来那个人我虽不曾见过,却从他的称呼上推测出,他正是十四王爷夏景璃。 他一走进来,便直直奔主位而去,夏景禹倒也识时务,很自然地让出主位,恭敬向对方道了声“十四弟。”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夏景璃坐定,喂了颗葡萄入口,也许是未剥皮儿的缘故,他脸上的神色不及方才好看,片刻才悠悠补充道,“左右我今日清闲。” 只是因为他清闲无事所以才来管别人的闲事,如此而已。 夏景禹是个不要脸又要脸的人,便也知他有心下嫁郡主而别人拒婚的事一定不能告诉夏景璃,他这个十四弟酒友甚多,指不定哪一日就把他家这桩糗事搞得满城皆知。 所以,他默了。 我本来只想着安安分分侍奉完几个贵客便是,然而方才夏景禹又是砸我又是骂我的。我是个十分有原则的人,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跪着转了个向儿,也不知是谁借给我的胆儿,鬼使神差地对着十四王爷磕了个头,找了歌怯生生的语气道,“事实是三王爷有心嫁女,然而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所以才恼羞成怒……” “混账东西!竟敢诋毁本王!”我还没说完,夏景禹就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捡起一盏朝我砸来。 习武数年,背后来的‘暗器’躲不过,难道正面来的‘明枪’我还躲不得么,脑袋一偏,酒盏从我耳边擦过。 我便借机投给十四王爷一个‘你看他又恼羞成怒了’的表情。 却发现那位爷根本没那个闲功夫看我,而是颇有深意地看向了我的身后。 我便寻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原来,临鸢公子接住了三王爷丢向我的酒盏。 也许他二人的眼神有那么一刻的交汇,也许没有。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今日便来替三哥你断一断。” 夏景璃说的话虽不是圣旨,却是比圣旨更加贵重的金口玉言,所以夏景禹只好悻悻道了声,“有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章 缘生缘起 二 夏景璃偏过头看向了夏景禹,“三哥”,夏景禹听他一声呼唤立马毕恭毕敬朝向前者等着回话,“我约摸记得郡主才这么高”,他将手朝自己胸前略低处比了比,又道,“怎么就要许婚配了?” 夏景璃此刻是坐着,而照他的比划看来,夏景禹的宝贝女儿如今也才八九岁的样子嘛,八九岁就要许婚,这三王爷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此刻笑容僵在夏景禹脸上,有些尴尬,干笑了几声,“十四弟日理万机大约是记错了,女昔璐上半年已行过及笄礼了。” 夏景璃略略无意“哦”了一声,有些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又仍了颗葡萄到嘴里,砸吧了两下,“这葡萄皮儿真苦。”然后指向了堂下的我,“丫头,你的手没事吧?” 我正要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表示感恩戴德,我几乎满含泪意地看向了他,正要开口谢恩,没料到他又说,“只不过是破了点儿皮儿,应该没什么大事儿,过来给本王剥葡萄。” 虽说伤口已经不渗血了,但伤在了食指,怕是好几天都沾不得水,他居然叫我给他剥葡萄,我想抽他的心都有了。 只不过想归想,还是得上去伺候不是,谁叫他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呢! 我劝自己,他不仅是王爷,还是个好看的王爷,就因为他光风霁月一张脸面,我堪堪忍下了抽他皮、剥他骨的冲动。 剥第一颗的时候觉得还好,不怎么疼,便喂到他嘴边,他自然咽下,点点头表示赞赏,“这才是葡萄应有的味道嘛!”又抹着额瞧向了夏景禹,“三哥,方才说到哪儿了?” “女及笄……”夏景禹提醒。 还不等夏景禹说完,夏景璃便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昔璐已经十五岁了”,只见他一手托着腮思量了片刻,随即眸子里竟流露出一丝同情来,“十五岁才这般高,不是哪里有问题吧,叫郎中来瞧过了没有?” 夏景禹嘴角抽了抽,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心中羞辱,但也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解释道,“十四弟上次见昔璐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昔璐已经长高了不少。” “呵呵,原来是这样。”他干笑了两声,又惬意地吃着我递到嘴边的葡萄。 只见他默了片刻,才开口,“临鸢公子瞧着年纪也不了,竟还未许婚配?” 夏景璃虽是向临鸢公子发问,却是连正眼都没瞧过人家,可见得这人是何等的目中无人。 夏景璃虽无礼,临鸢公子倒是个礼数周到的人,他拱手道了句“是”。 “临鸢公子年纪轻轻就凭一己之力使墨香阁声名大噪,倒是有些许本事。”前半句听着像夸赞,却紧跟着来了后半句,“只是本王听说墨香阁只不过是经营琴书字画文房四宝,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昔璐侄女许给你倒是可惜了了。” 夏国尚武,像临鸢公子这样文质彬彬的书生,类似夏景璃这样的权贵自然瞧不上眼,但人家神情好气质佳,风靡万千少女自不在话下,不然昔璐堂堂一介郡主怎么会委了三王爷前来说媒。要不是我早就许了芳心,恐怕也会爱上了这位风度翩翩的临鸢公子。 昔璐在府中寻死觅活要嫁给临鸢,夏景禹又是个护女狂魔,自然要想法设法完成亲女的托付,所以他便腆着老脸为未来女婿辩解,“临鸢公子同十四弟你比起来,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夏景禹话还未说完,便被夏景璃打断,“三哥休要多言,依我看临鸢只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既无官职又不食皇粮俸禄,昔璐断不可下嫁。” 说完夏景璃从坐位上弹起,整了整外袍,这架势是要走哇。 夏景禹望着他十四弟忽然远离的背影,嘴角抽动难止,“这……就断完了?” 前者的脚步却因着夏景禹的话忽然顿了顿,忽然转过脸来,似想起了什么,“唔,本王毁了临鸢公子一桩婚总要赔一桩不是,不然显得本王不大道义。”一双邪魅的眼神又看向了我,“那丫头葡萄皮儿剥的不错,应该会是个贤妻良母,便许给你好了。” 我的心肝儿颤了颤,剥个葡萄皮儿就许了婚,这也太草率了吧! 我怔神间,夏景璃又看着我脸上厚重的一层摇了摇头,一脸嫌弃道,“乞丐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洗手了没有。”他走出门前还干呕了几下。 我的心肝儿又颤了颤,真希望我没有洗手啊!转念一想,方才我捡过地上的酒盏,然后就去剥了葡萄……好似真的没有洗手呢! 想到这里,忽然有些大快人心的感觉,忍不住低笑两声。 “哼!你个死丫头飞上枝头倒是高兴得很!”夏景禹因着我的笑声,心中怒气愈加难遏,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拂袖离去。 天可怜见,我也是受害者啊!我不高兴,真的不太高兴! 忍不住看了看依旧在堂下坐定的那抹烟青色,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他该是后悔死了吧,本来可以娶个郡主,如今却要娶个官妓。他本来可以平步青云,如今却要因为“官妓”两个字在盛京抬不起头来。也不知他与夏景璃究竟是有什么过节,竟要这样整他! 我正打量他,他忽然抬头看我,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里面似开着倾世桃花,“看够了么?” 此刻我眼神躲闪,不知该望向哪里,只好敛下了眸子,心中却是有千万只蚂蚁在搔爬,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走吧。” 还不等我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已整理好衣衫,丢下那么一句,径直离开。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正眼瞧过我一眼。 我虽是只落难的凤凰,可到底也还曾做过凤凰,他并不是甘心情愿要娶我,我又何苦上赶着要嫁。 “你倘若不愿意娶我,悔婚便是!”我倔强地抬起下颌,骨子里的傲娇不允许我低头。 他的步伐终于顿住,语气有些强硬和湿冷,“你以为十四王爷的赐婚是说悔就能悔的么?” 说完,他继续抬步前行。 十四王爷是什么人,往好了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往差了说就是混世魔王,就连当今皇上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他亲赐的姻亲那可是比圣旨还管用的金口玉言。临鸢公子说得对,不管他和我是不是心甘情愿,这桩婚是改不了了,不能休妻亦不可和离,除非是生离死别才能将我们分开。 只是那时我没想到,我和他的分开并没有我从前想象的那般悲壮,我离开他也不需要生离死别。 为今之计,我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何况这个临鸢公子可比鸡啊狗啊都好太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等我!” 我一路跑朝他追去。 这一日我终于出了司教坊,以为总算是出了火坑,却不知我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了另一个火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章 缘生缘起 三 我跟着临鸢回到了临家别苑,他依旧是没曾正眼瞧过我,随意找了个丫头,特意安置了一间位置偏僻的客房给我,原因是他不喜欢被打扰。 此刻我脸上还涂着锅底灰,到了夜里自然也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便客气地问引路的丫头,见丫头眉目里有几分成熟的风韵,我便敬了声,“姐姐,可能打几桶热水来?”自个儿干笑了两声,“奔波了一天,想泡个澡。” 她冷着脸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中带着不可忽视的轻蔑,回话时又带着十足的距离感,“我们临府算不上盛京的大户,府上使唤丫头本就不多,此刻公子回来,奴婢自然要去公子处伺候着。”她指了指身后极远一处,“喏,柴房在那儿,若是需要什么,姑娘自己取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丫头叫绿瓶,她所说倒也不假,临府别苑比之京中大户的确也算不上大,但府上使唤丫鬟少说也有一二十人,护院家丁加起来约摸也有四十号人。这么多人,竟找不出来一人给我打水么?所以可见这绿瓶姑娘是多么的不待见我。 不过,倒也无妨,在司教坊“研习”了两月,烧水打水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事一桩。 来了临府三日,我的活动范围便一直限定在这一间客房,吃饭喝水都是自给自足,府上的丫鬟家丁通通把我视为空气,但凡有那么几个不把我当作空气的人,也免不了要将我鄙夷一番。 所以,除了自己,这几日在临府我几乎是没见过旁的人。 正当我以为自己快要被憋坏的时候,绿瓶来了。 她端着一套正红色的锦服,毫不客气扒开了我的房门,将东西往桌上“噔”,重重一挞,“姑娘,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把吉服换上吧。” 此刻我正在屏风处更衣,她没见着我以为我去了哪里,便嘀咕了几句,“一个乞丐,长成那副模样还能嫁给我们临鸢公子,也不知是祖上积了什么阴德!” “绿瓶姐姐莫要乱说。” 原来还有一个丫头,她似乎是个明白人,我正要从屏风处出来时,却听那个“明白人”又道:“她可不是什么乞丐,你没听说么,她是司教坊出来的,身子不干净。” “竟然是个官妓!这种人怎么能嫁给公子!”绿瓶此刻已然气炸了。 “官妓”这两个字是配不上临鸢,可我妙矢早就心有所属,压根儿就不屑高攀! “嗯哼!”我佯装清了清嗓子从屏风里走出,那个眼生的丫头见了我立刻埋下了头,而绿瓶是一点儿也不露怯,见着我本人一张清爽的脸,先是一惊,末了还不忘挖苦,“倒是有几分姿色”冷笑一声,“也难怪,没姿色怎么能进那种地方。” 此刻我脸上早已没了锅底灰,她委实没想到我还能有几分姿色,我便腆着脸皮把她这番话听成了夸赞,“谢谢姐姐夸奖。” “谁是你姐姐,别脏了我的耳!”她得知我出自司教坊,连奴婢的自称都免了,更不要提对我敬称了。 我摸了摸桌上的红缎,语气比方才冷了些,不再看她,“也是,从今日起我便是临府的主母了,自然不能称呼一个丫头做‘姐姐’。” “山鸡飞上枝头也想做凤凰!”绿瓶恨恨道。她如此激愤的样子,倒让人觉得,她待临鸢不像是单纯的主仆情谊。 我拿起红缎朝身上比了比,满含笑意地看向绿瓶,“是不是凤凰,你以后就知道了。”见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继续道,“此处没你们的事儿了,退下吧。” 待她二人退出房间我又犯了难,衣服我倒是会穿,只不过这梳妆一事从前都是由侍女操办,我自是不会。这大喜的日子来得虽突然,但也不能不化妆不是。 所以我便全凭从前的记忆,信手在自己脸上描画,描了半天,眉毛粗的不像话,胭脂硬生生叫我给涂成了猴屁股蛋儿,这还不算,最挠心的是我连挽个发髻都不成,瞎倒腾了半天,松松散散不说,还处处留一撮,自己都不忍心看镜子……若不是我内心清明,我定会以为镜子中那个是个疯子! 此刻内心十分后悔将两个梳妆的丫头撵走,一张脸洗了又化,妆了又洗,折腾了半天,我这梳妆的技术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却在这时有老妈子来叫门,“吉时快到了,夫人可收拾妥当了?” 我望着镜中的那个“疯子”,只好无奈叹了口气,好在有个东西叫做盖头,盖头蒙过头,谁还看得见这底下的妆究竟是个什么样儿!况且我有信心以临鸢公子那般清高模样一定不会同我洞房花烛。 思及此我顿时轻松了许多。自行罩上盖头,朝外头唤,“进来吧。” 我随着婆子到了侧厅,便陷入了无尽的孤自等待,时时可听闻客厅里的酒释声声。 听闻这一日,十四王爷得了闲,竟要亲自为我和临鸢公子主婚。结果他贵人事忙,直接导致婚礼误了吉时,我怀疑他本就是成心来捣乱的。 婚宴就在临家别苑举行,临鸢虽将墨香阁经营得十分妥当,但在盛京来说,还算不上十分有权有势的人。临家别苑不大,倒也置办得雅致。 司教坊的女子出嫁,本来这一桩婚是受盛京唾弃的一桩婚,却因为十四王爷突然要来,结果盛京里大半权贵都上赶着来祝贺。 也不知等了多久,婆子才来领着我入了宴厅。一条红锦,我牵着这头,临鸢牵着那头。此刻宴厅蓦地陷入了安静,想来是某个大人物要来了。 果不其然,正是十四王爷夏景璃姗姗来迟。 众人一番见礼后,十四王爷来到了临鸢跟前,笑道:“公子红妆如玉,不知是否美过了新娘子。” 我暗自腹诽,临鸢一个男子,他不说人俊逸帅气,偏说人如女子柔美,竟还要和女子相比,左右听着也不像夸赞。 他说着,我的盖头下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竟是要来掀我的盖头!我哪里肯让他得逞,条件反射便将他的手挡下。 我将将松了口气,便听他忽然失笑,“没想到司教坊出来的人,还能有这般好的身手。” 而后,一屋子看客都跟着哄笑起来。 大喜的日子偏偏要提司教坊,这家伙,嘴巴实在是太臭,总有一天我得拿块皂角给他洗洗! 却听身侧的临鸢忽然出了声,“吉时已到,还请王爷上座!” 明明早就过了吉时,临鸢被夏景璃这般羞辱却还能这般不动声色,可见他的耐性可不是一般的好。 夏景璃再次失笑,“想不到,新郎官还着急了。”坐定后,才道,“开始吧。” 很快我们便拜完了天地,然后听得一声“送入洞房!”便有婆子上前扶着我,正要离开,又有人拦在了面前,“慢!” 我一顿,他继续道,“新郎官这般急着拜堂,想来是新娘子长得太美,急着入洞房吧。哈哈哈哈!” 厅堂又响起一片附和笑声。 那时在司教坊,我摸锅底灰的样子他是见过的,那时的样子怎么也跟美沾不上边,他这么说也不知是何居心? 我怔思忖间,头顶忽然一片光亮…… 不远处,红盖头飘飘荡荡落了地。 这一刻,因着我自行描的妆容,满堂的眼光皆汇聚到了我这里,令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万众瞩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四章 缘生缘起 四 我这个人有一点好,罹患选择性遗忘症。不开心的事我转眼就忘了,所以喜宴结束我是怎么回的卧房,我是毫不关心,只是约摸记得临鸢本来夏荷清露的一张脸霎时有些乌云密布。 不出意外,洞房这日临鸢并没有来我房里。我也不会傻呵呵地等他来合卺交杯,夜里饿了便把“枣生贵子”吃了个干净,没得沐浴也将就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盛京便流传了一支歌谣,使我的名声简直坏到不能再坏了。歌谣是这么唱的,“司教坊,无盐女,气得相公不洞房;墨香阁,公子苦,见着妻室瘦三斤。司教坊,无盐女,气得相公不洞房;墨香阁,公子苦,见着妻室瘦三斤……” 无盐,无颜。 我到底是有多丑,以至于临鸢公子见我一面,竟然能恶心得吃不下饭消瘦三斤之多,我昨日描的妆也没有那么差劲吧……但歌谣传成这样,心里难免对自己的“手艺”感到不自信,所以我暗自发誓今后再也不自行描妆了。 也许是因着我这个“无盐女”的缘故,等我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时,便被告知临鸢公子出府了,去了哪里?何时回来?自然不会有人好心通知我。 我洗漱完毕,只将卷卷长长的青丝分出一半用一红色缎带束在脑后,不施脂粉,也无钗缳可戴。 一如往常,我的房里自然不会有人伺候,吃喝拉撒全凭自个儿本事。我自己本不会做饭,想吃什么自然只能凭“偷”字诀。不对,我现在可是临府的主母,这哪里算是“偷”,只不过是“拿”而已。 然而可气的是,我这个主母竟然寒碜到连一件换洗的衣衫都没有,原来从司教坊穿来的那一件早就被某位手快的不知给扔到哪里去了。如今我能穿出去的衣衫便就这么一身嫁衣,这委实不叫话。我打定主意出府给自个儿置办点儿行头,没有银子,便将卧房一个砚台藏在了广袖之下。从前我的郡主府里好物件儿多得是,自然能认得出这房间里什么东西能兑银子。 我这个人能屈能伸,出府十分顺利,因为我走的是狗洞,自然不会有人拦我。 一袭红妆走在街上,倒是惹来了许多眼光,委实不大方便。所以出府的首要任务,置办一身衣衫。 一身浅蓝色纱衣,肩上披着白色轻纱,微风吹过,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一头卷长青丝散散披在双肩上,略显柔美。将绑发的红缎带也换作了白色。从前便就喜欢这样随性的打扮,只是那时碍着身份尊贵,必须着绫罗绸缎,戴钗缳步摇。如今没了这郡主的虚名,倒是自在了许多。 “姑娘真漂亮!这浅蓝色更称得姑娘肤如凝脂,顾盼生姿。” 老板很是会说大实话,这驱动着我很快地付了银子。 换了身衣衫出街,结果惹来的眼光更多了些,这委实有些伤脑筋。只好捡僻静的路行,就怕遇着熟人。我妙矢从前还是郡主的时候,就是横行霸道没少得罪人,如今落了难,不知有多少人扬着刀斧要杀要剐。就连我那个养父也狠心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 刚出了巷子没多久,因为好奇将路边铺子上的耳坠放在手里端看了一阵,便被卖耳坠的大妈撺掇着,“姑娘,你这么漂亮,要是再戴上这一对流苏耳环,必将更加倾国倾城。” 我将大妈的手轻轻拂下,歉声解释:“不好意思,我不戴耳坠,我就是觉得它漂亮,随便看看。” “这对耳坠我要了。”一位公子伸出手递了一锭银子到大妈手里,问,“这些可够了?” 大妈见着银子连连点头说“够了够了”,高兴之余还不忘将那对耳坠递到那位公子手里。 那位公子眉如墨画,面如桃瓣,谈吐自见非凡气度,他立在那里,身姿挺拔犹如一棵劲松。 我看着他,却发现他也看着我,时辰就这么停滞了一瞬。然后他才渐渐走近我,将一对坠子递到我面前,语气里有一种叫人如沐春风的亲近感觉,“宝物赠佳人,这一对流苏耳环虽不是上品,好在制作精巧,还请姑娘笑纳。” 他十分温润,又十分谦恭,叫人不忍心拒绝,然而我还是拒绝了。 我向后退出一步,将鬓发稍稍撩起,将未穿耳洞的耳垂露出,道:“听人说两瓣耳合起来看便是一颗心,打耳洞等于是一箭穿心,我又怎会因为一对坠子让自己受了锥心之痛呢?”朝他福身道别,“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告辞。” 我转身离开,便听到身后传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脚下一顿,终究没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妙矢”,这两个字在盛京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旁人提到“妙矢”就免不了要联想到司教坊。我与他本就是萍水相逢,我又何苦为自己多添一桩麻烦。 放养的日子不经过,转眼已到了月沉灯烬时,那座府宅上上下下虽都不待见我,到底也还有一间舒适的卧房属于我,所以便又钻回了狗洞。 我消失了大半日,似乎是没人发现呢,我的卧房还是原来那般样子,这更助长了我日后有事没事儿就出府的习惯。 月至中天,旁人都撤烛归卧了,我便又到了厨房当起了“老鼠”。却不想这个时候竟还能在厨房里遇见另一只“老鼠”。 “屁孩儿,你是哪家儿的,大半夜在这儿鬼鬼祟祟作甚?”我这属于恶人先告状。 孩子约摸四五岁的模样,圆圆嘟嘟的脸儿似能掐出水来。他嘴里尚还有一口吃食没能嚼完,我便忍不住上前掐了一把那张水水嫩嫩的脸。 岂知那不点儿人没多点大,脾气却是不。朝我翻了个白眼,便拂开了我的魔爪。 这熊孩子! 如今我也算是临府的女主人,这厨房自然是我家的厨房,这野孩子在我家后厨偷食儿不说,竟还长了这么大脾气!今儿我就替他爹妈好好教育教育他! 我挥舞着“魔爪”朝他的脸蛋儿再次靠近,他许是被我捏怕了,向后退了两步,急道:“你别过来,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指着自己凹凸有致的身段,立马回怼,“家伙,年纪轻轻眼神就不大好了,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君子了。” 不理会他的挣扎,继续靠近,刚刚才上手,他却急了,眼看着他眶子里有一层湿气氤氲,“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帝君去。” 不点儿开始搬救兵了,只不过他口里的帝君又是个什么人物?据我所知,整个盛京城内,似乎并没有人用过这个称谓。不过我若是把那不点儿玩儿哭了,指不定要引来多少人,偷食儿的事儿可不能败露。 我收起魔爪,半蹲在那不点儿面前,尽量挤出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姐姐就不欺负你了。” “真的?”不点儿还不敢相信了,我这个人看着就这么没信用么?果然,他戒备地摇了摇头,“白啻说漂亮女人都是洪水猛兽,不能相信!” 不点说了这些,我便就捡出来“漂亮”二字入了耳。都说童言无忌,依我看是童言无谎才是,净会说些大实话,这些大实话在我这里很是受用。便因着这两个字,我对那孩儿十分热心,我若是拿到好吃的了,便会首先送入他口中,很快地他便忘却了“洪水猛兽”一说。 不过,白啻是谁? 看那家伙吃饭的样子倒是不拘节,狼吞虎咽的样子,令我觉得平日里他铁定是受了家里人的虐待,所以我便摸着他的脑袋瓜儿,承诺他,“姐姐我每日都会来这里拿吃的,若是高处有什么食物你拿不到,就等着姐姐来帮你可好?” 不点儿重重砸头。 “姐姐叫妙矢,你以后可以唤我一声妙妙姐,不点儿你叫什么名字?”我笑着问他。 他吃饭的动作忽然停滞,敛下眸子,一张脸儿皱成了苦瓜,“帝君唤我‘狸’,没有给我起名字……”转而又扬着下巴一脸天真地问我,“人都要有名字吗?” 我叹了口气,真是可怜,连名字都没有……于是我又揽了一桩活儿,“今日姐姐回去想个名字给你,明儿告诉你可好?” 他又充满感激地重重砸头。 泱泱大魏国,我倒还未曾听说有人用“帝君”这个称谓。唔,这个“帝君”到底是个什么子来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五章 十里画舫 一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但我又是个能武不能文的人,起名字这事儿我实在是不在行,想破脑袋,便结合不点儿颇为圆润的形象,好不容易找了个叠词为名。我以为名字这个东西主要是能体现一个人的特色,叫人一下子能记住最好,所以,“墩墩”二字对那不点儿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可惜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名儿,却不能第一时间告知墩墩本人,只因为临鸢公子回府了。 说实话,我对于临府的选址颇为感到意外,总觉得像临鸢那样出尘的男子,应该不会是个追名逐利的市侩人。 然而临府院子却是临近皇宫,虽不算极大,但麻雀虽,五脏俱全,分有东西南北四苑。南苑是临鸢卧室所在,北苑主要是下人们的居所。听闻西苑里住着一个特别的人,还有专人看守苑门,这样特别的地方我是没有机会涉足。我住的东苑是以客房为主,临鸢这个人太过清高,似乎没什么朋友,所以东苑客房几乎都派不上用场。 他一回府就窝在了西苑,他不待见我,我自然也不会去见他。我与他一个东一个西,自然打不上照面。 他不待见我这个名义上的妻室,却不知为何,我也顶不愿意见着他。那日在司教坊,他也算是为我说了句好话,而他却因为我成为盛京人口中的笑柄,这件事不管是不是我情愿,终归还是我对不住他。 我就好比是一个赌徒,输得倾家荡产,一无所有,而临鸢则是我的债主。天底下哪有赌徒见了债主不逃的道理? 所以,一听说他回府,我立马钻了狗洞,能躲得了一刻是一刻。 昨儿逛了盛京名街,今儿便就上名动天下的醉仙湖瞧上一瞧。 人生苦短,凑齐风花雪月四个字才算是圆满。 醉仙湖,白日里平静、清澈的湖面像一面大镜子,映出了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静谧得像一个闺阁处子。到了夜里,便就露出了她醉生梦死的本色,俨然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娇娘。 半年前我才随养父来到盛京,醉仙湖盛名在外,我却是一次也没来过。听闻那个地方不大适合女子涉足。 盛京的贵人大都过得风流,夜里的醉仙湖画舫林立,绵延十里,自成一景。夜夜笙歌司乐,泠音袅袅,说是人间天堂也不为过。 我到醉仙湖来纯粹是为了赏景的,至于醉生梦死什么的,我是压根儿没存那个心思。或者换个说法,出来得急没带银子,我压根儿就上不了任何一座画舫。 我这个人也是看得开,上不了便上不了罢,坐在湖边,伴着清风听听曲儿也是不错。 画舫里不乏声线婉转的歌姬,唱得我是一身酥麻。连我一个女人都架不住的温柔攻势,便也怪不得那些男子要出来风流快活了。 听着听着便碰见了一桩轶事。 “相公,随妾身回府吧。”一女子苦苦哀求。 男子拂开女子衣袖,喝到,“一脸苦瓜相,别扫了我的雅兴!滚!” 女子不死心,“婆婆病重,怕是活不过今日,百善孝为先”,抹了抹泪,“你再不回去就晚了呀!” “滚开!”男子不为所动。 “相公,素日里你寻花问柳,我不闻不问,我只求你今日随我回府。”女子别过头,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过问。” 男子冷哼一声,“我娘病重,你身为张家长媳,不从旁侍奉,是为不孝;你嫁予张家三年,无出一子,从犯七出;妇道人家,不居深闺,抛头露面,你将我张家的面子搁到了哪里?” …… 这男子扭曲事实的功夫倒是一绝。 围观的行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 女子生得秀外慧中,端庄贵雅,倒也是个美人坯子。男子鼻角长了颗痦子,长相一般,能娶到这么个美人,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好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听闻女子本名唤作刘溪慈,出身高贵,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嫁到了张家。张家是京中大户,富甲一方。长子却是个败家玩意儿。家里放着这么个大美人不知道疼惜,偏要日日到这醉仙湖里逍遥。 然而这个败家玩意儿人长得不咋地,眼界还怪高,心里眼里就只看得见醉仙花魁歆玥娘子,这歆玥娘子出场费也是极高,动辄就是白银万两。张家饶是金山银山再多,也经不起败家玩意儿这般折腾。 听闻,张家的主母变就是这样被气病了。 “啪!” 清脆一声响,还不等我把这个故事消化完毕,那败家玩意儿就打了女子一巴掌。 做错了事,还能这般嚣张!他奶奶的! 我本就见不得比我嚣张的人,何况这人还是个渣! 我冲上去就是一脚,狠狠踹在他脸上,他的脸本就生得不大好看,如今沾了我的鞋印,看上去倒是有些相得益彰,顺眼多了。 男子没料到我一个女子竟会武艺,有些惊恐,捂着脸忙后退了几步,“你……你是什么人?” 我道,“你听好了,姑奶奶乃是九天玄女,专打抛妻弃子坏事做尽的人渣。” 男子不仅被女人打,还被骂作人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敢贸然挑衅,语调软了几分,试探着问我,“我怎么没听过你这号人物?” 这时,男子的随从几人也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男子见着人多了,底气也硬了,“我管你是九天玄女还是九天妖女,你出门也不打听打听,我张林恺是什么人……” 不等他说下句,我便截了他的话,“败家玩意儿。” 他气急,吩咐手下,“给我上!”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不怀好意添道,“别伤了脸,擒回去给本少爷做姨太太,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哟呵!竟然还敢打姑奶奶的主意!姑奶奶好歹也是马背上长大的练家子,待我收拾完这几个家丁,再来清算你个败家玩意儿! 几个家丁不禁打,才战了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那个败家玩意儿见势头不好,便提起刀子想要偷袭于我。 “啪!” 刀子落了地。 此刻一个白衣男子钳住了败家玩意儿的手腕,男子气质绝尘,那张脸我认得,是昨日要送我耳坠的那个人。 我道,“是你。” 他道,“九天玄女?” 我尴尬笑了笑,“随口撒的谎。” 他了然轻笑,“猜到了。” …… 我不语。 “歆玥娘子?”败家玩意儿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顺着败家玩意儿的视线,我找见了十里画舫传说中的醉仙花魁——歆玥娘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六章 十里画舫 二 女子着一袭繁复华美的绯色衣裙,如一片落花般轻飘飘移到近前。 我抬起眼,看到身材高挑的女子在白衣男子身边顿下脚步。 名唤歆玥的女子下颌清瘦,描一副当下时兴的精致妆颜,一双锁骨清冽,浑身柔弱无骨,仿佛一阵风来就可以将整个人拂倒,犹如洛水伊人,画中谪仙。当真是我见犹怜,突然有些理解那败家玩意儿为搏美人一笑而倾覆金山银山,甚至连自家亲娘都不顾及的行为了。 她朱唇浅起,音容笑貌犹如一阵春风拂面,吐出的言语却是寒凉薄情。她随手指了指张林恺,吩咐身后的随从,“将那个人扔到湖里。” 她的语气淡淡的,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未见得有什么变化。这样看来,她看待一个人的生死,就好似看待一朵花开落般的寻常。 那败家玩意儿听到心心念念美人的这般言语,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精彩。 精彩归精彩,还是不死心,颤抖着声音追问:“歆玥娘子,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歆玥为他解释,“我平生最见不得始乱终弃的男子,能死在醉仙湖里,也算是你的福分。”语音尾处,便抬眼示意身后厮动手。 白衣男子不走心拦了拦,丝毫没有责怪意,“歆玥,不要闹出人命。” 歆玥嫣然一笑,笑里却藏着杀人的尖刀,“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你便不要阻拦。” 白衣男子清颜笑了笑,让出一步。 呃,这白衣男子同歆玥娘子究竟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背景,张家公子说杀就杀,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么? “噗通”一声,张家公子果真被丢进了湖里。 败家玩意儿不会水,扑棱几下,便没入湖底。 败家玩意儿到底是娶了位好妻室,女子见自家相公殒命,便冲向湖边,毅然决然投湖自尽。 这傻女人! 由于我的侠义心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女子要咽下第一口湖水之前,我穷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她捞上岸。 我刚置办的一身衣衫就这样“泡汤”了,不禁为我的新衣默哀片刻。 我教育她,“为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值得么?!” 她气若游丝地反驳,“若我亦狠心将他厌弃,那么我同他又有何分别?!” 原来她不是要投湖自尽,而是要救自家相公,即便她并不会水。 她又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被雾气沾湿的双眼看向重新恢复平静的湖面,“我不求他能浪子回头,我只求心安。” 她说得有道理,她是个心善的人,若是眼睁睁见死不救,怕是会寝食难安一辈子。 斯人无情,我却不能无义。 看着她决绝的模样,我有些发愣,一时找不到话劝她。 “人死了,你为何不伤心?”唤作歆玥的女子问出了我卡在喉咙的问题,她的声音有些凉,好似沾了冰霜般的刻薄,“这不是无情又是什么?” “世事皆因缘,强留不得,我同他一场露水姻缘看似缘灭,亦可能是另一桩缘起。他死了,可我还是张家长媳。”女子顺了顺早已湿漉漉的衣裙,朝我福了福身,“妾身张刘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姑娘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妾身定当义不容辞。” 她的话前半句我没能听懂,下半句我能消化得了,张家主母病危,张家长子新丧,以后张家做主的人便就是她——张刘氏,刘溪慈。 得了刘溪慈这样一句允诺,在盛京里,我才总算有了依靠。 她走了,令厮带着自家相公的尸身走了。 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这个内心世界十分强大的女人,我自以为是头脑明清的旁观者,然而我却不及她这个局内人看得通透。内心觉得,她是个拥有大智慧的女人,而这样的智慧似乎和她的年纪阅历不大相称。 话说回来,这个歆玥娘子,长得风华绝代、翩翩若仙,怎么办起事来这般刻薄寒凉。白衣男子同她一道而来,定是一丘之貉。从前白衣男子在我心目中的好形象,一瞬间全然崩塌了。 我在心里将这对狗男女蹂躏千遍,男子却忽然靠近我身旁,一双精致的丹凤眼微启,将一身湿漉漉的我上下打量一番。 良久,他才缓缓道,“姑娘不如随我上船,换一身干净衣服。”他轻轻咳了声,添道,“你这个样子,走在外边我不大放心。” 我正想回怼,我同你什么关系啊?你就不放心了?多事。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他说不放心,我便循着他的目光瞧了瞧自个儿…… 夏日里本就穿的不多,几层薄纱被水浸透,裹在身上,将曲线勾勒得清清楚楚,就连胸前的风光也是若隐若现。最关键的是周遭还有那么多人,尽是些寻花问柳不大正经的男子…… 我权衡好得失,终于决定随他一道上画舫。 琉璃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裙边委地,头插明鹛步摇,一缕卷长的青丝垂在胸前,薄施粉黛,只增颜色,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绯感营造出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禁觉得,这些年我自以为不错的穿着打扮都是浮云。 不得不承认,白衣男子的衣品饶是不错。 不知服侍我更衣的丫头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方从她口中得知,这十里画舫的主人就是那个白衣男子——明游,人称“十公子”。而明游同那醉仙花魁也不是什么狗男女的关系,至于他俩究竟是什么关系,丫头说不明白,我也无意追究。毕竟,与我何干? 丫头显然十分崇拜明游,将他夸得天上地下无所不能,我本来以为她是犯了花痴言过其实,后来我才知道,他明游真的是本事通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寻来十里画舫的人,大都是达官子弟,若是哪日我在哪一座画舫碰见了十四王爷夏景璃一定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是这里的常客。 我穿戴好,便寻至明游处,他一身宽袍缓衣,容颜清隽,月白色的衣袖上似沾了淡淡的檀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停留在一页古籍上,整个人看起来如清风明月,温润无双。 也许是他看得过于投入,没意识到我的到来。我轻咳一声,他方才抬眼看向我,他的眼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魔力,四目相对那一瞬,我就愣怔了。 他的声音极轻,似沾染了幽幽檀香,“你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我这才魂归六合,该死,一个男子生得这般好看,不是祸祸人么!难怪方才那个丫头爆料,京中许多王孙公子都垂涎明游的美色。 我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定了定心神,佯装淡定道,“呃,我是来向你告辞的。”迫使自己不看他的眼睛,不知何故有些底气不足,捏紧了裙摆,“谢谢你的衣衫,改日便还你。” 他饶有深意瞧了我一眼,不缓不急地将书页合上,身子向后座轻轻一靠,颇为无奈道:“怎么办呢?画舫已停至湖心岛。”瞧了瞧窗外孤零零高挂的一弯明月,眼神里颇有些看好戏的意思,“这会子船工都睡下了,怕是要到明日才能返航。” 他明游是十里画舫的主子,画舫驶向何处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而他却将这事儿赖给了船工。 这哪里是无奈,简直就是无赖嘛! 今儿,我算是上了贼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七章 十里画舫 三 我想,夜里船工歇下就歇下了吧,这样的说辞,我姑且忍下了。 第二日,天一见亮,我就去找明游告辞,他却说,今日起了大风,贸然有风险。我在船里没觉着外面变了天,便对他的话有些质疑,推开窗户一看,外边果然起了大风,适才发现,船身竟然有些摇晃。便听信了他的说辞,又在画舫逗留了数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大风本就是他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留下我。 我同明游之间本有一场宿债,从前是他欠了我,后来发生了好些事,究竟是谁欠了谁,却也论不清了。 万年之后,我一想起他,总会心怀愧疚。我只觉得落凡或升仙,自有天命,明游为了我执念至此,却叫我难以消受。 都说明游公子同歆玥娘子关系甚好,奇怪的是我在画舫逗留这数日却从未见过歆玥娘子。左右我不太喜欢那个女子,不必同她照面也是我的一桩幸事。 在画舫这几日,明游也不叫我落了寂寞,或插花,或下棋,或品茗,或切磋武艺,过得好不文艺。 这场大风断断续续刮了十日,好不容易等到了风停,我又提起返航的事,他却好生不要脸说,我在他画舫里白吃白喝这许久,至少得干点什么做补偿。 他是这十里画舫的老板,他一说到“补偿”,我便以为他是要我卖身为妓的意思,而他却说,“难得棋逢对手,陪我再对弈几局如何?” 这句话委实有些让我喜出望外。 早前几日,我也曾同他对弈,对他的棋路倒是明清了一二。我棋路不定,输多赢少。我会点武艺,他自然是以为我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样“美丽”的误会下,正好同他来一场赌事。 我想了想,只要不是卖身,同他下几局棋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下棋归下棋,总得谈好条件不是,毕竟我总不能同他下一辈子棋吧。 所以,我道,“好。”眼珠子一转,紧接着来了,“但是……” 他问,“但是什么?” 我心下道开一场赌局如何,却不知为何看到他一双凤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顾左右而言其他,“不知不觉在画舫也待了十多日,今日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他别过脸瞧了瞧窗外,“的确是个好天气。”然后再次看向我,“然后呢?” 我被他一双倾世美瞳盯得有些不自在,心中一阵燥热,顺手端起整壶茶,掖了掖嗓子道,“日头太大,燥热得紧,我有些口渴了。” 我正咕噜咕噜地喝着红茶,却听他漫声道,“我这座画舫单是消暑的冰扇就有十座,保湿又解暑,皇宫内院也不见得会比我的画舫更加舒适。” 我放下茶壶,有些不走心地应着,“是是是,你家画舫自然舒服,要不然王孙公子哥儿也不会争着抢着来这儿了。”声添道,“风月之地的确应当舒适安逸。” 一抬眼便撞到他蓦地不大好看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干笑了两声,便噤声不语。 片刻后他才率先开口,神色淡淡的,不像喜也不像怒,只是那样闲闲坐着便给人以睥睨天下的感觉,他道,“方才提到但是,但是什么?” 但是什么,但是我想同你赌一场,规矩我定。在他强大的气场压迫下,这样的话委实难以出口,我支支吾吾半天,却听他补充道,“有事儿说事儿,莫要再扯远了。” 不知怎地,他这句话明明是闲闲说的,可我却感受到了不容反驳的威仪。只好硬着头皮一股脑儿将心中所想全都吐露出来。 一桩对他没有丝毫好处的赌局,我委实没有想到他能如此爽快地应承下来。 先前同他下棋,我有意放水,才造成了输多赢少的局面,然而心方能驶得万年船,保不齐他也隐藏了实力,所以我便制定了三局两胜的规则。 规则是我若赢了他便要应下我一个心愿,一局棋一个心愿。如果我输了,便要在画舫做牛做马多待十天。 十天不算长,况且他也不会真的让我做牛做马,画舫寒凉舒适又吃喝不愁,不论输赢,我都占尽了便宜。 却不知这十里画舫的主人竟是个这般不会做生意的,十里画舫能在盛京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委实不大容易。 事实证明,在他的棋艺这桩事上是我多虑了,他并没有隐藏实力,他的棋艺精湛,的确是个中好手,然而却不及我。 在对弈这件事上我还是十分自信的,就连放水我都能放到不留痕迹,可以说我的棋艺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举国之中我称第二应该无人敢以排第一。 所以第一局,我白子只要一落地,他便是满盘皆输的结局。我挥舞着手上一颗白子,正得意洋洋要宣告自己的胜利,此刻却是天公不作美,不知为何船身恰好在此刻摇晃了一下,正好抖落了满盘棋子。 眼看就赢了,我急得跺脚,征询对方的意见,“你也瞧见了,这局是我赢了对不对?” 然而对方的表现却是颇为赖皮,“你白子未落,这一局只能算是和局。” 什么?和局?我明明占了上风好不好! 这样的话,我只能忍在心里,毕竟是我在他的屋檐下,若是他反悔了,我便是无处申诉。 接下来的两局,中途总会插进来个丫头厮打扰一二,免不了会叫我有些分神,要是个思路不清又定力不佳的指不定就混乱了,幸而我妙矢并非前者,虽然赢得有些艰难,可最后的赢家还是我。 明游连输两局,幸而一共只输了两子半,不算太过难看,否则我真怕他面子上挂不住。 为照顾他的面子,我假意谦虚,“公子大度,才让女子侥幸赢了。”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信口捡来好话将他夸上一夸,“公子方才落子如飞,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公子棋艺卓绝,女子佩服。” 然而他的回复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他眼角噙着一眼看不穿的笑意,“终归是我欠你的,想使绊子不还都不行。” 我同他才数面之缘,欠我,他究竟欠我什么呢?他对我又在何事上使了何种绊子? 我正为他的话纳闷儿,他却突然开口,“你赢了两局,我便欠你两个心愿。说吧,你有何心愿?” 说到心愿,我正好有一桩心愿未遂。这十里画舫再好,说到底还是烟花之地,我一个姑娘家待在此处委实不大方便。再者说,我这个人自由随性惯了,被绑在一艘船上,委实不是我的风格。还有就是,我这个临府新晋的主母,不见了一旬,也不知府里闹出事儿了没有。 总归,因为种种原因,我提出了第一个心愿,毅然决然离开了十里画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八章 浮枢之客 一 待我再从狗洞摸入临府已经过了半月。却不想在狗洞另一头竟还有人等着我,不对,是恰好遇见。 还不等我抬头,便听到一个声音,那口吻竟有些失落,“还以为是旺财回来了。” 胖墩墩的个儿,搭配天真的口吻,不是墩墩子又是谁? 旺财怎么听也是个狗的名儿吧,好家伙,原来青天白日的不睡觉,守在这儿竟是为了等一只狗儿。 问我青天白日为什么要睡觉,孩子正长个儿,白日里也当多睡些才好。我总结自己个头儿不大高,便就是因为时候没娘管着多睡觉。比临鸢整整矮了一个头,以至于我以后每每在临鸢面前都提不起来气势。想到这里,我便不免要怨一怨我那从未见过的老娘。 回到旺财的事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旺财不是狗,竟是只猫。 三观碎了一地,容我找找。 你问旺财为什么要走狗洞,我只能说先天条件不足,没有办法的事。又譬如说我,若是能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谁还愿意做钻狗洞这么不体面的事呢。 墩墩娃儿瞧清楚我的脸,一脸欢喜,“妙妙姐。” 被人撞见钻狗洞大抵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尴尬笑了笑,自然称呼上我心里给他起好的大名儿,“墩墩儿。” 墩墩儿被我叫得一愣,半晌没适应过来,许久才吐出一句尴尬的话,“妙妙姐你干嘛走旺财的洞?”颇为替我着急,“旺财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换了个凝重的神情,“嗯,旺财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起初我不明白,不就是钻个狗洞而已,为啥墩墩儿能说出一种英勇就义的感觉来。后来我才了解旺财不仅是一只猫,还是一只极其霸道的猫。惹毛了旺财,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 现下的我还不能深切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直接忽略了墩墩娃儿的捉急,我钻过洞来,将他拉到一旁,抖了抖衣裙上的一层土,颇为正经捧着他的脸儿道,“不点儿,以后你就叫墩墩可好。” 他咬着食指想了会儿,我以为他是嫌弃这个名字文学气息不足,没料到他却忽然蹦哒起来,一边跳一边拍手称好,看样子是高兴得紧。 “姐姐叫妙妙,我叫墩墩。”指了指我,“妙妙”,短粗的手指又指了指自个儿圆圆的鼻头,“墩墩”,莫名乐开了花,“我有名字咯,我有名字咯……” 额,高兴可以,但是如此高调的高兴就不可以了。我钻狗洞出府的事,若是叫第三者知晓了,再捅到临鸢那儿去,只怕是会不得了。 不知为何,我一想到临鸢生气的样子,便会心中一紧,那感觉就好似呼吸息止了一拍,心脏漏跳了一拍。 也许是我怕他,怕见到他。 他那样一个出挑的妙人儿,被我祸祸成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总之,这是我妙矢的失误。大约每个人都怕直面自己的失误,也就不难理解我为什么怕见到他,又为什么要躲着他。 有句话叫什么,说曹操,曹操到。只是这句话到了我这里便更为神奇,已变成想到曹操,曹操便到。 墩墩娃儿是个眼尖的,远远地就瞧见迎着漫天落英,款款走来的盛世美颜。 公子颜如玉,温润世无双。 临鸢的美已经超越了凡俗,仿若谪仙。 墩墩娃儿蹦到他的跟前,个头儿才到他的膝盖上方,糯糯地唤,“帝君。” 帝君,他就是墩墩娃儿口中的帝君。仔细瞧来,他的眉眼之间的确有一股不可忽视的英气。他端端直直地立在那里,的确像极了一位帝皇。 一片木槿花落到肩头,他的声音也似沾染了落花香,“狸,你怎不在西厢待着?” 他的语气清清淡淡的,分不清是关心多一些,还是责怪多一些。 墩墩儿嘴儿一撅,将自己的贪玩推了个干净,“还不是因为旺财贪玩。” 临鸢大抵是熟门熟路,墩墩娃儿的套路他应是早已了然,好整以暇地“哦?”了一声,代替了提问。 墩墩娃儿很诚恳地砸了砸头,“嗯!是旺财不听话硬要出府!”黑漆漆的眼珠提溜一转,扯着临鸢烟青色的外衫,表情十分娇憨,“旺财不听话,墩墩儿最听话,所以墩墩儿在这儿等着旺财,等着它回来同帝君请罪。” 看不出墩墩娃儿竟是个脑袋灵光的,只是把过失推在一只狗身上,怕是天真烂漫了。 “你叫自己什么?” 临鸢听墩墩娃儿瞎扯了半晌,才意识到狸口中的“墩墩”竟是自称,遂面带薄怒问道。 墩墩娃儿扬起脸儿一脸得意回答,“墩墩”,又指向我,“是妙妙姐给我起的。” 临鸢这才瞧向我,大约是因为我是个不足挂齿的人物,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没正眼瞧过我,若不是墩墩娃儿一席话,我怕是还会被当做空气干站许久。 他看向我的眼神十分得体,也不知是我眼神不好还是怎地,我只觉得那里面有几分厌恶的味道。 我朝他执了个礼,生怕他认出我,便随口捏了个谎,自报家门,“女子,城南张家张刘氏堂妹,刘妙妙见过临鸢公子。” 墩墩娃儿只知道我叫妙妙,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妙矢郡主。刘妙妙,我之所以改姓刘,便是因为半月前的偶遇,张府新任主母——刘溪慈。她与我也算是有些交情,蹭个姓什么的,她应当不会气不允的。 城南张府,不仅仅是富可敌国,听说同朝中一位权贵交情甚笃。所以张府的地位并不是区区一个临府可以比拟的。 也许是考虑到这层因素,临鸢亦朝我回了个礼,一双狭长的黑眸里藏着我看不出的情绪,“唔,原来是城南张家的贵客”,手里一把好看的折扇慢摇,“我临家近日未办宴席,也未曾请过什么客人,也不知刘姑娘一个外人是如何入我临府的?” 他特意将“外人”二字加重了音调,便是强调我同他临府并无瓜葛,无端端跑来临府实在是没有缘由。 如何进来的?我是钻狗洞进来的。这话自然不能告诉他。然而墩墩娃儿的脑子却好似生了绣,硬是揭了我的底。 他一脸无辜地指着狗洞,大声宣告,“她是爬狗洞进来的。” 我的面子碎了一地。这孩儿也太实诚了吧,也不枉我给他起了个如此憨厚的名字! 临鸢朝一旁的石凳一座,看我的眼神有些好整以暇,似在等着我的解释。一个闺秀钻狗洞,他的心底大抵是嘲笑我的吧。 想了半晌理由,还是决定搬出张家,这么个大户,临鸢好歹也会卖几分面子吧。 捏谎这个事可是难不倒我,从前还是郡主时,就已经把撒谎当做了家常便饭。 “临府墨香阁,文房四宝名冠盛京,所营湖笔、徽墨、宣纸、歙砚都是同行中的上品,然而墨香阁的生意却是差强人意。你也知道我张家生意经念得不错,但对于笔墨方面实在是不大懂行,临鸢公子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家长姐有心同临鸢公子合作,垄断盛京之文房四宝生意,不知临鸢公子意下如何?” 我竟然会同临鸢谈生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错了,以临鸢的身份又怎么会在意一个的墨香阁的生意如何? 令我意外的是,临鸢好似真的对我的提议有了兴趣,兴趣归兴趣,但他还是揪着狗洞的问题不放,“做生意可以,只是刘姑娘为何不走正门儿,偏要钻狗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九章 浮枢之客 二 我被临鸢问得哑口无言,做生意是正大光明的事,我却走了不大光明的狗洞,这是什么理儿,容我再编编。 还没等我想出个理由,便听对方又问,“我家狸倒是劳心姑娘允了个‘墩墩’的名儿。只是你同狸非亲非故,如何要同他起这么个‘特别’的名字。” 临鸢这话前半句是闲闲的语气说的,到了后半句听着总觉着哪里不对,尤其是‘特别’加重了音,好似我帮墩墩儿起的名,他并不大高兴。 呃,我再次哑口无言。幸而墩墩娃儿替我解了围,依旧是天真的颜,天真地问,他扯着临鸢的外袍,被他抓起的地方皱作了一团,好好的一件名贵衣衫就这般毁了型,墩墩娃儿还一脸的无辜模样,“帝君,你喜欢墩墩的‘墩墩’名字吗?” 临鸢,“……” 临鸢脸上虽没有太多的表情,可是不说话不就是说明不喜欢了么? 起初我还觉得临鸢过于气了,还埋怨了他好一阵子,后来才知道墩墩娃儿性别“女”,额,说起来“墩墩”这个名儿确实是男孩子气了一点。 硬是把一个姑娘给调教成了子,人家临鸢不杀了我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不过这事儿倒也不能全怨我,墩墩浓眉大眼,一脸英气,实在是不像那些弱不禁事的丫头片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临鸢不说话,但他的问题我又答不上来,我自然不能同他打哈哈,说天气好月亮好之类的话,倒不是因为我做不出这样的事,而是一看到他的眼睛,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为今之计便只有沉默才是正解。 隔了会儿,便听他用他那恰到好处的沙哑嗓音说,“不论姑娘怎么来的,俗话说得好,来者是客,姑娘为临某介绍生意,临某又岂能不一尽地主之谊?”顿了顿,“东苑还有闲置的客房,姑娘若不弃嫌,可在府上住无妨。” 我点点头,又朝他执了个礼以示感谢。 他唤来了婢女红荧替我领路,这使我长长舒了口气,幸而来的人不是绿瓶,否则就穿帮了,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临鸢。 他若是知道我就是他那个白捡来的夫人,不知道场面会不会挺尴尬? 红荧是个热心肠,她的性子就同她的名字一般火热,一路上她的一张樱桃嘴可是没闲住。首先,她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将临鸢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世间罕有。其次,她表达了临鸢那一桩婚的态度,她觉得,这事儿不能怨夫人,也就是我,说我也是身不由己。足见得,她是临府多么招人待见的丫头,至少我挺喜欢她的。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途经一池塘时,见几株莲花开得正盛,便朝近凑了凑,莲叶下有鱼儿游过,不禁凑得更近了些。 锦鲤戏莲,灵动起澄澈的涟漪,如微醺的晚风轻抚欲语的琴弦,弹皱一池素莲馨香。 我正赏着鱼玩儿,就听她从旁好心提点我,“这池子里养着金银鳞、丹顶、别光、浅黄秋翠,四种最名贵的锦鲤,个个都宝贝得很,要是少了一条,公子可都要问罪。”再次叮嘱,“千万碰不得!” 她说得极认真,倒不像是在吓唬我,她看着我,好似期待我回应些什么。 我遂配合着她的目光点点头,心中不免犯嘀咕,不就几条鱼而已,少了赔偿便是,盛京帝都,不至于寻不到几条名贵锦鲤,至于紧张成这样嘛? 不出半月,我的疑问就得到了验证,别说丢了一条锦鲤,就是少了一个鳞片,都很至于,很紧张! 晚饭过后,我一个人闷得慌,墩墩娃儿有临鸢管着,自然不能同我疯癫,红荧美眉有一大堆琐事,我见不着人,寻不到人陪我,我只好自己找乐子,所以趁夜,我又摸了狗洞出府。 本着“吃好,玩好,开心就好”的三好享乐原则,待我回府时已是半夜。 狗洞的另一头,一大团漆黑蜷缩在洞口,似在等着什么。它葡萄般大的眼睛溢出了一股灵气,眼睛松散地眨着,不知怎地,我初撞见那道眼神,竟觉得背后一片森麻。 呃,不过是一只肥猫而已,定是我想太多了吧。 我爬过狗洞,起身整了整衣衫,白衣上的几道印痕看得人心里难受。唔,日后我还是得穿深色衣服出门才好。 我正专注于裙边上的难看印记,脚下忽然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茸茸的前掌肉垫搭到我脚背上,肥糯糯的身子蹭着我,喵喵地叫着,叫声软糯牵肠。 唔,真是一只会撒娇又可爱的黑猫! 忍不住将它抱起,这分量确实是……我差点没抱起来,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主人家可真舍得粮,把一只猫养得这般富态。 本想将它抱回去同我玩儿,但它委实有些沉,没走出两步,便无奈将它放回地面。摸了摸它黑漆漆的脑袋,算是同它告别。 临府的夜景绮丽,灯火通明,佳木茏葱,紫藤累垂,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清风中还能嗅到一池清莲幽香。 对,那一池莲花煞是好看。今儿红荧催得厉害,那锦鲤鱼儿我还没瞧尽兴呢,择日不如撞日,左右今儿个兴致高,趁着月黑风高,再去瞧瞧临鸢的“宝贝”。 月影风荷,仲夏。 于是我蹬去了鞋履,坐在岸边,一双粉嫩的玉足垂落在清凉的池水里,登时感觉一股通体的凉意直达天灵。有鱼儿游来,同我的足底来了个亲密接触,有些些酥痒,又有些些舒畅。 想不到,临鸢的宝贝锦鲤竟还能有这般用处。这白得的足底按摩,岂一个爽字了得! 我正惬意着,有听到一声软糯的猫叫。扭头一看,是那只肥猫跟了过来,它拖着圆滚滚的身躯,大抵是“运动”过度,舌头掉得老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禁对它投以同情的目光,想来,拖着这样笨重的身躯,追上我定是费了不少力气。虽然,我到这里已约摸已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我朝它招了招手,示意它过来。 这猫虽然生得过于富态,好在通人性。 它慢慢悠悠地晃过来,又挺艰难地想要爬上我大腿。 后足蹬了蹬,不行。 又蹬了几蹬,还是上不去。 看得我一时好笑,猫咪可都是有飞檐走壁的本事,而它这只猫是不是窝囊了些。 “喵~”,它那无奈地眼神瞧向我,像是在求助。 倒是只会撒娇的喵! 在我的二臂之力帮助下,它才终于如愿枕上我的大腿。 它阖了眼,蜷在我的腿上,我不时还为它顺顺毛。撇开体型不谈,它亦是只顶可爱的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章 浮枢之客 三 第二日晨里,红荧来传话,临鸢邀我同他共进早餐。 唔,生平第一次同美男子一起用膳,有那么点儿激动,有那么点儿紧张。 他吃饭的动作极为优雅,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一幅怡人画卷。竟叫我这个吃货一时忘了动筷子。 秀色可餐,大抵就是说的临鸢这样的人。 “妙妙姑娘不吃饭,可是这菜色不合口味?” 他的声音极为细腻,像是将将升起的初辉,凭带一股透人的暖意。 “唔”,我被他盯得心虚,咽了口唾沫,“没……没有。”总不能告诉他,我因垂涎你的美色,才忘了吃饭。 于是我疯狂扒拉好几大口薏米粥,等粥都到了嘴里,才发现,烫……于是吐到了另一个空碗里,拿凉茶漱了几漱,又吐进那个碗。 我正做着自己的事,便听临鸢温言细语道,“我已托管家徵向张府递了拜贴,初次登门也不好空手去,在下尚不知张夫人喜好如何,还请妙妙姑娘帮忙参详一二。” 临徵是临府管家,我没见过,本以为会是个慈祥随和的中年大叔,结果是一个器宇轩昂,一脸严肃的黑面俏儿郎。他有个特点,就是怕麻烦;而我有个特点,是招麻烦。可想而知,我同他属于气场不和,相看两厌。 临鸢说话间,临徵已领着几个厮将精心准备的礼品呈上。 我心不知我那位“堂姐”的喜好,却还是装模做样临近瞧了瞧,看见他呈上的礼品不觉眉心一皱,只觉得好生无趣。 我不禁蹙眉,正想开口品评一番时,就听到一个颇为得意的口吻道,“宣城诸葛笔、徽州李廷圭墨、澄心堂纸,婺源龙尾砚,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姑娘觉得在下挑的礼如何?” 我撇一撇嘴,见那人人高马大的,又黑着一张脸,定不是个好惹的主儿,遂将本来要说的话改得委婉了些,“临府的东西自然不会差,只是我堂姐一介妇道人家,鲜少书画,这笔墨纸砚……恕我直言,再好,也只能有一个用处。” 大抵是我话太多,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什么用处?快说。” 我瞥一眼临鸢,他将将用完膳,正一旁闲闲漱口,呃,好似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我在临府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如今要是连管家也得罪了,会不会日后连厨房都溜不进去。 我正思考着说实话的后果,临徵又催促,“讲。”怒目圆睁,一个字被他说得有种怕人的感觉。 因着他的语气,我的气势登时就弱了,头低了些,声如蝇蚊,娓娓说道,“众所周知,我堂姐是生意人,得了笔墨自然是拿来记账,如此就有些暴殄天物了。”说话时还不住地扣着手指,我妙矢生平没怕过什么人,今日却对这临府一个家奴生出了一丢丢怕森森的感觉。 余光心翼翼地朝临徵瞟了瞟,只见临徵云袖一罢,冷哼一声,“不识货!” 呃,好大的脾气。 我一脸求救模样看向临鸢,他将将漱完口,接过红荧递上的鲛绡,正细致地擦拭嘴角的水渍。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问,“怎么了?” 我硬着头皮道,“笔墨纸砚作礼不适合。” 临徵颇为不悦道,“她说我挑的东西不好。” 临徵嗓门大,我说的,临鸢大抵是没听见。所以他问我,“既然如此,那便烦请姑娘替在下挑几个合适的物件作礼,改日好登门拜访。” 我有没有看错,他看我的眼神里竟然有几分同情的味道!给我一种我要倒大霉了的不祥预感。 “好。”我应下,内心却是捉急得很,刘溪慈什么喜好,我哪里晓得。想来想去,今日还得钻一回狗洞不是,至少先去找张夫人对对词儿,免得到时候露馅儿。 我正思忖间,听临徵抱怨道,“跟这丫头掰嗤了半天,口干舌燥的。”便拿起一碗,咕噜咕噜下肚,末了评价,“今日的粥熬得不错,够稀,我喜欢。” 我呆呆地怔在那里,那一碗是,我刚刚吐出来的…… 当下,一屋子的人忍俊不禁。 临徵虽只是个管家,但他从不在临鸢面前自称奴才,这关系可想而知,所以那一屋子人也只敢忍俊不禁。 而临鸢大约是为了保全临徵的面子,一张脸似笑忍笑,极为难看。他满含情绪的眼看向我的时候,我装傻看向了天边的云彩…… 待夜幕完全临至,我就着狗洞摸去了城南张家。 城南张家倒是不难寻,一直向南,若是见到一簇宏伟的建筑群,那便是了。 我停在一堵白墙下,约一丈高,上覆琉璃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门上黑色匾额上书“张府”两个烫金大字。 我道明来意,有厮领我入门。 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两三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有琴音隐约传来,院子里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别成一番雅致景色。 寻着琴音,湖心凉亭里,有素指拨弦,有琴声悠扬,如高山,如流水,潺潺铮铮,听者如临自然仙境,使人心旷神怡。 心下道:原来刘溪慈是个好琴的人。 一曲毕,她才注意到在一旁立了许久的我,“你来了。” 我朝她笑笑,也不拘礼,走到她近前坐下,“姐姐好琴?”许是因着这个称谓,她看我的眼神有些诧异,我忙添道,“你不介意我叫你姐姐吧。” 她温婉一笑,嘴角的弧度刚刚好,“不介意。”她替我添了杯茶,朝我的位置推近了些,“妹妹趁夜赶来,可是有事?” 直达主题,她的性子我喜欢。也无需同她见外,我道明了来意。我只告诉她我叫妙妙,至于我同临鸢的那层可有可无的关系,我只字未提。 闲聊间,我抬手剥动一根琴弦,音色绝妙,一时好奇,“这琴音好特别。” 她替我解释,“它唤作绿绮,汉时,梁王为求司马相如一赋以其相赠,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即为桐木、锌木结合的精华,才会有如此卓绝的音色,乃是一把绝无仅有的传世名琴。” “原来如此”,灵光一闪,“临鸢公子叫我替他寻礼物,一时半刻我也寻不到合适的,不如……”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厚脸皮继续,“不如我将这琴带回,改日再还予姐姐。”以她的琴来给她送礼,确实是过分了。 我飞快地瞧了瞧她,她亦面露难色,想来这琴的确是十分贵重。为自己找台阶,干笑了两声,“姐姐莫要当真,妹子随便开个玩笑而已。呵呵。” 不料她却将这琴以丝绸包好,置入琴盒,起身拿到我面前,看着琴的眼神满含不舍,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愫噙在眼角,看不分明,“这琴乃是我一挚友所赠,你一定要心保管。” 我抿嘴一笑,接过琴,立马拍胸脯向她保证,“琴在人在,琴毁人亡。” 是夜,她遣了马车将我和琴一道送回了临府。 后来我才知道,她紧张那琴,并不单是因为那琴名贵,而是因为送琴的人,他叫做苏逢生,是一位青衣名旦。 若说我同苏逢生之间有什么,那也只能是一段莫名其妙的纠葛,莫名其妙地,我想不出来是为什么。 许久以后我才知道,我是被人整了,整得很惨的那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一章 披罪旺财 一 回临府,我自然不得走正门。拖着一把古琴钻狗洞也是一件顶不容易的事,幸而已是深更时分,临府里静得很,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来去。 途经莲池时,听到些许动静。 凑近一瞧,缘是那只肥猫伏在池畔,巴巴地望着,觊觎一池子锦鲤。 再一细瞧,那肥猫嘴角淌的两条圆不溜秋亮晶晶的东西,分明就是哈喇子! 我记得红荧说过,临鸢最是宝贝这一池子锦鲤,这东西不要喵命了,竟敢打这些锦鲤的主意。念在我俩还算有些“交情”的份儿上,我妙矢就发发慈悲救你一回,免得你个东西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我将琴放到一边,走近它轻轻唤了句,“胖黑。”呃,这是我替它起的名字。 结果,黑猫大抵因为不喜欢这个名字,它扭头看向我的眼神里,竟有一闪而末的凶光。我以为那是错觉,仍旧朝它走近。 稍稍接近它时,它竟会身子一缩,有些戒备的样子拱起了脊背。 这分明是面对生人的样子。 奇怪,明明昨日它还同我亲近来着。 这使得我有些心里发麻,顿下了脚步,凭借多年以来的整人经历及女人准得可怕的第六感,我直觉得里面定有猫腻。 我从前没少干混账事,妙矢郡主的声名能臭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我的闯祸能力可见一斑。好在我闯的那些祸事无伤大雅,有些权贵本不愿同我一介女子计较,且就将我饶了过去,有些实在忍不下的,大约也因为我的身份,堪堪忍住了打击报复的想法。 总之我不是个善茬儿。 但我沦落司教坊,却是因为得罪了大人物。 一日,我来了兴致,差人同我寻来一身男装,我本来个子就不算矮,加上常年习武的缘故,自带挺拔气质,所以能将男人的衣衫也撑得翩翩风流。 在街上逛时,还不时有姑娘对我投来却扇一笑,更有之故意在我脚边落下锦帕,我也是识趣,将那一方锦帕奉还时,还递去一个谦谦有礼的笑容,“姐,您的锦帕。” 那女子颇为羞赧得别过脸,只余半张绝美的侧颜落在我眼里,她的声音极为温柔,有一种叫人不能抗拒的魔力,“女诗微,谢过公子。” 我方才晓得,此一位千娇百媚、柔情似水的姐,有一个极其雅致的名字——诗微。 这样的美人,单单是放在眼前就能教人赏心悦目,察觉到她对我的些许意思,我便厚着脸皮请她饮茶。 说是饮茶,我去的却是盛京中,最好的茶楼——梨花居,里面不乏风流名士,多的是权贵公子,都是熙熙攘攘为利为名罢了。便是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居士也都存了知遇“伯乐”、攀龙附凤的心思。 而我大约是梨花居里心思最为纯粹的人,我真的只是找了个人陪我饮茶而已。 梨花居一壶清新淡雅的“墨梨繁花”早就是远近驰名。 我是这里的常客,即便是女扮男装,二也一下子认出了我,机灵如他并未戳破我的身份,只是把我引至平日我常坐的那一个位置。 诗微在我面前表现得颇为矜持,坐定已有半刻功夫,她却未说一字一句,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二本欲从旁伺候煮茶,她却以一个极温柔的动作拒绝了。 我才知道,她原是要亲自为我煮茶。 见她从鸾云紫檀木茶勺自茶缸里取出些许晕黄墨梨繁花置于雕花镂空茶盘之上的紫砂土烧窑制西施壶里,排了四个紫砂土烧窑制鸾凤纹茶杯倒扣于茶盘之上。一旁炭炉已将水煮沸,提了壶柄倒于西施壶里,扣上壶盖,按住盖帽顶晃过一圈之后将茶液倒于四个茶杯上顺着镂空的纹路流下茶盘之下的水盒里,是为洗茶。重新倒水进壶,盖上壶盖,沸水焖茶一会儿。再用竹镊子将茶杯一一翻转过来,重又执壶一一添上一点之后加沸水继续焖茶。用竹镊子将茶杯一一晃一下倒出茶液,是为煮杯。一手执壶柄,一手按壶顶,将壶抬起一定弧度把焖好的茶以流畅清丽的弧线倒进茶杯里,是为点盏。点盏完毕后将壶收于茶盘之上,执沸水煨壶一遍。 她煮茶的动作流畅,像是专门练过。 末了,她朝我递来一杯,我还不曾饮,便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登徒子给抢了过去,眼见他将那盏茶水饮尽,还不忘感叹,“好茶!”他一手举着茶,另一手轻轻一带,便把诗微娇弱的身躯带入了他的怀抱,他朝诗微的身子轻轻一嗅,迟慢些才道,“诗微,我只允你为我一人煮茶。” 他的语气有些霸道,好似诗微是他的专有财产,可是他怀里的女子有些挣扎,显然是有些不情愿。 诗微将他朝外推了推,没成功,有些泄气懊恼,“太……君公子,请放尊重些。” 男子却将她环得更紧,“这有什么,你早晚是本……我的人。” 诗微眉心微蹙,依旧是在推挡,显然是毫无成效。 我的人就在我眼目前被人给调戏了,这叫我怎么看得过眼。 我一拍桌子,怒气冲冲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调戏本郡……公子的人,还有没有王法?” 我将将从座位上立起,便有两个护卫将我挡住,看样子是免不得一场硬仗。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那男子轻蔑的语气越过两个护卫落在我的耳畔,使得我更想大展拳脚,还不等他吩咐两个侍卫攻击我,我便先发制人。 不消十几个回合,那二人便为我打趴下。 那两个人武艺不赖,想是有些来头,只是在我面前,这样的武艺还上不得台面。 我在那位君公子颇为精致的眉眼里看到些许震惊,他委实没料到,他精挑细选的护卫竟然如此不禁打,所以他此刻的声音有些抖,“大胆,你可知我是何人!” 我管他是何人! 我朝他渐渐逼近,他却渐渐落退,诗微见机朝我投来一个不要冲动的表情,可我却不为所动,一把拉过诗微,将他踹下了楼梯。 我还来不及重新落座饮茶,便在梨花居一片唏嘘声中,被许多禁军合围。 领头的将军朝那位将将站起,摔得血淋淋的君公子屈膝见礼,“微臣救驾来迟,望太子恕罪!” 我方才知道,同我抢女人的那一位,是当朝太子——夏裔君。而他因为我那一脚,直接破了相。 听闻当今这位太子,不单单只是风流成性,还是个性情暴戾的主儿。听闻曾经有个宫女,只不过冲茶的动作出了差错,便被割去了手脚,装入瓮中,处以“人彘”极刑。 如今想来,将我没入司教坊这样的处置,还算是仁慈。 这样的处置,连我那个身为将军的养父,也不敢有丝毫微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二章 披罪旺财 二 今日这猫的模样看着甚为怪异,我正琢磨着对策,不料那猫竟忽然转身,一头扎进了水里,待我回过神时,那猫已叼了尾锦鲤上岸。 若我没有看错,它那对精光闪亮的眼珠子里,竟有一丝得意的神情。 都以为猫爱食鱼,可这一只猫仅仅把锦鲤搁到岸上,抖了抖毛,目光是毫不避讳地落在我身上,我顿时领悟,它的本意并不是吃。 正当我心下觉得糟糕时,那猫竟一头钻进了某个草丛里。而莲池边此刻恰巧有一个碧衫婢女经过。 真是好巧! 这原是要将我人赃并获得意思!我恁个乖乖,岂能叫你得逞,我妙矢也不是那般容易欺的! “喵~喵~” 我学着喵咪惊叫了两声,正要大喊捉贼,却冷不丁被一个大手捂住了嘴。 还不等我弄清来者的身份,便听那已然走近的婢女捂着唇惊叫一声,手捧岸上那尾奄奄一息的锦鲤,沿着回廊跑去。 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公子的鱼,不好了,快来人呐……” 直到那一抹绿衣走远,那人才松开捂住我的手。 我抬起一根眉毛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回答得露骨,“想你了。” 呃,…… 我默了默,才问,“这个……那个婢女怎么看不见我?” 他弯起眉目,笑得倾城,“障眼法罢了。” 我抬头失神在他精致的笑容里,他今日只着了轻袍缓带,穿得挺随意,眉目似画,白衣胜雪,黑长的秀发只随意束起一半,耳畔一绺碎发为清风而起,其中有淡淡的沉香味道。这一副容颜,胜过我看过的最美的美人图。我想,其实醉仙花魁的名号,应该由他当才是。 “你这样看着我,莫不是对我起了色心?” 他颇为惊人的话语落在我的耳畔,将我的灵台唤得清明。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早该为他这一句话羞得无地自容,可惜我妙矢,并不是普通女子。 我抬手抚过他逆风而起的一绺碎发,光滑的质感穿过我的指尖,妍开一抹笑容反问他,“若我真是起了色心,十公子当如何?” 大魏国民风淳朴,闺阁女子大都矜持得很,如我这般开放的,大约会被视作奇葩。我竟反过来调戏男子,大约是魏国开天辟地仅此一位的“奇女子”罢。 本以为明游会因为我惊世骇俗的言语吃惊一番,没想到他却忽然捉住我的手,温热的气息漫漫侵吞我指尖的冰凉,他的神色忽然变得认真,低沉如磁的音色里有几分叫人舍不得拒绝的味道,“唤我明游。” 我将手指从他的掌心抽出,尴尬笑笑,“我们好似不是很熟。呵呵。” 醉仙湖的十公子,我同他只不过是下过几局棋的浅薄交情而已,还当真算不得是相熟,何况连名字我都不曾告诉过他。 只见他唇角牵起一个绝美的弧度,将方才落在空中的那只手自然的别在身后,颇有些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熟吗?”眼神忽然飘向方才那个婢女跑过的回廊,此时正有几盏灯影朝这边过来,“你这个生人,我是不是应当交给他们处置?” 我投给他一个“你敢?”的神情。 他不以为意,正要开口朝那处人影唤。我艰难上前捂住他的嘴。 他的个子挺高,我几乎是扒着他的胸膛,才做出这个动作,而他却毫不客气将我的腰身环住,将我整个身子朝里轻轻一带时,我几乎整个人扑在他的怀里,他朝我捂唇的手轻轻哈了口气,见我慌张把手缩回时,他有些风雅地开口问我,“原来你是这样主动的女子?” 我回瞪他一眼,扯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咬牙切齿回他,“是啊!”同时右脚重重一跺脚,即等着他吃痛的表情。 结果,我一脚踩空。又跺出一脚,仍是踩空。 末了,只好投给他一个“算你狠”的眼色。 而后我的思绪被哄闹而至的人影吸引,那拥簇的人群里,领头的人是黑面管家临徵,幸好临鸢没来。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询问,“你在担心什么?妙矢。” “我在担心……”,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临鸢,等等,“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他眼底一抹笑意愈发深沉,“我远比你想象的知道得更多。” 隔了会儿,我感到临徵冷冰冰的眼神从我的身旁掠过时,不禁打了个哆嗦。 明游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温和的声音落在我的头顶,“不要怕,他看不见我们。” “嗯。” 不知怎地,他的话让我觉得很安心。 但这个动作,委实暧昧。我将他朝外推了推,奇怪他明明没怎么用力,但我却怎么也挣不开。 “不要乱动,若是被发现了,我可保不住你。” 我想了想先前同临徵的那些“不愉快”,才勉强同意了他的“威胁”。 ……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后,临徵一行人才离开。 却在此刻,不知从哪里飞出漫天流萤。点点莹白的、灵动的光,在莲池上,在我的周身漂浮,把一池莲花也衬得梦幻。 即便是如我这样的女汉子,大约也是抵不住这样的浪漫的。 只能说,女汉子也是女人。我在一般人前是个汉子,但在心上人前,会变成女子。只是那个让我变成女子的人,我已是许久都不曾见到。 我这个样子,也不想让他看到。 想到这里,我原本挺高兴的样子倏然改了颜色,忽然长睫深敛。 他温柔的声音再次从我的身后漫入耳朵,“妙矢,你喜欢吗?我听说人间的女子,大约都是喜欢流萤的。” 我替自己平了平情绪,失笑看向他,撇撇嘴,“说得好像这些萤火虫是你招来的似的。” 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只略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越过他的身形,眼神一霎落在我藏在一旁的古琴上面,不知何时裹琴的绸缎已被打开,而那黑猫的爪子停在一根琴弦上,在冰冷的月光下,折射出锋利的寒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气冲冲地跑过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猫,锋利的爪子落到古琴上面,轻易地挑断了绿绮一根琴弦。又眼睁睁地看着,那猫蹿入了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 “琴在人在,琴毁人亡。”我扶上那根断弦时,曾经信誓旦旦向刘溪慈保证的誓言,回响在耳边,将我的灵台震得混沌。 “这琴很重要么?” 听到明游的声音,我才恍然回神,如今只能想法子弥补才是。 我没理会他的话,只抬着琴,有些情绪恹恹地朝东苑,我的客房走去。 而那位十公子,也不知是太闲还是怎地,竟死皮赖脸,遂在我的身后。 “十公子,你跟着我干嘛?”我没好气地问他。 他道,“闲来无事。”目光转向了天边一轮皎洁的下弦月。 “十公子,您要是闲得慌,何不去赈济灾民,听说最近黄河水患闹得挺凶。” 他道,“在其位谋其政,风月之事才与我相关,至于国家大事,自有该管的人去管。” “那我这里有风月咯?” 他道,“你就是我的风月。” “……”没皮没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三章 金屋藏娇 一 我现在住的客房,是红荧替我重新安置的,确比从前身为“主母”的那一间客房了许多。 客房里除了一张略窄的床外,便只余一方几案和一壶茶水。这足见得临鸢这个人是多么的气。 而我,却是个顶大方的人,将自己从前的住处,直接让给了明游。我那张尚还算舒服的大床,暂且借他享用几天。 翌日,当晨曦里第一簇微光唤醒我时,明游竟早早地在我房里,喝茶。 他那番闲闲淡淡的样子,甚是……碍眼。 我还在心里盘算骂他的句子,结果他不咸不淡来了句,“你打鼾的声音……还蛮好听的。” 这话怎么也听不出夸赞的意思,我不禁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许久以后我才知道问候他祖宗是没有用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祖宗。 蓦地想起,我打鼾的声音被他听到了,这么说他在我房里究竟坐了多久? 我尚还在思忖着,便听红荧叩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姑娘,您起了吗?公子邀您一同用膳。” “好,我马上来。”随即我弯了明游一眼,飞快地披好外衫。 “你同他用膳,那么我吃什么?” 撞到他一脸无邪的眼神时,我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回复他,“公子有十里画舫,何愁吃穿?”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敲着桌沿,敲出的节奏,有些动听,“这样啊,那我去问问外边那位姑娘,是否能为我准备一些饭菜。”说着,他便起身,佯装要去开门。 我急急将他重新拽回座位,几乎咬着银牙道,“我会带过来给你。” 他理了理衣衫被我弄皱的地方,闲闲回,“这样也好,不要叫我等太久。” …… 去前厅的路上,红荧问我,“姑娘方才是在同谁说话?” 她一定是听到了房里的动静,我只好搪塞她,“没有啦,我只不过是自言自语。” 她说,“是吗。” 我干笑两声,而后绕开这个话题,向她打听,“昨晚府里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红荧叹了口气,“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尾锦鲤跃上了岸。” 我急急追问,“后来那鲤鱼怎样了?” “还好,徵管家将它重新放回了莲池。” 可那锦鲤在岸上少说也躺了一盏茶的功夫,鱼离开水这么久,竟能活? 说来也怪,我回临府这么些日子,竟一次都没撞见过绿瓶,本以为是自个儿运气好,几番打听才知道,原来绿瓶得了恩典回乡省亲去了。这丫头,走得怪是时候的。 …… 红荧将我引至前厅时,临鸢已早膳完毕,邀我一同用膳却没等我,真是个怪人。 他飘然从我的身旁经过时,依旧是谦谦有礼,“妙妙姑娘,你请慢用。”又对我身后的红荧吩咐,“一会儿将妙妙姑娘领到畅音阁来,今儿演的是一出《金屋藏娇》。” 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掠过他的背影时,多看了会儿。 临鸢的美是同明游完全不一样的美,他的唇角总是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从来都未尽眼底,让人觉得既谦和又很疏离。 只是“金屋藏娇”这四个字好似有些应景,我有种感觉,临鸢一定知道些什么。 红荧一边伺候我用早点,一边同我闲话,“姑娘快些用,听说今儿畅音阁请来的那位可是来头不呢,可别错过了。” 话虽是这样说,我还是错过了《金屋藏娇》的大部分内容。因为我一直想方设法为明游“偷渡”两个鸡蛋,奈何红荧一直伺候着,害我险些不能得逞,好不容易才藏进了袖袋里。一路惴惴行至临鸢身旁坐定。 悻悻将一旁男子精致的装扮打量了一眼,他今日着一身烟青色软烟罗,将他的侧颜衬得清美而绝尘,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高贵感觉,他一双眉眼始终落在一处,不曾为我的忽然到来有任何游离,我有些心情复杂地将目光落在看台中央。 台上那一位青衣恍然而立,正半遮颜面,唯一双清眸如水,一抹黛眉如烟,眉间锁一丝浅浅哀怨,欲语还休。 一颦一笑,每一个身段动作,将“阿娇皇后”的爱恨柔肠、寂寞刚烈演绎得淋漓尽致。 耳畔传来的清然与哀怨,恰似春风碧于天的湖面上,时有落花点点。音如游鱼出听,飞泉鸣玉,时有纵横之笔,长歌当哭。 妙绝的音色随风灌入耳朵时,若漫天杏花拂面,留余香不绝。 真不愧是“来头不”的名角儿,便是连我这样对戏曲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听得痴迷。 也不知在青衣的演绎中沉醉了多久,但沉醉得更久也是不觉得足够,唯愿时光静止,多停留片刻。 我尚还在沉沦中,便听耳畔一个悠然的声音蓦地闯入,“准备得如何了?” “唔?”我为他的声音回过头,却发现他并没有闲情看我。 只见他两片薄唇微微开阖,语调略带一丝清凉地提醒我,“张府的拜谒礼。” 我恍然大悟,怎把这茬给忘了?思及绿绮上的一根断弦,不禁有些心虚,迟迟不敢作答。 “怎么,还没准备么?” “呃……唔……”我敛眉垂首时,能感觉到他忽然飘然而至的眼神,仿若着了魔怔一般,我竟和盘托出,“则个……礼是寻到了,只是……只是……古琴绿绮断了根弦。” “无妨。” 我再次抬眼看向他时,正好看到他唇角流落的一缕春风,那是一种世间万物尽在掌握的神秘自信。 我正为他的话感到不解,却看他轻轻抬手,原是要将台上的青衣召唤。 那一抹青衣渐渐朝我们走近时,又听他开口,“恰好,我认识一位琴师。”看向我的眸子颇具深意,“顶好的琴师。” 我原不大明白临鸢话里的意思,却看他的眼神重新看向了前方。我便遂着他的目光望去,直觉得那越走越近的身形,熟悉得很恍惚。 我从座位上骤然弹起,细细瞧了瞧那渐渐靠近的身影,认清来者的眉眼时,倏然呼吸一窒。 我才辨清,此一位青衣名旦,原是故人反串。 故人墨玉一般的眸子,映出我有些愣怔的表情。我为明游准备的两颗鸡蛋,从袖间滑脱,滚落至他的脚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四章 金屋藏娇 二 他轻轻弯起腰,替我拾起两颗鸡蛋奉上,眼神依旧是清然纯澈,“姑娘,你的东西。” 而他声音冷淡的,好似并不认得我一般,只把我当作旁人。 我怔了怔,一时失去了反应的本能。 “咳咳。”临鸢轻咳的声音落在我耳畔,我才注意到临鸢目光落在那一双鸡蛋时,眼皮抽了抽。 我急急接过鸡蛋,有些情绪复杂地将两颗鸡蛋别在身后。二人一来一回的客套言语,我俱是听得分明。 “苏先生,许久未曾听过你的曲子了,还是这般余妙绕梁,叫人意犹未尽,不若在鄙府住几日,一来全了在下听曲的心思,二来也是有事相求。” “公子盛情,苏某人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 我再次回到卧房时,便是为了取琴,交给苏先生修理。临鸢口中的琴师,便就是我的故交,苏逢生。 我的印象里,苏逢生才情风流,为人有些迂腐,但迂腐得恰恰好,甚是可爱,相识多年,我竟是不知,他原是名动大魏的青衣名旦。 是的,他便是我盼了许久的心上人。 我随父亲驻守塞上时,就已经同他相识。那时父亲令他做了我三年的教习夫子,我肚子里陈列的这几点墨水,悉数授自于苏先生。 他教我写字的样子,罚我默书的样子,训诫我的样子,读《蒹葭》的样子……都是深深烙印在我心底的珍贵回忆。 父亲常摸着我的头顶说,“你这野丫头,也只有在苏先生面前才像个女儿家。” 半年前,父亲墨夷文督戍边有功,回京述职,晋为大司马,在大魏国的军事地位仅次于太尉,而我亦破格受封郡主,成为大魏国唯一一个外姓郡主。 便是在那时,我同苏先生师徒缘尽。我以为他是不愿意到盛京,才同我分离,可是如今却在盛京里同他相逢,缘是我从前想错了么? 苏先生是没能认出我,还是故意没认出我?这件事把我搞得有些情绪恹恹。以至于我推开房门时,被门口一个月白的高挑身形吓了一大跳。 他双手抱胸,微眯着眼,闲闲倚靠在门边,语气不咸不淡地问我,“一顿早饭吃这般久?”睁眼朝我手边打量了一遍,“我的早膳呢?” 我将他白一眼,懒得搭理他,胡乱将两颗鸡蛋塞到他手心,便去抱琴。便听他颇为嫌弃的口吻传至,“你就给堂堂十公子吃这个?” 我转过身时,正看他将两个鸡蛋举高,盯着上面的裂缝,撇了撇嘴,“凉的,破的,你不会拿昨天吃剩的打发我吧?” 我没理他,朝他丢去一句,“爱吃不吃。”心里巴不得他早些离开临府,回他十里画舫去。 我夺门而出时,听见一声叹息流落风中。 …… 我到南苑时,临鸢正同苏先生在院子里饮酒。 南苑的杏花开得热闹,一丛丛,一簇簇,从树枝开到树梢,不留一点空隙。花瓣随风飘散,淡淡的清香惹人陶醉。 落英之间斟酌的两个男子,自在淡然的样子,像是世外之人。若不是红荧出声提醒,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在回廊已站了许久。 而那个着浅绛色衣袍的男子大约是被我盯得不自在,气质优雅地问我,“姑娘怀里抱的可是名琴绿绮?” 他果然还是没认出我么…… 我尚还僵在那里时,临鸢淡淡地提醒,“妙妙姑娘,还不将琴拿过来。” 我适才坐在一个空位上,有些情绪复杂地将绿绮上的裹布揭开,便听临鸢问苏先生,“你看看,可能修理得好?” “若能寻来岷州雪蚕,生有自信可恢复如初。” “那便劳烦苏兄了。” “临兄客气。”话锋一转,“只不过,岷州雪蚕乃是凉国贡品,若换了早些年应是容易寻得一些,可如今凉国战事不断,如今这岷州雪蚕便是尤为矜贵起来,怕是连皇宫大内里也不见得有多少存货。” “苏兄无需担心则个。” 他二人对话时,我始终埋着头,专注于面前的杯盏,自顾自为自己添了一盏,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灌入喉咙时,忍不住微咳了几声。 该死,平日里酒还少喝了么,今日怎饮了一盏就这般……我有些懊恼,原想把自己当作空气的一番打算,到底是因为这一串咳嗽落了空。 我正咳着,便有一个大手落在我的背脊,为我轻拍着,声音温和如沾染了杏花香,“若是不能饮,何苦逼着自己饮?” 我看了他的眉眼一会儿,仿佛又能看到他念诗的样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之中,他最爱吟这一篇《蒹葭》,而我对《诗经》的理解,也就停留在这一篇思寐之中。 以我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慧根,不知是气跑了多少师傅,才遇着这么一位苏先生,那些师傅无一不是因为我而放弃了教书育人的宏愿。我想苏先生能收服我,大抵是因为我武艺不及他,我对自己打不过的人,大约是要“敬重”几分的,而他的风度,直教我的敬重落到了实处。 后来,我对他的敬重更升华了些,也是为了这份升华的感情,我时常犯错,故意惹他指正,为了他一句“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饮酒并非良家女子该有的行为。”,我甚至将饮酒改成了喝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亦不知何以在此刻会想起这些,待我回过神时,那一只温暖的大手,早已离了我的脊背。 而他平淡的眉眼也因为一句话有所动摇。 那句话是,“苏兄你精通音律,日后烦请你同在下一道去张府拜谒。” 他们的谈话里,我始终是个局外人。 那时我以为我是局外人,可我不知,这一切缘由皆是因我而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五章 一桩孽缘 一 夜凉如水,月光从纸窗倾泻进来,几株芭蕉在窗棂投射出几个斑驳的影子。 明游大抵是因为挨不过饿,客房里早已没了他的气息。 晚些时候红荧来传话,说是明日临鸢邀我一起去驿馆一趟,说是为了出行方便,还特意差人为我准备了男装。 盛京城外只有一个驿馆,而那个驿馆是一位公主落脚的地方。 如今天下三分,中原是魏国夏氏,北方塞上是齐国纥奚氏,西南大漠有凉国终葵氏,三国之中以我大魏国国力最为昌盛。纥奚氏同终葵氏同是鲜卑氏族,鲜卑人善战,却不善治国,所以才会为我大魏国一枝独秀数百年。近几年,凉国国力日渐式微,大有没落之势,而齐国一位纥奚穆煌,不仅骁勇善战更有治世之才,短短三年,已将凉国州府吞并大半,国力已同大魏不相上下。 驿馆这一位公主,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盛京,便是存了求援的意思。 临鸢这个时候去驿馆,自然是为求取岷州雪蚕,雪蚕丝韧,音色无双,是作为绿绮琴弦的不二选择。 只是,为何单单要拉着我去?我扪心自问,还未同临鸢相熟到这个程度。 第二日,我同临鸢同坐一撵车驾,我环顾了一番空空如也的马车,问他,“你去拜谒一国公主,就空着手去?” 抬眼时正好撞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可他的目光从来没落到我的眼睛里过,我不是心思纤细的人,却也隐约察觉到,他不大喜欢我,仿佛多看我一眼,他都不愿意。 难不成他是因为我为墩墩娃儿起的名,记恨在怀?心下嗤笑,这男人全然没有肚量,未免也太过气了些。 隔了会儿,他才大发慈悲地答复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很是看不惯。 …… 凉国公主终葵氏是凉王终葵商禾唯一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纡尊降贵来到大魏,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在盛京城外住了数月,还未曾得到皇帝召见。 这一位公主还真是善于隐忍。 临鸢去拜谒这位公主也是临时决定的事,未曾递过拜帖,本以为我们会在驿馆外吃闭门羹,没料到,这位公主为人甚是亲和,差人将我等引进内堂不说,还备下茶点款待。 临鸢不愿同我多言,我便专心茶点,正好这点心是我往日未曾尝过的风味。 隔了会儿,我余光瞥见临鸢从座位上立起,朝一处拱了拱手。我才蓦地注意到主位上一个盛装打扮的人影飘然而至,嘴里没曾细嚼的半块馍馍,胡乱就抵入喉咙。 我强行将喉咙里的不适哽了哽,“诗……诗微?” 凉国公主,终葵诗微,我同当今太子争抢过的那个女子。彼时,我只看到她的矜持懦弱,此刻她一身繁复礼服,我才瞧出她骨子里的坚定与高贵。 只是她这样高贵的女子,还是亲自递了一盏茶喂我饮下,同时还为我顺了顺脊背,“公子,可是噎着了?可要诗微请郎中?” 啊,诗微莫不是对我已情根深种?都怨我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我忙退后两步,朝她拱了拱手,“民谢公主关顾若此,实在是受宠若惊。” 我看到诗微敛了眸子,浓密的睫毛轻颤,回到主位上坐定时,有些没精打采,隔了会儿才听到她温柔略带落寞的声线,“本宫方才已差人备下一盒雪蚕丝,二位公子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罢。” 临鸢再次朝她拱了拱手,“公主慷慨,多谢。” 诗微舒了口气,情绪有些哀艾,“如今岷州已是齐国地界,日后要得这么一盒雪蚕丝怕是不容易了。” 岷州是凉国的经济命脉,连此一座城池也失守,想来凉离亡国已是不远矣。心理不免十分同情眼前这个女子。 我想起那时梨花居的事情,当朝太子待她约摸是有几分意思的,可是,她何以不同当朝太子联姻?她来盛京的目的不应就是为了这个么? 我朝诗微渐渐走近,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公主,你也不要灰心丧气,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只要大魏施以援手。我想,大魏若有心援手,也不至于将堂堂一国公主晾在驿馆许久。 她抬眸看向我时,我从她朦胧的眼睛里望进一团湿气,她在魏国一定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她含泪问我,“公子,你会帮诗微么?” 我鬼使神差地朝她砸了砸头。 唉,梨花带雨这件事,论我一介女子,也是不忍心拒绝的。 等等,我此刻仍是男装,这样握住诗微的手,似有不妥……我赶紧抽离,不免看到诗微有些失落的眼眸。 呃,误会大了。 此刻临鸢有些微微咳了声,随即朝诗微告退。 我看着他闲步而出的背影,忽然有些着急,朝诗微胡乱作了个揖,一边退一边道,“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诗微眼眸一愣,“哎,诗微还未曾请教公子大名?” 我随意回她,“临鸢。” 我自是不能告诉她我的名字叫妙矢或是刘妙妙,本来这次拜访,也是以临鸢的名义来的。我正思忖着,便看到临鸢本来悠然的步子,忽然变得沉重。 回京的车驾里,临鸢问我,“你是临鸢,那我是何人?”语气一如往常,令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绪。 我本来有些战战兢兢,但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妄自揣测他应当并不十分介意我借用他大名这件事,随即赔上讪讪一笑,“不过是为应付诗微公主随口一说,临公子大度,不会同我一介女子计较这些。” 他却极认真地回复我,“本公子发家致富,靠的可不是大度两个字”,忽然弯腰凑近我,男子气息铺面而来,“我这个人可是气得很。” 呃,我眼皮一抽,尴尬笑笑,“想不到临公子这般幽默。呵呵,呵呵。” 觉得车里氛围委实紧张,便自顾掀开窗帘,透气。只见山涧流水淙淙,绿茵漫漫,无须刻意的斟酌,山花便轻柔地将春的韵美缓缓展现,一簇簇,一层层,一团团,杏花、桃花、梨花、海棠、马蹄莲、金盏菊……正是人间四月天,呼吸之间,缕缕清香直抵心脾,渐渐地消融着我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忽然穿行的车驾一顿,我替自己稳了稳身子,忙问前方,“怎么了?” 车夫回答,“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青年挡住了去路。” 我低低吟了句“难怪”。回眼看了看临鸢,正闭目养神。 待我再次探出窗外时,眼前便出现两个奇怪英年,一个长方脸蛋,玉面抹额,剑眉唇薄,一个形相清癯,高鼻阔口,丰姿隽爽。一个青衣若离,一个玄衣爽举。 他二人争相自我介绍: “在下陌泪零。” “鄙人含笑问。” 青衣眉眼自带哀愁,玄衣嘴角从来笑意绵绵。我自顾评价,这两个名字于他们而言,倒也十分贴切。 然后青衣板着脸问:“盛京怎么走” 我顿了顿,其实他们如今所在,也算是盛京地界,但还是回复他们:“向东三里。” 而后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毅然朝另一个方向争相跑离。 “反了,方向反了……”我卡在喉咙的几个字,他们大约是没听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六章 一桩孽缘 二 在杏花开得一片热闹的时候,我随临鸢去了张府。一路上,我感觉到苏先生有些心事重重。 刘溪慈将款待的筵席设在杏园。 杏花飘雨的文会宴,以文会友,席间珍肴美酒,觥筹交错,赋诗唱和,好不风雅。我本不是那风雅之人,吟诗作赋什么的更是不在行。 我对筵席的关注,便只停留在眼花缭乱的菜色上。 隔了会儿,临鸢才令苏先生将绿绮献上,并请苏先生弹奏一曲。当苏先生指尖起落时,满园子的目光皆是落在他飘逸的手法和专注的眉目。 高台之上飘下琴瑟之音,悠扬清澈,如青峦间嬉戏的山泉;清逸无拘,如杨柳梢头飘然而过的清风;轻柔绮丽,如百花丛中翩然的彩蝶;清寒高贵,如雪舞纷纷中的那一点红梅。 我便弃了珍馐美食,倾心于高台之上高山流水的男子。可是男子的眉眼,掠过刘溪慈的一刹那,竟会有些不同,而刘溪慈看苏先生的目光,也不仅仅是欣赏。 究竟是我多心了么?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挺难过,谎称身体不适欲提前离席。 刘溪慈看出我的异样,赶忙差人替我引路,“星儿,扶表姐回房休息。”人前,我是她的表妹,刘妙妙。 那个叫星儿的婢女正要上前搀我,我的胳膊却不知何时被一个大手稳住,轻轻一带,忽然整个身子便朝那人结实的胸膛靠去。 我惊讶抬头时,愣怔的表情正好落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本公子的夫人,自己会照顾。”他忽然眼眸一抬,看向刘溪慈,“就不劳张夫人费心了。” 临鸢知道我就是害他声名毁损的官妓?怎么会? 我尚还来不及为临鸢的行为震惊,目光却不自主地飘向苏先生处,他停琴的动作丝毫没有被影响,眼神也没有因为临鸢这句话有任何波动。 我一霎黯然失神时,却在一个冷不丁的瞬间,身旁的支点一空,一屁股重重挞在地上。 “哎哟!” 我揉着肉垫起身,恶狠狠地看向临鸢,指着他的鼻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丫混蛋!” 本来心里对他的那些内疚之情,一霎烟消云散。 临鸢却轻轻掸了掸衣服上方才被我碰过的地方,一脸无意地吐着风凉,“夫人嫁到我临府有多久了?怎么不爱干净的毛病还没改正?你究竟有几日未沐浴了?害的为夫都不敢与你亲近。” 言下之意,他是在暗讽我身子不干净。 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不等我发飙,议论之声便此起彼伏地落在我耳朵里: “原来她就是司教坊那个脏丫头。” “临鸢公子风度翩翩配上这么个……”一脸嫌恶地看了看我,又颇为替临鸢感到惋惜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嘛,我在张府侍奉了十多年,也未曾听说夫人娘家有这么一位表姐,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我打就在刘家伺候,姐的表亲我个个都见过,确实没有一位叫刘妙妙的。”这个大约是跟随刘溪慈嫁到张家的陪嫁丫头。 “夫人心地善良,才会被这么个丫头欺骗。” …… 我神情复杂地看向刘溪慈时,发现她本来要说些什么,也许是要替我解释,可是苏先生却朝她摇了摇头,所以,她什么也没说,便任由这些流言将我侵吞。 可是,我妙矢的名声早就已经臭了,我并不为这些流言感到难过,只是苏先生的反应,的的确确令我感到有些痛心疾首。 即便他对我的感情并不似我待他的那般,但我毕竟称呼过他三年“先生”,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顾惜往日旧情? 只是这临鸢,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拆穿我? “呵呵”,我冷冷失笑,阴着脸看向临鸢,“临鸢,我的夫君。”然后捧着自己的腹走近他,果然让我找到了嫌恶的神情,我顺势捏了自己大腿一把,硬是挤出了两滴星泪,“你这样将我摔到地上,难道就不怕伤了我们的孩儿?” 临鸢大约没料到我会破罐子破摔,挑了半根眉毛看我,那神情好似再说: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也不示弱,“我出身司教坊,身子不干净,你嫌弃我也属应当。”抬起一只袖子抹了抹泪,“可我又如何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又何尝不想能配得上你?”转眼扫过神情复杂的苏先生,又看了看尚还在一脸震惊中的刘溪慈,朝她掬了一礼。 “对不起,我假冒你的堂妹,是我有私心……”眼神最终落到临鸢处,“我本想以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家,来爱你。”转而一脸绝望地望向天空,眼角的泪恰到好处从脸颊滑落,“我不该有这样的妄想。” 我曾经襄救刘溪慈,不管方才她是因为何种原因不肯出口帮我,但此刻她显然是有所动摇,她同苏先生交换了下眼神,也不顾苏先生的眼神阻拦,毅然决然来的我身边,扶着我有些摇晃的身子道,“是我将你错认为自己的堂妹,这不怨你。” 而后,周遭又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不同的是这一次舆论再也不是一边倒: “她该不会是在博取同情吧?依我看就是一出苦肉计。” “我看不是这样,妙妙姑娘出身官宦,但身世可怜,实在是令人同情。” …… 而后刘溪慈声在我耳畔道歉,“对不起。” 我覆过她有些冰凉的指尖,“我不怪你。” 刘溪慈是个善良的女子,从前她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那个败家子,就证明她这次并不是不想帮我,而是迫于某种压力,才不得不冷眼旁观。心下有个念头,细思极恐,难道这个压力来自苏先生? 我又猛地摇了摇头:不会,不会,苏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许是用力过猛,我身子为之一晃,刘溪慈还没反应过来,我已险些朝另一侧倒去。 临鸢,再次及时出现,为我稳住身子,将我整个人钳在他怀里,“夫人,同为夫回去吧,回去安心养胎。” 他眉眼温柔,几乎骗过了所有人。连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这样温柔的攻势,只好随他远离。 “夫妻闹别扭而已,都散了吧。” 身后传来这样一句话,议论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我在临鸢的“裹挟”下,上了回府的马车。心中始终惴惴不安,这一把我将临鸢得罪得彻底,而他曾说过,他不是个“大度”的人,我想,在他屋檐下,我离“水深火热”四个字不远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七章 一桩孽缘 三 一路上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喘气儿都不敢太过大声。 马车驶出张府老远,临鸢才微闭着凤目问我,语调微讽:“孩儿?夫人好手段。” 我撇了撇嘴,“夫君谬赞。” 他抬起半根眉毛看了我一眼,“夫人真是好心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保别人。” 我为他的话愣了会儿,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就像是一个下棋的人,而我只是一枚任他摆弄的棋子。 我正想回他一句,却又见他重新阖眼养神。 我不禁为自己日后的处境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我回到临府,临鸢不仅没有晾着我,反而将府里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宣布我是临府主母的身份,还将我的住处搬到南苑,他的寝卧。 夜里我在临鸢宽大舒适的床榻上,暗暗揣测了下临鸢的用意,这个人该不会是因为顾忌夏景璃,才这么做的吧? 临鸢原来有洁癖,嘻嘻……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梦里,苏先生一袭宽袍缓衣,清俊秀美,薄唇微启,是在吟《蒹葭》,而我在一旁痴痴地看着,捧着脸笑得无比欢畅…… “起来。” 谁不知哪里忽然迸出一个声音,清冷地落在我的耳畔,也不知又是哪里来的凉水,一下浇醒了我的天灵。 我抹了把水渍,气冲冲地睁眼,准备同哪个不识相的家伙大干一架,可我刚准备好的气势,却在对方那闲适的态度里一落千丈。计算好得失,姑娘我决定不同他一般见识。 眼轱辘子一转,心生一计。 “啊…啊…阿嚏!” 我一个喷嚏直直对准了临鸢整洁的衣衫,看到他衣服上几个“水点儿”,我暗爽了一番,偷偷瞥了瞥他的脸,眉头微蹙,分明嫌恶。 他果然是有洁癖的。 我假意慌忙替他擦拭,将方才抹在手上的水渍,又趁机悉数抹在了他手感极好的袍子上。 末了,暗自窃喜:手感真是好啊! 在我意料之中的是,临鸢月明清辉一张脸面果然是暗沉了许多,但还有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揪住我的衣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的身躯从床面带离,一副极具压迫的神情打量着我,眼神里流落的寒光,像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般,使得我有一种凶多吉少的感觉。 他拽人的手法得当,任凭我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眼前这个动作只能证明,我看人的眼光不准。 我估摸了下子,他的武功应当在我之上,好汉不吃眼前亏,在心里打好草稿,我这样同他商量:“临鸢公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临鸢公子一看就是风度翩翩、气度不凡,是顶天立地的君子,既是君子,便不要同我一介女子动手。可好?”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从前不知道,你话竟然这么多。” 呃,他没放手。 我迟疑道:“话多好啊,公子要是不嫌弃,不妨留着我的命同你解闷儿?” 我看他好似考量了会儿,忽然我脖颈处的手没有预兆的一松,我一腚子重重挞在地上,我仿佛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拜临鸢所赐,今日,我的屁股第二次遭殃。 我自认为模样生得不差,可惜这个临鸢完全不理解怜香惜玉这四个字,硬是忽略了还在地下爬不起来的我,落座在床塌,跷了个二郎腿,略微上挑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声音清雅中微带凉意:“说罢,你打算如何替我解闷儿?” 我为他的问句一愣,不过是句戏言,这家伙还揪着不放了。 我正在冰凉的地上思忖着下策,他却忽然躬下身来,一张棱廓分明的俊美脸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我的眼前,我甚至还能感到铺面而来的男子气息,“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嗯?” 我被他盯得心虚,摸索着从地上退出两步,笑得一脸尴尬:“怎么会?”一拍大腿,慷慨道,“说罢,你喜欢听什么?是宫廷秘闻还是北方战事,是风花雪月还是十八般兵器,只要你愿意听,我保准能说个三天三夜,绝不重样!” 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在话多这件事上,我还是顶有自信的。 我正得意间,对方却泼了我一碗冷水,“我不喜欢话多的,所以你最好少说话,不然……” 我心翼翼接过他的话,“不然怎样?” 他狭长的眼眯成一道缝儿,“不然本公子手上只怕会多添一道血污。” 我望了他雪白修长的手指一会儿,恍然回神,他这是在威胁我。 想到我妙矢没死在太子手上,反而有可能葬身临府,顿时一动也不敢动。 他瞟我一眼,对我恭顺的样子好像颇为满意,淡淡道:“怕了?”也不等我回应,又听他道,“怕我是应该的,这世上还没几个人不应该怕我。” 他的话我只消化了一半,但这一半也足以叫我在此后的一个月里都安安分分。 我是个俊杰,很识时务。 所以,此后一月,临鸢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叫我斟茶,我不敢递水,叫我吃饭,我不敢睡觉。总之,十分憋屈地过了一月,连狗洞,都不敢爬。 直到一日,临鸢来了兴致,恩准我讲故事,说怕我脏了他的眼,还让我隔着屏风讲。我想了会儿,一口气讲了十个鬼故事给他听。 结果,我没料到,屏风后听故事的人,不单单只有临鸢,还有墩墩娃儿。也是,临鸢怎么会突然听我讲故事呢? 当墩墩娃儿哭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时,我傻了眼。而最后临鸢递给我的一个眼神,叫我惴惴不安了许久。 听说从那以后,墩墩娃儿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一个人睡觉,所以临鸢到西苑陪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我才有机会睡床,而不是睡冰冷的地铺。我想,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因祸得福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八章 郁闷的吻 七夕节这一天,临鸢大发慈悲允许我外出半日。可出去的这半日,我却没能散出一个好心情,反而一脸郁结垂头丧气地回府了。 只因为,我看到刘溪慈出府办货,高价购置了一个鼻烟壶,我记得苏先生一直是鼻烟壶不离手的。我蓦地想起,那时刘溪慈说,那一架价值连城的绿绮古琴,是一位故友所赠。而苏先生也有一把琴,我虽然不曾分得清,但隐约觉得那琴的轮廓和绿绮是何其的相似。而后来在临府,我却从未见苏先生带着一把琴。 我心里把苏先生同刘溪慈的事捋了一遍,我想那时苏先生会去到边塞北境,大约也是因为那时刘溪慈嫁入了张家。如今刘溪慈夫君亡故,苏先生同她也许可以再续前缘。 想到这里,我倏然明白,我失恋了。可怜我一场爱恋,还未曾开始,就凋谢了。 人在郁闷的时候,就会想到喝酒,可我喝了许多酒,却不见得胸中苦闷有松懈半分。 一醉解千愁,这句话纯属骗人。 我摇摇晃晃走回临府大门的时候,已是有些酩酊,叩了两下门,就已醉倒。管家临徵看我的神情很是嫌弃,探出脑袋往外瞅了瞅,生怕我丢了临府的脸面,确定四周无人时,才朝两个侍从吩咐,“赶紧把她扶回去。” 后来……我对后来的事有点懵。 我只知道我在一只桶里,桶里的热水,和花瓣的香味,让我觉得很是舒服。我记得红荧在服侍我的,我记得她说了好多话,我记得她的惋惜,记得她的恨铁不成钢,可她到底说了哪些话,我却是不大记得了。 朦朦胧胧中,我随意披了一层纱衣,就爬上了床。却惊喜地发现床上躺了一个人,我透过眼前薄薄的雾气,将床上一张精致的脸看得愈发模糊,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抬起几根指头,落在他薄薄的唇瓣,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睡着的样子这样惑人,这不是惹我犯罪嘛?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自个儿的唇贴在他的唇上,吻。哦,不对,是啃。 我胡乱啃了会儿,就感到他环了我的腰,他手掌的温度,透过一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薄纱落到我的脊背时,我啃他的动作不自觉停了下来。 我才恍然看到,他一双邪魅的瞳孔,正映着我有些不知所措的一张脸。而他的脸,竟不是我方才看到的那张脸! 缘是我错将他当作了苏先生,可我还是止不住地有些恼怒,“你趁人之危!”本想从他的禁锢中抽离,却不及他的气力,只好将两只手抵在他的胸膛,不至于像方才那样整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哦,我怎么记得是你投怀送抱来着?” 我恼羞成怒,“你不是嫌弃我脏吗,抱着我干什么?” 他却答非所问,“我的夫人,这样看也挺好看的。”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神扫过我领口雪白一片沟渠。 我正要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时候,他忽然一个侧身将我压在身下,毫无预兆地就堵住了我本来要骂他的口。 我被他猛烈地吻搅得一阵头晕,但还是竭力地反抗,他却轻易地钳住我的手腕以及压制住我不安分的脚。 呃,反抗失败。 也似乎因为我的反抗,他吻我的力道似乎愈发霸道,我几乎为这个冗长的吻感到一阵窒息,甚至……甚至有些恶心。 许是白日里饮酒过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一阵干呕之意涌上心头。 我狡黠一笑,本以为我这一次呕吐定能将他恶心坏的,没想到他是能掐会算还是咋地,竟能及时抽身,将我的头摆向一旁,我的胃内容物,全到了地上。 我伏在床畔,听到他命令的口吻,“以后,不要饮酒了。” 他扔下这么一句,便离开了。 我在几盏青灯下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低低骂一句:“可恶”。 第二日起来,我得了个噩耗:因为临鸢说我太胖了,从此红荧送来的饭菜里,我再也没见过半点荤腥。 自从我得罪了临鸢,他便再不允我共桌用膳,本来三餐的菜品就已经锐减,这厮竟然还克扣我的荤菜!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提着裙摆在依着铜镜将自己的身材打量了番:面莹如玉,肌肤似水,一袭蓝色的翠烟衫下,酥胸微颤,身段玲珑,腰间束一条白色镶着翡翠织锦腰带,将纤纤腰枝更勾勒得不盈一握。 低眉瞧了瞧胸前呼之欲出的部分,这个便是临鸢口中的胖……吗? 我撇了撇嘴,他那个气鬼,定是为了省粮,才编造了这么个说辞!我的胃口的确比寻常女子好了“一些”,呃,不止一些,但我究竟能吃垮一个临鸢公子么?! 想到这里,我的五脏庙已然揭竿起义,一顿子疯狂叫嚣。 毅然决然,顺了个砚台,钻狗洞,自找个地方自给自足。 我熟门熟路摸到老地方,爬过狗洞,一口墙外的新鲜空气还没吸收完毕时,便被一个圆滚滚的娃拽住了衣角。 他一脸天真地望着我,“妙妙姐,你要去哪里玩?带着墩墩吧。” 我勾起下颌一想,墩墩娃儿你被临鸢喂得白白嫩嫩的,何苦同我外出觅食,更何况,一个砚台我实在舍不得作两人份花。 我半蹲下,捧着他白嘟嘟的脸儿,不走心对付道:“姐姐,不是去玩,是要办正经事来的。”指着我方才爬出来的那个洞,连哄带骗,“墩墩乖,从那里钻回去,下次姐姐一定带你。” 我看他低头纠结了会子,本以为自己个儿的奸计就要得逞,结果我预备庆祝的表情胎死腹中。 “妙妙姐若是答应带墩墩去,墩墩就去求帝君给妙妙姐加一道菜。否则,墩墩便叫红荧再也不要给姐姐送饭。” 我正看,墩墩娃儿爪子扒上我的膝盖,眨着水汪汪的眼,张开血盆大口谄媚地笑,豁牙处还挂着一丝银涎。 这子“威逼利诱”比我使得好。我……惭愧。 好吧,他的话恰好戳中我的心坎儿,为了饭,领着墩墩娃儿外出一次又有何妨,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银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十九章 破戒沙弥 我领着墩墩娃儿在路边干了几大碗馄饨,当我一脸满足地捧着肚子,刚进入某个巷子,便忽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人捉了手。 我惊讶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出家人一般都是慈眉善目,和颜悦色,而眼前这个沙弥唇红齿白,低眉顺目,眉眼之间竟有一股子天真憨傻。 沙弥捧着我的手,颇为诚挚地请求我,“施主,请同贫僧双修吧。” 我为和尚胆大包天的话语惊掉了下巴,嘴角扯了扯:这还是个和尚嘛? 对方见我迟迟没有反应,遂再次恳求:“施主,请同贫僧双修吧。” 我额间挂起三条黑线,这家伙还真是执着。这时墩墩娃儿从我侧方扯了扯我的衣角,一脸无邪地问我,“妙妙姐,双修是什么?” “……” 我将自个儿的手从沙弥手中抽离,一时无言。 沙弥却很是有心肠解答这个问题,“佛法未来,方外之学则有二焉:一日神仙,二日道家。仙即命也,阳也,道即性也,阴也。命即是吾人之生机,性即是吾人之灵觉。所以双修。” 他说完这些话的表情,面不红心不跳,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或是在讲解一个佛法般。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好似显得我这个人有些别扭。 即便是我,也不能有这般厚的脸皮。呃,这令我委实钦佩。 墩墩娃儿圆不溜秋一双眼珠子盯着沙弥一张一合两瓣唇,听得颇为入神。 又听沙弥继续,“换言之,即从性功入手,炼己筑基,排除私心杂念,调整阴阳平衡……” 这次解释得更为露骨,我赶忙捂了墩墩娃儿的耳朵,抱起墩墩娃儿撒腿就跑。 背后还传来不死心一声询问,“施主,双修百益而无一害,你确定不同贫僧一起吗?” 我修你个大头鬼! 我跑出这条巷子时,以为终于摆脱那个沙弥,却不料我和墩墩竟莫名其妙被一群差役给抓进了囹圄。 而我陷入牢狱之灾的原因,竟也是因为那个沙弥。 沙弥破了色戒,害了一个女子清白,而那个女子竟然指认,我就是帮凶。真是六月飞雪,冤枉啊! 京兆尹府的大牢,如传闻那般阴森、晦暗,整个地牢十分昏暗,只有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许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连空气都是浑浊润湿的。我同墩墩儿被关在一间,沙弥被关押在我隔壁。 在大牢里沙弥仍旧不死心,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你能拒绝贫僧的请求?从来没有人会拒绝贫僧的。” 我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并没那个心肠回答他的问题,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天底下的女子无不看重贞洁,又怎会因为一个“请求”答应同一个和尚双修?他说没人会拒绝他,依我看他定是霸王硬上弓,根本不给别人拒绝他的机会。 但,你个淫僧害人害己,死后怕是要下去寻十殿阎罗,我委实不愿同你一道下阿鼻地狱,所以没好气地问,“你究竟轻薄了哪家姑娘?” 若是知道苦主是谁,当面对质,没准儿能洗清我的冤屈。 沙弥憨憨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颇为诚恳地应我,“同贫僧双修的施主太多了,实在不好记得姓名。” 我白了他一眼,“真是了不起。” 他硬生生把我的挖苦听成了夸赞,“哪里哪里。” 我,“……” 我死了同他对话这条心。 我朝治理京畿地区有三位官员,即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人各司其职,以京兆尹唯马首是瞻、统率规划,一般来说京兆尹主司京畿要案、重案。我委实没料到这样一个案子竟能惊动京兆尹亲自审理。 在我被提审的头一日夜里,临鸢来探监。 我从他冷清的眉眼里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令得我有些不寒而栗。 我被他盯得心虚,率先开口,“呃……那个……”,心下琢磨了一会儿,实在不知当说些什么,便听得墩墩娃儿忽然醒来,冲到牢房边,扒着两个柱子,糯糯地唤了声,“帝君。” 临鸢暗若玄霜一张清冷的容颜下才终于找见一抹教人难以觉察的笑容,他道,“狸,帝君是来接你的。”随即他眼神示意身后的一个衙役,那个衙役随即会意,大开牢门。 墩墩娃儿一个麻溜儿冲出牢门,而我则低着头,有些心情复杂地遂在后面。却不想我在临近牢门口时,为那个衙役挡住了去路。 我朝那拦路的衙役咧开一笑,指了指临鸢那里,“我根他是一道儿的。” 随即衙役迟疑地望了临鸢一眼,我便听到临鸢淡淡开口,“我何时说过,是来接你的?” 我随即拱手,满脸谄媚道,“临鸢公子,您气度不凡,神通广大,京兆尹府的大牢也是来去自如,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您就当是顺手,将我带出去得了。” 他漠然,“不顺手。” 衙役得了他的吩咐,一条手臂粗的铁链再次套上牢门,我隔着几根冰冷的木桩,眼看着他前者墩墩朝外走着。 墩墩问他,“帝君,妙妙姐怎么办” “狸宽心,她,死不了。”他清冷地声音远远落在我耳边,将我听得有些绝望。 我垂头丧气坐回牢房一角,余光瞟过正在隔壁打坐的沙弥,他盘着腿儿端端正正坐在草席,双眼闭着,一手举在胸前,一串紫檀佛珠从他修长的指尖划过,默默口吐莲花,那般超然物外,全然没有一个坐牢的样子。 我被临鸢搞得很憋屈,一时找不到泄气的地儿,便开口挖苦沙弥,“佛讲求清心寡欲,戒六根,断恶念,依我看你可没什么佛缘,还不如早断了吃斋念佛的念头,也省得给佛祖抹黑。” 沙弥眼皮抬了抬,但没理我。我气急败坏继续挖苦,“和尚做出那样的事,还念什么经,只怕满天列佛都要被你气出一口老血。” 他眼皮又抬了抬,“贫僧法号‘弥伽’。” 他完全没在意我的话,满天列佛没给气着,我反倒被气得不轻。 我长舒了几口气,又替自己顺了顺胸口,都怨自个儿,真不该同他讲话。 夜凉如水,月光从一个的铁窗倾泻进来,将冰冷的监牢,照出几个阑珊的光影。 我在监牢睡得不大踏实,隐隐约约感觉道眼皮子前有一簇光亮,晃得我眼睛疼,我抬手挡了挡光,恍惚睁眼,远远地瞥见一个清丽高洁的秀影。 女子锦衣镶黄,贵不可言。她一身橙黄色云烟衫逶迤拖地白色宫缎素雪绢云形千水裙,头发梳涵烟芙蓉髻,淡扫蛾眉薄粉敷面,风姿卓越,明艳不可方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章 恍然故事 适才,沙弥才停住了念经。 “明音。”我恍然间听到,沙弥念出这个名字时,竟是有些欣喜。 后来,我的目光在撞上那个女子的眼神时,便不由自主懵然睡了过去。 当我再醒来时,隔壁监牢已是空空如也。 我想,那和尚大约是被提审了罢。隔了会儿,我也被两个衙役架上了公堂。而我在公堂上,并没有找见沙弥的影子。 而此一位青天大老爷的断案风格,委实叫我感到心灰意冷。 主犯沙弥越狱,而我作为从犯,竟要为这一桩案子负全责!而那个指认我的女子,由始至终并未露面,京兆尹仅凭那女子一封手信,便将我判刑——幽闭。 起初我对“幽闭”这两个字不以为意,我从它的字面意思,便主观臆断为“幽禁”或“禁闭”,所以按和尚犯下的事来讲,我觉得这个刑罚委实过轻。 我在大牢又挨过了三日,第三日夜里,牢头送过来的伙食忽然改善了许多,令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啃着一只鸭腿儿,笑咧咧地问牢头儿,“是不是我刑满,要出去了?青天大老爷还整这么些好菜替我送行,真是厚道啊!” 牢头儿情绪复杂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吃饱喝足,捧着肚子靠在墙角,美滋滋地盼着明日,盼着刑满释放的日子。 隔了会儿,不远间便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捶打闷响,落在这颇为阴森的牢狱里,有些瘆人,我身子一抖,不自主地往墙角缩了缩,那捶打的声响却是愈发清晰。 我想,莫不是什么人在受刑,但何以没有听到惨叫声? 我整纳闷儿间,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这般响起,“你可叫我一顿好找啊。” 我应声望过去,见白袍男子隔着栏杆,正饶有意味地瞧着我。他半束着头发,雪白的衣领微敞,整个人有一种慵懒狷狂的味道。 我撇撇嘴,“十公子这般得空,找我一个闲人作甚?” 明游右手撑开折扇,扇面上一只紫凤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从扇子里飞出来一般,只见他眼神落到我隔壁一座空空的牢房看了会儿,才嘴角清浅地朝我笑笑,“妙妙的意思,是不愿我来?” 我撑着额头想了想,皮笑肉不笑地回他,“怎么会?堂堂十公子纡尊降贵到大牢里来看我,我怎不会待见?” 他摇扇子的动作一顿,“我怎听着像挖苦。” “呵呵”,我指着隔壁监牢,另起话头,“话说回来,你刚刚看那里作什么?” 他一脸得意地问我,“想知道” “不想。”我为了撑面子,矢口否认。 他笑了笑,转而又深深看了看那监牢,仿佛能隔着时空看见里面住过的人。我看他情绪稍敛,为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十佛殿里有一株灯芯,下凡修缘时,被一只失意的凤凰给诓了,从此离满天列佛渐行渐远。” 我问他,“凤凰为何失意?” 他道,“凤凰本是一副脊脉仙骨,天生的上仙,可这只凤凰却不屑修行,偏偏对一颗菩提树情有独钟。凤栖梧桐,可这一只凤凰,偏偏要栖菩提,菩提本是六根清净的佛,自然是婉拒了凤凰的心意。可惜那菩提,最后还是为了一株文君芙蕖落入情劫。凤凰贵为百鸟之王,天性高傲,又怎甘心输给一株芙蕖莲花?” 说到这里,明游的语气里竟有些惋惜。 我为他的故事听得入神,追问他,“凤凰是怎么诓那灯芯的?” 他颇为无奈的失笑,那样子像极了一位为子女操碎了心的大家长,“菩提是佛,灯芯也是佛,凤凰心有不甘,便诓那灯芯同凤凰双修,灯芯初尝甜头,以为这是修行,此后便潜心双修。” 我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指着隔壁的监牢,“你说那和尚是灯芯?” 他循着我的指尖望去,抿嘴轻笑,“哪里有和尚?” 我了然,明游只是同我讲了一个故事而已,便是我硬要对号入座罢了。 可是,我竟恍然觉得,明游说的故事是有几分可信的,尤其是故事里的菩提,我竟会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和那菩提是旧识。 我正恍惚间,便听到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眼看着明游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正正好可以打开牢门! 我幡然了悟,制止他的动作,“你开门做什么?要我越狱吗?”他移开铁链的手一顿,等着我说下文,我紧忙补充道,“我马上就刑满释放了,可不想多添一桩罪。” 他道,“真的?” 我点点头。 而后他竟十分听话地将牢门重新锁好,一边锁,一边问我,“你当真知道‘幽闭’是什么?” 我答,“不就跟关禁闭是一样一样的么,还能是什么?” 他顿在那里,嘴角的笑好似在笑我的无知,我看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道,“你听,捶打的声音停了。” 我适才发现,四周果然极静,之前觉得十分怕人的闷响,果然未再传来。 “用特制的木槌,捶击女犯的腹部九九八十一下,直至女犯子宫脱垂,掉出外阴。手段残忍,简直人神共愤。许多女犯只吃了一锤,便已疼晕了过去。”他顿了顿,危险地看向有些发怵的我,“这便是‘幽闭’。” 我望进他闲适的瞳孔,不由得一怔。 我颤颤声声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他眉头一皱,“不相信我?”复背过身叹了口气,“罢了,我该走了。” 我想了想他方才的叙述,‘幽闭’的画面便在我脑海里一篇篇展现,我仿佛能看到自己赤裸着身体,被绑在一个冰冷铁床,两个彪形大汉,一人一锤,交替着捶打着我的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慌张抱着两根柱子,朝临鸢离去的背影呼唤,“临鸢!哦不!十公子!” 他闲闲扭过头,问我,“怎么了?” 我指着铁链,声同他商量,“您能不能大发慈悲,帮我开个门?”心下有些奇怪,看守牢房的人,怎么都不在?但他们不在,我也只敢轻言细语,如若被发现那就糟糕了。 我看他眼皮一抬,嘴角牵起一抹刚刚好的弧度,“你得应承我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就是十个我也应你。”我豪气万丈地应下。 “日后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不问为什么,更不可以抵抗。”他眼底一抹笑意深沉,像是有什么阴谋。 我信誓旦旦指天起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反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一章 醉翁之意 那日明游将我从京兆尹大牢带出,并无一人阻拦,便是遇见几个衙役,他们也只当看不见我们。我不得不思量,这个明游,对付官场名流,的确是有几把刷子。 重回十里画舫,正好遇着醉仙湖上一场盛事。 十四王爷夏景璃,贵人有喜,偶得传世玉璧,广邀京z文士名流,共赏之,名曰“鉴宝会”。 夏景璃撺掇的鉴宝大会,设在醉仙湖最大的一座画舫,上赶着来参会的,有狗屁不通的,有纯属巴结的,可能真正懂得鉴宝的,五个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 我委实不能想明白,夏景璃撺掇这场大会的意义何在。这证明,夏景璃当真是一个极为浮夸的人。 明游的画舫,恰好在隔壁,我在明游的画舫里,恰好能听见隔江传来的一些酒肆歌舞的声音。 我想明游此刻大约正在迎合那些权贵。 夏景璃的场子,明游自然不能不赏脸不去。 我趴着窗,隔着清凉的江风,品着明游画舫里的各色糕点。 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糕、如意糕、珍珠翡翠圆、莲叶羹、梅花香饼、香薷饮、玫瑰酥、七巧点心…… 都是品相极好,味道一点儿也不比我在皇宫大内吃到的那些御前糕点差。 等等,这些明明就是大内御厨的手笔,便是富可敌国的城南张家,也不见得能做得出这么全面的样式来。 我心下计较,这个明游怕是背景不,日后更要同他打好关系才行。 我正品糕点时,隔江的声音忽然安静得彻底,只不过几个呼吸间,才听到隔江有一个清然的女声款款吟唱。 女声曼丽,如九天之上的歌者,将一曲《阳春白雪》唱得幽浮,意境旷达,如和风淡荡,又如雪竹琳琅。 可是美人一曲未暨,便被无情地打断了去。 我正不知是何故,便见一个婢女,低头急步,一路跑至我面前,手里还端着个锦盒。 “姑娘,十公子请你将这个换上。”女婢怯生生打开锦盒,将里面的东西展示在我眼前,眼神有些躲闪,“公子说姑娘剑法超然,还请姑娘跳一支‘剑舞’助兴。” 我才看见锦盒里,是一副衣衫,和一柄尚未开刃的佩剑。 这佩剑的确是个助兴之物,怕是连削个萝卜都困难。 只是锦盒内一副衣衫,布料也忒少了点儿。 这样式,也不是大魏国的样式,倒像是北齐国的样式。 我原随父亲驻军塞上时,也乔装去过北齐民间。 北齐国民风奔放,女子衣衫也是极尽可能地凸显女人的曼妙身材,显个沟渠,露个香肩,现个大腿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 北齐女子地位极其卑微,太过依附男子,衣衫设计完全是为了迎合男子的审美,便是这十里画舫中的女子,也没有一个会如此穿着。 这样的衣服,太丢面儿了,我妙矢,绝不会穿! 话虽这样说,最后我还是乖乖穿了这样的衣衫,登台舞剑。 只因女婢直接搬出了明游给的杀手锏,且不说我对明游许下的豪言壮语,单是京兆府尹的大牢,我也是万万不想回去的。 女婢闲闲一句,“京兆府尹正寻犯人,听说是逃了个女犯,悬赏银子有二百两呢。公子说姑娘你见过那女犯,能不能告诉雅,雅也想挣那二百两银子。” 雅两个眼轱辘里,满是银子的光芒。 二百两?我堂堂妙矢,就值个二百两,这个价钱,连一壶墨梨繁花的边边角角都买不到,也得亏有人瞧得上眼。 我憋屈地夺过雅手里的锦盒,搪塞她,“十公子真会说笑,我一介良民,怎么会认识什么女犯呢。” 我,这一副衣服,正红襄金丝的抹胸,完全遮不住胸前呼之欲出的部分,腰间坠边几个缨络,更显曼佻腰际,莲花底案半身长裙,一个高高的开叉直到了大腿根儿。 能露的地方,没一处遮着,则个委实节约布料啊。 我只能是,哑巴吃闷亏,没处说理。 不幸中的万幸,还有一方遮面丝巾。 嗯,这个时候,哪儿哪儿都可以露,唯独脸面,不行。 我情绪复杂地随着雅朝隔壁画舫走去时,雅告诉我,方才歆玥娘子临台献唱,明明意境极好的一曲《阳春白雪》,十四王爷却不大中意,偏偏另择了曲《子夜歌》。 《子夜歌》,乃是有名的淫词艳曲,里头一句“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更是无甚节操,歆玥娘子从来卖艺不卖身,哪里肯唱这样的句子,早早地便拂袖罢去了。 新奇的是,纨绔霸道如夏景璃这样的人,被歆玥娘子这样拂了面子,竟然没有动怒,而是嘱咐明游,他改了主意,要瞧剑舞。 呃,王爷的心思猜不透。 更新奇的是,十里画舫,数百个名伶,竟没有一人愿意为夏景璃跳剑舞,这……我感觉这个权大势大的王爷被十里画舫集体嫌弃了。 所以,这桩麻烦,便倒霉的落在了我的头上。 委屈。 冤枉。 不开心。 …… 然。 我并不会跳舞,只好把一曲“剑舞”,直给跳成了“舞剑”。 我一开始舞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看台下,那一双双可恶的目光,恨不得将我的身体一寸一寸看个遍。 他们哪里在乎我舞的是什么,而是在乎能看到多少风景。 我才舞了一会儿,十四王爷夏景璃,就没皮没脸、摇摇晃晃的摸上了台。 隔着几尺的距离,我嗅见了他身上颇为浓重的酒气。 心里咯噔一下,这厮事要撒酒疯? 我一边舞一边躲远,却发现这厮并没有像预期里那样朝我狼扑过来。 而他竟在舞台中央,除去外衫,露出上半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凹造型。 呃,他一连改换了好几个造型,像是在展示着什么,乐此不疲。 “哈哈哈哈,本王的身材好吧。” “本王今日高兴,叫你们也瞧瞧什么是洪荒体魄。” 十四王爷在台上没羞没臊,而台下前来鉴宝的人,均齐刷刷地埋下了头。 试问,哪个人有那个胆子看十四王爷出丑? 唔,偏偏就有两个人有胆子不低头。 一个是明游。 一个是临鸢。 隔了会儿,正当夏景璃激动地要褪去裤子的时候,一个模样十分机灵的青年,急急上台,强行为自家主子披了肩外衫,又强行搀下了台。 虽然,青年这一系列动作并未得到夏景璃的配合。 相反地,是极不配合。 “爷,您别再脱了,不雅。” “王八犊子,你敢嫌弃本王的体魄!” “爷,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本王继续脱。” 青年一脸‘您可省点力气吧’的表情。 可青年还是按住夏景璃扒裤子的手,“爷,咱回家脱吧。” 夏景璃眼底精光一闪,“也好。” 青年将将松了口气,结果一个不注意,夏景璃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而响叮当之势,迅速退去底裤。 青年一脸挫折无奈。 呃,画面太美,不敢看。 …… 后来我方才晓得,声名赫赫的十四王爷——夏景璃是个一杯就倒的主儿,而夏景璃醉倒只会做一件事,就是脱衣服,脱到麻溜一件不剩才算是完。而刺激夏景璃饮下那一杯酒的人,正是临鸢。 不管临鸢是出于何种目的刺激夏景璃饮下那一杯酒,但,终归是让我免去了在台上继续被人眼神搜刮的厄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二章 飞来横醋 我愣在一旁。 眼看着十四王爷失态地渐行渐远,额间不禁挂起三根黑线。 我长长吁了口气,趁底下的人尚还不敢抬头,迅速摸去了后台。 我将将到后台,就有人从背后替我披上一个披风,也不知是哪个大好人贴心为我找来这么一块遮羞布。 转眼一看。 我屮艸芔茻,明游你还他丫的好意思来?! 我虽心里不爽,可一张脸还是勉强朝他扯开一个笑容,毕竟我可不想尝试“幽闭”二字。 对方却是一脸嫌弃,“妙妙,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怎觉得好生难看。” 我投给他一个面无表情。 他尴尬扯了扯嘴角的皮,一只手顺带落在我的肩上,半个身子朝我这里靠了靠,那动作像是搭在一个兄弟的肩头,笑嘻嘻同我讲,“妙妙,方才舞的不错呀”,语气里差点提溜出半条哈喇子,“从前不知道,妙妙身材这般好。” 我冷言,“多谢夸奖。” 他脸皮厚,“不用谢,我俩谁跟谁啊,过命的交情。” 我疑惑,“哪里来的‘过命’?” 他恍然,“噢,你的命在我手里。” 我,“……”早晚要你好看。 我正在心底里策划着日后处置明游的九百九十九种酷刑,就忽然感觉身子一轻,本来挞在我身上的重量,被人如老鹰拎鸡一样,给拎了出去。 鸡=明游,嘻嘻。 老鹰=临鸢,我心肝儿颤。 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兴不过一秒罢。 我望见临鸢神情冷冷,如临风玉树立在那里,眼神里竟有一种旁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的感觉,剜心挠肝的阴森感觉。 究竟是谁欠了他十万两银子呢? 我飞快地撇了眼被摔得老远,有些狼狈落在地上的明游,仿佛明白了什么。 而下一秒,远在数丈开外,摔得起都起不来的明游,竟如鬼魅一般又重新来到了我的身侧,虽然我和他被临鸢一个掠身无情地隔开。 不过,他二人的身法,也太快了吧,我竟连半个影子也没看到。 整个帝都的高手,都做不到这一点,便是轻功上乘的绝学“御风流影”,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我得出结论,这两个人的武学造诣,简直非人! 要知道我妙矢的武艺不算差,在盛京随便欺负个把高手不算难事,但轻功这个东西,聪慧如我,基本连大门边儿都没能摸到。 只能说,我同“上天”这件事,缘分太浅。 我正扼腕叹息,竟忽然看见明游同临鸢二人竟然相对拱手一笑。 尽管,他二人笑得并不怎么情真意切。 临鸢,“十公子修为深厚,在下佩服。” 明游,“临鸢公子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这一点功力不足挂齿。” 临鸢,“改日我定要同十公子痛快再战。” 明游,“一言为定。” 他二人一来而去含着笑寒暄,全然忘却了方才还闹着不愉快。 这男人变脸,比变天还快。 再战?我想问,你二人方才打架了吗? 我看他二人正说得尽兴,全然忘却了此处还立着一个我,晾在一旁,被当作空气的我。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于是我扭过身子,心翼翼,预备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逃走。 谁成想,还没踏出半步,便被一个烟青色的影挡住了去路。 他居高临下地问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哇?” 我望着临鸢幽深危险的瞳孔,吞了吞口水。那感觉就好似犯了错的孩子被家长逮了个正着一般。 “临鸢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她是我画舫的舞姬。” 明游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侧,并且再一次不经过我的允许,轻轻揽了我的肩头。 我回过头瞪他一眼:松开你的爪子。 他剑眉一挑,装作一副看不懂的样子,绕过我的眼神,目光直直和万年冰山临鸢对视。 临鸢现在的样子,真的是冷极。 我已被“冻”得有些身子发抖。 好冷。 我替自己掖了掖身上的披风。 许是明游察觉到我的冷意,温暖的大手稍稍用力,就将我的身子整个地带入了他结实的胸膛。 他低头一瞬,一股浓郁的男子气息铺面而来,我慌了。 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完全没有用,心一横,捏住他腰上三寸的皮肉,七百二十度大旋转。 我没等来他吃痛的表情,就好似我方才掐的不是他的皮肉一般。 他眼皮微抽,依旧是一副恰到好的笑意挂在唇边,“我还有要事要同妙妙办,先行告辞了,临鸢公子您自便,墨香阁也挣不了几个银子,看中了画舫里的哪个姑娘随便挑,记我账上便是。” 我被他脸上明晃晃的笑容闪了眼睛,我同你有什么要事要办? 墨香阁的确挣不了钱,但临鸢也不至于付不起吃花酒的钱。 他显然是在讽刺临鸢没他银子多。 临鸢是有涵养,他的涵养基本体现在不逞口舌之快,但临鸢脾气不好,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 今日,临鸢脾气不好这件事,明游亦是狠狠体悟了一把。 我不知道最终我是怎么到的临鸢手里的,只是约摸记得,明游僵在脸上的表情有些欲哭无泪。 难道,他二人又在我毫无察觉的境况下,悄悄干了一仗? 我尚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轻,只觉整个人都被一股子清畅的气流抬起,离地数丈。 这一次,临鸢手里的“鸡”换作了我。 他拎着我飞向这无尽的夜空,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上天”。 我朝足下波光粼粼的江水瞥了瞥,紧张到咽了口唾沫,一霎抱住临鸢的大腿,再也不敢睁眼。 我,恐高。 对方很嫌弃地蹬了蹬腿。 我似块狗皮膏药,贴得老紧,没被他蹬掉。开玩笑,若是掉下去,我就摔成粉了,渣都不带剩的那种。 我听到头顶居高临下传来一声冷哼。 其中的无奈和嫌弃,被我自动滤过。 我想着之前身在囹圄时,临鸢的漠然,厚着脸皮语气心地问他,“你怎会来找我?该不会是要大义灭亲,将我捉回大牢吧?” 对方没说话。 “害墩墩娃儿蹲大牢,是我不对,可那和尚的事,真的与我无关,我是冤枉的。” 对方冷冷嫌弃,“聒噪。” 我,“……”不敢聒噪。 隔了三息,他清冷的语调才再次落入我的耳朵,语气很是霸道,“我的东西,是不会交给别人的。” 听他此言,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但。 “东西?我才不是东西。” 等等,我怎么说自己不是东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三章 黄粱一梦 再回到临府,我已不再是什么临府主母、临鸢妻子,而成了临鸢房里的随侍书童。临鸢说,我穿男装顺眼些。 听说,我从十里画舫穿回来的奇装异服,被临鸢一把火给烧了。 听说,京兆府衙门,如今正满世界通缉我。 听说,因为我这一桩事,墨香阁本来就不大好的生意,如今更是门厅稀落。隔三岔五的,还有大批的衙役来临府搜查。 我=千古罪人。 临府上上下下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幸好,临府众人并不知晓书童就是临夫人。 临鸢的脸色有些阴鸷,他端坐在书案前,而我只顾垂着脑袋,敛眉不语。 他修长的手指规律地敲打着桌沿,此间清脆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夜里,竟有一种森然凉意。 “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他挑眉问我的样子,像是在审一个犯人。 我被他盯得心虚,“我不该带墩墩……” “嗯?” 我在对方一个淡淡的长音中,意识到了错处,立马改口,“不,是少爷,我不该带少爷私自外出。” “还有呢?” 我低头琢磨了会子,怯怯道,“我不该上明游的画舫。” 他语气危险地问我,“明游?你们倒是相熟得很?” 我嘴角扯了扯,连忙否认,“不熟,不熟,十里画舫明游公子盛名在外,我不过是听过他的大名罢了。我对十公子只不过是仰慕,仰慕之情。” 说完这句我看到他的神色微动,我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即便是他再不喜欢,也不应该仰慕一个外人。察觉到他的些微不快,我立马添道,“十公子再好,到底是风月之人,怎么能和才学渊博的临鸢公子相比呢。在我看来,临鸢公子玉树临风、潇洒倜傥、面如冠玉、风度翩翩、雨露苍生、泽被万方,实在是天上明星,叫人不敢逼视。” “聒噪。” 我,“……”不敢继续聒噪。 我预备好化解尴尬氛围的笑容,在他冰冷的语气里,凝结成霜。 隔了会儿,我看他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以为总算蒙混了过去,悄悄松了半口气。蓦地,又看到他优雅地提起笔,冰凉的眸子落在书案右上角,顿了顿。 那里本来有一个砚台,被我顺走的砚台。 我看他又要开口,立马截了他的话,朝门外高喊,“来人,为公子伺候笔墨纸砚,公子的书案上,怎么连个砚台都没有,真是不叫话!” 隔了会儿,果然有个丫头慌张进来领罪。 我居高临下将那个丫头批评了一通,直到那个丫头重新端了一个砚台进来,才心虚地将她撵走。 我在临鸢饶有深意的唇角里,找见了一丝不屑。 他不曾多说什么,只叫我帮他研墨。 今日临鸢房间里的熏香煞是好闻,有一股类似杜若的怡人清气,“沉檀龙麝”之“沉”,为四香之首,沉水香有降气除燥、暖肾养脾、顺气制逆、纳气助阳等功效。 从前,我并不大研究熏香,只觉得这样的雅趣,我并不喜欢,也不讨厌。 沉香安神。 我不明白临鸢何以今日要在房里点这样名贵的香。我只晓得,我在替他研磨时,竟会趴在一旁的案几睡过了去。 我的梦里,隔着万千云雾,有个恍惚的景象。 一抹金黄的斜阳,将一株高大的菩提照耀得金光灿灿,恍若临世的仙佛。一棵的白花在菩提树下抖动着纯白的娇枝。 清风微过,云雾散去,那菩提树下款款走来一个天姿灵秀的女子,她手里提溜着一只公鸡,念念有词。 女子灿若星辰一双美眸一弯,笑得狡黠,“自从跟了菩提以后,本仙是许久没沾过荤腥了。” 公鸡瞬间吓得炸毛,“咯咯咯,本鸡的肉不好吃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好整以暇,“哦?怎么个不好吃法?” 公鸡强辩,“咯咯咯,本鸡很久没洗澡了,臭得很。” 女子笑意更浓,“无妨,把你仍到浣清池过一遍,浣清池可涤世间邪秽,本仙保准你被过得一根毛都不剩。” 公鸡惊恐地在女子手里扑棱,“咯咯咯,本鸡已经三十七岁了,肉已经老了,怕硌了仙人您的牙。” 女子眉飞色舞,“你若是一只凡人鸡,这个年纪的确是老掉牙了,不过,作为仙鸡,你可是顶嫩的鸡仔。” 公鸡惊愕得张大了鸡喙。 “咯咯咯,大仙饶命啊,本鸡修仙不易,还请大仙开一面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笑得愈加张扬,“开一面也不是不可以。” 公鸡见到了生机,瞪大了鸡眼等着下文。 女子一手撑着额头,若有所思,“我合计了一回,今日若吃了你,且只能吃一顿,”眼底精光一闪,“若你能日日为本仙下一枚蛋,那岂不是日日便能沾着荤腥了?” 公鸡惶恐捂着下身,“本鸡是公鸡。” 女子眉峰一挑,“不会下蛋?” 公鸡疯狂摇头,把头摇成了筛子,斩钉截铁地回复,“本鸡会下蛋,一定会下蛋。” 女子满意地松开鸡脖子,“嗯,每日烹好一道鸡蛋美食,送过来。否则……”女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公鸡惊恐地咽了口唾沫。 由此,司晨的昴日大公鸡,硬生生学会了烹饪和下蛋。 待女子清丽傲娇的眉眼隐于浓雾,我才恍然梦醒。 我醒来时,临鸢早已不在屋内。 我只看到作案上遗留一副字画,宣纸上盛开一朵纯白,五瓣娇嫩的骨朵儿,栩栩如生,仿若能嗅到其中香味,而那一朵花,恰似我方才梦里的那一朵。 眼神落到字画左下角一行题字:繁缕如织,梦如尘寰。 临鸢的墨宝,我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但作为一名合格的书童,我还是将这幅墨宝好生收藏。 翌日,临鸢早早地便出门了。听说临鸢的才情为宫里权贵所赏识,有人推荐他任太傅一职。此刻怕是正在入宫面圣的路上。 临鸢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开溜。 我委实难以忍受府中人对我的冷言冷语,尽管府中除临鸢以外,并无人晓得此时的书童就是他们口中的扫把星夫人。 我是个有志气的人,遂立下宏愿,这一次出门,定不能再被灰溜溜地抓回来。 想不到这一次出门,当真令我开了眼界。 盛京之中,天子皇城,竟有恶霸当众欺人。 王法何在?天理何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四章 红羽八哥 当街一个恶霸,硬说一家医馆治死了人,然那是一家兽医馆,那人也是那恶霸硬生生逼着人家出手医治的! 恶霸提起医师的衣领,轻易地就将瘦弱医师的整个身子带离地面,他指着地上一具惨白得不叫话的尸身,狮子大开口,“你治死了我家兄弟,没有三千两的安葬费,休想脱身!” 三千两的安葬费,究竟是埋皇帝还是埋大象呢? 周围指指点点的看客不计其数,却也只敢低低议论。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多数人都不大愿意招惹是非。 只见那医师双手作揖,语气心地开口同恶霸商量,“大哥,你行行好,我家本生意,实在没有那么多银子。” 恶霸一脸凶相地微眯起双眼,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凶光,“老子不管你拿得出拿不出,便是卖了医馆也得给!” 医师欲哭无泪,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概,“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老子不要命,只要钱!”恶霸气得络腮胡子乱飞,两手高高将医师举过头顶,就欲将其重重挞在地上。 我暗自合计了一回,恶霸步履虚实,毫无章法,只不过是空有蛮力,不像是武林高手,当不会是我的对手。 于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大胆贼人,天子脚下,竟敢欺善凌弱!” 我大义凛然如此道,顺带摸了摸腰间,空的。呃,自从我不做郡主了,腰间似乎再也没配过什么武器。 我准备好的气势,顿时在恶霸胸围的体魄前,登时就弱了几分。 没有武器的情况下,我尚没那个自信能打得过他。 我干笑了两声,眼神虚浮地下垂,扫过恶霸身侧时,分明看到地上那一具死尸,微微动了动。 恶霸信手将那医师一挞,伴随一声惊呼,医师的身子和一副七零八碎的木桌融为了一体。 恶霸转而捏紧我的衣襟,“你说谁是贼人?” 我豁开满口银牙,谄媚地指着人群之后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贼人,不要跑!”说罢从他的手心里挣扎下来,佯装欲朝人群追去。 也许是我这一声吼得太过惊天地泣鬼神,地下那一具死尸又动了动。 这一回,许多人都看得分明,一霎议论开来,无非是人没死,二人诈尸骗财云云。 恶霸一见局势不对,有些气急败坏地踢了踢死尸的身子,“没用的东西,装个死人都不会。” “死尸”大约是被戳到了脊梁骨,有些气愤地猛然立起,“我……”看到恶霸危险的眼神,“我不同你计较。” 恶霸低低哼了声,有些怨毒地看着那“死尸”,“挣不到银子,咱们如何同主子交代。” 也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官差来了。后来,两个骗子一前一后,有些灰头土脸地离去。 我一想二人还有个主子,为了找见贼人的窝点,好将其一打尽,便尾随在二人身后。 我心翼翼跟随二人绕进一个死胡同,也许是我尾随人的经验不足,在那胡同里找了三圈硬是再没找见二人的影子。 我有些垂头丧气地绕出巷子,身后竟传来两只禽类的厮打声。 一只红羽八哥,个不多大,却趁着自个人能飞的优势,把一只足足有半个人高的大公鸡欺得“咯咯咯”直叫唤。 大公鸡狼狈地扑扇着羽翼在原地打转儿。 红羽八哥两瓣喙揪着大公鸡脖颈上的毛,秃噜秃噜直往外拔,不多时,大公鸡傲娇的长颈已是秃秃一片。 大公鸡弯头一看,惊得整个鸡都不好了,两个眼珠子直往外冒火星字。 “咯咯咯,朱雀,你大爷的!” 额,我好似听见了什么人在骂人,我想了想,八哥学舌,会将一两句人话,大约也不应该感到惊讶。 我正琢磨着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便看到两禽纠打的局势骤然扭转。 也不知大公鸡是怎么做到的,竟能翻身把歌唱。 红羽八哥被大公鸡死死扣在脚下,那状况如同被如来佛祖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一动也不能动。 这一只八哥本只有手掌大,公鸡对它来说,已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方才还凶狠的气势,陡然转换。 红羽八哥瞪大了委屈不跌的鸟眼,恳求,“鸡大哥,放过我罢,我再也不敢了,以后你扮老大,你看成不?” 我暗自忖道,这八哥当真成精了,且不论人话能说得这般溜,但是这份识时务为俊杰的做派,简直就是个人精。 不料大公鸡压根儿不吃那一套,眼里的火星子直接轰的燃成熊熊烈火,毫不犹豫地就朝八哥脖颈的漂亮羽毛秃噜一口,报复性地给八哥啃破了相。 好凶残的公鸡! 我蓦地想起我梦里的那一只大公鸡,倒是乖顺得很。大抵天底下的公鸡都是一个模样,我竟觉得这一只同我梦里的那一只,何其相似。 我回神时,恰好看到脖颈早已秃噜皮儿的八哥,朝我投来求救的目光。 我平生很是不齿欺负弱的行为,虽然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干。 咳咳,我是否应当同鸡兄讲一讲道理,譬如人善,人欺,天不欺。想一想,公鸡可能会听不懂,还是直接讲拳头好一些罢。 于是乎,我随手举起墙边一根竹棍,“啊~”地一声大叫,就欲朝那公鸡招呼过去。 那公鸡听到我的吼叫,张大了鸡喙,浑身炸毛时,愣了一瞬,忽然明白了什么,像是见了鬼似的,“咯咯咯”惊叫着,慌张跑离。 巷子里炸飞的几根羽毛,足见它逃得是有多么的仓皇。 我亦有些愣,我知道棒子可怕,但我还没出手呢,公鸡怎就破了胆儿? 我将受伤的八哥,捧在手心里,仔细瞧了瞧,大约是没长开的缘故,浑身都是毛茸茸的,圆不溜秋的同身子不大相称的大脑袋,其上一双红得发亮的大眼睛,内眦挑着一抹金黄,两个翅膀瑞条染彩,可爱的紧。 幸而家伙脖子短,脑袋瓜子挞在身子上的时候,并看不出来那里秃噜了皮儿。 我同家伙找来一方镶黄色的丝巾,系了个好看的结在它脖子上,恰好能挡住它光秃秃的脖子。 我原打算把家伙送回主人家,可惜八哥死活不肯告知主人家的住处,愣是跟着我摸回了临府的狗洞。 大约是八哥看出来我在临府过得颇为拮据,时时还衔来珠宝什么的到我房里,有时还会衔来一两张银票。 真是个贴心的家伙。 临鸢知道我养了这个宠物,他不过是冷冷瞧了眼,并未多说什么。 但我这只活泼可爱的八哥,在临鸢面前从来都是安安分分的,我不得不说,这只八哥比我会看脸色。 我本想给八哥起个名儿,譬如“丑丑,豆豆,瑞瑞,默默,乖乖”等,家伙都偏着傲娇的脑袋瓜儿表示抗议。硬是让我叫它“朱雀”,我表示质疑,“朱雀可是四大灵兽之一,你一个八哥,何德何能当得起这个名字?” 八哥傲娇耍赖,“反正我叫‘朱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五章 秋风·故人 自临鸢成为太傅以来,便日日要去上朝,辰时出门,酉时方归。 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我已变成比他早一个时辰起床,直到酉时等他一同用膳。中间这几个时辰,我便在园子里逗逗鸟儿什么的,有时也会爬个狗洞出去逛逛。 秋声渐重,杏园里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融入黄土,斑驳的树干只余一副瘦骨清姿。 有一日,临鸢回来,脸色一如秋黄的落叶,叫人望不见生机。 他一贯都是冷冰冰的,但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我已能从他冷冰冰的神情里分辨出,那是高兴的冷,还是不高兴的冷。 那一日我同他尚未用过晚膳,便照例作为一个书童伺候在他跟前,替他研磨。 临鸢习得一手好字,恰如他这个人——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垂露收笔处戛然而止,似快刀斫削,悬针收笔处有正有侧,或曲或直;提按分明,牵丝劲挺;亦浓亦纤,无乖无戾,亦中亦侧,不燥不润。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轻声在旁念出他题写的字,落款是“八月二日·秋风辞”。 我虽不大懂诗词,但也能看出,这是一阕讲思念的词。我想,八月二日,对临鸢来讲应当是个特别的日子。 秋日,大抵是个适合感怀的时节,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伤春悲秋的句子传世。 我禁不住的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儿,才能被临鸢这样思念,那个人又会不会是墩墩娃儿的母亲?但墩墩娃儿同临鸢究竟是何种关系,我到现在亦不大能够琢磨明白。 我研磨,他写字。这也许是一个好的光景。 可惜,这样的氛围,却被横杆上头一只八哥不合时宜地给搅扰了。 “饿了,饿了,妙妙,你要饿死鸟吗?” 我不好气地回,“你不还没死吗?” 八哥一个挫折表情,“我快死了,很快就死了。” “你死一个,我看看。”也不知临鸢何时来了逗鸟的兴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八哥相当听临鸢的话,这一点从不动摇,即便是在“死”这件事上。 临鸢话音刚落,八哥便身子一歪,就地栽倒。 “咚”地一声挞在地板上,此摔不轻。 只见它鸟腿蹬蹬抽了几下,鸟舌头从喙里伸出来,翻着白眼,还留下一串死前遗言:“我……死了,记得过年过节到我坟头给烧一百只皮虫,两百斤黄豆,三百斤大米。”说完仰头一躺,作死鸟状。 我绷住笑,同临鸢相觑一眼。 眼神重新落在八哥身上时,见它忽然抬头,添道,“再帮我烧一只好看的凤凰,雌凤凰。” “嗷!”发出最后一口气,八哥再次蹬腿一躺。 我鄙夷它一眼,“要求还挺高,你便去死吧,我委实养不起。” 说罢转身挽起临鸢的胳膊同他建议,“咱们今日吃焖鸟吧,红扇鸟贝,清炖鹦哥儿也不错。” 临鸢淡漠地拂开我的手,挑了半根眉毛看我,“咱,们?” 我,“……只是提个建议。” 临鸢看了看仍在地上装死的八哥,嘴角似也有一抹绷不住笑的笑意,“也好,今日,我也想吃鸟了。正好地上有一只鸟儿,刚死,埋了亦不如吃了。” 唔,临鸢挺腹黑。 我说吃鸟,只不过是逗逗八哥,而临鸢直接开口吃八哥本鸟。 这句话直接令得八哥起死回生。 八哥扑扇着翅膀,迅速蹲回了原来的位置,舌头还没捋直就开始辩白,“我……不饿了,嘎嘎。” 我一路抿着笑,同临鸢刚走出院落,便见临徵亲自递来一锦盒,说是凉国公主终葵诗微亲自做了一盒什锦酥请临鸢公子品尝。 临鸢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那锦盒,便示意我接下。 我抱着锦盒,遂在临鸢身后,穿过回廊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饿了?”他问我的时候,没有转身,更没有停下步子。 “嗯”我老实地砸了砸头,又咽了口唾沫。 “吃吧。” 我听到这两个字时,仿佛是得了某种重大的恩典,眼睛里的感激几乎能滴出水来。 凉国公主做给临鸢的美食啊,竟舍得让我吃了。 欸,终葵诗微何以要给临鸢送糕点,这样的表白会不会太露骨了些?凉国将灭,诗微这一番殷勤,不是应该对着太子或是夏景璃献吗? 我嘴里吃着诗微的手艺,大脑供血充足时,仍是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 我本不需要想明白这个问题。 不久之后,一道圣旨,凉国公主终葵诗微便被指婚给了临鸢。不是一国储君太子殿下,更不是如日中天的十四王爷,而是无权无势的太傅临鸢。 大婚的日子很快便要来临,而我,那个被临鸢娶回家的司教坊女子,早已被世人遗忘,便是连京兆衙门亦将通缉我的画像撤了去。 大红的锦缎铺就地毯,大红的双喜结满窗花,大红的绵绸挂满房檐,大红的蜡烛排满婚房,大红的鸳鸯铺满锦被…… 吉日尚还未到,整个临鸢已然成为一派喜庆的红。 我不大喜欢红色,所以这些装饰,在我看来,有些刺目。 南苑用作婚房,我只得搬离,所幸来到西苑同墩墩娃儿作伴,整个临府四苑三十二院落,也只有西苑没弄作艳俗的红色。 挺好。 听说是墩墩娃儿不喜热闹,我大约是托了墩墩的福,才不至于在西苑也看见那些刺目的红。 大婚那一日,锣鼓喧天,即便是在西苑,也能听到些许动静。 我和墩墩本来在商量,夜宵是吃羊肉馅儿的包子好,还是吃牛肉馅儿的包子好。 结果我的目光,却因为一个忽然由明转暗的房屋,倏然跟着有些黯然。 西苑是临府地势最好的位置,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临府宅院,而我如今坐的位置,恰好能瞥见临鸢的卧房。 那时墩墩忽然问有些愣怔的我,“妙妙姐,我比较喜欢羊肉馅儿的,你呢?” 我没有说话。 他又问我,“妙妙姐,帝君娶那个女人,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隔着衣袖微微撰起了拳头,我真的不高兴……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六章 云中世间 窗外灯影攒攒,在清冷的西苑,我似乎也能感到此刻南苑的光景。 我倏然想起彼时我骗诗微的事情,我说我是临鸢的事情,也许我只是无心之过,但或许也真正伤害了一个人。 我不晓得诗微嫁给临鸢的心情,亦不晓得她若知道此刻所嫁的临鸢并不是那个临鸢会是何种反应,但我却忍不住去揣测临鸢娶诗微的心情。 凉国公主,终葵诗微,是三国第一美人。不仅能歌善舞、才情卓绝,其爱慕者更是不计其数,便是北齐国的纥奚穆煌亦是对终葵诗微有几分心动,莫不是纥奚穆煌向凉国求婚的庚帖被终葵诗微冷拒,凉国也不至于面临亡国的危机。 也许,战争这件事远没有人们议论的那般简单,但拒婚这桩事的确是齐国发动战争的一个导火索。 我想,以诗微那般蕙质兰心的女子,大抵每个男子都会情不自禁心动的吧。 自从得知临鸢的婚讯,我便有些心神不宁,特地请红荧备了些沉香给我。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抽空”想了一个问题——我睡不着这件事,当是要怨我太过依赖这沉香的缘故,抑或说是我有些认床,嗯,一定是这样。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便有些心情“大好”,连入睡也是容易了些。 临鸢同诗微大婚的这一夜,我又做了个梦。 梦里一个宛若仙境的地方,云海苍茫里有三千世界,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浮现在云里雾间,错落有致,有常年不败的宓萝花,将琉璃色的宫墙装点成梦幻的紫色。 我看到从万千花色踏云而来的男子,也是一袭优雅的紫袍。一副容颜如人间盛开的桃花,潋滟不尽的芳菲。 我隔着云雾,没能看清他的容颜,却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冷落,睥睨众生的清高姿态里,竟也难得有一丝微苦味道。 我觉得他那样一副远离尘嚣的姿容,像极了一位仙人,便姑且称他为“男神”罢。 男神单手执了个酒壶,微醺的神色惬意,脚下的云,却有些匆匆。像是趁醉急着去办一件事情。 不多时,男神脚下的祥云便为一阵从银河星流忽然刮过来的天风,拂散了去。 男神脚下一滑,一个不大不的踉跄,端端直直落在一株菩提树下,仙腚恰好压在一株白花身上。 白花疼得哇哇直叫唤,有些口不择言,“是哪个混账落在本仙的身上,还不速速起来!信不信本仙打得你满地找牙。” 男神揉了揉耳朵,假意没听到白花的控诉。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蚊子,嗡嗡嗡响个没完。”微眯着眼眸,抬起头又饮了一杯,像是有意为之,腚子还“微微”动了动,把白花压得更加服帖了些。 白花这次疼得连舌头都不大捋得直,只好求救于菩提树,“菩提哥哥,你救救我呀,帮我灭了这欺负弱的仙人。” 从前白花欺负人,可不仅仅是仗着自个儿那几分微薄修为,而是因为菩提。菩提来自西方妙华境天,那是闻名万界的十佛殿的所在。便是因为这一层因素,九重天各路仙人都对菩提尤为敬重。 白花得以在菩提树的庇护下修仙,自沾染了些西方世界的灵气,仙力自然是比普通仙家要浑厚一些,白花生性贪玩,是以时常招惹一些仙家,欺负得过的还则罢了,欺负不过的,便会求菩提施以援手。 菩提为树大度,早就参透佛缘,自不可能帮着白花胡闹,但白花只要不太出格,菩提也不会横加干涉。 而大多数仙人还是会卖菩提树几分薄面,不与白花计较。 这便让白花有些误会,误以为自己是个挺有份量的仙子,更误以为菩提是这天上最大的仙家。 白花想到大多数仙人一听到菩提的名号,都悻悻跑离并且不甘的神情,便有些幸灾乐祸,她只等着自个儿头上这个仙人意识到自个儿的错处,便止不住地脑补这位仙人在她面前端茶递水忙赔不是的画面。 可白花想不到,菩提待这位仙人竟是前所未有的恭敬,破天荒弯了树腰同他行礼,颇为谦恭道了声,“仙君”。 仙分四级:圣、君、星、命。此刻仙圣一位尚还空悬,上玄仙庭也只有三位仙君而已,而压在白花头上的这一位,竟也是一位仙君? 这让白花有些始料未及,连忙赔笑脸,连“本仙”的自称都识趣地改换了,“仙有眼不识泰山,仙君驾到,仙这一亩三分地简直蓬荜生辉,能成为仙君的坐垫,也是仙几世修来的善缘呐!” 听完白花这一连串的吹捧,男神适才感觉到了耳畔不是蚊子在响,适才从腚子下面摸出一朵早已压变形的白花,两根手指就这么夹着白花,饶有兴味看了一会儿,然后手轻轻抖了一下。 白花就此落下九重天。 男神看着菩提,抬着酒壶,淡淡说,“真不好意思,手抖了。”又往云端下瞥了瞥,佯装自悔,“许是酒饮多了,还落个手抖的毛病。” 但,这可真不是什么“手抖”。 要是随便手一抖,就能将一个仙人罚下凡劫,那么仙界也不需要设立三庭劫历、天道九劫了。 …… 我亦不知是什么缘故,近日总是多梦,梦里还总是一些同现实无关的景象,我本不是迷信之人,但这些梦,总会给我一种很真实的感觉。 一日,我同墩墩在院子里逗鸟。 我问他,“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么?” 墩墩看了看歇在木棉花枝头正打盹儿的八哥,颇为肯定地回我,“有。这世上不仅有神仙,还有妖精、鬼怪呢。” 他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样子好似挺认真。 我将手落在他头顶,轻轻揉乱他的头发,眼神宠溺地笑笑,“世上那么多妖怪,你不怕么?” 墩墩狠狠砸了下圆碌碌的脑袋瓜儿,“嗯,不怕,帝君会保护我。” 我又道,“如果我怕呢?”我有种感觉,梦里的事情好似与我有某种关联,而这种关联竟会让我感到忧心。 “那我便保护你罢。”他双手环抱搁在胸前,信誓旦旦的语气,俨然一副大人模样。 碧落秋色静寂,半纸飞腾空中,一丝相牵系,高下随人,影渡遥天。远间高举齐云的纸鸢,似要绝了这红尘而去。 只是后来,那牵引纸鸢的人儿,好似不得章法,纸鸢未能乘风而起,最终如一片落叶般,飘摇坠落。 将正在枝头打盹儿的八哥,险些吓丢了魂儿。 八哥扑扇这短翅在原地打了好几个旋儿才堪堪找稳平衡,惊叫道:“谁砸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七章 美人凋零 大约是临鸢素日里太忙的缘故,墩墩娃儿长这么大倒还未曾见过纸鸢,天降“宝贝”时,墩墩娃儿便扭着胖嘟嘟的身子将那棵木棉树爬了满怀。 一条腿抬起来,蹬了几蹬,蹭掉几块树皮儿。 又蹬几蹬,头顶飘落三两木棉花瓣。 再蹬几蹬,墩墩娃儿仍在原来的位置“不懈努力”着。 爬了半晌树,圆滚滚的身子只扒着树,两个脚丫子还未曾离地半分,这倒也是一桩“奇”事。 八哥一见此状,顿即一只翅膀抵着鸟肚子,捧腹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此鸟委实高估了墩墩娃儿的脾气。 我不禁替八哥感到几分忧心。 墩墩娃儿虽是个胖子,但绝不是谁人都可以嘲笑的胖子。心宽体胖这四个字的含义,怕是以墩墩娃儿此般幼齿之年,并不能掌握。 墩墩娃儿止住原先爬树的动作,嘴儿一抿,眼神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精光。只见他从左腕卸下一枚手环,轻轻一抛,便正正好套在八哥儿的脖颈。 少时,八哥如被巨石压顶一般,骤然失去平衡,头朝下,栽倒在地。两个爪儿不甘心地抽了抽。 我大约能瞧见八哥的两个眼睛冒着无名的星子,头晕的星子。 自我从十里画舫被拎回来,临鸢便不允许我着女装,他说我穿女装不大顺眼。 起初我并不明白临鸢的用意,后来我揣摩出来两个意思:一,京兆府尹尚还在通缉我,临鸢叫我着男装是为了避人耳目;二,后来衙门将我的画像撤掉,临鸢仍不允许我着女装,我便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甚至有将第一条意思给否定的冲动。 我此刻仍是一副书童装扮,爬个树什么的自不在话下,往年在北境,下水摸鱼、爬树捞鸟的事我是没少干,我想爬树这件事虽许久不干了,但也不至于生疏到连个纸鸢也摘不下来罢。 当我顺利爬上木棉树,又顺利摘下纸鸢,我冲树下忙拍手称好的墩墩娃儿得意洋洋笑得正欢畅。 那时,西苑的大门口,正好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大胆,竟敢阻拦公主凤架!” 我同“上天”本就没什么缘分,此刻扶着树,朝下一瞧,竟恍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便轻易地失了重心,就着方才八哥坠落的位置,将“自由落体”这四个字深切体会了一把。 我不怕自由落体,只是有些心疼我的腚子。 八哥此刻仍栽在地上,红红的两颗眼睛生无可恋地望着我,两个短翅膀儿拼命地原地扑棱,生怕我这个“庞然大物”将它的身板儿砸个尸骨无存。 八哥振翼频率之快,怕是能赶得上苍蝇之流。 不知为何,此刻见着八哥一副惧恐的表情,我竟对自由落体四个字有些坦然。 不过,我做好的心理建设,本没机会用上。 也不知临鸢是何时来到这个院子,又恰好经过这棵木棉树,正好看见正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我,不偏不倚将我接了个满怀。 我条件反射地揽住临鸢的脖颈,他清寂的眉眼,若傲雪而立一片红梅,将我看得有些入迷。 这一刻,流光竟过得极慢。 那时我不知,流光止息,对临鸢来说本不是多大难事。 当我身体的重量整个落入临鸢的怀抱时,我看到他眉心微蹙,“又沉了。” 我,羞愧,别过了眼。 本来自得到临鸢娶诗微的消息后,我便没来由的有些郁闷,而我有个消解情绪的法宝,那便是吃,大吃特吃,山吃海喝。 后果是,胖了一圈。 当我重新沾到地面时,扣着手里的纸鸢想了会儿,正想开口同临鸢道谢。 然。 我愣是看他绕过了我,捧起八哥的身子,关切道,“红雀,没被砸着吧。” 八哥颇有骨气,气鼓鼓地纠正他,“是‘朱雀’!还有,本鸟的身体砸不坏。” 我愣在那里,似有一阵凉风吹过,一片赤红的木棉花从我的眼里落地。 原来……临鸢是怕我砸着八哥,哦不,朱雀……吗? 隔了会儿,我的目光才重新回到西苑门口那个秀丽的人影。 女子妆容清丽,衣着素雅。浅色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一件紫罗兰色彩绘芙蓉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略有病态,一副容颜若雪打梨花,惹人生怜。 她,终葵诗微,是临府新任主母,即便被侍女搬出了公主的架子,仍旧是被阻挡在西苑门外。 主子素雅如斯,侍女却是红妆喜庆。 那侍女瞧着眼生,想是陪嫁丫鬟罢。 我看她圆润的下颌微微扬起,端有些目中无人的优越感,只见她略上前一步朝西苑两个护卫呵斥,“放肆,公主凤架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两个侍卫居高临下轻睨丫头一眼,仍是岿然不动。 丫头有些气急,正欲上前说些什么,却被诗微低低呵斥,“琀之,休得胡闹。” 琀之不甘心沉哼一声,倒也颔首退下。 诗微适才上前半步,浅浅同两个侍卫福一礼后,颇为客气道,“本宫的纸鸢落在这院子里了,可否进去一寻。” 两个侍卫仍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琀之见自家主子吃了闭门羹,有些气不过道,“我家公主如今已是临府主母,你们的主子,尔等竟敢如此怠慢,若是大魏陛下晓得尔等此般放肆,定不会轻易饶恕!” 两个侍卫为琀之的话,交换了下眼神,转而颇为为难地看向了临鸢。 “可以。” “不可以。” 我的“可以”,几乎赶在了临鸢的“不可以”之前。 只可惜,我的话,在临府并不顶用。 我打了个眼色叫临鸢三思,望进临鸢的眼神时,那里一贯的冰冷,并没有要同我商量的意思。 我只好转而同墩墩商量,将他看中的纸鸢还给别人,并且答应,另替他做一个纸鸢。 我拿着纸鸢走到诗微跟前,抬头看了看头顶一片云。 我前日里偶感风寒,一副嗓子到现下仍是哑着。清了清嗓子后,微笑着同她讲,“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手心朝上,将纸鸢递到她面前,“给。” 诗微看着我愣怔了一会儿,良久才有些情绪复杂地对我念了一声“公子”。 此间情绪万千,使人动容。 后来我才晓得,诗微把那纸鸢“落”到西苑,是为了寻我,她心中的“临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八章 又见黑猫 须晴日,艳阳。 许久不见的胖黑,这日竟出现在了西苑,四仰八叉地将躺在花树下,老神在在地晒着太阳。 别提多惬意。 我想起原来胖黑欲陷害我背黑锅的事情,心中便有一团无名火难以压制。 我在心中计算了一百种对付胖黑的办法,但转念时,又有些踟蹰。 连终葵诗微都不能踏足的临府西苑,身手并不矫健的胖黑竟能出现在此处,我想这个胖黑定然不是只普通的猫,很可能是很得临鸢欢心的宠物。 念及此,我便打消了亲自对胖黑打击报复的想法。 我瞧了瞧,墩墩娃儿,正雷打不动地睡着午觉,砸吧着嘴儿,在一张大床上,裹着半张被子翻来覆去地打滚儿。 八哥午时吃了几瓣苹果,此刻撑着个肚子,正倚着个栏杆打盹儿。 我抿唇一笑,对,就是八哥了。 八哥此前同大公鸡一场激战,也算是个狠角色的,若不是那公鸡在个子上占个优势,八哥也不一定会输。 我想,八哥战猫咪,应该会是个风景。 于是乎,我提溜着八哥的鸟笼(开放式鸟笼,只带一个横杆的那种),蹑手蹑脚,不多不少正正好悬于胖黑的正上方。 我则揣了把瓜子,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等着看好戏。 “咔嚓、咔嚓、咔嚓” 我方才嗑完第三颗,八哥便不负所望一头栽倒,尖尖的鸟喙正正好戳在胖黑圆滚滚的肚皮。 胖黑瞬间疼得炸毛,凄厉地“喵”出了声。 我不忍心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针扎皮肤的感觉,应该是挺残忍的疼。 胖黑可不是个好惹的性子,而八哥同它可算是半斤对八两,不相伯仲。 果不其然,一猫一鸟就这么扭打、混战。 一个绝技“戳、飞、蹬”,一个绝技“扑、咬、抓”。 厮打间,激起一地的尘土,以及红黑二色乱扬的毛发。 壮观,壮观。 我心叹了叹二“兽”的战场,趁机从袖子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预备趁乱扔过去,将那胖黑的毛烧上一烧。 可我将将把手里的火折子吹燃,尚还没飞出去,怎风中就传来一阵毛发烧焦的味道? 我定睛一看,那胖黑的一条尾巴果真着了火。 胖黑急得在原地追尾打旋儿,想欲扑灭那火,却如何也追不到自个儿的尾巴,好不狼狈。 而八哥扑扇着两根短翅,以一个极傲娇的姿势定在半空,像是在欣赏自个儿的战果。 我虽是不知点燃猫尾巴的那无名火是不是从天而降,不过是不是我放的火,抑或是别人放的火,结果也算是殊途同归,胖黑今次也算是挨了教训。 那时我并不知,朱雀司火,胖黑的黑尾巴便是八哥的杰作。 我站在大树背后,酝酿一番,端起早就备下的半盆水,准备来个英雄救猫。 我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九尺大汉给夺过了水盆儿,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在两三个呼吸间,便已浇灭那火。 速度快得,实非常人。 胖黑被水这么一浇,除去快被烧得光鲁鲁的一根尾巴外,浑身的毛俱贴在了身上,啪嗒啪嗒地滴着水。 它竖起尖尖一对耳朵立在那里,亮晶晶两颗浅蓝色的瞳子里几乎畜着泪,望着临徵的眼神里竟有些羞耻。 临徵举着空盆儿,有些神情复杂地同胖黑对视了会儿,敛下眸子时,将握盆子沿的手紧了紧。 这时八哥见着胖黑的惨状,捧着肚子,“咯咯咯”地笑得欢畅,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笑。 我似乎能看到胖黑竖起的一双耳朵尖有些隐隐发红。踩着有些羞耻的步子跑离了去。 而临徵的侧脸,一阵青又一阵白,像是忍着极大的情绪。 “哐!” 临徵举起那个铁盆儿,拍黄瓜似的,直接将八哥给拍噤了声。 八哥再一次栽倒在地。 舌头伸出鸟喙,两个爪子抽了抽,没能留下遗言,这一次是真的晕死了过去。 我忽然有些心虚,转身欲离开犯罪现场时,却被临徵给唤住。 我不敢转身看他,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端倪,要来同我兴师问罪,便觉得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顿了两三顿,还是决定假装听不到,继续跑路。 唔,今日黄历大约是没写明,不宜作恶。 我还没跑出两步,便一头撞上一堵人墙,人墙太过结实,我却被撞得踉跄跌退了两步。 若不是人墙一念仁慈,替我稳住身子,我怕是会跌个四脚朝天,惨不忍睹罢。 我抬眼欲同人墙道个谢,便见到人墙冷着一张脸,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语气肯定地问我,“又闯祸了罢。” 我吞了吞口水,眼神躲闪,回得心虚,“没……没有。” 他淡淡“哦?”了声,代替了提问。 我仍是乖巧地垂着头,时不时澄澈着眼真诚地将他望上一望。 他果然还是满眼得狐疑和嫌弃。 随后,临徵才追到我跟前,眼神飞快地从我的脸同临鸢的脸之间游了一会儿,一张古铜色的脸是又惊又喜,精彩纷呈。 隔了会儿,他才开口问我,“公子瞧着眼熟,莫不是青丘十方境的轻铃风使?” 我晕了晕。 临徵见我面色迷惘,半觉不大对,突然哈哈一笑执了我的手,“看我这眼神,分明是华清殿的逐月公子,许久不见,还是这般的青春年少。”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这临徵说话有些疯癫,记性也十分不牢靠,脸盲症也害得相当严重。正因为如此,临府里大半人都依着等级名姓着了相当等次的衣服,而且基本不改换款式和颜色,临徵是典型的只记皮不记相。 我正对临徵的精神感到惋惜。 却看他又神色复杂地,将我和临鸢打量了一遍,良久才怯怯开口,“二位继续,我便不打扰了。”说罢风也似的跑离了。 我望着临徵的背影幽幽开口,“他好似不识得我。” 临鸢沉默,在漫天秋黄的枫叶中转身。 我吁了一大口气,狐疑地望向方才临徵跑离的地方,“他不会以为我同你是断袖吧?” 我看到临鸢脚下一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二十九章 鹤颐温泉 秋色愈重,于天地光阴间种下一缕幽凉,秋水天长时,园子里的景致也似乎铺就了一重浓郁寒霜。 我掖着被子哆嗦着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时,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自那日八哥被临徵拍趴下了以后,便有些闹情绪,死活也不肯踏出房门一步。便是我要同墩墩娃儿上鹤颐山泡温泉,八哥也没有半点要撵路同行的意思。 墩墩娃儿说,鹤颐温泉是临鸢的私密会所,苦口婆心劝我不要冲动。 我亦慎重考虑了下墩墩娃儿的劝告,比起秋寒,我更愿意领略临鸢的冷脸。更何况,今日恰逢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此刻临鸢想是已同诗微一道赴宴去了。 临府的风水,靠山临水,是顶好的气运。临鸢能在天子脚下择出这样好一块风水宝地,也算是有些神通。 而这鹤颐山便是临府背靠的山,正正好位于西苑之后。 鹤颐山的温泉早已令我心驰神往,如今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天然的温泉,蒸汽里夹杂着淡淡的硫磺味道,也蕴着浅浅的玉兰香。 水只有齐腰深,温骨而清澈,袅袅热气蒸腾而上,碧水如玉又如镜,柔和的阳光透过几株高大的广玉兰,有稀疏的光点碎落在温泉之上。 我正准备下水时,发现墩墩娃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对于没经过临鸢允许就来泡温泉这件事,他还是有些迟疑。 我也不顾墩墩娃儿的迟疑,喜滋滋地将墩墩娃儿在温泉边扒了个精光时,才骤然发现,他的身体构造同我并没有太大区别。 墩墩娃儿原是个姑娘。 我兀地有些懵。 当我听到“扑通”一声,又看到墩墩娃儿在水中玩得欢畅时,我收起了嘴角的惊讶。 泡温泉时,我问起了墩墩娃儿的身世,她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齿,她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她称之为“帝君”的临鸢,另一个名字有些奇怪,“妖神”。至于母亲是谁,墩墩娃儿却是没有半点印象。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念头,墩墩娃儿没见过母亲,是不是代表……又想起那日临鸢的缅怀。我隔着蒸腾的雾气暗自忖道,我以后,要对墩墩娃儿更好一些。 将近午时,肚子不争气地有些发窘,咕噜咕噜疯叫起来。我转眼看了看漂在碧波上,睡得挺自在的墩墩娃儿终是不忍心叫醒,自个披好衣衫,便出去觅食。 此刻是深秋,正是丰收的时节。 鹤颐山上的野果也比寻常的野果结的更大,滋味更加丰美。我想了想,此处风水上佳,土地肥沃,能长出这样的果子也不足为奇。 正当我怀抱着果实,美滋滋地踩着轻快的步子再次出现在温泉边时,心里一个咯噔,脑子被万马奔腾踩得一阵虚空,手里的果实就这么“啪啪啪”滚落在地上。 墩墩娃儿哪里去了? 除了懵,还是懵。 墩墩娃儿的失踪大约是我进临府以来闯下最大的祸事。所谓不知者无罪,可我却不能心安理得把自己当作无罪。 前一刻我还信誓旦旦下决心要善待墩墩娃儿,下一刻人便被我弄丢了,我委实懊恼,又委实担忧。 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将鹤颐山翻了个遍,又浑浑噩噩、慌慌张张、心翼翼将临府翻了个遍。可始终没能找见墩墩娃儿。 那时我不知,临鸢是掌管青丘狐族的青丘妖帝,而墩墩娃儿口中的妖神则是墩薨山万妖之皇,临鸢同妖神之间有个不大不的梁子,二人为墩墩娃儿的抚养权争执了几百年,二人的关系说不上不好,更同好字沾不上边儿,实在微妙得很。 墩墩娃儿之所以到如今还没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也同这二位老爹的意见不合有莫大的关系。毕竟,起名这件事关系到一个血统问题。 临鸢好不容易将墩墩娃儿从妖神手里接过来,带在身边的日子还不足百年,为了防止妖神前来夺子,还专程择了这天子皇城安家,以求天子气息庇护,以免被妖神的爪牙侵扰。 为策万全,临鸢还亲自为墩墩娃儿设下禁制,以防墩墩娃儿的气息被妖神察觉。 但。 我领着墩墩娃儿泡的温泉,却不是普通的温泉,这使得墩墩娃儿的气息外泄了微不足道的一缕,便是因为这一丝半缕,我弄丢了墩墩娃儿。 临府地势最好的位置是墩墩娃儿的住处,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想见墩墩娃儿在临鸢心中的重要性。 我知道我闯下大祸了。 一想起临鸢可能暴怒的样子,我便有些不敢回府。 鹤颐山的夜里森冷得怕人,我听着耳畔窸窸窣窣的虫鸣,缩在一方巨石后面,在温泉蒸腾的热气边,轻轻打了个冷颤。 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星子高挂的辽阔天空,穿山而来的微露清风。 明明是一副美景,我却看得有些怕人。 我曾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妙矢郡主,连老虎胡须都敢摸上一把的人,在此刻却是有些怕了。 我不晓得我在这方巨石后面缩了多久,只觉得流光极为难挨,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般的漫长煎熬。 当我眼前出现一个烟青色衣袍时,已是月至中天。 他居高临下,语气危险的问我,“狸呢?” 我抬眼一看到他冷彻寒骨的一副寂寂容颜,眼中畜着的泪,便有些不可控制地夺眶而出,我哽咽地忏悔,“对不起。” 我单手撑着地,脚下麻木使我重心失稳,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另一手就要上前拽住他的衣袍,“真的对不起。” 而他则是轻轻一退,我便狼狈地扑了个空。 我双手撑着地,禁不住哭得更凶,“我弄丢了她,她还那么,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我……”话到这里,我便有些哽咽,我真怕,真怕墩墩娃儿万一有个什么不测,那便是万死难辞其咎的莫大罪过。 “你罪该万死。” 他如醇酒般甘醇的声音,在夜风中带着刺骨的沙哑。 只此一句,他很不屑同我多言。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很长,让我有些呼吸不畅。我望着他在夜色中化开的背影,眼神呆滞地低低呢喃,“我的确,罪该万死。” 我跌坐在夜色霜雾浓重之中,被无情的夜风干涸了的双眼,有些疲惫地闭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章 异兽白泽 在鹤颐山晕死过去的我,一副身子忽然有些发轻,竟还存了些许意识,生觉得腰杆被两个粗壮的东西硌得生生地疼。 我只感觉耳畔有山风呼呼地过,直觉得风中有千万把冰刀仿佛要将我的肌肤撕裂般,又有温热的雨露湿湿地拍打在我的脖颈,朦朦胧胧中,我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把,指尖温滑的触感令我十分疑惑,我便扯了扯,随之耳边响起似野兽闷哼的声音,振聋发聩。 我捂住耳朵,猛地一激灵,强撑着眼睛看了看,我手边拽的是,动物的白毛。 有什么动物的毛发会是这样的触感,又滑又软,我委实想不出。 但。 这一定是一只体格不的动物。 于是我又怯怯抬着眼皮朝上看了看,发现那“动物”也正看着我。 它幽深紫金的瞳孔里,映着我一张不知所措又煞白的脸颊。 我方才晓得,我不幸地又“上天”了。 将我腰杆硌得生疼的东西,正是此兽的獠牙,比我大腿还粗的獠牙。我活了十五六年,才第一次认知,这世上真的有,妖怪。 我生平第一次吓得牙齿打了个颤颤,“妖……妖怪。” 我带着好奇、惧恐又崇敬的心里观了观,此异兽,体态巍峨,头顶生有两只巨大的犄角,通体雪白,身如狮子,颈纳瑞彩,背后一双羽翼似燃烧的火焰,在空气中燃成紫金色的微光。 我想了想从前跟随父亲在野外生存的一些技能,约摸晓得如狮子一般的猛兽一般是不屑追击死物的。 如此,我便以自以为不错的夸张演技,再一次昏死过去。 只是我没想到,昏死过去的后果,一不心就给睡过去了。 待我恍然梦醒,发现我尚还活着,没入了那异兽的五脏。 装死,我果然英明。 却见得眼前一片漆黑,四下张望了会子,才发现那异兽正蜷缩在某个边边角角,表情既狰狞又骇人。 异兽一双紫金色的羽翼,微微照亮方寸天地,我方才借着那些许微光,看清料峭的石壁,得出结论,此处是一个山洞。 我看那异兽肚子鼓鼓的,正微眯着眼,养神。 我料那异兽大抵是酒足饭饱,正在消食,于是我贴在地上,似个虫子朝洞口的地方蠕动了下,回头看了看那异兽没有发现,便又大着胆子朝外匍匐。 我原打算像个死尸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出山洞。 却不料在洞口遇着一条花斑蛇拦路,它正嘶嘶吐着信子,死死盯着一动也不敢动的我,好似下一秒,它就能张开血盆大口将我生吞了去。 我满心老泪横流,真是祸不单行。 当我以为自己一条命就要轻易断送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一声低沉如山的喝叱: “吾的猎物,谁敢动!” 短短几个字,说得惊天动地,花斑蛇竟垂着头,姿态恭敬地退出洞口。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扭过了头,看向那异兽,平素伶牙俐齿的我,此刻舌头有些难以捋得直,“方……方才……是……是你……你在……说话。” 将将说完这些,又发现,这洞口外又传来千万个禽兽嘶鸣的声音,纷纷削尖了脑袋对准洞口,虎视眈眈。 异兽露出一双光华万丈的紫金色眸子看了我一会儿,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吾的食物,那些精怪还不敢动。” 我软在原地吞了吞口水,洞口那些“野兽”似乎是等着吃我的,而洞里这个异兽直接将我称之为“食物”。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 蓦地,临鸢的话缭绕在我耳边——“你罪该万死。” 我一双睫毛如枯蝶低垂,忽然失去了求生欲望。 我颤颤巍巍从潮湿泥泞的地上爬起,两手抵着膝盖,支撑着早已不听使唤的腿,一步一趋地走到异兽嘴边,两眼绝望地一闭,“你,吃了我罢。” 我等了三息。 我没等来自己进入某个异兽肚子里的噩耗,反而等来一道白光,将整个山洞照得透亮非常。 我抬着衣袖掩了掩眼前极致耀目的光,透过一道缝隙,才看到那头巨型异兽,竟在这光华之中,渐渐敛尽身躯。 在它的身躯完全弥消之前,空气中留有这样一段话: “吾的孩儿,白泽,会吃了你,吸收你的灵气,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妖。” 依然浑厚的声音,气势却登时弱去大半。 我从异兽弥留的言语里,捡出两个信息,其一:它将将分娩,诞下白泽;其二:我的肉有灵气,吃了很顶用。 我撑着下颌,调动我微不足道的学识,暗自忖了忖:白泽,书中有云,擅观气,兴许我身上真的蕴含什么灵气,但究竟为何这十五六载我没能被心怀歹意的妖怪找来吃掉呢? 这个问题,我尚还来不及思考分明。 于是我在白光散尽时,在异兽方才弥留的地方,寻到一个白团子,手掌般大,除去背上没有羽翼外,俨然是那异兽的缩版。 两个耳朵尖尖,四个肉垫子软软,一身白绒毛蓬蓬,额顶两个犄角半圆地拔起一角。 一个字:萌,两个字:激萌。 我想了想,方才异兽遗言这家伙是要吃了我的,我伸出一只手朝白泽处比了比,甚感放心。 手掌大的东西要吃了我,怕也张不开那么大的口。 我心翼翼地捧起白泽,替它顺了顺毛,家伙的身子在我手心舒服地抖了抖。 我止不住地想,它的眼睛会不会也是紫金颜色,若它哪一日睁了眼,我一定要第一个看到。 我的遐想止于此时,便又不得不面临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我要如何活着离开这个山洞? 还不等我揣摩出个好计策,洞外的精怪便张牙舞爪,个个张开血盆大口,急不可耐地朝我蜂拥而来。 令它们忌惮的大白泽已经羽化,此刻已没什么能阻挡它们的饥肠辘辘吞噬我的决心。 我今天第三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那些精怪将我围城一个圈,而我将白泽死死在手心护好,只顾闭着眼。我自顾自地觉得,如果闭着眼睛被吃掉,不至于看到自己被卸得七零八落、血呼啦扎的场景,应该会容易接受一些。 可我没料到,我在面对死亡时,竟然也能心安理得的睡过去。 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福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一章 折仙战戟 我记得在我闭上眼睛之前,恍惚之中有一柄画戟,斩气破虹,过境之处,万千精怪尚来不及反应,便已魂灭道消。 “折仙战戟!” 我不晓得是哪个精怪抖着嗓子喊出这么惊恐又绝望的一句,但这四个字却是我睡过去之前,听得最为清晰的四个字。 折仙战戟,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闭眼前的这一幕太过震撼,以至于我昏昏沉沉的梦里,都会有个景象,万千个精怪缺胳膊少腿儿,匍匐在我的脚下,俯首称臣,悔不当初。 待我酣畅淋漓地再次梦醒,便已身在一个结实宽大的怀抱。 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深紫色瑰丽眼眸,眼角微微上挑,更增添撩人风情。 高挺的鼻梁,被玄然的月光,衬起一个阴影,实在是美极。 白泽蹲在他衣衫月白的肩头,那光景竟十分和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紫色瞳孔的他,我几乎觉得,往日我认识的人也许不是他。 他许是察觉到我的苏醒,弯下眸子低头看我时,瞳孔里的紫色敛尽,又回复深不见底的黑色。 落到我眼睛里的,是一泉温暖的笑。 望着那双含笑的眼,心里的防线一霎决堤,有些陈年的委屈忽然袭上心头,突然间就压下来,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眼里的溪泉便止不住地划过脸颊,我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狠狠哭了会儿。 他维持那个姿势抱着我,定在那里,没有继续走。 良久,头顶才传来他的轻轻宽慰,“没事了。” 我多希望这世间的事,都可以伴随他口中的三个字,烟消云散。 可是,该来的终究会来。 泱泱大魏国有七十二座奇峰,座座都蕴灵藏精。 我不晓得我同明游此刻是身在哪一座山,亦不晓得临鸢是如何神通广大地寻到了此处,但临鸢终归是来了,来找我了。 想到这里,我竟忽然有些欣喜。我欣喜,是他终归没忍心放任我自生自灭。 我焦急的挣脱明游的怀抱,忙不迭地踩着踉跄的步子朝不远处那一抹烟青色的人影奔去。甚至明游在我身后唤我的名字时,我也是头也不回。 他依旧是眼神冷冷,我却很期盼看见他的眼神冷冷。 可是,我的腿脚在跑到一半路程时,却因为一句话,便再也挪不动了,直觉得,脚踝像是被绑了铅块,沉重得很。 那句话是,“夫人和别的男子花前月下时,可曾想过为夫啊!” 他说那一句并不是看着我说的,而是对着明游说的。 我蓦然意识到,他并不关心我的死活,即便是我劫后余生,他亦不曾想过来安慰我,哪怕是假惺惺的嘘寒问暖。 此刻明游本来一贯温和的性子,此刻却锋芒毕露,他升高了两个音调,“临鸢,听说你新添了一房妻室,我尚还没来得及道喜呢。”说到这里时,不走心地抬了抬衣袖,摸出个什么东西,准确无误地丢向了临鸢处,鼻息中哼着冷笑,道,“喏,贺礼。” 临鸢凤目危险地眯起,“原来是整个九州独此一颗的九宝夜明珠,明游你出手倒是阔绰。” 横在他二人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再也不敬对方一声“公子”。 物以稀为贵,整个九州独此一颗的东西,想必是价值连城。而这个价值连城的东西,竟被临鸢随手一丢,似丢一颗白菜般,被丢入山涧。 “咚”地一声沉了底。 我为那宝贝心疼了会儿,又听临鸢冷笑着唤我的名字,“妙矢。” 我被他唤得一愣,他何以知道我是妙矢,而不是乞丐丫头?那时夏景璃将我指婚给他时,并没人晓得嫁到临府的脏丫头,就是没入司教坊的妙矢郡主。而临鸢是如何晓得的?又是何时晓得的? “妙妙,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我回头看了看,明游正探出一只手伸向我,我在他炽热的眉眼中流连了会儿,他的问句却叫我有些为难。 “妙矢,过来。” 正为难间,另一边又递来临鸢板着的脸,霸道而凉薄的语气,不容置疑,不容思考,不容反抗。 我横在他们之间,望着苍天想了想,即便回到临府,我可能要面对许多,但我不能选择逃避。毕竟墩墩娃儿是我弄丢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找回来。 想到这里,我便对明游有些愧疚,只好远远对他道了句,“谢谢。” “对不起”这三个字,我觉得委实伤情,便自私地埋在心底了。 我低着头走向临鸢时,眼底忽然闪过一个白团子,我想,若回到临府,我可能不能好好照顾白泽,为了墩墩娃儿的事,我可能会焦头烂额好一阵子。白泽留给明游照顾,很好。 “妙妙,你可记得在京兆府大牢答应我的事。” “我要你,同我走。” 明游落在我身后的声音很淡,却听得我心头一紧。 那日他将我从大牢捞出,免于“幽闭”极刑,我信誓旦旦指天起誓,应承他绝不忤逆他的心意,可如今,我堂而皇之地食言了。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是欺灭天意,我亦不晓得,等待我的究竟会是什么下场。 但。 明游,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 许多年后,我回忆起那时的境况,很是后悔。我亏欠明游的,却是没有机会补偿。我信奉因果轮回,以为有来世,可明游位及仙君,早已身在轮回之外。 世上本没有后悔药,逝去的流光已不可能倒转,伤害过的人,心中永恒会留一道疮疤,成为彼此心上的朱砂。 而明游,却不是我心上唯一的朱砂。 我满心忐忑着,还是继续朝临鸢走过去。 那是我觉得此生走得最长的一段路,每一步都踩在明游的心上。 在距离临鸢近数尺之遥的时候,我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替自己换上了一个不大难看的表情。 我想,嘴角扯开的表情,应该是笑罢。 于是我带着那个“笑”,继续朝他那里走着。 一步,两步。 “停。” 临鸢竖起一只手,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看我的表情甚是嫌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二章 洁癖作祟 我亦顺着他的目光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我虽不晓得自己此刻有多么的灰头土脸,但我这一身直裰衣委实有些惨不忍睹,衣脚的莲花底案早已为泥泞覆盖,辨识不得。 他只是冷眼扫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而我则是识趣地遂在他三尺之外的距离。 昨夜新雨,夜风中带来淡淡青草味道。 此山荒茂,许是山中多精怪的缘故,脚下并没有能辨得分明的山路。 临鸢走得慢,我也只消顺着他走过的地方下脚,起初也未曾觉得这一段路有多么难行。可走着走着,我便有些体力不支。 我靠着身旁的石壁歇了歇,抬眼看他踩着一地月光,步履幽凉。 我暗自叹道,这样曲折的青苔石路,也能被他走得如此稳当,这令我委实钦佩。钦佩之余,又有些懊恼,恨自己幼年修习武艺时,没有把马步扎得太牢靠。 我在这段路上摔倒是意料中的事,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然在十步内连摔了三跤,这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要重新学一学走路? 许是临鸢觉得我这样太过耽搁时间,又许是临鸢实在看不过眼我连摔三跤的惨状。总之,我再一次“上天”,被动的。 临鸢一只手拎起我,拎我的胳膊几乎平直地伸展,这似乎是他计算好的安全距离,以防被我身上的污秽沾染,尽管要维持这个动作相当费力。 我想,大约临鸢是在心里做了很大的思想建设,才想了这样一个折中又费力的法子将我带走。 他有洁癖,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临鸢拎着我飞到山下,便看到山下早有马车久候,驾车的人正是管家临徵。 临徵亲自驾车? 我在心底暗自惊讶了一把。 临徵初看到我的神情里有一闪而末的失落,仿佛我并不是他等来的结果。我看他的眼神朝临鸢身后寻了寻,才更加笃定了我的判断。 临徵亲自驾车来迎接的人,是墩墩娃儿。 我上随着临鸢上马车时,临徵低低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想起来了,你定是清莲台的灵韵君子。才三日不见,怎就弄得这般狼狈?” 因为恐高,我本来就有些发晕,此刻因为临徵的问题,我更是晕得彻底。但晕晕沉沉中还带一丝清明的我,还是从他的问句里,提取到两个信息:其一,我上鹤颐山是同临徵照面第二日的事情,满算算,我也只消失了一日;其二,临徵待我的语气亲和,可以推断临鸢并没有把我将墩墩娃儿丢失的事情告知府中,即便府中各人都晓得墩墩娃儿丢了,也没有怪罪到我头上。 许是见我久未答话,临徵顿觉不对,便作悔悟状,拍了拍不争气的额头,“哎呀呀,又记错了。” 我唇角轻轻牵了牵,掀开帘子到车厢内坐定时,又听临徵对我道,“公子,你可别告诉我名姓,令我自个好好想想,偏就不信会记不起来。”语气颇为懊恼。 他同自己杠上了。 我本没有告诉他姓名的意思。 在崎岖的山路中颠簸了五六日,车驾才停至临府后门。趁着一片夜色回府,并没有人注意则个。 我还没迈进门槛时,一颗心脏又因为临鸢同临徵的对话颤了颤,还悬在门槛上的一条腿就此定了格。 “公子,这马车如何处置?” “烧了。” 临鸢洁癖是个事实,难道就因为我坐过那架马车就要销毁? 我吞了吞口水,低眉看了看自个儿身上几乎没有称眼的一处,便再不敢迈入临府,委实不敢污了临府的院子。 悬在门槛上的一条腿又悻悻缩回了原位。 “怎么,不进去?”临鸢语气淡淡问我。 “是啊,长龄君,怎么不进去?”临徵疑惑地问,我猜“长龄君”是我的新名号。 我讪讪侧过身子,让到一旁,“您二位先进。” 临鸢没看我径直朝里走了去,临徵则遂在其后。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背影。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得到进入大门的恩旨: “就委屈长龄君先住在东苑客房。” 而后,我便听到临徵颇为雀跃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果然就是长龄君!” 从此,我成了客居东苑的长龄君。 我总结了临徵替我起的这几个名号——青丘十方境轻铃风使、华清殿逐月公子、清莲台灵韵君子,还有则个我颇为称意的“长龄君”,都颇为奇特脱俗,好似不沾烟火,但又不似凡世的称谓。 尽是我不曾听过的称谓。 唔,临徵的精神堪忧。 许久以后,我方才晓得,临徵从前的记性也不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临徵本是一只道行高深的九尾狐,在青丘的地位仅次于妖帝临鸢。许多年前为妖神的坐骑獓狠咬了耳朵,记忆神元被那异兽侵吞,后来临鸢将那异兽打死于十里雪域,取出临徵尚未被消化完毕的半颗记忆神元后,将那异兽沉尸无名海。由此,临徵才落得个记性不好的毛病。 传闻墩薨山妖神为人阴鸷,自私自利。獓狠是妖神最看重的坐骑之一,心爱的坐骑被临鸢打死,妖神竟没打击报复。其中原由,三界卦民茶余饭后商讨了许久,也没结论个所以然来。 我趁夜梳洗完毕,便顶着“长龄君”的名头,到南苑请见临鸢。 在我从东苑步行至南苑这不短不长的时间中,我观临府一切如旧,丝毫没有丢了一个人的紧张氛围。 我心甚感疑惑:此刻临府众人不应该满世界寻找墩墩娃儿吗? 最后我满心忐忑地在临鸢书房候着,书房里一个丫头也当真知书达礼、体贴乖巧,备下茶水将我奉为座上宾。 我绞着手指饮完两盏茶,临鸢方才姗姗来迟。 书房朱漆的门被大开十分,本来替我奉茶的那个丫头便乖巧地在临鸢面前福一礼,向临鸢介绍我这个不速之客。 “公子,长龄君已等候您多时。” 我便就着丫头的话头,上前两步在临鸢面前拱了拱手,垂首敛眉、语气恳切,“长龄,见过公子。” 我在临鸢面前很是理亏,这一次趁夜来找他,便是有负荆请罪的意思。我已预判过临鸢会勃然大怒,所以我尽量态度低眉顺眼一些,希望他能念在我认错态度诚恳,允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即便不能将功补过,也至少让我出力去寻一寻墩墩娃儿。 我本以为临鸢至少会将我晾在那一会儿,但我委实没料想到,临鸢竟伸出一只手扶起我,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同我道:“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多礼。”连一双勾人的丹凤眼,都挂着淡淡的笑意。 临鸢不是个爱笑的人,甚至有些不苟言笑。所以,这个场景他的笑,我难免要多思虑思虑。 然,这句话的意思我尚还没揣摩透彻,但其字面意思便已经叫我有些受宠若惊,哦不,是胆颤心惊。 当我惴惴难安、满心惊讶抬起眼,目光越过临鸢挺拔颀长的身姿,看到他身侧并立的终葵诗微,姿态秀雅、仪态万千。 那光景令我想到一个词:天造地设。 我禁不住地想,若换成是我站在他身侧……脑中浮现的那个不甚和谐的画面时,令我的唇角牵起淡淡的自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三章 临府法事 那一夜,我的目光扫过终葵诗微时,并没有留意到她眼中微微闪烁的情绪。而这个情绪,注定酿成我同她之间的悲惨纠葛。 我出现在临鸢书房,诗微便称身体有恙告退休养,也是那时我才晓得,诗微的卧房,并不是临鸢的卧房。 那一夜,我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并没有到来。 临鸢的眸色依然冰冷,却是我可以承受的冷。 我将鹤颐山发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悉数告知,只告知关于墩墩娃儿的一切,其他的,譬如我孤零零在山中待了一夜,又险些沦为恶兽的餐食这般,我想他是不会关心的,我也不必多说。 自那夜第二日,临鸢便外出了几日。连太子的早课也耽搁了几程。 而我则被勒令禁足东苑罚抄一千册《妙法莲华经》。 写字抄书,我不是个中好手,甚至打心底里是对弄笔杆子这件事甚为抵触。 但。 我在佛经这件事上,似乎有个例外。佛谒经典《妙法莲华经》,我只抄了一遍便能倒背如流,抄第二遍时就已能理解其中禅意,第三遍时我甚至觉得自个儿可以开坛授课。 是以,我便暗自以为自己在佛学上慧根颇高,便是那白泽也曾感叹我身上的灵气。 后来我在明游那里吃鳖时,就免不了要以佛法自然将其教育一番,以至于后来他办了件大事——将经文的编撰者释迦牟尼劝去了蓬莱半岛,理由是: “《妙法莲华经》固然是好,但凡人恐不能将其深刻理解,是以,望尊者能重新撰写,以求深入浅出,普度众生。” 释迦牟尼一脸愕然,但为了天下苍生,也还是照做了。故后世所传《妙法莲华经》较大乘佛学《金刚经》更为通俗易懂。 这些都是后话。 言归正传,太傅临鸢外出办事,第三日太子就大摇大摆地进入临府。 当朝太史令夜观星象,荧惑守心,皇帝恐有性命之危,大魏国太子夏裔君自告奋勇,主动请缨为皇帝破除危局,皇帝龙心甚慰,当廷应允。 太史令有言:后有靠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以使坟穴藏风聚气而令生人纳福纳财、富贵无比;外洋宽阔能容万马,可致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虎踞龙盘、依山傍水,以是上佳的龙脉风水。 而此风水所在,龙脉点穴宝地,正是临府,而聚气生灵的绝佳位置,正是鹤颐山温泉一处。 太史令孔笙修道多年,精通玄学推演之法,一身仙风道骨,曾经准确预判梁州地震,京河大水,挽救万千黎民生命不失。深得百姓爱戴、百官敬重,是以皇帝陛下都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我实在难以想象,鹤颐山温泉竟是龙脉点穴的风水宝地。 这样的风水宝地,竟是无权无势一个临鸢公子的私人宅邸,未免显得太过荒谬。 不过玄法委实奥妙,真真假假,尚不能轻易定论。 太子尊驾浩浩汤汤进驻临府以后,府中下人便病去了大半。 我想大约是太子荒唐暴虐之名早已是人尽皆知,府中丫头厮不约而同在此刻一同生病的原因,大约是不愿意伺候则个。 可事实并非如此,府中大半下人竟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多数人头晕脑胀,走路不稳,半刻不能下榻,呕吐不止,药石罔灵。 也是许久以后我才晓得,临府中大半得力的丫头、厮,都是青丘山的狐狸妖。而他们会同时出现身体不适的原因,皆是因为天子气息。 太子为人荒唐,虽是承袭大魏帝位的正统,但其身却无正统天子气息,大约是同真正具有天子气息的人同一血脉又时常接近的缘故,太子身上才会带有一星半点微弱的天子气息,而这微弱的一点,便足以让修为不十分高深的妖魔鬼怪,头重脚轻、翻江倒海。 太子的仪仗队悉数进驻东苑客房,大约是想到临府不缺使唤下人的缘故,太子此次出行只带了十来个人,十来个人中多是使力气的挑夫,精通武艺的护卫。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临府下人竟莫名其妙地病了。 太子尊驾莅临东苑,却无人伺候,是个尴尬境遇。这便免不了有一场大发雷霆。 所以,东苑最好的客房,被太子砸了个稀巴烂。若不是终葵诗微及时出现,将太子的情绪安抚,倒不晓得临府中还会遭个什么殃。 我不晓得诗微是用何种方法将太子劝服,但诗微此举的的确确是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所以临府众人也渐渐对这一位主母心服,明里暗里都对这位异国公主更加敬重了些。 这是诗微的机,却是我的噩。 太子的仪仗队休整了一夜,便在第二日,太史令早已推算好的某个吉时,抬着几只生羊羔,一方青鼎,几大箱祭品,进入鹤颐山。 一场开坛祭礼,法事毕行。 祭礼同清晨第一抹光辉同时开启,完毕于日落月升之刻。 夜里,诗微还在青莲池旁掌灯设宴,诗微还特意请我去赴宴。 我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自府中下人生病以后,我便只靠几个馍馍维持了半日生计,此刻有个宴会能宽慰我未沾油腥的五脏庙,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不管诗微是如何神通广大捯饬出这么个觥筹琳琅的宴会,但有酒、有肉,便是好宴。 官场上,虚与委蛇,敷衍应承的事,我不大欢喜,也搭不上话。 终葵诗微同太子彼此寒暄的言语从我耳畔飘过时,我正就着一只羊腿,啃得尽兴。 我酣畅淋漓大块朵颐了会儿,便感觉有灼热的目光燎原而来。 我含着一大块鲜美,感觉脖颈一热,便转头看向那灼热的目光。 只看太子右下首那个位置,有人朝我一笑,豁开满口笑容,银齿之间缺一颗门牙,笑得和蔼无比。 我将口中的吃食囫囵一番,迟疑着问他,“我的吃相可是太过难看,才惹得先生笑话?” 我看他摸了两把下巴上银白的胡须,布满皱纹的眼眶里,一双眸子里有深不见底的情绪,道,“公子骨骼清奇,实非凡泥,可愿入本座门下?本座门下正缺一个机灵的炼药”,顿了顿,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补充道,“童子。” 我愣了愣,炼药?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麦玉米都识不得,更别提辨识药材了,实在是没这样的天赋。 隔了会儿,主位上的太子亦鄙夷目光将我打量了下,我怕被他认出,识趣地垂下了头,听他笑得轻蔑,“就他?算了吧。孔大师,改明儿本宫替您寻几个机灵的?” 那个豁牙的老头儿就是孔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四章 阴阳和合 一 见太子这样说,我便顺着太子的话头儿,将孔大师收我为徒的意愿婉拒。 那时我不知,孔笙需要的并不是能辨识药材的炼药童子,而是需要我这一味药材——繁缕。 宴过三巡,太子已是有些酩酊,摇摇晃晃地提着个酒杯行至诗微跟前,将那个杯盏凑到诗微鼻尖时,诗微顿时有些花容失色。 “诗微,你何以要下嫁太傅?你知道,本宫不介意,不介意你……”说到这里,太子握住酒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仰天长吁了口气,忽然扼紧诗微的手腕,“诗微,饮下这杯,你的过去,本宫既往不咎。” 诗微挣扎了下,无果。一双水眸薄晕湿气,哑声道,“太子殿下,您醉了。” 太子趁醉装疯时,宴上各人都识趣的变成了瞎子。 不过,诗微究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去?是以,凉国公主只能委身下嫁区区太傅。 诗微娇滴滴的挣扎似激起了太子心中的一头禽兽,而禽兽看中一个猎物时,往往是猎物越挣扎,越想得到。 是以,太子愈加肆无忌惮,揽了诗微的纤腰,强行将其禁锢在怀里,将手中杯盏紧紧抵入诗微樱唇,命令的语气颇为不悦,“本宫要你饮下此杯!” 诗微抿紧薄唇,抵死不从。 太子强迫有夫之妇,况且诗微还是太傅临鸢的妻子,即太子师娘。徒弟调戏师娘,这委实有违礼法、人神共愤。 然。 宴上十余人,除去诗微侍女琀之外,其余都是太子的人,并无一人敢以阻拦。 我以为太史令孔笙是修道之人,当能明辨是非,谁料,当我的目光扫向他时,他竟好巧不巧地不胜酒力,醉趴下了。 好一个识时务的太史令。 而宴上其他十来人亦是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几乎在同一时刻相约醉倒。 在场之人,几乎都是“俊杰”! 而诗微此刻的眼神,几乎是有些绝望,绝望地泪划过她梨花带雨的惨白脸颊时,她仍是穷尽所有力气紧抿着唇。 我看着负隅顽抗自保清白的诗微时,便顾不得那许多,直接一掌劈在太子脖颈,将其劈晕了去。 太子笨重的身躯一刹倾倒在我肩头,我将自己不堪重负的身子稳了稳,将落在半空的酒盏接起,饮尽,才扯高了嗓子对在场“醉酒”的人道,“临夫人不胜酒力,这酒我便代她饮了。” 说完,堂下仍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见诗微有些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眼神死死落在我手边空了的酒盏,我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转而示意一侧有些愣傻的琀之替我扶稳太子,同她交代,“太子醉了,扶回房里好生伺候着。” “太子今次失态的行为,有失体面,若传到圣上耳朵里,怕是有损天家威名,我希望各位酒醒之后,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在下亦会只字不提,为了太子名声,亦为了各位项上脑袋。” 太子并未看见我将他打晕,我只需要让宴上这些“目击者”绝口不提此事,便也不必担心太子日后会找我寻仇。 待我酣畅淋漓地说完这些,便觉喉中燥热难耐,以为是话说得太多的缘故,便就近提起诗微桌上的一壶茶,咕噜咕噜灌下了喉。 但。 我饮了整整一盏仍是不大解渴。 好渴,好渴。 在一股对水的强烈欲望下,我晃晃悠悠地摸去莲池边,其间有些站立不稳,撞了三次桌子,左脚绊了右脚四次,右脚绊了左脚五次,最后是华丽丽地摔倒在莲池边。 摔了个土圭垚壵。 我扑在莲池畔,片刻后,我看着池中锦鲤沉默了半晌,努力地说服自己口渴这件事情其实可以再忍忍。 池中一尾锦鲤瞪大了死鱼眼同情地看着我,还对着我炫耀似的冒着水泡。 我蹙起眉尖威胁它,“我警告你啊,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家池塘喝干。” 结果,它冒泡冒的更欢快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头栽进池塘同它抢水。 而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轻曼的惊呼,“长龄公子!” 依稀辨得,那是终葵诗微的声音。 随之有个人在身后扒拉着我的身子,不让我同鱼抢水。 …… 我昏昏沉沉睡过去时,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抬到了一处,隔了会儿便有人动作轻柔地来扒我的衣服,扒了一会儿,那人便停下了动作,而后又有人将我抬去了另一间房。 中途,我听到有个八哥在我头顶,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待我扶着额头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碾压过,所有骨头都酥酥软软。身侧是一个轻纱帐子,被夜风撩起旖旎的弧度。 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 不知为何,一副身子软绵绵,又燥热难耐,身体的每个角落都有些汗湿,口干舌燥的紧。 我一个翻身欲下床找水,却冷不丁被一双炽热异常的大手环住了腰杆。 他声音沙哑地在我耳畔吐着魅惑,“美人,你醒了。” 我的身子因为他的话轻轻一震,胸中便又有一股子难以抵挡的火热席卷而来,霸道地占据我所有的知觉。 不管我身后的男子是谁,我此刻只想转过身躯,扒他的衣服,抑或扒自己的衣服。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毒,某种能让我悔恨终生的毒。 我意志尚还顽抗着不去做出某种出格的事情时,身子便已不听使唤地随着男子手间的力道转过身去。 同他四目相对时,我看他面上的两坨红霞还沾着酒气,一副并不十分好看的五官,凑在一起也会是一个俊朗的容颜,额头一个月牙状的疤痕,我竟会越看越顺眼。 顺眼到,我竟会张牙舞爪地去剥他的锦绣华服。 我扒着他的领口半晌,却半天扒不出个风景来,这使得我有些心火难耐,为此时此刻自己的笨拙感到无比烦躁。 正烦躁间,那人便捉住我胡乱扒的手,手心的温度淹没我指尖的滚烫时,我听清了他的话。 “本宫自己来。想不到美人还是个急性子,竟比本宫见的所有女人都还要主动,实在有趣得很。” 我才看清,捉住我手的人是太子! 我睡在太子的床! 我怎么会和太子睡在一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五章 阴阳和合 二 我和太子夏裔君之间有个梁子,因为那个梁子,太子额头留下一道疤痕,而我被没入司教坊。 今日,我上了太子的床,怕是会凶多吉少。 单打独斗,太子本不会是我的对手,但此刻我一副身子软绵绵,根本使不出任何一个招数。 我尽力克制自己的身体不去动他的身体,可夏裔君却不会同我克制他自己。 我透过眼中朦胧的雾气,似乎能看到他瞳孔里的炽热,好似能从我的身上看出一团火来,随后,他一副如狼似虎的神色下,朝我上下其手。 我饶是再饥渴,也不会选择夏裔君。 心中有了这个念头时,两眼不自觉的一闭,而后身子里,自肚脐上下,似有一股气流升起,同方才的燥热不同,是使人能心神旷怡的清气。 “妖女,你做了什么!” 夏裔君的手,并没能触碰到我的肌肤,而是被限制在离我身体的三寸距离。 他眼神惊恐地看着我,如同看待某个妖物,而后,我才看到他的手腕被一股水蓝色的清气缠绕,而那清气便是自我周身散发而出的灵气。 原来,白泽说我身上的灵气,是指这个么? “妖女,放开我!” 夏裔君的话,将我的灵台震得清明,下一刻,我幽瞳一瞪时,他一副身子猛然被那股气震出一丈开外。 随即,他亦步亦趋,相当狼狈地朝门外跑着。 我捂住领口,撑起半个身子朝门口看去。 朱漆的大门,斜倚着一个男子,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唇,唇何其性感。 而后太子匍匐在男子跟前央求道,“太傅,太傅,快救救本宫啊!” 临鸢居高临下冷冷睨了夏裔君一眼,一根手指落在他的头顶,淡淡开口,“今日便回宫去,你会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 夏裔君本来瑟缩的身子忽然一怔,木讷地重复着临鸢的话,“是,我会忘记一切。”随后若一个木头人般,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 我的目光,落在临鸢一张一合的唇瓣上,吞了吞口水。 清微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唇上,折射出让人心动不已的流光。让人觉得,那是世上最为好看的一个光景。 我的眼神在他的唇瓣流连了好一会儿,内心挣扎了半晌,才堪堪忍住了扑上去啃一把的冲动。 片刻,我才注意到他好整以暇打量着我的目光,像是在古董行打量着一个白玉瓷器般,带着点儿品鉴味道。 随即我的身子竟不知在何时移到他的跟前,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些艰难的开口,“临鸢,你真好看。” 他冰冷的眸色里揉进一些细碎的笑意:“哦?” 我撑着额头,郑重其事地砸了下头,“唔,除了脾气不好,哪里都好。” 说着说着,不知何时,我的手竟撑在了他身后雕花朱红的大门上,俨然一副调戏良家妇男的样子,也是借着这个力,我将自己的身子稳了稳。 他低眉瞧着我时,我蹙了蹙眉,另一只手挑上他的下巴抱怨道,“你怎么不躲开?” 他嘴角呵出一个轻笑:“你希望我躲开?” “嗯,你躲远一点儿。” 我此刻头脑不大清明,对于他这个问句,我失口否认时,身体语言却很诚实,嘴里说着嗯,却恨不得把脑壳摇成筛子。 不知为何,我此刻无比希望,他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而是同我做点什么。 但,究竟做点什么好呢? 我想了半天,还是一筹莫展。他遂提点我,“你好像在伤脑筋,说出来听听?” 我认真地将他打量一眼,同他商量:“我若是非礼了你,你会不会觉得吃亏?” 他仍是保持着被我围困的姿势看我,“你打算如何非礼我?” 这个问题,又让我陷入了纠结。 佛说,爱欲是烦恼痛苦的因,苦是爱欲的结果。 而我此刻陷入痛苦的原因,大抵就是爱欲不能得到满足。佛是觉悟者,众生都能成佛,而多数人不能成佛的原因,只是被妄想与执着束缚而不能成佛。 即便我在菩提树下聆听梵音多年,仍是不能成佛的原因,想是我对尘世还有许多舍不得的俗念。 而我此生最为执着的念头,便是因为青丘妖帝临鸢,佛信奉因果,而临鸢又何尝不是因为我而执着了半生。 我和临鸢,既是彼此的因,又造化彼此的果。 我此刻,只是有点儿想得到他。 很羞耻的念头,却能热的我的身子骚动不已,我攀上他的身子,像是久旱的土地渴求一场雨,别致地淋过我身上荒茂的土地。 他没有动,没有迎合,更没有躲开。 他的无所反应,更显得我的局促和慌乱。 “长龄。” 他这一声长龄,唤得我身子一紧。均匀而温热的气息略过我的耳畔,将我的耳朵吹得通红。 我浑身已难受得无法言喻,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局促,什么慌乱。我闭着眼,硬着头皮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唇。 啃,咬,嘬。 这大概是我最能理解的吻。 他还是没有回应,我也顾不得他回应不回应,伸手就去扒他的衣服。 也不晓得他的衣服上有何种机关,我竟死活也扒不开。这不免叫我有些泄气,泄气之余更加烦躁,烦躁之余,便一心只想对付他的衣服,两瓣唇便禁不住地从他唇上移开。 我将将移开他的唇,他便一个翻身将我反扣在门板上,闲暇的两只手,一手撑着门,一手勾起我的下巴。 宛若桃花一样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下一刻,我的唇便被他的唇,死死地封住。 四唇相贴合的温度,将我不大清明的脑子搅成了浆糊。当我的齿关轻易地被他撬开,他舌尖的温度在我的舌心交缠。 那一吻,霸道而温柔,浓烈又炽热,温暖而又绵长。 吻着,吻着,我便有些大脑供血不足。 再次晕厥的后果,是我孤零零地在鹤颐温泉醒来时,一丝不挂。 晕厥前,我记起了一件事:我在仙界的名字,的确叫做长龄。墨夷妙矢只不过是我在凡世的代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六章 一丝不挂 我孤零零地在鹤颐温泉醒来时,一丝不挂。 此刻被温泉的温热雾气蒸得有点懵,昨夜的事,我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一个冗长的吻。 我记起来自己曾经是一个仙人,却不记得该如何使用仙术,此刻想变出一块遮羞布都已成了十分令人头疼的事,只得乖乖困在水里。 三百年前,我去到菩提树下修缘前,只是个末等仙命,仙术不大高明,却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我同临鸢的初识,亦不在这一世。 墨夷妙矢会猎杀白狐,多半也是因为前世的因果,长龄的因果。上古四灵精魅临鸢,是一只十尾白狐,统领青丘山千狐。 那时,我正历下玄三廷劫历——孤月囚命之劫。 孤月囚命是我的情劫,我没能渡过那个情劫,反倒心灰意冷窝在菩提树下修缘,这一修就是三百年。 我还没修出个结果,便被某个仙人不心一个手抖给罚下了凡劫。我会恐高,许也是因为那次坠落九重天落下的心里阴影。 前世的记忆于我而言有些七零八碎,唯一清晰的一个画面,却也只是临鸢的一个决弃冷眼。 我不晓得我体内的毒是如何解的,但出水芙蓉这件事,却禁不住是一个面子大问题。 试问一丝不挂的我,该如何出水? 晌午十分,日头便有些摇头晃脑的毒辣,司晨的昴日大公鸡不在天界,究竟是哪位仙人将日头托得这样毒辣? 唔,这是秋天?还是因为我余毒未清,犹感燥热? 我直感五内火炎焱燚,便再也在温泉里泡不住了。 我想,我宁愿羞死,也不愿在温泉里热死。 有了这个念头,我的灵台豁然开朗,便再也不觉得在这荒山野岭遮羞布是个必须的物什。 我湿哒哒地从水中起身,挂在肌肤上那些淋漓不尽水珠,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子,在日头下折射出妖冶的光。更衬的身段婀娜、洁白无暇。 卷长的墨发湿湿的挂在曲线优美的脊背,耳鬓两簇发丝恰恰跋涉过胸前两坨浑圆,长度将将遮盖胸前娇嫩的两点红玉。 花花草草能修出个人形,委实不易,我作为一株繁缕草也是苦苦修了一万三千年才勉强位列仙命。而我坠仙的这一副人形,委实算得了天道的眷顾。 我正拧着头发上的水渍,耳后便传来一个惊乍的鸟叫声。 “啊啊啊啊~” 我一个转身,便看到不远处,八哥姿态奇怪地定在半空,两个翅膀豁开一道缝儿遮盖在眼睛处。 八哥的右下方,有个玄然而立的男子,隐藏着魅惑的双眸,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勾唇一笑。 我望着那双含笑的眼,没来由地一怔。 一刹,被一个羞耻的念头攫住了心神——他看了多久了?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亦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未着寸缕的我。 我……我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我还没找着称意的“豆腐”,便被临鸢给吃了“豆腐”。 我和他本隔着数丈的距离,他却在一个眨眼间,瞬移到我的面前,宽大的衣袍将我环了个严严实实。 衣料极好的触感贴得我浑身一阵酥滑。 我在他怀里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懒懒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听得我耳中发痒。 “夫人昨日强吻为夫还不足够,今日更是……”,顿了顿,一只大手贴住我的纤腰,将我整个身子往他跟前带了带,忽然埋下头在我耳畔吐着热气,“为夫是个男人,可禁不住这般勾引。” 我被他结实的胸怀抵得有些呼吸不畅,更火炎焱燚,一团火从脖子烧到了耳根,在他怀里不自在地挣了挣,却被他禁锢到胸前贴得更紧。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放……放开,放开我。” “啊啊啊啊~” 还在数丈开外的八哥,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场面,再次惊乍出声。 临鸢凤眸微凛,弹指一响间,八哥便慌张地扑扇着翅膀,瞪大了红彤彤的鸟眼,将四周看了半晌,慌张道:“我怎么在这里?” 我知道八哥定是如那时的夏裔君一样,被临鸢拿走了某段记忆。 我忽然垂眸,禁不住地想,位列上古四灵的青丘妖帝临鸢,会不会也曾拿走过我的某段记忆? 我正愣神中,临鸢忽然腾出一只手,一根手指勾在我的下颌,指尖的微凉传递到我的肌肤,竟有点儿说不上的舒服感觉。 “真的要为夫放开么?” 我愣了愣,我真的想他放开么? 随即眼睁睁地看他俯下身子,一张邪魅的脸往我这里凑了凑。浓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时,我慌了。 “你……你……你,干什么?!” 我想了想,莫不是我昨日强吻了他,他便要打击报复?我暗自下决心,若是他敢以妄动,我便咬破他的舌头。 我以长龄君的仙籍起誓,说到做到。 我瞪大眼睛等了会儿,没等来他柔软霸道的双唇,反而等来了自己的原形。 “为夫出来的急,没替夫人带换洗衣物,只好委屈夫人了。” 我被变成一颗草,撰在临鸢的手心里。把玩。 我不晓得当真是今日的日头太过毒辣,或是在温泉里泡得太久,抑或是被临鸢撩得我一股子心火难抑,反正身为一株草的我,已快要冒烟了。 也不晓得,临鸢拽着我时,会不会觉得烫手? 临鸢拎着我,刚刚走过南苑,正在园子里赏花饮茶的诗微便莲步轻移过来,眼神落在临鸢手里的我上,询问临鸢,“好美丽的白花,可以送给妾身吗?” 临鸢没说话。 诗微又添道,“妾身近日来正研究茶道,此草瞧着别致,若是晒干了添作药茶,定是会有不错的滋味。” 晒干?我心里一个咯噔。 我正后怕时,临鸢竟将我递到诗微面前,轻描淡写道了声:“也好。” 我屮艸芔茻。 好在诗微素指在碰到我茎叶的一刹那,被我的怒火灼伤了手,素白的指尖添一道黄色的焦痕。 临鸢冷睨她一眼,“此草性火,看来是不宜煮茶。” 我诚恳地砸了砸五瓣花朵儿,躲过一劫。 棠梨妗独创神仙系统,已在楔子部分有详尽阐述,孤月囚命,是下玄三廷命劫之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七章 孔雀昙花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我作为一棵草,已在临鸢的书案待满了两轮月圆月缺。 寂寂冷冷雪花漫天的十一月,天地间忽然苍茫一片。 我不再担忧墩墩娃儿的安危,临鸢告诉我墩墩在远房亲戚家。墩薨山确实远,墩薨山的主人是墩墩的父亲之一,也算是亲戚。 鹤颐山温泉,运灵而生,藏精纳气。那一次泡温泉,不仅泄了墩墩娃儿的妖气,更发散了我的灵气。 我能记起自己是一棵草,多半也是托了这温泉的福。我想待我恢复了人身,定要经常去泡一泡,吃不准我就想起该如何运用仙术,也不会白白就叫临鸢欺负了去,毫无招架之力。再不济,他把我变作一颗草时,我也能自个儿变回人形。 也不晓得,白泽睁眼了没有? 我在临鸢的桌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想着想着就觉得犯困。这证明,草在饿肚子的时候,不宜用脑过度。 整整两个月油米未进,我还能活着思考人生,实属不易,这证明我的生命力实在顽强。 我正低垂着五瓣花朵儿酝酿睡意,耳畔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翻箱倒柜的声音,也不知琀之丫头在找什么。 我看她找得辛苦,便忍不住要发挥我乐于助人的性子,于是开口问她,“你找什么?” “我找……”片刻她扒东西的手顿了顿,悻悻转过身子时,发现空无一人,顿时两片红唇打着颤颤,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说罢,一缕风似的,急不可耐地逃出了书房。 不久,临府闹鬼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还惹得当今圣上几分侧目,太史令孔笙自请驱鬼。 临府,龙脉点穴宝地,世上怎么会有那么不长眼的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晓得里面住着一只惊天地、鬼神惧的大妖怪么? 我正盘算着究竟是哪一只倒霉鬼闯进了临府,临鸢便将我倒挂着来了场兴师问罪。 我被悬在梁上,他虚空指了指我倒挂的花头,面色清冷地问我,“你,是不是在旁人面前开口说话了?” 我撑开一瓣花朵儿细细审视了下那手,白皙修长,指尖莹直,似寒玉一般透着凉意。撞到他的目光时,我重新弯起了那瓣花朵儿,矢口否认,“没,没有!” 临鸢忽然眯起眼凑近我,“哦?” 我被他盯得心虚,开口就漏了馅儿,“你怎么晓得?” 他勾唇轻呵,“那便是有咯。” 我绞着两片茎叶,心虚地狡辩,“我见有人在你房里找东西,看她找得辛苦,想帮帮忙而已。” 临鸢抬了抬浓长的眉,“你倒是乐于助人。” 我干笑看了看房梁,“仙家本份。” 临鸢的脸黑了黑。 临鸢阖着眼探知了一会儿,也不顾仍悬于梁上左摇右晃的我,信步离去。 “临鸢,你去哪里?” “临鸢,放我下来。” “你丫混蛋。” …… 我被迫倒挂着思量了半日人生。 佛法时时现前,烦恼尘尘解脱。 我竟恍然发现,我除了临鸢这个烦恼,竟没有别的什么烦恼可以恼上一恼。 夜凉如水。 临鸢踩着满地银光推开门,门外风雪大作,西风呼呼地过,几瓣雪花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成几个湿点儿。 临鸢阴郁的一张脸,比门外的天气更加可怕。 那时我不晓得,身为青丘妖帝的临鸢,还有什么旁的事情值得他揪心,也是许久以后一个布满霜雪夜里,我才晓得临鸢从前来捉鬼的孔笙那里,得了曼若汐转生的消息。 孔笙修道多年,却迟迟不能位列仙班,难免就会走捷径,而我没想到,孔笙的捷径就是我。 多年以后,我曾想,临鸢没有将我交给孔笙以换取曼若汐的消息,我是不是应当心怀感激? 可我,始终是一个爱憎分明又肚鸡肠的女子,我无法对他心怀感激,更无法直面他对曼若汐念念不忘的情结。 事实证明,我这个人在某些事上,相当缺乏勇气,我选择逃,一如我三百年前灰头土脸躲去菩提那里一般,狼狈不堪。 三百年前,我在昆吾山没日没夜潜心修炼一万三千年后,终于得天道眷顾,飞升列末等仙命。 混沌初开以来,我是第一位花草修成的仙。便是这一条,就足以叫我美滋滋地吹嘘数万年。 飞升列仙以后,我没急着去历三廷劫历,而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唔,我承认,我这个人境界不高。 我首先踩着云头,没休没止地在昆吾山飞了三天三夜,直到飞遍每一个角落,直到从前嘲笑我的那些山精花草都羡慕不已,直到一日踩不稳云头坠落。 即便摔了个土圭垚壵,我心里也是乐乐呵呵。 待我炫耀完毕,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寻去了我从前生长的断崖。 断崖上有一株孔雀昙花,开了一万八千年从未凋谢过,它开得高贵又冷艳,我从前长在它身边只能算是一株平平无奇的草,以至于我后来好不容易开出了花儿,上报仙籍时,仍坚持称自己是一株繁缕草。 孔雀昙花算是我们花花草草界的佼佼者,只花了五百年便修出了人形,而我则花了一万年。 我想,孔雀昙花以一万八千年花龄还未能位列仙班的原因,想来是它的品种太过高贵,修仙的门槛自然也比我这种草要高出许多。 我还没能开出花儿以前,极为普通,同孔雀昙花站在一处只能算是个陪衬。 山中各路精怪排着队儿来嘲笑我修仙的痴心时,孔雀昙花总会替我将那些可恶的碎嘴撵走,我被批得情绪恹恹时,孔雀昙花亦会温言细语的安慰。 我被山中精怪轮番洗脑轰炸了近万年,之所以没有放弃修仙的念头,首先要归功于我比城墙还要厚上三丈的脸皮,再者就是孔雀昙花不弃不离的鼓舞。 从前,我把它看成天边高不可攀的星子,如今我想把它当作亲人,同它分享飞升列仙的喜悦。 它也的确为我的喜悦而喜悦。 它,是一株高贵不败的孔雀昙花,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曼若汐。我称她一句“汐姐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八章 肚子鼓鼓 三百年前,临鸢还是个凡人。 上古四灵,不同于其他普通妖魔,在修炼成人形时,便可以自行决定性别。而临鸢却在选择性别这件事上,苦苦纠结了两万个年头。 那时临徵同临鸢出了个主意,于凡世历练,一世男身,一世女身,历经十世以后,再综合评分,以评分多少定性别。 这个主意虽然荒唐,临鸢仍旧如是践行。 临鸢从昆吾山悬崖不慎坠落这一年,正当双十年华的翩翩公子。我踩着一片云头,将他接了个满怀。 我还没同他说上一句话,他便晕死得彻底。 天上掉下个大活人,我左掐右掐愣是整不醒。 我一脸无措的看向汐姐姐时,汐姐姐如是建议我,“妹妹不若渡一口气予他。” 我一时为难,“怎么渡?” 汐姐姐粲然一笑,脸颊上的酒窝打了个旋儿,缱绻迷人,“嘴对嘴,吹口气进去。” 我了然点点头,三思一番,还是将男子的身子嫌弃地推开,求助地看向汐姐姐,“要不你来?” 汐姐姐两手一摊,“我可没有仙气,渡给那凡人只怕是救不活他。” 我,“……凡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可是仙人,怎可罔顾凡人性命见死不救,你难道就不怕天道惩罚于你?” 我默了默,觉得汐姐姐说得颇有道理,便勉为其难渡了口气给那男子。 我同临鸢的纠葛,便也是从这一口气开始。临鸢本该终止的第十世凡尘,便也因为我这一口气,延长了一星半点。 我虽是个仙,但也有些仙务,我在仙庭的任务,便是布个云头、织片月光这样的事。虽是事,我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日我收好满天月光,同前来托日头的昴日星官闲聊时,提起渡气这桩事,昴日星官嘴里叼着根绣花针,一本正经同我讲: “依本仙往日那些浩瀚无边的情史来讲,你算是问对人啦。” 我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 昴日星官移开剔牙的绣花针,一副神情忽然煞有介事,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渡气会怀孕。” 我耳朵里猛然钻入了一个了不得的讯息,一时惊愕难已。 昴日星官颇为同情地将我望上一望,“你在山中修行了万年,不晓得男女之事,也不能怪你。” 我恍然悟了悟,怪不得汐姐姐不肯同那男子渡气,原来梗在这儿呐。 昴日星官见我默了会儿,提着嗓子继续追问,“难道你同谁渡气了?” 我哈哈一笑,逃走时,险些踩不稳一个云头。 许久以后,我才晓得昴日星官是一只爱打诳语的大公鸡,他仙龄才七岁,而在人间界的年龄也不过才七十岁而已,哪里来的什么丰富情史。 我会逼着昴日星官堂堂一个大公鸡下蛋,也是相当气急。 后来我找同为仙命的穆穆琅借来几百册典籍,本来我只想借来关于怀孕的书籍,但又拉不下那个脸,只好将他的所有藏书一并借了过来。 我连夜翻看了其中一本书籍,翻了两三页就查到关于早孕的一些征兆: [腹隆起] 晚些时候大姑女君座下仙娥,沫蝉姐姐拎着一大筐蟠桃从我的云头路过,我见她拎着重物行云驾雾很是辛苦,遂好心搭了把手,仙娥为表感谢,分了我两大颗蟠桃,每一颗都有我脑袋大。我喜不滋滋啃了一颗,有点儿桃子味道,却比普通桃子更加鲜美,甚至还能品出点西瓜的清甜。我吃完蟠桃,笑眯眯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又将剩下的一颗藏进了云头,打算改明儿再吃。 [恶心呕吐] 可惜我傍晚再去那片云头看那颗蟠桃时,我只看到了蟠桃的尸骨——桃胡。我顿时火冒三丈,欲转身去找某个杀千刀的肇事者时,不心踩到了一坨鸡屎。我胃内一阵翻江倒海,吐到肝肠寸断。 [烦躁不安] 我觉得很是不忿,兴致冲冲闹去昴日星官那儿,结果那厮竟仗着仙龄高我十七年,硬压我一头,没处说理儿,我火炎焱燚。 [疲倦嗜睡] 晚上我没精打采地布好云月,觉得心里和脾胃都十分空虚,毫无力气,便择了个舒适厚实的云层打盹儿,结果我一个盹儿打到了日上三竿,听说那一日人间界出现了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一张天上的奇观。 [月信不至] 我望着太阳旁边的月亮,愣愣看了会儿奇观,我的月信一般十年一次,上一次被染红了裙子,还是五年前的事情,我想了想,这一条勉强吻合。 合上书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心绪狂躁,发狠啃着云头时,将条条款款都综合在了一起,得出结论:果不其然,全都吻合。 痛定思痛,我毅然决然决定下凡找那个罪魁祸首讨个说法。 我向仙友打听好被我渡气那个男子的名字,便怒气冲冲追到凡间要临鸢负责。正正好碰上临鸢大婚。 我觉得,既然我怀孕了,他便应该娶我,就算不娶我,也不应该娶别的女人。于是我大闹了他的婚宴。 我混进礼堂,在一片哄闹声中学着从前读过的那些画本子里的模样,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地哀嚎,“临鸢,你这个负心汉,始乱终弃,你要我们娘儿俩日后该怎么活啊!”我抹泪之余,择好人群多的一根柱子,一头撞过去,果不其然被许多好心人拦下。 我寻短见失败,便更加发狠的哭着,“嘤嘤嘤,你们评评理,我命不命苦?他又负不负心?” 周围指指点点了好一会儿,舆论亦是对着临鸢一顿子痛批,不时有许多人朝我递来同情的目光。 隔了好一会儿,婚礼司仪才高喊了一嗓子,“新人到!” 唔,新人才到,那方才我的戏演给谁看了? 那么,现在临鸢来了,我该重来一遍么? 我为这个问题一时伤神不已。 正伤神间,司仪又大嚎了嗓子,“御使大夫临鸢,同才女曼若汐,男财女貌,实乃天作之合,此结秦晋之好,地久天长。” 曼若汐,我为这个名字耳朵抖了抖。 (s:沿用《妖鬼子》记时: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大姑女君的结局已在《妖鬼子》中阐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三十九章 白痴狐狸 八月二日,在一片银杏树叶铺就的红尘陌土上,我如愿以偿搅黄了临鸢的婚礼。 说来也挺巧,我为临鸢渡气那一天,也是一个八月二日。一晃眼的功夫,人间竟已过了三个年头。 我搅黄了临鸢的婚礼,亦搅黄了汐姐姐的婚礼。我觉得像临鸢那样始乱终弃又不负责任的男子,实在是配不上汐姐姐这样高贵典雅的女子,至少不能叫汐姐姐的修仙之路耽搁在一个凡人身上。 我永远记得,当我扑到临鸢脚边一遍遍唤“负心汉”时,汐姐姐掀开红盖头的惊鸿一瞥。 瘦骨清姿,风华绝代,一袭红妆的她,静若轻灵冰雪般地高贵冷艳,竟是我此生看过的最好看的一个容颜。 只是那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虽然龙凤红烛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 汐姐姐病了么? …… 临鸢虽不承认我肚里的孩儿,但我仍还是在临府死皮赖脸的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一日临鸢请了个郎中为我把脉,然后开了一副方子予我,我觉得那药草的味道甚是难闻,但一听说是安胎药,我还是勉为其难饮了个把月。 每每我捧着肚子,在某个池子边消食,临府路过的丫鬟厮就免不了要神情复杂地将我望上一望。便是临鸢见了我,眸色里亦会流露一点同情味道。 起初我不以为然,直到一日,我拉长了耳朵“不心”听到几个丫头在园子里嚼舌头根子,方才晓得,她们竟误以为我脑子不灵光。 时间过得水木清华,光阴溜得一马平川。 我住在临府的日子甚是寡淡,幸而汐姐姐常常会抽空来探望探望我,每次来,总会带来咱们昆吾山的特产——鱼。 真是生我者天地,知我者曼若汐啊。 我虽不晓得那鱼儿是个什么品种,外观也是五花八门艳丽得极,但这个品种的鱼是我昆吾山特有,实在丰美得很,丰美得很。 一日我翻了翻黄历,吉日,宜入伙。 哈,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正是个煮鱼的好日头。 去鳞除脏,一尾清蒸,一尾红烧。油而不腻,汁多味美,我多添了几碗干饭。 有一日,临鸢嗅着饭香来了我的厨房,我大方的为他添了一碗饭,当他得知我用鱼的品种时,脸色一阵古怪,青白转换,好不奇怪。 某一日,汐姐姐又带了几条鱼来看我,我笑哈哈地把它们养进了缸里。我学人间孕妇的样子,捧着肚子同她在莲池旁散步时,她望池子里瞧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头问我,“我送你的鱼没养在这里?” 我笑眯眯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养在这里了。” 她闻言噎了口气,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脸,一下就有些紫气,“这些鱼,可都是名贵的观赏鱼,每一条都价值不菲,我送来是给你同临鸢公子解闷儿的,没让你祸其性命!” 我见她脸色不对,慌忙摆了摆手,“我再也不吃了。” 最终我在汐姐姐的监督下,将缸子里的鱼全部放生莲池。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抵不住美食诱惑。 一池子鱼,我偷偷煮煮,最后也只剩四条幸免于难,一条红的,一条白的,一条黄的,一条金白相间的。 后来我才晓得,那鱼的学名,唤作锦鲤。最后有幸活命的那四条,都各自有个好听的名字:金银鳞、丹顶、别光、浅黄秋翠。 那四条鱼能幸免于难的原因,莫非就是临鸢这个抠门精盯得太紧。 幸而我后来找到了旁的乐子,那四条鱼才得以长命百年、多子多孙。 烟火凡世,竟还有曲儿这样的乐子,令我眼前一亮。 方寸楼台尽显功底,水磨调细细婉转,咿咿呀呀间彰显人生百态,委实有趣。 京城街市繁华,有座妙音坊更是门庭若市,花魁歆玥娘子色艺双馨,音妙无双,一曲《平昌调》更能唱得人肝肠寸断。 战事烽火,流离漂泊,相念不复相见,相见时天人远隔。 呜呼,哀哉。 我作为歆玥娘子一个颇为忠实的听众之一,已偷偷在墙脚抹了好几把泪。 所谓他乡遇故知,青楼遇票友。同我一道在犄角旮旯抹泪的人,还有一个叫白啻的白脸。 唇红齿白、哭哭啼啼,清秀有余、气概不足,可不就是白脸嘛。 我这个人墨水吃得少,想想我身为一颗草能认全一些常见字已属不易。所以便也无怪于我将他名字里的“啻”理解成“痴”。 白痴。 我起初听到这个名字时,愣是没忍住笑,此白脸定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不然也不会有个这么不走心的名字。 呃,我仙力有限,愣是没瞧出白啻同歆玥娘子都不是凡世中人。 白啻是一尾青丘山九尾白狐,同黑曜、黄玚、蓝柒、红荧、绿瓶合称青丘六逸,是青丘六大妖君之首。 歆玥娘子原形是一只白矖,形似鹿,通体雪白,颈绕幽蓝,声如莺歌。为妖神坐骑之一。 墩薨山妖神有三大坐骑:獓狠,白泽,白矖。獓狠的性子同妖神最为接近,所以甚为得宠;白泽是个意志不坚定的坐骑,被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妖怪拐了身子后,被妖神厌弃;白矖,擅化人形,为妖高冷霸道,贪念人间烟火。 白啻爱慕歆玥娘子已久,然歆玥娘子为人太过霸道,这直接导致白啻被掰弯。以至于白啻对女人两个字有所曲解。 白啻认为:女人=洪水猛兽。白啻这个价值观,险些把墩墩娃儿带跑偏。 白啻在歆玥娘子身后气喘吁吁追了数千年,歆玥娘子亦马不停蹄逃了数千年,按歆玥娘子的话来说,“白啻,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同你结道的。” 白啻不死心,从不死心。 白啻在追女人这条路上,锲而不舍、披荆斩棘,一路迎难而上。而歆玥娘子则是充分发挥了自个儿洪水猛兽的特质,不管是火烧狐狸皮、洪涝狐狸洞,还是化兽一战,总之,白啻追美这一条路是相当坎坷。 即便是这样,白啻也从未曾生出半点放弃的念头。 白啻追美道路的停滞,是因为歆玥娘子同他说的第二句话,“我有心上人了。” 自那以后,白啻便再也没出现在歆玥娘子方寸十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四十章 随缘寂灭 唔,自白痴来了妙音坊以后,我的人生又失去了乐子,只因为唱曲儿的歆玥娘子不见了。 临鸢这个人也是毫无雅趣,成天除了笔墨纸砚,就是诗词家国,我思前想后,替自己腹中还没出世的儿子做了个英明的决定。 这个书呆子爹,咱不要了。 我要带着我儿逍遥快活去。 我回到九重天同沫蝉姐姐唠了唠三界的八卦轶事,都是三界了不得的大事。 譬如沫蝉姐姐服侍的那位大姑女君忽然不知所踪,明游仙君做了个重大决议,将大姑的名字从记载仙籍的《道法会元·仙薄》中抹去。 上玄三廷本有三位仙君:明游、大姑、明燊。 岐山之上有三尾凤凰:四尾琉璃凤——明燊,紫凤鸑鷟——明游,黄尾鹓鶵——明音,三凤皆是运灵而生,亲如兄妹。明燊虚长其他两位凤凰四千年,但明燊修心,不谙修法,故而明燊的法力修为不若其他二位凤凰。明音作为三界唯一一只雌凤凰,一副仙骨,却不屑修仙。这也便是为何上玄仙庭只有两位凤凰列仙君之位,而年岁较浅的明游又能位重三君之首。 明游仙君作为仙君之首,为人很是徇私枉法,大姑失踪后,便提携自个儿家兄弟接管了大姑的仙殿仙责,更敕令抹去大姑女君存在的痕迹。 我听着八卦,猛然间耳朵一阵刺激的闷响,便忘却了方才同沫蝉姐姐聊的是什么,我揉着耳朵去织了片云,中途昴日星官死皮赖脸在我这儿蹭了把瓜子。 我,沫蝉姐姐,昴日星官躲在一片云头,从头聊起: 沫蝉姐姐兴致勃勃地起头,“话说咱们九重天有三……”顿了顿,竖在我眼前的三根手指头倒下去一根,笃定道,“有两位仙君。” 我伸长了脖子接下话茬儿,“众所周知,然后呢?” 昴日星官吐了口瓜子皮儿,“嗯嗯。”放光的两个眼珠子也在问“然后呢?” 沫蝉姐姐挠了挠脑袋瓜子,纠结了会儿,忽然话锋一转,“话说墩薨山要举办猎艳大典尔等晓得不晓得?” 我听到了个新奇的词汇,蹙眉低吟,“猎艳?” 昴日星官挑了挑两道倨傲的眉,“丫头你便不晓得了哇。墩薨山妖神爱美之心早就传为三界佳话,单是看看人家那三个坐骑,便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俊俏,不过是筹办一个猎艳大典而已,又不是结道大典,不稀奇,不稀奇。” 人间界管一男一女共同生活叫“结亲结婚”,而仙界妖界冥界管这个叫做“结道”。 沫蝉姐姐为昴日星官的话,忽然神游万里,捧起脸,眼神呆呆看着我刚布好的那片云,眯成一条缝儿,“听说妖神大人广邀三界美人前去赴宴,便是要择一女子……” 昴日星官摇头晃脑打断她,“啧啧,锦帐春宵。” 沫蝉姐姐圆润的脸蛋儿忽然一红,毫无预兆地羞得娇艳欲滴。 我悟了半晌,“是美人都要去?” 沫蝉姐姐为我的话一惊,最终还是做了肯定答复,“是……吧。” 我觉得自己是个美人,妖神没给我递来参宴的庚帖,可能是我方才飞升,妖神他老人家还未曾听说过我的大名。想通了这一点,即便没有收到赴宴的庚帖,我还是硬拉着沫蝉姐姐,心安理得去了墩薨山一趟。只是我没料到,这一次墩薨山之行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也彻底断送了沫蝉姐姐的修为。 关于墩薨山猎艳大会那几日的情状,本来记性很好的我,却很难回忆得起来,偶尔在天灵中闪过几幅狰狞的画面,也是关于沫蝉姐姐离世的场景。 沫蝉姐姐是我在仙庭少有的几个朋友之一,而我心中隐约觉得,她的死,大半是因为我的罪过。 她在我怀里化烟而去时,我才看到她手中的白色狐狸毛。那时候,我想到了两个字,青丘。 那段日子于我而言,有些痛苦难熬,好在汐姐姐始终陪伴在我身边,对我关怀备至。 我在昆吾山住了半年,为人有些茶饭不思,汐姐姐颇为替我担忧,请来山中的老参精为我过脉。 那时我捧着腹颇为担忧问:“参老,我肚子里的孩儿没事吧?” 老参精望着我的眼神颇有为难,我见他凝神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其实,你并没有怀孕。” 我捧着微微隆起的腹迟疑着问,“那我的肚子怎么会这样?” 老参精摸着胡须若有所思,“大约是你伤心过度,胃脘胀气,气逆停滞所致。待老夫开几副方子,好生调理一番即可。” 老参精德高望重,享有“山中扁鹊”的美名,备受我等昆吾山精精草草的尊敬,即便我在昆吾山修仙的日子备受欺凌,但老参精始终待我如一个孩子般疼爱,从不会将我看轻,寒来暑往时,每每有个病痛,老参精亦会赠予我驱寒的汤药,所以,我也十分敬重他,他的话我更不会去轻易质疑。 只是我没想到,我曾经如此敬重的老参精,竟会在我面前编织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许久以后我才晓得,渡气是不会怀孕的。而那时老参精与我诊脉时,我的的确确已怀有身孕。 我由始至终都不曾晓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怀过孕的。 又过了一两月,我腹胀气越来越严重,心底觉得,莫不是参精老糊涂,为我配错方子了不成?怎么我的胀气之症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加严重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在一日老参精为我诊脉的时候,我虚心向他请教,“闲来无事,前日我翻看了一部医书,里面有个图鉴我看不大明白,参老可否为我答疑解惑?” 老参精微微颔首示意我讲下去,我便翻开那医书故意被我模糊的一页图鉴,继续道,“梵虞草,有疏解调理之功效,只是这图鉴模糊,我看不大分明,只怕日后见了也会识不得,不晓得参老那里可能找到这样的药材,也好让我长一长见识?”梵虞草是治疗胃脘腹胀必备的药,而这一味药,并不在我素日饮的药渣里。 老参精看了看我,见我一脸诚恳,隔了会儿,才幽幽开口,“老夫的药庐倒是有这一味药,改明儿我拿来与你。” 果然在我旁敲侧击的第二日,老参精为我寻来了梵虞草。 我将这味药材加入方子中饮了三日,腹胀之症果然大好,某日醒转之时,鼓鼓胀胀的腹果然一夜之间变得平平坦坦。 我病症大好,食欲也渐渐好转,没过多时,便恢复如初。 又过了些时日,我才得知汐姐姐同临鸢成亲的消息。而汐姐姐许久未来看我的原因,是因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 这本是一桩好事,我却不能打心底里替他们高兴。 那感觉就仿佛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的人拿去了一般,不是个滋味。 我以为我身边被抢走的东西,是我自以为情同姐妹的汐姐姐,其实不然。许久以后,在某个布满霜雪的晚上,我才看清,我觉得自己身边被抢走的东西,原是临鸢。 后来,我去到菩提树下修缘,不再过问凡世前尘。 后来的后来,某年八月二日,曼若汐成孕三年以后,在生产这一日不幸离世。 曼若汐生下的这个孩子,就是墩墩娃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四十一章 良辰美景 今年盛京里的第一场雪,整整下了三日,也没个要停歇的意思,西风中婉转哀唱的轻曼雪花,仿佛在诉说着三百年前,那一场眼神决绝的别离。 我倒悬在梁上,被脑子里猛然闪过的记忆碎片撑得有些头昏脑胀,神思尚还不大清明时,只听梁上“吱呀”一声轻响,原本悬住我脚脖子的一根晶莹丝线忽然有些不堪重负,紧绷欲断。 等等,脚? 难道我已恢复人形了不成? 还不等我将自己的猜测落实,我整副身子便有些耿直地落在地上,狠狠砸出“啪嗒”一声闷响。 我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临鸢变的这根绳子这般不牢靠,我便不要急于化出这个人形,虽然,我尚不晓得自个儿是如何化出这个人形的。 透过窗棂揽进几缕细细的风儿,桌案上的萤火微微动了几动,我不着寸缕的脊背遽然有些森森凉意。 我瑟缩着身子,在寒冷的驱使下熟门熟路摸上了临鸢的金丝楠木大床,裹好厚厚的锦被,心安理得睡了个饱。 待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起身,迷蒙的眶子里忽然闯入的一张脸,让我感觉不大真实。 “明游。”我下意识唤出这个名字时,忽猛然想到,位列上玄的那一位仙君好似也叫明游,明游的明,明游的游,于是我遽然撑开了眼,将他一张妖娆到人神共愤的倾世容颜瞧了会儿,恍然意识到,我同他身份悬殊,立即抖着嗓子怯怯改口,“仙君。” 明游好看的眉峰一挑,“哦,都记起来了?” 我撑着脸皮笑了笑,迟疑着开口,“往日眼拙,在仙君面前多有冒犯,仙君大度,不要同我一般见识才好。” 一缕清风扫过他的颜面,不置可否。 他邪魅的眼角挂起嘲弄,“莫不是我座下两个仙童迷路在此,偶见临府中有一丝异样,若非进来一瞧究竟,竟不晓得你这样狼狈?”眼角的戏谑划过我的脖颈向下,“怎么,连件衣衫也变不出来了?” 我直觉整个房间好似比方才更冷了些,掖了掖锦被,遮住不幸暴露在空气中的半个香肩怯不生生回了句,“我哪里狼狈了?” “被人悬在梁上,还化不出个人形,怎不算得是狼狈?”他毫不客气拆穿我。 “你怎晓得?”我一时性急,连仙君的敬称也忘了。 他忽然整了整月白的仙袍,忽然端起仙君的架子,嘴角勾起的浅笑纯白无暇,“本君替你解开缚形咒,又断开脚下的束缚,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我,我真是谢谢你,谢谢你叫我挞在地上,见死不救,害得我骨头都碎了一地! 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不敢露出半个不敬重的表情。 明游仙君,可是我们仙界最大的官儿,惹不得,惹不得。 “临府中可是来了生人?”明游忽然沉声道,眼底一抹警觉几不可察。 “前来捉鬼的太史令孔笙。”我据实以答,不敢隐瞒。 他眸中笑意凝成水畔莲花,微带冷香,语气却添了些冷鸷进去,“那个老朽,还是不死心呢。” 我正疑惑明游话里的意思,他便轻轻一抬袖,一副浅紫留仙裙便出现在我床头。 明游的衣品,上品中的上品。 他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机会问出白泽的近况。 许久以后我才晓得,那一身浅紫留仙裙,本是明游真身涅槃前退下的绒毛所造化,可抵御业火侵蚀,更可掩盖我身上的灵气。 明游会送我如此珍贵的衣衫,只因为惦记我这一株繁缕草的并不只是一心登仙的孔笙而已。 明游待我用心良苦,而我却不能投桃报李。 那日,我重回人形,又终于有了称意的衣衫蔽体,好不容易寻了个心情,打算去见一见那狠心将我悬在梁上的临鸢。 我觉得他平白无故将我挂在梁上挨饿受冻整整两月,实在是不大人道,我要同他好生辩白辩白。 可惜我打好的一番腹稿,在雪月下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形里,哽入喉头,化成漫骨的冰霜。 男子撑起一柄油纸伞,女子依偎在男子肩头,一副清白的容颜使人生怜,伞沿盖过男子一半的容颜,看不清情绪,只辨得唇角依稀勾起的弧度,大概是欢喜。 我以为我和临鸢之间只横了一个已故的曼若汐,可世事难料,即便终葵诗微只有曼若汐的七分神韵,亦能轻易走近临鸢心里。 我呆呆站在廊下,看他们朝我一步一步走近。 我终于晓得,何以青丘妖帝临鸢没有拒绝让一个凡人女子入主临府。终葵诗微何其幸运,能得了汐姐姐几分神韵。 “长龄,你怎穿得这样单薄?” 不知二人何时走上这回廊,临鸢为诗微掸去斗篷上的落雪时,如是问我。 我看了看洋溢在诗微脸上如春花般的浅笑,良久回神。低头扫了扫身上的留仙裙,不知是哪里来的清风,将丝质的裙摆吹起一个弧度,飘入雪中,有些凄美凉意。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默,片雪不落。 心口忽然就痛起来,抬手按住,有些窒息。 “长龄?” 见我久久不应,临鸢又如是唤我。 我恍然回神,目光落在他二人交缠的十指,别过脸去,望了望愈来愈汹涌的暴雪,干干笑了两声,“我瞧着你二人英雄美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委实叫人艳羡得紧,如此良辰美景,佳人软玉,我怎好打扰则个,告辞,告辞。” 说完逃也似的离去,忘却了本来目的。 我忽然,不想继续待在临府。 我这个人一旦有了什么念头,便也不会管周遭境况如何、天气如何,便会如是践行。 我觉得,我对临鸢这一点点不痛不痒的情愫,应当大刀阔斧挥斩了去。怎么斩,我还没个主意,但我想首当其冲应当还了我欠下的债。 那些枉死在我手上的白狐,只算是抵了沫蝉姐姐的命。我今后,概不追究。 但,我真真正正觉得愧对临鸢的事,还是弄丢墩墩娃儿这么一桩。 我琢磨着,也许两不相欠,才能两不相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四十二章 夭灵邪毒 墩薨山有千里瘴气,并不难寻,奈何我如今无个腾云驾雾的本事,只好要挟八哥朱雀作陪。 朱雀好歹是四大灵兽之一,将我驮入妖神境地,并且破除一点点瘴气,想来不会是个大难的事。 于是我拽了把米同它威逼利诱,这厮起初见着把米还两眼放光,但一听说墩薨山几个字,立马阖了眼去,不睬不理。 想到那日在巷子里同它厮打得欢实的昴日大公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我掂着手中的米,阴恻恻同那眯着眼儿的鸟讲,“想必那日你也看清楚了,昴日星官怕我得紧,你同它结了梁子,我估摸着你也打不过它,不然你也不会在我这里赖着,不去寻你的主子,只不过吧,你若是在我这里派不上用场,我又何苦留着你浪费粮食,不若将你还给那大公鸡,看看它究竟咽不咽得下被你拔毛的仇怨?” 朱雀摸了摸颈部尚还没长齐的绒毛,一个晃神有些站立不稳。 我了然眯起眼凑近它,补充道,“依我对那大公鸡的了解,它的性子离大度两个字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朱雀被我盯得一阵惶恐,立马点头应是。 便是这样,我如愿以偿诓走了朱雀。朱雀虽不及凤凰,但好歹也是个身披朱红羽翼的大鸟,不当人坐骑物尽其用,当个八哥观赏委实屈才。 墩薨山千里瘴气,在朱雀的离火之下,劈出一条蹊径。 当我自以为可以神不知妖不觉地偷渡过去,又可以妖不知神不觉地将墩墩娃儿渡走时,横山一个赤彤彤的屏障遂漫天落了下来,将我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朱雀吐出的火焰同那屏障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之声。 耳中徒余一阵嗡嗡嗡,穿天似的响鸣,久久不去。 许久以后才听得四方一个沉闷的声响踏顶而来,“墩薨山秘境,是何人擅闯?” 许是我仍是难已克服恐高这件事,又许是那撞击之声使人振聋发聩,待我扶着有些沉重的额角,好容易才看清屏障之后一团红得发黑、无形无实约摸像一大朵蘑菇的东西,两瓣气团神奇地一张一合,吐纳间囊括万缕瘴气。 “夭……灵。”我尚还不十分清醒,足下便抖着嗓子来了这么一句,携带一个没见过世面般的惧恐颤音。 不过是个灵而已,朱雀却已然骇得牙齿打颤。 我好歹是修了一万三千三百年的实体,又岂会怕了一个尚还化不出形的虚体? 我正挽了袖子欲同那躲在屏障后面的那个灵酣畅淋漓大战一番,不料脚下这只鸟儿竟胆如斯,半步也不敢上前。 我觑它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呔!你个雀,怕个灵作甚?” 朱雀有些僵硬地扭过脖子看我,“这可是夭灵,妖神座下四灵魔之首。” 经朱雀这么一提醒,我恍然想起三界关于这位夭灵一句脍炙人口的打油诗,“红压压一道蘑菇灵,夭灵邪毒厉害得紧,任凭乾坤济齐天力,四十九日遁死幽冥。” 我猛然一拍额头,怎忘了世上还有这般毒辣一个灵? 我抬眼望了望被乌云遮去一角的日头,想来没观好黄历,缘今日不宜出行。 心下拿好主意,鸣金收兵。 我迷蒙着眼望了望四周,佯装一只迷途的羔羊,“哎呀呀,这缘是墩薨山啊,怪不得这般气势磅礴、大气恢弘,比之那天界九九八十一路殿更加令人心驰神往。”蘑菇云不为所动,我又用脚掸了掸朱雀,“都怨这只鸟儿,不识得路,害我误入墩薨山境地,我这就出去,这就出去。” 我一边说,一边朝朱雀挤眉弄眼,朱雀果然得我眼色,倒着飞出数丈之外。 我心下计较,没料到朱雀还有个倒飞的本事,实在令人刮目称奇。 我见那蘑菇云无甚动静,以为那蘑菇云定然是脑回简单,轻信了我的说辞,不免为自己的死里逃生感到十分感动又庆幸。 却不料乐极必然生悲。 我诓得了灵,却未必诓得了妖神。 我将正前上虚空站立的一个气质邪魅的男子望了望,三千血发在他背后盛开一个骇人又妖冶的光景,我身形虚晃了晃,“妖神大人,您不是在闭关么?我不过是误入了个途,怎好惊动神尊大驾。” 他狭长的眸子落在我周身打量了会儿,有一抹惊诧之色落在他波澜不惊的眉宇,“是你?” 我迟疑着问,“您认识我?” 妖神鼻息轻哼,“不认识。”这仿佛是在睁眼说瞎话,可我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情境见过他。 我记得自己三百年前去过猎艳大典,心底却对这个妖神半分印象也无,想是那时并无机缘将妖神瞧个仔细罢了。 如今瞧来,剑眉下一双眼睛,如干涸的潭渊,黑得骇人,眼射寒光,乖张怕人……我敛眉颔首,不敢看。 我任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将我刀刮,最后我的头顶落下一片木然轻笑,“你不是她。”竟有些惋惜。 我听说过无情嗜血的妖神,听说过邪妄自傲的妖神,听说过冷酷乖张的妖神,唯独独不曾听过还会怅然轻叹的妖神。 想来,传言不可尽信。 我为他这片如落花流水般的轻轻叹息,抬眼望了望他,只觉得他冷冽的眉眼里,仿佛也有微不可察的忧思,极淡极淡,仿佛一个不慎,就可轻易风化了去。 “没有人可以拿这样的眼神直视本尊!” 一声冷叱,我被一股子无形的力量牵住脖颈,扼住微息,我能感觉到喉头涌出一股子腥甜,上不可上,下不可下。 惊慌的朱雀惊慌地在半空颤了几颤,顿失灵气,化作八哥大,朝谷底阴森的瘴气陨落。 我挣扎着捂住自己的脖颈,欲同那嗜血的力量对抗,眼角观一道嗜血冷冽的光,丝毫不为所动。 他修长的手指,仅仅是在数丈开外做出一个钳制的形,我便如俎上鱼肉,毫无挣扎的余地。 我恍然悟了悟,空穴不来风,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喉中梗滞,微息不换。 直到我停止了挣扎,直到我嘴角流落一口腥甜,我才感到扼喉的力量一松,仿佛溺水多时渡来一口新鲜空气,我在这瘴气血幕中剧烈喘息,仿佛一条脱水的鱼,将将归于大海汪洋,疯狂地汲取甘霖。 可是我终于能够呼吸,一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听说山谷之下是糜水,蚀骨夺魂,不晓得我这般坠落下去,会不会如传言那般灰飞烟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四十三章 仙生乐事 什么是喜? 久旱逢甘霖是喜,他乡遇故知是喜,洞房花烛夜是喜,金榜题名时是喜。如我这般死而复生又四体健全更是难以抑制地要喜上眉梢。 迷迷蒙蒙中,我禁不住来了个乐不可支。 “得亏你还笑得出来。” 明游说这一句时,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半分也没有一个仙君至尊的架子。 我觉得我仙生可能最为值得庆幸的事,便是认识明游,而明游仙生最不幸的,大约是认识了我。 假使千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明游是我的债,我却是明游的劫。债可以偿还,劫却不能轻易渡过。 明游助我渡过无数个劫,可明游这洪荒初定以来独独一尾的紫凤却注定要折在我一颗名不见经传的草身上。 当真真是个可悲可惜。 言归正传,此般就在我将要坠落糜水来个蚀骨销魂之际,天上落下一只紫金灿灿的凤凰,轻易擒住我的身子,真可谓是:千钧一发,天外飞仙。 许是我生骇罗刹,命不该绝。 同我一道被阎王爷拒之门外的,还有早我一步坠落的八哥,得亏八哥同墩墩娃儿有那么一丢丢共桌吃饭的情谊,不然墩墩娃儿也不会差点将八哥漂亮的尾羽给拔秃秃了去。 好在尾羽没了,命健在。 墩墩娃儿顺手将八哥捞起,纯属看上了几根赤红赤红反着光的尾羽,也不知是随了哪个的性子。待八哥惊魂尚还未定,墩墩娃儿一个眼疾手快,拽着尾羽“突,突,突”三声,大功告成,八哥晕死得彻底。 好端端一个朱雀,脖子上的毛没长全,腚子又失了遮羞的羽,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墩薨山之南边又南,明游擒着我,几个掠身便飞出去个千里万里。 此处紫凤停歇的地儿不晓得是个什么山,山下的水又不晓得是个什么海,方圆千里之境,便若一朵儿轻巧的云,定定飘在半空,既不落下,亦不随风远去,玄之又玄。 山峦一个个起伏,满山满山的巨大梧桐,如海青碧,层层翠翠之间,有银河直下,若水蓝色的缎带一般倾注入海。 我一时啧啧称奇。 明游最终将我安放在铺满铃兰花儿的草地,他只身歇在我头顶一颗梧桐树干,化作人形。懒懒幽幽倾身一靠,一副寂寂容颜略有倦意。襟袖飘飘舞,若雪若灵。绝代风华,不落红尘。 我将头顶的人儿痴痴瞧了会儿,咧开嘴角,比方才笑得更加欢欣。 “咚!”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蓦地兜头砸下,我摸了摸自个儿险些被砸坏的脑门儿,略有仇怨地顺着那东西落下的地方瞅过去,只见那圆滚滚的东西在草地滚滚了几滚,压平了好几株颤颤巍巍的铃兰。 那一个似汤圆般圆滚滚的东西,终于在一枝坚韧不摧的铃兰下改变了航向,端端正正滚回我脚边,定住。 那东西忽然原地拧巴拧巴,越挣越大,好好一颗汤圆忽然蹦出一个圆墩墩豁牙而笑的娃儿,一手举着三根红羽,一手提溜着朱雀八哥。一句突如其来的“妙妙姐”把我骇得不轻,八哥亦委屈不迭地在她手里抖了抖。 我看着墩墩娃儿豁牙处的银涎拧巴一笑,一时不知是忧是喜。 适时头顶传来一声轻呵,“缘那时候忽然藏进本君羽毛里的是这个东西。”见他目光犀利落在墩墩娃儿手上三根红羽,摸了摸腋下三寸,“幸而本君的毛不是那般容易拔下的。” 墩墩娃儿举起脑袋壳子,真真失望地瞧着明游,“怪不得我拽了那么久,什么也拽不下来。” 明游身形一晃,我一惊,墩墩娃儿是何时养成拔毛的习性? 时间寸寸消弭,光阴时时流转。我在这座永无落叶荒敗的仙山,不知不觉挨过了人间乱雪三季。 我觉得明游在这里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可等了这许久,我却未见半个人影,别说人影,我连旁的苍蝇也没见飞进过一只。 一日我终于沉不住气问他,“仙君,你在等什么人?” 他始终目光恻恻地眺望远方,答非所问,“白泽该睁眼睛了。” 我忽而鼻头一酸,低低呢喃,“想是无缘看见了。” 上古有四灵:琉璃凤明燊、冰麒麟妖神、黑蛟龙冥君、十尾精魅临鸢,各据三界要害之地,四灵之中,又以妖神的实力最为恐怖。若不是仙界有两位修为高深的凤凰坐镇,只怕这性子乖张的妖神能将三界搅个天翻地覆。 明游带我躲在这里,应是权宜之计。 岐山,毕竟是三凤化形之地,我同墩墩娃儿待在此处,再合适也不过。 “本君的两个仙童,该不会又迷路了罢。”我神思万里时,头顶落下一片无奈叹息,我抬眼望了望,明游正扶着额角轻轻摇头。 山中日子不禁过,从日升到日落也不过一声叹息之间。 红日半沉入海,整个岐山拢着一层薄薄的暖黄光晕,凭带一种朦朦胧胧之美感,恍若山涧携轻纱沐浴的仙子。 我正欣赏着夕阳美景,却看那日头下飞出一个黑影,缘是个振翅飞翔的鹰,目光如炬,犀利的爪子上还勾着一条青蛇。 我定定地看着那鹰朝我飞来,略过我的头顶,我下意识捂头,转而往后瞧去。 那鹰、那蛇恭恭敬敬在明游脚下匍匐,化出人形。 “玄鹰童子含笑问拜见仙君。”玄衣成竹在胸,笑意拳拳。 “青蛇童子陌泪零前来复命。”青衣委屈不迭,泫然欲泣。 我看着一个青衣、一个玄衣,低头忖了忖,那时迷途的两个好似就是他们,我默默摇了摇头,又为他二人魁梧的身材,啧啧两声,“好大两个仙童!” 两位糊涂仙人,在仙殿的职责却是为迷途的凡人指明人生道路,那些没被他二人带入坑里的凡人,真是万幸! 陌泪零是个黛玉性子,黛玉葬花会哭,而陌泪零能为了一株迟迟开不出花的铃兰,伤心难过好一阵子,是一颗难得的多情种子。 “我晓得我闭月羞花、潇洒倜傥,花儿你也不好不要开放,若使得这大地少了几许颜色,那泪零便是罪人一个了,嘤嘤嘤。”好自恋、好多情的一个种子。 含笑问曾为弥勒佛打扫过五百年神龛,自然得了些事事笑对得真谛,即便是被墩墩娃儿一个不心揪光了羽毛,也能对着水中的自己,笑得没心没肺。 “水中这个妖怪,长得甚是好笑。”含笑问好似不晓得,那个妖怪便是他自己。 这两位仙人在挺早的时候便受明游之命,去十里画舫接白泽上岐山,如今能找着白泽,又没迷失太久,委实不易。 我将白泽圈在怀里,它亦舒适地嗫嚅了下子,短短的耳朵啪嗒在毛绒绒的脑袋瓜儿上,好不可爱。 猛然,它豁了豁眼睛,一团紫金色的微光夺眶,闪闪晃动。 我在这蒙蒙夜色中深吸一口气,回眼望了望墩墩娃儿这个意外之喜,瞧了瞧月白衣衫的明游仙君,瞥了瞥朱雀八哥一脸哀怨背对着我画圈圈,顺了顺将将会眨巴眼睛的白泽,摸了摸毫发未损好端端的自己,一霎,圆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四十四章 物极必反 什么是苦?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人生不会是十全十美、一帆风顺,即便有,兴许也只是个昙花一现的假象。 很多事情,只要不贪心追求,便不会有失去一说。就仿佛是一个乞丐,若哪一天登极成了千簇万拥的皇帝,左手捞权势,右手捞金银,永无止尽,若回到最初,乞丐最为满足的兴许莫过于是一个果腹的白面馍馍罢了。 而我若今,恰如一朝飞上枝头的乞丐皇帝,明明很圆满,却总填不满欲望的心。 我无法心安理得守着岐山一片花鸟和谐无忧无虑,但又时时深陷对明游亏欠的纠结情绪,我很懊恼,明明觉得自己心中残缺,却不愿意叫明游看出半分端倪。 端只怨,指缝太宽,而时光易瘦。 恰时刻,晚风拂叶飞,漫天而起飒飒音绝。明游一副仙姿色垂钓湖畔,面上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淡墨温和,嘴角牵起一抹笑似微风凌波般清雅浅淡。 我见他鱼钩轻轻动了动,他却不摘鱼,想他是否忘了,于是出声提醒,“仙君,鱼儿上钩了。” 他定眼瞧了瞧水波粼粼下浮动的线,眉间划过一道微澜,旋即又随那忽然归于平静的湖面一并消隐,“鱼儿从未上钩。” 嗳? 他沉吟了片刻,“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一句话说得我好没头脑。 “妙妙,要做什么便去做罢。”我闻言一怔,原来他晓得,我此番欲言又止,是为了向他辞行。 我从身后朝他执了个仙礼,“谢仙君宽恤恩命。” 他月白缥缈的身子忽然一凛,半束在脑后的青丝亦随风飘起了个不自然的弧度,语气里的气息没来由地有些寒凉,“仙君,仙君。从前不晓得你这般守规矩?” 我顿觉胸中似有一阵化不开的沉闷,一时语塞。我从前的的确确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仙子,如今这般变化,连我自个儿也有些大吃一惊。 我低眉,绞着手指回顾了下生平这些丰功伟绩——威逼昴日大公鸡下蛋、撺掇朱雀同黑猫一场世纪之战、擅借鹤颐山温泉释放灵气、要挟朱雀八哥擅闯妖神境地,似乎没有一桩是摆得上台面的规矩事。 心中那些荒唐事如走马灯在我脑中一片片闪过时,耳朵却不慎一个激灵。 “称呼我‘明游’。” 我迟疑地望着他,又见他唇角勾起晦涩一个笑,“我还是称呼你‘妙妙’,既不在仙界,也没必要掬这那些个虚礼。” 我从广袖下覆上自己指尖微凉的手,道,“好。”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许多年后,我才能体会这话中的意思,正因为明游多年前的一个手抖,才造成了今时今日的因果。 我一脚跨过朱雀的脖颈,墩墩伏在我肩上,一双浓浓的睫毛忽闪忽闪,桃红两瓣唇吧唧吧唧,睡得正是香甜。 明游不允我带走白泽,说是要留个念想,我再是不舍也还是允罢。 朱雀正要起飞时,陌泪零忽然拎着方丝绢跑来,凄凄啼啼,“哇啊啊,就这般离我而去了吗……我只不过疏淡你了几日……妙妙啊妙妙,你怎可与那些花花草草吃味……都怨我生得太过好看了些……使得你们全然为我神魂颠倒,实在是作孽啊,作孽……”,末了,将丝绢放在手心拧一拧,滋滋拉拉出来好些水。 我一副难以消受的惴惴神情拧过头,只当没看见这个惨景。 身下的朱雀亦好不矜持地晃了晃,起飞时候险些失稳。 我不晓得朱雀飞行失稳不单单是因为震惊于陌泪零厚过城墙倒拐的脸皮,更是因为失去的三根尾羽。 朱雀将将飞出岐山不足千里,便莫名其妙的有些左摇右晃得紧。 我忍住心中一阵翻江倒海,如是深明大义的觉悟:当初若是拦一拦墩墩娃儿拔毛的兴致,也许就不会是这般境地。 有句话叫,悔之晚矣。 天空中一阵抗风刮得玄妙,一阵眩晕的我连同劫后余生的朱雀、一脸熟睡的墩墩一道刮进了某个炼丹炉里。 不幸中的万幸,是个尚未起火的丹炉。 我撑着晕晕沉沉的额头,将炉子外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断断续续,恨只恨没学那孙猴子炼出个火眼金睛,好将周遭的一切瞧个分明。 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的听力,才依稀辨得,此地约摸是北齐之境,有个叫做千刑的大祭司欲炼化一种丹药,用处焉详。 而这位叫做千刑的人,在北齐的地位,约摸比那个征伐善战的齐王纥奚穆煌更加至高无上。我曾随父亲墨夷文督在北境驻军多年,实在未有听闻北齐还有个“大祭司”的神职,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还不等我思明白个前因后果,偌大的青铜炉器便自足底而起渐渐灼热,复又滚烫,复又蔓延至整个炉壁,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燎原赤目的红。 “妙妙,你踩我作甚?” 嗳? 我狐疑地朝下移了移目光,竟瞧得自个儿的两只脚不知何时已心安理得的置于朱雀两只黄爪子之上,踩着。 怪不得,我直感五内燥热难耐,汗水啪嗒啪嗒地落下,一双脚却没被烫着。 我望着朱雀一双险些被我踩变形状的爪子,低低默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八哥儿,你不惧怕这丹炉?”朱雀明明被我踩扁了个爪子,但身上却不似我露出半个快被烤化了的神情。 朱雀一双金灿灿的眼珠子对着自个儿的脚丫子泫然欲泣哀悼了会儿,抬眼望向我的扭曲表情里竟有几分傲娇的神情,“妙妙好歹也是个仙子,难道不晓得这三昧真火的威力远不及我朱雀离火。” 噢!原来炙烤这炉子的火叫三昧真火,又原来火也分个三六九等。 我不免对这只救我一双脚丫子的鸟儿油然生敬。 “嘎嘎,世间有七大天火,威力由浅递进依次是:三昧真火、六丁玄火、朱雀离火、幽冥鬼火、琉璃业火、焚天紫火、万灵古燚。紫凤之火虽有焚天煮海之能,但要说这世上最厉害的火,当真真要属……”朱雀说着说着,眼中升起一股子莫名崇敬的神情。 我咬着一根手指恍然悟了悟,一拍它的羽翼打断它,“呀,原来八哥儿厉害得咧,还能排个倒数第三。” 朱雀递给我一个幽怨的神情,也不晓得是这炉火太旺的缘故,我竟能从朱雀的眼轱辘子里瞧出一团火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仙衣妙善,半面妆》正文 第四十五章 火上之火 我忽觉这炉子里更加燥热,那感觉便仿佛是置身千万个火山齐齐喷涌的岩洞之中,周遭的视线已在这高热中扭曲变形,猛然瞧出个不真切的事实,炉外焚烧的烈焰不知何时竟燃进了这炉子里来。 我的衣裙被一团赤火缭绕,火焰之狂热的红将衣裙撩开一个逆风绽放的弧度,莹莹浅紫的流光遽然间比那赤红的火舌更加耀人眼目,四里方才张牙舞爪的火势,登时有消弭的气势,仿若被那紫裙饮尽焰火般,颓丧消却。 “凤紫翎饮火裙。” 朱雀一甩额上啪嗒啪嗒比豆子还淋漓不尽的汗珠,头顶的绒毛被抹成滑稽的三七开,死鱼一般的鸟眼直勾勾地由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将我打量了一圈,最后落入我眼中的一双金瞳似乎比那燎目的火势更加焦灼。 我被朱雀盯得不自在,周身的火势明明消弱了不少,而我体内的燥热却因为朱雀的眼神炙烤没能消弭半分,遂掩唇轻轻咳了咳,“什么裙?” 朱雀神情复杂地将我望了望,“凤紫翎,由紫凤一万年前涅槃蜕化而生,和那一场涅槃同时诞生的更有能焚天煮海的焚天紫火。凤紫翎饮火裙几乎可饮尽世间天火,除了……”顿了顿,欲言又止,“可以说是三界生灵人人称羡、堪称奇缺的宝器,想不到竟在你的身上……”末了,朱雀递给我一副好东西被糟蹋了的斜眼。 几乎可饮尽世间天火……我自动滤去了朱雀嫉妒羡慕的白眼,但一副身子竟忽然有些沉重起来,明明是一副轻薄的紫衫,我却有种将整个天地罩在了身上的感觉,窒息而躁动,温暖复又沉甸甸。 “阿嚏!” 不远间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将我离魂唤醒,我便顺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无比震惊—— 熟睡的墩墩娃儿落在炉底一角,阿嚏声出时,笼罩在墩墩娃儿周身的一团冰晶罡罩,若被狂力内压的鸡蛋壳儿,不堪负压,骤然密密麻麻生出天罗地般的裂痕,眼看就要碎裂。 我竟看到墩墩娃儿蜷在那罡罩内,微微颤抖着缩了缩身子,那感觉竟然是……冷。 心下一个念头,幸好墩墩娃儿没事,又迅然生出第二个念头,保护墩墩娃儿不收天火炙烤的冰晶罡罩难道是朱雀所为? 心下这样想着,目光便狐疑地投向还在原地默默揩汗的朱雀,它蓦地为我的目光僵硬地甩了甩头,“别这么看,与本鸟无关。” 我了然,“量你也没这本事。” 朱雀气鼓鼓地别过鸟头。 我摸着下颌忖了忖,朱雀司离火,这冰晶罡罩显然不在它的能力范畴,但不是朱雀做的,又显然不会是我这个仙力尚没复原的仙人做的,炉内只有我们三个,难道是…… 我隔着冰晶罡罩越来越麻密的裂纹,自来不及去细思方才那个问题,因为那个问题已不是现下真真切切十分紧要的问题。 “嘭!” 冰晶罡罩终于寿终正寝,水汽化散在这漫天炉火之内尸骨无存。 幸而的幸而,冰晶罡罩炸裂的同时,我亦仙力炸裂,瞬间将墩墩娃儿的身板儿捞入怀里,覆盖在凤紫翎饮火裙的紫幔护佑之下。 “啊啊啊……沉。”适时头顶传来朱雀一声闷哼。 唔,墩墩娃儿是个有分量的娃儿。 我同墩墩娃儿两个人的重量一同落在朱雀的爪子上,想必是个挺伤脚的事。我望了望朱雀委屈不跌却又傲娇地微微上扬的面颊,高高颧骨上盛着两个金瞳似着了层重重的水汽。我暗自默念:阿弥陀佛,复又善战。 凤紫翎饮火裙果真名不虚传,我虽不得运用的章法,炉内之火也还是在一炷香之内消迹。 与此同时,炉外又传来一阵错乱嘈杂之声。 “不好,祭鼎的三昧真火……灭……灭了。” “快……快请大祭司!” “……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隔了好一会儿,大祭司方才在约摸十几个参拜簇拥声走来,这个叫做千刑的大祭司在靠近炉鼎一瞬,我便隔着厚重的炉壁,感觉到一阵深远而强悍的上古威压,直接将我压得胸中抑闷,就连身为四大灵兽之一的朱雀亦有些摇头晃脑地眼冒金星。 适才墩墩娃儿抓我衣襟的手紧了紧,扬起一张晶莹剔透的粉嫩脸儿,神情虚弱地望着我,“妙妙姐,墩墩难受……”说完整个身体便仿若被抽干了精气般,伏在我的肩头。 在千刑大祭司的三两操作下,稍稍冷却的祭鼎又迅速升温,而次一番闯入炉内的火焰,比之方才的更加具有侵略性,它攻城略地,吞燎之势,挚猛非常。竟比方才的三昧真火厉害了百倍不止。 “六丁玄火!想不到凡世竟能有此火!”朱雀惊诧出声,但也只是惊讶,除却眼睛里恍惚的几个星子外,朱雀并没流露一个害怕的表情。 六丁玄火虽在三昧真火之上,却在朱雀离火之下。 而凤紫翎饮火裙,除非万灵古燚同焚天紫火,其余天火皆可吞噬。故而,我并不担心这炉内忽然蹿生的天火,而是对那一股上古威压感到十分惶恐。 即便是在妖神身上,我也未曾感受到过如此厚重的精神威压,尽管这个威压并不及妖神那么灵力浩散。 但。 这位在北齐国权势滔天的千刑大祭司,究竟只是个凡人么? 六丁玄火热浪高过一浪,凤紫翎饮火裙吞噬焰火一重又一重,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我也不晓得挨过了多久,头顶的炉盖才豁开一道光。 “七七四十九年,恭喜大祭司仙丹已成。”原来是以为大功告成才开炉检视的么? 仙丹?不过,我在炉内并未发现什么丹什么药。 然,头顶忽然豁开的一道光亮,如久旱的甘霖,又如深渊里稀薄的空气,为我开一道生门。 如今的朱雀,意识恍惚,难担飞行大任,逃生的重担自然无可置疑地落在我这一个颇有些恐高的仙草身上。 蓦地,在我脑子里万马奔腾而过好些仙诀,我走马观花逐个捏诀而试,终于在这炉鼎探入一个不合时宜的脑袋时,我心中猛地一阵激灵。 有了。 “朱雀回形成八哥儿!快!” 朱雀依言化形缩,我一手拎起八哥儿,怀抱着墩墩娃儿,遽然化作一道绿光,恰恰掠过那颗不合时宜的脑袋。 那颗脑袋,古怪得很。 明明是一张脸,却惨白的没有半分血色,眼睛明明很大很亮,却空洞洞地瞧不出半个神态,看上去倒像是一张不生动的面具,带着点阴恻恻地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