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 章一 小师弟 半夜三更,有鬼夜叩门。 住户莫开门,行人莫抬头,只需作无事,莫怕鬼伤人。 倘若有违此…… 行脚和尚讨了杯白水,捧在手里掐准了分量,饮去一半,剩余的全部泼在自己脸上,再用衣袖抹完脸,收起钵盂后的和尚微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镇上的传闻,和尚听过。 入夜,月色渐白三分。镇子里没有打更的更夫,因为怕,所以没人敢做。 “当、当、当”和尚拿起一户人家的门环,敲了三下。先前他在树下乘凉的时候睡着了,错过了晚饭化缘的时间。现在他想着要能吃上一个馒头就是我佛慈悲了。 已经很晚,镇上的人几乎都已睡着。 就算没睡或是被吵醒,也没人敢开门。鬼知道门外是什么。 是的,鬼知道。 和尚摸着肚子,他很饿了。 “当、当、当”门环又撞在门上。不是和尚敲的。 和尚转过头,没看到人,低下头才看到一个孩。孩的脸很白,比此刻的月光还白。 “当、当、当”在和尚的注视下,他又敲了三下。和尚蹲了下来,问他道:“鬼,你也是来化缘的吗?” 和尚怕这鬼听不懂,又解释说:“化缘,就是找吃的。” 那孩转过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光头和尚,听到和尚这话后狠狠点头,仿佛点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用尽全力。 “因为他们不给我吃的,我饿死了。所以我要回来吃掉他们。”他说。 果然是鬼。 他指着门对和尚说:“这里挡着,我进不去。” 门扉之用,阻窃贼强盗,挡阴魂鬼魅,成自家天地。 和尚说:“你想进去吃人,我不能帮你进去。而且我也被挡在外面,我只想吃一个馒头。” “那我能吃了你吗?我饿得受不了了。”鬼张开了嘴。 和尚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然后带着歉意说道:“虽然我很想学佛陀割肉喂鹰,但我毕竟不是佛陀,这世上也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和尚我去做。” 怕鬼不信,和尚又多说了一句:“就像这次出来,就是为天下苍生和我那不成器的师父去做两件事情。你要愿意,可以等我回来,只不过这段时间不能再伤人害人。” “可我现在就想吃你!”鬼的面容已经扭曲,七窍也渗出猩红的血液,与脸上逐渐腐烂的皮肉融在一起,像是地上的烂泥被人用木棍用力搅拌。 他张大了嘴,这使得他的嘴比他整个身子都还大一点,里面是漆黑一片,只能见着周遭的獠牙及獠牙缝隙间混着鲜血流淌下来的褐色液体。 和尚很为难。他想要以慈悲渡这只鬼。现在他懂了,自己还是想多了一些东西,他以为能够改变的东西。 可那只凶样毕露的鬼却没什么多的想法,他只想把眼前的所有活物都吃掉。他的大嘴已经将和尚的光头包裹,鬼合上自己的大嘴。 蓦地一道惊雷从天空劈下,径直向和尚所在的位置而去,如下凡的天龙将和尚与鬼一并吞噬。刺眼的雷光散尽后,只留下摸着自己光头的和尚,不再有半点阴魅鬼气。 和尚一时间气急败坏,朝天空大骂:“你这个臭牛鼻子死道士,要你多管闲事了吗?!和尚我在这镇故意逗留这一日就是为超度这只鬼,既是救这镇也是救他,你倒好,一道雷咒轻松了事,却让他彻底魂飞魄散!天杀的,你的慈悲呢?!” “已经耽搁很多时间了。”年青道士御风而下,道袍飘飘。道士皱着眉头。 很显然和尚并不吃这套,他说:“师父教我大乘佛法是佛法,乘佛法也是佛法。” “所以他被你们禅院关在祠碑林。”年轻道士说,“那鬼生前不易,受尽苦难而死,一口怨气消不掉也拒入地府幽冥,食人三十有三已成厉鬼,必受雷劫,我不过依天道行事,无功无过。倒是你,如此墨迹下去,只会坏了大事。” 和尚闭眼双手合十,为已然消散于天地的鬼诉诵经文。和尚很遗憾,他还没问鬼的名字。 年轻道士看了一眼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光头和尚,也不等和尚,自顾自地离开镇。 走前,年轻道士说:“它已经来了。” 和尚睁开眼,却仍在原地诵经。待经文诵完,和尚才沿着道士离开的方向去了。 等和尚也走出了镇,一名很是瘦弱的书生从自己住宿客栈的后围墙翻了出来。他的动作十分生疏,像是被挂在墙上的狗,每一根毛发都渗透出害怕。先前入住的时候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到了晚上不要开门,书生答应了,如今他也就只能翻墙出来。最后他是摔下来的,屁股着地。 书生就保持摔下来的动作,坐在地上没起来,他挠了挠头,头疼自己没带笔墨纸砚。 深呼吸叹出口气后,书生用手指在身前地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文字,而他手指所过之处,还真留下印痕,如刻刀所刻。大抵意思便是此处厉鬼已伏诛,字倒是写得好看。 书写完后,书生低头从头认真看了两遍自己所写内容,很不满意。 “不合规矩。”他轻声说完,也走了。 降妖伏魔诛鬼,其实不难,会点本事就行。衣衫褴褛的落魄汉子躺在一家住户房顶上,望着夜空无聊到去数天上繁星。虽没去看,但他知道镇里发生了什么。 “和尚,道士,文人,齐活了。”他嘀咕了一句,估计这附近得有什么大动静。汉子打着哈欠,想着要不要去凑个热闹,数完星星,汉子最后还是放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后,在他为自己的识时务高兴的时候,这个汉子就被吃了。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天太黑了,谁也看不清黑暗。 镇外驿道上,和尚停住脚,为被黑暗吞噬的汉子诵经。那裹在阴影黑暗的怪物只需慢上那么一点,那名汉子就不会出事。和尚估计走在前面的臭道士又皱起了他那如剑锋一般的双眉,也猜测在自己后面的书生会再叹息一声,就像这两人知道自己会为这汉子诵经超度一个道理。 事情棘手了。和尚讨厌棘手的事。 怪物早就走了,和尚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今天是个怪日子,自己想超度那只鬼,鬼魂飞魄散,自己为那名倒霉汉子诵经,也感应不到他的魂魄。 鬼差魂使尚未出现,更不可能已经带走他的阴魂,若非那汉子没死,就是那怪物连他魂魄也一并吞吃了。 和尚头很疼,但还是沿着驿路,朝自己的目的地前去,那里有自己此行的一切。不过和尚还是放缓了脚步,为了等后面的书生。 最后两人一同进入一座山林,在一处站定,周围是无数枯死的树和一座破败的凉亭。 凉亭里驾着火堆,一名少年抱着一条黑狗正在烤火。少年面瘦肌黄,衣服也破烂不堪,像是逃荒至此。 少年对黑狗说:“下次再乱跑打断你的腿。” 当然是玩笑话。任谁都看得出来少年不舍得那么做。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同伴。 黑狗将头伏在少年胸口,发出呜呜的声音。 和尚拽着书生来到凉亭里同样围着火堆坐下,对少年说:“你这些年过得挺苦。” 少年翻了个白眼,不去理这不请自来的两人,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太干净的馒头啃了起来。倒是少年怀里的黑狗对着和尚两人龇牙咧嘴,但被少年拍了下脑袋后也安静下来。 和尚的肚子却响了。他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着光头。 少年把自己怀里最后的馒头扔给他,和尚手忙脚乱地接住,像是怕少年反悔似得,赶紧咬了一口。 “你与佛有缘。”和尚嘴里嚼着馒头,话说得含糊不清。 少年觉得这可能是骗子。 书生则安安静静地烤火,翻转着手掌,低声说了一句“善”,谁也没听见。 “我守了这么久,倒被你们两人打草惊蛇。”道士再一次从空中飘下。他看见逃荒少年与其怀中的黑犬,微微皱眉。 和尚回过头问少年:“你不害怕?” “怕什么?”少年反问。 “那道士能御风腾空,你不怕他?” “曾经我拜了三个师父,各自教了我些法术,早已见怪不怪。”少年又多问一句,“你们都是人,没错吧?” 道士皮笑肉不笑的,带着些讥讽说:“没什么本事,装模作样。真不怕,就别去摸藏在后背的匕首。” 和尚似乎被少年最后一句逗乐了,只有书生认真点头回答道:“是,我们都是人。” “你话中的那三个师父,也是我们三人各自的师父,此次出来,我们就是来接你们的。”和尚说了一句收尾的话。 这话一出,黑犬便从少年怀中跳出来,狂吠不止。 少年张开嘴还想再说什么,可还没等发出声音,年轻道士轻轻挥手,少年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黑狗立即将少年护在身后。 道士被聒噪的不行,手掌虚按而下,黑犬整个身子立刻被一股无形力量压住,嵌入土中,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得了清静,道士开口说:“这子被人改了命数,我看不透。” “赵老前辈什么都没对你说?”书生问道。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说:“那老鬼这两年不在龙虎山,况且他本就不喜欢解释什么。” 和尚拨弄着火堆,解释说:“当年穷奇现世,因我们三人师父的纰漏,害了一处镇,这少年便是当年镇唯一的幸存者。师父与两位前辈自知有过,也于心不忍,抚养了他十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十年间,他们教了他很多。” “不过祸福相依。”书生说。 年轻道士明白了:“这么说是那老鬼改得命数?怪不得三年前天兵降临龙虎山寻他问罪,只不过最后又被老鬼打回南天门去了。” “不止。”和尚挠着头,有些尴尬。 “这少年本是富即安的命,先生上了赵老前辈的当,为其取名,一语成谶,为此内疚多年。”书生叹息道:“所以先生叮嘱我此番务必将他带回书院,以补偿这少年。” 大地一阵颤动,黑犬从地中跃起,身形逐渐增大。书生咳了一声,空中黑犬如受重击,七窍流血,摔回地上,身体恢复到先前大。 “这些权当作你吃了那汉子的惩处了,虽然那汉子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但一码归一码。而你认了他做主人……”书生指着昏睡的少年,“我们三人此番出来主要便是为了轮回转世的你,其次才是这少年,毕竟有当年穷奇现世之过在前。而不管是你莫名的自愿还是先生他们暗中牵的线,总之,你认了他当主人,让你逃过一劫。无论你今后随少年去龙虎山、白马寺或是到我家书院来,也算让你得些教化,莫在伤天害人。” “好自为之,饕餮。” 书生说完,转头看向和尚与道士。 “别了,虽然老鬼也要我带这子与饕餮回龙虎山,可那老鬼没亲口与我说,我就没什么师弟。这桩麻烦就给你们了。”大局已定,年轻道士冷哼一声,御风而来又腾云而去。 走前,道士多看了一眼少年。 和尚摸着脑袋:“这少年与师父有缘,与我亦有缘,可惜师父自囚祠碑林,我也不常回白马寺,他去了白马寺只会让那些大光头拿他出气,我若是带上他,更会是他的劫难,既如此,便有劳陈先生了。” “无妨。”书生说。 和尚也慢悠悠地走了,书生回头看着昏睡的少年,眉头如年轻道士一般微微皱起,手臂轻挥,两缕清风从书生袖口拂出,将少年包裹。待清风远去,蓬头垢面的少年已经清爽干净了。这时书生才眉眼带笑,从背后行囊里取出取出一套儒生文衫,等着少年醒来。 “师弟。”书生很开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二 应天长 少年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凉亭里火堆依旧燃烧着,黑狗蜷缩在自己怀里,睡得很甜。 年轻道士与和尚已经不在了,书生依旧坐在昨晚的位置上,他拿着书,借着火光翻阅。少年将黑狗轻轻放在地上,换上了书生为他准备的儒士长衫。之后书生与少年解释了许多,并没有隐瞒多少,少年没怎么听进去,他看着火堆,脑里想得是亭外枯败的树木和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杂草。亭内一样的死寂。 并没有什么将其隔开。 少年走出凉亭,从地上无数死去的杂草里捡起一根草叶,草叶的颜色黄得像天边正在升起的太阳。晨风轻轻吹过,那些等待着腐化的杂草与树木枝条仿佛还有着生命力一般左右摇摆。这其中嵌套着一层虚假。 书生收起手上的书籍,用泥土掩埋了火堆,他走到少年身旁。 “我一定要去那个什么书院吗?”少年问。他看着眼前这个方才自称名叫陈临安的文弱书生,其实并不期待什么答案。 “不必。”陈临安说,“你若真不愿回书院,等下去了镇上,大可修书一封寄回书院,免得让先生苦等。” “先生不在的这几年,你被迫走南闯北,吃了许多苦。少年郎应当有忧虑的事情,但不该是你现在担心的这些,接下来,我会陪着你。” “没有,我只是问一问。”少年说,“我也很久没见老书虫了。” 少年攥着草叶,觉得去不去那个什么书院都无所谓,只要这个说是自己大师兄的陈临安能让自己和包子吃饱,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书生看着少年,微微叹息一声:“你想没想过,我可能骗了你。” “我没有什么值得你骗的。”少年回答的不假思索,“那三个老头也不算不告而别,大致说了会有今天这种情况,我也算有所预备。” 凉亭里黑狗晃悠着站起身,有气无力地呜呜了两声,然后走到少年身边,用身子依偎着他的脚踝。 少年扔掉手中的草叶,将黑狗抱了起来。 书生俯下身捡起少年扔掉的草叶,用手指摩挲着。 书生的这个动作弄得少年很烦躁。 “它死了,它们早就死了。”少年说。 他感觉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少年不再去看书生。 “春雨春风。”书生对少年说,“它们只差了一场春风春雨。” “你在说什么?” “它们的确是死了,但只需一场春风春雨,它们就能活。” 少年闭上眼,他算是听懂了陈临安的话。 “你想说你是我的春风?”少年咧了咧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心里一定是在冷笑。 他之前只是有些烦书生的自以为是,可现在他觉得这个书生不仅自大,而且是个傻子。 陈临安没有回答,问了个问题:“我想知道那些年里,先生他们教了你什么?” “老书虫教我天地有规矩道理,老光头告诉我人人心中有慈悲,老酒鬼说人生在世,不能让自己不舒服。” “几年前我和包子逃荒到了一个镇,里面镇民把我们抓了起来,关在镇一处广场的笼子里,里边不只我,还有一个没了腿的男人。男人说他们一家三口同样是逃荒到这里,镇民抓了他们后,因为孩子女人皮肉柔嫩,先给吃了,他才活到现在。男人给我指了指笼子外面架在火上的大铁缸,说他的双腿就在里面。之后镇民拿着刀朝着我过来的时候,包子救了我,它又一次变大,把所有镇民都吃了。回头我看向那个男人,他求我放了他,我照做了。没了腿的他爬到那个太铁缸前,把他那已经煮烂的双腿捞出来,自己吃了,然后再烧了锅水,用手抓着烧红的缸口翻了进去。我很想帮他,但我没法子帮他,就只能看着。之后我没来由地绕了镇一圈,这样的广场那个镇不止一个,不然荒乱之年,那镇也无法人人安乐。我不敢说老书虫和老光头说得不对,但我没发现里面有什么规矩道理,也没见着半点慈悲心肠,但老酒鬼的话似乎行得通。镇的人过得很舒坦。” 少年依旧没有看书生,他坐下来,将黑狗放在自己腿上,他扯了一把地上的死草,用力往前一扔。死草四散着飘落在他的身边。 这是不可避免的。 “然后呢?”陈临安问。 “走前我把男人从缸里捞了出来,连着镇上所有能见到的骨头一并葬在一处,希望里面会有他的妻儿。” 陈临安微笑着用手指点在少年胸口上,说:“慈悲在这里。” 书生再点了一下黑狗的额头:“道理则在它。” “孺子可教。”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黑狗,发现包子也仰着头在看他。 “规矩呢,确实是没了。所以才需要我们。”书生叹息着说。 少年看向了书生。 “你以草喻人也喻己,说了八字,‘不可救药’与‘心如死灰’,前面四字就如我所说,只需春风一场,便可枯木逢春,死草重生。”书生晃了晃手中草叶,少年看着草叶从枯黄渐渐青绿。 这般景象,像是一双铁手捏住了少年的心脏。 “曾有先贤提出人性本恶,既然人人皆是恶人,善者从何而来?此处死草一片,这凉亭几丈外,便是你还没看见的芳草萋萋。不过差了一场春风,如人差了一场教化。” “儒者,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你既有慈悲,也晓得规矩,日后何不去改变那些你觉得的不对呢?” 陈临安将手中已经青绿的草叶抛出,同时拂出两袖春风,春风所过,原本的那些死草枯木再度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在这个夏末,山林春又来。 “我不是你的春风。”他说。 坐在青草地上的少年愣了一下,又如释重负。 陈临安招了招手,示意少年上路了。 少年回头去看一旁的凉亭,绿树芳草里,唯有它破败依旧。 他站起身,他跟着书生,黑狗跟着他,往远方去。 书生只说了前四字,没有说后四字,少年清楚为什么。他又觉得这个大师兄似乎并不傻。 但少年依旧很犹豫,有许多他搞不清楚事情绕在他的心头,让他很难受。 “有那种事吗?”少年问。 “没有吗?佛门也有立地成佛的说法,你应该知道。” “我没见过。” “没见过就是没有吗?”陈临安笑了,“况且,你不就是先生他们教出来的吗?” “如果当初是你在那个镇子上,你会怎么做?”应天长突然问了一句。 “吃过往旅人,是因为饥饿,不吃镇上人,是因为心中还有一分良知。我会先替他们找些吃的,再教会他们怎么找到吃的。我也会开设私塾学堂,循循善诱,终会有所成果。出现如此情况,是天灾也是人祸,是儒生的不作为。”陈临安回答的很认真。 “不作为?” “不急着知道这些,慢慢学便是了。”陈临安说。 “那要是昨天的和尚和道士呢?” “和尚不会阻止镇民吃了他,以镇民的刀斧,伤不了他分毫,可他会自己割肉下来,并以此劝人向善。那道士倒是简单,看不惯这些作为,除恶便是。” “你会如何?”陈临安问。 少年看着书生的眼睛,里边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少年摇头,答不上来。可他清楚自己心底终究是无法饶过那些人。他不会救他们,他知道。 “规矩道理在书上,可光看书是没有的,所以要负笈游学,亲身去体验世间人情事物的好与不好,去感受书上道理的对与不对,所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对你来说,太早了些,这是先生之过。路已经走了那么多,书便要一同读起来。” 边走着,书生从包里拿出两本儒学典籍,一本重史,一本论理,交给少年。 “读书可以解惑。”他说。 少年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时候,那个时候有老书虫,有老酒鬼和老光头,老书虫也会叫他读书。 “我叫应天长。”他说。现在他有了一个大师兄,叫陈临安。 “我知道,我的师弟。” “汪,汪。”黑狗叫了两声。 没来由的,应天长想起了方才的那座破凉亭,还有煮着一双断腿的大铁缸,铁缸前 后边有一个笼子,里面有着一个半截身子想死却死不了的男人。 男人耷拉着的手在地上的泥土里画着人,一个大些,一个些。男人在笑,也在哭。 也可能这都是应天长的一厢情愿。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脑子里出现这些画面是真是假。他希望是假的。 但凉亭是真的,他看见有人往上面加了一片瓦。 那个人是陈临安,文弱的他坐在凉亭顶上,在微笑。 拍了拍自己脑袋,尽可能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应天长抱着两本书,开始去想那座书院。 陈临安一直注意着自己的这位师弟,他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能动脑筋是不错,可少年老成,总归不好,年少就该轻狂一些,不然等老了,也就只剩瞎操心了。 陈临安有些心疼应天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三 陈临安在长安 “陈临安到长安了。”院子的阴影里传出一声低语。 院子不大,不过是两三间草房围成的院落,在长安城里,这样的院比那些富贵逼人的府邸可要少见得多。 老人与一名年轻读书人在院子中间的木桌上下棋。老人穿着寻常麻衣,执白后行,读书人白衣白袍,落黑子。 “猜得到的事。”老人说,“圣上怎么说?” “没说法。” “那边呢?” “也没动静。” 老人轻轻颔首,阴影里的人散去了。从棋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读书人看着逐渐无路可走的棋盘,微微一笑,认输了。 “看来上面还在打陈先生的主意。”读书人说,他感觉自己有一点头疼。从听到陈临安这个名字的那刻起,他就开始头疼,这种由里而外的疼痛是遏制不住的,也治不了。 “陈一许二李三,张老夫子的三名弟子中便是数这陈一陈临安最具文人风骨。”老人算是给出了一个解释。 两个人就如此沉默下来,良久,年轻读书人开口说。 “不应该的。” 老人只是两眼盯着黑白交错的棋盘,摇了摇头,抬手将棋盘掀翻,黑白棋子如雨珠一颗颗落在院子里,像是打在两人脸上。 棋盘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那,一声惊雷炸响,天空一片阴郁。 “是啊,这是不应该的。”老人说完,雨落了下来。 夏末的雨越下越频繁,应天长坐在长安街边屋檐下的石阶上,雨珠碎在地板溅起来的水花撞击着他的裤脚,湿了一片。 天空阴暗的像是夜晚,估计一会儿雨会更大。 少年半压着眼线看着地上,前面是无数水花在地上泛起涟漪,一圈圈的涟漪,荡漾走了夏日最后的一分灼热。黑狗在雨里来回蹦跳,不知疲倦。 陈临安从雨中撑伞而来,应天长盯着他的裤脚,也是湿的。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黑狗跑回应天长身旁,摇着尾巴。 “这几本书你也收好,记得读,”陈临安从怀里取出三本算不上新的书,递给应天长。 应天长将书收进他背后的行囊中,那里没有什么东西,七八本书而已。陈临安喜欢去逛一些街边巷尾的书铺,一逛便是大半天,出来后总会给应天长几本快被人翻烂了的老旧书籍,他也从不担心什么贪多嚼不烂的问题,该买便买。不仅书铺,应天长也没见过他的这位大师兄去过其他什么大店面,原因也简单,陈临安也不富裕。 应天长说:“你说过书院在江南,这里是长安。” “我答应过……一个故人,出书院必来长安见她。”陈临安点点头,话却说的有些犹豫,应天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陈临安。 陈临安将少年拉进伞下,伞面倾斜了一些。应天长将黑狗抱起,放到自己的肩头。黑狗抖搂了下身子,毛发间的水珠甩了书生与少年一身。 可两人并不在乎。 陈临安叹了口气,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应天长抬头看着陈临安,他有一些看得出来的不安。应天长咧了咧嘴,心中猜想着各种可能。 他们漫步在长安街上,雨下得大,街上没有别人。在众多次拐弯中的一次后,应天长觉得他们大致到了目的地。 这里不再冷清,人多得像后街里围着潲水的野狗群,哪怕雨再大上一些,这里的人也不见得会少上几个。应天长探头向周遭敞开的牌楼里望去,不同的男人与诱人的女人凑在一起,桌边椅上,抚琴唱曲,饮酒作乐,他们的嬉笑声与雨声在巷子里似琴瑟和鸣。 陈临安敲了应天长的头一下,少年收回脑袋。他没见过这样的世界,只是在逃荒的人流中听说过,有不少的同龄人在等着长大去寻欢,有更多年长的在等着有钱去风流。应天长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他们有那么的憧憬。 这种和鸣,听上去的确欢乐。 少年随着书生继续往巷子深处走,路上撑伞的人也在走,或许路过一个牌匾及红栀子灯前,就会进去一些。雨伞遮住了他们模样,应天长猜估计他们应该喜欢雨天吧,就像自己喜欢听着雨声入睡一般。 应天长摸着包子的头,这里的苑楼修缮的富贵逼人,他猜陈临安是想找一个最普通的,大概像那些破烂书铺一般的地方。 正想着,少年头上又吃了一个板栗。 “这叫风流?”应天长抱着头问。 陈临安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但出乎应天长意料的是,越往里走,里面的阁楼院落不一定金碧辉煌,却各有各的别致。 更贵啊。应天长的心在发颤。 在“醉云坊”前,书生停下了脚步,应天长跟着停下。醉云坊不似其他青楼妓院,并没有安排下人在门前揽客,可往里走的人,却比街上一半青楼的客人要多得多。 陈临安笔直站在门外,捏着拳。 “钱不够?”少年扯了下书生的衣袖,声问道。 “没钱。”陈临安说。 “没钱你还来?” 陈临安点了点头,仍是给了应天长一个板栗。 有人注意到了立在门口的书生和少年,他们在进入醉云坊前都要回头看他们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种笑容好像让他们变高了一些。应天长将包子从肩上取下来抱着,包子对着那些面露笑容的人龇牙咧嘴。陈临安咳了一声,黑狗也就安静下来。 其实书生和少年也没站多久,醉云坊里出来一个男人,他衣着虽然算不上华丽,但应天长觉得他应该不是龟公或是下人。 “陈先生请随我来。”他说。 男人将两人带入醉云坊,里面没有应天长臆想中扑鼻的脂粉味,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应天长分不清是初春的青草味还是夏末雨夜荷塘的气息。 婉转的琴音在坊间流转,很悦耳,应天长却觉得烦人。 风流客饮酒吟诗,美人儿起舞唱词。 少年觉得自己有一些龌蹉。 绕入了醉云坊东南方的院,领路的男人自己便要退去,离开前,应天长对陈临安说;“我在这等你。” “你可以与我一同进去……算是见一位长辈。” 应天长摇了摇头,这一刻,他有些坚决。 少年抬头看着书生,书生想了想,也不坚持,将手中的伞交给少年。 应天长将黑狗放到地上,接过雨伞。 书生拍了拍少年的肩,对引路的男人说:“别让人打扰到他。” “陈先生请放心,我们懂得分寸。”男人退去了。 书生走出伞面,应天长撑着伞,往后退了退。 陈临安站在雨中,看着紧闭的院门,想起了江南的细雨绵绵,不像长安的雨打在身上令人生疼。 苦笑着摇了摇头,书生觉得自己站在她的院门前,就不该想这些东西,该想一想她的。 书生抬手敲门,在身后应天长的眼中,他的大师兄抬手敲了五六次,才真正的接触到院门,发出声音。 应天长咧出个笑容,书生很紧张。 院门向内开出一道缝隙,陈临安贴紧那道缝隙进入了院。 而院门后,并没有别人。 陈临安将院门关上,环视周围,略有些诧异,微微一笑,对着院某个方向,作揖行了一礼,便随着以往记忆往院子的一处楼走去。 还未等他走近那栋他日思夜想的楼,一个身影便冲入他的怀里,双臂将书生牢牢抱住。 到了此时,陈临安竟不敢低头去看怀中那娇弱身影。 “此处雨大,你身子本就弱,先回去吧。”陈临安说,他的双手微微抬起,顿了一下后还是放下。他没有抱她。 怀中人并不撒手,抱得更紧了些。 陈临安习惯性地叹息,一道清风由袖中而出,将两人包裹,吹去雨水与衣物的湿润,也将两人送入楼内。 “从杭州到长安,没有不习惯吧?”陈临安轻轻开口。 怀中人狠狠摇头,她的脸颊与书生的胸膛间已没了间隙。 陈临安沉默下来,总算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姑娘,傻傻笑着。 过了许久,像春花吻住夏荷那么久,她说:“这个院子与琉璃阁那间院一模一样,也有个嬷嬷陪着我,她不喜见人,你别见怪。” “打过招呼了。”陈临安说。 “我来长安这么久,没有一个人会到这个院子来,也没有人请我出去。” 陈临安说:“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弹一曲吧。” 怀中的她依依不舍地松手,去取琴,陈临安没有动身帮她。两年前醉云坊用天价将杭州琉璃阁花魁脂雪买入长安,并不是要赚取银钱。 脂雪抱着琴返回,席地而坐,指尖在琴弦上拨弄出婉转的曲调,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她便是在弹奏这支《弄梅曲》。 陈临安也坐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天色未暗,大雨未落,凉风未起,一切都很美好,和她一样美好。 陈临安说:“不是我,你也不会到长安来。” “我知道。” “这两年里,他们多次想将你送我,我没有点头,你恨不恨我?” 脂雪摇头说:“你我不恨,我恨相思太苦。” “真不怪我?” “怎么可能。” 她不再弹琴,起身过去用力踩了书生一脚。 书生起来握住她的手掌。 她抬头看着书生,说:“你和以前有点不同。” 她看着书生的眼睛,他的眼里有着她想要的未来,她的甜蜜从心里溢到脸上。 陈临安同样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在你离开杭州时我便赶到了杭州,有一些话想对你讲,但当时没说,不敢。” “现在怎么敢说了?” 她问,陈临安却没有回答。 书生憋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脂雪学着陈临安的模样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可能比教他的先生还要了解这个书生一些。 她反握住书生的手,将他的双臂放到自己腰上,她的身子再次滑进他的怀里:“你说过你会赎我,我信你。” 她说得比冬日的太阳还要温柔一些。 陈临安点头说嗯。 “嗯什么嗯?”脂雪突然任性起来,“‘两袖清风’陈临安,袖里全是明月清风,你拿这个赎我?” 书生默然不语,两人皆眉眼带笑。 两袖清风,满怀欢喜。 花多少钱赎她,陈临安都觉得自己是赚的。 陈临安总归是陈临安,他说了一句并不应景的话:“我在长安不能久留,我想明天再陪你一天,后天便起身回书院。” “好。”脂雪并不阻拦,“明天我和你去逛一逛长安。” “我现在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不敢进来,也不能就这么让他在外面等着。”陈临安总算还知道他有个师弟。 “找了个狐狸精回来?”脂雪抬起头问。 她眨着那双蕴含秋水春露的眼睛,陈临安笑了笑,在脂雪这栋和杭州那处闺楼一模一样的楼里驾轻就熟地找到一把雨伞,说:“那是我们的师弟,走吧。” 他牵着她,两人出来了。 “不是师妹就好。”她说。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躲在院门拐角的少年,他撑着伞倚墙蹲着,像一个硕大的蘑菇。 蘑菇下面还有只摇着尾巴的黑犬。 雨水打在扇面,发出脆响的声音,少年闭着眼,似乎在睡觉。 但少年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着白衣袍的青年,看得出来,他也是个读书人。 他站在雨中,就像天没有下雨一样,如果雨水没有从他身上滴下来的话。 陈临安与脂雪走出院门后,他就不再站在少年身前,他走到陈临安面前,对二人行了一礼。 “见过陈先生。” 主要还是对陈临安。 陈临安还礼。 等他走后,脂雪问道:“那个人是谁?” “崔裕,清河崔氏所称平添三分灵气的晚辈。”陈临安揉了揉额头,“虽然有准备,但还是烦他们这些人。” 脂雪听不太懂,陈临安没有多说她便不再多问,她挽着陈临安的手臂,朝少年走过去。 黑狗汪汪叫了两声。 应天长抬起头,看见了陈临安和脂雪,少年赶紧起身,挠着头说:“我叫应天长……嫂…嫂嫂?”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脂雪笑眯了眼,说:“我的名字是徐婉秀,还是叫嫂嫂得好。” 陈临安见到一幕,有些忧虑,更多开心。书生再一次在心里告诫自己在她面前不要有那么多的思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四 半个读书人,半个江湖人 陈临安简单介绍了应天长与本名徐婉秀的脂雪,陈临安问应天长:“那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也没说什么,他问我他能到我的雨伞里躲雨吗。”应天长说。 “你没答应?”脂雪问。 “那时他撑着一把伞,我就没答应。”应天长继续说,“我说你自己有伞,他就把自己的伞扔了,我觉得他是个傻子,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我想了想答应了,他又不了,我就把眼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我现在觉得他不是个傻子,估计是个疯子。”应天长补充道。 陈临安听完后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不去管他,去吃饭吧。” 脂雪刚想说什么,陈临安便转头对她说:“就不在醉云坊了,不是钱的问题,他们也得敢收我的钱才行。去外面随便吃点就好。” 脂雪努了努嘴,说:“看你。” 应天长只能跟着陈临安,因为他背上的包裹里除了几本书啥也没有。 雨下得越发猛烈,应天长透过衣物感受得到空气中雨水带来的冰冷,他撑着一把伞,包子趴在他的头顶上。陈临安和脂雪共撑一把伞,脂雪半靠在陈临安的怀中。 脂雪回头看了一眼应天长,笑着说:“你师弟真可爱。” 陈临安笑着点头,但应天长却觉得这不算是个好话。以前也有女人对应天长说过他很可爱,然后那个女人想把少年卖去作奴隶,应天长抬手打了头上的包子一下,算是出气。但他也没怎么生气,站在他身边的这两人,他感觉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 如果没有这份温暖,应天长猜自己会被这个雨天冻死,哪怕如今是夏末。起码会饿死,应天长想到了更合理的说法。 他没有听见头上包子委屈的叫声。 黑狗发觉主人没有搭理他,也不再做声,四周张望了一下,它能感受到周围许多针对此处的气息,它觉得自己应该把他们吃掉,可黑狗眼珠在前面那个文弱书生上停留一秒后,就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地趴在少年的头顶。 它觉得自己这一世活得有些憋屈,一直挨饿,早知道就不轮回转世,该学那只傻大猫直接破开封印的。黑狗用爪子拍了拍少年的额头,摇晃着尾巴,其实自己也没那么委屈。 绕过了先前的亭榭回廊,应天长几人走出了醉云坊,这算应天长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做别有洞天。少年想着自己要再大点就好了,然后头上就被书生敲了一下。 不疼,书生的板栗一直不疼,但总能让少年心怀愧疚。这就是书生的厉害之处。 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的,比如应天长自己的关系。谁也不知道当年老道士老夫子老和尚教了应天长些什么,应天长自己对陈临安提起过,他会一点术法神通,不然这几年逃荒路也不会如此有惊无险。 书生没有多问,他还是心疼自己的师弟。 所以包括接下来在饭桌上,陈临安给应天长挑菜的次数要比给脂雪的次数多。有这个嫂嫂在,应天长明显没以往放得开,放在书里,这叫做拘谨。陈临安依旧没有说什么,少年该有所经历。包子倒是吃得挺欢。 长安其实没什么可玩的,陈临安一直这么觉得。或许会有人想去见见那座压住整个中原山河的皇宫是何等气势恢宏,也会有人想像长安街上的熙熙攘攘,期待一场来自于盛世的繁华,但陈临安不一样,他不像自己的二师弟那般胸怀壮阔波澜,也没有三师弟的潇洒自在,在他的感官里,长安这座帝都像是一块巨石压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儒者,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这是他对应天长提过的,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陈临安都觉得以往的解释是对的,可后面等他鞋子沾满泥土走完三万里山河后,就觉得其中出了一些问题。后来这句话被陈临安写在了《春秋》的最后一页,换上了自己的注释,助人君,应是助人成就君子德行。这本书在那座破败的凉亭外,送给了他的师弟应天长。 如果秀儿不在长安,他陈临安可能再不会来这座繁华冠天下的帝都。 应天长吃得很少,陪着书生与书生喜欢的姑娘一齐在雨中晃荡长安时就像一株缺水的草叶,蔫哒哒的,缺了点精气。 他跟在陈临安后面,看着书生与脂雪携手共步石桥,亭台听风雨。石桥上,脂雪俯身折了朵荷叶,走出雨伞,以荷叶作伞,脚步轻盈;亭台里,书生用伞作笔,就着雨水,于亭中写诗。 应天长在亭外坐着,变回了一朵蘑菇。他没有去看陈临安的写的什么,不用猜也知道是写给脂雪的。 而最具盛名的朱雀大街与其他名胜,他们并没有去。 最后陈临安找了一间客栈,让应天长先住了进去,自己则送脂雪回胭脂巷的醉云坊。脂雪走前,塞给应天长一块玉珏,说“君子当如玉”,并没有给应天长拒绝的机会,转身走了。应天长望向陈临安,书生朝他笑着点头,让他收下来。 天空已经没有一丝明光,应天长坐在客栈房间的櫈椅上,双手握着徐婉秀送给他的那块玉珏,玉珏反射着烛火那昏暗的光。应天长想书生今晚可能不会回来。 不过他错了,陈临安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笼包子。书生将包子给应天长后说:“能克制住自己是好事……” 书生没有说完这句话,应天长看陈临安的表情大致晓得了后半句应该不是鼓励,他点点头,用心去啃陈临安给他带的包子。 不只是习惯还是感触,陈临安叹了口气,提醒应天长要早些睡,便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应天长边啃包子,边在疑惑为什么书生不留在醉云坊,他不想问书生原因。陈临安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伸手去摸外面仍不见的雨珠。 醉云坊的一间院里,脂雪握着一串不算精致的手链,傻傻发笑,这算是陈临安几支新笔几本新书的钱了。 白衣袍的崔裕回到那间草屋院落时,麻衣老人正在雨中将棋子一一捡起,口里念叨着各种“生活不容易”。 等崔裕走进院子,老人问:“见到他了?” 崔裕没说话,只是点头。 “也见到那位三教皆在争取的少年郎了?” 崔裕再点头。 “你倒是说话啊。”老人将手里才捡起的黑色棋子从崔裕扔去,棋子在崔裕身前一尺处悬停,崔裕伸出手将其握住,说:“佛根道骨文心,具齐。” “那是自然,只要那子不死,就是天地间最具福缘之人,比之可能为祸人间的饕餮,他可更令人心动,只是这一点没多少人知道而已。”老人从崔裕手中拿过那枚黑子,说,“既是儒家争赢了也好,不像佛道两家那般不让人省心。” 崔裕没有说话,帮着老人在雨中捡拾棋子。 “除了陈一,李三也来长安了。”老人说。 崔裕回头看着老人,眼里有一种期待。 老人摇了摇头:“你们崔家几乎把所有好词都用来夸你,甚至肯涉险把你送入长安,你就这点脑子?” “李三来长安也不会改变什么,谁都清楚这一点。”老人拾起最后一枚棋子,回自己那间草屋去了。 院落里,崔裕在雨中静坐,抬头望天。这样子,不对啊。 离长安城不远处山林中,青衫男子牵着一匹白马,在大雨中漫步,绕过一处泥泞山坡,他看见一间破庙。 男子算是喜欢下雨的,这样他就知道该找个地方躲雨了,可他却有些害怕雨快停的那个时候,到那时他会有些迷茫,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又该往何处去,就连是否停留在原地他都会有些犹豫。 他不属于这里,他脚步从未停歇。 牵马走进破庙,里面还有一个人,一个柔媚的女人。破庙里仅有的一支火烛照映着女人的脸。 女人眨着眼睛,说:“你也是来避雨的吗?” 女人很美,但男子的面容却并不比她差上多少。他点了点头,在破庙一侧坐好,离女人不近不远。他的马背上挂着一柄黑鞘长剑和一只青皮葫芦,他取下青皮葫芦,仰头喝了口酒。 “你是侠客,还是书生?”女子问。 “算是半个远游的读书人。”男子说,他看了一眼衣裳仍在滴水的女子,晃了晃青皮葫芦,“要不要暖暖身子?” “只靠饮酒暖不了身子。”女子俏皮地笑道。 男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女子的话:“你性子倒与我二哥有点相似,有些放肆。” “你不喜欢吗?”女子靠近青衫男子,半倚靠着他。 男子没有退开,也没有就势去抱她,再饮酒后问道:“雨停后,你会去哪里?” 男子问得认真,让女子一怔。 “你有没有去见过什么好风景,我想去看看。”男子说。 女子正要开口,破庙里冲进来一群人,斧钺钩叉,拿着各种兵器。 “那边的书生要想活命,就快离那骚狐狸远点!”最前面的一人吼道。 他拿着一柄锯齿刀,仿佛可以把整座山砍成两半。他敢作为第一人冲在最前,青衫男子猜这把锯齿刀功不可没。男子接着望向其他人,大致都是如此,他们从手里的兵刃上获得胆气。 青衫男子半开玩笑地问身边的女子:“他们说想活命就离你远一点,你危险吗?” 女子没有说话,她的背后浮现出一根雪白的狐狸尾巴。 青衫男子失笑摇摇头,说:“这可吓不到我。” 他站起身,将女子挡在自己身后,他面对冲进来的人群说:“你们未免太过无礼了些。” “她是狐狸精!”拿锯齿刀的汉子说。 “她是狐狸精,与你们何干?”青衫男子反问道。 “她勾引过路书生旅客,我们是替天行道。”人群中有一个人嚷嚷道。青衫男子看过去,是一个拿长刀的矮男人。长刀在他手里轻轻颤动。 “勾引?”青衫男子像是听到一个笑话,咧嘴笑起来,“那不是他们所期望的吗?” 男子说完,他背后的女人突然眼眶含泪,蹲下捂嘴抽泣,她的尾巴里烛火近了一分,雪白的毛发反射着烛光,使破庙明亮了些。 “他们都说过会回来,但没一个人……”她哭了。 所有人都被她的哭声弄得很烦躁,似乎她的哭泣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也可能是因为男子的那句话,总之,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人群涌向了她,他们高举着兵刃。 替天行道,可能这正是他们所想的,他们觉得自己那些陷入诱惑的普通人不一样。当沐浴过妖魔鬼怪的血,砍下它们的头,他们就会认为自己真的不一样了。 就像他们的头儿,那个拿锯齿刀的男人一样。 “人啊,现在还没一只狐狸真了。”青衫男子轻轻踏脚,地面却猛地震动,所有人都摔在了地上。当他们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柄柄气剑悬在他们的头颅上。 青衫男子回头对仍在哭泣的女子微微一笑,道:“我也算半个侠客的。” 有一个人逃跑了,出现了第一个,紧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青衫男子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任由他们冲进暴雨里。 最后只剩那个拿锯齿刀的男人,不过他的锯齿刀已经脱了手,落在地上。 “她是狐狸精。”他又重复了这句话。 “她是狐狸精,这与我救她无关。”青衫男子喝了口酒,“我觉得她不该死在你们手上,你们也不该死在她的手上。” 男人捡起锯齿刀后也走了,青衫男子看着他跌跌撞撞地闯进雨幕,没走几步,摔倒在泥坑里。 青衫男子回过头,或许是心血来潮,他对着已经露出狐狸尾巴的女人说:“先前你想吓跑我也算好心,我的名字是李青莲,你若愿意,可以和我走一段路,去看看那些你还没有见过的景色。天地间的景色,比那些负心男子要好看得多。” 女人已经有些懵了,她看着这个男人,只知道点头。 李青莲指了指她,女人好像有些懂了,变回一只雪白的狐狸。李青莲俯下身子,对它说:“下次遇见动心的男人,得先和他多说说话,别着急,交心之后,再许山盟海誓。” 白狐泪眼汪汪。李青莲不去看它,倚靠着墙,喝着酒。 他望着阴郁的天空,雨丝将这座破庙包裹。 夹杂着雨水的冷风吹进破庙,白马嘶鸣了一声,风将那根残烛吹灭。李青莲斜着头看屋檐水砸在自己脚边,这次他很清楚自己雨停后该去哪里。 去长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五 士子跪长街 清晨阳光破开云层,照在应天长脸上。早些的时候,雨停了,应天长在窗边看着雨停的。 少年迷迷糊糊,昨夜没怎么睡好。他将脑袋伸出窗子,窗外是无人问津的街角深处,应天长面对的位置立着一颗大树。 阳光透过枝叶钻进树荫,有一只花猫慵懒地躺在树枝上。 几片还不曾泛黄的树叶无风自动,晃晃悠悠地飘下来。 在这里偶尔能听见街上的几声吆喝。 应天长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彷佛这些离他还有些远,不该这么近的。 陈临安在房间外敲了敲门,也只有陈临安会敲少年的门。 应天长抱起还在熟睡的包子,跟开门和陈临安一同下楼。 “在长安不习惯?”陈临安问。他看见现在的少年腰间悬着一块玉珏,微笑起来。 “和在哪里没关系。”应天长说。 陈临安没再说话,拍了拍少年的脑袋。 客栈大堂里没多少人,只是偏角的地方坐着一位青衫男子,这倒没有什么,让应天长觉得有什么的是他脚下匐匍着一只白狐,桌上还有一柄长剑和一只青皮葫芦。 陈临安带着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长安了?”陈临安问。 “我大哥傻呗。”那人笑道,转头看向正盯着白狐愣神的应天长,“我听先生说过了,这就是四?” 应天长抱着黑狗看着白狐,有些紧张。 陈临安提醒说:“你也是当师兄的人。” 青衫男子点点头,将少年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我是先生的第三名弟子,也就是你的三师兄,李青莲。” “三师兄?”应天长看向陈临安。 “你还有个二师兄许鹿,我们几人中就数他学问最高下棋最好。而你眼前这位三师兄则是剑术最高诗词最好的。” “还有喝酒最厉害的。”李青莲补充道。 陈临安也落座,说:“天下称你的三师兄为‘诗酒剑三仙’,我倒是最没用的那个。” “我不过是捡了些旁枝末节的东西,比不得大哥二哥。”李青莲拿着青皮葫芦喝了口酒,揉着应天长的头说,“四啊,等回了书院,多心你二哥,他这人有点疯,整日没个人样,别处处学他,也别被他耽搁了学业。” “我倒觉得师弟该多和二师弟待待。”陈临安说,“其实你是最合适的,我反倒不太能教他什么,言传身教,身教最重要。” “得了吧,你肯把四交给我让我们去闯荡江湖才怪了。”李青莲笑出了声,他招手示意店二过来,点了些早饭。 “他在外受苦够多了,这些年先让他在书院里呆着,等师弟负笈游学那天,你回来?” 李青莲点点头,又喝了口酒。 应天长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店家把早饭端了上来,仍是清淡的一顿,但少年看得有些傻了,不只是清粥与馒头包子,多了一些他不知道名字的菜。他觉得自己三师兄应该要比大师兄有钱一点。可少年还是如昨日那样,没怎么下筷。 李青莲抿了一口粥,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应天长,皱了皱眉。 黑狗闻着菜香睁开了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李青莲脚边的白狐,它伸出舌头,哈着气。白狐退了退,与李青莲贴紧。李青莲拿了个包子放到黑狗面前,黑狗抬起头看着李青莲,不知怎么的,打了个哆嗦,低头咬住那个包子,不再去看那只白狐。 “估计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该来了。”李青莲说。 陈临安点点头。应天长打了黑狗的头一下。 “既然知道是故意给你设的套,不去便是。”李青莲喝完碗里的粥。 陈临安吃了点菜,便不再动筷子,说:“有些理由是拒绝不了的,就像我不想来长安,可我又必须来长安。” 李青莲摇了摇头,他的大哥身上总有一道他看不懂的光,他李青莲来长安就是要帮他大哥破局,可到现在他才发现,陈临安只要还是陈临安,这就是个死局。或许自己早就清楚,只是忘了而已,只是想帮自己大哥而已。 一剑破万法,对自己行得通,对陈临安不行。陈临安没有许鹿的轻狂,也没有李青莲的洒脱,多了一些他觉得自己不可或缺的气节。 不存在荣耀,只是应该而已。 客栈外,不知不觉间已经站满士子文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之间可能有知己好友,可能互不相识,他们之中可能有清誉名士,也可能有沽名钓誉之人。但现在他们站在这里,只为一个目的,撑起中原读书人脊梁的“两袖清风”陈临安。 这些读书人,一个接一个,跪满长街。 “请陈先生为生民立命,为天下开太平!” 应天长闻声望去,门外已跪满读书人,他有些惊讶。 李青莲微笑不语,陈临安摇着头说:“说得大了些,先生说不定行,我肯定不行。” “我帮你赶走他们?一剑的事,如果真有遇死不退的人,你这迎难而上倒也不算亏。”李青莲说。 陈临安敲了李青莲的头一下,应天长看见这一幕,似曾相识,笑着喝了口粥。 “大抵是因为东边旱灾水涝之事,师弟也是一路逃荒过来的。朝廷发放的赈灾粮饷,太少,于事无补。所以各地文坛书生凝在一块儿,向官府施压。”陈临安解释说。 “不过当个看客,只动笔墨和嘴皮而已。”李青莲脸上挂着一抹讥讽。 “也不能这么说,天下总有几个真正的读书人,其中也必有有心无力之人。”陈临安站起身,正了正衣衫,“今天师弟就拜托你了。” 李青莲仰头饮酒,答应下来:“知道你更多还是完事后想和秀姑娘两个人在一起,快去吧。” 陈临安挠挠头,走出门。外面士子再度哭诉。 李青莲觉得很吵,一大群蚊蝇而已,也不知陈临安怎么忍受得了。他扬了扬手,客栈的大门随之关闭,店二看着莫名其妙关闭的大门正欲过去将其重新打开,被一旁见过一些世面的掌柜拉到一边,窃窃私语。 “我这么做是霸道了些,不过我后面会补偿给店家一些银钱。”李青莲喝着酒,漫不经心地解释。 应天长看着这位三师兄的眼睛,发现他的眼里并没有映照出什么东西。 “想问什么问就是了。”李青莲说。 “你和我见过的读书人有些不太一样。”应天长揉着包子的头,揣摩自己这句话说得合不合适。 “是这个样子的。”李青莲笑得时候很好看,真如一朵青莲一般,“我算半个读书人,也算半个江湖人,与大哥二哥是不太一样。” “陈师兄也有些不一样的。”应天长说。 李青莲点点头,放了锭银子在桌上,这是应天长第一次见到完整的银子,陈临安身上有几块碎银,更多的还是铜钱,以往应天长自己生活的时候每天有三四文钱就心满意足了。 李青莲说:“将这葫芦装满。”他翻转手中的青皮葫芦,里面已倒不出一点酒水。 应天长想说酒钱和饭钱都要不了这么多钱,但看着满不在意的李青莲,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掌柜收了银子,脸上就多了份有点虚假的笑容,二也手脚麻利的将李青莲的青皮葫芦拿走,健步如飞。李青莲回过头对应天长说:“觉得我是冤大头吗?” “你说过会补偿他们一点银钱。”应天长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但还是有点多了。” “我还有匹马今天需要他们喂养,不过就算把这加起来仍然是多了,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先生之前提过四的悟性,李青莲觉得先生虽然喜欢说大话,但起码没太假。李青莲也不需要什么答案,接着说,“之后再告诉你。” 应天长抬头望着房梁柱子,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蛛。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做到李青莲这般。 二拿着装满酒的青皮葫芦回来了,李青莲将青皮葫芦悬在腰间,左手拿起那柄黑鞘长剑,往门外走。应天长没办法,抱着包子跟在李青莲后面,他身边还有一只白狐。 李青莲将应天长拉到自己身侧,并肩而行,推门出去的那一刻,像潮水一般拥簇着陈临安的几十位文人书生正涌往街道右侧。 李青莲与之相反而行。应天长回头看向那群文人的时候,眼里多了一分情绪,如遮蔽朝阳的乌云。 “此番过后,‘两袖清风’陈临安之名必定誉满天下。”李青莲张嘴饮下一口清晨的雾气,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的喜悦。 应天长想到了老书虫以前教会他的词,捧杀。 可李青莲甚至陈临安自己都看得见,这一切,可远远不止一个捧杀就能说清,否则,脂雪也不会被买入长安。 “这张织得有些时候,有咱们儒家的人,也有佛道两家以及其他势力参与其中,而最大的组织者,是朝廷。”李青莲左手拇指摩挲着长剑剑柄,只要向前一推,剑便能出鞘,“大哥与我们远游中原塞外归来,曾写过一句助人君应是助人成就君子德行,顿生天人感应,字字生辉,投于天地人间,字中如有惊雷闪电,惊天地泣鬼神的说法,并不为过。如此景象,想瞒也是瞒不过去。人间君王,自然不会想要世间有陈临安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儒生。” “陈师兄送给我的书上写得有这个。”应天长说。 听到这话的李青莲的有些惊讶,也随之释然,陈临安是这种人,他很清楚。“我能看见这张,大哥自然看得出对他的算计,可他陈临安自认是个读书人,该为天下人做些什么的读书人,没办法作壁上观,唯有迎难而上四字。” 李青莲不知道为何会说此番话语,可能是怕四成为下一个陈临安,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应天长却傻傻回头,街道那头已没有那群书生的身影,更别说人群里的陈临安。他记得陈临安曾对自己说过,他不是自己的春风。没由来的,方才应天长眼里的阴云蔓延入了心里,他突然很气愤,想嚎啕大哭,哭之前他会一拳一拳揍烂那些士子文人的脸,管他是什么好人坏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递出那一剑,不会去问陈师兄是否可行。”应天长学着陈临安叹气。 李青莲笑了笑,看起来应天长似乎已经承认自己了,而四说得这句话,李青莲却没有想到。 “那一剑我是没有递出,可你三哥我明知劝不住大哥为什么还到长安来?”他说,“我要让他们知道,没谁能白欺负我们兄弟,皇帝也不行。” 李青莲轻轻笑着,他的笑容让少年的眼眸瞬间明亮。 他们在长安街头继续走着,面朝皇宫的方向。 应天长似乎懂了自己的三师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喜欢这个三师兄。 而另一边的草屋院落里,也有两人离开屋子,朝着皇宫走去,老人骂骂咧咧:“收手是不会收手,可却要我们来应付这个烂摊子。李三仙啊李三仙,能简单对付得了?他若来真的,这长安城里又有几人能完全挡下他的手中剑?” 白袍崔裕噙着一抹微笑,脚步轻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六 剑叩门 老皇帝遣走了所有侍从太监,独自坐在御花园的一棵树下,手里提着一壶酒。让他感到可惜的是,宫里装酒的器皿都太过精致,没有市集里的那种普通。 昨日连着下了整日整夜的暴雨,此刻地面依旧湿润,可老皇帝丝毫不在乎,任由泥土沾在他衣袍的五爪金龙上。 老皇帝灌下一口酒,吧唧了下嘴,没有以前偷酒喝的那种味道,他记得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是皇帝,也没钱喝酒。可除此外还能记起些什么呢,他忘了教他喝酒的人是谁了,也忘了自己喝的第一壶酒是哪来的,哦,老皇帝还记得长安城里桂花酿的飘香。可后来,进了宫再出宫的自己花大把银子喝了那么多桂花酿,才猛然发觉,当年长安城里飘扬诱人的桂花酒香和那个与野狗夺食的乞丐一同消失了。 再也没有当年的酒香。或许只有李青莲喝得到当初的酒香了,老皇帝这么想着,将手里的贡品桂花酿摔在地上。 “你说,长安城里有人挡得住那位诗酒剑仙吗?”老皇帝问。 老皇帝背靠的大树后传来一声低语:“没有,李三仙若不顾一切使压箱底的东西,沈农仪能挡下三剑已是顶天,魏源约莫着能挡下一剑后再死,我比魏源要好上一些,一剑后不死而已。” 这是护了老皇帝二三十年的影子,原本老皇帝挺讨厌他的,后来倒也习惯了,竟成了半个朋友。 “李青莲当真如此厉害?”老皇帝有些诧异,他可是比谁都清楚影子嘴里那几个名字的力量。 “人间能有几个李青莲?”影子感叹了一声,张老夫子这一脉遭人嫉恨如此之久,为何还如此平稳?就是因为有一个用剑讲道理的三徒弟。 “那位可能拦得住他。”影子说。 “我死了那个老不死的都不会出手,说不得还笑着看我哪个废物儿子坐上这个位置。”老皇帝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李青莲晓得轻重,不过闹一闹,为陈临安出口气而已。” 老皇帝没想其他的,咧嘴一笑,说:“这长安城可不只有人而已。” 其实在心底他还是多想看到那位诗酒剑仙一剑劈了这皇宫大殿,只要不劈死自己就行。可老皇帝也清楚,不可能,哪怕他准了,神仙也不准。 皇帝即是天子,什么意思,老皇帝清楚得都快哭了。 正想着,老皇帝眼角毫无声息地滑下一颗水珠。他有些想那个乞丐了。 老皇帝低头看着碎在地上的酒壶,瓷片反射着天空映照下来的光,像是打开了一道道通往天空的甬道。老皇帝突然有些悲伤,乞丐其实挺赞成陈临安的说法的,可老皇帝不是。 天上的神仙不是。 天下的正统也不是。 轰隆一声巨响,老皇帝舔舔嘴唇,眯起眼睛。 皇宫玄策门外,站着两人,李青莲与应天长,还有一只白狐一只黑狗。 白狐有些害怕,在李青莲脚边瑟瑟发抖,而包子则趴在应天长头顶吐着舌头摇晃尾巴,兴高采烈。 少年抬头望向玄策门城楼,没有一位守城卫士,如门外一样,城楼上也只站着两人,一个应天长先前见过,那时少年认为是疯子的白袍读书人崔裕,还有一名则是一名衣着普通的老人。少年抬头望向身边的青衫剑士,他没有一点意外,依旧噙着一抹微笑。想起来得这一路也不见什么行人过客,应天长便有些了然。 “崔子你不去李三仙面前试试自己几斤几两?说不得还能让他另眼相看。”老人伸着懒腰,似乎在活动筋骨。 “连沈老都不一定拦得住的李先生,我踏前一步便是不自量力。”崔裕说。 老人看着崔裕脸上的笑容,很想一拳打在他还算得上漂亮的脸上。老人拢了拢衣袖,说:“不下死手的李青莲我与那个死太监联手倒也能与他纠缠一二,李青莲知晓分寸,我们死不会死,皮肉之苦却少不了。所以魏大太监动手之前,我肯定不会先出去挨打。” 崔裕总算收起脸上的笑容,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应天长,听得懂老人这话的分量,也晓得老人直接对他说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城楼下,应天长看见自己的这位三师兄轻轻抽剑出鞘,轻描淡写地递出一剑,剑身绽放出一缕剑气,直朝紧闭的玄策门城门而去。 崔裕也看见这一幕,他忽然转头看向老人,效忠帝王家的老人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在那一缕剑气触碰城门前,玄策门城门就已炸出万丈金光,金光中走出两尊金甲战衣的神将,高约十丈,一个持双锏,一个拿铁鞭。李青莲递出的那缕剑气被一记铁鞭打得粉碎。 李青莲依旧气定神闲的模样,开始慢慢踏步向前:“依靠帝王气运与百姓供养死后才勉强成仙走进天门,真以为自己位列仙班了?你们是以为拦得住我,还是你们认为我李青莲会忌惮天庭立下的天规戒律不敢对你们出手?” 其后应天长头上的黑狗摇着尾巴盯着两尊金甲神将,大流口水,就要扑向前方,却被应天长提前抓住腰身,从头上取下抱在怀里。 “别去。”应天长说。 包子抬起头看应天长皱在一团的脸,这是它极少见过的表情,有些心疼的黑狗用舌头舔舐应天长的脖子。 应天长应当是没想到会是这般情景的,否则也不会如此。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神仙,少年揉了揉黑狗的头,说:“等下神仙打架我看不懂,你要是看李师兄打不过了,赶紧就带我们跑。” 应天长说得极声,可在他前面背对应天长缓步而行的李青莲嘴角仍是扬起一个弧度。这个师弟还是不错的,有些胆略,也很冷静。毕竟是先生教出来的,青衫剑客这么想着,他便看那两尊金甲门神更不爽了。 包子狠狠摇头,应天长看不出李青莲的深浅,可前世乃是饕餮的它却能大致感应到一些,这两尊既不是神荼也不是郁垒的门神还不足以拦住剑气纵横的李青莲。包子好不容易见着下凡的门神真身,很想很上去分一杯羹,有主人那两个麻烦的师兄在,不说吃掉门神真身,吃些气机灵蕴也好。可它再抬头看应天长时,却发现少年并没有看它,目光一直在前面的李青莲身上。包子被不知觉的应天长勒得不得不仰起头,就有些气馁,却也没有挣扎,就这么寂静下去。 前方,硕大的铁鞕与铁锏一左一右朝李青莲挥去。李青莲提剑抬手,其身前便有一柄由青色剑气凝聚而成的巨大气剑突然出现,李青莲步伐不停,左手将漆黑剑鞘反插在背上,又从腰间取下青皮葫芦送到嘴边,用嘴拔开塞子后给自己灌下一口烈酒。 “不就是体态大一些吗,大得过我手中剑?” 原本与神将手中铁锏一般大的青色气剑在李青莲此话过后,瞬间增大,长过百丈,悬于长街之上。随着李青莲一口烈酒的饮下,青色气剑忽略过左右攻向李青莲的金甲神将,直朝玄策门城门刺去。 拿铁鞕的门神便立刻回头,将手中的铁鞕缠向气剑,可多次拽拉都无法使青色气剑的速度有任何衰减。没有办法,这尊金甲神将只得将自己的身躯立在城门之前去硬挡那刺来的已经比他这尊神灵之躯都还要庞大的青色气剑。 他本就蕴含金色光芒的眼瞳中有三点更为璀璨的精芒闪烁而过,在青色气剑刺来的一刹那,这尊金甲神将躲过了最具杀伤力的剑尖,以身体扛住剑身,用尽全力往前推。气剑剑身的剑刃在门神身体的金光甲胄上摩擦出簇簇火花,金甲神将的双脚也在地面街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直到这尊神将的脚跟抵在玄策门城墙才勉强使气剑停住。 心中憋火的神将两手金光大盛,捏碎了青色气剑,可当他抬头时,却已看见持剑饮酒的李青莲已站在自己眼前,凌空御风,比仙人还仙人。 而他的那位门神搭档则倒在街上,金色甲胄已经暗淡无光,那是燃烧的火炭被冷水浇灭后的惨淡。 “让不让?”李青莲问道。 当然,李青莲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不过是在多费口舌而已,这两尊门神,以及城楼里的两人,还有这天子脚下和皇宫里面许许多多的人都一样,是涌入海洋的河水,不可能回头。 于是李青莲手中已出鞘的长剑与门神巨大的拳头撞在一起,淡金色的血液洒满了长街,这一刻,像是在下雨。 这场金雨之后,两尊由开国武将死后化身的门神化为点点金光重回城门里面,虽不至于身死道消,李青莲却也打散了他们近十年的气数。 空中的李青莲继续向前,天地却随之一凝。李青莲低头看着悬在空中的双脚,感觉像是被困在沼泽里。李青莲踏进过沼泽,所以清楚这种感觉。他重新将青皮葫芦栓在腰上,伸手向前摸,面前仿佛有一道道看不见的墙壁将他围困。 李青莲笑了笑,他知道虽然自己不是在沼泽里,可也被困住了。他也明白这是钦天监那群炼气士联手布下的阵法,趁着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大个子吸引眼球时完成的。 可这个真的能奏效吗? 就像谁都知道那两尊门神不可能拦住诗酒剑仙一样,也没谁对钦天监的这个大阵报以希望。 李青莲破阵是不需要知晓阵眼跟脚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李青莲念叨了一句,其头顶的云层便立刻分成两半,如同被剑划开一道口子。 无尽河水便从这道口子由天上落往人间,河水奔流如同万马奔腾,而李青莲站在最前头。 钦天监炼气士的阵法形同虚设。 水浪翻腾溅出的水花伴着清冷的晨风拍在崔裕的脸上,他看见李青莲踩着浪头直达城门前,以手中出鞘的长剑叩门。 崔裕知晓李青莲手中的这柄长剑的名字是“桃花”,也知晓身边的老人依旧不会出手。 玄策门城门,就这么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七 开天门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这还不算去送死,只是去维护一下朝廷的面子以及挨打而已。所以大太监魏源心中并没有什么怨气,甚至还有一些庆幸,这是半路过来投靠帝王家的沈农仪所不能想象的。 魏源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太监,哪怕皇宫里庙堂上江湖中都这么说他,他一直都是的,从来都是的。一个太监,一个人而已。曾经有一段时间,就是魏源刚入宫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就只是在想一件事,自己还算不算一个人。 他没想出答案,可他也知道了答案。 魏源就站在玄策门后,看着城门破碎。 然后他就等到了踏浪而来的李青莲。 李青莲跳下浪涛,但那条从天而降的水流依旧冲向站得笔直的魏源。 魏源伸出一只手掌,他感受得到即将汹涌而来的湿润,他反转手腕,那道水流便被他捏在手里,并且逐渐缩最终变成一滴水珠,弹指破灭。 “这是一个笑话。”他说,“何必呢,李三仙,这没有意义。” 魏源可能是看得最透彻的人,同时他也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沈农仪懂得多。 在这一刻,李青莲总算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眼前这个太监,并不想解释什么,可不解释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出来挨打的太监,所以李青莲有一点可惜。 “这的确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笑话,我出气而已,你们要是有脾气和能耐让我滚出长安,我也不会有二话。”李青莲说这话时想起另一句话,以武犯禁,对的,不然我李青莲练剑干嘛,不就是为了替那个傻子一样的大哥与不管事的二哥出口气嘛,当然了,还有那个总犯糊涂的先生,现在还多一个需要人护着的四。在他们这一家子里,规矩只能困住一个陈临安,和半个先生。 这时此处,李青莲又底气十足。 魏源收回那只破灭了黄河之水的手掌,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也不能说些什么,他不是帝王,也并非李青莲,甚至不是沈农仪,他只是一个奴才,说难听点,他只是一只随时可以去死的狗。 这个自认狗奴才的大太监只跨了一步,便来到李青莲身边,伸手去夺李青莲手中名为“桃花”的长剑。 而当魏源的手碰到长剑时,竟是直接穿了过去,魏源有些可惜的摆了摆手,将李青莲的那道残影散去,同时向后踢出一脚,正中李青莲斩来一剑的剑身之上。 魏源想凭借这一脚的推力与李青莲拉开距离,但李青莲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剑招由斩变刺,李青莲在他身上留下了第一道剑伤。 鲜血顺着衣物的褶皱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魏源应该有什么止血的法子,不然不会只有流那么一点血。 但魏源就像没事人一样,放弃了之前的想法,后背被刺了一剑的他向前走了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缓缓转身。 不过中年的他,像一个老人。 在李青莲眼里,可能秋天树木的落叶都比这个一人之下的大宦官有生气。 但这与李青莲没什么关系,他挥出第二剑。 魏源不躲也不闭,任由李青莲这一剑砍在自己胸前,留下一道狰狞的口子,除了血,魏源胸口剑伤的皮与肉里似乎还往外翻涌着一股压抑。 李青莲顿了一下,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太监了。 魏源清楚李青莲停顿的意思。 “既然诗酒剑仙是来出气的,那我就让你出气吧。”魏源说。 “你?”李青莲笑了。 魏源也似乎在李青莲的笑容中悟到了什么,他点点头,眼里竟藏着一缕愧疚:“的确,我还不配。” “不是你配不配的问题,江湖上有句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口气,必须得撒在帝王家才行。”李青莲看着这个从头到尾充斥着怪异与卑微的太监,说,“而你是替皇帝卖命的,出来挡我理所应当,但我们的确无仇无怨,所以我不与你们做死斗罢了。” “那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撒完气,把咱们的皇帝老爷一剑杀了?”沈农仪从城楼上跳了下来,与魏源一前一后将李青莲夹在中间。沈农仪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也挂着一抹微笑。 “不至于。”李青莲笑意更盛,“把这皇宫一剑劈成两半差不多。” 除了李青莲,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包括城楼上俯视这场争斗的崔裕,还有从御花园让影子带自己过来的老皇帝。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这是不可能的,但李青莲的笑容就像有一股魔力一般,让人觉得他李青莲就是要这么做。 于是,沈农仪不再笑了。他弓着身子,背后浮现出一只白鹤的虚影,那白鹤发出一声长吟,天地间忽然有雪花飘下。 而魏源在此刻已冲到李青莲身前,他的双手就像被抓过木炭一般,掌心漆黑一团,径直拍向李青莲的胸口。 李青莲似乎没看见这一切,剑挑落叶般的,他用剑尖挑起空中的一片雪花。而不可思议的是,那朵雪花不但没有融化,反而像是有弹性一般,被剑尖挑飞,然后落回剑尖。李青莲仿佛找到了极有趣味的事情,反复玩耍着。 周而复始中,李青莲记起有人说这都是一个笑话。先前李青莲自己也不否认这个说法,可他现在想让这个笑话成真。 因为此刻他们的表情让李青莲感觉自己像喝了一瓶馊掉的酒,这很恶心。 随后他的胸口就被魏源狠狠拍了一掌,现在的魏源和刚刚卑微的太监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一种感觉得出来的气势的变化。 不得不说,魏源这个人很有趣。李青莲从没见过如此怪异的人。 硬受这一掌后,李青莲吐出一口黑血。这黑血在坠落的过程中与天空将下的白雪相碰,飘出缕缕白烟,最后落在地上,将广场溶出一个坑洞。 坑洞里黑血中,好像有无数缩的人脸在无声的惊叫。 “差了点意思。”李青莲说,手腕反转,桃花横劈向魏源。 而原本在其剑尖上跳动的那枚雪花像是变成一柄飞刃一般,朝沈农仪而去。 魏源身上多了第三道剑伤,沈农仪背后的白鹤虚影被那枚雪花打散。 可天上由沈农仪天地感应唤出的雪下得更大了。 一袭青衫的李青莲站在这道雪幕中,拿出青皮葫芦喝了口酒。 “我想了想,还是不与你们消磨时间了。” 李青莲说完这话,转眼看着身旁递出第二掌的魏源,微微一笑。 “先前一剑本该将你斩成两半,但想了想算了,没必要如此,但这一剑不一样,虽然依旧不会要了你的命,可也不是之前过家家的三剑能比的。” 听着李青莲出于好意的提醒,魏源心中一凛,不过没有防御躲闪,递出的第二掌也不曾收回。 这一掌拍在了虚无。 在李青莲的剑里,魏源看见了月光。 随后,便被一剑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李青莲将剑拔出后,魏源依旧无法动弹,他胸口被李青莲的剑刺出的空洞里似乎还遗留着那位诗酒剑仙的剑气在限制着他。 魏源舒了口气,但因为疼痛,他脸上的五官搅在了一起,可现在却是他今天最轻松的一刻。旁边的沈老头应该在羡慕自己吧。魏源这么想着,干脆直接睡去。 而沈农仪在背后的白鹤虚影消散后便没了动作,他就看着李青莲轻轻松松地一剑解决了魏源,并没有打算帮忙。 现在李青莲朝他走来,他也迎面而去。 “李三仙要不你也麻利地给我一剑算了。”沈农仪语气像是讨价还价的贩。 “我也想,但沈前辈可不是在下一两剑就能解决的人。”李青莲说。 沈农仪耸耸肩,说:“毕竟现在不是当初的闲散之徒,而且主子就在后面看着,我不能不知好歹不是。” 说着,沈农仪从麻袍的袖中扔出一张黄纸符箓,那道符箓遇风自燃,在沈农仪面前不远处悬停,于雪中熠熠生辉。 “雷!”沈农仪说。 广场无数雪花闪烁出电弧,在沈农仪的指引下,全部朝李青莲而去。 李青莲身上绽放出无数青色剑气,将那些带着雷电的雪花一一打碎。 李青莲抬起头,天上依旧在下雪。 雪花依旧闪着电弧。 李青莲表情总算有一些认真了,他走出一步,这一步踏出一阵风浪,直接将剑气与雪花全部吹散。 “千里快哉风。” 连天上下雪的云层也一并吹散。 沈农仪知道马上会面临什么,虽然他也想像魏源那样早些收场,可这样也太过潦草,魏源是皇帝的自己人,是皇帝养出来不必去怀疑的死忠的狗,而他姓沈的到底是个外人。 于是沈农仪恍如缩地成寸,近身到李青莲身后,一拳砸在李青莲脊背的位置。李青莲之前虽也有感应,可终究已躲不过来,只得硬扛下来。沈农仪的这一拳可不像是先前划魏源那一掌,先不谈魏源与沈农仪之间本就存在的实力差距,单论魏源对这场在他眼里毫无意义的争斗的态度就知他只求一个重伤不战而已。至于先前那两掌究竟出了几成力,除开魏源与李青莲,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之不会影响他在皇帝眼里的地位便是。 而李青莲清楚,第一掌不到五成,第二掌倒是全力出手。 那个自称狗奴才的大太监对老皇帝的火候把握的认知堪称完美。 所以李青莲面对第一掌不躲不避,而躲了第二掌。 但挨沈农仪这一拳,李青莲也不全是避不开。不是魏源那种划水性质,沈农仪与李青莲心照不宣,以这一招分高下。 之前有了千里快哉风,但千里快哉风之前是什么?李青莲在挨沈农仪这一拳前,轻轻点头,是了,一点浩然气。 李青莲倒持桃花,桃花如有白光笼罩,直抵天际。在这一瞬间,李青莲全力出手了。而桃花带着李青莲这股凝结成实质的剑势,在沈农仪一拳砸在李青莲背脊的同一刻,贯穿了沈农仪腹部。 读书人有这浩然正气,自是岿然不动,不惧天地。 这一拳一剑后,沈农仪慢慢退到倒地的魏源身边,盘腿而坐。似乎是放弃了。 “李青莲很恐怖啊。”麻袍老人这才吐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他捂着腹部,但这样做并不能减轻伤口带来的痛楚,而老人也早早运气止血了。 老人眯着眼,在天空中残留的寒气里看着一步一步走向帝王的李青莲,不知在想些什么,可能是被千里快哉风吹散的大雪吧。老人觉得李青莲就是一阵风雪,潇洒,寒冷,是不可阻挡。 不知是否是梦话,已睡着的魏源那里传来一句:“所以我怕他啊。” 而老皇帝在广场前的台阶上坐着,抬头望着天。“就这样啊。”他说,似乎是有些意犹未尽。 “沈农仪已经尽力了,换了我或魏源面对那一剑必死无疑。”影子说,“虽然李三仙表面无碍,可沈农仪那一拳的确伤到了他。” 影子知晓这广场里的动静还不如玄策门外的大,可其中门道太多,高手对决,并不是招招式式都是山崩地裂的。所以他有些担心那个卖力也卖命了的沈农仪。 老皇帝点点头,说:“不必为沈老头子开脱,我虽然也老了,眼还没花。” 太阳的光芒愈渐强烈,一缕阳光映在老皇帝脚前。这时老皇帝低头看着这道阳光,仿佛其中有李青莲一剑劈开皇宫的光景。 老皇帝露出笑容,说:“来喽。” 天空有金色祥云缓缓而现,云上有天门。 天门开。 一柄燃烧着火焰的长枪由空中坠下,落在李青莲走向老皇帝的路线前方。 与李青莲只有三步之遥。 整个长安为之一震。 李青莲昂起头颅。 “陈塘关李氏哪吒,奉天令,保这长安皇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八 白梅与黑袍 江南某处山坡里,有一处书院,而书院西北一角的院中,一个男人躺在一株梅花树下。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季节,这株梅花树不合时宜地开满雪白梅花。 洁白里透露着诡异。 男人不修边幅,长发自由地散在背后,且袒胸露乳,只披着一件黑色大袍,他总是半睁着的眼里充斥着一股永不消散的颓靡。 男人伸出手,一朵雪白梅花无风而落,落在他的掌心。 树后一只黑虎缓缓抬头。它皮毛的颜色与男人大袍的黑色完全一致。 “如果没有新来的那个老弟,老三在长安顶多是陪陪老大,哪会做如此的意气之举……嘛,也算是老三的意气风发。”男人将手心的梅花移至眼前,吐气吹动这朵梅花。 黑皮毛的大虎甩了甩尾巴,它对此并不关心。 男人咧出一个笑容,说:“老三是江湖侠士的性子,路见不平斩不平,可惜到了老大这里却关心则乱,没了分寸,不知所措,亏得考虑到老弟的心境,才会去找一找帝王家的晦气。” 男人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朝廷、皇帝和天上,都不想要陈临安这个‘离经叛道’却又是最具人间正统的读书人,可光是杀了他没用,先不说杀不杀得了我家这个老大以及天下有多少人会去保那个‘两袖清风’的陈临安,只是杀了他,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所以,天上天下便设了个大局给他,不杀人,只是诛心,让他最后风骨尽折气节俱损,断了他的文人脊梁,再做不成一个儒家学子。当然,这个局大,要到那一刻,还有点久。” “只要陈临安还是陈临安,就必定得倒在这里,毕竟他是一个为天下为本心的人。一个为天下的人若是天下都来对付他呢?嗯……想个合适点的说法,对了,好比与人争斗却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他不就没了嘛。” “但是局就能破,怎么破呢?” “破局不在陈临安自身,不在李青莲,不在先生,也不在天上与人间。”男人就这么自说自话地起身,走到树后,一屁股坐在黑虎身上,“破局在我,许鹿。”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现在也就是露出点苗头,破个屁。” 许鹿将手中的那朵梅花抛出,雪白梅花在空着晃晃悠悠,打着旋,又回到了那株梅花树上。他望着这棵树,这棵树既美丽又丑陋。就和他许鹿一样。 所以他许鹿喜欢这株梅花树,喜欢他屁股下的黑虎,喜欢他许鹿自己。 天上有明月清风,没有淤泥与臭虫,而天下有。 黑虎吐出一句人言:“滚蛋。” 许鹿没有听话,反倒整个身子仰在了黑虎背上:“你当我是闲得慌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头子的思绪一直在我这里,想让我去长安劝架,更主要是想让我从此掺和老大的这一趟浑水。嘛,其实不用着老头子说些什么,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去的,毕竟是我兄弟。现在去长安露面算早了些,但先生催我了,我就只能去了,老头子催我的原因,我多少已知晓一点,懒得去细想,就当全是为劝架罢了。可我毕竟是懒惫性子,不拖一拖怎舍得动身?” “况且劝架这种事,尤其是劝老三的架,更得看时机,去得早不如去得巧。” 许鹿揉了揉脸,今天话说得有些多了。有点累。 长安。 应天长望着远方皇宫上的金色祥云,眯起眼睛,但却看不到个究竟。他感觉有些不妙,脚边的白狐匐匍在地上,将脑袋埋入颤抖的身子里,而他怀里的包子竟也有点惊慌。 “怎么了?”应天长与包子算是心意相通的,他现在也有点慌张。 最重要的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包子。 黑狗贴紧少年的胸膛,这是他唯一能够获得温暖的地方。包子舔了舔应天长的脖子,没有发声。 到这时,少年清楚了什么,相比有些认命的包子,他显得更手足无措。不自觉间,他的右手已经摸上了自己腰间一直藏着的那把匕首。 这柄匕首靠着那块玉珏。 手指碰到玉珏,应天长便更加心慌了。 “李青莲没有输,现在连打都还没打。” 原本在城楼上的崔裕忽然出现在应天长身边,他抱起趴在地面不敢有任何动作的白狐,用手轻轻理顺它的皮毛。 应天长侧头看向先前他以为是疯子的白袍读书人,他皮肤白皙的像冰。 “云上面是什么?”少年问了一句。其实少年根本不关心那道金色云彩上究竟是什么,他只想要和一个人说话而已。清晨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但应天长感觉到的却是冬天里刺骨的冰寒。 连包子都害怕那朵金云或是金云之上的东西。应天长将怀里的黑狗抱紧,他战战兢兢地想。 “那朵金云上是一扇天门,天门通向天界天庭。”崔裕说,“而此刻在天门门口汇聚了一干天兵天将,若是那位输给李青莲,这些天兵天将便会冲出天门,围剿李青莲。” “当然了,不是看不起诗酒剑仙,可那位也不可能输给李青莲。” 崔裕说这话的时候,简直都快哭了。应天长看着冰与冰之间慢慢涌出一泉滚烫,心里却莫名安稳下来,他说:“李师兄不一定会输。” 崔裕用手摸了一把脸,抿起嘴唇,心里有一块地方被巨石彻底压倒。现在的一切不但如沈农仪在院子里说得那般,就算李青莲来了长安也于事无补,就连这位“风流盖天下,人间最得意”的诗酒剑仙能否安然走出长安都是未知之数。应天长不知道云上下来的那位是谁,他崔裕可看见了,不然也不会主动退出来。 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 问世间谁能与之匹敌?李青莲吗?在崔裕眼中真不一定,换了他李青莲的先生来还差不多。在应天长诧异的目光下,崔裕扇了自己一耳光,在心中骂自己可能是眼界格局太,不能如此就盖棺定论。 这一耳光后,崔裕再压抑不住自己,抱着白狐痛哭起来。他憧憬文人风骨的陈临安,也羡慕仗剑江湖的李青莲,可他如此推崇的两人,纵然现在无恙,今后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世道不该这样的。 他崔裕在路上走着,突然便没了路。他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应天长看着这个白袍读书人,并不觉得现在他的行为有多可笑或是疯癫,在心里,他莫名地有些同情这个读书人,也从崔裕的眼泪落出的那时起,他对这个读书人有了些好感。不知为何,他有点懂这个读书人的。 就在这一刻,玄策门内蹿出滔天大火,火势凶猛,直冲天际,甚至将那朵悬在空中的金色云彩逼得升高了些。 几条火蛇从碎裂的玄策门里钻出,奔着应天长与崔裕而来。 痛哭的崔裕大袖一甩,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线,这道白线散发出和煦的光芒,将那几条火蛇拦在线外。 火焰与光芒交织在一起,应天长的目光被这绚烂的画面吸引。 包子爬上少年的头,少年两只手紧紧握着自己的那柄匕首,他的心脏也如同燃起一道火焰。 面对前方的灼热,崔裕平静下来。 “打起来了。”崔裕看了一眼应天长,提醒说,“心一些,这是三昧真火,凭你目前这副身躯,一点火花就能使你化为灰烬,连魂魄都会燃烧殆尽。” 然而应天长已举起匕首,向那道白线斩去。 这一斩后,火焰与光芒裂成两半,随后烟消云散。 崔裕闭上双眼,陈一许二李三之后,应四也名副其实。这是他早该知道的。 而应天长立在原地,眼里是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玄策门内火势愈发汹涌,应天长感受着不断攀升的温度,眼中的空白渐渐被一种实质的东西所替代,那是一种如眼前火焰燃烧般的情感。 黑狗从少年的头顶跳下,站在少年的肩头,它对着玄策门内与天空的那朵金色云彩吼叫两声。 声音里是从少年身上带来的倔强。 少年摸了摸黑狗的头,往玄策门走去。 “你进不去的。”崔裕拦住他,“你没办法应付三昧真火。” 应天长没有说话,他脑海里是半旬前山林中的破败凉亭,他站在亭中,眼前是绿意盎然的草地。但他手里,还牢牢抓着一把死去的草叶。 那些草叶里散发着让人窒息的绝望。 少年带着绝望,朝烈火走去。 崔裕稍微楞了一下,也就侧过身,让出了路。 可如此决心的应天长在迈出第一步后,就被人像抓鸡崽一样抓住衣领提了起来。黑狗放声咆哮,被那人另一只手抓住脖子,扔在了地上。在应天长的眼里,一只巨大的猛兽前爪将包子按在地上。 那是一只黑皮毛的大虎。 应天长转过头,勉强瞧见抓住自己那人,一个披着黑袍的高大男子。 男人的表情像是一只午睡醒来的猫。 应天长不知道他是谁,却意外的没有危险的感觉。 “晚生清河崔氏崔裕,见过许先生。”崔裕后退一步,说。 男人摆了摆手,没有理睬崔裕,他拧转手腕,好让应天长对自己面对面。 “嘛,样子还是挺像个文人骚客的,可惜内心里不是。”男人上下打量完应天长,便就将他放回到地上,应天长没有理睬男人的话,回头赶紧去看包子,而包子依然被那只大虎踩在爪下。 男人挥了挥手,黑虎收回了前爪。 包子出奇地没有对那只黑虎面露凶相,连叫唤都不敢叫唤一声。 而应天长瞪着男人。男人很高,比如今的应天长高了两个头,应天长就昂着头,攥紧了手中匕首。 男人低头看见应天长手里的匕首,脸就皱在一起,说:“老头子的裁纸刀,时候我求了那么久老头子都没给我,转眼出去就给你了,呵,他是真的偏心。” 应天长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攥着匕首的手往身体内侧挪了挪。 “不用担心我抢你东西,哪有师兄欺负师弟的说法。”男人话虽这么说,一巴掌拍在应天长的头上,力道不。 “嘛,不敢找老头子讲理,就只能这样了。”男人还解释一句,表情有些骄傲。 应天长疼得龇牙咧嘴,却有了笑容。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陈师兄与李师兄口中那个有些疯的许师兄,许鹿。 “别担心老三,老三虽不至于打赢那李哪吒,可也不至于输给他。” “老弟啊,你就别进去了,交给老哥我就完事了。”他说。 袒胸露乳只披着件黑色大袍的许鹿伸了伸懒腰,一步便踏进燃烧着三昧真火的玄策门广场,里面传来他的声音:“李老三和李老三,快别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九 神仙不是神仙 应天长觉得许鹿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这并非贬义,而是一种他学不来的自由,当然了,少年也不想学。他多少觉得这副模样的自己会很傻。他听许鹿的话,在玄策门外等着,此间崔裕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这名白袍读书人与应天长一样,傻愣愣的望着被大火包围的玄策门里。 烈火熊熊,谁都瞧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可两人就这么看着火焰翻滚,妄想着里面可能发生的一切。 说不定这永不熄灭的三昧真火就灭了。 包子从黑虎爪下脱身后就回到了应天长身边,只是黑狗会不时的回头看那只盘踞在原地打盹的大虎,然后舔一舔自己的鼻尖,猜想转生前的自己与这只黑虎到底孰强孰弱。可能还是自己要强些吧。包子想出一个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答案,便摇起了尾巴。现在的它当然没注意到后面的黑虎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生动的讥讽笑容,如人一般。 时间静谧地溜走,无论玄策门门内门外,都安静的可怕,似乎整座长安在这段时间都没有了呼吸,只有碰不得的三昧真火在翻煮着长安城里人们赖以生存的空气。 这种静谧只会让等待更加漫长与煎熬,而静谧充斥着人间每一处地方。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之后,应天长看见玄策门内的所有火焰缓缓腾升,全部汇聚到天空那朵金色云彩上面。 而火焰的最前头,有一个脚踩火轮的人影。那人带着无尽的三昧真火回到了崔裕口中的天门之内。 应天长看着那朵金色祥云缓缓消散。 他将老书虫的那把裁纸刀握得很紧。 在火焰消失之后,许鹿勾搭着李青莲的肩出现在玄策门外。 崔裕将白狐放在地上,自动退走。 沈农仪跟在许鹿李青莲身后,他挠挠头:“老头儿我送送两位?” 许鹿没有回头,说:“滚。” 沈农仪长舒口气,长安在这一刻,才真正放晴。他等着刚好退过来的崔裕,与其一同离开。 李青莲与许鹿走到应天长身边,李青莲拍了拍应天长的肩,说:“已经结束了,走吧。” “没事吧?”应天长有些不敢相信。 许鹿把自己的手从李青莲的肩头收回,又按在了应天长的头上,搔弄着少年乌黑的头发:“嗯?看不起你这个二师兄?” 应天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低头看向包子。黑狗向他吐着舌头。 李青莲把许鹿的手从少年的头上拿走,解释说:“是没有说得这么简单,不过也真的没事了。” 许鹿与李青莲都不是陈临安,不会每一件事都面面俱到地解释给少年听。 许鹿罢罢手,似乎故事在他手臂的来回间就已经翻篇。他走到黑虎面前,骑上去后伸了个懒腰便就躺下,一气呵成。许鹿一如既往的懒散。 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许鹿闭上眼,说:“走,咱们去城外野炊喝酒。” 李青莲拍拍应天长,让他跟上许鹿。 应天长想也许这就很好了吧,便俯身抱起包子,跑前去与黑虎并行。但有一些东西依旧留在了少年的心头,那是少年说不出来的一种感受,是少年第一次告诉自己,自己面对一些事情应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就像一颗颗埋入心田的种子,等待时间与经历的浇灌后在少年心中逐渐茁壮。应天长走了几步,回头看向破烂的玄策门城门,如同前些日子在陈临安身侧,回头看向那个破败的凉亭。 包裹陈临安的那张大,少年一直很在意。他想把这张扯烂。 他不想今后自己的陈师兄会变得不好,或者过得不好。 应天长吐出一口气,再吸回去。心情比这些雾气要沉重一些。 而李青莲则蹲下身,对心有余悸的白狐说:“此次长安之行抱歉了,不仅风景算不得好,还让你担惊受怕。” 白狐伸出舌头想、舔舐李青莲的手,却被他躲过。白狐看着李青莲,摇了摇头。 李青莲歉意一笑,起身而行,白狐跟在身边。 白狐不曾逛过长安,可能长安真如李青莲所说景色不佳,但自己在长安皇宫城门前,见得有一袭青衫踏浪而行剑破城门,这般景色,很是壮阔。 随后在长安城外较远的一处山林里,许鹿躺在草地里,黑虎趴在许鹿后面不远的地方。李青莲在最前面饮酒,身边有一只白狐,他的面前便是悬崖裂口,吹来的山风里饱含力量,将他束起的发丝吹起。应天长在许鹿与李青莲两人之间,抱着包子,包子吃着许鹿不知从何处拿出的美食佳肴。 应天长有许多问题缠绕心头,但陈临安不在,他便不会去问。 李青莲望着悬崖瞧不见底的深渊,摸了摸手中已入鞘的长剑,心中有一份不快,因为这份不快,李青莲看向天际。 天上没有什么,蔚蓝的一片,瞧不见一朵白云。 就像哪吒的眼睛,瞳孔里没有东西。这个念头在李青莲心头始终萦绕不去。 李青莲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师弟与二哥,便露出一丝微笑。不只是四,自己也该学一学二哥的。 眼不见为净,可他李青莲终究是看见了。李青莲又饮下口酒,酒劲不够,压不住愁。 天空云端之上,巍巍九重天。 男人坐在一朵云上,满脸愁苦。 对了,他不是人,而是仙人。托塔天王,李靖,曾经人间的陈塘关总督。但那已是无尽岁月前的故事了,沧海桑田,陈塘关也随着陈塘关李氏封神登仙后慢慢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在现在的人间,自己的家乡已不叫陈塘关。可就如刚刚自己的三子在长安皇宫开口所说的“陈塘关李氏三子”那般,他们依旧是陈塘关李氏。 因为啊,天无情,道无情,神仙大抵也是这个样子。但他李靖觉得他们李家人可还没完全抛弃那些被天规戒律禁止的东西。 云朵缓缓移动,云上李靖慢慢离开了日光的照耀。 九天之上,李靖感到一丝微微的冷意。他有些苦闷的把玩手中的玲珑宝塔,有些话找不到人说。 有时候只有明月清风的九重天,落在李靖眼里,多得是寂寥。 突然,李靖想起一个人,他咬了咬牙,决定去见一见他。 李靖觉得自己这些话可以对他说,而他应该也能懂得。 站起身,李靖就没有了那份属于凡人的苦闷,只有一份肃穆,现在的他,才像托塔天王。 走出云海,过天门,经宫廷楼阁,李靖对一切视而不见,现在的他懂得为何一些神仙会下凡游历,或是干脆在人间寻一处地方安家。李靖摇了摇头,安家这个说法并不合适。 天庭这些富丽堂皇的宫殿,看得多了,不过碍眼而已。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靖站在了天庭的困神牢前。困神牢的牢门还通向一个方向,那是斩仙台。李靖看向斩仙台方向的时候眉目阴郁,如无月的夜空。 天庭共有三座大牢,这三座大牢里困神牢分为七层,只囚禁违反天规天条的神仙。可身为托塔天王的李靖清楚,困神牢中并没有关押多少神仙,不是因为神仙都比较守规矩,而是因为他们不配。 就像另一座牢狱到现在也只关过一名神仙与一只妖猴。 守牢的天兵急忙跑到李靖面前腆着脸说着好话,李靖视线终于从斩仙台收回,他看着这名天兵,有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一套与人间毫无区别,而李靖在陈塘关时就已司空见惯。李靖让他退下,向里面说一声,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就走入困神牢。 他并不想巡视这座在天庭都死气沉沉的牢狱,而直接去往一个地方。 困神牢第七层,这里充斥着与天庭相斥的黑暗与阴森,无数破损的灰色大石漂浮在这个空间中,隐隐还有锁链碰撞摩擦的声音从深处的黑暗中传来。而只有在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只细的火烛燃烧着摇摇欲坠的光芒。李靖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放慢了他的脚步。这里面关着一个他想见的神仙,整个天庭只有几人知道他关在这里。 这是一桩秘密。每当想起这个的时候,李靖就想杀人,不对,杀神仙。 可他只能忍着。这也是李靖来找他的原因所在。 而当李靖面对他时,脸上的肃穆一扫而空,苦闷回到他的脸上。那一丝摇曳的光亮只能让李靖看见他的一条胳膊,而那只胳膊被无数的锁链所贯穿,钉在灰色巨石之上。一滴滴蕴含着金银光芒的猩红血液由伤口流淌到锁链上,又一滴一滴打在虚空一般的地面。 这一刻,李靖许多想说的话又被吞回肚里。 “还好吧?”他问。李靖觉得把这话说出来的自己像个傻子。 “还行,哪怕我在人间的香火被你们断得干干净净,我也不会死在这,何况人间香火现在还好。”被囚禁在黑暗里的人说。听声音,是个温和的男人。 李靖看着贯穿手臂的那些锁链,锁链吞吐着这片空间里所有的黑暗与阴冷。 “上面又派他出去了吧。自从被你们关在这里,三太子出征或是下凡,你都会来见我。”男人说,“我像是你的定心丸吗?” 李靖摸了一把脸,说:“你算是给我的答案,在外面我会想一些事,一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 李靖的表情更苦了。只是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 男人笑了一声:“前车之鉴。” 李靖点点头,但这不是全部的原因,他本来是天庭最重要的一位神仙,如今却被锁在困神牢里,生不能,死不得。也因此,李靖猜得到为什么哪吒会变成这样。每当看见如今的哪吒,李靖偶尔还会想起以前那个抽龙筋闹龙宫的儿子的顽劣,当然也有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后自己的伤心。 那时的哪吒,虽然不乖,但很好啊。 即使现在天天见面,李靖也想自己的三儿子了。 叹出口气,李靖慢慢往回走。他想说的那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就和以往每次一样。 等李靖走后,困神牢里回荡起一阵笑声,笑声里没有喜悦。 黑暗中,缓缓睁开的三只眼里映出三道神光,让这处空间明亮了些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十 任重而道远 没有奔波,也没有心惊胆战,在山林崖前的这一个下午,是应天长这几年里最美好的时光。他的前面有李青莲,后面有许鹿,他不需要担心任何东西。 傍晚的时候,许鹿用神通,三人回到了客栈。在陈临安回来前,许鹿走了。 “老大会一路走着回书院,我不想在外面待太久,你要不要跟我先回去?”许鹿问应天长。 应天长摇了摇头,许鹿也不多说,拍了拍李青莲的肩,消失在客栈。 “他怕大哥说他,二哥一直嫌大哥啰嗦。”许鹿走后,李青莲笑道。应天长也就跟着笑起来。外边夕阳斜照,一切归于美好。 等到陈临安回到客栈,应天长已经昏昏欲睡。陈临安与李青莲将他送回房间。 将应天长的房门关上后,这个文弱书生叹了口气,说:“今天你和二师弟受累了。” “别说我们,你自己才是最累的。”李青莲说,“我不过是在胡闹,不痛不痒,也没什么作用。今天让你为文坛士子出头不过是苗头引子,日后你来长安赎秀姑娘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大考。” 陈临安点点头,他看得见那一天的到来,但也没办法,他放不下婉秀,也看不得人间苦难。 那之后自己会怎么样,陈临安不曾想过,他一直在想怎么能不负婉秀,怎么能无愧苍生。 想来想去,有点难。陈临安又叹息一声,比写文章要难。 “明天就离开长安了,和秀姑娘说好了吗?”李青莲不想再提那些糟心的事。 说到这个,陈临安的脸就变成一个烂橘子,他说:“已经道过别了,明天早上直接出发便好。” 李青莲笑了笑:“怕再见她就走不掉了?” 陈临安点头说:“是这个理。”最难消受美人恩,最难忘却故人情。陈临安搓了搓手,想起这两日,两袖清风,满怀欢喜。陈临安用力揉了揉脸,提醒自己别乱想,不合规矩的,却还是满脸笑意。 “笑得猥琐了。”李青莲说。陈临安给李青莲一个板栗。 李青莲摘下青皮葫芦喝了口酒,说:“我就不和你们回书院了,我想去北边看看大雪,这一路北去,刚好可以看沿途枫叶渐黄。” “看雪只是其次吧。”陈临安猜到一些事情。 李青莲摇了摇头,解释说:“有人与我说起过北边过草原后的雪原上的风雪,这次去还真只是看雪而已。” 陈临安露出一份笑意,他知道李青莲嘴里的“有人”是谁,这个人之于李青莲,就是徐婉秀之于自己,虽然李青莲和那个她都不承认。 李青莲把黑鞘长剑递给陈临安,说:“你也就别在我这上面东想西想的了,好好想想你与四回去的一路上怎么走好走。别人不晓得你陈临安怎么出的书院在哪碰上的四与包子,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陈临安出书院必来长安,所以那些想要饕餮的人都在长安外面等着的,等出了这京畿之地,就蜂拥而上了。” “我也不在长安留宿,马上便走。这剑是我先前在一处名为桃花潭的地方喝酒时从千尺潭底窜出来的。剑的名字就叫桃花,是把好剑,可和以往一样,不是我的剑,便留给四当见面礼。其实二哥也想送见面礼的,只是还不知送什么,就先逃回书院挠脑袋去了。” 李青莲呼吸着夜里渐凉的空气,走廊里有月光。 李青莲向来喜欢月光。 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与二哥,没有四在身边,我们出手会更轻松。” 谁都知道,陈一许二李三不同时段离开长安,饕餮可能在任何一人身边。 陈临安说:“谢谢。” “谢什么,我们不是四的师兄?”李青莲拍了拍陈临安的肩,就像许鹿走前拍他的肩一样,他们兄弟多少年了,有些话不用说自然都会明白。 陈临安当然明白。他又给了李青莲一个板栗,说:“几兄弟里虽然二师弟性格最怪异,但他懒,也没惹出什么祸事,倒是你成天惹是生非,注意自己安全。” 李青莲看着月光,大哥的这句“但他懒”使李青莲忍俊不禁,但陈临安下一句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你也老大不了,以后别在姜姑娘面前装模作样的,喜欢就是喜欢,要敢说。” 李青莲俊逸的脸也变成了烂橘子,他看着陈临安,不明白明明在秀姑娘面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大哥怎么有底气对自己说这种话。无论江湖侠女还是那些大家闺秀,哪个看见了诗酒剑仙不跟着了魔一样?自己还不是从容应对。回头看见了明月,一张精致乖巧的脸便在脑海里浮现,李青莲嘴角勾勒出月亮的弧度。 她说风雪若花,自己便想去看雪了。 李青莲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说:“除了这把剑,我还有些话留给四,但没法直接对他说,我不是你,真不懂得怎么教人,所以说给你听。” 陈临安轻轻颔首。 “四心善,但本心不善。”李青莲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准不准确,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算是江湖人那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那种,说不得还要更狠一些。虽然我今日才见他,可总感觉他心里有着有什么东西,那是一种置身荒原的感觉。” 李青莲又组织了一下措辞,但总觉得说不清楚,就没再开口。他从许鹿那里听说了应天长在玄策门外的所作所为,心中更放不下了。 就这么缄默了一会儿,陈临安吐出口气,说:“我懂得,从我第一天看见师弟心中就很了然。师弟在懵懂的时候,见多了伪君子与真人,晓得了善人之恶,也见到了恶人的善,所以,他才会想得更多更杂。不应该的。” “他对这个人间没多少念想,他眼前全是苦难,没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师弟善与不善先不说,心是好的,在先生与两位老前辈的教导下,懂得慈悲,也明白是非,知道对与不对,只是有些不讲规矩而已。可看我们几人,哪怕是我,哪能处处合乎规矩?” “我担心的是四的心境。”李青莲摇了摇头,陈临安没明白他的意思,“四能克制自己是好事,可太过会变得压抑,而一旦放任不管,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在玄策门外,许鹿会说应天长内里终究不是个读书人。 陈临安也摇了摇头,他知道李青莲在说什么。师弟是抱着强烈的善意来看整个人间的,而如若人间没有回应善意给他,令少年感受到的是一片污浊与糟糕的话,师弟会爆发出比他强烈的善意更为浓厚的恨与疯狂。 无从制止,无法遏止。 这是先生几人离开师弟后,师弟四处漂泊所领会的唯一。 之后李青莲带着白狐,牵着马,走向月光。 客栈房间里,陈临安熄了燃烧的那盏油灯,坐在窗前,一夜未眠。 李青莲与许鹿担心的事,他陈临安同样担心。 还有便是李青莲说得对,从长安回书院的路途就不会像来长安这般平安无事了。 陈临安望着夜空,并非和李青莲一样看那散发着温柔银光的皎月,而是望着没有一颗繁星的被黑暗所掩盖的天空。 在这片容纳着黑暗冷寂与孤单的天空下,陈临安一次又一次的呼吸,吐气,从不变的事情里渴求着一种改变。他知道自己等不到这种改变,更清楚世上不存在这种变化。但就如老话所说的那样,他保留着一份希望。 对师弟,对婉秀,对天上,对人间,对苍生。 也对自己。 “不合规矩的。”书生细如蚊吟的话语伴随着一次叹气吐在人间。 第二天清晨,陈临安带着应天长走出长安。书生将青衫剑客的黑鞘长剑给少年,大致解释了一下长剑的来历与李青莲将剑送给他的事,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 少年抱着长剑,想了想,将它背负在身后。身上的儒生长衫,腰间的玉珏,背后的长剑,行囊里的一本本书籍,都让应天长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有时这些事发生的很快,一个人就在那么转眼之间变成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但从本质上,少年觉得自己是没变的。哪怕他有了打破玄策门城门的桃花,自己也打不破玄策门。 应天长很清楚这点,也就极其渴望那一天能越早的到来。李青莲让少年有了追求。 达到这份追求后能做什么?少年满心欢喜。 长安外,白袍读书人早早立在城门外的官道上,候着今日准备出长安的两人。 不过简单的拜别,三三两两几句话而已。在分离的最后,崔裕很郑重的对应天长作揖行礼,说:“山高水长,人间路远,望应先生能静心得意,今后所在之处,人间处处春风。” “也望我们此后得以再聚,共饮三杯。” 应天长有些懵,自己怎么就被叫做应先生了?少年并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称呼。 这是少年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称作“应先生”。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别人叫陈临安也是叫“陈先生”,少年认为如果自己被人叫作“应先生”的话,自己的灵魂与躯体都会被限制住,就像一根绳索栓住了一只野狗。 自己是野狗吗?应天长给不了自己答案,这个答案是需要别人来给他的,比如天下,比如苍生,比如自己身边的陈临安,比如在自己身边的和不在自己身边的,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生物,或是什么故事什么事情。这本应该是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自己寻找自己的态度的事情,应天长却需要别人来告诉,也得靠别人来告诉他。 陈临安微笑看着这一切,替自己不懂事的师弟还礼。 然后一大一走在红尘路上,偶尔一阵微风,吹落一片树叶,扬起微尘埃。 道阻且长。 而两人背后,这长安繁华得像一座废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章十一 善者不来 应天长看着一片树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一辆马车从上面碾了过去,扬起些尘土。少年身前是一张老旧的爬满裂纹的木桌,上面放有两碗茶。 陈临安坐在他的对面,慢慢的喝着茶水。 包子横趴在少年的大腿上,吐着舌头玩。 陈临安放下茶杯,开口说:“饕餮的,也就是包子的前世今生你这几天也听得差不多了,所以要对接下来的路途有所准备,有所应对。” 陈临安其实并不想对应天长说这种话。书生最担心的,是他并不能完全护住自己的师弟,而他也不能完全护住师弟。哪怕少年已经独自走过一段人生路,应天长仍需要试着自己来面对这些他不曾见过的,也不同寻常的一切。 应天长将下巴放在桌上,木桌发出嘎吱的声音,他望着上方,是茅草搭成的顶棚,太阳被这间路边茶棚挡住。陈临安心中了然,这是师弟逃避时的模样。书生叹了口气,再抿了口茶。 应天长将目光移到陈临安身上,他想了想,说:“有什么人会来抢包子?” 这是应天长一直在想的问题,对少年来说,他想晓得那些人的所有,越清楚越好。包子是他所不能舍弃的,这是少年最明白的事情。 “好人与坏人都有,有妖怪,也会有鬼灵精魅,有想去天庭位列仙班的,也有不想成仙瞧不上神仙的……”陈临安说得缓慢,几乎一字一顿,“对他们而言,饕餮是一桩大机缘,不管是利用它肆闹人间自己从中捡漏,还是将它的血肉筋骨和神魂灵韵当作壮大自己的养料,都是致命的诱惑。当然,最好的还是如你与包子这般,让饕餮完全认其为主,不过这种事也就想一想。没有谁会抱着驯化四凶的期望,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应天长看着陈临安,陈临安也看见了少年眼眸中的疑问,他回答道:“对外人而言我以及佛道两家两位的这趟出行是为了饕餮转世,但并非如此,我们三人主要是寻师弟你,仅此而已。饕餮与你在一起是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对于饕餮,就如当初在那座山林中我所言,若它今后不受教化继续如前世那般为祸人间,后果可想而知。” 陈临安知道自己这番话可能会刺激到师弟,伸手摸了摸他贴在木桌上的脑袋,微笑道:“包子表现的很好,不是吗?” 应天长咧了咧嘴,丝毫笑不出来,桌面下,包子在舔舐他的掌心。 湿润,而温软。 陈临安极少在应天长面前表现的如此严肃,所以少年也就知晓这里面的不可回旋。少年将脑袋从桌上抬起,一口气将自己面前的茶水喝去一半。包子也将头伸来,喝着应天长茶碗里剩下的一半。 陈临安看着这一切,微笑着,他也不懂为何有着“四凶”之名的饕餮会对师弟这般,轮回转世的影响就如此之大?这并不见得。在这方面,陈临安也没有去细想,关于情之一事,能少思量就少思量,过犹不及。 眼前这般就很好了,未来也是这般就更好了,若一直是这般不变,那就是最好。 应天长从座位上跳出来,背负的黑鞘长剑却勾住櫈脚,让少年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摔,让少年半截身子摔出了茶棚的阴凉,摔进了阳光。 早已洗净的脸贴着大地,泥土的深黄在太阳的照耀下如涟漪在水面晕开,似乎要流淌出来。少年没有起身,就这么躺着,阳光让他睁不开眼。 少年感觉到了什么,但这将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茶棚里唯一的伙计想过来将少年扶起来,却被陈临安拦住,陈临安付完茶钱后回头对少年说:“该启程了,你愿意再躺一会儿那就再躺上一会儿,不碍事的。” “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应天长问。少年自己都觉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的,可陈临安的回答却不假思索。 陈临安说:“很好。” 应天长躺在地上,看树叶渐黄。 包子也爬到少年的胸膛上躺下。 等到云层将太阳遮蔽,再没有阳光穿过树梢来到他脸庞,少年便就站起了身,书生为其拍落身上的尘土。 应天长如今已能坦然受之,他对于陈临安说的那个即将到来的未来,有一些慌张,却也做好了准备。 他背后有一把剑,腰间也藏着一把裁纸刀,他还会老书虫老光头与老酒鬼教会他的那么多法术神通,所以应天长觉得包子会一直自己脚边,怀里,或是肩头。 谁都夺不走。 于是,少年跟着书生向不可知的前方行进。 前方有等着少年与书生回去的书院,也有一路的虎豹豺狼。 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陈临安晓得应天长目前还担不上君子之名,可少年能在茶棚思虑再三,便是好事了。虽是这么想,书生也知晓应天长不会是君子,永远不会。 离开了那个开在林子外的路边茶舍,周边就再瞧不见什么人了。应天长走在陈临安身边,他记得先前有马车驶过去,地上却没有车轱辘碾过的痕迹。或许周围有其他的路,应天长这么想着,可他到现在也没见着岔路口。 既然是林子,总该有鸟兽虫鱼。但树林静谧得如同夜晚的天空。 包子在应天长的肩头,吠叫了两声。应天长明白了什么,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包子总是这么叫。少年扯了扯书生的衣袖。 陈临安习惯性的叹出口气,将背上的行囊往上挪了挪,说:“注意到了吗?这算是个不错的阵法,将我们与普通百姓隔开。” 陈临安似乎对他们的这个做法感到满意。 应天长将眉头皱下。 陈临安俯下身,把少年紧皱的眉头轻轻揉开,说:“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阵法对我们是有一定的影响,可之后我与他们打得再厉害也不会波及到无辜百姓,这就使得我自愿带着你走他们为我们设计好的路。” “倒是有一些对不起师弟了。”陈临安带着歉意说。 应天长摇了摇头,他觉得陈临安做得没错,也该如此,他也就不需要陈临安的什么道歉。他其实只是有些担心陈临安与包子的。 陈临安拍了拍少年的肩,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不碍事的。” 少年担心的很多,却唯独没有担心自己,陈临安也不晓得这是好是坏。但少年忧虑的是这些东西,陈临安觉得是不好的,不该如此,也不合规矩。 陈临安吐出一口气,吹动周边树叶飒飒作响。 经久不绝。 陈临安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慎重。应天长也摸上了李青莲送予他的桃花的漆黑剑鞘。 该来的来了,只是不知是哪一拨的人马。 在声音消散前的最后一刻,那些被吹动的树叶渐渐坠落,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好似被吹过的风儿牵引,打着旋往前方飘去,始终不曾落地。 应天长抬头看向陈临安,后者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那抹和煦的微笑,这微笑仿佛蕴含无穷的力量,让少年敢于和陈临安一同迈步跟随那些树叶前进。 “不碍事的。”陈临安再一次说道,“无须害怕什么。” 应天长简单“嗯”了一声,他的声音里没有害怕或是其他什么,但仍显得十分生硬,像石头与冰块碰撞所发出的一样。少年不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自己肩头的包子身上。应天长只怕下一秒包子就会不见,自己还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于是,少年不再去摸背后的剑鞘,而是将黑狗抱在怀中,抱得很紧。 而那些树叶,最终坠入一片湖中,在一圈圈涟漪中沉入湖水里,再看不见。 应天长看着湖边垂钓的一名老人,如临大敌。 老人带着斗笠,闭着眼,摇摇欲坠,让人感觉其随时可能落入湖中,变成之前无数树叶的其中一片。 而陈临安看着泛着碧色的湖泊,啧啧称奇。 “美吧,这湖唤作‘玉壶’,这可是老夫专门从住处带来让陈先生见上一见的。”湖边的老人睁开了他的眼睛,将一座湖泊搬来搬去,老人说得甚是轻巧。 应天长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老人看过来时,少年似乎在老人的眼里看见了一片猩红,血一般的猩红。 “老前辈辛苦了,只可惜我不是我那个三师弟,无法投前辈之所好。”陈临安说完这话,便有一缕清风缠绕在书生身边。 应天长看见老人脸上浮现的笑容越发明显,就不由得后退。所幸,陈临安挡在了两人之间。 “如此对付一个辈,不觉得失礼么。”陈临安有了一些火气。 “你陈一是辈,那李三仙也是辈。”那老人摇着头,似乎愈发兴奋,“老夫也就想看看,能成为那张老夫子第四名弟子的年轻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既然陈先生如此在意自己的师弟,老夫不看便是。” 应天长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只是少年没想到的是,陈临安在这个时候都敲了他一个板栗。 而湖边垂钓的老人哈哈大笑,说:“真是个好儿郎!” “他与你无关。” 书生的语气平淡似眼前湖水,可应天长却听出来了,现在的陈临安很生气。 黑狗叫了一声。 老人笑意更浓了,看来他们猜对了。接着,他的身形消失不见。 就在应天长眼前一寸处,老人一拳砸在清风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二 险恶 应天长摔倒在地。 一拳不成,老人也并没有追击,应天长看着这个老头儿如树叶般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前,便将包子抱得更紧了些,不让包子挣脱出身。他很清楚,现在的包子对付不了自己眼前的这个老头儿。 “原本在长安外等着你们的人马很多,最终分成三拨,两拨人马分别朝着李青莲与那个不曾显山露水的许鹿去了,最后只留下些许人在赌饕餮依旧留在你陈临安身边。”老人缓缓道来,“而留下的这些大多也已经被我们收拾了,我们魔门想要的东西,哪能让其他人插手。当然,前提得是知晓我们的对手只有你陈临安一个人,不然面对李三仙或是那个太过神秘的许鹿,还是得把水搅浑才好。” 在老人说话时,陈临安就已经将应天长扶起:“吓坏师弟了。” 应天长摇摇头,说:“以往逃荒时遇见过鬼怪,被那些吓惯了也就不怕这一点了。” 应天长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一缕清风缠绕在自己身边,先前那老头儿瞬间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拳头不得伤到自己,就是陈临安这一缕清风的功劳。应天长稍稍沉住心神,转头却看见陈临安眼神阴郁,少年也就跟着皱起眉来。 “大名鼎鼎的陈一陈先生就没有半点礼数,不听人说话的?” 老人的声音又起,这一次,是一记鞭腿扫向陈临安的后背。 依然,这记鞭腿在触及陈临安的身体前被清风拦下,清风就此包裹住老人的腿,将其提了起来。 老人整个倒了过来,老人顶在头上的斗笠没有系上绳扣,却也没有因为老人的倒悬而落地,反而好好的戴在老人头上。 “还好意思让老夫照顾辈,你们儒家子弟就是如此尊敬前辈长者的?” “的确不合规矩。”老人的神情里始终有一份轻蔑,这一点轻蔑让陈临安很不舒服,因为他知晓这轻蔑并非针对自己,或是自己的师弟,“想来我也不算是个腐儒,对吧,老前辈?” 清风如同触手一般,卷着老人的腿,将其狠狠砸向地面。 相比那点轻蔑,陈临安更恼火这人三番四次对师弟出手。 然而这道清风在老人手里的钓竿扫过之后,便直接溃散。老人重新站在地上。 这一点并没有出乎陈临安的意料,若是卢嘉枳连这中程度都做不到,可是愧对魔门长老这个位置了。陈临安袖中的手指相互摩挲,直接道:“别再做这些毫无意义的试探了,别天阵虽然能隔绝我与天地的感应,汲取我的灵气体力,但若想借此耗下去,也不过只是白费时间而已,不如将其余几位魔门的前辈都请出来,何故如此畏畏缩缩的,倒不是魔门的行事作风。” 魔门,这个名字应天长当然没听过,但就陈临安的神情来看,这个名字背后蕴含的东西应该十分庞大。 不知为何,应天长将包子放了下来,也取下了背负的“桃花”,握在手中。 随后,应天长听见了衣服摩擦树叶的声音,转头便看见有一人从林中走出,再回头,又有一人踏在湖面缓步而来,接着湖面出现一个漩涡,水流纷纷而下,一人从湖中慢慢起身。 少年忽然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气,这种香味似曾相识,自己却又从未闻过。一双纤细的手臂轻轻缠上自己的身体,应天长惊觉过来,想脱身而出之时却发现自己已浑身无力。 少年被一名女人环抱入怀。 背后被一团柔软挤压,少年才明白为何这香气会如此熟悉。 长安的那条巷子里,女子的胭脂味也是如这般晕人。 “呐,大意了呢,陈先生。”温润的气息吐在应天长的耳边,让他整个身子随之一麻,这并非修饰,而是应天长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处肌肤都在轻轻颤抖,背后柔软的触感也在这个颤抖下渐渐消失。 好像所有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应天长并不想这样,他想咬自己的舌头,却不晓得自己的嘴在哪里。 少年的目光开始游离,他看见包子在咬自己的腿,却感觉不到丁点疼痛,他也看见自己的陈师兄露出他从未见过的表情。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愤怒,懊悔?现在的他已看不懂,在他眼前的只是眼睛鼻子嘴巴聚在一起的产物。 他不想这样。 他看着自己的陈师兄,渐渐不再知晓他是谁。一种感觉涌往少年的心田,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哪怕是五感健全的应天长都无法准确诉说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人与人之间直直矗立,中间隔着从远古洪荒处遗留下来的孤独。 这让少年回想起独身一人的那几年。 这让少年有哭泣的冲动。 少年闭上眼,黑暗包裹了他。 应天长没看见的是,陈临安脸上再没有笑容。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直接伸手去夺女人怀中陷入迷醉的少年。 此时女人笑得很妖娆,牡丹开花也不过如此。陈临安眼里有一种类似于仇恨的情绪,这种愤怒让她极为满意,女人也很明白,她此刻的成就感全然来自于自己怀中的这个少年。她当然不乐意让陈临安如此简单的就夺回这个少年,有这个少年在手中,她就能知道被称为中原读书人脊梁的陈一陈临安究竟能有多失态。最好的,女人想看见这条脊梁骨断掉。 女人抱着应天长后跳撤退,同时,她张开嘴,一股肉眼可见的粉红的气息从她的嘴里呼出。 在那股气息在离开女人的嘴唇之后,陈临安的清风便吹散了这股气息,而女人对此一点也不惊讶,她也从来不奢求自己这不算厉害的把戏能拦住陈临安。女人看着陈临安,她清晰的感觉到,陈临安袖中吹拂出来的清风愈发冰冷,令人感觉身处冬日。 她脸上的笑容变作了微笑,面对紧逼的陈临安,她带着少年不断后退。 拦住陈临安从来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 渔翁打扮的卢嘉枳用手中钓竿用力拍向湖面,湖水大起,形成一阵浪涛涌向陈临安。湖上的两人与林中走来的那人同时出手,奔着陈临安而去。 从湖里浮出的粗犷男人架住了陈临安的身体,从林中而来的瘦高男人以术法驱动草木,缠住了陈临安的双腿,剩下的那人拳头泛出淡蓝的光芒,砸向文弱书生。 可是,所有人都不认为这一系列攻击会对书生有用,即便已经有两人在限制陈临安的行动。 果然,男人的拳头在陈临安身前一寸就再无法前进,所有的力道都倾泻在了陈临安周遭的清风上,与之前卢嘉枳对应天长时如出一辙。 男人脸色微变,他的拳头触到清风,感觉到的是如冰一般的寒冷,与刀刃一般的刺痛。 风冷如刀。 这一秒,所有人察觉到了风的变化,以及风的流向,然后逃离陈临安。 以书生为中心,挂起一圈风暴。 攻击陈临安的三人瞬间被掀飞出去,身上出现许多伤口,如同被刀剑割裂。 接着,暴风与水浪撞在一起,强大的冲击力袭卷了所有人。 整个林间仿佛下起一场飘零斜雨。 水珠坠落间,唯有陈临安立在原地,如一座山峰独立世间。原本女人怀中的应天长,此刻正好好的躺在书生背后地上。 水珠碎在地上,淅淅沥沥。陈临安伸手抹了一把脸,吸气再叹,缓慢念出几个名字。 “魔门长老,卢嘉枳。” 卢嘉枳取下斗笠,丢入湖中。 “魔门净心坛,初益幽。”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 “魔门无言谷,乔杉。” 粗狂男子扭动脖子,骨头发出声声脆响。 “魔门千定山,竹松坪。” 瘦高男人低头看着自己衣物上刚刚被风暴割出的道道破口,他的鲜血渐渐从其中渗出。而看他表情,却似乎只有些可惜。 “魔门,‘三把刀’杨定九。” 方才朝陈临安挥拳的男人正背对着书生,将手伸进湖中,掏出了一把无鞘长刀。 “怎么,一一念出奴家等人名号,是想让我们投鼠忌器,怕你们书院秋后算账?”初益幽昂着头,仿佛她已将陈临安的心思洞彻清楚。 “傻女人。”手指轻弹刀锋的杨定九咧出一抹冷笑,这笑容里的鄙夷对着同门的初益幽。 陈临安再吸口气,正要开口之时,“三把刀”杨定九已持刀冲来,对着书生的头颅一刀劈下:“陈先生,我没兴趣听你那些圣贤道理!” 陈临安轻轻拂袖,不再是之前的一缕清风,而是一道肉眼可见的风墙立在陈临安与杨定九身前。杨定九那刀直直的卡在风墙之中。 “罢了,你们不愿听,便不与你们说道理了。” 陈临安手掌向上翻,卡住杨定九长刀的风墙流到书生手心,成了一柄有形也无形的长尺,私塾书院里夫子用来打手心的那种。 陈临安抬起头,他的瞳孔中此时弥漫着一股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他看着魔门的五人,又好似他们并不在自己眼前。 卢嘉枳五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至此,所有人都晓得,试探在这一秒真正的结束了。 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杨定九是魔门里出名的武痴,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份狂热终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不是死在高手手上,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不同于由卢嘉枳征召的其他三人,杨定九来此完全是自己想来。若是死,自己应该死在陈临安手上。杨定九衷心觉得。当然,站在这里的他觉得死在李青莲手上也许会更好,毕竟李青莲才算是江湖人,而陈临安只是个教书先生,甚至连功名都没有。但是在这个年头,以及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功名又算得上什么呢?那些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如果是马蜂的话,那朝廷就是人间最大的马蜂窝。能死在陈临安手上已是人间幸事了。只是到现在提刀再次出刀的杨定九偶尔也还是会想,自己的刀与李青莲的剑,到底谁要强一些? 杨定九心中是有数的,他手臂挥舞着长刀在眼前织出一张密集而无序的,尽管这张的末端处有无数树木被斩成齑粉,但近在眼前的陈临安却用手中由清风凝聚的戒尺将他的斩击一一挡下,天衣无缝。 自己在天下世人眼里虽搏出了个“三把刀”的诨号,可与“三仙”李青莲比起来,自己只会贻笑大方,至于自己的刀道……杨定九忽然想起了某个死在自己手上的辈,刀法稀疏的像吃坏肚子的人拉得屎一样,但依旧可以站在山巅云间问刀于天。那名年轻人可能只是年少轻狂,到了一处好山头,兴起而已。可在远处路过的自己眼里,清晰看见他的刀意直破云霄,那是一种一往无前的刀道。 杨定九当时很羡慕那名年轻人,自己练刀至此,从未有过那种时候。于是,杨定九朝那座山峰劈下了自己“三把刀”中的第一把刀,那名年轻人身死道消。 所以此时此刻杨定九握刀的手愈发感到无力。而他表情漠然,眼神里甚至还流露出一丝狂热。 他的刀之所以能够立在许多人之上,只是因为他肯狠下心用尽所有时间去练刀而已。杨定九一向认为自己的刀是笨拙的,没有灵气的。在陈临安面前,他更觉得如此。杨定九自己清楚自己的卑微,甚至可以说他是有一些自卑的。因此,杨定九才会有点庆幸自己面对的是陈临安而非李青莲,自己的刀,不配入剑仙的眼。 “三把刀”杨定九在这世上有三把刀,想一一给陈先生过目,若能杀得了陈先生,定九才自觉有资格带上这三把刀去见一见陈先生的师弟,剑仙李青莲。 至于饕餮不饕餮的,与他杨定九无关。 所以,在大的最后,杨定九挥出一刀,他看着陈临安,如同那日在山脚看山顶刀意盎然。 这一刀,并无气势,似乎人人都能挥出。 陈临安退后一步,他已经感觉到手臂传来的酸乏。书生的叹息很自然,随风而出,师兄弟中,自己最不善武斗。 书生曾经在书院外山崖畔的亭子里听李青莲讲述许许多多的江湖事江湖情,陈临安记得那无数个日夜里的白昼与黑夜,亭外是晴是雨,记得亭内初出茅庐的李青莲的意气风发,也记得李青莲所说每件事情。其中,就有“三把刀”,杨定九。 李青莲说,杨定九之所以被称作“三把刀”,不是因为他真的拿了三把刀,而是他压箱底的刀招有三。 一刀重式,一刀重势。 还有一刀,李青莲的原话是,杨定九若是叫“一把刀”,也就名副其实了。 是讥讽也是称赞,陈临安知晓自己三师弟说出的这番话,其实赞扬是要多些的。 而杨定九现在挥来的这一刀,陈临安估计就是李青莲口中所说的重招式的一刀。 这一刀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 若是一个人从早练刀至入夜,只练一式,一天练个万遍以上,练了二十年乃至更久,对敌时,这一式自然就是最危险的一刀,而对他本人来说则是极其熟练而自然的,也是极其自信的一刀。书里有同样的道理,书读百遍而义自见,所以陈临安懂得这一刀的厉害之处。但书生没别的,依旧用手中清风凝聚的戒尺去挡这一刀。 在杨定九出刀的同时,魔门其他四人也动了,却并非是朝陈临安而去。 杨定九从来不在魔门的计划之中,谁都清楚,杨定九根本不是那种会服从的人。 但晓得武痴杨定九必然会对陈临安下杀招,这就够了。 这足以缠着陈临安使他分心了。 卢嘉枳四人的目的从来不是杀掉陈临安。 初益幽,乔杉,竹松坪配合卢嘉枳在阵中布阵,到杨定九挥出此刀时,已大功告成。 书斋先生,终究觑了江湖,觑了江湖险恶。 湖水骤然翻滚,如同锅中水被煮沸。 陈临安身体一沉,竟也差点半跪于地。 一根巨大的章鱼似的触手猛然从湖中窜出,卷起昏迷的应天长后便就缩回湖中。 包子咬着应天长的裤脚,一道被卷走。 陈临安冲向触手。 杨定九的那一刀已至眼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三 少女与少年 陈临安手中不再握着清风戒尺,一道龙卷席卷了这里。 不管是树林,土地,湖泊,还是杨定九的刀,尽接被风粉碎。 龙卷又在陈临安抬手时结束。 陈临安此时站在湖泊水面上,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书生脸色的阴沉。 师弟还是不见了。 陈临安对着湖泊,轻声说:“开。” 并没有什么发生。 陈临安一脚踏在水上,先是出现一圈波澜涟漪,随后整个湖泊震动,形成一个巨大漩涡,漩涡中心正是陈临安脚下。 陈临安看着漩涡,眼里却只能看见黑暗与血红,甚至不见湖水的碧色。 随后,无数奇形怪状的怪物从水中冲出,临近书生时便就在空中炸成血雾落回湖里。 陈临安对此恍若未见,再次踏脚,形成巨大漩涡的整个湖泊湖水被清风搅碎,消失不见,露出湖底。 一览无遗,也毫无一物。 下一刻,湖水又满了上来。 陈临安有些惊讶。 “玉壶怎么说也是我压箱底的宝物,哪怕是陈先生也不能说破就破的。”卢嘉枳在湖畔说。他的表情告诉陈临安,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陈临安将心思投过去,那一刹那,魔门的五个人在这瞬间感觉天地间所有空气都在敌对他们,似乎只要陈临安一个念头,这些空气就能化作利刃。 被其余四人强迫收刀不出自己第二把刀的杨定九咧咧嘴,这可比寒风刺人。 “陈先生放心,只要你将饕餮交出来,我们保证你的师弟会安然无恙的回到你身边。”卢嘉枳说出了大家都清楚的条件。 他不信陈临安会更重视饕餮。妖魔鬼怪也好,饕餮这类上古凶兽也罢,只要不干扰人间苍生,儒家弟子一般不会理睬这些。 陈临安没有说话,因为自己真的很累,也更担心师弟。 而且,包子已经跟着师弟被魔门抓走了,书生对此有些无奈,也就更不知说些什么。 况且,因为师弟,也不可能把包子交出去。 陈临安在湖上叹了口气。 卢嘉枳等人都感觉到陈临安的气势弱了几分,他们便有些得意,除了杨定九。 随后,陈临安御风而来。 清风成寒风,凛冽刺骨。 对此卢嘉枳有些意料之外的惊愕,而杨定九已经大笑着挥刀而上。 …… 应天长从惊栗中醒来,感觉自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但下一刻他就发现并不是感觉像,自己一身已经湿透了。 他立即坐起身,眼前是青山绿水,和方才与陈师兄所见的并无不同。 只是人没了。 包子冲进应天长的怀里,摆动着身躯,将自己毛发中的水全部甩在少年身上。 应天长抱着包子,有一些不知所措。 “可能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应天长露出一个不知算不算得上笑容的表情。 应天长想起多年前自己一觉醒来后再也找不到老书虫他们的模样,觉得自己不能再像当时那般可笑了。 “不会是你把他们都吃了吧?把陈师兄也吃了。”应天长将包子举在自己眼前,开了一个不算玩笑的玩笑。 包子汪汪地叫着。应天长并不知道包子想说些什么,也猜不出来。 他将包子放在自己头顶,从地上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少年从地上抓了一把杂草。 然后少年看见在自己不远处的湖畔坐着一名少女。 她轻抚着怀里懒睡的白猫,一双玉足浸在湖中。 旁边是她的鞋子。 应天长看见了少女的面容,这让少年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少女竟生的那么好看。他看得出神,以至于忘记自己手中还有一把杂草。少年觉得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只是应天长依旧皱着眉,事出反常必有妖。 “醒了?”少女说。 应天长没有说话。 “魔门的人挺走运的,赌对了饕餮在陈临安身边,而我呢,早知晓了结果。你跟在谁身边,饕餮就在谁身边。”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专门侧头看了一眼应天长。而应天长却很清楚少女其实并没有看向自己,她看得是自己头上的包子。 包子却出奇的很安静,它死盯着少女怀里的白猫。 “你不是魔门的人?”应天长动身捡起落在自己与少女之间的桃花。 少女摇了摇头。 “那你也是来抢包子的?”应天长又问。 “包子?这名字真难听。”少女还是摇头。 这下应天长弄不懂了,既然不是来抢包子的,那干嘛留在这等自己醒过来?应天长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我是来找你的,我们算是有缘的,你跟我走吧。”少女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果然如此。应天长没有一点意外。 “这里发生了什么?”应天长再问。 少女说:“没发生什么,你被魔门的人抓住了,而这里算是魔门依托这湖泊暂且开辟的一个洞天,当作关押你的地方。陈临安如此在意你这个师弟,他们想借此以你做人质交换饕餮,如此魔门也不会和书院完全撕破脸皮。” 应天长没怎么听懂,但有一点很明白,陈师兄还在就好。 少年将视线移至碧色湖泊,心中有些了然,纵然那个魔门长老有移山填海的神通,将这片大湖泊移至此处就真只是为了给陈师兄看看?谁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 应天长抹了抹由发丝滴在脸上的水珠,当然,陈师兄与李师兄不算。 少女指了指被自己双脚荡漾起涟漪的湖水说:“这湖便是出入口,湖面之下就是陈临安与魔门对峙的真实人间。” “就像铜镜。”少女作出一个比喻。 应天长走到湖畔。 “你若跳进去,就只会淹死,回不去的。”少女提醒道。 应天长悻悻然缩回脚步,说:“你为什么不骗我?” 陈临安和书院若是不要他应天长了,少年当然不介意和这名少女走。其实应天长不介意跟任何人走。 “不想骗你,也懒得骗你。”少女说,“现在若是骗你和我走了,之后你发现了真相,或许还不是真相,只是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那时就怎么都留不住你了。” “你注定不会是陈一许二李三那样的读书人,所以我来了。”少女最后补了一句。 应天长知道少女说的都是实话,更是事实,所以心底没有半点不满,他也觉得自己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更成不了陈师兄那样的读书人。 “你这个人很无趣。”少女盖棺定论。 应天长无言以对,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算得上一个有趣的人。他只是活在这个世上,也只想活在这个世上。虽然有时候应天长觉得死了会更好一些,但依老光头的话来说自己渡不了己的话,哪怕死了轮回下一世还得来这该死的人间,而渡了己,还是一样得来这该死的人间。 无趣的人在该死的人间,真好。 总比下地狱好。 或许这就是老光头口中的轮回之苦。应天长这么想着。 “我也差不多。”少女补充道。 应天长看着少女无可挑剔的精致脸庞,有点信,也有点不信。 “你手上那是什么?”少女第一次目光移到应天长身上。 “剑啊,这把剑叫桃花,李青莲师兄给我的。”应天长将李青莲的名字完整地说了出来,他觉得对一无是处的自己而言陈临安李青莲是他的师兄是唯一能够炫耀的事情。 而他想在少女面前炫耀一下。 而至于许二,应天长摇了摇头,以后再说。 而少女依然盯着他,似乎刚刚并没有人说话。应天长意识到少女并不是在问自己手里的黑鞘长剑,他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手里的杂草摊开,然后蹲下将其浸入水中。 他看着杂草缓缓下沉,微笑着说:“就是地上的草啊,刚刚起来的时候抓了一把。” “很傻是吧,我手里抓着一把杂草。” 没人不觉得手里抓着一把杂草的人傻,尤其是这么做的人不是两三岁的孩子。 “我就像这杂草一样。”应天长一句一句的说,这最后一句听起来却像没有说完。 在少女面前少年有些自惭形秽。其实在谁面前他都有些自惭形秽,在陈临安面前,在李青莲面前,在许鹿面前,在徐婉秀面前,在白袍读书人崔裕面前…… 少年突然很想给自己一耳光。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少女又说:“我也差不多。” 这是少女第二次说这句话。 应天长有些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自己是杂草,那么这个少女应该是星辰才对。 但少年晓得并不能凭自己的主观去推测别人,他就很讨厌离开长安时崔裕对他“应先生”的称呼,崔裕反而有些得意。 什么平添三分灵气,都是放屁。 “时间不多了,你要跟我走吗?”少女又问了一次,听起来像是最后一次。 应天长很自然的摇了摇头。 “那既然这样,暂借也就只有这样了了。”少女说,她摇醒了怀中熟睡的白猫。 “你知道我为什么是来找你而不是找饕餮吗?” “因为我是包子承认的人。” “嗯,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们,饕餮不仅是囊中之物,还会是得力干将。而四凶认主这种外人不可能相信的事情我们之所以会相信并且知晓是你,原因也很简单。” 少女将手中的白猫轻轻一抛。 “去吧,穷奇。” 应天长看着白猫于空中渐大,模样不再如先前少女怀中那般可爱,开始有些狰狞,似虎。 脊背上还多出一双翅膀。 应天长没有被吓到,包子变身比这还要丑些。 包子欲从少年的头顶跃起,却被应天长提前抱住身躯。 应天长望着在空中展翅悬停的穷奇,想着陈临安口中他许多年前被摧毁的家乡。 难怪有缘。 应天长从来就没有自恋到认为少女要自己随她去是因为看中了自己,想来也是,世上的确不会有什么人觉得应天长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很重要。 他就是那一株草,或欣欣向荣,或枯败凋零,与他人与世界,毫无关系。 甚至也会被无心有心人丢入湖中,缓缓沉底。 所以应天长很佩服他的那三个师兄,他们能改变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这样的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 “我们从没想过今天就能带你走,这次只是来打个招呼。”少女一步一步,踏着湖水,踩着清风,走到穷奇的脑袋上坐下,玉足荡在风里,“以后当不了读书人了,或者不想去假装任何身份的时候,就来找我们。” 应天长往前跑了几步,却忽然停住。 他的脚边是少女没有收回的鞋子。 他抬头,问:“我是应天长,你呢?” “真的是个傻子。”少女低头看着自己在湖中的倒影,脸上竟有露出一抹微微的笑容。她抬起头时,那抹笑容也就消散而去。 随后,她骑着穷奇,如她笑容般在这方天地间消散。 应天长愣了一会儿,俯身想去寻少女的鞋时,发现她的鞋子也不见了。 自顾自的笑了笑,少年又被突然溅起的水浪泼了一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四 指尖有天虹 应天长回过头,看见陈临安破水而出,转瞬间已站在自己身旁。 “没事吧?”他问。 “全身湿透了。”应天长说,“有些冷。” 陈临安这才又露出和煦的笑容,他吐出一口气,袖中清风将少年包裹,驱走了水汽。 “好多了。”应天长说。 陈临安点点头,师弟,包子,桃花与行囊,没有遗漏什么,也没有什么破损。他大袖一挥,这方天地被清风寸寸捣毁,而他们则立于清风之上,回到了原本人间。 在回来的那一刻,应天长看见先前湖中钓鱼的老翁吐了口血在碧色湖泊之中。湖水泛起些许猩红,又归于碧绿。 卢嘉枳脸色蜡黄,看着去而复返的陈临安,久久不能说话。他也不知可以说些什么。 初益幽已提前开口,说:“陈先生大人大量,不要与我等鼠辈计较如何?” 此时的初益幽身上衣衫破损诸多,皆是方才陈临安的两袖清风所为,而初益幽看着娇嫩如雪的肌肤却无任何伤痕,也因此,大好春光落在人间。 女人并不害羞,甚至洋洋得意自己的独家风光。 陈临安瞥了眼卖弄风骚的初益幽,目光并不躲闪,落在她的身上恍如看待一句什么都没有的木人。没什么非礼勿视,君子坦荡无邪。 书生想起长安城等待自己赎她的婉秀,越看这女人便越是厌恶。 天下女子好,好不过秀儿。 文弱书生只有在想着那名女子时,才能有这么一丝的硬气。他抬手轻挥,初益幽的脸便随着摆动,如被人掌掴。 “我没什么资格评价你,但你也别污了师弟的眼。” 陈临安的一只手搭在应天长的肩上,应天长却知晓陈师兄多半是怕事情传到婉秀嫂子耳朵里去。嫂子自是温婉的人,可陈师兄就是怕她。 应天长看着初益幽两手捧着自己的脸再没有了动作,心里在猜估计这就是方才抱自己的那位。对此应天长没有什么太多的触动,以往的路上他也见过许许多多自己不该见的事情,也见过许许多多的狐媚痴儿,前者让他觉得恶心,恨不得一拳将野草垛里的两人直接打死,后者敢来引诱自己的也多成了包子的口粮。 其实想到这,少年多了些想法,也许是自己见着的人太过丑陋不堪,若是眼前这个女人自己还不至于想一拳打死他们,若是在天地里遇见的那位少女…… 少年脸上罕见的蒙上一层红色。 他脑海里有一双在湖畔的纯白的鞋子。 陈临安叹出口气,板栗敲在少年头上。 “陈先生理那痴傻女人作甚,竹某在此代魔门众人向陈先生与四先生谢罪。” 陈临安转过头,目光落在竹松坪身上。相比其余几人,这瘦高的男人血迹斑驳,最是狼狈。在其身侧的是无言谷的三当家乔杉,乔杉摸了摸自己的头,补充道:“那鬼在计划里是我们和你陈临安谈判的筹码,既然拿不住,也就谈不了。我们不是进得了你们书院的聪明人,但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哪怕杨定九在这里,我们五人也不一定是你陈临安的对手,所以我们便当无事发生过,可好?” 陈临安说:“错了两点。第一,我们书院并非是聪明人才可进;第二,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好,可你们对我师弟出手,而我是他的大师兄。” 语气如清风。 应天长抬头看向陈临安,又被陈临安的大手按下头。 乔杉咧了咧嘴,说:“我们拦不住,你也真以为能拦住我们?” 一旁一直静默的卢嘉枳手掌狠狠拍在自己脑门上,而杨定九则笑出了声。 作为此行五人里中流砥柱的两人都晓得答案。 陈临安拉着应天长往前踏了一步。 初益幽,乔杉,竹松坪瞬间跪在地上,两只手苦苦撑在地上,血管耸起如蚯蚓钻入皮肤。 杨定九以刀柱地,却也垮了半个身子,只是勉强站着而已。 卢嘉枳早已跃入湖泊,玉壶湖面翻着一圈又一圈涟漪,似无停歇。 应天长低下头看,水面似乎下降了些许。 陈临安淡然开口,语气无变,落在几人耳中却如雷鸣。 “是的。” 没人敢回话,也没人可以回话,杨定九在内的陆上四人抵抗将他们压制的无形力量就已经竭尽全力。 杨定九拄着刀,眼神闪烁不已。要不直接递出自己的第三刀? 玉壶水翻涌而起,卢嘉枳被湖水包裹着浮出水面:“陈临安你真要与我们魔门撕破脸皮?” 陈临安带着应天长从湖泊上空走到岸边,应天长环视周围,叹了口气后坐下,毕竟此处已与他无关,陈师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他坐下后,陈临安坐在应天长的身边。 “书院之所以未与魔门纠缠过多,除去我们书院本就是教书育人之处外,还是因为你们魔门虽有魔字开头,却并未怎么迫害百姓扰乱天下,纵有为恶之举,多是以恶制恶以暴制暴。嘛,虽然也没做什么善事便对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临安似乎是累着了,休息了一下吐了口气继续道,“若真要像你们所说的撕破脸皮……” 陈临安敲着头认真想了很久后,笑道:“又有何不可?” “陈先生,你们儒家先贤说过,三思而后行呀。” 在陈临安身边,突然出现一名黑衫男子。 应天长越过中间的陈临安去瞧,见得的是一名长发及腰极其俊雅的男人。他就坐在陈师兄的另一边,目光望着湖泊,应天长能看见一种名为平和的情绪。虽然这个人像他方才那一句话一般突然出现,但应天长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突兀。 似乎他本就在此,早就在此。 然后,他转过头,对望着他的应天长露出一个微笑。 应天长愣了愣,只能回以一个称得上僵硬的笑容。 男人将目光转向陈临安,笑着说:“陈先生方才可只想了一次,便不算数,如何?” 男人站起身,从魔门五人身前一一走过。每经过一人,便有一人从陈临安的压制下脱身。走完一圈,男人最后站定在应天长身后。 魔门五人,立于男人身后,恭敬行礼道:“谢江御座相助。” 魔门门主在魔门创始之初便设有三席宝座,意为与魔门门主平起平坐。而如今出现的这位,便是魔门三御座之一,活水亭主人,江宿。 相比另外两位御座的名字,活水亭主人江宿的名号陈临安要听得更多也记得更住一些,倒也不是什么恶名,江宿如李青莲一般,喜好游山玩水而已。只是这位活水亭主人性子要比李青莲更为淡然一点,几乎不插手任何事情。 就连许鹿也曾说起过江宿。数年前许鹿说世间最是契合天道无情也至情的几人时,其中就有活水亭主人的名字。 江宿久等不到陈临安言语,便继续道:“陈先生所虑我心中明了,但也请陈先生放心,我家那位不过是性子别扭,见到饕餮出世便想来横插一手,能到手是一分机缘,到不了手也无关痛痒,毕竟饕餮与我家那位所求的并无关系。否则以门主的脾气,铁了心要抢这饕餮,来得就并非卢长老这几人了。” “我在此不过是偶然,东去东海途经此处而已。卢长老几人怎么也是魔门的人,我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我不好争斗,也不图饕餮,陈先生放卢长老几人离去,算我江某承书院一个人情,如何?”江宿表情真挚。 陈临安开口说:“江前辈可否告知生你们魔门究竟所欲何求?” “君子莫强人所难啊,陈先生。不过如果是陈先生与张老夫子的书院所问,我虽不能多说,却也愿意说一点,不过回去被门主骂上两句罢了。”江宿抬头笑了笑,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名为玉壶的湖泊炸其无数水柱冲向天际,此起彼伏,一道彩虹桥也随之挂在天上。 江宿抬手一抹,便将这道彩虹抹去。 作为玉壶主人的卢嘉枳额头渗出冷汗。他从没想到江宿能如此轻易号令自己压箱底的玉壶。 陈临安缓缓起身,目光正对上低下头来的江宿。 江宿很高,就算陈临安站起,头顶也不过江宿鼻尖。 “这便是我们要做的。”江宿看着陈临安的双眼道,“这世上的一切该如何,不该如何,不该由外人评说,得自己去看去想去决定,对吧,陈先生?” 江宿从没想过要从陈临安那里得到答案,就是他自己方才所说一般,他有自己的答案,并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该如此不该如此。 水柱一一归于平静。 “那便后会有期了,陈先生,以及陈先生的师弟。”无数水花溅在岸上,江宿做了告辞。 他前面的应天长伸出食指点破落在自己面前的一颗水珠。 一轮彩虹在他指尖呈现。 斑斓的色彩,少年看得有些痴醉。 “天虹。”他轻轻说道。 本欲离开的江宿愣了一愣,随后会心一笑,俯下身子在应天长耳边轻柔道:“是的,天虹。” 应天长回头看着这个黑衫男人。 江宿笑道:“我姓江,名宿,喜欢江河湖海。” “我叫应天长。”少年说。 陈临安抚额,不知何解。 应天长不知这连陈师兄都忌惮不已的江宿对自己的善意因何而来,可也不在乎,先前自己逃荒的时候有遇见过一个不怎么有本事的江湖游侠儿曾说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用事事挂心。应天长觉得很有道理。只可惜这名游侠没陪着应天长走多少路程,就死于非命,原因是帮了一名无亲无故的逃难的女人,就被当地追来的官宦子弟乱箭射死。 这个游侠儿还说过,江湖人古道热肠,没法子的事。应天长记在心里。 所以当李青莲出现在应天长面前的时候,应天长要比接受陈临安容易一些。他曾听了无数次自己视为朋友的那个游侠儿念叨李青莲的名字,也是因为李青莲的关系,这个游侠儿才去捡了把断剑配在腰间。 应天长想着下次一定要告诉李师兄有一名死了的剑客一直仰慕他,那名剑客叫陆春雨,自己爱叫他橘子,因为他脸总是像个橘子一样蜡黄。 江宿并不是一个拖沓的人,说走便就走了。魔门五人也只得离开,只有杨定九最后多和陈临安说了一句话,说是下一次一定拜访书院,愿自己的三刀不会污了陈临安与李青莲的眼。 应天长挠了挠头,在外面他几乎没怎么听到许鹿的名字。 陈临安点头,也没有回答什么。 等魔门五人离开了,他们身边的大湖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绿草原。 陈临安这才微笑出来。 应天长仍然挠头。 陈临安帮应天长背好行囊长剑,说:“移山填海的神通并不算稀奇,换句话说,只要你力气够大,硬生生背起一座山也并非难事。这卢嘉枳带着玉壶走时恢复了之前地貌,倒也有心。” 书生吞吐着山间的空气,别天阵也被撤走,他的呼吸平缓而顺畅。 现在这里才算真正的人间。 陈临安拍了拍应天长的肩,说:“这一劫算是过了。” 随后继续往前走。 前方是中原山河,前面是荆湖与江南。 “没有别人抢包子了吗?”应天长抱着黑犬随陈临安缓缓而行。 陈临安的步调很慢,应天长觉得与其说是所谓的闲庭信步,陈师兄体质文弱才是真的。 “二师弟引走了一部分人,三师弟解决了一些人,加上刚刚撤走的魔门,差不多了。”陈临安回答说,“饕餮虽是一分大机缘,可就算书院摊开手,敢从书院手上拿走这份机缘的人与势力也不多。” 应天长转头望着陈临安。 陈临安笑了笑,难得师弟今天这么多问题,继续道:“连我在内第一次遇见你的三人,我陈临安,代表着心斋,这是书院的名字;和我同行的光头和尚,法号不悟,由白马寺而来;最后乘风来随风去的道士,是龙虎山的天师张挽尘。” “心斋,白马寺,龙虎山,又各自代表着三教。白马寺与龙虎山将你与饕餮让于我来照顾,三教势力便不会干涉其中,大抵只有我们儒家一脉一些对我们心斋稍有微词的势力会来试一试,不过二师弟出现在长安就不同了。在他们眼里,教训一下后生晚辈的二师弟可比饕餮重要得多。” “许师兄?”应天长有些惊讶。 陈临安有些无奈,这并不是好解释的事情,还是留给之后二师弟自己去吹嘘他的光荣事迹吧。 “江湖上能人异士虽多,可各有风骨意气,对饕餮所谋不大,三师弟说有名有实力也想来抢一抢的只有一人,便是在东海寻龙无果归来的汤有弦,想来也是奔三师弟去了。他们江湖中人皆是武痴,料得到事情。” “世间自然还是有一些本事不高胆子却大的人与鬼怪妖魔之属,多是打算浑水摸鱼,卢嘉枳先前说过他们魔门已经清理干净,加上最近江宿在附近现身,应该不会再有人有胆子前来赴死。况且妖魔鬼怪本就被三教门生所克,不论大妖或是鬼,都不会参与过多。” “妖魔鬼怪被三教所克?”应天长一头雾水。 陈临安带着应天长,一步一步走向天边的阳光。应天长看到书生于青山之中,与天相接,似另一座青山葱绿。 踏进阳光,莫名的暖意让少年打了个激灵。 少年衷心觉得,这样的陈师兄,真好。 “记住我们儒家门生有两样宝物可克制世间万物。”陈临安话语如春风,“浩然正气,一身风骨。” 应天长低着头,阳光映在身上让他感觉愈发炙热。他向来就不喜欢阳光。 陈临安伸手帮助应天长跨过一道较深的坎,继续说:“妄图登天门成仙的倒是挺看重饕餮这份机缘,他们靠缘分来猜饕餮到底在陈一许二李三谁的身边。不过其中必然有一些精于卜算之人,但有二师弟与龙虎山的天师们帮忙遮掩天机,也不会被人摸到多少蛛丝马迹。这些人间半仙们,要么在三教之内,要么如沈农仪那般投向朝廷或是其他势力,愿意当一个山泽野修的,少之又少,师弟大可放心。” 应天长躲进树荫,问:“为什么?” 陈临安摇摇头,不作回答,这和如今读书人多是伪君子一个道理。书生微微叹息。 应天长也不想追问,这个问题其实自己并不上心,他更想问的是这个。 “那当初现世的穷奇最后落在谁的手上?” 陈临安回头看了一眼应天长,少年莫名的有一些心虚。 陈临安说:“当初穷奇强行破开人间屏障,动静太大,人间豪强几乎全部出马,三教与一些侠肝义胆的江湖侠士多在保护无辜百姓,可穷奇与闻讯赶来的人马皆非等闲之辈,哪怕有我家先生与赵老前辈几人压阵,你的家乡也被毁于一旦。总之当初那场混战,就连三教与朝廷都未曾压下,可见战况如何激烈。据先生所说,正因当时战局太过混乱,本是瓮中之鳖的穷奇趁着数方势力乱斗,负伤逃遁,谁都没有得手。后面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地搜寻穷奇,是因为它的伤太过严重,谁都不敢说它能活下来。” 包子在应天长怀中抬起头。陈临安伸手摸了摸包子的头。 包子眼神里有一份坚定。 陈临安看到了这一份坚定,他叹了口气,问:“你们在玉壶的那段时间看见穷奇了?” 应天长点点头,将玉壶里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只是稍微的省略了关于湖畔鞋子的事。少年觉得这种事不用说给陈师兄听。 陈临安听后,出人意料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应天长很不解,却也没有问。陈临安揉了揉师弟的头,说:“很聪明的女孩,比魔门行事高明到不知哪去了。” 应天长依旧低着头往前走。 陈临安却知道应天长的心思,他故意咳了咳,说:“我也不太好说什么,我们几位师兄,以及先生他老人家,还有书院,应该都不会让师弟失望。” “应该?”应天长抬头。 陈临安笑了笑:“话不能说太满。” 应天长隐约间看见了一道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五 读书人 初秋的日子的还不算凉爽,空气中残留着夏季最后的温度。应天长蹲在一棵老槐树下,背后是一堵土墙,墙后面是一所私塾。 风声雨声读书声。 应天长抬起头,从树冠枝丫的缝隙里望着略有些阴郁的天空,一场秋雨一场寒,他估摸着下一场秋雨已经不远了。 换季易得风寒,在陈临安一次又一次的叮嘱下,少年已经在长衫外多披了一件轻薄衣袍,只是应天长还是特意将衣袍的双袖用老书虫送给他的裁纸刀裁掉。对此书生只是给了少年两个板栗,并未多说什么。 包子在树上打着盹,是应天长将它放上去的。一般来说狗是很怕高处的,但包子从来不是一般的狗,所以它不怕,就算应天长将它从悬崖峭壁上扔进不见底的深渊,它也不怕。那样根本伤害不了包子。所以它能如此安之若素。 读书声愈来愈大,应天长慢慢开始捂住自己的耳朵,现在的他开始祈盼着秋雨,希望淅淅沥沥的令人舒适的雨声能将这些读书声掩盖。 这里不是应天长要去的那所名为“心斋”的书院,只是荆湖之地一座县城的一间私塾而已。少年抬头看着熟睡的包子,有点羡慕这个吃了睡睡了吃本事还不错的黑犬。 他真不知道自己今后要怎么在书院待下去,连这点读书声自己都觉得厌烦。应天长觉得许鹿与玉壶湖畔的那个少女说得没错,自己终究不是读书人,自己可能并不属于书院。 “师弟。” 陈临安的声音墙后的院子里传来。 应天长叹息一声,起身往院子里走。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人,自己的陈师兄,与在此教书的一位老夫子。应天长并不知道那位老夫子是谁,也不关心。 院门并不远,就在槐树的右边。 这间私塾其实并不大,所以院子也很。应天长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还没走出老槐树的树荫。 少年在院门口时就已停住,院门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他并不想走进这个院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陈临安与老夫子并肩坐在院子靠右的位置,以免老槐树巨大的树冠遮住他们远眺的视野。 应天长盯着他们的凳椅,是那种木凳,似乎是从私塾里直接搬出来的。 在他们身后,有几朵花。应天长认不出那是什么花,但花生长的位置却井然有序,应该是那位老夫子自己所种。 这时,应天长的目光才回到陈临安于此地停留一日的原因,那位两鬓似乎覆盖白霜的老夫子。 这位老夫子不比老书虫那般慈眉善目,一直板着脸,眉宇间的严肃像溢出盆的水。 应天长猜自己在他的私塾里绝对熬不过一个时辰。 陈临安看着在门口便停止不前的应天长,只得摇头顺带着叹息。 老夫子本就被皱纹占据的脸现在也皱在一起,应天长看见这一幕,竟从内心里觉得有一点滑稽。 “这便是他新收的弟子。”老夫子开口说,语气并不像询问,更像是责备。 陈临安朝应天长招了招手,说:“这就是先生的新收的弟子,只是师弟还未去过书院,先前也是多在江湖市井里晃荡,的确不懂礼数,魏先生多见谅。” 陈临安一如既往的没有气势,一直向老夫子表示歉意。应天长看着这一切,心里也莫名的烦闷。 他并不觉得那名老夫子有资格说三道四,但自己也没资格。 所以即使看见了陈临安的招手示意,应天长也没有挪动脚步。 他并不喜欢接触别人,尤其是被动的接受别人。 被陈临安称作魏先生的老夫子又瞥了应天长一眼,哼了一声。书生脸色尴尬,却也不好多说。 应天长也不动,干脆将身子依靠着院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他收弟子学生的眼光真是江河日下,你我最喜欢,许二虽然为人轻浮,但好歹学问不错,那李三竟舍了读书去做什么江湖人,现在又多出这个不知所谓的应四……”那老夫子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干脆自己闭嘴不说了。 应天长看着这一幕,扯了扯嘴角,如此说还不如不说。 其实少年最想说的是一句“关你锤子事”,但想着在老头儿身旁陪笑的陈临安,应天长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边陈临安似乎有所感应,转头瞪了少年一眼。应天长缩了缩头,有些悻悻然。书生叹着气挥手,回头继续与老夫子谈话。 应天长心领神会地退了几步,继续坐回刚刚老槐树下的位置,分毫不差。 耳边是包子越来愈大的呼吸声,有时堪比夏日惊雷。应天长抬头看着包子,也不知道其他普通的狗是不是和包子一样睡觉又如此的声音。 应天长脸上挂着一抹笑意,现在自己和包子几乎每顿都有吃的,还能吃饱,这就很好了。 应天长可是看着陈师兄帮着包子提炼吸纳天地灵气用于果腹,若是让包子吃饭菜食物,估计把陈师兄的银子吃完也不够一顿的。 天空逐渐染上了一抹残红,天色依旧阴郁,只是依旧不曾落雨。 读书声在不知觉间就已停歇,许许多多的孩三两成群地冲出院门,往镇里去。 应天长起身将包子从树枝上抱下,看着于斜阳下逐渐远去的孩童,脸上挂着的笑意不减反浓。 任他如何讨厌那读书声,都觉得这样很好,真好。 陈临安悄无声息地走到少年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年回过头,在他身边的除了陈临安,还有立在院门前的老夫子。 那位老夫子的目光在那些归家的孩童身上。 应天长心情更好了一些。 当那些孩童消失于视野时,老夫子也就转身走回了院子。进去前,老夫子又多看了应天长一眼,眉宇间有得不只是严肃。 吱呀一声,院落的老旧木门已然合上。 “走吧。”陈临安说。 两个人前往镇上住宿,这间私塾能住人的房间只有一间,住老夫子一人都不够。 应天长老老实实地跟在陈临安身边。 “那名老先生名叫魏岘,是先生的同窗。”陈临安在路上向应天长解释。 “和先生不一样,魏先生曾经参加过科举,中了榜眼,本是大好仕途,可魏先生上任半旬便主动辞官,到这座县城当起了一名生活不太好过的私塾先生。” “先生接手书院后想让魏先生来书院教书,可魏先生拒绝了,还骂了先生一通。” 应天长依旧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他对此并不上心。他对什么都不太上心。 应天长没有接话,陈临安也不再多说。其实在院落里魏岘与陈临安说了很多,关于许二李三应四。虽多是批评,可批评背后的是什么,陈一许二李三都很清楚,只是师弟还不懂。 而关于应四,魏岘说得最多的还是一句应天长就算去了书院,读再多书,受再多教化,也不会是儒家门生。对此,哪怕是陈临安也无法反驳,他,许二,魏岘,都看见了应天长对自己情绪刻意压抑下慢慢滋生出的戾气。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人中,估计只有李青莲能够在某些方面做到与应天长一些意义上的设身处地。而之后,魏岘更多提的还是如何教导应天长的建议,以及怎么让他知错改错。 魏岘对谁都没有好脸,陈临安很清楚这一点,同时,陈临安也清楚魏岘对人的好,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他。 “我们之所以来此,除了见魏先生还有一事。前些日子魏先生写信至书院说,这镇上有一名不错的读书苗子,让我带回书院好好教导。”陈临安说。 应天长“嗯”了一声,他想起陈临安将自己带离那座破败凉亭的画面。 “等下便不急着回客栈,先去那名孩童的家。”陈临安拉着应天长调转方向说。 陈临安其实心中有个想法,只是现在还不适宜与师弟说,或者说不敢开口不知怎么开口才是真。 或许是直觉亦或许是陈临安不太能藏住心事,应天长大概是有了点感应,不过少年只是多看了自己的陈师兄一眼,多想了那么一星半点,也没有开口询问。 有些东西,不是能问出来的,应天长也不怎么喜欢寻根问底。陈临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的应天长大致有了些自己的看法,陈师兄若是想告诉自己,根本不需要自己去问。 接下来陈临安说得更多的,是书本上的道理与知识,以及魏岘所提孩童的情况,还有叮嘱应天长等会在那名孩童及其家人前要有礼数。 对此,应天长更是听过等于没听,左耳进右耳就出。 应天长很烦人唠叨,但对陈临安不一样。他想陈临安可能不仅是两袖清风,也是一阵春风。 没过多久,他们便到了目的地。 孩童的家和魏岘那所私塾一样,在镇的边缘,贴近着田野。只是相比魏岘的那所私塾,这个由砖石与几片瓦搭建而成的房屋显得更加简陋。 应天长看着这所普通得不太普通的房屋,有一些亲切。 在房屋前,有一名少年蹲在地上,用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名熟睡的婴孩。 在睡梦中,婴孩粉嫩的手稍稍伸出,手指贴着哥哥的脸颊。 陈临安呼出口气,脸上满是笑容。 察觉到了外人的靠近,少年将手中石子放下后立即站起,但速度也不怎么快,估计是怕惊扰到怀里的婴孩。 应天长看见这名似乎比自己上两三岁的少年偷偷用脚在地上滑蹭,大概是抹去自己先前在地上留下的痕迹。 少年红着脸走近应天长与陈临安,试探着问:“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 应天长扯了扯嘴角,大概这是他很烦的那种人。但看着少年怀里的那名婴孩,极少面露笑意的应天长嘴角挂上了一抹柔和。 陈临安看得见应天长心境上的波澜,也不干涉,主动上前向少年解释自己是受魏岘所托而来。 听闻是代表私塾魏老先生的客人,少年立刻往后退几步,向陈临安与应天长行了一个晚辈礼,并邀请陈临安与应天长进屋。 少年行这个礼后,应天长更烦他了。他也不愿意进屋,并不是因为嫌弃或是烦这名算得上谦虚有礼的少年。这和他不愿意进私塾的原因一样。 应天长看着少年家门前挂着的油灯,只有灯芯没有一滴灯油。 日还长夜尚短,是会过日子的,也是真正疼孩子的。 只是这次陈临安没再由着应天长,攥着他的衣袖跟少年走进屋里。 应天长从陈临安口中知晓少年的父母都是镇人,母亲没读过书,在家里做些手工活,父亲倒是识得些字,但也仅如此了,平日里在地里干活,不然就去山上猎一些野味。 现在都说读书才能吃饱饭,所以他们将自己的孩子送往魏岘的私塾了,他们想将自己的孩子都送去私塾。 除了门前的少年与少年怀里的男婴,这对夫妇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儿。 应天长背着长剑与行囊,俯下身摸了摸包子的下巴,觉得这样真好,也不好。 此时少年的母亲才将饭菜端上桌,准备出门喊儿子回来吃饭,便看见儿子引了两个陌生人进来。 应天长看着妇人脸上藏不住的疑惑与担心,心里有个地方似乎空了一块。而同时,他感觉到陈临安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背上。 有一点暖。 陈临安并没有抢先说话,而是等少年说明了情况,才开口说道:“我叫陈临安,是魏岘魏先生的晚辈,也是一名教书先生。” 应天长只是盯着自己脚边的包子发呆,并没有开口。 妇人赶紧将两人迎进屋,同时从儿子手里接过婴孩,让儿子招呼这两位客人。 应天长却退了一步,说:“我在外面等你就好。” 陈临安想了想,也不再坚持。 应天长走前看了一眼少年,他知道少年名叫林宣,是魏岘嘴里的读书种子。 而林宣也正看着他。 应天长勉强对他笑了笑,走了出去,在油灯下站着。 应天长抬头望着天,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对不对。 其实他是希望有人告诉他一些事情,比如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一个人琢磨,太麻烦,太累。 应天长将包子抱起来,笑着说:“换作你是不是不管什么全部吃干净就好?” 包子伸出舌舔了舔应天长的鼻头。 天渐昏黑,林宣出来为油灯添上油,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选择在应天长身边站着。 应天长瞥了他一眼,不做言语,却也看见包子在朝着那名少年摇尾巴。 “你是陈先生的学生吗?”林宣开口问。 应天长摇摇头,算是作了回答。 应天长发现少年的目光总是不断偷偷的瞟向自己背后的桃花,便将长剑从背后取下,说:“我也不是剑客,更不是一个江湖人。” 应天长将桃花递给林宣,后者心翼翼的接住。 “也别再问我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应天长看见少年试着拔了拔长剑,桃花纹丝不动。 少年摸着桃花漆黑的剑鞘,这是应天长能够读懂的羡慕,先前应天长也是如此看佩桃花剑的李青莲的,只是应天长很明确的知晓自己远不如李青莲那般。 可能对镇少年林宣来说,任何一个佩剑的游侠儿都是远不可及的。 应天长想起自己记忆中一个游侠儿。如果可以,应天长想把桃花送给他,免得他以后出去再因为腰间的那柄拾来的断剑被人取笑。 只是可惜了。没办法,人间太多可惜的事,应天长早已司空见惯。 林宣将桃花还给应天长,走回房子里。应天长抬头看着在黑夜里燃烧绽出光芒的油灯,思绪不知飘向何方。 光芒将道上划出一个圈,应天长在圈里,莫名想要走入黑暗。 等陈临安走出房子的时候,外面的油灯已经熄灭。陈临安抬头瞧了眼,大概知道是应天长早早便用桃花斩灭了灯火。 应天长没有说话,在夜色里跟在陈临安身边。 他不知道陈师兄会不会问他为什么熄灭油灯,其实应天长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么做的原因是自己厌光多一点还是想为少年本就不宽裕的一家做些不必要的节省多一点。这种事情,应天长知晓自己很难思量明白。 应天长猜若是去问陈师兄,陈师兄会让他别思量明白。 幸而陈临安不曾开口问过这件事。 “你觉得我们这些读书人如何?”陈临安在应天长身边道。 应天长抱着包子,觉得陈临安这句我们这句读书人里应该不包含自己,最好不要包含自己。 应天长先是沉默,他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可不是累不累转不转脑子能说清的。可陈临安始终在等待回答,应天长只得开口说:“老书虫没走前教我读书时说起过一句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书虫说这一句屁话,我当时有些没懂,觉得这句话有道理,作为夫子先生的老书虫也不该说这种话。但后面老书虫老光头他们走了之后我自己在各地乱晃或是逃荒后才知道,这的确是一句屁话。” 应天长转头看着陈临安,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没错,但现在的那些君子文人官老爷,修身齐家都没做好,而他们的眼界,却在治国平天下。可说是这么说,他们若是能治国平天下?我和包子四处也不会逃荒这么多年。” 应天长少说了一句话,很少有读书人像陈师兄或是李师兄这般,估计更少的读书人像许师兄那般。应天长想起了方才魏岘嘴里的读书种子林宣,深呼吸一口,夜晚冰凉的空气刺激着应天长的肺。 陈临安很惊讶如此年纪的师弟能说出这般话,他笑着说:“若是魏先生听到你这番话,估计会喜欢上你这个晚辈。” 应天长翻着白眼,鬼才在意他喜不喜欢自己。 话虽如此,陈临安还是体会得到应天长言语里对读书人的看法。这是好事,可也不算完全的好。陈临安有一点忧心。 陈临安指了指天上星辰,说:“你在苦难里,自然见得多是这种,接下来在书院的日子,希望师弟不要对读书人失望,不要对人间道理失望。” “如这天上星辰,在黑暗里,也照耀黑暗。” 陈临安如应天长,也省下一句话,不要对自己失望。 现在应天长对自己是失望的,但还好,他有我们这群师兄,有先生,有书院里无数德才兼备的夫子,还有龙虎山的天师,白马寺的佛陀。 应天长猜出了些许,抬头看着陈临安。 陈临安继续说:“列夫子远游,冯虚御风,浩浩乎如仙人独立;或唤云车,御风驾六气,转日千里。” 清风由陈临安袖中出,裹住应天长,缓缓送往天际。 “大师兄受魏先生所托,在此还有些事情,便不耽误师弟回书院了。”陈临安朝应天长作揖道,“观天地之浩大,见山川之瑰丽,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是夫子远游噫。” 应天长脸上无奈苦笑,他也不知陈临安这番是否是因为幽默,也不知这是否能称之为幽默。他还想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夫子,脚下清风便已远离人间,高上九天。 如坐云车,清风徐然。 天地之阔,尽入眼帘。 头顶是浩瀚星海,脚下是灯火山川。 身边云雾转换似龙似虎是无常。 应天长深吸气再吐出,长啸一声。 一鸣九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六 书院 应天长落地的时候已是深夜,他脚下的土地尚有一些泥泞,应该是才下过一场夜雨。 应天长环视自己所在的位置,碧树环绕,一条溪缓缓流淌。 包子从应天长的怀里跃下,跑着去往溪边喝水。 应天长也没办法,跟着包子来到溪边,他俯身捧起清水泼在脸上,脑袋虽然晕乎,可没有半分睡意,依旧心怀激荡。 这里应该就是书院,只是不知道在书院的哪个位置。应天长相信陈临安,却也不知道该往哪走。而当他起身回头的时候,撞在了一人的胸膛。 那人看着应天长后摔倒地,眯着眼,打着哈欠。 “许师兄。”倒在地上的应天长看清了来人,心里总算有点踏实。 “跟我来。”许鹿盯了眼人在溪边饮水的包子,咧了咧嘴,但仍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许鹿来说,能出自己的院落来接人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能还奢望他滔滔不绝为别人讲解这所书院的种种,那还不如盼望着明早的太阳不再出来。许鹿拍了下应天长的脑袋,不过他终究是自己的师弟。 应天长将包子从溪水边抱走,跟在许鹿身后。 许鹿不说话,应天长也图得清闲自在,没有什么比安静更令人享受的时候了。 应天长看着一路走来的每一棵树,以往听到江南大抵都是水乡之类的说辞,基本无人与他提过江南的树木山峰。不过应天长终究不是专注于山水之乐的人,说不出些门道。 “书院里有什么?”应天长试探着问道。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意书院里有什么没有什么,在这个寂静而漆黑的夜里,在这个凉风吹动树叶却无任何声响的山林里,他只想与人说说话而已。 “死气沉沉的教书匠,不学无术的傻学生。”许鹿却没有那个闲聊的心情。 应天长接不了这句话,但他紧绷的心弦却稍稍松了一松。 绕出山林,应天长远远便看见一座牌楼立于天地之间,他看了眼许鹿,许鹿并没有理睬应天长或是开口解释的意思,揉着自己的颈脖继续向前。应天长只得静默地跟上,走到近处,应天长才看清了这座牌楼以及牌楼上雕刻的“君子不器”四字,而“君子不器”四字又被两道墨迹划去。 应天长甚是不解。 “那是我划掉的。”许鹿说。 应天长想从许鹿的眼里找到一丝自豪或者讥讽之类的情绪,但让应天长失望的是,他从许鹿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这不空洞无神的那种。许鹿的双瞳就像是此刻的夜空。漆黑,也深邃。 但应天长发现自己看见最多的还是洋溢在许鹿脸上的那些懒惫。 回过头,应天长看着被墨迹叉掉的“君子不器”四字,若有所思。 “那是一句屁话。”许鹿算是说出了自己做的理由,“算是一句有些道理的屁话,但依然是屁话。” 应天长无所回应,跟在许鹿后边。 而牌楼之后,应天长瞧见有一间茅草屋。一位中年汉子正站在屋门前,看着自己。 当汉子的目光移至许鹿时,双手抱拳行礼。 许鹿熟视无睹。 “他是书院的夫子先生?”应天长问。 许鹿嘴角咧出一个弧度,算是笑了,却是没有声音。应天长看得懂这个表情。 许鹿伸出大手,按在应天长的头上使劲揉了揉,说:“我们书院的教书匠虽然的确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人人可当的。那人是江湖上来的一个守门人。” 许鹿顿了一下,继续道:“这里也不是书院正门入口,算是侧门的一个。” 应天长并不在乎自己的头发被许鹿的大手弄乱,继续问道:“我在书院应该怎么做?” 比起书院什么模样,应天长更在乎自己在书院应该保持什么模样。 许鹿停下脚步,应天长只能跟着停下。 夜风忽起,拂动许鹿的长发与黑袍。应天长忽然有些心虚。 许鹿伸出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不然还怎么做?” 随后便又继续前进,只是步伐加快了不少。应天长感觉自己的这位许师兄似乎是被自己气到了。但他还是不太敢妄下定论,许鹿的脾气之怪,应天长在长安便见识到一些。 应天长想了想,觉得不该再提书院与自己的话题,便问道:“我听陈师兄说有一些儒家夫子一直看不惯许师兄你?” “不招人妒是庸才。我许鹿是个天才,他们自己不济事,只能怨我。”许鹿打着哈欠说,“怨天尤人,找人背锅,都是文人爱做的事,不足为奇。” 许鹿似乎忘了自己也是一名读书人。 应天长不知道是自己不会说话还是许鹿不会聊天,应该是两者都有,总之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但从许鹿这句话里,应天长多多少少还是明白了一点那些夫子们想要教训他的原因。 应天长的前方,终于有灯火光芒,借着光,应天长惊讶于书院之大。 灯火如豆,密密麻麻得铺遍整个山谷。 但许鹿却告知他,这仅是学生住宿的地方而已,唤作“静心谷”。 “你虽然是先生的弟子我的师弟,但心斋毕竟是书院,规矩还是有的,其中空房自己去挑一间。”许鹿开口说,“当然,你要是不乐意住这去我的院子与我同住也行,老大老三的院子或是糟老头子的住处,你要去也没人能拦着你。现在而言,哪怕老头子是书院主人,也碍于书院的条条框框与历来传统,不能给你一间院。有教无类,一视同仁,这是书院的根本。” “嘛,老头子毕竟不是我,他胆。” 应天长也没有不满,在他的意识里兴许这样才好。他在许鹿的带领下走走看看,没有惊动任何一位在自己房间里苦读的学子,最终选定一间房屋。 在山谷最高处的右斜角,已经偏离居住区,彷佛是自己独立出来的一间屋。 “这间?”许鹿问。 应天长看着这间屋,简单的木头搭建,屋顶的部分已经腐坏,只是被人多盖了一层茅草。外面的墙壁被青苔盖满,甚至还有几株杂草随风摇曳。 应天长走进几步,还能嗅到一丝丝青草的清新。用手指去触了触木墙上的青苔,应天长感觉到木头被腐蚀的部分。看着这间屋,就像看到了以往和包子一通住宿的无数破败凉亭。他说:“嗯。” 在这里住,应天长觉得自己能住得安心。 对他来说,茅草,腐木,青苔,都不重要。 许鹿点点头,大袖一挥,在应天长抬眼间这间破烂不堪的木屋就已崭新如初。 不过依旧不算是很好的住处。 “快滚去睡吧,明早你还要见老头子。”许鹿说完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应天长一点也不吃惊于许鹿的这些手段,毕竟那个文弱的陈临安尚能凭一己之力压得魔门的五人无法起身,许鹿这般神通已经不算什么。 眼界还太的应天长如今自然不知道许鹿挥袖间的大门道。 他俯下身,摸了摸包子的头,推开了自己面前的木门。 木门里,是一处还算大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椅,书桌书架,衣柜日常用具,该有的有。 一盏烛火在书桌上摇曳生辉,烛火旁是一串钥匙。 包子首先冲进房,爬上床,在被褥上三两蹦哒。 应天长进房后,并没有卸下行囊和桃花,而是来到书桌前坐下。 应天长没有想什么,他没有想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读书人,没有想包裹陈临安的那张由天地人间共同织就的大,也没有想明天见到老书虫该怎么办。他就只是坐在凳椅上,看着这张空旷到荒凉的书桌,不去神游太虚,自顾自的呼吸。 直到包子下床来舔舐应天长的手指,少年才回过神来。他收起那串钥匙,起身将行囊放下,把里面的衣物放入衣柜,也将陈临安送他的书放上衣架。那把李青莲送与他的桃花长剑被他悬于床头。 做完这些,应天长关好门,吹灭烛火,又回到那张凳椅上,他推开窗,夜风袭来,吞吐着深夜冰冷的空气,如大口饮水,一口又一口。 冷意从胸膛贯彻全身。 应天长狠狠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瞧见夜空星河倒转,心中茫然。 另一边的山巅,老人盘腿而坐,一呼一吸,静也平缓。 老人很喜欢深夜,大概因为这是一天中最为静谧安宁的时候。当夜幕落下,白日的喧嚣随着日光的离去也渐渐被抽离出这个世界,若是独处,所有人都会陷入莫名的安静氛围中,黑暗如同被褥将每一个人紧紧包裹,不留缝隙。这是人思绪最重最繁多可也是最清晰的。 许多想不通思量不明白的事,老人都会留在夜里,再一次琢磨。 当心静下来时,就能摸到一些条理了。老人觉得这是很聪明的办法,但是却并不推崇,少年人熬夜不好,容易秃头。儒家的门生可别一个个到最后都变成佛门秃驴的模样了。 许鹿悄然出现在老人身侧,陪着老人坐下。 “你就这么当师兄的?”老人说。 这话陈临安也对李青莲说过,老人是知道的。所以说无论谁都说陈临安与自己最是相像。可转念又想到陈临安的脾气,老人的嘴角扯了扯,像个篮子像,我又不是个泥菩萨。 许鹿似乎觉得坐着还是不舒服,干脆后仰躺下,说:“我就是这么当师兄的,老三老四都没说什么,你有意见?” “我是你先生!”老人一巴掌拍在许鹿袒露的肚皮上,也没真的生气,老人向来认为师徒之间能如此插科打诨才算是真正的情谊,哪怕是自己三弟子的剑也斩不断的那种情分。 老人将目光从无数星辰中收回,看到了近在眼前的许鹿眉宇间夹杂的烦闷。 “说。”老人只说了一个字。 许鹿哼了一声,还是老老实实的开口:“你给我收的这老四,这脾气性格,比我还难搞。根骨心境悟性什么的确不错,可……” 许鹿揉着额头,不想再说话。 老人哈哈大笑。 “你是他先生。”许鹿理直气壮。 “你是他师兄。”老人比许鹿还要理直气壮。 “那怎么说?”许鹿没辙了。 老人拍了拍许鹿的肩,微笑不语,他觉得许鹿能懂他的意思。 而他看见自己这二徒弟挑了挑眉,就知道他已经懂了自己的意思。老人此刻老怀安慰,除了陈临安,自己的学生都不是笨蛋。 “老坏蛋,尽是想些骚事情。”许鹿说。 也怨自己一语成谶,许鹿无可奈何。 次日清晨,应天长屋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并没用多长时间,应天长便打开了房门。 眼前的是自己应当无比熟悉此刻却发现有那么点陌生的老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七 妖气 昨天晚上,应天长一夜无眠。所以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应天长才能如此迅速的将房门打开。 开门前,应天长大致已经猜到了来的人会是谁,其实也只能是他。所以当应天长将手放在木门上的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丝犹豫。 他已经太久没见到当初那个教自己读书识字给自己讲故事的老书虫了。 无论是道理还是情理,自己应该是很想见他才对,但为什么越到此刻自己却越发不敢打开面前这薄薄的一扇木门。 以往觉得是近乡情怯之类的东西吧,应天长在书上读到过这类词,可现在却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学着陈临安叹息一声再深吸提气至胸口,应天长才打开了那扇木门。 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老书虫。 依旧是如当年一样只喜欢穿一身灰色袍子,应天长从到大都没觉得老书虫这么穿好看过。 视线上移,应天长看见了老书虫新长出的白发。 应天长原以为自己会恨老书虫他们,怎么见着都会给他们一人几拳,再不济也会恶言相向,从他们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下来,这几年少年奔波四处可不是白跑的。不过到此刻真正见到时,应天长才知晓自己根本动不了手,也开不了口。 也就此沉默下来。 “长高了。”老书虫伸手去揉应天长的头。 应天长本不喜欢这样,许鹿的手是躲不开,而到了老书虫时,现在又不想躲闪了。 老书虫的手并不热,有一丝冰凉。 不过应天长还是不习惯,可在他甩掉老人的手前,老书虫就自己将手收了回去。 “阔别了五六年之久,见到我就没有想说的吗?”老人说。 应天长不知道作何回答,更大的可能是懒得理睬他。少年依稀记得三个老头离开自己时,自己才十岁。 对此,应天长有些惊讶,自己在此刻竟然想的是当初他们离开自己的那刻,而不是这五六年间的坎坷幸苦。 少年眼眶一时间泛起微红,却又竭力忍住。 “好了好了,这不见着了吗。”老人有些无奈,更多还是自责。他明白应天长的性格,也猜得到才来书院安顿下的他昨夜应该完全睡不着。但是老人也没办法,事情已经这样了,若回到过去再来一次,所有人的选择也都不会变。 所以说,老人才会自责。 应天长还是不愿开口,自己退回了房间,却并没有把门关上。 老人赶紧跟进来,看着应天长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老人就顺势坐在了应天长的床上。 老人环视了一眼屋,井井有条,还算不错。 而包子则瑟缩在屋的一角,不敢动弹。 “喂。”应天长说,却是背对老书虫。 老人有一些受了冤枉的委屈,解释说:“我又没故意吓它,它自己怕我,我能怎么办,我出去?” 应天长倒是希望这个不请自来的老头子能自觉滚出去,他瞪了一眼缩在角落的包子,这么不争气?平常也没见它这么胆啊。 “应四啊。”老人说,“以前你还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几个师兄,就没这么喊你,现在晓得了,不介意先生我这么叫你吧?” “去你大爷的先生。”应天长丝毫不客气,与在陈临安许鹿李青莲三人面前完全是两个模样。 老人这才微微的笑起来,说:“继续骂你的,不碍事。” 应天长又闭上嘴,一点不给老人面子。 “既然你不骂了那我这当先生的继续说了,你所需要上的课程,我帮你排好了,到授课时间自己去寻讲课的夫子便好,有什么不懂的,问夫子,问我,或是问你那二师兄都可。所需书籍等那些杂物,我放你桌上了。这些基本课程外,我教你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应天长眼前果然凭空多出一个大包裹,他懒得打开,只是道:“你就这么当先生的?” 这下,老人笑得更开心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应天长看见老人的笑容,虽然自己脸上依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却莫名的轻松许多,那块一直压住自己心脉跳动的巨石轰然碎裂。 应天长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这与老人之前开口所说一致。 这是应天长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一丝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应天长的脸上,应天长觉得脸上有些灼烧的痛感,移了移椅子,躲进阴影里。 这缕阳光顺着映在老人身上,应天长看着阳光里缓缓开口的老人,觉得老书虫和以往一样,也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 应天长不晓得这是不是错觉,亦或是自己从陈临安那里知晓了他与自己认识的老书虫不一样。 以往的老书虫,是在市井里为了能让今天的菜钱与老酒鬼的酒钱少上一颗铜钱就能和贩讨价还价半天,也能和街坊里的无赖与泼妇站街对骂。 那时的应天长老酒鬼以及老光头就坐在门槛上看个热闹。 而陈临安口中的老书虫叫张元春,是儒家在世的圣人之一,中原文坛圣地心斋的现主人,桃李满天下。 而老酒鬼是龙虎山最怪异也是最不能招惹的外姓天师,老光头则是白马寺的活佛。 应天长总感觉这些话语说得不是自己记忆中的三个老头,前一段时间,他很害怕陈临安他们其实是认错了人。若非老书虫三人走前与自己谈过一次,应天长觉得自己应该早早就偷偷溜走了。 “你现在就想知道真相吗?” 老书虫问得有些认真,这让应天长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为何,这个他无数日夜里想了千八百次的东西现在却不想要知道了。 应天长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所谓的真相自己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否则自己会乱想,乱想则会让自己变得奇怪。应天长知晓自己的思绪很重。 所以他摇头说:“你就告诉我当初你们三个混蛋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此刻的张元春很满意应天长的回应,因为他赌对了。有句话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知子莫若父,说到底,四个徒弟的想法老书虫自信自己大抵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老书虫笑着说:“这个就要说到我们在你身上动得手脚了。” 应天长看向老书虫。 “相信陈一也对你说了,你本是富即安的命,穷奇现世与神人交战乱了你的因果命数,其实不只是你,还有因我们三人纰漏未曾庇护得到的太平县,也就是你的家乡。你本该与太平县及其太平县所有人一般一齐断绝因果命数,死亡便是消散于天地,不进轮回,无法往生。但不知为何,我们三人听见了你的夜啼,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你。”老书虫在阳光里缓缓述说。 “若不想沾惹你的因果,将你寻一户好人家寄养便可,你依旧还是富即安的命。但是,天师仙人菩萨佛陀也罢,我这儒家圣人也好,我们三人终究是人,始终无法释怀,于是在赵老鬼的牵头下,我们擅自改变了你的因果命数。可擅自改人命数因果是违反天条天道的,而我们三人目标太大,所以我们在照顾你十年后,再躲不下去,为了不让你暴露给天庭知晓,只得以秘法遮掩你,我们三人再各自离开,否则你一旦暴露,就得去天上的斩仙台,你的性命,与我们所做的一切,付之流水。” “天庭寻我们问罪,可他们拿捏不了赵老鬼,和尚是佛门活佛,而我又握着中原文脉,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你离开我们,独自在人间晃荡,沾惹人间因果越多,天庭就越无法直接抹杀你,毕竟你又没犯什么事。” “你们三个老家伙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应天长问,他听出了老书虫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 老人只是笑了笑,说:“无碍,你还是你。” 应天长一头雾水,他往后仰,脖子靠着椅背顶部,只觉着有些好笑。 但应天长却又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这是真的,哪怕再离奇,也是真的。 他想起来自己这五年来无数险象环生的事。只是有一件事,应天长说:“我不信命。” 老书虫并没有接下应天长这句话,而是问:“那十年里我们教你的东西生疏了吗?” “有包子在,是没有怎么实用过,但一直在练。”应天长这倒是老实说了。那些术法神通,应天长其实很想实际用出来试试,前面一段时间有包子,后来还有陈临安李青莲许鹿,应天长一直不晓得自己强不强,与李师兄究竟差了多少。 “就是没怎么读书。”老书虫说。 应天长呸了一口,他在眼前这个面容无比熟悉的老人身上总算摸到一点从前的影子。 老人笑出声来,他继续揉揉应天长的头,说:“既然我对这书院的主人,那这里就是你的家,懂了吗?” 应天长看着老书虫,似懂非懂,他感觉老书虫在暗示什么。 但老书虫并打算没有给他答案,已经大踏步离开了。 又是要自己琢磨。应天长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老书虫给自己的大包裹,打开来一一清点。 除开必要的书籍,便是课程安排与一张书院的地图,上面有清楚的注释标明何处何用,上面还将老书虫与陈临安许鹿李青莲的住处也标注出来。 再便是一本书院规矩的册子,之前的书本应天长大致都拿起来略微浏览了一遍,唯有这个册子应天长留至最后。 原本他想好好的仔仔细细地去读一读这本册上的规矩,可当少年拿起它时,脑里却是昨夜许鹿那句“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以及老书虫方才的言语。 应天长回头看了一眼总算从角落里跑出来的包子,微微一笑,将这本册子从窗口扔了出去。 “对吧?”应天长说,也不知对谁说。 包子汪汪叫了两声。 不过啊,应天长的眉头渐渐皱在一起,许师兄见过了,许久未见的老书虫也见到了,不过应天长总觉着书院有些不妥。 这种感觉从昨夜初来时一直持续到现在,之前应天长思绪不宁,心思多在自己与老书虫以及书院的关系上,并未多加留意。而见过老书虫如今心境慢慢平和下来的应天长在将册扔出窗外的这一瞬间才惊觉。 应天长又看向包子。 包子点了点头。 除了浩然正气,这书院好重的妖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八 顾清让 对于人来说,情感的力量是无比巨大的,那些情感总是无时无刻地影响着每一个人,同时却又诱骗我们使我们觉得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所为,更是本意如此。情感如同夏日迸发的山洪,能轻易摧毁理智的堤坝。 而那些情感中,影响人最多的,恐惧定是其中之一。恐惧成就勇敢,也造就懦弱。 恐惧促进着人强大,也令人堕落。 而人对未知的事物,第一反应则是畏惧,其后便是不断的否认否定乃至想要去消灭那些未知的一切。如果自身做不到,则更加畏惧与抗拒了。真正想要去了解探索未知的人,少之又少。 而在恐惧前铸就勇气的人,也少。 应天长轻敲桌面,手的影子在桌上大大的变化。对于妖怪,世人大多还是笃信非我族类那一套说辞,纵有为善的妖精鬼魅,也多怀人之心,做那真人的有,伪君子的更多。可天上的神仙不也如此,除去由人成仙的,神仙不也有不少其他族类,为何对他们就那般尊崇? 神仙与妖怪的界定是什么,谁都搞不清楚,但又凭什么界定他们呢? 凭登天门入天庭吗?还是去往佛家的西方极乐世界,道教的三十六重天? 看吧,就说自己脑子不正常思绪太重吧。应天长收回敲桌的手,敲了敲自己的头。有妖气不一定是坏事,的确在世上有很多妖怪为非作歹,但也有许多很好的妖怪,应天长就遇到不少。 想到此,应天长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人堆里活得太惨,反倒觉得与妖精在呆一起要更舒坦些,摘野果饮山泉,虫鸣鸟叫,刻写下自在二字。 有妖怪便有妖怪,有许鹿与老书虫在,翻不了什么浪花。何况,自己还有包子,李青莲的桃花剑,腰间老书虫所留的裁纸刀,以及老酒鬼和老光头走前给自己留下的压箱底的东西。 可相比这些,应天长更在意今日下午的课程。老书虫没与自己细说,给自己的单子上倒是写了一些大概。 书院的教学大抵分为两类,文与武。文好说,而武方面,除了儒家六艺中的射与御外,还有武夫的武学,以及修炼一道。 不过在修炼一道上老书虫额外有批注,因为世间对鬼神一说多是敬而远之,只有些许学生才能接触得到。 这些些许学生,应天长看着笑了笑,心中的疑惑消失了些许。 因为只是纸上多书,内容注定不会面面俱到,应天长也就没有太多的了解,应天长想就算是修练修仙书院也不会教自家门生去炼金丹炼舍利子之类的,儒家的修行大概是养浩然正气吧。 而且既然是书院,想必定是重文轻武吧。 应天长所猜,虽有些出入,可也八九不离十了。 而他能知晓这些,还是幼年的三位师父都各自教过他修行,三教之事,应天长都能懂个大概。 而老书虫为自己排的课程里,今日就有两堂武的课程,一堂讲修行,一堂关于江湖武学。 应天长想那个老书虫还是挺懂自己的嘛,由于那个死去的佩断剑的好友与李青莲,应天长挺期待那堂武学课程。 青衫仗剑走天涯,多好。 不过应天长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点了点自己包裹内的陈临安给自己的银钱,打算去买一点黄纸符箓与朱砂。 应天长会画符,老酒鬼教会他的。只是以往走江湖,能被自己所画符箓吓走或是心怀忌惮的,多是被包子一口吃掉还嫌不够塞牙缝的妖鬼,应天长也就没有动手画符,其实更多还是心疼那一两文的黄纸钱。如今在书院里,包子不能随意吃人吃妖,而四周还妖气环绕,应天长觉得还是有备无患得好。 应天长将老书虫为他绘制的地图揣进怀里,将包子放在头上,出门了。 而桃花依旧悬在床头。在书院,应天长想有老书虫的那把裁纸刀已经够了。 除开黄纸符箓与朱砂,他还有去买些吃食。现在是清晨,而他的课最早一堂也是下午去了。 而踏出门的那一刻,山风拂来,应天长的心如风一般轻盈起来。 他眺望而下,所见已不是昨夜那密密麻麻灯火如豆铺满地的壮观景象,不少书生文人已经出门,或吟风诵书,或去学堂上课,各有各事,忙忙碌碌,也清清闲闲。 应天长再吸一口气,山风将心灵吹净,这样真好。 于是,他也融入了那些书生之中。 一路上,除了按着地图去寻找集市,应天长也在观察来往书生。这些书生百态各样,有昂首挺胸步步生风之人,也有低头读书两步一踉跄的。 终于,应天长在绕了几个路口后,总算寻到了书院的一处集市,地图上标注着“青蚨坊”三字。 而在集市的入口,也立有一块刻着“青蚨坊”三字的石碑。 应天长走进集市,脑里面想着陈临安逛破旧书店的模样,想要有样学样。 不过应天长终究是应天长,并不会为一两颗铜钱的琐碎事而与人消磨时光。简单的来便好,就算自吃了亏,也不是什么大事。应天长对于这种事向来看得很开,况且老光头也说过,吃亏是福,为自身加福缘的。 虽然应天长也不信就是了。 在应天长于青蚨坊里走走停停挑挑看看的时候,青蚨坊靠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酒楼。 这座酒楼原本只是青蚨坊南边角落一个摊点,专卖自家酿造的“绿沉酒”,因李青莲饮过并称赞过此酒而名声大振,不仅是书院学生夫子,就连江湖上的侠士仙子也都趋之若鹜。渐渐地,那家摊点靠着绿沉酒起家发际,买下了青蚨坊中心的一所铺面,发展成如今书院内外都有名的酒仙阁。 取这酒仙阁的名字,算是老板念着李青莲的知遇之恩,估计也还想靠着这个名头再吸引点人来。 不过酒仙阁的绿沉酒这些年一如当年李三仙所喝那般,又不断引入大江南北的名酒,倒也不愧酒仙阁的名字。 酒仙阁共有四层,此刻酒仙阁第三层楼的一间包厢内,两名书生于桌对坐,桌上放着两壶绿沉酒,身侧便是窗户栏栅。 “这便是张老夫子的新弟子,陈先生许先生李先生的师弟?” 说这话的这名书生着黑衣,别玉簪,仪表堂堂。 他正看着桌上的一副画卷,而画卷中则是与应天长一模一样的水墨人在一处集市里来回走动。 “那可得叫一声应先生,或是夫子?”另一名书生瘦瘦高高,穿着青衣,瞧着眉宇间似有英气。 他说完此话,两个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出来。 瘦高书生拿着一壶绿沉酒起身,转过身面对窗外说:“不过黄尧啊,这画卷你哪来的?能有类似掌观山河神通的宝物可稀罕得紧。” 那名叫黄尧的书生不像他的朋友,将绿沉酒倒入杯中慢饮,说:“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天赋异禀能眼观千里?这是我上次探亲我爹偷偷塞给我的,说是苦读也能省去借书的功夫。” 黄尧喝下一杯绿沉酒,说:“如此憨楞的老爹,也就我有了。” 黄尧知晓自己在书院里算是有些名气,但黄尧也知道这和自己无关,也不是因为自己有一对还算是陆地神仙的爹妈与爹妈创立的有些名声的山头,只是因为自己在书院里有一名好友。 黄尧看了一眼双臂搭在栏栅上的青衣书生,呐,就是他了。心斋所有学生中的第六席,顾清让。 顾清让拿着酒壶仰头灌了口酒,像是江湖中人的豪爽作风。饮罢,他一边用衣袖擦嘴,一边道:“告诉你个秘密,这不是什么天赋异禀,是我练出来的。” 认真往顾清让眼瞳里看去,见得到他瞳孔里的景象,是一名少年在挑选黄纸符箓。 黄尧笑了笑,他与顾清让算是挚交,起码黄尧自己是这么觉得,大家各自的身世差不多也都知晓。黄尧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既无修行者也不沾惹江湖事的书香门第顾家会出来一个对武学与修炼如此着魔的顾清让,物极必反吗? “你那位江湖上的师父教你的?”黄尧问。 没喝酒,但顾清让还是抹了抹嘴,笑着说:“我那便宜师夫什么本事没有,就是有这么一门神通练得最好,估计也是,成天对着青楼里云雨的男女施展这门神通,唯手熟尔。” 黄尧无奈地饮酒,自己又不好说些什么。 “幸得他也只是因为没钱去青楼才过过眼瘾,而没有正在利用这神通做些龌蹉之事,否则我还真得不认他了。只是哪怕这般我也觉得不舒服,可我也劝不了他。”顾清让说着他的师父,眼里却依旧看得是应天长,“话说回来,我们如此做,也非君子之风。” “你这个人,说要看的是你,说我们是人行径的也是你,你怎么这么厉害呢?”黄尧翻着白眼说。 “好奇,好奇。”顾清让笑道。 “话说就算他是张老先生的徒弟,你为什么如此在意他,还叫我和你一道偷窥?”黄尧问。 “心斋所有学生,几乎都算作是张老夫子的门生,而张老夫子的嫡传弟子,从来只有陈一许二李三三位先生,如今突然出现一个应天长,还昭告了天下,你不好奇?”顾清让说。 黄尧摇头说:“我不好奇。” 顾清让学着黄尧翻了个白眼。 “得了,我知道你更多还是想知道李先生的师弟究竟有何本事,怎么,向下去试试他?” “虽然被你说中了,但我并不想去试他实力,按陈先生的话说,不合规矩。”顾清让本就只是打算来看看所谓的应四而已,其他的,来日方长嘛,君子之争,不在朝夕一瞬。 顾清让虽然更倾向于李青莲所在的江湖,可他还是想做一名君子。 他现在觉得自己不算是一名君子,还不够资格,否则他也不会来偷偷观望这个应天长了。只是顾清让知道,这么做的,想这么做的,不只自己一个。 “但是有一个人嘛,可要气坏了。”顾清让笑着说,颇有一番幸灾乐祸的味道。 黄尧被顾清让这么一提,恍然大悟。他慢慢抿了口酒:“这位应先生,以后惨喽。” 他们所提的那人,在心斋中的席位比顾清让都要高,甚至还高得多,而且,一直志向于成为张老夫子的四弟子。 黄尧目光回到画卷之上,却发现其中事情有了些变化。 他抬头看向顾清让,顾清让的神情让黄尧知道了他也还在看着那里。 但很快,顾清让收回了神通,不再注视应天长那边。 黄尧有些不解,但好友已如此做了,他也将那张画卷收了起来。 他看向顾清让,顾清让微笑说:“这位应先生,有些东西。” “因为崔裕在长安说得那几句话?” 顾清让没有回答,一口将手中那壶绿沉酒饮尽。黄尧看着有些心疼,顾清让是不能饮酒的,一杯酒就上头。顾清让之所以还喜欢喝酒,就是因为那位李大剑仙喜欢喝酒。 顾清让脸颊的红晕像是天上的太阳,他将自己冰凉的酒壶贴在脸上,说:“和崔裕无关,更和许先生说的那几句话无关。” 顾清让吐出一口酒气,直直得倒在地上:“他呀,像李先生,却也不像。是个江湖人,也是个狠人。” 顾清让一直打着酒嗝,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句话。 黄尧看得有些着急,动身将顾清让扶起。 在黄尧怀里,顾清让醉眼蒙眬,在那个不算是读书人的少年身上,他看见了那个令自己憧憬的自己,无拘无束,随心而为。 这才是他艳羡江湖人的原因,而不是如今的自己,披着枷锁,还想做个君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十九 错了 应天长买黄纸朱砂的一路倒是挺顺利的,不是因为在儒家书院里就没有这些储备。令广天长惊喜的是,不但符纸与朱砂的质量比寻常市井里卖得那些好得多,价钱也要便宜许多。 走在路上,应天长还买了一笼包子,与包子在路上你一个我一个的边走边吃。包子就是好养活,什么都吃,什么都不嫌弃。就算如今应天长喂给它的是狗肉包子,家伙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嘛,毕竟是饕餮嘛,又不是真的狗。 但是很快市集里的一阵骚动引起了应天长的注意。 一群人围在前面的路口,对另一个人拳打脚踢,两边路口还有不少士子书生驻足围观,虽未拍手叫好,可也没有挺身而出或是仗义执言。 放到平常,与人争执之类事情应天长是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的,多是以往和自己走江湖的橘子上前去劝架拉架,反倒被人讥讽谩骂,两边不是人。但这类不同,很明显是一伙人在欺负一个人。 并非一眼就能看出对错。 而且最重要的,是妖气萦绕。 应天长将包子放到自己肩上,喂它吃下最后一个包子,说:“我没感觉错吧?” 包子将包子咽下,舔了舔少年的面颊。 应天长靠近围观的人,也不询问,静静得看着。而这一看,他大抵就知道了原因。 被欺负,就是一只妖怪,虽然他已化作人形,可头上还留着一对犄角,身后耷拉着尾巴,应该是对变化之术还未彻底精通。 应天长原本的好心情烟消云散,按这牛妖已经能幻化形体的道行,不至于被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欺负才对。 谁对谁错? 人间百姓对妖魔之属,偏见极深,深恶痛绝。 又是谁对谁错? 应天长想起来自己那个侠肝义胆的好友,一股无名火骤然而生。 那些士子打得兴起,其中一个抬脚正欲往那该死的妖精脸上踹去,却忽然被人拉住衣领,接着就飞了出去。 原本闹腾的集市一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目瞪口呆。 应天长回头看了眼被自己仍在墙上撞晕的书生,又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见倒在地上护住头的牛妖也在看着自己。 眼神里有惊讶,还多了一份更深的恐惧。 这份恐惧让应天长看得更加火大,他身边的一名士子正要说话,被应天长一拳打在脸上。 那名士子惨叫一声,话还没说出口就捂住脸蹲在地上,手缝中渗出鲜血,一滴滴打碎在地上。 应天长尤不过瘾,又一脚扫在蹲下士子的肩上,也让他飞了出去。 还是老酒鬼说得对,人活一世,别让自己不舒服,想干嘛干嘛。应天长感觉自己心情好了一些。 这些士子似乎没见过这么粗暴狠戾作风之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周围的书生士子不再是看看便走或是在远处看戏般观望,人连着人凑近将此处围了起来,似乎是为了防止谁跑掉。 其中有几名书生面颊微微抽动,想开口却又不敢,还有一名书生想仗义执言,却被好友捂住嘴怕惹祸上身。 这些应天长都看在眼里,他本就没打算要逃,不把这些人都收拾了,他刚刚被闷在胸口的那股气就出不了。只是应天长多看了一眼想要仗义执言的那位书生,幸好这位兄台没有说出话来,否则应天长保证自己肯定将他揍得连他自己的亲妈都不认识。他真得感谢将自己拦下的那位仁兄。 “这位少侠是江湖中人来拜访书院的吧,我们书院自家事,少侠这番插手似乎不合适吧?”先前动手的书生大多都在沉默,有一位开口了。 应天长站在旁边看得那一段时间,这名书生根本就没出手打过那牛妖。 嫌脏手?应天长想着等下将他的脸踩在地上看脏不脏。 应天长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应该是头目的书生,他一身白衣白袍,像极了崔裕的打扮。 应天长想起那个叫自己先生的崔裕后,心情就更不好了。 我应天长就不是什么先生夫子。 应天长在心里劝着自己不急不急,强忍下直接给他一拳的冲动,毕竟打他一拳就有点像打在了崔裕脸上,应天长光想想就有点舒服。 应天长摇头说:“我算是书院学生吧,怎么?哪怕我不是书院的人,路见不平也不行吗?” 最后一句是那个烂橘子的话,应天长以前觉得也就他能说这种尽惹麻烦的话,现在自己倒也用上了。 “既然都是同窗……”那人话说至一半就被应天长一拳打在腹部,剩下的半截话与疼痛混合在一起,卡在喉咙中无法出来。 那人呼吸急促,就能疼痛的呻吟也发不出。 应天长扶着他将要倾倒的身体,脸颊靠近他的脸庞,只留下清风可过的距离。应天长在他耳边道:“算了,别说这种话,我不配当你的同窗,相信在你心里差不多也是这么觉得的。” “况且我胆,万一你是什么公子哥儿大官的儿子,把这些背景说出来后让我都不敢打你了,怎么办?” 应天长呼出一口气,将这白衣白袍的书生往后一推,书生顺势瘫在地上,疼痛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敢再动。还是没忍住呀,应天长摇了摇头,原以为老书虫的这间书院与别处可能有所不同,但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多了。 世界就是这个卵样子,没啥子办法,但又能怎么办呢? 应天长目光快速扫过剩下的书生,那些书生站得笔直,像一株株死木枯树一般一动不动,他们的头的都自己一拳撂倒了,想来这些人也不会有什么动作,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嘛,顶多在背后戳自己脊梁骨。应天长又看了依然蜷缩在地上的牛妖一眼,在察觉到应天长的目光后,灰头土脸的牛妖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 牛妖在与眼前这人目光对上一瞬间害怕极了。 应天长则是失望。 包子从人群里钻出后,应天长又将其放在自己肩上,准备离开。 “你伤了人就打算一走了之?”人群中突然出现一句不合时宜的声音。 包子龇牙咧嘴,应天长伸手揉了揉它的头。 他原本不想搭理那人和他那些无谓的言论,可周围将此处围住的士子书生一动不动,并不给应天长离去的机会。应天长这才回过头,说话的是刚刚被好友拦住的那名“侠肝义胆”的书生。 应天长靠近他,说:“不然呢?” 那名书生被应天长逼得退后一步,但眼神并不躲闪。 而这一瞬间,应天长却不想和他动手了。 “你是武院的哪名学生,信不信我们告到夫子先生那里!”人群中又有人喊。 他的亲娘咧,应天长揉着脑袋,觉得这些人大抵都是傻子,而世界上最麻烦的是就是和傻子疯子之类的打交道。所以应天长从来都不想当那些江湖上的热血豪侠。 这么活着太麻烦,太累了。 “不肯说是吧,书院怎么都会将你查出来的!”人群接着起哄。 应天长很熟悉这类事情,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冲向道德制高点,以高高在上的模样审判他面前的“罪人”,既满足他们披着正义善良外衣的虚荣心,又不会让事情牵扯到自身。毕竟他们都相信一件世间道理也的确如此的事,法不责众。 这一刻应天长很想要有许鹿李青莲那样的修为,这样他就能轻松挥手间,让这里的每个人都挨上一耳光。 “不是我不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文院还是武院的人。”应天长既然做了,自然就是敢做敢当,“我不想听那群人废话,更不想听你们废话,要去告就去告,别在这墨迹。” 拉虎皮扯大旗,自己却想着抽身事外,应天长很烦这种人,他正要开口说自己名字时,由听着耳边响起一句话。 “毕竟是张老夫子的弟子,陈一许二李三三位先生的师弟,自然不怕书院责罚,是吧,应天长夫子?” 声音来自天上,应天长抬头看去。 是一名女子于空中飘然而来,素衣翩翩,如落叶,似蝴蝶,落在应天长身前。 “可应夫子别忘了,心斋,向来是一视同仁的地方。” 这两句话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里都露出一些惊惶,想起应天长之前所说的几句话,更是后怕不已。别说被他教训的那些士子书生有什么背景,就算是龙子皇孙,也不一定比张元春嫡传四弟子的背景厉害。 还说什么害怕?倒是让他们这些真正一穷二白的穷酸书生害怕。 见着这一幕,应天长心中厌恶更甚。 回头来应天长盯着这名女子,女子也没有一点退缩。女人很漂亮,而她的漂亮并非温婉或是魔门初益幽的那种妖媚,给应天长的感觉仿佛是青山,是绿水,是轻烟袅袅。但见过了号令穷奇的那名少女,应天长感觉任何人也不过如此了。 “书院有女人读书?”应天长问。 “有教无类,一视同仁!”女子加重语气重复。 从女子的眼神来看,她很讨厌自己,现在还多了一份鄙夷。巧了,应天长也对她没什么好感。他说:“以前我没去过什么书院,但在各地见过,几乎不准女子入书院读书,所以我问出这话,算我无知,无知也算错,我在此与你道个歉。心斋有教无类,一视同仁,自然很好。既然你觉得书院有女人是很正常的事,你就该和我们一样,对你,对女子读书,对所有女性的有任何偏见与歧视的皆为愚昧,那么,我只有一个问题,他呢?” 应天长指了指倒在地上仍未起身的牛妖。 应天长学着女子的口气,重复了一遍:“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女子没有说话,应天长扬长而去。 此次,再没人敢阻拦他。 走出人群,应天长边走边笑,愈笑愈大声。 如同春雷阵阵,响在众人心弦,对凌空而来的女子而言,尤为震耳。 女子瞪着应天长远去的背影,使劲咬牙,回头看向那名瑟缩的牛妖,又眼神复杂。 总之,女子知道自己今天的意气用事,是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 很甜 这种事对应天长而言就只是一件闹剧而已,真的不会让他有多么上心,更谈不上什么耿耿于怀。毕竟应天长能出手为那牛妖出头,出了本身觉得此事那些书生士子做得不对以外,还是应天长在陈临安面前性情压抑过久的缘故。若没有与陈临安走那么多路,应天长遇见这类事,倒也不会不管,只是阻拦他们继续动手,出言相劝罢了,不会像方才一般过激。 应天长想起自己那拳拳到肉的感觉,还是觉得自己也有些不对,但少年脸上却是挂着一抹笑容,说是这么说,可是痛快啊。 而接着,应天长想起那位最后出现的漂亮女子,皱下了眉头。 也不是怕什么书院责怪,应天长从来不在乎这些,更别提什么惧怕,至多让自己滚出书院罢了,总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吧,而其他责罚?也得看自己认不认,做不做。 应天长要是认为自己无错,就没人能逼他认错。 应天长心中有一杆秤,心底还有根线,他觉得人人都应该这样。 只可惜世间事,事事事与愿违。 能如何呢?该如何呢? 应天长曾想得头大,却也不想再去想,活好自己便好。别人有别人的思维,自己干涉不了。 所以事事无论对错,应天长因此从不肆意评价或要求别人,也不愿意别人以此来和自己唠叨。当然,现在是心斋主人张元春的老书虫与陈临安是例外。 而这也是应天长觉得自己和陈临安陈师兄最大的不同之处。 陈师兄啊,总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又更好。 应天长自己却不这么想。 至于那位女子,应天长不愿再去多想了,想起就头疼。而最让应天长感到恼火的,是那名女子的修为,应天长掰着指头数自己所认识的那些修行人或江湖人,也只有长安城里遇见的那位清河崔氏的白衣崔裕能够和她一较高下。而自己,就目前来说,差得有些多了。 其实按道理,以应天长现在的修为,应该是看不透那女子本就不曾显露的实力与气势,可奈何应天长有一只上古凶兽饕餮转世的包子在身侧,早已与包子心灵互通的他自然通过包子的感触窥得一二。 虽然那名女子对自己抱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但应天长心中也没多少畏惧,不说其他,光包子在就够了。这一路上陈临安为其转化灵气为食,包子离自己全盛的力量又靠近了一点。应天长揉了揉包子的头,虽然还离着十万八千里就是了。见过了视魔门卢嘉枳的玉壶秘境如无物的穷奇,应天长便很好奇自家的包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争点气。”应天长对包子说。 包子呜呜着,这他么我也想啊。 回到自己的房间,应天长将黄纸与朱砂在铺展在书桌上。自己磨好朱砂,从老书虫给自己的包裹里翻找出一只毛笔。 老酒鬼当初教会应天长所画符箓种类很多,几乎在老书虫那里刚下课就被老酒鬼架着脖子去学画符与一些道门秘法。而如今应天长想要画得符箓也不多,总共就三类,赶妖符,明净符,与护身符。 这三类符箓的品秩并不算高,可以说极其低了,除去稍微好一点的明净符,赶妖符与护身符皆是人间市井里随处可见的符箓。只是市面上所见与去寻常道观所求的符箓,多是简单的普通画符而已,并未以真正的灵气心意书写。哪怕如此,那些只算是抄录道门于天地天道中悟出的符文的符箓依旧拥有驱魔辟邪之用。 而应天长的画符手法与画符路数皆是老酒鬼所传授的龙虎山与武当山的正统秘法,老酒鬼当时拿的那本书,叫什么《云笈七签》?应天长记不太真切了,总之,老酒鬼教自己画符的第一句话,就是说符箓乃天道之体现,以自身精力心意作桥梁,天地灵气灌之,方才为符。 非以此道,非符也。 所以应天长试着在第一张黄纸上画下一道符后,就将此符撕碎,专心致志地去画之后的每一道符箓。 直至晌午,应天长才放下毛笔,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画符一事,果然太费心力了。况且自己所画符箓还是品秩较低的符箓,若是画一些高阶一点符箓,还不知自己得累成什么模样。 而他桌上,已多出三叠画好的符箓。 一旁的朱砂与黄纸还有剩余。 在床上,应天长用手臂将自己撑起,使自己的目光能够看见自己所画的三叠符箓。这三类符箓里,主要是防御型符箓为主,其中就算是带着些许攻击性的赶妖符,威力也并不大,就如齐名,赶妖而已。 “毕竟是在书院嘛。”应天长喃喃自语道,若是在荒郊野岭,他画的就不是这些了,哪怕如今的他一天只能画一张甚至几天画一张,他也要画出一张杀伤力巨大的符箓。 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惨叫,应天长的心思才随之回来,他低下头,包子正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应天长摸摸自己的肚皮,将三叠符箓揣进怀里吗,无奈出门。 因为早晨的那件事,应天长并不想去青蚨坊市。不是怕也不是畏惧,只是烦而已。 而打开门,门口坐着先前那只牛妖。 他望着天空,身后的尾巴一甩又一甩,有些惬意的样子。 看他看着天空出神的样子,想必已经在这坐了很久了。 “喂。”应天长在他身后开口,想让它让开。 顶着一对牛角的书生回过头,站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应天长傻笑。 应天长看着牛妖,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先前在市集里的恐惧,笑得有些憨傻。应天长忽然觉得这样似乎挺好,这牛妖远比方才顺眼多了。 应天长想起自己在山野里的那些妖怪伙伴。 “你来干什么?”应天长问。 “谢谢你刚刚帮了我。”牛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给应天长。 应天长将信将疑地接过,包裹不是很重,打开来,是一些水果糕点和干粮。很杂乱的混在一起,倒也是这类没脑子的妖怪做得事。 但应天长并不反感这些,刚好也不用去青蚨坊见那些人模狗样的书生了。 “先前你帮了我,我竟然因为害怕你没说谢谢,等你走了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错的,就一路找了过来。”牛妖说,“这是我家乡的一些吃食,想谢谢你。” 应天长有些吃惊,那得找多久啊。但少年也没多说什么,招呼包子过来,和包子一起坐在牛妖方才所坐位置的旁边。 应天长递给包子一块大饼一样的干粮,自己挑了一个认不出名字的水果,啃了起来,也给了牛妖一个。 “我是应天长,估计你也知道了,你叫什么?”应天长边啃水果边问。 这倒让这头涉世未深的牛妖更为吃惊,有些不敢相信:“基本没有人敢吃我们的食物。” “你叫什么?”应天长没理睬牛妖的问题。 牛妖战战兢兢地和应天长同坐,说:“我叫青黄,是只青牛妖。” 应天长吃完一个水果又拿起一个,说:“你差一点便能完全化作人形,说明法力不弱,修为也不算低,你怎么会让那几个书生按在地上打?” 牛妖用化形的人类手掌揉搓着手中的水果,说:“虽然我侥幸成精,但我们终究是妖怪。” “是妖怪又怎么了?”应天长很是不解。 “我们来书院就是为了得教化明是非,而不是来惹是非的。”牛妖笑着说,“何况我也有三百多年的修为,加上我们牛妖本就皮糙肉厚,他们伤不了我的,忍一忍就忍一忍嘛。” 应天长看不见这只名为青黄的牛妖的笑容里有什么愉悦或是高兴。他又啃一口水果,汁液与果肉在口腔里回荡,很甜。 “会收纳我们这些妖怪的书院,世上只有这里了。我们不想被赶出去。”青黄说。 “你们?”应天长也总算知道了书院里为何有如此重的妖气,他也想起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女子所说的“有教无类”四字。 看来老书虫这书院主人当得不错嘛,只是老书虫站得高,可能看不见书院里的淤泥污浊吧。 应天长虽然觉得书院既有“有教无类,一视同仁”八个字,就不该有人妖的区别,哪怕真的人妖有别。可少年依然不想帮这些自甘认命的妖怪去做什么。 不说自己与其他人类书生怎么想怎么做,就这些妖魔而言,也不一定领情。这是应天长走了数万里中原山河所学到的。而教会自己的,是那个死了的烂橘子,也因此,他才死了。 “你其实没我想的那么难相处。”青黄补了一句,“虽然话少,但不是坏人。” “坏人?”应天长有一些想笑,“人啊,哪有好坏,就和你们妖怪一样,没得什么好坏之分。” “我知道。”青黄说。 这句回答出乎应天长所料。 “一些妖怪食人心肝吃人魂魄,是天理如此,或者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像一个人误入山野被猛虎所吃,非猛虎之错,它本身就要猎食。还有一些厉鬼,是怨念所化,已无神智,本能害人而已,也不能说对错。”青黄说,“这些我还是知道的。” 青黄说这话的时候,应天长有些不自在,他总觉得这些话不该出自憨愣如此的牛妖之口。但更多的不适应,是来自青黄嘴角的淡淡的笑意。这一抹笑意,应天长能看到其中所蕴含的情绪,比如无奈,比如茫然,比如天理如此……就像有人将手指,伸入了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刻印出不同的思想,而他嘴角的笑容,是心脏被雕刻时流出的血液。 “但你是第一次说人就和我们妖怪一样的人。”青黄说。 应天长觉得他说得对,也觉得他说的不对。 更觉得他可怜。 陈临安曾说自己以草喻己,而应天长眼前,这青黄只是借说妖魔鬼魅的无对无错而已。 他真实想说的,却没有说,对它而言,也是不敢说。 应天长挠着头,继续啃手中水果,这真的很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一 书院是江流大海 之后应天长并没有过多纠结这些事,倒是向青黄询问了许多问题,尤其关于书院情况的大概。这些东西许鹿没有给自己讲述,老书虫也不曾说过,所以应天长只能询问这只初识的牛妖。 青黄知道什么说什么,让应天长知晓了心斋里因所学不同大抵分为两院,重文的文院,重武的武院。相比文院的所谓君子之风,武院就显得鱼龙混杂,不仅几乎所有进入心斋的妖怪被分入武院,还有许多来读书的江湖客与向往江湖的读书人,而武院风格也更趋近江湖上的作风,说好听点是爽利行事,不好听就是惹事生非目无法纪。所以在青蚨坊,那些书生才会问应天长是武院的哪位学生。 应天长当时便听得出那些文院学生对武院的轻蔑。没得办法,如今本就重文轻武,更何况在儒家书院内。 就算心斋出了个李青莲也无济于事,反倒惹儒家那些夫子嫌弃,受尽白眼。 应天长还问了一句关于那名忽然出现的女子的问题,牛妖犹豫再三,才说:“她是吴东溪。” 当时应天长嘴里叼着一块青黄所送的糕点,也就没有再问。 青黄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应天长看得出青黄很怕那位女子,其实不只是牛妖青黄,其实当时在青蚨坊的所有人都怕她。应天长有一种直觉,最好那些书生不敢再拦自己不是因为从那什么吴东溪口中知晓了自己是老书虫的四弟子,而只是因为吴东溪在那里而已。 不过吴东溪?好怪的名字,但也总比自己这直接用词牌名当名字得好。应天长一直觉得老书虫给自己取名取得不用心。 应天长吃饱后,就将包裹给了包子,然后包裹就空了。 应天长躺在草地上,望着淡蓝天空一朵朵随风而动的运动,既然是青黄所说的这般情况,估摸自己花费一个上午所画的符箓是白画了。 而包子躺在应天长的肚子上缓缓而眠。 修行了三百余年只算一只牛妖的青黄也跟着这位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的少年躺了一会,便走了。 白云悠悠,清风徐徐。应天长有点想那位两袖清风的陈师兄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在忙些什么。 下午是一堂修行课,应天长记得住。 而当应天长与那些书生士子坐在同一所房屋内,他才真正了解到读书的感觉,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但同时应天长由此也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应天长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第几次这么想了,但还是得说,真的很无聊。 “有话说文章本天成,我们儒家门生本就是最契合天地的。可何为天地,头顶天,脚踩地,身处其间,方是天地。所以道门飞升后可去三十三天,释家成就佛陀入西方极乐世界,而我们儒家圣人,从不入天门,生于厮,长于厮,逝于厮。”说话的是教授修行的老夫子,不是应天长所想的那种仙风道骨,也并非鹤发童颜,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人。若要说他究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那支发簪了,碧色青翠得如春天的柳叶,看着就知道是值钱货。 坐在这里的全是才入书院的新学生,所以老夫子在讲课前为新来的学生介绍过自己,姓墨,全名为墨书亭,挺有儒家风范的一个名字。 老人授课的声音亲和缓慢,一字一句,应天长打着哈欠,看着周围修行人的各种动作,认真听课,或是像自己一般自顾自的玩乐。而站在最前端的墨书亭老夫子就像瞎子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和老书虫有得一拼。 应天长坐着靠窗的座位,他把视线从那些学生身上收回,再一次投向天空。此刻的天空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冰。 这位墨老夫子讲得这些,应天长三四岁的时候就从老书虫那里听过了。儒释道三教流传甚广,真正有法力有修为的人也多,但顶多消灭一些游荡鬼与驱赶比牛妖青黄都还要弱的妖而已,只有到了江湖上所说的半仙层次,才算是登堂入室的人间神仙。 而所谓的半仙,儒家是养成浩然正气,佛门得练出舍利子,道教则要修得一颗无暇金丹。而武夫则没这么多说法,打得赢生,打不赢死而已。江湖上所谓分高下不分生死,大多是骗人的,除非实力差太多,才能招招式式收放自如,点到为止。 其实最后一句是陆春雨活着得时候给应天长说得,应天长惊讶于这个本事不高的烂橘子见识倒不。 想起死了的烂橘子,应天长还是难受。 第一次授课墨书亭讲得最多的还是理论性的东西,说没有用也不尽然,若不知晓这些,连修行的门都进不了,但应天长多少在老酒鬼的潜移默化下还是觉得切合实际一些的好,况且这些自己老早就晓得了。 这堂课在应天长的愣神中,很快就收尾了。当应天长想离开这里时,墨书亭叫住了他。 应天长无奈只得留下。 墨书亭寻了一个空位坐下,应天长只能挨着他坐下。 墨老夫子不说话,应天长也不知如何开口。 等其他学生走尽,墨书亭才缓缓说道:“听元春说,你修行底子不错。” 应天长挠着脑袋,这算走后门开灶? “他教了你十年,你又独自行走了五年,如今你修为如何?” 这是遇见陈临安等人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自己的实力,应天长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墨书亭也不急,等应天长慢慢措辞。 应天长犹豫许久,才缓缓开口:“儒教修行上,算是差一点养成浩然气吧,离师兄们差远了。” 应天长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算不算对,至于自己稍微透露出的那一点弦外之音,算是应天长的心机。 墨书亭仿佛没有听出应天长的话语里其他的意思,只是说:“这便已超出我的预料了。不过你也没必要与你那三位师兄相比,修行一道上天纵奇才的李三不必去说,陈一许二也非常人所能思。” 应天长有了兴趣,墨书亭看着少年眼里好不容易出现的神光,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陈一本是只读书不修行的人,奈何读书读着读着就读出两袖清风,倒也是我们儒家的特殊之处,类似于道门的顿悟天道与佛门的明悟佛法。而许二所学驳杂,别人贪多嚼不烂,他却样样精通,见微知著的本事,前无古人,估摸也后无来者了。就连元春也摸不清他那二弟子什么时候爬上的修行路,还走得如此……坦荡。” 墨书亭感觉自己最后的形容词用得并不是很妥当。毕竟除了撰写文章佳策,许二极少显山露水,所以陈一许二李三之中,游历江湖的李三名声最响,而学问最高的许二则只有各地文坛与一些朝廷官员知晓。所以哪怕是墨书亭也并不清楚许二究竟是怎么走的修行路,如今走到何种地步了。 不过墨书亭对眼前这位应四的惊讶,远不是脸上的淡然与平静。 差一点养成浩然气?张元春的嫡传弟子绝不会不经大脑说出这番话。墨书亭当然知道养成浩然气意味着什么,是世间呼风唤雨被看作人间仙人的半仙,也是有资格去和那些真正为祸人间的罪魁祸首谈论天地道理的人,更直观一点,陈临安,许鹿,李青莲,加上墨书亭自己,皆是半仙。 不去记那些如陈临安一般天人感应之人,墨书亭记得当初李青莲养成浩然气跻身半仙时,是十七岁,就已是千古第一人。 而应四如今不过十五,又一个李青莲,或是更加李青莲? 墨书亭差点被自己的这个比喻逗笑了。 只是他感觉到少年的内心,有一只野兽。他扼杀野兽,就再非自己,而压抑内心,野兽便咆哮。所以墨书亭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将手搭在应天长肩上,当他收回手时,便就知道应天长所言不虚。 张元春这糟老头子到底有什么狗屎运,四个嫡传弟子一个比一个厉害。墨书亭想起自己刚刚出书院负笈远游的笨徒弟,脑袋就像被马蜂叮了一样疼。他也是不知道,他与张元春的同窗老友魏岘几日前才说过张元春挑弟子的眼光越来回去了。 应天长有些不明所以,他看见墨书亭逐渐皱在一起的眉毛,紧张里夹杂着一些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不安从何而来,这一瞬间,他突然想一走了之。 之前他觉得长安是压抑的,此刻他认为这座书院也是压抑的。长安繁华的像一座废墟,而书院则如同河流大海,溺住他的口鼻,不得呼吸。 应天长不懂得自己为何突然会如此烦躁,前一秒还好,此刻他感觉自己心脏与肺似乎在被烈火焚烧,似乎连呼吸也被点燃。可能是那些自命清高的书生士子,可能是那位不知所谓的吴东溪,也可能是那只憨傻的牛妖,也可能是这位不知作何态度的老头。 沉闷让应天长的呼吸有一点急促,他怀里的包子也跟着吠叫起来。 墨书亭抬起头的时候,应天长有倾泻怒火的冲动。 应天长埋下头,终究没有动作。 眼里火焰似的情绪被一点一点浇灭。应天长轻抚包子的头,安抚住它。 墨书亭这才点点头,说:“能忍住,还算不错。看来青蚨坊的传言并不属实。” 应天长有些惊愕。 墨书亭说:“我在你心境上动了手脚,引出你刚刚的怒火来。” “但那你的怒火却并非来自于我,而是你自己平时压抑住的那些情感情绪。”墨书亭手指轻轻敲动桌面,一张明净符从应天长怀里飘出,悬浮在两人眼前,“平时你压抑的那些情感并不会随着事情的过去与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会囤积在你心里不易察觉的某处,等待着一个时刻的爆发,待你遭遇大变故心境出现大起伏遇时,那些压抑许久的情感就会一拥而上,试图摧毁你,就算你还拥有理智,到那时也无法控制得了自己。你先前在青蚨坊所为,或多或少,都于此有一定程度的关系。而且,就算平时不爆发,它们也会慢慢腐蚀你的心智,在修行路上,这些情绪就如同河道里的淤泥,阻碍灵气的运转与吸纳,慢慢成为你的心结心魔。” 墨书亭指着悬浮的明净符,说:“感知到书院里的妖气之后知晓画明净符,倒也聪明。妖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迷人心智,书院虽有应对之法,可你才入书院,并未受到庇护,加上你本身戾气便重,内外相加勾动心湖波澜,才有了青蚨坊之事。虽非什么大事,但总归让你释放了些许压力,也算好事。” 应天长表情变得犹豫。 墨书亭淡然说道:“书院没什么能瞒住我们这些作夫子先生的,况且这事早就传开了。” “不处罚我?”应天长问。 “他们早该挨打了。” 应天长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没多少表情的墨老夫子会说出这句话。 “不过我只算修行教习,说的话作不得数。”墨书亭补充说,但不影响应天长对他的改观。 “这些以龙虎山秘法画就的明净符还算不错,书院也会每月给你配发一些书院特制的宁神香,以后每日睡前与醒后,将明净符与宁神香一同点燃,助你稳固心神。也从今日起,每日黄昏去书院东边的无忧崖,我与许二还有元春会在那与你实战。不过以那两人的性子,估计你见得最多的还是我。” “过会你还有其他的课程安排,我也不多耽搁你的时间,其余的事,傍晚再说。” 在墨书亭说完后,应天长便离开了此处。 虽然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书院的夫子先生对出手伤人的自己不予处罚,但应天长却并不纠结此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多的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无畏与随性。毕竟书院所谓的惩罚惩处,放在真正的世道上来说,其实不痛不痒。应天长见到过死亡,也经历过差点死去的事情,在漫长的游历生活中,更是遭遇过比直接死去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如同自己对橘子的死的无能为力。 清风吹起少年的发丝,应天长昂起头,发丝像江海里的水藻一般随着风拂动。少年如沉浸在深邃而不知底的水中,周围的风是深水处的黑暗,弥漫周身,将其包裹,此刻,他感到出乎意料的平静。 因为他能自由的呼吸。 他的眼,望着一朵纯白的云。 而天空的湛蓝却那么的碍眼。 清风一点一点的改变吹拂的轨迹,缓缓流向少年的掌心。 应天长摊开手掌再一握,清风溃散。 由此传递而来的,是一股升腾的暖意。 远在教室中的墨书亭这才有了一抹轻柔的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二 江湖豪杰 武学课的教学如应天长所料,并不在一间教室当中,而是在一处山谷。在课程开始前,担任教习先生的瘦高男子指着山谷后面的一片山林说:“不仅这里,那也是我们活动场所。” 应天长顺着瘦高男人的指尖望去,才知道他所指并非只有山谷背后的那片山林。 他指的是整座山峰。 应天长对书院究竟有多大又没了概念,怕是整个江南都是书院的地方?这当然只是玩笑话,应天长知晓书院的幅员辽阔大概是来自于心斋额外开辟出来的洞天福地之类的东西,在人间也不在人间,类似于当初诱困自己与陈临安的别天阵与魔门长老卢嘉枳的玉壶秘境。只是相较这两者而言,书院这种明显要厉害许多。 应天长回头看向瘦高男人,这个担任教习的瘦高男人名字叫做黄行村,以前是个江湖武人,还是一个放在整个中原江湖上都能够排得上号的有名武夫。在他还走江湖的那段时间,就算是对中原之外的各国各地的江湖人,他的名字一样如雷贯耳。对这类事情应天长知晓的不深,甚至连这个叫黄行村的教习先生的江湖诨号都记不住,知晓的只是当初他连比武三场,对象分别是与龙虎山齐名的武当山中一名才入山头的道士,西域观音山中的一位转世灵童,以及当时已问鼎中原江湖二十载的老乞丐。 江湖所传,三场比武前两场一胜一负,最后与老乞丐那场比试,胜负不知。就算是谣言传闻如春日柳絮乱飞的江湖,对最后一场比试胜负,口风出奇的一致,到如今都无人盖棺定论,连说平手的人也没有一个。 这三场比武之后,黄行村便从江湖销声匿迹,再无踪影。到现在应天长才知道黄行村是来了书院当先生。 其实这位黄夫子的自我介绍很短,只说了自己姓甚名谁,以前是个走过江湖的江湖人,但应天长对他的了解却比教习自己儒家修行的墨书亭要多得多,也得多亏了自己那个死人朋友陆春雨一路上的对江湖大传闻的滔滔不绝与孜孜不倦。其实应天长心中也不太肯定,毕竟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但从包子那里得来的反馈来看,这个黄行村应该是与烂橘子嘴里那个黄行村是同一个人。 而所谓的武学教学,并没有教得多深多真,大抵是体能上的训练与一套书院通学的《坐行功》,还有便是看一些江湖上的传说传闻,但应天长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跟着其他人绕着山谷跑完几圈后就开始偷懒。 若要学武,应天长有自己的想法。 况且,书院本就重文轻武,学武一事,没那么简单,不单单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能说得通的。 一些压箱底的招式与武学,也并非是类似于学文的私塾书院型教学可教的。所以应天长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儒家书院会分出半个武院出来教学江湖武学,真想以李青莲为蓝本弄出个书剑江湖?那野心也太大了吧。 不过儒家书生,向来不缺野心。 在这趟江湖武学课上,应天长见着一个熟人,牛妖青黄。 只是与在青蚨坊不同,青黄在武院这边过得似乎好一些。 应天长没有去和青黄打招呼,只是山谷跑圈跑完后,见着应天长的青黄主动过来与应天长一齐偷懒发呆。 “武院学生的性情和江湖上的豪杰差不多,意气相投便不问出身。”青黄说,“哪怕我是一只牛妖,对我们顶多是不理不睬罢了。” 应天长并不想听这些歪理,他斜着头,说:“你又见过多少江湖豪杰?” 青黄摇头道:“其实没有,只是听武院的教习们说过,还有演义说上看到的。” 应天长回过头,说:“我倒是认识两个英雄豪杰,一个你也知道,书院李三仙李青莲。” “还有一个呢?”青黄很想知道在这位应夫子眼中的江湖人物还有谁能与李先生齐肩。 “陆春雨。”应天长说。 青黄瞪着牛眼,发现自己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青黄觉得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了。 “先前在青蚨坊,原本我是没打算帮你的,就算是帮你,顶多开口劝阻。只是后来想起如果陆春雨在,他应该会滚出来替你挨揍,气不过,就打了那些人模狗样的士子书生。”应天长从地上抓起一把杂草,在自己眼前抛出。 杂草缓缓飘落,落在应天长的腿上。应天长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江湖人义字在前,勇字在后。这两句话,他教我的。” 青黄感叹说:“那他真是个豪杰。” 应天长笑了出来,估计烂橘子听见有人这么说他也会笑出来,还会把自己的断剑藏起来免得被人揭短。 “只是他后来又说,勇不勇的其实不重要,狗命重要。说这话时他没打赢一个学了些把势的偷,正带着我跑路。”应天长眉眼带笑。 就是这么个人,还是死了。 应天长笑得想哭。 “是个豪杰。” 不知何时,黄行村也坐在他们身边。 在黄行村出现后,远处乱跑的包子慢慢回到应天长的身边。黄行村看了包子一眼,笑容和煦。 “原本想抓你们两个偷懒的家伙,不过听了一个有意思的江湖人,心情不错,便不罚你们了。”黄行村说,“这个陆春雨武功如何?” “不如何,三脚猫都是抬举他。”应天长也不客气。 “那他人呢?” “死了。” 其实谈及陆春雨的死亡,应天长心中反而比较平淡,就像他还活着。 “可惜了。”黄行村挠挠头,脸上是真有一丝难过。 应天长想黄行村应该见识过不少烂橘子这种对江湖对情义一片赤忱却在踏入江湖后笔直落入黄泉的后生晚辈,否则也不会有怎么如此表情。或者,黄行村对如今的江湖是饱含失望的,所以在知晓陆春雨死在江湖人间后,才会更加的失落。 “子,想学武吗?”黄行村问。 应天长转过头,黄行村继续说:“不是当你师父,先前张元春找过我让我帮着练一练你,我没答应。现在看在那位陆春雨豪杰的面子,我想可以试一试。” “之前学过武吗?”黄行村又问。 应天长点点头,老光头教过自己打拳,总共三式,老酒鬼也教过自己一些剑术,这些年应天长一直不曾落下。 “行,那练练手。” 黄行村才说完,他身侧又出现两人,一人青衣翠绿如竹,一人俊雅异常。 “黄先生何必亲自下场,不如让我来试试?”着青衣的男人说。 而他旁边的黑衣书生则在向应天长几人表达歉意。 黄行村答应的很痛快,大声的一个“好”字。 应天长并不认识这新出现的两人,转头看向牛妖青黄,发现他脸上写着震撼。 “他们是谁?”应天长问。 “我是顾清让,武院学生。”没到青黄开口,穿青衣的男人就先开口说道。 “生黄尧,顾清让的朋友,来自文院。”黑衣书生紧接着开口。 这时青黄才拉了拉应天长的衣角,说:“顾师兄是书院第六席,武院的第四席。” “第六席,第四席?”应天长听得一头雾水。 “那是学生的席位顺序,文武两院各设学生席位,简单来说,越靠前便是越厉害,就和江湖中的那些排名没什么区别。除此外,还有心斋整个书院的学生席位,不过后者只有十席,便是最能代表心斋水平的十位门生。”黄行村解释说,“而你眼前出现的这个顾清让,便是武院学生中的第四,心斋所有学生中的第六人。” “当初张元春带着陈一许二李三才来书院的时候,他还不是书院主人,陈一许二李三算作书院门生,包揽心斋前三席。”黄行村说。 黄尧补充道:“武院不比文院,实力为尊。这牛妖在武院之所以过得比文院舒坦,是因为他的同胞兄弟青山在武院席位靠前,大抵在二十左右,所以无人敢招惹他。” 黄尧看向身边的顾清让,顾清让微笑着说:“牛妖青山前段时间刚升至武院十七席。” 青黄将脑袋凑到应天长耳边,说:“我那弟弟性子直,我不太敢将那些事告诉他,否则我们肯定会被逐出书院的。” 那些事自然青黄被文院书生欺辱的事。应天长看着傻得憨愣的青黄,有些无奈。 将注意力转移到青衣顾清让身上时,应天长的眉头才渐渐靠拢,就像青蚨坊的那名女子,应天长单凭自己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 “我不是修行人,只算个半个武夫。”顾清让右手摩挲着左腕上的黑绳缠手,“应夫子不用担心,书院内有规矩,我们点到为止。” 应天长看着身着青衣立于天地间的顾清让,他的身形在少年的瞳孔里无限增大,恍如在长安时所见的金甲门神,而他的脑内却全是陆春雨的话,在他看来,这位心斋六席是完全看不起自己。应天长与包子心神互通,让包子不要去探他的气息究竟多深。 应天长也想试试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毕竟他在这段时间里,本是无欲无求的应天长无数次幻想自己如李青莲一般写意风流,像许鹿那样来去自在,似陈临安不惧人间苦难。更想着有朝一日,在一名不穿鞋的少女面前,让她的那只慵懒又高傲的白猫,乖乖低头。 他能露出一丝轻松且惬意的微笑。 而不是只能低头呢喃。 应天长手掌握拳,清风缠身。 如陈临安,也如眼前的顾清让。 少年眼神坚定,微笑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三 试手 当应天长正式面对顾清让时,来到书院里的那些杂念才如花叶上的尘埃,被一场雨水一一带走。这时,少年的心才完全静下来,感觉到秋日的到来。阳光地洒在自己身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暖意便被秋风拂去。应天长驻在原地,身体因秋凉而紧绷,还有一丝的紧张。 既有面对不知深浅的顾清让的忐忑,也是因为自己并无自知之明。 为什么人总是要从别人那里获得肯定,为什么只有对比才能彰显自身的价值? 其实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这个为什么不存在一般,这两个问题若不去想,也就真的不存在。起码,它们不存在于应天长的心间。 应天长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够做到何种地步。 黄行村,黄尧,牛妖青黄,以及包子,都退后,给两人留出距离。 顾清让抬起一只手,示意应天长先攻。 这算是君子之风?应天长脑里出现了滑稽的荒诞感,但身子却往前冲刺。 应天长约摸能感觉到自己和顾清让的相同与不同,如果顾清让真如他自己所言是一个江湖武夫的话。其实应天长感觉到的远不如此,远不是两人于身体术法武学上的异同,还有灵魂上的。这是应天长首次出现这种怪异的想法,所以他也拿捏不准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想法。 不过有一件事应天长很确定,顾清让很强,强得自己全力以赴也可能无济于事。 但这对应天长来说,反而是好事。 在应天长与顾清让的距离缩短至能以尺衡量时,顾清让依旧负手于身后,没有动作。 应天长径直一拳,顾清让却抬手以手背抵住自己后脑勺,手掌一握,在那里,抓住了应天长的拳头。 他眼前的应天长缓缓消散,如同尘埃。 顾清让将手松开后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对应天长说:“没必要如此藏拙,我毕竟是书院的第六席。” 应天长没有往前,反而往后退了几步,轻声说:“好。” 应天长的后退让顾清让想起了山野狼群,那些野狼在扑向猎物时,也会后退一段距离。所以顾清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像是裂开的石榴,将他的心情暴露在充斥着冰冷的空气里,并以此蔓延自全身。 所以,在应天长第二次行动前,顾清让先动了。 衣袖带风,声音如雨夜震雷。 便是惊雷炸响的速度,顾清让拳已至应天长眼前。 应天长一点都不会怀疑武夫从生死中锻炼出的体魄的强韧,但应天长就算和老光头学过一些拳和老酒鬼学过一些剑,也不敢说自己学过武,是一名江湖武夫。所以哪怕顾清让看着再如何细皮嫩肉,应天长也不敢看顾清让一拳的威势。 应天长最担心的,是硬接顾清让一拳后自己便再无还手之力。所以应天长做不到顾清让那种有恃无恐或是以伤换伤,幸而,如今顾清让的速度虽快,但远不是自己无法捕捉的急迅。 以毫厘之差,应天长贴拳而过。 顾清让有一抹诧异。 而这对应天长来说,是不可错失的绝佳机会。 应天长一身气势如江河支流汇聚干流,全部凝于拳上,在躲过顾清让一拳的那一刹那,砸向顾清让腰间。 于此同时,应天长看见顾清让的另一只手正向自己伸来。 应天长在这一拳出手的这一瞬,便没想过自己能够简单得逞,所以同时,天地清风起,一缕缕清风如根根绳索,缠住顾清让全身。 本来,应天长就不算是一名江湖武夫。 但是也就在这一刻,应天长才看清顾清让脸上的笑容。 应天长很不理解这一抹笑容。 “这才对嘛。”顾清让说。 清风于瞬间消散,在应天长都没反应过来的这一刻,顾清让已来到应天长身后。 这种速度,与前一刻应天长所见不可相提并论。 然后便是轻描淡写的一拳。 可打在应天长身上后,应天长便像是弹弓射出的珠子,飞射出去,落地后连打几个滚才停下来,于山谷草地碾出一道痕迹。 牛妖青黄见此便以为胜负已定,想过去将应天长扶起,可还未踏出第一步,黄尧便已伸手将他拦住。 “没这么快的。” 牛妖转头看向黄行村,后者轻轻颔首。 应天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起来得有些艰难。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仿佛被一头蛮牛狠撞过一样,或许还不只是一头。但如此的疼痛下,他却越发的心定。 草叶无风摇摆,应天长低垂着眼帘,目光在自己滚过所留下的痕迹上。那些草叶被他摔下的力道压弯了躯干,再无法挺直。 而这一刻看着那些草叶的应天长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而这一抹开心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体痛楚刺激而来的痛快。 他现在知晓,如果以此力道,顾清让再给自己一百拳也很难将自己打得不得动弹。 虽然疼是很疼啦。 应天长当然知道,这一拳并非顾清让的倾力一拳,留力许多。但应天长心里多少有了一个雏形,对顾清让,也对自己。 所以他很好奇,顾清让的拳,最后究竟能有多重。 一呼又一吸间,涌进心田的是萧瑟的秋凉。应天长抬起头,天色也随之暗下。 顾清让平静得看着应天长缓缓起身,直到天色阴郁后,才动身走向应天长。 “如此,可配不上应四这个身份。” 顾清让说得淡然,应天长也并不生气。听说老书虫是心斋主人后,应天长就料得到总有人会以此作借口。 但此刻的应天长却清楚的知道,说出此话的顾清让,并非恶意。 言语中更多的,是一股希冀。 “我如何,与应四不应四的无关,也和我是不是张元春的徒弟无关。”应天长也朝着顾清让走去。 其实对于应天长而言,有时候什么张元春的弟子,陈临安许鹿李青莲的师弟,都是束缚自己的枷锁。 锁着自己身体,也锁着自己的心。 应天长每踏一步,脚边草叶便轻轻漂浮上升,与空中悬停。 顾清让还是那一抹笑容,消失于应天长视野之中。 悬浮的草叶微动。 应天长心神与草叶相连,他蹲下身,躲过顾清让的第一拳。 一记扫腿接踵而至,应天长手上也多了一张符箓,他清晨所画护身符。 护身符绽放出一道绚丽的色光,像是一个罩子将应天长身躯笼罩。 色光与顾清让的扫腿相撞,爆发出惊人的冲击力,将顾清让弹飞出去。 应天长手上的那张符箓也化为粉末。 应天长完全不心疼这张达到了应有效果的护身符,身形灵动,试图在顾清让坠地前补上一击。 而当他来到顾清让身边时,发现这位青衣书生的笑容依旧不减。 “仍然……不够啊。”在空中的顾清让如此说道。 应天长手上泛起白色拳罡,砸在顾清让的胸膛之上。 原本还需一段距离才能落地顾清让就此坠地,在地上留下一个大坑。 而应天长竟也倒飞出去,鲜血在空中撒出一道轨迹。 顾清让从坑中爬出,衣衫被灰尘泥土布满。 应天长再次从地上起身,嘴角还残留着些许鲜血。 两人笑容一致。 应天长总算懂得了这名青衣书生脸上那莫名其妙的笑容。 对此,他并不讨厌。 天空一声炸雷,秋雨紧接而至。 这似乎是什么信号一般,在第一滴雨珠坠落的那一刻,应天长与顾清让同时动了。 他们都知晓,这一招,分胜负了。 在两人身形再次以尺衡量时,两人之间凭空出现一人,那人伸出两只手,右手挡住顾清让的拳头,左手抵在应天长的脑门。 蓦然发力,应天长后仰倒地,顾清让也被拦在原地。 接着,雨珠如幕布,盖在天地人间。 “只是试试手,这就可以了。”黄行村松开顾清让的拳头,“再打下去,不至于你死我活,但你们两个总要落下些大大的伤势。” 顾清让笑着点头,走到应天长面前,伸出右手。 瘫倒在地的应天长摆了摆手,他并不打算起来。雨珠接二连三的砸在应天长的脸上,那股微弱的刺痛与雨水带来的沁凉令他逐渐清醒冷静。黄行村说得对,再打下去,他们都会受些大大的伤,他应天长是重伤,而顾清让是轻伤。 “其实我并不擅长用拳。”顾清让说。 “滚蛋!”应天长骂骂咧咧。 应天长与顾清让莫名的心有灵犀,彼此算是朋友了。 顾清让哈哈大笑,转身而走。黄尧从边上靠过来,他弯举着手,似乎想用衣袖挡住雨幕。 “为什么?” 两人走出这片山谷后,黄尧低声问。 “举手之劳。”顾清让回答得也声,“本就想探一探他的底,加之在青蚨坊我们于远处偷窥,总归不对。” “这算是帮他吗?”黄尧表情古怪。 顾清让抬头望着天,雨珠打在脸上,顺着发丝而下。而天空是阴沉的,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掩住所有光芒。顾清让觉得还好。 黄尧继续说:“这么做是能让一些无能之辈不去烦他,但武院那些有席位的人可都会盯上他的,说不定还有心斋十席中的人。” “我那半吊子师父一直说,过得太舒坦,总不是好事。”顾清让咧嘴笑道,现在他有些想喝酒。 “那吴东溪呢?” “我们怕她吗?” 黄尧十分肯定且坚定的点头:“怕啊。” “整个心斋谁不怕她啊。” 顾清让看着黄尧,表情极其认真,似乎在思考黄尧口中所说。 然后,他点头说:“你说的,有些道理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四 秋雨如常 应天长在雨中,这辈子呼吸没有如此顺畅。 这算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不加克制的出手。以往面对寻常人,应天长总是克制自己不去出手,生怕自己一拳把别人打死了,所以大多都是陆春雨去行侠仗义,而后来遇见一些妖魔鬼怪或是不太寻常的人,又有包子一口解决,也没有动手的机会。 所以在过去,这算是应天长的镣铐,限制着他的行动。 包子三两步跑过来,爬上应天长的胸膛蹦蹦跳跳,水花溅洒在少年的脸上,这使少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墨书亭那糟老头子估计都和你说过了,现在每日黄昏无忧崖的那段时间,可以算上我了。”黄行村说。 “黄先生,我底子怎么样?”应天长依旧没有起身。 黄行村也淋着雨,衣衫全部湿透,他在应天长身边坐下,说:“底子算是不错,早年应该有高人帮你打熬过,只是你后来虽然有在炼一些把势架势,但总的来说还是荒废了。” “那顾清让呢?” “他不以体魄见长。”黄行村说。 “他说他不擅长用拳?” “他是练刀的。”黄行村的嘴咧出一个弧度,在应天长眼里,这应该不算一个笑容。黄行村说:“你没必要和他比,武学一道上,顾子有天赋,也肯努力,加上他那个便宜师父,说他是如今江湖的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顾清让若是出书院去走江湖,如今中原江湖年轻一辈中颇具盛名的那几个出彩的辈,没几个是他的对手。若是说到用刀上,就算是混迹江湖许久的老人,遇着顾子,也只能说一声倒霉。” 听得出,就算身在书院,黄行村的心依然留在江湖上。应天长忽然有些想要了解这个突然退隐江湖的老前辈的故事。少年想起当初听烂橘子讲江湖传说时,自己是满脸的不耐烦,如今却又有些好奇。 “但我想揍他一顿啊。”应天长坐起身,将嘴角的血迹与脸上的雨水一并抹去。 包子从他的胸膛滑到大腿上。 黄行村摇摇头,他站起身,仰面朝天,随后一拳轰向天际。 应天长瞪大双眼,他看见周围所有雨珠,因黄行村这一拳,在下坠的过程中再度爆裂,炸出无数更更密的水花,并顺着拳势,节节攀升向上,直至苍穹云端。 黄行村收回拳,炸裂而出的无数水花才尽皆落下。那些水花打在身上,如同海浪拍岸。 “这是为什么?”应天长问。 黄行村没有说话,再一拳,拳出之时,坠落的雨珠尽皆停顿,拳出后,打得雨幕上升倒退,渐渐飞向天空。拳势消尽后,雨珠才又坠下, 秋雨如常,黄行村站在如丝如线的雨幕之中,说:“佛门的光头和尚信一句话,叫做相由心生,我们江湖人出拳出剑什么的,也是这个道理。” “第一拳,是你如今的心境。” “第二拳,是我想让你看见其中的区别。” 应天长若有所思。 “顾子不缺什么,就是缺一股江湖心气。这是顾清让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而你,却是过犹不及。”黄行村说,“不是说你错了,而是想让你能更加明白,出拳该如何。” “还有一句题外话,方才你最后一拳若是出手,毫无防备的顾清让会重伤。” 黄行村说完便走了,来去倒是潇洒。应天长倒是沉浸在他的话语里,不是因为黄行村出拳,也不是他所说的“出拳该如何”之类的话,只因一句,顾清让会重伤。 这是应天长不曾想象得到的结果。他最后试图使出的那一拳,是老光头教给他的三式拳招之一,应天长觉得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让顾清让挂重彩只是个奢望。 应天长又转头看向漫天雨丝,在风中纷飞如蝶舞。 真好。 应天长咧着嘴笑了笑,莫名其妙的。 等黄行村走后,牛妖青黄才心翼翼地靠近坐在原地不曾挪过位置的应天长。他手里撑着一把不知何处来的雨伞,怀里还夹着一把。 青黄将怀里的伞递给应天长,应天长摇头拒绝了。 “淋会儿雨,挺好的。”应天长说。 青黄歪着脑袋:“你喜欢淋雨?” 应天长想着应该如此吧,便点了点头。相比在炙热的阳光下带着,自己真的更宁愿在雨里湿透。相比那些温暖与炽热,寒冷反而更加令人接受。应天长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自己就是一个怪胎吧。也许,只是也许,应天长曾如此思考过,温暖是由别人给予才能感受得到的,而寒冷只独属于自己。所以,相比温暖,一个人的寒冷才会让人觉得真实。 只是应天长没想到青黄竟也将自己的伞收了起来,蹲在雨中。 应天长看着青黄耷拉在地上的牛尾巴,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刚刚和顾清让打平了呢!”青黄的神态远比应天长自己要兴奋。 应天长揉着自己的脸颊,试图更加理解这一抹真实。他说:“不算平手,我被他打得都吐血了。” “但你也把他砸进土里了。”青黄丝毫不在乎应天长为自己的辩驳,他指着顾清让留下的那个大坑,“他衣服上全是土呢,很少人能让他这么狼狈呢!” 应天长感到无奈,也不就多说什么,他想着今晚还要去那什么无忧崖见墨书亭。 也不知道这场秋雨要下多久。 应天长将包子从自己大腿上抱走,撑着青黄的肩膀,应天长站起身。 起身的那一瞬,是天旋地转的感觉,应天长差点又摔倒在地。 青黄赶紧扶着应天长。 这一次应天长没有逞强,任由青黄搀扶着自己。 “打饿了么?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青黄说。 脚下包子传来不断的“汪汪”,应天长笑了笑,对于包子来说,没有比吃东西更具有吸引力的事了。揉了揉自己还在疼痛的腰背,应天长说:“好。” 不吃饱点,鬼知道等会儿去无忧崖要受到什么惨绝人寰的摧残。由于幼年老酒鬼的实战教学,让如今的应天长都对这种东西有一些不可遏制的恐惧。虽然他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老酒鬼那么不像个人,也不是所有实战教习都是那般折磨人,但知道归知道,无济于事而已。 由于青黄坚持,应天长便没有去青蚨坊吃饭。 一人一妖加上包子,就近寻了一处凉亭。 青黄让应天长歇着,自己去买些吃食,就撑着伞离开了。原本青黄怀里还夹着一柄雨伞留在了凉亭之内。 应天长感叹于这只老实牛妖的敦厚与良善。 只是在凉亭待着,应天长就不免会想起遇见陈临安时的那座破败凉亭。只是如今自己所在的凉亭完好而精致,纵然秋雨如丝连绵,也不会漏进一滴雨水。 应天长将自己湿漉漉的手伸出凉亭,再度探进雨中。他缓缓翻转手掌,像是抚摸秋雨,抚摸秋日,而他的脑海里回荡的是陈临安的春风春雨。 应天长想,现在自己总算有了除开烂橘子之外的朋友了。 青黄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吃食还是和中午时一样,在包子扑向食物的时候,应天长已经拿了几块干粮面饼到凉亭的一侧慢慢啃食。 青黄坐在他的身旁吃水果,应天长闭口不言,他倒是滔滔不绝。 说书院趣事,说妖怪修行,谈天说地。 在应天长眼里,这是青黄对人的好奇。 为什么人就不能像青黄一样试着去了解与自己不同的生命呢?对神是敬,对鬼是畏,对妖是惧,这似乎永远不会变化。哪怕有人得到升天,在所有人眼里,他就不再是人了。可,为什么呢? 应天长将目光从青黄身上移开,投向遥远的天际,那边的阴暗如同土地的尘埃。想想也是,像青黄一样的妖怪又有多少呢,他是一只青牛精,若是一只虎妖,可能又会不同了。 子非鱼,应天长觉得说得很对,所以他只能管管自己。当自己的行为对错符合自己的认知时,别人的对错苦衷就与自己无关了,也许这才能使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吧。 问心无愧,应天长在心里又将这句话默念一遍。 秋雨依旧未停。 应天长撑着青黄给他的伞,带着包子,往无忧崖走去。 其实自己已经湿透,没必要撑伞的。但看着牛妖青黄憨傻的脸庞,应天长认为自己还是撑伞好一些。 无忧崖。 墨书亭站在崖边,风雨缠绵,他未戴斗笠,未穿蓑衣,也未执伞,一身儒士长衫大袍,于雨中,不沾滴水。 应天长撑伞缓步而来。 “让你在此修行的目的,是为了将你压抑在内心的那些东西释放出来。你不用留手也无需留手,有什么用什么,我也会如白日在书斋里一样,勾动你心湖波澜,却保你每一个动作,都包含情绪。”墨书亭没有回头。 应天长看着他的背影,少年抿着嘴,心中忐忑不定。 这将是他第一次见识儒家修士的风采。 衣衫不沾滴雨,少年想起长安的那一场雨,陈临安衣角湿透。 “你要用杀心来面对你在此将遭遇的一切,否则也不能称之为实战。”墨书亭伸手,如摘果实一般,从雨中取出一滴雨珠,“既是修行,更是修心,也为了避免你日后走火入魔。” “人之性也,难说啊。” 墨书亭将手中雨珠抛向少年。 应天长扔掉手中伞,眼中有震惊。 也有恐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五 明月桥头青石街 秋风入夜,许鹿才堪堪睡醒。 雨后院里多出许多积水,许鹿从房间走出,赤脚踏在院中积水上。他依然只披着一件墨黑大袍,没有知觉似得,察觉不到入夜的秋凉。 在水面踏出一圈圈散开又起的涟漪,许鹿来到他那颗一年四季都开满白色梅花的梅花树下,深吸一口气,秋风过,梅花花瓣似雪一般飞舞。 席地而坐,抬头望着秋雨之后从云层从探出头的弯月,许鹿便如此看了许久。 时间如在此刻停止。 此刻也如同恒定的永久。 直到一只蝴蝶飞入许鹿的院。 这是一只蓝色的,如同月光映在海面上的淡蓝光芒的蝴蝶。灯火昏暗的院子里,在皎洁的月光中,与无数雪白花瓣一同起舞,从一片花瓣飞向另一片花瓣,仿佛告别一个世界,又奔向另一个世界,循环仿佛,又乐此不疲。它于空中留下联系世界与世界的美丽轨迹。 许鹿的目光自然被这只蝴蝶吸引,当他见证了它所蕴含并展露的魅力后,心中有一些可惜。 他抬起手,伸出手指。 这只蝴蝶很灵性地降落于许鹿的食指,它展了展翅膀,才将双翅并拢。 许鹿眼神怜悯。 看着这只蝴蝶,在自己食指上自燃而亡。 最后与雪白花瓣一同飞舞的,是被秋风吹散的灰烬。 许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理解的笑容,,他从地上起身,缓步走出自己的院。 一直陪伴着他的那只黑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许鹿的身后,摇荡着尾巴,步伐缓慢如同许鹿。 走在前方的许鹿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黑虎的步伐顿住,没有口吐人言,而是发出呜的声音。 黑虎的呜声,像是闷雷。 许鹿却没有停步,顾自地走着,依旧摇头。 黑虎消失在雪白梅花花瓣卷起的漩涡里。许鹿也已走出院门,而踏出院门的那一步后,也消失无踪。 同一时刻,许鹿的身形出现在江南水乡的一处桥头。 眼前江河水缓缓流淌,月光下波光粼粼。 背后是青石板街,一直延展入远方镇。 许鹿蹲下身,抚摸青石砖与木桥的衔接处,感受着肌肤传来木桥的粗粝与石砖的光滑。 木桥上多出两人。许鹿缓缓抬头。 一人头戴斗笠,斗笠垂下的黑纱覆住面容,加上宽松的白袍子,辨不出男女。 另一人则是一名面容算得上俏丽的女子,可是她左脸上有一片扭曲的疤痕。 女子身边,飘飞着数只之前出现在许鹿院中的淡蓝蝴蝶。这些蝴蝶萦绕着女子,似乎她是一朵娇艳的花朵。 许鹿看着那名女子,准确来说,他是在看女子身边的淡蓝蝴蝶。 这些蝴蝶让许鹿皱下眉头,而在许鹿皱眉的那一刻,女子周围的蝴蝶全部着火焚烧。 许鹿的眉回归原位。 夜风吹动湖面,也吹走了空中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女子神情激动,却被旁边那人伸手拦下。 许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黑纱覆盖面容的那人露出衣袖的手掌映着月光与湖光,甚是好看。 “应天长已回到书院,许先生所答应的事可还作数?”斗笠下传来一种沙哑的声音,仿佛声音主人的半只脚已踏入棺材里。 许鹿听到这个声音不禁摇头,他见过无数改变自己声音的人,这种法子根本算不得有多难。单凭那只好看的手,许鹿就敢断定斗笠下的也是个女人。 许鹿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们的阅历,深也不是,浅也不是。 可能是傻吧。 许鹿懒得回应这个女人的废话,他呼出一口气,那人斗笠与掩面的黑纱转瞬化为尘埃,散入江水之中。 月光下,是一张绝美的女人的脸。 如昙花初绽。 许鹿笑了笑,果然是个漂亮女人。 “许先生未免太过无礼了。” 被去掉斗笠的女子不再故意变换声音,回到她自己的清冷嗓音。 虽然拦着自己的同伴,但这名女子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许鹿说:“因为你们是女人,我已经很客气了。” “我许鹿如何做,是我许鹿自己的事,就连你们的主子皇帝老儿也别想过问。”他走到两名女子之间,“世间如何说我许鹿,你们又并非不知。故意来书院找死我又没让你们死,我许二应该是大善人。” 脸上有疤痕的女子想开口,又被自己的同伴拦下。 许鹿昂着头,看天上的月光:“其实你们也没找死,对吗?” 这话并不是在问这两名女子,她们也都不敢开口。她们没想过,许二许鹿,是如此的喜怒无常。 可许鹿却不认为自己是喜怒无常,他的心境到现在都不曾有过一丝起伏。 “回去告诉让你们来心斋找死的那些人,我许鹿在长安与皇帝老儿说得那些话,我许鹿既然敢说,就肯定敢做。”许鹿肯定这两个姑娘完全不知道其中内幕,所以他也不想说得透彻。 许鹿咧出一个笑容:“就算我爽约,你们又能如何?” 两名女子的脸色愈发难堪。 原先戴斗笠的美丽女子勉强开口说:“西北妖患,李先生大闹长安时,许先生答应过要处理的。” “哦,哦。”许鹿仿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拍着自己的头说,“原来是这事,早说嘛,我还以为别的什么呢!我们儒家弟子,自然是愿意平天下不平事,帮助天下太平的。” 但他的眼神依然没有任何波动,平静的就像一个死人。 两名女子自然察觉得到这一点,也知道这是许鹿故意而为之,更加不敢多说多动。 “既然口信传到了,不走吗?”许鹿走回到原位,即是青石板与木桥交接的位置。 “西北妖患严重,恐引起人间大乱,希望许先生……”看着许鹿的眼神,白袍女子并不敢把话说完,只能拉了拉同伴的衣物,准备离开。 许鹿说:“你们既然把他们的口信传到了,就别忘了将我方才的话说给他们听。” 两人战战兢兢地点头,以秘法遁走,许鹿觉得她们像是从虎口逃脱的羊羔。 他又走回到桥上,俯身用手捧起江水,江水里有月亮。许鹿眼神也如江水般清澈,眼里也有月亮。 自己真的很恐怖很吓人吗? 许鹿笑了,笑得有些开心。 当他将手里的江水又洒回江河中时,他脸上的笑容便也消失,只剩下那一抹懒惫依然。 没有再使用类似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许鹿转身踱步而走。 沿着青石板街,走向远方镇,走回书院。 书院其实离此处有段不短的距离,但许鹿一点也不在乎,就算明日过后再明日自己也走不回书院,可哪样又如何? 天地之大,山川之阔,身在何处,不是逆旅? 独处院不远足,与踏遍千山万水,又有何区别?许鹿在何处,就能够不再是许鹿了? 随遇而安,也随心而安,便好。 明月当空,许鹿赤脚踏着仍然湿润的青石砖,心情并非很好。 自己那师弟才与顾清让打了个不算平手的平手,朝廷的人马就来了。这背后是什么意思,许鹿清楚得紧,他所知道的,甚至要比朝廷里皇宫里的那些人认为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些。 心斋说是密不透风的儒家圈禁之地,但除了那些只是做摆设看的阵法与守山人,只有一个保护措施。那些将自己明棋暗子插入书院还暗自笑话书院防备并以此自豪的,在许鹿看来,就真的只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许鹿迎着夜色,心里无比明亮。比如文院的那几个看起来飞扬跋扈实则金玉其内的二世祖,就是朝廷的几手明棋,而书院的某个守山人,以及几位夫子先生,则是藏得极深的暗子。当然诸如此类的各方探子,多不胜数。 而事实上,只要他许鹿在一日,心斋这间破书院还真的就是密不透风的。 许鹿之所以留着他们,是因为他们也是许鹿的棋子,只是他们与他们的主子都不知晓罢了。 老头子啊老头子,能有我许鹿这么个徒弟,真的是你攒了八辈子的福气。 “西北妖患?”许鹿脸上露出冷笑。 许鹿是知道西北如今的情况的,否则也不会在长安时主动向三坛海会大神的李哪吒与老皇帝提出由书院去解决这桩不的麻烦。李哪吒谨遵天命不去说他,可老皇帝的心思却多得多。拦下李青莲与处理西北妖患是让李哪吒滚回天庭的条件,但在老皇帝那里,这只是一个添头。没办法,帝王嘛,想得比别人远,看得比别人长,要得自然也比别人多。 而且在这个添头上,老皇帝当时指名点姓在应天长回书院并露头角之后,让他作为先锋主力去处理西北妖患。 这气得李青莲当时差点一剑将老皇帝连着皇宫一并斩了。 幸而许鹿在一旁拦着。 在许鹿答应下来后,若非追不上,李青莲就要把自己这二哥当场打死。 要知道就算是李青莲也对西北妖患有所耳闻,如今的西北那边的麻烦至少有五六名妖王掺和其中,让四去打头阵,不是送死是什么。 “这真不是让老四去送死啊。”许鹿一人在夜里无奈的说道。 老皇帝这么说的原因,主要是为了恶心自己与李青莲而已,至于老皇帝前前后后所有话中的其他意思,许鹿觉得就算是自己的傻子老大和愣子老三也都能明白。 想让我许鹿出马,怕真的是痴心妄想了,真的当我窝在院里便对天下事一概不知? 许鹿忽然觉得累了,他开口说:“过来。” 黑虎出现在他的身边,许鹿骑上黑虎的背后就跟着仰面躺下。 面朝月光。 “懒鬼。”黑虎口吐人言。 许鹿嘿嘿地笑着。 就像许鹿说得,就算他爽约了,世间又能拿他许鹿如何? 不过,要让老四过去也不是不行。 既然你们说让应天长去西北除却妖患,那就让我那可爱的老四过去吧。 许鹿心中寻思着,在黑虎背上又慢慢睡去。 才从墨书亭手中解脱的应天长抱着包子刚刚回到自己木屋,狠狠打了个寒颤。 不会淋雨染上风寒了吧,少年如是想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六 不与世间同 在书院的日子远比应天长想的充实许多,也要舒服许多,当然,这个舒服并不包括每日黄昏至午夜被墨书亭或是黄行村教训的时刻。白日里老书虫要求应天长要去上得课程不算多,每天大抵有两到四门课,但应天长总归不是那种听话的人,若是陈临安开口可能还有用,老书虫在应天长面前则真没什么威信。 今天应天长又逃了课,他躺在离自己屋不远处的草地上。他嘴里叼着一根略微枯黄的草叶,看着天上白云悠悠。 其实书院的生活与他先前所想还是有许多不同的。本来应天长还想着能与老书虫多待一待,他继续在自己耳边唠叨着一些圣人言语,或者就是他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狗屁道理,不然看着他对自己无可奈何吹胡子瞪眼也好。但应天长想得这些终究只是自己脑袋里的幻想。除了最初到书院的那匆匆一见,应天长再没见着老书虫。 应天长也不是没想过去找老书虫,可一来那不符合自己心性脾气,过去就感觉是自己认输了。虽然理解当年老书虫他们离开的缘由,但少年到现在还没真正放下此事。二来嘛,既然老书虫不过来,就说明他可能有着其他的事,应天长不想去打扰他。 毕竟嘛,现在的老书虫还是这心斋的主人,儒家的圣人,张元春。这可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和泼皮骂街的糟老头子可比的。 应天长懒洋洋地闭上眼,似乎自己还有一个师兄许鹿。但对比一路上陈临安的照顾与长安李青莲的惊艳,应天长对一直不温不火的许鹿真没什么感触。 听说他是一直窝在自己院里不出门的那种人,想着许鹿脸上不曾消退过的懒惫,应天长倒也觉得是许鹿能做出的事。 至于去许鹿的院里晃荡,应天长嘴上露出一个笑容,这就别想了。 包子从屋子那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叫着。 应天长心领神会,青黄来了。 让应天长觉得舒心的,便就是这只牛妖青黄了。自从那日之后,青黄每天都会来找应天长,有没什么事情,不是一起发呆,就是应天长发呆青黄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彷佛这就是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一般,风雨无阻。 应天长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一个适应寂寞与孤独的人。所以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度过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的时光,他都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甚至在那些因漫长而显得空虚的时间里,他也能从自我的寂静里得到不知名的满足与安宁的快乐。他也不会多么的需要一个“别人”来慰藉自己的心。 何况,应天长有包子。 可是,就算再不畏惧孤独,有人陪着,总是让人舒服的。 前些日子,青黄将他的弟弟带过来了,就是顾清让口中那个武院十七席的牛妖青山。 青山已经完全化作人形,相比还不能完全化形的青黄,青山的模样要粗壮许多,远远看去彷佛一棵能够活动的大树。 青山不是青黄那般的憨傻,但从与他的交谈里,应天长感觉得到青山应该是个一根筋的爆脾气。 同时,还是个武痴。 在谢谢完应天长帮助了青黄之后,青山便要求和与顾清让互伤战平的应天长比试比试。 结果被青黄撵着屁股打。 被这么一个无能的大哥不留情面的拳打脚踢,青山没有半点生气,只是有些委屈。 见着这些的应天长,心情很好。 青山的要求就在嬉闹中不了了之了。 其实顾清让与黄尧也来找过应天长,只是相比牛妖青黄,次数不多,不过两三次,比之青黄与青山,顾清让两人的到来说是拜访要更为恰当,礼数规矩都没少,谈笑也颇具风雅。 应天长也理解,毕竟顾清让与黄尧都来自大户人家,这是他们自的相处习惯。 应天长与顾清让黄尧之间所聊,多是山野传说与江湖趣事。 应天长觉得自己有青黄青山这样的朋友,很好,自己有顾清让黄尧这样的朋友,也很好。 两者其实没什么区别。 “你听说了吗,书院这几天要遣人去西北。”青黄来到应天长的身边坐下,说。 应天长没有睁眼,轻轻点了点头。 “西北是我的家乡。”青黄说。 应天长听过青黄说过很多关于他家乡的话,比如什么黄沙漫漫可由夕阳染红,什么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什么烈风卷白草,应天长其实是想去亲眼见一见的。 “想家了吗?”应天长问。 他睁开眼,他从没想过自己能问出这种问题。 青黄咧嘴笑了笑,说:“我们这种妖怪哪来的家啊。” 应天长原以为青黄还会多说些什么,就像他往常那样,滔滔不绝,可能说一些妖怪的苦衷,也可能再说一说关于他家乡之类的话,但这全是应天长自己所想看见的。青黄并没有开口,这是一种他少见的沉默。 也只有这个时候,应天长才觉得牛妖两兄弟里,青黄是当之无愧的哥哥。 “想去西北就去吧。”应天长说,“虽然你说你没有家,但你总是在说西北是你的家乡,没人能拦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但是……”青黄犹豫不决。 应天长坐起身,说:“再说了,书院不是要派门生去西北吗,以青山武院第十七的席位,向夫子先生们毛遂自荐应该不是问题,你再跟着他,两兄弟一起回去看一看,不是很好吗?” 但青黄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应天长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像青黄所说的那般简易轻松,但少年并没有开口询问。 过了一会儿,直到青黄的眼中出现坚毅的神色,他才说:“书院之所以想要派人去西北,是因为妖怪乱世。’ 应天长看着青黄的牛角,等着下一句。 可还没等到青黄再开口,就有人说:“嗯。” 青黄看着突然出现在应天长身边的人,吓得直接起身。 应天长回过头,说:“许师兄。” 许鹿躺在草地上,依旧只说了一个“嗯”字。 青黄赶紧行礼:“见过许先生。” 许鹿抬手挥了挥,算是知晓了。他没有将手放下,而是继续指向天空,那里有一处白云,像是一条狗。 “西北,你去吗?”许鹿说,“你可以带上那两只牛妖,有我罩着,不用担心,也不用避嫌。” 许鹿说出了青黄最担心的那个点。许鹿也不等应天长开口,继续说:“不过我先提醒你,西北的局势,有些乱。” “不是只有几只妖怪招摇过市的那种,而是……”许鹿想出一个还算合适的词,“造反。” “嘛,到底怎么样,我说也说不清楚,你去了便知道了。”许鹿说。 “你确定我会去吗?”应天长问。 “你不会去吗?”许鹿反问,他枕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有些惬意的悠闲。 应天长想起青黄那坚硬的牛角,与挂在自己床头的那一柄名为“桃花”的黑鞘长剑,最后是刚刚青黄下定决心是眼里闪过的那一抹坚毅。 应天长笑了笑,许鹿也笑了笑。 “这只牛妖是西北的,对那里知道些情况,有什么你问他。”许鹿说,“明天出发,没问题吧?” 应天长点点头。青黄依旧不敢说话,似乎只有在许鹿他们出现的时候,青黄才记得住应天长其实是张元春的四弟子,许鹿的四师弟。 “你也别怪老头子,这段时间,他也很烦。” 许鹿消失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让应天长心中多少泛起些暖流。一些埋怨,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消散殆尽。 应天长想,估计许鹿所说的这段时间,连他自己也很忙吧。 在许鹿走了之后,青黄才回过神来,看着应天长,满脸的感激。 应天长吐出一口气,说:“你回去告诉青山吧,至于西北的情况,路上再说。” 反正去西北路迢迢水漫漫,有得是时间。 青黄点点头,跑得飞快。 应天长回头看向天上先前许鹿指着的那朵白玉,觉得它真的很像一只狗。 包子跑过来,应天长将它抱起,说:“其实我也是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狗吧。” “正解。” 耳边突然出现许鹿的声音。 应天长猛然回头四顾,却不见任何踪影。 傍晚,应天长如约走上无忧崖。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墨书亭也不是黄行村,而是许鹿。 “老三北去,老大被魏老头的要事留在荆湖,你以为真这么巧吗?”这是许鹿开口的第一句话。 应天长试探着说:“是长安的事?” 许鹿点点头,也不多说,继续道:“你招数我大概知晓,白马寺的佛法,龙虎山的仙法道术,以及老头子教你的东西。而算得上压箱底的你使得出的,饕餮,出自空一和尚的三式拳招,你如今勉强能够驾驭的一式龙虎山秘传雷法。而外物方面,老头子给你的裁纸刀,龙虎山的紫金符箓,白马寺的一颗佛陀舍利。” 许鹿走到应天长面前,抬手搭在应天长的肩上:“还有你不知道的,比如这件老大给你的儒家长衫,老三给你的桃花剑中所蕴含的三缕剑气。” “你的家当,是真的让人眼红。” 声音里却仍然只有慵懒这一种感觉,清淡得如拂过应天长脸颊的夜风。 “今夜我来,除去补上我没给你的那件师兄见面礼,还有就是要教会你怎么用那些好到不能再好的宝物。”许鹿拍了拍自己脑门,说,“对了,还有一事,我们儒家的东西,尤其是糟老头子教给你的东西,今晚必须让你掌握一些。” 应天长一直仔细听着,到这里他才开口问:“时间够吗?” 应天长担心自己没有那个能耐做得许鹿说的这种程度。 “担心你自己还说得过去,别忘了现在是谁站在你面前。”许鹿伸了个懒腰,“你的二师兄,许鹿。” “只恐烂柯人到,怕光阴、不与世间同。”许鹿问,“听过吗?” 应天长觉得周围似乎变得不同了,却又没什么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七 先生学生 应天长昨晩非但没有熬夜,反倒是早早的睡了,睡得很香,很沉。 第二天,青黄与青山敲响他的房门时,应天长才醒来。 应天长开的时候,是青黄背负的那个比他人形身躯都还要大上一点的包袱先闯入眼帘。 应天长没有收拾多少东西,几件换洗的衣物,一点银钱,还在书架上选了两三本书放进自己的包裹里。放在以往,这是少年不敢想象的事情。 出门前,应天长将床头的桃花取下,与包裹一同背负其后。 应天长站在高处,俯视着眼前的静心谷,来书院不过半旬时光便要离开了。但这个离开并非别离,而是一种有归途的远游,这对少年来说,是第一次。所以在还未离开时,应天长便在想象归来时的景象,希望不遇冬风凛冽,不闻冬梅寒香,不见冬雪皑皑,若还是秋日,便就最好了。 应天长想起一事,江南,应该没有雪吧。 应天长很少见下雪。 这次赶赴西北,书院目前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这是许鹿的安排。应天长不晓得大概原因,但他能肯定的一点便是这是许鹿在文人的碎嘴里保住青黄与青山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的一种方式。 但这个原因所占比重在许鹿的想法中究竟能有多少,应天长便不得而知了。 想起他们的妖怪身份所带来的恶意,应天长心中就一股火在燃烧。应天长以为这股火来自于自己对烂橘子的死的无能为力,但后来他知道,自己错了。 是自己就觉得此事不对。 纵然在书院待了半旬时光,应天长依旧对书院的各处环境不太熟悉,至今未到走过书院的边界。除开书院本就因秘法而显得无边无垠之外,也是应天长很少走动的关系。来来回回也就青蚨坊,无忧崖与静心谷中自己这栋木屋。 “既然不让我们声张,我们便从侧门出去吧。”应天长说,他指得侧门,是初到书院时许鹿带他进来的那条路。 也是应天长唯一知晓的出路。至今为止,应天长还不曾见过书院的正门是何等模样。在他的构想里,应当是古韵悠然也极为典雅高贵的。 就像自己逃荒时在无数城池里见到的那些气派书院。 青黄点点头,让应天长带路。 青山想要说些什么,被青黄一巴掌打在头上,只能乖乖的闭上嘴。 应天长觉得有些好笑,青黄虽然不比青山,但多少也有些神通法力,他将对青山的态度的一半拿出来对那些书生士子,也不至于被那般欺负。 慢慢走来,应天长又看见守在牌楼前的那名守山人,他坐在草屋前的躺椅上,依旧点头。 应天长也点点头,回头看见那一座写有“君子不器”的牌楼,少年看得最多是那两道许鹿留下的墨痕。 少年不太懂这四个字的意思,也不太懂许鹿划去这四个字的意思。 更不懂书院和老书虫为什么不把这两道墨痕擦去。 回来的时候,得问问许师兄,或是老书虫。 青黄拍了拍应天长的肩,应天长“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跨过楼牌,便出了书院。 书院外,青山绿水,那条溪依然欢快流淌。 “走过去?”青山问。 相比背着行囊的应天长,青山则显得尤为洒脱,仅是一身黑衣,再无他物。估计他的东西都在青黄那巨大的行囊里。 应天长有点不解:“飞过去?我不会。” “不是。”青黄摇头说,“我们可以变会本体的。” 应天长不知道西北这个家乡对青黄青山两兄弟意味着什么,但从青黄近两日的不寻常,应天长便晓得西北之行应当不简单。 昨日许鹿提醒过自己一些,但仍是对其中的线条脉络看不真切。 毕竟自己不是许师兄那种聪慧之人。 “既然你们急着回去,便随你们吧。”应天长点头说。 青黄与青山一同变回本体,是两头硕大的青牛。青黄身上还有一块黄色的斑纹。 应天长靠近青黄,不禁用手摸了摸他的侧背。现在的青黄,比一座山包都还要大些,先前那个巨大包袱系在他的牛角上,仿佛人的发绳,显得极为细。 而青山本体原形的体态比青黄还要大上一些。两只牛妖与之前人形唯一相同且相通的,只有眼神了。 “你们不怕暴露在世人眼前吗?”应天长问。 “书院于此地有秘法相护,寻常人看不到内里乾坤,而出了书院,我们以法术遁走,尽量不惊动百姓。”青山解释说,“黄前辈还给了我们各自一张隐匿妖气与身形的符箓,虽不是大家手笔,也有时间限制,但只要注意些,应当不是问题。” 应天长三两步登上青山的背,而包子则自己跳到了青黄的背上,然后跑到青黄的鼻子上坐着摇尾巴。 对于包子来说,去西北,是去吃顿大餐。 “黄先生也会画道家符箓?” “并非出自黄前辈之手,而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他是黄前辈的朋友。” …… 书院里,张元春罕见地走进了许鹿的院,雪白的梅花花瓣飞过他的眼前。张元春抬起头,是那棵雪白梅花树。 张元春向来觉得自己的二徒弟是徒弟中最具诗情画意的那个,陈临安与李青莲完全比不了,更不消说就没见过多少美好事物的应天长。 老头子笑了笑,当然,就凭这株梅花树,张元春就敢说许鹿也是自己徒弟里最矫情的那个。 “哟,糟老头子又在想我什么坏话呢?”许鹿躺在梅花树下,黑虎伏在他的身边。 许鹿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朝自己的先生招了招手,声音与面容一样的懒惫:“老头子怎么舍得到我这个地方来了?我不信你会想我的。” 张元春来到许鹿身边坐下,做得再直再端正,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老书虫瞥了眼许鹿,自己也干脆躺下。 这么躺着,倒也舒服。老书虫回到书院后,很少有这样的时光。 两师徒就这么躺着,天上白云化苍狗。 “让老四去西北,其实是我的主意。在我见到老四的第一面,我就想要让老四去西北那边。”许鹿说。 张元春闭着眼,说:“我知道。” 许鹿没有停下来,继续说:“我看见老四的第一眼,就对他说过他不是个读书人。老大担心的事,我很清楚,我们都很清楚,而能帮到他的,我们几师徒里,只有我最合适,但我怎么帮?教他那些只会让他反感厌烦的大道理,还是用些嘴上功夫孜孜不倦地去说?坐而论道最是无用不说,我也懒得去做这种事,倒不如让他去西北自己体会下。” “以西北妖患作他此时的修心炼心之地,最是恰当。老四见多了人间苦难,让他直接感受世间美好也不行,那只会让他觉得虚伪。要慢慢来,首先,是苦难与危险中的那一缕真和那一点好。他能感知到这些,这趟西北之行便不虚此行。其他方面的得与失,与师弟的心境相比,就显得不重要了。” 张元春依然没有睁眼,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锤子你知道。”许鹿一脚踹在张元春的腰上。 老书虫反倒将自己的身子压在许鹿的腿上,他说:“你今天怎么了,话这么多?” “我就不能显摆一下?”许鹿干脆也闭上眼。 “主要还是怕陈一和李三回来收拾你,话先在这交代明白,是想让我帮你拦一拦,而不是在旁边看笑话。”张元春脸上洋溢起一抹笑容,“许二啊许二,想得倒好。” “那也得他们追得上我才行。”许鹿咧嘴说。 若不是老头子来这里,许鹿是绝对不会说这么多话的。 许鹿神情古怪,说:“你就不为老四说些什么?” 张元春抹了一把脸,坐起身来,他仰头,头顶梅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老书虫哭丧着脸,说:“我这当先生的,不中用啊……” “不中用啊……” 而此时的许鹿脸上以没了往日的慵懒与轻狂,他起身,正经地立在老书虫身后,比世上最守规矩的弟子还规矩。他轻声道:“没事,先生,有我呢。” 文人思虑,最是忧心。 在远方,一袭青衫的李青莲坐于一处山中瀑布旁,白狐歇息在他的身边,白马于后方吃草。李青莲看着奔流而下的瀑布,眼中剑气弥漫。 蓦然间李青莲心中略有感应,猛然回头,回头所望,是江南,是书院。 他背后瀑布,湍急水流由中间悄然裂开,如垂直而下的布匹,被人由剪刀从下往上剪开。流水如布般平整,不再溅起一点水花。 “先生。”李青莲轻声说,“四。” 他背后的瀑布就此断裂,水流戛然而止,不再流下一滴水珠。 白马与白狐皆抬头看向他。 李青莲伸手,白马上所挂的青皮葫芦飞至他的手中。 李青莲仰头饮酒,久久不停。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的剑气能断水流,可任何酒都浇灭不了愁。 荆湖某户人间,陈临安正帮着名为林宣的少年人添加柴火煮饭,君子远庖厨,但这从来都不是限制陈临安的话语。 将手头的一根柴火放入灶火中,陈临安突然顿了一下。 林宣看到了陈先生神情的变化,不由问道:“怎么了,陈先生?” 陈临安重重叹出口气,抬起头来,强颜欢笑道:“没事的。” 他的目光与思绪投向厨房外,随着炊烟,飘向江南与西北。 而在青山背上的应天长,在山野穿梭时,没由来的心慌意乱。 他回头望了望渐渐远去的书院,有一些悲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八 端倪 伟明城立在西北的隘口,是西北连同中原腹地的唯一道路。一般去往西北的商贾走贩都会于此地停留,做必要的补给与人员的更替。毕竟前去西北,民风剽悍不说,一直在黄沙上行走盯着过路羔羊的马匪多不胜数。 伟明城里的东西很多,最多的就是卖水处与走镖武行。当然,还有为赚钱商贾与卖命武夫服务的酒楼赌坊妓院。尤其是走镖的镖客与从西北生死线上下来的武人,生命对他们来说就和才赚到手的钱财一个意思,皆是一次性的物品,得用完用得舒服用得爽,不然会后悔。谁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能否活着走入伟明城。 伟明城中,夜夜笙歌,一直灯火通明仿佛要到那个不见头的永远。 所以虽然被群山环绕,伟明城中依然繁华如中原大城。伟明城就像一道屏障,将西北的险恶与惨烈都拦在城外。于在西北混迹生活的武夫江湖人来说,真是他们口中那句话,一入伟明即中原。 而伟明城也确实如此,是一座将西北的危险隔绝出中原的一处要塞。城内虽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可城头上站得的一位位守城士兵,背脊如钢铁一般直挺。 而直至最近几个月,伟明城才多了一些不寻常的异样。一般而言,伟明城相当于一个中转站,商贾武夫来了走,走了来,虽说络绎不绝,但并非长久居住,加之伟明城中原住居民并不多,城中人数也就一直恒定在一个不算多的范畴。而这几个月内,入城百姓愈来愈多,拖家带口地在城中安札下来。 一开始伟明城的守官还未察觉有何不妥,直至城内每条巷道望去都有许多百姓衣衫褴褛地蹲在墙角,背后一张破布破衣物搭起的帐篷,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家。 城内人心惶惶,生怕这些难民暴走伤人。 而那些商贾与勾栏酒楼的老板也怨声载道,毕竟城里这种人再多,老板们包里的银子也不见得会多出一厘一毫,他们甚至担心这类人会顺走他们包里的银子。 而从西北返回的镖客武夫看向这些难民,更多的是一种怜悯。可也仅如此了,帮他们?谁又能来帮自己?只有些许实在是软心肠的镖客与游历至此的侠客,会给这些百姓留下一点银钱。 当守城将官命令士兵将一大批从西北南下至伟明城的百姓拦在城外时,伟明城的太守罗庆丰出现在城门口。 下令拦人的将官来到罗庆丰面前,说:“大人,已进城的难民咱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上面和城内权贵的压力,让他们留在城里。可要再让这些难民进来,不说会不会激起更多反对的声音,单论咱们这座伟明城就承受不住啊。” 罗庆丰其实还算年轻,坐到西北最吃香也最具油水的伟明城太守的这个位置的他现在还不到而立之年。这其中虽有不少他那位和他不对付的老爹的暗中帮衬,可打铁还靠自身硬,能让上面确定让他来坐镇这西北与中原的唯一要塞,更多的还是靠罗庆丰自己。 这位太守大人面露难色,从心斋学成出来参加科举到上任伟明城太守这十年时光,他从没有如此为难。 他看着城外,有抱着不停抽泣的女儿的汉子,他女儿被灰尘盖满,额头上有一条刀割的痕迹,脸上还有没洗净的血污,而汉子则不断声安慰着女人,自己的声音也逐渐哽咽。罗庆丰没看见能与汉子共同安慰女儿的女子,他多少能猜得到些什么。 还有鬓发苍白的老妇人只身一人背着一口硕大的铁锅,她颤颤巍巍i,却没有倒下。罗庆丰觉得如果换做自己,绝对背不起这口铁锅。 还有许许多多如此相同又各自不同的百姓,被一柄柄冰冷的刀枪剑戟拦在城外。 读书人读书入仕为的是什么,现在罗庆丰脑里窜出这么一个问题。但他知道答案,这个答案很俗套,也很无聊,甚至让人觉得虚假,可他就是相信也愿意遵从这个答案。 答案不多,四个字,救世济民。 而什么又是世道世间?罗庆丰轻轻道:“得有人,才算世道。” “开城,放人!”罗庆丰又大声道。 至此后,伟明城这数月以来,再未拦过一名难民如城,罗庆丰甚至在伟明城城南的一角划出来,使所有难民栖身,并在一定限度地开仓发放救济粮。 这也算是他的对城内权贵与上面的人的一种妥协。 罗庆丰偶尔会出现城南难民区的一间茶肆,点一杯清茶,看着其中的难民,自怨自艾。西北发生的事,作为伟明城太守,他自然是清楚的,可同时他作为伟明城太守,他又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算自己这太守位置再靠北一些,他都敢直接领兵出城。 “老罗,城外有事发生。”他的一名贴身侍卫开口。 这名贴身侍卫名为邱志,是他在心斋读书时武院认识的一位同窗,彼此意气相投,倒是颇有江湖气概地结为异性兄弟。原本邱志离开书院后是想学着李青莲取走一走江湖路,可又担心性子犟脾气臭的罗庆丰在外做官不懂人情世故被人打死,就如此陪了他十年。 “我下令不拦难民的。”罗庆丰眉宇间有一股火气。 “不是西北那边下来的,出事的是东门,从中原那边来的。”邱志指了指东边。 罗庆丰露出一丝疑惑,说:“需要我露面?” “应当不用,但你最好是去看看,或者我去看看。”邱志想了想,说。 “怎么了?” “有妖气,还挺强。” 罗庆丰当机立断:“带我去!” 伟明城东城门,所有士兵将自己的武器对准前来的三人,其实不算三人,因为他们是妖怪。 揭露这件事的是由东城门的守城将官,在入伍前,他是西北一名有名气的降魔人,专门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去砍杀那些山野中的妖魔鬼怪。交道打久了,这名将官自然对妖气有着不俗的感应。而当他揣着疑惑试手时,正好打翻了其中一人所带的斗笠,见着了他头上的犄角。 将官赶紧拔刀,既心谨慎的同时又感到一点高兴。 头上顶着犄角的妖怪自然便是青黄。 从江南书院到这算是西北入口的伟明城,凭着青黄青山本体赶路的速度,仅仅只用了四日时光。 应天长抱着包子,有些无奈。黄行村所赠青黄青山的两张遮蔽妖气的符箓灵气流逝的速度远超三人设想,于昨日便无任何功效了。也不知为何,越靠近西北,青黄青山就越不愿意露出本体。青黄在昨日便曾说过,出了伟明城,他们就不用本体赶路了。 应天长当时有些不解,问为什么。青黄只说了一句“对人,不太好”便再无下文了。 应天长揉了揉包子的头,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他们连伟明城都进不了。 但让应天长惊讶的是,伟明城的这些守军看着妖怪的青黄不说没有半点畏惧这种鬼话,但他们的眼神与握着武器的手确实让应天长感觉到他们有一些跃跃欲试。 “这倒是新奇。” 青黄与青山两人却并不奇怪,青黄往后退了退,而青山则踏步向前,做好了搏斗的准备。 那些守城卫士当然不怕,寻常人怎么也见不到些妖魔,可对他们这些西北驻兵来说,没吃过猪肉也算见过猪跑,况且他们的顶头上司以前就是个除魔人。而且,有钦天监与国师大人所下派来此的仙师也在城中,有妖魔乱世,仙师定会出马。 应天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下包子后向前想开口说明自己三人的来历,这些日子在书院,应天长总算是知道了心斋、龙虎山和白马寺在人间与世人眼里各自代表着什么。但那名守城将官却并没有给应天长这种机会,青山与应天长往前逼近的动作在他眼里皆是威胁的信号。 所以在应天长连走两步后,悍然出刀。 应天长侧过身,轻松地躲开了这一刀。但是应天长也同样皱下了眉,将官的这一刀并不算什么,但作为上司头领的他出手,其他士兵自然也得到了歼敌的信号。 士兵们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并渐渐靠拢。 应天长不想伤人,但他也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在两者中选的话,他更倾向于后者。 想来青山也是如此,既然妖怪身份已被识破,他便没有隐瞒,他口中发出一声厚重的牛鸣,然后一脚踏地,整个大地随之震动。 只是没有变作牛身而已。 那些士兵被大地震得站不住脚,有几名士兵已经摔倒在地。而对其他士兵而言,这就是冲锋的信号。青山也迎向他们。 见青山如此,应天长笑了笑,躲过将官的第二刀后,伸手抓住刀背,一拳过去,力道分寸掌握在将他击晕的程度。 但是,应天长这一拳却打在一人的掌心。 另一边,青山与青黄分别被一道光柱笼罩,光柱渐渐光芒圆球,将两只牛妖关在其中。 应天长侧头看着接住自己这一拳的男人,而城墙上还站着一名双手附后的白衣仙师。应天长退后一步。 男人也松开应天长拳头。 将官与士兵全部往后靠。 男人笑道:“伟明城,邱志。” 男人背后再走出一个男人,他说:“我是伟明城太守,罗庆丰。” 城墙上的白衣仙师没有说话,只是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应天长。”应天长说,“心斋学生。” 后面青山一拳打破光球,缓步走出后又一拳打破关押青黄的光球,也说:“青黄与青山,也是心斋学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二十九 何方百姓不是百姓 听闻是心斋的学生,所有人的呼吸都轻松了一分,尤其是匆忙赶来的罗庆丰与邱志两人,毕竟这两人也是心斋的门生。 但罗庆丰听到这些名字,总感觉有些不对,他心念一动,问:“你说你叫什么?” 他问的是应天长。 应天长眯起眼,看向这个伟明城太守,说:“应天长。” “可是那个应四?”邱志问。 应天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逃荒少年,而是誉满天下的心斋的学生,更是儒家圣人张元春的四弟子。 他隐约记起许鹿曾提过老书虫将自己是他徒弟的事昭告天下,只是那时的应天长并不觉得这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也就没有去多想一想。而且在书院里,若非许鹿或是张元春出现在应天长身边,几乎没人拿他当作书院的应四先生,属于入眼也当不见的那种。 应天长点了点头,倒是罗庆丰和邱志两人开始狐疑起来。 而城头上那名来自钦天监的白衣仙师,脸上除了因青山一拳打破囚笼的些微不满,眼里也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何以证明?”罗庆丰走向前来说。 应天长三人各自拿出自己的身份文牒与路引。 这些东西都是许鹿交给应天长,再由应天长转交给青黄两兄弟。青黄青山本是青牛成精,自然不可能会有大唐的身份户籍。而应天长的家乡自己在出生时便毁于穷奇手下,如今大唐版图内早已没有太平镇这么一个地方,更别说登记他的身份信息。 虽然这些身份文牒都出自许鹿,却也并非伪造,是由那位老皇帝亲自下发拟造的身份文牒。 以往应天长逃荒时,从来不敢靠近这类需要身份文牒与路引才能进入的大城。 应天长的身份文牒上户籍那一处,写得是江南心斋,印有大唐国玺与心斋文印。 能让书院文印与一国玉玺并列盖印的儒家书院,唯有心斋。 而青黄青山的身份文牒则与应天长的文牒有些不同,是由心斋自己拟定制作,文牒内仅有心斋的文印。这类文牒既是以书院之名于世间庇护青黄青山这类的妖怪身份,同时也相当于承认心斋会为青黄青山所做一切负责。 从许鹿那里应天长知晓还有一种由大唐通灵司与钦天监共同签发的官方凭证。在通灵司记录在册的妖怪精魅,是由大唐朝廷认可并允许其存在的,这类妖怪同意并遵守朝廷设定的一些规矩与义务,即可不被朝廷通缉与江湖义士的追杀,偶尔还需为朝廷出一份力。只是相较那些官方言语,即使是在通灵司记录在册,妖怪于世间的处境依旧没有什么本质改变,顶多不会被一些能人异士危及性命而已,但还是免不了世人的白眼与歧视,当然,还有中伤。在通灵司虽然得了些安稳,可活得更像是奴隶,所以极少会有去通灵司记录登记的妖怪精魅。其余野修妖怪或许会羡慕在三教内或是在一些大山头的仙家宗门修行的妖怪,但肯定瞧不起去往通灵司的同族。 两边不是人,应天长不知道用这句话形容通灵司记录在册的妖怪是否妥当。 换作应天长自己,也绝不会去通灵司。 罗庆丰同样出身心斋,认得心斋的独有印章,更知道因为天地规矩与道理的加护,就算是天上仙人也仿制不了心斋刻印。 所以当打开文牒后,罗庆丰便喜笑颜开:“两位师弟,应先生,请随我进城吧。” 青黄与青山互看一眼,应天长满头黑线。 “我们也是心斋门生,老罗还在书院的时候是文院四十三席。”邱志笑道,“我是武院的。” 听这话,青山来了兴致,往前走道:“师兄,武院十七席,牛妖青山。”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还没让邱志拒绝,青黄就跳起来给了青山头顶一巴掌,然后向邱志道歉。 邱志连连摆手道:“别别,我虽然比你们早出书院,但当初在书院时就没在武院混出一个席位,哪敢和现在的十七席打架啊。不过之后要是有空,切磋切磋就好,我也想知道如今武院的十七席究竟有多强。” 应天长抓住两个字,“之后”。他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城头的白衣仙师,那人也看了应天长一眼,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城中。 罗庆丰让周围的士兵与将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引着应天长一人两妖一狗入城。青黄将他被打落的斗笠重新带好。 应天长皱了皱眉。 罗庆丰说:“应四先生与两位师弟别见怪,他们也算尽忠职守,既然没错,我也说不得他们。而那蒋叶隶属钦天监与叶国师,不受我直接管辖,虽然不食人间烟火了点,但几次伟明城危机,出力甚多。” “罗……罗师兄,别叫我应四先生。”应天长还是不太适应先生这种称呼,少侠之类的都感觉比夫子先生听得舒心。 “你也别这么喊我们,担不起的。”邱志在应天长身后说,“你好歹是张老夫子的徒弟,陈许李三位先生的师弟,我们敢称你为师弟或是让你叫我们师兄?当初在书院陈先生比我还上一点,我们依旧叫先生的。” 应天长说:“我虽然算作那老书虫的弟子,可现在也是书院门生,你叫我师弟,我称你师兄,并不算错。况且以我如今品行德性,还担不起先生夫子之称。” 这算是一句违心话,应天长根本没想过接受这个称呼,也从没打算去当个夫子先生。 此话过后,应天长看见罗庆丰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他虽看不见自己身后的邱志,但想来也是如此。 “先生若再江湖气点,以兄弟相称都是可以的。”邱志笑道,“是吧,老罗?” 罗庆丰笑了笑,没去理睬这位好友的插科打诨,说:“那你们是负笈游学至此?作为师兄我可要提醒你们一句,到伟明城便可以了,在这里停一停,看一看,就别再北上了。近来西北乱子大也多,出了伟明城,师兄就照顾不到你们了。” 应天长对于从罗庆丰嘴里听到“照顾”这个词有些惊讶,最开始他没想过会从老书虫三人以外的人嘴里听到这个词,更别说真的受人照顾。只是后来陈临安出现了,还有接踵而至的许鹿李青莲墨书亭等人,现在出了书院,还有别人。 应天长想起一事,问道:“你们不介意他们是妖怪?” 罗庆丰叹息一声,摇头道:“在伟明城甚至更西北的地域,关乎妖魔之事别如此明目张胆地讲出来。” 应天长不解,他以为罗庆丰能够坦率的喊青山青黄为师弟,便无所谓他们是否是妖魔。 邱志贴近应天长,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罗与我遇见过不少良善的甚至比人还要像个人的妖怪朋友,倒也的确不在乎人妖之别。只是在西北这地方,最好是不提这事。” 应天长回头看了一眼跟在最后的青黄与青山两兄弟,突然有一些明白为何出了书院之后,青黄的话再没多起来过。 罗庆丰并没有将应天长等人带回自己的太守府,而是去了城南的难民安置地。还是那间茶肆,罗庆丰又坐回了自己方才的那个位置,向老板点了五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清茶。 人手一杯。 “你们负笈游学出来,就要见一见应该见的东西。”罗庆丰指着那边的难民区,说:“那里面的百姓都并非伟明城住民,而是从西北退下来的受难百姓。” 说到这里,罗庆丰原本准备好的那一段说辞突然卡在喉咙里,再出不来。他突然想起除了这些背井离乡的百姓,西北还有更多更多不愿离开故土的百姓。不晓得他们是否还能在那片黄沙之中,看见赖以生存的绿洲。 伟明城其实不大,罗庆丰清楚这一点,如今的这些难民就已经让伟明城官府的财政吃紧,更别说还有源源不断从西北下来的难民加入其中。就算那些难民百姓在街上将“青天大老爷”与“在世活菩萨”吼得再大声,罗庆丰也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这种举动,根本算不得一个好太守,甚至在其他文人士子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白痴傻蛋。 如此下去,伟明城迟早得垮掉。 罗庆丰猜得到朝廷的钦差与监察使已经在赶赴伟明城的路上。 对于大唐来说,就算西北死再多人,这座伟明城也不能跨。 别说罗庆丰自己,就连他老爹和爷爷那里,都会受到牵连。 除非罗庆丰自己在此打住,关闭城门,才算明智之举,也是名利双收。来此的朝廷钦差与监察使就不会是兴师问罪,而是安抚难民,并为自己的仕途填上算得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是相比做一个好官,罗庆丰更想做一个好人,否则自己也不会结识邱志这般侠肝义胆的好友。 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西北的百姓是天下百姓,伟明城中不明就里的百姓就不是?伟明城后亿万中原百姓就不是?罗庆丰清楚伟明城一旦崩溃的恐怖后果。 他从没如此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读书人。 文人思虑重,从来都不算是一句好话。 应天长看了青黄与青山一眼,发现他们眼神都有一抹忧郁。 青黄问:“他们,是因为西北妖患?” 罗庆丰眼里迸发出如同旭日东升般的光芒,邱志也看向青黄,有着一丝期盼。 在应天长眼里,说是祈求可能要更准确些。 应天长说:“我们本就不是负笈游学,是书院安排我们来的。来西北,便是要解决西北妖患。” 应天长想起了许鹿所说的一句话,说: “读书人口中的平天下,就是平天下不平事,助天下太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 西北事 果然如此。 罗庆丰与邱志心中都有一些如释重负,既然心斋插手了,事情就平了一大半。 这是他们对心斋的信任。 邱志伸手拍了拍青山的肩,说:“不愧是武院十七,有点东西的。” 青山没有说话,目光依旧停留在偶而从身边难民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庆丰又叹了口气,这让应天长觉得他有些像陈临安。罗庆丰说:“书院的后续人马什么时候来,单凭你们,很难处理西北这些事。” 天上的阳光此刻大的有些晃眼。 应天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看样子西北的情况果然如许鹿所言并非那么简单,这四日中,应天长也不是没有问过青黄与青山西北的情况,但顶多只能算了解西北的风土人情,毕竟西北妖患的这段时间,青黄与青山皆在书院。所以应天长所知道的只是相比中原腹地,西北方的确混乱很多,不只体现在随处可见的马匪,边境的战乱,还有肆无忌惮的妖怪。 在西北,妖魔害人吃人一事,不像中原那般只是大人用来吓唬孩的传说,而是随时可能发生在每一个人身边的事情。 所以从西北到江南来的牛妖青黄,在书院中极其隐忍,没有丝毫脾气。他见过太多死在妖魔手上的人是何种惨状。 他不想再见到,更不想亲手酿造这种惨剧。 “那你们……” 罗庆丰还没有说完,应天长便开口说:“既然是许师兄要我们来西北处理此事,我们便会去,罗师兄告诉我们近几月西北的情况便好。”少年将目光转移到一旁的难民区,看见有一名男孩拿着一个不怎么白净的馒头,欢天喜地。应天长就像看见了当初逃难的自己。 应天长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喝了口罗庆丰买的清茶。 有些苦,但苦味很淡。 茶水入口后有一股清香。 罗庆丰犹豫了一下,便将自己的所知晓西北之地的事情全盘托出,只是省略了一些朝廷方面的举动。对于心斋的学生,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张元春老夫子的嫡传弟子,罗庆丰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一些必要的戒备。 只是有些东西关乎朝廷,作为朝廷命官的罗庆丰只能闭口不谈。 应天长悄悄用术法隔绝了他们这一桌的声音,即使站在他们几人的身后也听不到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于是才至伟明城的应天长与青黄青山两兄弟开始逐渐知晓如今西北妖患的情况。 许久之后,应天长才再一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已经凉透的清茶。 他吧唧下嘴,却不知滋味。 包子从远处戏耍归来,应天长俯身将其抱起。 在罗庆丰的讲述中,西北的动乱最先出现端倪是在半年之前,西北大唐边境线外一座村庄被屠杀殆尽。待村庄所属的红谷国遣派的巡查军队来到村庄时,那里已是一片废墟,眼前所见更是渗人,腹腔大开的百姓尸体堆积在一处,成了一座不的尸山,而他们所有人的心肝脾肺肾与肠子缠在一起,有一截没一截的散落各处,饶是一些经常出入沙场生死线的老兵也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除了这些,便是伫立在此地的一杆黑旗,黑旗上有一个由血迹画写的圆圈。 随军的练气士在这杆黑旗上发现了残留的些微妖气。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妖怪捕食事件,这让当时的红谷国将领松了一口气,如果是作为天朝上国的唐王朝领兵入侵,红谷国的覆灭就仿佛在他眼前一般。于是,红谷国的边军仅调用了一部分的斥候来寻找作案的妖怪,对于这件事,他们并没有太上心。 这类事情,在这种地方发生得已经够多了。 但后来的发展谁也没有想到,半旬内,越来越多的村庄镇遭遇同样的屠杀,还有一模一样的黑旗伫立,甚至几处边军驻地也遭遇不测,这终于使得红谷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很明显,那一根根伫立在东境各处的黑旗就说明了这并非是偶然事件或是一两只妖魔的流窜作祟。 当红谷国精锐边军彻底搜查东境时,红谷国东境与大唐接壤的虎跃城便被妖魔占领,城头树立起黑旗血圈。 从攻打虎跃城到完全侵占,不消一日功夫。 而城内百姓,一半被当场处死,手段如之前镇村庄一般无二,被扔至城外,与虎跃城阵亡将士一同筑起京观,剩下一半百姓,被当作口粮圈养,如人养猪羊。 待红谷国大军压境与城头妖对峙时,城头才出现一个人兽模样的野猪精,手挥一根腰粗铁棍,号令千妖,自称“牙王”。 人妖两军并未接触,由红谷国震慑东境江湖近十年的两名宗师与先锋大将同时出马,欲擒贼先擒王。但结果惨然,三人联手下,两名江湖宗师一人被那牙王手中铁棍砸成肉泥,一人被摘去了头颅。而那先锋大将更是凄惨,并非牙王的一击之敌,牙王也不屑动手杀他,将其按在地上,在红谷国一万边军面前,一口一口生吃了。 先从腿开始,再至胳膊,最后一口下嘴前,那名武将都仍在惨叫。 真实的鲜血淋漓,比前方的京观还要骇人。 只是后来有妖想去偷吃死得不能再死的两名江湖宗师的尸体时,也被那自称牙王的野猪精一棍子砸死。 众妖高呼,群情激愤。 红谷国边军只能退兵。 而其后红谷国的国师率领一干练气士与修行者的驰援也无济于事,攻不下虎跃城,两边对峙许久。红谷国不得已,求援承诺予其庇佑的天朝上国的大唐。 但是,牙王及其部下的举动仿佛黑夜中的一股明火,吸引着周围无数妖怪,宛若飞蛾扑火般加入其中,这股火又似烧在秋日草原,隐隐有燎原之势。 虽然在大唐派遣的练气士和强悍武夫赶往红谷国后,牙王及其手下连连败退,再被一一斩杀,只有牙王下落不明。而在大唐境内民风妖风同样剽悍的西北,无数大妖起身而立,不再拘泥于自家山头,抢城掠庄,竖起一根根血圈黑旗。 西北妖族,逐渐拢在一块儿,尽为七大妖王手下。 甚至西北的这七大妖王中,已有六名达成同盟之誓。 比起红谷国自称“牙王”的野猪精,这七大妖王要更加的名副其实,大唐于西北的各地守军及西北军精锐都难以降服。 万幸的是,七大妖王行事,并无牙王那般极端凶狠,可也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各处官兵头疼不已。 包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应天长的脸颊,将其的思绪拉回。 应天长揉了揉包子的头,又喝了口自己已觉得索然无味的茶水,问:“这种事情于世间发生的很多吗?” “妖怪于世间明目张胆的汇聚立足并有城池的只有两处,大唐西境再西,过西域的万妖城与南境以南,南海之中的蛟龙窟。前者由万妖建造城池,只有妖族居住。万妖城并未多针对常人百姓,而是打着推翻天庭还道于世之类的口号,天上几次派天兵天将下界攻伐,也都无功而返。后者听说是蛟龙之属,并非妖怪之类,但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况。”青山闷闷地开口说。 罗庆丰说:“不过西北之事比之西域万妖城与南海蛟龙窟还要匪夷所思。妖怪常住山野,是因为那是他们的得道成精之处,是最合适他们修行的地方,周围山水灵气灵韵符合其本性至极致,除非大机缘,否则很难寻找到同等合适或是更好之地,同时也符合妖族自由随性的性子。而我们的城池于他们而言,才是鸡肋。所以妖怪虽有扰民乱民,甚至害人食人的举动,却从未侵占过城池。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所以朝廷才畏手畏脚?”应天长口里没有留一点情面。 罗庆丰唯有苦笑,而邱志则说:“朝廷也并非无所作为,派遣练气士与武夫,调兵遣将,守城收地,该如何做皆是按部就班的在去做。只是七大妖王的确不容觑。” 应天长只是笑了笑,再抿一口茶。 罗庆丰叹了口气,开口道:“相比大唐国力,应师弟说得没错。不过说畏手畏脚也不太妥当,上面那群人,应当是看到了此事背后,借此有更远的谋划。” “罗师兄有些消息?”应天长问。 罗庆丰眼观鼻鼻观心。 应天长心中了然,便不再去谈此事。 应天长一行并没有在伟明城做过久的逗留,在向罗庆丰问过了七大妖王的情况与如今所在位置,他们便就出城了。 罗庆丰与邱志并未留客。 罗庆丰赠与应天长一行三匹好马,与净水干粮。 青黄与青山没有接受马匹,只有应天长驾马而行。 走之前,青黄还在盯着一路上随处可见的难民看。应天长想去看他的眼神,却被斗笠挡住视线。 出了城,地上便是应天长不曾见过的黄土和黄沙,应天长骑在马上,感叹于世界人间山水的奇妙。 青黄与青山随时徒步,却要更加的轻松。大抵是因为这是家乡的缘故吧。 走了几里,一路无话。 待黄昏的霞光映得黄土地有一些紫红时,应天长喊了一声青黄,青黄抬起头。 应天长表情淡然,说:“说吧,七大妖王里哪个和你们有关系?” 青黄一脸惊愕。 应天长说:“是那个唯一没有结盟的妖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一 难处 之前应天长对所谓的妖王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不过单从“妖王”这个称呼来说,能在众妖之中爬上“王”这个位置号令群妖就知其绝非等闲之辈。妖族又不像大唐王朝讲究世袭。不过就算世袭的唐王朝,那些最后坐上了龙椅的皇帝们,又有谁是真正的庸碌之人? 不然大唐能从一个附属国一步步成为如今令万国朝拜的天朝上国? 只是应天长逃难多年,对唐王朝的盛世局面并非看得一清二楚。世间上行下效一事,尤为艰难,哪怕大唐如今国力正盛,或许也正因大唐如今国力正盛,才会在细枝末节处诞生些许蛀虫,才会在皇帝高官眼里看不见的寸寸土地上出现种种苦难。 他们只见得大好山河,却看不见山河中的一寸土与一滴水。 眼前西北一事,便是例子。当西北百姓不断守着故土死去或是南下涌往伟明城,那些权贵们眼中,竟是天下大势与背后得失。 这些是大事,难道人之生死不是大事? 应天长忽然想起了罗庆丰,脸上勉强算是有一丝笑容。这个伟明城太守在书院师弟面前,是没有一点身为一城太守的架子或者说觉悟的,亲和得仿佛并未离开书院,并未官服加身。还有最重要的,放行难民进城一事,他敢并真的在做。 而所谓的妖王,换句话说,便是人间修行者的半仙。 经过墨书亭的指点,应天长知晓江湖人所谓半仙之内其实还有很多区别的,儒家修士养成浩然气,佛门高僧炼出舍利子,道教真人修得一颗金丹这些只是踏入半仙的开始。很简单,刚修得一颗金丹的半仙敢在同为半仙的李青莲面前叫嚣?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妖族的修行与人并不一样,绝大多数人修行,无论是仙家宗门还是山林野修,几乎走的都是道家修行的路子,以天道见大道。而山林野兽在成妖的那一刻便结有本命妖丹,这对他们来说只是踏上修行路而已。 西北的七大妖王各有诨号名讳,分别是“黑王”秦观,明月夫人,“雷公”轻雷子,红日大王,黄砂君,百兽妖王,“苦毒元君”刘禹。 应天长盯着青黄,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过青黄始终没有开口,是青山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并非那位独不结盟的‘黑王’秦观。” 应天长在等下一句话,但青黄摆了摆手,打断了青山的述说。 青黄自己开口说:“早年帮助我们两兄弟修行并将我们从这西北荒漠送至江南书院的便是那个百兽妖王,虽说他不是我和青山的父亲,但对我们两人而言,差不多了。至今我们都算是百兽妖王那座百兽山山头的妖怪。” 听完此话,心中原有打算的应天长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身一事,并非那么简单可以思量的。 “那你们兄弟来西北是想做什么?”应天长的语气里没有责难,更不是质问,单单的询问罢了。青黄与青山的回答好也罢坏也罢,应天长觉得情理之中,也是道理之内。 所以应天长都觉得对。 早年的应天长如果不是被老书虫三人收养,他便不可能遇到陈临安,也不会进入心斋,如今不可能在这西北土地上于青黄与青山面前问出这几个问题。 如果青黄青山打算回到百兽山,应天长清楚自己不会拦他们,连劝也不会劝。因为这对应天长来说,不能算错,更别说对青黄青山两兄弟。 青黄取下自己的斗笠,蹲下身,用手指在黄土上画着圆圈,说:“在书院时我知道点消息,说我们那位老大可能是西北妖患的元凶之一,那是我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便想回西北这里来看一看,亲眼见上一见肯将我们送入心斋得一些道理教化的老大是如何离开自己山头在西北乱来的。” “结果方才在伟明城,确定了此事属实。”青山的鼻子中喷出一道白气。 应天长抬头看了眼天色,便下马,于附近寻了一截枯木,在此将马拴好:“很晚了,我们就在这露宿。” 这一行便开始安营扎寨。其间应天长没有说一句话,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那位百兽妖王或是自己的这两位朋友。 待黑夜里升腾起一簇火焰,火焰的温度对抗着夜里呼啸而过的冽风。 应天长抖了抖,双手越发靠近火堆,西北的夜里比以前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冷。 青黄和青山倒是没什么区别,应天长猜可能是习惯于家乡的气温,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妖怪的体质更好。 一身儒衫的应天长叹了口气,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开始像陈临安了。 想到陈临安,应天长不知道自己的这位陈师兄遇见这种事会怎么做。记得当初第一次遇见陈临安时,应天长便问过陈临安这种类似的问题。 陈临安当时的说法和几日前许鹿说所说内容并不相同,但意思相差无几。 应天长说:“原先我们所定的路线是先去白云山明月夫人那里,现在我们可以改道去百兽山,或是他们打下的那几座城。” 青黄和青山看向应天长。 这次西北出行是以圣人张元春四弟子应天长为首,青黄与青山只能算个附加,应天长去哪,他们只能跟着去哪,除非在一些必要的事情上,青黄与青山并没有太多决定的权利。这是许鹿按下两只牛头的秘法。 这还是书院的规矩,由天地监察。 应天长继续说:“去明月夫人那里是想靠近事发地,去亲眼见见西北的情况,并打探些一些妖们不太知晓的隐秘消息。而七大妖王中,明月夫人最不擅战,就算我们行事不济暴露了,危险也比其他妖王处得多。但既然你们与百兽妖王相识,还是他们山头所属妖怪,我们去那里或许能了解的更多更清楚,危险也可能更。”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应天长拿起水袋喝了一口,用衣袖擦嘴道:“你们想见他,那我们便去看看吧。” 青黄与青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应天长并不习惯这个模样的牛妖两兄弟,将水袋砸在两人脸上。 青山嘿嘿的笑着,捡起来跟着喝了一口。 青黄也总算露出久违的笑容。 应天长摸着额头,思索着是不是所有牛妖都这么傻啊。 突然,青黄抬手在空中虚压一下,青山与应天长同时安静。 “有人来了。”青黄戴上他那个斗笠。 夜里的火光总能吸引一些东西过来,尤其是在西北。 “确定是人?”应天长皱着眉朝着青黄所指方向看去,是一片荒芜的漆黑。 当应天长将法力涌入眼瞳,才看见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往此处走。 他们似乎看见了火光,加快了脚步。 青山闭上眼,似乎是在感应,当他睁眼后说:“不清楚,感觉是人,但这些人里萦绕这一股似有似无的妖气,不过与妖怪接触后多少都会残留些妖气,他们也可能是才从妖怪手里逃生的难民。白日在伟明城城门,他们不也是将你当作妖精了吗。” 应天长点点头,心中有了些计较。 那那拨人走进火光后,应天长与青黄青山立即起身,应天长向他们行了一个儒家礼。 对方共五个人,一个缺了一只眼的老人,手里拄着一根枯树枝当作行路杖;一个瘸了腿的女子,那名女子所瘸的那腿上的裤腿已被扯烂,还能看得见腿上的爪痕;一个断了臂的男子,畏畏缩缩,躲在最后;还有两名少年少女,看着并无大碍。 不过看他们颤抖的模样,应是冷极了。 “生陈青鹿,远游至此,几位若不嫌弃可来一坐。”应天长带着青山青黄两人退后一点,让出大半火堆。 老头子感激涕零,带着一行人围住火堆取暖。 随后应天长便与这老人交谈,谈吐间尽量学着记忆中的陈临安,佯装自己是一个读书人,可莫名的,应天长竟然觉得有趣。一旁的青山青黄差点没崩住脸笑出来。 但是当知晓了眼前几人遭遇的一切,他们的玩笑心态便烟消云散了。 按老人所说,他们是五星村的村民,害怕妖怪占领村子杀人吃人,又听说伟明城收容难民,村子中的人便打算去伟明城。 但路上却遭遇了一只游荡的妖怪,村里青壮用性命护住让他们几人逃了出来。那妖怪应该也是吃饱了,便懒得追他们这几人了。 少年少女的父母,便葬身于那只妖怪口中。 “先生最好是与我们一同回伟明城,西北妖怪太多了。”独眼老人劝说着应天长。 应天长说道:“生当不得先生的称呼,不过西北之事倒也有所耳闻,但读书人负笈远游,总要去见一见平常见不到的事情。”这句话半句是从罗庆丰那里抄来的,应天长指了指青山,说:“不过生也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位便是生从江湖上请来武学宗师,应该能护住我的性命。” “而这位,是我的朋友。”应天长说 老头子欲言又止,而少年的目光在这一刻投向了应天长。 应天长回头看着少年,露出一个微笑,但他的心里却没有在笑。 而少年旁边坐着的女子此刻的五官仿佛扭在一起,她咬着牙,在努力坚持着,甚至她的嘴角都有鲜血痕迹。 “这位夫人的腿上是那妖怪造成的?” 应天长看着女子痛苦的表情,开口问道。 老人点点头,脸上有一抹悲戚,他说:“还有李欢的手臂,天儿玉儿的双亲,还有许许多多五星村的村民。” 应天长胸口感觉到一点炙热,那里,放着他在书院画的符箓:“老人家您的眼睛?” “这是早年患病导致的,瞎了大半辈子了。”老人说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相比村民的遭遇,他觉得自己幸运多了。 “那生只有一事不解。”应天长站起身,走向一直畏缩在后的那名男子,道:“那位夫人只被那妖怪抓了一下,便如此痛苦艰难,你断了一臂,又无医师,是如何撑过这一路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二 夜里有火也有妖 黑夜静谧的如同一潭死水,只有火焰燃烧枯木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旋。 微的噼里啪啦在这西北的寒冷里,竟莫名有些悦耳。 自从这五个人靠近,应天长怀里的赶妖符就开始隐隐发热,因为在离开书院的第一日,坐于青山背上的应天长便趁着两只牛妖赶路之际将青黄青山的法力与自己所画赶妖符之灵力相贯通,避免之后赶妖符会影响到青黄与青山。这也使得自己怀中这十数张赶妖符不会对青黄和青山的妖气有何反应。只是相较于避妖符与其他符箓,赶妖符所能做到的警示实在有限,只是结合青山先前所说,应天长便猜测这一行人中有妖怪混入。 而让应天长肯定自己想法的,是老人的话语以及自身与包子的心灵感应。 包子可是上古四凶之一的饕餮,这辈子都不可能出错。 至于那妖怪为何如此费力藏身在这几人之中,应天长在知道这一行人去处后便有些了然。西北这一摊子麻烦事,麻烦之处可能远不止是那七个妖王的实力。应天长咧了咧嘴,其实可以去掉可能。 那在老人嘴里名为“李欢”的汉子愣了愣,赶紧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的同伴。 老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一旁的少年便站起来朝汉子与应天长走去,说:“李欢是我们村的……”还没等他说完,应天长便一把将他推到在地,在这一瞬间,一只被黑色皮毛覆盖的手爪就在他眼前不远处。幸而这只手爪被那个背负长剑的书生所擒,不然少年估计自己就会被其抓住,不然就是直接被其洞穿身子。 而这只手爪,生长至那名为“李欢”的汉子本已断去手臂的肩膀上。 少年想起了死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加煞白。 少年的妹妹在火堆边,哭出声来,如洪水决堤一般,不仅止不住,更是越哭越大声。 泪水亦愈来愈多,一滴一滴地打在黄土黄沙之上。 在无月的夜里,应景,应情,不应该。 应天长背对着少女,都有些心疼。 应天长握住手爪的力道越来越重,应天长说:“我以为你会辩驳一番,没想到如此耿直。” 那汉子似乎感觉不到应天长手上的力道,脸上竟然是一副笑容,他说:“本就不是多高明的伪装,只是为了混进伟明城而已,谁能想到路上会杀出你们几个眼尖的。” 他那黑皮毛的手爪突然变,在猛地收回,应天长一时间抓了个空。收回手臂的汉子笑道:“不过没事,杀了你们,等下一群难民就好。” 说完,应天长便看见他浑身冒出黑色烟雾,将自身包裹,待下一刻烟雾消散后,露出的则是一只人兽模样的黑皮猪妖。 他的嘴上,挂着两只巨大的白色獠牙。 应天长一脚将身后那少年踢回到自己妹妹身边。 应天长在见到青黄青山那巨大的如同山丘的本体时变问过他们妖怪的本体是否都如此巨大,青黄说并非如此,他与青山的本体之所以如此之大,是因为幼年吞食过不知名的仙果,体型才如此庞大,也因此他们兄弟才得以成精。 青黄也提及到,除去以法术神通幻化为人形,妖怪的本体模样主要有两种,一来是兽形本体,便就是青黄青山先前所展露的那种。除去青黄青山两个特例,一般而言,妖怪修行修为越高越深,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兽状模样身体体态的增大,不过也有许多大妖会主动保持原有身形大。而除去这种,则还有一种兽人模样,妖怪也最常以此面貌示人。 眼前这猪妖,便是如此。 这种模样的好处是既能发挥自身实力,也可更好地运用一些妖术神通,或是一些法宝仙物。 “心。”青山突然开口提醒。 在青山开口的同时,应天长便已有警觉,心头一动,背后桃花骤然出鞘,剑光银白如同新雪。应天长握住这抹剑光,径直向前劈去,那原本想要偷袭应天长的妖怪无奈被应天长抢了先机,只得撤身躲开这一剑。 “酸臭书生背剑挎剑也常见,但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除了看着恶心,一无是处。想不到你倒是个有点本事的练家子。”那妖怪不知从何处掏了一根铁棍在手中挥舞。 应天长笑了笑,手指轻弹桃花剑锋,说:“不然生怎敢来这西北大地清除尔等乱世妖魔?” 这话说得连应天长自己都觉得恶心。 “有志之士,倒也不错。” 那黑皮猪妖将铁棍舞成一个圆,最后顺势朝应天长劈头打来,第一棍从应天长面前划过,劲风使应天长的衣衫发丝全部向后拂去。此时的应天长非但没有任何紧张,脑里反倒钻出一个戏谑的想法,若不是及时退步,自己脑袋可能就会被砸进胸口了。 在铁棍掀起的劲风中,应天长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刀剑逼身的情形,那时他还没遇见包子,还是在一处陋巷,两个仅比当时的应天长大上一两岁的少年用锈迹斑斑的匕首贴着应天长的脖子,只为了应天长才从泔水桶中翻出的半个鸡腿。他从两个少年的眼里看见了属于眼瞳的黑色,但这片漆黑却似乎吞噬了自己的心脏,他再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而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交出这半只鸡腿,他们就真的会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 尽管应天长学过不少术法神通与招式武艺,但在那一刻,他的脑子里是与他眼中所见漆黑相反的空白,甚至他都忘记伸手去从腰间掏出比那锈迹斑斑的匕首锋利得多的裁纸刀。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或许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那之后直至现在应天长回忆起那时的事情,他都会告诉自己,自己知道那时该做什么,并且如此做了。 很简单,自己将鸡腿交给了他们,也只能交给他们。在那之后,应天长走出陋巷,听着身后的声音由争吵变作嘶吼,再变成惨叫,应天长知道自己的眼瞳永远不会像他们的眼睛一般被不知名的欲望染成朦胧的漆黑,但他也再不会做这类的事情。 应天长还记得当初自己回头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滩血红缓缓流动。他庆幸那不是自己,却也毫不开心。 他能感觉到自己像是站在一块泥沼中,正在缓缓下沉。 如果自己能一拳解决他们该多好。现在不行,那就以后。 那几年的逃荒,应天长并不觉得多苦多难以承受,如今的他反倒挺庆幸自己有那么一段经历。他由此变得成熟,不再是一个懦弱的孩;他从中学到了忍耐,情绪也渐渐得能够控制。他还见识到各种恐惧,他想看见的那种恐惧。 应天长一直相信,见得多了,视野开阔,路才能走得坦荡。 他学会忍耐,是想自己以后不再忍耐。 比之其他书生,应天长见过许多生死,也经历过许多生死。 “都说西北妖怪狠厉,没想到你如此话多。” 接下来的几棍,应天长都以桃花剑去挡,几番碰撞,自己却被棍上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还没等恢复,黑皮猪妖的铁棍再一次拦腰打来,应天长亦不敢直接格挡,而是靠着身形身法躲过。 应天长被逼退十数步,愈发靠近身后火堆。 老人与瘸腿女人已将少年少女拉着退往远处,他们至今都不敢想象这个李欢竟然是吃掉村民的那只妖怪所变化。 不知是离开火焰后的寒冷还是心中后怕,这四人环抱在一起,一如才见般打着哆嗦,只有那少女还在哇哇哭泣。 火堆旁,只剩青黄,青山以及包子。 青黄并没有看应天长与黑皮猪妖的战斗,双眼只是盯着跳动的火焰,两手靠近,火焰中有火星迸出,他还伸出手指去点触。 但他的脸上,写满难受。 “青山!” 应天长再侧身躲过一棍后,出声喊道。 他的目光在那四为难民身上。 青山身形忽然已到猪妖面前,骤然出拳,将持棍的黑皮猪妖打飞出去。 “早该换我松松筋骨了。”青山晃着脑袋,两手互捏指骨,声声作响。 应天长没有理他,怀中数张赶妖符与护身符接连飞出,在应天长气机牵引下飞往四位难民处,组成一个道家符阵。 待符阵组成,应天长才对四人说:“别出来。” 那猪妖之前先对少年出手便是抓一名人质使自己投鼠忌器的考虑,鬼知道它何时又会对这几人下手。这四人不论退多少步,在那猪妖面前都是一瞬的事。 那四人看着脚下成圈的符箓,只知道点头。 “那猪妖身上妖气极淡,应有什么秘法遮蔽妖气。”应天长又走回到青山身边。 那猪妖还没从地上爬起。 “它交给我就行了,你可以到后面看着。”青山仿佛没听到应天长所说,摩拳擦掌的。 应天长无奈,将桃花入鞘。忽然却想起一事,高声问道:“可是红谷国虎跃城牙王?” 青山转头看向应天长,再看向那猪妖时,眼中火焰更甚。 夜风又起,吹动火苗黄沙。 那黑皮猪妖拄着铁棍站起,从风沙中慢慢走来,说:“正是!” 应天长这才笑了笑,拍了拍青山的手臂,道:“这下放心了,幸好他不是那什么牙王。” 青山叹了口气,他并不这么觉得,但聊胜于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三 不杀与杀 应天长来到火堆边坐下:“在想什么?” 稍远处青山与黑皮猪妖的战斗掀起黄沙卷地,黄沙随风飘扬,应天长用手遮了遮火堆。 “没想什么。”青黄向后仰,两只手撑着地,这样他抬头能看见更宽广的天空。 应天长学着青黄打青山的头一般,一巴掌拍在青黄的头上,这也像当初陈临安敲应天长的板栗:“是兄弟就说。” 青黄咧出一个笑容,他望着无边的夜色,脸庞被火光映得发红。他说:“我在想我和青山究竟该怎么做,想了一路,一直没想明白。” “说说。”应天长拿着水囊喝了一口,递给青黄,青黄摇摇头拒绝了。 青黄深呼吸两口,说:“青山是什么都不会去多想的直性子,想回家看看脑袋里也真只是来这里瞧一瞧,看看我们家的大王是否还生龙活虎。他想得少,那我就要想得多一些。” 青黄撇过头看了一眼与黄沙中一拳打在黑皮猪妖胸口的青衫,笑了笑。 其实他们都不担心青山会不会赢,最多只是在想青山会玩多久。 “我们是西北出身,西北难,我们妖会害人,你们人也会害人,妖族里自然更会彼此厮杀。幸而我们在成精之初,就遇见了我们家大王。哪怕到现在我坐在西北的土地上,黄沙扑在脸上,我都很难相信当初把我与青山送入书院只为了让我们得教化好在人间活下的大王会做这种寻死的的举动。” “以往的百兽山,即使有杀人吃人的行为,也只是对那些打着除妖灭魔的名号上百兽山来找死的人,我们更多是为自保。我们山头的妖怪,极少下山惹事。我们妖不吃人,其实也没事,更何况百兽山上大多都是些不吃肉的妖怪。至于如今的占城杀人一事,简直匪夷所思。” “大王他说过,我们这些妖精呢,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修炼成精,在世间被人所厌恶唾弃,就算侥幸躲过或抗住天劫钻入天门,也多是那些仙人神仙的附庸宠物,所以,能够在世间活着就极好的事了。他说的时候很悲伤,我看着他也很悲伤。想得他说的对。所以在书院,我处处忍耐,那些人欺负我,也该,我们妖族杀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可光是百兽山清风涧里所存的人族白骨就有一山之高,这还是我们不与人为敌的百兽山。所以他们打在我的身上,我认了,我是妖怪,他们是人。所幸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有皮糙肉厚的,不疼。我每次倒在地上我都在想,为什么呢?” “至于是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应天长将青黄说得每一个字都认真听下来,他抿了口水,含在嘴里,待温热后才饮下。 他说:“你什么都没做,你没错,你不该被他们欺负。” 青黄看向应天长,眼里有着一抹应天长看不懂的凄然,他说:“如果我做了呢?” 应天长突然愣住,无言以对。 “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的确杀了人。”青黄说,“所以我一直避免再有那种事情发生。” 青黄为什么杀人,怎么杀人,他没有说,应天长也知道自己不该问。 “都这么久了,够了。”应天长道,“人也会杀人的。” 应天长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这么一句话,但他的确说了。 “我们是朋友吗?”青黄忽然问道。 “是。”应天长回答的很肯定。 “既然我们能成为朋友,为什么会有人妖之别,为什么妖与人会如此仇视?” 应天长看着青黄,他觉得可能在这一刻青黄知道了自己一直在想的那个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大地一阵颤动,青山从黄沙中走来,手里的提着已无力再战的黑皮猪妖。 青山背后的远处,是断成两截的铁棍。 “你说的没错,他一定不是那什么牙王,不经打的。”青山说。 青黄揉了揉自己的脸,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应天长看着那只在青山手上只能够勉强喘气的猪妖,杀他的心反而没有初见他时那么坚决了。应天长挠了挠脑袋,虽然这么想,其实他也从没杀过谁。 “杀了它!”少年在应天长布下的符阵中吼叫道,但他依然不敢跨过那道符阵。 应天长回头看向他,心中莫名的烦躁。他想一巴掌打飞这个少年的头。 独眼老人伸手去提醒少年,却被少年甩开了手。 “杀了它!”少年继续嘶吼,像是一只被关在囚笼中的野兽。 应天长转头看向青黄,青黄眼里火焰的火光与夜色的漆黑像是搅拌在一起的淤泥。 应天长站起身,取下背后桃花,长剑带着黑鞘刺向地面。 收回手后,应天长说:“你想杀他,我不拦你,自己动手。” 那少年看着阴沉如此刻天色的应天长,退了两步。 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更加冰冷。他觉得这个书生不像一个书生。 不去理会少年,应天长转头问向青山说:“青山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青山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着手中无法动弹的猪妖,挠着头。 “他杀了人,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青黄开口说。 应天长眉头在这一刻皱下,他走向青山,问:“有什么能废除他的法力或是让他变回普通野猪的手段?” 青山说:“击碎本命妖丹能剔除所有法术神通,如同你们经脉尽毁。不过我也只是听过而已,本命妖丹碎裂后究竟会如何,我也不知晓。” 应天长点点头,说:“那就这么办吧。不死算他的造化,死了也活该。我们谁来?” “我来吧。”青山思量许久后开口,他看了一眼符阵中的死人,便将猪妖带到看不见的远处。 应天长坐回火堆边,抬手,那些组成符阵的符箓一一飞回自己怀中,因为黑皮猪妖并未再对这四人下手,这些符箓也没什么损耗。 桃花也飞回应天长背后。 那四位难民不敢再来到火堆边。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老人率先跪下,其他人也接连跪下,只是在那名瘸腿的女子跪下后,起先被应天长吓住的少年才下跪。 “还请陈先生护送我们至伟明城。”老人说。 少年想要说话,在看见应天长回头后,就将自己的嘴巴闭上。看起来,他似乎有些害怕应天长。 应天长没有回话,青黄用手肘顶了顶应天长的腰,说:“你在西北打算一直用陈青鹿这个名字?” “也不一定,看对谁。”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 ………… 一个年轻人来到白云山山脚,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天空与山头,怔怔出神。 年轻人穿着的一袭白衣被自己的破烂灰袍遮住大半,虽然他那几个朋友一直说如此打扮的他可惜了他那袭不错的宝物白衣和与自己那长得还算不错的脸,但年轻人却不怎么觉得。他算是一个念旧的人,也就放不下陪自己从南海走出来的灰袍子。 “那明月夫人是住在这里的吧?”年轻人嘴里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似乎他也不怎么肯定。 他背后背负一杆长枪,长枪的枪头处挂着他的行囊与一个酒壶。 他打了个响指,拴住酒壶的细绳松动,酒壶落在他的手上,他仰头灌了一口。 若是天上有月,则是一副极好的风景。 “江湖人就得饮酒。”他用灰袍的袖口擦了擦嘴,又将酒壶上抛,酒壶再好好得挂在枪头。 他跨步上山。 听自己那几位朋友说明月夫人的是一只蛇精所化,可虽如此,但那一双细长美腿就是春夏的柳条也比之不过…… 年轻人用手拍了拍自己脸颊,在想什么呢!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是有够惨的,在南海那么久,整日看得都是相同也不同的潮水袭岸,就没见过几个那些比人间美景都美的美丽女子,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离开南海来了中原,也全是与些男人打架喝酒,虽说当时痛快开心了,也结识了几个不错的朋友,但后来想想,还是没得意思。 自己这趟来西北,还得去面对这么多的妖魔鬼怪,所幸这见得第一个,是个女妖王。 好歹是女的了。 江湖上的那些女侠,传闻中的那些仙子,自己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年轻人抬起头,有些忧愁。 至于明月夫人是否如那几个混蛋所说是七大妖王中最弱的那个,年轻人其实并不在乎。在他眼中,其实都是一个样,一枪而已,一枪不行,两枪,三枪……总会死的。 年轻人其实没注意,在他不断的登山前进中,身体周边的黑暗里有越来越多的眼睛在盯着他。 这都是些妖怪。 忽然,有一只妖怪动手了,是一只猫妖,趁着夜色,迅猛异常。 在这猫妖动手的同时,所有盯着年轻人的妖怪也同时跃出。 山林中有山风掠过,吹动树叶飒飒作响。 年轻人一身完好,继续行走在山林野道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的背后,是一具具妖怪的尸体,而他脚下,一只只还未死的妖怪,匍匐在地,如地毯般铺出整条山道,似乎在等着他的踩踏。 这些妖怪惊恐的眼神中可知他们并非自愿。 年轻人每踩在一只妖怪身上,这妖怪的身体便炸出一滩血水,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年轻人鞋底至全身,尘埃不沾,更别说血渍。 而年轻人就如初登山时那般,似乎啥都不知道。 可他也什么都知道,比如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作顾北芦,南海观潮人,顾北芦。 此间江湖年轻一辈中的第二人。 但他自己觉得,可以把年轻一辈这四个字去掉,名次下降几个,没关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四 人生何处不相逢 应天长有时真的怀疑自己是否是一个疯子,因为他的心肠真的很软,可能就如陈临安当初所说,慈悲在他的心中,但同时,应天长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脾气可能有些怪,一般情况还好,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上心的样子,任何火气与愤怒也能控制的住,可一旦当自己心中某一个在意的点被人触及时,他会变得及其烦躁与不可控,比如青蚨坊中的那次出手。 例如求助的独眼老人再多求一声,或是那个少年开口说一句话,应天长会真的忍心不管他们。可能事后会知道自己是错的,却至多再想一想他们,倒也不会后悔。 幸而这从黑皮猪妖手下逃过一劫的四位难民就在那跪着,没有过多的言语。 应天长唤出清风,清风将四人扶起。应天长看着老人,点了点头后便和归来的青山一起搭建帐篷,也为这四位可怜人搭出一个帐篷。 其间,青黄在为女人的脚疗伤。 这四人到最后不敢说一句话,应天长也懒得在他们勉强装那个谦逊有礼的远游书生陈青鹿。 第二日一早,应天长将他们护送至伟明城外几里处便掉头回走。这段路途他们还能遇险,那应天长也真的没话说,他本就不想送佛送到西。 因为青黄昨晚对他说,女子脚上的抓伤,就凭那只黑皮猪妖的妖气是远远做不到此般地步的。 至于最后他们能不能进城,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在此之后又是两日的路程。因为青山青黄不再以本体赶路,脚程快慢全看应天长胯下的那匹灰马。 此时在应天长一行面前的一座废弃镇,从镇口就可以看见镇里已经破损不堪的房屋,而镇口虽有路栅作为防护措施,但却无人把守。 应天长与青黄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一些担心,青山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模样。应天长摸了摸包子的头,镇唤作车马镇,是应天长一行去往百兽山最近路途的必经之地。在西北妖患起势之前,车马镇在西北一带就颇具声名,原因无他,便是因为此镇从不似其余西北镇受妖怪所扰,只是每夜必有一人死于非命,或被吓死,或被开膛破肚,或无疾而终死得安详,或者便是从此再了无音讯,谁都不知道那人死在何处何种死法……没人相信车马镇上失踪的人还能活着。朝廷虽有介入调查,可连出动三座大城的仙师也没有头绪,便只能不了了之,成为一桩悬案。 车马镇上的镇民,也早早的离开这车马镇。唯有一些自觉时日不多的老人,陪着这座荒芜的鬼镇死去。 包子汪汪叫了两声,应天长又看了一眼镇, 包子告诉他此行无碍,应天长也觉得该是如此,不说寻常鬼魅,就算是厉害一些的厉鬼也拦不住他们这一行人。只是少年还是在意青黄嘴里那三座大城的仙师都对此束手无策的事情。 就怕阴沟里翻船。 可能形容的有些不妥。应天长如此想着,推开了镇口的路栅栏。 果然是座荒镇鬼城,应天长牵马走过许多个路口,所见之景相差无几,无非是瓦砾与灰尘,还有倒在地上的货架与盛着泥土的酒缸。 不知为何,这些略显荒凉的景象让应天长胸口如同被埋在镇外黄沙一般沉重,应天长感觉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吹动着这里的每一点尘埃与泥土,正在慢慢唤醒这个镇。 包子趴在马背上,打着哈欠,百无聊赖。 而在即将离开这个荒芜的镇之时,应天长与青黄青山看见一个和尚。 和尚仅穿着素色僧衣,未披袈裟,盘膝坐在道路中央。和尚年龄不大,看着也就比应天长年长个一两岁的样子,他面前放着一个木鱼,一本经书。和尚一手敲木鱼,一手拨动禅珠,嘴里默念佛经。 而他面前经书,无风自翻。 应天长在他身上,刹那间看见金色的光芒,揉揉眼,却又什么也瞧不到,仿佛从未有过金光般的朴实无华。 和尚闭眼念诵佛经,应天长便停下脚步,不去靠近这个和尚,不愿打扰他。青黄与青山也跟着停步,只是青山脸上有着一抹不耐烦,却也没说什么。 又被青黄跳起来的一巴掌打在头顶。 待佛经念完,和尚起身,双手合十向应天长与青黄青山行了一礼,包子在马背叫了几声,和尚拍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般的,再对灰马与包子行礼。 应天长与青黄青山看着皆觉得有趣,但应天长心中却多想起四个字,老光头所说的“众生平等”。这大抵能算一叶知秋?应天长觉得并不尽然,但也够了。 应天长也跟着双手合十行礼,简单介绍了自己这一行人,只是应天长此番没有用陈青鹿这个假名,而是用得本名应天长。 和尚转头看了看周围,阳光映照下来仿佛整个世界皆是一片黄色,他拾起地上的木鱼与经书,笑道:“几位施主心善,不愿打扰僧所超度阴灵魂归幽冥地府,僧法号一叶,若觉得麻烦,几位施主直接叫我和尚便可。” 一叶和尚看了眼天色,离落日还早,只是相对于一些鬼魅而言,日出日落虽有影响,但白日里只要不是正午阳气最足之时,便相对无碍。其实和尚来到西北出现在此并非是听闻西北百姓多苦难,而是由西域归中原,只是走得是西北这一条路。 自己当初就不该被师叔骗去西域的,这一去就是三年,师叔倒是早早就回去了,就留自己在那里。和尚有些头疼。回来这一路,路上所见所闻,更是让他心里难受,这大唐西北一带,仿佛是苦海倒灌将这淹没了一般,皆是苦难。 如此,他便就感觉自己走不出这西北了,苦海无涯,回头是个什么的岸?佛来渡我,渡的这个“我”是僧还是这西北百姓或妖魔? 僧不是佛,不懂啊。 青山听到此话,也毫不客气,开口说:“那和尚你刚才坐在路上干什么?” 一叶和尚说:“诵经超度而已。僧云游至此,惊觉此地戾气与怨气甚重,便想着为镇枉死百姓做一场法事,助眷留此地的魂魄前去往生。” “那你坐路中间干嘛,不去死者住所?”青山咧嘴说。 一叶和尚微微笑道:“是家便好。” 青山还是牛脑子,听不太懂。 “法师慈悲心肠,我们有缘再见。”也不多寒暄,应天长领着青黄与青山向年轻和尚告辞了,百兽山离此还有些远。 不过应天长对这个独坐镇超度死者的和尚观感不错。其实应天长也多少猜到一点和尚在这个废弃许久的镇中是为了什么? “几位施主与佛有缘。”和尚双手合十躬身道。 只不过与佛有缘这句话应天长一直觉得是佛家光头用来敷衍的话语。 “法师既然说了此处戾气与怨气极重,还是心为妙。”应天长想了想,走前提醒说。 “施主善哉。” 待应天长几人出了镇,走向更远的远方,和尚依旧坐在原地,双手合十。 他的木鱼里,有黑光乍现。 一叶和尚将木鱼放在地上,翻转手掌敲了敲木鱼。黑光如受重击,暗淡了几分。 “你怎么就不听人劝呢?”一叶和尚一副苦瓜脸。 “僧这两日苦口婆心,说得自己都快被自己烦死了,你怎么就还是听不懂呢?” “你看看,你所杀那些人所形成的怨灵厉鬼,最后的几个都在方才进入黄泉地府投胎转世,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和尚觉得自己执迷不悟这个词用得好。 “转世投胎?秃驴你自己说说,你们佛家称人间为苦海之处,转世投胎不是再入苦海是什么?!”木鱼里的黑光闪烁,发出凄厉的声音,纵然此刻是白日,让人听了也会脊背发凉。 “我杀了他们,不是让他们从苦海里解脱是什么,以人身在世间活着,按你们佛家的说法就是在苦海里翻腾,生老病死,喜怒哀愁……何种不是痛苦磨难?!而作为鬼魅,又有何不可?!” “唉,施主这就说得差了。”和尚摇摇头,“你虽为鬼魅,现在不也是在怒吗?你纵然身为鬼魅,不也贪嗔痴恨,没走出苦海?况且你所杀百姓中,又有多少失去灵智成为怨灵?你可能没细心去数,僧这两日数了,五十一。” “若是这般简单就能脱离苦海,为何佛陀不大开西方极乐世界,为何不以掌心佛国收纳普通百姓?僧佛法不高,有个不算对的想法,僧觉得是因为若不曾苦难过,是不会悟的,不论是悟人,还是悟己。” “这与是人是鬼,无关。所以说啊,才有菩萨入地狱,说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话语。”和尚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突然狂风大作,卷起权镇的尘土,遮天蔽日,将镇笼罩,见不得阳光。 黑光从木鱼中炸出。 “为何那些所谓神仙佛陀就可长生天下,我们就得下地狱,入地府,受轮回之苦?!” 年轻和尚皱着脸,像一个快烂了的果子,他说:“我又不是佛陀菩萨,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嘛。” 这一刻,和尚觉得自己应该想到了西北之乱的跟脚。 黑光卷着风沙扑向一叶和尚。 一叶和尚眼中露出金光,背后炸出万丈金光,如同有一尊金刚法身。 “不过你这么做是不对的,先前对镇百姓那么做,更不对,此般行为就决定你不可脱离苦海!” 背后金刚怒目,和尚一拳轰向黑光,黑光骤然炸碎。 风沙骤停。 一叶和尚伸出手,捏住一团黑雾魂魄道:“不听劝那就没办法了,生佛法不高超度不了你,你就别去地府了,去地狱听听那位菩萨的高深佛法吧。” 和尚掌心光芒一闪,黑雾魂魄消失不见。 其实对一叶和尚来说,镇的鬼魅并不算厉害,西北三城的仙师之所以没发现端倪是因为方才鬼魅有些秘法出自酆都,若非和尚去见识过,也不一定能寻出他的跟脚。 更让和尚觉得惊讶的是这鬼魅的想法,因为连一叶和尚自己都觉得有一丝丝……对与不对。 人出生是伴随着痛苦而来,人死去,也带着痛苦。人从生到死,看起来像是从痛苦走向痛苦,但这痛苦之间,却是我们能够选择的美好。 有情,有爱,有山水好景,有美食佳肴…… 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完了,自己在苦海里沉沦了,这辈子成不了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五 百兽山上事 西北七位妖王之中,战力最高的是“黑王”秦观,这是连其余六位妖王都点头承认的事情,而秦观的战力究竟高到何种地步,就算是其余六位妖王也不曾知晓,只当做一个迷。而向来于西北行事无所顾忌且不可一世的“雷公”轻雷子曾说过,西北七位妖王里,就算连他在内的其余六位妖王合力,都不一定能打死秦观,还可能反被那黑王一次杀光。 为什么轻雷子能说出此话且凭什么说出此话,也不得而知。 光是六大妖王联手一事,便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六大妖王之间各有山头地皮,明面上自家山头的妖怪与别家山头的妖怪互有摩擦,私底下各个妖王也互看不顺眼,例如红日大王挺中意明月夫人的,可偏被明月夫人冷嘲热讽,连着白云山山头的妖也看不起红日大王麾下长烟河的妖精,而黄沙谷的黄砂君则瞧不起“苦毒元君”刘禹,反倒被刘禹接连掠走数只妖以作试毒之用…… 只是这放在以往难以想象的事情竟然于近几月成真了,才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妖王之间脾气不合互相不对付不说,一旦联合,定有高下主次之分,若是以“黑王”秦观牵头,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如今这黑王依旧是独来独往独居山头的样子,六大妖王的联盟,真的难以言说。 而妖王中,说到百兽山的百兽妖王,多多少少会听到一个“爱民如子”的说法。百兽山大大妖怪,无一不受到这位百兽妖王的照拂,就算是进入山头的没多久的妖怪或是实力不济勉强才成精的妖,被外人或是其他山头的妖怪威胁,这位百兽妖王都会亲自出马。 也正因如此,百兽山山头,可以算作一个不分种族妖怪的族群。 曾有说法是百兽妖王想将百兽山打造成大唐西北的万妖城。 按青黄所说,曾经的确去过万妖城的百兽妖王对大唐西北流传的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甚至觉得是某个敌对山头放出话来恶心他的。 由于亲眼见过万妖城的样子与那些大妖,百兽妖王才能切身体会此间的区别。 云泥之别。 而现在,以往敌对的山头都已经结盟了。 青黄与青山才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在的百兽山。 应天长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两兄弟。 所以当走进百兽山地界时,青山还好,青黄则显得有些犹豫与踌躇。但这些情绪在他们碰见的第一只妖怪后,就隐隐的消失了。 那是百兽山守山门的一只妖,是只年岁不大的角鹿精,如今才不过活了二十多年。 青黄曾告诉过应天长,妖怪修行或许很慢,但早期开窍成精倒是很快,除去一些长寿种族,一般而言野兽寿命比之人来说要短上许多,若在这段时间没有感受吸纳天地灵气成不了精,死便是死了。只是他们这些野兽一旦结成本命妖丹,寿命会大大增多,这也是许多修行之人猎妖夺取妖丹吸纳其中灵蕴精元延长寿命的根本所在。 像青黄与青山就已活了三百年。 而应天长想的更多是青黄与青山对这百兽山两百九十余年的感情。 应天长看这只角鹿精也是兽人模样,只是他如今虽是如人般站立行走,但他的当作手臂的前蹄还是蹄子的模样,没能化作黑皮猪妖那般的五指。 青黄说这是他与青山的后辈,是百兽山本土山上成精的角鹿,与他们两兄弟关系很好。而且就以他们山头的大王百兽妖王的话来说,这是角鹿精是百兽山这几百年里出现过的所有妖怪中修行天赋最好的一个,单论天赋根骨,就算是百兽妖王自己也难以相比。 而青黄青山比之这只角鹿精,胜在那两颗不知名的仙果。 角鹿精看着青黄与青山归来,甚是高兴,都没怎么询问应天长的事情,便将他们一行引上百兽山山腰处的大寨里。 山路上,自己取名为“泠然”的角鹿精滔滔不绝,说着青黄与青山这不在的五六年百兽山的各种变化,比如又多了哪些才入山头的妖,比如那两位老妖怪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说得最多的还是青黄青山还是山上的故事,以及百兽妖王每次醉酒后的失态,他总念叨着想念远在异乡的青牛两兄弟。 应天长听角鹿精说话的语气口音,脑袋凑在青黄耳边说:“这是女的?” 青黄点点头说:“泠然是只母角鹿,还挺漂亮的。” 接下来一路,应天长总是偷偷地盯着泠然的鹿脸看,但看了半天,一直不明白青黄所说的漂亮是怎么个漂亮意思。 然而泠然后面所说的,比起她的鹿脸更加引起应天长的注意。 应天长听完后,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前几天,有个江湖人单凭一人之力挑翻了明月夫人所在的整座白云山山头。 “听山上这几天回来的前辈说,白云山那边的妖怪死伤超过大半,剩下的半,逃得逃,伤得伤,很是可怜呢。”泠然说,似乎在结盟之后,百兽山也比较关心其他妖王山头的情况。 青黄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突然觉得有一些不习惯。 青山咧了咧嘴,说:“什么江湖人?” 泠然跳起身打了青山一下,这倒是和青黄有些相似,她说:“你可别想着去啊,听说连明月夫人都深受重伤,逃向离得最近的长烟河向红日大王求助。你知道明月夫人对红日大王是什么态度,他都肯去找红日大王帮忙了,可见那江湖人有多厉害!” 青山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泠然也转过头看去,青黄沉默着,过了许久才开口:“那老家伙呢?我没感觉到他在山上。” 泠然说:“明月夫人丢了白云山山头,便向诸位妖王求援,除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雷公与正在闭关的苦毒元君,其余几位妖王都都赶过去帮忙了。因为盟约的关系,我们家大王也去了。只是那些前辈们说大王与其他几位妖王去了之后,发现那挑翻白云山的江湖人还留在白云山,将明月夫人那张扶月椅搬到了白玉山山巅,就躺在上面,看着飞来的几位妖王与其后浩浩荡荡的妖怪大军,自在饮酒,听说是把明月夫人与红日大王气惨了,我倒觉得那江湖人挺潇洒的。” “然后呢?”青山问,“他没死在白云山吧?” “没有没有。”泠然连连摇头,“听说除了先前被他打成重伤的明月夫人,他与每个妖王都交手过了几招,然后就逃了。我家大王与黄砂君本就是过去凑个数,没有真心实意出手的想法,在那江湖人动手逃走之后,也没有反应,只有红日大王追去了,只不过没追多久就回来了,虽说让那江湖人逃了,但好歹为明月夫人夺回了白云山。” “那她也敢继续住才行。”青山笑着说。 “所以明月夫人现在还住在红日大王的长烟河呢,连她手下占领的城池都不敢要了呢。”泠然也笑了。 但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青黄与青山的神情出奇的一致。 泠然发现了这点,在想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 但青黄并不想解释,有些事情,他只能够去和百兽妖王说,而百兽山如何,只能有百兽妖王下令。 应天长叹了口气,问:“知道那江湖人是谁吗?” “好像是叫什么顾北芦。”泠然说。 青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知道?”应天长问。 “我可是武院学生,不知道才奇怪。”青山翻了个白眼。 应天长没办法,说来自己也算武院的半个学生,但自己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青山说:“南海观潮人顾北芦,与南海之畔观潮练武入道,听说闯过蛟龙窟生还,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但此后便一直有江湖人去南海寻他切磋比试,皆是一招败敌,同时也有他在涨潮时打得所在之处潮水尽退的传闻。直到前两年出南海入中原,踩着‘惊雷’沈香与孔中树的名字于中原大放异彩,更是一枪将双秀山刺穿。如今大唐江湖年轻一辈所评的第二人。” 虽然应天长依旧没听过‘惊雷’沈香与孔中树的名字,但想来也不会弱,只是那顾北芦更强而已。应天长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与他交手过的顾清让。 怎么姓顾的都这么厉害啊。应天长在猜这两人交手到底孰强孰弱。 “既然顾北芦来西北了,估计不会不管这些事,明月夫人只是一个开始而已。”青山说。 泠然连连点头,说:“那个江湖人这么厉害呀,怪不得大王他也很忌惮那个顾北芦呢。好像其他妖王也这么觉得,大王已经下令让那些在外占领城镇的厉害前辈们回百兽山加强戒备,只留下些许前辈继续守着城镇,大王很快也会回来坐镇的。相比那明月夫人,我们家大王强得多了呢!” 青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忽然,他抬起头,望向某一处。 风吹走树叶,也吹走青黄一些不必要的思虑。 “还不出来好玩吗?”青黄说。 一个男人从树林中走出,他身着长衫,看着像一个文人。 如果不是眼前三只妖怪的态度,应天长是打死不信这就是名号听着像是粗犷之人的百兽妖王。 这男人搓了搓手,似乎想去抱青黄与青山,但终究没有动作,喃喃许久,才说了一句“回来了呀”。 青山挠了挠头,又点点头。这是他少有的模样。 青黄看着眼前百兽妖王,有很多话想说却到此时完全说不出口,只是说:“嗯。” 然后青黄走到百兽妖王身边,说:“谈谈?就我们两个。” 百兽妖王很开心的点头。 这一瞬间,应天长忽然有些羡慕青黄与青山。 在到书院的那一天,他也想有如此的经历,可不论是许鹿还是老书虫,都让他失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六 雷落青云路 因为应天长是青黄与青山的书院同窗,哪怕他是修行人百兽山大大的妖怪都对他展露没有多的恶意。 应天长看着将他带入百兽山山寨的那几只妖怪,除了他们,还有不少与青山寒暄之后对他微笑或是打招呼的妖怪,应天长总能莫名想起书院里歧视欺辱青黄的士子书生。 人与妖的孰好孰坏,谁更高一等,怎么去说?总之应天长是没怎么想去分别,人也好,妖也罢,他不怎么看重这个。 百兽山的山寨连接着百兽山窟,山木建筑与洞穴连在一起,就算是白昼山寨与山窟内都有一些昏暗,在各处燃烧着火把照明。 应天长被安顿在青黄与青山住处旁的楼,说是楼,外观更像是一座只有两层的塔。 楼外,有一条河蜿蜒而过。青山将应天长带到此处,便去寻他百兽山上的好友叙旧去了。 应天长站在这栋楼前,总算见到了罗庆丰口中所说的那面由红谷国起,最后引发大唐西北妖乱的那面血圈黑旗。 应天长抱着包子在黑旗下立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天空开始下起雨,他才进了那栋楼。 应天长放下包裹,只留下桃花在背上,来到楼二层,搬了椅子坐在窗前,看着眼前雨纷飞。 包子在他的怀里,伸着头舔应天长的下巴。 雨滴坠落在河水里的声音,有那么一些好听。 而在百兽山通往山巅的山路上,青黄与百兽妖王一前一后的默默行进着,青黄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百兽妖王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询问眼前这感情与自己亲生儿子无异的牛妖的近况,怕他觉得烦。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一直走到山巅悬崖处。 雨滴碎在他们身上,湿了他们的衣衫,眼前是即使在雨中也带着一抹橙黄的山土世界。青黄甚至能看见远方有袅袅的黑烟升起。 青黄清楚那并非是书院诗词中所写西北美景的淡淡炊烟。 那黑烟下所展露给世人的,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东西。 青黄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他那怎么化形也变化不去的两根犄角。 “既然还无法彻底化形,不如以兽人妖身现世?”百兽妖王在青黄身后说道。 青黄没有理他,仰头张开嘴,任由着雨水落尽自己的嘴里。在他还未成精之时,在辽阔的西北之中找不到水源便会如此饮水。只是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现在的青黄也不知道自己记忆中的这些是否准确。 见青黄没有反应,百兽妖王便也不再说话。方才他本想挥手将这些雨水打散,但看着如此的青黄,便悄悄地收了手。 “你怎么回事,这么多年在山上脑子憋坏了?”青黄坐下来,双腿悬在悬崖之外,说:“你口口声声说着要让我和青山安稳无恙地活在人间,要让进入百兽山山头的那些妖怪能在世上有一处地方安家,你如今这么做是在干什么?” 青黄的语气没有半点责问或是愤怒的情绪,平淡的如同仅是在问你吃了没,今天吃得是什么之类寻常话题。 其实青黄也很想生气,很想一拳头打在这个所谓的百兽妖王的脸上问他到底为了什么才会下山去发疯。但是当走进百兽山,看着那些昔日里的熟悉与不熟悉的妖怪,还有听泠然所说的已经逝去的老妖怪,青黄发现自己根本生不了气,甚至无法从心底里去埋怨百兽妖王所做的一切。 仿佛他所做的就是对的,自己只需要跟随他去做便可以了。 但现在的青黄却做不到这一点,他现在不光是百兽山山头的妖怪,还是心斋的学生,是那位儒家圣人张元春的门生,是书院中无数天下闻名的夫子的学生。 百兽妖王负手在后,迎着风雨,看着悬崖外西北的橙黄,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和青山这次为什么能从心斋回来吗?”青黄声音低了一些。 百兽妖王有些担心,问:“被书院赶出来了?” 青黄借着雨水抬手凝成一个水球,然后狠狠扔在百兽妖王的脸上:“是因为你们在西北做的事!” 百兽妖王不躲不闪,任由水球在自己脸上炸开。他摸了摸脸,但雨水依然会落在他的脸上。百兽妖王笑了笑,伸手按住青黄的头。他的手在青黄的牛角之间,轻轻地抚摸青黄,他说:“其实我是知道的。” 百兽妖王收回手,在青黄身边坐下,继续说:“书院要你们怎么做便怎么做吧,能让你们来到这西北乱局中,是心斋看重你们。不管今后百兽山入后,你与青山能保住心斋学生的身份,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就算要你们脱离甚至亲手对付我们百兽山,也无妨的。” 百兽妖王朝着青黄眨了眨眼:“我们可以做戏的。” 不知道百兽妖王是做如何的态度,反正青黄听到这些话是开心不起来,他的心情比此刻的雨水落得还要低上一些。他转过头,不去看百兽妖王,在西北的橙黄与天际的阴沉纠缠成一根线的远方,青黄看见了如同冰一般淡蓝的颜色。 “你这么说骗青山可以,骗我不行。”青黄说。 百兽妖王摇摇头,微笑道:“这一次可能连青山都骗不了。” “你就这么想让我和青山彻底脱离百兽山?”青黄问。 百兽妖王顺着青黄的目光望去,在百兽山山巅悬崖能看见的景象他早已烂熟于心,不论是春的野草冬的雪,还是清晨的霞露还是午夜的雨,在百兽山这已不知数的岁月里,他早已清楚明了。但在青黄身边,在青山身边,在泠然身边,在百兽山每一只大妖怪身边看这些不曾变化的景象,都是风景独好处。他说:“不是想让你们脱离百兽山,而是你们有了更好的归宿,就不该留在百兽山。百兽山能见到的东西,太少了。就算是被你们唤作妖王的我,也只是鼠目寸光罢了。” 百兽妖王学着青黄,仰头,迎接雨水。他的嘴一张一合,说道:“我们都知道,西北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无外乎三条路,而在我们这些参与进来的妖王眼里,其实只有一条路而已。” “不一定是断头路。”青黄说话的声音像是呢喃。 百兽妖王将手搭上青黄的肩,说:“你在书院里就学了这些?况且,谁告诉你是断头路的?” 青黄转头看向这个更像是个文人的百兽妖王。 后者没有看他,仍然仰头望着落雨的天空,轻轻开口说:“不过死路终究还是死路罢了。” 他的语气也很淡然,百兽妖王从一开始打算走这条路,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一条路的结果。 “先是出动各地守军,再来是边境西北军,然后是心斋在内的三教、江湖人和修行人来西北,接下来是什么,我们也都清楚,更别说最后我们会面对什么。” “为什么?!”青黄站起身,面容激动。 百兽妖王也随着起身,抹去青黄脸上不知是雨还是累的水珠,但因为下雨或是其他,青黄的脸又接着湿润。他说:“我曾和你们说过,也和每一个走入百兽山山头的妖怪说过,我最想要的是我们能在百兽山这座山头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去惹事,也不怕别人上山找事。” “那你为什么还让百兽山掺和到这事里面去?!”青黄吼着说。 百兽妖王挠了挠头,说:“但是有些事,比活着要重要得多。我曾与你说起过万妖城的盛况,我觉得世间妖怪,虽不至做到那个地步,但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就像我将你与青山送入书院,我更想要百兽山的妖怪,甚至世间每一只妖怪都能进入书院,或是去天下走走看看,不必再藏头露尾,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努力地想去化作人身。” 百兽妖王不再维持变化术,露出自己的妖身,是一只皮肤棕黄的马妖。 百兽妖王说:“我希望世间处处都是我们百兽山,或是更好的百兽山。其间,便是需要世间处处都是万妖城,此后才可能有让世间出现不止我们这一座百兽山。” “说来可笑是吧,我竟然认为我们百兽山比万妖城好,要知道那里随便一只妖怪,就能轻易捏碎我们整座百兽山。” 青黄看间百兽妖王此刻嘴角的笑容有些苦,他也只能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在青黄心里,其实百兽妖王根本不需要如此来说服自己,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说服自己。 青黄强迫自己深呼吸后,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那山头的妖怪怎么办?” 百兽妖王这下笑了,他嘴边的苦涩再也不见:“打败明月夫人的那个顾北芦之后来百兽山,不论我赢不赢得他,我都会输给他,还是惨败收场。山头的妖怪,赶紧趁这个机会逃走,越远越好。我继续用百兽山的名字。现在的百兽山,是必须要的消失的。既然是我当初创立了这个山头,我会陪着它消亡的。” 青黄压住自己的哽咽,说:“不死可不可以?” 其实他知道答案,但是百兽妖王还是回答了“没办法”。 “能告诉我幕后是谁吗?”青黄问出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 百兽妖王又伸手摸了摸青黄的头,说:“你今后会知道的。” 青黄抬头看向百兽妖王所望的天空,天空阴沉的可怕。 不怒自威。 青黄将自己手中的斗笠扔下悬崖。 百兽妖王微笑道:“这就对喽。” 青黄再抑制不住自己,抱着百兽妖王,痛哭流涕。 随着落雨,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将不断坠落的斗笠劈成灰烬。 响雷震彻整个西北。 百兽妖王不是没有名字,他叫青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七 听雨夜谈 应天长被一声惊雷震散了思绪,他站起身,不愿意再去多想些什么。 惊雷虽然过去,但这雨依旧未停。应天长将手伸进雨中,感受着好不容易才降临到这干燥世界中的湿润。 目前为止,应天长对百兽山及那位百兽妖王的感观还算不错,只是百兽山终究是西北妖患的源头之一……应天长收回手掌,甩去残留在肌肤上的水珠,在百兽山这事上做决定的不该是他,而是青黄与青山。 而倒地西北妖患的最终源头究竟是不是西北这几位妖王,应天长懒得去想也不想去想,思考这些事的,已经有派遣监察使去伟明城的那些朝廷高官与让自己从书院来此的许鹿,根本用不着自己费心。况且,就算自己得到了些许眉目,又能如何?自己如今虽然从许鹿那里学会了一身灵宝的使用法子,但也只算不得弱而言,绝谈不上多强。 打铁还需自身硬。应天长自身还差的有些远。 最后看了一眼纷飞的雨幕,应天长离开窗边栏杆,来到自己的床前。 他从包裹里取出心斋特制的宁神香,再从怀里掏出一张明净符,将两者一同放入香炉点燃。香炉里飘出淡青色的烟,应天长深呼吸一口,回到床上盘腿而坐,吐纳吸收天地灵气。 百兽山这地方作为一方妖王占下的山头,天地灵气自然充沛,只是妖气甚重,哪怕有宁神香与明净符的辅助,应天长也不敢如在书院那般彻底放下心神修行。 应天长有时在想自己要不要去搞点金银粉末用来顶替自己所画符箓上的朱砂,老酒鬼说过,决定符箓品秩高低的条件有四,一来是所画符箓本身的品秩,再便是画制符箓时的手法,三是画制符箓之人能将多少天地灵气灌入其中,最后则是制作符箓的材料。 目前应天长所画的符箓,除了出自龙虎山的画符秘法胜人一筹,其他的都是最低品秩的东西。 包子看着应天长进入修行,伸出自己的爪十分人性化的抹了抹嘴,这里的妖怪之多,真是馋死他了,尤其是那个百兽妖王,能把他吃了不知该有多舒服。 但这些也只能想想而已,包子爬上应天长的腿,开始睡觉。 对于他而言,世间唯有两事,吃与睡。 约摸黄昏的时候,青黄来到了应天长所居住的楼,此时的雨依旧未停。 应天长结束了修行,轻轻将包子从腿上抱起再放到床上,不去吵醒它。 应天长来到一楼,与青黄同坐在楼的门槛处。应天长也不知为何,他和青黄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好像从没做过櫈椅。 楼对望过去,过了那条蜿蜒的河,便是青黄与青山所居住的洞窟。 “不擦擦?”应天长问。 青黄此刻湿得仿佛才从水里被捞出来。 青黄摇摇头,说:“西北很少下雨的,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淋淋挺好。” “青山呢?” “指不定还在跟谁角力或是喝酒,不去管他。” 青黄吐出口气,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堆吃食。应天长想起了青蚨坊那件事后青黄找到自己的画面。 青黄说:“我护在怀里的,应该没被淋着。想到你可能不习惯于妖怪一同吃喝,我把吃的给你带过来了。” 青黄听着水声与河流水声的共鸣,似乎在听一个人的哭泣。他说:“别说你,他们吃饭的模样我看着都怕,一个个血盆大口尖嘴獠牙的。” 应天长拿起一块肉干,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肉,毕竟这山上都是妖怪嘛,所以是野兽,还是人?应天长笑了笑,啃了一口。 包子突然从应天长与青黄之间钻出,扑进装着食物的包裹里,大快朵颐。 “放心,不是人肉。”青黄笑道:“野兽或是妖怪,谁都有吃与被吃的情况,老虎吃牛羊,飞鹰吃兔,牛羊兔吃草,该是如此,只是成了妖怪,不只是吃生肉而已了。” “所以这是什么的肉?”应天长本不想问的。 “人。”青黄说。 应天长楞了一下,与青黄一同笑了起来。 这个话题便就就此打住,是不是人肉,其实不重要。 青黄看得见应天长在自己开口说话之前就能啃下一块肉吃。 青黄说:“请你帮个忙,对你可能不太好。” 应天长又咬下一块肉干在嘴里咀嚼。他转头看着发丝仍在滴水的青黄。 青黄说:“顾北芦会找西北所有妖王的麻烦,我与老家伙谈过了,与其让他输在南海观潮人顾北芦手上,不如输在你应四先生的手上。” “我打不过老妖王的。”应天长说。 “顾北芦也不一定能打赢老家伙。”青黄低着头说。 在这一刻,应天长似乎懂了些什么,他一直咀嚼着口中的肉干,没有咽下:“你是说老妖王想故意输掉?” 应天长问:“为了什么?”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应天长便后悔了,因为他似乎知晓了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他很清楚自己不需要这个答案,也不该问青黄这个问题。 青黄已经做出了决定。 所以他摇了摇头,让张开半张嘴的青黄不用说话。 思来想去半天,将脑海中纷乱如麻的思绪慢慢理顺,应天长开口说:“老妖王之后打算这么办?” 青黄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应天长心中了有数,不愧是会将青黄与青山送入心斋的老妖王。其实应天长想到一点,当初百兽妖王将青黄青山送入书院,不会是为了如今之举? 借着青黄与青山心斋学生的名头,以心斋保下百兽山的大妖怪? 应天长将口中早已嚼烂的肉干吞下,继续说:“我赢了老妖王,在西北会有不的名气。待西北事毕后,整个大唐乃至其他地方,都会知道我应天长的名字。” 青黄咧出一个笑容:“现在应天长的名字早已在世间出名了,张圣人的四弟子怎么能不出名呢?而西北的这些事,只是帮你坐实应四的称呼。” 陈一许二李三,应四? “其实是假的。”应天长同样咧嘴道,“我根本打不赢老妖王,更是无法与顾北芦那样的天之骄子相比较。” “这些名气是老家伙对你的补偿。”青黄说,“我刚刚说了帮这个忙对你其实不好,现在谁都不知道心斋已经掺和这西北妖患,尤其是其中还有你这个圣人张元春的四弟子。一旦你赢了老家伙,整个西北都会知晓此事,而相比只是打伤了妖王中登不了台面只算是滥竽充数的明月夫人的顾北芦,你更会成为群妖的众矢之的。” “老妖王这么厉害?”应天长有些惊讶。 “七位妖王中,不去计算作为真正西北大妖的‘黑王’秦观,剩下的六位虽各有千秋,但明月夫人是如何发家的谁都心知肚明,用你们人的说法,无非是靠着联络人心与人情,在西北妖界做着类似青楼的勾当,而明月夫人在六位妖王中便是她的人脉最广最具优势。而明月夫人之所以能跻身半仙妖王,还是因为北方一位大妖怪与她纠缠不清,在修炼等各方面都帮衬着她。估摸着这次白云山与明月夫人出事,那位大妖怪也会赶来西北。幸而他的目标是那位顾北芦。而其余四位或多或少都与老家伙交过手,都清楚老家伙的身手。” 青黄抬起头,笑着说:“没有‘黑王’秦观的西北,老家伙应该能算作第一第二的妖王。” 应天长听得一阵头大:“所以顾北芦打伤了明月夫人,即使没有妖王盟约,单凭那位大妖的面子西北这几位妖王都会去白云山露脸以免被那大妖盯上?” “所以在白云山,除了一直对明月夫人有想法的红日大王尽力想留住那顾北芦,其他的几位都只是象征性的出现,单纯的露面而已。” 雨又大了几分,打在地上噼里啪啦。 青黄说:“一旦老家伙输了,所有妖王,包括那位‘黑王’秦观都会心生警惕,而不是对明月夫人那般作壁上观。他们都会来对付你,甚至不惜真正与别家山头联手。毕竟能战胜老家伙的人,对他们都是个不的威胁,甚至还是单凭一个妖王拿不下来的威胁。所以你的处境会很危险,比现在的顾北芦还要危险。当然,这是在北方那名大妖来到西北前的说法。” “我这圣人弟子的名号吓不倒他们?”应天长知道自己这句话算是在开玩笑。 “平常是能吓人,可对于陈临安许鹿李青莲三位先生来说,圣人弟子之名其实还不如他们本身的名号吓人,你就差了点。何况你都来西北杀他们这几个妖王了,还不让他们杀你?反正是死,得拉你垫背。”青黄说。 应天长想自己何止是差了一点。他挠了挠头,说:“算了,你安排。” 这次轮到青黄惊讶了,他有些难以置信,问:“你这是答应了?” “不然嘞?”应天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不过就我而言其实并不想要那些名气,不然好累的。” 应天长这一句话算是半句假话。 青黄沉默下来,虽然这是对百兽山最后的做法,但他还是多希望应天长能拒绝的。 应天长看着青黄,露出一个笑容,他怎么能拒绝嘛。因为应天长看得见,从见面到现在,青黄的所有笑容里所有含有的悲伤,只有青黄他自己不曾发觉。 应天长不再去看青黄,探出半个头望向阴沉天空,大雨倾盆。 有一抹白线在天际,如同天河。 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吧,他想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八 应四先生 应天长离开了百兽山。 与青黄那场听雨夜谈,已是前日的事。青黄与青山皆没有跟随应天长出行,而是留在百兽山与百兽妖王一同处理山头妖怪去向的事情。应天长并没有不满,甚至觉得青黄与青山两兄弟理应留在百兽山,毕竟这是他们生活了近三百年的地方。而应天长更多的还是在想青黄要如何去与青山解释他与自己还有百兽妖王商量的这一切。 如今的应天长骑着罗庆丰所赠的灰马,驰骋在飞扬的黄沙之中。他并非漫无目的,而是听从青黄的建议,前往一座西北大城。 凉州城。 凉州城是西北四州里凉州的主城,不仅如此,坐拥四十万西北军的大唐藩王凉王李煦的府邸便就在凉州城中。虽然李煦那四十万西北军多驻扎在拥有边境线的其余三州,可凉州作为西北四州的核心之地,谁敢说防守就少了?而凉州境内,只有两处妖怪山头,一来是已经被顾北芦打得元气大伤的白云山,再便是百兽妖王的百兽山。而西北四州,其余三州远比凉州乱得多。与其去那三州到其他妖王的地盘上自投罗,倒不如直接赶往凉州城,以心斋学生或是那什么四先生的身份寻求凉王李煦的帮助。 并且就凭应天长与心斋以及心斋主人张元春的关系,哪怕凉王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也必须得护住应天长。 一旦应天长在凉州城出事,不去说张老夫子这个圣人会如何决断,那个以半个江湖人自居的李青莲必然会来到西北,不,准确点来说是杀到西北,为他的师弟出气或是报仇。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那些妖怪说死也就死了,而在李青莲眼里保护不周的凉王府怎么办?这半个江湖人可是差点连皇宫都一剑劈了的,会在乎凉王府这几处楼阁建筑与凉王那点颜面?况且文人最厉害的,是口诛笔伐,那比李青莲的剑还要伤人。全天下厉害的书生文人,大半是心斋学生。而且其中最厉害的,是一位名叫许鹿的狂士,他也是应天长的师兄。 更何况,凉王李煦还巴不得应天长赶快来到凉王府。 单就李煦卧虎藏龙的凉王府而言,只要不是妖王联袂而来,凉王府便可在七大妖王手中护住应天长。 要知晓,应天长此次出来,最主要的便是躲避其余妖王必然到来的追杀。应天长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根本打不过任何一个妖王,哪怕是百兽山妖怪嘴里再不堪的明月夫人。 别人好歹也是妖王不是。 不过从百兽山去往凉王府,有一段算不得近的路程。毕竟没有妖怪敢直接将山头安在主城附近。这和长安左右无妖魅是一个道理。 快马飞奔至现在,应天长总算牵马走进一座名为“井水城”的城。 应天长从百兽妖王那里得知,凉州是在西北四州里相对最为安稳的一州,几乎没有丢失城池的例子,百兽山与白云山两座大山头只是占了一些不曾设防过的镇。这既是百兽妖王的刻意为之,也是因为他与那位明月夫人都忌惮雄踞在一侧的凉王李煦真正动怒。 曾有龙虎山高人说过,凉王李煦身负龙气,只比当朝天子逊色。而当年的八龙夺位一事,如果不是被先帝藏在市井中的如今的老皇帝横空出世,皇位便是凉王李煦的囊中之物。 所以凉州境内的大城池,如往昔一般安定。 井水城与伟明城差不多,城内处处的是被妖怪侵占家乡而流离失所的难民百姓。 将至黄昏,应天长打算今日就在此落脚休息。对于应天长来说,帮百兽山这个忙自己得到的最大馈赠不是事后那些虚无缥缈的名气,而是百兽妖王主动为他赠予他的一些盘缠。在凉州坐地为王几百年,百兽山堆积成山的金银之物让从没见过几次碎银子的应天长一时间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百兽妖王的好意。 最让应天长觉得满意的,是昨日他用百兽山的一些宝物金银,多画出几张品秩还算不错的符箓。 应天长在井水城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寻了一家算是井水城最好的酒楼入座。 应天长将包子放在桌上,哪怕如今自己没有那么多钱财,估计也会如此行事。 他坐在大堂里一处不显眼的桌,点了些酒菜。应天长学会饮酒是烂橘子教的,他说江湖人得饮酒,不喝酒就不像。 到死那个拿着把断剑的陆春雨也只期盼着自己能像个江湖人。 “我现在怎么都算像个江湖人了吧。”应天长喃喃自语,用手中的酒壶碰了碰包子的额头,然后饮了一口。 酒液如同火焰一般在口腔里燃烧,一直烧进胃里。应天长连续再饮,想燃烧尽自己多余的思虑。 他周围坐着的也多是江湖人,或是行走西北的镖客。有钱一点商旅,在楼上坐着。 他们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是西北近来的事。声音不。 大堂便是这般嘈杂,永远都是如此。和自己记忆中所见的,一个模样。 应天长脸上露出笑容,一边饮酒,一边听着这些江湖人不算好听的声音。 他们现在在谈的是,百兽山的事。 应天长摸了摸正啃着一只鸡腿的包子的头,现在江湖的传闻是,心斋为西北妖患派出了圣人张元春的新弟子,应天长。而应天长来西北的第一件事,便是拜山百兽山,与百兽山的百兽妖王据理力争,并定下一个生死赌约。若是应天长胜出,百兽妖王便遣散手下山头妖怪,这些妖怪由心斋接管,不再祸乱西北一带;若百兽妖王胜出,应天长代表心斋退出西北之乱,心斋也不会秋后算账。 半点不辱陈一许二李三应四之称。 青黄这编的也太大了,还生死赌约。应天长揉揉自己的头,饮了口酒。 而在昨天百兽山已经传出消息,江南心斋四先生应天长与西北百兽山百兽妖王的君子之争,有了结果。继顾北芦枪挑白云山后,凉州妖怪的比白云山这个大山头还要大的百兽山如今也被心斋应四先生给平息,百兽妖王败于应天长之手,那四先生虽放过百兽妖王一命,却也整整打散了百兽妖王三百年的修为。 也不知是真的心软不杀,还是那四先生杀不掉百兽妖王。但不论何种结果,百兽山如今算是没了。 不过那百兽妖王比之到现在还重伤躲在长烟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明月夫人,要好得太多。 估计再过几日,凉州那些镇上的百姓也会离开井水城伟明城等城池,回到自己的家中。江湖与文坛各出一人,便平了凉州的妖乱,实属幸事。 自己这得装到什么时候去了……应天长叹了口气,可能在这些不知事实如何的江湖人看来,西北的妖患会渐渐平息,世道会回到当初,但应天长却知道,接下来才是开始而已。 百兽妖王被迫遣散百兽山不过是与自己演的一场戏,虽是保护了山头妖怪,但百兽妖王自己已然声名依旧要趟这淌浑水,这是应天长知晓的事情。虽然另一边南海观潮人顾北芦的确是真的将白云山与明月夫人打了个溃不成军,但同时也引来了明月夫人于北方的大靠山。 被其余几个妖王共同惦记的应天长,和被红日大王和明月夫人的大靠山盯上的顾北芦,真说不好谁更危险一点。 他的个亲大爷咧,肯定是自己啊。自己可没有顾北芦那样的身手本领。应天长揉弄着包子的身子,很是头疼,但却没多少后悔。 现在只能赶紧逃向凉州城才能保命。 逃命这事,应天长倒是轻车熟路。 包子突然停下了啃鸡腿的嘴,应天长跟着在心湖得到包子的反馈。 “怎么都不觉得那头老马会输在你手上。” 忽然一声话语传到应天长的耳里,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人,长得甚是俊俏,只是手中轻摇的折扇有些不合时宜。 酒楼里的所有人都没反应,仿佛便是与应天长一路进入酒楼,一同坐下的同伴。 似乎他一直就在应天长身旁。 “说说,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毕竟你们这些文人嘛,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奸诈得很,明枪暗箭的事做得不少。”那人摇晃着头,如同一个孩,“或者呢你是真的有点本事,那些遮掩的秘法让我也看不透你的真实本事?” “毕竟我是与那只老马交过手的,还打出真火过,他的本事我知晓,那什么黄砂君或是红日大王,不够看的。” “请问阁下乃是西北哪位妖王?”应天长沉了沉心神,虽然有些惊讶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行踪,但还谈不上害怕。 年轻公子摇晃着折扇,折扇上画着一副雨时山水图,山水之上,隐有雷云。 “不愧是心斋的四先生,沉得住气嘛。”他笑着说。 “读书人修身养性,静心便得意。”应天长同样微笑,这句话是他在长安时偷得那个白袍读书人崔裕的话。 “放心好了,我不是来找你打架或是厮杀的,我就想看看打赢了那头老马的应四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生应天长,心斋学生。”应天长轻轻开口。 “还是圣人弟子,李青莲他师弟。”白衣公子翻了个白眼,咧嘴说:“我就简单了,唤作轻雷子,有个诨号‘雷公’,有个叫雷谷的山头收纳弟。和谁谁谁都没啥关系,就是有个看不顺眼的叫秦观。” “唯一一个看得顺眼的,在昨天被你收拾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三十九 凉王 凉州城的东北方有一处高塔,可俯瞰整座凉州城的盛况美景,但却从没有城中百姓前往那处高塔一睹凉州城风光。因为这座高塔,属于凉王府,并不对城中百姓开放。 如此也并非说凉王如何不亲民,反倒在西北百姓尤其是凉州城百姓口中,凉王李煦担得起爱民如子这四个字。谁能想到身为堂堂大唐藩王的李煦每日会在凉州城的街头巷尾,与那些普通老百姓们在摊子边一同吃些上不了台面的吃食,也在夏日里一同在南城的大树下一同乘凉。 若有什么困难糟心,大可在这时说于凉王听,他就想自己家里的老爷子一般,躺在摇椅里与你一同说道说道,甚至可能出手帮忙。但不是凭着凉王的身份与权势,而是属于李煦的手脚而已。 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在西北之地显得莫名的健壮。 当然,在凉州城外,老爷子就成了真正的坐镇西北的大唐藩王凉王李煦,压得西北妖族抬不起头,更守着三州边境,以西北军放眼之处皆无敌的势头巩固着天朝之威。 而在此刻,凉州城东北方那座属于凉王府的高塔最高层处,有一人负手而立。 此人正值而立壮年,却面容枯槁憔悴,如同病入膏肓之人,但他却站得笔直,身形似剑锋直立。 清晨的日光映在他的身上,晨风吹拂起他的衣摆向后。他眺望着凉州城,看一点点灯火亮起,待着天色渐明,又看着一点点灯火熄灭。 方才,他收到百兽山的消息,那位在凉州一地绝对称得上第一妖王的百兽妖王大败于张老圣人新弟子应天长之手。百兽山山头岌岌可危。 估计再过一些时候,整个西北才会知道这件事。 男人笑了笑,这两天怎么回事,前脚明月夫人被南海观潮人打得逃出凉州,整座白云山几乎毁了一半,后脚那位所有人眼里都不应该会输的百兽妖王就倒台了。凉州内,不,应该是西北四州内都可呼风唤雨的两位妖王在南海江湖人与书院夫子面前如此不济事,在这两人入西北后顷刻间便倒台,输得输,伤得伤,这不是说我们凉王府制妖不利是什么。单是凉王府坐镇的凉州境内便如此,何况乎其余三州? 估计长安里那坐着龙椅却是个无赖性子的老皇帝又要借题发挥了。 老皇帝的用心大家也都清楚,凉王更是清楚,那个说是无赖性子却是靠着货真价实的本事坐上那张龙椅的老皇帝只是想单纯恶心恶心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若要真的对付凉王,那老皇帝是不会在凉王面前露出自己那些市井姿态的。而且谁清楚,西北不可能没有凉王李煦,西北军则更不可能。而老皇帝也绝不想见到所以无论长安那边是什么态度,老凉王就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任凭老皇帝瞎折腾。 男人甚至亲眼见过凉王上书皇帝的奏章中带了一封书信,信上只有两个字,“闭嘴”而已,如此大不敬之事,老皇帝那里竟然只是破口大骂,便再无多得反应。 在男人看来,可能是相距千里之外的两兄弟联络感情的法子。 想到此,男人笑得有些无奈,这让他更像一只鬼魅。 帝王家事,比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还千奇百怪,谁说的清楚? 清晨最冷的时分已然过去,天边的太阳也总算爬出来山头。男人先看了看那还不算太刺眼的红日,径直地望了望脚下,叹了口气,这里是真的高。然后转身,扶着楼梯的扶手缓缓下楼。 高楼下是草木湖泊,仿佛江南的庭院构建。 男人来到湖泊旁,这座湖泊名为“洗心湖”,是凉王花了大价钱所造。而建造这片湖泊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让自己身后的高塔或是这些花草树木更为美观,反倒可以说高塔与草木是为了不让这座湖泊在凉州城太过突兀才建造的。 自己平时坐镇高塔,也是为了这座湖泊。 湖水淡蓝还有着一丝荧绿,仿若天上之景,甚是好看。 男人俯身,捧了一把湖水浇在自己脸上。湖水的沁凉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对于他而言,这新的一日是从这湖水泼在脸上的那一刻开始的,而非那升起的太阳和洒在人间的光芒。 在男人脸颊靠近湖面的时候,湖中亦有一副面容渐渐贴近,只是出不了湖面。那并非男人的面容,男人知道自己长得像鬼一样,并没有此般好看。 不过习惯成自然,男人笑了笑,便起身离开。朝着凉王府而去。 现在的凉王应该会去与凉王府隔了一条街的摊贩那里吃早饭。 男人一边走着,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希望老凉王能请他吃一顿,而不是要自己的掏腰包或是从俸禄里扣。 当他经过凉王府,在绕过一条街的时候来到他的目的地时,看见老凉王正坐在他熟悉的老位置上,吃着一碗只需几文钱的阳春面。 老凉王的打扮很普通,甚至都不如一些寻常的富家翁,哪里有西北藩王的应有的风范与模样,倒是与他面前的这碗阳春面挺配的。 面容憔悴如鬼的男人坐到老凉王身边。 老凉王一边吞下嘴里的面,一边说:“文师呀,怎么出来了,住在长安那子又跑到我们面前来臊皮了?” 本名文白易的男人说:“虽然还没有,但快了。” “怎么说?”老凉王喝了一口面汤,抬起头看着文白易,然后又将头埋下,说道,“我还是一边吃面一边听你说吧,面沱了就不好了。况且就文师你这模样,看着你等你说完后我还吃不得下就不知道了,我看悬。” 男人叹了口气,说自己眼前这位和皇宫里那位不是兄弟他都不信。 他说:“前些日子我不是与你说过南海来得顾北芦把明月夫人和白云山给打烂了吗?” 老凉王嘬了一口面,不是吃,是真的嘟着嘴吮嘬了一口:“知道啊,我还让周兔子去查了查的嘛。而且你所说的北方那只大妖可能入西北的三条路,我都让人过去守株待兔了,他敢来我们就敢打,你放心,我们人去得隐蔽,火候自然会拿捏好的。到时天下就只会知道是那南海的顾子杀得那大妖。” 老凉王还真不再看文白易。 文白易不知道老凉王是怎么有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的,当真不怕隔墙有耳?不过文白易自己就先笑了,还真不怕,以前是那些妖王没什么动作,也都尽可能约束自家山头的妖怪不去城池乡镇惹事,所以就如此相安无事。而到了现在,水就深了。 谁都想钓条大鱼。 况且此刻凉王就算是扯着嗓子大吼,这街上的人也不听见一句话。 “这些事得慢慢来。”文白易说。 老凉王说:“懂得起。” “还有一个新情况,前些日子心斋张圣人所收的那位新弟子应天长来了西北,昨日打赢了百兽山的百兽妖王青云,替心斋收下了百兽山山头的妖怪。”文白易说。 老凉王吃完最后一口面,皱着眉。 “你也觉得有蹊跷?”老凉王问。 文白易点头说:“以张圣人教出来的弟子来说,应天长不是没可能打赢那百兽妖王,只是太巧了。” “凉州的妖乱在半旬内平息,对上面和对那些妖精们都是一个信号。”文白易说,“一个不太好的信号。” “上面?”老凉王笑了笑。 文白易懂得老凉王的意思。 老凉王敲了敲桌,说:“这得看我们那位百兽山的老冤家输给这应天长之后怎么考虑了。西北这几个所谓的妖王,需要警惕的不过是刘禹,轻雷子和青云三个,至于秦观,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文白易点点头,其实西北妖乱好平,但无论哪一方都要弄明白这些妖怪为何如此行事,以及背后的源头。 如果治标不治本,就没有半点意思可言了。 大抵只有无拘无束也对前因后果不管不问的江湖人才能所行无忌,比如那来西北就挑翻了白云山山头的顾北芦。 “那头老马估计是看见了白云山之变,趁着应天长拜山便有了借坡下驴的想法。”文白易说,“我想让你不论是出兵还是派人,都去护一护那心斋四先生。不管是青云故意为之还是应天长真刀真枪的打赢了他,除了秦观,其他妖王都会盯上他,哪怕是那个雷公也一样。”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西北军与凉王府可就不怎么见好了。皇宫里那位估计也会迎着势头惩处我们西北凉王府与西北军的无能了。” 老凉王点头说:“这无碍的,不就背口黑锅嘛,我那该死的皇弟自己没事都会找我们麻烦的。至于应天长那边,你不说我也会的。先不说能不能和心斋以及张圣人他们搭上点关系,肯来西北平妖乱的,都不该死在西北。不然我也不会派人去暗中去帮那南海来的子了。” 说到这,老凉王露出一个笑容,说:“所以说当皇帝难受嘛,我们几个想到这便就可以了,能去深思都懒得做,反正坐龙椅的他怎么说我怎么做,顶多顶两句嘴,讨价还价一番。我那可怜的皇弟哟,得费多少脑子呀。” 他摸了摸自己面前只剩下半碗面汤的青瓷大碗,说:“他能像我这样吃吃喝喝吗?不能嘛,文师我告诉你,他羡慕我羡慕得紧。” 奇怪的帝王家。文白易问道:“这好歹我来找你一趟,能请我吃完混沌不?” 老凉王说:“可以。” 文白易叫了一碗混沌。 “从你这月的俸禄里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 漠上黄沙起 “你这个读书人,该说你是自视甚高有恃无恐,还是缺心眼没脑子,敢和我来走这么一趟的?” 在没有道路只被黄沙覆盖的大漠里,有着“雷公”之称的轻雷子与应天长缓步走着。 也不知是此地西风本就猛烈还是今日天气特别,黄沙遮天蔽日。飞扬的沙砾打在应天长的身上与脸上,生生作疼,应天长一直咬着牙,忍受着。 而伟明城太守罗庆丰所赠送的那匹灰马,已经留在井水城。 当时在井水城中,轻雷子在提过百兽妖王后便转换了口风,说那头老马所想的他多少能猜到一点,但终究觉得不顺心,有一点气不过的意思,便来找他这位心斋四先生。不是分生死,也无需比个高下,只需应天长与他走一趟西北各地,便够了。 他可以从中得到自己所想探求的东西,这便能够让他顺心。至于最后是否还要比个高下分个生死,就看这一路走得如何了。 应天长当时很想将自己的手中酒壶里的酒泼在这个“雷公”的脸上,但怕就那么死在当场,所以没敢直接下手。而自己之所以答应轻雷子所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应天长心里很清楚自己要是不答应,估计当场就要分生死了。 也幸而与烂橘子一起走过不少江湖烂路,两个没本事的人倒是学得不少装腔作势的本事。 “我其实可以不算作读书人的。” 不过这一句话,应天长倒是说得很实诚。只是他一开口,漫天的黄沙便如同被堵在闸门口的水流开闸放水一般涌进应天长的口腔,他赶紧低头吐出砂砾。 “想学你那个三师兄李青莲?”轻雷子就站在应天长身边,却风沙不侵。 “是也不是,我的确挺仰慕我那几位师兄,也觉得他们于世间所做一切甚是正确,但我一点也不想走他们的路。我不知道我会遇见什么,什么都可能造就未来的我。就像我在离开百兽山时,就根本想不到会与你这位‘雷公’走这么一趟。”应天长再吐出几口黄沙。 轻雷子扯着嘴角笑了,他看着不停烦恼黄沙的应天长,说:“干嘛不和我一样用灵力驱走近身的风沙尘土?” 应天长倒是想,一来是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二来如此就相当于在轻雷子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实力。到那时轻雷子还愿不愿意和三脚猫的自己走一段路,那就真的是鬼知道了呢。 吐几口黄沙的麻烦和自己的性命安危选哪个,应天长用脚想都知道怎么选。 应天长将自己披在儒士长衫外的袍子脱下,围住自己的口鼻,也将在自己肩头趴着的包子围住。他说:“要是如你这般,我何必远游走一趟天下人间?行而知天下,有些东西,亲身体会过才作数的。” 应天长真是爱死了那个随时与自己讲些大道理的陈临安,从他那随便偷的话语都能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也就在这种时候,少年才能切身真正体会到道理救人命这种东西。只不过说这话时,应天长想起的是初到长安的那场雨,还有雨中陈临安沾湿的裤脚与衣襟。 他觉得自己就算自己如轻雷子一般神通广大,还是不会用法力驱走风沙,或是暴雨大雪,以后也不会。 就该淋一淋雨,吹一吹风,嗯,吐几口沙子。 有袍子遮掩口鼻,应天长呼吸与说话便比之前要好受几分,只是黄沙弥漫整个天地,应天长看不清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跟着这雷公究竟去往何方。 轻雷子瞧着这般模样的应天长,习惯性的咧咧嘴,并非是展露笑容。他右手轻扬,随着他手臂的摆动,他面前的黄沙渐渐凝聚成一朵花的模样,于空中缓慢旋转漂浮,也随着轻雷子的步伐亦在缓慢向前推进:“凉州毕竟是那凉王李煦的大本营所在,所以老马与那条臭蛇在凉州没掀起什么乱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他们是否藏有私心什么的,可能其他几个废物会在心底偷偷算上一算,但我懒得去思考计较。毕竟西北这些个妖王中,大抵都互看不顺眼。” “所以我想着你既然是心斋来得四先生,是那个张元春的徒弟,是为平息西北妖乱而来,那就得看看真正的妖乱是怎么个乱法。那是在凉州这种太平地方看不到的。”轻雷子说。 他把玩着面前的黄沙花朵,乐在其中。 应天长却反复思量着轻雷子话语里的意思,微笑道:“雷公所谋甚大。” “大个锤子大,不过和那头老马所想的相差无几。”轻雷子又咧了咧嘴,说,“只是相比被驯化了的他,我更野一点,更站在自己的立场利益去想这些东西。当然,行事也更随我心意,你们这些读书人要是说不折手段之类的话也行。” “目前为止,生还没见到雷公所谓的不折手段。”应天长说,其实他很讨厌“生”这个词,陈临安许鹿李青莲,也没有用这个词来指代自己的。 现在的轻雷子是实打实的笑了,他说:“那是你还没见着我雷谷所在漠州的景象。” 应天长的心沉下去一分。 轻雷子又言:“天下苍生,只有人吗?我们算吗?”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应天长说:“在你们人的眼里,我们是不算的。”然后他又指了指天空,说:“在上面的这些神仙眼里,只要我们没登天门不成为他们的狗腿子,也不算的。” 应天长没有反驳,点点头说:“是的,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轻雷子一把捏碎面前的黄沙花朵,笑道:“走完这趟路你能活下来的机会大了一点。” 在轻雷子捏碎黄沙花朵的那一刻,风沙猛然骤大。 应天长不得不用手掌当初吹打在脸上的黄沙,笑着说:“雷公法力高强。” “好了,还装?”轻雷子翻着白眼扯着嘴,“虽然你装的不错,骗别人还行,但我是谁?‘雷公’轻雷子哎,看不出你这不到半仙的境界?你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现在都看烦了,别恶心我好吧?” 说来也可笑,应天长这时非但没有更加紧张,反倒彻底放下心来,轻松万分,他忽然觉得这个轻雷子很够和自己当朋友。因为他的不着调和烂橘子有点相像的。 “你也别急着放松,等你从眼前的那废物面前活下来,再说能不能从我手中活下来。”轻雷子忽然说道。 应天长皱下了眉,他望了望这漫天飞扬的黄沙,说道:“黄砂君?” 轻雷子说:“漠州虽是大漠之地,都很少有这种蔽日黄沙,何况乎我们还未走出凉州边界?” 应天长抚着额头,说:“你们这些妖王不是有大谋划吗,整天和我在这耗着有个什么意思嘛。” “现在这个模样就顺眼多了,告诉你,你之后要是还那么‘生’‘生’的犯贱,我就一耳光打死你了事。”轻雷子说,“况且怎么说你都是名义上打赢了那匹老马的心斋四先生,那些个废物自然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当谁都跟我似的既了解老马的实力也懂他的想法。” 应天长叹了口气,吹动着落在围住自己口鼻的衣袍上的砂砾。 前方,风沙渐渐汇聚成圈,当有一个模糊人影出现的时候,天地的风沙也停了,砂砾尘土如雨一般径直落下。 视野瞬间就开阔起来,只是那些砂砾砸得应天长有些脑壳疼。 轻雷子老神自在,说:“你可别想着我会出手帮你什么的,你死了也就说明你不过如此罢了,也就没有那个资格和我一同走一趟西北路。方才你说的行而知天下这句话也不错,你该晓得晓得西北妖王的大抵实力了,只不过别拿这些废物和我相比就行了。” “我还说那个恶名昭著的雷公怎么这么好说话,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应天长看着前方,那个披着黄袍的精瘦汉子踱步而来。 他就知道来西北没好事,但也没多少怨气或是别的情绪,他在许鹿告诉他要走西北一趟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该来的还是得来。 这就来了。 精瘦汉子看着应天长身侧的轻雷子,眉目阴翳:“轻雷子?” 轻雷子仰着头,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说:“有事?” 像极了应天长往日逃荒时遇见的那些有钱人家桀骜不驯又乖张跋扈的二世祖。应天长难免笑出了声。 精瘦汉子脸上更加阴郁。 轻雷子说:“喂,你不是来找这子麻烦的嘛,别打退堂鼓呀。来,好好收拾他一顿。” 精瘦汉子觉得自己面子有些挂不住,进退不是。 应天长懂了,哪怕轻雷子真的不出手,就在旁边看着,应该就是黄沙谷妖王黄砂君无疑的精瘦汉子就得分出一部分精力与心神去担心轻雷子会不会趁其不备。 同时,这个精瘦汉子还得担心许多事,比如自己不敌落败,或是惨胜……轻雷子的行事作风,整个西北有目共睹,没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他往前走了几步,行礼问道:“生应天长,心斋学生,请问阁下?” 轻雷子抽了抽嘴角,抬了抬巴掌,应天长视若无睹。 “漠州黄沙谷,黄砂君。”精瘦汉子声音低沉,却也像是山谷夜风。 “前辈出漠州来此寻生是所为何事?”应天长将围在自己口鼻的衣袍取下,抖落了砂砾,重新穿上后说,“分生死,还是比高下?” 肩头的包子汪汪直叫。 狐假虎威,自己也是不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一 金刚怒目,雷龙降世 “你不像一个儒生。”黄砂君看着应天长,良久后才说道。 应天长点点头说:“有很多人称呼我为夫子,也有不少人叫过我四先生,说我不像是一个读书人的,的确是有,还不少,其中就包含我的二师兄,许鹿。” 包子在应天长的肩头一直叫嚷着,少年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包子也就闭上了嘴,昂起头享受这个过程。 黄砂君抬了抬眼皮,说:“现在扯你那些师兄的名号岂不是晚了些?” 他周围有应天长肉眼见得到的砂砾悬浮飘动。 应天长笑着说:“不晚的,正因为有先生与三位师兄的名声在前,青云前辈才肯将百兽山山头的妖怪托付给我们心斋。” 轻雷子是真的想一脚踹在前方这个少年的屁股上。他扯了扯嗓子,喊道:“喂,黄沙谷的,你别管他那么多,动手便是,我轻雷子保证不会插手的。” 此话过后,应天长脸上的笑容更加轻松惬意。 这算是轻雷子在帮他?应天长想应该是的。 黄砂君瞧也不瞧轻雷子一眼,信他的话才有鬼。 他盯着应天长,有些犯愁,他现在的确是有些骑虎难下。在听说百兽山之事后,他便独自离开了自己所占的那个雁留城,出来寻找这个心斋四先生。在探知到应天长的动向与气机后便立刻出现在此,可怎么都没想到他身边有轻雷子这个麻烦存在。而让黄砂君心里没底的是,与轻雷子打了几百年交道的自己竟然在此之前一点也没有感应到他的气息。 虽然不知道轻雷子在这个心斋四先生身边所为何事,但轻雷子没有与他动手厮杀,此刻更没有继续走他的阳关大道,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而传言里打赢了百兽山青云的应天长,黄砂君也拿捏不准,毕竟他虽与青云交过手,可双方都为使出全力,只算试探,且试探无果。 可露面后就如此回头?黄砂君觉得自己好歹顶着个西北妖王的称号,如此也太难堪了点,还不如被这个应四先生与雷公偷袭落败。 “我来找你不过是想看看百兽妖王输给的那位应四先生是何等风采,既如此,我们分分高下便是?”黄砂君说。 轻雷子翻了个白眼,这个废物终究是认怂了。不过还好的是他还知道要点脸,没有掉头就走。 没办法,应天长稍后撤半步,说:“请。”这是他从黄行村那里学来的架势。 黄砂君抬脚轻踏,以黄砂君所在之处为圆心卷起一圈风沙,正好将他与应天长关在里面,拦轻雷子在外。 轻雷子咧了咧嘴,有些不屑。 应天长心念微动,怀里飞出五张护身符与五张赶妖符,在应天长身侧围成一个圈,同时燃烧,以微弱的淡黄色光芒驱逐着受黄砂君妖气牵引的风沙。 应天长拍了拍包子的头,包子从他的肩头跃下。应天长可不急着让包子显露他的实力,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包子考虑,显露饕餮的实力这事得放至最后不得已时。 “儒家心斋的四先生也会这些道门法术?” 黄砂君的声音蓦然从应天长的身后传来,然后才是轻描淡写探来的一掌,甚是轻松的穿过应天长护身符与赶妖符所绽放的光芒。 在黄砂君的手掌触碰光芒的那一刻,十张符箓的燃烧速度骤然加快,不过一息的时间,便已燃烧到底端。 应天长本就没想过这十张符箓能对黄砂君有何影响,他侧过身,以手臂弹开黄砂君探来的手掌,说:“有何不可?” 虽然勉强将黄砂君的手掌弹开,可遗留在应天长手臂上的是刺骨的疼痛。但应天长神色自若,忍着痛递出一拳。 应天长没有留手或是保存实力先试探一两招的意思,黄砂君不是在书院与他公平切磋的顾清让,他清楚知晓自己此刻是在何种处境之上。 所以应天长便是要趁内心犹疑不定的黄砂君此刻试探自己实力的几招内,全力尽出杀招。不说胜敌,能保证自己不死便可。 这一拳,就是当初黄行村将他拦下,说可能重伤顾清让的那一拳。 但应天长心底其实也明白黄行村之后那般言语中所包含的意思,一是自己学自老光头的那几招拳法是真的厉害,再便是就算如此也只能打伤猝不及防的顾清让,若是顾清让不故意藏拙放下防备,就算这一拳的威力再高个几分,也能被其挡下。 妖王与顾清让谁更厉害,应天长并不好辨别,只是两方无论修为境界皆是在自己之上的存在。应天长只好全力一搏。 拳势已起,全身气力灵韵汇集。 “金刚怒目,方除四魔。” 风沙外的轻雷子眯起眼。 而风沙里的这瞬间,那一拳上有金光灿烂,所有的风沙不再以其主人黄砂君为中心,而是在金光乍现的那一刹那涌向应天长,却也不将应天长包裹,以一种玄妙的姿态萦绕在应天长周身。 若是远望过去,可见应天长身处一尊由风沙构成的硕大金刚法身之中,黄沙间有金光璀璨,尤其是金刚法身的双目间,金光大盛,如怒火喷薄而出。 法身随着应天长那一拳,砸向正下方的黄砂君。 可黄砂君眼里,只见得有应天长缠绕金色拳罡的那一拳。 他前一刻被弹开的右手手背上如蚯蚓破土般钻出无数细沙,这些细沙汇集成三缕,如三缕丝绸一般卷上黄砂君的右臂。 便是挥下一臂朝应天长砸去。 他并不想躲闪,他想知道眼前这个四先生的拳头究竟硬不硬。 而下一刻,金光与黄沙相触,爆发出惊人的冲击力,金光猛然碎裂,如同平静湖泊泛起圈圈涟漪,也似铜镜破碎,银瓶炸裂,黄沙伴随着金色的光芒碎片四散而去。 而金光与黄沙飞扬的中心,应天长与黄砂君面对而站。 黄砂君刚想开口,就被天空落下的金刚法身那一拳轰入大漠地下。 因为是应天长自己出的这一拳,他早有预料,只是他从没想过自己全力以赴的老光头所教的这一式拳招有如此惊人之力。他以为在书院黄行村与他喂拳时自己打出的已是这一拳招的全力。 应天长稍稍松开了拳头,自己仍在黄沙与金光铸造的金刚法身之内,他知道,这一拳的威力还不止如此,只是自己修行不够而已。 其实出长安遇见“三把刀”杨定九后,应天长便已懂得世上再如何普通平常的招式,尽头皆是无敌。 只是哪怕是杨定九,他那三刀也没练至无敌,但已是能让陈临安与李青莲另眼相看。 这一拳功成后应天长并没有丝毫的松懈,怎么都想得到那作为西北妖王的黄砂君不可能如此就摆平了。 应天长手印翻动,嘴里默念着什么。 就算之前有黄砂君风沙阻拦也对其中之事看得一清二楚的轻雷子神色再度发生了变化,比起方才的眯眼,现在要更为震惊。 万里无云的天空逐渐阴沉下来。 现在的轻雷子脑海里有无数的念头浮动,他在猜测百兽山那匹老马可能就是输在了这个应天长手上,也在怀疑面前的这名自称应天长的少年不是心斋四先生应天长。 他最终仰头望了望逐渐爬满天空的黑云,只是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 你滴个亲奶奶,一直叫老子雷公雷公,这老子以后还能叫“雷公”? 应天长维持着手印,等待着黄砂君的再次露面。 一阵风卷起一些沙土,这些沙土一层层地相上累积,最后化作了黄砂君。 他看着在笼罩在金刚法身之内的应天长,脸色阴沉,嘴角有一丝没有抹去的血迹。 应天长二话不说,手印指向黄砂君,将其的气机锁定。 天空闪烁着一缕又一缕电光,在云层间浮现又消逝,如同海中偶现的飞鱼。在得到应天长的指引后,一道雷光从天而降,如同蜿蜒飞腾青龙,朝着黄砂君扑去。 那一声雷鸣,似龙鸣虎啸。 他们所在之处的黄沙尘土,尽皆向上飞去,就像从下往上拉起帷幕一般,就连整个大地也在蠢蠢欲动,想脱离地表飞往天际,似乎整个天下都迎接那条落下的雷霆青龙。 而此刻的应天长双膝跪地,看着雷霆青龙的势不可挡,却露不出半点笑容。老酒鬼传授给他的那些秘法道术,除去一些修行之用,大多都是极其难练的,以至于连应天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不能弄明白老酒鬼以无上道法留在自己心田的神通道法的意思。而这么多年里,老酒鬼着重提醒那些仙法道术,自己就学会了这么一招,其他的大都还是一知半解,不得要领。 这也就是许鹿在无忧崖当初点明的龙虎山秘传雷法,极炁景霄玉晶雷隐落,是为龙虎山雷法《洞玄玉枢都天大雷琅书》中杀力最高的雷法之一。就算是如今的龙虎山中,与应天长同龄的道士就没有一位将其学会的,更别说完整用出。包括龙虎山天师府中那些天师们,会这门神通的屈指可数。 要是让龙虎山的天师道士们看见这一幕,怎都要将应天长从心斋抢回龙虎山呆着,以便修行那些找不到人教教也教不会的高深道术。 只是应天长自己也不知晓这些,老酒鬼只说过这门神通叫作雷隐落,威力好不到哪去,但也尚可。 现在的应天长所有的气力灵蕴都被抽干,如果不是身上所穿这件陈临安所赠送的名为“惜诵”的长衫在拼命为应天长补给灵气,他早就两眼一摸黑昏倒在地。 也因此,他便没看见黄砂君使出的无数法术被那条雷霆青龙吞噬殆尽。 最后,黄砂君掀起滔天沙浪,以大海浪潮卷案之势迎上天际。 而天地便在此时静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二 大风起兮 应天长如今只是靠着长衫“惜诵”吸纳周身天地灵气以补给自己而勉强支撑着躯体没有倒地,他挥出金刚怒目那一拳时所形成的金刚法身在其耗尽气力使出雷隐落后就变成了一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在黄砂君掀起沙浪后便被风沙吹散。 包子跑到应天长身边,露出自己的尖牙。 应天长摇了摇头,示意包子不要轻举妄动。但就仅是这个摇头的动作,应天长完成的就十分艰难。那种疲惫的感觉无法言说,应天长也无力言说。他感觉自己背上就像趴着一只巨大的水蛭,不仅用人难以承受的重量压住自己,还将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一点一点的抽走。 应天长竭尽全力的用右手去握背后桃花的剑柄,同时另一只手也揣入怀中。那里他有用百兽山天才地宝所画制的几张符箓,还有老酒鬼留给他的一张紫金符箓与老光头留下的一颗佛陀舍利。 至于其余手段,应天长现在是有心无力,用不了了。 他等待着沙浪与雷霆交锋结束之后的结果,趁此接着“惜诵”长衫恢复气力。 轻雷子也在等这场交锋的结果。但相比眼界狭窄的应天长,轻雷子对战果如何心中要比应天长更加有数一些。 其实应天长还是看低了自己一分,若是他修为真的如他所想那般低下,当初在长安时,就算他握着儒家圣人张元春的那般品秩非凡的裁纸刀,也无法一刀便将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的三昧真火斩灭。 天地归于寂静,没有雷霆青龙,也没有如海啸一般的沙浪,空气安稳得如两者完全没有出现过一般。 直到黄砂君的身形在此出现在应天长面前。 应天长想一鼓作气拔出桃花长剑,以桃花中所蕴含的李青莲的三缕太白剑气之一直接斩杀掉眼前的黄砂君。 除去老酒鬼老书虫老光头三人各自留下的三样物件,这便是应天长威力最强的压箱底杀器。 诗酒剑三仙李青莲作为剑仙有三大压箱底的绝技闻名世间,青莲剑歌,醉剑术,以及太白剑气。桃花中的三缕太白剑气,相当于就是应天长的三张保命符,每一缕太白剑气都是李青莲毫无保留的全力。按出发前夜许鹿在无忧崖对应天长所说,西北能挡住一记太白剑气的不超过五指之数,挡下一缕太白剑气后还能挡住第二下的,唯有一人一妖,三缕剑气全出,西北皆无敌。 应天长的本意就是以学至老光头那一拳金刚怒目起手,接上老酒鬼口中威力尚可的雷隐落,再使出李青莲的太白剑气,三者一气呵成,力求在黄砂君毫无戒备之时以自己这三张算作底牌的杀招倾力一战。力求击杀。只是应天长低估了黄砂君,也高估了自己。 不论是金刚怒目那一拳还是后面的雷隐落,虽在黄砂君意料之外,但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若是应天长真能一气呵成再挥出那一缕太白剑气,真有可能将黄砂君的脑袋留在桃花剑下。只是在雷隐落使出后,应天长气力全无,若非“惜诵”长衫这段时间的灵气补给,他现在连抬手握剑都做不到。 应天长有些后悔在许鹿面前没有练习雷隐落这一招,若是知晓这招雷法后自己是这般状态,他也不至于做如此选择,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只是在他用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气力拔剑之时,黄砂君却没有任何动作。按理说,他现在应该趁人病要人命才对。 应天长留了份心眼,还未拔动桃花就已停手,神情尽量保持平静,偷偷吸纳惜诵传递入身的灵气。 他看着黄砂君此时的脸庞,比先前所见要憔悴些许,应天长隐隐觉得黄砂君比之前还瘦了几分。虽然有些失落自己那拼命的两招并未对黄砂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应天长也看得出对他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对方可是妖王,如此便好了。应天长安慰着自己。比起出自自己真实实力的两招,应天长的希望更多是放在最后的太白剑气上。 现在能多一息时间恢复气力也是好的。 太白剑气只要不暴露,威力还更胜一分。 “夫子高招,黄沙谷恭候大驾。”黄砂君面色阴沉,他有侧头看了轻雷子一眼,身形随风沙消散。 轻雷子这才大摇大摆的走到应天长面前说:“有佛法相护的佛门拳招,高深莫测的道家雷法,他那声夫子可称得不对。” 应天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呼吸声大了一些。他看着轻雷子,鬼知道他会不会暴起出手。 轻雷子看了一眼依旧缠绕在天空没有散去的乌黑雷云,电光依旧留存,他开口问:“应天长?” 应天长翻了个白眼,点点头。 轻雷子在应天长面前席地而坐,笑道:“别这么苦撑着,我要想杀如此境地的你还不简单?我又不是黄沙谷的那废物,会被你唬住。” 应天长还真就径直倒下,大口呼气,只是他两手的位置不曾变过。 轻雷子看着如此的应天长,嘴角咧出一个笑容:“你身具佛道两门非同可的神通,当真是心斋张元春那老鬼的徒弟?” 那招佛门拳法轻雷子是看不太懂,但多少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寻常,但最后眼前这子唤出的那道雷霆青龙轻雷子却是内行看门道,不然真当他那“雷公”的外号是说笑的吗。 天下各地都有一个说法,是称雷法为万法之首,其中虽有偏驳,但也说明了雷法的尊贵。其中不只是因为雷法杀力高,极其难修炼,更是因为雷霆多是天道代表,雷法的修炼,除了一些道门正统,几乎没人能习得一二。雷公轻雷子的所修习的雷法,是得自当年他的传道人,一个不知根脚的云游道士,离开西北前给他留下那部《雷霆奥旨序》。 轻雷子一直将那道人视作自己师尊,只是这几百年过去了,天晓得那牛鼻子是否还活着。 天空的乌云间似有雷鸣传来。轻雷子再度抬头,那道雷霆青龙,是正统中的正统,就算是天道雷劫的雷霆也不一定有其纯正,更别提一般风雷。就算是如今的轻雷子,所唤风雷品秩也不过是普通风雷,这无关修为高低。 而且眼前的天地异象,如此的经久不变,方才的雷化龙形,更是说明了一些东西。 说到底,比之其他的想法情绪,这位雷公心中是羡慕多了点。 总算得到些许休息应天长说:“别说废话。” “张元春那儒家老头肯让你去学佛道两家的东西,最要命的是他们还肯教,教的东西还如此好?”轻雷子还是不敢相信。 三教之分而三教有别,谁都清楚。 应天长没有回答,他想起时候三个老头子在院子里饮茶喝酒看书没事还拌拌嘴的模样,有些想笑。 “算了,就当你是吧。”轻雷子说:“我说过你能从黄砂君手下活下来便能与我走一趟西北路,我请轻雷子说话算数的。不过你要准备好,你不是次次能活下来的。” 应天长将双手房子自己肚皮上,这样他感觉要舒服一些,手臂不会太累。 包子将自己的两只前爪搭在应天长的脸门上,一上一下的踩着,摇着尾巴,不亦乐乎。 “不过你还有啥雷法没,能不能教教?”轻雷子恬不知耻地开口。 “没得!” “那说说也好。” “不懂!” “别气嘛,我们切磋切磋?” “不打!” “汪汪!” …… 在远方,以秘法遁走的黄砂君忽然停住自己的身形,他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这般距离轻雷子无论如何也感知不到。 忽然,一阵潮红涌上他的脸庞,黄砂君再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由口中吐出,同时,他的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化作无数黄沙,掉落于地。 “该死。”黄砂君抹去嘴角的血迹,现在的他看起来更瘦弱了一些,连眼窝都陷入脸庞。他怎么也想不到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子竟然能连出两手妙招,前面一拳还好,那子自身力道不够,只是让自己吃了些亏,可后来的那一记雷霆就是掺杂着天地之势让自己难受如此。若是那子还有后手,再配合一旁的轻雷子,黄砂君相信自己多半会交代在那里。 越想到此,黄砂君脸色就越不好看,然后他又化作风沙,不知何去。 而在此的一日后,一个光头和尚在凉州徒步而行,一杆行山杖几乎快被行了千万里土地山河的年轻和尚柱断。 在今天,他终于来到此处大漠。偶尔的风刮过他的大光头,风里夹杂着的尘土黄沙磨得他的头皮发疼。年轻和尚皱着苦瓜脸,好不难受。 他现在所站的地方,便是昨日黄砂君与应天长彼此战斗的地方。 此处因为金刚法身将黄砂君砸入地面的那一拳而形成了一个不的沙丘。 “此处明明有佛法佛光的,僧来晚了吗?”这位名为一叶的年轻和尚站在沙丘上摸着头,他觉得自己需要一顶帽子来挡挡风沙。 他先放下手中的行山杖,双手合十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 大漠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吹动他的行山杖滚下沙丘。 和尚焦急起来,立刻跑下沙丘去追那陪自己走了这多山河土地的行山杖,一边不忘用手护着自己被风沙刮着难受的光头。 行山杖与反射着太阳光芒的光头一前一后的冲下沙丘,拂起一阵尘土。 而在凉州入靖州的路上,背负着挂酒壶的长枪的年轻江湖人忽然皱了皱眉,他有些心神不宁,这是不该出现的情绪。 他挠了挠头,又叹了口气,才继续转身前往靖州。 那里有一条长烟河,年轻江湖人想试一试一打二。 一股黑风,由北方吹入西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三 大妖 世上何处的妖怪最强最诡异最无法无天,不消说,全天下人都知道是那个无数神通广大的大妖们如寻常百姓在其中居住的万妖城。毕竟万妖城可是连天上神仙也久攻不下的地方。万妖城伫立于人间可与天庭对峙,自然是有它强悍的一面,寻常百姓不知道,但在江湖上与修行人之间说起万妖城,都曾听过这样的传闻,万妖城曾经反击天庭镇压,甚至打上天,闯进过南天门! 也有传言说曾有佛门佛陀,儒家圣人,道教仙人去过万妖城,进去呆了几日便就出来了。至于万妖城内发生了什么,外界人只是知道有一场辩论,一场法事,与一场厮杀,至于为何作法,论辩何事,厮杀结果,全天下一概不知。只是在那传言后,的确很少再有和尚书生与道士去万妖城降妖除魔。 不过三教之中,倒也有一人常去万妖城,甚至与万妖城的几位城主私交甚好。 那便是龙虎山的那位最不能招惹的外姓天师,赵棱。 但世事无绝对,万妖城的妖怪的确很厉害,但不是每一只妖怪都能呼风唤雨。而万妖城外,也并非没有翻江倒海之能的大妖,例如雪原的白帝,沧浪湖的那条鱼,西域的紫袍怪,东越的那株老树等,是连万妖城里的大妖也都心存忌惮的厉害家伙。 在世间天下各地,或多或少都有妖怪,妖怪之间抢地盘,如人类诸国间的攻城略地,自然而然的会诞生出山头与妖王。就以大唐境内而言,各地域的大妖们就十分看不起西北江南等地的妖怪实力。而西北的那几位妖王,也的确有些名不符实。将他们放在北境,西境或是东北等地,根本连自家山头都护不住,还能称个锤子的妖王。 但是一般而言,境内山头的妖王越弱,越是说明该地人的力量越强,例如心斋所在的江南,在道教内部可与龙虎山分庭抗礼的武当山所在的荆湖之地……所以有凉王李煦与其麾下四十万西北军坐镇的西北,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到了现在,让大唐境内的所有妖怪都有些傻眼,西北那些半吊子妖王和手下那些废物妖精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西北军与凉王府怎么感觉比他们还是一只纸老虎,被这么一捅就破了。 对此,王怒深有体会。 相较其他妖怪而言,王怒对西北的情况还要更清楚一些,毕竟西北那所谓的七个妖王之一的明月夫人差不多就等于是他山头的妖怪。如果不是他的援助,那条只有姿色还说得过去的蛇精怎么都晋升不了江湖人嘴里所说的半仙之境,更别说建立白云山这个山头。而且就算明月夫人成了西北的一位妖王,以明月夫人的实力,放在王怒自己的山头连个二三把手都当不了。由此,王怒对西北的实力大抵是一叶知秋,都不过是写土鸡瓦狗罢了。 就算是与明月夫人私会时其口中所说的那位“黑王”秦观,王怒也觉得不过是装模作样之辈,放在西北或许能够唬到别人,但他要是敢出现在王怒面前,王怒就敢一巴掌把他拍死。就算是在大妖频出的北境,王怒与他的山头都能稳坐前三之列。 西北的第一妖王,他王怒何须放在眼里。 明月夫人连带着白云山被顾北芦重创的事,身在北境的王怒极其愤怒,不单单是与自己有些皮肉关系也有点情谊的明月夫人被打成重伤,更重要的是那座白云山山头毁于一旦。这百年来,王怒通过白云山送往北境的女妖笼络了多少仙家关系与妖怪人脉,如今白云山被那个顾北芦打没了,王怒能不亲自来西北一趟? 其实王怒原本想过领着山头妖怪齐赴西北的,但想了想便就作罢。如今西北妖乱闹得大唐上下瞩目,自己再大军压境,容易惹火上身。再便是王怒还是担心西北军天下闻名如今却秘而不显的实力。 只身前来,才是最稳妥也最隐蔽的做法。 王怒并不相信西北军与差一步帝王的凉王李煦就真的是一只纸老虎。 他化作的那股无形黑风,此刻已吹入西北境内。 王怒来西北有三事要做,一是去看看还没死透的明月夫人,希冀对此道有些天赋的她能在鼓捣出第二座白云山,二是去找那个打垮第一座白云山的顾北芦,不把他剔肉削骨剥皮抽筋,饮他鲜血食其心肝,难解心头之恨,况且一个真正的武道宗师的气血,对谁都是大补之物。 三,则是看看西北妖族的造反究竟如何的情况,若是弱如西北都能成事,北境妖族又有何不可? 西北的凌州与北境接壤,而凌州的岳谷道,则是北境入西北最直接的一条大道。 也是凉王府文白易所推测北境大妖王怒入西北的三条路中可能性最大的那条。越瞧不起西北妖族,行事就越大胆嚣张。 岳谷道边一座山头上,一文一武打扮的中年人坐而饮酒。他们背后,有无数开封与未开封的酒坛。 武将打扮的男人直接举着酒坛畅饮,待坛中酒喝完后,将空酒坛随手丢在背后,又往后伸手一探,找到一坛没开封的拿到身前,扯开密封,说:“这活儿就是好,喝酒就完事了。” “记着拿一半酒钱给我。”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则要斯文得多,将酒倒入自己手中的杯中而饮。若是如此,速度却半点不比披着战甲的男人慢。 文士模样的名为方兰华,来自凉王府;武将打扮的叫做罗野,西北军凌州的屯骑校尉。 罗野翻了个白眼,说:“不愧是王府里出来的,怎么跟王爷一个德行?” “下议上,当如何?”方兰华为自己添上一杯酒,饮尽后再添。 罗野扯了扯嘴角,这人真没意思,他说:“凌州虽然只有一个妖王,在他们妖怪眼里凌州好歹是那个秦观的地盘,那北境的王怒真敢走咱们这条路?” 西北唯有凌州与北境接壤,不绕路,只有走凌州地界。罗野知晓王怒通过凌州如西北,但怎么也不该走得如此……大摇大摆? 方兰华笑着说:“不走我们这不是更好?就当出来喝酒赏景了。守着那两条路的也不是什么蠢蛋,实力也不必咱们逊色,想那么多干什么?” 罗野摇了摇头,说:“你能这么想是因为你来自王府,基本都在凉州那地方走动,哪知道我们凌州的情况。‘黑王’秦观我曾随着将军和他打过一两次交道,怎么说,他有些……” “厉害,还是恐怖?” “厉害是厉害,恐怖倒也谈不上,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那感觉说不清楚。”罗野喝着酒说。 方兰华笑了笑,说:“你该多读点书的,那样就知道怎么说了。” “那个叫秦观的妖怪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哟,还知道‘泛泛之辈’这个词呢。那黑王到底对你们凌州做了什么,让你这堂堂屯骑校尉都这般模样?” 罗野真想一巴掌打在这人的头上,他说:“其实相比其他三州的妖王,秦观所做之事是少的可怜,比你们凉州刚刚倒台的百兽妖王与明月夫人都少。毕竟黑王那所谓的山头算来算去都只有他一只妖怪而已,根本就称不上什么山头,也就没有顶着黑王秦观之名犯事的妖精。而且凌州妖界,有秦观自己定下的规矩,很简单,不守则死。所以其他妖王才称他一人一山头。而他本人,则经常不知去向,对其他妖族所做何事,大多都漠不关心。” “反正我是觉得我们凌州的将军不会是他的对手,就连文师都不一定是。” “你想那‘黑王’秦观干嘛,你该想一想就我们两人,万一那北境的大妖真从我们这走,我们能不能活下来。”方兰华说,“哪怕我们屁股后面还有着三千精骑。” 罗野挠头,眼神忽然凌厉起来,后指了指天,说:“活着回去就读一点书好吧。” 方兰华半点不客气,说:“关我屁事。” 方兰华正想要御风登天,出手拦下即将而来的那股妖风,心湖突然掀起一片波澜。 那时文师的传讯。 罗野砸烂了手中的酒坛,酒坛里残余的酒水溅在他的铠甲上,反射着天空黄色的阳光。 他蹲下再跳起,一跃而上,想着跳至半空将那什么北境大妖一拳砸到西北的地上。就西北,就给我守西北的规矩,好好走路! 但才凌空不到一丈,便被方兰华以术法压制,一屁股摔回地面,生生作疼。 “干嘛呢!” “文师刚刚千里传音给我,说让我们别轻举妄动。”方兰华望着天空,不去看摸着屁股一个劲埋怨的罗野,他吐出一口气,感觉开始有些累人了。 “这是王爷的命令!”罗野说,“总不能让那个顾北芦就这么死了吧,多好一个伙子。” “这也是文师和王爷重新商量后的意思。”方兰华说。 罗野皱下眉,默不作声。 方兰华说:“不是不管那顾北芦,而是不需要我们凉王府与西北军出力了。” “怎么个说法?” “黑王出山了。”方兰华说,“别问我,我也不清楚,只知晓他奔着这北境大妖来了。” “文师的意思是我们的任务从阻拦王怒变作观察此事发展,那三千精骑能不动用就不用。” 凌州某处镇,黑衣黑袍的男人在一家街边店铺吃完最后一口菜后,饮了一口这家店铺算不得好却足够烈的烈酒,放下一锭碎银后走出店铺。 这段饭绝对值不了这么多钱,但男人不在乎,这世间好像他也没有什么需要在乎的。 对了,男人忽然记起一事,这还是需要去见一见的。 在人群中,男人忽而消失,街上没有任何一人察觉。 凌州岳谷道道口上方,黑衣黑袍的男人蓦然出现,他伸手一挥,将一只大妖从黑风中扇出。 那只大妖脸上,还留着一个鲜红的手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四 西北无大妖 黑衣黑袍的男人浑身没有半点妖气,也没有法力灵气浮动,与一个寻常人无异,而让人知晓他的不寻常的,是他如仙人一般悬于高空。 “西北有西北的规矩,凌州有凌州的规矩。”黑袍男人并没有看向被自己一耳光从黑风中打出来的北境大妖王怒,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离在整篇天地。 很显然,他没有将王怒放在眼里。 他俊雅的脸庞上没有显露任何的情绪,看着他的脸,仿佛是看着一堵冰墙,不用触碰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冰冷。但他眉宇神情间的漫不经心,却又将那可趁刺骨的寒冷稍稍弱化了些许。 他说:“而凌州的规矩,是由我来定的。” 王怒悬浮在黑袍人的对面,开口问:“秦观?” 这位来自北境的妖王脸部气血流转,黑袍男人留下的掌印很快就消失不见。对人而言,掌掴是一件践踏尊严的行为,可对妖怪来说则稍好一些,打头打脸打腰身,对他们没有太大的区别。妖怪存于世,虽有灵智,但更见本性。况且王怒能走到北境妖王前三的位置,并非没有半点气量。 眼前这黑袍男人的一掌虽是将自己从遁术中逼了出来,但打在自己脸上的重量不过是比常人扇耳光的的力道要重了些。但那对王怒来说依旧没有半点损伤,所以他可以耐着性子,与这位西北第一妖王说道说道,能达成某种协议,或是做个王怒自身所预期的什么交易,都是好事。 当然他也不介意直接打死这个秦观,但就目前而言,不宜引起大乱。 黑衣袍的男人轻轻颔首,算是承认了。他便是西北七妖王中没有任何争议的第一妖王,黑王秦观。 “王怒,北境山头跃马涧的妖王,即使是在这西北大漠里,我也或多或少听过你的名号。”秦观嘴里缓缓吐出这么几个字,声音不大,但却是响在王怒的耳边。 王怒看着这个黑王秦观,后者表情漠然,与方才没有任何区别。王怒脸上也是皮笑肉不笑,说:“咱们应该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你从北境来西北,大抵是河水钻入我这水井里了。”秦观说。他说话一点也不急,就和他不急着对这北境来的大妖出手一样。只要王怒不先气急败坏,秦观便可一直在这与他耗着。 秦观一向觉得自己的脾气还算不错。 “想通过我在西北与北境立威?”王怒那不含笑意的笑容更甚,眉目嘴角间杀气弥漫,“先让我进了西北作威作福一般,在踩下几个山头祸害了一些妖魔后让西北知道我王怒的厉害与可拍之后你秦观再出手将我打杀,那样才算是事半功倍。如今来拦我,何必呢?” 王怒可丝毫不信这些个西北的妖怪能打杀自己,甚至在他眼里,这些西北的妖王里甚至能让他受重伤的都不存在。 “虽然我没想过立威什么的,但在西北,我不需要立威,无论妖魔神佛还是世间的寻常百姓,都惧我几分,只要不坏了我的规矩,任你人神妖魔,随你开心。”秦观说,“而北境如何,又与我何干?我秦观虽已踏遍脚下这凌州的每一寸土地,可至今也不想离开这个可以唤作家乡的地方。” 秦观其实对眼前的跃马涧王怒的知晓不仅是他的山头与名号,更清楚他在北境的所作所为与行事作风。秦观很清楚自己说完这些话以后,与王怒这一战是再也无法避免的事。但还是那句话,秦观并不在乎,他既不在乎王怒的行事作风,也不在乎王怒这位北境大妖的修为,与其说是不将此放在心头,更像是发自内心根本的一种漠然。 王怒身为大妖不断涌现且争斗狠厉的北境中排行前三的妖王,实力自然不是一般妖王能够媲美的。换作世人对修行者那个半仙的界定,西北的几位妖王中,红日大王,黄砂君以及最弱的明月夫人,皆是半仙里最弱的那个层次,也就是修行人结丹之后的境界。但半仙就仅仅如此吗?当然不是,道门与寻常修行人结丹之后,需要凝成元婴才能去试着求天门开一线,白日飞升,这便是所谓半仙的第二层境界,在佛儒两教里,第二层境界是需要分别做到功德圆满与天人感应的。当然,人世间所说的半仙也不尽止于此,再往上,便不是求着天门打开,而是只要愿意,便可随时开天门入天界。超脱第二层境界的修行者,虽未位列仙班,可自身实力与那些神佛诸仙相差无几,是为真正的半仙之人,陆地神仙。 只是相对于妖魔与江湖武人而言,却没有那些说法,甚至没有结丹凝成元婴这类阶段性的标识,单凭自身实力的堆积。 在北境谁都知晓,跃马涧王怒曾硬生生打死过一名结成元婴的人间修士,整个北境都在传,王怒若是抗下接下来的那道千年天劫,便很大概率登入天门位列仙班,跃马涧山头的妖怪多半也会鸡犬升天。 这些事情,秦观自然也知晓。 只是秦观每想起此,都不由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登入天门?对于他们这些妖怪而言,登入天门位列仙班与入职唐王朝的通灵司有何区别? 就为了一些以往歧视自己的人族的跪拜与那些人间香火?除此之外,或是为了长生不死或是因果不染? 终究本质无变而已。 那么他们这些妖怪从寻常树木野兽成精修行自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以往的秦观没有去想这个答案,也不想知晓这个答案,哪怕百兽山的那匹名为青云的老马给他讲了讲万妖城的故事,他也没有多大感触,直到半年前,那个人的出现,告诉了他他所思考的答案。 秦观并非完全认同,可也愿意去做一些事情。 不是为了得道长生,也不是为了超脱轮回,更不是为了位列仙班。 “那为了你给这凌州定下规矩?”王怒周身缠绕起一簇又一簇的火焰。 “也不是。”秦观说。他不想与这个没有思考过自身活着是为何的王怒多说什么。 王怒似乎也不想再墨迹,被火焰缠绕着的手掌朝秦观挥去,和秦观方才所打的位置一模一样。 秦观轻轻抬手,王怒手上的火焰骤然熄灭,秦观很轻易地握住了王怒的手掌,往下一扔,王怒便被摔进他们脚下的山岳之中,土石飞扬。 “你若此刻回北境,我们便相安无事。你若要在此刻来西北,那我就只能杀了你。”秦观说,“那姓顾的子我看着顺眼,不想他死。更重要的,是你入了西北,此事就无法仅了结于西北。” 王怒从山岳中扑来,身上火焰大盛,如同化作一个太阳。 秦观叹了口气,看着这个北境妖王似乎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就凭你这么一个西北妖怪,配和我说这些话?!”王怒裹着火焰撞在秦观的身体上,将其撞飞出去。 王怒趁胜追击,周身的火焰化作一头数十丈大的烈焰猛虎,朝着秦观一口咬下。 而烈焰猛虎的嘴里,秦观淡然而立,那些王怒妖力所化的烈焰丝毫沾惹不到他的身体,甚至无法引燃他穿着的黑袍,就连那可熔断刀剑的高温,也恍若无物。 只是王怒却见不到这一幕。 “西北这地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妖吗?”王怒手上多出一柄马刀,马刀上红光如傍晚天边的霞光。王怒又劈出几缕刀气。到现在,他还不想杀了那位黑王秦观,但也要让他知晓什么叫做尊卑高低。 秦观微微一笑,王怒是很强没错,否则也不能打死以为凝成元婴的修士。但王怒终究觑了西北,西北位于四疆边境,上接北域草原,西连三国,若真如中原所传,可能如此安稳? 凉州的百兽妖王青云,漠州的雷公轻雷子,靖州的苦毒元君刘禹,换作修士的话,大抵都能成元婴,只是因为有那位凉王李煦与他麾下的四十万西北军,所以他们才故意压低修为与红日大王黄砂君明月夫人三个玩家家酒。 只是上述三位妖王,除了轻雷子,另外两位也的确很难胜得了这位跃马涧王怒。可就算胜不了,王怒自己也别想完好无损。 秦观抬手,那只将他咬在嘴里的烈焰猛虎骤然崩溃,那些流散的火焰化作丝丝缕缕,汇聚在秦观手中,凝成一颗不大的火珠。 火焰珠子间,有荧光缠绕。 秦观将火珠轻轻抛出,正好与王怒劈出的刀气相撞,爆裂而出的火焰湮灭了刀气,甚至吞噬了王怒。 一道刀光从火焰中炸开,王怒狼狈而出,他的身上还残留着灼烧的火焰。 还没等他回过神,秦观便出现在他的上方,一脚踏下。 王怒面前用自己手中的马刀去挡,但马刀的刀身在接触秦观的脚底的那一瞬间,就迸裂碎断。 王怒被这从而天降的一脚又踏入先前的山岳。 他怎么也没想不到那柄陪他征战多年品秩上佳的法宝在秦观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而此时的秦观正在他面前,一脚踩在王怒的胸口上。 “西北无大妖?” “随你们怎么说好了。” 而秦观自己,曾开天门而不入。 又一脚踏下,整座山岳直接崩垮,坍塌而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五 猛虎,白猫 王怒嘴里吐出一口鲜血,血里掺杂着琥珀色的瑰丽,秦观和王怒都知晓这一抹琥珀色代表着什么,那是王怒本命妖血的色彩。 秦观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脚,不仅使这方土地山岳下陷坍塌,也已经伤到了这位北境大妖的根本。 周围山石土沙不断坠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渐渐崩溃毁灭。秦观抬起脚,背对王怒,轻声道:“我一直觉得我的脾气不错,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回北境你的跃马涧去。” 秦观的语气一直没有变化,没有悲喜,没有哀怒。哪怕王怒现在倒在不断下陷的土坑里,只能望着秦观的背影,可他依旧猜得到这个西北黑王的脸庞还是如方才他们所见第一面那般冷漠。 是的,冷漠,仿佛王怒的选择,甚至连他王怒的存在对他而言都是一件完全不重要的事情。也因此,王怒胸腔内才有着无尽的怒火想要喷薄爆发。 凭什么?就凭你秦观修为比我高? 这个理由,不够的! 王怒修为不高时曾混迹过人世间所说的江湖,也从人的口中听过一句话,叫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王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像那个与自己从同一个山头下来的妖怪一般觉得好笑,而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哀,那是一种说不清由来的感触,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也说不清这种感觉像是什么,令他以为自己就是那只兔子。 这对王怒来说,更多的是耻辱。但他内心里却没有一丁点的愤怒,只有一些悲伤,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悲伤。 他暗自记下这一句话。哪怕是后面听说了类似于这句话的“困兽之斗”等词,王怒也再无任何触动,心里仍记着那一句话。 现在的王怒早已收起对秦观,甚至对西北的轻视。秦观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与踏在自己身上的两脚,他王怒明确的知晓自己不是秦观的对手。 更有可能谈不上一击之敌。 可王怒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兔子,是老虎,是的,自己是一只猛虎,是山林之王。 因此,他才能在妖怪争斗猛烈的北境脱颖而出,一手覆灭自己原先所在的山头成立跃马涧自称为王,东征西战踩着其他妖王的头骨登上北境妖王前三的宝座。 所以,他会继续出手。 而他也知道,哪怕他王怒只是一只兔子,此刻也会出手。 当王怒从不断坠落土石中起身时,不再是人的模样,而是以兽人妖身现世。不再化形成人,才能展现出妖族真实的实力。 秦观没有回头,说:“准备好了?” “还请黑王赐死!”说这话的王怒额头的皮毛间,有一个“王”字。 他是一只黄皮毛的虎精,手爪间有火焰焚烧。 “不愧是北境的大妖。”秦观缓缓开口,这并非是一句讽刺之语,而是发自内心。但他的表情依旧古井无波,他再度抬手,正在坍塌的山岳仿佛时间停滞般顿住,在他抬起的手掌握拳的瞬间,所有土石草木,全部往王怒所在出汇去,如同王怒便是世界的中心,上下左右所有的土石草木都奔他而去。 秦观则慢慢踏步,如常人拾阶而上,登入青天之上。 王怒一拳一爪的打碎山石,用自己的本命妖火将草木烧成灰烬,但不论是被他打成齑粉的土石还是被燃烧得只剩灰烬的草木,那些齑粉与灰烬还是涌向他,粘粘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王怒御风,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进行躲避,却因自己原本就处于山岳之中而难以逃脱,加之土石汇聚的速度也远超乎他的想象。逐渐,王怒被土石草木包裹掩盖,再无法出拳或是其他行动。 秦观在更高处的天空看着这一幕,那被他一脚踏垮的山岳如今不再下陷垮塌,而是拔地而起,成为悬在空中的一个关押王怒的山土巨球。 他仍是毫无表情。而秦观也看得见这些土石的内部,有一团火红正在蔓延。 “嘣。”秦观嘴里轻轻吐出一个拟声词,而天地间便传来这一声巨响,秦观用一座山岳打造的牢笼还是被王怒从内打破。 只是现在的王怒也不再是妖身模样,而是变回本体,一只身形巨大的猛虎。这只猛虎落在地上,便让大地掀起一阵震动,方才那座被秦观一脚踏垮的山岳,也不过王怒本体的前爪高。 这一只大虎,如同填补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脚踩地,头便顶天。 秦观此刻就算凌空,也得抬头才能看见这只大虎的脑袋。如今的他,甚至不如王怒本体上的一根虎毛大。 这得有千丈高吧,他想着,然后身形往前飘动, 王怒扭转身躯,以巨大的虎尾朝秦观打来。 光是这个动作,便掀起巨大风暴,将周围的砂砾土石草木等尽皆吹飞,而那条虎尾所过之处,即使是在空中也留下烈焰的痕迹。而这道痕迹,就是一道百丈高的火墙,像是将这一方天地与那一方世界相隔绝。 秦观没有加快或是放缓速度,依然缓缓飘动,虎尾转眼便打在他的身上。 但并没有什么被抽飞出去,没有谁被焚烧殆尽。 秦观伸出手,就将这看起来势不可挡的虎尾拦截。火墙也只烧至秦观手掌所伸之处,再不得寸进。 他抓着这条虎尾,就像蚂蚁攀爬在人的衣角。然后转身一摔,千丈高大的猛虎便在天与地之间构成一个堪称完美的抛物线,砸在西北与北境的边境线上。 掀起的风暴,也将那百丈高的火墙吹灭。 这一幕,估计整个西北与北境都看见,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到地面带来的响动。 但秦观毫不在乎,他松了手,飘至再无力动弹的王怒额头前,凌空那个硕大的黑纹“王”字的中心上,如同身处漆黑的草原上。 其实秦观真的不在乎这个王怒的选择,他回北境便生,要战便死,只有这么两个结果,不会有其他的情况出现。所以,他自然也不在乎这个王怒的生死,或是他的想法。所有的结果都是能预料得到的,既不有趣,也没意思,更不会影响到他秦观的思考与行事。 倒也不是针对王怒,或是任何其他的存在,在秦观眼里,他们都不重要。 但是什么又是有趣和有意思的呢?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秦观总是会陷入这样的思考,但也总没有遇见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的,这些答案只能去寻找遇见。秦观再一次抬起手,这是对王怒的最后一次,北境大妖,也就这样了。他的食指上有一道丝线一般的光芒闪过,这道光芒由王怒额头前的王字穿过他的虎头,随后便消散于太阳的光辉之间。 如同融化在时间与空间之中。 北境妖王王怒再无任何呼吸,也再无生机。他腹腔内的那一颗妖丹,在秦观那道光芒的残留效果下,慢慢化作血液,归于王怒的血肉。 千丈高大的猛虎身躯,渐渐缩到寻常猛虎的体态。 这是秦观为王怒如此赴死所表达的一丁点善意,避免他的尸体被其他妖怪或是修士当作天才地宝收纳了去。 好歹是一位有些骨气的妖王,死后的尸体还被糟蹋,不好。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个冲动得没脑子的妖王。 秦观呼吸再吐气,来自岳谷道旁的山丘旁,去见此刻内心同样已打算坦然赴死的两人。 凉王李煦麾下的罗野与方兰华。 秦观当然不知晓两人的名字,也不打算知晓。 罗野与方兰华心中震惊更甚,原本意料中的天地大战却是这般虎头蛇尾的结束了。那个连凉王府都需慎重对待的北境大妖被黑王秦观轻易击杀。 这个轻易二字的分量,谁都摸得清,又摸不清。 秦观看也没看罗野与方兰华,拿起他们身后的一坛烈酒,开封后仰头痛饮一口,说:“回去后告诉你们的凉王,西北不光有他,还有我。” 秦观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种话,说来他与那凉王李煦还是敌对关系……不过,为什么是敌对关系吗?人与妖,怎么就互为敌方呢?秦观心中的疑问不少,但他不需要去问别人。他看着不敢擅动的两个人,觉得有一些好笑。 但他的表情还是那般,没有高兴的情绪,离冷漠也差了一点,是一种极致的淡然。 说完此话后,他从罗野与方兰华震惊的目光中来,又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离去。 离开的时候,秦观想的是今天的晚饭该吃什么,方才那家酒馆的炒肉做得并不好吃。 凌州的一角,一名少女抱着白猫,在屋的窗前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的红晕,顾自出神。 “秦观杀了北境的王怒。” 她身后青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对着桌上棋盘上残局苦苦思索的男人。 男人在意和头疼的是棋盘上的残局,而不是西北的局势,更不是秦观杀了王怒这件事。 而秦观不理会男人的提议而是去打杀王怒,也是她和男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们并没有阻止,一个延展至北方的可能性罢了,没有可惜,也没有如果,仅此而已。 她揉了揉白猫的头,微微一笑。 “秦观不愧是秦观啊。”男人感叹道。 少女却知道这并不是男人对西北这位黑王的赞扬,不过少女很快又将目光转移到天边的霞红,她对西北的事并不关心,她来西北,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呃,还有一只名字不好听的黑犬。 白猫伸出胖胖的爪,抓着少女的衣角。 少女在红霞下抿起嘴角。 “走了。”少女轻声开口,与白猫消失在房间内。 年轻男人抬头又低下,露出同样的笑容,她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来,也自顾自的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六 西北之乱,乱不在西北 西北漠州,应天长与轻雷子一同坐在一座城池的城头,望着天边红日照黄云,手中各自拿着一壶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身后,包子在城墙上追自己的尾巴玩。 而再往后,城墙之内下方街道上是无数跪拜在地上的妖,瑟瑟发抖。在他们与城墙的中间,竖着一杆大旗,是应天长见过的血圈黑旗,而黑旗的顶端,还挂着一颗头颅,是这个守城大妖的头颅。 他是被轻雷子一指头戳死的。应天长对此并没有意见。 这座城池唤作黄云城,已被黄沙谷所占,城内大妖怪,皆隶属黄沙谷,也就全是先前那位黄砂君的弟。 这座黄云城有一点不同的是,城内还有着人类百姓,不是他们不愿意背井离乡地逃走也不是黄沙谷妖怪好心,只是被当做口粮圈养。应天长觉得此事也算正常,同样没有别的意见。 其实从凉州走入漠州,再走到这被黄沙谷侵占的黄云城,应天长已经见到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事让应天长比较在意,是几只妖怪在追杀一群逃难的人,说是追杀,圈捕狩猎要更为恰当一点。而作为妖族妖王的轻雷子,出手杀了那些妖怪,反正他轻雷子不认识,不是黄沙谷的妖怪就是些单独野修,杀也就杀了。随后应天长与轻雷子与这些人走了一段路途,轻雷子倒是颇为健谈,与他们一路谈天说地,应天长则要显得孤僻得多。而再然后,应天长都觉得一切太过巧合,有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妖与他们相遇,那些逃难的百姓便齐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算是相识的轻雷子出手击杀那只已再无任何威胁的妖怪,那般模样,仿佛这只妖怪便是将他们撵出家乡杀害他们妻儿亲朋的罪魁祸首。便是连应天长都觉得双目赤红的难民有些恐怖,也让他想起了他与青黄青山才出伟明城时碰见的那名少年。 轻雷子与应天长当初的选择一样,他只是扔出一把匕首,让这些难民自己动手。只是与当时不同的是,这些难民拾起了那柄匕首,还商量着一人一刀。而生为人的应天长,却从这群人的手中救下了那只不知因何负伤的妖。 应天长也猜测过这只妖是在作恶时被江湖义士所伤,但想想也就作罢,不妨碍应天长救他。起码这只妖从遇见到离开应天长,所作所为并无不可。至于他之后是得道长生还是以人为食,与他应天长有个锤子的关系。 后来与难民分道扬镳后,轻雷子提过一句,若当时应天长不救那只妖,那些人全都会死。 应天长只表示无所谓,这些与他所做,毫无关系。人也好妖也罢,也都没什么关系。 “我有个事情没想明白,不论是你还是黄沙谷的那个妖王黄砂君,是怎么在我离开百兽山后那么轻易就寻找到我?”应天长问。 前几日轻雷子面色凝重地提到过黑王秦观出手一事,不过应天长并未多在意而已。 他眼前的红色天幕真在往他的头上覆盖而来,整个天空都快被晚霞映的血红,应天长想了想,觉得天幕的颜色像是黑旗上的血色。 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轻雷子抬头饮酒后,说:“蛮简单的,我们作为西北的妖王,对西北上灵气法力的波动的感知比较明显,你入西北又不曾遮掩过自身的气机,我们自然感觉得到。我们以前虽不曾遇见过,不知晓你的气机是何种情况,但那时我只要探测从百兽山下来的气机哪一个更像心斋的四先生,便大抵知晓了。” “所以那位黄砂君不知道你在我的身边。”应天长饮了口酒。 “所以世间上那些能遮掩气机灵力的宝物与秘法贼贵贼稀罕。”轻雷子说,“人人都有气机波动,而人人不同,只要是修行者都能感知到。” 轻雷子的表情变得有些诧异,问:“你不知道?” 应天长看向轻雷子,轻雷子说:“你是那个张元春的徒弟吗?” “应该是吧。” “那他这些不教你的?”轻雷子翻了个白眼,“他当你先生教会了你啥?” 应天长歪着想了想,说:“读书识字算吧?” 轻雷子也有些无奈:“你静下心来,感知一下我。” 轻雷子不再遮蔽自己的气机,却也没有完全释放出来,而是一点一点的展露。而在应天长的意识里,自己身边坐着的轻雷子的身形似乎在慢慢增大。应天长揉了揉眼,轻雷子与往常无异,那自己的这种怪异感觉是什么。 但随着轻雷子气机的解放,应天长开始觉得四周逐渐寒冷起来,他不由得将手中酒壶里的酒液灌入嘴里,寻求着一丝温暖。可在酒液入腹的这一刻,轻雷子坐在自己身边,却更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稍不留神,就得摔进去。 而最让应天长心寒的,是他知晓如果掉入这个深渊,自己摔不死,因为这个深渊没有底,自己会不断坠落。不断坠落,这才最可怕的。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在个过程中你会丢失什么,生产的勇气,希望,或是一颗充满生机不停跳动的心脏?你也不会知道周边无尽的黑暗将带给你什么,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疯狂,总之,什么都有可能。 更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得到那可以称之为解脱的剧痛。 到最后,应天长猛然站起身,心神巨震。他呼吸急促,大口地喘气,仿佛才从江南书院不停止地一直跑至这西北黄云城头,他觉得自己身边就像有一只巨大的黑鸟,展翅却未飞。那便是轻雷子。 而城墙下街道上的妖们,已有几只承受不住轻雷子气机的压力,当场自尽。 只是应天长与轻雷子都不在意他们。 知晓应天长已经有所悟的轻雷子再度收敛气机,说:“将心神扩展开去,就能‘看见’每一位生灵的气机。” 应天长拭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点点头,说:“懂了。” “不愧是四先生,这就学会了。”轻雷子鼓掌说。 应天长不去理轻雷子,开口说:“城中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哟,应夫子?”轻雷子用得是上升的语调,就算不是,应天长也知道他在讥嘲自己。应天长只是看着轻雷子。 轻雷子也缓缓站起,说:“没什么想法,这本来就是路过这黄云城而已。况且刚刚展露了气机,黄沙谷那位也知道这里的一切是我所做的,所以怎么都好。” 轻雷子慢慢走下墙头,对应天长招了招手,说:“本来还想延后一段路途,但既然你在这黄云城都发问了,那我们便从此开始。” 应天长抱起包子,随着轻雷子的步伐而去。 来至城下,妖们还在跪着。在轻雷子展露过那就如同恐惧本身的气机之后,他们的神情更加骇然。 轻雷子甚至都没看那几个自尽的妖怪,指了指血圈黑旗,说:“还不滚回黄沙谷等着我请你们吃饭?顺便把这些碍眼的也带走。” 妖们立刻作鸟兽散,自然也将妖怪的尸体与血圈黑旗抗走,动作迅猛快速,甚至连城门都不想花费时间打开,直接上墙头跃出黄云城,生怕雷公反悔。 应天长与之前一路所做一样,只是一切尽收眼里,没动作,也不开口说些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能说些什么。 关押城内百姓的地方在黄云城城南,原黄云城守军的驻扎军营。现在那里只是一座囚笼。 而应天长与轻雷子所在,则是城北。他们没有选择穿城而过这条最快路途也是最短的路线,而是贴着城墙而走,绕半城过去。 这是轻雷子的选择,应天长依旧没有多说话。 轻雷子的手一直摸着黄云城的城墙,手指贴着墙壁,没有一刻离开。轻雷子走在应天长的前方,说:“你觉得这场西北之乱的根源在哪?” 应天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 轻雷子知晓应天长不会回答,继续道:“如果不知,你又怎么能替心斋解决这场声势浩大的妖乱呢?” 应天长陷入沉思。 他抬起头,看见夜幕渐渐将天色的霞红盖去。 轻雷子摇了摇头,说:“那我换个问题,你觉得人和妖的区别在哪?” 应天长皱下了眉,他加快自身前进的步伐来到轻雷子身边,说:“我本来不想说这类事情,可若硬要我说,只有一句,可能大不敬,也可能有那么些离经叛道,但我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在我看来,人和妖没什么区别。” 轻雷子继续摇头说:“不,有区别的。” 轻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应天长看见他的手指,开始在城墙上留下五道不浅的指痕。 “你想想,有区别的。我可以换一个说法,人和神仙的区别在哪?”他说,笑着说。 应天长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不过在轻雷子的问题中,他知晓了一件事,自己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也太理所当然了。 “在哪?”应天长问。 轻雷子说:“我知道也不知道,但你的答案,得你自己去看,才能知道西北之乱究竟乱在何处,才能决定你最后会不会死在我的手上。” 西北之乱,乱不在西北,而在人心人性。 应天长沉默下来,他再度抬头,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浸透在世间的淡淡猩红。 人害怕妖怪,厌恶妖怪。 人敬畏神仙,尊崇神仙。 而妖如何看人,神又如何看人? 应天长在想。 他的头疼有些疼。包子将自己的脑袋搭在应天长的胸口,发出呜咽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七 烈火升,雨水降 应天长和轻雷子已经走到黄云城囚禁城中百姓的那座军营。眼前是由巨石打造的大门,堪比黄云城城门。 黄云城城南的驻扎军营早不是当初的模样,其中建设已被黄沙谷妖怪改建,作为囚牢,黄云城军营也只剩这座巨石大门一条进出之路。如同一座城中城。 只是里面是何种光景,应天长还未踏足便能想到一二,也做好心理准备。 黄云城的妖怪早已逃回黄沙谷,此处自然也无人看守。轻雷子走到巨石大门前,手掌放上去,稍作思考后又将手收回,侧身为应天长让出道路,说:“虽然你我不说,谁都看不出我是妖怪,但我轻雷子终究是西北的妖王。这种事情,还是你来吧。” 应天长点点头,轻雷子所说的自然不是打开巨石大门一事,若他介意此事,便不会在初到黄云城时甚至连一言不合的那一言都没有就将黄沙谷留守黄云城的大妖诛杀,那大妖从看见轻雷子到死去,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因何而死。 轻雷子是将自己的思虑放在打破这巨石大门之后。 在黄云城百姓目光中打破这座囚笼的,不能是他轻雷子。 应天长往前踏出几步,全力一拳砸在巨石门上。应天长不敢留力,怕自己打不碎。 萦绕着银白拳罡的拳头将应天长的力道全部倾泻在石门上,巨石的表面在触及拳罡的那一刹便有裂纹出现,并延展扩散,那些裂纹如同蛛一般石门上攀爬。 随着一声巨响,石门破裂,碎石块四散飞溅。 天色一如先前的黑暗,黑暗中蕴含着淡红。 石门之后,是无数堆叠在一起的铁制牢笼。一堆牢笼和另一方牢笼的间隔,便是道路。 所幸牢笼间还立着一根根火把。 火把燃烧着,却并不明亮。些微的亮光反倒使这里更加阴暗可怖。 应天长与轻雷子踏过碎裂的巨门,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接着昏暗的火光,应天长可以看见每一个牢笼里都关押着一两个人,却看不见他们投来的目光。 也看不清里面所关押的百姓的情况。 “不直接释放他们?”轻雷子问。 应天长说:“还不急。”从踏过巨石门开始,行路的主导在不自觉间就变成了这位心斋的四先生应天长。轻雷子并没有意见,他也想知道这个应天长想在这个监牢里看到什么。 在这些无数牢笼的中心处,有一口大锅,锅下火焰燃烧,火势之大好似黄云城以往所有的灯火都汇聚于此。 即使隔着数十丈,应天长都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大锅旁,是有着菜板作用的刑架,十数个整整齐齐地摆列在一起,被锁在刑架上的,有活人,有死人,有半死不活的人。 尚还有意识的看见应天长与轻雷子如此缓步走来,千姿百态,有力气的放声哭喊求饶,没力气的呜咽喘息,也有瑟瑟发抖不敢作声的。 应天长看着这一些,将脚边的还挂着血肉的人类头骨往前踢。头骨撞着其他骸骨,最终落在了大锅旁有无数白骨组成的尸山下。 “按你们人的说法,这算是对死者不敬。”轻雷子在应天长身边说。 应天长仿佛没有听见,他抬头看着约有三丈高的大锅,说:“你觉得怎么样?” 应天长闻出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煮烂的肉味。那是人肉的味道。应天长能知晓这种味道还是多亏了那个将自己投身入沸水大锅的中年汉子。那时镇上也飘荡这这么一股味道。所以应天长不去看也不用猜就知道这个大锅中一直熬煮的是什么。 一走进巨石大门,应天长便觉得回到了当初那个食人的镇。 “什么怎么样,妖怪食人,能生吞活剥,也可如此煮烧。但生吃占大多数,如此景象,更多是为了在黄云城立威,将关押在此的黄云城百姓吓傻。”轻雷子说。 应天长低下头,有火蛇从大锅底下不断钻出。他自顾自地走了几步,转头对轻雷子说:“先前是你问我问题,现在我问你一个,妖怪食人在某程度上倒也说得过去,而人食人,是怎么个说法?别拿狼吃羊虎吃鹿这种说法来搪塞我,这种情况,更像是狼吃狼虎食虎。而狼,吃过狼吗?” 轻雷子没有说话,他也没有看向应天长。 应天长身边有一座刑架,上面挂着一具死尸。这具死尸没缺胳膊少腿,头颅也还完成,只是胸腹被黄沙谷妖割出一道大口,将胸腹内的肝脏肠肚全部掏了个空。现在,那道大口依旧渗着鲜血。 轻雷子看着那具死尸扭曲的面庞,就知道他感知到的是何种的痛苦。 而应天长脚下,踩着一截肠子,而更多的,在锅里。 “你真不像一个读书人。”轻雷子说。 应天长点点头,说:“虽然我是那个老书虫的弟子,但我本就不是读书人。” “我曾经也算经历过这一幕,不过当初我是在那些个牢笼里。”应天长没有转身,只是手臂向后指了指身后的无数牢笼,“而外面磨刀的,非妖,是人。” “所以说于我而言,人和妖真没什么区别。我作为人而言,妖分吃人的和不吃人的,人也有好人与恶人。”应天长收回那只向后指的手,挠了挠头,说,“这么说并不算对,好坏两个字也非我口中那么简单,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应天长从江南书院走入西北,再和轻雷子从凉州走入漠州,一路上见过不少人妖对立之事。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与事应天长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中,有一个词叫一叶知秋,应天长在学着从中体会此事。 大锅下的火焰熊熊燃烧,即使早已入秋,此刻的此处也如炼狱般酷热。应天长心情烦躁,他本就不是陈临安那种擅长讲道理的人,自己的口才更称不上好。比起说些什么大道理,应天长更倾向于直接动手去做。 而且,他也说不出什么道理规矩。 “该下雨了。”应天长看着侵染着红色的天空,轻声说。 万里无云的天空立刻阴云密布。 一声震雷,秋雨应声而至。 既是应那道雷声,也是应少年的话语。 这个不过十五六岁却走了千万里山河路的少年有一点忧愁。他曾经问过陈临安在此情况他会如何去做,陈临安的回答他依然记得。 以教化入人心。 肩扛人间苦难。 但应天长知道自己做不到这般,更不会选择这般去做。说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哪怕轻雷子前前后后所暗示明说的西北不仅关乎人妖两族。他有一点搞不懂为何许鹿会让修为不高学问也不大甚至连该怎么做如何去做都不知道的自己来到西北。 轻雷子在他身边,轻轻摇头,说:“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你的意思我也不明白。”应天长微笑说,“但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被锁在刑架上的活人面前,说:“别大哭大喊了。” 应天长向来都觉得哭喊是世间最为刺耳的声音。 那人可能是怕极了,像是没有听到应天长的话语一般,继续求饶呼喊,涕泪横流。 应天长一耳光打在那人的脸上,这耳光打得很重。他的表情并不算好,他说:“我是人,来救你们的。但你要是继续吵,我不介意让你死。” 站在应天长身后的轻雷子挑了挑眉。 果然,那人停止了呼喊。应天长的声音并不,其他活着的被锁在刑架上的人都能听见。于是在这座囚牢中,在应天长身边,只有烈火焚烧秋雨与大锅里汤水沸腾的声音。 应天长仍没有将那人从刑架上放下,他回头对轻雷子说:“看吧。” 像是证明了什么。 但轻雷子并不清楚他在证明什么,或者是,不想去清楚。 一滴又一滴的水珠从应天长的发丝间坠落,落在地上,与残留的血迹混合。似乎这场秋雨能冲刷掉此处所残余的污浊。但应天长清楚,再下几百场秋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就算自己与轻雷子解救了黄云城的百姓,如今也不能改变什么或是挽救什么,无法将罪恶冲刷洗净,也无法去除这里的黑暗。 他们从牢笼和刑架上下来后,绝不会再居住在黄云城。这座黄云城就是他们的牢笼,即使身体上的,也是心灵上的。 现在的黄云城是这副炼狱模样,以后还是,始终还是。 多少,应天长心里是有一点绝望的。他对轻雷子说:“哪怕西北妖患结束了,黄云城,以及更多的黄云城都回不去了。” 轻雷子点点头,他以前没想过这些,但应天长说出后,却也知道这种情况是肯定的。但他并不在意。 是的,他的确不在意。因为他是妖王。应天长说:“我并非在为黄云城的百姓说话,只是说这么一个理。你想让我在西北看到什么?妖怪屠戮百姓,人类仇视妖怪,还是人妖根本就是殊途?” “妖杀人是罪,人杀妖呢?”轻雷子说得轻描淡写,“神杀人呢?” 应天长愕然。 在笼罩黄云城的阴暗雨云之上,有一只模样似虎却长有双翼的白色凶兽振翅而飞。少女在凶兽的额头,坐着,晃荡这纤细的双腿。 雨云之俠黄云城内应天长与轻雷子所作所为,如在少女眼前。而不论是应天长还是妖王轻雷子,都无法感知到她与坐下穷奇的气机灵力。 许鹿为何让应天长与饕餮来西北,少女是知道的,但她不想见到许鹿预测的那种结果。她不愿意少年在这一趟西北之旅中见到人间为数不多的那些许美好,即使她也知道人间真的有那些让她都觉得美好的东西存在。如果那样,少年的心境会慢慢改善,或许就不会离开心斋,来到她所代表的这一边。 少女抿起嘴角,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单纯地以为心境改善后的少年会令自己觉得无趣,和失望。即使少年最后还是选择离开心斋加入自己这一方面,她依然不会觉得开心。 所以自己才会来到这不该由自己负责的唐王朝的西北之地。 少女轻轻抚摸着穷奇的皮毛,说:“你知晓该怎么做的吧。” 穷奇呼出一口气,吹飞星辰。 雨云之下黄云城,熊熊燃烧如同一颗走至尽头的星辰。 雨水被火焰焚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八 燃烧 黄云城内,轻雷子与应天长相互对视,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最终,应天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东西不是我们这一时半会就能说出答案来的。” 轻雷子的表情也恢复到城头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说:“所以才要走完这一段路。” 应天长抬头望着不断坠落的雨珠,这些雨珠虽然洗不去妖怪对黄云城百姓的伤害与黄云城的黑暗,但能让大锅下的烈火熄灭。空气中的那股燥热早已荡然无存,取代大锅下的无尽柴火上火焰的是缕缕青烟。 应天长说:“就算我们最后看见了答案,不一定能说服对方,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而那个答案,都不一定是正确的。” “现在开始,你有点像那些想东想西的读书人了。”轻雷子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不过我不管那些,走完西北后你的答案说服我你就死定了。” 到昨日为止,应天长还相信轻雷子口中所说自己的性命决定于自己是否能在西北之乱中看见轻雷子想让自己看见的,但在这时,应天长却不这么认为。到最后哪怕自己的答案无法让轻雷子感到满意,他都觉得这个雷公不会杀了自己。 应天长也不再多说,转身想要去释放身后被捆在刑架上的活人,再然后,是围绕着大锅的数不胜数的囚笼的中的黄云城百姓。 那些被束缚在刑架上的活人看着应天长向自己走来,身体的颤抖变作了挣扎,可依旧不敢发出声音,甚至抵住牙齿,让自己连喘息声都发不出。 应天长却在这其中感觉到一丝可笑,他也随着自己感觉笑了出来。那笑容里有着嘲讽。可他知道自己不该对这些本就是平民百姓的可怜人露出此等讥嘲。这些恐惧与绝望,以及对生存的渴求才是他们最正常不过的情绪。 但应天长却抑制不住自己这可以称之为癫狂的微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但他知道他不是在笑这些黄云城百姓。 触摸着铁锁链的冰冷,应天长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他看着方才被他掌掴的男人,后者死咬着牙,闭上的眼睑下渗透出肉眼可见的恐惧。 应天长试着动了动锁链,男人脸部的肌肉随之抽搐,身体也不由得蜷缩。但因为被固定在刑架上的关系,仍然是不动分毫。 锁链几乎算是与男人的皮肉相连,估计之后每个人都是此般情况。 应天长说:“会很疼,忍着点。” 一声惨叫之后,男人从刑架上滚落。他倒在地上,身体的疼痛让他无法起身,却也让感觉到此刻是真实的自由。 “不用憋着,想怎么喊怎么哭都随你们。”应天长蹲在他的面前,轻声说。 在他还没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的男人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应天长沉默着,在雨中他看着男人,男人因疼痛紧闭着双眼。先前他所厌恶的哭喊声让他的内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份平静里,还有一丝悲痛。 与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里的悲痛一模一样。 在男人放声痛哭后,刑架上活着的人与囚笼中注视这一切的百姓发现来到此的两人是真的来救他们的,所有的情绪在此刻释放。 哭声像海水一般将黄云城淹没。 哭声中掺杂着一声声惨叫,每一声惨叫后,就会有一人获得自由。 将刑架上被束缚的人释放后,应天长走向那些牢笼。 “你这么不嫌麻烦?”轻雷子跟在应天长身后问,他和应天长都有手段一瞬间释放这里的所有人。 应天长没有回答轻雷子这个问题,说:“我应该在城头多和你喝一会儿酒的。” 这也算是回答了吧。轻雷子这么想着,并没有出手帮助应天长。 应天长走完黄云城的每一个囚笼,动手将那些牢笼打破,把那些镣铐击碎。 他身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随他一同回到那个大锅前。 虽然锅下的火已经熄灭,但大锅里依然盛放着那些煮烂的肉。 人的肉。 可能其中有在场某人的儿子,或是女儿;也可能有在某场某人的父亲,或是母亲。 亲朋好友,皆在其中。 应天长回头看了一眼大锅,也许不是可能,是一定,是必然。 他也不想说些什么,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这些人的领袖。他击碎那些牢笼后,这些人就应该做他自己的事,或是他们觉得现在应该去做的事,而不是跟在自己身后,最后又在这口大锅前集合。 哭声,雨声,叹息声。 应天长不觉得自己给这些黄云城百姓带来了什么,或许这些百姓觉得他们该做的事就是追随在自己身后,他应天长就能带给他们自由,明日的光明,以及远离痛苦的庇护。但这并非是他应天长做得到的。 而那些,更应该是他们去主动追求的东西。而不是跟在某个人身后,奢望从那个人身上获得一切,奢望那个人将世间美好的希望播撒在每个人的身上。哪怕那个人是他应天长自己。 应天长有些颓然的坐下,坐在那些雨水尚未洗净也永远洗不尽的血污和罪恶上。他的身边,有一座白骨堆叠的山,这座白骨山下,还有着人断裂的肠子与破碎的肝脏。 看着他的那些人哭声更甚,但应天长已经听不懂他们的哭泣中所蕴含的意思。 轻雷子来到应天长身边坐下,也有些奇怪。 英雄是不会露出此般疲态的,英雄更不会倒下。 应天长清楚这个,更清楚自己不是英雄。所以他能够如此。 忽然,他们背后大锅下火焰再度燃起,猛烈异常。 空气中再度席卷而来的燥热使应天长看向身边的轻雷子,但轻雷子略微诧异的表情告诉应天长,这不是轻雷子做的。 但应天长还是出声询问:“怎么回事?” 轻雷子摇头,说:“不知道,但这道火焰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燃烧起来。”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西北能在他轻雷子眼皮底下做出这种事还让他无所察觉的唯有那个黑王秦观。 所有人都看向熊熊燃起的大火。 但是紧接着,一个人的惨叫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应天长与轻雷子。 那个人在雨中无故自燃,先是一点火苗,可就是这么一簇火苗,连扑面而来的秋雨也无法浇灭。 火焰越烧越旺盛,将那个人包裹,将他变作了火人,再化作了灰烬。 恐惧在短暂的自由与快乐后,再一次弥漫在人与人之间。 然后,第二个人身上出现火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身后不仅是大火熊熊,应天长与轻雷子面前也是。 人与人的密集使眼前成为连接在一起的火墙,惨叫与痛苦伴随着高温传递到应天长的身体。应天长再度从地上站起,他大吼:“大雨!” 瞬间大雨倾盆。 可火势不减反增,冲天而起。 有一些声音消失了。 应天长看着被火焰包裹的人群,熊熊的大火让应天长看不见他们因烈火的灼烧而变得狰狞的面容。他手中灵力汇聚,化作水柱,试图去浇灭那些人身上的火焰。 可应天长释放的水柱与火焰相触后,却像是火上浇油。那人顷刻间变作灰烬落地。 应天长赶紧停手,双手却悬空。 应天长双眸里的光芒渐渐消失,然后变成一片空洞。此时,他才知道真正的无能为力与束手无策是何等感觉。 轻雷子负手在后,他也看不清那些火焰中的百姓痛苦的面容,但他能看到身边应天长身上所充斥的绝望。 这种绝望是出现在应天长将他们的牢笼击碎后的此刻。若是应天长尚未去解开他们锁链与镣铐,这些人死也就死了。 对应天才来说,他救了这些人,却也没救到这些人。 他也害了这些人。 可对轻雷子来说,这些人还是死就死了。就算是换作妖怪也同理。 所以当应天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轻雷子时,轻雷子并无所动。与之前应天长救出这些百姓时他没有帮忙一样。 应天长很快便收回目光,更没有开口请求轻雷子的援助。他只是再度坐回到地上。 他的身边事白骨与内脏。 现在还多了由活人烧成的灰烬。 现在应天长身上的颓然是肉眼可见的如野草枯萎的模样。 但他却没有低头或是闭眼去逃避这发生的一切,而是双眼直视这场由人作为燃料而烧成的大火,直至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天地之间,最后一个人化作地上的尘埃。 然后,整座黄云城燃烧起来,不论是屋舍还是城墙,不论碎石还是草木,以及身后的大锅与地上的铁锁镣铐。 应天长坐在雨里,也坐在火中,感受着世间冰冷与炙热,一动不动。 轻雷子站在应天长身边,一言不发。 直至第二日清晨,阳光破开阴霾朝应天长的脸庞投下第一缕光明。 雨停了,火灭了。 应天长坐在尘埃与灰烬中,抬头望着只有一缕阳光的世界。他知道,黄云城那不可能消除的罪恶与黑暗,不复存在了。 而他应天长的内心,此刻正在孕育着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可怕的“什么”。 “谁做的?”应天长缄默了一整夜,此刻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轻雷子说:“不知道,但能让我不知道,西北只有黑王秦观。当然也可能不是他,但凭他的本事,应该察觉得到。” “好。”应天长说,“带我去找他。” 应天长起身,由一股浩然气撑起他的身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九 四方云动 应天长立于天地之间,胸中一口郁气难平。他呼吸再叹气,清晨清晰的空气对他并没有任何帮助。少年有一些懂得为何陈临安会有那么多声叹息了。 轻雷子轻轻挥手,将头顶的云层打散,太阳的光芒铺满他们视野可见的每一寸大地。 “我讨厌阳光。”应天长说。 “我也是。”轻雷子抬头望着那轮释放出无尽光芒的太阳,他可以一直注视它,且看得一清二楚,不会感觉到一丝刺眼。他说:“你真要去找秦观?” 应天长点点头。 轻雷子说:“摸着半仙的门槛胆子就肥了?” 支撑起应天长身躯的浩然气进一步扩散,将黄云城与城中百姓化作的尘埃卷起,随着清风吹往西北各地,又归于尘土。 “这与我实力高低没有关系。”应天长说话的时候面容平静,“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就要弄清楚。我虽然我怕死也不想死,但想做就得去做,哪怕我最后死在秦观手上……” 应天长笑着说:“那死也就死了,说不定心里还能舒服些。” 轻雷子知晓自己不会劝说他,也无法劝说他。他也露出一个笑容,说:“虽然想让你去我雷谷那边看看,但你既然想去凌州找那秦观说道说道,那我便给你这心斋的四先生带一次路。” 轻雷子开始北去。应天长与他并肩而行。 “我曾说过我很看不惯秦观,但不得不承认我是因为更佩服他才如此。不论是你们人还是我这只妖,总会眼红的。” “你这一点就比许多人要强得多。”应天长说,绝大多数人不会把嫉妒言表于口。 但两人的话语也到此为止。轻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应天长则是不想去多说什么。 他行走在万丈阳光中,能感受到映照在自己身上那些光芒的重量。 他步履不停。 他步履沉重。 仿佛是在走向黑暗。 荆湖一棵树下,陈临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着头顶已经黄透的树叶,怔怔出神。 “陈先生,怎么了?”林宣坐在陈临安的身边,手里捧着一本书籍。 陈临安揉了揉林宣的头,林宣总是这么的心思细腻。他微笑说:“没什么,陈先生我的师弟在远方有了一些收获。” 收获是好是坏,陈临安没有说,他觉得自己也不太好评说。 陈临安这一句话更多算是感叹,自己的师弟太苦了。 天地风云翻涌,荆湖之地天气变幻莫测,此刻雨水已至。 风雨飘落在在树上,林宣埋头读书依旧。 陈临安站起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早已走出大唐北境的李青莲此刻牵马行走在茫茫草原上,思绪万千。他忽然停住脚步,眉目如剑,这一夜所思量的事情总算有了结论。 “在这等我。”他开口说。 他所牵白马与白马上立着的白狐缓缓点头。 他放下手中缰绳,将白马上拴着的青皮葫芦取下,狠狠灌下一口后系在自己腰间。李青莲回头望向西北,咧嘴冷笑,特地来欺负我家四?先生背着的规矩多,大哥是个烂好人,二哥想的深远,但咱们这师徒几人中,好歹有我这个不识好歹也不顾大局专为先生与师兄弟出气的李青莲。 我李青莲敢持剑闯皇宫,也不怕多出几剑荡平整个西北。 任尔神仙妖魔,管你阴谋阳谋,别误我家四! “起!”李青莲轻喝,剑气四溢纵横如铁骑冲锋,周围草叶无风而动,由剑气指引,冲天而起,如同一条流向天际的青绿长河。 青衣踏青草,化作青虹,向大唐西北之地而去。 而这道青色长虹在下一瞬,便悬停在空中,去路上,有一只黑虎踏空飞行,黑虎背上,坐着一位仅披黑袍的男人。 许鹿。 “二哥?”李青莲开口,他没想到许鹿会来拦他。 “你现在去西北并不合适。”许鹿的话简单明了。 李青莲不愿听,绕过许鹿继续赶回大唐西北之地。而许鹿与黑虎身形变换,再一次出现在李青莲面前。 “就算你担心老四想去西北护他周全或是替他出气斩杀几个该杀的人,可以,但得晚上一些。”许鹿说,“老四身上宝物之多你我皆有数,况且你本就留有三缕太白剑气给他,这三缕剑气与你之间有所感应,你自己清楚老四现在连一缕剑气都没有用,现在还不到需你李三仙入西北四州亲自护他的程度。” “不经生死,便是空谈。” 许鹿的话语继续,并没有就此停止。他口中所说,关于心斋,关于先生,关于陈临安,关于应天长,关于大唐的抉择,关于在这场西北妖乱中明明暗暗众多势力,关于天上神仙……林林总总大大,许鹿将此次西北妖乱他许鹿能想到的一切根源脉络说与李青莲听,及至此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 如果不是面对自己的师兄弟,许鹿根本不会说如此多的话。 李青莲相信许鹿所说的每一句话,也相信许鹿是对的。 但是,李青莲拿出青皮葫芦仰头饮酒,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我只担心四的心境。”李青莲开口。 他已打算继续前进。 许鹿抬手一个板栗打在李青莲头上,这是他学老大陈临安的。许鹿说:“老四走时,我与先生说过,西北之行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老四的心境受益并随之慢慢改善,其他的什么,皆无所谓。让老四去察觉到人间苦难之中真实存在的那些许美好,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那颗心死灰复燃。” “你是觉得老四的心境这样就会崩垮还是觉得你师兄我许鹿连这点事都算不到?” “你只知晓暴风雨前会有片刻宁静,还知不知道黎明前最黑暗?”许鹿打开双臂伸着懒腰说,“你难道以为就凭西北那些人和事会使老四的想法改变?从头到尾他只是在验证自己曾经的胡思乱想。能让老四心境有所改善的唯有一点,那就是先生如何做,老大如何做,我如何做,你李老三如何去做,咱们心斋如何去做,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老四要看到这些,体会到这些,才能慢慢立起来。” “西北妖乱,不过是我找的一个让老四看到我们如何去做的契机。至于西北妖乱背后的肠肠肚肚我也与你说了,我们或许在意,可与老四比起来,可就半点不在乎了。” ………… 大唐西北靖州长沙河。 一股卷着黄沙的风吹动这河面。河水粼粼,有些鱼怪虾兵的脑袋探出河面,心翼翼地望着踩踏这风沙的那个男人。 谁都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人,是漠州黄沙谷的妖王,黄砂君。 黄砂君与应天长一战后回黄沙谷勉强休整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长烟河。黄砂君其实并不喜欢这么多妖偷偷窥视着,但现在他需要忍着,他需要给长烟河下故意逗留河中不出现的红日大王展示自己的态度。 现在的他,需要真正的同盟。 又过了一短时间,鱼怪虾兵们的头一个接一个地缩回河中,黄砂君知道,红日大王出来了。 长烟河河水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红日大王便从这个漩涡里浮现。 他也是化形成人的模样,一袭碧蓝衣裳,还泛着水意波光。黄砂君知晓这件碧蓝衣裳其实是一件品秩不错的法袍宝物,是红日大王的早年的机缘,更是如今他在长烟河的家底中让其余几位妖王都会眼红的一件。 当然,红日大王身边还有一位,意料之中的明月夫人。 黄砂君朝红日大王抱拳,也朝明月夫人点点头。秦观击杀王怒一事早已传遍西北与北境,原来王怒坐镇的跃马涧顷刻间就被其他妖王占领,一直妄想着王怒赶到西北再凭借北境大妖王怒狐假虎威的明月夫人心中感受如何,黄砂君多少能猜到一点。如今王怒与跃马涧这座大靠山倒了,白云山山头再无重建的可能,在七妖王里靠着王怒的威势才勉强跻身西北妖王的明月夫人如今只能靠这以前她所瞧不起看不上却对她一往情深的红日大王。 明月夫人已是化作人形,原本就婉约动人的模样如今更显得楚楚可怜。 但黄砂君却对这明月夫人没什么想法。 “黄老哥大驾光临我这长烟河,蓬荜生辉啊。”红日大王皮笑肉不笑的说,谁都听得出这句话的虚假。 黄砂君并不打算和红日大王进行没什么鸟用的寒暄,他直接开门见山说:“秦观动手杀了王怒不说,轻雷子与心斋那位四先生走得极近,可能继百兽山后,雷谷也要归到心斋下面。” 能混到西北妖王的位置,不管真实实力如何,最起码都不熟蠢蛋。寥寥几句,红日大王与明月夫人便听懂了黄砂君的言下之意。 虽说雷公行事无常,但谁又能将希望赌在那个“无常”二字上。 西北妖乱不说秦观,几位妖王之间说是同盟,但依旧各自为战,顶多是不去纠结过去的梁子。况且这个同盟本就是那个外人的又一个建议而已,没谁放在心上。 “为何找上我们?” “想一想白云山与百兽山的遭遇,如今轻雷子更是贴近那位心斋四先生,我们山头想保住就只能真正地连在一起,结盟。”黄砂君毫不客气的地说,“我不来找你们,难道找那个刘禹?” 哪怕是他们妖王间,说起苦毒元君刘禹,也只有阴险毒辣四字。 红日大王紧皱眉头,说:“可以,但我要看见你的诚意。” 黄砂君轻轻颔首。 “我们有一个条件。”红日大王说。 黄砂君猜得到他所说的条件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 巨浪拍岸 黄砂君当然知道红日大王所要提出的那个条件是什么,光从此番他身边无时无刻不带着那位明月夫人就能猜到。 “杀了顾北芦。”红日大王说,“我们联手。” 黄砂君侧看看了一眼低头望着江水的显得极其可怜的明月夫人,她此时也抬起头与黄砂君对视。她的眼里有着一种如水一般柔弱的东西。但黄砂君毫不在乎她眼里或是她的身体任何地方蕴藏着什么。 黄砂君会答应这个条件,不仅仅算是递给红日大王的一根橄榄枝,即使是在黄砂君自己心中,这个来西北打杀妖王为自己练武的顾北芦也是与红日大王结盟后第一位要去解决的人。因为就算在如今的西北,顾北芦是一个需要铲除的威胁,对于现如今的黄砂君与红日大王而言,在普通百姓面前攻城略地的阶段已经过去,得着手进行下一个步骤。百兽妖王通过心斋脱身出百兽山,轻雷子选择去接触心斋的四先生应天长,向来不管世事的秦观出手击杀北境跃马涧王怒,在黄砂君眼里皆是他们选择去做的下一个阶段。若是自己再不有所行动,这次西北之乱的自己结局显而易见,最后要应付的可不只是西北凉王,或者说,不只是人间的大唐王朝。 黄砂君看向天空,还有他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他坚信红日大王也能想到此。 至于那个露面极少的苦毒元君刘禹,总之他一肚子坏水,谁都不知他在打着什么鬼算盘。 西北军凉王府,心斋四先生应天长,南海观潮人顾北芦。如今他们西北之事的三个阻碍与变数。 相比与轻雷子结伴而行的应天长与代表大唐的西北军,孤身一人的顾北芦明显是最难度最的那个。 之前黄砂君去寻应天长,便是存着此心。只是没想到被轻雷子捷足先登,自己还在那心斋四先生手上吃了一个不大不的亏。 “杀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长烟河上的三位妖王一齐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被破烂灰袍遮住了大半白衣的俊秀青年,他拄着一杆挂着酒壶的长枪,有些吊儿郎当。 顾北芦表情玩味,说:“好呀,我把我的脑袋送来了。” 黄砂君微微一笑,他没有多注意河畔的顾北芦,而是用余光看到明月夫人面露惊惧之色,稍稍躲往红日大王身后,然后便是红日大王的怒发冲冠。 黄砂君觉得好笑。 顾北芦也觉得好笑,与黄砂君不同的是,他大声笑了出来。 “你还敢找上门来送死?”红日大王咆哮道,整个河面都随着他的吼声而震荡。 平静的长烟河波澜骤起。 顾北芦耸耸肩,对黄砂君说:“我记得你,黄砂君是吧?上次白云山出现的妖王中有你。” 黄砂君轻轻点头。 顾北芦说:“我来长烟河是想着一对二打两个妖王试试,没想到我运气好,正好碰到你在这长烟河,由你来替换那个半吊子的女妖怪,正好。” “我想试试真正西北妖王是怎么样的实力。”顾北芦滔滔不绝,“本来想直接去凉州的百兽山,没想到被来自心斋的教书匠率先一步解决了那个百兽妖王,所以就近来了长烟河。在这收拾了你们后,就是同在靖州的那个苦毒元君刘禹,然后嘛一路北去,雷公与黑王,一个都跑不掉的。” 顾北芦没有理睬红日大王,红日大王涨红了脸。 “你倒是挺自信。”黄砂君说,“换言之就是大言不惭。” “你可以比那水怪先一步来试试。” 顾北芦说完此话,黄砂君身后立身漩涡中的红日大王便纵身略向顾北芦。他与他身上所穿着的那道波光流转的蓝色衣袍在长烟河上留下一道道淡蓝光影。 黄砂君稍稍皱眉,他感觉得到那些光影中充斥的水意。黄砂君却红日大王的实力又高看一分。 顾北芦漫不经心地取下酒壶喝酒,仿佛没有看见冲自己而来的红日大王。当他饮完酒后抬起擦嘴的手掌,正好挡住红日大王迎面的一拳。 顾北芦背后炸起无数尘土。他却纹丝不动。 另一只手将酒壶随手丢下,酒壶打着旋落在地面,其中美酒不洒分毫。 “我顾某人怎么说也是武夫出身,用拳脚来对付我,是在瞧我吗?”顾北芦抓住红日大王的拳头的手掌力道愈来愈重,提手一扬,将红日大王飞扔出去,还没等红日大王在空中稳住身形,就被凌空跃起的顾北芦一脚踢在腹部,再被踢飞入长烟河,掀起一道十数丈高的水柱。 “建议你们两个妖王……”顾北芦歪着头看了一眼仍站在长烟河漩涡中的明月夫人,后者脸色煞白。 顾北芦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继续道:“你们这两个半妖王,多用点我不曾见过的奇奇怪怪的术法或是奇妙莫测的神通,别用武夫手段,对我不太好使的。” 他话音刚落,长烟河河水就蹿出两条水柱,旋转着奔向顾北芦。 顾北芦兴致乏乏,随手一拳将一条水柱击碎,说道:“就这样在西北也能称作妖王?快剩下些没什么用的无聊试探,真正打多好。” 在他第二圈打在第二条水柱上时,顾北芦的表情有些惊讶,这一下没能将这条水柱击碎。拳头浸在水柱里,一时间竟有些僵持不下的感觉。这条从长烟河蹿出的水柱固然扭曲旋转起来,水花螺旋飞溅,水柱中掺杂的碎石之类的杂物也被螺旋的水流搅碎。 感觉到拳头上传来的疼痛,顾北芦大声大笑:“这才对嘛。” 然后便被突然加重力道的螺旋水柱冲入地面,留下一个不的坑洞。 红日大王从的长烟河中浮出,顾北芦那一脚根本没对他造成任何麻烦,连挠痒都谈不上。 红日大王轻拍着明月夫人的肩,说:“你要是不想见他,先回河底洞府吧,之后我将他的头颅带给你便可。” 声音出奇的温柔。 明月夫人也没说话,只是摇头。 红日大王叹了口气,只能作罢。他侧头看向悬在空中的黄砂君。 黄砂君知道红日大王是在等自己表态,他笑着说:“你的条件我接受,你是想我现在与你联手打杀这顾北芦,还是最后搭把手便好?” 红日大王冷哼一声:“不亲手打死他难消我心头之恨,你在一旁看着,等到那个不可能的万一出现时再出手。” 黄砂君微笑点头。 “那个不可能的万一其实不算可能。”先是一只手从坑中探出,然后便是顾北芦从大坑中爬出的模样。顾北芦抖落了身上的泥土,只是泥土都被河水沾湿,黏在身上,越抹越脏。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有些狼狈,白衣依旧是一身纯净洁白,甚至都没有被水浸湿,但是湿漉漉还粘这泥土的灰袍的样子就更像是从乞丐身上拔下来的破烂货。别人可能感到庆幸,但顾北芦却心疼这件灰袍多一些。“其实那是肯定的,你们趁早两人联手好一些。”他说。 黄砂君挑了挑眉,有了应天长那个教训,他现在并不太敢看这些如西北来搅局的年轻人。红日大王倒是不屑一顾的冷笑。黄砂君也无所谓,红日大王不开口求援,他乐得坐山观虎斗。 说是真正结盟,但妖怪间,尤其是妖王间,只能说一句懂得都懂。 顾北芦扬了扬他那一只卷在旋转水柱中却依然毫发无伤的手,说:“武夫体魄哪有寻常修士那般简单受伤的,要知道我们可都是从生死中打熬出来得。” “你若还想一个人来,就得再用点力。” 顾北芦闪身到红日大王身前,一记膝撞顶向红日大王腹部,却被红日大王的双臂挡住。顾北芦厮杀经验颇多,一招不成便有变招,他的双拳如同夏日坠落的雨水,卷着疾风打向红日大王。黄砂君与明月夫人在一旁看着,眼前的顾北芦便向佛门的千手观音般凭空多出无数条手臂拳头尽皆砸在红日大王身上。 不止手上的攻势,到后面顾北芦连腿脚都用上了。 若是说此刻的顾北芦像是夏日的疾风骤雨,那红日大王就是真的长烟河的化身,身形不动任由顾北芦的拳脚打在身上。除了拳脚所伴随的空气的爆鸣声与肉眼可见的气流波动可以看出顾北芦每一拳每一脚的力道之大,便不见红日大王有任何反应。 真似骤雨落入河中,只见湖面涟漪。毕竟水溶于水。 红日大王念头一动,顾北芦脚下长烟河射出几道水箭。 顾北芦立刻闪开。虽然不如之前的水柱声势浩大,但顾北芦知晓这几道水箭的威力远不是那两条水柱可比拟的。 “你那件法袍有点意思。”顾北芦说,他清楚他刚刚所有的攻击之所以无效不是因为红日大王的体魄有多厉害,而是因为那件闪烁着水光与河流水意的蓝色衣袍。他拳头的触感就如同当初观潮时一拳又一拳打在水里的感觉。 红日大王像顾北芦才出现时没有理睬自己一般没有搭理这个武夫。他看见顾北芦这张脸就觉得有一股火从腹部烧到自己的脑袋里。 他无法遏制自己这股狂怒,他耳朵里听得见自己那没有喊出的咆哮。 虽然多亏这顾北芦才得以让平日里都不会正眼瞧他红日大王一眼的明月夫人来到这长烟河,但红日大王对顾北芦只有恨意。 谁都不能伤害明月夫人。这是他长烟河妖王红日大王说的。 顾北芦落在河畔,在自己伫立的长枪与酒壶旁。 红日大王往前踏出一步,长烟河河水炸出百丈高的巨浪水幕。半点不逊色大海浪潮。 顾北芦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当初观潮的感觉。 红日大王不想等了,他想现在立刻让这顾北芦死。 所以就像顾北芦所说,他再用点力。 在长烟河与自己打?他红日大王占尽天时地利。 随着红日大王手指所指。 巨浪拍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一 铁马踏长烟 顾北芦看着眼前扑面而来的巨浪,有一些惊讶。 倒不是被这百丈高的水浪吓住,而是惊奇于在西北中也能看见如南海浪潮的一般的巨浪。 顾北芦咧出一个笑容,他今年十九,无父无母,婴孩时被师父从潮水里捞出,侥幸不死,三岁时跟随师父观南海大潮,五岁和那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师父打潮学武。十四岁的实话南海出现一场百年难遇的海啸,老头子在那场海啸卷起浪涛时,坐在南海之畔,迎着巨浪,安详而去,年仅十四的顾北芦隔空一拳,打得刚刚上岸的海浪尽皆翻涌回海,先前大浪滔天的惊天之势如同一个笑话。只可惜老头子的双眼已经闭上。次日,顾北芦背着老头子的遗体徒手游向不知在南海何处的蛟龙窟。 找是找到了,只可惜,去而复返。顾北芦用一颗蛟龙窟里抢得的冷灵珠冰封住老头子的尸骨,暂时埋在南海之畔,等他日后会南海时,便要再去一趟蛟龙窟。 独自又观潮两年,十六岁时,顾北芦离开南海,入中原。 南海观潮人顾北芦之名由此响彻天地。 在中原许久不见大潮大浪的顾北芦此刻脑内的回忆便像是红日大王掀起的巨浪,一直拍打着他的心胸。 他曾见过的所有潮水,此刻都涌在他的眼前。最主要的,这些巨浪使他想起了那位给他披上这间灰袍子的老人。 顾北芦的心神回到眼前的长烟河巨浪上,已经有水花落在他的脸颊,顾北芦抬手抹去那几颗水珠,说:“你应该知道我顾某人是南海出身,见过的大风大浪,真不算少。” 这位青年前跨一步,拳架如当年观潮时一模一样,在武道行家眼里,这拳架算不得多高明,可同时,在武道宗师眼中,如此拳架的顾北芦,可称得上天人合一。 “有句话怎么说的,叫坐井观天?我没读过书,不太知晓。”顾北芦笑道,“你以为这浪涛的声势很吓人是吗?” “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南海看看。” 顾北芦径直一拳,拳风落在巨浪之上,巨浪上破开一个巨大的空洞,随后拳势磅礴,将水浪的翻涌直接压下,顾北芦再往前跨一步,拳头向下一按,百丈巨浪如何从长烟河涌起,此时就被顾北芦如何按回长烟河。 长烟河水猛烈震荡,却在顾北芦磅礴如山压的拳势下翻不出河岸一滴水花。 长烟河中不少鱼虾与修为太低的妖怪被此水流震至昏厥,缓缓浮出河面。 红日大王在长烟河面脸色阴沉。 “南海每日的涨潮而来的潮水,都比你这这要吓人些。”顾北芦朝红日大王笑道,言语中带着明确的讥讽。 顾北芦稍稍抬手,又起一身拳意。潮水是一往无前的澎湃,每日用拳头击打潮水的拳意更是如此。两者交锋,更是狭路相逢,只有一方得以前进的那种。顾北芦在南海大潮里势不可挡已十年。 红日大王脸色慎重,不再维持人身模样,变回到兽人妖身,如今的他是披着蓝色水袍的蛇人。他驾驭着漩涡,冲着顾北芦而去。同时,长烟河再涌出几道化作水蛇形状的水柱。 顾北芦稍稍皱眉,这几条由水流化作的水蛇明显与先前的水柱与巨浪有所不同,最明显的,形成水蛇的水流,是鲜红色的。 空气中开始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可能是血,也可能是其他什么。 顾北芦不知是勇者无畏还是艺高人胆大,知晓这些鲜红色的水蛇可能有所蹊跷,却也不避不躲,挥拳而上。 鲜红水蛇围绕着红日大王而动,顾北芦以一身罡气震碎一条水蛇,却在一拳将砸在红日大王身上时抽身急退。在他的护身罡气触碰那条水蛇的那一刹那,顾北芦就知晓了那些水蛇的作用。 水蛇虽被罡气震碎,那些鲜红的水流却没有就此溃散,而是贴附在自己的护身罡气之上,将其慢慢腐蚀。 如果自己肉身沾惹上这些鲜红水蛇又是何种情况,顾北芦懒得去想,不碰便可。 顾北芦挥手间拳意拳势乍起,出拳在空中,如同竹竿搅动湖泊湖水,将空气打出,与那些在空中飞舞的鲜红水蛇撞击在一起,将其打散。在出拳的同时,顾北芦点出一指,朝着驾着漩涡而来的红日大王。 这一指的指芒落在红日大王身上,竟如同火柱点在纸页,竟是将红日大王连同其蛇尾下的漩涡尽皆灼烧沸腾,化作轻烟。 顾北芦紧锁的双眉不曾放松,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而同时,顾北芦周身罡气与空气中混杂的点点红色水珠在顾北芦背后凝聚成红日大王的模样,手中也多出一柄匕首,轻而易举的穿透顾北芦被腐蚀的护身罡气,刺破那件本就破损颇多的灰袍。在红日大王以为要见血的时候,那柄同属法宝的匕首却只是在顾北芦灰袍下的白色衣衫上划出点点星火,匕首的刃锋连一点刮痕都没留下。 “就你有宝贝?”顾北芦转头笑道,却又没有丝毫迟疑与留手的一拳砸在红日大王的七寸处,拳罡大盛,如同夜里明火。 红日大王身上那件蓝色水袍泛起层层涟漪,到最后也没能消去多少力道。 红日大王猛然坠地,砸的大地震动不已。 “就这样?” 顾北芦耳边传来脸庞依然陷入地面的红日大王的声音,他想撤退的同时,才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已被红日大王的蛇尾捆住。顾北芦再连出两拳打在蛇尾之上,皆无反应。 红日大王蛇尾缠绕的力度加重,就势要将顾北芦的躯体裂成两半。 但是,到最后被压成两截的只是顾北芦的残影。 顾北芦又晃晃悠悠得出现他放长枪与酒壶的河畔,身前是黄砂君与明月夫人,身后是红日大王。 他举起酒壶喝了口酒,将酒壶拴在腰间。随后,他抚摸着自己的长枪说:“瞧着这杆枪没有,我是用枪的。可不知那个女妖怪对你们说没有,到最后她那座白云山山头覆灭时,我都没有用这杆长枪。” 在场的三个妖王脸色皆是阴晴不定,却各有思量。 顾北芦回头瞥了一眼红日大王,然后转向黄砂君,问:“你真不出手?” 黄砂君很知趣的看向红日大王。 红日大王颔首,如果之后自己险胜顾北芦,也是得不偿失。还是那句话,妖王没有一个蠢的。 天地间有黄沙掠过,黄砂君亦从人身变回妖身,倒是全身被黄沙覆盖的模样,只是脸上再没有了五官。 “黄沙化身成精,天地精魅?”顾北芦啧啧称奇,“我见过水灵成精的,黄沙倒是头一次见。” 他脚下风沙微动,顾北芦赶紧后跳。原先他所站位置便被一阵龙卷撕裂。 “说了要以一对二打两个妖王,就要这么才合适嘛。”顾北芦挥动手中长枪成圈,将天地风沙草木全部吸引,最后落地一砸,正好拦住背后偷袭自己的红日大王的去路。 黄砂君身上的黄沙逐渐飞出,渐渐弥漫此地,天地间入起大雾,只是空气中的是沙尘而已。 黄砂君手掌一握,所有黄沙朝着顾北芦所在集聚,每一颗沙砾,便是一道匕首或是箭矢。黄砂君自信,就算他有那件白色衣袍护身,也得吃些苦头。 只是黄砂君却感知到有一点寒光闪过,他胸口便多出一个大洞。 留下此洞的,就是顾北芦的那杆长枪。 顾北芦身形也出现在黄砂君身后,伸手正好抓住飞来的长枪,再用力劈下,将黄砂君的身形打散。 黄砂君的身体又在另一处风沙中出现,但顾北芦完全没时间继续去管黄砂君,枪尖下一刻便直刺背后,与红日大王的匕首相撞。 而黄砂君又掀起几道黄沙龙卷,顾北芦正要躲避之时,脚步被红日大王的蛇尾缠住,摔倒在地。红日大王用匕首刺下,不同先前,此刻全力的红日大王将匕首完全刺进顾北芦的肩膀,猩红的鲜血浸透那件白色衣衫。 红日大王一击得手后便立刻后撤,让顾北芦被黄砂君的龙卷卷上天空。在龙卷里,沙尘便是刀刃,在顾北芦身下留下无数血痕。 鲜血四散而落,但两位妖王仍是没有停手,黄砂君驱动着黄沙将顾北芦牢牢裹住,并且在一点一点的收缩,黄沙之中有一滴接着一滴的鲜血落在地面绽放成花朵。 红日大王口中吐出鲜红水柱,将被黄沙压制的顾北芦的身躯的射穿。先前他走中的匕首此刻也化作一柄重剑,他想去砍掉那位南海观潮人的头颅。 然而,黄沙骤然炸开,浑身鲜血淋漓的顾北芦立在空中,手持长枪。 “很疼啊。”他说。 却见得他身形再度腾空,然后轻声道:“我这有一枪,曾在蛟龙窟的走龙壁上留下一洞。” 顾北芦带枪刺来,却朴实无华,唯有枪尖有一点紫色光芒,聚万千精神。 下面的两位妖王皆知,缠斗至此,该出杀招了。 红日大王化作重剑的匕首斩出一条鲜红色的大蛇,半点不比流动的长烟河。黄砂君抬手间,天空便覆盖了一层黄沙大漠,这座大漠径直盖下,能吞噬整片山川。 三者交汇,此处被一场风暴席卷,即使是作为妖王之一的明月夫人,也不得不潜入长烟河下躲避罡气与风浪。 而风暴过后,顾北芦,黄砂君,红日大王三方成三角而立。 顾北芦拄着长枪,呼吸有些紊乱。他身上那些大伤口皆不正常地往外翻涌鲜血,此般模样的顾北芦像极一个装满水的水桶,而水桶上有无数处破洞朝外喷涌水流。可这个青年人的眼神却无任何变化,看不出恐惧,也没有坚毅的神采。最初他站在长烟河畔,站在白云山脚是何种眼神,现在依旧。 黄砂君身上所覆黄沙少了大半,而红日大王蛇身上多出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在他周围,破碎成片的蓝色水袍飘散在空中,最后化作点点水滴。 红日大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血洞,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南海顾北芦,厉害啊。” 顾北芦强撑着身子,咧嘴道:“才开始用长枪,别着急嘛。” 红日大王的笑容更甚,他忽而抬起手臂,无数水妖鱼怪虾兵蟹将便从长烟河里爬上岸。 “看看你能杀多少,而我和黄砂君又能再何时杀你。”红日大王说。 妖们冲向顾北芦。 从天空俯瞰过去,黑压压一片,如蝗虫过境。 顾北芦侧头看了一眼水妖的数量,脑袋发疼,全盛状态下的自己还好说,可如今哪怕红日大王与黄砂君不出手,自己都不一定能在这妖潮中活得下去。 在顾北芦提枪刺入最先冲至他面前的鱼妖胸口时,大地又是一番震动,且经久不绝。顾北芦身后远处有沙烟滚滚,袭卷而来。 沙烟之中,是覆甲精骑。 随着马蹄声的临近,顾北芦看着这些骑兵冲杀入妖群,马蹄踏在水妖身上,踏在长烟河畔。 顾北芦抬起头,看见了精骑悲伤的西北凉王军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二 风起云动 在西北四州中,凌州的情况与其余三州格外不一样。 应天长原本以为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黑王所在的凌州应该是西北妖患最为严重的一州,却没想到凌州的妖患从某种程度而言,还没有凉州的妖患混乱。不过话虽如此说,但不混乱并不因为不严重,因为凌州的妖患全部来自一只妖怪,那便是黑王秦观。 最开始听轻雷子说起时,应天长还有一些不信,结果行至凌州,走过一座座如伟明城一般安然无恙的城池后才有些信服。应天长也多少明白了点什么。 据轻雷子所说,西北妖患最为严重的是他所在的漠州与靖州两地。应天长大抵能推测出个缘由,凉州坐着一座凉王府,七妖王中本事最不济的白云山明月夫人自然不敢过多造次,而百兽山百兽妖王也从内心深处不愿大动干戈,因为不管打输打赢,百兽山山头的妖怪都会有所死伤,所以只有些无伤大雅的打闹。靖州与漠州则应了山高皇帝远那句话,虽然依然忌惮西北军与凉王府,但既然决定要做这事了,自然有了些觉悟,这两州几个山头的大王可都不是百兽妖王那般的心存善意,苦毒元君阴险,红日大王暴虐,黄砂君野心极大,而单凭身边轻雷子不太着调的行为举止应天长大抵也能知晓在他麾下那座雷谷山头的妖怪的行事风格。 至于他们脚下的凌州,反倒没有被妖怪抢占任何一处城池城镇,连村庄都没被妖魔染指过。应天长猜测既是因为凌州往北便是可与大唐王朝一战的大夏草原各盟国,西北军大半精锐尽在凌州,加之那黑王不屑如此行事,因此才与西北军及凌州官府每月约战,赌注便是凌州一城。 至此共七战,黑王秦观七战七胜。 划入他名下的城池驻军与官员全部撤走,百姓去留随意。而除了再无大唐驻军与官员外,那七座城池再无任何异象,既没有妖怪食人,没有谁无故失踪,平淡如平常。 而轻雷子听应天长说过后,却告诉他并非如此。但究竟如何,应天长问起轻雷子也没有回答。 想来想去,应天长猜估计是轻雷子自己也并非很清楚那个黑王秦观为何做出这种事情。 凉王府那边会答应秦观的约战其实也不是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与其让黑王在凌州各地硬闯闹出更大的乱子还不如答应他的要求,换得凌州某种程度上的安稳。毕竟与凌州相邻的不是红谷国那种边陲国,而是一头头野心不死的饿狼。 黑王秦观在凌州没有山头,也没有久居地,如在凌州各地流浪,所以轻雷子即使答应带应天长来凌州寻找秦观,找不找得到则要另说。不过轻雷子还是有信心的,进入凌州后,轻雷子便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机,包括他身边在黄云城摸到半仙门槛的应天长,两者的气机进入凌州便像是将两团火把扔进枯叶堆里,秦观想不发现都难。 所以当应天长打算询问土地老头儿的时候,轻雷子对他说没有必要。 与他们这些妖怪不同,即使修为高如轻雷子,只要土地不主动从大地里现身,别说掘地三尺,轻雷子将这个大地的土壤全部挖空也无法把躲在天道保护下的土地老头抓出,加上神妖两隔,就算土地现身,也不会帮助轻雷子这等妖魔。这也是当初轻雷子与黄砂君寻应天长时是只凭气机感应而没有询问对一地之事了若指掌的土地的原因。应天长作为儒家的先生,圣人的徒弟,自然有办法也有资格唤出神位最低的土地老儿。 但轻雷子料定他们一人一妖加上一只狗只要踏入凌州,黑王秦观便会主动来寻他们,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应天长与轻雷子便在凌州那几座被黑王秦观所在赢来城池间游荡,比之凉州与漠州之行,应天长却莫名感觉要轻松一些。 这里见不到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没有要么杀人要么被杀的妖怪。 虽然看不见也摸不到,凌州的上空都似有似无笼罩着一种秩序,才让此地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平淡也平和。 而一路走来,贫穷的人依然贫穷,富有的人依然富有,偶有沙暴,常多欺凌。 这隐隐之中的秩序似乎改变了什么,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似乎世界改变了什么,可放眼看来,世界仿佛就是这样的,如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应天长看不太懂,他想去问那位黑王,但多少也知晓他的回答。他会让应天长自己去看,和轻雷子一样。 一个黑衣黑袍的男人走进凌州扶月城的一处酒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没几个人在就酒馆里吃喝。无论二还是掌柜的,脸上都挂着懒惫。 男人摇摆着手示意二不用招呼他,二还真就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不去管这个新到店里的男人。掌柜的窝在柜台后的摇椅里,视而不见。 男人往里面走着,坐到了来此休息的应天长与轻雷子那一桌。 轻雷子咧嘴笑了笑,终于来了。 “凌州的规矩,懂了吗?”男人问。 而在长烟河畔才结束了一场厮杀,这是武夫顾北芦第一次见识何谓战场,何谓惨烈,何谓沙场生死。 也见识到了西北军铁骑那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所向披靡。 就算是顾北芦,也深知自己在如此同等精骑的冲锋下熬不过一时半刻。 这一支西北军精骑中唯一不披甲的男人驭马慢走到顾北芦身前,然后下马对顾北芦抱拳道:“让顾少侠见笑了。” “西北军勇猛,顾某人今天有幸见识了。”顾北芦抱拳回礼说。就在刚刚铁骑踏平长烟河如浪潮般涌来的妖时,这个男人与自己分别对战黄砂君与红日大王,逼得这两位妖王逃离长烟河。 当然,逃走的还有那位明月夫人。 顾北芦看了那一眼西北第一大河的长烟河,知道这座山头也没了,七大妖王已损其三。 那男人笑着说:“不算是幸运,我乃西北军白草骑的统帅陈舒林,勉强在王爷麾下担了个杂号将军,如今奉王爷之命来驰援顾少侠。” “来西北平妖患的有志之士,都不该死。王爷说的。” 陈舒林的名号即使是南海而来的顾北芦都有所耳闻,顾北芦再看了这个面带笑容的男人一眼,很难将他与传闻中那个“万人难敌白衣人屠”联系起来,当然,不止屠人屠城,也屠戮妖魔。 顾北芦心不在沙场,很少去了解边境沙场之事,可纵然如此,在顾北芦游历中原那几年,也听同行好友说起过大战事,其中就包含了被誉为西北军中“白衣人屠”的陈舒林。陈舒林本是儒家弟子出身,中途投笔从戎,现担任谋士,后在大夏扰境时于凉王李煦面前主动请缨上伐大夏草原,化身儒将。至于具体的事件,顾北芦不上心,倒也真记不太住,只记得一事,陈舒林手下从无降兵,投降是杀,不投也是杀。 顾北芦侧过头,果然,那些西北骑军已开始屠杀投降的妖魔。 顾北芦捏了捏拳,只是他现在维持站姿都得靠着手中长枪,只能饮了口酒作罢。他说:“我托大了。” 顾北芦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以方才看来,凉王与西北军想清除西北妖患不说简单吧,可也谈不上太难。” “不去算凌州的黑王秦观,是挺简单。”陈舒林说。这个人说话都也耿直。 顾北芦问:“那为何不平息妖乱?” “现在不是来了吗?”陈舒林说,“这就开始了呀。” 顾北芦再回头看长烟河,河水东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顾北芦不清楚发生了,行走在西北的光头和尚一叶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西北有妖乱也不太清楚。他只是帮助路上一切可帮之人,可助之妖。其他大光头都说,这叫慈悲为怀。佛经上有写,但年轻和尚最讨厌看佛经了。 他想在再回寺庙见师父与收拾自己的师叔前,再多做一点好事,见一些见不到的东西。 所以他现在顺着冥冥之中的那道佛光,走入西北凌州。 而在凌州的一处山林中,在这仲秋之日,树叶翠绿如夏。一名少女坐在湖边,褪去了鞋袜,将脚泡在沁凉的湖水中之中。 湖面反射着天空递来的阳光,使湖水呈现出一些金色。 白猫慵懒地趴在少女的腿上,少女轻柔抚摸着它,等待着一名少年前来找她。 而在中原与西北的关隘伟明城中,一名缺了一只眼的老人从救济点领了两个馒头,慢慢走步回伟明城太守为他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搭建的难民区。 沿途看着那些反复来去的人,老人仅有的那一只眼里全是厌恶。他啃了一口馒头,咀嚼两下便就吐出,最后叹了一口气,将馒头狼吞虎咽地吞下。 老人环视着周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罗庆丰没来由的心烦意燥,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可最近进入伟明城的难民越来越多,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压得他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其他的事。邱志忽然出现在罗庆丰身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百兽山下,已经将事情交代了千八百遍的青黄依旧在对泠然重复着每一点细节,这已经变作了啰嗦,可泠然依旧耐心地听着。 在此最后一边说完后,青黄与青山变作兽人妖身的模样,全力冲刺去往凉州寻找他们的好友应天长。 百兽山顶,百兽妖王青云也动身下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三 秦观 应天长面对黑王秦观,只问了一个问题。 “在漠州黄云城放下那一把大火的人是谁?” 轻雷子没想到应天长能如此理直气壮,他露出一个笑容却没有说话。 秦观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他拿过应天长面前的酒壶,为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后说:“人?” “那是妖?”应天长说。 秦观摇了摇头,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应天长揉着包子的头,说:“凭我是书院的四先生,凭我是张元春的徒弟,凭我是陈临安许鹿李青莲的师弟。” 他抱着包子起身,继续说:“凭只要我想,便可让你在凌州的规矩烟消云散。你清楚,世间讲道理定规矩的,就是儒家弟子。” “而我应天长,恰好是儒家圣人门下不太守规矩的那个人。” 轻雷子侧过头看向应天长,这是应天长在他面前第一次主动承认圣人弟子与心斋四先生的身份,也是第一次用这个身份狐假虎威。 事实上,这真是应天长主动接受这个身份,并利用这些身份去做些什么。 黄云城的夜幕下那场大火照亮了应天长的双眼,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哪怕他人现在进了书院,被陈临安许鹿李青莲叫作师弟,与老书虫再见,可他依旧是那个抱着黑犬逃荒的少年。 看似改变了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曾变过。 这就和秦观规矩下的凌州有些相识。但是无论是应天长还是凉王李煦,或是应天长的三位师兄和老书虫这个先生都无法否认,看似变也不变的凌州,真的变了。 所以在黄云城的那场大火之后,应天长便打算接受这他并不看重的心斋四先生的身份,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只接受与老书虫,与陈临安许鹿李青莲之间的关系。 身为心斋的四先生,有一些他应天长必须接受的义务,但同时,也有了便利与一些他应有的庇护。 例如,他说百兽山由心斋收纳后,便再无妖也无人敢去百兽山山头作祟。 秦观只是多看了应天长一眼,再度倒酒而饮,说:“你认为你说的这些吓得住我。” 并非疑问的与其,而是平淡的陈述。可哪怕秦观的表情语气再如何淡然,应天长都知晓其中的讥讽之意。 应天长说:“我没打算吓住你,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秦观这次转过头,开始注视这个来自江南心斋的圣人弟子。 轻雷子也盯着应天长,这是他不认识也不曾见过的应天长。 应天长继续说:“只要我想,凌州以后再无你这位黑王,你在凌州定下的那些规矩自然也不会继续存在。不管你能不能在此打死我,当然,如果你打死我的话,你要相信,这件事情会发生得更快。” 黑王秦观与轻雷子都想说些什么,但应天长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他继续道:“当然了,你打不死我,我不会这么做。” 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说:“你猜我会如何做?” 秦观稍稍皱了下眉:“你说我打不死你?” “你可以试试,黄云城那场大火后我心情一直不好,你如果想试一试,就得承受后果。”应天长话锋忽而一转,带着些许嘲讽说,“你们这些野外成精大抵也只算山泽野修的妖王,猜得到我这个心斋四先生有多少家底吗?” 轻雷子咧咧嘴,若不是先前黄砂君一战让他对应天长的实力上限没了谱,他就敢出手拍死这个桀骜不驯仿佛自己的应天长。但从凉州走到今天,尤其是黄云城一事后,轻雷子多少将应天长当作了半个朋友。 轻雷子为自己倒上一杯酒喝掉,这样的应天长,有些东西的。 黑王秦观为自己倒上第三杯酒,说:“你想改变我的规矩?” 常年不曾变过神色的黑王此刻露出一个笑容。 轻雷子像是常人见鬼一般的看着秦观,有转头看向应天长。秦观这个笑容,对西北任何人来说都是见鬼。 应天长耸耸肩,不再说话。 秦观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此见你们吗?” “不是因为这只乌鸦,也不是因为怕你们坏了我在凌州定下的规矩。”秦观说,“我来此便是来告诉你们漠州黄云城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这此轮到应天长发问了。 “我不怕你做任何事,凌州的规矩与我而言只是一个略有些无聊的消遣,我也不介意打死你之后被你那几个师兄寻仇而死。生死之事,我与你一般,看得很开。”秦观看着应天长的双眸,他能从应天长的眼瞳中看得见有无法消抹的黑暗。 这应该是他眼瞳的颜色,可也不只是应天长眼瞳的颜色。 秦观露出笑容后转向对轻雷子说:“你又知道以我的性子为何会答应那个人的提议,参与这看似一场豪赌实则不过一个笑话的西北妖乱?” “百兽山的青云对天下对人间对妖对人都报有希望,他是怀揣着希望来做此事的,简单点说,是儒家的天下太平,是佛门的众生平等。而你则是希冀着有所不同,你讨厌那些已经定下的必须让人让妖言听计从的规矩,想来这也是你讨厌我的原因,因为我对凌州的妖魔与人都定下了规矩。”秦观说:“除去你与青云,西北其他的所谓妖王,不过是一帮无聊的蠢材。万妖城都无法完成的伟业,就凭他们几个做一些可笑又可怜的事?” 秦观抬起头,说:“我曾开过天门,见过他们的嘴脸,只想恶心恶心他们,仅此而已。” 他喝下自己这第三杯酒,说:“但我在此之前,见得更多。所以当你入西北时,我就在等着有着它的你了。而在你入西北后,又来了一个。” 应天长终于皱下眉,他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很明显,秦观所指的那个“它”是包子,而包子是什么。 上古凶兽,饕餮。 这本该是西北无人无妖可知的事情。 “黄云城的那场大火,与它出自同源。”秦观说。 应天长心中开始有些明了,他想起了碧蓝的湖水与一双纯白的鞋子。 应天长不希望凶手是她。 上古四凶还有两个,他只能如此期望着。 “你为何要等我?”应天长问。 秦观却不再说话。 应天长皱着的眉头并未得到舒缓,他说:“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秦观只是道:“它在凌州的岳凤山。” “不只是这个,我想问你为何知道包子,想问你凌州的规矩,想问你西北的妖乱……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应天长又重复了这么一句。 “但你知道一件事,我不会回答你。”秦观说。 是的,应天长很清楚这件事,但他还是想问。他不清楚为何这位黑王来主动见他,更主动说这么多的事情。 秦观看着应天长,有一股发自内心的失望。 不论是心斋四先生的身份,还是令饕餮认他为主,秦观的眼里看他到现在,应天长都是不够格的。 比寻常的那些人或是妖要好一些,但远远不够担任他所说的那些名号。 也是因为这个心斋四先生不清楚所谓的“心斋四先生”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秦观将酒杯一放,消失的无影无踪。 轻雷子全程无话。 此时,应天长才回头看向轻雷子。 轻雷子将酒壶拿回,仰头饮了一口酒,说:“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和你之前的模样不太一样啊。” 应天长轻轻点头,却没有回答。他不想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是认真的?”轻雷子问。 应天长说:“没错。” “秦观打不死你?”轻雷子说,“别的我可能看不惯这个黑王,但就单论战力而言,五个我都不够他杀得。” “你想说单凭你杀我就很容易?”应天长也喝了一口酒,入书院前可能别说雷公轻雷子,西北随便什么个妖怪都能杀他。但现在不一样,尤其是许鹿教会他所有宝物的使用方法的那一夜之后。 轻雷子其实并不这么想,在应天长与黄砂君那一战后,这位西北的雷公就高看了应天长许多。 但即便如此,轻雷子依然没有说话,他等着应天长的下文。 “你不是擅长雷法吗,你可以试试。”应天长朝轻雷子伸出一只手。 轻雷子咧出一个笑容:“你不会拿那套说辞威胁我吧?” 应天长咧嘴道:“那套说辞对你有用吗?凭你的性子,越说这种话不是死得越早?” “你倒是明白我。” 轻雷子挥手张开一道无形的屏障,站在外界只能看见照常饮酒的两人。 轻雷子手指上跃动出条蓝色的闪电,他手指牵动,将那几道闪电揉搓成一颗蓝紫色的电珠。 他说:“寻常的雷电招数应该对你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便试试这招吧。放心,说强不强,不会要了你的命。” 随后,他递出这个电珠。 应天长伸手接过,这颗蓝紫色的电珠直接没入应天长的手掌。 应天长浑身抖动了一下,却又归于平静。 轻雷子稍稍皱眉。 “就这样?”轻雷子说。 应天长点点头,他的眼神就能说出一句“不然还能如此”。 轻雷子对应天长再一次改观。这个心斋先生,是真的摸不透他到底有多少手段,究竟是强是弱。 而应天长自己则很清楚,弱的是自己,强的是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应天长抬起头,他袍子下的惜诵长衫有电弧闪闪,却又很快归于平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四 乱 伟明城是一座不夜城。 夜幕下的伟明城与白昼并无任何区别,城里依旧人来人往,尤其是酒肆勾栏之地,声色犬马,灯红酒绿。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就着一杯杯烈酒于那些豪绅英雄们的气概与豪迈间下肚,腹部腾升起的灼热之感唤醒他们最原始的欲望。 一名缺了一只眼的老人坐在伟明城一处屋脊上,咧嘴看着他发生在伟明城这几处有名的勾栏瓦舍中的一切。 这一切都让他不齿。 他那只独眼里充斥着鄙夷与不甘。 现在的这位老人,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握着一颗男人的头颅,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流淌滴下。他手中的这壶酒本是他右手上的这颗头颅的主人的。他杀了那个人,顺便拿了他提在手中的这壶酒。 人没什么好的,也就酒酿得不错。 老人狠狠饮下一口酒。他不是人,而是一只妖怪。 他在潜入伟明城的半途遇见了勉强不算瞎子的书生与他身边的两位妖精朋友,哪怕有那位生而为人却帮助他们这些妖魔的高人赠予的遮蔽妖气的宝物,却也能只得舍去了从红谷国便开始追随他的兄弟。 但是能让他潜入这座伟明城的,不只是因为自己胸口这能遮蔽妖气的吊坠,更是因为与他同行的那几名真正的人族难民。他坚信那位高人口中所说的一切,他要打破这中原与西北最为坚固的壁垒。而他要打破这座中原与西北至关重要的隘口,就只能进入其中。 老人相信,在西北除了那位黑王,没谁能够正面攻破这座伟明城,最起码自己做不到。 所以,他要进入伟明城。 这也是他宁愿那位兄弟死于非命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原因。 哪怕最后自己并不能真正意义上的打破伟明城,可只要将那些人族口中的妖乱蔓延至此,便就足够了。他所要展现的不是实力也并非复仇或是示威,他是来传递一股如同火焰的精神的,不管他自己是否会死在这座伟明城。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时机,在伟明城点燃这道火焰,让他们被人族视为邪魔外道的妖族火焰从西北燃烧至中原。最好是整个天下。 而现在,老人觉得时机到了。 白云山鸡飞狗跳之后山头妖怪四散奔逃,百兽山所有妖怪被心斋收管,长烟河被西北铁骑踏平,山头妖怪死伤殆尽。西北七大妖王势力,顷刻间已被平了一半,甚至有传言,在西北军对阵长烟河的战争中,南海观潮人顾北芦与西北军陈舒林不仅击败了红日大王使其被迫撤离自家山头的同时,还有一位妖王,漠州黄沙谷的黄砂君。 众所周知,明月夫人一直在长烟河养伤。 就在天下人以为西北妖乱将平的此时,便是他该点燃那道火焰的时机。他要在伟明城点燃这把大火,让世人看见所谓的妖乱将平不过只是个谎言与笑话。妖乱已至伟明城,更会在中原内地燃起战火。他要让那些人族知道,他们所谓的妖乱不可平,也不会被平。还有更多的有志之士加入他们的阵营之中。 就如同那位高人所说,他是连同西北与中原乃至更宽广天地的关键。那个明月夫人背后所站的跃马涧王怒,根本无法染指西北,更别说将他们的意志传入大唐北境。 老人回味着口中的酒液,又不过瘾,不够烈,他举起那人头颅,将其断裂的颈部对着自己的嘴巴,饮下其滴下来的血水。 在他饮下这尚有余温的鲜血时,他那仅剩的独眼眼瞳被抹上了一片猩红。 来到伟明城这一路,以及待着伟明城潜藏身份的这些日子,他已经受够了人族的气味以及他们的任何行为。 他们一举一动在老人眼里都是那般的恶心,他厌恶这些人,就像他们厌恶妖族一般。 可他一出手,镇守伟明城中的那些人可发觉自己。 这不是老人妄自菲薄,也不是老人高看伟明城的防守力量。而是事实如此。 现在,他终于不用忍耐。 他手上的这颗头颅的主人,就成了第一个倒霉蛋。 老人将头颅随手扔出,那颗头颅在空中忽然燃烧,化作灰烬。 老人笑着抬起头,有一袭白衣凌空而站。 正是钦天监下派伟明城的那位仙师蒋叶。 “来了?”老人站起身,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壶扔出,“这也太久了。” 这一次,蒋叶没有出手去管那个不断下坠最后在地上碎裂的酒壶。这个东西无伤大雅,但那颗头颅与无首尸身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这个老人的存在,也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伟明城必须是一块铁壁,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的那种。 所以,他蒋叶作为伟明城代表朝廷钦天监的练气士,就不会让这个独眼老瞎子做出任何事来。 “你觉得你能拦住我?”蒋叶心中所想老人不需猜也能知晓,他看着蒋叶那有些淡漠的脸色,内心的厌恶由脸庞展现出来。 蒋叶问:“你是谁,为何来此纷扰伟明城?” 放在往常,蒋叶是不会出声询问这类惹事的妖魔,但是今天这一次不一样,他能感觉到这个独眼老人的不同寻常。 而且,他浑身毫无半点妖气。 老人扭动着脖子,便会自己的兽人妖身,是一只皮肤如同鲜血覆盖的红皮猪妖。他仍是只有一只眼瞳完好,另一只则是一片空洞,空洞有着血色的黑暗。 他长着两只常人手臂长的獠牙,有着与其相驳斥的纯白。 “红谷国牙王?”蒋叶开口问道。 “我还有个名字,裂谷。”红皮猪妖浑身的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声。 蒋叶皱着眉,一是因为这边是表面妖乱的起源红谷国的妖王牙王裂谷,二是因为至此他依然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任何的妖气浮动。 蒋叶甚至觉得自己的灵识出了问题。 “伟明城如果单是凭你的话,是拦不住我的。”裂谷伸出手,一根银白色的长棍出现他的手中,而长棍的末端,挂着血圈黑旗。 说完,裂谷便出现在蒋叶身前,蒋叶还未有动作,便被如同星芒划过的长棍的挥击逼退数丈之远。 “别说我们之间差距不大,就算你比我强上许多,也不能完全护住这个伟明城的每一寸地方,更别说不让他人察觉到任何响动。”裂谷的声音带着鄙夷,他的身体分出数个分身,朝伟明城下方城中冲去。 蒋叶刚要有所行动,便被手持银色长棍的裂谷本体缠上。 纵然在短时间内裂谷伤伤不到蒋叶,可蒋叶也别想从裂谷身边脱身。 伟明城各处冲出无数影子,缠上裂谷的六个分身,哪怕以自身的血肉之躯,也要阻挡裂谷分身的势头。 就当要见血的时候,裂谷的六个分身的身形同时向后飞仰,如受重击被打飞出去一般。 这些分身在飞出的时候化作缕缕血流,又汇集到裂谷血色的皮肤之上。 裂谷与蒋叶同时后退拉出安全距离,出现的影子护卫面面相觑。 一袭青衣在屋脊上缓缓而行。 “在下心斋学生,顾清让。”青衣青年抱拳笑道。这番举动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江湖人,很不错。 他身后走出一名黄衣公子,朝悬空的诸人与牙王裂谷招手笑着说:“心斋学生黄尧,见过诸位前辈。” 裂谷的脸庞开始出现凝重的神色,他清楚的感知到他那些分身是同时收到重击消散的,而面前两人却并没有显露任何神通。 他盯着新出现的顾清让与黄尧两人,当机立断,转身遁走。打不过就跑,裂谷深信这一点,而且在逃跑一道上,裂谷自信在这大唐西北自己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否则当初也不可能从大唐的那几位剿杀自己的仙师手上逃脱。 在途中,他裂谷随便杀人放火便是。 他来伟明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杀这里的太守罗庆丰,也不是要解决钦天监仙师蒋叶,更不是要与心斋这两位学生交手。 自己只要引起伟明城骚乱便可。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牙王裂谷,消失的无影无踪。 蒋叶与伟明城的影子护卫皆面露惊色。 黄尧有些心悸地看向顾清让,顾清让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这番本就是从心斋的学生队伍的里偷偷跑出来掺和此事的。 而现在,不止他们两人了。 一名女子踏着清风而来,手里握着一颗手指大的透明珠子。 珠子里便是那只消失的红皮猪妖,现在正不断地敲打珠子透明的内壁。 若是应天长在此,便能知晓这女子是谁。 黄尧与顾清让皆不敢抬头看她。不是因为她通天的手段收付那只红皮猪妖,也不是因为她如明月般皎洁的面容,只是因为她是吴东溪,连二先生许鹿都害怕的女子。 吴东溪将珠子抛给蒋叶,说:“如何处置他是你们伟明城的事情。” 蒋叶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他甚至想不出任何一个形容词来描述此事。 吴东溪将视线移至下方的顾清让与黄尧,冷声道:“希望你们知晓自己错在哪里。” “你们回去通知方洛明日赶去百兽山接收山头的妖怪精魅,之后你们这些有席位的人自己知道做什么。” 想起答应接收百兽山的应天长,吴东溪的脸色便就更难看了。除去这两句话,她便没在多说,随着清风离开伟明城。 顾清让与黄尧相视后苦笑,都不太敢和那个吴东溪多说两句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五 眉意 应天长一人行走在凌州的地界,拥有一个山头的漠州妖王雷公轻雷子并没有在他的左右。 他们不算是分道扬镳,只是约好了一个时间。三天后轻雷子再来岳凤山,替他应天长收尸,或是继续走这一趟不知能看出什么来得西北路, 应天长至今都不知道就凭自己能在西北看出什么来,他能看见黄沙,西风,与天地间偶尔弥漫的赤红。可除此之外呢,他又能看见什么呢,西北人的苦难,妖怪的不幸,还是反抗的意志?应天长不清楚,看见的也就真的只剩下一片空白。而在这西风黄沙之中,应天长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甚至都说不出好看或是壮丽之类的话语。 包子趴在他的头顶,对着西风咆哮。 应天长看着前方愈来愈近的岳凤山,心中有一些犹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他向轻雷子问过路后便不想与轻雷子同行,只想一人来此面对黄云城大火的元凶。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那位元凶动手。 他希望是那玉壶中所见的那位少女,也不希望是她。 那看似很远的一段距离在转眼间便就走过,应天长停在岳凤山下呆立了那么一会儿,然后上山。 虽然他不知道该往哪去,但是他知道对方一定知道自己来了。黄云城的那把大火后不隐匿自己行踪,甚至直接出现在秦观所在的凌州的岳凤山,便是在告诉应天长,也是在逼应天长来此找他。 抬头是不合时宜的翠绿树叶,应天长摇了摇最近的一棵树,没有一片树叶落下。应天长踩着清风摘下一片树叶,那片树叶离开树枝的瞬间便由绿色变作黄色,随后便化作飞灰随风而逝。 应天长搓了搓手指,回到地面,踏步而上。 应天长已经忘了自己离开书院在西北走了多久,总之现在的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他拢了拢胸口袍子的袖口,其实应天长并不觉得冷。现在他知晓了长衫惜诵的奥秘,就算是只穿这么几件衣物在北地雪原上也不会感觉到任何寒冷。 他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西北回下雪。 应该快了。 他想自己能在西北看见风雪,也不希望看见。就和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 应天长随心而走,没有跟随那条不知何时被人踩出来的山路,而是钻进丛林,无头苍蝇似得乱转。 最后,他来到一处湖边。 他不知道为什么山林中总有一片湖泊,上次与陈临安离开长安时也是如此。 似曾相识的湖泊,也有当初遇见的熟人。 少女与白猫侧躺在湖边,呼吸平缓而安静。 应天长叹了口气,果然是她。但他却又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远远看着少女精致的脸庞,应天长就想要坐在她的身边,用世间最好的耐心去等待她的醒来。哪怕要等个几辈子,少年也愿意。 想归想,应天长终究没有那般去做。他只是来到湖边,在少女稍远处的位置做些,双手捧起清水浇在脸上。 俯身的时候,他看见了湖面倒映的太阳,以及斑驳在水面的金色阳光。 应天长幻想过无数次自己见到她的情形,也幻想过自己在她面前的冷漠与勃然大怒,或是平淡如点头之交。这种幻想尤其是在黑王秦观那里得知黄云城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是四凶之一之后最为频繁。但他没想到的是,此刻真正见到她的自己没有愤怒,也没有疑问,心境如这片湖泊一般平静,没有一丝的涟漪。 纯净得如同一块水晶。 水晶泛着一种旖旎的色彩。 如此宁和的感觉,应天长从未有过。 应天长呼出一口气,却不敢发出声音,免得吵醒远处的少女。但自己却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 依然很安静,没有出声。 包子开始用嘴去扯应天长的衣角,被应天长伸手包入怀中。 应天长知晓包子的意思,对包子先是摇了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它不要发出声音。 包子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有两种意思。但黑犬也真的很配合应天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应天长回过头,少女与本是穷奇的白猫依然在熟睡之中。但应天长很快便就回头,视线不敢在她的脸上作过多的停留。 他觉得自己举动有一些好笑,更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 他们是敌人,本该是敌人的。 可自己就在她的身边,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与愤怒。 应天长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水珠,放下心中的所有思虑,用从未有过的平和的心去等待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等待着她的醒来。 他的目光留在湖面的金色阳光之上,看着那缕缕金光一点一点的缓慢移动。 现在的他,像极了在长安醉云坊院落里的陈临安。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应天长等待下雪那般长久,应天长听到了一句话。 “你刚到的时候我便知晓了。” “我知道。”应天长说。 他改变坐姿,面对少女。少女才从睡梦中醒来,脸上残留着还未消散的睡意与慵懒。 莫名的,应天长觉得自己与少女之间其实无话可说。 但自己能这么看着她似乎就是很好的事情了。 应天长说:“上一次见面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名字是舒眉。”少女昂起下巴摇头,让自己的长发舒展下来。她将依旧在熟睡的白猫包入怀中,说:“你知道的,它是穷奇。” 两人面对而坐,隔着阳光与空气,一人怀抱黑犬,一人轻抚白猫。 “展颜舒眉,好名字。”应天长说着毫无意义的话。他知道,却不可自止。 “不是这个意思。”少女说,却也有没继续说。 应天长想起一首词中所写。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她是不愿断人肠吗? 大抵是这个意思吗?应天长心中猜测,却没有说出来。说出来就会显得自己像个傻子。虽然应天长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一个傻子一样。 应天长恐怕不知道的是,在这短短两面几句话间,在漫长时间的流动而他所不自觉间,舒眉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已能牵动他的一举一动。 “你来岳凤山就只为问我的名字吗?”舒眉开口问。 应天长轻轻一笑,毫无任何其他情绪的最纯净的微笑。他没有说话。 舒眉望着天,说:“我在睡觉的同时,也在想你会何时叫醒我,如何叫醒我。” 仿佛她刚刚没有问出那个问题一般。 应天长也如同只听到这一句话一样,说:“我没打算喊醒你,我在一旁等着就可以了。你应该不会一直睡个三天三夜。” “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会这么做。”应天长补充了一句。 舒眉轻轻点头。 他现在连说话都有一些心翼翼。应天长觉得这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煽动红谷国妖乱以及唐王朝西北妖乱的元凶是我们的人。”少女说,“但和我没关系,本来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你来了,我便来此等你了。” 应天长现在却出奇的不想问为什么,无论是前一句话还是后面的那句“但你来了,我便来此等你了”,他都不想询问,也不想知道答案。 起码不想从她的嘴里知晓答案。 所以,少年叹了口气。 舒眉便不再继续说话,她的手指间的缝隙被白猫柔软的皮毛所填满。很舒服。 很久之后,应天长开口说:“你知道我来岳凤山是因为黄云城那把大火。” 应天长的言语在此顿住。舒眉也没有开口说话,她的目光望向应天长等她醒来时所注视的湖面水光,她如金色水光一般璀璨,也如水一般温柔。应天长说:“为什么那么做?” “其实你是知道的,在长安外我们为何相遇,与我为何让穷奇在黄云城降下那场大火是一个原因。”她给出的这个答案让应天长无法驳斥,“因为我想你来到我们这边。” “你们?” “我们是一群一样的人,和你一样的人。”舒眉说,“和魔门那群自诩怪异的人不一样,我们是一群傻子,也是疯子,是不知为何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因此当这个世界寂寥下来的时候,人间就是我们的地狱。我们一直在找自己活着的目的,就像是游荡在夜空的飞虫,总希望有一道光来引导我们前进的方向。但这个世界并没有光,所以,我们就自己来创造那道光。” “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呆在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压抑自身本性的面具,由伪装一词构成的心斋是没有用的。”她说,“你依然不是你,虽然这才是你。” 她的言语很复杂,也好像说了很多了不起也了不得的东西,而应天长没有的反应。他的神情与此刻的舒眉一模一样。 他说:“那道光就像是这里的妖乱。”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刚刚舒眉说了,西北妖乱墓后主使就是与她在同一阵营的人。但被许鹿遣来西北解决妖患的应天长并不想思考或是询问此事。 舒眉点点头。 应天长说:“你没有考虑黄云城那些无辜的百姓?” 其实舒眉刚刚所说对应天长来说是个答案,其实也不是。 舒眉摇了摇头,只是说:“不论是红谷国还是这唐王朝的西北四州,或是整个唐王朝整个人间天下,会有这种妖乱诞生,又有那根血圈黑旗伫立,会有万妖城于人间俯视天庭,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不说这些大的事情,黄云城那把大火中,无辜的只有其实只有你。” 最后一句话,舒眉的语气有着怜悯与同情,对应天长的怜悯与同情。 “何况乎就算你将他们从黄云城的囚笼里放出,就真的以为解放了他们?其实只是给他们套上了无形的也更加牢固沉重的镣铐。”舒眉揉着白猫的额头。 “我知道。”应天长说,“他们走不出来的。” “错与坏的事情一旦发生,整个世界就会变得糟糕,这个人间就会变坏,不会因为任何好与对的事情而改变,也不会被补救。发生就是发生了,苦难就是苦难,不会消逝,不会改善,再多的好意与弥补,都不能让它变好。”舒眉说,说到应天长的心坎上。 应天长看着舒眉,忽然笑了,他说:“其实我本还想说这个错误是由你那个同伴引起的,但是并非如此,我知道,起因不在于他,在于人间的根本。无论是人与妖,都有错,所以就该如此,对吗?” 舒眉摇了摇头,说:“我说了不算。” 应天长的笑容更加随心,他的心也越发像身边湖泊一样,平静,而冰冷。 “随心所欲?”应天长问。 舒眉说:“应该是顺心而为。” 她也补了一句:“最起码不能像现在的你一般,随遇而安。” “但那又怎么来确定我们的顺心而为是对是错呢?” 应天长看着舒眉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他应天长想在人间看到的所有东西。 他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六 一道光 “这不算是一个问题。”舒眉说。 “你觉得是错的事情你会去做吗?”舒眉看着应天长脸上的笑容,神情有稍微的变化,而话语继续,“如果别人告诉你是错的,你就真的错了吗?” “哪怕是陈临安告诉你你错了,你贯彻信念所做的一切就这么在语言间被否定了吗?” 应天长陷入沉思,他从没想过此事,几个月前,他还不过是一个在大唐王朝境内不停流浪奔波的逃荒难民,他所想的只有怎么活下去,令他悲伤的也只有那位腰佩断剑的好友的死亡,至多埋怨埋怨老书虫三人当初的离去。 应天长自身的想法很少,就像舒眉所说的,他很擅长也很习惯随遇而安。 他没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一直浑浑噩噩地活到今天。如果让他选,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做什么事情。 他没有喜好,没有厌恶,觉得什么都可以,也觉得什么都一般,会感受到美食的味道,也能闻见鲜花的清香,说喜欢谈不上,说讨厌也差一点。他可以接纳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者不是人的每一个物种,不是他胸怀开阔,也不是他宽容到体谅着每一个来到他身边的生命,更不是他以无限的希望来拥抱这一整个世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少年认为每一个生命多有着自己的选择,他们陪伴在自己身边时自己赶不走,他们想要离开时自己也留不住。老书虫他们就是例子。 换句话说,应天长并不认识这个世界,这个如同披上一层浓雾般让人看不清何为真实的人间。就和他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他是否强大,应天长自然也无法凭借自身去认识这个世界。 是对是错,是一个大环境下的选择。 “如果你是对的,全天下人却告诉你你错了呢?”应天长耳边忽然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 应天长转过头,那个男人年纪并不大,比自己也不过大上几岁。只是相比应天长,这个年轻男人则更像一个读书人,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书生气。 是应天长学不来的那种儒士风流。 他走过应天长身边,在应天长与舒美之间成三角的位置坐下。 “是他?”应天长猜他就是舒眉口中所说的那位在西北搅动风云的幕后推手。 舒眉轻轻点头,将自己放在应天长身上的目光收回,摇醒了自己怀里的白猫。 白猫醒来,对着包子叫了一声。 包子抬头舔舐应天长的下巴。 “对与错其实并非那么简单。”男人说,“我是舒眉的同伴,简亦繁。” “不只是因为立场,不只是因为周围的声音,也不只是因为你们儒家的道理与规矩。”简亦繁说。 应天长点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在听。这个名为简亦繁的男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应天长就没有了别的思绪,他只知道自己讨厌这个男人,却不知道为何讨厌他。 不过应天长来到岳凤山,尤其是见到舒眉之后,他的思绪并没有多纷乱。他只是在与舒眉交谈,这些问题只是顺便。 当简亦繁出声代替了舒眉,应天长便就不想开口回应他。 所以简亦繁得到的只有包子的两声“汪汪”。 简亦繁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说:“虽然黄云城的那场火是舒眉擅自所为,但如果没有她只有我们相见,就算没有黄云城之事,我们便不会如此对坐聊天。” 应天长点点头,如果他来岳凤山首先见到的是这个简亦繁,他们早便分生死了。应天长侧头看了一眼简亦繁,他知道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死去,哪怕自己底牌全出,甚至让包子参战, 应天长有一种直觉,就算轻雷子与自己此番同性,并且帮助自己,结局也只会是多死一只妖怪而已。 “你们不像疯子,更不像傻子。”应天长开口说,就像别人说他不像一个读书人一般。在应天长心底,无论是抱着白猫的舒眉还是自己这个有些厌烦的简亦繁,与他们相比他应天长才更像个傻子。 而事实上在舒眉与简亦繁心里,以及在他们更多的同伴心里,也是如此认为,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希望应天长加入他们。单是饕餮可远不值得他们如此,他们与龙虎山白马寺与如今应天长所在心斋一样,看重的是应天长。 应天长将会是最疯的疯子,最傻的傻子。 简亦繁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岳凤山因舒眉的术法天气如同暮春初夏,不是轻雷子那般的装模作样,应天长倒也理解,只是简亦繁并没有打开折扇摇动清风,而是轻打手心,说:“我喜欢你三师兄李青莲所写的一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就以这场由我煽动的西北之事作为引子,你能在其中看见什么?”简亦繁笑问。 应天长扯了扯嘴角,轻雷子也是如这般说话。但应天长没有像对轻雷子那般,而是说了一些他之前根本不会去想的东西。 “你是在说是你让妖族知晓反抗,还是你想说是由你引起一番血腥与疼痛让人族自省?是你告诉天下众生平等,是你在用血圈黑旗去刺疼天上神仙的眼?”应天长的嘴角浮现出带着讥嘲的笑容。 看着水光灿烂的舒眉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简亦繁也在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是意义。” “意义?” “你所说的这些可以与西北与天下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妖每一位生灵去说都可以,甚至在他们眼中你是看到本质的那一个人,但在我们这些同类人眼中,却并非如此。你方才所说,对我们来说,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简亦繁说:“我为何来到西北煽动那些拥有力量却根本不知晓自己该做些什么的妖王进行反抗?人妖平等?是的。揭示众人厌恶妖族之错?也是的。你所说的那些,全是的。不过,也不全是。” “我来这里,是为自己创造生存的意义,是来创造属于自己的那一道光的。那些引导我们迈步向前的光芒,从来就不是别人给的,更不是那些所谓的神仙给的。你所说的那些,是他们自己所想要达到的目的,他们心中如何所想如何去做,是他们的事情。我没有去说服他们,更没有蛊惑他们,我只是抽离了那层阻碍他们看清世界看见自己活着为何的浓雾。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则是让我抽离阻碍人们眼前浓雾的途径。这是他们的意义与目的,不是我的。” “而我的意义,便是创造这么一起既对也错的西北妖乱。等西北妖乱结束后,我就会去创造下我的下一道光。”简亦繁说。 “只是为了做这件事而做这件事?”应天长皱着眉,他并不能理解简亦繁所说。 但他皱眉的原因并非如此,而是怕自己理解他话语中的那可怕的含义,并认同他。应天长怕自己此时的不理解与不认同只是一种长期以来的思维在迷惑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 因为他并不觉得简亦繁是疯子,也不觉得他如此所做是何等的伤心病狂。 “非也。”简亦繁说,“是意义。我们这类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你自己未来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去做这些的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做不到人云亦云的自我欺瞒,也并非寻常百姓那么的庸庸碌碌,更受不了身上如同枷锁般囚禁我们的规矩道理,活在世上,我们这样的人所能期盼的究竟是什么,我们每一天睁开双眼是为了迎接什么,而每一夜躺下闭上眼脑里回想的又是什么。舒眉之前说的,夜里飞虫,也需要那么一道指引它们飞行的光芒。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这道光。我没有,舒眉没有,你也没有。” “即使这道光是一团火焰,会吞噬自己的火焰。”应天长望着天空,他言语中所说的火焰,便是西北妖乱。他与许鹿谈过,与伟明城太守罗庆丰谈过,更与西北的两位妖王百兽妖王青云和雷公轻雷子谈过,知道最后可能会有什么降临在这片大地上。那是轻雷子青云等妖王的结果,也是这位简亦繁最后的结果。 简亦繁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说:“飞蛾扑火,这也是飞蛾自己的选择。我不敢说那些扑火的飞蛾们后不后悔,最起码我们不会。” 简亦繁与应天长一同仰望天空,西北大漠此时的天空万里无云,却不显得寂寥,只有壮阔。而信念化就的淡红充斥的这片天空。 简亦繁说:“常人是为了过完这一生,在过一生的途中不断损失着或是交换着他们所拥有的那些无比宝贵的东西而不自知,他们可能不幸,也可能幸福。而我们不一样,不是为了过完这一生而活,而是活到死去,便是我们的一生,就算此刻我死了,这便就是我无悔也壮丽的一生。只是这样的我们,不会不幸,也没有幸福。” “但这便是最大的不幸了。”应天长说。 简亦繁点点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应天长看着简亦繁,心里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但他还是厌烦这个人。可能是因为舒眉吧。应天长又转头看着简亦繁出现便一直在湖边沉默的少女,发现她的神情也说不上好。 有一抹淡淡的悲戚。 应天长不敢再开口,他想起黄云城那些死于穷奇火焰下的百姓,心中充满来到迷惘。 他应该在岳凤山与舒眉简亦繁他们大打出手的,哪怕自己死了也应该。但他却不想如此,并非是因为怕死,也不单单是为了少女。 他现在觉得当初许鹿说得那一句话真对,自己不是一个读书人,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读书人。哪怕如今进了书院的他不断地去努力去尝试,妄图彻底的改变自己那永远不适当的心情与情绪,都只是一场徒劳。他不会,也不配。所以他一直讨厌“应四先生”“应夫子”之类的称呼。他如此称自己只有一次,就是在黑王秦观面前的那一次狐假虎威。 等到这时,简亦繁与应天长的谈话已经结束,舒眉才缓缓叹出一口气,转头对简亦繁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应天长看着舒眉,不知为何,内心里泛起一阵心疼。明明她还是那般淡然的模样,与之前一模一样。这股心疼像是六月的雪,来得莫名其妙,也不该来。 简亦繁站起身,他的头依然望着天空,说:“已经快结束了,不该来也变得该来了。” 他低下头对舒眉笑了笑,说:“怎么说也得和你打个招呼,我可能不像你,来去都不搭理人的。” 舒眉哦了一声,将白猫举过头顶。金色的阳光让白猫的皮毛也染上一层金色。 简亦繁转过身对着应天长,说:“西北事,结束了。” 应天长将包子放在头顶,站起身:“结束了?”他完全没感觉自己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不,应天长就完全没感觉自己在西北有做什么事情。 他唯一想做的也是做了的,是去解救囚牢中的黄云城百姓,然后他们连同黄云城一起化作了这西北大漠里随处可见的飞灰与尘埃。 “这么说似乎不太对,是快结束了。只等一场盛放的烟火便可落幕。”简亦繁问应天长,“你看过烟火吗?我与长安见过,很美。” 应天长摇了摇头,说:“为什么?” 简亦繁打开折扇,将折扇的扇面展示给应天长看。 应天长看见扇面出现一团五彩斑斓的光芒,而光芒之中,他看见了长烟河畔手持长枪的青年以一敌二,其中就有与他勉强算是交手过的黄砂君,而后,长烟河河水大起,无数河妖冲上河畔,青年一人一枪,迎面而立,再便是铁骑冲锋陷阵;他看见青黄与青山两妖与西北军精骑一同出凉州,奔着凌州而来;还有伟明城中,先前见过的那位白衣仙师在被自己曾救助过的缺眼老人所变作的红皮猪妖面前束手无策;百兽山上,无数穿着心斋儒士长衫的文人在记录百兽山山头的每一只妖怪信息;还有下山的百兽妖王,出现在靖州一座山巅的苦毒元君刘禹,以及在一处酒肆饮酒的黑王秦观。 应天长没看出来这哪里算是结束了。 简亦繁说:“秦观杀了跃马涧王怒,红谷国牙王裂谷在伟明城失利,断绝了西北妖乱绵延出去的可能。顾北芦捣毁白云山,与凉王李煦派去保护他的西北军铁骑一同踏平了长烟河,你收服百兽山,已经让大唐朝廷坐不住,再不行动,已无法向西北百姓交代。而心斋除你之外的学生也已赶赴西北,而西北妖王之中,目前能够在掀起风浪的只有苦毒元君刘禹,雷公轻雷子,以及黑王秦观。西北局势,显而易见。” 听完后应天长记起一事,他回头再度看向扇面光芒内展现的情景,只是这些画面中,唯独没有漠州雷谷妖王,雷公轻雷子。 应天长转过身,眼前站着轻雷子。 轻雷子笑道:“看来我是听不到你对你西北的看法了。” 应天长耸耸肩,只是说:“你来早了。” “本来想着你子挺对我胃口,三日后来此帮你收尸也算是与你做个朋友。”轻雷子叹息一声,“但如此看来,就只能有我来杀了你了。不妨碍咱们算半个朋友的吧?” 他的叹息不想作伪。 “无妨。”应天长学着陈临安说了一句:“希望你杀不掉我吧。” 舒眉站起身。 应天长的视线随之被吸引过去。 简亦繁收回折扇,但应天长根本没管他。 “想杀我们心斋的应四先生,恐怕我等心斋学生会不答应。” 听见这句话,应天长的脸拉了下来,他抬起头,果然是青蚨坊那位与他不对付的吴东溪。 他抬起头:“我听顾清让青黄他们说了,估计整个书院你最想我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七 树叶沙沙,不见落叶 说老实话,轻雷子在一定程度上并不想与应天长动手。虽然应天长并没有与他走完西北,甚至连一半都没有走到,可这西北这一路上,轻雷子多少已经知晓了应天长的答案。 那个人类少年不是一个会改变自己答案的人。 他会完善自己,却不会改变。 而他也注定不会是一个读书人。 “你要出手吗?”轻雷子收起了一直在自己手中的折扇,问向简亦繁。 简亦繁摇了摇头,说:“我们并不希望应天长死在这里,但这是你这西北妖王与心斋先生之间的事,我们也不会插手。” 简亦繁接着说出了一句让轻雷子很难理解的话。 “反倒是我们希望你对应天长出手。” 轻雷子盯着简亦繁,再回头看着身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应天长,笑着说:“你说我杀不了他?” 这并非是讽刺的询问,轻雷子脑海里是几日前应天长在凌州酒馆对秦观说得那一番话,以及自己那一颗在应天长体内一闪而过的电珠。 “有他在你当然杀不了。”简亦繁指了指山林之中。 轻雷子与应天长的目光一同顺着简亦繁指尖看去,山林之中,一个光头拄着行山杖走了出来。 “僧是出家人,得劝大家慈悲为怀。”和尚摸着自己的光头,脸上看着有那么一点做错事被人抓住的尴尬。 在阳光下,他的光头闪烁的光芒比湖面的金光还有亮上几分。 应天长从没有如此觉得一叶和尚的光如此耀眼,他对着和尚双手合十,轻声道:“法师。” “应施主我们又见面了,叫僧一叶便可。”一叶和尚在头顶的光芒下露出微笑,“我说过我们有缘的,对吧?” 年轻和尚似乎看不清此处的情形,来到湖边,在湖水的倒影看见了自己。他的表情有些惊讶,他指着湖面自己头顶的闪烁金光说:“看,我好想成佛一样。” 应天长无奈地摇了摇头。 轻雷子走到一叶和尚的身边,说:“光头,成佛是要去西方极乐世界的,你想去我可以送你过去。” 他看着湖里一叶的倒影,头顶金光四溢,如一尊活佛降世。轻雷子本就带着笑意的嘴角再度上扬。 “成了佛也不是一定要去西方极乐世界的,况且,立地成佛得放下屠刀,僧我还在寻找自己的那一把屠刀。”一叶和尚说得极为认真,到最后,他也笑了,说,“不过就凭僧我,怕是怎么都修不成佛的。” 旁边昂首仰望天空的简亦繁笑了。 轻雷子转头对着简亦繁,说:“你在笑什么?” “南华寺佛子一叶若成不了佛,佛门又有谁可成佛?”简亦繁转身看着一叶和尚。 一叶摇头说:“不止佛门,天下所有人皆可成佛,唯有僧难以成佛。” 简亦繁想了想,说:“是这个道理。” 轻雷子不想去打机锋,他瞥了眼比应天长还要憨愣的光头,问:“佛子一叶?” “南华寺的活佛转世,在从西域归来,纳大乘佛法与乘佛法于一身。”简亦繁知晓在轻雷子面前说这些等于没说,又补上一句:“替南华寺行走西域,伏诛妖魔,使得西域半数妖王或放下屠刀,或立地成佛。” 言下之意,轻雷子自然听得懂。 果然,轻雷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因僧太过唠叨。”一叶和尚低头闭眼,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轻雷子皱着眉在思考,却也不想思考太多,谁强谁弱,试过才知道。他的双手直接从空中抓出一道手臂粗的弧形闪电,直接按向近在迟尺的一叶和尚。 西域的妖王?轻雷子从来不在乎,他不觉得那些身处西域的妖王就会比自己强,除了秦观,轻雷子不觉得有其他的妖怪能比自己强。 西北七妖王?若不是为了不与西北军大动干戈,西北就只会有两个妖王,一是秦观,另一个就只会是他轻雷子。 当初试探应天长时的那颗电珠与自己如今按入一叶和尚身体的闪电,只会是巫见大巫。 一场闪电风暴此时此刻便在岳凤山爆发开来。 他们身边的整个湖面有肉眼可见的电流如水蛇一般窜动,打散了湖面漂泊的金光。和尚立足之处,强大的闪电将他足下的土地掀起,也将他头顶的空气炸开,一道由淡蓝色电光组成的能量在和尚的胸口处聚集最后扩散。 电光淹没了和尚的身形。 而众人眼中的最后一幕,依然是那个闭眼低头的和尚双手合十。 应天长被骤然降临的风波掀飞,而简亦繁与舒眉却在风暴中安然自若。 舒眉四望岳凤山周围,稍稍皱眉,这不断蔓延的风暴便立刻停顿,随后立即缩回到和尚身上,不得蔓延。 湖水依然平静,树木依然青绿。 微风起,树叶沙沙,不见落叶。 舒眉才又展眉。 唯有和尚所立之处,土地尽毁,如有一场爆炸。 而一叶依旧立在毁坏成尘埃粉末的土壤中,双手合十。 没有一处伤口,没有流出一滴鲜血,就连身上僧衣也完好无损。 一叶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轻雷子退后了两步。 在应天长的视野里,轻雷子身上再度笼罩上一层如同黄云城他展示给自己看的那层黑暗,这个黑暗像是一只展翅啼鸣的老鸹。 一叶和尚抖了抖僧衣上沾染的灰尘,走出因轻雷子暴起出手而炸出的土坑,说:“施主,这般不好。” 和尚稍歪着头,似乎还在酝酿什么说辞。 简亦繁提前开口说:“你没必要与一叶法师在这耗着,你该对应天长出手。” 轻雷子看向简亦繁,应天长与一叶也看向简亦繁。唯有舒眉抱着白猫坐在湖畔,看着金光依旧的湖泊。 “有僧在,这位妖族施主应该是无法伤到应施主的。”一叶和尚说。他又转头对轻雷子多说了一句:“僧虽不知你与应施主有何恩怨,但佛祖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别尽想着打打杀杀呀,有时候打打杀杀没办法解决问题的。” 轻雷子翻了个白眼,但他依旧看着简亦繁。 简亦繁不再望着天空,而是看着一叶和尚,说:“一叶我来拦着便是。” 在简亦繁此话过后,轻雷子并没有有所行动。 简亦繁继续说:“我虽然答应过你们这些妖王我插手西北之事,拦下本就没参与西北事的一叶和尚,应该不算违约。而且我也想看一看,被逼到尽头的应天长会有何种姿态。” 听到此话的应天长才晓得舒眉所说他们都是疯子这话并没有错,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菜会想去看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是什么模样? 舒眉在湖边,对着自己怀中的白猫微微一笑。 这样的景色不比应天长所见的所有美景差了。 “好。”轻雷子说。其实轻雷子倒宁愿简亦繁不多此一举帮他处理掉碍事的光头和尚。对轻雷子来说,杀不杀应天长,都无所谓。尤其是在与他走了这些路虽说算不得朋友,但好歹也有了几次真正的交心之谈。 但对于即将收尾的西北妖乱来说,他漠州雷谷的妖王雷公轻雷子,又必须站出来,比如杀掉一个心斋的四先生。 他们可以死,但要看如何死,怎么死。 所以,轻雷子问了一个让应天长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能杀得了我吗?” 应天长没有回答,他能个锤子他能。 轻雷子在应天长眼前不见,一叶和尚刚想迈步,身前却被几根金线拦住。一叶面前,金色的光线交叉纵横,四四方方结界在天地间立下规矩的墙壁,甚至连呼吸都无法穿过。 一叶低头,恍然身处一个巨大的棋盘之上,那些金线,便是棋盘上的纵横之道。 “虽然我不是道种佛子,但也别忘了我,一叶法师。”简亦繁手指清点,便有一颗黑白两色光芒交织的棋子落向一叶。 “这局棋没下完,哪怕是你也别想走出去。” “唉。”一叶和尚发出一声叹息,何必呢。他双手合十,任凭那刻黑白双色的棋子砸在自己头上。 而轻雷子在自己视野里消失的第一瞬间,应天长心意连动身上的惜诵长衫。惜诵长衫在应天长的长袍之下,没人能看见它此时的异常。 就如同春风拂过冬日草原,野草苏生一般生机勃勃。 虽然依然是那般朴实无华,但生物与死物,这是常人肉眼便能分辩的生命的奇妙。 应天长也伸手去拔背后的桃花长剑。面对轻雷子他丝毫不敢大意,甚至没有当初面对黄砂君般那么多的想法,应天长清楚,唯有直接动用李青莲留给他的三缕太白剑气他才算有一线生机。 而轻雷子再度出现在应天长眼前时,应天长的腹部已经被轻雷子重击,这让少年即将触碰到背后剑柄的手再度落下。 不仅是应天长的双手垂下,就连的他的腰也弯下,腿也弯曲,直接跪在了地上。 应天长感觉自己的腹部就像被人用刀子刺进去,并不停的搅拌,要将他的内脏全部搅碎。疼痛如同藤蔓一般爬满了他的身体,而他的嘴也被这些名为痛楚的藤蔓堵住,尽管他已在因为疼痛嘶吼,却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挂满枯藤的,只有枯树。 此时的少年半跪在地上,像是一棵垂死的老树。 “就这样,一下而已?”轻雷子在应天长身前,居高临下地说,“就这样你那时也敢和秦观叫嚣?” 轻雷子完美没有留力,那一击就是他全力的一击。他看着应天长,应天长腹部现在还有他那一击留下的电弧在跃动闪烁,少年用来防御的那件长衫宝物虽然不错,但应天长还是没有料到轻雷子的力道之猛,虽然抵消掉一部分力量,但依然不够。 在轻雷子眼里,应天长有足够的资格让他全力以赴,比其他几位西北的妖王都有资格。 应天长勉强抬头,轻雷子虽然依然是人类的模样,但少年能清晰的看见一只老鸹,而这只老鸹眼里有着各种情绪。 有同情,有可怜,有无奈,还有坚决与杀意。 应天长在痛苦中咧出笑容。 挂满枯藤的老树长出新枝。 “不够啊。”他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八 西北为台,戏入压轴 应天长不知道在他离开与秦观相见的那座城前往岳凤山的这几天时间里西北究竟发生了什么,轻雷子应该知道,他毕竟是修为高出应天长几个层次的西北妖王,将自己的神识覆盖西北四州对他而言虽然说不上简单,但也不会太难。 所以应天长自然也不会知道心斋的后续人马已经赶来,更不会知道长烟河,黄沙谷,以及没有轻雷子坐镇的雷谷已经被西北军踏平,那些被妖魔们侵占的城池,也被一一夺回。 前些个月看着如日中天的西北妖乱,现在已算日薄西山。 轻雷子虽然已经察觉到雷谷的遭遇,但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太大的起伏,就和他最先所想的一样,他可以死,雷谷那些追随他的妖魔鬼怪也都可以死,但不能让他们的死得毫无意义。 这是轻雷子作为他们的妖王唯一所能承诺的事情。 因为他不是没脑子的明月夫人,也不是眼里只有明月夫人的红日大王,更不是那个只有一颗野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的黄砂君,他轻雷子比谁都清楚他们这些西北妖魔被简亦繁说服制造这场西北妖乱的结局是什么。 西北妖乱有且只有一个结局。轻雷子没去管在自己脚边嘴硬的应天长,而是抬头望者天空,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中不再是他和应天长结伴而行是见得最多的淡红云霞。 有些许金光流转。轻雷子更愿意相信这些金光是他们身边的湖泊所反射上去的金色阳光。 可惜不是。 在他的身边不远处,一叶和尚头顶着一颗黑白双色的棋子,于原地纹丝不动。纵然简亦繁所布下的那颗棋子愈来愈大,也无法对和尚造成什么伤害。 和尚抬手,伸出食指轻轻一弹,那颗由黑白两色光芒所汇聚而成的棋子重新化作光芒,如春日的落英缤纷般飘洒落地。 这个棋子并不能说明什么,简亦繁与一叶都知道,真正困住一叶的,是他脚下的那一根根圈画出规矩与方寸的金线。 是一叶所站的这块棋盘。 “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叶说。 简亦繁挑了挑眉,说:“这种鬼话你信吗?” 一叶说:“上天可能说的有些不对,但我们都有好生之德。” “我们?”简亦繁问。 一叶哭丧着脸,有些伤心的说:“起码我是有的。” 简亦繁挥手,一叶和尚的光头上又出现无数金线,再度圈画出一块棋盘。一叶和尚就如此被加在中间。 一叶和尚抬头看看,又低头看看,无奈说:“施主,请直说吧。”和尚想起一个词,叫明人不说暗话,但和尚又怕简亦繁以为自己在骂他,欲言又止,最好还是闭上嘴吧。 “一叶和尚你既然清楚明白,有需要我多说什么呢?”简亦繁踏进自己所构建的金色棋盘,与一叶和尚对视,然后坐下。 一叶和尚也跟着坐下。 并没有多少剑拔弩张。只是和尚侧头看了一眼被轻雷子带着雷霆的一拳击倒在地的应天长,有些忧心。 “法师不妨在此看一出好戏?”简亦繁说。 一叶的脸上露出疑问的神情。一叶是唯一一个人在西北,却对西北之事半点不知情的人。 “除去秦观,所有妖王都在赶来岳凤山。”简亦繁说。 一叶看着简亦繁,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他的屁股。一叶低头看了看那些在身边的金线,怀疑踏进棋盘的简亦繁这一屁股坐在了这些他所圈定的金线上。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那些金线。简亦繁不敢回头,因为有一个少女此刻肯定在瞪着他,他怕与她对视。 简亦繁硬着头皮说:“法师不知道西北妖乱,可听我讲上一讲。” 一叶法师点头说嗯,只是目光又从身边的金线移至应天长那里,幸好,轻雷子只是抬头望天,并没有趁胜追击。 “依法师高见,人妖之别,在哪?”简亦繁问,这个问题,轻雷子问过应天长,而在最初,这个问题简亦繁问过西北的所有妖王。 简亦繁记得所有答案,这些答案之中,轻雷子没有回答,而秦观只说了一个字“滚”。 一叶闭着眼思考了一会儿,简亦繁也给他这个时间,轻雷子望着天,也在给应天长同等的时间。 一叶说:“佛经上说,众生平等。” 简亦繁点点头,这个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将手浸入身边的湖泊,湖水的清凉会让他感觉到舒服。他说:“那我再问两个问题,一,你所信的佛,在不在众生之中。二,换你来说,又该如何回答?” 一叶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简亦繁,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所以我一直说我成不了佛。” 这不算是一个答案,可又是一个将什么都说明了的答案。简亦繁也看着一叶,怪不得就算是那个活佛无数的南华寺也会如此推崇这个光头和尚。 说他不成佛,天上天下,无佛也无魔。 所以简亦繁一直都不知道,南华寺如此说法到底是在说这光头和尚未来能成就佛果佛国呢,还是不能呢。 而现在简亦繁相信自己知道了答案。就和南华寺所传一般,他是佛,也不成佛。 所以说啊,这个世道是不对的。简亦繁有一些感慨,就连三教之中最脱离红尘俗世的佛门都是如此,何况乎整个天地人间? 何况乎九天之上? 简亦繁似乎为自己找到了西北妖乱之后自己的下一道光,所以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天空中的金光洒在他的脸上,他丝毫不在意。 “西北妖乱,起于我,也不是我,最根本处的原因,看那座立于西域以西的万妖城便可知晓。”简亦繁说,“西北妖乱是缘起于西北各妖王各自的想法,红谷国牙王,他想将所有人诛杀殆尽,如同人类对他的同胞所做一样。他占领虎跃城,立血圈黑旗,是我所教,想杀光人间所有人,做得到也做不得,但凭他这个所谓的牙王,凭他如此单纯的想法,肯定做不到。而要想将次上升至所谓的‘大事’,就要将本质改变,否则它闹得再厉害,也不过是妖怪袭击百姓之类的常事。” “西北六个妖王抢占城池村镇,黑王秦观与西北军的赌城之约,也是此理,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彻底与寻常妖怪袭击之事中分离出来。然后,便要让来到西北的那些各大势力的明棋暗子看清为何这些妖王会如此作为。是的,不只是南海观潮人顾北芦,那个心斋四先生应天长还有你这个南华寺圣僧一叶,几乎唐王朝的所有山上势力与妖怪势力都有棋子进入西北,只是按兵不动,看着西北事态发展。除去你心无旁骛的助人降妖,那顾北芦与应天长,皆是被大势推动着向前却不自知的两人。” “第二个万妖城?”一叶问道。他的确不知道南海观潮人顾北芦来到西北了,也不知道心斋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四先生,不过他很讨厌自己那个圣僧的称呼。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担不得什么圣僧之称。 “不,不只是万妖城。”简亦繁脸上的金光似乎是从他身体的散发出来的一般,“万妖城终究还是独占一隅,他们实力虽然强劲,不过话说难听点依然只是负隅顽抗。而西北之事若是打开,便是整个人妖对立,人神对立,神人对立的三分对立的奇景。” 简亦繁叹了口气:“虽然我的设想很好,但我也知道,怎么也达不到那个程度。原因有二,大唐王朝的这些人不是傻子,秦观也不是傻子,三教与江湖人也都不是傻子。秦观虽想与神为敌,却又不愿见人间大乱,所以杀了顾北芦从北境引来的跃马涧王怒。而心斋插手,拦下了我派去伟明城的牙王。所以那些在西北看着这一切都知道,这场骚乱终究只是一场骚乱,顶多让那些妖族心中的不平之气再多个几分。连人间大唐西北都走不出去,还说什么神人妖三方对立?” “这也是为何大唐军方与凉王李煦按兵不动半年至今才有所行动。他们知道西北妖乱也就到此为止了。之前他们之所以听之任之,是想看西北到底是谁在策划这场妖乱,在他们眼中,在西北只有被通灵司放在重中之重的秦观有这个能力与气魄,而秦观却明显不是这种会胡来的妖怪。因此,这个能将秦观说动的幕后指使是谁,是大唐朝廷最想弄清楚的事情。”简亦繁指了指自己,开了玩笑,“是我,名不见经传的简亦繁。” 他继续说:“其次,便是想弄出到底来看西北这场乱子的山上势力与妖族探子究竟有哪些,记录在册,以便秋后算账。毕竟天朝大唐,底子厚,底气足,拳头又大,对山上仙家与那些妖魔鬼怪是一点都不怕的。再然后,便是想将心斋拉下水,治国之事,得靠文人,尤其是心斋二先生许鹿。” “所以当推演至最后,我便将西北妖乱的光放在了这位心斋四先生身上。”简亦繁又指向应天长,“当然,不只在这位应四先生身上,而在所有看得见这场烟火的人与妖身上。” 他脸上的金光愈来愈盛,如同鲜花绽放。 “一位一位一位,在这最后即将落幕之时,隆重登场!”简亦繁说,“妖是如何,人是如何,神是如何,有答案吗?自然是有的。但,你得自己去看去体会去感知,别人说的,都是虚假。” 他话音刚落,明月夫人,红日大王,黄砂君落在他的身后。 而在这三位妖王的身后,又有无数妖跟随,密密麻麻,如黑云蔽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五十九 轻雷子杀应天长 长烟河的妖怪已悉数伏诛,站在他们身后的,大部分是来自漠州黄沙谷与雷谷的妖怪。 黄砂君红日大王与明月夫人三位妖王逃离长烟河,一路北上,还未到黄沙谷,凉王府与西北军便已进军两处山头。 三位妖王无奈,只得卷携自己山头下的这些残兵败将一同逃走。黄砂君与红日大王或许拦不下这些来势汹汹的西北铁骑,但没有顾北芦与陈舒林,这些西北军也就别妄想着能阻止他们去做想做的任何事。就算是长烟河畔,他们三位妖王想逃,顾北芦与西北军陈舒林依然没有办法阻拦。 当时当他们从在此从西北军手上逃走之后,回顾身后的黄沙谷,黄砂君与红日大王明月夫人面面相觑,白云山没了,长烟河也没了,如今黄沙谷也没了,那他们该去往何方。 他们想到了当初那个叫简亦繁的男人所提到的最坏也是必定的结果。 就黄砂君而言,他是不信的,现在,他也不得不信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心湖上再度浮现出简亦繁的声音。简亦繁让他们赶往凌州岳凤山,西北之事,最终会在此处落下帷幕。 三位妖王依然面面相觑,没有动作。凌州可是那位黑王所在的地方,西北四州中几乎每一州都有两位妖王,哪怕是凉王府所在的凉州也有百兽妖王与明月夫人,唯有凌州只有黑王秦观,其中原因,谁都知晓。 可何况黑王秦观曾站在凌州上空对着西北所有妖王与妖怪说过,除凌州本地生长的妖怪精魅外,一概不得入内。所以明月夫人的那位北境大妖靠山跃马涧王怒在踏足凌州时被秦观以雷霆之势斩杀与西北与北境交界,他们这些妖王都觉得理所应当。 因为在西北凌州,这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在三人商量去与不去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明月夫人算是一锤定音,她说了一个字,那就是“去”,红日大王无奈,只能跟着她。 黄砂君望着远处早已看不见的方向,没办法,黄沙谷已破,他也只得去,只希求黑王秦观不会出面来拦截它们。此时的三位妖王心里,对那位简亦繁所说之言已没有了任何怀疑,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去选择相信他。 所幸入凌州后,黑王秦观一直没有露面。 而来此之后,黄砂君则更为惊讶。他看见轻雷子一拳将应天长打倒在地。 他们又看向简亦繁,后者与一个光头困坐在一个金光棋盘之上,而他们头上,还有一个金色光芒的棋盘在缓缓旋转。 应天长竟可能地吞吐着天地灵气,惜诵长衫的防御挡不住轻雷子的那一拳虽然在应天长的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应天长并没有任何的惊讶。 惜诵长衫的防御力虽然不俗,但应天长并没有注入自己的法力或是运转天地灵气,只是靠着心神启动了这件长衫,应天长有些后悔因为当初酒肆里的那颗电珠就觑了雷公一击的威力,活该自己现在如此。 不过,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疼痛总能让人记住些东西。应天长这次便是。而所幸的是,相比惜诵在许鹿口中只能算作不俗的防御力,它对主人的辅助恢复能力则得到了许鹿的大肆赞扬。所以当初应天长对阵黄砂君使出抽干自己灵气法力的雷隐落时,不过几息的时间他便有力气去拔挂在自己背后的桃花长剑。 而现在,惜诵也在不停的运转周围天地的灵气反补应天长,消除轻雷子那一击对他造成的伤害,以及恢复应天长的体力。 所以,应天长能说出那一句“不够”。 “不够?”轻雷子抬起脚,他的脚下依然有雷电释出,“那再来一脚,可够?” 随着话音落下,轻雷子带着雷电的脚也朝着半跪于地的应天长的脑袋踩下。雷电引动空气,发出声声暴鸣。 应天长深吸口气,侧身滚开,勉强躲过了轻雷子那一脚。但轻雷子这一脚踏在地上,雷电与泥土的爆炸所掀起的风暴并没有给应天长留下理想的着陆点。 他被风波再一次掀飞,而轻雷子则飘荡在他的身边,如同一个风筝。 应天长眯着眼,在风暴与飞扬的砂砾中看着萦绕在自己的身边的轻雷子。 现在的轻雷子是漆黑的鸟人的模样,长长的喙在应天长眼中如同一柄刺刀。 应天长从未见过轻雷子的兽人妖身模样,但应天长却知晓这就是轻雷子,不是排除法,是因为这是应天长感知轻雷子气机时,在他气机中所看见的黑暗,便是这般模样。 应天长很熟悉这个模样的轻雷子。 “别死了。” 应天长看着鸟喙上下打开又闭合,吐出轻雷子的声音,应天长猜这估计就是轻雷子作为他的半个朋友的最后一句话了。 之后就是他们两个见生死的时候。 应天长手掌捏拳,金刚怒目。 如风筝一般飘荡的轻雷子的双翼被蓝色的雷电所包裹,他的背后更有几多雷云缓缓浮现。 他伸出被羽毛覆盖的手,他身后雷霆轰鸣,一道蓝色的由雷电凝缩而成的光束从他的双手之间射出。 金刚怒目这一拳轰出时的瞬间,由佛光所成的金刚法身便将应天长全身笼罩保护。 轻雷子知道会这样,他见过这一拳招。 蓝电光束轻而易举地穿过金色佛光所构筑的金刚法身,并在应天长的右边肩膀处留下一个空洞,才消失在远方。 一叶猛然起身,果然他所寻找的佛光没有错。 简亦繁浸在水中的手掌握拳,他们坐下与头上的两道金光棋盘立刻缩:“一叶法师可别轻举妄动啊,我可不想与你交手,很麻烦的。” 一叶没有理会简亦繁的声音,他脑海已被那些逐渐的佛光占满。这些佛光就在他的面前,他能清楚感受到这些佛光与这些佛光所形成的金刚法身的脉络与来源。一叶和尚能肯定,这些出自白马寺。而挥出这一拳的,却是儒家心斋的四先生,应天长。 应天长咬着牙,血液从他的牙缝里渗出。 他拼着命不让右肩的疼痛影响在他挥出金刚怒目这一拳时的另一个动作,他的左手,在拔背后的桃花。 应天长甚至在疼痛之中已经无法感知到自己右臂的存在,能反馈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疼痛,不会停止的疼痛。 而他的左手,却被一只覆满羽毛的手握住。 “之前你与那团黄沙搏杀的时候我便注意到那道声势浩大的雷霆之后,你的手去摸你背后的长剑,想来身为李青莲师弟的你,杀招也在剑上。”轻雷子说,“毕竟与你走过一些路,你可不是那些只是佩把剑作装饰的废物。” 应天长还能说什么,怪自己表现得太好?轻雷子手上电光一闪,便有应天长的惨叫传出。 但让应天长最真正痛苦的,是轻雷子的另一只手,将应天长背负在身后的桃花取下。 “没了剑,你的战力应该会损失许多。”轻雷子将应天长向扔垃圾一般随手一扔,“再告诉你一件事,生死对决呢,就得全力以赴,哪怕我现在比你强上许多,也会做出夺走你这把剑的举动,不会让你有机会用些杀招的。你们那句话咋说的,狮子搏兔。不然我是如何从最的妖怪逐渐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应天长在地上的翻滚停止后,吐出一口血水。到现在,他倒是挺庆幸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让他无法昏厥过去,只要没彻底失去意识,他就有一线生机。 这是多年逃荒求生中学到的,这股乐观也是学烂橘子的。虽然有很多时候,应天长想过一死了之,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死吗,多大个事。 但是现在他却不这么看,他从简亦繁嘴里听到了意义两个字。 “所以……你就学……学会了……多嘴?” 虽然说得很艰难,但应天长还是说完了这句话。他觉得他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再如何因为疼痛或是伤势难以开口,也得发声。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他应天长和轻雷子才算是对等的。 轻雷子看着趴在地上却将最后的力气用来说话的应天长,笑了出来。他很满意这句话。应天长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也说得好。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轻雷子说,“我之所以没有一招就杀了你,就是想再看看当初你用的那道雷法。这可能使我的实力再进一步。怎么样,帮帮忙?” “你要是需要时间,我可以等你。”轻雷子双翼震动,飘在空中,居高临下。 “如你所愿。” 应天长放弃惜诵长衫其他的所有能力,将其在此刻全部转化为对自己身体的恢复。他慢慢从地上爬起,左手缓缓结印。 哪怕有着惜诵长衫恢复自身伤势,他右肩被直接洞穿所留下的空洞也并非一时半会就能好的。应天长根本无法动用自己的右臂,所以他结印的同时在想,自己还有哪些底牌。 三个老鬼留给自己的东西。 老书虫的裁纸刀若自己伸手去拿,肯定会被轻雷子抢先夺去,而其他的,大抵都是如此。 况且左手结印,右手被废,应天长也根本没有其他的办法。 归根结底,是自己实力的不济。 雷龙从天而降,应天长虚弱瘫倒,真的是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而应天长看着轻雷子化身为一只巨大的老鸹,淡蓝色的雷光笼罩着他,他奔着雷龙而去。 应天长眼前被一片白光遮掩,再也看不到什么。 当白光散去,他眼前出现的轻雷子。 衣衫褴褛如应天长一般血迹斑斑的轻雷子。 应天长知道,轻雷子只是看起来比较狼狈而已。 “你还能再来一次吗?”轻雷子问,依然居高临下。 应天长现在连摇头都做不到。 “知道了。”轻雷子说,“再见了。” 他从背后的雷云中抓出一道闪电长枪,径直刺向应天长。 应天长闭上眼,轻雷子手中的闪电长枪却忽然破碎。 轻雷子皱起眉。 “应四先生,这样有失我们心斋颜面。”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传来。 “你想杀我们心斋的四先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 剑自来 “你想杀我们心斋的应四先生?” 应天长倒在地上,又有轻雷子身形阻挡视线,可虽然只听见声音,他肯定了来人是谁。他抬起头,艰难发声道:“我听顾清让青黄他们说了,整个书院,估计你最想我死。” 如今的岳凤山仿佛是永远不会被雾霭笼罩的地方,阳光径直地洒下,在湖面反射出一道映射天空的金光。 吴东溪在这道光芒缓缓下降,踏在湖面上,走到应天长的身边。 她看着应天长,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会说话还是存心恶心自己。总之,不管应天长有没有说什么,单是看见他的这张连,吴东溪就开心不起来。 最可气的是自己还得来这里救他。 吴东溪将脚边的一颗石子踢进湖泊。石子落水的波纹打乱了湖面的金光。 轻雷子退后几部,为这位心斋女学生留出一个距离。他刚刚的闪电长枪可没有因为应天长再无战斗能力而留手,依然是全力以赴,在他看来,这是对他这半个朋友的尊重。但就是这么没有留手的一招,却被这位女子悄无声息的化解了。轻雷子便晓得她和那个只靠身段与脸蛋混西北的明月夫人不一样。轻雷子没有理由轻视这位心斋女学生。 “不报一报自己的名号?”轻雷子问,“我是漠州雷谷的妖王,轻雷子,听过雷公吗?” 吴东溪看着石子沉入湖底后,才轻轻转头,看轻雷子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但吴东溪还是开口说道:“心斋三席,吴东溪。” “不过这个名字分量,肯定不如心斋的四先生应天长来得响亮。”吴东溪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无比狼狈的应天长,这自然也看见了应天长右肩上的那个空洞。 所以吴东溪的目光在这个血腥恐怖的伤口停留了些时光。 应天长现在恨不得自己立刻失血过多昏过去。 吴东溪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在空中点出一团淡青色的光晕,这团光晕飘向应天长,将他右肩的空洞笼罩。 应天长闷哼一声,右肩的疼痛再度加剧,随后就渐渐平缓。 血也止住了。 “你要能死就好了。”吴东溪说。她再从天地间抽取出一缕无色的灵气,灵气随着吴东溪心神的牵引,钻进应天长身着的那件惜诵长衫。 应天长顿时感觉惜诵长衫所传递来的力量从一条溪变作一条大江。 应天长躺在地上,试着握了握拳,然后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而起身后的应天长并没有面对那不远万里救他而来的吴东溪,而是向着从吴东溪到此便一直在旁默默看着其救助自己不出手干预的轻雷子。在应天长心中,不管轻雷子有没有办法成功阻拦自己身边这个比顾清让排名还要高的吴东溪,这都是轻雷子想让自己得救的结果。 这算是一人一妖之间互为半个朋友的心照不宣。 其后,应天长才对救他的吴东溪说了声“谢谢”。虽然已是万分庆幸心斋能让这个吴东溪前来营救自己,但应天长心中还是多希望来的是顾清让,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拘谨。 在旁边看着的轻雷子不由发笑,就和在秦观面前大放厥词时那样,这也是轻雷子不曾见过的应天长。相比前者的不知死活,轻雷子更喜欢后面这个。 听见笑声的应天长回头瞪了轻雷子一眼,根本看不出这一人一妖前一刻还是生死之敌。 应天长偷偷瞥了眼被风暴席卷后就一直躲在林中的包子,如果吴东溪没来或是晚了一分,包子也会吞了那根闪电长枪。但是,包子显露真身之后,应天长与包子所面对的危机就会更加严峻。 这里的所有妖王,没有一位不觊觎包子饕餮真身的。哪怕是轻雷子,应天长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心动。 只是在这一时间,所有人都忽视的一个角落,有一个人动了。 她将白猫轻轻放在地上,对它说:“你别乱动。” 在争斗开始的那一刻情绪就有些高涨的白猫立刻拉下脸,没了精神。舒眉这才点点头,向应天长与吴东溪走来。 途中路过简亦繁与一叶和尚所坐的金光棋盘,她撂下一句“之后再与你算账”,便匆匆而过,只留下棋盘中的简亦繁苦笑不已。 一叶和尚说:“阿弥陀佛,简施主,要不去求求情?” 简亦繁也觉得好笑,不由开口说:“法师这是像骗我出去?我要是走出这棋盘,这还能困住你吗?等你出去后,再想为你画这张棋盘就难喽。” “出家人不打诳语,僧这是在为施主考虑。”一叶和尚脸不红心不跳。这简亦繁以自困的方式拦住一叶和尚,使得一叶无法在此出手降妖,也无法帮助那位与自己与佛都有缘的心斋四先生。 阿弥陀佛,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一叶无法自由行动。简亦繁同样如此。这就当作是僧出力了吧。一叶和尚合适默念佛经,心虚不已。 应天长看着舒眉走到自己与吴东溪身前,脑子里有一些空。看着少女的怀中没有了白猫,应天长则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舒眉昂着头看比她高出不少的吴东溪,说:“你修为太高,别来掺和他的事。” 吴东溪露出一个笑容。 应天长在旁边看着,发现这两个人是真的神似,尤其是脸上的淡漠,和淡漠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不耐烦。 当然,还有一份不容置疑。 两个可怕的女人。应天长现在真想和包子换个位置。 “我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很烦的。”吴东溪说,应天长知道她应该指的是青蚨坊青黄的那件事情。吴东溪继续说:“但我是心斋学生,不得不管。” 学生管先生,好嘛。应天长抬头望天,借着像是被吴东溪点醒一般的惜诵长衫恢复体力灵气,谁拳头大谁说了算,老酒鬼说的。 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似乎都不想在开口,立场都已经落定,再谈也没了意义。 吴东溪抬手,几条丝带一般的灵气从天地间浮现而出,将舒眉四肢腰身全部缠住。应天长刚想开口,却又看见舒眉往前踏步,那些灵力似乎毫无作用,只得闭上嘴。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柔弱得仿佛柳条一般的少女抓着吴东溪的手臂便将后者抛向天空,应天长张开了嘴,还没来得及发声,那些缠绕在少女身体的灵力忽然一紧,又将舒眉拖入高空。 应天长像一只憨狗般的,张着嘴望着天空,忘了闭上。 直到轻雷子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 天空不断传来爆炸的风波与响彻天际的爆鸣声。天空就像一张幕布,无数光彩像是颜料一般洒在这块洁净的幕布之上。 那些炸开的光芒映在应天长的脸上,应天长回头问:“你打得过她们吗?” 轻雷子抿抿嘴:“我不说,我也要面子的。” 应天长点点头,说:“懂了。” 轻雷子说:“你没别的帮手了?” “还有一个,但我不想它出手。” “有就还好,她们上面在打,我们下面也不能就这么消停了,对吧?” 应天长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轻雷子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而简亦繁看着高空的如同烟火一般绽放的光芒,想的是如果少女那看似轻飘飘地巴掌落在自己身上自己该是何种光景。这一瞬间,他想喝酒,越醉越好。毕竟坊间都在说,酒壮怂人胆,酒也让人不知疼。 醉之前,西北事要完才行。 简亦繁挥了挥手。 黄砂君,红日大王,明月夫人,以及这三位妖王身后的无数妖怪,涌向应天长。 脸已经被轻雷子打肿的应天长好不容易站起身,便看见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过境般的妖怪涌向自己,仿佛惊涛拍岸。 应天长没有惊讶,只有一声叹息。 包子从林中抛出,一跃而起,跳至应天长的头上。 而应天长的脑里是方才从简亦繁手中折扇所看见的那一幕,那位南海观潮人一人一枪,独对千军万马。 虽然千军万马这个词并不恰当,但应天长自己想这么用。这就是那个烂橘子所向往的江湖侠士,人间武神啊。 烂橘子,陆春雨,你怎么说? 那自己呢? 应天长再吐出一口气,这可不是叹息。 而是决心。 应天长抬起头,他那浮肿的脸在惜诵长衫的恢复下已经正常,他双目有光,开口说:“死吧那就。” 而一直被轻雷子握在手中的桃花长剑此刻在漆黑剑鞘里猛然震动,长鸣不止,竟是直接震开了轻雷子的手,飞至应天长身边。 轻雷子想阻止,却被化作实质的剑意逼退。 应天长伸手接住,这下好了,一人一犬一剑,自己比那顾北芦多了包子,他没死在长烟河,自己和包子也不会死在这岳凤山。 应天长微笑拔剑,桃花剑锋轻颤不停。 少年径直力劈。 这一剑后,应天长便不再是一人一犬一剑,还有李青莲的太白剑气。 剑气化虹,更有无数青色气剑在岳凤山山头出现,对着那些朝应天长涌来的妖魔鬼怪,飞刺而去。 剑仙飞剑除妖,便是此般光景。 不说被青色气剑刺穿身躯,法力不高的妖怪在触碰青色气剑的那一刹那,便就化作灰烬尘埃,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青莲剑仙之威,见微知著。 唯有轻雷子在内的四位妖王,勉强能够将靠近自己的那些青色气剑一一打碎。 白色剑气从桃花剑锋而出,如黑夜与黎明交替时,天地之中从夜幕间开出的那一线光明。 白虹剑气将巨浪一般的妖潮一分为二,白虹也将四位妖王淹没。 应天长面对停止的妖潮,轻弹桃花剑锋,面露微笑,如沐春风。 他记得崔氏的那位白袍读书人崔裕曾对他说过,静心得意,人间处处春风。 虽然他叫自己夫子没叫对,但这句话是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一 何止一人一剑一犬 仿佛为天地开了一线光明的白虹之后,天地寂静,就连高空打得光芒璀璨的舒眉与吴东溪都不由得停下了手。 金色棋盘之中,一叶和尚目瞪口呆。 简亦繁只是微微惊讶,他猜到心斋会为应天长准备除了那件能够抵挡雷公轻雷子攻势的法袍以外的后手,只是没想到会是李青莲压箱底的太白剑气。 若是应天长能随意再斩出几道太白剑气,不需太多,只消六七剑,西北这半年来便可当无事发生过。 这便是李青莲可替心斋替张老夫子一脉震慑天下的原因之一。 “拳有佛光加身,更会龙虎山的秘传雷法,若不是这道只会来自李三仙的太白剑气,僧再如何蠢笨也难以相信他是心斋的四先生。”一叶和尚在金光棋盘里感叹道。 简亦繁点点头,一叶和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一叶和尚心中远没有简亦繁那么多思虑。他所想的,更多是在对应天长的争夺上。在那一拳与那一击雷法后,简亦繁便知晓远不止是心斋与他们在争夺应天长的归属,还有佛道两家。 如今他们在西北对应天长的大考已经完成,可以下重注了。其实在应天长挥出那道太白剑气所化的白虹前,应天长的大考便已完成。 舒眉其实也不用出手阻拦吴东溪动手的。 不过,西北的最后一幕,得落的完美才行。所以简亦繁现在还不能放出一叶和尚。 岳凤山在白虹之后,整座山从应天长脚下起被斩成两半。 轻雷子震动双翼,从断裂口飞出,他浑身浴血,黑色的羽毛随着背后双翼的挥动而缓缓飘落,带着血珠。 而他身后,黄砂君与红日大王,还有明月夫人也慢慢飞出,一个比一个狼狈。 红日大王从空中抓出一道云彩,让明月夫人有立足之处,看来在刚刚的白虹里,明月夫人是四位妖王里最凄惨的一个。 若是没有红日大王全力相护,明月夫人便要随着那些被波及的妖一同烟消云散。 这四位妖王更没想到,方才在轻雷子手上毫无还手之力的应天长能够挥出如此威势的一剑,不仅光凭剑势与剑意斩杀了他们带来的半妖怪大军,剑锋斩出的那道白虹更是让他们四位妖王联手才勉强挡下。 “当初打败百兽妖王的也是这招?”轻雷子没想过有剑没剑的应天长竟然是天上地下的实力差距。 应天长仗剑而立,摇了摇头。 他左手拿着漆黑剑鞘,右手忍着肩部的剧痛握住桃花,剑尖点地。 “可还想再吃一剑?”他面露微笑,似乎无伤在身。 高空,舒眉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反倒是与应天长同为心斋学生的吴东溪蹙起了眉。 “你家的四先生为心斋丢脸了吗?”舒眉开口说,所说之话像耳光一般打在吴东溪的脸上。 其实吴东溪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四先生,她敬重书院主人张元春老夫子,也仰慕一先生陈临安的文人风采,羡慕二先生许鹿的学识渊博,钦慕三先生李青莲的写意风流。她吴东溪所谓的仰慕并非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笑傲天下的那种,而是想站在他们的身边,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想成为心斋书院第一个女先生,还不是那种教学的先生,而是儒家圣人张元春的女学生,书院的四先生。 但应天长的出现,却打碎了她的一切幻想。尤其是张元春昭告天下时所提及的闭门弟子四字,以及应天长完全配不上四先生之称的学识与德行,给吴东溪内心里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湖中倒入无尽的泥土杂质,使其变得污浊,如同泥沼,拉着吴东溪陷入其中,不得挣扎。 所以她才会方寸大乱,在青蚨坊出现,说出那些她原本根本想不到也不会说的话语。让知道对错的自己犯了错,这是吴东溪无法忍受的。 与其说她恨应天长,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她是恨知错犯错的自己。当然,对应天长的厌恶与不满还是真实存在的。 而应天长挥出太白剑气,更是给吴东溪当头一棒。 吴东溪在心斋,和张老夫子、三位先生皆无比熟识,吴东溪甚至能让举手投足尽显狂士之风的许鹿心生惧意,便可见其中交情关系。所以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太白剑气代表着什么,应天长主动唤醒藏在桃花内的太白剑气并与其遥相呼应又意味着什么。 可能是自己错了,终究只是自己错了?只是吴东溪看见太白剑气从桃花剑锋中涌出的那一刻所想。 但不可避免的,他还是讨厌应天长,这个夺走自己四先生位置的傻子。 对,最主要他是个傻子,笨蛋! 吴东溪心中的湖泊污浊少去许多,却更加波澜壮阔。她又冲向舒眉,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她人生中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需要释放压力与情绪。 需要找人打一架。 要知道心斋书院上下皆怕吴东溪可不是因为她的修为或是战力,只是因为她是吴东溪,她的所作所为,她所坚守的道理规矩,还有她的脾气。 否则,不说别人,许鹿会怕她吗?许鹿生于天地,怕过谁? 而现在的吴东溪,却不像吴东溪。 应天长头顶的光芒再起,而眼前,轻雷子却笑了。 “这不是你的本事吧?”轻雷子问。 应天长倒也不遮掩,点头说:“的确,这是李师兄的太白剑气,我现在能用而已。” “出自李三仙吗?怪不得如此威力。”轻雷子却有些诧异,不晓得应天长是缺心眼还是什么,竟然直接将这事说了出来。他说:“看你是用出那一道雷法后便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便有些怀疑这剑招是否真出自你之手,既真是如此,你所使用这太白剑气应有极限才是。” 轻雷子言语未停,却已到应天长身后。 “不让你挥剑,能拦阻你吗?” 应天长还没等回头,黄砂君已到他的面前,他全身黄沙覆盖,并似一张帷幕般铺开。在应天长使用太白剑气的那一刹,不单是已恢复兽人妖身的轻雷子,就连刚刚赶赴岳凤山的黄砂君、红日大王以及明月夫人也都变回妖身模样。 只有妖身,才是这些妖王的正常模样,也是能发挥全部实力的模样。 “这种事情,得一击致命,才能永绝后患。”还是轻雷子的声音。 但应天长所注意的,是自己左右两侧,红日大王与明月夫人扭动着蛇躯朝他袭来。 红日大王的手臂上笼罩着一团血色的液体,应天长有印象,方才就是这些液体腐蚀了朝红日大王与明月夫人刺去的青色气剑。 而明月夫人全身则闪耀着耀眼的白光,这些白光仿佛已凝成实质般的散开又聚拢,妄图将应天长包裹。 同时,黄砂君散开的黄沙大幕拥抱上应天长。轻雷子手中再度出现一杆闪电长枪,猛刺向前。 爆炸袭卷整座岳凤山,没有了舒眉的术法保护,整座山岳像是暴露在春日阳光的雪,迅速消融。 等爆炸褪去,应天长不在了,他们脚下的山石土壤也不在了,整座岳凤山消失在了整整一半,而一半也逐渐分崩离析,唯有简亦繁与一叶和尚所坐金光棋盘下的土地与他们身边泛着涟漪的湖泊完好无损。 “死了吗?”明月夫人开口问自己身边的红日大王。 不知何时起,先前她从未正眼瞧过的这个长烟河妖王已经成了她的主心骨。哪怕知晓她背后有跃马涧王怒,哪怕因为保护她而引得顾北芦来长烟河导致长烟河妖怪死伤殆尽,这个脾气根本算不上好的蛮子妖王就从未对明月夫人说过一句重话,就连一声抱怨也没有。 其实在红日大王心里,也算是该如此,不论是保护明月夫人还是长烟河的覆灭,都是应该。前者他发自内心的喜欢,所以如此护着,应该,后者他死也保护不了,覆灭也是应该,哪怕他心中无比难受。 红日大王拍了怕明月夫人的肩,摇了摇头。 明月夫人这才发现,除她之外的三位妖王目光都在头顶天空。 而天空,应天长一朵白云上,就他的表情来看,他自己也有些发懵。而他身旁,还有一位黄袍公子立在云端。 “幸好赶上了,亏得你们此处气机波动太乱,我与清让才注意到这里。” 黄尧想将应天长扶起,应天长却摆了摆手,干脆坐在云上:“你怎么做到的,这般情况下哪怕是顾清让也很难救到我吧?” 黄尧笑着说:“清让和你都是一根筋的傻子,但我不一样,好歹有一对很有本事的爹妈。” 他掏出一块铜镜,应天长看见铜镜里出现的并非是他们二人的模样,而是一柄唐刀。黄尧伸手,竟是直接伸入铜镜之中,将那柄唐刀取了出来。 “便是这样了。这洞玄镜原本是我爹的看家法宝之一,被我娘抢来送我了。”黄尧说。 他将取出的唐刀从云端之上扔下。 云端之下,一袭青衫踏着不断掉落的碎石步步升高,最后接住唐刀,立于四位妖王身前。 “心斋,顾清让。”那人道。 随后,两头山岳般大的牛妖本体从远方撞入已经缺了一半的岳凤山。 应天长面露笑容,得嘞,青黄与青山,都来了。 自己果然和顾北芦是不一样的,现在的自己,终于不算孤家寡人了。 巨大牛身下,占满了铁甲雄兵。 那是西北军。 而靖州边境,凌空飞往凌州的苦毒元君刘禹被从地上射来的一杆挂着酒壶的长枪阻挡去路,随后,顾北芦升空握住自己的长枪。 而他身边,还有西北军的陈舒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二 天地开一线 西北军的甲士与妖王带来的妖厮杀在一起,鲜血与嘶吼一同爆发出来,落在应天长的眼里,像是春日野原中的鲜花冒头绽放,一朵接一朵,直至百花齐放。 在吴东溪,顾清让,青黄等心斋学生逐渐出现在他身边后,他早已没了战斗的心情,现在的应天长心弦放松到极致,。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该不该的,永远只是自己用来说服自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有时候得清楚,你就是说服不了自己,任何人也说服不了你。 应天长坐在白云上,望着天空,那里被舒眉与吴东溪的战斗弄得五颜六色,而一旁的太阳依旧安静的,缓缓的,洒下它金色的阳光。 应天长是讨厌阳光的,但现在沐浴在阳光下的他并没有以前的那种灼痛之感,只觉得暖洋洋的。 可能是仲秋了,太阳也不再那么炙热。 可能吧,应天长其实并不清楚现在的时节。 青黄与青山变作人身,来到应天长的身边。黄尧对这牛妖两兄弟点点头,跃下云端去帮助一人力战四妖王的顾清让。 “我们在凉州没寻见你时,有些怕。”青黄也在应天长身边坐下。 “嗯。”应天长点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盯着四位妖王跃跃欲试的青山,咧嘴笑着说,“想去就去吧,没必要担心我,先前没死掉,现在你们来了更死不了。” 青山低头看着青黄。 青黄说:“你是我们百兽山的恩人。” 应天长摆了摆手,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谁谁谁某某某的恩人。 青山咧嘴一笑,跃下云端,加入顾清让黄尧与西北妖王的战局。 青黄说:“在凉州寻你的时候我与青山见着了那位凉王,他说西北妖乱大唐朝廷的意思是不作太多干预,任凭心斋处置,这是当初与许二先生说好的。” 应天长轻轻颔首,他现在已经不在意西北的事情了。不论如何,顾清让黄尧这些比他厉害的心斋学生都已经到了西北,需要他应天长去做的事情以及他应天长能做到的事情几乎是没有了。而且,还有那位连顾清让等人都害怕吴东溪。 应天长抬着眼皮,眼瞳里反射着天空吴东溪灵力的光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顾清让等人怕吴东溪,他也不敢问。 不过现在,他耳边的爆鸣声绝大多数是从头顶传来,应天长觉得自己应该怕一怕那个吴东溪,还有舒眉。 怎么女子都这般厉害的。少年有一些感叹。 青黄并不知道应天长的神游天际,他有一点着急,说:“也就是说凉王府与西北军并不会太过干预这里的情况,这些西北军甲士便是他们最后的援助。凭我们能解决这些妖怪,妖王,和西北的妖乱吗?” 青黄看见应天长的嘴角翘起,他是笑了?青黄很不解。 应天长问:“你如何看心斋的?” 青黄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一处教人学问助人向善的书院,雄踞人间一方可令万国侧目的势力,还是稳定人间太平的圣贤之所?”应天长说,“或者其他什么,你说说看。” 应天长躺倒在白云上,高空的空气无比清新,万里无云的天幕中还有两位好看女子翩飞打斗,就连他所能望见的色彩,也并非以往的千篇一律。 这样的景色,也就今天能看见了。 虽然头上是厮杀,脚下也是厮杀,但谁都不能否认,鲜血的那抹红色,也极其动人。 青黄听傻了,它有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应天长所说的这般露骨。应天长吐出一口气息,伴随着吐息扯动右肩传来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好不难受。 应天长将桃花归鞘,左手揉着自己脸颊,说:“可能都是吧,既然李师兄快把长安掀翻了都能和许师兄一同平安走出皇宫,也能和坐在皇宫那位的皇帝定下这些我知晓和不知晓的条件,就说明心斋既然来了,事情就该完了。” 是的,该完了。这拖沓了半年之久的西北妖乱,终于结束了。应天长猜估计那些西北百姓乃至西北妖魔,都等到了这一天。 应天长说:“虽然我们与青山是心斋先派来的学生,但几乎除了能看见西北发生了什么事情外,什么用也没有。现在吴东溪顾清让他们的出现,才是让天下知道,心斋来了。” “对不起。”青黄低着头。 应天长有些诧异,他偏过脑袋看着青黄,发现这只牛妖的神情回到了当初青蚨坊初见他的模样。应天长说:“你说个对不起干什么,我自己不济事,也没做什么事,管你们什么事?” 应天长扭动着身子给了青黄一脚,虽然浑身疼痛,但他还是踢出了这很轻的玩笑一般的一脚。 少年努力忍着痛,保持脸色不变。 “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我被许师兄叫来这西北到底是为了什么。若真要平妖乱,让顾清让或者这吴东溪直接来不就好了?”应天长说,刚刚活动身体牵动的疼痛正在缓缓平息,如他的呼吸一般逐渐平稳。 应天长有些话没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说了也没用。 青黄不该说出口的那声“对不起”,是该出现在西北大地上的。需要说的人很多,还有很多不是人。 可,那又如何呢? 应天长想得脑壳疼,就干脆不去在想。他将头探出白云,望着下方的战况。 顾清让与轻雷子缠斗在一起,雷鸣与刀光不相上下。而变作兽人妖身的青山与黄尧在其余三大妖王的围攻下则显得力不从心。 应天长不在乎下方争斗的赢输,其实岳凤山的战斗,包括现在已经开始的整个西北的妖乱平息行动他都不在乎。和轻雷子走那一路,现在的应天长已经知道了这些妖魔最后需要面对的是什么,而现在,不过依然是逢场作戏罢了。 不谈简亦繁与一叶和尚在金色棋盘上的互困,也不说头顶天空舒眉与吴东溪心有灵犀般的旗鼓相当,西北军甲士与黄沙谷雷谷的残党妖魔之间的战斗,必然是西北军胜利。 而顾清让黄尧青山与四位妖王的缠斗,是必定没有结果的。 因为轻雷子没有杀自己。 应天长笑了笑。 青黄正要跃下山头去帮助黄尧与青山,却被应天长一手拉住。 “放心,就算黄砂君和那俩估计就是红日大王与明月夫人的两只蛇妖是傻子,这战斗不会出现什么波折的。”应天长笃定地说出这话,随后应天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姓顾的,加油啊!” 白云下方的顾清让以毫厘之差躲过轻雷子漆黑双翼后雷云之中飞出的一只闪电雷鸟,听见高空应天长这句不像是他本人能说出的话,不由的气笑起来。 就这么短暂的分神,轻雷子的雷霆便将他吞噬。 不过在下一刻,一点白亮如冰的刀光渐渐代替了轻雷子雷霆的蓝色光芒。 顾清让衣衫尽毁,身体上也出现不少被雷霆灼烧的伤口。但他依然望着天空那朵白云。 白云边上,有一颗探出来看着这一切还带着笑的脑袋。 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顾清让手中唐刀一挥,一记刀光奔着那颗脑袋而去,吓得那人赶紧缩回了头。 顾清让低头看着手中刀,并没有因为身体负伤而有多恼火或是愤怒,只觉得如此,也算不错。 当然,值得上白云上的那个家伙。 “喂,清让,你再和那姓应的打情骂俏不来救我,我要生气了!” 黄尧虽是出身仙家山头,父母皆是天下闻名的大修士,但可以算是老来得子的夫妇二人无比宠爱黄尧,正因如此,才使得他极少接触真刀真枪的战斗。加之黄尧就读文院而非武院,在与黄砂君的战斗中多少都是以逃跑躲避为主,若非他身上奇怪的仙家法宝众多,早就被黄砂君拿下。 但作为顾清让的朋友,他很清楚顾清让的实力。 顾清让凌空一抓,将黄尧的身形从黄砂君的黄沙大中拉出,拖到自己身边。 再双手持刀,对着轻雷子,砍出了精气神最盛的一刀。 他顾清让不算是个江湖人,以后总会是的。 可无碍如今以儒家门生心斋学生的身份,问刀于西北。 清风一般的刀势从顾清让身上散发,逐渐弥漫于岳凤山。 顾清让这一刀所含之势,不是让人感受如山海那般的磅礴,而是每一寸每一处空间,都有他的刀势。 如空气充斥这个天地,如空气包裹所有生命。 岳凤山里里外外所有人,皆有此感。 “心斋的那些夫子先生们如何教导学生的,个个都是如此惊才艳艳之辈。”一叶和尚依然在金色棋盘中,他又坐了下来。 在顾清让等人及西北军甲士出现后,他便更加老神自在,甚至与简亦繁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而简亦繁面对如今情况,却也没有半点忧虑,微笑着说:“你可是南华寺的佛子圣僧,南华寺里的法师们可不必心斋的先生们差到哪里去。” “别说,我倒是觉得我们寺里的大光头都不怎么样。”一叶和尚摸着自己光头。 他转头看着白云上躺成一个“大”字的应天长,扪心自问,他差一点便要动手打碎这金光棋盘了。 “阿弥陀佛。”一叶和尚又悄悄念了一句。 当他再回头时,看见简亦繁正抬头仰望着天。 一叶和尚也随之望去,天空的金光越发明亮,甚至盖过了一旁慢慢西下的日轮。 “来了。”简亦繁轻声说,“结束了。” 而白云之上,应天长对望着战局万分忧心的青黄说:“你再去和他说说话吧。” 青黄把视线从顾清让青山身上挪开,见得百兽妖王奔腾踏云而来。 而应天长如简亦繁一般仰望着天空,舒眉与吴东溪也同时停手。 大家所看,都不是那轮金日,而是一道蓦然出现的金色天门。 天地开一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三 向天而去 应天长握着已归鞘的桃花长剑,说了一句和简亦繁一模一样的话。 “来了。” 顾清让这一刀已经斩下,却并无任何动静。 轻雷子皱了皱眉,下意识的侧身躲避。但当时间跃动来到下一刻时,他背后的双翼突然毫无征兆地折断了一只。 黑色的羽毛与鲜血一同洒在地面。 轻雷子可不是应天长这种初出茅庐的鬼,从生死与伤痛中走到妖王这个位置的他并没有因为翅膀的折断而有多少情绪上的起伏,甚至连痛楚也一并忽略。轻雷子只是侧头瞥了一眼自己断掉的翅膀,断裂处平整的如被刀剑斩切。 顾清让的这一刀果然有问题。 只是轻雷子感受着那一刀后依然萦绕在自己身侧,不对,弥漫在整个天地间的刀势,他就很难开心起来。 并不是因为自己被如此轻易的斩去一翼,也不是担心这些刀势会有下一记他无法反应的刀招。轻雷子只是单纯的感叹顾清让的强。 他轻雷子为何能在西北四州所行无忌,是因为他很强,他也觉得自己很强。妖族除了脚下凌州这位黑王秦观,他轻雷子便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只要不去招惹凉王府,谁能在西北四州管他轻雷子的闲事?而轻雷子更觉得,自己不该止于西北。当他见识到所谓的心斋四先生应天长时,他更是笃定自己这些个念想。连大名鼎鼎的心斋的四先生都不过如此,他轻雷子应该算是站在人间巅峰的了。只是,现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心斋学生顾清让却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 也许,他轻雷子不是很强。 这是他无法接受却又必须认可的事实。 不仅是因为顾清让这一刀,还有方才应天长替李青莲挥出的太白剑气。 那一剑让轻雷子都不得不去与他所看不起的其他三位妖王联手抵抗,这对轻雷子来说是莫大耻辱,比如今被顾清让斩去一翼更加令他蒙羞。 而事实上,若非那一剑荡平了这里四位妖王绝大部分的战力,顾清让这一刀也没那没么容易得手。 轻雷子很好奇那位三仙李青莲自己出剑是何等光景,却也不甘。 但黄砂君,红日大王与明月夫人没有轻雷子这般多的想法与思虑,他们也没有轻雷子那般的反应与直觉,顾清让的这一刀在他们每一位的胸口上都砍出一道长河般的伤口,从脖颈流淌至腰胯,血液的河水荡起一抹特殊的腥味。 这道伤口,由肌肤深至心肺。 而顾清让的刀意与鲜血混杂在一起,随着鲜血流出,也顺着鲜血进入。 黄砂君与红日大王尚有余力,明月夫人则化作岳凤山上随处可见的落叶,摇曳坠地。 红日大王化作虹光,冲向明月夫人,将其抱在怀中。 黄砂君依旧警惕着顾清让与黄尧,还有那半途加入心斋的百兽山牛妖。 只是天空那道天门之中,有一缕金光映照而出,比之一旁的日轮,这一缕金光显得极其灿烂与耀眼。 光芒之下,是红日大王与其怀中奄奄一息的明月夫人。 这两位叱咤西北的妖王没有说一句话,互相注视着,眼里有千载春秋。而这千载春秋在金彩神光之中,化成尘埃消散。 在消失先,明月夫人的手终于抚在红日大王的脸庞。 两只蛇妖如同没有化形一般,纠缠在一起,这一缠,便是千百年之久。 红日大王与明月夫人的身死道消,岳凤山的每一位的目光都投向那缕金光,顺着那缕神光,整个西北大地,看见了天门的洞开。 天门里飘荡出金彩的祥云,将整个天空覆盖。金色祥云之间,有雷鸣电闪,皆是金彩之色。 狂风吹扬,呼啸如山虎震吼。 西北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只要抬头,就能望见金彩的天空,与天空云端之上站着的每一位金甲神人,天兵天将。 有天兵以手锤身前大鼓,每一次的敲响,天空没有一道金色雷电划过。 鼓声与雷鸣,也在西北生灵的心房之上炸响。 灵台摇晃,心神恍惚。 鼓声每响一此,天空的雷霆便将地下的妖怪带走一只,径直劈下,任尔逃窜,终将来到你的身边,让你魂飞魄散。 不只是岳凤山附近参战的妖怪,而是针对西北大地上的每一只妖怪所属。 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金色的雷光在悲鸣间闪烁。 这一切,无比庄严,也万分凄厉。 应天长依然是躺在白云之上,仰头看着比他所在之处更高的整齐的如同雕塑般的天兵天将,感叹道:“就是这样啊。” 他想起了黄云城的那把大火,一样的,只是从当时的人被烈火烧成灰烬,变成了此刻的妖怪被神雷劈成灰烬。他救不了人,也救不了妖。 西北妖魔掀起这场妖患后最终的归宿,就是被诸神伏诛。这是早就注定的结局,就像河水东流至海般,不可逆转。所以,他现在才会出现。应天长转过头,看向已至岳凤山的百兽妖王。 百兽妖王到来的第一时间,应天长便就提醒青黄,而如今,青黄已凌空至百兽妖王的身边。 两人皆是人身,而青黄头顶的两个犄角尤为瞩目。 “你来干什么?”青黄显得有些着急,“百兽山已经与妖乱没有关系了!” 百兽妖王青云则伸手摸了摸自己这个如同自己骨肉一般的牛妖,说:“只要我活着,百兽山就没有脱离干系。” “况且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想让人间处处都是百兽山。”青云抬头看着那一抹耀眼的金光,他清楚那里就是他的墓地。其实,能在这般景色中酣战一场,再葬身于此,并不枉此生。他说:“我得死,我也愿赴死,你和青山清楚。” 青黄低着头,不说话。有水珠从他的脸颊划过,落在天地的尘埃中。 相较整个天地,这一刻水珠并不显眼,甚至可以说微乎其微。但青云看见了,青山看见了,应天长也看见了。 应天长有些感慨,但他也知道,他的感慨也无济于事。他之所以失去战意,就是清楚这个岳凤山,有他没他都一样。他阻止不了任何事,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百兽妖王拍拍青黄的肩,一巴掌将其拍到应天长的身边。青云朝应天长抱了抱拳,两次麻烦他了。 然后变回兽人妖身,以骏马之资,冲往金色天际。 头顶便是十万天兵天将。 这一骑绝尘之姿,应天长看见了悲壮。 他叹息一声,天地间又一声鼓响,一道金色雷霆从天而降,在百兽妖王身边炸开。 而百兽妖王冲天一拳,将这道雷电的轨迹硬生生打得改向,而又重新劈回天空。百兽妖王踏着这道雷电迎向天空。 在鼓声与雷鸣奏响的那一刻,西北的妖族就已经乱成一锅粥,逃命的四散奔逃,认命的原地等死。就算是岳凤山下与西北军厮杀的妖怪们,也同样如此,已没了搏命的心。只不过,那些西北军的将士在天空变作金色的那一刻,也停止了厮杀。 人与妖一同望着天上神明。 仿佛就在等着那一声声鼓响与雷鸣。 引颈受戮。应天长莫名觉得好笑。 百兽妖王同样关注这下方的一切,他是如今唯一战力完好的妖王,只有他能冲上云端,同时,他也想让这个人间看见妖怪的倔强。 但是他也知道,哪怕他身死于此,人间也不会有太多的变化,西北之事,终究不过世人耳闻中天上神人为护天下安危荡除妖邪的传说。 可是,有那么一点希望,就够了。 金云之上鼓响如同爆竹声声,无数道金色雷霆朝百兽妖王而去。 舒眉与吴东溪皆为这只西北妖王让出空中云道。 青山欲冲天而起,被黄尧掏出的一根缚妖索牢牢困住,阻止他去送死。 顾清让护在黄尧与青山身前,一柄唐刀横握,看着眼前蠢蠢欲动的黄砂君,以及静默下来的轻雷子。 一叶和尚低眉,说:“善哉,善哉。” 简亦繁同样叹了口气,说:“也许,是不太善的。” 无数金色的雷霆将百兽妖王牢牢包裹,如同一个雷球将其吞噬,并还有无数雷电注入其中。当这个雷球无法在膨胀变大之时,世界便被金色雷光的雷光弥漫,任何人再看不见高空之中,云端之上。 强烈的雷光使在场的每一位都不得不闭上了眼。 岳凤山在余威下,化作平地。 而再度睁眼时,只看见一匹人马从雷光中跃起,跳到金色云端之上。他身上依然缠绕着金色雷电,这些金色雷电附骨之蛆般的在他的肌肤上跳跃闪烁,还妄图钻入他身体之中。但百兽妖王毫不在意,一拳一拳地打在身边的天兵天将身上,让他们的金甲碎裂,让他们口吐金血。 “这点雷霆,还不如漠州那只大鸟,也好意思称为天雷?”百兽妖王嘶吼着,又将一个天兵打落云端。 但却有更多的天兵天将围上他。 下方,静默许久的轻雷子听到这句话,露出一个笑容。 这匹老马,真是要死了。“这不是在逼我吗?”轻雷子嘀咕着,背后被顾清让斩断的翅膀骤然长出,飞至云端。 他的双翼挥动,连带着自己身后的雷云释放雷丹,在金色云端上掀起一圈雷电暴风,将冲向百兽妖王的天兵天将尽皆吹飞! “漠州雷谷轻雷子,虽然雷谷可能已经没了。”轻雷子立在金云之上,俯视天神,“但我雷公还在。” “怎么都要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下凡滚上一趟,才能甘心去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四 该出现的总会出现 青天之上,金光璀璨。 妖魔横行无忌,祸乱西北之地,为护西北生灵,天庭率兵伏魔,奈何西北妖魔冥顽不化,更有两位妖魔逆天而行,斩杀天兵天将无数。最终不敌天神英姿,悉数伏诛。 应天长都已经想好了以后可能会流传世间的关于这次西北妖乱的传言。他与烂橘子陆春雨“行走江湖”的那段时间,他没少被陆春雨拖去饭馆酒肆听说书先生说那人间的光怪陆离。 应天长摸了摸一直趴在自己头顶的包子,至于详细怎么说,他并不在乎,哪怕可能会有只言片语提到心斋四先生,他应天长的名字。 应天长并不觉得这样会很好,他只在乎西北的结局。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西北的结局。 许鹿让他来西北,他来了,许鹿让他解决西北妖乱,现在无需他,甚至无需心斋的力量都可解决西北之事,他应天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的呢?他应天长究竟还在纠结在乎些什么呢? 是因为青黄青山和那百兽妖王,还是与轻雷子走那一路看到的并不全面的西北景象,还是黄云城下定决心的自己却被一把火燃烧了所有想法?应天长并不知道。 或许正因为西北根本无需他应天长任何的所作所为,少年心中才会有一些芥蒂吧。 他希望自己能如许鹿所说,能回应许鹿的期望,解决西北妖乱。而到最后,到此时从伟明城走到岳凤山躺在白云上的应天长,他摸着包子柔顺的皮毛,想改变这一场西北妖乱。 无论是所见所闻,还是亲身经历的那一场大火,少年都觉得不该。 纵然他无法反驳甚至有一些同意认可舒眉与简亦繁所说,这个世界犯了错不会因为一些悔过与弥补而变得更好,但他就是觉得不该如此。应天长自己知道自己学识不多也没什么学问,更说不出如舒眉与简亦繁口中意义啊光啊什么那般的大道理,他只觉得不该如此。 应天长将包子抱在自己的胸口,他看着来到西北从未显露过神威的凶兽饕餮,轻声说:“但就凭我们,又做得了什么呢?” “这可不像是心斋四先生能说出来的话。”顾清让飘然于白云上,说。 应天长晃着脑袋,他看见不只是顾清让,黄尧,青山,青黄,都回到了这朵白云之上。 最后落在这朵云上的,是不愿理睬也根本不会用正眼去看应天长的吴东溪。 也幸而应天长也不在意这个女夫子。 既然吴东溪回来了,舒眉呢?应天长坐起身,探头往白云之下看去。见得那白衣少女回到已成平地的岳凤山,从一块岩石之上抱起正在酣睡的白猫。 而一旁的巨石废墟之中,金色的棋盘终于消散。简亦繁盘腿坐于巨石之间,而一叶和尚负手而立。 应天长的位置在一叶和尚的侧面,看得见和尚背在身后的双手在拨动他的佛珠。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喜欢也不想当这个所谓的心斋四先生。”应天长说,“我和你们说过很多次吧,我记得。” 应天长还在寻找曾与他算交过手的黄砂君,根本没看到他说出此话后吴东溪露出的微笑。 而顾清让青黄两人两妖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这子说话不看人的。只不过他们也都忘了,几乎没有人与应天长提过吴东溪的事情。 关于吴东溪应天长只知道两件事,一是她的名字,二是她讨厌自己。 应天长在另一处废墟中找到了并未逃走也没有再战的黄砂君,少年不知他为何如死物一般立在原地,也懒得去想。应天长寻他的身影也只是好奇,并没有太多的意思,如今找到了,应天长便收回脑袋坐好,看着顾清让说:“天上的是神仙诶,你们见过神仙吗?” 顾清让没有说话。其他的所有人也没有说话。 “我逃荒那会儿,见得最多的就是与我一般或是比我还惨的难民们求神拜佛。我也见过在神佛的祠庙中借宿时,自己和家人都快饿死了都跪在泥像前苦苦祈愿,都不愿去拿近在咫尺的贡品,还有些人甚至会把自己仅剩的一个馒头贡给神佛。”应天长说,“在伟明城时,出自我们心斋的罗庆丰罗太守带我们去见过伟明城暂留难民的地方,我也见得不少人终日在神像前跪拜。” “而现在。”应天长指了指天上那些被金光笼罩的天兵天将们,“他们的祈愿成真了,天神总算降临凡间来救他们出苦海了。” “我又能做什么呢?”应天长重复了一遍,“我又该做什么呢?” “好像什么我都不该去做。”应天长的手指顺着被金色云端上两位妖王打落凡间的天兵天将的弧线在自己身前画了一个圆。应天长说:“好像我又该做些什么。” “但,做些什么呢?” 应天长笑了,是呀,做些什么呢?现在的他,有个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想法。 而天空上那道金色的天门,忽然有一只巨大的手掌从中伸出,直接拍在百兽妖王青云与雷公轻雷子所在的金色云彩上。 就算是恢复本体的青黄与青山,也没有这只手掌的一根手指大。 真算得上只手遮天的手掌带着火焰与神光,丝毫不在乎云彩上与两位妖王奋战的天兵天将,直接盖下,连同金色的云彩一同拍散。 无数天兵天将如同雨点一般坠落在西北大地,但与雨点触及地面才破碎不同,这些天兵天将已经因为那一掌彻底身死。 所谓神灵,也得死去。 那些天兵天将的躯体在空中燃成火焰,最后坠落在西北大地上,大地如同被不断敲击的鼓面,不断上下起伏着。 舒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简亦繁,简亦繁有一只手掌依旧在先前那岳凤山的湖水中。只是那泽大湖现在不过一个水坑而已。 舒眉说:“我回去了。” “不再多看一看?”简亦繁似乎在劝她留下。 “我对你这西北的事情没什么兴趣。”舒眉抱着白猫,说话很直接。 简亦繁倒是笑着摇头,说:“和西北事无关,而是那个少年。” “应天长?”舒眉的脸上多了一分疑问。她转头望向白云之端,那里,少年抱着黑狗,如她抱着白猫。 天空那道天门的金光愈发强烈,在一次闪耀之后,那只巨大手掌的主人也走出了天门。 “巨灵赑屃,高掌远跖,以流河曲。”吴东溪默默念着。 黄尧用手肘敲了敲顾清让的胸膛,说:“巨灵神。” “怎么?”顾清让侧头看着那脚踩地头便顶着天空的巨人,说,“以为他如此高大我就怕他?” 黄尧露出笑容。 应天长也露出一个笑容,他能听懂黄尧与顾清让的意思。而同时,应天长也知晓这所谓的巨灵神,书上说是遍得坤元之道,能造山川,出江河,真正能够移山填海的神灵。 在巨灵神展露神仙之身的时候,大地上也跃出一个庞然大物,身形之大半点不逊色于巨灵神的巨人之躯,只是那只庞然大物是四足而立,才显得比巨灵神矮了许多。 那庞然大物出现的瞬间,他的后蹄就踹在巨灵神的胸口,天地间响起一声比之前雷鸣还要猛烈的响声。 应天长往后仰了仰,才见得那头庞然大物是一只巨大的棕色巨马。 那应该就是百兽妖王的真身本体了。 只是胸膛挨了这一踹的巨灵神并没有被踹飞出去,只是发出一声闷哼,退了半步而已。在百兽妖王没有反应的时候,便抱起他的后蹄,重重的摔在地上。巨灵神抬起脚,如同山岳般的脚正要踏向倒地的百兽妖王,一只同样巨大的黑色老鸹从天而降,两只黑色的翅膀带着无尽的蓝色雷电拍打着巨灵神散发着金色神采的脑袋。 应天长也知道,那是轻雷子的真身本体。 只是巨灵神依旧不为所动,这一脚重重地踩在百兽妖王巨大马身的侧腹部,竟是直接踩出了一个金色的脚印。 百兽妖王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像是长烟河决堤一般涌在西北大地上。 巨灵神的手臂硬生生穿过轻雷子双翼扇动的雷电大,握住这只老鸹的颈部,手上力道加重,然后猛摔在地上。同时,巨灵神另一只手掌手印不断,天空凭空出现一座巨大山岳,轰然落下,沉沉的压在这只硕大的黑羽老鸹背上。 岳凤山遗址,又出现了一座岳凤山。 而这新的岳凤山下,压着一只妖王老鸹。 巨灵神手掌虚握,他的掌心便出现一道五彩的光芒,这道光芒逐渐化作一柄宣花板斧。巨灵神举起板斧,板斧上光彩夺目,隐隐还有水流涌动。他对着离他最近的被压于山下的轻雷子,一举劈下。 势不可挡。 要连同着新出现的山岳与山岳下压着不得动弹的轻雷子一并劈成两半。 只是当板斧切割着空气来到山岳山巅时,便不得再下去一分一毫。 所有人与妖还有天上的神仙眯着眼睛,视线所在,是一袭黑衣黑袍站在新山岳的山巅,单手接住巨灵神宣花板斧的斧刃。 “天庭天将,巨灵。”巨灵神声如洪钟。 那黑衣黑袍的男人说道:“在凌州闹了这么久了,总该想到我会出现的。” 黑王,秦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五 做出的选择 秦观手掌光芒大盛,在空中荡起一圈色光的涟漪。 这些光芒渐渐脱离秦观的手掌,并随之慢慢升空,同时,也将巨灵神的金色板斧抬上天空。 巨灵神的力道无论如何加重,也无法阻止自己手中板斧被这些光芒所抬起,不得已,巨灵神双手按在斧柄上。巨大的双臂上青筋如蟒蛇一般攀爬而上。 却也没有任何效果。 秦观抬起的手掌一握,抬升起巨灵神板斧的光芒骤然爆裂。强大的冲击让得这位下凡天神也不由的后仰倒地。 西北又是一阵震动。 这千百年来,西北都没有如今日一般频繁的地震。 “秦观,你要违抗天命?!”倒在地上的巨灵神慢慢爬起,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声音里蕴含着一种愤怒。 秦观脸上的表情仍是那般要死不活的淡漠。他从山巅一跃而过,有西北的冽风推送着他来到巨灵神的身前,说:“曾经天门为我洞开时,我记得是你巨灵在把守,所以你应该也清楚我为何不入天门,与你们……同流合污。” “放肆!”巨灵神的板斧再一次劈下,这一次,他是朝着秦观的头颅。 秦观这一次甚至都没有动手,西北的云彩便为他张开一层白色的屏障,挡住了巨灵神那劈下来的板斧。 这些是凭空出现的,或者说是跟随着秦观一同而来的。 秦观说:“一千多年前我与你在天门前便打了个平手,真当我与你一样,千年还在原地踏步?” “那你便试试我是否在原地踏步!”巨灵神的第二次斩劈便将白云斩碎,但是当白云散尽之时,秦观又已不再他的面前。 秦观回到方才那座压住轻雷子的山巅,被巨灵神打翻在地的百兽妖王也勉强起身,他巨大身体的腹部凹陷下去的金色脚印无比显眼。 “连他们都能打上云端,我自然不能干看着不是。”秦观挥手一拳落在因巨灵神而出现的山岳上,整个山峰被秦观的力量贯穿,土石随之倾垮。 山岳下方即是轻雷子本体的黑羽老鸹趁此时机猛地翻身,在不断坠落的土石之中一跃上天。 他的双翼,如今缠着银蛇电蟒。 百兽妖王没有轻雷子那般绚丽的雷电,而他的鼻息中却呼出着近乎狂热的野性。 秦观转过身,对巨灵神说:“相比这两位,我才更加讨厌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才是。” 此话过后,秦观便骤然出现在巨灵神的身前,黑衣与黑袍顺着烈风递出毫无保留的一拳。 秦观这一拳所含劲风竟是将周遭西北烈风也全部染成黑色。 而巨灵神也早有准备,左脚前踏,同样送出一拳,金光灿烂,与秦观裹着黑风的一拳纠缠在一起,互相撕裂,互相抵抗。 巨灵神身后,天兵天将也跃下云端,朝着西北大地的每一只妖怪而去。 轻雷子呼啸升天,他鸟背上所背负的雷云极限扩张,散发出的道道雷霆劈向从金色云端跃下的每一位天兵天将。不过轻雷子的雷霆再多,也不过其一妖之力,总有漏之鱼越过雷霆,降临到西北大地。而在西北大地上,等待着他们的,则是百兽妖王巨大马蹄的践踏。 西北土地每一次地震,都有无数天兵丧命。 但轻雷子与百兽妖王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越来越多修为不弱的天将围上轻雷子与百兽妖王,而更多的天兵也已突破两人的防线,在西北之地上大肆杀戮。 悲鸣,比地震还要频繁,还有猛烈。 沾着血的黑羽从天际飘零落下,仿佛雪花一般洒满整个西北大地。而百兽妖王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一旁观战的黄砂君眼神犹疑,不知该如何所做。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回引来天庭的雷霆制裁。他心里多少还有那么一些期待,期待这天门洞开,自己腾云而入,位列仙班。那般,自己再不是什么可耻的妖魔,而是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神仙。 现在天门开了,却不是让自己飞升的。 天门洞开,为西北妖族降下无情而血腥的杀戮。 自己该和秦观在内的三位妖王与天神相扛吗?不!当然不!黄砂君相信在简亦繁出现在西北的那一刻,百兽妖王,轻雷子,还有那个黑王秦观都知晓他们起兵妖乱西北就必定会遭遇如今惨况。但他们不仅只字不提,还亲手推动西北妖乱。为何现在自己还得去和他们一同违背天道去和他们一起送死? 黄砂君心里,他还是想如天门,当神仙。 所以,他化作一缕黄沙,想逃离西北这十死之地。 黑风与金光的对抗在刹那间便没有结局,巨灵神的手臂崩开几条裂口,金黄的鲜血从中喷涌而出。 巨灵神在秦观强大的力道下不由得后退几步,而秦观也被巨灵神这一拳阻挡了前进的势头。 “秦观你现在比我强而如何,我巨灵怎么都能拦住你,而西北妖族,必定会不留一只。”巨灵神吼叫着。 秦观将巨灵神的恼羞成怒收入眼底,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好或是变差。他只是轻轻开口说:“你当我是为了西北的这些妖怪才来到此的吗?” 巨灵神的五官皱在一起,犹似山岳塌方。 秦观一拳打在他的额头,巨灵神听见自己脑内有瓶子碎掉的声音,他的眼神开始恍惚,却因常年征战的经验拳头与板斧一同向秦观挥去。 巨灵神现在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他的视野里是血色与黑暗交织的美丽画卷,并有无数色彩在点缀在上面,而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双臂被什么钳住,前进不得,后退不得。他只有耳多能依稀听见一句“我是为了一个人啊”。 秦观右手挡住巨灵神的拳头,左手接着巨灵神的板斧,相较意识模糊的巨灵神,这位名副其实的西北妖王显得皆为轻松。他双手一扬,将巨灵神的两臂与板斧抛开,又是一脚踹在巨灵神的额头。 “你真以为单凭现在的你,就一定能拦住我吗?” 巨灵神应声倒地。 秦观还未来得及再给倒地的巨灵神来上一招,便有一簇光芒在他眼前炸开。秦观向后飘飞了一段距离。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位黑白仙袍的男人,脚踏祥云,手中握着一缕黄沙。 秦观看着他,并无言语。 那人道:“在下路有为,在天宫任职,复察星河流转之机。” 并不是什么有名的神仙,秦观估摸着是以往人间那无数能够开天门主动飞升的能人之一。而他手上的黄沙,秦观知晓,那是与他同为西北妖王之一的黄砂君,更是黄砂君的生命本源。 “黑王,看着同为妖魔的份上,救我!”男人手中黄沙翻动间有声音传出,似乎是黄沙互相摩挲所发出的声音。 黄砂君原本想凭借自己的化沙术从这神妖交战之中遁走,奈何才化作黄沙,便被一张绣帕困住,更要命的,是抓住他的这个神仙仅仅呼出一口气,便清散了他的黄沙之身,抓住了他最根本的本源黄沙。 秦观笑了笑,不为所动。 名叫路有为的神仙手指捻动,在黄砂君凄厉的叫声中,将这缕黄沙揉搓成粉末。 就在指掌间,西北妖王之一的黄砂君便如此轻描淡写地死了。他的妖丹与魂魄,也在路有为的指尖化作虚无。 同时,变回巨马本体的百兽妖王轰然倒地。展翅与雷霆共舞的轻雷子也从九天之上坠落。 在百兽妖王的马背上,立着一尊手臂缠绕这火焰的天神,虽然他体态只有常人般大,可他在百兽妖王身上每走一步,便有一个火焰足迹留在百兽妖王庞大的躯体之上,灼伤着百兽妖王让他发出的声音越发撕心裂肺。 “乙丑太岁,蔡晨。” 轻雷子坠落之地的正上方,有一覆甲天将凌空而立,并无金光也无神火,与寻常人间武将无异。可就是这般朴实无华的天将,轻轻一脚,便将轻雷子踩落九天。 “丙午太岁,文司。” 不同于寻常天兵天将的仙神也从天门出走出,不乏一些民间香火众多的大神。 路有为说:“哪怕是能将巨灵打败的你,也不能打赢我们所有神仙吧。” 巨灵神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身来。 秦观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只是知道今天应该就是他的死期,也想起千百年前的那个将自己抱回家中的书生。 凌州他所定下的这些规矩是他黑王秦观的规矩吗?不是,是那个死得蹊跷的书生秦观的规矩。 那个书生,死得不值当。 秦观不再维持化形术,从当初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变回他原本的兽人妖身。 在场见到这一幕的所有人与妖全部大吃一惊,如今眼前这一幕,比方才天神降世还来得震撼。 应天长不由得摸了摸怀中的包子,笑容里多少有着些许无奈。 到现在,这些西北的人与妖魔才知晓,那个法力通天的黑王秦观,原来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也不是什么麒麟凤凰,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狗妖,黑狗妖。 结束西北妖乱的一战,就要开打了。应天长揉着包子的头,思绪不宁。 应天长望着这天,金光中透着一抹红色。 他想,这就是西北。 于是,他从白云中站起,朝黑王秦观走去。 应天长并不能御风凌空,而他现在能做到这一点,是怀中的包子在帮助他。 他来到变回狗妖妖身的黑王秦观面前,说:“先前你帮了我,怎么也得投桃报李吧。” 秦观嘴角微起,露出他狰狞的狗牙:“恐怕并非是这个原因。” “别乱说话。”应天长说。然后他转过身,对着那些受人跪拜香火的神仙,挺直腰杆。 白云之上,吴东溪叹了口气,也飘身而去。顾清让黄尧两人相视一笑,纵身而来。 青黄与青山在应天长离开白云的那一刻起便冲向被乙丑太岁踏在脚下的百兽妖王。 “心斋弟子,护西北太平。” 应天长侧过头,有些惊讶。因为说这话的并不是他,而是来到他身边的吴东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六 心斋十席 吴东溪在应天长的身边,面朝从天门降临人间的仙人路有为说道:“心斋弟子,护西北太平。” “诸位仙人不觉得做得太过火了吗?” 应天长很诧异地看着吴东溪,但吴东溪根本不想看向这个令她心生厌烦的应天长,目光一直平视前方。只是在她视野的余光中,还是瞧见了应天长嘴角露出的那真心实意的笑容。 这让吴东溪更加的烦闷了。 应天长哪怕回过头看向仙人路有为与神灵巨灵神,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半点消逝。说来也是,他与这些神仙本就无怨也无仇,哪怕之后会变成敌人大打出手,那也是认了,不会影响到应天长的心情。而应天长现在的心情的确很好,他知晓自己不是一个人。 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只是这西北上的生灵在天庭的铁腕下,或多或少会有冤。 只是这些神灵,不会低头,看不见的。 “天命如此,天命难违啊。” 路有为说得有些感慨,但应天长丝毫没有听出来些许悲悯。推动着他走出白云来到黑王秦观之前,来到这仙人路有为与巨灵神之前的力量其实很简单。以前应天长也这么做过,和那个烂橘子陆春雨,一同在江湖路上,为了些许不该死的难民或是罪不至死的犯人,两个人站在官府的官兵面前,耍着他们的三脚猫功夫。 那时陆春雨是热血冲头兴致勃勃,而应天长却是不想强出头的那个人,他能和烂橘子并肩而战完全是不忍心陆春雨一个人上去。 虽然最后都是以负伤逃命收场,但在应天长的记忆中,那时的陆春雨,笑得很开心。 好像还有自己。 要是早一点遇见包子就好了,烂橘子就不会死了。 陆春雨当初所做的,和现在他应天长在这西北大地上自愿所做的,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现在,自己不再是只有陆春雨一个朋友的应天长了。 “去你姥姥的天命,这里是人间。”应天长说。 吴东溪这才转头,死死地瞪了应天长一眼。 “人间心斋,想违背上天?”巨灵神以板斧敲地,地动山摇。 路有为摆弄着自己手中的一块紫色绣帕,微微笑道:“说这话的可是心斋四先生,自然代表着心斋。” “原本有一大堆天上与人间的道理可讲,但我们的四先生都如此说了,那就没得说了。” 顾清让也来到了应天长的身边,他的手指抵着归鞘唐刀的刀柄。 “原以为只有道家与佛家两方不让我们身心,你们这些多少懂点规矩的读书人不会太过难缠,没想到也是一丘之貉。”天上又有神人来到路有为与巨灵神身边。 而同时,青黄、青山以及黄尧也正与乙丑太岁和丙午太岁两位天将对峙。 大抵都忌惮对方的身份。 应天长还坐在白云之上时听顾清让解释过,即便是天上的天神,也不都是睥睨人间的强者,只有那些靠着自己于人间修炼得道打开天门的如路有为之类神仙才是天庭不容觑的战力。而先前被轻雷子与百兽妖王打落人间的天兵天将,大抵分为三种,一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被带上天庭的附庸之选,二是因为如误吃天果之类的好事而侥幸跨入天门之辈,三便是神仙眷侣飞升天界后在天界开枝散叶所生下的生命,这种先天神灵有强有弱,而能作为天兵出现的,大抵都是无能之辈。 其实还有一种,顾清让说得极为隐秘,便是天上仙人以无上秘法抽取他人灵蕴与魂魄所制作的天兵傀儡。 应天长走在顾清让与吴东溪之前,既然他是心斋四先生,就得有个四先生的样子。他说:“在我看来,读书人既是守规矩的人,更是定规矩的人。” “读书人在人间,心斋在人间,人间的规矩就该由我们来定。”应天长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在说大话,毕竟心斋不是只有他废物应天长一个人。 应天长故意停顿了一下,说:“嘛,相比现在的你们这些神仙,我想我们这些读书人是要懂道理一点,也该由懂道理的我们来定规矩。” 应天长不知死活地在几位天神面前大放厥词,这使得黑王秦观会心一笑。他想起了那个在酒馆里逼迫自己的应天长,也想起了为凌州定下规矩的秦观。 “那这位想为天下定规矩的心斋先生,你现在如何打算?”一位天神笑容玩味,他背后光影斑驳,似乎存在另一片天空。 应天长煞有介事的思考一会,咧嘴说:“很简单,你们这些神仙从哪来,滚回哪去。” 应天长毫不客气。 他看着这些神仙,目光不避不闪。 没有了张元春陈临安那几位能让应天长自知克制情绪的人在,少年罕见的流露出自己性情中的暴戾。这股暴戾,甚至不计后果。 一位天神手指轻抬又放下,从云层之上那位于无尽虚空的星河中,有一颗星辰爆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这道光芒穿透白昼的云海,从天而降,直照应天长。 吴东溪刚想有所动作,一个身影便出现在应天长身前高空,让自身被这道星光包裹,同时也拦阻了这道星光的去路。 这个身影,穿着僧衣,有个光头。 一叶和尚沐浴在星光之中,浑身毫发无损,他摸着自己的光头,说:“我佛慈悲,愿诸位心中的皆有慈悲。” “南华寺也要插手?”那位星光被拦下的天神很平静地开口。至于一叶和尚说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 “屠灭整个西北妖族,不管有错没错,不合慈悲。”一叶说。 “也不合道理。”应天长插嘴说。 一叶望着下方的应天长,露出笑容,看吧,我就说这个人与佛有缘,与我有缘。 所有天神的脸上都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慈悲,道理?他们这些位居九天之上的神仙面对人间的蝼蚁,不就是道理,不就是慈悲? 不知又是哪位天神动用仙法,西北大地上钻出无数丈宽的藤蔓,朝着心斋众人与一叶和尚缠去。 一叶和尚依然在星光中摸自己的光头,顾清让与吴东溪也没有动作。 “终于来了。”顾清让朝应天长说。 应天长一头雾水,却见得那些朝他们疯狂生长的藤蔓的势头忽然一顿,天地的时间就在此刻凝结,然后在应天长眼里,他能清楚看见空气中有一圈细而薄的涟漪从某一处震荡而来,亦如刀刃般割断那些不停蹿高的藤蔓。 当断掉的藤蔓落地之时,火舌舔舐而过,这些藤蔓被熊熊烈焰吞进腹中,在烈火的咀嚼下化为虚无。 “心斋四席,左丘一生。” 一名儒士从天地一线处的红云下缓缓走来,踏着夕阳的斜虹,一步入千里。 “秋风萧萧愁杀人啊。”又一男人从西北大地走来,手里拈着一片火红的叶子,不断来回摩挲。而他每走一步,脚下土层便升高一截,当他走到近处时,土层便高耸至天,与应天长几人并肩而站,他说:“宋若词,心斋五席。” 顾清让便也就趁此抽刀,刀光与刀势瞬间盖住整个天地,像大雨倾盆,也似狂风弥漫,没有先前朝轻雷子等妖王递出那一刀时的温柔。他说:“心斋第六席,顾清让。” 而在刀光之后,一声鹭鸣悠悠落在每个人的耳边与心田。在云海之中,一只白鹭悠然盘旋,而白鹭背上,坐着一人,那人晃荡着双腿,挠着头,被白鹭载到应天长身边。白鹭再高鸣一声,那笼罩一叶和尚的星光瞬间被白鹭吸入腹中。白鹭上那人揉了揉脸,说:“心斋七席,姓白名鹭,也有一只白鹭。” 在此之后,云海垂落,旋转出一个红云龙卷,而这道红云旋转而出的龙卷却渐渐化,落在一个巨大的青瓷碗内,大碗之中,不仅有刚刚的红云龙卷,还有电闪雷鸣,还有大浪滔滔。而在浪涛之中,隐隐还有蛟龙之影。 而碗口处坐着一人,他微笑说:“心斋八席,元晚贤。” 在心斋众人之间,一张宣纸悄然出现,宣纸摊开,是一副山水画卷,画卷中走下一人。那人朝周边同窗一一点头,最后目光落在应天长身上,说:“生心斋第九席曹徽,唯擅作画,见过先生。” 随后,一人立于一杆长笛之上凌空渡来,他所过之处,悠扬笛声仿佛心神,述说着各种曲调心事,每一个人耳中所听,皆不一样。 他抬手,长笛落在手中,说:“心斋十席,方天石。” 方天石出现后,许许多多心斋门生从天地各处用来,或骑马,或腾云,或飞奔,全部奔向应天长,他们这位心斋的四先生。 也在此时,吴东溪身后灵气四溢,展开一张崭新的天幕,将所有心斋学生包裹,这位想成为女子先生的吴东溪昂着头,说:“心斋三席,吴东溪。” 在这些心斋前十席的学生一一出现的实话,在岳凤山遗址的舒眉与简亦繁也慢慢消失在西北大地。 两人离开,简亦繁说:“让你留下来看没错吧?” “你将最后地点选在我所在的岳凤山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就过去的。”舒眉轻抚着怀中白猫,说。 应天长狠狠拍打自己的脸,如今的他心情不知为何,没有巨石落地心弦放松,而是如巨石不断坠地,一下接着一下的重击他的心脏和他的大脑。总之,他现在感觉到难以呼吸,却也被喜悦淹没口鼻。 他踏前一步,所有心斋学生皆踏前一步。 应天长说:“心斋,应天长!” 这是第一次,应天长对所谓的书院心斋,有了归属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七 终幕 心斋所敲定的书院前十席的学生,除了首席与次席依然留在书院,其余八席,尽皆赶赴西北。此刻,也与应天长站在一起面对从天门中踏入凡尘的诸位仙神。 “就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也想阻拦我们?”巨灵神叫吼道。 “不光这些凡夫俗子,还有我这只妖怪。”黑王秦观的身形出现在心斋学生的最强方。 不止黑王秦观,一叶和尚也开口道:“和尚应该不算凡夫俗子吧,毕竟是方外之人。” “罢了,巨灵。”路有为开口说,“既然他们不愿退就不退吧,打过去不就是了,我们好歹也是天庭在位的神仙。” “我让心斋的学生到这西北来,可不是让你们这些老而不死的家伙们揍的。” 一个应天长极其熟悉的声音在西北的高空飘荡。这个声音出现的瞬间,所有心斋的学生都露出了笑容。 应天长揉了揉自己额头,他知道这一场仗应该是打不起来了。就冲这声音的主人有本事在长安皇宫让哪吒三太子乖乖重返天庭,应天长就坚信他能在西北让这些他知晓与不知晓名号的神仙滚回天上去。 声音的主人,自然就是心斋的二先生,许鹿。 果然,在全部神仙人妖的目光中,一只黑色的虎爪从一缕西风中探出,然后走出一只黑虎。许鹿依旧躺在虎背,懒惫的模样不曾变过。 许鹿仰面朝天,躺在虎背上便没正眼看过那些神仙天神,说:“西北这地方的妖族,归我们心斋管的。呐呐,这也不是我们心斋自己定下的事,而是大唐皇帝让我们接手的。” 大唐是万邦的天朝上国,大唐皇帝是为天子,这种说法,不是没有任何根据的。所以这些仙神面面相觑,终于是流露出一丝犹疑。 但他们神情中的犹疑更多是因为许鹿本人,而非大唐天子。虽然人间的帝王气运与龙气对于天道与天庭十分重要,但区区人间王朝,他们这些坐在云端的神仙不过搅动搅动天下风云,这个人间最大的帝王家李氏说没也就没了。 不过心斋的许鹿可不只是眼前这些个心斋的学生。不谈许鹿能直接决定心斋如何行事,单说他的实力,就可以让在场所有神仙正视他,警惕他。 不,应该是害怕。 许鹿觉得他们应该害怕自己。 许鹿举起手指轻轻转动,他所凝望的天空的云海也顺着他手指搅动的方向而扭曲,仔细看去,整个天幕都在为之旋转。 那些仙神所踩踏的金色云彩与天门,也在其中。 动动手指便能搅动人间风云?我许鹿也可以,不只人间,就算是天上地下,只要我许鹿想,就会变色,就会颤栗。 许鹿说:“好了,还不快滚?” 那个老皇帝以及他的那些幕僚们都希望自己出现在西北,出现在朝廷江湖的视野之中,出现在天庭那些天神的手掌之中……呵,他是谁?他可是许鹿,那个圣人张元春的弟子,那个撑起中原读书人脊梁的陈临安的师弟,那个一剑荡九州的李青莲的师兄。 既然想让自己出现,那就自己为了师弟,可以顺他们的意来到这西北大地,出现在他们想让自己出现在的每一处角落。 只是想将他许鹿握在手中,讲真的,除了生气的先生,没谁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许鹿只要出来了,就只有他来掌控风云的,不并非是一句大话,也不是许鹿为自己塑造的一颗信心,而是事实,也只会是事实。所谓的只手遮天,可不单是靠着巨灵神那种巨大的身躯而已。 路有为等神仙皆有些踌躇,此次下凡,并非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想法,而是背负天命。这若只是关乎他们自己,在许鹿出现的那一刻,不,甚至在心斋前十席的门生以及圣人张元春新收的那个弟子应天长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卖给心斋一个面子。 毕竟心斋是三教中儒家至关重要的一个势力,而天庭对三教,可不是对人间王朝那般容易掌控。 路有为说:“许鹿,你知道,这是天庭的法旨,这是……” “天命?”许鹿打断了他,还发出一声嗤笑,许鹿搅动天幕的手指一点,那道竖立在金色云端之上的天门轰然碎裂,化作点点金光洒落在西北人间。 许鹿手指一转,有一道天门在许鹿手指划过间再度打开,落在众天神面前。 “请吧。”许鹿说。 “我不想听你们任何解释,更懒得听,我许鹿话就撂在这,想继续屠杀西北妖族,那就做好我许鹿绑着你们这些自认高高在上的众仙神们上凌霄宝殿,去和那位好好论道论道。”许鹿说。 路有为叹息着说:“许鹿你为何执意如此?”他已经将自己手上的那块绣帕收起。 “凭你一介凡人如此大的口气?”除了路有为,还有一个天神开口。 许鹿吞吐着天门附近的云雾,说:“我倒是对西北这事没什么兴趣,你们对那些妖族杀也好救也好,我又不是我家老大陈临安,没想多管闲事。但我那可爱的师弟都站在你们面前了,我这当二师兄的,怎么都得站出来,他想干什么我就支持他干什么了。” 许鹿最后一句话将嘴边的云雾彻底吹散,然后斜眼看着刚刚说话的另一位天神,说:“你要是不信,你可以赌一赌试一试。” 这是许鹿第一次看这些天神。眼神却和温和二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所有人感知不到,那位天神已经被许鹿的气势所笼罩,许鹿还没做什么,渐渐的,由恐惧与魂魄编织的绳索被这位天神从嘴里吐出,他就如此飘落在西北大地,与黄褐色的土壤融为一体。 在场的每一位神仙,都不曾开口说话,脸色都没有变化。 没有愤怒,没有同情,也没有可惜。 许鹿再度望向天空,说:“我许鹿是个好人,所以他不会连累到你们。所以不信我许鹿能拖着你们去见那位玉皇大帝的,大可以继续做你们所谓的天命法旨。” “当然了,大不了我就把我家老三从草原上叫回来,和我一道送你们回天宫。” 许鹿看着这些神仙,心中冷笑不已,大手一挥,他指尖在天幕上所开的那道天门忽然传出一道巨大的吸力,将那些天兵天将一一吸回天门之内,然后再是那些非同一般的路有为之类的神仙被吸回天门。 这些天神也没有丝毫的反抗,甚至主动化为一团光晕,被吸入天门重返天宫。 待所有神仙不在人间之后,许鹿的手指再点,那扇天门就此关闭,然后消失。 应天长知道,这场声势浩大的西北妖乱,就如此虎头蛇尾的结束了。而他应天长没有救到自己想要救的人,也没有救到任何一只妖。 少年没有悲伤,没有惆怅,当然,也没有喜悦,没有欢乐,只有一种肩上担子被卸下的轻松。但其实在应天长心中,他并不希望心斋这些同窗的出现,也不希望许鹿来到西北为他救场。这是他的担子,他想背着。 少年的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并不想卸下这个担子,他懵懂无知地扛起西北妖乱的担子,再不知所谓地卸下,在此期间,他毫无作为。 许鹿回头看了眼自己师弟,看见了少年心中升起的缠绕灵台的淡淡青烟。许鹿坐起身,对吴东溪说:“东西呀,你组织他们去帮帮那两只半死不活的妖王,然后再去收拾收拾留在西北的烂摊子,凉王府和西北军想插手就最好,甩给他们就行了。” “许先生!”吴东溪自然知道许鹿并非正确的唤她名字,但吴东溪只是多瞪了应天长,便领着心斋学生走了。 天空之上只留下骑着黑虎的许鹿,抱着包子的应天长,还有黑王秦观与和尚一叶。 “一叶和尚还想我请你喝杯茶吗?”许鹿笑着说。 一叶和尚赶紧摸着脑袋告辞,自己没去西域前还在南华寺的时候没少听寺里的那些大光头们说许鹿的坏话,后来三教之辩上也与许鹿有过那么一面之缘。从那时起,一叶和尚就知道这个许鹿许先生很麻烦,而且一叶和尚很不擅长与许先生这类人打交道。 只是一叶和尚在走前,来到应天长身边,贴近他的耳朵声说:“我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应施主你与我与佛都有缘,这次就不再多说了。先前应天长金刚怒目那一拳我看见了,便想提醒应施主,我们佛家有云,佛身即法身,这一点,和你们儒家的天地法相有些不同。真正的金刚怒目,可使四魔俯首,可教仙神低眉。” 其实在场的秦观与许鹿都听得见。 应天长也悄声说了句谢谢,一叶和尚便拄着他那根行山杖,奔跑于黄沙之中,西北晃荡了这么久,改回南华寺去见见师父和那个该死的师叔了。 许鹿再转向黑王秦观,秦观已经变回人身。许鹿说:“你若是去天庭闹腾我可以帮你再开天门。” 秦观说:“不用,守着一亩三分地,也还好。” “你若真这么想,会掺和到这西北妖乱之中?”许鹿说,“看在你没怎么欺负我家老四的份上,你就继续在这当你的妖王罢了。” “还不走愣着干什么?” 秦观笑了笑,这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般,但也没办法,技不如人。秦观眯着眼寻了一处凌州的酒馆,缩地成寸地走了。 总算轮到最后的应天长,许鹿从黑虎背上下来,脚踩虚空,来到应天长身边,说:“咱们两兄弟聊聊?” 应天长点点头。 是该聊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八 余波 应天长从睡梦中惊醒,黄云城最后一场大火的炽烈灼痛了他躲在黑暗中的眼睛,而岳凤山边妖怪们的惨叫则在锤击着他的耳膜。这个感觉并不好受,所以应天长别无选择,只能从虚幻中睁开双眼,然后面对更加难堪的虚幻。 西北的妖乱结束了,是的,在许鹿和他进行完那一场对话的时候就彻底结束了。现在的应天长正躺在江南心斋自己的那一栋屋子里,应天长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书院内外都知晓他已是心斋四先生的事实后自己还会住在这个屋子里,但应天长庆幸如此。 不过,对于应天长来说,西北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个开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去为那些西北妖族出头一样,他没有任何理由,百兽妖王是为了自己的信念,一叶和尚是因为怀揣的慈悲,轻雷子凭着一股意气,但他应天长不是。 一点都不是,他没有上述的所有,只有一股冲动。 包子舌头的湿润将应天长从迷惘纷乱的深渊中拉出,应天长揉了揉舔舐自己脸颊的包子,然后将它抱在一边。 他为自己的脸盆盛满水,然后看自己面容在水中的倒影,又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思绪。在西北的最后,许鹿与自己说了什么? 应天长感觉自己这个二师兄似乎说了很多,自己也听了很多,虽然大多是自己不愿听的也不想多去思虑的事情,但自己当时的的确确将许鹿所说的话放在心里。他想要去当一个好的师弟,一个不会给一二三先生丢脸的四先生。 但是现在,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他心底却又不愿将西北一事就这么放下。 包子汪汪地叫着,应天长将脸没入水中,包子的叫声依然震荡着盆中清水来到少年的耳里。 冷水的沁凉从他的肌肤渗透入他的躯体,再传递到他的灵魂深处,少年狠狠打了个寒颤。在水中,应天长在想心斋究竟是如何去处理西北妖乱的后续事宜的,那几位妖王怎么样了,秦观是否还在凌州的坚守他的规矩,而他的规矩又到底是什么,百兽妖王还能不能回到百兽山,轻雷子死了没有,雷谷不在的他又该何去何处……这些问题一一在少年的眼中的水光中闪过,他记得许鹿也提及过这个,但他还是忘了。 这三位妖王是生是死,他应天长并不知晓。而西北七妖王中最后的那位苦毒元君刘禹,他更是没在西北大地上见到过。 不过在刚回到书院的时候,脑袋里一片浆糊的应天长听到顾清让提到那位苦毒元君被南海观潮人顾北芦与西北军陈舒林联手击杀,当时应天长没做太多的思考,只是顺着问了一句顾清让他与那个顾北芦谁要更厉害些。 顾清让倒也不自夸,老实说自己现在还不如那南海观潮人,因为南海观潮人是彻底的江湖人,一身战意更是如他常年所观大潮那般,一浪更胜一浪。应天长提及到长烟河顾北芦与黄砂君红日大王那一战时,顾清让也说,西北七妖王虽然层次分明,黑王秦观自然最强,轻雷子百兽妖王苦毒元君为第二层,黄砂君与红日大王在第三层次,但并不能因此觑这两位妖王。而且长烟河那一战,哪怕西北铁骑没有驰援顾北芦,打至最后,多半还是要以顾北芦将其悉数击杀收场。虽然不知道顾北芦需要付出何种代价,但置身处地换作他顾清让,得是惨胜。 天时地利人和,深处长烟河麾下千余水妖的红日大王将其占尽。 在西北,应天长见识到了除了首席与次席以外的整个心斋前十席中的八人,不算早已认识的顾清让与一面之缘的吴东溪,其他六人在西北的登场,让应天长影响深刻。哪怕是早已认识的顾清让,应天长也见到了平常不曾见过的他,比如说,以刀对敌的顾清让。应天长现在还记得自己被顾清让一拳打飞的疼痛。 虽然因为许鹿最后的出现,应天长没有见识到他们每一人的实力,但单是站在他们身边,应天长便感受得到这八人的压迫力。当然,最重的还是那位吴东溪,尤其是她的眼神…… 而应天长稍有遗憾的,就是不知那位名为舒眉的少女是何时离开的岳凤山,甚至是离开西北四州,但应天长也有些安慰,自己总算是知晓了她的名字。 而至于在西北掀起这场风浪的简亦繁,应天长则没有去多想。只是在于许鹿的交谈中,许鹿也提到了这个名字,尤其是为何天庭只求诛灭西北妖魔,而不去管幕后推手的简亦繁,难道是因为天庭并不知晓? 应天长将脑袋从水里抬起,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他简单的擦了擦,又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窗外有风吹过,应天长将目光投出窗外,窗外只有寒冷与萧瑟交融的宁静。他已经回到心斋一月有余了,这一个月里,他完全放弃了老书虫让他去读的文课,终日与墨书亭黄行村两人在一起,拜托这两位指导自己修行的先生如铁匠铺的铁匠千锤百炼自己手中铁器一般磨练自己实力。 是的,实力。这是应天长觉得自己在西北中最欠缺的东西,他要是在强上那么一点,能够让那些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不只是支撑他的身体,他就能够不这么憋屈的从西北回来。 西北此行,他没有做到任何事。 而他,终究还是要去一趟西北的,最好的,百兽妖王能还在百兽山上,作为后生晚辈的自己得敬他一壶酒;轻雷子也能再度碰上,自己要好好揍他一顿,然后再与他走一趟没走完的西北路;秦观希望他会在自己过凌州时再度出现,自己会彻底去问一问他给凌州定的是什么规矩。 应天长再度揉了揉自己脸颊,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自己从西北的梦境中惊醒了,但他却记得每一日梦中所见全都一模一样。而每一日醒来后,自己也会如此的思绪紊乱,去想一些自己应该早已放下的事情。 而至于许鹿说了什么,应天长想知道,却也不想知道。 而从西北回来后,应天长还没有再见到老书虫与许鹿,事实上,应天长谁都没有见到,无论是顾北芦黄尧,还是青黄青山。 应天长躺在床上长呼出一口气,他抱起包子,推开门,坐在天幕之下,尽情吐息着空气中的清爽。 不论是活着还是修行,都得张弛有度。这个道理墨书亭在初见应天长时便对他说过,让他要好好缓和自己的心境,现在的应天长虽在心境修行上一头雾水,但在身躯肉体上的张弛有度还是做得到。 今日便是墨书亭与黄行村为其放的一个假日,让他好好调整状态,让疲惫不堪的肉体得到充足的休息。只不过应天长有那件惜诵长衫,自己的身体一直能得到有效的恢复,所以在墨书亭与黄行村手下修行应天长更加事半功倍。 只是少年如今虽然勤奋,也没傻到不让自己休息的地步。他不是当初遇见的武痴杨定九,更不是那个见着版本破烂秘籍就跟个傻子一般只知道练剑的烂橘子陆春雨。 应天长昂着头,他怀中的包子也昂着头,享受着迎面而来的秋风。 再过不久,得入冬了。 包子汪汪开始交换,应天长摸了摸包子的头,在包子叫出声的那一刻,同样有一个身影进入他的眼帘。 青黄。 只是这个模样的青黄让应天长有些惊讶,因为他并没有变化做人形模样,而是他的兽人妖身。粗壮的身体,巨大的犄角,三个应天长加起来估计才有他一般强壮高大。 青黄在应天长身边坐下。 应天长说:“这段日子你去哪了?” “西北事情结束后心斋便派了几名先生去西北建立书院,顺便管一管西北四州的妖怪。我当初就留了下来,毕竟我既是西北出生,还有归入心斋下的百兽山的事情。最近才回来。”青黄说。 应天长这才记起当初和心斋众人一同回到书院的似乎只有青山一个。他说:“凉王能让先生过去?” “建立书院教化西北百姓,顺便治理那些无法无天的妖怪,怎么看这都是好事,凉王自然首肯。”青黄说。 “你留在百兽山事情处理好了?”应天长问。 青黄点点头:“其实没什么处理的,先生们办事自然周全稳妥,只是我好久没回去了,这一趟回去也没多待,就想在那里杵着能帮一点忙是一点。” 应天长微笑,这是他认识的青黄。 青黄说:“原本前几日就回到书院了,只不过来这里找你,你都不在。” “我忙着修行这几天。”应天长说,“那百兽妖王呢,他回到山上没有?” 青黄的牛舌舔了舔自己的鼻头,说:“他……去了天庭,然后在斩仙台被那些神仙砍下了头颅。” 应天长愣了愣,似乎听懂了什么。他还记起他从百兽山离开前青黄与自己的交谈,其实在那个时候,不论是青黄还是应天长,还有那位闯上天庭悍然赴死的百兽妖王自己,都料到了百兽妖王青云的死亡。 也不用问,应天长肯定百兽妖王是闯入天庭大闹一番的。 这事情应该闹得很大,但应天长除了去墨书亭与黄行村那里修行,就根本不曾去了解外面的传说传闻。 应天长看着如今兽人妖身的青黄,他有一点明白为何当初那般在意世人眼光的牛妖青黄会如此直白的袒露自己的妖族身份。 “抱歉,节哀顺变。”应天长说。 也不需要问,应天长知道的,青黄是百兽妖王青云所影响的第一位生灵,也是青云意志的继承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六十九 陈临安回来了 据青黄所说,百兽妖王在斩仙台被砍去头颅的时候,西北四州同时下了一场金色的天雨,不知道是天庭天道对天下生灵的一种震慑,还是那位在西北妖族眼中算是英勇就义的妖王的信念所化。总之,应天长相信青黄一定是偏向于后者。 金秋金雨,这声势浩大且绮丽的景色哪怕是凉王府有心隐瞒,也藏不住,而凉王府对此也并无任何动作,任这场金雨连下七天七夜,并没有任何表态,而大唐方面,也没有给出任何说法。所以这场金雨与百兽妖王之死,传的很快很远,不只是大唐境内,而是传遍整个人间天下。听闻万妖城那边还为已死的百兽妖王在城内虚设一个席位。 应天长揉了揉脑袋,看来自己还是得多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但应天长也知晓,估计过一阵子这个想法便会被自己忘到九霄云外。毕竟现如今书院外天下间发生的一切,与他应天长并无关系,他也没想去多知晓些天地间的消失。江湖里谁最强,人间哪里最怪,种种这些,少年都没有兴趣。 他不是陈临安,不是许鹿,也不是李青莲。 他是应天长,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应天长”是什么。 青黄再与应天长聊了些别的东西,应天长问现在书院还有人欺负你吗。青黄傻笑着,说自己现在这幅模样有些骇人,那些喜欢欺负他的人根本不敢靠近自己。 然后青黄便就走了。 应天长抱着包子,思绪又开始在天空乱飘。 西北与这里,其实没什么区别。 就算是拿西北的百姓与这间书院中的达官贵人和读书种子比,也没啥区别。 是吧,包子?应天长揉了揉包子的头,包子摇着尾巴叫的欢快。而也在这时,应天长忽然站起身,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那简亦繁口中所说的在人间为自己创造光芒一事,说得是我们。也就是说,舒眉也在其中。 人间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简亦繁口中所说的那个“我们”,就有可能是那个穿着白衣裙抱着白猫的少女。 这一瞬间,少年很想知道天下间的奇闻异事,很想知道书院中何处可知晓这些事情。 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开始陈临安当初对他说的那个负笈游学。 他去闯荡天下的时候,总能碰见那只白猫,那位少女。 但应天长很快便将自己胸中的这一口意气吐出,放在几月前他还可以以一个逃难少年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在哪都能活,在哪都一样。但现在,不是了,他知道这个世界有妖怪,有鬼魅,有神佛,有仙人和武夫,还有许多他不曾见识过也不知晓为何物的生灵死物,而且绝大多数的存在都不是他应天长能够应付得了的。 以往应天长所逃难所遇见的那些鬼魅妖魔与恶人武夫绝大多数都可以凭他自己处理,实在不行,还有包子,而现在顶着心斋四先生名号的应天长,吸引到自己身边非凡之人或是妖魔,也许靠包子都无法应付。 毕竟现在的包子的实力还没有恢复到它转世前真身饕餮的巅峰实力。 应天长笑了笑,算了,之后再去问许师兄吧。应天长顺着倒在山坡上,望着在空中缓缓变化的白云,将自己那些多余的思绪抽离出自己的脑海,将头脑放空,静静地享受这一日的假期。 明日,又是被墨书亭或是黄行村狂揍的一天,后天也是,天天都是。 这样其实挺好。 包子舔了舔应天长脸颊,然后跑回应天长的屋。 应天长知道包子这是去翻找他买回家中的食物,包子想吃就吃吧,只要它不发疯把山坡下这静心谷的书生学子吃了就好。 白云悠悠,清风拂过。 吹起尘埃,吹动心湖,翩飞起缕缕思绪,如春末柳絮随风舞。 “想谁了?” 应天长立即坐起,他转头,瘦弱的书生位于他的身边,笑容温柔。 “师弟。”陈临安说,“是在想我吗?” 应天长没有说话。 他看着陈临安,这不像是他出现的模样,无声无息的来,又在人的目光中瞬间消失,这倒是许鹿的行事作风。但应天长看着陈临安的脸,看着陈临安的眼睛,知晓这就是陈临安,不是别人施展的变化术。 “我觉得我忘了些东西。”应天长说,“我去过一趟西北,结束的时候和许师兄有过一场,但至于我们聊得什么,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些印象。” 陈临安说:“二师弟这是为你好,现在的你还无需为这些操心劳神。” “这么说你许师兄动的手脚?”应天长问。 陈临安点点头,站起身来说:“这个说法可不太好,别叫他听去了,他会收拾你的。” 应天长跟着站起来,说:“那你去哪里了,你不是一直待在心斋的吗?” “魏老先生在荆湖所办的那所私塾多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读书种子,老先生想让我带回书院,我便在留在那少年身边,既是为让他来心斋做准备,也是看看他的根本心性。”陈临安往前踏步走去,他知晓应天长的脾性,应天长来到书院,只会去先生夫子们要求少年所去的地方,根本就不会到其他地方多转悠一下。 而先生近年里都要处理饕餮与应天长入书院以及心斋其他方面的事情,三教,朝廷,以及天上地下都要有所交代,定然是顾不上应天长的,而许鹿的性子懒散,他自己更是常年窝在他那所院里,估摸着也不会带应天长在书院好好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 也是,他们这几个师兄弟,除了他陈临安,每一个都不是会照顾人的那种。 不过现在他陈临安回来了,就不一样了。心斋里里外外这被先生从人间一隅开辟出来的千里山河的风光,可是十分不错的。 当初李青莲将心斋山河逛遍,也花了不少时日。 应天长就像最早跟随陈临安入长安出长安那般,陪着陈临安走走逛逛。途中,他还是再问陈临安与那名少年的情况。 “他同意到书院里来了?”应天长问。他知道陈临安言语中的那位了不起的读书种子便是荆湖那条偏僻道上为自己点灯的少年林宣。 然后他便被陈临安以清风送入书院。 “还没有与家人做离别,这段时间他也停了在魏老先生那里的课程,让他多与家人共处一段时间,毕竟来了心斋,就要背井离乡了。这一点,我与他说过,他说他会自己去与父母亲解释。我想到时我还是得在场,毕竟那孩子虽是懂事,却也不曾见过外面何种模样,父母总共担心,有些说与不说,得我来说。”陈临安说,“所以中途抽空,我便回心斋一趟。” 陈临安与应天长很快便走出静心谷,应天长所住之地本就是静心谷最边缘的地段,翻个山坡,便是另一番光景。 山木茂密,阳光顺着叶与叶之间的缝隙洒下。秋日入冬前最后的几声虫鸣零散在这片茂林里。 应天长跟着陈临安走着,偶尔被阳光划过,他的脑袋也随之剧痛。 他隐约想起,西北那次谈话中提及过陈临安留在荆湖一事,那个读书种子自然是赤诚之心,甚至比魏岘想得还要潜力无限。而这么个像放在黑夜里的灯笼的林宣为何朝廷没有将其收入国子监,为何儒家的其他势力没有派人游说,为何恰好等到陈临安待应天长会江南时出现在陈临安面前,这背后,自然是有人有势力在运作这件事。 而陈临安与魏岘,纵然看见了其背后隐约的推手,仍然很乐意吃下这一口鱼饵。 毕竟这个少年,很干净,也确实有资格担起一身文运,当得起许鹿那一句“赤诚之心”。 陈临安知道许鹿的手段,他并非是封印了应天长的记忆,而只是蒙上一层雾而已,平日里应天长若是去努力回想,当然是雾里看花,什么的看不真切,而有一定契机,这层薄雾就会慢慢消散。许鹿这么做自然是为应天长好得,他并不想欺瞒应天长,也不愿意现在就让应天长卷入这个他们这些师兄先生都难以脱身的漩涡之中。 所以当应天长出现头疼的症状时,陈临安便放缓脚步,手臂轻轻护在少年的身后。 这个疼痛并未持续多久,稍纵即逝。应天长揉着头,说:“那个林宣如何个了不得?” 身后传来包子的声音。包子在屋内便闻到到了陈临安的气息,正是因为是陈临安,包子把面前的食物吃完后才匆匆赶来。 陈临安微笑这扬手,一股清风将包子送入应天长的怀里。 陈临安说:“文心可雕龙。” 应天长沉默着,他知晓自己绝不配上这个说法。也不算是妄自菲薄,毕竟嘛,无论是哪一个人,连他的二师兄许鹿第一次见少年时,第一句话便在说应天长不是一个读书人。 但也谈不上嫉妒或是其他什么,应天长从来都觉得自己都不是一个读书人,文心雕龙这种话说他,和什么应夫子之类没有半点区别。 应天长想起了心斋十席,能让陈临安说出这种夸赞之语,那个为他点灯的少年应该能拉下一个人来,但他能站在第几席,应天长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站在第几。 应天长这些日子不断修行,能检验其成果的,就是心斋十席。在他心里,不入十席,就不配走出心斋去负笈游学游历天下,而不入前三,就不配这个四先生的名号。 嗯,应天长低头看了眼包子,四先生嘛,第四席也可以,应天长想起了第三席是那个吴东溪。 不知为何,那吴东溪也没对应天长做什么事情,从西北回来后也再无交集,现在的应天长竟也有点害怕她。 是环境使然吗? 应天长已经跟着陈临安走出了茂林,山岳已在他们的身后。 一片青绿的草原在他们眼前铺开,让应天长感觉此刻仿佛并非秋日。 应天长看向陈临安,说:“你故意的吧?” 不等陈临安回答,他又说:“你什么时候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 少年心中住着人 “便是这两日吧。”陈临安回答说。 他此番回心斋一趟便是不放心从西北归来的应天长,后者心境起伏之大,陈临安能够预料,这位也曾游历千万里山河土地的孱弱书生也晓得西北这事之后,应天长会注意到更多他以往不会注意到的事物,说不得还会因此钻牛角尖,从此为此执着。凡事有利有弊,但凡事也得有所取舍。许鹿能料到这一切的发展,西北之行对应天长日后来说只会利大于弊。所以陈临安回来这一趟,是想亲眼看一看自己这位师弟有何改变,而同时,也让他不太过执着于他心中所想。 陈临安抬起头,草原一望无垠。而近在眼前的草叶尽管被秋风摧残着瘦弱的身躯,因痛苦而折腰,却也不肯褪下那一点绿色。 就像他现在所做一般,带应天长四处走走看看,不让他把自己一直锁在那偏僻而孤寂的木屋里。 这是心斋的青原,四季常青。 陈临安更希望应天长能自己走出来去看看心斋风光,去看看更加广袤的外面的世界。 大千世界,只会更加美好。 陈临安叹息一声,这是他的习惯,也是此刻的忧心。他知道这事对如今的应天长来说还太远,就算此刻应天长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他走出书院后,落在他眼中的,只会是灰暗与苦难,那些人世间拥有也注定不会消失的痛楚的呻吟会被无限放大地闯入少年的耳朵,化为一柄又一柄钝刀,慢慢割裂少年已不再纯白的灵魂。 如同此番西北他所见那般。 相由心生,佛门这句禅语对得不能再对。 应天长只是站在陈临安的身边,不时摸一摸怀里打着哈欠的包子。偶尔扬起的微风传递来的冰冷比往日更重了一分,应天长知道今日比昨日要冷一些,他也知道明日会比今日冷一些。而陈临安所思虑的所忧愁的那些,他却不知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心境存在着一些问题,他也想去改正。但终究来说,知道是一回事,改正却又是另一回事。 不然佛家所谓锁心猿栓意马道家的斩三尸就不会那般的难,也不可能做到后就立地成佛成仙。 应天出也吐出一口气,但却不是陈临安那般的叹息。 陈临安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陈临安说:“也幸好,师弟在西北能有所收获。” “啥?”应天长转过头,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收获,自己这一身伤势算吗? 陈临安指了指少年的胸口,说:“这里能住着一个人,便是最大的收获。” “啊?”应天长更懵了,只是脑海中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位白衣裙的少女的模样。 可想起她来,应天长又有些惆怅,似乎自己很少见她笑过?在少年的脑海里,少女精致的脸庞一直都是一个表情。可单是这一个表情,少年便将它收入心底,又百看不厌。 陈临安觉得这样挺好,心中有了挂念,所作所为虽然有时会显得有些无理有些痴傻,但那就是不曾掩饰的最真实的模样。 那就是人间的美好。 也是最美的美好。 “怎么了,是东西吗?”陈临安问。 “东西?”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应天长便意识到陈临安所说的东西指的是吴东溪,在西北结束的时候,许鹿也如此称呼过吴东溪,可见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好。 或许是自己抢了她的圣人弟子以及四先生的这些位置吧。应天长说:“怎么可能。”少年本还想说一句她讨厌我还来不及呢,但想了想,没有必要。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就算了。 说出来不仅没有意义,还可能引发一些没必要的事情。少年可不想那位心斋三席堵在他的门口质问他为什么在陈临安面前说她的坏话。这虽然不像是那位吴东溪能做出来的事情,但谁又猜得到她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在应天长的想法里,能与她少打一点交道便少一点,没必要徒增麻烦。 见应天长不愿说,陈临安便不再继续追问,只是他嘴角噙着的那一抹微妙的微笑总是看得应天长浑身不自在。 陈临安很开心,自己的师弟如今会有如此的模样心中会出现如此的情绪,虽然模样未有多的变化,但与数月前山野旧亭里面若死灰的少年判若两人。这便足够了。 陈临安深吸一口秋日的萧索,莫名的,他现在也开始想念在长安楼中的婉秀了。 不知长安是否有秋雨,她会在窗前吗? 秋日的忧思,是在愁秋雨中万物生灵的寂寥,还是在愁自己容颜衰老? 亦或是在想念某个说好要为她赎身的书生?那个书生自然是自己了。陈临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自己真是在说笑,婉秀不会老的,所以,也只有她嫌弃自己的时候。 陈临安想起自己与婉秀结识后最开始的那一段日子,自己也是如应天长般藏着掖着,不告诉先生与师弟们。 有乐也有愁。真好。 陈临安不说话,应天长也不说话,跟着他这位陈师兄一同走在心斋这片名为青原的草原上。 青草为微风折腰倾倒,陈临安与应天长各自为自己心中所住那人倾倒。 应天长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陈师兄,心斋何处可知外面的奇闻异事?” 陈临安的思绪被应天长拉回,他说:“离静心谷最近的坊市青蚨坊里便有心斋的百晓阁的分店,去那里就能知道天下各处的事情了。” 陈临安想了想,继续说:“当然,有些机密的事情并不会在百晓阁中挂出,你若有一些想盘根问底的事情,可以去找百晓阁的幕后老板,也就是你的二师兄许鹿。世间事大抵他都知道的。” 应天长想要了解外面的事情,这是一件好事,所以陈临安便为他讲了一些其中的细节。但很快陈临安便发现,应天长又回到与他同路的那个模样,自己说事,他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并不伤心。 陈临安微微一笑,也就换了话题,说:“不过接下来这几个月时间,师弟应该会很忙的。” “嗯?”应天长抬起头,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陈临安说:“再过几日应该会有人通知你,我便提前与你说了吧。” “儒家内部书院之间常有联系,心斋作为儒家书院自然也常与其他书院有所交流,寻常的还好,最怕就是与同在儒家势力内那些有望争一争正统第一的书院进行那些所谓的‘切磋’,不是打架便是吵架,半点没有交流互助提升学问的想法,反倒是争那个谁胜谁负的虚名,想将对方书院踩在自己之下而已。文人相轻,就是这么个道理。” 应天长说:“有心斋那前十席在,心斋也不会输吧?” “这不是输不输的问题。”陈临安叹了口气,“好吧,心斋上下当然也是不想输的。但能大张旗鼓来到心斋做这种事情,无论名声底蕴或是实力,都不输心斋半点。而心斋占了儒家正统头名第一的位置这么久,说是文无第一,可其余儒家势力多少都有点不满。而这一次,则是不少儒家势力联袂而来,为的就是你。” “我?” “你可是儒家圣人之一的张元春的四弟子,心斋的四先生,同时目前仍是心斋的学生,前不久刚解决了西北妖乱,能压一压你的威风,自然对他们来说是很不错的。” “同时能赢过整个心斋,对他们而言就更好了。” 应天长沉默不语。 陈临安也不再多说,只是道:“师弟你也无需有什么压力,虚名而已,赢不赢得了,不用管的。” 应天长咧了咧嘴说:“能不参加吗?” “这也不是参不参加的问题,那些有心人可以一直缠着你直到你不耐烦为止。”陈临安说得深有体会。 应天长想也是,当时也应该有许多人缠着陈临安想踩着他登上众人的视野。 嘛,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应天长觉得多数时候的心态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到时候对方缠着他比的还是硬实力,他现在想的再多也于事无补,只能说有了个心理准备。 应天长望着天空,湛蓝的天空浮现出一缕紫色。 应天长觉得很好看。 “心斋还有很大?”应天长问。 陈临安点点头,他的手指指向南方,那是他们来的放下,说:“静心谷再往南,是临仙湖,每日清晨湖面定有白雾袅袅,泛舟其上,如身处仙境。” 陈临安再指向西方:“那里是千学塔,是心斋的藏书之所,塔共九层,层层而上,下六层可供学子人已浏览。千学塔再往西,还有更多风景。” “而这青原再往北走,是萧山,萧山山崖处有一间亭,以前我与你三师兄常在那里聊天。” 陈临安说:“心斋很大的,你没事可以多走一走,去看一看。” 应天长看见陈临安将手伸入他的衣袖里。陈临安的衣着没有变化,老旧的儒士长衫套着一件宽松的袍子,还是之前的那般普通,甚至袍子上还有一些残留的灰尘。陈临安就是这般,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有两袖清风,可他袖中也不止清风。 陈临安的手从袖中伸出后,手上多了一本书。 他递给应天长,说:“师弟啊,还是得多看点书。” 应天长并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听这类的言语,但此刻,他却满心欢喜的接下,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一 红枫绿柳百晓阁 陈临安带着应天长逛了两日书院,便就离开心斋了。 这是分离没有荆湖那次的猝不及防,是雪花消融在水里的温和与可预料。墨书亭与黄行村那里陈临安应该去打过招呼,应天长在这两日后再次去无忧崖挨揍时,两位教习先生并没有多说什么。在墨书亭眼里,前短时间疯狂修行的应天长应当好好地利用这两日将自己身心的疲惫都扫去。 陈临安在此离开书院,应天长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现在他又一个人了。 除了去无忧崖修行时能见着墨书亭或黄行村,大部分时间少年都是与黑犬独自面对书院这广袤无垠的天地,与随处可见的建筑。 应天长有时坐在自己屋前的山坡上,看着脚下山谷里密密麻麻的人影灯火,并没有多少热闹的感觉。那些映照着夜幕的火苗,灼烧的是更为宽泛的寂寥。 顾清让青黄这些他能说上话的朋友在心斋中也各有事情,不像他应天长一般是个不知做些什么的闲人。当应天长想去寻他们的时候,才恍然自己并不知道他们住在何方,也不知他们时候有空。 当然,应天长更不知道找到他们后该做些什么,谈天说地,还是其他的什么? 想一想,还是自己一个人和包子在一起要更加轻松与惬意。 其间,应天长抽空去了一趟陈临安口中所提的开在青蚨坊的百晓阁分店。 应天长原以为百晓阁门口会人山人海,但却与他意料之中的模样相去甚远,挂着“百晓阁”牌匾的三层楼门口虽不至于门可罗雀,却也并非应天长所想的那种人流来往络绎不绝。 陈临安曾说过幕后老板与推手是许鹿的百晓阁立足整个天下人间,而在心斋之中就有三家分店,分别立足于心斋大大共十数个坊市中的三个,青蚨坊便是其中之一。而青蚨坊附近却只有静心谷一处学生住处,而在静心谷居住的学生文人,多符合静心谷的前缀“静心”二字,所以青蚨坊的百晓阁门市内没有太多顾客也说得过去。应天长自己随便琢磨着,走进了这家与看似与寻常店铺无异的百晓阁。 青蚨坊的这间百晓阁第一层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处柜台,一些衬托的盆景,以及直通二楼的楼梯。 没有贩卖的物品,也没有能让应天长眼前一亮的布置。 在柜台处,有两个伙计,不过两个童,看着也不到十岁的模样。这两童一个将自己的脑袋放在柜台上呼呼大睡,另一个则后仰在座椅上,双眼空洞的望着头顶的木板。 仿佛谁都没有看见应天长的到来。 应天长看了一眼这两个伙计,心中犹疑,朝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直到走到那个楼梯口时,应天长才感觉到这个百晓阁的不对劲——他如今抬起的脚,怎么都落不到这个毫无任何阻隔与限制的开放楼梯的第一阶上。 每次抬脚又落下,皆是在原地踏步。 应天长有了些许兴致,身体灵力运转至脚下,然后用力踏去。这一次没有再原地踏步,应天长这一脚反倒是仿佛踏入了虚空之中,没有踩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柔和。而同时,这一脚又如同在空中静止,应天长随感觉自己的脚已经落下,已经完成了踩踏这一个动作,但在他的视野的,他的脚就悬在空中,不曾移动分毫。 应天长立刻后退几步,一切才回归原装。 包子在应天长耳边叫了叫。应天长摇摇头,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容。他想自己试着去破一破这个咒法。 当应天长又再度试着楼梯走时,他耳边听到一个声音。 “别白费力气了,就算是你呼风唤雨的人间半仙陆地神仙,也别想破这个术法。” 应天长回过头,是那个仰着头发呆的伙计,现在已经走到他的身边。 而看到了回头来的应天长的面容,这个伙计的表情显得更是吃惊:“心斋四先生应天长?” 应天长算是礼貌性地笑了笑,再点点头。虽然在西北的时候心斋的学生的确称呼他为四先生,但回到书院后仿佛就没了这件事一般,他应天长又变成了一个透明人,没谁见着所谓的四先生,更没谁理睬这个应天长。应天长自己想了想也是,在外面他们代表的是整个心斋,他自然会有四先生这个称呼,而回到书院,他应天长便和在心斋就读的每一个书生一样是心斋门生,甚至应天长本身的文韬武略还不如他们这些文人墨客。嘛,就像陈临安所说的,文人相轻,或许还多了一个文人傲骨。 “那就是老板了?”那个伙计笑着说。 应天长看着这个伙计笑容,半点不觉得这是看着老板的表情。他说:“那我在这儿能不花钱?” “谁敢收你钱啊,这要是被老板知道了不得卷铺盖滚蛋?”伙计扯着嘴角说,但应天长觉得他不像是说谎。不过,应天长记得陈临安说许鹿是百晓阁老板的时候多加了两个字,他说的是“幕后老板”。 所以,应天长多问了一句:“谁都知道许师兄是百晓阁的主人?” “怎么可能,对外而言谁都可能是百晓阁的老板,也可能谁都不是,而我们名义上也有一个老板。知道真老板的也就我们这些在百晓阁里面打工的,还有就是你们师徒了。”伙计说。 “心斋的学生和先生也不知道?” “能让他们知道?”伙计翻着白眼说,“那还开个屁的百晓阁。” 应天长觉得这个伙计有些有趣,差一点就赶上自己踏不上去的那个楼梯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红枫。”伙计眼神瞟向趴在柜台上睡觉的那个伙计,继续说,“那家伙叫绿柳。这间百晓阁分店是新开的,暂且就咱们两个人,我和那家伙正在争谁是店主掌柜的。” 应天长问这个名叫红枫的伙计:“你们与谁都这般说话?” 红枫再一次翻了个白眼,说:“寻常人我才懒得理他呢!你要不是关系到我吃喝的老板,你看我会在你面前说这么多话吗。” 应天长觉得这家分店没多少顾客是有道理的,而且道理就在自己身边与柜台上的两个伙计。或许对别人来说这间百晓阁分店与两个童有点不对甚至有点奇怪,但对应天长来说,这样倒也不错。 陈临安,许鹿,还有李青莲都说过让应天长去看世间百景。世间百景就该有百种乃至更多的模样,哪怕是同一件事同一景,也是如此,处处相仿或是一样,可就没意思了。 这两童在应天长眼中,就是百景之一。还有许许多多应天长所见所闻,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慢慢纳入自己的百景。 应天长问:“我是第一次来百晓阁,你们大概是怎么做生意的?”不说这两个童,应天长比较关心自己怎么才能知道外界的那些消息传说与奇闻异事。先前在青原上陈临安便就已经提到百晓阁主要是出售消息与信息的地方,同时还兼收一些法宝秘术,偶尔也会卖出一些法术与法宝。但陈临安的话也止于此了。应天长还不是了解到底如何在百晓阁获取自己想要的消息。 红枫“嘿嘿嘿”的笑了一下,模样有些欠打,他说:“百晓阁出售的东西不说那些捡漏的法宝与神通,在情报上可谓是天下第一。世间时事,山水谍报,天文地理,神仙妖魔,尽在掌握。” 红枫又朝应天长挑了挑眉:“除此之外,你想知道哪家仙子的喜好,哪个少侠的游历路线,百晓阁也有,保管准确无误。为何那么多家买卖消息的山头,就属我们百晓阁的客人最多,这可是多年买卖积攒下来的信誉,自然还有无误与公道两词。” “我们百晓阁出手的文章与邸报,向来是誉为世间正统。” 红枫搓着手,压低了声音说:“当然,还有一些能卖与不能卖的,都好商量。” 应天长把自己的手掌按在红枫的脸上,不去看他愈发奇怪的笑容,说:“怎么买,买什么?” “不愧是老板的师弟,就是一语中的。”红枫嘴上在赞扬,还是毫不客气的把应天长的手掌从自己脑袋上打落,说,“你可以直接来这里问我们你想购买的信息,按情况收钱,当然,老板你是不用的。或者就是来一次百晓阁,记录下你某一特定的灵力气息,日后你每次释放出所记录的气息,不管你身在人间何处,百晓阁就会派遣特殊精魅,以最快的时间将最新邸报送入你的手中,这个收费是阁内统一的,只有身处一些特殊的地方会额外加钱,比如蛟龙窟啊万妖城啊之类的地方,当然,还是那句话,老板你是不用收钱的。” 红枫掉入了钱眼一般的,一直再提钱的事。不过应天长听而不闻,既然许鹿说可以不收自己的钱,那自己干嘛要装大尾巴狼,况且自己又没钱。 然后红枫指了指刚刚应天长所想踏上去的楼梯,说:“加上一些物品买卖,这些大抵是一楼进行的买卖,都是些基础的买卖。有些特别的,得上二楼。” 应天长笑了笑,原来如此。 “二楼有什么?”应天长问。 “二楼有的东西可多了,但差不多都是同个种类。”红枫又挑着眉说,“比如你仰慕某家仙子,想知道她的行踪与喜好,却又不想别人知晓,这些定制的消息,得上二楼谈。” “当然,二楼也不止谈这些。” 应天长点点头,大抵见微知著。 不过应天长怀疑这童就是许鹿派来存心恶心自己的,听陈临安与许鹿说了那么多百晓阁的事情,应天长怀疑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许鹿摸清楚了。 而就在此时,红枫说了一句话。 “估摸着老板现在就想上二楼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二 文武考 应天长满脸黑线,这算是个啥? 自己连陈临安都没有告诉的事情,现在随便一个童就知道自己心思了? 不过还好红枫的下一句话让应天长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红枫说:“这不是马上要进行书院文武考了嘛,这次文武考声势大的厉害,不仅是心斋,那些剑书轩啊林湖书院啊等等厉害的儒家势力都会加入进来,而且此番来观礼的势力则会更多。” “呐呐呐,老板你的身份可是十分特殊的,这次文武考你的动向估计会是焦点所在。”红枫的脑袋后仰,手指也顺着上指,说,“老板不想知道这次文武考有哪些劲敌,他们又有哪些厉害的手段吗?” 应天长有一些犹豫,文武考的事情他从陈临安那里知道了。每年的文武考本是心斋测试自家学生的手段,同时也是文武两院席位评定的重要依据。心斋的文武考向来就会吸引不少势力前来观礼。这些来观礼的势力不仅是来见证书院的强大,同时也是为自家势力前来吸纳有用人才。虽说心斋是目前儒家排名第一的势力,但更是一间儒家书院,除了里面的夫子先生,心斋中的学生可以在走出心斋后,投入任何势力。 而文武考,是每一位心斋学生必须参加的考核。哪怕是有着四先生名号的应天长,也不能说不去。 红枫虽然看着有些不着调,总归是百晓阁负责一处分店的人,他在百晓阁这么久,见过不少流露出这种神情的人,所以他也知晓如何将自己的东西卖出去。想到此,红枫便又有些惆怅,自己说那么多,老板是老板,不用花一分钱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何况老板你是百晓阁的老板耶,不花钱的事,不看白不看的说。”红枫继续劝说着应天长,“难道文武考这么重要的事情老板就想敷衍而过,认输了事?” 说着便把应天长拖向二楼。 应天长想了想,跟着红枫去了。 一开始那个让他始终踩踏不上去的楼梯也不再作怪,两人轻轻松松走完楼梯,来到二楼。 百晓阁的二楼没有应天长猜测那么多的机密的东西,甚至看起来的都不像是一个贩卖机密情报的地方。比之一楼,二楼只是多了些桌椅,还有便是一张单独的挂满画卷的墙壁。 应天长看着那张墙壁,上面有许许多多的人物画像,他盯着其中一张,有些出神。 那张画像的地下书写着几个字,南海观潮人,顾北芦。 看着那个人的模样,应天想这就是他在西北听闻许多次名字却始终不曾见过的那个顾北芦,竟然长得还有点帅。 “南海顾北芦,大唐的江湖周围附属国的江湖中年轻一辈的第二人,不过要说整个人间江湖,能进前十,却也坐不到第二的位置。关于他的情报,挺值钱的。”红枫搬了两张椅子在这面挂着画像与画卷的墙壁前,说:“坐嘛,老板,别客气,想知道什么说就行了。” 应天长与红枫一同坐在这面墙壁前,红枫轻轻拍手,他们面前墙壁上的画像全部消失,随后再出现一张俊雅男人的画像,画像之大,铺满了整个墙壁。 红枫说:“这是林湖书院的君子纪与之,哪怕是在贤才辈出的林湖书院,这纪与之也是百年难得的人才。这最近几百年内林湖书院历代的第一,换做此时的同年岁,成就都没这纪与之高。不过你也别担心,纪与之虽说也会参加此次的文武考,但别人的目光一直在心斋的前三席上,和老板你没啥关系。” 墙壁的画像再度更改,是另一个男人的模样,只是相比纪与之,这个男人的面容则普通的多。 红枫继续说:“这是剑书轩的剑仙吕文升,别看别人这还没老板你好看的模样,江湖上人世间爱慕他的仙子多了去了。曾经你师兄李三仙路过剑书轩时,曾向李三仙问剑,不看修为,只看剑道剑意剑势与剑心。吕文升共递出两剑,第二剑输了一分,虽说只输了一分,却是不由分说的完败。但第一剑,是吕文升赢了,连李青莲自己都点头是这初出茅庐的吕文升赢了。这足以让他名震整个人间江湖。” “呐呐,这个人老板你就要多注意了,他这次来就是完全针对着你这李青莲师弟来的。毕竟当初长安李青莲赠剑予你之事也不算什么隐秘,而天下间又有谁值得诗酒剑三仙的李青莲赠剑呢?” 应天长嗯了一声,并没有说其他的话语。其实不仅是那些剑仙想知晓应天长凭什么担得起李青莲的赠剑,就连应天长自己都想知道。当然,或许,应天长想,那仅仅只是个见面礼吧。 接着墙壁上的画像再度变化,出现各个势力杰出的天才,红枫便向应天长介绍着,只是全都浅尝则止,仅说说生平事迹或是外界评价,等着应天长询问才说一些货真价实的情报。 然而应天长从头到尾只有三个字,“嗯”,“哦”和“好”。 到最后,应天长在百晓阁记录了气机,然后向红枫要了些天下各种情况的书籍、邸报与情报,有烂大街的,也有百晓阁的独家机密,加上量大,总得来说若以百晓阁的市场价来算,得花上不少银子。总之百晓阁的主人是许鹿,应天长作为老板,不需要付钱。 应天长回到自己的屋后,才开始专心看这些邸报。 应天长的眼界向来不高,见识也没有多少。毕竟以前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逃荒少年,顶多会点法术,对于天下人间的认识也只是基于早年老书虫提到过的只言片语,仿佛大唐便是人间大地的中枢之处,只晓得大唐版图以西是西域,往南是南蛮与南海,东边是东海,走北去便是荒北草原。从西北回来后,应天长也才知晓大唐无数附属国中的一个,那便是牙王造反的红谷国,对于其他的,还真一概不知。 对于少年而言,大唐似乎便是占了整个人间的一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世界很大,大唐全境的版图也不过只是人间大地东部的一部分而已。如东海以东便是无尽仙海,据说蓬莱仙地便在那里,而那里还有一处叫东瀛的群岛。 在读了这些书籍与邸报后,应天长对此才算有所了解。 除了世俗眼中的国界之分,应天长还了解到许多山上势力。 其中让应天长比较留意的是一个坐落在西域西南角的韩衣国中名为尹雪宗的修仙宗门。与寻常修仙宗门一般走的是相仿道家的修行路子,宗主是两位结为道侣的陆地神仙。这个宗门不说在韩衣国内是人人皆知,就算是相隔千万里的大唐内,修行者们也是如雷贯耳。 毕竟整个尹雪宗在偌大个人间都是一流的修仙宗门。 而据说那位女子宗主曾在一次大道争锋中差点身死道消,被其道侣不惜消耗自身神魂与寿元护住她的元婴与魂魄,以无上秘法为其重铸肉身,令其逃过一劫,再度踏入神仙之境。应天长之所以对此比较留意,就是因为这两人便是黄尧的父母。 黄尧曾经在应天长面前提到过一次尹雪宗,只是说得极为谦逊,言语也不多。只是应天长记下了尹雪宗这个名字。 怪不得黄尧一身法宝,还贼有钱。要知道韩衣国的国库几乎就等于是尹雪宗的。 直至傍晚,应天长从书案前抬起头,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在自己书桌上堆成山的书籍与过往邸报,咧咧嘴。这些要全部读完得花上一些不短的日子。应天长笑了笑,嘛,自己也算听陈临安的话在读书了不是。 而在应天长身后的床上,还放在一分邸报。这是百晓阁最新的一份邸报,出刊日就在昨天。 应天长将自己枕边的油灯点亮,他看了一眼在床上睡着的包子,然后心翼翼地爬上床,生怕吵醒了这个家伙。 躺在床上的应天长再一次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始读百晓阁这份最新的邸报。 百晓阁的邸报内容很多,有不少文人为其撰稿,大体是将这段时间人间最新最异的事情展现在读者眼前,除此之外,有编排江湖武夫与修行人强弱,也有对国政时事发表自己见解的,也有对一些人或事评头论足的。 而这一份邸报,绝大多数的内容都围绕着一个话题,那便是吸引了人间众多势力目光的心斋文武考,还有一些势力借此来心斋的踢馆。 当然,还有他,这个新冒出来的心斋四先生,应天长。 应天长本能的多看了些对自己的评价,多是中肯之语,尤其是前阵子西北妖乱的解决,让邸报上出现不少让应天长自己看了都觉得难堪的溢美,尤其是关于西北之事,应天长知道自己也就是在那里露了个面而已,说难听点便是根本屁用没有。 当然,也不乏有一些对应天长的质疑。其实不用说这些撰稿人,就连应天长自己都觉得自己完全配不上陈许李三位师兄,自己勉强配得上的大抵只有老书虫了。 而到最后,应天长看见了某位撰稿人对此次心斋文武考的实力排名,不仅是心斋学生,这次来踢馆的人的名字也在上面。 自己真得参加这所谓的文武考吗?应天长怀揣着疑惑,翻开了这份看起来写得挺有理有据的名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三 那个人输了会不太好看 名单上第一个人,不出应天长意料的,便是心斋的首席,安中寤,只是安中寤现已出心斋远游天下,上次寄回心斋的书信写到其人已至南海以南的另一座大洲上领略别洲风情,此次文武考,就算安中寤有心参与,如今也赶不回位在大唐江南的心斋。应天长猜测这也是那些势力敢来心斋踢馆的原因所在,既然心斋的首席不在,那自己家的排行第一的弟子门生还比不过心斋的第二了不成? 而往下读,应天长便看到被排在安中寤其后的第二名,也就是之前在百晓阁二楼中红枫提醒应天长那好些个人之中的林湖书院君子纪与之。按文中所书写,此次文武考不算如今远游在外的心斋首席安中寤,纪与之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不论文韬武略还是德性品行,皆傲视群雄。 其后便是一些纪与之的事迹与成就,应天长读到此不由咧出一个笑容,虽然这篇文章到此都是在夸林湖书院的那位君子纪与之,词里行间也尽是赞美之词,但撰稿人最开始的那一个前提便表明其真正的意思,只有安中寤不在,纪与之才是这个第一。 而若是安中寤尚在心斋呢? 应天长就算不去想一些更伤人的话语,可也能由此知道这个纪与之与心斋首席安中寤之间的差距。 心斋十席中应天长见过了吴东溪在内的八席,唯有首席安中寤与次席唐万楚不曾见过。上次从西北归来时,应天长有意无意地问过许鹿为何岳凤山之战没有看见心斋的首席与次席,答案中规中矩,在应天长的意料之中。 首席安中寤负笈远游途中,不得消息,也赶不回西北。 次席唐万楚则有其他心斋的要务在身。 至于是什么要务,许鹿未说,应天长也就没问。只是后来在顾清让那里得知唐万楚去了一趟万鬼聚集的黑玉林,半旬前才回到书院。而现在那个每日必以千人之血祭幽魂的黑玉林连一根树苗都不曾留下。 而心斋次席唐万楚在应天长手中这篇文章里,与那个问剑李青莲一胜一负的吕文升并列第三。 那个心斋人人惧怕,不仅是排名比其高的首席与次席,连先生夫子都有些发怵的心斋三席吴东溪则在第四。 只是除此外,这篇文章里被排在前十的剩下六人,心斋十席中就只有心斋四席的左丘一生排在第七,其余的心斋十席,便不在前十之列。 应天长往后翻了翻,在第十三的位置找着了顾清让。 应天长又看了眼其他的文章,便就将这份邸报放在一旁。枕边油灯的灯火熏出一抹橙黄,应天长知道那份名单只是撰稿人自己的想法意见,算不上有多准确,要想知道真正的这类消息,与其看这种文章,倒不如直接去百晓阁二楼问红枫来得直接。 当然,百晓阁能让这份排名的文章刊印在自己的邸报上,也说明哪怕这是撰稿人自己的主观想法与态度,但与事实也没多少出入。 应天长露出一份苦笑,在寻找顾清让的排名时候,他在那篇文章上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值得诗酒剑三仙李青莲赠剑,凭“一己之力”处理玩西北妖患的心斋四先生应天长,排在第十八。 先不说其他那些应天长见没见过听也没听过的名字,心斋的第十席方天石就在自己身后身后一位,排在第十九的位置。 应天长可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胜过方天石,虽说方天石是心斋十席的最后一人,可那终究是代表整个心斋实力的前十席啊。要知道除开心斋第十席的位置,方天石于文院更是坐在第六的席位上。若是不使用自己身上的那些宝物,例如老书虫的裁纸刀老酒鬼的紫金符箓或是桃花中蕴藏的李青莲的太白剑气等这些东西,自己和在武院排行十七的青山切磋都悬,更别提方天石了。 估摸着自己也就和在西北与轻雷子对打那次一样,能挥出一拳,也就仅此一拳。 连雷隐落这招雷法都是轻雷子专门留时间让自己用出来的。 嘛,说不定自己连挥出那一拳的本事都没有。应天长抹了把脸,自己还是太弱了啊。 估计这次逃不过的文武考,自己会给老书虫,三位师兄,以及心斋丢脸了。 想到此,应天长便有些睡不着觉。 而在此时的许鹿院的那刻四季就有落梅的雪白梅花树下,吴东溪已经等候许鹿许久。 当她不耐烦地踢走脚边的一颗石子时,抬起头,便就看见许鹿已经走到她的身边,然后席地而坐。 “对,是该有些女儿的姿态,不然你看我们多怕你。”许鹿半抬的眼皮下是那不曾消失的懒散。 “许先生此次找我过来是为了什么?”吴东溪说,看门见山。 “意思就是我找你都是麻烦事儿是吧。”许鹿挥了挥手,他们头顶的雪白梅花落得更多。许鹿伸出手掌接住一片落花,说,“你看看,你要是有一丁点像我手中这花儿一般愿意随风舞动,爱慕你的男子绝对能排到长安去。” 吴东溪皱着眉冷着脸,说:“许先生!” 许鹿将手中的梅花随手抛下,说:“东西啊,我想你也知晓我为何让你来此。” “因为此次的文武考吗?”吴东溪问,她想不到在这个时间段有其他的理由能够让不管世事的鹿将自己喊到他的院。 “原因是这个原因。”许鹿点头说。而后,许鹿并没有继续说他的下文,而是露出一个笑容。许鹿脸上的笑容让吴东溪有一种夏日烤火的荒诞感。 吴东溪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却又闭上。 许鹿借坡下驴,没有直接说出自己脑海里的那个想法,而是对吴东溪说:“想说便说。” “许先生应该不是担心心斋的颜面……吧?”吴东溪有一些拿捏不准。虽然她与陈临安许鹿李青莲三位先生交好,但许鹿并非是陈临安与李青莲那种一眼便知心中所想的直肠子。许鹿的心思,就算是他们的先生也摸不透。 许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说:“东西你觉得心斋会输吗?” 吴东溪摇了摇头,就算让心斋学生心服口服的第一安中寤现如今不在心斋,她也不觉得有谁或是有哪家势力能够借此踩下心斋。 “呐,你看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姑娘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许鹿伸出手指点了点吴东溪的额头,说,“况且就算输了,心斋的面子会掉吗?” 许鹿咧嘴又说:“谁又敢让心斋的面子掉呢?” 吴东溪知趣的没有说话。现在她还不过是心斋的一名学生,她不想也不愿在这方面发表自己的一些可有可无的意见。 吴东溪能够理解许鹿,许鹿自然也了解吴东溪的性格与为人,所以他知晓吴东溪的不表态便是一种表态。许鹿说:“当然,我们是要赢的。虽然我和老头子都不太看重这些虚名,但心斋与你们需要,我们就要赢。这算是一种荣誉。” 吴东溪点点头,她知道许鹿要说到今日为何要找自己过来了。 “就凭那顶着君子头衔的纪与之,或是太平园的任华就能让你们输掉?我可不信。”许鹿说:“我们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 “漂亮?”吴东溪有一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不像是许鹿能说出的话。 什么才叫赢得漂亮? “这次文武考心斋除了安老弟,几乎都要参加吧。”许鹿摸了摸鼻子,“我家老四的名次太低会有些不太好看的。” 许鹿半仰着头,这最后一句话像是一声叹息。 吴东溪听到这句话就有些头疼,她大概是是懂了许鹿的意思。她说:“这么做他会不会不太愿意?” 许鹿依然是没有回答吴东溪的话,这个心斋二先生一把将吴东溪拉到地上与其对坐,说:“呐,这么了解我家老四?其实你与我家老四的事情从最开始我就开始留意了,告诉我,西北你与那舒眉那场没必要的战斗是不是在争风吃醋?” 还不等突然懵了吴东溪有所反应,许鹿话锋一转,继续说。 “其实老头子也挺钟意你的,要不你就嫁给我们家老四算了,你不是想当我们四师妹吗,这样一来就是了呀。” “许先生!”吴东溪脸颊缠绕上一层红霞。 许鹿歪歪头,他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就像这次的文武考一般没有意思。 吴东溪走了,许鹿也没有拦她,吴东溪能在第一时间考虑到应天长的感受,这是在许鹿意料之外的。看来吴东溪与自己那位师弟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糟。 甚至还出奇的好。 许鹿了解吴东溪,她不是一个擅长表达自己的姑娘。 忽的,许鹿挑了挑眉,说不得自己刚刚乱点鸳鸯谱的玩笑话能成真也说不定。 而在许鹿的院外,吴东溪脚步越走越快,心脏的律动也随之加速。她脸上的绯红依旧不褪,现在的她有些懊恼。因为她内心深处,远在许鹿今日开口前,便真的想过许鹿的这个提议,虽说她只觉得荒唐而已。以往她从没觉得张元春四弟子的身份,竟然会让自己有如此的痴狂。 次日一早,吴东溪出现在应天长的屋外,正式的告知了应天长文武考的事情。 应天长看着吴东溪,很是诧异。 相比吴东溪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前,他更惊讶于这个女人脸上的那抹霞红。 这个女的会脸红的吗?应天长忽然有一些害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四 风雨欲来 应天长没有想到心斋来通知自己文武考相关事情的是吴东溪,更没想到她看见自己后脸上会突然涌上一抹霞红。 不过这件事应天长并没有放在心上,少年顶多思考了一下应该不是自己将她的脸气得涨红的,便将此抛之脑后。在少年的意识感观里,最好是少和吴东溪扯上联系,这出自一种莫名的恐惧。其实说恐惧也不对,应该是类似于掺杂着忧心与害怕的情绪,如同老鼠看见了猫。而应天长这只老鼠知道吴东溪哪怕是猫也不会吃它,但这个情绪放在这里,是应天长避免不了的事实。 就接下来的日子应天长便极少去黄行村那里习武,他更多还是在墨书亭手下进行儒家修行。应天长仔细思索过了,在文武考前他想自己的实力有质的飞跃,迈过那道半仙的门槛是唯一的途径。 原本在应天长的修行里,从老光头老酒鬼老书虫出所学的东西算是齐头并进,并没有哪一方面能够超过其他两者,而西北一行之后,却出现了变化。在黄云城那场荒火后,应天长自然而然生出一缕浩然正气,也正是因为有这一缕浩然正气,才使得那一夜耗光所有精气神的应天长能从灰烬中站起,迈向去往凌州的步伐。 虽然现在这一缕丝线般的浩然正气在应天长心田中显得微弱与孤单,远不及那些儒家半仙们那种浩然气清风拂面,但在生成这一缕浩然气后,应天长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与之前天翻地覆。 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字字珠玑。 每一本书籍上的每一个文字,皆有道理入眼。 抬头远观,便有山水之意;侧耳聆听,便是之音。 只要彻底跨过那个他能清楚感觉到的将他拦在真实天地之外的大门,应天长觉得自己在文武考上与那些早已闻名天下的天之骄子能够一争高下,虽然多半还是自己输掉,但至少不会输得太难看。 嘛,虽然现在的应天长的名字也已经传遍天下,甚至在世人眼中已是那所谓的天之骄子之一,但应天长知道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只是这话他不曾与他人说起过,徒增笑料而已。 也幸好少年没有与他人说起,因为事实与少年心中所想正好相反。 如此过了半旬,青黄将应天长从他自己的世界中拉出来。 他们去了心斋的正门。包子则留在屋里睡觉。 这是来到心斋后应天长最开心的一件事情,不是他能够与包子分开,而是与包子四海为家漂泊许久的他们终于有一个可以停歇真正算作家的地方。 离开后再回来,这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微到极致的幸福感。 他应天长出去,而包子则能等他归来;或是包子出去乱逛,而少年等着它的回来。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归属感。 当青黄与应天长来到心斋正门时,那里已经站满了不少心斋的学生书生。 心斋的正门与应天长进书院时所走的侧门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牌楼恢宏大气了许多,牌楼上所书写的,是“有教无类”四字。 而在牌楼外,有着一块刻着“心斋”二字的石碑。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别的建筑。 因为是第一次来到心斋的正门,应天长视线略过牌楼后站着的无数学生,将这里左右细看了一番。 而当他的注意力回过来后,顾清让黄尧以及青山也出现在他的身边。 “今天有什么事吗?”应天长问。在来的路上应天长便已问过青黄,但青黄却并没有告诉应天长原因。 顾清让解释道:“文武考再过几日便开始了,今天是别方势力进入心斋的日子。” “所以这里才围了这么多书生来瞧个热闹,或是想看看自己未来的东家。”黄尧补充道。 “本来是没想着要过来凑热闹的,都是些熟面孔,即使是不认识的,这几日终究会见到,到时候烦都来不及。”顾清让的表情像是一只被打扰了午睡的猫,他说,“若不是想着有些时日没见着你了,我应该会去喝酒吧。” 应天长知道自西北之后,顾清让与黄尧两人与青黄青山两兄弟的走动也多了些,而青黄与黄尧同在文院,顾清让与青山共处武院,来往自然会多些。而从西北回来后,应天长的修行便只是单独去寻黄行村或是墨书亭,根本未去文武两院上过课。 青山有点无辜:“我是被大哥叫过来的。”如今青山也和青黄一样,展露的是自己兽人妖身的模样。 青黄挠了挠他的牛头,说:“难道你们不好奇吗?” “这有什么值得看的?”应天长的对此也兴致乏乏,他瞥了眼青黄,再看了看一旁的顾清让黄尧与青山,说,“那咱们去喝酒吧。” “啊,不等各大势力过来再去吗?喂,喂……等等我啊!” 在应天长一行走后,有心斋先生从书院里走来。这位两鬓已白却貌若青年的夫子走出牌楼,来到刻有心斋的那块石碑前。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紫玉质地的腰牌,轻轻在石碑上敲了一敲,石碑前的空气便如同被火烤一般光景逐渐扭曲,最后晕出一圈圈涟漪。 涟漪之中,走出一排统一淡蓝服饰的儒生书生。他们服饰的胸口绣有林中湖,便是林湖书院的学生。林湖书院带队的两位先生与持紫玉腰牌的心斋夫子对视点头后,两位先生大袖一挥,天空投下数道光芒,而这些林湖书院的人马便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那心斋夫子又以紫玉腰牌轻敲石碑,空气再涌出涟漪。 涟漪后在走来别的势力的人马。 大抵类似如此,这些来到心斋的势力并没有多惊人的出场方式,平淡如水而已。 青蚨坊酒仙阁的二楼,应天长一行坐在靠窗的位置,每人手上都提着一壶绿沉酒。 他们并没有坐在单独的雅间里面,但因为青黄与青山都是兽人妖身的缘故,其他书生学子也不太敢坐的太过靠近,倒也没有什么区别。 顾清让摇晃着酒壶中的绿沉酒,酒香一圈一圈的荡漾在他们的鼻尖:“早知道与你们两兄弟一起喝酒嫩如此清静,该多一起出来的。” 黄尧咧着嘴笑着说:“那你要多喝酒才行,不过就你那酒量,就算了吧。” 应天长手指落在桌面上,弹奏着重复的旋律。他不像拿着酒壶只是晃晃而已的顾清让,而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液在口中在喉咙里划过留下的炽烈升腾出一点轻微的迷醉,让应天长疲乏的脑袋感觉到晕眩。 而这种晕眩,对应天长来说算是一种休息,一种舒适的休息。 “文武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还没见过。”应天长抿了口酒,说。 “通知你的人没与你说起细节?”黄尧问,“按理说像你这种首次参加文物考核的学生应该会有人详细讲解的。” 应天长手指在桌上轻敲,目光却在窗外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叹了口气:“来通知我的人是吴东溪,虽然她也说了,但我没听仔细的地方敢叫她讲第二次吗?” “吴东溪?!” 应天长收回视线,看见的是四张被震撼得呆若木鸡的脸庞,虽然他也看不出青黄与青山两个牛头上的五官组合成的表情各是什么意思,但应该也是惊讶没错了。而顾清让与黄尧他们的表情则让应天长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的一般。 “话说你们为什么这么怕她啊,哪怕她是排名比姓顾的高的心斋三席也不至于啊?”应天长在想这自己当初打开房门看见吴东溪是自己是何种表情,估计比只是听到这个消息的这四个家伙还要离谱吧。 啊,怪不得当初吴东溪看见自己时被气得涨红了脸。应天长给了自己一个解释,他觉得当初自己看见吴东溪时自己的表情应该跟见了鬼一样。 不,可能见鬼的表情还要更加和善好看一点。 “搞的我现在多少都有点怕她的。”应天长说。 “嗯……我们就别提这件事好吧,你在心斋日后自然会知道的。”顾清让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说,“你要是多和她打交道会知道的更快些,我觉得你可以多去试一试。” “我疯了才回去找她。”应天长扯着嘴角,“算了,给我说说文武考就好了。” 顾清让稍稍抿了一口自己酒壶中的绿沉酒,顾清让很享受酒液入吼的火辣,他觉得这和江湖很像,只是因为自身酒量的关系,他永远都是喝不了几口便不省人事。可这对顾清让来说,依旧是江湖的感觉。 因为他的确不曾接触过江湖。 顾清让没喝多少,一口,他说:“文武考也就是文武考试,文院必参加文考,武院则必须参加武考,当然,文院的学生在参见文考的同时,可以选择在其后进行武考,而武院的学生也能参与文考。不论文考武考,考题每年不同,看出题人而定。” “而这只是考核的第一阶段,用来而测试整个学院的水平,文武考的重点永远是在这之后。”青黄说。 “这之后?”应天长不知道一个考试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文试与武试是考核全书院水平的测试,而在此此后,会出文武榜来展示文试与武试的成绩,排名在首榜与次榜的人,则可参加下一阶段的考核,而这些考核,则是评定文武两院学生席位的依据。”顾清让说,“而在这次的文武考,文试与武试之后的考核便是那些势力参加文武考的目标所在。” “趁此在众目睽睽之下赢过心斋。”黄尧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五 问剑 顾清让不出意料的喝醉了,虽然他也的确没喝多少,那壶被顾清让从头拿到尾的绿沉酒只被他饮去一半。应天长以前是听黄尧一直在打趣顾清让的酒量,倒也真没想到顾清让的酒量是如此不堪。 询问过文武考的相关事情之后,应天长这五个家伙便开始谈天说地,什么都讲。书院的趣事,先生们的怪癖,还有在书院就读的妖怪们的情况。 应天长多是听着,到最后才开始在那四个家伙的起哄下讲述他早年经历。少年的经历其实并没有多波澜壮阔,不曾见过天上仙人降临人间,也不曾见过武夫一苇渡江,更没有李青莲那般的剑仙一剑破万法,只有人生中的一些磨难。 他见过有父亲卖女求荣,将亲身骨肉送羊入虎口;也见过儿子棒打老母,不与花甲老人一点米饭吃。 他曾经与陆春雨为了生计在盗贼窝里呆过,每日就算空手而归,也有同伴递来一口热食。 逃荒途中他也见过父亲为避免妻儿饿死,这位一家之主劝说其爱人烹食自己的身上的骨与肉,自缢于爱人面前。 当然也有陆春雨没事找事,带着应天长去做一些侠义之事,最后两人鼻青脸肿的翻山越岭地逃命。 这既是江湖,也不是江湖。 这是人间。而人间当然还有应天长遭遇的那些心地善良的山精鬼怪,还有那些将过路人烹而食之的镇居民。 应天长慢慢饮酒,娓娓道来。 但就是因为这些无限堆叠的磨难,才让应天长切身体会到人间最真实最无法避免的苦痛。 其他人听着与他们脑海中完全不同的江湖与人间事,也在饮酒。 这一刻,入喉的酒不再灼热暴烈,却刚好能浇熄心中那冰冷的火焰。 应天长是他们这伙人中酒量最好的那个,这也得多亏了当初变着花样骗应天长饮酒的的烂橘子陆春雨。 只是当初的酒劣,比不得绿沉酒的醇厚。 应天长与青黄青山与黄尧将顾清让送回他的住处后,再依次将微醺的黄尧青黄青山送回各自的住处,便就回自己在静心谷的屋了。 路上月光皎洁,却藏在树梢之间。应天长望着 这是这个机会,应天长知晓了顾清让黄尧还有青黄青山的住处。 推开门,留守在屋中的包子便扑进了应天长的怀里。 从青蚨坊离开的时候,应天长没忘记给包子带点吃食回来。应天长将黄尧掏钱买的烤鸭放在包子的饭碗里,包子立刻就从应天长的怀里钻出,以同样的姿势扑在烤鸭上。 应天长揉了揉埋头啃食烤鸭的包子,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虽然应天长酒量好,但他喝得也多。 应天长不怎么喜欢喝酒,但他喜欢醉的感觉,那种晕乎乎的,不会去多想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的这种醉酒的感觉。 一觉到次日,轻轻的敲门声将应天长从昏睡中唤醒。 应天长看向窗外,朝阳才在天空的尽头站稳。 应天长揉了揉眼,去开门。说老实话应天长猜不到谁会在这个清晨来找自己,大抵只有青黄与顾清让他们了,但这些家伙昨日也没少喝酒,估摸着都在呼呼大睡。他想不出下一个谁,只希望别又是那吴东溪便好了。 当应天长打开门,看见的是一个背负长剑的黑衣白袍的青年,他黑衣胸口的地方有一缕一缕的金线缠绕的腾云一般的图案。虽然看着就不是便宜货,但并非给人一个富贵公子哥的感觉,而是一个英气逼人的侠士。 应天长抬头看着来客的脸,普普通通,却极为耐看,甚至他双目的黑瞳里,都有着类似于星空般闪烁的光芒。 应天长认得这张脸,来自剑书轩的剑仙,吕文升。 “应先生所住的地方可真难找。”吕文升笑着说。 “其实不难,因为我是心斋学生,自然是住在学生该住的地方。”应天长说。 应天长看着吕文升的笑容将他双瞳里的星光放大,没去想这吕文升为何来找自己,心里只是在想是否修为高了,眼里皆能有星光。 “是这个道理。”吕文升笑着说,“那应先生是想请我进去坐坐,还是与我在心斋里走走?” “那还是出去吧。”应天长往前走出一步,跨出门槛,来到吕文升身前,也顺手带上了房门。包子再一次被应天长关在屋里。 因为有西北秦观那个先例在前,如今应天长极力避免让那些修为高得离谱的人与包子见面。虽然不知道眼前吕文升是否已经达到那个地步,但还是心为妙。 而且在心斋,应天长自信自己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需要包子来救。这是少年这么多年来少有的信心。 “应先生不拿佩剑?”吕文升问道。 应天长摇了摇头,已经率先往外走去:“又不是出来打架,拿剑干什么?” 应天长走得是陈临安回心斋时带自己领略心斋风光时的那个方向那条路。应天长此刻挺庆幸当初跟着陈临安走了这么一趟的,不然他还真不知晓能和这个剑书轩剑仙去什么地方。 应天长不想让这个剑仙进入自己的那栋屋,包子在屋子里只是一个原因。 应天长侧过头问:“你是来找找我打架的?” 清晨的阳光映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 吕文升倒也耿直,开口说:“我来心斋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和你打一场架。” “那要不我回去把剑拿上?”应天长笑着说,“你应该是希望我拿着剑和你打吧?” 吕文升笑了笑,脚步跟上应天长行走的步伐,与这位心斋四先生并肩而行。 “既然已经到心斋来了,并不急在一时,况且现在的应先生应该也没有动手的心情吧。”吕文升说。 应天长呼出一口气,说:“你别叫我应先生,我受不起也受不了。” 应天长没心情对吕文升去说一些心斋的山水风光,而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话题回到了最开始便该询问的点上。 “你既然没想着这么早与我打上一架,那你来找我干嘛?”应天长看着悬在天空还并不刺眼的太阳,眼神里尽是无奈,“还来得这么早。” “抱歉打扰到应先生休息了。”吕文升低了低头表示歉意,然后抬头说,“能被李剑仙赠剑的师弟,我真的很想见一见是什么样的人。” “李剑仙?”应天长扯着嘴角反问,“你不也是剑仙吗,剑书轩名扬四海的剑仙吕文升?” “在李青莲面前,除了他自己,谁都不配称作剑仙。”吕文升回答的干脆利落。 应天长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 吕文升笑道:“一样的。” 应天长与吕文升已经走入树林,周围树林茂密,两人不得不从并肩而行变作一前一后行进。 应天长在前,吕文升在后。 毕竟是由应天长这个心斋四先生来引路。文人书生间,一些礼节规矩,虽不刻意提在嘴上,但一言一行皆效之。那些只将规矩落在嘴上的,才是腐儒与伪君子。 幸而这两者,在场的两位年轻人都不是。 应天长笑着说:“怎么样,失望了吗?” 应天长伸手从周边的树梢间扯下一片微黄的树叶,应天长如今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却并不矮,甚至比同龄人还要高出一个头。而吕文升也是修长的身形,如今已及冠的他自然还要比应天长高处不少。 应天长稍稍举起树叶,恰好挡在后方吕文升的眼前。 “换做我,我便会失望,因为我清楚我自己。”应天长说。 吕文升并不介意应天长将树叶放在自己眼前,他们都是读书人,自然知晓有一句话叫做“一叶障目”,而吕文升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便是不会让自己眼前会有那能够障目的一叶。应天长举起的树叶在吕文升眼前,其实也不在。 “这本就不是能妄下结论的事情,而应先生能说出如此话,则给了我另一个方面的建议。”吕文升说。 走在前方的应天长看不到后面吕文升的表情,吕文升也瞧不见应天长的模样,而应天长觉得自己背后这个剑书轩的剑仙其实不错,就是傻了点。 不过应天长忽然笑了,他以前也觉得陈临安自负又傻,但到现在傻笨的只有他应天长。 “所以呢,你到底找我来干什么?”应天长将举起的树叶随手扔掉。 树叶回归到这片丛林的拥抱。 吕文升说:“文武考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始,我虽不急着与你打一架,但我几个问题想问你。” 应天长在林中站定,吕文升也随之停下。 应天长回过头,让吕文升看见自己的笑容。 “我并不讨厌你。”应天长说,其实他没有讨厌过任何人,当初在西北时想取他性命的黄砂君,逼他走一趟西北的轻雷子,与自己在酒馆对峙的黑王秦观,第一次将他称作夫子的崔家崔裕,与白猫少女舒眉走得极近的简亦繁,林林总总,他都不讨厌,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与方法,这些都是对的,是该被理解的。 应天长顿了顿,在他心里其实可以去掉最后一个名字,他挺讨厌那个人的,不得不去讨厌他。 “我也不怎么害怕你。”应天长说,他见过妖魔。见过鬼怪,见过天上仙人,也见过凶神恶煞心肠歹毒的凡人,他亲眼见过死亡的模样。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有些担心害怕的估计就只有心斋那位吴东溪了。 应天长知道,这个剑书轩的剑仙吕文升的剑其实挺疯狂的,不然他也不会在世间被人称作“月下兽”。 月下的野兽,也是疯兽。 这也是他问剑李青莲时,第一剑能出其不意地赢下李青莲的原因所在。 应天长从百晓阁那里得知了吕文升的习惯,他口中的所说的问几个问题,便是问剑。他们这些练剑的练武的都是那样,都相信剑或是拳等传递回来的情绪会答案,才是真心实意不含半点虚假的。 应天长伸手,静心谷屋中的桃花轻颤而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六 相见的皆是朋友 静心谷应天长所住屋升起一道白虹,白虹之中,便是李青莲所赠应天长的那柄黑鞘长剑,于桃花潭下孕育而成的长剑,桃花。 这道白虹如龙,直冲入静心谷背后山林。 应天长手指收拢,恰好握住飞驰而来的桃花的漆黑剑鞘。 桃花在敲内,轻鸣不止。 “好了,别人还没说话呢。”应天长开口说,桃花这才停止,没有了动静。 但是应天长在握住长剑桃花的那一刻起,便有剑意从其身上弥漫开来,并不浓厚,却是如丝如缕地从应天长身上散发,飘零在空中。 应天长以往并未练过剑,也只有在黄行村手下的时候,才正式地接触武学,按黄行村的说法,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异派同源,高下只看武夫成就。应天长也不知为何,在西北那一战后,自己便与桃花心生感应,如此以剑意牵动桃花,已是轻而易举之事。以前应天长和烂橘子憧憬江湖上的那些御剑术与飞剑术,如今的他已经能够做到,只是没有说书先生讲的那种御剑千里外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般夸张。 应天长当此只是寻常,却不知有多惊世骇俗。 吕文升背后的长剑亦发出一声惊鸣,在吕文升抬手时便已沉寂。吕文升手指轻点飘荡在自己身前的应天长缠成丝装的剑意,微微一笑:“看来这便是答案了。” 应天长稍稍皱眉,他向来听不懂这些修行人故作高深的话语。 吕文升说:“我大抵也知道为何李青莲要赠剑于你了。” 在桃花化成白虹,在应天长有意无意地散发自己剑意的时候,吕文升便从此看到自己自己心中所疑惑的答案。 李青莲赠剑给他的师弟也就是吕文升此时眼前的这位应天长,不是认可他的实力或是承认他在剑道上有多厉害,而是希望他的这位师弟,能够如他李青莲一般走入剑道。 凭李青莲在剑道上走得比自己还远还高深,吕文升不相信连自己都看出来的如此明显的事情,那位李三仙会看不到。 这位身在自己面前握剑而立的心斋四先生应天长,简单点说,便是先天剑胚。他手中那柄长剑桃花是桃花潭一地凝千百年潭水精华与当地灵蕴于桃花潭潭底自然而然诞生的剑器,是由桃花潭作熔炉,经天地锻造的先天剑器。而应天长同样如此,只是相比桃花,他应天长可以说是肉体人躯的人形剑器。 吕文升并非是所谓的先天剑胚,他如今的成就,如今的剑仙的之名,都是靠着自己长年累月一招一式认认真真练剑练出来的。他知道练剑有多难,也就知道先天剑胚如果真正的正确的踏入剑道会有多高的成就。 他们这些人日积月累无比艰难所达到的所得到的东西,只是别人的。 拿飞剑一事来说,哪怕是一个天资卓绝的剑客,即使有相应法门,想要御剑如虹,没有二三十年的苦功的是不可能的。 哪能像应天长现在这般心念所指剑便至。 而吕文升摸着那有形也无形的剑意,能清楚感知到应天长的略带着迷惘的内心。所谓问剑,便是如此,剑意剑心,最做不得假。武道一途殊途同归,不管练拳练腿练刀练枪,都是这般,一颗心,一身意,最是赤忱无疑。 吕文升能被外界叫做剑仙,在剑道上必然有很高造诣,眼光自然也水涨船高。他不仅能看出应天长是所谓的先天剑胚,而且,他也感受得到应天长此刻散发出来的剑意有多“新”。 这些剑意,是应天长意,但这些剑意并不纯粹,也不坚决,更不锋利。吕文升知晓这些剑意不过是“新生儿”,应天长并未练过剑,也从未砥砺剑道,所以剑意才如此稀松平常。 所以,别看此刻应天长看起来剑仙一般隔空御剑,剑意四溢,不过是绣花枕头,好看而已。 吕文升根本无需出剑,只要将自己的剑意与剑势释放一丁点,面前应天长这这些剑意不攻自破。 当然,吕文升不会如此做,这是礼。 只是吕文升比较在意一点,为何应天长堪堪而已的剑意,能够勾动自己背后所背负的长剑“山月”。山月的脾气,吕文升无疑是最清楚的,所以他现在才会有那么一丝犹疑,要知道吕文升那个因为疯狂而得名的绰号“月下兽”,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背上那柄名为“山月”的长剑。 山月,可不是应天长所持的桃花那种天地所铸的先天剑器可媲美的。 “我也知道,你其实并未练剑。”吕文升手指轻捻,将自己指尖的应天长的剑意碾碎。短破碎的并不只是吕文升指尖的剑意,而是像是火焰燃烧一般,吕文升指尖在应天长的剑意上点燃了一处,然后蔓延之全部。 所有的剑意被大火燃烧殆尽。 应天长惊讶于吕文升的实力。而吕文升则是笑着说:“应先生是好客的人,我还什么都没问,便全盘托出了。” 应天长望着天,不去看自身剑意的溃散。其实这些剑意的溃散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也毫不在意,反正他早就清楚自己绝不是这吕文升的对手。 好客?我好个锤子的客。 吕文升迈步走到应天长身边,说:“此般心境,可当不了个剑客。” 应天长的心湖有了波动。 这番话可不不会像许鹿等人的那句“你不是个读书人”那般不痛不痒。 应天长看着吕文升,吕文升笑着说:“对的,这个表情才勉强算对。” “什么意思?”应天长问。 “提醒你啊,若是你剑道走了偏路,可是会辜负了李先生的,世间也会少一个厉害的剑客,这不太好。”吕文升指了指背后的长剑,说,“而我在世间也会少一个强敌,这家伙可是会生气的。” “山月若是生气了,我也没啥好果子吃。”吕文升说。 应天长忽然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桃花,你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情绪想法呢? 是不是因此,我才能以那微弱的剑意牵动你呢? 吕文升拍了拍应天长的肩,说:“总之,咱们便先放下其他的,心中疑惑解是解了,但是更想和你交手看看了。” 吕文升看着应天长那如同误食苦果一般表情,觉得有那么些好笑,他说:“你放心,现在我是没想找你问剑了,剩下的交手,就等到文武考上有缘再见了。” “现在,应先生不带我转一转这心斋,尽一尽地主之谊?” 应天长咧咧嘴,如果这吕文升不叫自己应先生,那应天长觉得自己会多出一个朋友。 而吕文升则与应天长想得有些许不同,自己已经多了一个朋友了。这是好事,是得喝酒庆祝的那种好事。 吴东溪此刻身处千学塔的第四层。 作为心斋藏书之所的千学塔,层层分明,一二三四层,是寻常藏书之所,诸子百家,算数杂学,应有尽有,所习难度,层层递进。而五六层,存放的是修行秘籍。至于七八九层所放的是何种书本典籍,就算是心斋第三席吴东溪也不太清楚。 吴东溪只去过一次第七层,那是随陈临安一同去的。在那里,吴东溪在灯火的光影里只看见了一块刻有花纹的石碑,那是陈临安的目的所在。而灯火之外,无论吴东溪怎么看,哪怕是动用了神通法术,也看不到别的。 而石碑上所刻花纹,吴东溪觉得应该是一种文字,是远古的已经失传的文字。但吴东溪自认所学颇杂,世间文字语言更是全部精通,却唯独不认识石碑上所刻。 心斋吴东溪,许多儒家先辈称其已有博古通今之才。 吴东溪站在千学塔四层的窗户处,不知为何,一阵心烦意乱。 她放下了手中那本不被世人认可也被各家看不起瞧不上的算术典籍,揉了揉自己额头。吴东溪对自己这股突如其来扰乱心湖灵台的情绪并不奇怪,文武考要到了,烦心的事只会越来越多,尤其是许先生还要那个啥也不行的家伙输得不难看。 吴东溪罕见地叹息一声,开始往塔下走。 文武考,身处心斋三席的吴东溪自然不担心,她也不去想自己能否通过此次文武考坐到次席或是安中寤那个首席的位置上这之类的事情,她吴东溪的目标向来就只有一个,张元春的四弟子,心斋的四先生。 只可惜,没有五弟子与五先生的说法了。一来是心斋主人张元春在昭告天下自己四弟子是应天长时,多加了关门弟子四字,二来,吴东溪也根本不想在那个烦人的家伙之下当什么五先生。 还得叫他师兄?吴东溪想着就烦,更烦自己竟然会去想这种事。 走出塔,吴东溪便后悔了。 她看见一个比应天长还要烦的家伙。 纪与之。 林湖书院的君子,纪与之。 这个令无数大家姐钦慕的人间君子在吴东溪心中是比应天长那个混蛋还要讨厌的混蛋。 “东溪,我等你很久了。”纪与之说,“怕打扰到你看书,别没有登塔来找你。” 吴东溪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个家伙究竟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吴东溪犹疑了一会儿,在自己的脑海里实在找不出什么词汇来应付这个纪与之,只能稍稍点头,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外人看来,这与吴东溪的常态并没有区别,冷漠寡言,还有微微皱起的眉宇间所述说的一股严肃。 纪与之微笑,这还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吴东溪。 他跟了上去。 吴东溪只感觉自己要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七 可能她不太喜欢我吧 纪与之觉得自己活得很累,但他从不抱怨,书上有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虽然他并不想身上背负什么大任,但这不是他纪与之区区一介凡人能够决定了的。当然,这并不是纪与之安慰自己的话,他能够安慰自己的,是去世间走一走,去人间看一看。 天下皆是与他纪与之一般苦累的人,甚至又比更饱受苦难折磨的人,他又该去抱怨什么呢,决定他们命运的仙人吗? 可纪与之从不觉得自己的命运是由天上仙人决定的。 他也不觉得别人的苦难能抵消掉他身上的疲累,这只是一种激励,鞭策着那个林湖书院的纪与之不愧对那个君子之称。 纪与之从不肯将他的想法告诉别人,大家都以为他是学许鹿沈云山那般运筹帷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纪与之只是单纯的想一个人背负他所该背负的,以及被迫背负的。他的想法其实并不重要,从他就知道。 他能告诉别人自己活得很累吗?不,并不能,别人并不会相信林湖书院的君子以及大洛纪家的嫡长子纪与之会有什么苦与累,那只会被世人当作无病呻吟的矫情,所以纪与之学会了适当的缄默,将自己所思所想所愿,埋在心间的一处幽谷,不与见人。 既无日月,也无星辰。 有时候,有很多时候,纪与之并不想要那个人人羡慕的出身。大洛纪家,李唐王朝里不输皇姓的六个姓氏之一,大唐八位上拄国,两位姓纪,大洛纪家的纪,朝野百官,半数为纪家门客。 大洛纪家,更是凭一族之力,替李唐驻守东海之域。 作为嫡长子生长这么一个家族中,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呢?在世人眼中,似乎他所能抱怨的,就只有夏日送入嘴中的冰不够冷,身边环绕着他的婢女不够漂亮,今日的山珍海味不怎么合胃口……而谁都知晓,只要纪与之开口,他所抱怨的这些都会立即整改,直到合乎他的心意。 但这些,如何都不合纪与之的心意。而他想说的,却始终说不出口。 因为他是大洛纪家的嫡长子,必然在几十年后从自己老爹的手上接过纪家宗家的家主之位。 所以他不能开口,纪家的家主,背负的整个纪家,如今他所喜欢的讨厌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想一个人背着不多不少的行囊,去人间山海去走上一走,能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乘凉酣睡,夏日就算不能饮冰,也能喝上一口躲在山林之中不被灼日晒得滚烫的清泉。 可能会吃不少苦,但他能够轻松地露出笑容。 而他只是被纪家送入了远在他乡的林湖书院。 林湖书院并不在李唐境内,而是在云澜王朝的国境之内。云澜虽不比李唐有正统的天朝之称,可其国力也足以是的云澜王朝面对李唐不比尊称其为“上国”,而是平等相待。 林湖书院之于云澜,好比心斋之于李唐。 而近百年,不论是文坛还庙堂,林湖书院的建树要远超心斋,纪与之知晓这不是他的功劳,甚至林湖书院那些令人尊敬的前辈们的努力也只占一半,另一半,还靠着儒家圣人张元春一脉所有人的“不务正业”。 而如今,他纪与之不单是大洛纪家的嫡长子,下一任的纪家家主,还是林湖书院德学兼备的君子,更有谏国十一策被云澜王朝纳为国策。 比之那与大洛纪家齐名的清河崔氏中所称为崔氏平添三分灵气的崔裕,纪与之所作所为所展示出来的一切,不遑多让。 是的,这就是纪与之愿意不顾自身喜好去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因为他是纪与之,所以他不能让大洛纪家被比下去,如今也不能让林湖书院丢脸。 纪与之清楚,这些全源自于自己所背负的身份所给他的一种使命,他愿意也很乐意去接受与奉献出一切。 但他也清楚,他不喜欢这些。 他不稀罕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宁可寻常与平常。 而吴东溪,是让他心境大乱的人。 纪与之第一次见到吴东溪时,不过十五岁,从林湖书院返乡探亲归来。 那是岭山吴氏与大洛纪家寻常的一次相聚。两家作为盟友,常有往来。 纪与之时常回想起他与吴东溪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没有落英缤纷,也没有才子佳人的深情凝望,只是平淡若水般的点头,问候。 书上也说,上善若水。纪与之想便是此般了。 而从第一眼之后,纪与之便发现自己的目光再无妨从吴东溪那恍若烟火冷清的面容上移开。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情绪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他心中的那处幽谷终于有了光芒。 习惯了缄默的纪与之,只有在见到吴东溪的时候,才愿意去说些什么,去说一些他内心当中真正渴望的事情。 纪与之想将自己的思维中的所有想法都告诉那个对自己有一些不理不睬的吴东溪,想为她做更多的事,最后哪怕是烈火入水只留一缕青烟也在所不惜。 所以纪与之只告诉了吴东溪他喜欢她,而没有去对大洛纪家与岭山吴氏说这种话。 因为纪与之知道,如果他去对他的父亲,乃至对大洛纪家与岭山吴氏两家任何一名族人说了这种话,他与吴东溪的婚事便就成了。大洛纪家与岭山吴氏不介意亲上加亲,甚至一直在等着这个亲上加亲的机会,这两家已经不介意到可以完全忽略吴东溪的感受。 而这恰好是纪与之所不能认同的,这一股无法认同逼迫着纪与之第一次没有选择家族利益的方向,更加没有选择自己喜好的方向。 如同他尊重家族所附加在他身上的一切,他尊重吴东溪的想法。所以在他对吴东溪表明心意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他心中在失落与悲伤之余,还有一种庆幸,有一点苦中之乐。 他害怕吴东溪被迫接受她所不爱的东西,就算她不爱的,是自己,是这个叫作纪与之的男人。 也只有这个时候,纪与之才是他自己,不是大洛纪家的下一任家主,不是林湖书院的君子。 之后相隔两方,纪与之在云澜王朝的林湖书院,吴东溪在大唐的心斋,纪与之偶有寄信给她,也从未得到过回复。 纪与之从没想过放弃吴东溪,他只是不愿意打扰到这个不喜欢自己的姑娘。他觉得自己与她见面时,还能以朋友相称。 纪与之在这一刻有些盲目的自信。他觉得自己陪着吴东溪,总能让这位天下绝好的女子喜欢上自己。因为他是纪与之,半点不输为崔氏平添三分灵气的崔裕的纪与之,以一己之力在林湖书院博得君子之称的纪与之。 况且,纪与之觉得自己长得并不差,不是那种会吓到别人的怪物……嗯,应该不是。 所以林湖书院要去心斋时,纪与之第一个跑到院主面前,要求前往心斋,不为了让林湖书院踩在心斋之上,只为了见一见许久未见的故人。 已是朝思暮想的故人。 那人此刻便在眼前,纪与之之前一路上的所有忐忑与不安都化作清风,拂在脸上。他没想到见着吴东溪的自己能够如此的平静,心湖虽有涟漪,却只是微风拂过。 他更享受这一刻那些涟漪的存在。 “东溪,我等你很久了。”纪与之说,“怕打扰到你看书,别没有登塔来找你。” 纪与之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将这句话说出口。 吴东溪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冷冰冰的,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勿扰,微皱的眉宇间你永远猜不到是一种严肃,还是一股厌烦。 这样就挺好,她还是她。纪与之露出了微笑。只是如今的吴东溪与他想象中的模样有一些不同,他以为两三年不见后吴东溪会让自己认不出来。但吴东溪还是与以前一样,姿态没有变,表情没有变,举手投足间展现的吴东溪还是吴东溪。 她变更漂亮了? 不,也没有变漂亮。 纪与之心里胡思乱想着,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 但是,这又能如何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纪与之有多心碎,见着吴东溪,便能让纪与之将自己所有的不好的情绪全部抛之脑后。那些该烦的该愁的,等见不到她了再去想。 纪与之的思绪很重,想家事,想国事,更多的,还是想她。 纪与之看着吴东溪皱起的眉,嘛,可能她还是不太喜欢我吧。 吴东溪迈步向前。纪与之紧随其后。 他可不想就这么见一面就结束了,除非吴东溪转身轰他走,而纪与之也很清楚,吴东溪不会那么做。 她表面再如何冷漠,再如何严肃,眉宇间的那股厌烦再浓烈,那也只是表象。纪与之清楚,吴东溪是一个心肠很软的姑娘。 “吴先生不如带我逛一逛这心斋?”纪与之跟在吴东溪身后说。 吴东溪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了一眼纪与之,纪与之从她的眼里读出犹疑与烦躁,心中腾升出一丝害怕。 幸好,吴东溪在下一秒点了点头。 纪与之笑意更浓,只可惜,她还是没有说话。 心斋在吴东溪眼里并不大,那些山水之处,她很少去,因为她觉得很累,还不如来千学塔借一点书看。但就让纪与之如此滚开,也不是心斋的待客之道。 心斋千学塔往西走,是如同棋盘与棋子的湖与岛。吴东溪只随李青莲去过一次,便再没去过。那里风景不错,可以带纪与之过去。 “东西啊,真巧啊。” 吴东溪听见一个声音,脑壳更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八 十人 在吕文升无声无息地碾碎了自己发散出来的剑意后,应天长也就带着吕文升在心斋四处乱转。 其实比之吕文升,不过早来心斋几个月的应天长也不知道心斋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一逛的名胜绝景。走到陈临安与他交谈的青原时,应天长想起了陈临安当时所说,西边有千学塔,而千学塔再以西,则有更多风景。 所以应天长便领着吕文升去了。 一路上两人也都不是哑口无言,应天长因为烂橘子陆春雨与长安李青莲那几剑的缘故,对江湖武学与练剑两事颇有兴趣,而吕文升恰好是人间剑仙之一,不问他问谁?黄行村虽然当初也是名震江湖的宗师大侠,不过黄行村所擅长的是拳脚缠斗,而并非剑道。 吕文升出身剑书轩,有着文人的礼,也走过江湖,亦有武夫的耿直,若是对了胃口,吕文升是颇为健谈的一个人。在树林与应天长那番半对峙半交心后,吕文升倒是认了应天长这个朋友,对于应天长所问,不涉及剑书轩隐秘的,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是令吕文升有些诧异的是,应天长用剑已有如此气象,对剑道的基础却可说是一概不知。 而应天长则仔细听着,吕文升所讲,有许多黄行村与墨书亭两人不曾涉及到的东西,自己所背负的桃花是先天剑器与自己是所谓的先天剑胚一事,也是吕文升偶然提及他才知道的。 而比应天长这种剑道资质还要高出一层的,叫做天生剑仙,生而御剑,剑心剑意纯粹而饱满,根本无需多加磨练。吕文升说目前在世的天生剑仙有三位,他们剑书轩的宗主,剑冢即将游历江湖的剑主,还有以剑问天斩断天罚雷劫的魔门御座。而如今人世间剑道登顶的李青莲,则不在其中。 说到魔门御座,应天长便想起了离开长安时遇见的那位活水亭主人,江宿。 他也是魔门的御座之一。 应天长能够想象那位与江宿平起平坐的天生剑仙究竟有多厉害,毕竟哪怕是陈临安,也尽量避免与江宿的交手。 吕文升还说,诗酒剑三仙李青莲虽然现在如日中天,但他还不算真正的在世剑道第一人,剑冢里抱着“枯剑”名号闭死关的那位老爷子才是,也正是因为那位老爷子如今闭死关已有十年,所以江湖论评才没有那位老爷子的名字。 江湖健忘,只有眼前的奇闻轶事与生死论武,这不奇怪。 但不论如今李青莲势头再如何盛,江湖天下再怎么认可他的剑道与实力,那位枯剑老爷子始终压在李青莲的头上。 只有那位老爷子死了或是选择飞升,李青莲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间剑道登顶,成为剑道第一人。 吕文升后来开了一句玩笑,他说其实说不得那位老爷子与李青莲,不知不觉间已经做到天上天下全部的剑道登顶。 而谈到那位老爷子,吕文升说若枯剑老爷子现在不闭死关,说不得可以和那个老乞丐争一争天下第一人的位置。 应天长顺势询问现在天下的排名。 吕文升先卖了个关子,说:“想听全天下的还是大唐境内的?” “都说说。”应天长说,他不认为已经说到兴头上的吕文升会住嘴。 果然,吕文升继续说:“其实哪有那么好排名,无论是修行者还是习武之人,也算是殊途同归,只是一者是契合天道,武夫则是以力证道,以文入武的书生,琴律杀人的高手,究竟算作武夫还是修行人,谁都拿捏不准。当然,你们三教中人又是另一种说法。” “江湖武林中,排名第一的自然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位在人间四处晃荡吃尽世俗百味的老乞丐,而修行者包括三教众人里,第一应该是龙虎山那位最不能招惹的外姓天师赵棱,否则赵老天师和他的徒弟们也担不了‘最不能招惹’这几个字。” 应天长有些愕然,他自然知晓老酒鬼的名字,也从陈临安等人的口中得知老酒鬼十分厉害,只是他从没想到老酒鬼能够厉害到如此程度,可以变成吕文升口中的天下修行者与三教众人之中的第一。 应天长也在想,自己算不算赵棱的徒弟呢?讲道理他不仅算是老书虫的徒弟,也是老酒鬼和老光头的徒弟。 “虽然百晓阁随时在推出与更新这方面的榜单,但也不能以偏概全。”吕文升说。 应天长说:“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排名有哪些人。” “我不是说了两个天下第一了吗?”吕文升微笑道,“这便是我说先前那番话的原因所在,哪有那么好评第一第二的,以全天下来说,不分武夫与修士,老乞丐与赵老天师谁更厉害,谁能知晓?难不成要暗中使绊子让这两个天下第一以及有望天下第一厉害人物都去打上一架比个高低生死?” 应天长忽然想起了西北事,不禁打了寒颤。 这可真说不出准。 “而且,比如你们心斋十席,只要没开始负笈游学,就不会被纳入考评当中,其他宗门的天才娇子也是如此,不下山游历,就没有登评的可能,所以说这些评论榜单虽有一定道理,却都不够全面。”吕文升说,“你若真想知晓,可以去百晓阁里翻看那些各地十人啊江湖十人啊之类的榜单。” “你可真没趣。”应天长百无聊赖地望着周边,如今已经靠近千学塔,那些学林景色,他也不曾见过。 吕文升说:“我倒是可以与你讲一讲我觉得厉害的几个人。” 应天长回头看了一眼吕文升。 “你最熟悉的应该便是南海观潮人顾北芦,毕竟西北之乱他也去了,你们应该打过交道。”吕文升说。 应天长挠挠头,说:“那对不起啊,西北一趟还真没碰见过他。” “放心,日后有的是机会。”吕文升说,“我与顾北芦算是朋友,他入中原去拜山的一个宗门便是剑书轩,几位长辈都输在他的手上,不过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地回去了。大唐最新评选的年轻一辈十人之中,顾北芦第二,而我在第三。” “你不是赢了他吗?”应天长问。 吕文升点点头,拍了拍背后的长剑山月:“我并没有什么不服气,我与顾北芦孰强孰弱,我心里清楚。若论比武切磋,一百个顾北芦都不够我打的,但若是生死厮杀,就算我和山月变作了那只剩疯狂可言的‘月下兽’,也只会死在顾北芦的手下。西北他的战绩,远不是他的实力止境。而那家伙最厉害的更不止生死搏杀,我与他见第一面,他招招式式都输我,而到他临行西北前我们最后一次切磋,他只输我三招。所以啊,这番文武考之后与你切磋之后,我便也要离开剑书轩,认真地去天下走一走磨一磨剑,不能像前几次走一走就算了。我要看看这天下是否真如顾北芦说言,走得路越多人就能越厉害。不然下一次,可就连切磋都赢不了那家伙了。” “除了顾北芦之外呢?”应天长问。 “也是姓顾的,叫顾清让。”吕文升说,“就是你们心斋的第六席,武院的第四席,顾清让。” “顾清让虽然现在没有排在他前面的唐万楚与左丘一生还有你们武院从不对外传出消息的首席有看头,但我们内行看门道,顾清让他的刀道造诣太出人意料,高得离谱,却差了点意思,并不完整。不看他欠缺的东西,只论他在刀道所走的路,甚至比我在剑道上走得还要远。也只可惜差了那么点意思,所以也就只能在你们武院当个第四席。” “若顾清让的刀道圆满,我觉得不论是唐万楚还是左丘一生都不是顾清让的对手。” “你要知道,左丘一生是我们心斋的四席,武院的三席,而唐万楚更是我们心斋的次席,武院的次席,按你这么说顾清让岂不是可以和首席一较高下了?”应天长说。 “前提得是他刀道刀心完整而饱满。”吕文升点头说。 “得,那你还要知道一件事,顾北芦是你的朋友,顾清让是我的朋友。”应天长说。 “嗯,那现在也是我的朋友了。”吕文升笑意渐浓,“朋友的朋友是朋友嘛。” “滚你大爷的。”应天长在市井中的习惯暴露无遗。 吕文升并不反感,他继续道:“可哪怕是现在的顾清让,他只要走出书院,在大唐年轻十人里混个位置是没半点问题的,虽然不会超过我和顾北芦就是了。” “你说了这么多,这十人中排在你和顾北芦头上的那个人是谁?” 吕文升将目光投向前方,说:“呐,就是他。” 应天长将视线移至吕文升目光所投之处,他眼前所见令他只感到自己的头被人用铁锤用力锤了一下。应天长很震惊,那是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画面。 应天长的表情很奇怪,贴别奇怪。 吕文升说:“纪与之,虽然人远在云澜王朝的林湖书院就读,但确实大洛纪家的人,所以被算在大唐年轻十人之中。而他早年也独自出门游历过,在林湖书院也有两次负笈游学之旅,所以能够上榜。” 应天长则完全没有听吕文升在说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前方并肩而行的男女,尤其是那位女子。 那是吴东溪吧? 不会是她的孪生姐妹吧? 不会吧,那真是吴东溪吗? 吴东溪也会这样吗? 哇,哇,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七十九 乱 应天长内心天人交战,想着要不要去和面前那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打个招呼。 毕竟吴东溪是心斋三席,纪与之头衔则多了,林湖书院排在首席的君子,大洛纪家的下任家主,更是靠着自身的真才实学超过吕文升与顾北芦站在大唐年轻才俊的鳌头,是那大唐年轻十人的首名,担得起一个天作之合。 但是应天长是真的不想和吴东溪有太多的交流,也不是讨厌她,只是单纯的害怕,与她在一起内心就莫名的有些慌张,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就会被她投来那带着嫌弃与厌烦的目光。 那是一种比鬼魅缠身还要渗人的感觉。 但是这不打招呼被那吴东溪看见了,说不得又有一番应天长意料不到也很难处理的事情发生,比如,那个吴东溪跑到自己面前兴师问罪。 虽然应天长觉得吴东溪不是那种疯子,但谁知道呢。应天长并不熟悉吴东溪。 从西北归来后,不论是许鹿还是陈临安,都对应天长说过让他与吴东溪多走近一点,应天长知晓的两位师兄的意思,是怕吴东溪心心念念的四先生的位置被自己抢了后对他应天长心生不满。所以许鹿与陈临安开口的时候,应天长只有无奈,因为吴东溪早就对他有所怨言了。 陈临安许鹿李青莲都与吴东溪关系,他们并不希望吴东溪与应天长之间有间隙,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师弟能够与吴东溪交好。 应天长相信陈临安许鹿与自己说了那些有的没的之后,不可能不去和吴东溪谈谈心聊聊天。 所以说,自己该去打招呼? 应天长看着前方的吴东溪的身姿,目光锁在吴东溪微皱的眉头,那又该怎么打招呼呢? 吕文升在应天长耳边的絮叨,想得忘我的应天长根本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吴东溪与纪与之两人和应天长吕文升的距离越来越近。 应天长心里一横,开了口。在这瞬间应天长所下的决心,并不亚于在西北岳凤山对阵轻雷子与万千妖怪时的临死之志。 在这个时候,应天长想到的是陈临安与许鹿对吴东溪的称呼。 “东西啊,真巧啊。” 应天长说完,顿了顿。其实他是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而此时,吴东溪与其身边的林湖书院君子纪与之同时将目光放在了应天长的身上。 纪与之的目光平静,他的微笑更是和煦得如同春日的阳光,应天长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点类似于陈临安的感觉。说不上来,却异常真实。而另一边吴东溪的眼神则像是要将应天长的生吞活剥了一般,让应天长生生咽下了好不容易想到的下一句话。 真不该打这个招呼的。应天长在心里叹息,真的就是苦酒入喉啊。 当然,吴东溪与纪与之自然也看见在应天长身边的吕文升。 吕文升微笑对两人致意。不论是吴东溪纪与之还是了吕文升,并非是应天长这般初露头角的新秀,皆是早已名动天下的人物,彼此相貌仪态,纵然不曾亲眼见过,也在百晓阁那里见过与真人无异的画像。 “吕兄,许久不见。”纪与之亦朝吕文升打了个招呼,“这位是?” 吕文升说:“纪先生远在林湖书院,我们彼此自然见得少了。这位便是心斋的四先生,应天长。” 应天长露出一份苦笑,与纪与之互相介绍了一遍。 在旁的吴东溪听见应天长声音时的头疼一直不曾消去,尤其是看见应天长那副惹人厌的模样时就会更加剧烈。只是吴东溪不会将这一切表露出来,就如应天长所猜测的那般,无论是许鹿还是陈临安,对吴东溪说过同样的话。 真是一模一样的话! 若说许鹿是在乱开玩笑打趣自己也就罢了,陈先生竟也会如此? 不得不说,一先生陈临安在心斋之中,不论说些什么都会让人毫无保留的信服听从。 吴东溪一直在心里劝着自己既来之则安之的话,对应天长说:“应……先生,没有想到你与吕剑仙有旧。” 应天长看着吴东溪眼里没有半点消散的杀气,话在嘴边就是开不了口。 “不算旧识,倒称得上新朋。”吕文升转头看了一眼应天长,微笑说。 吴东溪“哦”了一声,又对与这为剑书轩的剑仙问候,仅是礼貌而已。 吕文升回礼,却也啧啧称奇,对吴东溪这位心斋三席有了超脱于情报上的认识。 “吕兄不要见怪,东溪性子如此而已。”纪与之看着应天长与吕文升两人各自所背负的长剑,微到,“看来两位是问过剑了,能结成好友,倒是一桩美谈。” 纪与之讨厌自己这么说话,但他却不得不这么说。 吕文升挑了挑眉,他在意的不是纪与之所说的内容,而是对吴东溪的称呼,与刚刚自己这位新朋友对吴东溪的称呼发音一样,可语调的差异,似乎只有自己与吴东溪本人听出来了。因为吕文升不是瞎子,看得见吴东溪眉目中的烦躁。 东西与东溪,有点意思。 “算是吧。”吕文升打着马虎眼,期待着后面的发展。 而纪与之,哪怕是出身心斋的吴东溪都不由得再看了应天长一眼。吕文升的实力如何他们两人都很清楚,更清楚吕文升问剑的态度,绝不可能有半点放水,在吕文升问过剑后应天长还能如此闲庭信步,可见外界对心斋这位新出现的四先生的评价还是低了。 最吃惊的莫过于吴东溪。 西北之行,她见过应天长的真实实力,这不过一两月的时间,应天长便就已经达到在吕文升剑下不伤的程度了吗? 吴东溪有些不敢相信。 应天长挠挠头,说:“那啥,东西你还是别叫我什么应先生,听着……挺怪。” 应天长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应该没说错话吧,纪与之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锤击着这位处事不惊的大唐与云澜两个王朝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心脏。 吕文升露出笑容,这份笑容带着些许满意和对接下来的接待。 “你就叫我应天长,应四,或者……”应天长想了想,说,“天歌也行。” 犹豫再三,应天长还是说了出来,这是他的绰号,这是应天长第一次说出他的绰号。这个绰号,原本只有烂橘子会喊的。那是应天长与烂橘子陆春雨第一次在听破烂酒肆里面听说书的时候,听见说书人的孙女唱了一曲只会在勾栏瓦舍里听见的词曲,那首词曲的词牌,恰好是应天歌。应天长给烂橘子解释说应天歌便是应天长的意思,他的名字不过是个词牌名而已。 不知烂橘子陆春雨听没听出应天长言语之外的意思,但从那之后,应天长喊他“橘子”,他便叫应天长“天歌”,而再往后,两人别没有了其他的称呼。 橘子与天歌,世间如此便就够了。 只可惜,橘子先走了一步。 吕文升的笑意更浓,好嘛,“天哥”都出来了。 纪与之和煦的笑容渐渐苦涩,他感觉自己胃里的东西要被锤打出来了。 吴东溪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她听见了吕文升与纪与之没有听到的应天长言语里的悲伤,她知道这个“天歌”指的是应天歌,指的是老夫子张元春给他取得名字,应天长这个词牌名。 莫名的,吴东溪微皱的眉头缓和了一分。 “我听陈师兄说千学塔以西的天齐湖风景甚好,我和这个姓吕的要去游湖,你们呢?”应天长感觉气氛有一点点不妙,但却不知道哪里不妙。 吕文升开口说:“不妨一起?” 纪与之的脸像一个烂透的水果,还要咧嘴强笑。他看了一眼吴东溪,吴东溪并没有什么反应,但纪与之看得见吴东溪那稍有缓和的眉间,如此,他没有办法了。 纪与之说:“若两位不嫌叨扰,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吴东溪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烦都如此烦了,不怕再烦一点了。 纪与之见着如此的吴东溪,难以言表的感触掐住了他的咽喉,他的情绪吐不出来,也不得呼吸。他脸上的微笑像是一幅画作定格在那里,不再有任何变化。 纪与之觉得自己不该来心斋,同时,他更觉得自己应该来心斋。 有一些他想对吴东溪说得话被这一股感触按死在他的腹中,他无法说出口,而他也认为,在今天之后,他也有些话要对吴东溪说。 他清楚,可能吴东溪不爱听。 而如此,纪与之又有些犹豫了。 四人结伴而行,往天齐湖走去,只是异常的沉默。只不过纪与之却很习惯如此了,因为吴东溪话从来不多。 而吕文升偷偷拉住应天长走在后面。 吕文升悄悄开口问:“你喜欢她?” 吴东溪与纪与之修为都不低,都听见了这句话。吴东溪缓行的脚步开始有些乱,纪与之昂着头,他活在世上第一次有想死的冲动。 应天长压低了声音说:“你疯了?”在场几人,也就只有应天长不知道这对话谁都听得见。应天长对吕文升悄悄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能喜欢那种恐怖的女子?我要是喜欢她,不得天天担惊受怕?” 这一瞬间,纪与之感受到阳光照在了自己的身上,掐住他咽喉的情绪猛然消散,比冬雪消融得快。他迈动的脚步从此刻变得轻松,他那颗被千锤万击的心脏跳动得也越发欢快。 应天长不懂,担惊受怕也算喜欢和爱的一种啊。纪与之有一点得意。 只是谁都不曾注意到,连吴东溪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往前迈进的步伐,更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八十 醉 秋雨连绵,天上坠落的雨珠比应天长想象得要更加醉人一点。 他坐在自己的屋的门槛上,屋檐为他支撑起一个不受阴雨侵扰的空间。少年的目光看着前方,雨珠一点一滴的碎在即将逝去的草叶上。 碎裂的水珠向鱼儿一般跃起,又在少年的脚边消弭。 在这份迷醉中,他感受到了一点迷惘。他甚至不知道天齐湖上,他们四人是如何开始泛舟游湖,又是如何各回各家。 舟之上,他们四人又是如何的,应天长也不知晓。他只知道那艘船上的气氛很诡异,也很尴尬,远不是他和吕文升漫步时轻松自在。少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说了些什么。 应天长很后悔那天自己说出邀请吴东溪与纪与之一同游湖的客套话,吕文升那混蛋也是个不嫌事大的。 应天长看着不断坠落碎裂的雨水,隐约间,他感觉在湖中舟上,吴东溪看他的目光似乎没有以往的那一股厌烦。 不,不对。应天长挠挠脑袋,是自己想多了,该有的还是会有。 不过应天长心情比屋檐外的阴雨要好上许多。 而在这段时间,文武考也正式开始了。应天长依然的没有出现在典礼的现场,而同样的,不论是许鹿还是心斋主人张元春都不曾出席。在心斋,以往这些事情都是交于陈临安处理,应天长没想到的是陈临安不在,老书虫他们竟然干脆就不管,直接将事情扔给心斋的夫子先生。 而相比宣告着文武考开始的典礼,有两件事更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这两件事已经传遍大唐,也传到天下各地。 这两件事都与剑书轩的剑仙,“月下兽”吕文升有关。 一是吕文升初到心斋便向张元春的关门弟子心斋四先生应天长问剑,虽无胜负之论,但两人不打不相识,结成好友。因为有先前吕文升问剑李青莲的先例,吕文升与应天长的此番问剑虽无结果传出,却因此而显得更有嚼头。 二便是吕文升剑挑心斋武院。 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吕文升与唐万楚左丘一生顾清让等人大打出手,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但应天长是不信这些的。虽然不是很了解唐万楚与左丘一生两人,但应天长知晓最起码吕文升与顾清让都不是这种人。 在这个消息传出的时候,应天长去找了一趟顾清让,问点独家的真实的消息,也顺便蹭点饭吃,顺点酒喝。 顾清让酒量不行,他的屋中却存了无数天下各地的好酒名酒。他看得喝不得,应天长就想着帮他多喝一点。 酒嘛,虽然越陈越香,但总得有人喝不是。 他应天长这是帮他的好友顾清让消除一些顾清让消不去的苦与愁。 果然,虽然外面传得惊天动地,其实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顾清让看着应天长在自己房间里毫不客气地挑选着自己珍藏的美酒,不由得好笑,他说:“吕文升是逐一来找过我们这些武院里排在前十的人一趟,说是前十,不过也就前五席能与之交手一二,其他的在那位剑书轩剑仙面前都不太够看。” “然后嘞?”应天长从顾清让的酒柜里拿出一壶名为“风雪酿”的酒。这酒应天长听顾清让说过,是产自北地雪原上的名酒,酒水入腹没有一股灼热,取而代之的是透彻心扉的寒意,此酒入腹尚还不觉什么,但后劲之大,说是一滴可醉人。 当然,后半句应天长根本不信,对于顾清让来说,他喝什么酒都一滴就醉。 顾清让瞧见了应天长手上的风雪酿,心里疼得厉害。虽然风雪酿美名远播,不止大唐,各国都有商贾专门为了风雪酿北上雪原,但风雪酿产出极为有限,就连顾清让也是靠着家族声势抢得这么寥寥几壶而已。 他抿了抿嘴,给自己也拿出一个杯子。 “哟,顾公子转性了。”应天长笑着调侃道,随后为他们两人斟满美酒。 顾清让并不急着喝,他说:“前五是前五,但总得来说也就四人。吕文升最先寻得是白鹭,那一场如何我不在现场,并不知晓情况。再然后是我,他与我互出一招,说白了便是他给我了一剑,我砍了他一刀,仅此而已。表面上看是不分胜负,但我知道我输了,就像吕文升输给李青莲的第二剑一样。” “然后吕文升去寻左丘一生与唐万楚,因为好奇,我便跟着吕文升一同去了。吕文升与唐万楚其实并无交手,不过对坐而谈,但也算切磋,只是在比较心境意气而已,这种比试除了当事人,谁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或许如许二先生那般观人心洞若观火的人可以吧。而我也在想我输给吕文升那一剑的,大抵便在心境意气上。” “不过看似斯文如君子的左丘一生倒是和吕文升打了一场,虽说是点到为止的切磋,也没有掀起什么天地异象或是太大的声势,但招招式式间的玄机,就算是我看得也有些胆寒。估计武考之后的大会上,这两人若是碰面真刀真枪的打一场,会是极为精彩的一战。” 应天长点点头,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风雪酿,得嘛,吕文升那个混蛋还真有点东西,所打的人皆是武院前五,心斋前十。 还真是剑挑武院。 酒水入腹,一股冰冷从腹中腾起。应天长打了个寒颤,但这股寒意并非是那种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清凉之感。怪不得能自己拿出这壶风雪酿时顾清让那眼神跟要吃了自己一样。 “那什么武院的首席呢?”应天长摇晃着自己手中酒杯中的酒液,说,“我记得心斋首席的安中寤是文院的首席,而次席的唐万楚则是武院的次席,不会安中寤即使文院首席,也是武院首席吧?” “安中寤只是文院的首席,武院的首席则另有其人。”顾清让苦笑道,“你知道心斋十席所代表的是整个心斋的水平与实力,其中不单是看武力高低,还要看人的品行德性。而武院的席位,则只看实力强弱。” “所以那个武院首席做人有点问题?”应天长将杯中的风雪酿喝完,再为自己的斟上一杯。 腹中的清凉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服与痛快。 顾清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该说是呢还是不是呢,背后非议别人终归不对。而他们的武院首席,何止是有点问题…… “得,不想说便不说了。”应天长将杯中风雪酿一口已经,他发现自己喝酒已经停不下来了,他说:“你说的武考后那个大会又是个什么?” 顾清让这时才稍稍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风雪酿,说:“此番文武正考之后的考核已经公布出来了,文院文考之后是儒家传统的辩会,而武院武考之后则类似于武林大会之类的一对一比试,只是相较于江湖的武林大会,这个比武大会应该会按武考的名次排序,争取让每个登上首榜与次榜的学生露面,胜者晋级下一场。” 顾清让说:“这次文武正考后的考核如此没有新意,估摸着就是陈一先生不在,许二先生他们又不想费脑子,就随便定了下来。” 应天长觉得是这个道理。 顾清让看着不断饮酒的应天长,挠了挠头问:“吕文升对你的那场问剑是怎么回事,真是不输不赢?” 顾清让也和吴东溪一样,知晓应天长的实力,更在与吕文升一刀一剑的比试后清楚了吕文升的厉害之处,所以听到应天长与吕文升问剑的传闻后尤为震惊。但万事不是没有可能,应天长意气之长,在西北岳凤山那不算战争的战争里顾清让便看了个大概。 更何况,应天长还是张老夫子的四弟子,是在陈一许二李三之后的那位应四先生。顾清让莫名的有些相信应天长。 应天长不明白顾清让从哪听来的不输不赢,他咧了咧嘴,说:“那有什么问剑。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他是来找我打架的,我把桃花都给喊来了,结果他又不打了。只是我散发出来的剑气被他用手指便给轻松捏碎了,他要真来问剑怎么可能不输不赢,铁定是我输。” 顾清让虽然相信应天长,却也觉得如此才算合理。他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应天长的身子便后仰倒地,睡了过去。 顾清让看着自己手上剩下半杯的风雪酿,他露出一个认命的表情。随后头疼占据了他的所有的思维,腹腔内的清冷中攀爬出疲乏的爪牙,抓着顾清让的脑袋,毫不留情的将其按在桌上。 顾清让也睡过去。 想着那天的事,应天长便觉得好笑,好笑之余,他又想去顾清让屋中喝那风雪酿了。这酒也太有意思了吧。 好了伤疤忘了痛,不对,这给他的不算是痛,而是记忆中的一分舒适。 但应天长还是有一件事没弄懂,他来书院这么久,他究竟是文院的学生,还是武院的学生? 这该问谁去? 忽的,应天长心中有了点感应,他抬起头,眯起眼。 雨中有人走来。 那人撑着伞,脚步轻踏在雨中起舞的草叶上。 风雨不侵。 应天长呼出一口气,再深吸空气中这堪比风雪酿的清凉,他现在多希望自己现在是醉了。 因为来的人,是吴东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八十一 听雨声淅沥 吴东溪撑伞来到应天长的屋檐下,将伞收拢后放在一旁,侧身坐在应天长的身边。 应天长一直看着吴东溪被雨水打湿的衣摆,既没有问候,也没有称呼,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并没有人穿越大雨而来,也不曾看见那浸湿的衣摆。 吴东溪不懂应天长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又觉得自己似乎不需要试着去理解应天长,后者的任何行为的任何都想法都与她无关。 “许先生让我来通知你,明日便是考试,让你做好准备。”吴东溪说。 应天长轻轻“嗯”了一声,与背后屋中包子的轻吠声相得益彰。 双方就此缄默了一会儿,应天长回头看着吴东溪,眼神里有一种奇怪正在试着爬出来。 不得不说,吴东溪是一位漂亮的女子,她漂亮与美丽并非全然出自于她的相貌,更多是来自她气态上的特殊,如同万里无云的天,如同静谧安逸的雪,如同深邃幽然的湖,如同行走在人间偶然飘在你手心的那片落叶,只是这一片落叶始终蹙着眉,不太喜欢你的样子。 就算是当初那位无比妖娆的魔门初益幽,在吴东溪面前也得自惭形愧。 吴东溪似乎不愿意离去。 应天长问:“明日考试,我并不知道我身处文院还是武院,你知道吗?” 吴东溪预料得到应天长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她到现在还没有离开应天长身边的原因里,这便占了一个。许鹿让她来提醒应天长要应考了,同时也让她来告诉应天长他在哪个分院。 吴东溪回答的很简单,她说:“你是心斋的四先生,文武两院的学生名单上都有你的名字。” 应天长的叹息随着愈来愈大的雨珠一同落在地上,他早就猜到了,只是还抱着一分侥幸而已。“以往陈师兄许师兄还有李师兄他们也和我一样吗?”应天长问。 听见应天长喊陈临安许鹿李青莲三人为师兄而不是先生,便有一股无名火在吴东溪的脑海里腾烧,但她也深刻知道,对的是应天长,错的只是自己而已。吴东溪说:“三位先生里只有李先生同时身处文武两院,而你,是许先生亲自在两院名单上写上你的姓名。” 说老实话,应天长也猜到了。 “而明日是文院文考,文考后两日,则是武考。”吴东溪说。 应天长点点头,他不想去询问地点,因为他知道就算不问,到时候自己也会知晓。 他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去应考,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应天长再一次吐出一口气后,看向吴东溪。这一次吴东溪也转头看着他。应天长问:“你还不走?” 应天长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对吴东溪说这话,但他真的就这么说了。现在的他没有半点后悔,甚至有一丝感受得到的如释重负。 他只希望吴东溪不会一巴掌把自己从这山坡上打下去。 但吴东溪并没有动怒,甚至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她微皱的眉间是不曾消散的那股情绪。吴东溪只是静静地看着应天长,仿佛能从应天长的脸上得到什么答案一般。 吴东溪希望得到什么答案,但可惜的是应天长不过是一张写满了傻与蠢的纸张,吴东溪瞧不出除了惹她生气之外的任何东西。 为什么张老先生会选择应天长作为他的闭门弟子? 潜力?凭应天长的佛根道骨,还是那颗天生文心,亦或是天生剑胚? 心性?在黄云城心境受阻却破而后立,顺势养出浩然气,还是不惧身死面对各大妖王以及最后的漫天仙神? 可这两者应天长虽是不俗,也得到了吴东溪的认可,但在吴东溪看来,还远远不够。心斋十席,潜力心性上,那个比不得应天长? 潜力,心性,张老先生皆不太看中。吴东溪也不知道张老先生选取弟子究竟看得是什么。 若应天长并非张老先生的弟子,他再厉害,吴东溪也不觉得他能跻身心斋十席。虽然应天长的确能够在心斋名列前茅,也的确能够震惊人间,但真的还不足以达到吴东溪所设想的那般。 心斋的四先生,张元春的四弟子,陈临安许鹿李青莲的师弟,所要做的远不止这些。 人间需要陈临安来正一正读书人的风骨,需要许鹿来讲一讲今人不输古人的学问,需要李青莲来说一说读书人该有的写意风流,也需要那位老四对人间做些什么? 吴东溪不知道应天长能做到什么,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这是苛求,因为哪怕是她梦想成真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心斋四先生,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给这人间带来什么,自己又该做什么。 所以吴东溪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曾对任何人讲。因为她说出来,不论是许鹿还是陈临安,亦或是李青莲,都会知道,她吴东溪已经内心里有一点点认可应天长这位心斋四先生了。 吴东溪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出现这种想法,可能就是所谓的认命吧。 吴东溪清楚,这算是一种妥协。 看着那张蠢到极致的脸,吴东溪问:“为什么张老先生会选择你做徒弟。” 这是一句陈述,没有语气波动的陈述,而非疑问。 应天长知道这天迟早是要来的,他早便从顾清让那里知晓了吴东溪对自己这老书虫四弟子这个位置的耿耿于怀。这并不是他应天长能够决定得了的事情。 好像也没什么他应天长能够决定的事情。 秋雨淅淅沥沥,清脆的雨声响在应天长的心上,也响在吴东溪的心上。 应天长低下头,如同吴东溪没有来时那般看着地上溅起又消逝的水滴。他说:“是呀,为什么呢,为什么老书虫要收我为弟子呢。” 吴东溪看着应天长,因为应天长回答的这句话也是一句陈述,没有半点疑问。 “天知道,鬼知道,老书虫知道,我们不知道。”应天长说,“可能是他养育了我几年又消失的缘故吧,既有感情,也有些自责。” 说到这里,应天长心田的雨声中涌出一股无法遏止的悲伤,这股悲伤就像是洪水猛兽,刹那间将应天长的五脏六腑吞噬殆尽,只剩一片黑暗与虚无。 这股悲伤在空虚中游走,那里便是它归处的天堂。 应天长以为回到了老书虫的身边,但在心斋这么久,却只在陈临安用清风送他到这里后的清晨,见过老书虫一面。 自己是他的弟子?是吗?可能是吧。那自己应该背负着什么,又该享有着什么。安稳,名利,或是力量与身份相匹配的权势?应天长没想过这些,他只想多去见一见老书虫,仅此而已。 但是呢,他不知道老书虫的院落在哪,连许鹿都极少见到。 雨水的声音渐渐将应天长体内的空白填满。应天长闭上眼目睹了自己身体中的黑暗,再睁眼,是吴东溪蹙着眉的模样。 回到那一句话,不得不说,吴东溪真的很美丽。 应天长说:“你为什么想当这个老书虫的四弟子,心斋四先生呢?” 这是一句疑问。应天长觉得他可以和吴东溪敞开心扉的说话了,也是这个时机了。到现在,应天长真的不害怕这个心斋人人畏惧的心斋三席吴东溪了。 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为什么顾清让他们这么害怕吴东溪。 应天长的看着吴东溪蹙着眉舒展,其中的厌烦渐渐融化,然后再皱起。 应天长觉得吴东溪该说话了,说一些让他们两个人都感同身受一同对着大雨感叹人间与人生的话。 但吴东溪只是站起身,说:“与你无关!” 吴东溪的语气也终于有了一些波动。 应天长愣在原地,有些始料不及。 “东西,这可不意思啊!” “喂,东西,别走啊。” “再聊聊嘛,刚刚赶你走不走,现在想和你多说点话怎么跑得比谁都快?” …… 吴东溪离开了应天长屋。她不住在静心谷,而是稍远的流云涧。 她撑伞而来,也撑伞而去。 愈来愈大的雨滴撞击着她手中雨伞,仿佛要将她手中的伞打烂。 伞面上发出如同鼓响的响声,吴东溪快步走在雨中,这些响声勾动着她的心弦。 随着鼓声的加大,吴东溪开始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起来,但她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一直劝说着她跑起来。她知道,她跑起来自己会好受许多,她可以告诉自己她心脏出乎寻常的律动是因为奔跑,而不是其他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 而她内心里,还有一句“不该这样啊”的呻吟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是的,不该这样啊,吴东溪觉得自己这样完全没有任何道理而言,应天长不符合她原先的一切假设。 可是,事情如同她跑起来这样突然,与真实。 她穿过大雨,穿过阴郁。 吴东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知道自己还在纠结于那个名为应天长的少年,却又不知道自己还在纠结于什么。 她甚至不再纠结于心斋四先生张老夫子四弟子的身份。 现在的她,有太多的知道与不知道。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下来,这场大雨什么时候会停下来,自己会奔向何处,这场大雨之后,又会是什么? 以前她知道的且明了的,现在都是那么的模糊与难以预料。 这些所有的变化,都让她惶恐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