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城修仙指南》 1.序章 太初一六二年,承平已久的五帝城发生了第一件大事。 黄帝城,言氏皇族世代相传的名剑丢了。 这把剑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兵器而已,而是传说中督查尘世的神剑,象征着国祚盛衰。它的丢失引发了言帝的雷霆震怒,斩宝库看管三十六人,并诛其家眷流放千里,后代永世不得为官。 太初一八零年,黄帝城,有人密告威奉大将军谋反。 言帝令座下按察司秘密寻访,属实。威奉将军府满门诛杀,威奉大将军受凌迟极刑而亡,将军府中株连九族,身长过一鞭之男,斩;女眷没入教坊为妓,幼者则入掖庭为奴。黄帝城最为煊赫的将门世家从此消失于世间,以至于天下震动,黄帝城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太初一八七年,言帝驾崩。 新即位的帝王帝号为“宸”,这个家伙在位仅有十年,却比他的父亲更加热爱也更加擅长享乐。他耗费巨资在黄帝城下辖的修水c洛州和祈川修建“耽霁”“曙雀”和“棠灯”三座华美行宫,蓄无数娇娃美姬于其中日夜享乐,号称“尽折天下名花”。宸帝精于诗词c尤擅曲赋,曾作“棠间七调”,唱彻天下。 只可惜宸帝虽擅长诗词,却非治国之才。 只可惜三宫的奏乐声下,是遍野的哀鸿。 太初二一七年,冬末,大雪未霁。 言采采人生中第一次踏出幽居了十五年的深宫,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冒着漫天飞雪,登基称帝,帝号为“桓”。她不是黄帝城史上的第一位女帝,但却是最无厘头的一个。因为整个言氏皇族都知道这个先皇唯一的孩子是个弱智,她三岁学会走路,五岁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当言采采第一次从口中发出“父皇”二字时,四十岁才初次得女的先皇激动得热泪盈眶。 先皇是个好爹,但大约也和他的祖父以及父亲一样,都委实不是做皇帝的料。他治下二十年,贪官横行民不聊生,赋税一年重过一年,国库却一年空过一年。最后先皇驾崩,忍无可忍的起义军剑指都城朝歌,九路勤王兵马叛变了七路,而朝歌城中唯一手握兵权的柱国上将寻一鹤悍然抗命,称若无皇帝钧令,便不能发兵救援。 朝中大臣顿时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些家伙平日里横征暴敛,几乎所有家眷都住在朝歌享福,若是城破,必然全家的脑袋都要被愤怒的叛军挂在城门口上示众。然而先皇膝下唯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小公主言采采,今年方才十五岁。几位王爷倒是有合适的王子可以过继,然而寻一鹤穿一身箭袖胡服,漆黑的锦缎上绣着银色白虎纹,端坐在将军府的大堂上,拈一颗蜜饯梅子扔进嘴里,语气闲适又慵懒,好像面对的不是火烧眉毛的大臣,而是只谈风月的朋友。 他是这么说的:“我寒甲军的儿郎们只事君王,若非先皇子嗣,谁想做皇帝,让他自己解围去。” 因为寻一鹤的这句话,言采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登上了那个原本怎么看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宝座。女帝登基当日,寻一鹤受虎符,开城迎战。十万寒甲军精锐尽出,大破叛军于朱雀门外。是日乌衣甲胄如云,朝歌城外血流飘橹,死难者以十万计。 至此朝歌之围解,而寒甲军陈兵帝都,虽将其守护为一座铁城,却亦是寻一鹤看守的监狱。此后三月,这位柱国上将率军踹开了朝歌城所有权贵豪商的家门,以征用军饷之名敛银近七千万两,然后挥师南下,一举收复原本已为叛军攻下的黄帝城治下十三州,直至东海之滨c云州城外。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一封来自寒甲军中的传书,以飞马斥候传讯至云州祝府。祝氏老家主拆看文书后当场口吐鲜血,狂呼“狼子野心”。整个祝府登时大乱,家人急忙将老家主扶至后堂,疾请城中名医相救治;而替代了老家主位置的则是祝氏少主祝垂洛。这位曾以惊世之才名动五帝城的少年——当时还是少年——拾起信件,也不由得微微色变。 那封文书用的是军中常用的纹竹宣,写的是凤翥龙翔的行楷,铁画银钩,杀伐之气力透纸背。信很短,意思却也很清楚:云州虽远,却亦是黄帝治下,云州祝氏亦当勤王。请于十日内缴粮粟三十万石,稻米二十万石,以充军饷;及棉三十万匹,麻二十万匹,绢十万匹,以做军需之用。 赤/裸裸的敲诈! 然而面对着云州城外陈兵的寒甲军,祝垂洛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回了喉咙,一面招下人款待传信兵,一面疾入后堂,逼问老家主当年到底与寻一鹤有何恩仇。父子二人遣开了屋内所有侍从与婢女,唯有祝垂洛的剑侍奉命守门,他张开剑域笼罩了整个院落,敢于接近房门十尺之内者,立斩。是夜整个祝府风声鹤唳,各种谣言在下人和主子们之间以瘟疫般的速度流传,若非祝氏治家严谨,当夜就会有下人出逃。 月行中天,祝丝绦带着随身的丫鬟小璧,敲开了棠棣院的院门。 棠棣院之名出自《诗》,因其赞颂兄弟之德,被书于议事正堂的匾额,意在警醒后人团结和睦,莫要为了名利好处而兄弟阋墙c同室操戈。大约是因为匾额,棠棣院干脆就贴着院墙种了棠棣花,朝歌之围已经过去了三月,时间已至春深。棠棣树开满了细碎洁白的小花,花萼相辉,在皎洁月色下仿佛堆积在枝头的雪。 意料之中的,祝丝绦看见黑衣黑发的湛卢站在院门口守门,笔直清锐的身形就像是他本体的那柄漆黑长剑。他是祝垂洛的剑侍,在妖怪横行的五帝城,人类如果没有这些诞生自名剑的神灵相追随,哪怕是武功盖世也和俎上鱼肉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很遗憾的,祝丝绦自己就没有剑侍。这让她每次在看见兄长的湛卢时满心都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还有对自己悲惨境遇的仰天长叹。 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二小姐晚上好。”湛卢看见她来,主动打招呼道。祝丝绦于是把揪小手帕的心情抛到一边,不客气地探头看了看门内,问道:“我哥还在里面?” 湛卢点头:“在。” 放眼整个庞大的祝家,属祝丝绦和祝垂洛关系最好。于是湛卢对于这位二小姐也格外宽容有耐心,没有因为她探头探脑就哐叽一剑把她砍了,而是善意地提醒道:“二小姐,主人说如果有人偷窥房间,就直接砍掉的。” 祝丝绦吓得一缩脖子,用力太猛差点摔倒。湛卢伸手扶住她,非常耿直地问:“您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打探消息啊。 不过祝丝绦知道他们剑灵和人类的思考方式向来不一样,说不定此话一出自己在湛卢心里的危险度就超过了可以放水的程度,那么结局必然是毫无征兆的咔擦一剑。于是她指了指身后的丫鬟小璧手中的食盒,挤出温柔可爱的笑容来:“我来给我哥和爹爹送宵夜。” 笑容满分,伪装满分,祝丝绦默默为自己的体贴深深地感动了一把。 “哦。”湛卢不觉有异,应一声就要去接小璧手中的雕花漆盒,“我给您送进去。” “哎哎这就不用了。”祝丝绦赶紧阻拦,“你还要守门呢,万一又有人来了怎么办?” “不要紧,院墙之内都是我的剑域。”湛卢丝毫不以为意地回答道,“不管是人还是动物进入,我都能察觉。”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空气中忽然闪过一片密集的银光。祝丝绦眼前一花,只见无数如网般交织的亮银色光线在以院墙为界的空气中闪现,那一瞬间千刀万刃席卷,铺天盖地的锋锐气息仿佛呼吸般明灭呼应,微冷的夜风被斩断,死寂。 一如拂过咽喉的剑锋。 祝丝绦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人擅自闯入这样的领域,就会被湛卢剑气绞杀当场。于是她立刻识相地点了点头,示意小璧递过食盒:“好,那麻烦你了。” 却并没有立刻交给湛卢,而是揭开了最上面一层的雕花盖子。甜蜜的糖香与干桂花的馥郁散发在空气里,来自食物的暖意顿时驱散了刀兵的寒,湛卢的眼也有点直了最上一层赫然摆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糖糕,是漂亮的五五梅花之数。祝丝绦把整层食盒直接卸下来,得意地冲湛卢抬抬下巴:“知道你喜欢吃甜食,特意多做了一份儿。” 放眼整个五帝城,云州祝氏也是排的上号的豪门。 祝氏的祖先曾是碧落海边的一介小小渔民,靠采珠和打渔为生。但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或许是合该他老祝家发迹,在一场海上的风暴过后,祝老太爷竟然见到了那座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山——青帝城。 青帝城坐落于无垠的碧落海中,传说是建造在鲸鱼背上的城市,它是龙族的领地,也是亿万万水族心中的圣城。祝老太爷凭着一介凡人之身,居然非但没有被青帝城的护卫格杀当场,反而不知怎的和龙族攀上了交情,发展了超越种族的友谊。从此碧落龙族特许祝氏打造巨大的楼船通行于青帝城与中陆之间,赚取惊人的利润。 祝氏自此发迹,并且在之后的百年中愈发财冠五城c富可敌国。但祝家为人处世十分低调,更兼与龙族交好,是以觊觎者虽多,真敢动手的猛士却委实很少。云州府一府几乎都在祝氏的势力之下,哪怕是州府治安c缴税上粮都有祝家帮忙,完全不用官府操心。朝歌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干脆削减了云州府的官员配布。而祝家也十分的识相,朝廷敬他一尺,他便要还人一丈,年年缴纳的税赋都比别处要多上三成,而且绝对没有什么往稻米里掺沙c向银锭中夹铅这样的勾当。所以说多年来云州祝氏温良恭俭谨小慎微,被人陈兵池下,这还是头一回。 祝丝绦站在院门的灯下,竖起耳朵试图去听里头的动静。可惜祝家实在是有钱,庭院修的极大,除了风吹树叶别说谈话了,就连声响都没有。 祝丝绦一面等,一面打着腹稿,想着待会儿怎么套套湛卢的话,哪怕不知道详情,能知道父兄的一点中心思想也是好的。然而衣袂声动,一身纯黑的青年提着空了的食盒从房中回转,祝丝绦上前正要开口,湛卢已经站住了脚,道:“二小姐,主人叫你进去。” “什么?”祝丝绦一时没反应过来。 “主人说,”湛卢的声音平板清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重复道,“请二小姐进屋说话。” 祝丝绦心里半是惊讶半是狐疑,却也不敢发出什么疑问,整了整衣襟,跟着湛卢进堂去。 那时的她只以为是一次寻常的谈话,就像十五年间父亲的训话兄长的调侃,都是平静生活中必有的插曲。直到多年后,当祝丝绦再次推开那扇已经积满灰尘的门,当她与人携手登高楼,才惊觉那时的变化——便是在此日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一章 “二十两!” “五两。” “十九两!” “六两。” “十七两!不能再少了!”掌柜咬牙切齿,脸上的表情痛苦得好像对方不是要买他的货,而是要割他的肉。 “十两。”对面的少年虽然衣着半旧,但浆洗得却很干净。他跟掌柜据理力争,寸步不让,“你这把剑原是产自白帝城的神兵,但却失去了剑魂,是一柄残剑。这样的残剑连铁匠铺的锻造铁剑也不如,买回去哪怕普通兵刃都算不上,除了做装饰最多只能切切菜,劈个柴都会折断。要不是看这剑外观尚且优美,五两银子在下都不会出。” “唉行行行,”掌柜的知道今天算是遇见行家了,神色悲伤地挥一挥手,“十两就十两!谁让小郎君和这残剑有缘呢,亏也就亏些儿吧” 话是这样说,但这残剑的进价也就二两白银,自己还是赚了四倍的利润!掌柜的心头奸笑,脸上则做痛不欲生状,转头叫小伙计给客人把剑包好,却被崔濯止住了:“且慢。” “怎么?”掌柜立时警觉起来,“十两已经是底线,要是再压价,我可就不卖了!” “怎敢怎敢,蔡掌柜高义,在下十分领情。”崔濯一拱手,展颜道,“只是在下方才看见此剑放在一只剑匣中,看来是成套的物件。可否请掌柜的做个人情,就将此剑匣一起送与在下吧?” 他生得俊俏,虽然衣着简朴,这一笑却是明亮飞扬,透着勃勃的英气,任谁见了都心生喜欢。 “哦,那个剑匣啊。”掌柜看了一眼盛剑的木匣子,只是用普通的木材打造,既没刻字也无雕花,以蔡掌柜执掌青蚨斋十余年的老辣眼光,断定非是什么古物;再说乱世之中,古董能值几个钱? “你拿去便是。”掌柜的慷慨道。 “多谢。”崔濯笑道。 会过账,接过店伙计包好的油布包,崔濯乐呵呵地离开了青蚨斋。云州府的大街上总是这么热闹,行人来来往往,街边摆着各种小吃和杂物摊儿,叫卖声混杂着食物香气,让崔濯腹中有些咕咕作响。 也罢,反正这笔生意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做成,接下来的只是运送而已。崔濯这样想着,抬起手,将拇指和食指撮起抵在唇边,吹了一个尖锐而悠长的口哨。 哨声并不算十分响亮,起码在云州的闹市里不算,但却极具穿透力。回应他的是一声清亮的鹰唳,雪白的影子从高空俯冲而下,崔濯伸出手臂,于是一只羽翼如雪c唯独在尾巴上带着芝麻般灰褐色斑点的白隼收起双翼,停在他的胳膊上。 少年的胳膊很细,也并没有带皮质的护具,所以它停得很是小心。白隼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锋利的尖爪抓伤主人,崔濯则伸手摸了摸它的羽毛,笑着问它:“麻糖,午饭想吃什么?” “麻糖”歪了歪头,金黄明亮的鹰眼看向一旁炖煮着羊肉的大锅。 崔濯如它所愿,架着鹰坐下在卖羊肉汤的大锅边,要了一大碗肉汤,并一斤煮得软烂的羊肉。他将装羊肉的碗放在麻糖面前,自己又出去买几个油角,还有一个茶鸡蛋,回来就着肉汤慢悠悠地吃。卖油角的阿婆大约见他是个一派书生气的少年人,和善地多送了他一个。崔濯笑呵呵地道过谢,身上晒着暖暖的春阳,心底一片安详喜乐。 此时是太初二二零年,距离那场席卷了整个黄帝城的祸乱已是过去了三年。如今女帝桓即位,柱国上将寻一鹤为摄政王,虽然苛捐杂税依然是那么多,虽然黄帝城四处依然有盗匪响马流窜作案,但好歹是安定下来了。不得不说百姓的生命力总是如地面的野草般顽强得惊人,只要但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c有一碗薄粥可以果腹,他们就依然能生存下去。 云州府位于黄帝城东南边陲,朝歌对此鞭长莫及,又兼富甲天下的豪商祝氏世代居住于此,因此朝廷也大约默认了这是属于祝氏的一亩三分田,就连连年的税赋都是问祝家要的。人云“北言南祝”,此间深意,不言而喻。 崔濯吃过他这个月来最丰盛的午饭,那边厢麻糖也吃饱了。这一人一鹰向来分工明确,在城里,崔濯负责赚银子养活麻糖;在野外,则是麻糖负责抓野兔养活崔濯。于是麻糖吃的也丝毫没有客气,一大盘羊肉,连根肉丝儿都没给主人留下。吃饱喝足后麻糖自顾上天玩儿去了,崔濯也不管它,抱着今天的战利品——也就是那把十两银子买回来的残剑——出了云州城,与约定的镖行队伍会面。 近年来天下大乱,一人在外行走无疑是非常不安全的做法,尤其是当一个人既不会术法c也不懂武功的时候。于是押镖这个行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红火起来,光是云州府,就有三家镖局。崔濯的这点儿身家自然不值得特意雇用镖行来保护自己,但是交不多的一点儿保护费,让他们在上路时捎带自己一程——这是很多人都会选择的做法,尤其在镖局并没有押运过于贵重或数量庞大的财物时。 崔濯也是如此。他前两年常常跟随威远镖局走镖,与副总镖头赵启明的关系很好。因此即使如今崔濯已经退出了走镖的行当,对方也乐意带上他与他方便。各位镖师和崔濯都很熟,许久不见甚至还有些亲切,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哟,小崔!好久不见,在云州发什么财啊?” “哪里哪里,买进卖出赚一口饭钱,不至饿死而已。”崔濯牵着一匹瘦马,笑着一一回应这些爽朗汉子们的话语,“这次从云州去往朝歌,还要叨扰各位大哥哈。” “都是兄弟,你这么客气就见外了啊!”赵副镖头一巴掌拍在崔濯肩上,哈哈大笑。其余镖师也纷纷附和,有一又矮又黑c外号“黑炭头”的镖师当年与他最熟,走过来分给他一匹健马,笑道:“俺当年就说,小崔你是个书生相公的模样,不应该老和俺们这些粗人混在一起,又晒又累整的跟柴火棒儿似得。瞧现在这白白净净的,多好!” 崔濯笑着和他打哈哈,心里知道对方这是关心自己。黑炭头今年已经快四十了,家里正有个和崔濯差不多大的小子,正在乡学念书,据说文章做的很是不错。两年前黑炭头就说崔濯瞧着亲切,和儿子一样都带着股书卷气,也当去刻苦攻读挣个功名,何苦和自己这些糙人一起受罪。看来这想法直到今日,也依旧没有改变。 说话归说话,也没耽误手头的事情。镖师们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三下五除二便套好牛车整好了队伍,赵副镖头打一声唿哨,示意大家都别叙旧了,赶路要紧。 初春二月的云州尚且不到莺歌燕舞的时节,料峭春风透着寒意。官道旁的水田还未插秧,田埂上却已经冒出了顽强的细草,如同营养不良的头发,在风中瑟瑟发着抖。偶尔有一两只老牛站在田中,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野草。 镖队这次运送的货物显然不少,足足三辆牛车,每辆车上都装着两个巨大的宝箱。这些箱子都是用榆木疙瘩制作的,哪怕仅仅是箱子本身的重量也有七八十斤,挂两把巨大的防盗锁,十分的结实可靠。牛车的轱辘在铺着煤灰的官道上压出深深的车辙印,崔濯背上背着剑匣,随着瘦马的脚步摇摇晃晃,却发现镖师的车队里居然有一辆马车。 镖师走镖从来不会用马车,更何况是一辆非常精美华贵的马车。车身是用坚硬厚实的黑檀木板制成,没有丝毫的雕花和装饰,丝绒般的木料本身却已经彰显了它的价值不菲。窗棂和车门处都垂着厚重的青色绒帘,虽说初春的风是有些料峭,但是用这么厚实的帘子,车里的人也不怕闷坏了? 不过比起那个赶车的“车夫”,这些都不算什么。 崔濯的目光一触碰到那位“车夫”,就再也移不开眼。那“车夫”的身高和体型都比成人矮小一半有余,孩童般的身体完全用木头雕刻而成,握着马缰的双手裸露着球形关节。它穿一身平民们常穿的褐袄短褂,戴一顶斗笠,用墨笔画出的双眼木愣愣地直视前方,朱砂勾勒的嘴唇薄薄只有一线,却带着不褪色的妖异的红。 这是一只傀儡。 崔濯听说过这种东西,据说能力强大的术师们会用灵力模仿人类的魂魄,然后将其封在木制或者陶制的人偶中用以驱使。虽然这种简单的模仿不可能让傀儡们如同常人一样生活行动,但是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却是没有问题的,比如驾车。 只是传说归传说,天下术师何其之少,莫说人类,哪怕是那些天生就拥有超凡感知力的妖灵精怪之属,能够修习术法的也是寥寥。崔濯,乃至五帝城中的每个少年都听着术师的传说长大,却又有谁能真正见到一位术师?崔濯看着那厚重的c哪怕马车颠簸也绝不会掀起一丝的青色绒帘,向来平静如镜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一丝好奇。 “赵镖头,”崔濯驱马上前几步,和赵启明并辔而行,打探道,“那辆马车之中,也是同行的旅人吗?” “马车?”赵副镖头疑惑地重复一遍,崔濯伸手小心地指了指,他才恍然大悟似得,“哦,那个啊。没错,也是同行的客人,说是要前往朝歌给了佣金,请我们带他一路。” 奇怪啊。崔濯不由有些狐疑,强大如术师者,会需要人带路?他们不都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么? 心中疑惑,崔濯的脸上却还是那样一惯的c云淡风轻的笑意,不经意般提起:“那客人的车夫倒是有些意思。” “嗯?”赵启明闻言,特意转过头看了看那漆黑马车前的矮小傀儡,“有啥意思?手艺确实不错,不过这样的车夫,我们云州城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顿了片刻,仿佛明白过来什么深意似得:“小崔你若是有意,老赵帮你雇一个便是!” 崔濯愣住了。 是他看不见那是个傀儡,还是自己的错觉?崔濯再次看了看那个傀儡车夫,它仍然是那死板毫无生气的模样,却微微抬起头,将墨笔画成的眼睛对向了崔濯。 而后朱砂的唇勾起一角,诡魅而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二章 崔濯,今春才满十六岁,还是个带着稚气的少年郎。他出身于贫民之家,原本也并不叫崔濯这样的雅驯名字,而是按排行唤作崔九。因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实在难以养活,崔家父母便琢磨着卖掉几个;反正全留下必是全家一起饿死,若是卖了,说不定各有各的造化。于是崔九因为练武根骨奇佳,被来自赤帝城的武师买去做了徒弟,跟了自家子侄的辈分排到水字旁,改名崔濯,自此便与家中断了联络。 后来崔濯十四岁时,师父因故去世。师母和师父的几个儿子怕他谋算家产,便将其赶出门外。好在崔濯的功夫不错,跟着镖行走镖,倒也能赚一口饭吃,总不至于饿死街头。走了两年后觑着商机,便利用攒下的人脉,和一些自幼熏陶出来的本事,当起了掮客。 所谓掮客,原本是指替人介绍买卖c从中赚取佣金的人。但崔濯做的活儿和普通的掮客不同,他不替人介绍买卖,他自己干。 但凡主顾有想要的东西,从古董字画到名刀快马,从王府珍藏的玉玺到江湖豪客的秘籍,只要不杀人放火抢劫,只要客人出的起价钱,崔濯就能给他弄来。虽然做这行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却已经攒下了不菲的一笔钱财。这笔钱崔濯十分珍惜,在他看来这不是简单的一笔钱,而是自己的未来。 他想进“太学”。 东极碧落,西至昆仑,北到天烬冰原,南绝赤河之畔,五帝划界而治,统御天下万民。然而五帝城中,唯有“术师”,是凌驾于众生的存在。寻常的武者与术师相比,就仿佛井底的青蛙仰望雄鹰,而后者拥有前者永远不能企及也无法想象的广袤天地。崔濯自幼根骨极佳,又追随来自赤帝城的名师,习得一身好武艺。但是他清楚,如果不能进入术师的世界c成为一位“术师”,那么就不算真正的强大。 “太学”,则是术师们最好的学校。 因为年纪小,镖行的汉子们照顾崔濯,让他若是骑马累了,就坐在运镖的牛车上休息。崔濯倒着坐在前行的牛车上,背靠着一个榆木的宝箱。老牛吭哧吭哧地走,牛车吱吱呀呀地前行,崔濯嘴角叼着一根野草,双手枕在脑后,视线里仍是那辆古怪的马车。 从云州到朝歌,辗转足有两千里,镖行一众负重甚累,因此行走不快,需要半月方能到达。镖局上路已经三天了,三天来行车打尖住店,崔濯竟从未见过那马车里的人露面。那车中之人似乎是等他们全都进店了才下车,又在他们启程前上车。崔濯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神秘,三天来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有几人,又是男是女。虽说传说中的术师们好像都甚少在人前行走但是这样会不会太过于欲盖弥彰了些? 对方越是遮掩,崔濯的好奇心便越是旺盛。这三日来他的心里就像有只小老鼠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想偷油吃。而那“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崔濯问过老赵,老赵也不知道对方的来路。只道这客人是云州祝府委托的,定金便是两枚金铢,说钱不是问题,只要把人安全送到朝歌城,祝家钱庄自会付清尾款。 云州祝府! 崔濯不由被这个名头小小震撼了一把,竟然是来自祝家的客人! “只是单纯随行而已,又为何要这样遮遮掩掩?”震撼归震撼,崔濯还没忘记自己套话的目的,故意道,“倒像是躲着仇家的样子。” “两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仇家?”老赵嘿然一笑,不以为然。 “小姑娘?”崔濯竖起了耳朵。 “对啊,”老赵道,竖起两根手指头,“和小崔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俩。” 小姑娘术师?崔濯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虽然因为术师的稀少和修炼的特殊性,平常市面上根本没有与术法相关的书籍,也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解过术法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但是想来化灵塑魂也是很高等的术法,如果是和自己一个年级的少女,据崔濯所知,太学招生就只招十五以上的女子和十六以上的男子。理由是年纪太幼则神魂不稳,贸然修习术法大多不但无益,反而可能有害。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术师都是从十五六岁才开始正式修行,能制造出自如行动的傀儡,怎么可能是小姑娘呢? 他的想法从常人的角度来看显然是非常合理的,但是如果真有一位能够修行术法的前辈在此,就无疑要大大地嘲笑崔濯一番了。须知自古以来,术法修得大成者不知凡几,十有八九都是驻颜有术,便是活了几甲子的老叟,也有貌若孩童的。更不提那驾车傀儡本来就不是只有自己制作才能够使用。要知道术师之间的交易,有一项专门就是出售傀儡人偶。 这边厢崔濯陷入了沉思,那方老赵却显然会错了意。他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又回头看看那精致厚重的马车,自以为懂了少年的心思,挤眉弄眼地道:“可惜那两位小娘子都戴了帷帽,实在是看不清容颜啊——不过话说回来,云州祝府的人,啧啧,小崔你还是死心吧。” 当天的谈话以崔濯的解释老赵的大笑告终,整个车队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崔濯眼看着那青布帘子晃啊晃,看着那傀儡车夫藏在斗笠阴影下的妖异面孔,觉得如果自己再不一探究竟,就要被那只小老鼠挠死了。如今他可以确信在赵副镖头——不,在所有的镖师眼里那只傀儡都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车夫,不但没有怪异之处,反而驾车的手艺很是受人认可。崔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牛车上望了望四周,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晚应该会在平川镇休息。 不管了!崔濯咬牙切齿地下了决定,今天晚上哪怕就是在马车旁边蹲一宿,他也要看看那车上的乘客到底是何等人物! 崔濯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打定主意心头也就安定下来,不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白隼“麻糖”从远处飞来,一双利爪下抓着只灰毛的野兔,落在崔濯身后的宝箱上大快朵颐。崔濯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却觉着那只兔子似乎有什么不对,斜目看了一眼。 过一会,再看一眼。 麻糖拍打着翅膀大叫起来,抗议主人从自己口中夺食的无良行为。崔濯却顾不得它的反应,他一把抓过那只被麻糖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兔子,看见那兔子的后腿上果然插着一支箭镞。那支箭很短,只有一尺不到的长度,并且没有箭羽。光秃秃的箭杆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显示着它绝对不是仓促之间削成以至于没来得及安装箭羽。没有箭羽,又只有这种长度—— 崔濯一手抓着兔子,另一手用力把箭头从兔子的后腿上拔出。乌铁的箭头上倒刺刮下几缕血肉,麻糖不满地啄主人的手指,崔濯的脸色却一片煞白。 精铁打造的三棱狼牙箭镞,带着凶狠的倒钩和血槽。崔濯把箭头上的血在衣襟擦拭干净,对着日光,纯黑的箭头之内竟然隐藏着冰裂般的白色纹路。来自燕州的寒铁,搭配顶级的淬火工艺,箭头上刻着“正风”字样。崔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他知道会在箭头上刻字的只有两种,要么是闲的蛋疼的贵家子弟,要么就是黄帝城正编的军队! 而无论是何等的权贵,也不敢拥有哪怕一支这样的箭头。 因为这是一支弩/箭! 弩因为比弓的杀伤力更强c射程更远,也比弓对射手的要求更低,因此在黄帝城绝对是军队才能配备的高杀伤性武器,仅供帝都朝歌的几个精锐卫队使用。这东西民间不论是偷造还是私贩皆是死罪,曾经有民间匠人仅仅是自己仿造了几个粗陋的弩/弓用以打猎,可没几日就被官府缉拿,把尸体倒吊在城门口示众。纵使是帝都的卫队,有资格配备强机弩的也只有三支队伍:羽林军的正风营,金吾卫的天风营,和寒甲军的烈风营。 这是来自正风营的弩/箭! 崔濯知道,自三年前岑北兵变,天下九路兵马叛变了七路,其中有一路就是羽林军。而羽林军虽然早已为柱国上将寻一鹤所破,却仍有逃得性命的几路残兵败将游荡,或是占地为王,或是袭击居民百姓。被麻糖抓到的这只兔子恐怕就是被某个正风营的士兵用弩/箭射中,虽然因对方手艺不精而逃得性命,却没能逃过麻糖的利爪。麻糖的狩猎范围从来不会离主人太远,崔濯猛地坐直了身体,大喊:“赵叔!赵叔!” 如果附近有一支羽林军的残兵,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只镖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大大的肥羊,而身为镖师的对策,要么赶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逃走,要么只能祈祷对方人数不算太多,能给个刀剑底下见真章的机会。 赵启明接过崔濯递来的寒铁弩/箭,又听得它是被麻糖抓到的兔子带来,不需要更多解释,脸上就笼起了一层寒霜。他抬头望了望四周,镖局的车队正行走在一片起伏的丘陵当中,左边是矮小的灌木林,右边是一大片乱石滩,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水配着林间鸟语,明明是一派生机的景象,赵启明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原因无他,只因此地根本无处可躲。 乱军不比寻常响马强盗,他们不讲交情,也没有道义。老百姓常用“蝗虫”来形容他们,这无疑是十分贴切的,因为乱军过处烧杀抢掠,往往是寸草不生。赵启明手中握紧了那枚弩/箭,眼里流露出坚毅的光——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硬拼了!好在威远镖局此行虽然不是武功最高的总镖头带队,赵启明却也是仅次于总镖头的二号人物。队伍中的镖师也都正值壮年,要么是军中逃出的老兵,要么是行走江湖的好汉,只要对方人数不算太多,未必不能拼上一拼。这样想着赵启明正要下令,却被崔濯拦住了。 “赵叔,他们有强机弩。”崔濯说。 赵启明一愣,脸上的霜色于是愈发重了,重得几乎凝结起来。 对啊,强机弩。那可是黄帝城军队中最为可怕的武器,以机括发射的箭枝不论是劲道还是射程都极远,而镖师们既没有能护住全身的巨盾甲胄,武功也并非都高到可以从箭雨中全身而退。赵启明气馁地想,头顶却响起了一阵尖锐的鹰唳。崔濯抬头看了看,沉声道:“麻糖发现乱军了。” “打又打不过,躲又无处躲,这,这可如何是好!”赵启明顿足道。 “赵叔莫慌,”崔濯却看了看那乱石滩,只见目之所及,横七竖八的乱石嶙峋。于是眼睛一亮,道,“小子有一计不知赵叔可愿意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三章 齐景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 他出身燕州的大族,十八从军,本是羽林军麾下正风营的一名校尉。羽林军是黄帝城最强的军队之一,而正风营又是羽林军中最强的部队。齐景只要在军中打磨几年,混些军功,就可以升入兵部做个小官,从此脱了这身战甲,去帝都朝歌享福。若是运气好,得到上官的赏识,再仰仗家族的势力四处运作一番,说不定就能步步高升,成为皇帝陛下的近臣,从此再也不用看人脸色。 谁料世事总不是按照你所希望的来运行,齐景从军十载,眼看着就要脱离军队c进入兵部,岑北那群该死的土老帽们居然造反了。齐景领了军令前往镇压,堂堂三千人的精锐正风营啊,竟然敌不过那群举着锄头菜刀的泥腿子。此后羽林军节节败退,又遇主将被策反,一个掉头干脆杀向了朝歌城。 至于下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很惨,柱国上将寻一鹤开城迎战,十万乌衣寒甲,杀得羽林军是丢盔弃甲大败而逃。羽林军主将被生擒,主力部队一万人被杀的被杀c被俘的被俘,好在齐景机灵,见势不妙带着弟兄们转头就跑,才逃得一条残命。此后寻一鹤忙着收复失地c追杀叛军,倒也没时间理会这区区千人的小队。齐景带着儿郎们是好一阵狂奔,直逃到东南边陲c碧落海滨才终于停下。此后他们干脆占山为王,没事就劫掠一番周边的百姓,日子过得倒是比在军中还要滋润几分。 当然,他们一路能逃得这么顺利,也不光是齐景的功劳。若非遇上了“那个人”齐景心下揣摩着,自己恐怕早在逃离朝歌的时候就迎面撞上寒甲军的大部队c尽数被灭了。 今日风和日丽,齐景带部下在山上窝了一冬,大家的筋骨都有些松弛,便商量着去林间狩猎。虽说这边山多,却都不高,大部分是矮小的丘陵,大的猛兽反正没有,兔子狐狸山鸡之类的倒是不少。于是一波兵士带着武器兴冲冲地狩猎,却不想一箭射偏,跑脱了一只兔子。 跑了野兔是小事,齐景的胸襟虽不宽广,却也不至于和一只小兔过不去。只是用来射兔子的却是军中制式的寒铁强击弩,专用的弩/箭唯有兵部专属的朝歌督造坊能够制作,数目都是固定的,被带跑一支那都是不小的损失。齐景率部追赶了半天,那兔子却被一只白隼叼走了。 真他娘的晦气。 齐景和手下们骂骂咧咧地往回走,顺便亲切问候了那只白隼的祖宗十八代。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前方探路的斥候来报,说是看见了一队行人。 行人——齐景眼前一亮——我滴个乖乖,打劫行人,可比打猎赚得多了! 赵启明恭恭敬敬地上前两步,将一大包白银举过头顶,献给马上穿着锁子甲的齐景。 “回军爷的话,小的们都是路过贵地的乡民,一起从云州府去往平川归乡的。”赵启明躬身道,姿态放得极低,话语也极是谦卑,“不想竟然挡了军爷们的道,小的和小的的兄弟们都十分抱歉,这是一点小小的赔罪之物,不多,请军爷们吃几杯酒罢了。” 齐景瞧瞧这个穿一身粗褐短袄的布衣汉子,又瞅了瞅这汉子的“兄弟”们。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下层平民的打扮,有的牵着马,有的步行,还有个病弱少年仰面躺在牛车上,盖一床薄被面色泛青,眼看着是个半死不活的。 也罢,算这些家伙识相。齐景伸过长/枪,用枪尖挑起包裹,过进手里掂了掂,对重量尚算满意。这一队行人虽都是青壮汉子,却个个都是穷苦人的打扮,担中行李也都是铺盖锅碗等物,想来也再刮不出什么油水。既然目的达成齐景也就不介意表达一下对于乡民的善意,笑道:“我们乃是官军,看尔等都是良民,自是不会为难于你。只是不知那躺在车上的少年可是得了什么病,有治否?” 话是这样说,他的眼睛却瞟向了队伍最末c那辆油漆剥落糊满了黄泥的破马车上。那套车的马看起来倒是不错 赵启明听见问话,急忙答道:“禀军爷,那是小人的侄子,从去岁就得了肺痨,因为家贫,一直没能送医。今春病情加重,眼看着是不中了” 他一边说着,那边牛车上躺着的崔濯也配合地咳嗽起来,一双眼睛翻得只见眼白不见眼珠,生生把个好肺咳出了破风箱的效果,呼哧呼哧喘气,仿佛马上就要命丧当场。于是赵启明的演技也更加真切,哽咽道:“若,若非如此,小人也不至于急着回乡。只想着侄儿便是死了,也要让他魂归故土才能瞑目啊!” 一众镖师皆做悲戚状,而齐景听见“肺痨”二字,立刻断了去看看那少年是真病还是装病的心思,嫌恶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本将知道了,尔等快走吧!” 赵启明等大喜过望,面上却仍做悲伤状,鞠躬谢过了军爷们,便抬手招呼大家上路。镖师们该挑担的挑担,该赶马的赶马,驾牛车的镖师挥了挥缰绳,那老牛便慢吞吞地抬起腿来,拖着车上的崔濯前行。可是还没走几步,却忽听得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幽幽地说道:“后方马车之内,是何人?” “是小人的家眷。”赵启明一惊,却强自镇定了心神,赔笑道。 “把那马车留下,你们可以走。”那声音继续说道。 这一下不仅是众镖师,连齐景也愣住了。他回头看向身后一位身穿轻甲皮袍的中年人,神态中似有不解。然而对方的态度却甚是傲慢,满脸懒得解释的样子,只用一双透着邪气的眼睛盯着那马车。 齐景见对方无意作答,又不敢得罪,于是一抖马鞭,指着赵启明道:“军师的话你听不见?把马车留下!” 赵启明在心中叹了口气,和躺着装病的崔濯暗暗对视一眼,心说还是没能躲过去啊。 赵启明猛然伸出手,闪电般将齐景的鞭稍攥在了手里,向外一拉。齐景万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竟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只想着不能被他把鞭子夺了去,便抓紧了鞭柄往回扯。然而赵启明向前欺近,他先是运力夺鞭,而后猛然却一个松手。骑在马上的齐景没料到他竟然来这一出,顿时失去平衡,一声惊呼向地面落去。赵启明哪里会等他坠地,扇开巨掌将其掼在马下,一脚便踏住了膝弯,刷地从袖间抽出柄寒光闪闪的小匕首,一下顶住了齐景的脖子。 赵启明的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火石间惊变已生,其余军士还没反应过来,那据说患有肺痨的病重少年竟也从牛车上一跃而起。他本就还未长成,单薄瘦削的身形极快极轻盈,就像是一只掠水的飞燕斜刺入众军士之间。他的指间夹着一枚雪亮刀片,银芒一闪便有弩/箭的弓弦应声而断。而随着崔濯跃出那牛车上的薄被自然地掀开,竟露出亮晃晃的半车刀剑来。众镖师纷纷扑过去摸了自己的兵刃,发一声喊,便一窝蜂地冲上前来。 齐景带着的兵士本就不多,只有百余号人。这一下异变突生众人不由得都有些措手不及,却已经被崔濯如舞蹈般穿梭其中,将弩/弦割断。见对面失去了最有威胁的强机弩,众镖师豪情顿起,当下便与兵士们战作一团。而崔濯所未能来得及割断的后排兵士举起弓/弩,却发现镖师们都已经和同袍混在一起,投鼠忌器地无法扣动悬刀。一迟疑间崔濯已经飞掠至眼前,他并不杀人,只是专注于断弦,“嘣”的一声,最后的强机弩也变作了废铁。 “小崔!”赵启明将齐景制住,回头大喊道,“带马车先走!” “好!”崔濯虽然不知马车中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但云州祝府的委托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池。他仗着身材瘦小,猫着腰从马肚子下钻过,闪开混战的镖师和军士,跳上车辕一屁股挤开那傀儡车夫,抄起马鞭就是一记狠抽:“驾!” 马匹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众镖师见他要带着马车逃跑,不由得都使出了平生武艺为崔濯阻挡兵士们,一时间竟腾出了足够马车通行的宽度。崔濯驾车冲过乱军混战之处,车轮碾过土石发出磕磕砰砰的声响,崔濯盯着前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已经混乱成团的战场上竟然还有一人高高坐在马上。 在马上并不适合单打独斗,按说所有的兵士应该都下了马步战,即使没有下马,也得是被镖师们拖下来了。崔濯百忙中转头望去,却见是那最后发声的中年人。他的周围兵刃相交血花飞溅,但他的身侧却是连刀光都泼洒不进,只噙着一丝冷笑端坐马上。崔濯一转头,视线便刚好与他相对,只见那人阴测测地笑着,抬手向自己一指。随着他那一指崔濯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色的光线,那光发出刺破空气的尖鸣,在凄厉的啸声中直扑马车而来。 “嚓。” 崔濯不知道自己的五感何时有如此敏锐,但他却确确实实在尖锐的风声c凌乱的马蹄声和车轮与路面的撞击声中,听见了那东西穿过驽马头骨的声音。下一个瞬间它带着淋漓滚烫的马血向崔濯迎面扑来,在最后一刻崔濯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一支极轻极薄的无柄小剑,迅捷的银光就像是夺命的鬼魅。 那个中年人是个术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四章 崔濯没有死。 他的本能在最后一刻救了他一命,在那飞剑刺穿他的眉心之前崔濯一个铁板桥,猛地向后躺倒在车厢的地板上。他的身旁那位傀儡车夫则伸出木制的手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硬生生抓住了那轻薄的小剑。“嚓”的一声车夫的五指齐根而断,小剑挣脱束缚飞旋而起,而崔濯的一倒也让他的上半身整个穿过了车帘,后脑勺着地地摔进车厢c撞在厚实的地板上。崔濯已经做好了准备被撞个七荤八素,脑后却并不觉得疼痛,仿佛是撞在了什么厚实而柔软的物体上。 他茫然地睁开眼,入目是马车华丽的顶棚,钉着厚实的紫色绒布。侧过脸,目光划过车璧晶莹的八宝琉璃宫灯和花纹斑斓的波斯羊毛挂毡,最后落在地面毛绒绒的皮毛地毯上。皮毛之下大概还垫了什么东西,所以地面摸起来是软的,即使马车行驶也丝毫不会觉得颠簸,崔濯摔上去自然也不会疼痛。 可惜这只是暂时的。 下一个瞬间车厢里地动山摇,像是忽然撞上了什么。崔濯猛然想起来拉车的马已经被飞剑洞穿了脑颅而死,他一个鲤鱼打挺坐回车辕上,看见那傀儡车夫已经跳下了车,它伸出双臂撑住车辕双腿蹬地,竟是硬生生将马车止住了。 对了,崔濯短暂空白的脑子终于又恢复了思考功能,对方有术师! 要赶紧通知赵叔他们! 崔濯完全忘记了那术师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这辆马车,因此当他跳下车辕,眼前寒光一闪,蓦然再次看见了那柄小剑!它的剑锋一转,灵活仿佛空气中游动的银鱼,发出嗡然破风的震响。眼看着它闪着冰冷银光的锋芒扑面而来,崔濯这次无处可闪,只能用尽全力把脑袋一偏。“嗤”一声轻响,小剑划破了他的脸颊洞穿身后车壁,同时车内传出一声女孩的惊呼。 居然真的是小姑娘。 崔濯在心里感慨了一句,背靠着的车厢发出咔咔声响,竟是震动起来。崔濯向旁边一闪,那车厢四壁便轰然倒塌,小剑发出呜呜的震鸣声,再一次飞旋回还。它竟是将车厢的四壁都切削开来,四下散乱成零落的碎片。车里坐着两个年少的女孩,一个穿着鹅黄春衫,另一个则穿着苧麻的白色长袍,领口袖边装饰以银色的锦绣。鹅黄衣衫的少女有一双漂亮的杏眼,遭遇术师的飞剑袭击她竟然没什么慌乱的表情,反而饶有兴趣地向外打量着;而那个白衣少女则慢慢地站起身来,失去了四壁的支撑乌木车顶轰然落下,却在触及她头顶的一瞬间飞散成无数细小的粉尘。崔濯呆呆地看着她,却见女孩俯下身来,看着站在车下的自己,轻声细气地发问:“莲不在,你可以做我的近侍吗?” 莲是啥? 近侍?近侍又是什么东西? 崔濯完全听不懂她的话,还是一副呆滞的模样。那鹅黄衣衫的少女见他发呆,吃吃笑了起来:“就是说,你要不让任何东西靠近霜霜的身旁三尺。” 三尺?这说法倒是新奇。崔濯看着那依然在空中霍霍飞旋的无柄小剑,问道:“飞剑算吗?” “自然不算。”名为“霜霜”的白衣少女回答道。她穿一身白衣,而她的肤色也白皙得与白衣不分伯仲,带着近乎晶莹的剔透之感,就像是冰玉雕成。但这样霜雪般的面容上生着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本当是极媚的眼睛,却有着漆黑如曜石般的瞳仁。她的眼睛是如此的黑白分明,迥异于普通人棕色的眼珠,因为太过鲜明,竟有一种凛然的美感。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崔濯完全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能点了点头:“可以。” 旋即又道:“可是我没有带兵刃” 说来惭愧,之前为了伪装无害平民,崔濯把自己常用的长剑藏在了装病的薄被之下。后来异变陡生也没来得及带走,就两手空空地揣着个刀片跑了。否则崔濯也不至于面对夺命的飞剑只能逃窜,而毫无还手的能力。 说到飞剑——崔濯看了看那悬停在半空中嗡嗡震鸣的小剑,一个阴测测c透着慑人邪气的声音也响起在周围:“嘿嘿嘿你果然是个术师。” “正好,就和你的刀一起,成为老夫炼魂的鼎炉吧!” 对方显然极不把这边放在眼里,甚至懒得遮掩飞剑的行踪。随着话音落地,那小剑陡然一声凄厉的剑鸣,便如白虹贯日般穿刺而来。黄衣的少女发出一声惊呼,霜霜则抬手打出一道符咒。崔濯完全没看清她的动作,耳中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一道透明凝结的冰盾悬浮在半空,与那无柄飞剑狠狠地撞在一起。一击之后冰盾迅速消失不见,霜霜则从脚下拎起什么东西,一下扔进了崔濯怀里:“我的刀,借你。” 她说话的时候车外已经有军士扑了过来,崔濯完全没有时间反应,一手握住刀鞘一手拔刀,人还在车旁,而刀光已至,那刀身曼妙的弧度如美人的长眉,飒然风声中他向着敌人当头斩下,宛如凌空抛起一道匹练! 好漂亮的刀! 崔濯在心中暗叹,虽然他并不擅长使刀,但它的锋利绝对是平生仅见。刀比剑更重,所以崔濯需要双手持握,而对方匆忙之间也架起兵刃抵挡。他的兵器是一对板斧,但那长刀竟生生斩断了斧身,连带着头上的铁盔一起,直接把对方的脑袋都劈成了两半! 崔濯心神俱震! 他这一刀原本只是防御,逼迫对方放弃进攻而回防的招数而已。但那刀的凶戾几乎不受他的控制,竟是斩入甲胄如触无物,刀锋刺破血肉就像是沸汤沃雪。崔濯握住刀柄的一刹那甚至觉得它是喜悦的,为即将饮血而狂喜! 崔濯自己都要被自己这一刀所震撼,这是何等美丽c又何等凶残的刀! “咒一,天风破阵,碎我囚笼。” 崔濯的第二刀斩落,惨叫声中血花飞溅,也不知砍断了几条胳膊。白衣少女独立车中,随着她的声音狂风贴地而起,呼啸着直上九天。风中传来轻微的破碎声响,仿佛是什么禁锢碎开了。她抬手一引,以手指作笔,在面前的空气中狂草而书。 “咒二,乾坤落刃,易转阴阳。” 崔濯踩着弓步伏低了身体,两脚紧紧地踏住地面,仿佛扎根于土壤中的树。他下身不动,以腰力带动双臂,双手持刀,力斩而下。敌人的血染红了他的青布袍子和束得整齐的发髻,使他看起来宛如一头浴血的恶鬼。他用一刀斩断对方的武器,然后第二刀斩落了对方的头颅。血泉喷涌,他守在霜霜的身前三尺,空气中飞剑划出令人眼花的银色剑光,崔濯却连看都没有去看它一眼。因为在术师少女的咒言下那飞剑每一剑都斩在了看不见的屏障上,空气中淡金色的光芒闪动,仿佛有无形的锋刃接住了剑锋,碰撞出片片闪耀的火花。 “咒三,万物春生,技击长空。” 赵启明终于发现了这方的战况,舍命向那坐于马上的中年术师扑去。一道无匹锋锐的气息在咒言的作用下从地面破土而出,猛然击中了飞动的剑锋。霜霜一身雪白的长袍在没有风的空气中狂舞飞动,翻卷如绽放的莲花。随着最后的咒言出口她并指为剑,遥遥向着敌方的术师自上而下划落。那术师正全力在飞剑上施为,猝不及防赵启明舍命一扑,顿时被从马上撞下摔做滚地葫芦。霜霜抬手一抓,将小剑摄在了指间;而中年术师也没能躲过她那凌空的一划,赵启明清楚地看见他颅顶的头骨猛然凹陷,旋即双眼暴凸脸色青紫,仰天喷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血沫中夹着破碎的内脏,眼看是活不成了。 好厉害这就是术师间的战斗?赵启明即使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心神一凛。自始至终这两人都隔着数十丈的距离,而那马车中的少女甚至没有兵刃。然而自从她发动攻势一共只用了三个弹指的时间,三个弹指,三句话,隔空一击,一击便杀人。 小剑猛地一颤,旋即就仿佛被抽去生命的鱼般静止不动了。崔濯从胸腔的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长刀的锋刃上滴着血,他身前不远处持着兵刃的军士们团团将他围住,却个个你推我挤地都不肯上前送死。赵启明扔开那已经死了的术师,转身将捆得有如粽子的齐景抓过,一刀抵上他的咽喉,暴喝:“你们的头儿在我手上,不想他死的就立刻把兵刃放下!” 酉时,天色渐暗。 经过一场大战,众镖师虽然受伤者众,却都是皮外伤,更没有战死的。正风营的残兵败将们则被大伙儿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个个鹌鹑似得抵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车队后头。赵启明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镖师下到乱石滩,挪开石头,露出遮挡在底下的六个宝箱来。这是崔濯出的主意,把货物藏起扮作平民,就不会引得乱军来打劫了。可惜此计虽妙,终是人算不如天算,没能躲过这一战。 马车已经散架不能用了,于是赵副镖头把牛车拾掇了一下,让两个姑娘坐在上面。那穿着鹅黄春衫的少女名叫祝丝绦,据她自己说是祝家的旁支;而白衣的术师少女复姓微生,单名一个“霜”字,是祝丝绦的好友。两人结伴而行,去往朝歌报考太学。 太学!崔濯眼睛一亮,这不也正是他想去的地方么? 这两个姑娘都是妙人,豪奢的马车坐得,破烂的牛车也坐得。镖师们把那马车里装饰的毛皮坐垫等物都弄下来铺在草地上,微生霜坐在一个绣墩上,用一块雪白的丝绢认真地擦拭那柄长刀。她的身旁放着一桶水,祝丝绦蹲在一旁啧啧赞叹:“莲的本体真好看啊。” 她没有乱说,那振长刀确实美得惊人。即使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银白的刀身却没有沾染太多的血迹,而是泛着淡淡亮紫的光,在渐渐垂落的暮色中有半透明般的质感。长而纤细的刀身横在微生霜的膝头,仿佛一牙紫色的弯月。她用手中丝绢蘸水,细细擦洗刀身,崔濯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这样弄,刀会锈的。” 微生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这是什么刀?”她忽然问道。 “啊?”崔濯一愣。 “术师不用刀剑,我为何会带着一把刀?”微生霜继续道。 “”崔濯的脸都要皱成苦瓜了,你为什么会带刀我怎么知道啊! 镖师们抬箱子的抬箱子,喂马的喂马,准备再加把劲,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平川镇。祝丝绦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包点心,打开油纸包,露出香喷喷的一包绿豆糕:“嘿,吃嘛?” 崔濯摇了摇头。 微生霜问了他那个问题,等了一会儿后见他答不上来,也就没有再说话,自顾自继续擦干净长刀,将其入鞘抱在怀里。崔濯憋红了脸,想要问她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作为术师即使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在凡人的眼里也是神秘而值得敬畏的,更何况她刚刚才在一场大战中轻描淡写地做掉了敌方的术师——没见镖师们都离她远远的么? 崔濯很郁闷,郁闷得绿豆糕都无法勾引。 麻糖落在牛车的栏杆上,歪着脑袋打量自己的主人。祝丝绦又问了微生霜,后者倒是没有拒绝,从纸包里抓了一块绿豆糕默默地吃。不一会儿镖师们整理完了队伍,赵启明过来汇报一下,便吆喝着上路了。祝丝绦看看身旁的微生霜,再看看对面的崔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举起一块绿豆糕,在他面前晃了晃:“哎,这位小哥,我之前好像听见你和赵叔聊天,也想报考太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五章 镖队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城门关闭前赶进了平川镇。镖队们都有自己常驻的客栈,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并且安顿下来。赵启明派了几个人,押着那群在路上偷袭镖队的残兵败将送去官府;自己则叫一桌最好的席面,吩咐说不必在乎银子,只把最好的菜上上来。 眼见着鸡鸭鱼肉流水般递来,赵副镖头去敲房门,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你别敲啦,”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祝丝绦已经换了一身浅碧色的襦裙,俏盈盈地探出半张脸儿来,“霜霜听不见的。黄昏到清晨都是她的冥想时间,入定之后,概不见客。” “祝小姐。”赵副镖头赶紧抱拳行礼,听了对方的解释,挠头道,“可是霜仙师的救命之恩” 因为术师们不论手段如何,总以得证大道c飞升成仙作为最终目的,所以凡人常以“仙师”作为尊称。虽然微生霜并没有直接救过谁的性命,但赵启明很清楚,如果不是她突然出手,白日的乱军之中仅凭那一位术师就可以取了整只镖队的性命。更何况她还是客人,出了银子请了镖队,结果不但没有被保护,还反而要她来保护他们。威远镖局行走江湖凭的就是信义二字,所以赵启明特意叫了一桌上好席面来赔不是,然后顺便把祝家的定金退了。 半路翻车,哪里还有脸收钱。 “她不会在意的。”祝丝绦小声道,好像真的怕惊动了什么的样子,“他们术师都是一群怪脾气的家伙,赵镖头可别去招惹。” 现在不招惹,只怕过两天等微生霜回过味儿来,要怪罪自己怠慢啊! 赵镖头端着一张苦瓜脸,手指是悬在门框上,敲门也不是,不敲也不是。正纠结间那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那据说正在“入定”的白衣少女在门后微露半个身形,向赵启明行了一礼,然后道:“镖局的好意,微生心领了。只是修行事繁,无暇与大伙吃酒,还请不要怪罪。” 她生得眉目皎洁,一副冰清雪冷的模样,却居然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言下之意还颇为客气。赵启明哪里敢有半分不满,口中连称不敢不敢,刚要说既然仙师您事务繁多那我等俗人就不打扰了然后速度滚远,祝丝绦却从房间里走出来,笑嘻嘻地道:“既然霜霜不去,那我便替她去吃好了——赵镖头您不介意吧?” 赵启明当然不会c也不敢介意。他虽不知道这位祝小姐到底是什么来路,但是在云州,只要你姓祝,那就十有八九没人敢懈怠敷衍。更何况祝丝绦为人极是玲珑,入了席不但不觉得尴尬,反而飞快地融入了话题当中。她以茶代酒,与镖局的汉子们几轮喝下来便亲切得好似多年老友一般了,不但赵镖头,连同在桌旁蹭饭的崔濯都不由自叹弗如。只能说祝氏的生意能做到富甲天下那确实不是没有缘由的,哪怕是族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眷,走出门来都如此长袖善舞。 ——当然,多年之后崔濯再次回忆起自己对于祝丝绦此人的第一印象居然有“名不见经传”五字,不由得深深感叹那时的自己真是有眼无珠。 既然都已经露过面了,微生霜和祝丝绦在此后的几天也就不再遮掩。祝丝绦取了银子,托赵副镖头在镇上又买了一辆马车,稍微拾掇了一下,虽然比不上之前的豪华舒适,但也比破牛车来的强许多。傀儡车夫在之前的打斗中被飞剑切断了手指无法控缰,微生霜并非偃师是修不来的,于是崔濯自告奋勇,要给她们做车夫。 赵副镖头退的金铢二人自是没有收,祝丝绦笑嘻嘻地说这本来就不是保护费,只是蹭了镖行的队伍,一路上人吃马嚼的一点辛苦钱。她话说得十分漂亮,赵镖头实在找不着破绽,只能红着老脸收回了,底下自然吩咐其余人等更加用心照料。还特意找了崔濯,说知道他对术师好奇,但也不要没事就去磨叽搅了仙师清修。 崔濯嘴里应的痛快,就算赵叔不说,微生霜那儿他也不敢去磨牙。但是祝丝绦可以啊!祝丝绦是个非常好说话的小姑娘,不论崔濯来搭讪的理由多么拙劣她都能轻飘飘地接过,并且将话题无限延续下去。 “你这把剑是在青蚨斋买的吧?” 这一天阳光明媚,镖队行至一处风景秀丽的溪畔,停下搭灶做饭c稍事歇息。祝丝绦对着冷硬的干粮饼子愁眉苦脸吃不下饭,崔濯便自告奋勇,卷了裤腿下河给她叉鱼。祝丝绦长在深宅大院里,也没见过这等乡间野趣,兴致勃勃地跟着他去,却见崔濯从木匣里抽出一柄雪也似得细剑来叉鱼,当下一眼就认了出来。 “祝大小姐好记性啊,”崔濯拍马屁道,“这确实是我在青蚨斋买的货物,朝歌有位大主顾点名要它,出了一百金铢呢。不过眼下也只能委屈用来叉叉鱼了。” “你那大主顾别是个傻子吧,要一把残剑做什么?”祝丝绦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两百年前的那位白衣剑仙?”崔濯神秘道。 “五帝城四万年来唯一一位女剑仙,她的传奇话本连小孩都看过好不好?”祝丝绦满脸鄙视,“匣藏三尺风吹雪,人间一顾檀上月——就是檀上月首创了术师中的剑修之法,据说她本人也已经修至极剑之镜,剑开天门飞升成仙了。难道你想说这把破剑就是她随身的佩剑‘风吹雪’?” “虽不中,亦不远矣。”崔濯笑嘻嘻地道,“我的那位大主顾就是要找一把和‘风吹雪’差不多的剑,最好是残剑,给他放在家里妆点门面。” “你这也太假了。”祝丝绦真心实意地道。 “不假。”崔濯真心实意地回,“起码它长得是很有‘风吹雪’的意境的。” 总而言之,无论崔濯手中的这柄残剑是不是传说中的神剑“风吹雪”,它在叉鱼的专业性上还是非常值得肯定的,虽然崔濯拼命自夸那是因为自己手艺精到。祝丝绦才无所谓到底是哪个的功劳,她问赵镖头要了佐料,又在野地里薅两把野葱,懒得打火折子,于是指使微生霜用术法生了火,把那刚刚捞出来的鱼开膛破肚洗刷干净,架在火上烤。微生霜长得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倒是意外得好说话,默默地点了火,也拿一根树枝叉着鱼坐在旁边。 崔濯和祝丝绦你来我往地聊天,一边就把那柄残剑抽出来看。只见它的剑身清澈,粗粗看来虽是雪白,细观之下却其实是由无数飞雪般的银白痕迹堆砌而成,层层叠叠。祝丝绦一边烤着鱼,一边啧啧称奇,说你这剑不提能不能用,看确实是蛮好看的哎,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当术师,不然搞一把好剑,当个剑师却也是蛮拉风的。 “剑师?”崔濯一下子抓住了关键词,问道,“是术师的一种吗?” “对啊,”祝丝绦看着手里的鱼在火上烤的噼噼啪啪响,漫不经心地道,“术师分很多种的,什么剑师啊,咒师啊,符师啊,偃师啊看你擅长什么了。不过人类想做妖师那是没指望的,妖师只看血统,没血统努力也白搭。” 崔濯听得两眼亮晶晶,他多年来好奇无比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境界,今日却被这少女三言两语道来,就和想象中一样的玄妙。他有一肚子的问题,难得遇到了懂行的,激动得有点不知道先问哪个好:“嗯血统是什么意思啊?” 祝丝绦随手把自己的鱼塞给崔濯,从火堆里抽了根烧了一般的柴火,在地上随便敲熄了,便用炭黑的那端在一块大石头上画了个十字,标了东南西北,道:“你知道五帝城为何名为五帝城吧?” 微生霜侧过脸看看她,觉得祝丝绦大概是瞧这少年顺眼有心要教导,于是提醒道:“柳柳,注意分寸。” “不要紧啦,”祝丝绦笑嘻嘻地道,“这些东西富贵人家都知晓的,算不得什么秘辛。” “嗯。”微生霜知道好友向来比自己更精通世事,想来也不用担心。于是手一伸,“鱼拿来,我帮你们烤。” 崔濯也没多想,对方既然伸手了他也就把两条串着鱼的木棍都递给微生霜,道了声谢,便去瞧祝丝绦讲古:“知道啊。十万年前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世间精怪横行,争斗不休。直至五帝联手而平复天下,采天下金英,铸成五座帝城,以镇五方。从此画地而治,天下太平。” 这是每个孩童都耳熟能详的历史,自然也包括崔濯。于是祝丝绦点了点头,道:“那你也知道,五帝城中除了位于中土的黄帝城,其余四座帝城的王族都并非人类。” “是,西野为白帝昆仑族,东海为青帝碧落龙族,南疆为赤帝煌羽朱雀,北境为玄帝星纹白虎。”崔濯对答如流,显然平时也没有少听说书。 “不错,这四帝之所以坐镇河山,就是凭借出众的血脉。”祝丝绦说道,手中的炭棒指着十字底下的那一竖c象征着南方的方位,“比如说煌羽朱雀,唯有他们能够使用‘天火决’,是天下最强的攻击类术法。据说赤帝城的帝都‘栖梧原’便是常年被烈焰包裹悬浮于高天之上的城池,若无通行的手令,哪怕只是靠近都会化为飞灰。而对于天火诀的掌控完全依赖于继承了多少赤帝的血统,若是你天生就没能继承血脉,那么无论如何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崔濯看着她手中炭棒所指的那一点,想象着那被烈焰环绕的悬空城池不由得心中一震,以至于连后面的话都没大听清。 他的出身卑贱,所以从小到大虽然人缘不错,却也向来没什么朋友。而唯一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据他自己所说,就是来自赤帝的帝都,栖梧原。 但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所谓“栖梧原”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池。 “世间真有城池能够漂浮于空中?”崔濯的声音都变得有些轻微沙哑。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崔濯平时没什么乐趣,就爱凑茶馆里听说书。那先生舌绽莲花妙趣横生,也说过赤帝的帝都乃是烈焰永燃之所,崔濯却只当做是先生的噱头,听过后一笑也就忘了,连求证的想法都没有过。但今日祝丝绦显然不是说书先生,她说有,那就是真的有。 “其实我也没去过。”祝丝绦老脸一红,然后赶紧补救,“不过我家的生意也有做到那边,听下面的人说是真的。如果不是术师想要去栖梧原那么必须乘坐专用的机关飞鸟,那飞鸟上携带了辟火的宝物,可以保护乘客不被烧死。” 祝丝绦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崔濯的眼睛简直亮得吓人。她并不知道自己从小听到大的话给这个少年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只觉得他的目光璀璨若星辰,简直不敢与其对视。 “咳咳,这个嘛,也不只是赤帝城啦,”祝丝绦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不由得也端正了一下态度,严肃道,“青帝城坐落在万里长鲸的背部,随着长鲸的浮沉而日夜变幻;白帝城更是建立在神树‘昆仑’之上,真正的昆仑族人甚至不是男女婚配而生育,而是从昆仑神树上结出的果子里诞生嗯,总而言之,这四族都不是人类,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反正在术师中,以血统继承术法的称作‘妖师’。” “那人类呢?”崔濯听得如痴如醉,倒也还没忘了自己,提问道,“人类有什么特殊的分类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六章 人类自然也是有自己独特的修行之法的。 四万年前黄帝陛下惊才绝艳,以区区凡人之身,得到了神剑的认可,从而使得人类可以与古剑中寄宿的剑魂沟通,于是能化剑灵之力为己用,有通天彻地之能。两百年前,剑仙檀上月一夜悟道,更是使得普通的武器也可以以阴阳之力驭使,虽不及通灵的神剑,却开辟了新的剑修之法,也令更多的人可以跨入剑师的大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气运能够找到一把寄宿着剑灵的古剑。 祝丝绦虽然还不是术师,但祝氏行商四海,家中哪怕是附庸风雅,藏书也是寻常人家所远不能及。她自己又偏爱志怪杂谈c鬼神之类的传奇,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妖族不能修剑吗?”崔濯问。 “不能。” “为什么?”崔濯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是不是傻?”祝丝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剑灵也是精怪,凭什么要被同是精怪的妖物所驭使?” 除了剑师和妖师有种族限定的特殊性,其余术法门类则是所有有天赋者都共通的。祝丝绦和崔濯两人说到兴起,连鱼也不想吃了,一个恨不得倾囊相授,另一个恨不得铭肌镂骨。微生霜一人吃了两条烤鱼,第三条鱼实在是吃不下了,只好去找赵镖头,请他老人家帮忙分担。赵副镖头听了她的形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道是崔濯这孩子自打自己认识他起,就对术师的境界十分向往,还请不要见怪。微生霜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见怪,于是很自然地点点头应了,问何时启程。 “再过一会儿吧,”赵启明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道,“弟兄们还要再打些水,供路上饮用。待我等准备好了,自会来告诉仙师。” 微生霜点了点头,见那边祝丝绦和崔濯还在兴致勃勃地聊天,就也取了自己的水囊,去溪边打水。 今日天气晴朗,微风拂过面颊已经不再有寒意,而是温柔和熙,正如古诗中所云,“吹面不寒杨柳风”。溪边的草地上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微生霜小心地避开了它,挑一块溪水边的平整青石踏脚,收拢了长衣的下摆,拔开水囊的塞子俯身去灌水。春阳温暖,照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这溪却不是没有缘由的山间野水,而是分流自黄帝城境内最大的河流“修水”。因为溪边多生竹林,乡民便给它取了个淳朴的名字,唤作“竹溪”。它的水质甘甜,微生霜灌满了水囊,拿起来正想喝一口,忽然看见清澈的竹溪中浮出一道黑影。 按说竹溪并不深,但那黑影从水底升起,起初还是细如一线,转瞬却已经粗大如巨木,微生霜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哗啦”一声大响,她面前半丈开外的水面上陡然炸起一片水花,一个漆黑的蛇头破水而出,光是两眼便大得有如磨盘,金黄的眼珠里是有若裂缝的竖瞳。兴许是太过震惊,微生霜竟然一句话都没说得出,只是愣愣地和它对视。 那蛇却是不慌不忙,见微生霜吓呆了,慢慢地把个脑袋转动两下,吐出鲜红的蛇信,顿时一阵腥风扑鼻而来,差点舔到她的脸上。微生霜一个激灵回过神,脸刷地白了,水囊也落了下去,却也不敢拔腿就跑。她离它实在太近哪怕是快如闪电,也快不过这巨蛇一个扑击的速度。溪边的人不少,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张口正要大喊,却见那巨蛇猛地一个扭头恶狠狠地盯住了自己,顿时一句话就堵在嗓子眼里,哑火了。 微生霜和那条蛇面对面地站着,将敌不动我不动的宗旨贯彻得很彻底——不只是她不想动,也是吓麻了爪。那蛇光是一个脑袋加上探出水面的半截颈子就比她整个人还长,隐在水下的部分更是不知有如何巨大。它盯了一会儿那个人,忽然觉得眼角一花,却是崔濯悄悄地摸过来,一把将微生霜扯回去了。 那蛇顿时大怒,溪中水花哗啦啦一炸,它摆动着巨大的躯干,嘶嘶吐出蛇信,颈子便向后一缩,正是攻击前的预备姿势。长一丈的蛇瞬间的攻击范围便有三尺,而这蛇不知道有多长,其攻击的范围恐怕更是宽广,起码不是崔濯跑得过的。微生霜见它发怒,心下却忽地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立即挣脱了崔濯抓着她的手。后者一愣,便听得微生霜一声大喝:“别说话!” 崔濯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老老实实闭嘴。只见微生霜理了理衣襟,仰首看向那已经完全进入攻击状态的巨蛇,问道:“你可是要向我讨一个封正?” 封正?封正是什么?崔濯满脑子都是问号。 巨蛇听了,攻击的姿势顿时一滞。微生霜于是接着说道:“能以封正得道者,都是从未造孽伤过人的。你今日若忍不住出手伤人,可是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春日的暖阳下,白衣的少女和漆黑的巨蛇相互对峙,场面既凶险又诡异。然而却是那蛇先示弱了,它扭了扭脖子,将头低下来。 微生霜一见,便知道自己定然是猜中了,于是继续说道:“你可是知道我是咒师,所以特意来寻我?” 大蛇一听,立即点了点头。 “你倒是有野望。”微生霜居然笑了。围观的众人都有些傻眼,只见她上前一步,将手掌按在它脑门的鳞片上,低声道:“遇江为蛟,遇海为龙;他日之日,功成名就。” 少女素白的手掌按在蛇的脑袋上,还没有一片蛇鳞大。但那大蛇却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听她将这话重复了九遍。待到礼毕,它深深顿首,竟然口吐人言,虽然发音古怪又喑哑,却也清晰可闻:“仙师之恩,没齿难忘。” 周围众人又是吃了好大一惊,这蛇果然已修炼成了精了!只是之前霜仙师和它说了那么长一番话,怎么也没有回答呢? “去吧。”微生霜放下手,道。 大蛇再次顿首,身子便渐渐沉入水面之下。待到水面平复c大蛇的身影消失无踪,崔濯第一个窜到微生霜旁边,探头看了看水面,爆豆子一样的问:“那蛇是成了精吗?你刚刚是在干嘛?哦对了,封正又是什么?还有还有,它怎么会说话?” 微生霜被他问得两眼发直,转头去找祝丝绦。却见那家伙笑嘻嘻地用溪水泼灭篝火,问旁边的镖师要了两个饼子,完全没有来搭救自己的意思。 万物有灵,其内有人,善聆听能言语,为万物百灵之长。见一物,曰之,以正为其名也。 所谓封正,是妖精之属的一场造化,也是劫难。比如灵蛇修行千百年,只为有一日能够化而为龙c破水升天。然而而在它化龙的时候需要一个契机,就是人类的封正。若人说它是龙,它便能成龙;人若说它是蛇,那它便是再苦修千年,也终究只能是蛇。 而为其封正之人若是修道者,那么他的言灵之力便远超常人;若是咒师,言灵之力则更盛,可以抵得它百年苦修。只是寻求封正的风险也很大,若是有人在微生霜开口之前便说它是蛇,那么千年修行,便尽数化为乌有,必然也会引来它疯狂的报复。即便是那人机灵,说它是龙,那么也相当于抢先为它封正,其祝福的效力自然比不上身为咒师的微生霜。 好在这大蛇的运气不错,或许也是它修道以来从未伤人的福报,竟然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从此之后不需要太久,这条蛇妖必能修成正果c化龙升空。 以上这段话,是微生霜实在被崔濯一路骚扰得无法,才磕磕绊绊给他解释的。她并不是口舌伶俐之人,基本是崔濯问一句,她才能答一句。但微生霜毕竟是个真正的术师,虽然年少,却也曾随师父游走世间有过不少见闻,祝丝绦的纸上谈兵和她完全无法相比。以至于说到后来,连祝丝绦都忍不住侧耳过来,插进他们的对话里。 “非得是苦修,才能找人封正成龙嘛?”祝丝绦左手抓着一块饼,右手抓着水囊,好奇问道。 “也不算苦修,大道艰难,于蛇虫牲畜之属更是如此,修行没有不苦的。”微生霜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膝上依旧横着她那把长刀——不过是带着鞘的——道。 “那便是还有邪道?”崔濯却敏锐地抓住了话里的漏洞。 微生霜看了他一眼:“有阳便有阴,有光便有影,有正自然也有邪。但邪道修行必要杀生,杀生必招天谴,八十一道天雷之下,哪里能留有性命,更谈何飞升。” 她想了想,又叹一口气,道:“但是邪道之所以能够存在至今,就是因为其事半功倍。正道修行何其之难,有时苦修数个甲子,也不及邪道的入门学童来的翻云覆雨c风光无限。然而天地之间冥冥有灵,得意时越是风光,下场也越是惨烈。” 她的声音有些感慨,说话时手指不由自主地轻抚刀鞘。崔濯和那傀儡车夫一同坐在车辕上,驾车倒也不必太过专注,抽空回头一看,不由得问道:“微生姑娘,我看你片刻不离这刀,可是有什么缘故?” 旋即又补充道:“若是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微生霜还没开口,祝丝绦却先笑了,说道:“这倒没什么缘故,只是莲是她的刀侍,习惯了相伴而已。” “刀侍?” “术师们参悟天地,修行术法,自己的肉体力量就往往不怎么样,所以会有强大的武者作为近侍陪同,这你应当是知道的。”祝丝绦道,“不过霜霜的近侍不是人,而是这把刀的灵魄,所以称作刀侍。” “咦?”崔濯顿时想起什么,“是不是和剑师们的剑魄一样?那我能不能看见?” “能自然是能的,只是他被留在朝歌办事,此时只有本体长刀在而已。”祝丝绦笑道。 “这样啊,那那位刀兄叫什么名字,下次见到了,也好不用尴尬。”崔濯一边赶车,一边随口道。 祝丝绦与微生霜对视一眼,忽的狡猾一笑拉开了车帘,探出半个脑袋:“我说了,你可不要害怕?” “一把刀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崔濯奇道。 “哦。”祝丝绦点了点头,“它的刀铭‘明月夜闻莲心观世’,所以我们一般叫他‘莲’,不过大家的称呼好像是叫‘莲心观世’。” “那把凶刀?!”崔濯大吃一惊,差点从车辕上滚下去。祝丝绦哈哈大笑,这时马车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却是不同于镖队众人慢悠悠前行的声音,显然是从队伍前面返回来报信的。不一会儿马蹄哒哒而至,响起镖师响亮的声音:“祝小姐,这里有一封纸鹤传书,是您家中传信,镖头令我给您送来。” “纸鹤传书?”祝丝绦的笑顿时一停,“什么事儿这么急啊,霜霜快帮我拆。” 微生霜从那镖师手里接过纸鹤,解开其上的灵力锁链,递给祝丝绦。后者三两眼扫完,脸瞬间绿了:“我哥说,他要给我找保镖。” “啥?”微生霜包括崔濯都是一愣。 “他说,”祝丝绦哭丧着脸,“他得到消息,说我们半路遇上乱军差点把小命丢了,觉得乱世行走还是要一个随身护卫来的稳妥。” “噗。”却是崔濯没崩住,笑出了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七章 从某种方面来说,祝家的排场的确大得很。 祝垂洛端坐在大堂上,手里哗啦啦翻着一叠的资料。他身后站着黑衣黑发的湛卢,旁边站则候着个瘦小的黄脸汉子,面前一丈外则是齐刷刷一排彪形大汉,个顶个儿的虎背熊腰,都穿一身青布劲装,扎着黑腰带,背着双手昂首挺胸地站在祝垂洛面前,好似连成片的铁塔。 祝垂洛一边翻着手里的纸张,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面前的大汉们,脸色平静得有如古井无波。没有表情对方也就无从推断他的心情,明明随便拎一个都比两个祝垂洛还壮,却愣是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专门给富贵人家找护院和卫士的牙行,听说祝家家主要给自己妹妹找保镖,立马派了最得力的牙人,带着七八个保镖上门让他挑。可是祝垂洛把手里的资料翻来翻去,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陈七出身燕州,是陈家拳的传人,还会六合刀法和八卦掌,学过一些术法?” 祝垂洛看着手上的资料,随意问道。听到他的问话,一名大汉应声出列,抱拳道:“是的。” 祝垂洛看着手里的资料,印都是货真价实的,保护过的人也都给了优评,看起来很是可靠。抬头看看人,身高七尺,一身腱子肉,长相也英武,可祝垂洛还是不大满意。 “王牙子,”他放下手里的纸张,问那黄脸汉子,“你们有没有会武功会术法的女孩儿?” 他毕竟是给妹妹找保镖,虽说商贾之家也无所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说法,但总归觉得妹子带着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四处招摇祝垂洛闭了闭眼,不忍直视啊不忍直视。 “这个,”王牙子露出为难的神色,勉强笑道,“祝大少爷,您也知道,能学术法的人本来就少,女孩儿更是万中无一。再说了,就算有女孩儿会武功会术法,也不会来做咱这行啊。” 这倒是。祝垂洛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就说他见过的唯一一位女术师吧,那微生霜号称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奇才,可是太学祭酒大人的心肝宝贝,别说给人做保镖了,给她找保镖都怕来不及。而但凡会术法的去做什么不好,大约是不会愿意来干这种卖命行当的。 这样想着,祝垂洛回过头,很沉重地看了身后的剑侍一眼。不用开口湛卢都能猜到他想说什么,冷漠道:“剑侍不事二主。” 唉。 祝垂洛更加沉重地收回目光,坐正身子,盯着王牙子,问道:“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他也是生意人,知道有些压箱底的好货若客人不逼问,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王牙子十五入行,至今已经四十五,在这一行呆了足有三十年,看人自然是极准。他知道祝家是大主顾,祝大少爷又只有这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虽说男女之别不会太过亲密,但怎么说也是千娇万宠地长大,自然宝贝得紧。祝家从来不差钱,他也想把这生意做好了,不仅是钱的问题,还有名声的问题:“小的带来的已经是最好的了,其余的不是已经有雇主了,就是刚入行。” “嗯?”祝垂洛敏锐地捕捉到“最好的”和“刚入行”之间的联系,问道,“刚入行?” “是,”王牙子毕恭毕敬道,“他才从狱里出来,本来是要斩立决的,运气好碰上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这才捡回一条性命。出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在小的这里录了个名儿。” “哦”祝垂洛想了想,“犯了什么事儿?” “这位爷在街上走,碰到几个泼皮无赖欺负妇孺,一时冲动,把那几个无赖打死了。”王牙子道。 说起来这也算是侠客了,那几个泼皮欺男霸女横行于市,仗着是府君的小舅子,就没有他不敢犯的王法。这下被人打死百姓们都拍手叫好,可惜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 “把人带来我瞧瞧。”不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就好,这年头,一个没钱没势的人要被弄进狱里那简直太容易了。祝垂洛扔下手中的资料,端起案上香茗,皱了皱眉头。四周侍立的婢女极有眼色,立刻给祝大少爷换了一盏新沏的热茶,他这才轻啜一口,满意点头。 王牙子带着人退出去,祝垂洛吃了几块茶点,又起身去花园里散会儿步,浇了浇他最爱的那盆素冠荷鼎,人就到了。他也懒得再进屋,便叫湛卢直接把人带到花园里来。 本来祝垂洛已经做好准备再看见一条虎狼般大汉,退一步,也该是个健壮阳刚的青年,佩剑佩刀哪怕背两把宣花板斧他都认就是没想到来者居然是个瘦削少年。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穿一身深紫长衣,外面罩着漆黑的斗篷,个头还没旁边的王牙子高。他的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下,碎发遮住了眼睛,只看见白得异常的肤色和朱红的嘴唇,红得带着一丝妖异。他微微躬身向祝垂洛行礼,祝垂洛却瞪着他身旁跟着的王牙子,手里浇花的葫芦瓢差点儿捏碎了:“你逗我玩?” 祝垂洛不介意别人和自己开玩笑,却介意别人把自己当傻子。 “祝大少爷误会了,”王牙子连忙一个长揖赔礼,“您别看暮兄弟年纪小,打起来可是不含糊!当年宁远城一条街的百姓都看见了,他一只手就拍死拍倒了三条大汉!” 祝垂洛不信暮,但既然王牙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由得起了些许好奇的心思:“你姓穆?” “不是姓。”少年回答道,“是名字。” “肃穆的穆?” “暮色的暮。” “你武功怎样?会术法么?”祝垂洛问道。 “都会。”对方回答得堪称惜字如金,声音也透着一股低沉凝滞,仿佛很久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所以舌头有些别扭。 “把你的帽子摘下来。”祝垂洛道。 湛卢在把人带到后就又自觉自动地站回了主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一切外物都和他没关系。但在祝垂洛这句话出口的时候,他轻轻地c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把手指搭上了腰间的剑柄。 唯有那名为“暮”的少年抬起头,淡淡地向这边瞥了一眼。他抬起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阴郁苍白的面孔。他的发色漆黑,瞳色却是猩红,如果无视仿佛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而挂在眼下的青黑之色,这大概是一张相当漂亮的美少年的脸,因为太过年少,甚至带着些许阴柔的女气。 ——这家伙真的能打吗?祝垂洛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却忍不住地怀疑起来,这长得倒是挺好看的柳柳肯定喜欢,但是 “湛卢,你们两个练练手。”祝垂洛下令道,“不必用全力,点到即止为上。” “是。”湛卢一步上前,王牙子很自觉地闪开老远。湛卢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随身护卫,他是名剑历经千年岁月而化作人身的魂灵,作为祝垂洛的剑侍至今,未尝一败。 祝家的花园很大,所以慷慨地空出了大片大片的草地。早春时节祝家的女眷和小孩特别喜欢在这里放风筝,不但地方足够他们跑动,还不用担心风筝线缠绕在树枝上。祝垂洛最初是站在三丈外观战,渐渐地退出了五丈,接着是十丈,二十丈眼神也越来越惊骇。 因为暮没有带兵刃,湛卢便也没拔剑,两人只以拳脚相搏。湛卢身为剑灵,即使他不用剑,拳风指力之间也自带了剑气,每每被对方化解都会闪现湛然的黑色剑光,锋锐的气息即使隔了三丈外也是令人发肤皆寒。但那少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见招拆招,竟然连脚步都没有移动一下! 那一瞬间在场的人甚至有一种错觉,湛卢的攻击就好像一柄利剑劈进了看不见的茫茫雾气里,无论他怎样施展,都不会对那雾产生丝毫的影响。 “阁下很强。”在又一次格挡过后,湛卢赞叹,“凡人之中,可称魁首。” 暮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深处是深暗的红,仿佛无论投入什么都不会有回应的岩浆。 湛卢变拳为掌,一掌劈向暮的颈侧。他的手掌边缘闪动着剑光,而暮微微侧身让过掌风,曲臂一肘顶向湛卢的胸口。湛卢的这一掌夹着风雷赫赫,但暮的反击他也不敢硬接,左掌在他的上臂一推,试图带开暮的肘击。然而后者显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柔弱,暮完全没有受到那一推的影响,实打实地一击撞上湛卢的胸骨。那一瞬间仿佛正面被一柄攻城锤击中,湛卢被震得心脏几乎停跳,肋骨发出清脆的开裂声响;但他毕竟不是脆弱的人类,在暮的一肘击中时湛卢的一掌变为一抓,他五指成爪扣住暮的左肩,暮的瞳孔猛然一缩湛卢仅凭着手劲,硬生生将他的臂骨卸出了肩窝! 该说不愧是千年的名剑即使不用兵刃,他的力量也绝非常人可以抵挡。 湛卢按着胸口后退三步,暮也捂着左肩退开几步。两人都被对方的怪力震撼,暮咔吧一声把脱臼的左肩接上,湛卢已经开口了:“抱歉,我没控制住力道。” 暮抬头看向他,对方的脸色一片惨白,显然伤得比他重多了,却还是露出温和的微笑来:“是我输了。” 暮甩了甩接好的左臂,没有回答。祝垂洛见这边打完了走上前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暮却开口道:“你叫湛卢?” 祝垂洛紧急住脚,只听得湛卢回答:“是。” “督世之剑,名不虚传。”暮道。他平平端起双臂,左掌叠于右掌之上,俯身向湛卢行礼。祝垂洛却愣了一下因为这并非常人的礼节,而是来自东海青帝城的礼仪。 不过祝垂洛才不在乎他来自哪里,能和湛卢战成平手那显然不会是普通人。武力有保证,长得还好看——这一点非常重要,是妹妹不会甩掉对方自己跑路的保证。祝垂洛越想越是满意,只要柳柳的安全没问题,自己的最后一丝顾虑也去掉了。 王牙子显然也看出来他的满意,满脸堆笑上前,道:“祝少爷,若是您觉得没问题的话,咱们谈一谈工钱?” 王牙子拿出来的契书相当正规,一式两份中间破开,加盖官府印信。五帝城通用的货币有三种,铜锱,银毫和金铢,一百个铜锱可以换一个银毫,一百个银毫又可以换一个金铢,暮的工钱为每月五个金铢,也就是五万铜锱。祝垂洛觉得这个价格很公道,没有二话便答应了,还许诺说若是暮可以与祝丝绦一同考入太学,那么学校的食宿学费祝家也可以一并承担,并且与祝丝绦是一个等级的。这条件优厚得连王牙子听着都羡慕不已,暮本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点头点头,连应一声都没有。不过祝垂洛也知道,这之于祝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能够进入“太学”的术师,万金都难以招揽,何况是这一点小小恩惠?当然他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如果暮真的从太学毕业出来了,可以为祝家驱使但至少会念着祝家的情不是? 祝家不差钱,这样的人情也不是钱能买到的。 只可怜千里之外的祝丝绦,还以为自己可以挣扎挣扎让家里绝了找保镖的心思,却不知道哥哥不但已经雇好了人,连几十年后都想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八章 离开了云州城,暮直接奔向朝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按祝垂洛的说法,反正路上有微生霜在,她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祝丝绦出什么事。于是暮只需要在两人分开之前找到祝丝绦就可以,而作为他的路费,祝垂洛慷慨地给了他一袋子银毫。 没有直接给金铢的原因是金铢太值钱,一般小店找不开。 暮若是个普通的五帝城居民,肯定会咋舌于祝垂洛的大手笔。可惜他不是,所以暮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钱袋,听完雇主的意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几日后,暮已经身处朝歌城外c拱卫京师的三郡之一——承天郡。朝歌作为黄帝帝都,位于黄帝城北部的枫露原之上,隔着燕山和莽山两座大山,与北境的辽阔草原遥遥相对。因为朝歌地小,所以守卫都城的大军一般都兵分三部,屯扎于帝都周围c同位于枫露原上的承天c平封c潍鹿三郡之中,此三郡也就被称作“都卫三郡”。岑北之乱后此三郡驻军死的死c逃的逃,剩下一些尚算能战之士则被柱国上将挑选了一些编入自己的寒甲军,剩下的几千人则依旧驻于郡内,却并不作为战兵,而是驻守屯田的守军。平日里也不需要他们出战,只要协助郡守维持治安c以及防范打击入境的流寇乱匪罢了。 暮从云州一路行来,明明是靠近帝都c理论上说应该越发富庶,他的目中所见,却是相反。云州境内的百姓虽说不算富足安康,却也算得上衣食无忧,只要勤劳肯干,总能有一口饱饭吃。云州四周也是良田千顷c欣欣向荣,偶尔能看见放牛的孩童或者采桑农妇,有说有笑地从道旁经过。 而此时承天郡外,目之所及却皆是荒芜的田地和衣衫褴褛的流民,携老扶幼地从官道上踽踽而来,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c神情麻木。有的饥民走着走着就倒下了,然后再也没能站起来;而他的同伴也只是麻木而冰冷地看尸体一眼,无力哭泣,更加无力掩埋,只是拖着瘦弱的身体向前走去。也有瘦骨嶙峋的妇人怀中抱着同样瘦骨嶙峋的婴孩,那妇人衣不蔽体,而婴孩更是只有几块破烂布条作为襁褓,发出小猫般细弱的啼哭声。 据说今年江北之地又是大旱,紧接着便是蝗灾鼠患,奸商乘机哄抬粮价,原本一石白米只要十个银毫,此时却飞涨至三十个银毫,更有涨至三十四c三十五毫的。数十万饥民食不果腹,连草根树皮都被啃吃完了,只能或是西行或是南下,以谋求一线生机。当时看见消息还不觉什么,此时看这些流民之态,其间惨状却怕是邸报也未能描绘一二。 暮不是什么豪商巨贾,有那鼎盛的财力来救济灾民。见此惨景,他也只能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自己早晨留下的干粮饼子,递给那怀抱婴孩的妇人:“吃吧。” 他救不得这天下苍生,官道旁渺无人烟,纵使揣着一袋子银毫却也买不到食物。暮身上只带了这一个吃剩的饼,便随手递给一个最顺手的饥民。那妇人甚至来不及道谢,抓过饼子便是拼命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而那群流民见她有吃的,顿时轰地一声炸了锅,立时便有青壮男子,眼冒绿光地来抢夺那妇人的饼。虽然大家都是饿了十天半个月两眼发花,但那妇人毕竟不如男子,何况手里还抱着婴孩,眼看着饼子就要被饥民抢去,暮却不悦起来,抬起一脚,直接将那抢饼之人踹得飞了出去。 倒不是他力气大,而是那人饿的太久,身体虚弱无力。好在他摔倒在一片泥地上,倒也没有受伤,只是哎哟哎哟地爬不起来。暮扫视着一下惊作鸟兽散的饥民,亦步亦趋地跟在那妇人身旁,等她将饼子啃完了,才又向下拉了拉斗篷上的兜帽,默默走远。 此时的承天郡内,却是一片大乱。 只见数百军士手持刀枪c高举着大旗,从郡城西南方的军营中列队鱼贯而出,高喊着某种口号,齐刷刷往郡守府邸而去。街上百姓见之,无不惊叫着“官兵闹饷了!”四散奔逃,躲进家中紧闭门户。乱世之中,尤其是不久前才经过岑北之乱,官兵们缺乏管束,一旦乱起来,那和土匪也没什么区别。朝廷积贫,军士们的饷银已经拖欠了多年,集体讨饷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见他们的大旗上有的写着“忠义报国,饥寒无食”,有的则写着“克扣军饷,天理难容”,等等各种字样,在街上大喊着行进,不时有人悄悄脱离队伍,进入商家店铺内抢掠钱财。 见到这些军爷各个都携刀带枪的,哪里有百姓敢于反抗?见到那些打劫的同僚们都纷纷满载而归,又见百姓们哭喊着逃命,官兵们不由得体会到自己的某种力量,全都蠢蠢欲动起来。不一会儿讨饷的队伍就散了,官兵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纷纷冲进临街的店铺之上乃至于百姓的家中,纵情抢夺起财物来。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砍翻了敢于反抗的百姓,见到死难者的鲜血,那些乱兵不由得纷纷激动得嚎叫起来,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整个承天郡刹那间沦为地狱,乱兵们在街上横行,他们纵情打砸抢劫,焚烧店铺,屠杀民众,甚至有人见了那姿色姣好的女子,便当街奸()淫施暴。郡城内的地痞流氓们也乘机浑水摸鱼,一时间街上男人喊女人哭,各处店铺火光四起,冒出滚滚浓烟。而最多的还要属那赤/裸的女子尸体,死不瞑目地横陈于大街之上。 女子何辜,乱世之中,第一个遭殃的却总是她们。 承天郡东大街上,几个兵痞流氓嘻嘻哈哈地在一家首饰铺内抢劫。那店老板早被一刀砍断了人头,身首分离的尸身流着血水躺在铺内的地面上,金银的钗环饰品被打翻盒子,散落在血泊之中。 而在铺外不远处的大街上,几个青壮军士正摁着一个姿容秀美的少女。她穿着华贵精致的绸缎衣裙,裙子上绣着大朵的石榴花,此刻却已经蹭得脏污不堪。乌黑秀发上插着的簪钗也早已滑落,她披头散发地死命挣扎,却如何抵得过好几个青壮男人的力气,石榴裙被撕碎,露出大片雪白细嫩的肌肤。她大声哭喊着,却让那帮军士愈发兴奋起来。 “哎呀,今儿真是赚大发了!”一个兵痞龇着口大黄牙乐得合不拢嘴,一边就去解裤腰带,“这小娘子肯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瞧这身肉嫩的哟俺老李能睡上这样的女人,哪怕是死了也值得了!” “嘿嘿嘿嘿,”他同伴的一个兵痞按住那少女不停踢动的双腿,就去撕她的裙摆,一边发出猥琐的淫笑,“说好了啊,老李,你爽过之后可就轮到俺了。” “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第三个雅驯兵痞文绉绉地道。 “滚开!拿开你的脏手!”那少女四肢被按住,哭得一张小脸黑一道黄一道的,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她却是毫无办法;哪怕是骂,也因为良好的家教而没有什么得力的词。她绝望地哭喊着,却见那“老李”,真的“滚”了。 一道如弦月般的银光在他颈间一闪而没,旋即绽放出大片的血花。“老李”的人头骨碌碌地滚落,腔子里喷出的热血溅了少女一头一脸。她吓得花容失色,竟然连喊叫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老李那无头的尸体,“砰”一身向后而倒。 按着她的兵痞们也全都愣住了。老李的尸身倒下,露出他后头站着的俊雅青年。他穿一身雪青的深衣,外罩素色长袍,看起来高华出尘,手中却提着一把足有三尺的雪亮长刀,刃上流淌着淡紫的光芒,如同夜色中的紫色睡莲。 即使方才斩了一人,却未曾沾染丝毫血迹c美丽得近乎冶艳的长刀。 面对着那呆呆看着自己的其余两个兵痞,青年微合双目,垂眉而笑。他抬起没有握刀的左手,单掌竖在胸前,似乎是行了一个佛家的礼节。他的手腕上也确实缠着一串黑色的檀木念珠,但他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迟疑,再次抬起了长刀。 “不!”一个兵痞惨叫着,却已经晚了。那长刀的锋刃从他的胸口刺入后心透出,而青年的面容仍带着温柔而慈悲的笑容,将手腕一拧。兵痞大声的惨叫于是戛然而止,而对方抽刀而出,轻轻一振刀身。那长刀拥有着极其美妙的弧度,秀丽如美人的长眉。随着他的一振,一串红珊瑚般的血珠从刀尖滑落,溅上青砖的地面。 “饶,饶命!”最后一个雅驯兵痞终于回过神来,松开按着少女的双手,却是普通一声跪倒求饶。 那青年静静地看着他——也许没看,因为他一直低垂着双眸,也可能是合上了。对方只能看见他修长的紫色眼尾,层层叠叠优雅的紫,如一朵莲花葳蕤绽放。他单手提着长刀,刀尖斜斜点在那跪倒兵痞的颈侧,冰冷的金属带着刀兵杀伐的寒,透骨三分。那兵痞只觉得刀还未落整个脖颈却已经是凉了,刀锋之上所携的气息至凶至邪,在他颈侧发出有如渴血的长鸣。 “牡丹花下死,如你所愿。”持刀青年的声音却是与长相不符,低沉而厚重,有如丝绒滑过耳畔。随着话语出口刀锋推进,雅驯兵痞一声不吭地倒下,颈侧的刀口涌出大片大片鲜艳的红。 少女已经惊呆了。 她只是仰着头,呆呆地注视着这突然出现的青年。他有一头银灰色的长发,以及俊美到不沾染半分尘世烟火的脸,即使没有睁眼,也有着令人惊异的清静高华,显然并非人类。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中的长刀已经消失,青年抬手解下素白的外衣,俯身给少女披在身上,又伸手欲拉她起来。看着那只伸在自己面前c修长白皙的手,少女终于从因为惊吓而紧绷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你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他似乎有点为难似得,稍微想了想:“我的名字么?” “你可以叫我‘莲’。” “谢”少女裹紧了身上的白衣,嗅见衣上淡淡的檀香气息。她的第二个谢字还没出口,却看见莲猛地将身一侧,那只原本伸出要扶她的手一缩,掌中刹那间仿佛有惊电斜掠而出,却是之前那柄妖冶的长刀!“当”的一声巨响,莲被震退三步,他的神色微微一肃,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从自己身旁现形,二话不说地抬起手,便是又一道掌风劈来。莲抬刀架住,铿锵一声,肉掌所发之招与刀刃相撞竟带着铿锵金铁之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九章 承天郡的东大街之上,尘土飞扬,黑衣与青衣的身影来回交错,刀影掌风纷飞,每一击都带着赫赫的风雷之势。暮一掌劈空,毫无半分迟疑,身随心走,鬼魅般的身影连闪几步,竟是转瞬间便欺近莲的身旁三尺之内。他没有用兵器,身形也颇为瘦小,却将手持长刀的对方连连逼退,竟是不敢与他硬拼。 所谓武者,往往都有专精之处,比如女子,便很少横练一身硬功。君不见那些当街表演胸口碎大石的艺人,都是强壮粗豪的大汉,可曾有过半个女子?按理说暮的身影瘦削步法迅疾,应该走的也是灵动游击路线却唯有和他对招的莲知道,这家伙的每一掌下来都是重逾千钧,只要自己敢硬吃一掌,哪怕不横死当场,也要筋断骨折! 鬼知道这样一个小少年哪里来的伟力!难道是天赋? 然而莲也不是凡人,暮的动作快,他的身影更快,每每对方或拳或掌落下,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或是以长刀架住。那刀刃与掌风相接发出阵阵清锐的嗡鸣之声,莲的神色不变,却猛然探出没有持刀的左手,一把拧住了暮打来的手腕。 那刀的长度接近三尺,莲却能以单手如无物般挥动,显然手上的劲也不小。他的一拧之下莫说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年,便是身经百战的汉子也要被捏碎腕骨,暮却毫无半分反应。他的手腕仿佛没有关节也不是骨骼构成,莲探指一握竟错觉手下的不是腕骨,而是捏住一块无缝的精钢。莲的一击无功,暮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五指如蛇般顺着莲的小臂攀援而上,转瞬便锁住了他的整条臂膀。少年猩红的双瞳忽然近在咫尺,暮扣住对方的胳膊,抬起左手,一拳直击面门。 这一拳要是打中了,莲就算脑袋没有被打烂,起码那张脸是报销了。只见他一个急速的后仰,暮一拳打空,膝盖下方却被大力一踹。他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好在身体的本能比思索更快,暮缠住莲左臂的五指猛然用力,竟是借着一击之力飞身而起,向前一个空翻,直接越过莲的头顶。斗篷上的兜帽落下,额前的碎发半遮过暮的眼睛,莲却来不及转身。 电光火石间,胜负仿佛已经定了。 暮的神色不变,只是抬掌重击。自从战斗开始他的表情便没有发生过变化,一直都是那样淡淡的。不论是对方占上风c或是自己终于抓住一击毙命的机会,他都不曾有过半分慌乱亦或是喜悦,而是极度的冷静与专注。这种人不论从何等意义上来说作为敌手都极其可怕,因为他从不畏惧,更不轻敌。 暮的一击眼看就要落下,眼前却忽地一花。就在他的手掌落下的前一瞬有刀剑的清吟铮然长啸,强绝的气势从对方的身上爆炸开来。刹那间如有千刀万刃加颈,那种至凶至厉c饮血无数的森寒随着庞大的灵力横扫而出,带着有如实质般的恶意扑面而来! 暮的神色间猛然一肃,旋即收招向后飞掠。他的动作飞快,即使是倒退也丝毫不见慌乱,而是如飞燕掠过水面般轻盈而迅捷。莲依然没有转身,却见一圈烟尘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猛地激荡开来,漾出万千潋滟的刀光。那柄淡紫的长刀不再被他提在手中,而是有如活物一般悬浮在莲的头顶霍霍飞旋。一股无双凌厉的杀伐之气扩散开,瞬间横扫了整条长街——那一刹那刀光剑气弥散,给人的感觉竟然不是肃杀,而是寂静。 如死亡般深沉c绝对的寂静。 东大街之上,万籁俱寂。一时间竟是无人再敢靠近此处,就连那险些惨遭□□的少女,此时也远远避了开去。 “我与你无怨无仇,”莲转过身,他面对着暮淡淡开口,脸上温雅的笑意不见了,而是带着冷冷暴戾的杀气,“为何甫一见面,出手便是死招?”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身影映着残破的还冒着青烟的街道,仿佛一振长刀刺入地面,无情无命c饮血无数。暮却没有看他,只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斗篷,又拉起兜帽,阴影笼罩他大半的面孔,少年垂下眼睛,淡淡地吐出一句话:“大凶之物,不应存世。” 莲冷冷道:“你认识我?” 暮摇了摇头。 他抬眸看了对方一眼,眉间的阴郁之气更重。他身处于那大凶之刃的刀影下,却没有丝毫动容,更无半分惧色,只是用一种毫无波澜起伏的语气,仿佛背书一般平板板地说:“凶c戾c邪,三气之中占其二者,当诛。你占三样。” 然后他顿了顿,接着道:“但是,你的身上,为何却种了双魂引?如今人间,竟还有人懂得双魂引之术?” 双魂引,乃是一种奇术。 “奇”字,意为效果十分特殊。它与其说是一种术法,不如说更像南疆盛传的蛊术,乃是“咒”的一种,却非寻常咒师能够使用。它以特殊的方法将两人的命格相链接,只要其中一人受伤,另一人就会即时分担他一半的伤势。比如此人本来应当骨折,通过双魂引,则变成两人同时骨裂,受伤的位置和程度都是一模一样。所以种有“双魂引”之人都极难毙命,毕竟很多时候足以杀人的伤害减轻一半后,起码可以挺到找寻医者治疗。但因为这种转移是双向的,也就是说这两人中不论哪一个受了伤,另一个都要遭殃,所以除非是王公贵族专门为了保命而种的双魂引c好吃好喝供着对方在静室里不要外出的那种,一般此二人都是一同出没,焦不离孟。 但莲却是一个人。 而且,据暮所知,这种奇术在两百年前就失传了。 可惜此刻显然并不是什么适合推心置腹讨论术法的好时机。莲微微沉吟,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忽然听见阵阵铁蹄的轰鸣声。两人同时转头,向东大街的尽头看去。承天郡有四个城门,其中最大的一个便是东城门,距离此处东大街并不远,差不多只隔一个坊市的距离。此刻若是从空中俯瞰,便会发现四面城门竟是同时开启,大片身着乌衣的骑兵在城门处云集,而后便纵马列队,手持着刀戟鱼贯涌入城门,疾驰于各处大街之中。 “柱国上将军有令!” 铁蹄敲打着地面,发出阵阵雷鸣般的轰响。骑士们一面奔驰,一面有为首者高声大喊:“做乱官军,以叛贼论处,杀无赦!” “杀!”他身后的诸位骑士应和着长官的话,齐声高呼,声震全城。 “我等乃寒甲军破阵营军士,柱国上将军听闻承天郡守军作乱,令我等入城平叛!百姓无需惊慌,我王师过境,秋毫无犯!” “王师过境,秋毫无犯!”又一阵滚雷般的大喝,夹杂着排山倒海的马蹄声,震得人心神欲碎。 一面喊着,这位身着乌衣铁甲的精壮骑士已经从鞍边取弓搭箭,瞄准了一个才从某百姓家中走出怀抱着财物c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乱兵。弓弦铮响,箭矢破空之声大作,那乱兵被一箭从后心射入c前胸透出,大声惨叫着倒地。诸寒甲军的骑士纷纷都是取弓搭箭,他们的弓马之术极其精纯,每一箭发出,都有一个作乱的驻军惨嚎着被射翻在地。街上的乱军顿时惊恐乱窜,却纷纷被寒甲军的骑士们或是射杀c或是从马上抛出套索直接套住脖子,被生生拖在疾驰的马后。 “趁火打劫者,杀!” “抢夺财物者,杀!” “依附乱军者,杀!” “全城戒严肃静,不准有行人车马!一经发现,皆作叛贼论处,杀无赦!” 黑色的洪流涌入承天郡,寒甲军不愧为黄帝城最为精锐的部队,每一位骑士都是身穿乌衣银甲,骑着神骏的健马,手中枪尖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战栗的寒光。而比寒光更冷的是他们的目光,这些人杀死乱兵时没有半分的不忍,也全然不理会对方的跪地哀求,仿佛枪下的不是同胞,而是待宰的鸡羊。见服软没有用,也有一些乱兵自恃悍勇,想与寒甲军搏斗以挣得一线生机。然而他们这种兵痞流氓,欺负起百姓来头头是道,却又如何是这些百战精兵的对手?不过是无谓的挣扎罢了。 见寒甲军入城,莲和暮对视一眼,立刻默契地休战。莲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暮也并没有替天行道的决心,既然对方都一时半会儿没法解决,那么还是不要招惹军队怀疑比较好。他们俩默契地躲进街边的一座酒楼,这酒楼的掌柜算是运气好的,早在乱兵初起时就逃之夭夭了,因此里面只有满地被打砸的桌椅柜台等,虽然狼藉,倒也没有尸体。两人立在二楼的窗口,看那些乌衣的寒甲军的骑士过后,便是一队队列阵而行的铁甲步兵。他们擒杀乱兵c清理街道,被杀乱兵的血与遇害百姓的血混合起来,沁入青砖的地缝,便是冲也冲刷不走,最终变成同样漆黑的脏污。更有那些无辜女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横陈于街道之上,被寒甲军的士兵们一一收敛,停放在街边的草席上。 街道的两旁不一会儿就长长地摆满了尸体,其状之惨,令人动容。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 身旁的莲双掌合十,轻声念诵着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暮垂着眼睛,耳中听见他低沉而悲悯的念诵,只默默地看着那些忙碌的军士。少年的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此前被救下的少女依旧裹着莲的外衣,战战兢兢地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旁。她的容颜婉约秀美,风姿更是温柔楚楚,显然是某个官宦人家的闺秀。遭此劫难她吓得不轻,直到现在依然是小脸惨白,缩在桌旁瑟瑟发抖。 莲转动着手中的数珠,诵过经文二十一遍。当他诵完最后一句菩提萨婆诃,暮开口了:“为何?” 少年的肤色苍白,却唯有双瞳猩红,兜帽下的面孔带一丝鬼魅般的妖异。他注视着窗外街边的惨景,声音依旧是那样低沉干涩:“饮万人颈血而成的大凶之物,也想要成佛吗?” “你问我?” 暮点头。 面容秀雅的青年轻笑,含笑眉目间悲怜弥散:“因为善人成佛,需历九九八十一难;而恶人成佛,只需放下屠刀。” 暮无言以对。 莲却并无感触。他回转过头,去问那被救少女的姓名家世;又问城中兵乱初定,可要自己送她回去? “我姓林,名为蓉蓉。”少女低声道,“家父户部尚书林振之,居于朝歌城内。”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要落下:“我本是来承天郡别庄游玩,却遭此横祸。若是没有恩人相救,我就,我” 竟是大哭起来。 莲耐心地等她哭完,看她情绪好一些了,接着问道:“敢问姑娘家中别庄位于何处?你既已与家人仆妇失散,那还是我送你回去,路上比较安全。” 之前莲与暮对战时,林蓉蓉可是把全程都看在了眼里,知道这个人——好吧,应该不是人——的战力极高,恐怕还是个术师。她自己虽然会两下三脚猫工夫,但是想想之前的遭遇,若是又遇上几个歹人,可未必会有第二个莲来救自己了。 再说了,这个术师对自己很好的样子,与术师搞好关系从来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样想着,她于是也不推辞,凄凄楚楚地答应下来。 “你不是要去朝歌接人的么?”这二人商议已定,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暮却突然出声。 “是。”莲道。 “那你送她回去?”暮的话没有说完,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不怕耽搁这一时。”莲说道。 暮于是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本来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虽然对于莲的身份还是颇为怀疑,但对方似乎也不是一下子就收拾得了的人物,更兼种有双魂引暮就懒得给自己找麻烦了。他想了想,不知道那位祝二小姐什么时候到朝歌,等城中戒严解除,自己还是应当继续上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章 任谁都不能否认,朝歌是一座雄城。 它位于枫露原上,两座大山是它的倚靠,黄帝境内最大的河流“修水”则从城池旁咆哮着奔腾而过。于是整座朝歌城的机括都以水力带动,高逾十丈的城墙之上架着纵横交错的轨道,数十门巨炮和更多的运输木车则安放在轨道之上。它们的身上都有绞索与水车相连,一旦发生战事,军士们拔去楔子,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它们运动起来,便利地到达任何需要到达的地方,然后用猛烈的炮火给来犯之敌以重挫。 便如三年前的那一场岑北之乱,即使叛军已经攻到了朝歌城下,依然被它城墙上的炮火打得完全无法靠近,只能围城而困之,直到城内储藏的弹药和粮草告罄,才敢发动对朝歌的攻城之战。 可惜,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 因为当城头炮火终于停止,出现的却是更可怕的杀人机器——由柱国上将寻一鹤亲率c黄帝城境内最精锐的寒甲军。 此时这座雄城的城墙已经修葺完善,当年因为发射次数过多而报废的炮管也换了新,闪动着乌黑而沉凝的铁光,冷冷地俯瞰着从城下经过的行人。天色渐晚,已是时近黄昏。镖局一行人的车马夹在入城的人群之中慢慢排着队,等待通过守城官兵的检验。 “最近的收成不好啊。” 崔濯从今年的年景谈起,熟练地和一个同样在排队的c老农外貌挑着扁担的汉子搭上了话。大家都在排队过关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很快攀谈了起来;而当崔濯递过从赵副镖头身上摸来的酒壶后,那汉子的眼睛更是一亮,顿时就和崔濯亲热了无数分,亲切得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两人扯东扯西,崔濯很快不着痕迹地问起了设关的原因。 “小兄弟你走南闯北,这朝歌城肯定有个把月没来了吧?”老农呵呵地笑着,露出一口的大黄牙。他操着浓厚的北地方言,瞥了眼那边认真检查的官兵们,放低了一点声音,“听说啊,前几日承天郡的官兵闹饷,叛乱了!寻将军当时便大怒,派了自己麾下的一营军士” 他故意卖个关子,看崔濯一副专心致志听讲的样子,才看似遮遮掩掩c实则得意洋洋得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全给砍了!” “嚯!”崔濯适时地发出一声刻意压低的惊呼,让老农的表演欲大为满足。而后他也鬼祟地打量一眼那边的军士们,低声道:“不会吧?我听说这十几年来黄帝城境内闹饷的官兵多得很,不都是安抚为主么?寻将军要是把人都砍了,谁来打仗呀?” 老农瞪了崔濯一眼,很是不满对方的质疑,振振有词道:“我说小兄弟,那寻将军是何许人也?当年寻将军率寒甲军解朝歌之围,俘获四万叛军,可是全数坑杀了!区区一个承天郡的几百兵力,他老人家哪里看得上眼?” 崔濯点头做鸡啄米状,显然是茅塞顿开c深以为然。那老农正自得意,官道上忽然传来隆隆的铁蹄声响,瞬间盖过了排队百姓的所有喧嚣。 众人都是惊异地向后看去,只见一队乌衣银甲的骑士正策马而来,他们约有七八十人,每人都背着一个包裹,各个是身材粗壮脸横肉,满面的彪悍之色。守城军士见到他们前来不由得都露出紧张的神色,纷纷抄起手边的兵器。那些骑士却是毫不在意,他们奔到了城门前,为首之人猛地一勒缰绳,那同样身被甲胄的健马唏律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旋即便稳稳停在了守城军士的不远处,激起一道沙尘。骑士身后的同袍们也纷纷驻马,便听得那为首者高声喝道:“我乃寒甲军麾下c破阵营参将徐仲,奉柱国上将军令,往承天郡平叛归来!今日守城者何人?” 只见守城军士中骚动了一番,不一会走出一个身材高壮c满面虬髯的大汉。他手中提着一柄大戟,身上披着的却是一套暗红色皮甲,瓮声瓮气道:“末将长佩军参将,赵巡。奉威校大将军之命,任朝歌南门守城门官。” “嗖”的一声,一个漆黑的物事从徐仲手中抛射而出。而那守城官赵巡伸出巨掌只是一抄,便将那物接在了手里,一打量,却是一面通行手令,用来自燕州的寒铁打造而成,沉甸甸的很是压手。 此时黄帝城的诸军之中,自然是寻一鹤的寒甲军气势最盛,不论何时都高出其它军队一头。所以虽同为参将,徐仲却是端坐马上,竟连下马行礼也懒得。他的神色虽平静,但那股傲然之气却是从全身的每一个动作中散发出来。 “令牌无误,确是柱国上将之令。”赵巡一丝不苟地验过令牌真伪,将通行令牌抛还给徐仲,眼睛却在众骑士身上所负的包裹上停了停,大声问道,“尔等所负者何物?” 徐仲眼神示意,他身旁一个护卫于是下了马,解下背后的包裹,递与那守城官赵巡检查。赵巡接过,一层层打开包裹,露出里头的东西。 他没有说什么,身后探头探脑的百姓们却是发出一片长短不一的惊呼。只见那包袱里竟是一颗以石灰硝好的人头,须发宛然,脸上惊恐的表情一如生时。 “此乃承天郡叛军的人头。”徐仲大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惊恐的百姓人群,“上将军命令我等将数十人头带回朝歌,于西市悬杆示众,以儆效尤!” 崔濯站在百姓之中,也是惊得怔住了。那寻一鹤好狠! 柱国上将寻一鹤,他的嗜血好战之名早已天下皆知,崔濯自然也有耳闻。传说此人是破军星照命,性格残忍而多变,忽善忽恶,阴晴不定。他从军中一介小卒起家,毫无背景却步步高升,弱冠之年便官至寒甲军副帅,此后更是率六千精骑,击退北境拓羯南犯的三万大军,杀敌一万三,远驱拓羯八百里,差点杀破了他们的大汗金帐。拓羯经此一役元气大伤远遁草原深处,而寻一鹤则被先帝御口亲封“勇冠三军”,年仅廿五,便进柱国上将之位,统领寒甲全军。 按说少年权贵当是风光无限,寻一鹤却并未止步于此。九月后先帝驾崩,岑北之乱爆发,他借机兵扫黄帝城,扶桓帝为傀儡,自己则为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寒甲军锋刃之下,当者无不是噤若寒蝉。也并非没有猛士抬棺死谏,要求“诛国贼,清君侧”,结果皇帝没有见着,倒是让寻一鹤从头到尾听了个彻底。他却也没有发怒,而是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那口棺材,说道:“既然都抬来了,总不能原样抬回去。” 于是那位老臣被当廷杖毙,装进他带来的棺材送回了宅邸。为其求情者尽皆连坐,那一日此起彼伏的杖击和惨叫声不绝,朝臣们的血染红了议政殿前的汉白玉地砖。天下震动,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妄议半句寻一鹤的是非。他的凶名传彻整个黄帝城,可以说便是三岁小儿也有所耳闻。只是每个人虽都听说此人的凶名多年,却直到此刻亲眼见到那丑陋的人头,才意识到这位杀神与自己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 不但要杀,还要将其首级砍下带回城内悬杆示众。而且崔濯相信,被示众的首级肯定不止朝歌城的这一批,至少周边京卫三郡,必然每一郡都有首级示众。 赵巡将人头重新用包袱皮包好,递还给那位寒甲军骑士。他转过身,冲着身后一众面如土色的军士一挥手,大声道:“放行!” 隆隆声响,乌衣的骑士们策马而去,只余一道席卷的烟尘。经此一事,百姓们个个是噤若寒蝉,就连那老农都不敢和崔濯说话了,队伍里一时间倒是安静许多。唯有镖行队伍的中段,祝丝绦掀起马车的窗帘,若有所思地看向骑士们早已消失的背影。 言氏的先祖据传与赤帝交好,赤帝王族乃是煌羽朱雀,为火德之相,精通天下的一切控火锻冶之术。朱雀的术法与人类的智慧相结合,于是造就了黄帝城举世无双的奇巧机括。 而朝歌,便是一座金属与机关之城。 不仅仅是城头防御所用的火炮和轨车,整个朝歌城无处不布有精巧的机关。全城的地面都是以平整的石板铺就,其上雕刻了无数纵横的精美纹路,不仅是装饰,还能做轨道与排水渠之用。地上跑着运输用的木牛木马,天上则不时飞过用于送信的机关飞鸟。道旁更每隔三丈便矗立着一根石制的灯柱,白昼时它们是时计和路标,此刻入夜,更是亮起星星灯火,将整座朝歌城笼罩在温柔的暖黄光芒下。而即使内藏着这么多精妙的机关,朝歌城中的建筑风格却是北地惯有的大气和宏伟。它全城划分为三十六坊,又有位于北面的皇城和东西二市。若是站在高处远望,只见重檐庑殿层叠而起,不时有亭台楼阁错落其间。朝歌三十六坊工整有序,路人穿行其间,便如蚂蚁爬行于棋盘之上。 因此初次来到朝歌城的人,往往会为它矛盾却又并存的雄奇与精致所震撼。它便如一位身披铠甲却姿容秀美的巾帼女子,虽有傲骨铮铮,却不失内心的温柔与婉约。 镖局一行人到达目的地,终于松了口气。一路来他们遭遇了好几波流民与乱军,可以说是提心吊胆c如履薄冰。而朝歌城则是柱国上将寻一鹤的治下,寒甲军的震慑之下,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起码盗匪是基本绝迹的。一行人也在这里分开,崔濯要去寻剑的雇主那儿交差,而微生霜与她的刀侍莲心观世在城门处会合,也是向众人道别,说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术师的事情旁人不好过问,不过她的那位刀侍虽是天下闻名的凶刀,长相倒是完全与凶名不符,看起来一副谪仙下凡清雅绝尘的模样。 “霜霜,你等我!”祝丝绦拉着微生霜的手,坚定无比地说,“我一定会考入太学,到时候就是同窗啦!” “好。”微生霜笑着答应。就在不久之前,崔濯也刚刚和她说过同样的话,并且更加的斗志昂扬c雄心万丈。莲也微笑着向祝丝绦行礼后道别,两人静静立在道旁,目送着镖局的车队离去了。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等芝兰玉树之材了。”莲的指间转动着念珠,忽然开口道。 微生霜默然,似是默认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莲微微一笑,问道。他生得淡雅,浅笑之时亦是清静如莲华翩然落下,引得街上不少行走的小娘子都偷眼往这边瞧。他口中说着,却并没有看向微生霜,而是微微垂了眼眸,似是在思索什么。 “当然。” “何故?” “廿载同窗之谊,天命所向,何问缘由。”微生霜随口答道。 莲听了这句话,脸色却是一变。他几乎是立刻转过头,一把抓住了微生霜的手腕,声音里也没了之前的平静,几乎是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你又起卦了?” 微生霜没有回答,也不看他,只是扭着头去瞧一旁的灯柱,好像能把它看出花儿来似得。 莲看她这反应,就知道答案必是肯定的了。然而他也拿这个主人没有办法,只能叹一口气,放开她:“你可真是嫌命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一章 祝丝绦的下榻之地,乃是朝歌城的祝家钱庄。 云州祝氏富甲天下,这钱庄便是其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在五帝城的随便什么地方,大到帝都,小到一个人口聚居的小城,都可以找到祝家钱庄的身影。而朝歌城的分部自然是入乡随俗的宏伟大气,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招待本家大小姐的精致别院还是有那么一两座的。 而此刻的祝丝绦,却在和朝歌分庄的大掌柜据理力争。 “我没有任性,我是真的不需要什么保镖,”祝丝绦道,手里抓着一张刚刚写好c墨迹未干的信笺,满脸的苦口婆心,“福叔,你给我个机关木鸟,我传信给我哥。” “不行。”那福叔原本是祝府的管家,后来外派了朝歌做大掌柜。他的身材矮胖,头也圆身子也圆,白胖的脸上永远笑眯眯的,看起来团团的一派和气生财。然而他此刻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祝丝绦上蹿下跳,就是不肯松口。 “福叔~~~”祝丝绦见讲道理行不通,便换上软语哀求,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满脸的可怜巴巴,“我来朝歌是要考太学的,您说要是同窗看见我,我还带着一个保镖,以后会被笑话一辈子的。您就忍心看我被同窗嘲笑嘛?我和我哥都是您老人家看着长大的,您可不能只偏心他啊——” “”福叔犹豫,眉宇间的神色似是有些动摇。 祝丝绦一看有戏,赶紧再接再厉,愈发的泫然欲泣:“再说了,朝歌城乃是天子脚下的地方,又有柱国将军的寒甲军镇守,绝对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的。您看我还是个姑娘家,老是随身跟着一个男人,多不好啊。” 前面的理由统统忽略之,唯有最后一句福叔也是深以为然。小主人办事向来稳妥,就是这个性别嘛,嗯,稍微有一点点瑕疵不过很快福叔便想起了少主信里的内容,轻咳一声,道:“这个,如果二小姐实在是不乐意,想来少主人也不会勉强您” 祝丝绦眼睛一亮,却一动不动,依旧作泫然欲泣状。 “只是少主人吩咐老奴,说是无论如何,还请小姐先见一眼暮先生,再做决定不迟。”福叔道。 “好好好!”祝丝绦立刻一口答应,不就是看一眼吗,反正她看完就说不满意!退货!打定主意她心中窃喜,那边福叔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白胖额头上的细汗,向祝丝绦背后打招呼道:“暮先生,您来的正好,这位就是我家二小姐。” 祝丝绦心里咯噔一声,这人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自己刚才对福叔撒娇耍赖的样子他肯定全瞧见了不由得埋怨地瞪了福叔一眼。而福叔全作看不见,只是若无其事地迎上前去。祝丝绦也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站站直,理了理衣裙,端起七分的娴静混杂三分威严转过身去,打算给对面一个下马威,也让他瞧瞧什么是祝府小姐的做派。 暮看见对面那个小姑娘整个人僵硬一下,然后装模作样地转过身。早在她刚进屋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早已将她的所有行为都收于眼底。只见这位祝二小姐生得是一派山温水软,一双明媚的杏仁眼,仿佛盛着江南水乡的潋滟波光。以至于暮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春风眉上皱,秋水鬓边裁。 大概所谓剪水双瞳,就是这样的吧。 只见这位祝二小姐先是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副惊艳的神情——没错,是惊艳。她用不可置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暮,一把拉住旁边的福叔,问道:“这边是我哥给我找的保镖?” “是的。”福叔依然是一脸讨喜的笑。 “我觉得有个保镖还是很必要的。”祝丝绦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变脸之快直让人啧啧称奇。只见她轻咳一声,语气那叫一个义正辞严:“您帮我转告祝垂洛,说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没有之一。” 色令智昏的祝丝绦暂且不表,却说那崔濯。他离开了镖行的队伍,背上背着剑匣,左手提着包裹,右手架着白隼“麻糖”,正走在朝歌城最繁华的康平坊内。朝歌城入夜便有宵禁,坊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可外出;坊外大街上有披甲军士巡逻,若发现行人,则一律逮捕押入大牢。但是每一坊内部却是不禁止通行的,康平坊聚集了朝歌城最多的酒楼饭肆,更有客栈与乐坊无数,哪怕客人们乐而忘返错过了宵禁的时间,也可以找到客栈栖身一夜。 崔濯虽不是出生于朝歌的本地人,但常年走南闯北,对这座闻名天下的帝都却熟稔得很。他赶在宵禁前进了康平坊,也不急着找客栈,而是直奔这康平坊最物美价廉的羊肉铺子——老郭羊汤店。 可惜崔濯一路快走,还是来晚半步。 他掀开老郭羊汤店门前的遮帘,店里已经没有一张空桌子了。店主郭大富和他娘子李氏在粗粗搭制的灶旁忙个不停,灶上架着好几锅滚沸的羊肉汤,旁边的锅里则是热着大块喷香的羊肉,冒出一股股腾腾的白色蒸汽。微寒的初春夜,夫妻俩却是忙得满头大汗,店里不时有客人呼喝着点菜,郭大富便忙高声地应了,立时从锅里捞出大块的羊肉,也顾不得烫,用粗布包着在砧板上草草撕碎,装进碗内。李氏便打起一勺以十数种香料混合羊骨c熬制了至少四个时辰的羊汤,哗啦一下浇进碗里,撒上葱花与花生碎。他们的女儿郭大丫迅速将汤碗放进托盘里,飞也似得送上,还附赠糖蒜一头c香醋半壶,供客人酌情添加。 崔濯一进店,就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瞬间腾腾的饥火从胃部一直烧到脑顶门。那股即使是膻气也掩盖不住的浓香拼命地往鼻子里钻,顿时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嚷嚷着吃饭!吃饭!要喝羊汤! 崔濯垂着涎,目光飞快地扫过店内所有桌椅,迅速锁定一位坐在窗口位置的锦衣少年。倒不是因为他服饰华美神态安闲完全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吃饭的人,而是只有他面前的桌子是空的。 崔濯想也不想,闪身绕过无数呼噜噜喝汤稀里哗啦吃肉的抠脚大汉和赶车小厮,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屁股在那锦衣少年对面坐下。一面坐他还一面大声地向郭娘子点了饭食,要一碗羊汤并数个白面大馍。听见郭娘子应了,他才放心下来,有空看向对面的“桌友”,未语先扬起三分笑,亲切地道:“这位公子,可否拼个桌?”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那锦衣少年身上,嘴角一抽,笑容差点没端住。只见对方十六七岁年纪,有一头比身上锦衣更璀璨的金发。他的面容俊美,一双眼睛里更是不论何时都带着三分缱绻的笑意,仿佛含着天生的一段柔情。他看着崔濯,声音很软,未语先笑:“崔九,好久不见。” “妈呀!”崔濯一声大叫,差点整个人滑到板凳下面,“殷还羽?!” 如果问崔濯,这辈子最害怕见到的一个人是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c斩钉截铁地回答,是殷还羽。 这家伙简直是是崔濯此生见过口蜜腹剑c脸热心黑的典范,是他毕生都想要绕着走的损友。为什么是损友而不是宿敌?因为崔濯玩不过殷还羽,只能对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段孽缘起于崔濯还年幼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才十岁,崔濯的师父还没有去世,崔濯也还是天真烂漫的崔小九。殷还羽的出身高贵,乃是赤帝的嫡长子,将来注定要接过老爸皇位的大人物,鬼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城郊的后山处。十岁的殷还羽是非常漂亮的,和崔濯这种又黑又瘦的泥猴子不同他生得粉雕玉琢,穿着帝子们量身剪裁的华服,更兼有一头柔软的淡金色长发,看起来简直就是如珠似玉葳蕤生光。只是这位珠玉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提着一只剥了皮的生兔子,正自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善良的崔小九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这位一看就是贵族的小公子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要的要的。”殷还羽高兴地把兔子递给他,“你帮我拿着兔子,我要烤兔子。” 崔濯接过了,虽然他不是很明白烤兔子和找人帮忙拿兔子之间有什么联系。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他是想自己去捡柴禾点火? 崔濯还在为对方找着理由,却没注意那家伙已经后退了两步,猛地结一个手印。 此前说过了,殷还羽是赤帝的儿子。 赤帝,他们的种族是煌羽朱雀。 而朱雀,天生擅长操控火焰。 于是在崔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冲天的烈焰从那只兔子的身上爆起,刷的一下窜了一人多高。金红色的烈焰不但吞噬了那只兔子,也顺便把崔濯的眉毛头发烧了个精光,把他从崔小九瞬间变成了崔小和尚。 一颗光头的梁子就此结下。虽然多年后殷还羽诚恳地道歉说他那时候年纪太小控制不好燃烧的程度,但此前的无数惨烈教训已经让崔濯拒绝相信这个狗骗子。殷还羽和崔濯的来往不算多,但每一次都把他坑得满脸是血。可以说崔濯后来的处事圆滑有一半是被殷还羽打磨出来的,直到几年前崔濯的师父驾鹤西去c全家搬到了黄帝城,才终于脱离此人——不,此鸟的魔爪。 然而这个魔头居然来到了朝歌! 崔濯为全城百姓的命运感到担忧之余,还是更关心自己的未来。他抄起一双筷子护在身前,警惕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幸好这个位置靠窗,哪怕打不过,还可以跳窗逃跑。 虽然他也不确定自己跑不跑得过一只能飞的鸟就是了。 “来吃饭呀。”殷还羽笑笑地回答,却是对崔濯的白隼“麻糖”上看下看。朱雀身为羽族之王那是何等威势,麻糖被看得一动不敢动,简直要被吓尿了。而殷还羽看鸟崔濯则是盯着他,朱雀一族都是红色的羽毛,所以朱雀族人也拥有一头火红的长发,几千年来却唯独出了殷还羽这一只异类。他天生就是金色的,金色的羽毛金色的长发,此刻在灯光之下,那一头长发更是如同黄金般熠熠生辉。 要是薅下来,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崔濯的脑子里满是这样的念头。 这时充当店小二的郭大丫端了羊汤过来,分别放在二人面前。崔濯的目光顿时就被香喷喷的肉汤吸引了,他举箸纠结半晌,还是决定,虽然小命很重要,但美食同样不可辜负。 “你为什么会来朝歌?”崔濯拖了板凳坐下,一边掰着白面馍馍,一边依然警惕着殷还羽的举动。这只死鸟身为帝子不可随意出境,所以一直蹲在赤帝城。怎地今日却跑来了黄帝的帝都?两边的帝王知道么? 不知道如果向巡街的武侯举报说发现别国细作,有没有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二章 人声鼎沸的羊汤店,崔濯和殷还羽相对而坐。他们的吃相与周围的贩夫走卒相比实在是文雅得多,以至于有些格格不入。 “我来参加太学之试。”殷还羽卷起袖口,夹了一块羊肉送进嘴里。郭家的羊汤向来是朝歌一绝,炖的是异香扑鼻入口即化。他享受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崔濯却是皱了皱眉:“啥?你也要考太学?” “‘也’?”殷还羽吞下羊肉,打量崔濯一眼,目中颇有惊异之色。 “想到要和你这混蛋同窗,我就觉得未来忽然变得灰暗了。”崔濯悲痛道。 “你也想做术师?”殷还羽却是直接忽略了对方话里的意思,感兴趣似得挑起了半边眉毛,伸手就要去把崔濯的脉门,“嗯说起来也是,我好像从来没想过你的天赋问题。” “离我远点!”崔濯一下抱着碗,整个上身都远离了桌面。殷还羽一抓抓了个空,倒也不恼,反而顺手把盘里的馍抄一个在手,微笑道:“现在术师的门槛已经这么低了?” 平心而论,殷还羽生得很好看。与崔濯的俊逸飞扬不同他是那种眉目含笑的多情,昳丽的眼尾上扬,天生便自带三分缱绻,只要微微一勾唇角,就是能酥到人骨子里去的柔情蜜意。但崔濯面对这货是没有半分“柔情蜜意”的,他把碗放回桌上,没好气地说:“怎么啦,就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殷还羽闻听此言,竟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这句话很恰当。” 他哪怕一手端碗另一手抄着馍馍,也是崔濯这辈子拍马也追赶不上的俊美风流:“我就是喜欢放火。” 崔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四下搜寻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可惜人家是正经店铺,又不卖人肉包子,怎么会藏有兵刃?最终他只得将手里筷子一并指向殷还羽,怒道:“来战!” 殷还羽是朱雀一族,用微生霜的话来说,他是个“妖师”,施术的能力刻印在血脉里,生下来就能呼风唤雨——好吧,对他而言大概是放火烧房。所以崔濯的那个俗语用得确实好,殷还羽没有乱说,只是神态太气人了。 “我不和你战。”殷还羽咬一口馍,又舀一勺羊汤,细嚼慢咽地吃下,才神色认真地道,“你可知道,每次的太学之试过后,朝歌城都会出现大批的疯子?” “疯子?”崔濯一惊。 太学之试的项目有三,先是测试对于天地阴阳的感知,从而找到以符文阵法隐藏的考场入口。进入考场后,场内布置的阵法启动,便会将自己此前半生的所有苦痛都再经历一遍,此为考验韧性。此一关最为凶险,若是心志不够坚定者,往往会陷入疯狂。 而若是这二者都安然度过,最后会进入自己的“心境”,承受来自心境的最大伤害,此为测试灵力之强弱。 “每年都有学子虽然找到了入口,却在重历过往时陷入疯魔。”殷还羽的表情与其说可惜,不如说是幸灾乐祸,“如果你有这一天,我很期待哦。” 崔濯看了看手里的羊肉汤,很想直接把它盖在对方那张杀千刀的脸上。 此獠当诛啊! “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殷还羽正色道,“说不定你连门都摸不着。” 崔濯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去抄板凳。 “如果你真的连试场的门都找不着哎,把凳子放下!冷静!我是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也不必吊死太学这一棵树上!就那位白衣剑仙,不也不是太学门下的么!” “我还真是谢谢你的安慰了啊!”崔濯咬牙切齿道,“檀上月可是师从沧浪山望日剑宗,本身也是不世出的奇才,十三岁便一夜悟道!我能和她比!” 他们所说的檀上月,乃是五帝城成立以来登天飞升的唯一一位剑仙,还是个女子,因为从来身着白衣,被仰慕者称为“白衣剑仙”。据说她不但剑术卓绝,容貌也是罕有的绝色,佩剑名为“风吹雪”,曾有诗云“匣藏三尺风吹雪,人间一顾檀上月”。不仅仅是指她的剑术,也是盛赞她的美貌。 只可惜这位美人性格极其冷淡,除了剑术,大约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天纵奇才,十三岁观飞雪而悟道,一夜白头;十五岁问道望日峰,拜在首座门下,遍习天下剑术。不久后便寻得神兵“风吹雪”,自创剑修之法,成为望日峰一代剑首。此后她更是携剑入世,挑战天下所有成名剑师,一剑光寒,竟是无人敢撄其锋! 如此名震天下,本应该再接再厉,檀上月却又避世隐居,于风华最盛之际遁入深山修行。一甲子后复出,正值天下动荡,有邪修于洛伽河畔建城,召集一干爪牙,称作第六座帝城,自命为邪帝。或许是自作孽天不佑,这位“邪帝”恰好把自己的城建在了檀上月隐居的山旁。她复出之后二话没说,以一剑摧城,先杀“邪帝”,再斩其坐下十位大祭者,一人一剑,几乎杀得城内是片甲不留c哀鸿遍野。可怜一代“霸业”,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灰飞烟灭。而此后檀上月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距今是两百年。所有人都相信她已经修至极剑之境,飞升剑仙了。 大约因为是女性,又身兼绝世剑客和绝世美人双重看点,檀上月的故事一直是市井说书人最热衷的话题。她一生未婚,但是在说书的故事里俨然拥有无数的蓝颜知己,上至帝王下至某同门师兄弟;而在术师们的口中她则常常是被用来比较的标尺,通用句式是“据说那位白衣剑仙也如何如何”。 就比如此时的殷还羽。 虽然损友的一番警告加恐吓让崔濯的心里颇有些丧气,不过也并不是很以为意。他是个乐天派,坚信不管什么事总是有解决方法的。如果实在没有 大不了不做术师了。 虽然想起来还是蛮惆怅的。 崔濯想起进京途中,那位军中术师迅疾无影的飞剑,又想到微生霜言出法随的威势。明明只是轻薄的小剑c三言两语的咒文,但那赫赫的威势一如雷霆天威,是何等的令人心醉神驰不能自己。哪怕直至今日,崔濯只要一想起那日的情景,都是既神往又忐忑。从很小的时候,从认识了殷还羽开始,崔濯其实就有了一个谁都没告诉过的隐秘愿望,那便是成为一个术师,像殷还羽那样的术师。虽然殷还羽的天火之术崔濯也没看出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但人总是希望别人有的自己也能有就好了。 虽然殷还羽有的,他崔濯全都没有。 但如今太学的大门敞开,若是连试都没有试过,如何能够甘心? 这顿晚饭吃的时间并不久,殷还羽说自己是随着赤帝拜访的使节一同进的朝歌,目前寄住在户部尚书林大人的宅邸。虽然鸿胪寺并不差他一人的客房,但殷还羽早听闻林大人的园林乃是朝歌一绝,有此良机自然兴冲冲地要求暂住,而后者显是不敢拒绝的。林大人的府邸并不位于康平坊中,而此刻宵禁已起c坊门关闭,行人不得随意出入。所以殷还羽打量着崔濯的包裹和剑匣,笑眯眯地问:“崔九,你今晚住哪儿?” “你想做什么?”崔濯警惕,“我这种穷人,可住不起你老人家喜欢的客栈。” “不要紧,我可以屈尊。”他显然低估了殷还羽的脸皮厚度。 “你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直接吗?”崔濯长叹,“我并不想看见你!” “可是我想呀。”殷还羽不为所动,“我们都两年没见了。” 崔濯本想抵死不从断然拒绝,但是当他看见殷还羽摸出钱袋就改主意了。 “我的房钱也你出!” 托殷还羽的福,崔濯头一回见着这么豪华的客栈。 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金碧辉煌价值连城,而是在朝歌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它的客房竟然是一个个独立的精致院落。一道蜿蜒的清溪流过门口,就像是一条细绳,串起珍珠似得一个个院落。穿着得体的店小二打着琉璃灯走在前面带路,水边的青石板路泛着微光。 “二位客官,这就是您们的院子了。”小二推开一扇院落的小门,将琉璃灯挂在门旁的灯柱上。崔濯抬头看了看匾额,水佩居。水为佩环月为襟,不由在心里赞了一声好风雅的名字。 一个小院当然不会只有一间客房,崔濯住在东厢房,殷还羽则是占了西厢。此刻夜色深沉,崔濯经历一天的鞍马劳顿已是困得紧了,让小二赶紧去打热水,自己洗洗就睡下。小二却是问道:“客官是要小的打水在房中沐浴,还是去小店的澡堂子?房内沐浴的话,还需要准备一二。” 不我的意思是搓把脸洗个脚就睡了。 但这店既然可以沐浴洗澡,那又何乐而不为?崔濯于是高高兴兴地抱了换洗衣物,高高兴兴地去澡堂泡了个通透,高高兴兴地又踩着石板路推门而进。隔壁殷还羽大概已经是睡了,西厢房里没有半点声响;而崔濯推开门,却看到大堂里站着一人。 这水佩居的客房都是套房,外间是堂屋,可以在此读书吃饭;里间则是卧房,用一道帘幕隔开。而此刻堂屋的桌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口,但显然不是殷还羽。她的身形清瘦,穿一身霜雪般的白衣,也有一头霜雪般的白色长发,此刻微微垂着头在打量手上的什么东西,竟似是个女子。微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身上,却愈发显得那白衣的素雅和清冷,以至于让整个房间都有一种月宫般的寒。 老实地说,崔濯看过很多人穿白衣。白布这玩意儿不需要染,直接裁剪就能制衣,省钱又好看,可以说是非常大众化的穿着。虽然也有翩翩侠少会刻意地穿着白衣让自己显得俊美风流,但其实每个人都能带出不同的气场。比如微生霜的白衣,看起来就是玲珑秀雅,衣襟上的银色绣纹带着身为咒师的神秘与骄傲。但崔濯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一袭白衣穿得如此凛冽清锐,寂寥如月夜下掠过的剑光。 仅仅一个背影,就能让人感受到那种蕴藏着的锋芒,仿佛名剑隐于锦绣。听见声响她回过头来,于是崔濯看见一张冰雪般美丽而淡漠的脸,清艳的深蓝色眼瞳,不只头发,竟然连眉睫都是霜雪般的白。 白衣银发,清绝如斯,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就像中庭倾泻的月华,又或者是出鞘的三尺寒芒。她的美不沾染半分人间的烟火气,古艳而森严,带着刀兵逼人的肃杀。 崔濯只觉得心脏都停跳了,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脑子里奔涌的声音。他看见她手中捧着一柄雪色的长剑,层层叠叠堆砌般的白,有如长风吹起漫天的飞雪。 匣藏三尺风吹雪,人间一顾 檀上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三章 一直到很多年后,崔濯都能回忆起初见时的场景。 那一瞬仿佛天地至此寂静,只有心跳与血流奔涌如沸。他并不认识檀上月,那个名字却有如本能般地出现在脑海,完全不需要理由。就好像这幅画面在亘古的亘古c早在无数青史书写以前,早在天地初分灵智初开,就已经潜藏于他的血脉之中,只等待一个唤醒的契机。 她出现了,于是万物萌发。 崔濯并不认识檀上月,他甚至连她的画像都没有见过。一个出身低微c长于市井中的少年,怎么可能与高高在上的剑仙有交集?然而今夜她捧剑而立,他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檀上月。 那位传说中风华绝代剑摧城的白衣剑仙。 “你认识我?”檀上月见这少年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疑惑。她的声音清越,如冰玉相击;崔濯却打了个哆嗦,猛地清醒过来。他看着这个自己平生见过最好看的女子,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直憋得满面通红。 他该说什么?天啦神仙下凡啦? 还是“檀仙子你好在下姓崔名濯今年十六对仙子仰慕已久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永远有着谜一般自信的崔濯,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竟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见他不答,檀上月倒也没再追问。她只是上下打量着崔濯,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眉却微微地蹙起了:“你是风吹雪的新主人?” “没有没有!”崔濯闻言,吓了一大跳,慌忙摆手否认。风吹雪可是檀上月的随身佩剑,他何德何能与她并提?不要命了! 话说这残剑居然就是风吹雪本体?! 天可怜见,他只是想找个装饰品而已啊! “这剑只是我觉得好看,在铺子里买下的。如果是檀仙子之物,您尽管拿回去便是!不用客气!”崔濯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好悬没咬着舌头。虽然檀上月在传奇中并不是什么凶残嗜杀的人物,但是剑术修到了她这个境界,哪怕就是随手戳一下也不是崔濯这个小人物受得起的。 檀上月依然是盯着他,眼神有点飘忽又有点怔怔的。她随手一振手中长剑,风吹雪发出龙吟般的清啸,声声绕梁:“现在是何年?” “啊?”崔濯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年号。” “太初二二零年。” 闻言,檀上月又怔怔地想了良久。她穿着白衣的身影在灯下有如透明的一般,都说看美人,最美是灯下c月下,崔濯却不敢再盯着她看了。这女子的美就像是剑锋,咋观之可以,见得久了便会觉出其清锐,似是会割伤眼眸。房间内一片寂静无声,崔濯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正寻思着找个什么话题打开局面便听得檀上月道:“我是谁?” “哈?”崔濯彻底傻了。 “我叫檀上月,这柄剑是风吹雪,我会使剑”只听得对面那堪称国色级别的美人喃喃地说,“可是我是谁?我是怎么死的?” “死?” 崔濯再一次震惊了,他的脸色由红变白,又从白变青,就好似打翻了个颜料铺子,五彩缤纷煞是好看。你不是剑开天门飞升成仙了吗?说好的剑仙呢?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崔濯有一种预感自己可能要和以前的悠游自在普通人生活说永别了。 “你整日嚷嚷着要做术师,连活人和死人都分辨不出来么?”檀上月蹙眉道。 那您现在是个啥?从剑仙姐姐变成了僵尸姐姐吗?这个转折太突然我有点接受不来!崔濯憋屈得简直要挠墙了,话说我的梦想是有多人尽皆知啊,连你都知道!我好像也没有跳上某个塔顶向天下宣告——我!崔濯!要做一个术师!吧? 不过崔濯定睛一看,檀上月的身影似乎确实不太像活人,准确的说,也不是死人。她的身体不是看起来透明而是真的透明,就连身后的景物也隐隐可见。那一瞬间崔濯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是” 他忽然惊觉,硬生生把已经跑到唇边的“鬼”字吞下,一个急转弯差点闪了舌头:“魂魄?” 如果她只是一缕幽魂,那么附在“风吹雪”上,听见看见他一路来的所有言行举止,也就不奇怪了。可是檀上月为什么会变成魂魄?那可是一剑摧城c孤身杀进邪修总坛的绝世高手,要让她身死魂消以至于连记忆都失去了那得是何等的武力?又得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让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抹去这样的强者啊? 檀上月的神情有些恍惚,让崔濯很是担心她不但失忆,可能脑子也被打坏了。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如果傻了,恐怕比死了还让人痛心好在并没有。檀上月恍惚一阵,便又重新恢复之前清锐孤高的姿态,解释道:“现在不是了。” 崔濯满目不解,于是檀上月将手中长剑递给了他。崔濯接过,蓦然发现风吹雪,仿佛有了温度。 它不再是一柄美丽却脆弱不堪的残剑,而是仿若拥有了魂魄。千万堆砌而起的银白雪痕在灯光下如呼吸般明灭,他的手指搭上剑身,能感受到如有血脉在其中潺潺流动。那剑好像已经不是剑了,而是某种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活物,只要他一个松手,就会飞腾而出。 他抬首看向檀上月,眼中满是震惊不可思议的神色。崔濯确定直到今夜之前这柄剑都是“死”的,然而此刻的它却复苏了,于是解释只有一个——檀上月的一缕孤魂附于剑身,竟然与它同化,成为了风吹雪的剑魄。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没有感知天赋是真的。就算我成为了风吹雪的剑魄,你也无法通过我来驭使飞剑。”檀上月冷冷地道,“何况风吹雪原本便是残剑,它是不能容纳剑魄的。” “原本便是残剑?”今晚的震惊太多,以至于崔濯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发问了。 “不然我为何会开创剑修之术,让天下剑师的修炼都不必再依附于神兵重宝?”檀上月反问道。 崔濯挠了挠头,哑口无言。 他虽然不是术师,但是这个常识还是懂的。在檀上月之前,所有修行剑道者的最基本要求,都是寻得一柄蕴有剑魄的上古神兵。术师以灵力与剑魄沟通,于是获得对方的认可,便能通过剑魄控制飞剑,取敌首级于千里之外。而檀上月独创剑修之法后,剑师们仅凭自己的灵力温养剑器便能与其心意相通,直接跳过了剑魄的阶段。于是天下的剑师顿时从数量稀少变成了多如牛毛,但凡是有灵力c能修行,那么基本就能成为一位剑师,通天彻地,御剑而行。 所以檀上月的名垂青史,并不只是因为她的强,更因为她的剑修之法为术师们开创了新道路。虽然普通剑师和拥有神兵的剑师差距还是很大,但是至少很多不是那么天赋卓绝的人,也获得了修行的资格。 不过崔濯是真的没想到,檀上月自创剑修之法竟然是因为,她的佩剑风吹雪是一柄没有剑魄的残剑。 “你的天赋很好,即使算不上天资卓绝,却也并不多见。”檀上月看着崔濯,缓缓道,“你要考太学?” “是。”崔濯答道。 檀上月看着他,湛蓝的眼眸中仿佛有剑光流转,动人心魄。她看了他良久,却是摇摇头,道:“你考不进。” “为什么?”崔濯的心脏猛地一跳。 迄今为止无论是他遇见的谁,都只是说“你可能考得上”“你可能考不进”,没谁敢下断言的。然而檀上月这一句话却是直接将他否定了。 她可是盛名数百年的剑仙啊,此话说错的几率有多大? “你资质虽佳,过去的十六年却从来没人告诉过你,要如何修行。”檀上月说道,“而即使我现在就教你,在太学开考之前,你也绝不可能修到可以寻门的程度。” “换言之,你连考场的大门都找不着。” 崔濯的心中一凉。 “可,可是,”他艰难地说,“术法的修行方式,并非人人都可以接得知的啊。” “是的。”檀上月道,“术法的修行不可能公布于天下,因为若是被没有天赋而又醉心仙道的人得知,很可能走火入魔,身死不说,还可能堕入魔道c为天下之浩劫。所以众山门道派都常派弟子行走世间,就是为了筛选有天资的学徒,传授基本的修行之法,再在其成年后带入门内,正式收为弟子c传习术法。” “而太学的破门之试甚至与境界无关,没有七年以上的静心修炼,除非天人之姿,否则是绝无法看破的。” 崔濯听她平静地娓娓道来,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最后几乎已经无法跳动了。他思考了一下,却又找到一个破绽,不由得重新燃起了希望:“那我从现在开始修行,七年后再来报考太学似乎也不算晚?” 崔濯今年十六,七年后也不过二十三。据说术师们随着能力的增强都可以延寿,那么二十三岁才考入太学,似乎也不算太晚。 “年过二十,太学就不收了。”檀上月道,“不过你还是可以入其他山门的,比如望日剑宗,或者青幽谷。如果愿意出家,枯叶寺想必也会欢迎你。” “可是我只想入太学。”崔濯经过最初的沮丧,竟是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了他隐隐的觉得,檀上月似乎有什么办法。 让他今年就可以入太学的办法。 “我可以帮你。”檀上月坦言道。 看着崔濯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走到他身前,一掌盖向他的头顶百会穴。崔濯下意识地想躲,对方的速度却是他所远不能及,檀上月半透明的身体随着那一掌整个地消散,化作一片虚无的轻烟。崔濯却是一动不动了他感觉到仿佛有一桶冰水顺着头顶浇下,整个世界倏然清晰了无数分。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在浓雾中行走的人突然驱散了阴霾,阳光刺破云层倾泻而下,世间万物是水洗般的鲜活,鲜活得哪怕闭上眼睛,都可以感受到它们呼吸的频率。 他可以听见庭院里夜露凝聚的声音,嗅到檐下草木骤然清冽了无数倍的清华芬芳,感受到一只蚊虫的薄翅扇起微风,拍打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之上。天地间宛如流淌着听不见的乐章,轻而清的阳气上浮,重而浊的阴气下潜,它们交织在一起翻涌着充满了这整个三千世界,就像是滚滚的长河将万物淹没其中。 天地苍茫,反观人生之微渺,一若古木映蜉蝣。 崔濯激动得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此前十六年浮生竟是虚度,如盲人摸象如雾里看花。而今夜他初观世界,天地之宏伟雄奇,已然超过了语言所能描述的极限,直让人为之潸然落泪。 原来术师们的眼中,天地是这个样子。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轻烟聚集,那片笼罩前方的浓雾重又垂落。檀上月的身影在烟雾中凝聚成形,她看着呆若木鸡的崔濯,平静地问:“如何?” 崔濯没有回答,而是后退半步,敛袂拱手,向她行了一个重重的大礼。 “我要入太学。” 他直起腰,坚定地说,“请讲吧,我要用什么来交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四章 檀上月看着面前这个清俊的少年,竟是觉得有些好奇。 他的聪明超乎想象,从云州府到朝歌城,虽然檀上月没有凝聚身形,神智却是一直清醒地附着在那残剑之上。她知道崔濯今年才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年纪,大多数少年还是天真单纯的时候,崔濯看起来也是如此。他是那种神采飞扬的少年郎,虽然身世凄苦,却从没有半分悲戚之色,能与市井小民称兄道弟,结交高门贵子也可以不卑不亢。他有不加掩饰的纯粹,也有狡黠的小聪明,却从不显得下流。檀上月喜欢他那种纯然的自信和积极,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哪怕仅仅是看着,也让人想要迈开脚步一起向前。 所以她出现,而且愿意帮他一把。难能可贵的是崔濯并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而是主动地问对方有什么要求。 “我想知道,”檀上月淡淡地说,“自己的死因。” 扪心而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要求。 檀上月此人,虽然乡间坊间传奇甚多,崔濯却知道里面十分定然有九分半都是编的。而他一旦答应了,那肯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檀上月虽然失忆了,但不是失了智。只是史上有记载的部分这家伙也起码活了三个甲子,可以说走过的桥比崔濯走过的路还多,哪怕只是剩下一缕幽魂,要捏死崔濯也就是半根指头的事情。而她却是两百年前的人物,一个案子过了两年便已经难以调查,过了二十年便可称为“陈案”c“悬案”,更何况是两百年!两百年沧海桑田,别说那时候的人都不在了,哪怕是河川怕都会改道。调查旧案是何其之难,因此诱惑虽大,崔濯却也不敢轻易答应,他左思右想,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檀仙子” “叫我阿檀。” “哦,好的,阿檀啊,我能不能问一下”崔濯小心揣摩着檀上月的脸色,可惜对方的神色依然是那样淡淡的无喜无怒,让他不由得更加忐忑了,“您,那个,你是用了什么方法,让我可以感受到阴阳之力的?” 据说术师们总是有一些不传之秘,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是檀上月的独门绝学。好在对方并没有露出愠怒的神情,而是很随意地解释道:“是附身。” “附身?”难道是鬼附体那种附身? “对。”檀上月颔首,“我只是一缕孤魂,附身于你,一百分的能力你只要能领会一分,就足够找到太学之试的入口了。” 她这样说着,忽然道:“你看好了。” 崔濯以为她要施展什么大神通,赶紧站直了,露出拭目以待的表情。却见檀上月提起手中的雪色长剑,微微一振。 飒然清吟,整个房间的灯火都为之一黯。那长剑在她的手中忽然破碎,化作满室纷飞的银色雪片。清澈剑身之上层层堆砌的雪痕竟是在这一振之下脱离了束缚,漫天飞舞起清冷的寒光,一如长风吹起漫天飞雪。 原来如此。 怪不得它名为“风吹雪” ! 崔濯凝神细看,却见那雪片并非随处乱飞,而是层层席卷,又各自为营。它们有的破空如电,在空气中纵横交错留下呼啸的尖音;有的则贴地而行,如灵活的蛇一般无声游走。檀上月没什么动作,但这满室的剑光飞雪却无一不身处她的掌控之下。飞雪即剑光,飞雪飘零,而剑光游走,崔濯丝毫不怀疑它们既能是美丽的风景,也可化作夺命的利刃! 他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位剑师,即使只是操纵一柄飞剑已经是令人应接不暇。而在檀上月的掌中这一室雪光无一不是她的飞剑,它们在空中飒然而动,纵使你通天彻地能防得雷霆一剑,又可能避开这每一片致命的飞雪? 满室的雪痕反射灯光,映得四壁莹莹,一如神宫月殿。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飘零飞舞的雪痕便重又聚集,重新合并为那清丽的长剑。仿佛将盛开的繁花收拢入袖,檀上月将长剑回鞘,平静地说:“这便是借用阴阳之力,驭使飞剑。术师以自身的灵力拨动阴阳,便如织女以手指拨动丝线经纬,你用力半分,便会震动整卷布匹。你并未修行,便是有灵力而无感知,如同莽汉空有一身蛮力,却缺了那只拨动丝线的手。我将自己的手段予你三分,你便也能拨动天地之线。” “好!”崔濯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我为你调查死因但是需要时间。” “时间不重要。”檀上月看着他,淡淡地道,“我为人时,便已经活了两个甲子;后来又以游魂之身,存世两百年,也不会在乎再多几个甲子。只是你要知道,术师是不能轻易许诺的。” “我崔濯从不会随意答应别人,但答应别人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到。”崔濯道,他与那双清艳的蓝色眼睛对视,竟错觉看到了海洋。檀上月的美是毋庸置疑的,术师们从来驻颜有术,而她显然是停在了最盛的年华,便如一朵倾国的名花永不凋零地盛放。传说檀上月有青帝的血统,所以她的眼睛里装着整片碧落海。无数的传奇话本中,当这位白衣剑仙温和地看着谁的时候没人能抵抗那样的凝视,因为她的目光里有这世上最美丽的绝景。 崔濯本来是不信的,但是现在他信了。 “好。”檀上月点头,“君子一诺,九死不悔。” 这一夜经历是如此奇幻,以至于崔濯翻来覆去,激动得根本无法入眠。檀上月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就消失了,她的魂魄虽在风吹雪的剑身上温养了两百年,却还并未修出像剑魄一样的实体,所以可以自由地显形或者消散。崔濯手痒痒得想把那剑拿来观摩,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是檀上月,就不大好意思把它放在枕边。一夜辗转竟是旭日东升才堪堪合眼,起床后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吓了正坐在堂中吃早饭的殷还羽一大跳。 “你昨晚”殷还羽筷子上夹着一只小笼包,满脸的狐疑,“不会偷鸡去了吧?” “去你的。”崔濯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打着呵欠在殷还羽的对面坐下。他面前的桌面上早就摆着一碗白粥并几碟子精致小菜,至于小笼包c花卷c油角c茶叶蛋更是满满地摆了满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崔濯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筷子却没闲着,也没见他怎么咀嚼,桌上的食物就开始飞速地减少。殷还羽看得啧啧称奇,直夸崔濯是饿死鬼投胎,然后自然而然地收到后者照面门扔来的茶叶蛋一枚。他也不恼,只是笑眯眯伸手一抄接住,然后就地在桌角上一磕,开始仪态优雅地剥蛋壳。 其实殷还羽是个人精,崔濯也是。他们不论是谁,在外人面前虽谈不上温良恭俭让,但是该有的姿态一样都不会缺少。尤其是殷还羽,此人在赤帝都城可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睚眦必报,谁敢对他不敬,当时可能他依然笑容晏晏,但转头就可以暗刀子捅得杀人不见血,让对方把脸丢遍五帝城。 殷还羽的报复可能会迟到,但绝对不会不来。 所以其实敢对他照脸扔鸡蛋的,大概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崔濯一人。 “旧也叙过了,饭也吃过了,我们是不是该分头行事了?”崔濯一边吸溜着豆浆,一边说道,“你来朝歌就是为了游手好闲的吗?” “崔九,”殷还羽诚恳地说,“你家里人有没有教过你,食不言,寝不语?” “对不起,在下孤儿一个,从来就没有家里人,更没人教我圣贤之道。”崔濯的一双眼珠子简直要翻出天灵盖,他其实也并不是故意要给殷还羽找不自在,但他只要看见这货,就控制不住地想刺他。 反正殷还羽也是这么对自己的。 一顿早餐就在互相投掷的言语炮弹中结束,要是从中筛选一番,大概还是能找出来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说太学之试就在五日后,比如说今年报考太学的学子是往年的两倍,比如说那位林尚书的园林确实是修建得精致无比殷还羽今日却没有再提崔濯的进学问题,而是仿佛闲聊一般地说:“我等着你来和我做同窗。” 他的神态依然是一贯的似笑非笑,七分的笑里夹着三分看好戏,鬼才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开发了新的找茬之法。崔濯冷哼一声,简直连继续和他斗嘴都懒得。他抓起桌上的帕子,随便擦了擦手,便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去。 如今托他寻找风吹雪的那位客人显然是无法交差了,崔濯打算知会对方一声,就说是没找着。反正他小民出身,便如他自己说过的,从未受过什么圣贤书的教导,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不会在乎是否用了阴暗的手段。何况这样并算不上“手段”,至多就是对自己的名声有些微损害。那又怎样呢?反正他是肯定不会再做掮客了。 就在崔濯的屁股刚刚离开凳子,却是店小二急急过来寻人。他的目光在崔濯身上一扫而过,而后很快锁定了殷还羽,道:“殷公子,店外有人找您,说是来自户部尚书林大人府上,您一夜未归,林大人担心得紧,派了车马来接。” “哦呀?”殷还羽听了,却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得一扬眉毛。他没理那小二,而是转向已经抬腿准备出门的崔濯,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崔九,不如你便随我一同去户部尚书府上,看看那名震朝歌的园林风景吧?” 户部司掌全国的财帛委输,每年手里经过的银子那是以千万计,便是稍微“糊涂”那么一点点,账面“做错”一点点,刮下来的油也足够尚书大人锦衣玉食c酒池肉林了。正巧如今的陛下又是个心智不全的小傻子,而摄政王寻一鹤自打三年前找过全城的麻烦后也没有要整肃朝纲的意思于是林尚书就悄悄地圈了块地,把自家园子扩建了一倍有余,命名为“愚园”,取的大智若愚的意思。 此园花费黄金三万铢c雇佣了一千匠人,耗期十个月方才建成。园内一步一景巧夺天工,有曲径通幽,有小池怪石,遍植了兰草香蒲,还未竣工,便已经小有名气。次日林尚书便下了帖子,无论朝中权贵还是山野名士,都齐聚愚园游赏。大家吟诗作赋好不热闹,而尚书大人更是叫出最宠爱的小女儿林蓉蓉,抚琴吹箫助兴。美景佳人,诗画风流,于是林家小姐的美貌和愚园的美景一起,传遍了整个朝歌城。 于是世人皆知,朝歌第一美人c朝歌第一园,皆在林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五章 林蓉蓉梳妆了出来,正要往祖母处请安,当头便撞见了自家兄长。林尚书育有二子一女,除了最小的林蓉蓉,都是正室夫人所出。此刻她遇见的正是长子林昭,连忙敛衽行礼:“大哥哥早。” 按说豪贵之家,男子无事是不怎么入后院的,但林蓉蓉却知道他为什么来。 果然,林昭笑眯眯地道:“都是一家人,三妹妹何必如此多礼。” 一边说,一边亲手搀她起来。手掌仿佛不经意地便从林蓉蓉的胳膊上滑下,握住了她羊脂软玉般的一只手。 冰肌玉骨,似玉生香。林昭的笑容不由得更加亲切了:“哎呀,外面风这么大,妹妹怎么在门口站着?墨竹,你带小琴姑娘去我房里,把昨日得的那件厚锦披风来给妹妹送来。” 说着,就要拉林蓉蓉进她的闺房。 “不,不必了!”林蓉蓉哪里不懂他的意图,支走了她唯一的丫鬟,这房里可就没有人了!林昭对自己垂涎已久,这要是进去,还能囫囵个出来?林蓉蓉一使劲,抽出了自己的手,蹭蹭倒推两步,道:“大哥哥,蓉蓉还要去给祖母请安,若是迟了,怕她老人家会怪罪。” 然后赶忙拉过丫鬟小琴,飞快地往院子外面跑了。 “姑娘,慢点儿,仔细摔着!”小琴被林蓉蓉拖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出了院门,急忙喊道。林蓉蓉见已经出了自己的小院,外面都是洒扫的下人,虽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但是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这才停下了,长出了一口气。 林蓉蓉觉得,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她不是大夫人所生,母亲甚至连侍妾都不是。她的亲娘出身青楼,十年前乃是城里“风月间”的花魁娘子,虽林大人对其喜爱非常,奈何家中夫人却是个母老虎,别说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了,林大人成亲十年,便是连个侍妾也无。一段露水情缘后他便被夫人逮着,一顿大闹后心胆俱裂,再也不敢出入秦楼楚馆。而林蓉蓉的娘亲却在此时发现自己怀孕,生下了林蓉蓉,却也没生张,只是默默将她抚养。 林蓉蓉于是便在青楼长到了两岁,直到三岁时花魁娘亲重病,自知命不久矣,又怕女儿委身于风月场中如自己一样,才写信通知了林府,滴血认亲后让她跟着林大人去了。 在这种背景下要是林蓉蓉生的丑,也许更有好处,最多就是被大夫人打压几年,然后随便找个人家嫁了。 可是她偏偏传承了她那花魁娘亲的美貌,让这家中从少爷到下人,但凡带了把儿的,都是垂涎三尺。尤其是在林蓉蓉承天郡一行后差点被污了身子,不仅在夫人面前更加屡遭白眼,两位少爷也对她愈发胆大起来。别的不说,就说这林昭,已经是三番五次的明示暗示,要她屈服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她绞着袖中的帕子,暗自里咬牙发誓。她必须变强,强到谁都追赶不上,强到把那些臭男人统统踩在脚下! 林蓉蓉站在夹道里,正自暗暗发狠,却忽听得男子的脚步声。她面色一僵,心道难道林昭还不肯罢休,竟然追出来了?回过头,却看见一个金发锦袍的漂亮少年,正优哉游哉地从后面走过来。见林蓉蓉站在这里,他停下脚步,四下里扫视一圈,笑眯眯地问道:“蓉蓉,一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吹风嘛?” 林蓉蓉一眼就认出了这家伙,正是寄宿在自己家c却又偏要到处乱跑的赤帝帝子。听见他的问话,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心生一计,装作一脸天真地道:“还羽兄长这是从清乐坊回来?” 清乐坊,是朝歌城内最大的花柳巷。 林蓉蓉对于殷还羽,向来是爱理不理的。这次陡然有了回应,殷还羽还没来得及疑惑呢,却听到她这样一问,顿时奇道:“清乐坊?谁说我去清乐坊了?” “哎?”林蓉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赶紧“羞惭”地掩口,“对不起,方才听大哥说是蓉蓉误会了。” “嗯?”殷还羽看着她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 “蓉蓉还要去祖母处请安,就先行一步了。”林蓉蓉自忖计谋得逞,便也不再多话,行了礼,便迅速地沿着夹道离开。小琴困惑地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殷还羽,虽然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要说谎但也聪明的并不多嘴,赶紧跟着主人离开了。 殷还羽目送着离去的主仆俩,又见到从小院中晚一步出来的林昭,笑容不由得更深了几分。 崔濯并没有回应殷还羽的盛情邀请,跟他去共赏那名扬朝歌的精美园林。 好不容易可以迈上修行之道了,他只觉恨不得每一个弹指用来修行。飞快地处理完了和雇主的事情,此后五日崔濯窝在客栈里,除了吃饭睡觉如厕,其余的时间都在修行中度过。 檀上月虽然可以通过附魂的方式,为他短暂地提升感知力,却并不意味着他自己就突破了感知低下的关卡。说到底这只是一个作弊的手段,而如果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提升感知c踏入修行之境,用檀上月的话来说,“不是不能,只是很难”。 他不怕道路艰险,只怕登天无径。 光阴似箭,很快的,五日时间一晃而过。 太学的报名费不低,童叟无欺一个金铢,只要交钱就能拿到一封内藏时间地点的信函。崔濯的这封信内地点很简单,只有两个字,“燕山”。 茫茫燕山,绵延八十里。而崔濯则需要在一日之内,找出考场的入口并通过所有三道测试。三日后朝歌城中便会张榜,榜上题名者,就是太学这一届的新学子了。 从朝歌城到燕山脚下,便是策马疾驰也需要一个时辰。崔濯掐指一算时间,赶紧向店家寄养了白隼麻糖,带上风吹雪,骑着他那匹瘦马向城外冲去。一路上人潮汹涌,大多都是骑着健马的少年,或者装饰华美的马车,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尽是往燕山而去。崔濯知道这些都是报考了太学的学子,换言之,全是自己的对手。朝歌城向来是严进宽出,所以出城就不需要像来时那样经过一番精细盘点,守城的军士连盘查都不需要,任行人自由通行。崔濯很快出了城,人尚且疾驰在路上,就见檀上月从身畔冉冉出现;而后便是头顶心一凉,眼前景物骤然一清。 路旁春草慢慢抽出的枝叶,含苞野花滑落的露珠,马蹄踏碎晨间郊外的寂静,有藏于洞穴中的地鼠和野兔被惊动,毛皮抖动发出瑟瑟的微声。而更令人注意的显然还是虽四散于山林旷野中c却依然清晰得有如雷鸣的人马行动之声,崔濯知道,是已经有学子开始搜寻考场山门了,而很快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搜寻队伍中。 这种时候,就不由得想要庆幸每个人的“门”都不一样,是多么有远见的决策了。 崔濯放松马缰,任由身下的马儿从奔跑转为悠闲地行走。他坐在马背上微闭了双眼,放空精神,将更加宽广的地域纳入自己的感知范围之内。 闭目之后,那种感知更加精确了。他不看,却能见那山野之色翠绿喜人;他不闻,却能听得枝上雀鸟叽喳交谈;他不嗅,却能察觉草木清芳馥郁生香。天地间是如此美丽而生机勃勃,仿佛有万物萌发之声,令人忍不住地心生喜悦。 “天地间有阴阳二气,天以阴阳而生万物,人以阴阳而荣养一身。” 崔濯现在或许还不知道这句话,但他却已经从这一刻的所感中领悟到了。 “小谢,尔观此次入学之试,可有上佳的好苗?” 燕山上空,有数人或是御剑而行,或是驾云而立,从高天之上俯视这群忙碌搜寻的学子。他们有的是鹤发童颜的老者,有的是温润俊秀的青年,甚至还有面带稚气的少女,脚踏着各自的法器,纵横于万里晴空之上。一层毫无痕迹的巨大结界已经笼罩住整座燕山,野兽们虽无灵智,却能感受到这力量的强大,无不躲在洞穴中瑟瑟发抖不敢出现。这结界看似轻薄无物,实际上却是坚不可摧,在太学中数十位术师联手维护之下除非有剑仙级的强者出手,否则便是拿那攻城巨炮,怕也轰它不开。 它是太学专门研发,用来保护应试学子不为猛兽山妖所伤,也是防止有邪修浑水摸鱼,想混进山中捞点好处。若是没有报名信函,便是连维持结界的术师自己都没法进入这道结界,除非硬生生破开。 此时正有须发皆白的老者,脚下踏着一柄飞剑,问向身旁同样凭空而立的青年。那青年生得温文尔雅,穿一身月白长衣,端的是君子如玉。他的脚下却不是踏着长剑,也非腾云,而是踩着一只巨大的机关飞鸟。听闻老者问话,他笑了一笑,拱手为礼道:“回祭酒大人,此时时间尚短,还未有人寻得入门之道。旦夕愚钝,看不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脚下山林某处却忽然起了一丝波动。谢旦夕一愣,和老者对视一眼后同时望向那处,却见林间猛然绽出一道华光,有如平静的水面被打破,泛起一圈淡紫色的涟漪。涟漪之中有衣袍一闪而过,很快涟漪消失,而那原本站在附近的学子也消失了。 “一炷香内就能找到入口,不愧是微生家的传人。”谢旦夕忍不住赞道。 白胡子老者脸上浮现出显然的得意之色,看向谢旦夕。谢旦夕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大笑:“当然也是祭酒大人教导得好。” “嘿嘿,过奖过奖。”老者毫不脸红地收下这个恭维,显然是极为舒坦。谢旦夕知道这位老人天性真纯,是以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只是微生姑娘正式入学,却不能拜在您老门下。不知祭酒大人想请哪位夫子,来教导于她?” “这可不是老夫说了算。”老者大摇其头,一脸正气道,“老夫可是按规矩办事的人!” “是是是。”谢旦夕忍俊不禁。他随着老者在天上继续巡视,却见那机关大鸟背上的机括翻动,一个十一二岁的稚龄少女从鸟腹中探出头来,打了个呵欠,嘟囔道:“怎么还没好?我都睡着了。” “还早着呢,你继续睡吧。”谢旦夕温言道。 但那名为“桃桃”的少女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探头看了看,便极其灵活地从那木鸟空心的腹中钻出来,立在谢旦夕身边。只见她穿一件妃色的小袄,下系一条藕荷色齐胸襦裙,裙摆堪堪垂过膝盖,缀着银色的铃铛。长风过处,银铃叮叮作响,而她没有穿鞋,只是赤着一双光洁的脚,在初春的风中竟似丝毫不觉得冷,而是好奇地转动着漆黑的大眼睛向下张望:“这就是寻门之试么?” “是的。”谢旦夕道。 老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主仆俩,山林中此刻涟漪的光芒不时闪动,显然许多人都开始找到了诀窍,开启试场大门。淡紫色的辉光映着浅碧山林煞是好看,桃桃看的兴味盎然,忽的向下一指,奇道:“咦?那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六章 崔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淡紫色的涟漪中,那锋锐剑尖擦着他的后摆落下,斜斜斩下半截布料。涟漪之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关闭,于是对方那愤恨不甘的神色也被隔绝在外。 真是倒霉居然在这种时候遇见了自己的仇家。而且这家伙的心机也未免太深,居然在自己开门的瞬间冲出来,若非崔濯反应的快,那一剑削落的可就不只是半截下摆了。 他吁了口气,庆幸之余看了看前方,却猛地愣住。 他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正和一个身材高壮的武者模样的人交谈着。而那男女身后站着一个同样衣不蔽体的瘦弱男孩,只有三四岁年纪。他不安地咬着手指,半侧的脸正好对着崔濯,肮脏的c稚嫩的小脸,却让崔濯的脑子瞬间炸了。 那是幼年的崔九! 这一段重复的,是他四岁那年被父母卖给师父的场景! “太学之试,禁止私斗。”一直红光满面可爱可亲的祭酒大人忽然沉了脸。他看着下方那偷袭未能得逞的少年,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来,“小谢啊,这个家伙就交给你了。” “是。”谢旦夕微笑着领命,将一封金色的信函塞进桃桃的衣袖里,“桃桃,去把他揍一顿扔出去,仔细别打死了。” “哇!”桃桃欢呼雀跃,“太好啦!桃桃最喜欢揍人了!” 冯涣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严格来说他是崔濯的师兄,也就是那个买下崔濯的武者的小儿子。在父亲去世后,与哥哥们的家产争夺战中他悲惨地落败了,以至于连报考太学的一个金铢都差点出不起。冯涣将这个结果的最主要过错归咎于崔濯的头上,认为若不是他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跑路了,自己怎么着也可以借着崔濯的武力,和哥哥们再争上一争。 所以当他今日在深山之中,看见崔濯恰好在开启试场之门便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可惜他的剑还是慢了一步,崔濯飞快的窜进涟漪中消失,冯涣的身后却凭空出现了一位十一二岁c天真娇俏的稚龄少女。 她冲着他龇牙一笑,脸上浮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下一瞬间那少女一掌拍来,雪白娇嫩的小手,生生拍断了冯涣护在胸前的右臂并六根肋骨,将他拍得倒飞出去。一路咔咔的骨骼碎裂声不绝,他生生撞断了三棵手腕粗的小树,才终于摔倒在一片灌木中止住去势,疼得差点昏了过去。 这玩意儿是少女??? 这是怪物吧?! “公子说,小心点别打死了。”而对方还一脸委屈的样子,“可是桃桃已经很手下留情了都是你太不经打的错!” 冯涣简直被这句话的逻辑惊呆了,他气得张口想要骂人,但嘴一张便是鲜血涌出,趴在地上哇哇地吐血。 “算了。”桃桃露出嫌弃的眼神,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冯涣整个往树林外拖去,“还是扔出去就拉倒吧。” 崔濯站在飘雨的街口,看着那个身体瘦小的男孩被几个地痞少年踹倒在地,又是踢打又是嘲笑,污言秽语声不绝于耳; 他看着那个男孩在肮脏地面倔强地缩成一团,等那群地痞打够了c大声调笑着离去,才又艰难地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而崔濯知道,当他回到师父家中,迎接他的绝对不是热腾腾的姜茶和暖心的安慰,而是对于今天又弄脏了衣服的责罚。 平心而论,其实师父对崔濯是挺好的。只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众多,所以就不是很能记得崔濯的存在。可是师娘和众多的师兄的眼中这个小师弟就是师父花银子买来的小奴隶,吃他们的穿他们的,那就自然也应该任劳任怨c任打任骂。师兄们早起练拳,练完了就可以坐下休息喝茶吃点心,崔濯却要帮忙扫地劈柴挑水做饭。师兄们晚上习剑,习完了回来就可以沐浴更衣准备睡觉,而崔濯还要帮着家里的下人洗衣晾晒刷干净木桶。 崔濯其实并不怨恨,相反的,他还挺感激师父给了自己活命的机会。如果不是师父把他带走离开了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可能崔濯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早已冻饿而死草席一卷,坟前连个墓碑都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石头做的心,他被嘲笑了也会难过,被羞辱了也会愤怒,被毫无理由地责罚打骂,他也会恶向胆边生,想要乘着夜黑风高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崔濯的本质上并不是什么芝兰玉树的好少年,一旦逼急了就会露出刁民本性,想要撕破了脸干脆闹他个天翻地覆。 可是他没有。 所以哪怕直到师父死后,若是师娘和师兄们没有赶他出门,崔濯都说不定会一直留在那个毫无温暖可言的“家”里,逆来顺受地被他们使唤。但是既然是对方要赶走自己,那么崔濯也觉得恩怨两清,我欠别人的,已经还完;而别人欠我的,也不必再还。如果再有相见,那便是形同陌路。 可是今天冯涣想要杀他的那一剑,让崔濯的心境忽然就崩塌了。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都如他们所愿地离开了,他还要杀人?崔濯四岁被卖入冯家,十四岁被轰出门外,扪心自问十年来对他们的使唤侮辱从未有过半点忤逆,便是养育之恩,他也该做牛做马地报完了吧?那些年受过的委屈c遭遇的不公,哪怕是直到现在崔濯也常常在梦中惊醒,以为自己还在那油煎般的日子里苦熬。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也许早早地死了也未必不是一种好归宿,早死早投胎,又何必这样忍辱负重?所以当那一剑刺来时崔濯的第一个念头是好险,第二个念头就是你凭什么杀我! 我没有去杀你已是感念师父旧恩,而你又凭什么杀我! 而进入这旧时幻境之后,他的戾气则更是成倍地增长起来。十六年来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一般呼啸而过,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那些年弱小的自己被欺压,被□□,被不同的脚深深地践踏入泥土里。他愤怒,但他却什么都做不到,即使他向着那些欺负“自己”的人挥出拳头,也只不过是如同穿透虚影一般穿透他们的身体。他们依旧哈哈大笑,愉快地殴打那个抱头蜷缩的少年,崔濯的怒火没有着力的地方,他们看得见却摸不着,十年前的崔九无法反抗,今日的崔濯也依然不能! “这是你?” 此时,场景已经轮换到了崔濯十四岁,被几个强壮的师兄拎小鸡一般扔出门外,连个包裹都没有。檀上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她打量着那和现在的崔濯一般无二c只是更显稚幼的面庞,问道。 崔濯没有回答,他垂着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他的面容,檀上月却能看见他捏得死紧的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她再转过头,看看那边从容爬起的十四岁的崔濯,冯府的大门“砰”一声关上,他却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向大门行了礼。然后“崔濯”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远方离去了。 “阿檀,”崔濯轻声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做错?” “我不应该就那么离开的,既然养育之恩已经报了,那么他们就应该还债!”崔濯抬起头,露出一双通红的c充血的眼睛,“他们欺我,辱我,我退一寸,他们就进尺三分!我为何要让?我从不欠他,我又为何要还?!” 檀上月却抬起手,直接照脸给了他一耳光。 崔濯被这一下打蒙了,愣了一愣,旋即便毫不犹豫地一拳还击给檀上月。后者竟然没有躲开,如花似玉的脸顿时就肿了起来。她倒也不客气,扑上去对着崔濯的脸就挠。两人没有用灵力也没用拳脚,而是单纯地以最本能的方式肉搏扭打,不仅扇耳光c砸拳头,还有撕头发挠脸,最后连牙都用上了。崔濯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也没有理智,他的眼中自己与之撕扯互殴的不是檀上月,而是大师兄,二师兄,街边布店的掌柜,游荡的地痞无赖那一瞬间所有欺侮过他的面孔叠加在一起,他们尖叫这狂吼着,而崔濯只想用拳用脚用牙齿,将他们统统撕碎c挫骨扬灰! 他一边打,还一边哭,嗷嗷乱叫,毫无半点风度,完全是村夫农妇的架势。直到他将那化身打得筋断骨折c打得口吐鲜血再也不会动了,崔濯才茫然似得抬起头来。一片白纱的衣襟垂在他面前,檀上月正蹲着身子,低头凝视着他。 这个女子好像永远都没什么表情,一直是那样淡淡的,无喜无怒,从来不笑,也不会悲恸。她看着崔濯缓缓地醒过神来,平静地道:“好些了?” 崔濯看了看地上的躯体,它已经渐渐地缩小,最终化成一只粗粗裁剪的纸人,连五官都没有勾勒。他又抬起头,看了看神情淡漠的檀上月,忽然一把抱住她的腿,把脸埋在她膝上,嚎啕大哭起来。 檀上月被他这一扯,要不是多年习武修行下盘极稳,怕是会被撞得跌倒。然而崔濯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好像十几年的辛酸都要在这一场大哭里宣泄而出。从小到大,被打时他没哭过,被污蔑时他没哭过,哪怕是是被最敬重的师父责罚,他也不曾流下过一滴眼泪。但此时此刻在这虚无的幻境之中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只想一场大恸,泣尽这半生的所有苦难与悲凉。 旧时种种,如大梦一场,梦里几堪哀。 檀上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任由崔濯抱着她嚎啕大哭,伤心得仿佛被人抛弃了的小狗。她生来情感淡薄,修道之后更是断绝凡情c无嗔无恨。自己没有爱恨,自然也不懂别人的爱恨。但她至少在此刻可以让这个少年抱着自己的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檀上月听着崔濯的大哭,抬首向前方望去。那长街雨巷的情景已经破碎,太学之试的第二关虽然艰险,终究也是走到了尽头。经此一役,只要坚持心性不被击溃,日后再要动摇,便不是像如今这样容易了。心魔已除,檀上月展目望向那渐渐模糊不见的长街景物,却是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七章 只见那破碎的长街之后,渐渐显露出的是夜空下的万里冰原。寒风卷起漫天飞雪,刮在脸上有如刀割。而奇异的是那夜空之中竟然高悬着一轮银色的圆月,无星,夜幕深沉如墨色的绸缎。漆黑的天与洁白的地相互映衬,飞雪于暗夜之中翩然而落,这两种色彩是如此旌旗鲜明地对立,以至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凛冽与肃杀。 月华如水,飞雪如幕,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美丽,却又如此诡异。 这是太学之试的第三关,用以测试学子的“心境”。每一位术师都会在自己初次勘破阴阳时修成一片属于自己的心境,内中景物皆是内心的体现。若是心境平和温润者,那场景便会是一片茂盛春林,或者清溪飞瀑的佳境;若是心境暴虐者,所见便可能是尸横遍野血流无数的杀伐战场。心境无所谓好坏,只是术师自身的性格体现。若是这位术师有幸修炼至大成境界,便可以将此“心境”外放,于战斗和对敌之时都是极大的助益。 而眼前崔濯的心境,显然是明月飞雪。 “这,这是什么?” 一场大哭之后崔濯大概是把十几年的情绪都宣泄出来了,现下揉着眼睛,愕然地发现场景已经不是之前的模样了。眼前的荒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寒风刺骨,让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衣袍。 外头现世正是仲春时节,已经不是穿厚重冬衣的时候。崔濯自然也是穿着春衫,虽说不像爱美的小娘子们一样单薄,但是也绝顶不住这刮骨的寒风。只是不多一会,他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脸色泛紫,显然是冷得够呛。 “你的心境。”檀上月淡淡地回答。她一身雪白的纱衣仿佛融进了冰雪之中,这使得她看起来就如同夜空中悬挂的那轮明月一样高不可攀。明明同样身处寒风之中,檀上月的身体却像是处于另一片静止的空间,从发丝到衣角都是纹丝不动。 “你你你你不,不冷吗?”崔濯几乎冻得没法思考了,哆哆嗦嗦地问道。他甚至都没有追问“心境”是什么,只觉得手脚冰凉四肢僵硬,连脑子都已经不会转了。 寒风似乎更加猛烈,夹着大片的雪花簌簌而下。檀上月站在冰封的雪地上,仰首看向那轮银色的圆月:“我有修为在身,可以抵御寒气。” “那那那”崔濯想说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也顺便抵御一下,却冻得舌头僵直,呼吸入肺腑的空气是彻骨冰寒,胸腔的血脉似乎都已经冻结了。他“那”了半天,也没能吐出第二个字来,檀上月却是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这片心境的强度会随着你的忍耐力提高而加强攻击,如果我帮你抵御” “你顶得住用来对付我这个修为的攻击么?” 崔濯用仅存的智商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果断地摇摇头。这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寒风又是强烈了好几个等级,他吸溜着冻出来的鼻涕,问檀上月要怎么办。 “穿过这片冰原,尽头便是出口。”檀上月答道。 当崔濯在冰天雪地里苦苦挣扎的时候,他的几位同伴也好不到哪里去。殷还羽行走在烈焰缭绕的城池中,天火咆哮,仿佛能够焚尽一切;祝丝绦则是拼了老命地狂奔,她的身后是一片青葱草地,但那原本娇嫩可爱的绿草却是发疯般生长,成千上万的细长草叶呼啸着向她缠绕过来,看起来只要跑慢一步,就有万劫不复的危险。而最惨的还要属微生霜,她脚踏在万顷碧波之上,眼前铺天盖地的莲叶都被波涛绞碎,而那无垠的海浪则仿佛被无形的巨手从海床上掀起,铺天盖地地向着她轰然坠落。 当然,不用着急,等众人的耐力都逐渐提升也会到达微生霜的境地的。 “看来本届学子,颇多可造之材啊。”白胡子一大把的老祭酒满面笑容,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盛满了欣慰。他的身处之处是一座架于湖面的精致楼阁,一道道飞起的紫竹挑起它的横梁,横梁之下则仅仅是用四根粗藤提着的地板。那地板几乎紧贴着湖面,而且有一块没一块的,让人极其怀疑它在建造时是不是有被偷工减料。水面被地板分割成一块一块桌面般大小的区域,此刻每一个区域内都闪动着影像,正是众多应试学子们的心境试炼。 此时已是下午,绝大多数学子都已经找到并进入了试场大门,实在找不到的,要么已经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要么还不死心的在山林里晃悠。第二关测试则淘汰了接近一半的报名者,还有一部分倒霉鬼变成了疯子,被太学的术师们十分客气地送回了朝歌,扔进医馆治疗。连过两关在第三轮挣扎的人不少,而此刻观水亭无数被地板分隔的水镜之中,正随着祭酒大人的心意飞快地变幻着场景。 谢旦夕依旧跟在祭酒身旁,那稚气的小侍女桃桃却不见了踪影,而是换做一个威武高大的巨汉,怕有八尺多高。青年温雅含笑的目光在无数水镜之上一掠而过,随口问道:“阿甲,心境增强五次以上的现在有几人?” 那名为阿甲的巨汉似是思索了一番,瓮声瓮气地答道:“回主人,有八百三十七人。” “六次以上的呢?” “回主人,有六百二十一人。” “七次?” “回主人,有三百零八人。” 巨汉的声音很刻板,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生硬。谢旦夕思索一番,忽然问道:“十七次以上的,有吗?” 闻听此言,连祭酒的目光也向谢旦夕投了过来。能够灵力强到硬抗十七层心境c而且还没有昏迷被抬走急救的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这个家伙不天天混吃等死,学成后起码也是谢旦夕的水准。 要是刻苦努力勤奋修炼,莫说飞升成仙,就是成为四万年前五帝那样的人物也不是不可能。 “回主人,有一人。” 巨汉的声音还是那样刻板毫无起伏,祭酒和谢旦夕却都是大吃一惊。 他们根本就没希望得到回答,谢旦夕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叫什么名字?”这次提问的是祭酒了。 “暮。” 怒海狂澜c地动山摇,这其实只是十五次增强后的心境效果。 那么十七层呢? 暮立在虚空之中,他的眼前万星齐坠c天空碎裂。 崔濯顶着狂风,整个人的大部分神智都失去了,只是还剩下一股本能的意志,支撑着他不断前进。如果此时他也在那观水亭中,听见两位夫子和巨汉阿甲的交谈,估计早就两眼一翻,倒地不起了。 可是他并不是自幼修行的学徒,从入门到应试,满打满算只有五天,就连开门都是檀上月帮忙的。所以对崔濯而言能挺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那风中的雪片锋利如刀,虽不会留下伤痕,没一次刀割的痛楚却是实打实的。檀上月看着他这幅堪比行尸走肉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不是外面旁观的夫子们,能够用水镜计算增强的次数。但是她却知道这明月飞雪心境每一次攻击攀升的情景,因为她自己的心境,也是明月飞雪。 世上能够心境完全相同的术师非常少,檀上月也挺纳罕。在修行的后期她已经完全可以在战斗时将心境外放,作为自己的“剑境”。而这剑境的效果是如何?毫不夸张地说,从檀上月修成剑境的那日始,踏进它的不论是正还是邪,是人是鬼是妖怪,就从来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哪怕尸身完整的都没有。 而若是像现在这样,只是温度极寒,难道要把敌人全都冻死吗? 冰原之上,积雪并不厚实,而是全都被冻结成了厚重的坚冰。冰面滑溜,想要在其上行走非常困难,几乎是三步一滑,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崔濯好几次都摔倒了,又挣扎着爬起,继续艰难地前行着。寂静的冰原,唯有寒风呼啸着来去,触目皆是一片冰雪的白。崔濯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走着走着便凝固成一座冰雕,然后永远地停留在这里。 “阿檀,”为了给自己分散注意力,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冻死在这个冰原上,崔濯试图和旁边的檀上月搭话,“你以前修行的时候,也经历过这个么?” 好在檀上月的修为使得她五感都过于常人,崔濯的声音即使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她也依旧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没有。” “啊?”崔濯因为吃惊,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被风雪中的寒意刺入肺腑,不由呛得一阵咳嗽。 “望日剑宗的筛选方式与太学不同。”檀上月难得地有耐心,一边和崔濯并肩走在漫天刀割般的风雪中,声音依然是那样淡淡的,却清晰可闻,“望日峰前有一座剑山,山间的一草一木c乃至于一粒沙一块石都为千刀万刃所铸,锋锐无匹。想要进入望日剑宗的弟子不可飞行,必须自己翻过剑山,才能拜入门下。” 崔濯不由再次倒抽一口冷气。 “你是如何通过的?”他小心地问。 刀刃构成的道路,该如何置足? “我劈开了山。”檀上月平静道。 崔濯的呼吸一窒。刚刚的一瞬间其实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比如以神通凝起寒冰覆盖刀剑制成冰径,比如以烈焰融化金属,待冷却后通过却唯独没想到她竟然用的是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好听点叫一力降十会,难听点就叫杀猪的。他侧过头去看旁边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她的神色冷淡,即使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也是腰背笔直,如同剑锋一般刚烈到宁折不弯:“我不会其它任何术法,我所修习的唯有剑道一途。剑心刚勇,一往无前,挡路的,斩断就好了。” 她的话语之中轻描淡写,崔濯却是心神激荡。那得是何等刚猛凌厉的剑术,竟能将山河都破碎。他只恨自己晚生了三百年,没能亲眼瞧见那开山的一剑风华。怪不得望日剑宗的宗主亲自要收檀上月为入室弟子,那时的她才多大?十五岁?十六岁? 白衣剑仙,名不虚传。 “你也别想得太过了,”檀上月泼冷水,“那剑山虽名为山,其实也不过是望日峰历代铸剑的废料堆积而成,并非什么巍峨高峰,丘陵而已。” 她的话音未落,只见崔濯脚下一软,扑倒在地。檀上月也并不慌张,毕竟冰原地滑,崔濯这一路行来路没走多远,跤倒是不少摔。可是这次左等右等不见他爬起,檀上月不得不揪住他的衣领,把崔濯整个翻过来。却见他双目紧闭,嘴唇青紫,不由得呆了一呆。 不是吧?这就晕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八章 太学每年招收学子,仅取一千八百人。 这千八百人按照入学之试的成绩从最优者向后推,至一千八百名止。届时朝歌城东的凌云台上张贴十张宣花洒金榜,众青年才俊争先登台看榜,便是朝歌城中著名的一景,称作“云台金榜”。更有许多城中富户c朝廷权贵,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都带着家丁仆从,虎视眈眈地守在那榜下。若是见着有中榜之人出现,二话不说一拥而上,直接拖了回家做女婿,年貌品行皆不计,当晚便可洞房花烛。于是此举有了一个趣名,称作“榜下捉婿”。 而今年,崔濯显然也成了被捉之人。 他的名次不高不低,在一千八百人中排名九百七,却也已经心满意足。巧的是他在看榜的人群中遇见了殷还羽,这家伙高居第四名,崔濯咋舌之下,自然也与他攀谈几句。没料到这几句话可惹了大麻烦,旁边顿时围上来十几个壮汉,个个穿着家丁的青色短袍满脸精悍,捉小鸡似得架起他们就跑。其中领头的一个瘦猴汉子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大喊,崔濯一听,喊得却是他们家老爷:“捉着了捉着了!两位姑爷一个排第四,一个九百七!” 崔濯目瞪口呆,殷还羽哈哈直乐,俩人被一众家丁架起飞奔,端的是和腾云驾雾一般。没一会工夫两人便被请进了一座豪华府邸之中,朱漆大门铜狮子,庭院重重□□墙,显然是权贵之家c簪缨门第。众家丁将二人放下,替他们整理了袍服,又请入正堂奉上香茶二杯。崔濯是提心吊胆坐如针毡,哪里还喝得下茶去;旁边的殷还羽倒是气定神闲,拈起茶碗盖拂一拂水面,轻呷了一口,赞一声好茶。 崔濯问殷还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殷还羽答:“你路上没听见么?是要招我们做女婿呢。” 崔濯大急,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已经见一穿着高官袍服的中年人从堂后转出,显然是这家的主人。三人相互见了礼,那官人道:“老夫敬佩二位公子的才学,家中恰有两位女儿年方二八,相貌并不丑陋,也粗通文墨c尚擅女红。愿嫁与公子为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崔濯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张脸憋得通红,哼哼唧唧答不上话来。殷还羽却是不慌不忙,他端着一脸亲切温润的笑容,道:“在下出身微寒,承蒙垂青,实在受宠若惊。只是贵千金若要下嫁,恐怕还要和家中妻子商量一下。” 他什么时候有妻子的?! 这货撒起谎来根本不用打草稿啊! 崔濯满眼的不可置信,那官人闻言却是一愣,旋即大笑。他“榜下捉婿”确实操之过急,于是也并不责怪殷还羽,而是笑着看向崔濯:“那这位公子,可是家中也已有妻室?” 崔濯顺坡下驴,刚要答个“是”字,那边殷还羽却抢先道:“崔兄却是不曾娶妻。” 崔濯杀人的心都有了。 最终崔濯还是想出了办法,借着如厕的理由溜出去苦求檀上月,让她从外头来府中寻自己,就说是定亲的未婚妻。檀上月虽然还只是个虚影没有实体,但是只要别人不碰到她,还是并不容易看出来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囫囵个走出府邸,崔濯的第一件事就是咬牙切齿地举起风吹雪,连剑带鞘地追杀殷还羽。后者却一把架住了崔濯追砍——或者说追敲——的剑鞘,看着檀上月问道:“她是谁?” 以他和崔濯打小的交情,自然知道这家伙不可能有什么未婚妻。 “我的剑魄!”崔濯怒道。 殷还羽微微眯起眼,满脸不信的神色。他的眼睛是很深的黄金色,专注时瞳仁会像猫一样缩成一条细线。他端详着檀上月,她的白衣白发在阳光下愈发显得剔透,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冰雪:“崔九,我最喜欢美人,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可动手抢了哦?” 他这句话没有在开玩笑,“最喜欢美人”也不是现编的理由。整个赤帝城都知道这位帝子殿下平生最好有三样,名刀,快马,美人。东宫之内据说哪怕一个看门的嬷嬷都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而恐怕整个南疆赤帝城的佳丽都被殷还羽收集到了宫中。不过他好像并不是对美人儿有什么亵玩之念,只是单纯地喜欢收集,然后看着就高兴。 檀上月自然是美人,而且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红颜。她的美和南疆夷女的艳烈妖媚不同,有着剑一般凛然的森严。这样的女子既是美人也是名刀,崔濯绝对不怀疑殷还羽是真的想把她抢走,哪怕这是自己的所有物。和殷还羽数年的来往崔濯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 殷还羽要翻脸,那可是完全不需要预兆的。 “确实是剑魄啊!”崔濯抬腿把殷还羽踹开,后者却自己轻飘飘地避开了。檀上月可丝毫不会在意这两个人谁或谁有什么想法,她不喜欢呆在太热闹的地方,直接化作一道轻烟消散在了阳光下。 “哎呀,真可惜。”殷还羽感慨道,语气里满是遗憾。旋即他又笑了,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狐狸一样的狡黠:“崔九,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要抢人吧?” “我对殷公子的德行从不敢抱有什么期待。”崔濯回敬道。 “这不是德行不德行的问题。”殷还羽大摇其头,“天下的美人儿千千万万,我的朋友可就你一个呀。” “我猜你上次困杀你那伴读书童之前,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崔濯嗤之以鼻。 殷还羽笑了笑,也不和他争辩。他看了看道旁灯柱上石刻的日晷,道:“不论如何,既然你我都考进太学,那么便是同窗了。太学四月初五开学,届时行李杂物全要一同运送进太学的山门。你要不要一同前往?” 朝歌城北,皇城。 御花园内,草木扶苏,花影摇曳。正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前夜的一场春雨浸透园内干涸的地面,此刻在阳光下沁出淡淡的水汽,带来清润泥土的芬芳。大树大树的西府海棠盛开如晓天明霞,绚烂的粉色与青葱枝叶的绿交相辉映,带来整个春天明艳而蓬勃的生机。 海棠林中的偎花亭,四面垂着云雾般轻柔的薄纱。微风送来浅淡的花香,轻抚在亭中熟睡少女的脸上,如母亲的手一般温软怜爱。那少女侧卧在紫檀的贵妃榻上,她如云的秀发散落于锦衾玉枕间,珠钗滑落在地;薄薄的绒毯被随意拨拉到腰部以下的位置,露出的上半身穿着绣了盘龙的华美宫装,竟是稀有的水缎裁成。这样一件衣服便是普通的富贵人家也决然穿用不起,她却毫无怜惜的意思,只当做睡衣一样压得皱巴巴的。 梦境甜美,少女卧于花丛间午睡,便如画上的仕女一般动人。有人伸手拾起落地的珠钗,捋一捋凤凰口中红宝石的坠子,为她重新放回枕边;又拈起一瓣穿过重重纱幕c最终落于少女眉间的海棠花,将其轻轻随风拂去。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清晰,就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干净,显然是一只非常用心保养c而且主人也非富即贵的手。然而那手的虎口和指腹却都覆盖着薄薄的茧子,掌心的纹路深邃有如刀刻,又显是一只惯于使用刀枪的手。 御花园内寂静无声,唯有鸟雀的鸣叫清幽婉转。四个守在凉亭外的宫女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因为她们知道那只手温柔得可以不伤落花半分,也可以弹指之间,便取万军项上人头! 四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竟是连交换一个眼神的勇气都没有。亭内宫装的少女幽幽醒转,她坐起来,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而她也并不觉得诧异或者恐惧或者被冒犯,而是惊喜地叫了起来:“鹤先生!” 年少的女帝陛下,对摄政王笑靥如花。 寻一鹤任由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腰,只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快松开。像什么样子。” “不要。”言采采果断摇头,干脆把脑袋蹭到了他的胸口,“采采好久没有看见鹤先生了,想念得紧。” 守在凉亭门口的四个宫女冷汗顺着后背拼命地往下流,就和挂着条小溪似得。她们此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个聋子最好还是个瞎子,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 “有多想?”偏偏寻一鹤还丝毫没有避嫌的自觉性,反而笑问道。 这可把言采采给难住了。她歪着脑袋皱着眉头,使劲儿地思考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展颜道:“就和球球丢了的时候一样想。” 她这话出口,亭外的宫女更是汗如雨下,小溪流成了瀑布。球球是何许人也?那是曾经玄帝城遣使送来的国礼之一,乃是只绒球似得雪猫,一直是言采采的爱宠,取名叫做球球。半年前球球走丢过一次,那一个月虽说言采采确实是茶饭不思地想念它但是把堂堂摄政王比作一只宠物猫,普天之下估计也只有言采采有这个胆子。 要知道,如今之局面可以说整个皇族都是处于寻一鹤的羽翼之下,说是说他狼子野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也不得不承认若非他的守护,这江山怕是早就不姓言了。所以朝廷上下,从皇亲国戚到大小官员,虽是对他恨得牙痒痒,却也从不敢当面顶撞。可以说只要寻一鹤愿意,随时都可以让言采采这个傻皇帝悄无声息地消失。 但显然,寻一鹤对言采采的包容心还是十分宽广的。他只是任由言采采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道:“林小姐方才来拜访你,太学的金榜出了,她亦榜上有名。” “嗯?蓉蓉吗?”言采采一愣,立刻抬起头,“太学是什么?” 寻一鹤顿时卡了一下以言采采的脑子整个天下可能只有一个皇宫那么大,确实难以搞得请太学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他决定避而不谈,而是说道:“总之这是喜事,你可不能衣冠不整地去见她。” 言采采大力点头,旋即高声呼唤守在亭外的宫女,为她盥洗梳妆。四名宫女战战兢兢地上前,寻一鹤便自动退出了凉亭,示意她们放下遮挡的竹帘。 林蓉蓉在暖阁里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引路的太监,将她带到御花园的凉亭中。 四位贴身伺候的宫女已经被遣走了,凉亭里的贵妃榻也已撤掉,换上古朴的金丝楠木桌椅。纱幕依旧在风中飘飞,地面上却已经扔满了木制和金属的榫卯,还有许多精雕细琢c却分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零件。地面上铺着厚厚的锦垫,而言采采就像小孩一样坐在满地的机关零件中间,兴致勃勃地研究一张图纸。寻一鹤则是坐在桌边,他的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并一叠文书奏折,正展开一张信函细看。 言采采自幼脑子不好使,却专爱也擅长机关偃术,像这样坐在一地的零件中,一玩儿就可以玩一整天。林蓉蓉低头看了看她,非常努力才控制住目光中的嫌弃。 每次看见言采采这个样子,就觉得果然投胎是个技术活。 因为三人相互之间都非常熟稔,林蓉蓉也不需要行君臣大礼,只以平辈之间的礼仪相见即可。她行过礼,言采采依然沉迷于零件之间,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好友的到来。林蓉蓉也没什么反应,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当傻子陛下摆弄偃术的时候,别说林蓉蓉,摄政王都会被无视。 “兄长今日又忙于公务么?”她只是看向寻一鹤,柔声问道。 寻一鹤出身微寒,少年时曾投身林府,做林府大公子的伴读书童,吃住皆和少爷一起。只可惜世事难料,后来寻一鹤离开林府,一路飞黄腾达;林府的公子却是不学无术,变成了朝歌城著名的纨绔。所以时至寻一鹤官拜柱国上将c封靖远侯,林大公子就常常吹嘘自己和寻侯爷乃是打小的交情,连带着妹妹们都跟着喊他“兄长”。寻一鹤倒也没有反对过,每次都给足了面子地应一声。 “嗯。”这次也一样,寻一鹤随意地应了一声,便用笔杆子指指地上坐着的言采采,“采采等你很久了,你们一块儿玩去吧。” 他今日穿一身玄色锦袍,胡服箭袖,衣上以银线暗绣着鹤翔千山,是武人最标准的打扮。其实寻一鹤的长相偏阴柔,笑起来时甚至会带着点女气。但很多人第一眼见到他都会下意识地忽略这个人的长相,因为他身上的煞气实在是太重了。 以军功封侯的大将身上往往都带着这样掩也没法掩饰的杀伐气,因为他们的脚下踩着千万无名的尸骨。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寻一鹤显然更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他自己也曾直言不讳,道自己所负的亡魂之众,怕是总览天下,也只有北境玄帝城的名将典言可与之争锋。这份凶煞,混杂以他容貌的三分阴柔,便是眉间难以名状的妖异邪气。 林蓉蓉半生坎坷,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娘胎里自带的。她觉察寻一鹤专心公务,便不再打扰,只是转向一旁的言采采,敛袂坐在她身旁,与她一块儿摆弄那些木制的零件。言采采天性真纯,见好友来和自己一块儿研究喜欢的偃术,高兴地满脸都是笑。寻一鹤向两个少女这边看一眼,神色依然是淡淡的,眸中却露出一闪而过的阴霾。 他不喜欢被人叫兄长,无论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十九章 三月二十,春分。 直到此时,春天才算是彻底地到来了。 天气不再是乍寒乍暖,冬日的余韵被一场细密的春雨浇透,化作漫山遍野娇柔的新绿,便如妙手画师随意泼了丹青,染得人间红香绿玉。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褪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薄的春衫,或是百蝶穿花的云缎,或是素雪堆云的宫锦;既有裙拖六幅湘江水,更见鬓耸巫山一段云。踏青的好时节,黄帝城民风洒脱,并不忌讳女眷出行,朝歌城的大街上除了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公子,更有游街赏春的侠女千金。高门闺秀们尚且矜持一些,只肯从马车的帘后露出半点娇颜,一闪而没;而那当街卖花的姑娘c牵骏马负长剑的飒爽女子,却个个都是大方得很,丝毫不介意旁人们惊艳的目光。若是看得久了,还会一个眼神瞪回去,啐一声“登徒子”。 真真是小蛮垂柳,都占洛城腰。 之于有志踏上术师之途的少年们,这一天却是远有比踏青更重要的意义。 因为一年之中,太学的大门仅会面向凡世开启两次,一次是冬至,让学生们归家过年c与家人团聚;一次是春分,令新生入学c老生归校。 “术师”虽说是难得,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杰,但尽天下之大,纵观五帝城,总数还是不少。于是林林总总的术师宗派也有个百八十处,出名的,自然位处洞天福地,匿于灵山秀水之间;小门小户的,也有随便买片地就置办下一片产业。但若是要大名如雷贯耳,让人听了便肃然起敬,说一声“原来是他!”的,便只有四处。 北境玄帝城,沧浪山望日剑宗,立派千万年来只修剑道一途,于剑意之中参悟天机; 西野白帝城,浮世京外枯叶寺,讲究的是六根清净,五蕴皆空,修一段片尘不染菩提禅; 南境赤帝城,万山迷阵青幽谷,敛则寻仙问道,育奇花异草;放则悬壶济世c以金针术法,济天下苍生,最是受万民景仰。 而太学,则是凌驾于这三者之上c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太学创立四万年,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它的地位,也不敢质疑。 因为它的年纪与五帝城等长,而它的第一任“祭酒”,则是由五帝共同担任! 曾经鸿蒙初开,天地蛮荒,无论是人是妖,都只为一己之私生死相搏,没有灵智,更无所谓教化。天下无处不是战火纷飞,万物朝生暮死,老者失子,小儿丧父。直至四万年前,五帝出世。他们身具大神通,更分别是五个最强部族的首领,有感于苍生涂炭,于是歃血为盟,诛妖邪,平战乱,遣万民采天下金英,铸成五座帝城,各自踞城而守,以镇五方。他们统一了文字,制定通行的语言和度量,广传农耕畜养之术;又命座下有学之士,编纂教化万民之书,修建众多书院私塾,使天下皆知何为礼义廉耻,何为仁孝忠义。为了保证这些书院的权威,它们的第一任“祭酒”,都是由五帝共同担任的。 四万年过去,其间王朝更迭c战火无数,书院们大多数都已经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却唯有“太学”未曾断绝,而是历久弥新地留存下来。早在四万年前它就是专教术师的书院,太学之内太玄阁,取九九归一之数,高九层,每层九尺,共八十一尺,号称尽纳天下藏书。但凡是曾被纸张记载过的,太玄阁内便必然备有一份副本。别的不论,哪怕光是这座书阁的气魄,便已经是无人能望其项背了。 已故名士,“乌衣侯”晏飞歌,便曾仰慕其大名,亲上太玄阁,却仅仅停留了半个时辰。回府后他叹息良久,更感于此生浮沉,作诗云“太玄阁下书白首,谁问江湖老少年”,至今传唱。 承载了这样多的传奇和风骨,“太学”之名,更是隆盛巍峨,令世人景仰。曾有人开玩笑说,若是能在太学当个看门杂役,便是给个宰相也不换。然而太学其实并没有具体所在的位置,只每年在朝歌城外开门两次。值此春分时节,草色葱茏,燕舞莺飞,苍茫燕山早已不是入学试时春林初盛的模样,而是开遍了漫山的桃花。少年们都换上统一发放的白衣院服,只见桃花树下白衣风雅,巍峨山门高高耸立,门后飞檐斗拱,气象万千。 飞扬意气与君子端方,从来都不是什么相斥的风景。 崔濯穿着与众多同窗一个样式的白袍,因还未弱冠,便用青色的丝绦将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两道长眉入鬓,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他骑着马,腰间携着风吹雪,旁边的殷还羽与他并辔而行,依旧是眉目含笑的模样。山间的晨风吹动少年们的鬓发,送来桃李清馥的芬芳,崔濯放眼望去,只见淡粉浅白的两道花毯,葳蕤地铺满了半座燕山,将巍峨高耸的山脉都带上了少女般的明艳与灵动。 花影纷飞,夹道席卷而过,最终被踏碎在哒哒的马蹄下。崔濯望着妩媚青山,只觉得平生从未如此快意,直让人想要纵情高歌。 “桃李之花,最宜下酒。”殷还羽似乎也感受到山间扑面而来的蓬勃朝气,连眼眸都被桃花染成了淡淡的绯色。他笑着看向身旁好友,提议道:“听闻太学之中,素有桃花佳酿,是采每年含苞初绽的碧桃,佐以初春的第一场雨所酿,酒色浅红,艳若美人双颊。说是此酒一坛,收尽千山春色,还是祭酒大人亲自给起的名字。” “咦?竟有这等好东西?”崔濯大为好奇,“叫什么?” 殷还羽指着漫山春桃,大笑:“名为‘眼儿媚’!” “好名字!”崔濯亦是大笑,弹铗道,“千山春色,不及眼儿媚!” 山门之前,白衣如云。 太学的制式,将学子分为三馆二堂一殿。“三馆”为闻道馆c崇志馆c广业馆;“二堂”是正意堂,诚心堂;以及最高的“一殿”,率性殿。“馆”中学子着白衣,有千八百人,两年后通过考试,每二人中只取一人,升为“堂”中学子,着青衣,为九百人。再两年,则又考,每三人中取一人,升为“殿”中学子,着玄衣。此时的弟子只剩三百,却尽是精英中的精英,随便出去哪方,也是无人敢怠慢的人物了。三馆二堂一殿,共计三千人,便是太学的三千学子。 最初之时,若是没能通过两年一次的考试,重修两年仍旧没过,便会被太学直接踢出山门不许再入。但后来出了一位以柔善闻名的祭酒,与众位夫子学正商议之后,便允许考未过的学子最多再修习十年,有五次的重考机会。因此学子们往往越到后期年纪的差距也就越大,常常有人弱冠入学,修足了所有年份才勉强毕业,毕业已是年近四十了。听起来有些惊人,但术界的惯例,每当修为上涨,寿数也会延长,所以太学中多年不得毕业的老学生在其它的术宗小派,竟常是难得的天才。 而真正能够从不留级就学成毕业的学子,则是足以让多方势力用尽一切手段拉拢的惊世英杰。 柳朔寒就是这样一个“英杰”。 他十六岁入太学,两年一考,皆是毫无压力地通过,今年二十,恰好升入率性殿,穿的是一身漆黑如墨的玄衣。他往太学的随便哪个地方只要一站,四面八方就都是或艳羡或爱慕——没错,就是师妹们爱慕——的目光。柳朔寒对此已经很习惯了,他性格凶残,教育师弟师妹的方法往往是上手就揍,却奈何生了一张女子一样秀丽绝伦的脸,哪怕是板着,也让人觉得冰霜美人别有韵味。 不过不要紧。 每一个敢招惹柳朔寒的,不论是夫子还是学生,都会被捶得满地找牙。 但此刻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的后面还跟着一排漂浮着的大木桶。这些木桶让他看起来不但算不上“美人”,甚至还有些滑稽。 柳朔寒走到掩雨走廊下,抬手向走廊靠墙的那面一点。他身后漂浮着的木桶们纷纷老实地飞过去,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军士个个整齐地落地,排成一长列。柳朔寒转过头,看着走廊下一众惊疑不定的白衣学子,冷冷地说:“太学规矩,抓阄决定教习的先生。木桶之中便是签条,若是有人喧哗抢夺——” 他四下里扫视一圈,看中了廊外地面上一人多高的巨石假山。 “燃犀,照夜。”柳朔寒淡淡地唤道,一长一短双刀的影子便浮现在身旁。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一双刀影便在空气中一闪,而后如惊电般掠出。三丈外那块巨石上忽然浮现出网一般闪亮的蓝紫色纹路,光网一闪而没,双刀则瞬刹回还,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见春风拂过,那巨石一寸一寸,风化成灰。 风过无痕,巨石却消失不见了。原来的地面上有一块儿比其他地方的颜色浅了些许,大约便是它留下的最后痕迹。 “——便有如此石。”柳朔寒冷冷地道,转身离去。那双刀的影子又消失了,而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庭院则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一众本因为考入太学c而觉得得意非凡的白衣学子们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鸡,一个个张口结舌,同时也燃起了熊熊斗志。 太学,果然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崔濯眼看着已经到了山门的牌坊下,于是便下了马,打算把缰绳系在牌坊边的系马石上。他抬脚正要进去,旁边的殷还羽却不走了。不但不走,还抓住了崔濯不让他走:“陪我等人。” “等人?”崔濯大奇。 “我和林府的大小姐约定了一同报到。”殷还羽笑得十分温柔可亲,却是牢牢抓住了崔濯的马缰,“你看这春光明媚,不如也暂驻欣赏一二。进了门内,可就没有这样好的风景了。” 崔濯很想回他一句“关我屁事”,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实在很好,山间风光也确实不错。反正报到也不急在这一时,也就难得地没有和殷还羽计较。两人一同把马系在旁边,寻了处桃花树下站着,一边等人,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 太学虽山门开在黄帝城,收学子却是不拘出身来历的,不仅是人类学生,也颇有一些妖族之人。但凡是能够让太学录取的妖族,必然是完全修成了人形,看起来与寻常人类一般无二。但是整个五帝城都知道要分辨一个家伙是人是妖很简单,看头发。 妖族修炼,无法改变毛色,也就换不了头发的颜色。比如即使是殷还羽贵为帝子,也照样顶着一头金毛。黑发的不一定是人,但其他发色的必然是妖——当然偶尔的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檀上月就曾一夜白头。 两人看得兴致勃勃,倒也不觉得无聊,只是用传音入密讨论得起劲。崔濯的修行时日虽然尚短,传音入密这种小法术却已然很熟练了,两人激烈地争论一个五三大粗c发色黝黑而肤色也是黝黑的学子到底是人是妖,崔濯说像是行伍出身的边塞军人,殷还羽却非说人家是黑熊精。正当二人的讨论到达最后验证打赌的阶段,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什么东西?”崔濯一边嘀咕着一边抬头张望,顿时被惊得呆住了。 这好大的排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章 二十章浮世之都 只见从桃林的深处,逶迤而来一队洁白的车马。 《礼》曰出行车驾,“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这队车马竟赫然是驾五的诸侯阵仗。只见数十白袍银甲的骑士骑着同样雪色的骏马,当头二人手中高擎着旗帜,其后各人分别手持枪c戟c槊c金瓜大锤等礼器刀兵,肃容排成整齐的队列,紧随其后。白衣骑士之后则是一驾精美绝伦的马车,那车身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材质,竟然微微透明仿佛是用白玉雕成,镂空的精致花纹自车底沿壁而上攀援至顶,最终凝聚成一顶如花冠般的华美冠盖,垂下的水晶帘笼在微风中叮咚作响,如云的薄纱漫卷,似是不染纤尘。拉车的是五匹一模一样的雪白骏马,它们通体纯白,晶莹如雪的身体上没有半根杂毛,更无半点脏污,就像是神话传说中仙人的坐骑,踏着祥云降落凡世。 不对,这不是白马。崔濯定睛看去,却见无论是拉车的还是骑士座下的,只是长相极类白马的神兽。它们通体雪白却并没有毛发,而是生着一片片洁白的羽毛。一双巨大的羽翼收拢在身侧,若不仔细,竟然瞧不出来。 “噫”身旁的殷还羽也是吃惊,“这是浮世京里出来的人啊。” 浮世京,是白帝城的帝都。但与其它帝都不一样的是浮世京极少允许白帝皇族之外的人出入,所以也未有人窥探过它的样貌。只据说那是“昆仑”树顶c琉璃花叶构成的世界。居住其中的昆仑族人个个都是白衣白发,穿行其中,就仿佛仙人穿行于九天宫阙。 但昆仑族人也极少离开浮世京,难道今日竟有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入太学读书? 殷还羽眯着眼,想了一想,便了然了:“想必是那位羲兮殿下吧。” “兮兮?那是什么?名字?”崔濯看着那纯白车驾逶迤而来,好奇问道。 “白帝城皇姓为羲,羲和的羲。”殷还羽道,“他们自从百年前的‘巨木之征’后已经不再出世了,唯一一个在外露面的,就是这位岚尘公主,羲兮殿下了。” 崔濯完全没有听懂。他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殷还羽,催促他说的详细一点。 “有木琳琅,纶音浩荡。立彼西野,辉耀四方。” 这是五帝城初建之时,先民唱诵的歌谣,赞美白帝城的璀璨与美丽。 西方的旷野之中,生长着通天的巨树“昆仑”。 “昆仑”巨树独木成林,通体莹润若琉璃,光华流转,照耀千里。巨树之顶育有花果,当果实熟透开裂,便会诞生一个“树人”。树人的数量固定为一千,一人死去才能有新生儿从果实中诞生。他们生而绝色,并且极其聪慧,体态轻灵飘飘若仙。他们自称“昆仑族人”,收集树母昆仑的凋零枝叶,在巨树之上构建了自己的城池,取名“白帝城”,定都“浮世京”。 昆仑族人都是从树母“昆仑”的果实中诞生,所以相互之间并不能产生后代。但他们却可以与其它异族结婚诞下后代,因为昆仑血脉不能外传,所以他们的后裔必然是配偶一方的纯血儿。 因另外三大异族的术法都是随着血脉流传,血统越是纯正往往意味着天赋也越是精纯;更兼昆仑一族生来绝色,所以人人都希望与昆仑一族婚配。对于昆仑族人的贪婪,在两百年前引发了著名的“巨木之征”。异族们结成同盟进攻昆仑神树,试图攻下神树c将昆仑一族俘为奴隶。此战以昆仑族的惨胜作为终结,神树昆仑收到重创,“浮世京”也彻底关闭与外界隔绝。白帝城这个建造在树上的神奇王国虽仍然向天下敞开怀抱,而那传说中由琉璃花叶构成的神仙世界“浮世京”,却从此再难有外人进入;真正的“昆仑族人”,也愈发少见于世间。 如今唯一还能为外人所见的,只有“岚尘公主”羲兮。因为两百年前的那场战役唯有北境王廷千里驰援,帮助昆仑抗击外族的入侵,所以作为报答而定下了她与玄帝帝子的婚事。相对而言羲兮算是族人里比较入世的,偶尔有些需要皇族主持的祭典她都会出场。但即使是这样,白帝城之外她也绝不露面,就算出现了,怕也不是谁都能见得到。 “所以,你们赤帝城当年也参与了巨木之征吗?”崔濯听得津津有味,问道。 “你说呢?”殷还羽微笑反问。 崔濯看着好友那亲切和蔼的笑颜,立刻懂了,赶紧转换话题:“她是白帝城的小公主,你不也是帝子么?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大的排场?” “那我们能一样么?”殷还羽用一种“你个田舍汉”的眼神看着崔濯,嗤道,“昆仑那是什么种族啊,他们的血裔个个都是人间绝色,随便一个拎鞋的婢女都比你我好看一百倍。要是她排场不大,这太学里想要吃了她的人怕是比墙头的瓦片还多。” 崔濯“啧”了一声,顿时坏水儿就冒起来了,摸摸下巴,色眯眯地看着殷还羽:“这等绝色,殷兄你就没想法?” 殷还羽最爱美人,天下皆知。 “别提了,”殷还羽用折扇敲着手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羲兮早在还是一颗果子的时候就已经定亲,未婚夫是北境玄帝的继承人。那位的名声估计你也听过,谁敢和他抢女人?” 北境?玄帝? 崔濯愣了一下,之前是听殷还羽说了羲兮是为了报答玄帝城的恩情而订婚,倒是没想过她的丈夫到底是谁。难道说 崔濯喃喃道:“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殷还羽微微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也乐了,“嗯,似乎确实有些可惜。” 北方玄帝城的帝族是星纹白虎,姓氏为“典”。玄帝城的民风向来彪悍,好争斗,据说不论男女都上马能战。而那位殿下更是北境第一的名将,十五从军行,虽是帝子之尊,却从小卒做起,一路立下军功无数,如今年纪也才二十二,已是虎贲军副将。世人皆知玄帝麾下战力最强的军队有三,虎贲,鹰扬c豹捷。三军中尤以虎贲为首,这一只军队皆为重骑兵,不论人马均着厚甲,莫说箭矢,就是寻常刀枪也劈砍不进。三十年前北境大军曾经南下,兵犯黄帝城,这支虎贲劲旅所过之处,可以说是无人可挡。 也因此,虎贲军全军上下在五帝城百姓的心中大概都是被妖魔化了的,尤其典言——也就是那位帝子殿下——年仅廿二便位至副将,传闻中简直就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再不济也是“铁塔般一条大汉”。联想今日这位羲兮公主竟然是他的未婚妻可不就是鲜花插在那啥上了么。 这边厢两人坏坏地乐,那边公主殿下的车已经停在了太学正门口。她的排场虽然大,太学却比她还要牛气,连个接待的人也无,就派了个女先生在那儿候着,上去意思性地见礼。一看正主儿要下车了,顿时围观的人群都有点小激动,一个个地抻长了脖子想一睹那位殿下的芳容。一时间场面反而安静了,只听得个脆生生的女声从车内传出来:“夫子不要多礼,羲兮是来这里上学的,该学生给您行礼才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倒并不是想象中“清丽娇柔”的画风,感觉意外的可爱? 大家肚里正思量呢,便见那水晶门帘叮咚作响,薄纱微动,刹那间竟似是有一朵白云从车中飘然而下。这位公主生着有一头霜雪般的白色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用金环一束垂到腰际,大大方方地给女先生行礼。待女先生回礼后她才直起身来,眼珠子滴溜溜往四下里一打量,顿时被吓到了似得:“哇,好多人。” 她穿一袭荼白的雾绡长裙,肩上拢着鸭蛋青的小斗篷,腰间束一握金色丝绦,丝绦上垂着羊脂白玉压住裙袂。这一身装束已然是淡雅之极,却美不过她哪怕顾盼间遗落的容光。那容颜并不是惯常所说的“漂亮”或者“艳丽”,而是清浅缥缈,让人想起巫山云散乍破的天光。 天地所钟的造化之美,哪怕惊鸿一瞥亦已让人觉得三生有幸。而她却俏生生地站在这里,不但没有得色,反而还有点忐忑。见众人都直勾勾看着自己,羲兮往后缩了缩,好在女先生毕竟见多识广,很快过了神,笑道:“殿下既已为太学的学子,往后便不可有随从,亦不可差使仆妇,诸事皆要亲力亲为——你可知否?” 她的声音不大,却显然是用了某种秘术,响起在众人耳中仿佛雷霆一般,瞬间震醒了呆滞的神智。一众围观学子察觉自己的无礼纷纷赫颜而去,崔濯老脸一红,也跟着要溜,却见殷还羽那厮一拂衣襟,施施然就要过去,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殷还羽凛然道,“与新学子攀谈几句,一叙同窗之谊嘛。” 崔濯知道自己错了。 他还会脸红,而殷还羽根本没有脸啊! 因着今日是太学开学的第一日,林蓉蓉即便是再自信,也被奶娘早早地拖起来梳妆打扮。她打着呵欠伸展双臂,任由两个丫鬟忙忙碌碌给自己穿戴,一边问道:“奶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奶娘回答道,从妆匣里取了一只海蓝宝石的耳坠在林蓉蓉白玉般的面容旁比划了一下,“小姐瞧着,这耳坠可还成?” 嗯,巳时。林蓉蓉满意地心想,和殷还羽约的是辰时二刻,女孩儿要矜持些,晚上一个时辰刚刚好。耳中也没怎么听奶娘的话,随便点点头道:“就随奶娘说的。” 其实要按林蓉蓉的想法,自己根本没什么打扮的必要。她的母亲当年是名扬朝歌的花魁,父亲也生得一副好皮囊,综合到了她的身上,素颜便已是尤物,又何须那些脂粉来修饰。但奶娘是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不好负了老人家的心意,只有任她装扮。 不多时,丫鬟们已给林蓉蓉梳妆完毕。因为太学以服色分年级,而刚刚入学者都必须以白为底色,林蓉蓉索性就选了一水儿的素衣白裙。都说女要俏身孝,林蓉蓉还颇有心机地化了个病容妆,白皙面容上两腮抹了淡色的胭脂,唇色浅浅,眉目含愁,真真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林蓉蓉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流露出自信和坚定的神采,以至于让那娇弱的病容都带出了三分的飞扬锋芒来。太学,这将是她拼搏的。 林蓉蓉站在镜前,回忆自己此前半生的过往。始乱终弃的薄幸父亲,哀叹悔恨的柔弱母亲,势力的林府下人,还有对她垂涎欲滴的两个混账哥哥。不过现在都不一样了——林蓉蓉脸上露出自信与险恶的笑容来,她会将这里作为自己事业的,将那些愚蠢的c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征服于自己的裙下c最终踩在脚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一章 马车行了一刻钟,终于来到巍峨的燕山脚下。 太学每两年招一次生,唯有新生入学的十天会将大门显现在朝歌城外的燕山脚下。几日前还空无一物的山林褪开两旁,矗立起一座高大古朴的牌坊。牌坊上书“太学”二字,其下则是整饬的青石板路,此刻正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处处都是白衣的学子,偶尔有几个青衣儒生穿梭在其中,显是被师长派来办事的,手中无一例外地捧着东西。顺着石板路向里望去,夹道种着粉红的桃花,微风拂过便是落英如雨,洒在学子们的衣衫上,更显得青春飞扬。 阳春三月的好时光,便是让人看着都心生喜悦。 马车是不许入山门的,仆妇丫鬟也不可以。林蓉蓉微微挑起车帘向外望去,没有费多大劲就在人群中瞧见了殷还羽那一头耀眼的金发。这家伙却也不是一个人,身旁还立着一位同样穿着白衣的少年。林蓉蓉施施然下了马车,走到殷还羽身旁,轻轻将双手叠在腰边行礼,软声道:“殷同学早。” 在林府时她向来是喊殷还羽“还羽兄长”,这时候却刻意改了称呼。果然殷还羽还礼后便是一笑,道:“蓉蓉前几日还叫我兄长呢,怎的今日却变化了?” 林蓉蓉柔柔一笑:“如今你我已是同窗,当然要改了。” 她原本便生得貌美,此时一笑更是如一朵初绽的芙蓉。当然,林蓉蓉仅仅是站在那儿就已经吸引了在场学子几乎所有的目光,这一点她早已经习惯了。 殷还羽笑得比她还要温柔:“这话倒也不错。” 林蓉蓉假意羞涩,心中却是冷笑一声,欲擒故纵的把戏她见得实在是太多了。心里如此想,脸上却显然不能如此做,于是林蓉蓉看了看殷还羽身边的少年,问道:“这位是?” 那少年生得极好,虽不是殷还羽那种温柔多情的俊美,却另有一番顾盼神飞的风姿。见林蓉蓉发问,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崔濯,是殷兄的同窗。” “那就也是蓉蓉的同窗了。”林蓉蓉道,完全没看见旁边殷还羽饶有兴味的眼神,只是福身还礼,然后露出一抹浅笑,“日后还请多多照拂。” 三人在这里耽搁了一刻,四周已经陆续有学子好奇地看过来,挪开眼,忍不住又再看一眼殷还羽显然并不希望被众人围观,于是道:“走吧,蓉蓉你没什么行李的话,我们便一同去掩雨走廊抓阄,确定跟随的先生。” 太学虽名为学院,它的教学方式却是小组制。除了让学子们自由选修的大课外,每位夫子都会带领一个小组,一组只有四人,进行私塾式的教导。称呼这位带领自己的夫子则不叫做夫子,而是称为“先生”。至于具体怎么分配,太学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抓阄。 一排长长的掩雨走廊里此刻靠着栏杆,摆了一长溜儿的大木桶。桶上有盖儿,盖上只开了个拳头大的洞,不时有新报道的学子走过去,把手伸进那洞里,抓出一个小纸团来,也当真是随意之极。 人不多,太学报名的时间足有十日,学子们都有充足的时间去办妥一应手续。殷还羽向来是个消息灵通的,人还没到,就已经把程序打听得门儿清,这会儿也就一马当先,随便寻个无人的木桶撩起衣袖,伸手进去掏了个纸团出来,展开一看,上面用清逸的行楷写着几行字:“谢旦夕先生门下,闻道馆玄字七号间,四月初一日授业”。 崔濯紧随其后,也去掏了个团子。很巧,和殷还羽正是同一组同一位先生。于是二人又去看林蓉蓉,她也摸了个纸团,此刻却是满脸的茫然,好像完全不认识上面的字似得。两人好奇,问她要过字条,展开一看,却是写着“石一二,广业天一,四月初一。” 要不是有谢先生的字条在前,简直和暗语一样难以参透啊! “嗯,这个石一二应该是先生的名讳?” 崔濯手里拿着字条也是犹豫,这东西实在是太言简意赅了,基本上一个字都不能再削减。他看了看旁边的殷还羽,殷还羽也难得地露出了凝重的神情。他从崔濯手里把字条接过,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道:“不错,这应该就是个人名。” 但殷还羽没有说的是,自己见过这个名字。 殷还羽此人,虽然看起来总是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他博闻强记,又喜欢收集情报,虽然说不上过目不忘,却也相去不远。殷还羽身为赤帝的帝子,正儿八经的接班人,协助父皇处理国事乃是从小锻炼的。他在兵部的剿匪文书上看见过很多次这个名字,石一二,这个家伙在赤帝城游历的几年里,连锅端掉了不少匪寨,也殴打过不少的纨绔,哪怕对方是术师,他也一视同仁地捶。这家伙好像有一种迷之体质,总是让那些喜欢“路见不平”的“好汉”找他麻烦。偏偏他的实力极强,反正迄今为止,殷还羽还没有听说过这家伙被哪个仇家逮到过。 不过两年前这个名字就从赤帝的文书中消失了,殷还羽猜他大约是游历结束,离开了赤帝城,却不想居然在太学的抓阄纸条上看见了这个名字。他在心中权衡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崔林二人,却听得一道脆生生的清亮女声:“十一二?什么十一二?崔濯,你们在数数吗?” 被点名的崔濯一愣,他耳中听得这女声有些熟稔,一时却也记不起来。回过头看去,不由得露出高兴的笑容来:“祝姑娘?微生姑娘?好久不见!” 来者却正是祝丝绦和微生霜。 此时距离上次于朝歌城外分道扬镳,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这一月时间说长不长,崔濯却是经历了许多变故,此刻再见故人,竟觉得恍若隔世一般。只见祝丝绦和微生霜并肩而行,依然是明媚若春阳和皎洁如秋月的两个少女,背后跟着一位刀侍。崔濯高兴地与二女见过礼,亲热地叙会儿旧,问了别后状况,便拉过殷还羽和林蓉蓉,相互引见一番。祝丝绦好说,她是云州祝府的小姐,轮到微生霜却卡了一下,因为崔濯只知道她是位咒师,却并不知晓她的身家来历。 好在殷还羽是天生的自来熟,当下轻轻接过话柄,笑道:“还羽久闻太学祭酒大人有一位爱徒复姓微生,是不世出的术法奇才。八岁时便得白帝城枯叶寺的空慧大师青眼相看,将镇寺的宝刀‘莲心观世’相赠;十三岁上更是承师命万里奔袭,诛杀三个以婴孩祭炼法器的邪修妖人。” 他一道说,那边崔濯一道色变,他可不知道这看上去温雅清淡的少女居然有这等煊赫的过往。耳中只听得殷还羽顿了顿,展颜一笑,而后继续道:“微生不是常见的姓氏,在下斗胆问一句姑娘可是那位微生阁下?” 他的神态虽温和亲切,却绝不轻佻,飞扬的眼尾带三分缱绻,便如抬指将琴弦微扣,只让人心中微微一动。 微生霜的脸上有些红,点头道:“是我。” 顿了一顿,敛袂行礼道:“我叫微生霜,方才抓阄,是谢先生门下。” 林蓉蓉站在殷还羽身旁,竟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心里的惊骇比崔濯还要波澜起伏。女性的术师本来就少,而且往往为俗务所累,于修行一道上更是难以精进。君不见四万年来,只出了一位飞升的女剑仙?而这位微生姑娘小小年纪,竟然便已经有如此神通! 她的眼神不由得有些炽热,若能与这位微生霜交好,得到她的指点和助力,那自己的未来不说飞升有望,起码是光明坦荡了许多! 只是遗憾,这位微生霜怎么不和自己是同一个先生门下呢 殷还羽微笑还礼,于是又道:“那微生姑娘身后的,必然是名刀‘莲心观世’阁下了。” 于是微生霜向旁边移开一步,露出她身后的人。崔濯还好,那二人却是觉得眼前一亮,便如于闹市之中突入芝兰之室,只觉得清雅高华c葳蕤生光。林蓉蓉更是忍不住脱口低呼了一声:“是你!” 只见那青年着一身雪青深衣,素色长袍,腕间缠一串漆黑佛珠,却越发显得肤色白皙c莹润如玉。他虽是闭着眼睛,面容也是清淡高华,却偏偏在眼尾挑起一抹冶艳的亮紫,绚烂如鸟儿的尾羽。 他就是那个在承天郡救了自己的青年! 见到林蓉蓉脸上变色,另外几人都有些惊异。微生霜更是看了看自己的刀侍,轻声问:“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莲含笑回答。 林蓉蓉的经历是绝对不可以被四处宣扬的,女孩儿家的清誉莲虽然不懂,但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另外几人都是冰雪聪明,看他避而不谈,自然不会去追问,祝丝绦兴致勃勃地扬一扬手里的小纸条,道:“你们方才说的十一二,是不是一位先生的名讳?” “嗯?”殷还羽转向她,勾起了半边嘴角,笑道,“祝姑娘也是这位先生门下么?” “是啊。”祝丝绦打量着他们三人,用一只弯起的食指抵着下巴,“你们都别说!我猜猜是林姑娘!对不对?” “聪明!”崔濯叫起来,“说说说说,你怎么猜到的?” 祝丝绦狡猾地眨眨眼:“你们三人,只有林姑娘的手上没有拿着字条呀。” 几人一怔,没想到竟然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不由得都是哈哈大笑起来。殷还羽一边笑,一边道:“只是好奇这位石先生是何许人也,一张字条,竟也写得如此有趣。” “怎么?”崔濯好奇,“难道这字条都是各位先生手书?” “当然是每位先生自己写的啦,不然一千八百张字条,要书到何年何月?”祝丝绦笑嘻嘻地抢着答道,一面拉了微生霜的手,“我和霜霜正要去拜见先生,怎样,要不要一同过去?” “咦?两位先生住在一起么?”殷还羽奇道。 “太学里的先生,都住在尚贤居。”这次回答的却是微生霜。 “那自是要去拜访的。”殷还羽说着,向崔濯挤了挤眼睛,“谢先生手中,想必会藏有两坛‘眼儿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二章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日晚了几分。 谢旦夕袖手站在尚贤居后院的桃林中,漫山碧桃盛开如云,昳丽不可言。他穿一身月白的长衣,微风吹动衣袖与鬓角,送来阵阵染成粉色的花香。他身旁不远处小侍女桃桃正挎着竹篮子,高高兴兴地在树下捡拾着花瓣,偶尔顽皮,也从枝头顺两朵初绽的桃花。 谢旦夕的身前是一方石桌,桌上摆着一小坛美酒,前后放两只二钱的白瓷酒盏。桃花飘落入盏,谢旦夕整了整衣襟,向着遥遥的前方深施一礼。他的面前空无一人,但青年的神色却仿佛对着看不见的知己,他带着微笑,高声道:“今年春迟,桃花却更盛往年。且以薄酒一盏,遥祝故人魂安。” 他拍开封泥,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顿时盖过花香,弥散了整片桃林。谢旦夕提着酒坛,小心地将浅绯色的酒液倾进两只酒盏。酒入盏中,晶莹剔透,浅淡的绯色反射阳光,璀璨如水晶。他举杯祝酒,将一盏酒液饮尽,另一盏却是倾在地上。桃桃不知什么时候挎着篮子溜回来,她依然是赤着一双玉足,裙摆缀着的银铃摇摆,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见她如猫儿般溜到主人身边,滴溜溜的大眼睛转动着,拉了拉谢旦夕的衣袖:“桃桃也想喝。” “小姑娘家家的,不许饮酒。”谢旦夕凶得很。 桃桃委委屈屈地离开,几乎能看见身后耷拉的尾巴。然而没过多久,她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公子公子,有人找你!” * 祝丝绦同林蓉蓉一起,与其他人在尚贤居分开。石一二的居所在西院,祝丝绦来到院门口时,看见一个少年早已等在那里了。他也同众生一样穿一身白衣,束起一头黑发,却没有半分温润之感,反而像是一把锋刃雪亮的倚靠在门边。见到祝丝绦过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直了身体,默默注视着她。 “暮!”祝丝绦兴高采烈地挥手,“打听到了先生住在哪里吗?” 她的身后,林蓉蓉的脸都青了。怎么又是一个熟人?为什么自己遭遇那场变故时唯二遇到的两个人他们都在太学?! 这是故意的吧! 暮并没有注意她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反倒是祝丝绦想起后头还跟着个林姑娘,笑眯眯地给双方介绍了一番。林蓉蓉听得他的名字,却是一愣:“暮?可是入学之试,高居榜首的那位,暮公子?” 黑发的少年没有回答,他的神情仿佛永远都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谁也懒得理会,只是转身带路。祝丝绦眼看要冷场,赶紧补救:“是的,就是他。” “听说公子在第三试曾引发了十七次心境增强,可是真的?”林蓉蓉很好奇。 “是真的。”祝丝绦看看暮只是走,并没有其它反应,又赶紧道。 于是林蓉蓉有点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暮的冷淡,而是讨厌祝丝绦时时抢答。要问林蓉蓉此生最烦什么样的人,大概就是眼前这位祝大小姐的类型,这种因为投了个好胎,就可以事事舒心,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被鄙视被觊觎的滋味,所以就自以为是地对别人“温柔体贴”,却不知道麻烦就是被她自己引起来的! 既然出身豪门大族,起码的礼节总应该知晓吧?别人都还没回答,她嘚瑟个什么劲儿?自己问她了么? 不过祝家虽然豪富,也只是区区商贾而已,和林府这种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大约还是不能比。这样想着林蓉蓉便又舒服了几分,起码可以强压下心头的不满,只是不去理会祝丝绦,而是愈发和颜悦色地对着一旁带路的暮,浅笑道:“蓉蓉对公子仰慕已久,没想到竟还是同一位先生门下,真是有缘。” 这次暮终于开口了,共计五个字:“叫我暮就好。” 林蓉蓉正想再说些什么,便听得他接着说:“到了。” 到了?什么到了?林蓉蓉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院落。与学子们二人共用一间房不同,太学的先生们是有自己的小院子的。一路行来他三人也见到了不少院子,雅致些的,院落里种三两丛翠竹,养几样花草;实在些的,也会把庭圃开了种菜,墙边靠着锄头耙子。不过眼前这个小院嘛没有花草更没有菜圃,只有满院荒草,长了没膝高。里头的那座小房子也仿佛年久失修的样子,红砖砌的墙壁连白灰都没上,一扇破门挂在门框里,让人怀疑它随时都会倒下摔成几块木板。 几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冒起了一个疑问——这房子,能住人? “暮。”祝丝绦的神色有些凝重,“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她不是不相信他,暮这人虽然沉默了点儿,但做事还是蛮靠谱的。只是要相信这鬼屋——好吧,只是破了点儿,姑且算“点儿”——里能住人,确实有点挑战底线。 起码对祝大小姐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祝氏豪奢,祝丝绦便是最简朴的时候也有广厦十余间、院落三五进,仆从婢女论打计算,何时见过这等破落庭院? 祝家别说住人,哪怕是一间柴房,那也是工整结实、有专人看管的啊! 暮摇了摇头,没有半分犹豫、极其自然地推开那用几根树枝胡乱扎成的院门,一脚踏入没膝深的荒草中。两个姑娘犹豫一下,祝丝绦率先跟上,林蓉蓉也只有紧随其后。向前十步,祝丝绦刚想提醒暮小心别把门推落了,“哐”的一声,破门已经砸落在地,溅起一尺高的灰尘。 这个屋子里真的有住人吗!根本没法住人吧!!! 但是看着暮充满自信地走进去,两个姑娘也没办法,战战兢兢地跟上。通过那破门的瞬间她们眼前一花,周围的景物一阵扭曲,似乎突然被传送到了某处。眼前是一座高阔无比的大屋子,四面墙壁高达数丈,房子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书! 她们仰头望去,只见四壁都钉满高大的书架,架子上横七竖八乱糟糟摆满了各种书籍。方圆起码二十丈的屋子里目之所及几乎全是书本,不止书架上,还有地面上,书也堆了大半人高,维持着惊险的平衡。 两个姑娘惊讶得动弹不得,而暮四下里扫视一圈,抬腿往某个方向走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他前进的路线上书堆纷纷自动避让,很快的,暮就从书堆里刨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完全看不出长相的家伙,因为满头没有扎也没有束的乱发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只露出鼻梁上架着的单边水晶镜片。这家伙被暮毫不尊师重道地提在手里,一副才从睡梦中醒来的神色,满脸茫然地看着暮:“你是谁?” 一边说,还一边擦了擦口水。 此刻无论是祝丝绦还是林蓉蓉,都绝不愿意相信,这个家伙会是她们的先生 “石一二?”唯有暮依然是雷打不动的冷淡和平静,问道。 “对。”对方懵懂道。 暮松开手,这货立马就顺其自然地滑下去,在唯一没有书籍的空地上形成了名为“侧卧”的姿势。大概是意识到有陌生人,他很快地又爬了起来,从月白色的衣袖里摸啊摸地掏了半天,摸出一条发带,把头毛胡乱地束了,眼神对了对焦,总算是看见了目瞪口呆的祝丝绦和林蓉蓉,当然还有泰山崩于前也不形于色的暮:“你们是” 他打量一下三人的服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今年的新学子吧?” 不得不说,这位石先生一把头发束起来,其实是个长相算得上清俊的青年,有一双漂亮的凤眼和相比于常人更加白皙的面容,大概是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祝丝绦简直痛心疾首,觉得“凤眸”这种配置放在他的身上,真是明珠暗投令人扼腕。但她再怎么悲痛,也改变不了自己手残抽到他的签的事实,只能上前行礼道:“先生好。” “嗯?”石一二听见她的称呼,却是意外地挑起了半边眉毛,“我没有——” 旋即又想起来什么,悲伤地挥了挥手:“哦对,我今年开始就收弟子了” 他的心情显然是真的十分悲痛,整个人都垮下去一截,幸好最终坚强地站住。祝丝绦悄悄地打量着这人,他穿着先生们一式的月白长衫,但却极具个人特色的穿得歪歪扭扭,也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半边领口都快滑下肩膀了,很有耍流氓之嫌。只见石一二打着哈欠,随意地拉了拉领口,问道:“你们现在就来做什么?” 他本来还想加一句“四月初一才开课”,但实在懒得开口,还是算了。 “回,回先生,”祝丝绦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如此直白,都快结巴了,“我们来拜访先生” “拜访什么啊。”石一二皱眉挠头,“我可没有给你们准备礼物。” “”这下就算是祝丝绦,也只能干瞪眼说不出话了。 石一二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学生,也觉得不能让人家就这样干站着。于是他扒拉两下四周的书堆,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有如蜉蝣撼树,转而放弃扒书,而是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毛,重重叹了口气。 “真是麻烦啊” 石一二一边嘀咕着,一边抬起左手,懒洋洋地掐了个剑诀:“腊肉。” 腊肉? 随着他这一句莫名其妙的指令,某处书堆晃了晃,忽然跃出一柄深碧色的短剑。那剑身仿佛洇着一泓秋水,有令人惊异的清澈与明亮。它在半空中霍霍飞旋,而石一二抬手变指,向着半空里虚虚一画,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让它们回去。” 随着他的话语出口,满地乱堆乱放的书籍都如忽然获得了生命,微微震动起来。猛然间,“扑啦啦”铺天盖地的声响,在祝丝绦和林蓉蓉惊诧的目光中它们纷纷腾空而起,仿佛归巢的飞鸟一般扑向书架。书本们你争我抢,挤挤攮攮,各自都找到了空位安顿下来。不一会儿房间里豁然开朗,地面空旷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这时,他们才看见原来这房间里是有家具的——一张巨大的几案,旁边还扔着几个锦垫。祝丝绦看着那悬浮半空、此刻摇摇摆摆要飞回原处的深碧色短剑,却是好奇起来:“先生,那是您的剑侍吗?” 传统的剑师本身的灵力并不高,他们的强大都来自于自己的剑侍,这也是为什么石一二要招出自己的短剑才能施术的原因。但是祝丝绦见过的剑侍,无论是自己哥哥的湛卢,还是微生霜的莲心观世,都是以人形出现,随侍在主人左右。 可是石一二的剑侍,却只有武器的本体。 “你说腊肉吗?”石一二已经歪在了几个锦垫上,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听见她的问话,感兴趣似得抬起了细长的眼,“嗯,你这小姑娘倒是有眼力。” 等一下。 祝丝绦的脸僵住了。 他的剑,名叫腊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三章 “不错,腊肉就是我的剑侍。” 石一二看起来对祝丝绦有些欣赏,但也并没有站起来或者坐起来的意思。他依旧是歪在那几个锦垫上,只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地板:“坐。” 林蓉蓉和祝丝绦对视一眼,暮倒是毫无感觉,大大方方地坐下。待两个姑娘也落座后,石一二又开始喊了:“腊肉,去沏茶。” 短剑毫无反应。 它只是默默飞回了原本的位置——也就是某处书架边挂着的剑鞘内,装死不动了。 祝丝绦看着那小剑,竟然深深地感觉到同情。你看别人家的剑侍,首先不说能力如何,起码名字是响当当的好听,什么“湛卢”啊,“莲”啊,“风吹雪”啊,喊着都倍儿有面子。 可是这个剑叫啥?腊肉? 他怎么不叫咸鱼呢?怪不得人家不想理你啊先生! “那个,敢问先生。”这却是林蓉蓉也忍不住开口了,“先生的剑侍为何叫腊肉?” 她很想假惺惺地夸一句这名字返璞归真,但是要脸,夸不出口。 “这个啊,”石一二微微皱着眉,内心天人交战,是继续指使显然懒得理自己的腊肉呢,还是勉为其难爬起来亲自去沏茶,心不在焉地回答,“以前有段时候太穷了,把剑当了换成腊肉吃。” “就叫腊肉了。” 祝丝绦和林蓉蓉双双面容抽搐,幸好是没有茶,不然非一口喷在先生脸上不可。 “那它本来叫什么?”林蓉蓉锲而不舍。 “嗯,叫什么肠反正也是一种食物腊肠?”石一二终于艰难地坐了起来,开始思考自己把茶叶罐放在了哪里,“哦对了,叫鱼肠。” 怪不得人家不愿意理你啊先生!!! 祝丝绦对那短剑更加同情了,简直想要为它一大哭。这时房门一动,却是又有人走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位石先生家是不是有不告而入的传统,祝丝绦刚想回过头去看,就见到石一二刚刚离开座位两寸的屁股立马降了回去,喜道:“这位学子来的正好,麻烦在你旁边的书架第二层上找找,我记得那里有一罐碧螺春。” “咦?”回应的却是个清亮的女声,愣了片刻,问也不问,脆生生地应了,“好的。” 这也是个妙人啊 祝丝绦回过头去,却是吃了一惊。 这位不就是那谁白帝城的小公主,羲兮? 在祝丝绦三人踏进房间的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喝上了第一口热茶,而且还是白帝城的公主殿下亲自沏的,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石一二品着热茶,显然十分欣赏羲兮的勤劳,和颜悦色道:“你也是我的学生?” “是的。”羲兮放下茶杯,展颜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小白牙,“我叫羲兮,来自白帝城,浮世京。” 她是真的漂亮,漂亮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程度。自打羲兮走进这个房间起,周遭的一切就都亮了,那陈旧的地板、黯淡的书架,仿佛都被赋予了某种鲜明的色彩,从而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一般来说但凡是好看的女孩子,都会让同性在羡慕的同时也心生嫉妒,但羲兮不会。 她的美就像是春天的花朵秋天的月亮,落落大方,毫不做作,让人看见便心生喜悦。 但凡太学的先生带领入室弟子,都是一组四人。但今日虽然还并未开学,人倒是都来齐了,也算是礼数周到。石一二收了学生们带来的小礼物,觉着不回赠一些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看了看满壁的书籍,大方地一挥手:“你们看看这些书,有哪本感兴趣的,直接带回去便是,就当做我给你们的回礼了。” * 此时,殷还羽和崔濯却已经兴高采烈,抱着谢旦夕案上那坛“眼儿媚”告辞出门。谢旦夕自然不比石一二,是个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挑不出毛病的先生。他的这坛“眼儿媚”从去岁窖藏到今日,本是用来祭奠故人,既然这两个学生眼巴巴地想要,也就随他们去了。临行时自然也少不了几句嘱托,比如饮酒可以,不要贪杯误事;比如开学在即,还需要与同窗们多多来往之类。殷还羽还好,崔濯却是听得心里暖融融的。毕竟他自幼孤苦,这是第一次有长辈不问缘由,只是单纯善意地对他好。 这二人兴冲冲地走了,唯有微生霜留了下来。 太学中但凡是有资格带领入室弟子的先生,必然都是术师,谢旦夕也不例外。但他的身份却与大部分术师都不同,他不是常见的剑师,也不是最多人喜欢学作副业的咒师,而是一个罕见的偃师。他出身白帝城西岭谢氏,家族中世代相传天工造物之术,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偃术世家。而他自身天赋极高,对此也甚是热爱,身旁常用之物几乎就没有不被改造的。可以说谢旦夕的周围处处陷阱,如果他的弟子们像隔壁石一二那样不打招呼破门而入,早就死成一滩肉泥了。 当然,谢旦夕也不是石一二,不会睡到需要人破门而入亲自拍醒。 之前微生霜带去云州府、用来驾车的那个傀儡车夫,就是谢旦夕手制的。微生霜是祭酒老头收养的孤儿,自幼被当做亲孙女一般养大。而谢旦夕和祭酒算得上忘年交,有时候随手做了一些小玩意,也会送给他把玩品鉴一番。不过这老头和小孩儿一个心性,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新鲜劲儿过去了东西也就扔给了徒弟,所以微生霜明明是个咒师,身边却颇有几个精巧好用的傀儡。 ——当然,舍得把西岭谢的偃术造物拿来做玩具的,也只有这祖孙俩了。 微生霜把那只断了手指的傀儡车夫惭愧地还给谢旦夕,后者也颇有些惊讶。要知道虽然这傀儡只不过用硬木制成,却也不是寻常利刃可以削切得动的。听了她的解释后谢旦夕了然,原来她还遇见了一位剑师。他手里摆弄着那只小小的傀儡人偶,笑道:“幸好你没有受伤,不然祭酒大人肯定说我粗制滥造敷衍他,又要狠敲一笔竹杠。” 微生霜喝着茶,闻言也是笑了。她当然知道自己“爷爷”的性格,晓得谢旦夕并没有夸张。谢家的造物金贵,若是凡人想要求得一二也是难于登天,但老头偏就喜欢拿傀儡来玩。谢旦夕这几年被敲了不少竹杠,可以说微生霜手里的那点好东西,都是她爷爷敲来的。 那一边桃桃听这两人说话无趣,于是便拉着莲陪她翻花绳,莲也没拒绝,一大一小两人玩得是不亦乐乎。偏偏谢旦夕在这时敲了敲桌子,转头要桃桃给他拿个什么东西。 “哎呀,公子你好烦哦!”桃桃撑着红绳,一叠声地催促莲赶紧翻。后者被她一催也就胡乱地牵扯两下,意料之中地散掉了。桃桃哈哈大笑,嗖一下跳起来,一边挥舞着墨笔叫他等着受罚,一边跑去里屋翻出来个木匣子,急匆匆跑回来交给谢旦夕。 谢旦夕将那木匣打开,里面垫着厚厚的棉纱,用层层绸布包裹着一样东西。他把桌上的茶盏推开,小心翼翼地拆开绸布,露出一面人脸大小的古朴铜镜来。 那镜子看起来是用青铜制成,雕琢原本大概是极为精致的,此时却全部结满苍翠的铜绿。镜面四周雕刻着某种古老神秘的鱼龙花纹,十二个符号镶嵌其中,已然是锈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了。镜面之上雾气蒙蒙,一道巨大的裂痕贯穿过整个镜面,若是再深上一分,这铜镜大概就会裂成两半。 微生霜此次离开太学远赴东海,就是为了寻找这面铜镜。东西一到手她丝毫不敢耽搁,令自己的刀侍“莲”以最快的速度将它送到了谢旦夕手中修复。至于她自己把祝丝绦带来朝歌,那纯属是顺路。 这面镜子名为“琉璃观水”,在两百年前是与“莲心观世”齐名的宝物。它们具体被锻造于何时已不可考,唯一知道的是由神匠采自同一块陨石。石中铁铸为刃,石中铜则铸为镜,人云“明镜观水,名刀观世”,就是指的这两样东西。但自从两百年前那一场大战后莲心观世刃被枯叶寺取走,供奉于佛前;琉璃观水镜却下落不明,再也无人见过它的踪迹。 可惜此刻它再次现世,却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我是偃师,并不擅长锻冶之术。”谢旦夕歉意地道,“竭尽所能也只能让它复原到这个程度,碎是不会碎开了,但是要想用它来起卦怕还是不太可能。” 微生霜从他手中接过琉璃古镜,指间微微一沉。谢旦夕确实是对它进行了力所能及的清理和修复,毕竟在微生霜当初是把它从海里捞出来,完全和一堆放在同个箱子的破铜烂铁锈成了一坨金属疙瘩。能瞧出来是琉璃观水镜,还多亏了莲的一点感应,说着金属疙瘩里有东西和自己出自同源。 她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这枚镜子没有被损伤,完好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和莲一样,寄居着一个等待主人唤醒的魂灵? 同源而出的一刀一镜,都以“观”字入名。莲心观世是刀,象征着无坚不摧的力量,杀伐果决,千军辟易;琉璃观水是镜,象征着灵慧清澈的道心,问命于天,福祸不惊。 传说中,曾经的九方一族曾用莲心观世劈断了沧浪山,露出深埋于地底的神兵剑冢,才有后来的望日剑宗;而微生一族则以琉璃观水镜占卜国运三百年,三百年气运,盛衰起落不差分毫。 “那,先生可有认识的高手匠人?”微生霜问道。 “我谢家世代研习偃术,也常常需要一些特殊的材料”谢旦夕沉吟道,“我出来游学已久,没什么相熟的匠人。不过想来本家肯定是有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传讯本家,问询一二。” “那就拜托先生了。”微生霜离开桌案,伏地下拜,郑重地向谢旦夕深深施礼。后者也毫不客气地受了,于情,他不计报酬帮她寻找修复古镜之人;于理,他是微生霜的带领先生,无论如何都受得起这份大礼。 办完事,莲也终于不用陪小侍女桃桃玩翻花绳了,两人告辞离开。谢旦夕却是没有答应,只是对着莲左看右看,最终忍俊不禁道:“你先别忙走,洗个脸吧。” “什么?”莲满面茫然。 微生霜转头去看他,却不由得也乐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只见他清静高华的脸上一左一右被墨笔画了两只小乌龟,不用说,肯定是桃桃的杰作。 “愿赌服输嘛!”桃桃叉着腰,不服气地说。当然她自己也没能幸免,脸上也是画了乌龟,不过好点儿,只有一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四章 太学供给学子们住宿的地方,崔濯觉得,和自己当初抱殷还羽的大腿,在朝歌住的那个“水佩居”客栈,简直一模一样。 一条清溪穿起一个个小院落,院子里东西两间房,各自都有单独的卧房,而书房和堂屋则是共用。看到这院子后崔濯好像瞬间明白了“水佩居”为什么会那么贵,人家居然是模仿太学的住处啊! “你不知道?”殷还羽此刻坐在庭院的桃树下,气定神闲地煮茶,“那焙诗小筑就是以和太学同制出名的啊,店主人当年也是太学的青衣。每年太学之试前房间都是抢定一空,无数学子都会去沾沾文气——” 他很可惜地用小扇子扇着火:“也只有你这种焚琴煮鹤的家伙,会以为那只是一个客栈。” “那你怎么定得到房间?”崔濯十分不服气地道。 “因为我们家在那里常年包了一个院子啊。”殷还羽依然兴致勃勃地扇着火,“就叫水佩居。” “” 崔濯败下阵来。 行,赤帝帝子和我等小民毕竟不同,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咯。 这太学显然并不是坐落于哪里的学院,而是被大神通者开辟出来的空间,占地之广大,简直匪夷所思。别的不提,光说这学子的住所,便分为“松”“梅”二所,松之所住男学子,梅之所则住女弟子。一条蜿蜒清溪自后山淌下,溪边遍植了蒲柳香草,水中初生的莲叶露着尖角。以清溪为界,男左女右,都是一模一样的柴扉小院,错落有致。除了不允许带仆妇,在崔濯看来这里的环境已经是达到极致了,白墙黑瓦,院中种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桃树,正开着团团氤氲的粉红桃花。 树下摆着石几石凳,几旁一口青砖深井,上面架着轱辘。殷还羽此刻就正从不知道哪里翻出来一个红泥小火炉,架着个铁壶兴致勃勃地烧水煮茶。他的行李早在入学的三天前就有仆人送来放好了,此刻就高高兴兴摆了一桌的茶具,看崔濯上蹿下跳地布置他自己的房间。 “书房里头有两张书案,”他犹嫌崔濯不够忙似得,笑嘻嘻地在一旁添油加醋,“一张我占了,另一张你用去放文房四宝吧。唔,如果你没有的话,一会儿可以去簿记大人那儿领,他在” “你闭嘴!”崔濯怒道,“总得一样一样来!” 于是世界安静了。 收拾房间之前,崔濯将风吹雪随手扔在了堂屋的桌子上,此刻一阵轻烟从里头飘散出来,檀上月凝聚了身形,坐在桃花树上静静地看他收拾。看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小院之外,清溪两岸的众多院落。 此刻松梅二所之中,来来往往都是白衣的学子。有人忙碌于搬运行李,也有人携了小礼物,拜访隔壁居住的同窗。清溪上架着精致的木桥,偶尔也有学子过了溪,去对面看望自己的同乡或者姐妹。 檀上月无所事事地瞭望着,忽然微微怔了一下。因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少女着白衣,那青年却是穿着一身紫衣素袍,一同却是往自己这个院子而来。 殷还羽正打开茶叶罐子,却见一朵桃花如电般擦着手指而过,“嚓”一声钉进了石质的桌子上。他愣了片刻,就听见头顶响起清清冷冷的声音:“有客人来了。” 他抬头,穿过重重花影,看见白衣的身影落在开满桃花的枝头。她的话音刚落,已经响起了咚咚叩门的声音,伴随着少女轻声的询问:“请问,这里是崔濯崔同窗和殷还羽殷同窗的住处么?” 殷还羽看了看房内还在忙碌的崔濯,猜他大概根本没听见叫门。于是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东西,踏着满地落英打开柴扉。只见外头站着的是前两日才见过的微生霜。 “没找错。”他先是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莲,然后便把目光放在微生霜的脸上,微微一笑,“是有什么事情么?” 微生霜转头去看莲,而后者老神在在,仿佛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注视。 “也没什么事情,”微生霜只好道,神色很是紧张,眼神完全不敢和殷还羽对视,飘来飘去,“就是,先生说都是同窗,要来拜访一下。” 如果不是祭酒老头非要把她踢出门外勒令去认识同门,微生霜是死也不会主动开这个口的。 殷还羽这下是真的想笑:“哎,何必这么见外?请进,我正好在煮茶,还请试试在下的手艺哦?” 这姑娘一看就是不擅交际的模样,能主动上门还真是难为她了。 微生霜天生性格内向,长到这么大除了一个刀侍莲,从来就没有第二个同伴。她天赋奇绝,自幼修习咒术,祭酒老头惜才,见她修行刻苦,更是赞赏有加,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她的交友问题。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微生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不得把自己捆在太玄阁上。于是老头只好各种找理由,别的不说,只求能让她入世几分,多认得几个同龄朋友。 但是微生霜觉得,千里之外取人性命易,而主动与人说话难。 好在殷还羽是个圆滑的,莲也并不完全是充作装饰品。两人从茶道入手,很快打开了话匣子。他们当然也不会忘记了旁边的微生霜——就算殷还羽会,莲也不会——于是她抱着茶杯,倒也能插上两句话。 “果然是祭酒大人所迫啊。”殷还羽听莲说了这“拜访”的来龙去脉,差点就笑出了声,好悬憋住了,“微生姑娘十五年来,也没有一位闺中密友吗?” 殷还羽是真的有点好奇。他虽然也没有什么朋友,但这情况和微生霜不一样,毕竟有不少人,是以为自己是殷还羽的朋友的。 单方面的以为。 微生霜摇头。 “叫我微生就好。”她低声道。 “若非那时霜霜还小,大概连我也不会结识吧。”莲轻笑。 “咦?有客人?”崔濯注意到院中的热闹,从窗户里探出半个头来。很快他贡献出自己的茶点,也加入了花树下品茗的行列。就连檀上月都跳下了树,桌边已经没有凳子了,她就坐在一条隆起的粗大树根上,默默地听他们说话。 “这位姑娘”莲看起来有些吃惊,“松所不是不可以住女孩的吗?” 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竟然连他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存在?! “她不是学子,是我的剑侍。”崔濯解释道。 “如此。”莲点了点头,于是转头对着檀上月:“你好,我叫莲。阁下是?” 后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答道:“阿檀。” “你还没有实体?”莲接着问。 微生霜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举动委实很奇怪,莲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处事相当淡漠。这种追问的情况非常少见,少见得微生霜觉得有点不正常。 “她以前受了重伤,所以没有凝聚出实体。”崔濯的随口胡编已经达到了半真半假的最高境界,风轻云淡地扯谎,“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莲接受了这个解释,微生霜却微微蹙起了眉。她的右手依然端着茶杯,空余的左手隐于袖中单手掐诀,低声念了一句什么。 这是咒师最简单的凝字诀,可以让一切无形之物身形凝聚,从而能够被暂时触碰。如果是弱小的鬼魂,甚至可以给它塑造肉身。但这一次她凝字出口,却猛然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吸引力,就像是碧落海中吞噬船只的漩涡。自己的灵力通过凝字诀如同狂风撕扯的流云一般被疯狂吞入,那一瞬间从檀上月身上传来的吸引力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哪怕她把自己拆散了,恐怕也无法填满! 微生霜立刻散了手诀,脸色瞬间一阵苍白。 檀上月转头看向她,瞳色深沉,深不见底。 “怎么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异样,但在座的都是术师,崔濯立刻发声问道。微生霜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你的这个剑侍很强。” “凝”字诀凝聚实体所需要的灵力,根据灵体本身的强弱所需也是不同的。以微生霜的灵力,如果是普通的剑魄,为她暂时地凝出实体根本不需要花费什么。但是刚刚檀上月身上传来的吸力如果不是散得快,恐怕会直接把她吸成一具干尸。 这说明檀上月的实力,起码在自己的百倍以上! 她不肯多说,其余人便也没当回事。莲虽然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 过了片刻,又再饮了一盅茶,微生霜便起身说是累了,要告辞回去。她原本就生得眉目剔透,此刻脸色泛着白,更是有如半透明一般。她一走莲自然也要跟着走,殷还羽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挽留,极尽待客之道地送二人出门,微笑着请他们慢走,才重新扣上了柴扉。 此时夕阳西坠,天色已晚,崔濯收拾着茶具打算过会儿继续收拾屋子,却听见好友笑盈盈地道:“崔九,你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么?” “什么?”崔濯手里捧着青瓷茶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檀上月,她根本不是什么剑侍吧。”殷还羽依然是那样似笑非笑地说着,深金色的眼睛在夕阳中熠熠,有一种仿佛燃烧起来的炽烈光芒。他说的虽是问句,却用了完全肯定的语气,漫不经心得好像朋友之间的闲聊。 崔濯的手指一抖,上好的冰裂纹青瓷茶盏从他的手中坠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五章 崔濯打死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活得如此如履薄冰。 那天他被殷还羽揭穿,还以为要经历一番逼问——不从——严刑拷打——坦白从宽的心路历程,没想到对方居然就只是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便继续该怎样继续怎样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崔濯对着被打碎的青瓷茶盏呆立良久,心中翻涌起万千思绪,最终汇成了一句话 这茶盏多少钱? 他不会叫我赔吧? 不过眼下崔濯显然无暇顾及这种小事了,太学开课在即,他却在某个惠风和畅的清晨,发现自己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一身黑衣的人。 在太学中,你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人管你,唯有白、青、黑、月白和浅碧这五色不允许随便穿着。前三者是不同等级的学子服色,月白是夫子和学正们专用,浅碧则是太学内的医士穿着。而眼前这家伙穿着一身玄色衣衫立在院中的桃树下,挺拔的身姿就好像一杆刺进地面的。他腰间带着一柄长刀,长刀黑鞘,刀身笔直,同样笔直的漆黑长发高高在头顶束成马尾。本该是一片肃杀的气质,却偏偏生着一张格外俊美阴柔的脸,比寻常女子还要好看三分。崔濯手里端着洗面盆,一只脚跨在门外,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生为难。 “你是崔濯?”对方率先开口了。 崔濯傻傻地点了点头,心里不知怎的居然松了口气还好,听这声音不是师姐,是师兄。 “我叫柳朔寒,谢先生门下,是你的师兄。”柳朔寒冷冷地道,“先生听闻你是初入修道之境者,令我带领你熟悉环境、代导课业,为期一月。” 他说话实在是太过言简意赅了,崔濯愣了半晌,才终于听懂是什么意思。看来谢先生是担心自己不适应太学的生活,特意指派了这位柳师兄来做领路人。他不由有点小感动,也不介意师兄无礼地闯进自家庭院的事情了,便要请他进屋去坐。柳朔寒冷漠地拒绝,并且说道:“今日乃太学开课的第一日,卯时山门关闭,太学内的结界会全部撤去。每所院馆之外都设有阵法,如果不得其道擅闯,轻则伤,重则亡。” “啥?”崔濯瞪大了眼睛。 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么凶残?真的假的? 柳朔寒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却也没有做过多解释。他看了看院中日晷,淡淡地道:“现在正是卯时。我在院外等你,洗漱好了就出来。” “哦。”崔濯呆呆地应了。 隔壁的殷还羽不知道是走了,还是依然在熟睡,一点声响都没有。崔濯急匆匆地刷洗完,穿好衣服佩好剑,便赶紧冲出了院门。说是撤去了结界,感觉上与之前倒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崔濯一眼就看见了外面站在树下等候的柳朔寒,赶紧上前行礼:“柳师兄。” 时辰尚早,出门的学子却已然不少了。这附近住的显然都是白衣学子,三两成群地走过,偶尔前头会有一个青衣师兄带领,估计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初学者,先生让人来带领的。清溪边种了不少柳树,崔濯看见一个白衣学子也不知是手贱还是好奇,伸手就抓住了一条随风飘舞的柳枝,而他身旁的青衣师兄根本来不及制止。 惨剧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那看似青翠柔软的柳枝在被捉住的瞬间仿佛“活”了过来,细弱的枝条猛然暴涨,并且如同蛇一般顺着那学子的手臂飞快地向上攀援。无数细小的绿色树根从柳条的叶子底下伸出,宛如成百上千细细的发丝,刺入那学子的皮肤之下。他的整条手臂顿时肉眼可见地干枯、萎缩,好像被吸干了所有肌肉一般疾速地干瘪下去,直到变成一条蒙着枯黄皮肤的骷髅臂骨。而更可怕的那满树的柳枝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朝着他卷来,铺天盖地带着柔嫩绿叶的柳枝,却宛然是吸食血肉的恶魔! 直到这时,那学子的一声惨叫才堪堪出口。 “这是来自赤帝白骨岭的‘怨柳’,以活物的血肉为食。”柳朔寒居然带着一副司空见惯的淡然,给崔濯解释道,“看起来与寻常柳树无异,但只要触碰到,便会被吃得只剩一副枯骨。” 崔濯的脸煞白煞白的,白的就和他的一身白衣一样。 好在那位手贱学子的师兄尚算靠谱,在那柳条动作的第一时间“啷呛”一声背后的长剑出鞘,电光火石间已化作流星般熠熠的三尺寒芒,穿过漫天飞舞的柳枝,狠狠刺入了树身之中。那满树柳枝齐齐地一颤,然后就像是被烧着了尾巴一般飞快地缩回,才算是保住了那白衣学子的一条小命。 目送着那师兄弟二人急急地御剑而起去得远了,柳朔寒这才转头看向崔濯,神色依然是那么平淡,平淡得好像刚刚只是看见个倒霉孩子摔了一跤。 “今日课程是在鹿鸣苑,我带你去。” 这太学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啊啊!!! 崔濯强忍着心中如赤水河般狂奔的吐血冲动,想要假装根本没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却完全没法做到。他蹭蹭蹭地后退三步,确保那怨柳绝对不会触碰到自己。他不是没见过因为意外失去肢体的人,甚至就连死人也见得不少,但是却从来没经历过这么诡异的事情!而且柳师兄你也太过于云淡风轻了一点吧?这里是学院诶?同窗诶?亲眼看着师弟这样被柳树怪啃了一条胳膊一点反应都没有的吗?起码的安全都没有啊师兄!!! 我现在退学还来不来得及? “那个,柳师兄。”崔濯强绷着抽搐的面皮,他也很想像柳朔寒一样平静,可是完全没法做到,“你是不是应该告诉一下我,注意事项之类的?” “”柳朔寒露出了思考的神色,脸上的表情诉说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小事,“反正,别乱摸就好了吧。” 你这显然是现编的吧!!! 虽然是学院里最高的玄衣级别,但是感觉完全靠不住! 崔濯战战兢兢,跟着柳朔寒向北而行。鹿鸣苑位于太学的最北端,清溪从松梅二所淌过,最终汇聚成一片浅浅的小湖,湖边长满了茂盛的春草。崔濯还不会御剑,柳朔寒就也一起步行,隔着远远的便能看见湖心处是一座精致的小岛,岛上屋舍俨然,显然就是鹿鸣苑了。 湖边有一道土堆的长堤,远远地直通到岛上。崔濯完全不能理解这种麻烦的建筑,学院而已,居然还有亭台楼阁他以市井小民的心里暗搓搓地想着,未免太奢侈了一点。 而且也不实用。 “鹿鸣苑辰时开始上晨课,一旦开始上课,岛龟就会苏醒,直到一个时辰后下课才会继续沉睡。”柳朔寒领着崔濯走在堤上,一边走,一边周遭就有或是白衣或是青衣的弟子向他恭谨地行礼。柳朔寒也不回礼,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过去。崔濯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妙的意味:“岛龟是什么?” 柳朔寒停下脚步,看了崔濯一眼。 崔濯毛骨悚然。 “你没看出来么?”柳朔寒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盯着他,慢慢地道,“鹿鸣苑就是建立在龟背上。” 崔濯的腿一软。 意思就是,那玩意儿不是岛,而是乌龟?! 而且还会醒?会在湖里游泳?! “那那那那”崔濯看向脚下的堤坝,有某种不妙的猜测。 “对。”柳朔寒道,眼神里露出发现这块朽木还勉强能雕的欣慰,“这是它的尾巴。” 崔濯觉得腿好软,有点站立不稳。 “你最好别掉下去。”旁边柳朔寒看他摇摇晃晃,警告道。 崔濯看了看堤外清澈的湖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会游泳。” 话语出口的瞬间,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他想起了那棵吃人的柳树。 崔濯清楚地看见柳朔寒那张漂亮的脸上额头冒出青筋,然后被他硬压了下去。这位玄衣师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你看好了。” 他伸手从旁边的桑树上摘下一片树叶,然后随手往堤外一扔。轻飘飘的树叶显然附了内力,如同一粒石子般飞到了水面上。桑叶自然地漂浮于水上,然后崔濯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变得焦黄、然后干枯,然后碎裂开来,灰都不剩地消失了。 “” 崔濯的神情平静,呆若木鸡。 他应该猜到的。 这是什么鬼学院啊啊啊啊啊!!!! “以后不要说这种蠢话了。”柳朔寒慈爱地对他说,“不然带你的我会很丢脸。” * 这一路行来的打击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当崔濯走进书堂,依然有些神情恍惚。 他后悔了。他觉得比起当术师,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为什么一个学院里会到处是杀人陷阱啊!这是杀手训练营吗!!! “你在这里听讲,放课我再来找你。”柳朔寒说完,抬脚转身就走了。崔濯的心里充满了不舍师兄,没有你我真的好害怕,感觉活不过两个弹指。 “崔濯崔濯!”却有人兴高采烈地对他挥手,是殷还羽,“坐这边!” 这家伙居然早就到了! 崔濯倍受打击,也懒得找这货没义气的麻烦,蔫头耷脑地去好友身旁的位置上坐下。殷还羽位置挑的不错,正是整个课堂最中心的书案,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课本,此时授课先生还未到来,书堂里闹哄哄的,有人交头接耳,也有好学的学子已经在翻看书本预习吟诵。殷还羽显然不属于好学之列,他很好奇地看着柳朔寒远去的背影,戳了戳崔濯:“先生给你派遣了教习师兄?” “对啊。”崔濯道。 “不愧是谢先生,果然大手笔。”殷还羽啧啧有声,“玄衣的弟子很多都已经不回太学了,常年在外执行任务。整个太学的玄衣也就三百人,先生居然给你分派了一位作为教习真是奢侈啊。” 崔濯初入太学,准确的说,他连进入修行之界都才不过一月而已。所以他对于白衣玄衣这种等级制度并没有什么大的感受,只是全心沉醉于自己狗命不保的忧虑中。自从结界消失后太学内简直是步步杀机,不提种在寝居门口的怨柳和背负鹿鸣苑的乌龟、湖中的杀人水,这一路走来,崔濯已经看见了不少手贱或者自大的学子踩进各种奇奇怪怪的陷阱,被紧急抬去医馆救治。 他深刻地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 崔濯满怀悲伤地和殷还羽叙述此事时,他们的后桌正在和课本搏斗,字面意义上的。他们后面坐的是微生霜和羲兮,据说是因为翻书的姿势让课本感觉到不爽,于是羲兮刚刚打开课本,那书页的边缘就猛然变作两排锋利的锯齿,咔擦一口向着她翻书的手指咬下去。好在微生霜眼疾手快,迅速将砚台上架着的毛笔塞进书页之间,才让羲兮免于一场血光之灾。那书嚼了两下,呸一声吐出笔杆的渣渣发觉受骗,又一次向羲兮猛扑而来。然而这次羲兮已经有了防备,一巴掌把书按在桌上,用了两张最简单的封印符纸,将它牢牢贴住了。 “你放心,”殷还羽见看向后桌的崔濯面如土色,安慰道,“太学超出三界之外,乃是数千年前五帝合力开辟的空间。在这里最重要的一条法则就是不会死亡,而且有青幽谷的神医常年驻守,只要你别死的灰都不剩,总能救活的。” “我,我尽力。”崔濯哭丧着脸。 此时,清脆的一声磬响,传彻了整个书院。磬声悠长的余韵中月白色长衫的身影走进教室,闹哄哄的书堂里顿时一静。无论是翻书的还是聊天的学子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好学严肃的神色。 先生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六章 崔濯抬起头,去看来者是哪位先生。 出乎意料地,此人他竟然认识。一袭月白长衫,用帛带束在颈后的墨黑长发,没有携带武器,身边却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小侍女。谢旦夕在一室学子或狐疑或惊异的目光中踏进门来,而小侍女桃桃则守在门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转了转,显然是认出来崔濯几人,对着他们遥遥龇牙一笑。 带着侍女上课,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这一节课是经史,不仅是术师的,也是对于整个五帝城的经史通读。太学的课程自由,除了每日清晨的这节经史课,和学生自己的带领先生所教习的“术道精解”,其他的课程都可以自由选择。每个学生手中都有发下的一本册子,里面记录着所有的课程时间和内容、地点。前十日可以不必选定课程,而是去试听想要选择的课。如果觉得满意,就可以正式将此课程的名称写在专用的竹简上,于十日后交给学正大人,便算是你选定这门课了。 崔濯手头也有这本册子,里面的课程各个看上去都是不知所云,又让人好奇无比。什么“灵草与药理”,什么“符箓入门”,什么“兵法阵演”,甚至还有“鬼道初窥”。要知道鬼道可不算什么正统大道,术界对于这个的观感很微妙,有人认为只要用之有道、不做伤天害理之事,那么便也是术师的一种手段;也有人认为驱使鬼物乃是亵渎死者,为大不敬之罪。但是既然这两派目前还没有争出个长短,那么鬼道也就继续尴尬却倔强地存在着。一个学子一年只能也必须选择十门课,全数通过才算合格,所以每个人都挑得很慎重。 但这个与符箓咒法御剑术相比,听起来仿佛鸡肋般的“经史通读”,却是每个学子必须学习的课程。在一片灼灼目光中谢旦夕站到讲案前,不慌不忙,眉眼含笑,先是将自己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出乎意料的,这位看起来端正温雅的年轻夫子竟是个罕见的偃师,只这一点,就引起了大多数学生的兴趣。 * “在开始授课之前,”谢旦夕微微笑着,却是并没有打开书本,而是状似随意地问道,“我先问尔等,‘人’为何意?”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夫子为何问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不一会儿便有人举手,回答道:“人为万物之灵长,人之别与禽兽,则在于义。孟子曰‘无恻隐之心, 非人也; 无羞恶之心, 非人也;无辞让之心, 非人也; 无是非之心, 非人也’——是以学生以为,‘人’乃是‘义’。” 他的这一番回答引经据典,的确是个有才学的少年。书堂中众人都暗暗佩服,讲案旁的夫子也含笑点头。 “这位学子答得很好,于常世而言,‘人’确实是天地之灵秀所钟、有别于所有妖灵精怪,有自己的思想与智慧。有情有义,方才为‘人’。”谢旦夕颔首示意那位学子坐下,话锋却忽然一转,“然而于‘术’之一道,非也。” “在术师眼中,所有有人形、为人身之物,皆为‘人’。” 此语一出,满室哗然。崔濯惊异地和同桌的殷还羽交换眼神,显然都没有料到夫子竟然会口出这等狂言。他转头想去问后座,却已经有人把他的疑问问出了口:“夫子,学生不明白您的意思。” 发言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学生,他穿着太学统一分发的白布袍子,发髻用青色的布带高高束在头顶,生得目似朗星鬓若刀裁,本该是每个人都一模一样的服装,却硬是被这家伙穿出了几分战甲的味道。 学生里有人认识他,这人是卢国公——威校大将军的长孙,名叫秦欩。世人皆知黄帝城军制,惯例是三镇二威一柱国,威校大将军则正是“二威”之一。这就意味着秦欩的爷爷是兵部仅次于柱国上将寻一鹤的二号人物,端的是权势煊赫。教室里瞬间静了,学生们有的面露紧张之色,而更多的则是满脸好奇,想知道这位将门之后当面顶撞夫子,会有怎样的结果。 谢旦夕微笑着示意他继续说,于是那学生也就站起来,想了想,才有条有理地开口:“若是天下的有人形、为人身之物都可为人,那世上岂不就没有妖怪?北境的星纹白虎,碧落海青帝城的龙族,还有各种飞禽走兽、草木鱼虫幻化而来的人形他们难道都是人类吗?” 别看这学生长得英武,倒也不是脑子里都装着肌肉的笨蛋。他的这一番辩驳有理有据,教室中的其它学子不由对其侧目而视,一旁的殷还羽更是整个身体都侧过去,一手支颐一手抓笔歪在桌旁,面上虽是一向的似笑非笑,却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崔濯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殷还羽自己就不是“人类”。 “他们不是人类,但却是人。”谢旦夕道。 满堂鸦雀无声。 谢旦夕环视着台下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有探究,有好奇,有惊诧,更有疑惑。他依然挂着那淡雅如春风般的微笑,道:“人类是人,修成人形的妖灵精怪也是人。这位学子,我且问你,你可知这一堂之内,四十九位同窗,孰为人类,谁又是妖灵?” 秦欩茫然摇头。 谢旦夕又接着道:“那你又有何理由,说他们不是‘人’?” 秦欩愣住了,整个教室也愣住了。大家怔怔地看着夫子,都被他的这句话绕晕了,也镇住了。 对啊,既然大家都是人形,都有着人的身躯,那么为什么有是人非人之说? 何为“人”?又何为“非人”? “你坐下。”谢旦夕向下压了压手掌,秦欩便茫茫然坐下了。看着一室迷惑的目光,他用食指轻轻叩了叩讲台的桌面,“这便是我今日要教诸位的第一课。” “术师眼中,众生平等。但凡修行之辈,皆为同类,无高低贵贱之分,无草木鱼虫之别。这是每一位踏入术法修行之途者所必然、也必须恪守的准则和信条。这不仅是美德,更是尔等此后一生的命之所系。” “人言‘术师’,术为何物?术是方法,是技巧,是以一己之念、引天地阴阳之力为自身所用的技巧。若以言语弥引天地,为咒师;若以器物弥引天地,为剑师;若以符箓弥引天地,为符师诸如此类,统称‘术师’。若心无众生平等之念,即便是修成通天彻地之能、得大神通,也终会迷失本心,堕入魔道。” 谢旦夕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听在一室学子耳中竟如黄钟大吕一般,绕梁不绝。众人听着夫子的教导,神思却早已被他磅礴的语意所震撼,收起了急于求成的心思。初入这天下第一学府,又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很多学子或明或暗,都有一些翻云覆雨的心思。只恨不得三五日便能学来妙法,修成那一念电转十万里的大神通者,将天地万物都踩在脚下如蝼蚁般玩弄,岂不快哉? 谢旦夕则给了这些学子当头一棒。 他的意思很简单,持心不正,神魂不定,如何能得正道? * 课堂持续了一个时辰,而这一个时辰,崔濯明白了很多自己此前半生疑惑的东西。 比如为什么想成为术师还要熟读经史,比如为什么术师们在凡人面前总是收敛行踪,轻易不会动用自己的神通;比如什么是正法,什么又是邪道。每一种术师都有自己的禁忌,咒师的禁忌是说谎,妖师的禁忌是不能用自己擅长的法术杀人,剑师的禁忌是折剑,偃师的禁忌是杀生取材,诸如此类。如若犯禁,轻则法力全失变成普通人;重则反受其害,自己也要承受死亡一般的痛苦。 而关于正邪,谢旦夕只说了一句话。 “法无正邪,有正邪的,是使用术法的人。” 先生的眉目清隽,授讲之中,神采飞动。满堂学生无不是正襟危坐,就连殷还羽也收敛起一贯的嬉皮笑脸,端坐着听他讲学。论实力,谢旦夕可能不是所有的夫子中最强的,但他的博学和深入浅出的讲述已足以让所有学生倾倒。他出身白帝城的偃术世家,术界称之“西岭谢”,便是放眼天下,也是顶尖的术法名门。而谢旦夕天赋聪颖,幼时在家学苦读,成年后又曾行走江湖,游历五帝城,广交好友,却没有丝毫世族子弟的骄娇之气。他站在那里,就让人想起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是崔濯平生第一次有一种念头,想要成为先生那样的人。 一堂课结束,谢旦夕微笑着站在门口,学生们纷纷向他行礼告别,而后鱼贯而出。崔濯特意落在了最后,问谢旦夕道:“先生,请问您还教授什么课程吗?” 谢旦夕一愣,而崔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学生觉得,先生的课讲得极好。” 谢旦夕不由得笑了。他略微思索一下,道:“除了经史,我还教授阵法与偃术。不过以你的天赋,似乎更适合研习剑道,偃术的话旁听可以,但还是无需占用过多时间。” “仰慕公子才学吧?”小侍女桃桃得意得戳了戳崔濯的胳膊,仰起小脸笑道,“放心,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得无礼。”谢旦夕低声呵斥道。 崔濯被她说得脸红,只是一股脑地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他问谢旦夕要了课业的时间,便急匆匆跑出去和殷还羽会合。本以为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却见这家伙站在鹿鸣苑门口不远的桑树下,和那位课堂上提问的卢国公长孙相谈甚欢。秦欩生得身材高大,比殷还羽高了将近半个脑袋,所以后者要微微仰首和他说话。不过看这两人又是大笑又是拍肩的样子,竟然聊得挺高兴? 崔濯一直知道殷还羽自来熟,但也没料到他能自来熟到这地步。 “崔九,你来的正好。”殷还羽见他过来,却是笑着道,“这位秦公子也是谢先生门下,你说巧不巧?” 咦?崔濯愣了一下,旋即也是笑起来:“如此,又多认识一位同门啊!” 两人互相行过礼,便听得秦欩高兴地道:“谢先生说了,太学之中不分贵贱,你我便也可以以兄弟相交,以后也别叫什么‘公子’‘公子’的,我在家中年纪最长,排行老大,叫我秦大就好!” 崔濯点头,殷还羽却噗的一下笑出声来。见另外二人都不解地看向自己,他解释道:“你二人一个秦大一个崔九,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岂不是要改称殷五?” 鹦鹉? 三人一同大笑起来,最终还是决定以“秦兄”相称。因为之后还有课堂,交谈了不多时秦欩便告辞离去,崔濯和殷还羽则从鹿鸣苑走出,打算去食堂补一顿早餐。然而在长堤上行了没两步,崔濯猛然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才道坏了,自己完全忘记了还要等柳朔寒柳师兄! “怎么了?”殷还羽见他忽然停下脚步面色如土,不由问道。 “我”崔濯才说了一个字,一阵巨力从屁股上传来,直将他整个人踹得飞了出去,险些落进那要命的湖水中。好在对方的力道不轻,准头却也不差,正好将崔濯踹撞在一棵桑树上,震得一树嫩叶簌簌抖动。 崔濯鬼哭狼嚎地回过头,看见柳朔寒正一脸平静地收回脚,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无所谓,就好像刚才那个突然袭击的人完全不是他一样。 他有什么脸事不关己啊!!! 殷还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才看了看取代崔濯出现在身旁的柳朔寒,问道:“阁下这是?” 柳朔寒:“没什么,教育师弟而已。” 哪家教育师弟会把人踹到挂在树上的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七章 崔濯觉得,自己尚且算个正常人,而太学里的都是怪物。 按说自己也习武近十年,在凡世行走,虽说不是天下无敌吧,但好歹武力算得上中上,寻常危险都奈何他不得。 可是太学里的东西根本就不能以“寻常”二字来论啊! 柳朔寒尽职尽责地带着崔濯,第一件事就是游览整个学院。太学之大如果以正常人的脚程——哪怕是骑着马——自然也是不可能在一日内游遍的,但是柳朔寒不是正常人。他是一位剑师,随身武器“燃犀”“照夜”一对双刀,燃犀为长刀照夜为短刀,据说是出自同炉同一位匠人之手,是一对兄弟刀,所以也没有剑师们“一生只能与一个剑魄结契”的规矩,而是可以兄弟同奉一主。柳朔寒祭起剑诀,“燃犀”便化作一道昳丽的流光脱鞘而出,悬停于半空。崔濯战战兢兢地随着柳朔寒踏上飞剑不对,飞刀,感觉脚下一沉,那长刀看着不宽,站着却甚是稳当,就如同踏着平地一般。 “师兄,这就是传说中的御剑术?” 崔濯的心情是新奇的、激动的,并且满怀着跃跃欲试和对师兄的景仰。 “对。” 柳朔寒向来言简意赅,只用一个简单的字表达了对于师弟猜测的肯定。旋即他的脚下一震,长刀“燃犀”腾空而起,倏然向着高天之上穿刺而去。崔濯猝不及防,速度带来的狂风扑面就像是一堵墙当头拍了过来,差点把他直接从刀身上掀下去;而此时燃犀离地面已经有数十丈,要是掉下去,妥妥的十死无生! 虽然殷还羽拍着胸脯保证太学里不会真的死人,但崔濯并不想用自己的小命做实验! 他当机立断下蹲稳住重心并不要脸地死死抱住柳朔寒大腿,在一片风声的尖啸中声嘶力竭狂呼救命救命要死要死! 柳朔寒顿时整个脸都黑了,好在高天之上也没人看得见此刻的情形才让他按下了灭口的心。他厉声叫崔濯放手,然而性命攸关,崔濯哪里肯放,反而跟八爪章鱼似得死死缠住。狂风吹得柳朔寒的长发噼里啪啦扇得崔濯满脸满嘴都是,但是丝毫不妨碍他鬼哭狼嚎,并且涕泗横流。 救命啊夭寿啦,师兄要杀人啊!!! “放手放手放手!!”柳朔寒也不御剑了,反正燃犀自己会维持平衡,而是抓狂地去掰崔濯的手。后者死都不放,开玩笑,这一松手要是掉下去怕是直接摔成肉饼,他可不觉得柳朔寒会捞自己! “我设下了避风结界,”柳朔寒咬牙切齿,转而掐住崔濯的脖子拼命摇晃,“你掉不下去的!松手!” 崔濯被掐得口吐白沫,估计自己就算不摔死也要被柳朔寒掐死,不得不被迫放开了胳膊。柳朔寒立刻如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开,而且毫不客气一脚踹在崔濯的脸上将他踹倒在刀背,然后飞快地抛出袖中的另一柄短刀“照夜”。 照夜的长度仅有一尺,用来载人未免短了些,柳朔寒却完全顾不得这么多,一个箭步就跳了上去,远离崔濯,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外袍脱了,也不知道塞去了哪里。崔濯冷静下来,发现确实除了一开始的狂风,渐渐地风开始没那么大,一层淡金色的薄薄结界如圆球般将整个长刀包裹起来,刀行依旧如电,却已经不再风力逼人。 “主人自幼洁癖严重,最怕别人触碰,这次也算是大劫了。”一个身姿俊逸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崔濯身边,虽并未立于刀上,却浮在空中与长刀并肩而行。他穿一身深青色的袍服,面容温和清隽,却生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 崔濯愣了片刻,目光在对方靛蓝色的长发和金色的眼睛上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柳朔寒的刀侍。 “我叫燃犀。”对方轻声笑道,“阁下脚踏的,正是我的本体。” 那边柳朔寒权衡再三,勉强按捺下想连裤子都换掉的冲动,从储物的法器中取出一件新的玄色外袍换上。他一张俊脸黑得跟锅底似得,看到燃犀化形而出,干脆把事情都扔给他了:“你来的正好,我回去一趟,你为崔师弟解惑。” 他的“师弟”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强自按捺的熊熊杀意,听得崔濯一缩脖子。燃犀含笑行礼应“是”,柳朔寒便一个急转,驾驭着短刀照夜飞驰离去。 崔濯坐在刀身上,尴尬地和燃犀对视。 * 太学虽然名为学院,实际占地却极为广大。它是四万年前五帝联手辟出的空间,临于凡世之上,却又与凡世有所关联。但凡大神通者若是能够自己开辟空间,便可以为这个空间定下专属的“法则”,而太学的“法则”,就是不死。 当年五帝创立太学,以“金木水火土”五道神符附于自己的随身法器上,化作撑起整个空间的支柱。而神符所在之处便是那一行灵力最盛之处,金利,木韧,水柔,火烈,土厚重,若有学子需要借助五行之力修行,在此处往往可以得到加倍的好处。是以太学中的各处书堂学馆所选位置也与这五处息息相关,比如说方才晨读的鹿鸣苑,就是在木与水两处神符的中点上。 木性温厚,生生不息;水意清冽,清澈灵动,此二者相合,正是最适合学子们晨读修学的所在。 “水之神符所在之处便是太学内诸条溪水的源头,名叫听弦湖。它的所附法器是一枚玉牒——你看,便是此处。” 燃犀将飞刃略略降下,为崔濯讲解道。柳朔寒是个暴脾气,燃犀的性格却极温和,一双金色的眼眸中仿佛永远吹拂着春风十里。崔濯听着他的话向下望去,只见脚下正是一片浩瀚水域,四面俱是茂盛的树林与草甸。一道道清澈的溪流水脉从湖边蔓延出去,清澈灵动,在繁盛枝叶间若隐若现。大湖之上遍生了翠碧莲叶,湖边则生长着香草菖蒲。座座浮桥与楼阁低悬于水面之上,道道水柱从湖面升起,托起精美楼阁,竟然全都做玲珑的透明之色。那亭台楼阁相互勾连,飞檐墙壁上浮现出道道扩散的涟漪,就如水波构成。不时有青衣白衣的弟子穿行于楼阁之中,便如优雅的水鸟翩行水上。 “这些楼阁亦与湖同名,称作‘听弦居’。主要教授水镜观测与占卜之术,所以平常学子也挺多。”燃犀及时地讲解道。 “那些楼阁,”崔濯好奇道,“都是水波构成的吗?” “是的。”燃犀颔首道。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这句话,那湖面上的透明楼阁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剑气。剑气的生发之处正在他们脚下,燃犀急忙闪躲,只见湖水猛地炸开,一道足长三丈的透明剑光破水而出,竟是自下而上、一剑刺入那透明楼阁之中! 这一下变故陡生,不只是是飞刃上的崔濯,便是行于浮桥上的学子们也是纷纷尖叫躲闪。要知道太学中一旦开课可从来不设什么防护结界,那破水一剑声威如此骇然,若是被劈中,纵然要不了性命,皮肉之苦也是少不了的!无数惊呼中那剑气击中楼阁,“哗啦”一声大响,竟是将一座透明楼阁都整整齐齐地劈作两半! 崔濯都做好了准备看见整座楼台轰然坍塌,奇异的事情却发生了。只见那剑气过后,两半楼阁的断口处分别有细小水柱从墙壁上生出,它们飞快地交织连接,就如同无数生长的细细藤蔓,竟是将两半楼阁相连,然后拉扯着拼合起来! 水柱之中楼阁复原,完好如初。那剑气却好似不死不休似得,一声轰鸣后再度出击,冰冷的剑芒映着日光,竟是湛湛然如水中寒璧。但这一次它可不再有那样好的运气,剑芒才出,湖面已经一声炸响,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巨浪暴掀,当头与剑芒撞在了一起! 爆破的巨响有如平地惊雷,炸得崔濯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胸口心跳如鼓,竟是血脉激荡。燃犀察觉他的不对,大袖一挥,一道淡青色的光网从刀身浮现,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剑芒与水浪一同消散,那浮于湖面的楼阁晃晃悠悠卸去力道,倒是丝毫不受影响。一个弹指后有人影驭飞剑从楼中激射而出,他穿一身青衣,神情间却甚是狼狈;而他的身后簇簇细小的寒芒急追而至,因其高速的窜动,在日光下只见光彩熠熠,却是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瞬息间逃窜的人影已被寒芒追上,“噗噗噗”一连串让人胆寒的声响过后,寒芒从那人后背刺入前胸穿出,已是化作了猩红血芒! 而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暗器机关,而是一连串浑圆的水珠! 崔濯的瞳孔都缩小了,那是何等的奇术又是何等修为,竟然能将温润水珠,化作夺命凶器! 那水珠——此刻已经改叫做“血珠”了——穿透了那青衣人的身影,却还是不肯罢休,竟又在半空中急转回还,再一次从那人的前胸穿入。依旧的噗噗声不绝,那水珠来回穿刺,便如嗜血的蜂群,顿时将那青衣人的上半身打得也和那蜂窝一般。青衣学子的口中鲜血狂喷,连人带剑都失去了控制,“扑通”一声落入了水里,浮出大股大股猩红的血花,狰狞而妖艳。 楼阁之中,满室骇然。一室学子都被这惨烈的一幕惊呆,却见那始作俑者的白衣少年一个箭步跃上书案,伸手便揪住对面面如土色的青衣学子衣领,举拳便打。对方是个生得娇俏的少女,他也毫不怜惜,一拳过去,直将她打得口鼻出血,如花似玉的脸颊顿时肿得有二指高。那少女顿时哭出声来,想要以术法反击,奈何对方出手如电,只要她一张嘴,立刻就是一拳,揍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出手狠辣。而四周噤若寒蝉的学子中唯独有一个站在他身后的白衣少女,不但不害怕,反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看少年揍人。 这少女的白衣下露出半点鹅黄裙角,正是才刚刚入学的祝丝绦。而揍人者自然是她兄长五个金铢一年雇来的金牌打手暮,只要祝丝绦不叫停,他就敢把人揍到打死为止。 这一堂课教授的是水镜,只是先生还没来,课堂上先是打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八章 当夫子走进书堂时,正看见暮抓住叶嘉月的发髻,将她的脸按进几案旁的水镜里。 所谓“水镜”,乃是以容器装满清水,放在静室施于术法,用于简单的占卜与观测。书堂中为了方便教习学子,便在每人的书案边摆设了一只装满湖水的瓷瓮。 暮正是把叶嘉月的脸按在水瓮里。 这件事的起因,只能说是四个字,自作自受。 太学此处,因为不会死人,又学院里处处有阵法与怪物,就颇有些强者为尊的意思。于是开学之初师兄师姐们找找新生麻烦、立一立规矩就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虽说但凡是不那么无聊的学子都不会去玩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游戏,但也不乏就有人专门期待着这天,等着捉弄欺负一下新来的同窗。 不幸的是,水镜刚好是青衣与白衣可以一同选择的课程。 更加不幸的,太学今年新入一千八百学子,在选择水镜这门课的新生中,便有暮和祝丝绦二人。暮虽然排名第一,祝丝绦却是吊着车尾进的,险些没考上。于是秉承着“柿子要捡软的捏”的古训,叶嘉月等人找上了祝丝绦。 叶嘉月和季夜,都是属于同一位教习先生门下。叶嘉月在青衣中算是少有的天才,未曾重修便成功从白衣升为青衣,今年方才十七岁,更兼容貌出色,在本就稀少的女学子中是鹤立鸡群一般的人物;而那季夜则天赋一般,但他是太学中季司业唯一的孙子,自幼就把丹药当饭菜一样吃,虽然留级两次,总算也勉强升上了青衣的诚心堂。司业对季夜甚是爱重,不仅宠溺,更是将自己的三道剑气封入玉符,留给孙子做防身之用。 司业大人一生专修剑术,浸淫剑道四十余年,他的三道剑气不敢说开山断水,但对付太学内几个没深浅的学子,想来问题还是不大的。所以季夜在太学向来是横着走,莫说学生,便是造诣差些的夫子,他也不是不敢惹上一惹。而叶嘉月则是季夜一直想要讨好的对象,作为这一届青衣学子中容貌最美、天赋最佳的女学子,她的追求者向来不少。 既然竞争者众多,那就得拿出诚意来。 彼时叶嘉月正和季夜站在同一张案边,案旁摆着用作水镜的水瓮。她端起案上的墨汁,手腕一倾,直接将它倒进了自己的水瓮里。然后叶嘉月走到祝丝绦案前,微笑行礼,道:“这位同门,嘉月的水瓮被墨汁污了,想来无法用作水镜,可否与同门换一个使用。” 她说的是询问句,语气中却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祝丝绦看了她一眼,同样笑吟吟地开口:“那我用什么?”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让你换,你就换,叽叽歪歪地是皮痒吗?”叶嘉月还没说话,季夜先是拍案而起了。他讨佳人欢心的诚意显然是日月可鉴,只听得啷呛一声,季夜腰间佩剑出鞘,指向祝丝绦,只是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便看见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身影向前一步,伸出二指,夹住了自己的剑锋。 季夜一惊,想要把剑抽出来,却竟然纹丝不动。要知道剑师的剑和寻常武者的剑可不一样,运剑的不仅仅是臂力,更是剑魄的力量! 祝丝绦微笑的神色不变,心说我确实不能打,但是我有钱啊,五个金铢一月你当白花的? 暮手腕一抖,直接把剑从季夜的手中夺了下来。他正打算将长剑扔出窗外,却见季夜涨红着脸色,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符牌,用力摔碎在地! 湛然剑光从湖面而起,映得满室苍然。暮的神色一凛,他伸出另一只空出的手抓住祝丝绦的腰带,携着少女急速向后飞退。一道湛碧色的剑光破墙而入,飒然一声巨响险险擦过他的鞋尖,竟是将整个水镜的课堂都斩成了两半! 室中一片惊呼,满室学子无论是青衣还是白衣都是相顾骇然。这等威势的一剑少说也要一甲子的功力,虽然有人知道季夜身上总是揣着爷爷给的三张剑符,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开山之力! 满室惊呼,季夜却又是得意又是羞赧。得意是得意于学子们敬畏的目光,羞赧是羞赧于这样的一剑竟然被那白衣的小子躲开了。他毫不犹豫又从袖中取出第二张剑符准备捏碎,这一次暮却早已有了准备,剑光才起,便被他唤起巨浪,凌空拍碎! 季夜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他的反应可以说是很快了,却依然没能逃出暮的追击。满室的青衣白衣们都呆呆地看着这少年向着自己的水瓮伸手虚空一抓,满瓮的清水腾空而起化作蜂群般的水珠,狂啸着直追而去!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暮打死一人,打伤一人,想也不是小事。祝丝绦原本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谁知道夫子来了之后根本不叫她进门,只让暮一人和叶嘉月入室受训。 这一下事情就草鸡了。 祝丝绦蔫头耷脑地候在外头,一张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暮虽然能打,口舌上却是十个他也拍马追不上祝丝绦别说祝丝绦了,哪怕是叶嘉月他也争不过啊! 算了,估计争都不会争。 祝丝绦想到这里,突然更紧张了 万一他把夫子一起打了,那可得怎么办? * 石一二正缩在自己的小院中,卷在被子里蒙头大睡。 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但石一二的卧室中悬挂着厚厚的窗幔门帘,完美地将光线阻隔在外。石一二睡得很香,房间里也很舒服、很安静。这原本是个如以往般平凡悠闲的一天,却被一个清亮的童声打破了。 “主人!”一个银发碧瞳的少年男童一脚踹开房门,用力之大,直将两扇房门轰得飞了出去,正拍在石一二的被褥上,将他哎哟一声拍醒了。 “主人别睡了!曾夫子送来传书,要你去听弦居一趟!” 少年把门扇挪开,抓着石一二的衣领子,硬是把他整个从床上提了起来。石一二被勒得直吐舌头,少年却丝毫不在乎他的反应,直接把他从床上拖下地,又拖着向门外走去。石一二一边挣扎,一边嗬嗬有声地道:“腊,腊肉!放手!” 要勒死了! “你才叫腊肉!你全家都是腊肉!”少年大怒,倒是不拖他了,转而掐住石一二的脖子,摇晃! “腊肠!腊肠!”石一二惨叫! 鱼肠怒发冲冠。 暮笔直地站在房间里,他的前方是坐在太师椅上的曾夫子,也就是叶嘉月和季夜的教习先生;曾夫子的旁边坐着教授水镜课程的夫子,膝前则是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的叶嘉月。 要说暮下手可真的是不轻,虽然先动手的是季夜,但叶嘉月他也没放过,理由则是 谁让是她倒的墨水? 这事情其实说大不算大,太学中并不禁止私斗,只是禁止跨级欺负师弟师妹,比如青衣约战白衣。但问题是现在被打的是青衣,而且还是被一个白衣打了哪怕就是院规,也没有提过这个。 季夜已经被抬去医馆疗伤——或者说,复活——了,所以在场的“受害者”只剩被打成猪头的叶嘉月一人。此情此景之惨,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叶嘉月哭得双眼红肿,只可惜此时她的脸也是肿的,就失去了美人我见犹怜的风韵,反而还有些好笑。两位夫子均是觉得暮做得过份,季夜也就算了,嘉月怎么说也是个姑娘,怎能出手如此之重? 暮不声不响,不论两位夫子好说歹说,既不出声,更不认错。直到湖水的墙壁一阵波动,房门处泛起涟漪,一个神态懒散的青年一瘸一拐,带着祝丝绦走了进来。 暮转头去看后者,而少女也看向他,又瞧了瞧被打成猪头的叶嘉月,想笑,却赶紧忍住了,只是低下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夫子们都没有开口,她自觉地理了理衣襟,就要跪下。 石一二抬袖一拂,一道无形气劲挡在祝丝绦膝前,竟然不让她下跪。祝丝绦一愣,便看见石一二推了推单边眼镜,懒洋洋地道:“天地君亲师,除此之外,都不必下跪。” 祝丝绦低声应是,于是站去了暮的身旁。 石一二拖着条腿走到叶嘉月面前,也没仔细看她,只是瞟了一眼她身上的青衣,随意问道:“你是青衣学子?” 叶嘉月自顾着哭,根本没有回话。倒是曾夫子脸上先挂不住了,开口道:“石夫子” 石一二压根不理他,而是接着道:“你一个青衣,被白衣打成这样,还有脸哭?” 叶嘉月的哭声顿时一噎,而其余人也都同时怔住。石一二这一下出人意料,他不问缘由,甚至根本不讲道理,而是给出了一个让人完全哑口无言的回应。 青衣被白衣打败,无论原因为何,确实都是不占理的。 “曾夫子,在下觉得,这位青衣学子的实力问题,还需要商榷啊。”石一二最后道,一手一个拎起呆若木鸡的暮和祝丝绦,打了个哈欠,依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意思性地向对面点了点头,“那么,在下先告辞了。” 祝丝绦目瞪口呆。 等一下? 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一共才说了几句话? “石夫子!” 果然,叶嘉月的老师怒了。曾夫子拍案而起,不但一张老脸气得铁青,腰侧的佩剑也啷呛一声跃出吞口二寸:“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石一二反问回去,“什么什么意思?” “太学收授弟子,第一课就是五德!仁义礼智信,你看这个,这个竖子!他占了哪一条?”曾夫子气得花白胡子乱颤,连带指着暮的手指都开始哆嗦,“今日他敢杀同门,明日他还有什么不敢杀的?” 石一二转过身,一双半睁不睁的眼睛总算在同僚的暴怒面前清明了少许,似乎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然后点点头:“哦。” 再接一个反问:“所以呢?” 曾夫子显然也了解石一二的秉性,压根就没指望他有什么建设性的回答。老头再次一拍桌案,“喀喇”一声,上好的酸枝木几四分五裂:“把他交给我处置!” 石一二这下彻底不迷糊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单边眼镜,竟然“嗤”地笑了一声。 祝丝绦十分震惊。 这个人别的不说,头是真的铁!曾夫子都气成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而原本与祝丝绦站在一起的银发男童却默默向前一步,他的动作十分轻微,在场那么多人,几乎无人注意到他这一步就像是踏进了无形的空间,竟然在空气中悄然隐去了身形。 “凭什么?”石一二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二十九章 太学制式,设祭酒一人,便如帮派的宗主,门派的掌门,是统领全局的存在。 祭酒之下,设司业二人,掌学业训导之则。司业之下则是学丞,负责赏罚之事;学正,统管夫子们的事务;主簿,计算收支财务。再之下就是夫子们了,太学对夫子们放得很宽,除了带好自己的弟子们之外他们爱干嘛干嘛,只要不是把五柱神符拆了或者把后山炸平这种大事,基本没人管。 所以哪怕被打死的倒霉鬼季夜是仅次于祭酒大人的二号人物——季司业的独苗苗孙子,石一二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死了就死了嘛,又不是不能复活。欺压师弟师妹不成反被打,这是活该,你要欺人,就要有被人欺的觉悟才行。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一切便宜都让你占了,还不用付出点儿代价的? 哪怕自己这边不占理,石一二都能死不认账,更何况这次确实是对面没道理。于是他非常欠揍地冷笑一声,用向来慢慢悠悠、此刻听起来却让欠揍程度疯狂飙升的声音道:“太学内犯事,都该去学丞那里领罚。你要自己处置,就是因为他根本没犯学规吧。” 曾夫子被一语道破,不由得在怒气之上更添几分羞恼,简直是气炸了肺:“石一二!你当老夫年老无能吗!” 教授水镜的无辜夫子早就走了,人家还要授课呢。所以此刻房间里除了两位针锋相对的夫子,只剩暮、祝丝绦和叶嘉月三个学子。眼见两位先生马上就要打起来的架势,祝丝绦四下里一环顾,果断只有自己能上,赶紧过去打圆场:“那个,先生,季师兄和叶师姐挑衅我们在先不假,但是暮他可能下手也过于重了不如这样,大家都是同门,我们找些药材和银钱,去向季师兄赔个不是就好。” 祝丝绦一点都不介意季夜是被打成了怎样、能不能复活、复活了又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但要是两个先生打起来了那就有点不太妙,这才刚入学呢,第一堂课就闹出这么大风雨,她可不想变成万众瞩目的焦点! 天可怜见,我只想安安静静混完几年! 曾夫子还没有开口,石一二却先说话了:“我本是一介散修,平常有钱就花,没钱就睡,也很是自在。是谢旦夕那厮诓我,说什么来太学就有的吃有的睡,想翻阅古籍还有太玄阁,只要不犯学规、带个把徒弟做饭票” 等一下,饭票?祝丝绦瞪大了眼睛。 石一二越说越烦躁,干脆一把把额前的乱发都捋到了头顶上,露出一双罕见的幽碧色眼睛,莹莹的绿就好像林中猛兽:“结果你这老头废话连篇喋喋不休,实在是烦人!我的徒弟,要不要给你来教?” 他没有桌案可拍,爆发出的气势却远比曾夫子更加可怖。整个房间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所笼罩,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鱼肠的身影消失不见了,于是心脏就好像被无形的手掌捏住,连跳动都变得迟缓起来。 刺客如果消失,必是准备杀人。然而没人知道他会从哪个地方出现,他们只知道一旦鱼肠的剑芒出鞘,就要用血来祭奠。 专擅刺杀的剑,将它的锋刃横在了敌人的咽喉上。 * 最终,曾夫子还是没敢继续追究下去。 石一二来到太学的时间很晚,也就是一两年前。所以没人知道这家伙此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显而易见的只有他的懒,常人无法理解的懒。他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一天有一大半的时间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像是在梦里。但是现在曾夫子,还有叶嘉月,他们虽然依然不知道这个人此前是做什么的,却知道了决不能随便惹。 听说山中的老虎也很懒,总是躺在舒服的地方睡觉或者晒太阳。但是它们一旦到了捕猎的时刻就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专注和迅猛,哪怕是最矫健的羚羊、最灵巧的野狐,也躲不开猛虎的一记扑杀。 打盹猛虎不睁眼,睁眼便杀人。 一走出教室门,石一二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仿佛三天三夜都没合过眼。鱼肠剑在门边显形,撅着嘴抱怨老头一点都不好玩。石一二打着哈欠,对两个徒弟谆谆教诲:“你们两个下次要是打人,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打,盖布袋会吧?实在不行,你就跟人家的夫子说,太学的规矩,谁强谁有理,反正你们现在都是白衣,不存在欺负师弟师妹的问题。” “是。”祝丝绦从善如流,满口答应。完了想一想,又问道,“可是先生,如果对方不肯罢休呢?” “越级杀伤是不用追究的,被师弟师妹打了,这叫手艺不精,活该。”鱼肠抢答道。 “嗯对。要是对方还不依不饶,那你就告诉他,你是石一二的徒弟。”佝偻着背拖着腿,懒散的青年慢悠悠地回答,“不服的就上门来打,鱼肠剑下,还从来没有留过活口。” “哇哦。”祝丝绦感叹,真粗暴,真彪悍,她喜欢! 暮闻言也转过头,默默地看了旁边银发的小少年一眼。鱼肠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转过脑袋,对这位日后的太学第一刺头龇牙一笑。 灿若骄阳。 * 傍晚时分,柳朔寒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崔濯小心地上下打量着这位师兄,他显然是全身沐浴过,甚至还洗了头,头发到现在都没干透,带着点湿漉漉的光泽,用头绳高高束起。之前的那身玄衣换过一套,虽然仍是同样的黑,但是有了些许细微的差别,比如原本宽大的袍袖变成了紧窄箭袖,下摆简单了很多,腰带上则多了挂刀的佩环,比起此前的风雅,更有劲装的风范。崔濯十分狗腿十分谄媚,夸赞道:“师兄换过一身衣服,更加丰神俊朗了。” “哼。”柳朔寒却是毫不领情,冷笑一声。他手上捏着一叠信封样的东西,却是用雪白的纸裁成的,和寻常的淡黄色信封截然不同。见他心情尚好,崔濯便问道:“师兄手中的是什么?” 难道是传说中的委任状?太学的学子,青衣以上级别都可以去辟雍居接任务,接取了任务就会得到一封委任状,完成后雇主给盖个章,就能回太学拿奖励。玄衣不愧是玄衣,居然一个人接了这么一大叠委任状! “是战书。”柳朔寒冷冷地说。 崔濯一愣:“战书?” “太学里想要升品级,课业时间足够、通过文试,也可以选择不进入试炼,而是挑战一位比你等级高的师兄师姐,打成平手以上就能升级。”柳朔寒抖了抖手上的信封们,哗啦啦一阵响,“会被留级的学子九成九都是没能通过试炼,留用的期限内不论何时战胜了师兄,都可以直接晋升。” 崔濯看了看对方手里的一沓纸,少说也有十几张。 “你要打十几场?”崔濯看看柳朔寒一身的劲装,忽然有点小期待。 玄衣师兄的战斗!大开眼界的机会到了! 柳朔寒盯着他,却忽然冷笑了一声:“我穿这身衣服是为了揍人方便——” 崔濯虎躯一震。 “但是揍你也很方便。”柳朔寒接着道。 崔濯吓得站直了。 “燃犀。”柳朔寒却是看向侍立在侧的刀灵,“他适应了御风么?” 燃犀看向崔濯,笑了笑:“还行吧。” 柳朔寒点点头,转向崔濯,警告道:“我带你去演武场。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再敢碰我,我就把你从刀上踹下去,然后直接去医馆领尸——懂?” “我懂我懂。”崔濯听这话是要带自己去观战的意思,忙不迭点头。 太学四面,无数昳丽的流光从地表掠起,向着演武场的方向疾驰而去。每当开学总是挑战者格外多的时候,大家都想看个热闹。此时不论白衣青衣、反正最后一节课程也结束,吃过晚饭,正是适合围观演武的好时机。崔濯乘着柳朔寒的飞刃站在高空,遥望各种法器的光芒摇曳而起,有一种站立在海面、而目见无数游鱼上浮的错觉。 太学很大,但主要是分成四个部分,南面青魇山,北面听弦湖,东面迷踪林,西面的工造坊和正中的辟雍居。演武场便位于青魇山的山脚下,是依山而建的十数个巨型玄武岩校场,有的坐落在山上,有的则悬浮在空中。每个场地都有五根高耸入云的铜铸擂柱,分五方立在校场周围,支撑起巨大的防护结界,防止观众被波及。 柳朔寒的飞刃降下,却是落向了悬浮在十余丈的高空中、位置也是最高的一个校场。 柳朔寒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信,凌空抛向校场结界。淡金色的结界在触碰到印信时“嗡”地一声轻响,消失了。下一个弹指飞刃凌空而过,他的身影已经穿过结界、到达了擂台上空。 崔濯随着师兄跳下飞刃,“嚓”的一声,长刀“燃犀”落下,插进玄武岩的地面。他抬头看看对面,却忽然有点懵因为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三个四个,而是一溜儿十来个青衣的师兄师姐,个个带着兵刃,也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两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青衣学子中走出一人。那是个背着长剑的青年男子,向柳朔寒拱手为礼后,问道:“请问师兄,战书上的时间是否记错了?” 他直接把旁边的白衣崔濯给无视了。 “没错。”柳朔寒回答。 战书虽然是对面下的,但是场地和时间却是由被挑战者来定。 “那”青年有点迷惑,“在下和那边的十三位同门,都是今日在这艮一擂台上,与师兄对战?” “对。”柳朔寒道。 “演武场只开放至戌时,而此刻已是酉时,只有一个时辰了。我等共有十四人,师兄的时间?”青年继续道。 “足够。”柳朔寒冷冷地说。他一抬手,原本消失了的金色结界重又亮起,那枚小小印信落入他掌中,而后猛然炸开成无数金色的碎屑。夜风轻扬,插在地面的长刀一震,忽然发出阵阵龙吟般的清啸! “你们谁先上?”柳朔寒淡淡地问。 “等一下师兄!”崔濯失声叫到,“我还没下去!” 要死!这个校场怎么出去?结界可以直接穿过去吗? “不必。”柳朔寒的神态依然是那样平静而冷淡,与其说冷漠,不如说是无所谓,“站的近,看得也更清楚。” 校场之下,结界之外,里面八方不时有流光聚集,都是来观战的好奇学子。青衣对于玄衣的挑战并不多见,所以十数个校场,艮一校场聚集的观众竟是最多的。 太学学规,挑战高阶师兄,必须一对一单挑。若非如此,柳朔寒很乐意一次性把这群人全都解决了。 崔濯站在柳朔寒身后,心里简直想哭。别人观战,是在安全的地方放心旁观;他观战,可是站在风暴中心啊!自己才是个刚刚入学的白衣学子,柳师兄就不怕自己被哪一招波及直接去医馆躺尸吗! 那边的青衣们也不废话,短暂的商量后,之前说话的那位青年站了出来,“啷呛”一声背负的长剑出鞘,他将剑提在手里,向对面的柳朔寒抱拳行礼:“青衣云晓声,请柳师兄赐教。” 柳朔寒微一点头,算是还礼。两个人好像都无视了崔濯的存在,也根本没思考过会不会波及他的问题。崔濯只觉得眼前一花,黑色和青色的身影陡然间仿佛消失了一刹而下次再出现,刀剑相交,金铁之声传彻校场! 崔濯的眼直了。这两人竟然拼体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章 崔濯小心翼翼,蹭到了校场的边缘。 “燃犀”是一柄笔直的长刀,刀身很窄,仅有三寸不到;长度却惊人,足有三尺六寸。崔濯自己也提过这把刀,它看上去轻薄,提在手里其实出奇的沉,估计在四十斤上下。但在柳朔寒手中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他踏前一步,寒光破开夜空,掌中挥出的已不是长刀,而是银色的弦月! 刀刃的弦月! 云晓声的兵刃则是一柄短剑,剑身轻薄,泛着湛然的青光,即便不一定是什么神兵古剑,但也由百炼精钢打造。他正面接下了那道弦月,长刀撞击在剑身,火花四溅,将他足足震退三步。刀的重量加上柳朔寒的臂力,就像是一柄攻城锤迎面撞来,震得他的一条胳膊都麻了,虎口剧痛,短剑差点脱手。柳朔寒却没有给他反应和恢复的时间,短短一次交锋后他变劈为切,旋身横斩。刀光如同匹练般凌空抛开,这一次云晓声再不敢硬接,只能仗着身法轻灵赶紧躲避。 崔濯大开眼界。 在他的想象中,术师这种主要依靠灵力和术法战斗的类型,应当是两人都站得远远地对轰,却不料这两人的武功竟然也都不低。云晓声剑走轻灵,腾挪之间,潇洒而迅捷,长剑荡开氤氲清光,如同秋水;而柳朔寒势大力沉,刀身带着泠泠的淡青色,就像边塞的月华般冷冽。如果是术法崔濯可能看不懂,但武功他是懂的。在他看来柳朔寒根本就是信手而为,不像打斗,倒像是喂招。 师父教徒弟的那种喂招。 这不是挑战吗? 崔濯看着这两人刀来剑往,银色的剑华与淡青的刀光相织,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带着刀兵杀伐的凛凛寒气。他身在刀光剑影之中,却有一种奇妙的局外之感,仿佛那刀剑的影子都在目光中放缓,一招一式都清晰如同布匹上的经纬分明。云晓声的剑很快,柳朔寒的刀不快。但云晓声的剑却永远越不过柳朔寒的刀,他的每一次出剑的意图都会被洞悉,然后就发现燃犀早已等候在那里。 连崔濯都看得出来,这位青衣师兄和柳朔寒的差距,太大了。 他被对方完全地压制,只能按照燃犀的节奏来出剑。 如果只是看他使剑,大概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的。毕竟云晓声练剑十年,他的造诣哪怕还不及“道”的程度,“术”上却已然是罕见的高手了。可他的对手是柳朔寒,柳朔寒使的是刀,他的刀却仿佛已经不是武器,而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挥洒之间如臂指使,不见得有多快,但就是能将对方逼的左右支绌。 飒然风响,云晓声一个铁板桥,上半身猛然向后仰倒,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似得。随着他这一闪燃犀的刀锋险险掠过眉间,月华般的淡青色刀光,映得他的眉都凌冽如霜。只要再后退一步他就出了校场的范围,但那一刀的招式微微有些用老,刀锋斩断了他扬起的鬓发,似是一时间没能收住。抓住这个时机云晓声顺势将手中短剑一抛,干脆双手向后撑地,一个空翻闪到了旁边。闪身的空当他抬手捏诀,那剑在空中一翻,竟是稳稳停住了——然后微微一晃,惊电般向着柳朔寒穿刺而去! 这一下局势陡然逆转,崔濯不由自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平心而论他跟柳朔寒是一边儿的,虽然后者的输赢对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崔濯显然希望柳朔寒能够获胜。 只是柳朔寒的胸前空门大开,燃犀太长,便是回还,也绝来不及挡住那破空一剑。飞剑已然逼近柳朔寒胸前一尺,他避无可避。 崔濯急得将手指搭上了风吹雪的剑柄,几乎忍不住就要出剑相助。而云晓声控制不住地露出喜色,他弹指催动剑诀,飞剑却忽然停住了。 一柄同样泛着淡青色的短刀出现在了柳朔寒的左手,短刀的刀脊抵住了剑尖,令它无法再寸进一毫。 那是与燃犀双生的短刀,“照夜”。柳朔寒自入门就配带双刀,长刀“燃犀”挂在腰间四处招摇,短刀“照夜”却是藏在袖底,向来秘不示人。它们采自同一块陨铁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照夜”的坚韧,与“燃犀”不分伯仲。 崔濯长出了一口气,而云晓声的脸色大变。他急忙捏诀召回飞剑,却已经迟了。 “燃犀照夜,幽明道阁。” 柳朔寒双手同时一松,也不见他别的动作,只是在刀锋落下的一瞬间,地面忽然泛起了涟漪。 黑色的涟漪。 地面此时已经不再是“地面”,玄武岩的校场以双刀为中心泛起一圈涟漪,那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于是四面八方也变作一片虚无的黑。时间仿佛被放慢,崔濯尚自还握着剑柄,却看见那飞剑回撤的速度忽然变得很慢很慢,仿佛突然从空气进入了胶水里而四周也确实变成了“水”。 “燃犀”和“照夜”在落地的瞬间消失不见,崔濯低头,看见脚下踏着的不再是玄武岩地面,而是黑色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座座亭台楼阁,没有月光,每一座楼阁的门口都挂着发着幽暗绿光的灯笼,就像是一对一对的幽绿色瞳孔。色彩诡谲的河灯漂浮在水面,不时有虚幻的影子掠过楼阁的间隙,阴影中似是藏着什么人的窃窃私语,像是交谈,又像是夹杂着妖异的轻笑。 幽然的水面,灯光映照幽冥,照见魑魅魍魉。 飞剑彻底停住,任凭主人如何催动,也仿佛被凝固在琥珀里的小虫动弹不得。柳朔寒拨开飞剑,踏着水面,不紧不慢地向对面走去。他展开双臂,长短双刀浮现在他身后,化作华服的人形。那一刻四面魍魉轻笑低语,华服的刀剑点足立于水面,幽然的金色瞳孔,一模一样诡谲的笑容,就像是判官手持刀笔。而他们身前的青年神情冷肃,云晓声的心都震颤起来缓步走来的仿佛不是同窗的玄衣师兄,而是执掌生死的阎君! “我认负!”他急忙叫道。 燃犀照夜,幽明道阁。这是柳朔寒的“剑境”! 所谓“剑境”,乃是剑师的“心境”外放而形成的、独属于自己的领域。无论对什么样的术师而言陷入对方的“剑境”都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哪怕是自己的修为高过对方,只要失去了先手,四面八方天上地下的阴阳之力都会落入剑境主人的掌控之中。此刻若是想要破开柳朔寒的剑境,除非云晓声自己也练成剑境,然后以力撼力,挣脱对方的掌控。 然而这怎么可能?云晓声连剑意都未能完全领会,谈何剑境?输给师兄并不丢人,但是再斗下去只能是十死无生。因为在剑境的绝对力量面前,再华丽的技巧都是无用功! 柳朔寒闻言,于是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看落在脚边的飞剑,只是一抬手,那剑就自己漂浮起来。柳朔寒捏着剑尖,剑柄向前地将长剑递了过去:“承让。” 云晓声接了剑,深深施礼:“多谢师兄赐教。” 他转身退下,而柳朔寒的目光则飘向场边的青衣们:“下一个。” * 崔濯站在校场上,傻乎乎地看着柳朔寒轻描淡写,一个一个,把十四位挑战者一一击败出局。有识相的,自己认负,那么就能完好地离开校场;有认不清形式的,想要和柳朔寒硬刚一下,那么就会被揍得满口喷血飞出结界,然后直接被校场边等候着的医者抬走。崔濯现在明白为什么柳朔寒会说“站得近点看得清”了,因为就算他身处校场也没什么危险。整个校场都被柳朔寒的剑境覆盖,剑境之内,他的意志就是一切,他不让崔濯受伤,那么崔濯就可以坐在战场的中心旁观。 好强。 这种绝对的、碾压性的强,简直让人为之心折。都是学生,都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柳朔寒站在黑色的水面上,就像是一座山岳般不可撼动。随着战斗的终结,周遭的景物如烟雾般消散,水面和楼阁都消失,玄武岩的地面上插着一对双刀,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轻风拂面,带着春夜微微的寒。 简直让人心驰神往。 “你怎么看?”柳朔寒伸手提起地面上插着的“燃犀”,问道。 “啥?”崔濯茫然。 “刚刚的战斗,你怎么看?”柳朔寒转头看向他,重复道。 崔濯依旧茫然。他看着对面的玄衣师兄,他的一双黑瞳深邃而淡然,竟然罕见地没什么情绪,让人无从揣摩。 “你此前从未接触过‘术’的世界,以一介凡人之身进入太学,自然会有很多不解之处,甚至认知都被颠覆。”柳朔寒道,他平静地盯着崔濯,语速不快不慢,却盯得后者心里仿佛敲着一面小鼓,“先生让我带你,但我想,到底要不要适应、要如何适应终究还是看你自己的想法。” “术师之战,无论起初如何,最终都是以力取胜,今日便是如此。强者便是强,而弱者便是有再多技巧、有再多计谋也枉然。甚至所谓强弱运气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比如那位云青衣,他错误地选择了习剑,便终此一生都无法有更大精进。于术师而言很多东西都与常世的道理不同,对此,你怎么看?” “我”崔濯愣住。 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连考进太学都是靠了一些小手段,更压根没有思考过进来之后会怎样。在崔濯、乃至于天下大多数人的潜意识里都觉得只要进了太学就高枕无忧了,只要太学收你,那就是天之骄子、人中翘楚。 至于术师的世界到底有多残酷?凡夫俗子们不知道,也从没想过。 崔濯挠了挠头。 他怎么看? 抛去最初成为术师的夙愿不说,崔濯只觉得,在太学里比凡世更舒心。没人在乎他的家世,也没有人会因为他的修为低就看不起他,把他当做仆役一样呼来喝去。同窗们不会藏私,也不像传说中的术师们那样都是用鼻孔看人。哪怕是同院居住的殷还羽,贵为赤帝帝子,都是自己的内务自己完成,并轮流打扫庭院;而那身为剑仙的檀上月,她也只是不喜欢说话,而不是如崔濯曾经的师兄或者长辈们,看他就像看一只蚂蚁,或者就干脆无视了——她却是毫无疑问有这个资格的。 谢先生甚至因为担心他不适应太学的生活,而派了柳师兄来带他。 崔濯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他不知道在柳朔寒眼中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幼稚可笑,毕竟太学的每一位玄衣弟子走出山门,都有呼风唤雨的资格。但柳朔寒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露出那种一贯的、嫌弃的神色。他只是沉默地听完,然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夜色深沉,校场边围观的学子们都已散去,他伸手拔起插在地面的双刀,还入鞘中,忽然道:“你的剑,用得可还习惯?” 崔濯一愣,低头看见自己腰间悬挂的风吹雪,不由脸上一红。 他可不敢用这把剑,那是檀上月的栖身之所,要是磕碰坏了那还了得。只是因为暂时还没找别的兵刃,带在身上充数罢了。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佩剑,这个只是随便充数的。”崔濯道。 柳朔寒看了他一眼。 “你应当知道,你这把剑是一柄残剑。” “啊?我知道的。”崔濯立刻道。风吹雪本来就是一柄残剑,檀上月说过的。 “那就好。”柳朔寒仿佛还想再说什么,但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抬脚往前走。崔濯跟着走了两步,忽然道:“师兄,我有个问题。” “说。” “师兄你故意和云师兄比刀剑,是为了让我看得懂?”崔濯问道。话出口的瞬间他就觉得大事不妙,果然,柳朔寒的脸瞬间一黑。 “你少说两句话,有人会拿你当哑巴?” “对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一章 经过十日的试听之后,终于到了上交选课竹简的日子。 崔濯,殷还羽,微生霜和秦欩聚在太玄阁一楼的书房,围着坐在张桌子边,互相交换和商量各自选择的课目。每位学子一年只能选择七门课目,除了必选的“经史通读”和先生带领的“术道精解”,崔濯还选了“剑术”作为主修,其余的则是“符法”、“灵草与药理”、“阵法”和“操琴”。 虽说这些课程里,任何一门若是要精研都可以轻易耗去一位术师哪怕一生的时光,但是作为白衣阶段学子可以选择的课程,本身就不会教授得多么精深。所以其他人的选课也和崔濯大同小异,只不过主修的方向不同。比如微生霜主修的就是咒术,而殷还羽则选择了“五行证道”中的“火遁”——名字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就是教学生怎么通过阴阳感应五行,从而凭空弄出点火花来。 当然,对于殷还羽,大概弄出来的不只是“火花”。 而出身将门的秦欩,毫不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兵法”作为主修。 太玄阁在外界仿佛是某种类似圣地的所在,但之于太学学子,和普通的藏书阁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它的一楼是宽敞通透的大厅,没什么书架,而是以屏风相隔摆满了宽大的书案,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很多学子从上头的楼层取了书本,就围坐在案边翻阅和抄录,也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的,有的案上还放着茶水点心,看起来很是惬意。 不用说,看到崔濯的选课,殷还羽和秦欩的目光都停在最后“操琴”一项上。 操琴,就是弹琴。 “崔九你什么时候这么风雅了?”殷还羽啧啧称奇,“居然还特意选个弹琴?陶冶情操么?也对,确实该陶冶一下。” 崔濯想打他,但还没动手,秦欩也开口了:“虽然琴艺是高门子弟的必学,但在太学选择这个,未免有点浪费了。毕竟一年能选的也就五门课啊。” “不是我啦,”崔濯道,“这是柳师兄叫我选的。” “哦——” 不得不说,人的名树的影,“柳朔寒”三字一出,那两个立刻都没有异议了。 玄衣师兄的建议,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我倒是觉得”微生霜看了看崔濯的竹简,提议道,“灵草与药理这个,你可以考虑换换?” 崔濯不解。 “术法是不可以用来医治的,除非是在青幽谷。”微生霜解释道,“即便是太学,有不死法则的庇护,也唯有青幽谷出来的医者可以使用术法加速医治的效果。而如果到了五帝城,医治病人时除了青幽谷,无论何地都不能使用术法,学习了药理,也最多是和普通的凡人医生一样,没有什么大的神通。” “崔九,别学什么鸡肋药理了,一起学火遁啊!”殷还羽举双手赞成微生霜的说法,并且向崔濯发出热烈的邀请,“不光打架时用得上,平时出门在外烤个鸡点个灯都省的带火折子,多方便!” “朱雀血脉就是给你这样糟蹋的吗!”哪怕是清冷少言如微生霜,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了。 “你不懂。”殷还羽振振有词,“术法这东西,最要紧的是实用。” “我还是想学药理,哪怕只会一点儿也好。”崔濯无视了殷还羽,道,“我记得教授灵草与药理的云夫子就是青幽谷来的,好像还是谷主的师妹?” “没错。”这次接话的是秦欩,身材高大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竹简,道,“云夫子名讳好像是叫青桑,是谷主时青痕唯一的师妹。两年前家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还是云夫子上门诊疗的。” “以威校大将军的尊贵,怎么不请谷主上门呢?”崔濯好奇。 “你有所不知,”秦欩笑道,“青幽谷的主人,从不离开青幽谷方圆百里。病人不在这个距离,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让谷主上门一步。” “噫,这倒是稀奇!”崔濯惊讶道。 此时一只一人高的巨鼠,胡子和尾巴都白了,慢慢吞吞地爬到四人旁边,用前爪戳了一下殷还羽,慢慢吞吞地说:“劳——驾——各——位——” 殷还羽一动不动,依旧笑眯眯地听崔濯和秦欩聊天。 “——需——要——茶——水——吗——” 大老鼠花了大概半柱香时间,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了整句话,活像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翁。于是殷还羽转过头去,问:“都有什么茶?” “有雪里芽和金顶银针,今日太玄阁提供的水源是从玄帝城琅轩山取来的初融雪水,配这两种茶最是合宜。”巨鼠的脑袋顶上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只小老鼠,语气利索地说道。 “一样儿来一壶。”反正太玄阁的茶是免费的,殷还羽大气地很。 “好勒!”小老鼠说道,一溜烟跳下地去,跑远了。 看着那只白胡子巨鼠又慢悠悠往别的学子去了,崔濯冷静地转过头,问:“那是什么?” 如果是刚来那会儿,他肯定会鬼哭狼嚎然后一跃跳上桌子大喊有妖怪,但是到了现在崔濯已经习惯了。 真是令人绝望的进步。 殷还羽却看向微生霜。 “灰大爷他们是住在这附近的鼠妖,”微生霜道,她从小生活在太学,对这些事情当然门儿清,“因为有次进入太玄阁偷灯油,结果打翻了灯台起火,差点把太玄阁烧成平地。祭酒爷爷就罚他们在太玄阁做差,每只鼠妖不做满十年的差,就是欠了太学因果,一辈子也修不成大道。” 说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灰大爷年纪大了,说话很慢,也听不大清。就会带着些徒子徒孙帮忙。” 崔濯和秦欩都是长长地“哦”了一声。太学之中除了师生,几乎没有其他的“人类”,所以做事办差的往往是妖怪精灵之属。只是这些家伙一般都是化为人身做事,像太玄阁的老鼠一家这样直接露出本体行动的还真是不多。 比如每日清晨,在学子居住的松梅二所外洒扫清理的驼背老头,据说就是个熊精。崔濯曾经亲眼看着这厮挪开溪边的巨石,将其下的落叶扫净后又把它挪了回去,轻易得就好像搬开一只板凳。 不过祭酒大人也真的是非常仁慈了鼠妖打翻了灯台,差点烧掉整个太玄阁,也就是罚他们做工而已。要是换了凡世的随便哪个修真门派,还不得灭它们九族?那可是太玄阁啊! 说话间,那只小老鼠已经跑回来了。它这次不再是老鼠的本体,而是化作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少年,虽然长相仍是贼眉鼠目地磕碜,好歹是个人形。他两手各托着一个托盘,一盘是两壶清茶并四个茶盏,另一盘则是几样精巧点心。老鼠少年麻利地把托盘放在桌上,叮嘱两句小心不要沾湿弄脏了书本,就又跑开了。崔濯才拈起一块桂花糕,就听见背后不远处有人“哎呀”一声惊呼。他转过头,恰好看到一位青衣学子不小心把茶盏碰倒,滚烫的茶水蔓延了一桌,恰好沾湿书角。 然后那本书从桌上一跃而起,书页“哗啦啦”自动打开成两半,刹那间崔濯错觉看见了两排锃亮的利齿 咔嚓一口咬在那位青衣的手臂上。 青衣嗷的一声惨叫,想必是真的很痛。 崔濯默默转回头,把自己面前的书本放在旁边邻近的一张桌子上。虽然被书咬大概会是新奇的体验,但他并不太想亲自试一试 * 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茶也就着点心喝了个七七八八。就在崔濯已经开始思考午饭吃什么、还吃得下么的时候,微生霜居然首先开口了。 “先生昨日对我说,待这一旬的假期结束、就是太学的正式开课了。”她喝了一口浅碧色的“雪里芽”,这样说道,“他问我们有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防身宝物,因为先生的课程要出山见学,外面不比太学,是会死人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人身上,而是垂眼盯着桌面。虽然与这三位同窗来往了十余日,虽然是奉师命传话,她也依然不喜欢和任何人对视。 崔濯立刻脸色一白。 防身的宝物?那是什么?风吹雪算吗? 檀上月只剩一缕残魂,恐怕不是很能指望得上啊? “如果没有,可以问先生借的。”微生霜补充道。 崔濯立刻松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谢先生哪怕只是自己保护四个学生应该也不是很难吧? “微生你好像经常往先生那边跑啊,”殷还羽捧着茶盏,笑笑地搭话,“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么?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一把?” 崔濯看了他一眼。 他才不信殷还羽会那么好心,八成是揣着什么小算盘。 “啊?哦,没什么大事,”微生霜一惊,“就是请先生帮忙修一样东西。” “这样啊。”殷还羽没有再追问,只是放下茶盏,取过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崔九,你昨天不是问我疾字符要怎么画?我是妖师,也不会解符,不如你问问微生?” 崔濯立刻就想起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赶紧也擦了擦手,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张银色的符咒。那上面用墨笔书写着复杂而古拙的符号,一触之下灵力沛然,显然是一张称得上上乘的符咒。 这是前几天柳朔寒扔给他的,说是“疾”字符。他嫌崔濯修为太差劲,说是如果在太学与人斗殴,哪怕打不过对面,有了它,逃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看你也选了符法课?”那时柳朔寒脸上杀气腾腾的笑容让崔濯至今回忆起、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给我把这个符的图案画一百遍。如果我下次看见你的时候没画完” 崔濯一点都不想揣测他自动消音的后果是什么,连滚带爬地跑了。 当然,柳朔寒给他的并不是一张、而是一叠疾符,少说也有十几张。 崔濯本来觉得,这并不算是多么困难的任务,起码比自己小时候抄三字经和描武功图谱容易得多。毕竟这张符不大,上面的图案虽然复杂,但区区一百遍,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当他铺好了纸,把一张符放在旁边准备画,就傻眼了。 明明符文就在那里、银色符纸上黑色的墨迹也看的很清楚,可是一旦他提起笔把目光放在纸上,就忘记了刚刚看见的图形。 崔濯本以为是自己记得太多以至于提笔忘言,特意只瞧了符文左上方的一笔。可是当他再次提笔,又不记得了。 然后崔濯试了很多办法,包括把符压在纸下直接描,都没有用。只要他想去复制那个符文,就会感觉大脑跟水洗过一样的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然后他跑去问殷还羽,奈何殷还羽是个妖师从来没制过符,道理他懂,办法却一点儿没有。 “直接照着符画是不行的。”微生霜显然是行家,她听完崔濯的诉苦,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如果能画出符文,基本就能够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符,那符师们还怎么讨生活。” 崔濯一愣,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由得恍然大悟。 “要画出一样的符文,就要知道它使用了哪些术法,将其用法阵刻印下来,才能抄录符文。” 微生霜拨开面前的茶盏和点心盘子,将符咒平铺在桌面。她端详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拈起符咒,将它向空中一抛。 “显。”她单手掐诀,低声道。 银色的“疾”符猛然停滞在半空中,却没有发动,而是猛然一震,将符咒上的文字“震”出了纸面,在空中放大成一人高的巨型符文。以浓墨书就的字符漂浮在半空,似龙似蛇,又像是一幅凝固的画卷。 这是咒师所使用的一种最简单的、观察细微差别的方法,若是放在凡世,说不定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和围观。可惜这里是太学,所有人都对此见怪不怪了,就连往这边看的人都没几个。 “这个应该是使用了五行中‘金’系的术法融入笔墨,对普通的疾字符进行强化。”微生霜道,“若非自己本身就是精通风雷之术的金系妖师,那么就定然是使用了已有的刻印,将术法转‘刻’入墨。” “柳师兄不是妖师,他是个剑师。”崔濯道。 “那就是刻印啦。”微生霜说。她收起咒术,那巨型的符文顿时消散在空中,而符咒也飘飘悠悠,落回她的手上。一谈到术法这个少女的眼睛就亮了,她把符纸还给崔濯,提议道:“我不知道这种刻印,但太玄阁里一定有。我们去楼上找找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三十二章 所谓“刻印”,是符术中一种非常偷懒也非常好用、具有极大普适性的手段。 据说在千年之前,“符师”是术师中最为稀有和罕见的一支。因为一张符咒需要用到的术法往往不止一种,若是上品符咒,更是需要将极其繁多的术法凝练入墨,然后才能下笔书符。但是术师们并不是每种术法都会的比如制作一张剑符,就需要制作者拥有极高的剑术修为;而若是想要把这张剑符强化一下、比如让出剑时带有火焰,那么就需要融入五行中“火”的术法。 可是无论哪一种术法,要达到能够将其凝练入墨的地步都需要在这一道上不俗的修为。而显而易见的,术师们并没有时间也没有天赋同时修炼好几种属性的术法,更何况“画符”本身也并不是一种很常见的能力。所以符师制符,常常需要外界的帮助,比如书写一张“火德剑符”,就需要一位剑师和一位火系的妖师同时在场,两人一同将自己的术法封入墨中,再由符师亲自蘸墨将其印入符纸。即使是这样,也并非完全安全的,若是那两位辅助的剑师和妖师没能将术法控制平衡,符师就很可能被剑气所伤,或者为火焰烧灼。 这还只是简单的、融合了两种术法的符咒而已。 因为如此艰辛,所以在那个时候不但符师罕见,一张上品符咒也可以卖出天价。崔濯手里的这一沓要是放在千年前,足够他一辈子金山银山受用不尽了。 不过自从有了“刻印”,一切都不一样了。 “刻印”,是指用某种特殊的阵法,将某个法术——比如前面说的,一道剑气——永久地记录保存下来,然后将这个阵法直接刻录在玉石上。等到符师制符,需要用到剑气时,只需要找到这枚玉石,直接利用玉石上的阵法将这道剑气转“刻”入墨,就算完事。从此符师制符的难度大概相当于从“酒楼大师傅从杀猪到研磨调料都要亲自动手”降低到“拿着配好的菜往锅里撒”,瞬间符咒就变成了居家旅行常备好物,物美价廉只要是有灵力都可以使用的方便玩意。 不过就算如此,拿着一盘已经做好的“菜”去尝它用了哪些“调料”,也不是简单的事情。很多术师甚至喜欢亲自用玉石刻印阵法用来制符,毫无疑问,柳朔寒就是其中之一。 上交竹简的时间是下午,殷还羽和秦欩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跟着崔濯他们一起上太玄阁去查阅。太玄阁高有九层,每一层存放的东西都不同。它的第四层就全部用来存放刻印的玉石,而众人的目的地也就是那里。 天下皆知的所谓“太玄阁每层高九尺”显然只是从外部观看而言,一旦进入内部,就会知道太玄阁内的空间绝对是动过手脚的。太玄阁的每一层楼梯口都立着一座一人高的石雕,有的是刻着凶猛的异兽,有的则是刻着人身兽首的怪物,手持不同的兵器。它们的眼睛却无一例外是由宝石镶嵌而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像是在追着人看。 “据说太玄阁的每一层都有一位守门人,而六层以上是禁止学子入内的。”第四层的楼梯口,殷还羽看着那兔子似得石雕,不显得狰狞,反而有点可爱。他毫不忌讳地伸手摸了摸那“兔子”的脑袋,与它那用黑曜石镶嵌的眼珠对视,“你说如果我强行闯入,它是不是就会活过来追杀我?” “会。”回答的却是微生霜,白衣少女毫不迟疑地予以肯定,“这些都是被历代祭酒大人加持封印的凶兽,你手下的那个叫做‘吼’,山海经云:吼,形如兔,两耳尖长,仅长尺余。狮畏之,盖因吼溺着体即腐。” 吼溺着体即腐,意思是被“吼”的尿沾上身体,就会立刻溃烂。 殷还羽一点也没被吓着,他依然挂着那温柔可亲的笑容,道:“不要紧,烧得它尿不出来就好啦。” 微生霜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推开第四层的大门。 推开雕花的木门,宽阔的大厅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此刻没有人会去注意这大厅的广阔与否,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厅内的东西吸引了。 大厅的地面是用整面光洁如镜的汉白玉打磨而成,地面之上无桌椅也无书架,而是稀疏地竖立着一根根不同色泽的水晶短柱。它们约摸半人高,却只有手腕粗细,不似人工雕琢,倒像是天然就生成在这里的。空中漂浮着无数的透明气泡,室内没有窗,亦没有点蜡烛,却被这些气泡发出的柔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每个气泡中都是一方扑拙的玉印,它们随着气泡在大厅中缓缓飘动,发出不同颜色的柔和的光,就像是无数星子在夜空穿行。偶尔有两个气泡碰在一起,便会溅起细碎的星屑,然后又再缓缓飘开。无数的气泡交织出轨迹,就像是以人力在房间中横亘了一道银河。 那种近乎于天地造化、大巧不工的美,几乎令人为之惊叹。 三个少年都愣在门口,微生霜却并不显得惊讶。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熟门熟路地走到那些水晶短柱旁边,绕了一圈,选定了一根白色的晶柱。她的所过之处气泡们纷纷飘开让路,少女将纤细的手掌贴在晶柱上,注入灵力。 “嗡”一声轻响。 崔濯瞪大了眼睛,他看见一圈莹白色的涟漪以那水晶短柱为中心轻柔地荡开,就像是把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随着这一道涟漪漫天的气泡动了起来,大多数气泡都向四周退避,却也有一些气泡就像是投林的飞鸟,挤开周围的同伴,迫不及待地向着涟漪中飞驰而来。 那一幕的壮丽就像是神女拨动星轨,漫天的星辰旋转飞动,曳出一道道绮丽的光带。崔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驰神动,即便是当初那位白衣剑仙寒芒映壁如长风吹雪,又如何比得这漫天星辰扶摇飞旋? 就像是以人力撼动天机,将裁下的星河私藏。 “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微生霜回过头,看见三个同窗都站在门口呆呆地盯着自己,不由脱口问道。 “这些都是刻印玉箓?”殷还羽向四下里张望一遍,问道。赤帝帝子毕竟见多识广,失神只是短暂的,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又挂起了那一贯的和熙笑意。他伸手去触碰一枚发出淡淡红光的气泡,却不料那气泡直接在他的指尖破碎,一只小小的、雕刻着麒麟的红色玉印跌落在掌心,吓了他一跳。 “是的。”微生霜将手掌从白色晶石柱上移开,也伸出手去碰碎一枚气泡,一只乳白如羊脂的玉印落入掌中,“这些晶石柱以五色标记五行,也是按五行排列的。当要寻找某个属性的玉箓,就可以用它们来找。” 当然,一些特殊的玉箓也对应了特殊的晶石柱,这个就没必要强调了。 “有了这东西,就能画符了么?”秦欩显然也很感兴趣,他伸手戳破了一个气泡,拿到的却是一方挺大的金色玉印。印首雕刻成一只昂然的貔貅,嘴里叼着大红色的缨子。 “不能。”微生霜道,“正式制符是青衣之后才有的课程,我想柳师兄也不是要崔濯制出一模一样的符咒,只是要他弄清楚符咒的构成和使用而已。” “那么问题来了,”事件的主角——崔濯苦着脸道,“这里的气泡不是,叫什么来着?玉箓,这么多,我们要找到什么时候啊?” “好像是这样的。”殷还羽也仰头,看着白色晶柱上方汇聚的气泡,铺天盖地的,“早就听说太玄阁里无所不包,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要从这么多玉箓中找出和疾符相同的那个,怕是一天也找不完。” 从一大堆玉箓中找出符咒使用的那个,可不是翻书找出处那么简单。这需要以咒术将符中灵力激发后,一个一个的用玉箓去试,将其上转刻的术法打入符中。如果这个玉箓不对,那么就会被符弹出一个一个这样试下去,直到试出不会被弹出的、正确的那个。 这样去试时间还是其次,主要也是消耗的灵力太大。大家都是少年,并无法将自己的灵力控制到精妙,只怕是每人试上十来次就全都趴地上了。 “你到底得罪了柳师兄哪里啊?”秦欩咋舌,“他这是要叫你花上几个月呆在太玄阁吧?就算我们四个一起上,少说也得找上五天?” 崔濯不敢吱声。 他并不怨恨柳师兄,反而还有点抱歉。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柳朔寒摊上了自己这个师弟实在是倒霉的很。 第一次御剑飞行,崔濯吓得抱着柳朔寒吱哇乱叫也就算了,而这第一次使用符咒就十分的一言难尽了。 “疾”字符使用起来很简单,只要把它拿在手里,往里头注入灵力,灵力的主人就会得到来自于风的速度加持。简单点儿说,就是可以御风疾行。而这个“疾行”的速度到底有多快,取决于拿着符咒的人的想法。 柳朔寒教了崔濯怎么使用后,就让他拿一张疾符试试看。第一次亲手触摸到真正的“符咒”,崔濯挺激动,也有点小紧张。师兄说只要在脑子里想有多快就行了,于是崔濯心说这最快能有多快?传说中得道真仙可以一念电转十万里,那么疾符 说时迟那时快,崔濯忽然觉得手上一空,周遭的景物就猛地扭曲了。他最后来得及看见的是柳朔寒震惊的脸,然后下一个弹指,崔濯就被某种无法言喻的大力推着,“嗖”一下冲天而起,转瞬间不知所踪。 柳朔寒手里还尚自拿着一张演示用的疾符,眼睁睁看着师弟消失在地平线,吃了满头满脸的土。 之后柳朔寒翻遍了整座青魇山,才终于把崔濯从某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终于见到师兄的那一刻崔濯毫无喜悦,反而觉得自己这次恐怕是真的要死了因为柳朔寒先是给了他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得崔濯屁股都肿了;然后掐着他的脖子大力摇晃,恨不得当场弄死这个智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崔濯吐着舌头鬼哭狼嚎,“我也不知道疾符的反应有这么快啊!!!” “拿去!”柳朔寒松开崔濯的脖子,把一沓疾符摔在他脸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来,“我看你也选了符法课?如果我下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弄不明白” 崔濯只想痛哭。 “” 听故事的三个人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只能说,崔九,你这波不冤”殷还羽捂脸,沉痛地道,“如果我是柳师兄,我会选择打断你的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三十三章 “还有没有一点同门之情啊!”崔濯悲愤。 “不这不是友情的问题。”殷还羽道,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崔濯一把扯下这货捂脸的手,他果然在笑! “这是单纯的蠢。”微生霜补刀。 “!!!微生连你也!”崔濯震惊了。 “我我还是不发表意见了。”秦欩努力克制嘴角的抽动,一本正经道。 “你们这群人!”崔濯简直要泪奔了,还有没有良心啊! “嗯,不说没用的,”微生霜看来还是有一点同情心的,努力岔开话题,“找刻印就让我来吧。我家传有一种术法,可以很快找出那方正确的玉箓。” * 虽说修为高深的符师往往对自己手制的转刻玉箓看得很重,哪怕不是随身携带,也常藏在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密室里,但柳朔寒并不是符师。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剑修,符法和咒术都属于辅助性地学习,并没有深入研究。所以他和大多数修符的术师一样,自己制作完成的转刻玉箓,就直接保存在太玄阁。崔濯只要把它找出来,搞清楚上面的术阵组成,就算是完成师兄的交代了。 只是这太玄阁中收藏的玉箓是何其之多,仅凭一个崔濯,怕是可以从开学找到过年。 微生霜问崔濯要了符,让众人退开,只留她一人站在漫天气泡的中心。白衣少女闭上眼睛,忽然抬手合掌,结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印。 她的十指纤细皎洁,因为肌肤过分的白,简直带有玉石般半透明的质感。但这双手的动作却仿佛丝毫不受关节的限制,她转动手腕,十指就像是莲花般绽放又合拢,瞬息之间,已经变动出数种怪异手印,竟然看得人眼花缭乱。随着她的结印那些原本静静漂浮的气泡忽然飞动起来,它们沿着同一个方向缓缓行动,就像是被漩涡吸入的沙粒。旋转越来越快,气泡越飞越急,直到某一个瞬间——同时炸裂! 气泡破碎了,却没有任何一枚玉印落下。微生霜在气泡裂开的瞬间分开双掌,猛地将双臂一展。三个少年同时脸色一变,因为一股庞大的灵力忽然在她的这一个动作中席卷而出,就像海潮般呼啸过漫天的玉印! 玉印们同时光芒大盛,光线交织成轨道,一个接一个的阵法在半空中舒展开身形,它们缓慢地旋转着,刹那之间太玄阁四层的穹顶之上璀璨夺目,仿佛打开一副绚烂的织锦画卷。 漫天阵法,一如织锦上的金银丝线交相辉映,瑰丽不可言说。如果说之前的漫天星河令人为之惊叹,那么此时此景,则足以让人为之屏息。 哪怕呼吸,都仿佛会惊扰了那流动的阵法之光。 那枚柳朔寒亲自制作的“疾”符缓缓地漂浮起来,迎向空中成百上千玉箓放出的阵法。那绚烂如织锦的光一一从符纸中穿过,就像是魂魄穿透墙壁,没有丝毫停滞和阻碍。微生霜依旧闭目站在其中,星河围绕着她旋转,光照亮她冰雪般皎洁的脸,那张脸也如冰雪一般冷淡没有表情。 “啪嗒”一声,一枚小小的玉印撞上符纸,双双坠落在地。 随着这一撞漫天的阵法在同一瞬间消退,纷纷旋转着收回玉箓之中。当它们完全地消失时就会有一层透明的气泡包裹住玉箓,于是重又变回慢悠悠飘动的模样。微生霜睁开眼,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符纸和玉箓,打量一番,道:“应该就是它了。” 崔濯立刻跑过去,好奇地接过。 这东西一看就是柳朔寒的作风,淡黑色的墨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四方体,连一个花纹都懒得多雕。柳朔寒一直都是“能用就不要搞得花里胡哨”的究极简约流,这一点从他一成不变产自太学的玄衣就看的出来。 崔濯将灵力注入这小小的玉箓中,悄无声息地,一个淡金色的圆形法阵旋转而出,闪动着明灭的光。它的中心是一个金色的符文,微生霜再次放大疾符,这下连崔濯都看出来了,它正是组成符咒的一部分。 “普通的疾符符文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太玄阁二层的书架上就有。”微生霜说,“你把这两个符文叠加,应该就能复原柳师兄的符咒了。” “太好了!”崔濯感激万分。 “然后抄上一百遍。”殷还羽似笑非笑地补充。 “你闭嘴!” * 殷还羽跟着崔濯一同去二楼找书,微生霜则由秦欩先背回寝居休息了。她的灵力消耗得太大以至于连路都走不动,选课的竹简也由秦欩下午代交了。崔濯十分过意不去,本来想亲自送她回去,微生霜却坚持不必,说同门之间互帮互助本就是应该的,还是找书要紧。 “微生这人真是太好了。”崔濯一边翻着面前的书架,一边跟殷还羽感慨,“当初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以为她也和那些术师一样,都是天上的仙人,根本不食人间烟火的。” 殷还羽站在崔濯的右后方,也在查阅对面的书架。闻言他轻笑一声,道:“这大约是微生家祖传的脾气吧。” “微生家?”崔濯停下翻书的手,略一思忖,摇摇头,“这个世家,我没听过啊。” “真没听过?”殷还羽不信,“两百年前专擅占卜与观星之术,每年都要在除夕之夜观测天象、核准时辰的微生世家——你就算没念过多少书,也听过话本吧?” “那个微生?”崔濯一愣,“不是早就灭门了吗?凶兽梼杌降世,刚好落在方圆山中,直接和微生家同归于尽了啊?” 正史不知道怎么写,反正话本里是这么说的。微生一族历代居于赤帝城的方圆山,两百年前凶兽“梼杌”降世,很不巧就和微生家对了个正着。后者并不擅长战斗,而梼杌是要吃人的。 所以这个名冠天下的占卜世家,就这么倒霉地没了。 若是他们的天问之术真的那么厉害,也不知有没有测算到这一次灭顶之灾? 殷还羽笑了笑,不置可否。 “话是这么说。但是本家没了,也不代表别的分支不在。”殷还羽慢条斯理地一边翻书,一边道,“微生霜,大概就是某个分家的后人吧之前她用来寻找玉箓的术法就是微生家所独有的秘术。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离宫有相关的书籍,我看过,就是那样的。” “原来是微生家的秘术?”崔濯翻阅一番,无果,把手里的书扔回书架,又摸过另外一本开始翻,“他们一个算命的,研究这个做什么?” “算命?”殷还羽嗤笑一声,“你以为玉箓转印符咒的法子,是谁发明的?” “谁?”崔濯下意识地道,旋即就是一惊,“该不是就是某个姓微生的家伙吧?” “就是他们的某一代家主。”殷还羽肯定了他的猜测,并且补充道,“微生世家可不是大街上‘仙人指路’的那种‘占卜世家’,他们的咒术也是冠绝天下、纵横无双。九方鬼,微生咒,那时候要是路上遇见一个姓微生的咒师,哪怕是皇族,都是要施大礼的。” “玄帝城曾有一位帝王,重金请了微生家主为他占卜国运三百年。那一卦算完验证至今刚好三百年整,三百年国运,分毫不差。” 崔濯自打认识殷还羽以来,就知道这家伙顽劣的本性,从来没有听过他以这么郑重的口气说过话。和大多数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不同,这位朱雀帝子的骄傲是深藏在骨子里的,虽然他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很和善,但崔濯知道,他其实谁都瞧不起。 可是当殷还羽提起两百年前乌龙灭门的微生世家,那种尊敬,或者说,敬重,却绝不是装得出来。 “说得好像你见过似得。”崔濯脱口而出。 殷还羽没理他。 “微生家突然灭门,话本里说是因为倒霉,但其实术师们都认为,是因为他们泄露天机太多招致了厄运。” “泄露天机?” “对。”殷还羽也把手里的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抽出一本符箓简摘,“据说微生家用了十年的时间,通过天问之术纵观未来,将世间一切将会发生的大事都记录了下来。他们用密文将其写成了一本册子,叫做天命书。” “天命书好奇怪的名字。”崔濯喃喃道。 “这是因为微生的家训,而且也写在书的扉页上。”殷还羽道,“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算不如天算。此即‘天命’。” 崔濯翻书的手指一停。 他不是没有听过这句话,或者说,这句话曾一度随处可见。但当它是出自某个古老神秘的占卜世家时气质就不一样了,他隐隐感受到这句话中的某种力量,某种沉重的、却不得不直面的古老宿命。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算不如天算。 难道说,他们真的早就洞悉了覆灭的命运? “微生霜。”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他低声道。 难道那个清冷而剔透的、有着黑白分明眼睛的年轻姑娘,也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因果么? “和人类不一样,我们这些异族的寿命都很长。”殷还羽说,“两百年前我父皇还正是壮年,又同在赤帝城,也曾与微生家打过交道。他教导我时就常说,虽然微生这个姓氏已经几乎没有了,但若是遇见,有能帮忙之处,务必鼎力相助;若是没有,也不得轻视怠慢。” 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心说微生一脉得是有多好的人缘,才能在灭族之后依然留有余泽。不过如今想想,如果微生家的人都和微生霜一个样子倒也不难解释。 崔濯刚刚入门,什么都是傻乎乎地不懂,但殷还羽不一样。他知道不论哪一个家族的秘术”都绝不是什么省力好发动的东西,哪怕不是用来对敌的。灵力枯竭的体验他也有过,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气力,不能说痛苦,但确实非常难受。而且对于术师而言被掏空所有灵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反正在殷还羽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同门做到这种程度。 崔濯自己也不是不能做,只不过时间问题罢了,最多加上被柳朔寒抽几顿。 殷还羽的信条向来是利己为先,至于损人还是利人那是下一步考虑的问题。而如果没有“利己”这个先决条件,后续就直接免谈。 “啊,找到了!”崔濯一声欢呼刷的跳起来,险些闪了腰,“还羽,你有什么需要借的书吗?没有的话我就去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三十四章 在太学刚刚开课的时候,崔濯是很想逃命的。 当结界撤除后,这个学院就显示出了它怪力乱神的本质,堪称步步陷阱、处处杀机。要不是有柳朔寒罩着,崔濯绝不怀疑自己早就去传说中的医堂拜访过好几回,而且是横着进去的那种。 不过当他习惯了,竟然感觉也和凡世没什么太大差别。 吃饭的时候桌子开始跳舞,没事,捏一张火符恐吓就好了;如果晨读的时候自己所在的岛龟和另一只岛龟打起来了,不要紧,收拾书本跳窗就行了,前提是记得拉上会飞的家伙蹭车比如殷还羽,或者微生霜也可以,不然直接跳进据说是从黄泉引来的湖水里就会死人。崔濯虽然入学才一个月,但是已经自信可以冷静面对各种令人意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种操作”的突发情况,迅速找出最快的方式要不解决,要么逃命。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 太学上课是按“旬”来计时的,十日为一旬,每旬之后可以休息两天不必授业。如今早已过了一个月,柳朔寒的教习时间已经结束,也就不再需要天天带着崔濯教他如何在太学存活不是,生活了。柳朔寒很高兴,但是崔濯很害怕、很没有安全感。好在旋即他就发现柳朔寒的住所就在自己隔壁的小院,不由得大大感激一番太学不按服色等级排寝居。 不过柳朔寒还是比他优越一点,因为他没有室友,一人住一整个小院。 时间已经入夏,院子里的桃树早就落尽了繁花,结出一个个青碧可爱的半大小桃子。枝叶撑起满院的浓荫,崔濯提着风吹雪,看旁边的檀上月随手折一根桃枝,一片片剥去青绿的桃叶。殷还羽此时有课,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出门了。不大的小院中只有崔濯和檀上月二人,风过树梢,沙沙作响。 “你引气入体已经经过三个月,可以开始淬炼剑骨了。” 檀上月说道,折落最后一枚桃叶。她一抖手里的树枝,将其竖在自己的面前,就好像手里竖着一柄长剑。 “什么是剑骨?”崔濯问道。 “剑骨,是天生便带来的。人身有二百零六块骨头,其中最多一百零八块可以以天地灵气淬炼,若能将灵力凝为剑气,附于骨上,便称作剑骨。”檀上月道,“但究竟有哪些骨可以淬为剑骨,乃是先天娘胎里便确定下来。武者和剑师都有‘摸骨’一说,武者摸骨,看的是皮肉骨相;剑师摸骨,看的就是剑骨了。” “剑骨越多,日后于剑道之上成就便越大。剑骨超过八十块,称为上乘之姿;在八十与五十之间,称作中乘;在五十与三十之间,称作下乘。若是剑骨低于三十块,就不用考虑修剑了。如果你想拜入望日剑宗门下,‘摸骨’之后你的剑骨少于五十,他们是不会收的。” “你有几块剑骨?”崔濯好奇道。他记得檀上月的师门就是望日剑宗。 “一百零八。”檀上月冷冷地回答。 崔濯倒抽一口冷气。不愧是号称千年一遇的天人之姿! “那我有几块剑骨?”崔濯再次问。 “八十二。”檀上月回答。 崔濯有点开心。原来自己还是上乘资质啊。 “别高兴得太早。”檀上月给他泼冷水,“剑骨越多,第一步的‘淬骨’就越慢,也越痛苦。虽说剑师是术师的一种,也将境界按照‘七步登天’来分,但是在我看来,大可不必。” 檀上月说着,神色转为肃然:“剑道,就只有四个境界。” “第一境,剑气。将天地阴阳之力转为剑气,引剑气淬剑骨。当所有剑骨都淬出,便可以迈入第二境。” “第二境,剑意。选一枚剑胚为本命剑,将全身剑骨与之呼应沟通,于虚无之中,悟一点灵犀剑意。若你想修太初剑道,那便不必培养剑胚,而是寻找一柄诞生了剑灵的上古神兵,得到它的认可,让其奉你为主人。” “第三境,剑心。炼成本命剑后,历遍红尘,尝世间百味,念爱恨嗔痴。何时勘破,则何时修成剑心。” “第四境,极剑。能修到这一境,也就成了凡世所说的‘剑仙’,也即是对应着术师们修行的最后一境‘无忌’。能达此境者,五帝城历遍四千年,也不过区区十二人而已。修成剑仙,便是已证大道,可得长生。” 崔濯第一次听檀上月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冰玉交击,却是让人不敢错过一个字:“崔濯,我且问你。” 风华绝代的白衣剑仙手中擎着桃枝,却仿佛擎着倾国锋锐的神兵。她清艳的深蓝色眼瞳看着崔濯,平静发问:“你因何修剑?” 崔濯一愣,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想学东西还需要理由不成。不过片刻之后他就给出了答复,铿锵而坚定:“为了自由。” “自由?” “对。”少年道,“我自幼孤苦,无论何去何从,都不能遂自己的意愿而行事。如果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那就会饿死。” “我知道,修道之人,都是为了证大道、得长生。但是我只是想要自由而已。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如果累了,就找个客栈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天。不必担心今天不干活明天就会没饭吃,也不必担心今日做的事少了,晚上就要挨他人的责罚。” “这种话,在你们看来很可笑吧?”崔濯有点不好意思,抓着脑袋笑道。 檀上月却没有笑。 “是挺好笑的。”她说,“但是更悲伤。” 白衣的女子看着站在她身前的少年,瘦削身材,眉眼还没完全长开,但也看得出日后俊逸飞扬的神采。檀上月想起太学的入门之试时,自己看见心境中崔濯的那些过往虽然不是最凄惨的,但因其真实,已足够让人动容。 她自幼修道,至今已有四百年。四百年弹指而过,沧海桑田,早已铸就无情无命一颗剑心。她并不同情于崔濯的遭遇,却欣赏他的豁达。 灾难很可怕,但如果不能走出,就会余生都陷在其中。 “你可知道,你的这种说法若是让那些古板的老夫子听见,莫说修剑,连腿都要打折?”檀上月微微勾了唇角,问道。 崔濯不由得一惊。 不是惊她说的话,而是惊檀上月居然笑了。冰山美人偶然展露的笑容,虽然只有一刹,却像是春风吹拂十万里,冰原之上盛开锦绣繁花。 “我知道。”他咧了咧嘴,“但你不不是老夫子嘛。堂堂剑仙,因为一句话就要打断我的狗腿,也太跌份儿了。” 檀上月摇摇头:“油嘴滑舌。” “我今日只教你最基本的凝剑气淬骨之法,虽然你们教授剑道的夫子也会教,但肯定没我好。”檀上月理所当然地说道,“凝练剑气,以你的水准,先得有剑。你就用风吹雪吧。” 说着她又道:“风吹雪是残剑,平日都要存放在剑匣中。像你这样挂在腰上剑气外泄得太厉害,就没有用了。” “好的好的。”崔濯点头似小鸡啄米。 * 崔濯本来以为,剑气淬骨嘛,这一听就是个静心的活儿。当然是在静室里盘膝而坐、摒弃杂念,引剑气顺着经脉冲洗骨骼和练武时冲脉差不多。 然而并不是。 檀上月说,淬骨之前,首先要能凝出剑气。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很简单,练剑。 “我练过剑。”崔濯道。打五岁起他就跟随师父习武,学的便是剑术,至今已经十多年了。 “可以。” 剑仙随手一拂,就将一枚碧绿桃叶化作一个和崔濯等高的木人,她在木人的心口画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圈,道:“若你认为自己已经不需要练剑了,那么用一剑刺入这个圈内,不可用灵力。若能凭此一剑就将木人击碎,那便确实不用练。” “这怎么可能?”崔濯看着那区区拇指大小的圈,脱口而出。 如果这是个石人,或者冰人,倒是可以一试。因为冰石的质地都脆硬,若是发力巧妙,确实可以考虑一剑将其崩碎。但是木质坚韧,戳个对穿难度不大,然而要击碎?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檀上月看了他一眼:“如此,我先演示一遍。” 她没有用剑,而是提着那根折去了树叶的桃枝。没有什么蓄势,甚至没有灵力的流动,她只是简单的抬起桃枝,一“剑”平刺,正中木人心口红圈。“哧”一声轻响,桃枝透体没入木人胸口,就像是筷子扎进了豆腐里。下一刹那淡银色的光如网般浮现在木人表面,檀上月抽回树枝,“喀喇”一声轻响,其后便是哗啦的倒塌声。那木人化作倒地的一堆碎裂木块,每一块的端口都整整齐齐,似乎曾有倾世锋锐的剑锋斩过,平滑得竟像是镜子一般。 “剑只有一击,但剑气却会随着这一击透体而入,摧毁对手的五脏六腑。”檀上月收回树枝,平静地道,“所以剑师才被认为是术师中战力最强的,因为只要中了一剑,哪怕只是划伤,就需要用大量的灵力去抵御剑气的入侵。” 崔濯看着那端口整齐的一堆木块,目瞪口呆。 “好,接下来该你自己试了。”檀上月道,“修得剑气之后,你才需要控制剑气游走于自己的身体中淬炼剑骨。这一步会非常痛苦,日后如何伤人,自己必须先承其痛——这是每一个术师都逃不过的经历。虽然现如今用小手段躲过这种痛苦的人越来越多,但不承其痛,就不懂得敬畏。这样的投机取巧之辈就是给他一万年,也永远无法修得大道。” 崔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自鞘中抽出“风吹雪”。之前木人的碎块消散成破碎的桃叶,而一枚新的碧绿桃叶抖动起来,慢慢立起涨大,变成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木人。 崔濯抬臂提腕,一剑刺向木人的心口。他虽然初入术道,但自幼习武练的便是剑,自信能够一击中的。可是当剑尖行至离木人心口三寸处时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圆滑的巧劲,就好像忽然戳到了一枚铁球上。他的剑尖一歪,不由自主地偏离了方向,一下滑到了木人的左肩上。 “夺”的一声轻响,剑尖刺进木人的左肩。崔濯不由得有些脸红,他讪讪地将长剑抽出,却赫然看见木人原本被扎了一个印子的左肩伤口缓缓合拢,最终完全恢复无瑕。 它还会自愈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三十五章 檀上月说,剑心刚勇,一往无前。 所以她为崔濯化形的练剑木人,都蕴含了绵绵生机的气息。若是一剑未能将其摧毁,它便会自行复原,使前功尽弃。 刺击木人是非常枯燥的事情,同一个动作,重复成千上万次,所有的变化却只在毫厘之间。檀上月让崔濯从最乏味的“剑刺”学起,并不是为了取笑他或者让他知难而退,而是因为这本就是身为“剑师”最基本的基本功。哪怕是檀上月自己,当年也曾在望日峰昼夜苦练,每日挥剑三千次,当结束了一天的练习,胳膊都肿得抬不起来。手上更是磨出无数燎泡,次日只能以纱布包着手掌继续挥剑。 无论是修道还是习武,都没有终南捷径可走。若是连手中剑都驾驭不住,便是给你一把绝世神兵,最终也只能被它拖着走,更可能被兵器所反伤。为何世间生灵万万千,却唯有人类可以修剑,其实并不是因为其它的异族便不能让剑灵认主。而是因为不论血统天赋、不看祖宗血脉,熬得住艰难与枯燥只为洞悉那人剑之间一点灵犀的——只有人类。 世人只知仰慕仙人一剑摧城的风华与伟力,又怎知登天路上步步艰险、人间喜苦皆为尘障? * 崔濯也不懂这些。 他只是按照檀上月的吩咐,日日练剑。 太学的课业并不紧,一堂课持续一个时辰,除了每日的晨读,一天至多两堂课。夫子们也会布置功课,而除了完成课业和吃饭睡觉等必须的事情之外,崔濯的时间都用来练剑。每日清晨,起床先刺三百下,然后殷还羽大概就睡醒了,两人一同洗漱用饭去鹿鸣苑晨读,听谢先生的“经史通读”。入睡前也必刺满一千下,不练到精疲力尽,绝不上床就寝。 开始练剑那日是立夏,其后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从最初的被弹开剑锋,到可以刺中靶心,再到剑痕没入木中,已经过了小半年时光。 微生霜和秦欩坐在“水佩居”的大桃树下,一人占着一边趴在石桌旁抄写东西。微生霜抄的是太玄经,秦欩抄的则是鬼谷兵法,后面还有一个殷还羽,站个不丁不八的步子,掰着自己的手指试图拗出新学的手诀。 而崔濯依旧挥着风吹雪,夺夺夺地刺木人。 “小崔啊,你让我帮你打听的事情我家里回信了。”秦欩一边抄书一边说话,显然很不专心,“你不是问四十年前因为谋反被诛九族的威奉大将军姓什么吗?我爷爷说了,姓檀。还叫我专心读书不要没事总打听朝廷忌讳的事儿,要是在太学混得不好,回家就滚去跪祠堂。” “啊”崔濯暂停了出剑的手,长吁一口气,感觉热汗顺着后背瀑布似得往下淌,“真的是它谢了秦兄,过两天请你喝酒。” “吃一顿就好,喝酒还是不必了。”秦欩心有余悸地说,“上次我俩喝醉了要跑去听弦湖比游泳,要不是桃桃刚好在那小命可就没了。听说湖里的鲶鱼怪以前在凡世作乱的时候,每年都要吃两个童男!” “那你们俩童男去,刚好祭湖。”殷还羽一边拧着手腕,一边道。 “我才不是童男!”秦欩怒道,“我十五岁就” “喂喂注意一下,这里还有姑娘呢。”崔濯赶紧打断。秦欩一抬头,看到对面的微生霜,顿时老脸大红:“咳,那什么,忘记了。” 微生霜反而没有什么反应,因为她已经习惯了。 没办法,谢旦夕门下四个学生,三个都是少年只有她一个姑娘,这次崔濯还记得,有时候他们三个一起吹的高兴,风月阁的小娘子爱用什么色的肚兜都会聊。 这四人年纪都差不多,殷还羽和崔濯今年都是十六岁,前者稍微大点儿,年长崔濯两个月;秦欩年纪是最大的,他今年十七,上个月刚刚过的生辰。而微生霜则年纪最小,今年十五岁,大家也都把她当师妹看。 ——虽然如果按入太学的时间来计,微生霜才是大师姐。 “崔濯,你打听威奉将军府的事情做什么?”微生霜停下抄经的笔,仰首问道。 崔濯已经再次提起长剑,向着木人心口的红圈刺去。“夺”的一声,剑尖入木三分:“也没什么,就是受人之托,调查一些事情。” 入学之后,崔濯并没有忘记之前和檀上月的约定。她帮助他进入太学求学,他则要调查清楚这位剑仙的死因。都说太玄阁上记载着古往今来所有的事件,但六层以下全是百家书籍的杂烩,也就是可以在五帝城明面上找到的书籍。从这些文牍里崔濯再怎么翻,也只有早已广为人知的“名门之女檀上月拜入望日剑宗”之后到她消失之前的这一段过往。 也许六层之上会有他想知道的东西,但是崔濯上不去。 好在“檀”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能混成“名门”的那就更少。而江湖传闻中檀上月是来自黄帝城,于是崔濯找出了几百年前黄帝城的史料,把豪门巨族的家谱挨个翻过去,终于找到了唯一一个姓檀的家族。 四十年前因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上诛九族的名将之府,威奉将军府。 因为史料最近也是四十年前的了,崔濯怕记载有误,还特意寻了个理由让秦欩寄家书回去问他爷爷。毕竟秦家世袭卢国公,老爷子更是官拜威校大将军,在当年就是唯一与威奉将军府平起平坐的将门。四十年前的事情,过了这么久也不再是什么完全不敢提的秘辛,回信很快便到了,证实了崔濯的查证。 可惜人家已经被灭门,族谱早就销掉了。不然要是能翻出来,说不定还能找到檀上月的大名。怎么说也是个剑仙啊。 ——也怪不得江湖话本里,从来不提檀上月的具体出身。 只是帮檀上月查死因这事情太过隐秘,崔濯谁都不敢告诉,啥事儿都得自己单干,效率实在不高。他叹了口气,现在的进展只堪堪弄清楚人家的出身来历,离真相怕还差得远呢。 “檀氏两百年来都是鼎盛的将门,突然遭此大劫,也只能说天意如此。”秦欩仿佛有点兔死狐悲,摇着笔杆子感慨道,“我在家时爷爷就老说,黄帝城一南一北两座帅府,守着两边的国门。现在南边的倒了,我们也独木难支啊。” “不是还有柱国上将,寻一鹤么?”崔濯抽回剑,木人胸口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一边问着,一边再次抬起长剑,挺剑直刺。 “寻一鹤?”秦欩嗤了一声,“岑北之乱时若非我肃远军镇守北疆、威慑玄帝城让他们不敢乘乱进犯,一旦那些异族蛮子南下,十个寒甲军也抵挡不住!他只不过是赶上好时候罢了!” 崔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看了看秦欩背后还在掰手指的殷还羽。 与黄帝城接壤的四个帝城中,青帝和白帝一个远在碧落海、一个缩在昆仑野,都对犯他国边境没什么兴趣,四千年从来相安无事。最骁勇善战也最有野心的当然是北方玄帝城,他们与富饶的中土只隔着一片穆尔答草原,时不时就南下劫掠一番。而南疆的赤帝城也很乐意分一杯羹,中土安定还好,如果黄帝城大乱,赤帝是绝对不介意来占占便宜的。西边不用防,东边防不了,所以黄帝城最精锐的两支军队就分别驻守在南境和北境。 说来现在黄帝城乱成这个样子,殷还羽他爹居然没来趁火打劫,真是怪哉。 当着家训就是忠君的秦欩,崔濯自然不敢问出口,而殷还羽也装作没发觉他的目光,一声不吭地装不存在。 微生霜继续用簪花小楷抄着太玄经,听到秦欩发出一锤定音的总结:“寻一鹤这厮,就是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也好,力挽狂澜也罢,”她漫不经心地插一句嘴,“乱世之中,苦的都是百姓。” 整个小院顿时沉默了。 “莲对我说,他去朝歌的路上正遇见官兵闹饷。”微生霜继续道,手中兔毫笔也没有停,完全是闲聊的架势,“承天郡死了好多人,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平民。苍生何辜,若有人能终结这乱世,又何须问出身和手段。” 秦欩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微生,你这是在帮寻一鹤说话吗?” 微生霜摇摇头。 “我从襁褓里就被祭酒爷爷收养,十三岁前从未踏上过凡世的土地,也不认得任何凡人。爷爷说方外之人,当无任何偏颇,我只是就事论事。” 她是如此的平静和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几近于残忍的无邪。将门之后的高大少年竟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了那位常常伴在微生霜身边的刀侍。 传说中杀人百万的至凶之刃,却偏偏生了一副不染纤尘的绝伦模样,一如佛前座下的昙花。莲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他看见了何等的人间惨剧,都不会有丝毫的动容,而永远噙着淡淡悲悯的微笑。 * 这时微生霜放下笔,似乎是抄得告一段落了。她甩了甩有些酸疼的手腕,看看还在挥剑的崔濯,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小方盒:“崔濯,你的手还好么?” “啊?”崔濯一愣。微生霜一问他才觉得整个右手的手掌针刺般的疼,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缠了两圈纱布的手掌,白色的布条上又渗出了淡淡的血迹。 微生霜打开了盒盖,一股淡淡的药香从中散发出来。那巴掌大的小盒子里是满满的莹白色药膏,如同羊脂。她拍了拍桌面:“你过来。” 崔濯老实走过去,微生霜抓过他的手,拆掉裹着的纱布。因为长时间的握剑,崔濯连手指都伸不直了,还是微生霜给硬掰开,痛得他龇牙咧嘴。去掉纱布后露出几乎没一块好肉的手掌和指腹,破溃的水泡贴在底下露出的嫩肉上,红红黄黄的血肉模糊。 这场景太恶心了,崔濯有点不好意思。他想抽回手,却被微生霜按住:“咒行:五气苍化,水彻溟溟。” 随着她的话语,一股温和的凉意包裹住崔濯的整个手掌。凭空而生的水流就像是透明的绸带,围绕着他受伤的右手飞速地冲洗旋转。片刻之后水流哗啦泻地,而那原本沾满了血污的手掌已经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并且连一滴水珠都没有留下。 好方便! “我给你上药。”微生霜拿起盒盖内侧附着的象牙版,刮起一块羊脂般的膏药,涂抹在崔濯的手掌上,“先生说练剑是好事,但是为此伤了身体就不值当。这是他特意向云夫子讨要的生肌膏,让你每天都要涂抹。” “啊,先生给的?”崔濯一惊。 “对啊,不然嘞?”微生霜理所当然地反问。 “我还以为是你给我的呢。”崔濯故作悲伤状。 “”微生霜无语。 “敢调戏霜霜,勇士啊。”殷还羽在后面凉凉地说,“也不怕莲把你的皮给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三十六章 羲兮气呼呼地抱着琴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把脚步跺得震天响。崔濯也抱着张琴跟在后头,很想追上去安抚这位白帝城的小公主两句,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羲兮你别生气,下次我让你赢回来? 这会被当成炫耀吧? 羲兮你努力,下次一定能超过我? 更欠抽了,还透着股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算了,没敢靠得更近。 * 因为谢旦夕和石一二的交情甚好,所以连带着两人的弟子们也亲近。石一二那边又是姑娘多,殷还羽和秦欩就更是跑得勤快,一来二去,有时候选了同样的课业,就会一块儿上下学。“操琴”这一门羲兮也选了,崔濯很自觉,就常帮她背着琴。但是今日上课夫子狠把羲兮批了一通,说她疏于练习,弹的曲子牛都听不下去。这还没啥,问题是夫子转头又夸奖崔濯,说他于操琴一道上天赋卓绝,同一首曲子夫子自己弹起来,都觉得没崔濯弹得感情到位、入木三分。 这下就闯祸了。 平心而论,羲兮性格相当好,虽然贵为公主长得又好看,但是没有丝毫贵族少女的骄娇二气,也不是那种“看似有礼却实则谁都瞧不起”的神气。她很活泼,从来不生气,跟谁交谈——哪怕是来搭讪的男学子——都是弯着一双大眼睛笑眯眯的。崔濯帮她背着沉重的古琴,她也会很开心地道谢,然后拿出浮世京特供的茶来招待他。 问题是这次,嗯,羲兮显然超伤心,又伤心又气的那种。 崔濯抱着自己的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哀叹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嘛。他也没有很认真地去练琴,时间都用来砍那倒霉木人了,天赋好有什么办法咩?不过技多不压身,以后万一落魄了,还能抱着琴去酒楼茶馆里弹俩小曲儿卖钱,不错不错。只是这念头自己想想就好千万不能说,要是夫子知道了,可不得气出什么好歹来。 羲兮转过了一间屋子的拐角,崔濯顿时失去了下意识跟着的目标,从心猿意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他站住脚,心说好险,差点直接跟进了女学子居住的梅所那可不得被当做登徒子? “羲兮?”崔濯正抬脚准备往回走,前方忽然传来少女的声音“你怎么一个人?崔濯呢?” 崔濯听到对方点自己名,差点就要冒出去说一声我在。好在他才迈出去半只脚,想起来这是梅所外头,赶紧缩了回去。 算了算了,装不在场吧。 “你找他有事?”羲兮的回答却十分没好气。 “我就随口一问。”对方好脾气地解释道,崔濯越听这声音越觉得耳熟啊想起来了,是林蓉蓉,“先生正找你呢,让我带你过去。” “找我?”羲兮疑惑地重复,“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啊,”林蓉蓉说道,似乎是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生的脾气,多说一个字都懒得。走吧,我带你过去。” “诶?不用了,我自己认得先生的住所。”羲兮道,“而且我想先回去放下琴” “不是在先生住所那里,很急的,我帮你拿着琴,快走吧!”林蓉蓉语速挺快,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脚步声。崔濯赶紧后退几步以防她们发现自己,却见二人前往的道路竟然是往东方的。 东方东方属木,太学在那儿弄了很大一块树林,据说是搞来了几乎整个五帝城的奇花异草。除了一个药圃在那边,根本没有任何授课场所,石先生叫她们去哪儿做什么? 而且那树林的栽种是用了奇门阵法,没有两把刷子进去了就别想出来,江湖人称迷踪林。最近还下了禁令,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迷踪林一百步内。石一二是个剑师又不是阵师,以他那懒得出奇的尿性会冒着被发现犯禁的危险,跑去迷踪林? 还要带着羲兮和林蓉蓉? 崔濯想了又想,还是随手把琴囊竖在檐下放着,悄悄地跟上去了 。 * 祝丝绦过得却是非常滋润。 自从把季夜打进了医馆、叶嘉月打成了猪头,暮一战成名。三个月以来虽然颇有学子跃跃欲试,但碍于暮只是个白衣,而欺负新生是被明令禁止的所以只有个别同是白衣的家伙发出了战书。 然后毫不意外被揍得满地找牙。 祝丝绦活了十五年,头一次想赞美自己的亲哥祝垂洛。这厮找的保镖也太靠谱了,人狠话少拳头硬,长得好看还指哪儿打哪儿。要不是祝丝绦不是个喜欢找事情的,玄衣师兄们不敢说,青衣一级的估计已经被扫平了。即便如此,在小道消息里暮已经成了“祝家的狗腿子”“祝丝绦养的一条狗”这种角色,背地里的传言很多,但目前为止,还没有敢当面说的勇士。 只要不当面说,祝丝绦就装作不知道。而暮?他那张脸是万年的恹恹没有表情,别说暗地的流言了,就算有人当面指着他鼻子说好吧,这样估计还是会被打的。 “今天傅学丞来啦,”祝丝绦坐在檐下的地板上,她是和微生霜一起住,院子里种的不是桃树,而是一棵樟木,飘得满院淡淡的樟木香,“说是你打倒了青衣的学子,按例可以直接晋为青衣。你怎么不答应呢?” “我不是来念书的。”暮淡淡地回复,“我只是来保护你的。” 说这话时白衣少年捧着书坐在大樟树下,斑驳阳光透过枝叶的影子,筛出一个个不规则的金色光斑。那些斑点在他的白衣上跳跃,刘海下的脸色仍是苍白,仿佛笼罩着永不消散的阴影。他把书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翻得很慢、读得很认真。 有微风穿堂而过,吹得枝叶沙沙作响。 暮看书,祝丝绦就看他。他的手指细长白皙,骨节锋利而瘦劲。映着薄薄的书页,有一种硬玉般的质感。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的成绩比我好多啦。”祝丝绦抱着膝盖,细声细气地说。 暮翻页的手指停顿一下。 “你天赋不行。”他平静地说。 “!”祝丝绦刷一下竖起了两条柳叶眉,“你会不会说话啊!不带这么当面揭人短的!” 暮听到她的话,想了想,觉得确实有点过于直白了。 “对不起。”他板板地说。 “算了。”祝丝绦发作到一半,硬生生一口气给堵在胸口,不上不上噎得好是难受,只能无力地把脸埋在膝盖上,“我原谅你了。” “谢谢。”暮很有礼貌地道,将书翻过一页。 “”祝丝绦觉得吧,有时候,真的是想冲过去掰开暮那个木鱼脑子,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也太气人了! * 微生霜走进太玄阁。 没有丝毫停顿地,她穿过满是桌椅和用功同窗的大厅,径自上了三楼。太玄阁每一层其实都是有校书的,如果要借阅书籍,必须在他们——或许用“它们”更为恰当些——那里登记。 只是太玄阁的校书们,有时候并不是那么的恪忠职守。 微生霜在三楼走了一圈,找到一个不起眼的禁制。她一掌拍碎了那作为界府的小骰子,顿时有一扇小门展现眼前。她还没推门,里面稀里哗啦的推牌九声、和吆五喝六的喊叫声已经传入耳中。 “双和!” “我是双人!” “双地!” “哈哈哈哈看爷爷的!双天!我赢了!” 几个身材各异的“人”围坐在牌桌边,端的是热闹非凡。只是这些家伙虽然大体上是个人形,却总保留着一点种族特色比如一双尖耳朵,一只毛茸茸的尾巴,或者干脆整个脑袋就是个猪头。这几“人”显然打牌打的正高兴,即使禁制被破察觉有人走进来,也只是不耐烦地一挥手:“借书的?等打完这一圈儿!” “我不是来借书。”微生霜心平气和地说,“我想看看这一月的借阅记录。” “不行不行!”那个猪头人更不耐烦了,一边码着牌一边说,“爷爷正忙着呢,那有闲情给你翻记录?” “猪老三你就快去吧,这里我给你顶着!”旁边一个围观许久的耗子精显然终于找到了机会,急不可耐地推着那猪头人。 “你休想!”猪老三说的掷地有声。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后脖子一寒,斜眼一看,一口雪亮的宝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紫衣白袍的青年手持着长刀站在它身后,眉眼低垂,神色含笑。 “能不能看?”微生霜再次心平气和地问道。 “能看能看!”猪老三一动不敢动,手里的牌九哗啦啦全都落在了桌上,“你要看什么?老猪这就给你找来!” 原本按规矩,借阅记录是只有夫子以上可以查看的。但是威慑于莲心观世手里的刀,猪老三压根儿没敢问身后的小姑娘是学生还是夫子,毫无骨气地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搬出来好几摞厚厚的册子。 “这位女先生要查什么?”猪老三十分谄媚,“老猪可以帮您一起找。” “不必了。”微生霜看看如果全部叠起来、可能比她还高的册子,摇摇头,“你继续推牌九去吧。” “好勒!”猪老三显然十分高兴,随手把钥匙都一起塞给了微生霜,“您看完也不用跟小的说了,直接把册子都放回去锁好就成。” 说完兴高采烈,一溜烟就不见了。 微生霜嘴角抽了抽。 感觉这太玄阁的管理委实有些堪忧啊 当微生霜和莲交还了钥匙离开太玄阁,早已经入夜了。夜色四垂,四野的房屋中都燃起灯火,站在太玄阁所处的山丘上向下望去,星星点点,与凡世红尘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微生霜揉着酸涩的眼,正要抬脚往下走,忽然一声呼喊传入耳中,顿时把她惊得清醒了三分:“霜霜!” 白衣少女循声望去,只见祝丝绦带着暮急匆匆地跑来,脸上的神色半是庆幸半是凝重:“幸好幸好,你没事儿” “什么事儿?出事了?”微生霜疑惑道。 “羲兮和崔濯,都找不着了!”祝丝绦话音未落,一声清越的剑鸣刺破夜空。长啸声中有月白色的身影乘风而起,他身旁则是舒展了羽翼的机关飞鸟,同时向着东方的树林疾冲而去。 微生霜和祝丝绦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里都看见了震惊。 那一声剑啸,没听错的话,是鱼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三十七章 太学东侧,迷踪林。 向来人迹罕至的树林外头此刻是少有的热闹,微生霜等人赶到的时候,看到两位先生都已经在这里了。出乎意料的是林蓉蓉居然也在,正跪在地上拉着石一二的袖子,泣不成声地说着什么。后者仍然是一副半耷拉着眼皮的没睡醒模样,旁边的谢旦夕却脸色难看得很,阴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原因无他,因为迷踪林的后头,是太学与凡世连接的唯一出口。 太学除了被称作“山门”的大阵可以允许人员自由出入,要离开这个空间就只有通过“迷踪林”。但那一扇“门”可不是安全快速的“山门”,而是两处空间连接的所在。门后就是无间的黑暗深渊,一旦误入其中,除非修为已近登临仙界,否则必然十死无生。而更可怕的,因为“门”之后已经不再是太学范围,所以在那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哪怕是青幽谷主亲临,也断然救不回来。 那特意种植下的迷踪林,它的存在目的之一也就是为了防止有学子误入。里面的奇门阵法不是为了杀人,相反,是为了救人的。宁可在林子里多迷失几日,也比不小心一头撞进空间连接的裂隙、粉身碎骨了好。 如果仅仅是这样,谢旦夕的脸色也不会那么难看。问题是每隔百年太学都会维护支撑空间的“五柱神符”,所以需要将符依次取出,温养于术师体内一月后才重新安放。木系的神符正安放在迷踪林中,为了方便取符和送返,一般会暂时开辟一条通道直达。迷踪林的阵法最是麻烦,停阵和重启就都不是那么即时。这次开学恰逢百年之期,取走木系神符负责维护的正是谢旦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送还木符后重启阵法,通道完全关闭正是一个时辰前! 也就是说,如果崔濯和羲兮跑进了迷踪林,很可能是在两个时辰前从没有奇门阵法的通道中进入的。而当他们想要离开,阵法已经重新启动,通道合拢,将他们困在其中。而最糟糕的是安放木系神符的所在恰恰是“门”的旁边。 这两人安分老实不到处乱跑还好,要是不小心掉进“门”里,那真是必死无疑。 * 除了谢旦夕和在祭酒大人身边长大的微生霜,在座的没有人知道这一段内情。大家都觉得不过是贪玩迷路,迷踪林里也不是什么不毛之地,总不至于饿死,多找些时日罢了。再说就算是死了,太学里不也可以复活么,没啥大不了的。 微生霜看看谢旦夕黑得跟锅底似的的脸,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什么都别说。微生霜点头,拉着莲的衣袖站着,就看见谢旦夕一步上前,问跪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的林蓉蓉:“你说他们进去多久了?两个时辰?” “崔,崔濯我没看见,但是羲兮是,是的。”林蓉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说,“我苦劝羲兮,一路追到了迷踪林外她也不听。后来我不敢进去,就只能看她去了。等了一个多时辰她也没出来,我,我就慌了,就去找先生了。” 猜想得到验证,谢旦夕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他知道崔濯和羲兮都有同一堂操琴课,十有八九这俩孩子是在课堂上就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迷踪林探险什么的。这种白痴太学不是没有过,反而很是盛产。只是之前的那些探索欲旺盛的学子都困在了林子里,别说“门”,就没能走进林子一里地,全在原地打转转了。 这两个家伙的运气也太不好了些! 秦欩和殷还羽此时才急匆匆跑来,前者看林蓉蓉哭得是梨花带雨,忙蹲下去好生安抚。卢国公和尚书府本来就是住对门,又都是一品的高门,两家原本就时常走动,开学前他们就认识。林尚书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刚好卢国公家里也只有一个孙女,就是秦欩的胞妹。两个姑娘打小儿走得近,时不时地串门,是手帕交。所以在秦欩眼里林蓉蓉也是自己的半个妹妹,妹妹哭了,做兄长的当然要安慰。 殷还羽问了事情经过,也有点不明白为何如此兴师动众。但他当然不会蠢到问出口,而是想了想,提出一个解决方法:“要不,我们两两一组进入林子,分头寻找崔九和羲兮?” 谢旦夕看他一眼,摇摇头:“以你们的修为,进去了也只能原地打转,莫说救人,只怕到时候自己都要被救。” 殷还羽想一想,觉得有理,就也不说话了。那边却是桃桃开口,提议道:“公子,可以上报祭酒大人,让他暂停迷踪林大阵么?” “不行,现在火系神符正被取出保养,火系大阵已停。五柱神符大阵缺一尚可支撑太学,如果缺了两个,怕是有一部分就会坍塌。”谢旦夕再次否定。 一直半睡不醒的石一二此时却转过头,幽幽地看着谢旦夕。单片水晶镜片后他的眼睛绿油油的,像是某种兽类:“谢旦夕,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谢旦夕语气一窒。 “若只误入了迷踪林,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明日天明上报学丞,派出人手找寻就是,何须如此急迫。”总是懒洋洋的青年慢悠悠地说着,“这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 而此刻的崔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对于崔濯而言,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误入迷踪林。在柳朔寒还是他教领师兄的日子里他就因为符咒失控好几次撞进来过,不过都没啥要紧的,只要老实呆在原地不动,不用太久柳朔寒或者燃犀就会找来。一般来说崔濯比较希望是后者,因为燃犀比较温柔,不会用照脸一脚做见面礼。 但这次不太一样,因为这个地方崔濯没见过。 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迷踪林里。 眼前所见并不是茂密的树林,而是一条浩浩奔涌的大江。无星的夜晚,一轮明月高悬在天,映得满江烁烁如银。江心矗立着一棵如高塔般巍峨的巨树,整棵树的枝叶竟然都是琉璃般的透明之色。月华泄于枝叶之上,就像舞蹈着无数星光,令人目眩神迷。 “昆仑神树。”身旁有人低声慨叹,崔濯转头看去,檀上月不知何时已经从寄宿的“风吹雪”中现身,正站在自己身旁,一同仰望那瑰丽不可言的通天巨树。 “昆仑神树?”崔濯疑惑地重复,“那不是在白帝城吗?” “是的。”檀上月颔首,“但是这一支也是昆仑神树的分叉,不知是用了何种妙法,竟然被移植到了太学。琉璃花叶,天沐散华即使是白帝城,这种琉璃枝叶也只有浮世京里才有。” “听说迷踪林里安放着五柱神符中的木系神符,也许这是初代白帝移栽的?”崔濯推测道。 “崔濯。”檀上月却丝毫没理会他的猜想,“想不想去树顶一观?” “想。”崔濯立刻回道。 他原本是跟着羲兮进入林中,但是路径太绕,没有三两下居然就跟丢了此时得见如此奇景,更是直接把同窗抛到了脑后,满心满目只有那顶天立地的琉璃巨树。 崔濯正想说自己还没学会御剑飞行,就见檀上月抬手,轻轻一划。随着她这一划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白痕,旋即飞速地吞吐涨大,竟是一道雪白的剑气。只见那剑气轻轻一颤,转瞬间一生二、二生四,首尾相衔,化作一道莹白的长长阶梯,从崔濯的脚下始,另一端远远延伸至巨树的顶端。 崔濯叹为观止。 不愧是剑仙的手段,就是比柳朔寒那种简单粗暴的家伙高雅得多! “走吧。”檀上月淡淡地说。 登临琉璃巨树之顶俯瞰林海,一如仙人站在白玉京,俯瞰渺渺红尘。 滔滔江水就像是一条蜿蜒玉带,将深碧林海分开两半。夏夜的风有微微的凉意,带着水汽与草木的清华芬芳,让人飘飘如餐风饮露一般。崔濯站在高高的琉璃树梢,头顶着一轮圆月,感觉胸臆从未如此开阔,直欲吐纳天地。 “好风好夜好月色,只可惜无酒,不能一醉相酬。”崔濯不由得感慨。 “若是有酒,你又该惋惜没有一个至交好友,能够临风作赋对月吟诗了。”檀上月道。都说看美人最宜是灯下、月下,她的眉眼在迷蒙的月光中褪去了几分锋锐,多了女子的温柔旖旎。崔濯悄悄地打量着她,只觉得那一袭白衣白发衬得美人肌肤通透如若冰雪,真是越看越好看。 只可惜她之于他,一如天上的明月高悬。他仰望她就像凡人仰望天上的明月,高渺不可触及,亦不敢触及。 云山万壑,林海滔滔。崔濯听见这天地的大音在胸臆间回荡,只觉得又是悲伤,又是自嘲。 “昨日你终于悟出剑气,一击刺碎了桃叶木人。”檀上月说道,“那么今日天时地利,有琉璃神树在侧,又有月华灌顶,你试着凝聚剑气,淬炼第一块剑骨。” “是。”崔濯立即收起了那些旖旎心思,盘膝坐下。他正想问自己的哪些骨头可以充作“剑骨”,就感到檀上月将一只手放在了自己头顶。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因为檀上月是没有实体的。所以她的手并不会让人有触觉上的感知,但崔濯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那手的重量,就像一柄出鞘的剑平放在头顶。 “以内视之法,探测自身。”檀上月道。 崔濯静气凝神,将全身的灵气敛起,聚集于丹田。渐渐地他听不见外界的水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肌肤上也不再有微风的触感。他将全幅的心神浸入识海之中,自己全身的经络和骨骼都浮现眼前。 他看见原本莹白如玉的骨架之中,有一些部位正环绕着淡银色的金属光泽。那种银给人的感觉不是温润,而是锋锐和凛冽,就像是剑尖吞吐的三尺寒芒。 “我先助你淬出一块剑骨,”他听见檀上月的声音,像是某种天纶之音在脑海中回荡,“此后你自己淬骨,便可以以它为中心激发剑气。但是切记,淬骨的途中不论再是如何痛苦,都不可以昏过去。你一昏,这块剑骨就废了。” “是。”崔濯深吸一口气,答道。 下一瞬间他看见有雷霆从深暗的识海中裂空而降,雪一样清锐寂静的剑光从顶心刺入体内。崔濯差一点大叫出声,原本内窥的意识瞬间被震出体外,他咬紧了牙关,只觉得颈骨之上如被铁钎撬入,还没来得及适应,就有沛然大锤携雷霆之力重击在钎。那铁钎在刹那间贯彻整条颈骨,那种断骨击髓之痛,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三十八章 林蓉蓉吓得脸色惨白,靠在秦欩身旁瑟瑟发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原本她只是想吓一吓羲兮,把她一个人扔在迷踪林里过夜,瞧她还能不能保持那神京仙子的风姿。而崔濯只是意料之外跟来的,林蓉蓉倒是没花什么力气,轻易地在林子里甩掉了。 林蓉蓉一直以为那条小路是自己发现的捷径,却没料到那竟然是特意开辟出来、取送木之神符的通路。而它已经在阵法的作用下关闭了,若是羲兮跌入“门”中尸骨无存还好说,自己可以把责任完全推给崔濯,就说是他出的主意。若是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那就是灭顶之灾! 意图谋害白帝城的公主,这是多大的罪名?更何况那还是玄帝帝子的未婚妻,别说一个林蓉蓉,就是整个尚书府一起顶上,也熄灭不了对方的滔天怒火吧? 谢旦夕和石一二还在商议。 迷踪林之阵,是集合了太学数十代阵师的心血的杰作,外围还好,而靠近木之神符的所在其变化之诡谲、道路之复杂,根本就不是他们两个外行可以破解得了的。据说最凶险处甚至集合了阿鼻地狱的十八种幻象,一不小心就会终此一生都深陷其中。 这该如何是好? 羲兮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她的屁股底下并不是惯常意义上所谓的“树杈”,而是由无数不同的枝叶和藤蔓交织,有如凉席般的一大块平面。再往下,则更加令人惊叹自然之造化——那是一幢由无数活着的树木构成墙壁和梁柱、枝繁叶茂的“房子”。开着白色花朵的细小藤蔓从门框上倒挂下来,就像是一道天然的门帘,而若是穿帘入室,就能发现那“房子”里并不想想象中的漆黑一片,而是充满了淡淡的碧色光芒。 那并不是让人感觉诡异和寒冷的幽绿,而是充满了生机的绿色。那光从四壁甚至从地面散发出来,满室奇花异草,端的是如仙境一般。 然而羲兮只是进去走了一圈,就半点不感兴趣地出来了。 白帝城建于巍峨的昆仑神树之上,而浮世京而是琉璃作墙花叶为幕的人间绝景,普通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不能言的。羲兮自小在那儿长大,仙境什么的见的多了,所以区区一个存放木之神符的树屋还真不足为奇。她现在更好奇的,是树屋的不远处,那一道开在山壁上、雕刻满了古怪符咒的玉石大门。 门高大概数十丈,仰酸了脖子也望不到顶;宽则有十丈左右,没有锁,却有两人合抱粗细的白玉锁链牢牢捆在门上,锁链的另一端延伸出去,直至没入山体中。 羲兮只是远远地看、而没有靠近去摸的原因并不是她克制,而是那“门”的方圆二十丈,都是没有灵气、也无法使用灵力的。 这对于妖师来说太难受了,就像是剥去了全身的衣物让人果奔一样。所以羲兮只是靠近了几步就忙又退了回来,坐在树屋的顶端看月亮。 她其实认识那扇门,这种凿刻在崖壁、以山川为锁的方式羲兮见过一次,就是白帝的帝陵。昆仑族人并不由男女合欢而生,而是从昆仑神树的果实里诞生的。所以他们都以神树为母亲,相互之间只以兄弟姊妹相称。历代昆仑族人去世后也不埋葬,就这样在昆仑神树根部的山崖上开了一座陵寝,每当有人去世,无馆无木,只装扮好便送入陵中。那陵中虽然已经埋葬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昆仑族人,却从来空空荡荡没有尸体,只剩一地的衣物首饰。教养羲兮的姊姊们说,那是将身体归还给母树,所以只剩下衣饰啦。 羲兮深以为然。 她向后一倒,望着天上的圆月,很好奇难道太学里也藏着一座帝陵吗?不然又为何会有那样一扇门呢?想着想着就有点犯困,羲兮翻了个身,忽然眼睛有点花了那高高的天上,是又出现了一个月亮? * 远在几里之外,崔濯也发现了,除了头顶高悬的圆月,天边竟然出现了一弯银色的弦月。 他才从剑气淬骨的剧痛中回过神,感觉全身都是冷汗,就像被水洗了一般。脖颈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又凝实之感,就像是把骨头抽出来,然后换了个空心的钢管塞进去。 他一边扭动着脖子一边凝目注视天边,想要看清那新月的模样。弦月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清晰,如雪般的银色月华,镀着一抹妖冶的紫。眼见那弦月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崔濯才恍然惊觉不是自己的目力好它在靠近! 弹指之间双月凌空,一轮淡金色的圆月皎皎如盘,一弯亮银色的弦月锋锐如弯刀。那场景是如此美而妖异,崔濯几乎要为这景象摄去心神,却忽然觉得身周一冷。 不是江风吹的冷,而是从三伏盛夏、陡然跌入冰窟的彻骨之寒!一圈古奥难言的雪白图案猛然从他的身旁旋转而出,刹那之间覆盖了整座林海。喀啦啦的冰结声响萦绕耳畔,万里林海瞬间冰封,漆黑深谙的夜空中狂风骤起,竟是吹起了漫天飞雪! 崔濯猛然转首,能够以修为硬生生扭转天象,只能是一个人——檀上月! 果然,白衣女子已经不再是之前飘逸闲适的模样,而是踩在了雪色大阵的中央。她的身周无数剑气飘摇而起,竟凝结得有如实物一般,将空气都撕扯得嗤嗤作响。飞雪围绕着她旋转,每一片雪花都挟裹着剑气,将其淬做泠泠的三尺寒芒。那一瞬间她的气势急剧攀升,一如倾国的名剑出鞘,明月飞雪,霜冷九州! 弦月的光,已经近在眼前。 狂风嘶吼尖啸,铺天盖地的剑气,铺天盖地的飞雪,即使目标并不是崔濯,也能体会到那如山岳般不可抵挡的伟力。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只觉得腰畔一震,竟是风吹雪自行跃出了鞘外。传说中剑出如飞雪的神剑发出清越的长啸,然后猛然炸裂成万千飞散的剑芒。那些剑芒与飘摇的飞雪一起在风中聚集,最终汇成数十丈长一道通天彻地雪白的剑气! 狂风烈烈,吹得檀上月的白衣长发一起狂舞,一如盛放的莲花。剑气迎上弦月,直到接触的刹那崔濯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月光,而是刀光! 如同神祇从九天降下的绚丽刀光,没有杀气也没有血腥,只有倾世的妖丽和凄美。那一抹明艳的亮紫,如倾国佳丽的眼影般妩媚动人,与传说中摧城的一剑迎头相撞。刀光破碎,剑影摇曳,整个太学的结界都被这刀剑的一次交锋所震动,万顷林海倒伏,半空如雷鸣般爆响,炸开漫天一圈圈灿金色的涟漪! 若不是刚好呆在檀上月的身边,崔濯毫不怀疑自己会直接被这一下震晕过去。但他还没来得及为这刀剑相交喝一声彩,就见原本铺天盖地的雪色剑阵急速消退。他微微一愣,旋即去看身旁的檀上月,原本就只是一缕残魂的白衣剑仙身影变得更加透明了。她微微合上眼,忽然便化作了飘散的一片云雾。冰雪消融,风吹雪从空气里显形,一下将她吸入了剑身之中。 崔濯伸手,风吹雪静静停在他的掌中,手心微微一沉。 以檀上月如今的力量,大概只够发出这一剑而已。但是那一剑的风华已经胜过了他所见过的任何剑术,让少年如遭雷击,胸口气血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这就是传说中的剑仙么?绝对的强大,绝对的美,就像是倾国锋锐的名剑出鞘,让人魂魄也被惊乱。匣藏三尺风吹雪,人间一顾檀上月这渺渺人间,的确也只够她一顾而已! “完了完了!”迷踪林之外,桃桃已经开始跳脚,“搞出来这么大的动静,祭酒大人肯定知道了,我们要完蛋了!” “慌什么!”石一二大手一挥,转头去问一旁的微生霜,“测算出方位了么?” 白衣少女盘膝阖目,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但她怀中抱着的明镜却如水波般变幻着镜面,石一二话音未落,她已经给出了答案:“东北方向,艮位十二。” 那里已经很靠近北面的听弦湖了。 “还好,”谢旦夕松了口气,“没在木之神符的附近,不算凶险。” “少废话,我还赶着回去睡觉呢。”石一二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旋即高声道,“殷还羽,干活!” 没有半句多说,殷还羽半跪下身,将手掌按在湿润的泥土上。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燥、板结,而后竟然开裂出如龟甲般的纹路,就像是三年没有下雨的旱田。下一瞬间土色变得焦黑,“轰轰轰”连续不断的爆响,一道道火柱破土而出,朝着既定的方位摧枯拉朽而去。深暗的树林顿时被火光照亮,那耀目的红中夹着如融化黄金般的灿烂色泽,赫然是朱雀一族随血脉流传的异术——天火诀。 天火焚城,殷还羽现在虽然还达不到那个境界,但是从易燃的树木中烧出一条通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就是谢旦夕和石一二的打算,与其费心去破什么阵法,不如直接暴力拆除,硬生生拆出一条道路来。 原本的计划是让莲心观世直接一刀破阵,斩出从林外通往神符的道路。但是半途似乎被什么强力的东西拦截了没能成功。不过不要紧,有这一下交手微生霜已经用琉璃观水镜算出了对方所在的方位,让殷还羽烧过去就好了。 着火的树木扭动着生长出新的枝丫,却又在长出的瞬间被烈焰焚毁。天火诀的特点,就是如果施术的妖师不主动收回火焰,它可以永燃不熄。所以也不必费心砍掉新生的树枝了,吩咐学生们等在外头,石一二和谢旦夕转头便各自祭起法器,风驰电掣地冲进迷踪林去。 鱼肠在空气中显形,鬼魅般的影子,悄然融入看不见的角落里。 细细的丝线纵横在燃烧的树木间,一个个半身焦黑的木人傀儡僵硬地站起,追随着两人轰隆隆地跑去。 羲兮陡然翻身坐起,一个箭步跳下树屋。她轻叱一声,漫天树叶飞旋而至,托起白衣的少女腾空而去。 而遥远至看不见的、太学的某处院落之中,白须白眉的老人在夜色中陡然睁开双目。他随手在空气中一抹,整个天花板便都化作巨大的水镜。镜中倒映出迷踪林的景象,漫天经纬纵横,万物尽收眼底。 “这几个臭小子,尽不给老头我省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三十九章 太学,子时,辟雍居。 辟雍居位于太学正中的位置,是学正以上的夫子们办事的地方。不过比较神奇的,作为“土”之神符的保管所,它看起来和普通的书院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周围的花圃里有的甚至种着蔬菜和果物。 此时辟雍居三楼的某个书房内,一众白衣学子老老实实地跪成两排,最前面则是两个月白长衫的先生。谢旦夕和石一二分立左右,后者少见地站得笔直,也没敢打哈欠,两手老老实实地贴着身侧,过长的额发都别在了头顶。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此时这房里悠闲而且老神在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莲。他站在书架前翻着一本手记,腰上挂着长刀,一点没有把闯的祸放在心上。 房间的另一头则站着两位司业,一位学丞,都清一色的神情严峻、目光凌厉。而正中站着的则是位胡子眉毛头发都雪白的老者,他的身材颇为高大,腰背都挺得笔直,往那里一站渊渟岳峙,颇有王者之风。 “你们这群熊娃娃,一年比一年不省心!”老头的话可一点都不王者之风,甚至带着股子抓狂,“前年有个小忘八羔子把青帝城砸了八条街,老夫被青帝那条四脚蛇好一顿臭骂,差点连裤衩子都赔掉。去年有个兔崽子,两刀砍断了赤水河堤,水淹了半个凌渡悬空大阵,险些把栖梧原摔在地上,赤帝那老鸟差点杀进太学找老夫拼命。你们更厉害,直接把太学的护山大阵打碎了一角,烧了三百里迷踪林!” 崔濯跪在地上不敢吱声,却不妨碍他偷瞄一眼同样老实跪在旁边的殷还羽。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撇撇嘴,意思是没能控制住天火诀也不能完全怪我啊,谁让半夜突然起风了? 不过怎么听,都觉得好像前两件壮举的作者更加牛掰一点。差点摔掉整个赤帝帝都啊!一听就是大手笔! “还有你们两个!”老头儿痛心疾首,一指站在最前的谢旦夕和石一二,“小崽子们胡闹也就算了,你们非但不阻止,还要跟着闹!” 祭酒大人,其实您弄反了,主意都是先生们出的。 跪在地上的学子们心中不约而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不过腹诽归腹诽,他们还不敢当面甩锅。 “您误会了,这个天火破阵的法子,是我和石先生想出来的。” 好在谢旦夕也并不是让学生背黑锅的黑心肝,温言解释道。此话一出老祭酒顿时又被气了个倒仰,要不是已经有修为在身,怕是就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升天了。 “行吧行吧,管你是谁主谋谁是从犯。”祭酒一挥衣袖,忽然想起来什么,一瞪眼睛,“还有你!莲心观世!你也跟他们胡闹!” 要不是这家伙一斩之威,仅仅凭借谢旦夕他们,就算是联手出击也别想让护山大阵松动一下,何况损坏。 尚且捧着本书的莲神色茫茫然,显然没想到火力会忽然转向自己。他愣了一下,才道:“我是刀剑,主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老头吹胡子瞪眼:“霜霜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去吗?!” 莲更愣了:“当然去啊。” “” “我杀过的人还少吗?”他不解地反问一句。 崔濯拼命吸气,才忍住了快要喷出来的笑声。旁边的众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各个都是面容扭曲神色诡异,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唯有微生霜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心说祭酒爷爷您怕不是被自己气出了老年痴呆,居然问以饮血著称的凶刃这种傻瓜问题。 “全部给我滚蛋!”祭酒老头一声怒喝,众人一阵面面相觑,赶紧爬起来行礼告退。那位学丞欲言又止,却已经晚了,挨训的家伙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谢旦夕甚至抓住跑得最慢的崔濯,带着他一起跳上傀儡木鸟御风而走。 宛如逃命。 “就,就这么算了?”秦欩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家先生。 生性耿直的高大少年完全没想到竟能安然脱身。他原本的预计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走进祭酒大人的书房,都是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心情,却没想到只是挨一顿臭骂而已。 “咳,祭酒大人生性洒脱,样子只是做给学丞大人看的。”回答的却是石一二。他显然是挨骂的常客,显得业务十分纯熟,“只要挨训的时候看起来痛心疾首,蒙混过关很容易哒。” 卧槽!他居然还愉悦地“哒”了! “等学丞大人回过味来,不会杀个回马枪吧?”崔濯担心道。 “学丞大人活了几个甲子,岂会与我们这些小辈找麻烦。”谢旦夕也很是放心,“当时没有找我们麻烦,以后就也不会找了。” “哦。”崔濯长出一口气。 “不过,”谢旦夕一个转折,崔濯的心顿时又吊了起来,“学丞大人不追究,不代表我不追究。你和羲兮到底怎么回事?太学不是早就下了禁令,禁止进入迷踪林吗?” “这个”崔濯顿时缩头缩脑起来,虽然这事情的元凶是林蓉蓉,但他可是自己跟过去的,也不能说是受害者。不过谢旦夕这一提他倒是想起来一个事儿了:“哎呀,我的琴!” 他的琴还在梅所的屋檐下晾着呢! * 这次的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它大,是因为林蓉蓉谋害白帝城的公主,其心可诛;说小,则是因为毕竟无意,而且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至于打碎了护山大阵、烧掉三百里迷踪林?两位先生谁都没放在心上。 所谓术师,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这个阶段的都是祸害,隔三差五的没搞出点事来才叫稀奇。太学财大气粗,这点小损失算不了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羲兮打不打算追究?如果她真跑回昆仑去找白帝告状,那太学是没啥,林蓉蓉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算她是皇帝陛下的玩伴,但若要面对白帝的怒火,对方怕也是不会护佑她的。更何况如今的黄帝城乃是寻一鹤独掌朝纲,那就更没有理由了。 石一二也很是头疼。他很懒,最不愿意掺和这种麻烦事,但事件的双方又偏偏都是自己家的弟子。眼看着林蓉蓉抱着羲兮的腿哭得像个泪人,他也有点不忍心。但是要让羲兮算了?石一二又觉得开不了口凭什么算了?如果就这么算了,对羲兮公平吗? “嗯,那什么,羲兮啊,”石一二歪在自家整洁了没半个月,又重新变成乱糟糟狗窝的书楼里,一手支着脸颊,一手揉着太阳穴,满脸都是好麻烦三个字,“错在蓉蓉,这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们毕竟同窗之间玩闹,事情在太学解决了就算了,能不捅,还是还是别往外捅。” 谢旦夕早就带着学生们走了,崔濯自然由自家先生来处罚,石一二管不着,更懒得管。听见先生为自己说话,林蓉蓉立刻跟上,哭道:“诚如先生所言,羲兮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就好了,蓉蓉绝无半句推搪。只求你千万不要牵扯到林家,以后一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你做牛做马!” 祝丝绦和暮在不远处坐着围观,听见她的话,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了一声。这林大小姐还真是好利的嘴,被她这么一说倒变成羲兮的不是了呗?要是羲兮不立刻感动于林蓉蓉的胸怀大方原谅她,那倒是她蛮不讲理、胡乱攀扯了? 差点被害得身死、尸骨无存的是羲兮啊,可不是她林蓉蓉! 哎不愧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女子,这套颠倒黑白的功夫端的是炉火纯青。 “你,你别哭了。”羲兮显然有点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刚被骗进迷踪林的时候是恨的,也在心里咬牙切齿等出去了要给林蓉蓉一点颜色看看。但她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招,而且先生似乎也站在她的那边。羲兮虽是公主,但昆仑一族都是和谐友爱从不勾心斗角的单纯性格,被林蓉蓉这一搅,自己都有点迷糊了,感觉仿佛真的是自己有错一样。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羲兮也觉得委屈,但她更见不得别人哭。眼瞧着林蓉蓉的眼泪濡湿了一大片裙摆,她一咬牙,只得说道:“你别哭了,我原谅你便是。” “噗”,这是祝丝绦一口喷出了刚进嘴里的茶。石一二也吓得撑着脑袋的手一歪,大好头颅哐当一声砸在桌面,好不响亮。 林蓉蓉不敢置信地看着被她扯着裙角的羲兮。 “但,但是先说好啊,”羲兮色厉内荏地道,“以后你可不准再骗人了。” 林蓉蓉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如捣蒜。她的脸上尚自挂着泪珠,眼睛更肿得和桃子似得。羲兮撇了撇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雪白的冰蚕丝帕,扔在林蓉蓉脸上:“擦擦,丑死了。” 祝丝绦很是失望。她特意留下在这里熬夜看戏,就等来一个这样的结果么?真是亏了老鼻子本了。暮倒是丝毫没有感觉,他和鱼肠坐在一起吃藕粉糕,此时正剩下最后一块。暮才伸出手,鱼肠棋快一着,抢先摸走了那莲蓬形状的小小糕点。他龇牙向对面挑衅地一笑,暮不为所动,只是垂眼缩回了手。 “走咯走咯,没戏看咯。”祝丝绦站起身,毫不尽兴地去戳一旁抢食失败的少年,“你喜欢吃藕粉糕?” “甜食我都喜欢。”暮也站起来,拍了拍手指上沾着的细白米粉。祝丝绦看看那空空如也的琉璃盘,正想说那我明天做给你吃呀,便听见旁边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暮,你可以送我回家么?” 蛤?! 祝丝绦霍地扭头,林蓉蓉那张梨花带雨、娇柔羞怯的面庞便映入眼中。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羲兮,很害怕似得:“我,我怕路上不安全。” 呵呵,确实不太安全。祝丝绦磨着牙,说实话,林蓉蓉,如果我是羲兮,不止今晚,我非得天天晚上盖你布袋不可! “我那里有陛下新送来的两盒藕粉糕,说是御膳房做的。”林蓉蓉低着头,好像根本没发现旁边目瞪狗呆的祝丝绦,“我,我也不喜欢吃甜的,正好送给你。” 这是当面撬墙角了喂?! “不可以。”暮冷冰冰直板板,断然拒绝。 祝丝绦从未在这一刻如此喜爱他的直来直往不解风情。 “为什么?”林蓉蓉不敢置信似得,眼睛里似又要洇出泪来,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因为我和你顺路啊,我来保护你。”羲兮伸手搭上了少女的肩膀,林蓉蓉顿时触电似得哆嗦了一下。她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只见羲兮扬起一个露二十八颗牙的灿烂笑容,林蓉蓉顿时脸色雪白。 “柳柳,走了。”暮一拉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这个神转折的祝丝绦,硬是把她拖出房门。那边厢鱼肠拍了拍手,向着林蓉蓉扬起一张瓷器般精致漂亮的小脸:“你有藕粉糕?是真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四十章 既然苦主不追究,这件事情也就轻轻揭过了。唯一倒霉的反而是崔濯,因为明知故犯迷踪林的禁令,他被谢旦夕罚去太玄阁前扫地三月,以儆效尤。 当然,对于皮糙肉厚还不要脸的崔濯来说,这根本不算是惩罚。反而早起去扫地还可以领到食堂发给役人们的特殊补贴——俩皮薄馅大的肉包子,让他过的格外滋润。 当然,到底是什么的肉包的包子就别问了,反正不是人肉就行。 * 秋去冬来,时光如流水般匆匆而逝。很快大家都领到了太学发放的冬衣,说是冬衣,其实就是一身罩在白衣外头的带帽斗篷。其实这斗篷也并不厚,连棉絮都没有塞的样子,只在布料表面绣上华美繁复的暗纹,大概是附带了什么术法,保暖效果倒是好的惊人。很多人不但白天把它当斗篷,晚上还要压在被子上,端的是实用之极。 立冬的时候,太学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据说太学的气候是与朝歌一样的,林蓉蓉停下手中的笔,看了看窗外鹅毛般飘飞的大雪,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并不温暖的家。 京中的权贵之家,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而女儿往往是最好的联姻工具。尤其像是林蓉蓉这种名满京华的美人,更是外交中的一大资本。每当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尚书大人都会代女儿广发请柬,邀请各个豪门贵族的女孩子来尚书府的园林游玩。这种交际美其名曰“赏雪吟诗”,但林蓉蓉知道,其实就是各个大家族的女眷们互相相看、给各自的儿子们找媳妇的借口。 哼,她勾起红唇,阴阴地一笑。这一次自己身在太学,已然踏上通天成仙的大道,是那些蝼蚁般的凡人高攀不起的存在了。相看?冻死她们才好! 微生霜坐在她对面,正默写一张符箓。屋子里点着醒神香,和凡世的香料不一样,微生霜的“醒神香”是从祭酒大人那儿拿来的,除了提神,还有帮助凝聚灵力、集中思维的效果。它原产自赤帝城外渊梦泽的湿地之中,是从一种叫“桐花草”的灵草中提炼出,混合其他多种香料制成。在凡世这是珍贵的宝物,但太学乃是独立三界之外的特殊空间,自己就种植了一大片。所以用起来毫不手软,有事没事就点上一丸。 微生霜虽然主修咒法,但符箓之术也有所涉猎。她现在的练习并没有向墨水中刻印术法,画符也只是简单的临摹图案,并没有用上灵力。所以这张符是没有效果的,也正因此,林蓉蓉才敢和她搭话:“啊——抄书真的好烦!” 微生霜画符的手顿了顿。 林蓉蓉扔下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这是微生霜院子里的书房,所以不但没有点地龙,就连火盆都没放一个,屋子里简直跟冰窟一般。 “你忘记买炭了吗?为什么不点火盆?”林蓉蓉一边呵手,一边埋怨道。她每一次呼吸都在房间里凝结出一片白气,看着更觉得冷了。 “你该认真学学术法了。”微生霜也放下笔,无奈道,“连最起码的寒暑不侵都做不到,到时候的青衣之试怎能通得过。” 这样说着,她一边从旁边取一张硬纸,三两下折出一个小小方块。合掌一拍,吐字成咒,当她再次分开手掌那小小方块已经变成一只小巧手炉。微生霜随手往空中一抛,那手炉便稳稳悬停在半空,也没看见火光,但房间里的温度确实直线开始升高。 这一手变化,把林蓉蓉的眼睛都看直了。 “你也知道嘛,”好不容易收回目光,林蓉蓉撅嘴道,“我的天赋很差的,别人学术法要一个时辰,我得花一天。而且夫子天天让我抄书、背书,烦都烦死了!要学到霜霜你这个程度,得到什么时候啊。” 微生霜看了她良久,才道:“真正没有天赋的人,根本进不了太学。” 她拾起架在笔山的细锋紫毫,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石夫子说,崔濯现在已经淬出三根剑骨了。” 说来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崔濯的剑术老师是石一二。因为懒,他只带了两门课,一门剑术一门遁法;更因为懒,他每门课只教二十个学子。崔濯刚好属于这四十分之一,要说石一二懒归懒,误人子弟的事情还是不做的,上课甚至相当严厉。淬炼剑骨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由修为高深的外人相助,以剑气入体,强行淬骨,就和当初檀上月给崔濯淬骨一样。这方法好处是快,坏处就是敲骨击髓的剧痛,常人几乎无法忍受,还不准晕厥。另一种就是自己以剑气淬骨,好处是痛虽然也痛,但与前者相比起来已经温和得多,坏处就是慢。 因为一旦淬骨过程中失去意识,这根剑骨就算是废了,所以即使前者来得快,也绝少有人会去帮助弟子淬骨。一般而言最多就是第一根剑骨由师父帮徒弟淬出,目的是有了第一根剑骨后,剑气便可以以此来贮藏,为后续的淬骨提供很大的便利。 石一二没有檀上月那么狠,一发现弟子练出剑气就要强行给他淬第一根剑骨。但是他也是有底线的,如果半年过去都是有剑气而无剑骨,那石一二就要亲自动手了。所以他的剑术课上时常有人哭爹喊娘堪比屠宰场,真的晕过去的倒是没有,毕竟没人舍得废了自己的剑骨。 这惨状林蓉蓉也有耳闻,不过她并不修剑,所以也不甚放在心上:“啊,我知道啊。你提这个做什么?” 微生霜叹口气:“入学之试时,你与他可是伯仲之间。” “锤炼肉体,本来就比画符诵咒什么的容易啊,咬咬牙就过去了。”林蓉蓉愁眉苦脸道,“我本来悟性就不好,先生还懒,问他点儿什么都是给书叫我自己去翻。” “要我是你就好了,天赋高,学什么都一点就通,还自幼就有祭酒大人教诲,连刀侍都那么厉害。”林蓉蓉一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道,“再不济,柳柳也好啊。云州祝府的大小姐,只要不犯什么事儿就能一辈子躺在金山银山上。” 屋子里暖和了她感觉整个人也都活过来了,就连五官都灵敏不少。门口传来风铃的轻响,有人推门而入,却是莲走进房间。他手中擎着一只折得很随便的纸鹤,放在林蓉蓉面前:“刚刚这个小东西一直在门口晃悠,我看了看,是给你的。” “啊,多谢。”林蓉蓉对莲露出一个柔美的笑,伸手拾起桌上的纸鹤,将它拆开了。信很短,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脸色立刻就有些难看。 “出什么事了吗?”微生霜看她表情,问道。 “没什么,是先生的信。”林蓉蓉铁青着脸道,“说是山下有凡人求助,村庄里出现了食人妖兽,希望太学可以派人处理。先生说这个任务很简单,正好适合白衣学子练手,就让我们四个一起去,他压阵。” 微生霜正想说这挺好啊没毛病,就见林蓉蓉拍案而起,怒道:“他就是懒!不想自己去!还说是什么锻炼,这是想把我们弄死吧?那是吃人的东西喂!” 微生霜卡壳一下,没敢告诉她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清剿某个妖兽聚居点石先生已经很温柔了,真的。 林蓉蓉怒气冲冲地走了,也不知道打不打算找先生理论。不过按她一般的表现来看,大概是不会的。莲看看大敞的房门,不由得叹了口气:“身为术师,如果连斩杀妖兽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用呢?” 微生霜没有回答。 她随手将刚刚画好的符咒揉成一团,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枚紫玉的印章来。那印的表面环绕着淡淡的灵光,就像是闪烁的星辰围着它旋转。微生霜松开手,那印便悬浮在半空中,飒然一声,淡紫色光线构成的阵图舒展开,阵的正中是一个扑拙古奥的图案。微生霜伸手点在图案之上,那图案便像是砂砾般碎裂散落,化作淡紫色的星尘,落入砚内墨水之中,墨顿时泛起淡淡的灵光。女孩抬笔蘸了墨水,深吸一口气,挥毫而书。 画符,最重要的是一口罡气不能断绝,符箓更要一笔书就,中间绝不能断开或是续笔。莲静静看她一气将整张符画完,灵气沛然,符咒的表面微光环绕,就像是一盏小小的明灯。 微生霜伸手一抓。 书架的某一层,抽屉自动打开,飞出一只精致的楠木匣子。莲向后退一步,任它自动飞进少女的手里,盒盖翻开,露出白绫包裹的古朴铜镜。 “莲,我问你啊,”微生霜抚摸着镜面深深的刻痕,道,“你们同出一源,你的名字是观世,为什么它的名字却是观水呢?” 这个问题还真把莲给难住了。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自打被那位神匠锻造出来,“莲心观世”和“琉璃观水”就没有呆在一起过。琉璃观水镜是微生氏的家传至宝,供奉于赤帝城方圆山,只有家主才有使用它的资格。而莲心观世刃是九方一族的镇山宝刀,随主人征战四方,刀下不知道斩了多少宵小和无辜。五帝城创立之初它们就被打造出来,却终其四万年从未见过彼此。 “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还能修好么?”莲看着那几乎裂成两半的铜镜,与其说劝阻,不如说是在做连自己都知道的无用功,“就算能用,你要以人力窥测天道,也会折损数十年阳寿,这又是何苦。” “我知道你是九方一族的刀,也知道微生家就是被九方灭门的。”微生霜拈起那张刚刚制作完成的灵符,低声道,“如祭酒爷爷所说,作恶的不是刀剑,而是握刀的手。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确实也太小,甚至没有丝毫的记忆,所以也并没有仇恨。”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但是我总得知道真相。” “我得知道这是为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四十一章 冬日的天,亮得总是比平日更晚。 崔濯到达太玄阁的时候,天色还是蒙蒙亮。他吃掉最后一口包子,把油纸团成一团,扔进簸箕里。有负责洒扫的仆役和他打招呼,崔濯也笑着应了,从墙角取过竹枝扎成的巨大扫帚。 三月的罚扫太玄阁至今他已经扫了两个月,一切事务都熟悉得很。太玄阁建在青魇山旁的一个丘陵上,位置和旁边的大山相比当然算不得高,但也要爬上千级的汉白玉阶梯。这些阶梯就是崔濯负责的部分,每日清晨、在第一批学子还未到来之前,他需要把台阶上的尘土和落叶扫去,然后归还扫把,再去鹿鸣苑上晨课。 自打在迷踪林接了莲的开山一刀,檀上月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崔濯一开始很慌,还找了柳朔寒帮忙看看。而后者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嘲讽和嗤笑,说只要本体不损剑灵就不会消散,最多只是力量耗尽、陷入沉睡而已。还是燃犀好心,从柳朔寒的库存中翻出来一个五心白檀做成的剑匣,说你把飞剑存放在这里面,力量恢复得快些。 崔濯第一次知道原来剑匣并不只是用来存放刀剑而已,还有温养的功效。而剑匣之中最好的材料就是千年以上的五心白檀,不但可以给飞剑以最大的灵力温养,还可以随心改变大小和重量,无论是三尺剑匣负在背上、还是缩成小盒子纳于袖中,都非常的方便。而柳朔寒的这只剑匣选用的材料乃是三千年的五心白檀,已经修成精灵了,称得上极品。据说是曾经诛灭某个喜欢啃食灵木的妖兽时从它老巢里掏出来的,燃犀自己都没有受用过,就送给了崔濯。 “这太贵重了,”崔濯推辞道,“有没有什么稍微次一点的剑匣?” “给你你就拿着,剑匣只有你这种菜鸟剑师才用得着,放我这里,我也用不上。”柳朔寒一声冷哼,崔濯吓得赶紧接过,再不敢有半句废话。 于是这只剑匣就成为了崔濯的家当中最最值钱的,专门用来存放风吹雪。他把它缩成巴掌大小放在袖子里,不论走哪儿都带着。 * 崔濯挥舞着扫把,认认真真地一阶阶扫下去。天色还未大亮,所以太玄阁阶边彻夜点燃的风灯也未熄灭,在尚且显得昏暗的黎明中撑起一片暖黄的光晕。他扫着扫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双脚。 一双穿着白色靴子的脚,绣着银边的袍子下摆垂到脚背上,是太学白衣的款式。崔濯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了愣:“微生?” 白衣黑发的少女披着斗篷,正站在他前方的台阶上微微垂首,凝视着崔濯。她的身上简单到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却并不让人觉得凛冽,只是清冷和寂静。 这么大清早的,她怎么在这里? 崔濯莫名地有一丝不安。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微生霜开口说道。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盯着崔濯的眼睛,把手揣在袖子里:“你在查的,是不是剑仙檀上月的事情?” 崔濯握着扫把的手指收紧了。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掠过无数个念头不过倒是不怎么惊慌。檀上月又不是钦犯,他查一查怎么了? 没等他回应,微生霜又接着道:“你的那个‘剑灵’,就是檀上月吧?” “你怎么知道的?”既然已经被拆穿,崔濯索性就不隐瞒了,只是反问。 微生霜恰好也不是擅长拐弯抹角的人,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查了你在太玄阁的借阅记录,还有莲和她对上的那一剑。” “你查看的全是黄帝城两百年前的历史,其中将门通史和朱门名谱借的时间格外久。这两本书重叠的地方并不多,能够被放进名谱的将府只有两座,而你查的肯定不是秦欩的家世——上次你问他威校将军府姓什么,我也在场。” “还有莲。莲心观世是天下无双的名刃,他的那一击虽然没有用全力,但在陆沉境界之下的术师绝对接不下来。当时身在迷踪林里的只有你和羲兮,你们两个哪怕带了法宝,加起来也只能被一刀砍成两段。”微生霜继续说道,“而且我问了莲,他看见了明月飞雪的剑境。” 崔濯看着微生霜,忽然觉得这个女孩蛮恐怖的。她穿一身白衣,清清冷冷,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不论是和谁站在一起,都像是隔着看不见的屏障,显得既不关心他人,也不希望他人关心自己。这种性格的人往往会让人觉得她不理世事,通俗地说,就是单纯好骗。 但微生霜的心里,其实明白得跟镜子似得。她有决断也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而她已经把想知道的全都搞明白了。 “好吧。”崔濯松开紧握着扫把的一只右手,挠了挠头,“我承认,你猜对了。但是你一大清早跑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有什么意义吗? “你在查什么?”微生霜问道。 随着她的这句话出口,崔濯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波动了一下。四面八方的灵力产生微妙的扭曲,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展开了,将他们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崔濯看着微生霜一直揣在长袖里的手,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她在结印。 “我设下了隔音的结界。”微生霜说,她微微歪了歪头,看向崔濯,“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你也不必担心被别人听见。” 崔濯其实不明白,微生霜为什么要这么刨根问底。他和她除了是同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交集,他在查的事情和微生霜没有关系,她看起来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微生霜是摆明了不说明白不会放他走,崔濯只好避重就轻删繁就简,把檀上月的事情告诉她。 当然,寻门之试他没有说,只含糊说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答应为檀上月查清死因。 微生霜微微垂着眼睛,听得很认真。冬日清晨冰冷的风拂过她的鬓角,将长发吹得飞扬起来。崔濯说完自己的因由,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寂静的长阶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人一高一低地站着。微生霜看看远方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沉默了一会儿:“我姓微生。” “?”崔濯茫然,心说我当然知道你姓微生,我还知道你的名字是霜呢。 “是两百年前、被灭了满门的那个微生。”少女说道,“不是旁支,我就是本家家主最小的女儿。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才刚刚满月。” 两百年前? 家主的女儿? 满月? 崔濯越听越是糊涂,不由得出声打断道:“你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今年两百岁?” “不是。”微生霜摇摇头,“我是被父亲使用琉璃观水镜启动禁术,强行跨过了两百年,抛来这个时间的。” 崔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是两百年前的人?” “是。”微生霜微微笑了一下,“有没有很惊讶。” “还好。”崔濯抓了抓脑袋,“进入太学以来,惊人的事情太多,现在都有点习惯了。” “后面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祭酒爷爷只说,是他捡到了我,觉得有缘,就抚养长大。”微生霜说,“做个交易吧,檀上月的事情,我恰好知道。我告诉你她的故事,你协助我,我要上太玄阁。” “哈?”崔濯傻了,“你?你知道?太玄阁想上随时可以上啊,找我做什么?” “我要上九层。”微生霜说,她的声色很严肃,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九层?”崔濯吓了一跳,“太玄阁六层以上就是禁地,哪怕是先生,也只能多上一层而已。你上第九层做什么?” “微生家世代相传天问之术,精于占卜测算。”微生霜说,“而几千年来微生家所有占卜所得的结果都写在一本书上,我想看那本书。” “天命书?”崔濯下意识地道。 “你怎么知道?”微生霜一惊。 “殷还羽和我说过。”崔濯道,同时好奇起来,“怎么?这本书还在么?” 他以为随着微生一族灭门、方圆山被夷为平地,这本书就也毁了呢。 “太玄阁的第九层,就只用来存放天命书。”微生霜说道。 崔濯握着扫把,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第九层很难上么?”他问道。 “很难。” “会死么?” “不会。太玄阁也属于太学,就算死了,也可以复活。” “那也许不用问你,我自己查,假以时日也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呢?”崔濯接着道。 “可以。”出乎意料,微生霜居然很大方地点头,“人定胜天,只要想查,总能查到的。” “” 好吧,这话等于没说。崔濯吐了口气,又想了想:“阿檀我是说,檀上月,和你们家有关系么?” “有。” “关系很大?” “很大。” 崔濯沉默了一下。 咒师不会说谎,所以微生霜就是真的知道檀上月的往事,这一点毋庸置疑,不必担心她骗人。他所需要考虑的只是付出的代价是否与回报对等,于是他又问:“如果被发现偷偷上了太玄阁的六层以上,会有什么后果?” “只要不带走东西,就没什么后果。”微生霜答道,“我也只是想查看天命书而已,并不打算带走它。” 崔濯于是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我答应你。”他说,“是你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我先帮你偷上太玄阁?你肯定是有计划的吧?” 崔濯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微生霜身边既然有那么强的刀侍莲,为何还要自己一个小小的太学白衣帮忙。但他从小在市井中长大,浪迹江湖这么久,很清楚“不该问的就不要问”的道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更何况,是世家之间的百年恩怨。 “我先告诉你。”微生霜道,“不过也只有你想知道的部分而已。如果你好奇前因后果,要等我看过了天命书才能知晓。” “也好。”崔濯挥动扫把,又继续扫起了台阶,“你稍等,等我扫完最后的几阶。大庭广众的,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 “不必。”微生霜却显得毫不在意。她抹了抹身旁的台阶,坐下来,道:“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我不是剑师,也非什么道法通天的大神通者,却有莲心观世这样的刀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四十二章 在五帝城刚刚建立后的第一百六十二年,曾有过一次关于陨星的记录。 “帝昧年,绵汶无云,光耀雷声,虹气仓皇。天陨金,落钤川之畔,大如鼓,黑如黳,声闻四百里。” 这段话以刀笔刻于竹简上,收藏在黄帝城钦天监的馆阁之中。意思是黄帝在位第六年的时候,绵汶这个地方夜里出现雷声和闪光,随后便有大如战鼓的陨石落在钤川的河岸边,坠地的声响传出了四百里。 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块黝黑的石头有什么用处,钦天监的这次记录之后,也无人再关心它的存在。直到又过了三十多年,被后世称为“神匠”的图师道路过钤川,捡走了这块陨石。 五帝城奠基四万年,能够被称为“神匠”的只此一人,而图师道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来自这块不起眼的陨石。他以古法从陨石中取矿,费时一甲子,石中铁铸为刃,而石中铜铸为镜。图师道开始冶炼时尚是风华正茂的青年,而待到这一刀一镜铸成,已是风烛残年的耄耋老翁。须发皆白的图师道手抚着这对毕生唯一的杰作,铸剑炉边的莲花刚好绽开第一片花瓣。这位已经九十高龄的凡间老人观莲花流水而悟道,竟一步踏入了“物外”的术师境界。于是他为刀命名为“莲心观世”,而镜名为“琉璃观水”。 图师道半生沉迷冶炼之术,无妻无子,唯有一个徒弟是从小带大的,平时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悟道之后老人感慨于自己半生执迷于物犯了“痴”字,于是将这一对刀镜留给了徒弟,自己则下山云游而去。然而老人才离开不久,便有邪修闻听这两件神器的美名,前来抢夺。图师道的弟子只是区区凡人,如何敌得过邪修,虽然拼死保住了琉璃观水镜,刀却还是被带走了。 此后这对刀镜辗转流离,最终落入当时术师中最负盛名的两个家族手里——方圆山的微生家,和望月里的九方家。前者得到的是镜,修的也是观天之术,一向与人为善深受爱戴,是顶尖的名门。而九方家修的却是鬼道,虽不入流,但九方的鬼道与其他的鬼道都不同,威力极其惊人。那时九方家甚至排在微生之前,有一句俗语,“九方鬼,微生咒,黄泉路远谁相问,道破乾坤命未书”,说的便是这两家通天彻地的手段。 只是与和善的微生家不同,修习鬼道者,必嗜好杀戮。虽然九方也算是正派,死在他们手下的都是恶贯满盈的邪修,并不会滥杀无辜,但白骨堆砌起来的盛名终究让人胆寒,如果说微生氏是令人敬重,那么九方就是令人敬而远之。 直到两百年前,四大凶兽之一,“梼杌”降世。 * “梼杌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它其实一直被封印在方圆山。”微生霜坐在洒扫得很干净的台阶上,把斗篷的下摆拢起来盖住双腿。袍子很白,她的肤色也白,整个人就像是一尊精美的瓷娃娃,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和崔濯说话。 “所以当封印破除,梼杌降世,微生家虽然惊讶,但也谈不上慌乱,甚至是有所准备的。但没能料到的是,九方一族却跟着梼杌攻进了方圆山。如果你是世家的后人,你就会知道,两百年前将微生家屠戮一空的根本不是梼杌,而是九方。” “那梼杌呢?”崔濯问道。 虽然微生霜说了半天,好像都只是在说自己家的恩怨,跟檀上月并没有半点关系。但崔濯反正不急,他一边扫着最后的几级台阶,一边听微生霜慢慢讲故事。 术师世家的历史和凡世不同,大多都隐藏着什么秘辛,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知道的。如果微生霜不说崔濯那就也不会问,但她自己要提,那崔濯当然也不会打断。 “梼杌被除掉了。”微生霜回答道。 “嘶——”崔濯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冷气,冰寒的风骤然吸入肺腑,呛得他咳嗽起来:“除掉?” 谢旦夕亲自授课、每日早晨必上的那一堂“经史通读”,里面就有关于“四凶”的讲解。“四凶”是上古时期被五帝流放、镇守在不同封印之中的四个极为可怕的凶兽,之所以是“封印”而非“消灭”,就是因为它们的元神太过强大,哪怕是肉身陨灭,元神都无法被抹消。而听微生霜这个意思梼杌是被完全除去了,无论是肉体还是魂魄。 “对。”微生霜说,“就是被剑仙檀上月除掉的。她以负伤之身和梼杌死斗,最终与它拼得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时她的神色变得肃穆,显然这是一段值得敬畏的历史。两百年前那女子一人一剑,先拒九方的十万鬼将于蔚亥关外,后又以负伤之身与梼杌在空中死斗,以至于神魂俱灭、与那凶兽同归于尽。惨案发生后曾有枯叶寺的禅师带领门人来到方圆山为她招魂,九九八十一日诵经,却未能寻得哪怕半缕残魂,就连遗物也没有一样。 十方俱灭、天地同诛的一战,将整个方圆山以及周边的州府都夷为了平地。九方氏的这一着不但屠戮了微生满门,还令一位剑仙陨落、一城百姓遭殃,天下惊动。因为方圆山是在赤帝城境内而望月里属于白帝城,所以赤帝便以此为借口联合了其他几家,发起了对白帝城的讨伐之战。当然结果是失败了,但九方一族也没能得到善终,被与微生交好的各个势力连根铲除。而他们家传的宝刀“莲心观世”也被枯叶寺收走供奉于佛前,以期洗去它的戾气。 崔濯听得目瞪口呆。 他对于这种“神仙打架”级别的战斗没什么直观概念,虽然觉得很厉害,但是也不太懂具体厉害到什么程度。他所惊讶的是檀上月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一人一剑,独挡十万鬼将!而后又立刻去与“四凶”之一的梼杌交战,难怪会弄得最后只剩一缕残魂附于风吹雪上。也怪不得自己搜遍太玄阁都没能找到这段过往里头原来隐藏着如此沉重的因果。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剑仙檀上月的死因。”微生霜说。白衣黑发的少女坐在清晨的寒风中,神色中带着些感慨,“所幸,她还留下了一缕魂魄。” “那阿檀为什么会在微生家?”崔濯问道。他扫干净了最后一级台阶,扶着扫把抬头看她。朝阳渐渐从东方升起,赢得整条白玉长阶如玉石一般葳蕤生光。微生霜却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九方一族为何甘愿冒天下之大不讳要灭微生一脉满门,全族上下就连一个婴儿妇孺都没放过。”微生霜接着说道。她站起身,拍了拍白袍的下摆:“这也是我上太玄阁的目的。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人预见了这个结局,并且将它记录在天命书中。天命书需要琉璃观水镜才能查看,而我已经找到了它,只差帮手了。” 帮手,指的自然就是崔濯了。 “琉璃观水镜,莲心观世刃。”崔濯念了两句,笑起来,“这两样东西看起来都不是什么祥瑞之物啊,现在都在你手里,不怕招致祸患么?” “不怕。”微生霜淡淡地道,“我本来就是两百年前遗留下来的亡魂,便是死了,也不过是回到了本应存在的地方。” “那你查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崔濯道,“你知道与不知道、乃至天下知道与不知道,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局面。九方与微生都已经灭族,九方也许有一些残留的血脉,但也必须背负着污名像是阴沟里的老鼠那样活着。你是微生家唯一的后人,是祭酒大人的掌上明珠,世人皆知的天才,九方家传世的名刀也是你的刀侍。就算是查清了什么,你也不可能回到两百年前,避开这场灾祸。” 崔濯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他没什么好心也没什么恶意,也没想劝对方什么,纯粹是就事论事。之于微生霜而言确实维持现状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她完全没有必要执着于弄清楚两百年前的事情。 那毕竟太遥远了,也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白衣少女沉默了一下。 “两百八十年前,当微生的家主占卜得知将会在八十年后灭族,也没能做什么去避免它。”她低声说。 “所以?”崔濯应和。 “所以,其实,”微生霜笑了笑,“崔濯,我一直觉得占卜天问之术是一个悖论。你看,即使已经得知了灾祸的降临,却依然无法避免那么提前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反而让人心惶惶。” 崔濯被她的这句话问住了。仔细想一想,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 “话也不能这么说。”崔濯沉吟道,“我想,那位卜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你看,你不是活下来了么?” 微生霜一愣。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算不如天算。”崔濯拄着扫把,解释道,“虽说天命是人力所不能扭转的,但也许可以有很多个选择提前知道了,你就有选择的机会。就好像你站在一个岔路口占卜,左边的路口有一群豺狼等着吃你,右边的路口有一条大河波涛汹涌,而你必须往前走。虽然两边看起来都是必死之局,但万一你会游泳呢?” 微生霜听完,然后笑了起来。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轻声说,“谢谢。” 崔濯点点头,泰然受之。 “那么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也回答你吧。”微生霜接着说道,“维持现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而以我的力量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知道的,毕竟我的姓氏是微生,我的身体里流着微生一脉的血。我可以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不能什么都不做。” 听见少女的话,崔濯微微垂下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 其实他这种人应该是理解不了这种高门世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气节的,因为于市井中长大的少年而言,人间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混吃等死就好。但是听见微生霜那句“我可以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不能什么都不做”时,崔濯的心底产生了小小的触动。他想起了先生教授的那些书本中,史书上记载的慷慨悲歌之士,或为情义,或为知己,明知是以卵击石,也愿万死以赴。微生霜的行为虽然没夸张到那个地步,但在某些方面是相同的。崔濯自己做不到,但不妨碍他敬佩这种人。 也许两百年前的檀上月,她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我想问一下,”崔濯仰起头,去看站在更高两级台阶上的微生霜,“如果你查清了天命书里记载的事情,能不能让我也知道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四十三章 山的最高处,凌驾于万顷林海之上,是一块巨大的、深灰色的巨岩。 巨岩高达数十丈,直上直下、四壁陡峭如刀削。高空的风围绕着它旋转呼啸,站在巨岩之上,抬手便能触碰浩瀚星河。无月的夜晚,漫天细碎的星辰仿佛悬挂在天空的沙粒海洋,每一粒沙都有着自己的位置和规律,闪烁着细微而澄澈的光芒。璀璨银河破开深蓝的夜幕,看得久了,就会有一种它们在旋转的错觉。 一如岁月更迭。 巨岩的地面是整块浇铸的青铜,它们被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圆环精密地相互套叠,以不同的速度奇妙而规律地旋转着。一圈一圈的圆环上雕刻着漫天星辰,而最中间的轴心却是不动的。 那一丈方圆的小小地面上跪坐着白衣黑发的少女,她以白绫遮住眼睛,白衣上用银色的丝线绣着日升与月落。她的长发沿着脖颈与脊背的弧度淌下,蔓延到白衣的后摆以外,就像是闪着暗光的漆黑河流。但那黑色额发之下的面容干净而素雅,剔透中有着冰一般的清寒。 她抬手,将一枚牛骨的算筹布下。 少女的脚下早已散布着或是竹制、或是骨质的细长算筹。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着着万斤重的星盘,就像没有人知道她明明看不见,却为何能将海潮般的数字尽数收于眼底。数以亿万记的星子,上万条星轨,它们经行于天空之上,也经行于她的脑海之中,诞生,而后消亡,星辰密布于天空,如同棋子密布于棋盘。 微生霜跨过青铜的,脚踩着日月星辰的标记,走到少女的眼前。那蒙眼的少女抬起头,她与她相互对视,彼此都像是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你是谁?”微生霜问道。 “我是你。”少女答道。 “你为何会在这里?”微生霜继续问。 “因为你本应在这里。”少女继续答。 高空的风很大,来去中带着剑鸣般的长啸。但那风却进不去铜盘中一寸,少女端坐在的轴心,连发丝都未乱一毫。她向微生霜伸出手,微生霜握住了;于是少女拉着她的手站起,忽的抬脚,一脚踢散面前的算筹! 那一瞬间有淡青色的光从她背后升起,就像夜空中忽然升起一轮明月。微生霜被那光刺伤了眼睛,而当她定睛去看时,却见那赫然是一面巨大的铜镜! 圆月般巨大的铜镜,镜面四周蚀刻古老而神秘的鱼龙花纹,十二个符号镶嵌其中,便如脚下的天上的星河一样缓慢旋转。它每转动一格,那镜面中的星辰便增上一分,当十二格符号转过,镜面之上恍然已变成了星河万丈。无数星轨交错运行,四周是水波般的澄澈。微生霜在那一刻灵犀洞彻,原来明镜观水,观的非沧浪之水,而是本源之“水”。 术家以水喻道,儒家以水比德。琉璃观水镜,所观乃是天地的本源,万物之“道”。能与观世名刃比肩而立的,不是区区用以占卜的铜镜,而是窥天的通途。刀为凶,镜为异,凶者,祸乱人间三千八百年,万人颈血以飨,人人得而诛之;异者,纵观天下六亿七千里,弹指算尽祸福,豪贵虚席以待。微生霜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参透了,心里空荡荡的。 如三千世界行尽,翩然有雪落于心头,破去万千尘障。 那镜面之上万里星河浩渺,站在镜前的少女却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拉住了微生霜的手。 她的身体变得虚幻,仿佛水光中消散的云雾。微生霜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见她一步走来,竟是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指间仿佛还残留着少女的温度,却赫然发现自己正端坐在铜盘中央,膝前是散落的算筹。那铜盘一圈一圈默默转动,风声消失了,四周静寂如鸿蒙初开。她仰首,天边星河璀璨,星河的正中却亮起一线银光,就像是有弦月出于高天之上。那银色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她呆呆地看着,才见那不是变大,而是离自己越来越近!当光芒落在鼻尖的瞬间,她看见一线妖冶的紫,像是鸟儿的尾羽,又像是染血的青色莲花。 微生霜猛地跃起,“咕咚”一声摔在了床下。她手忙脚乱地扯开缠在身上的被单,冷汗直到此刻才潺潺而出,不一会便湿透了寝衣。那刀锋的冷意仿佛还停留在鼻尖,她哆嗦着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又把被单裹在了肩上。 好冷。 那种透着嗜血与凶戾、实质般的杀意比刀锋更快,就像是一大把冰渣被猛然填塞进灵魂深处,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透骨寒气。微生霜抬起头,入目是漆黑的窗口,隐约可见窗边悬挂着的长刀。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裹着被子爬起来,感觉腿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脑子倒是清醒,就跟被冰水泼过似得。 微生霜抖抖索索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才刚入口,房门就被吱一声推开了。她含着水转头,和出现在门口的莲撞了个正着,顿时一口水全呛进了气管里,差点从鼻孔喷出来。莲急忙给她又是拍背又是递帕子,微生霜这才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小命,一边咳嗽一边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听见你房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莲微微皱了眉头,“你做噩梦了?” 在微生霜十二岁之前,因为神魂不稳容易招致不干净的东西,夜里常常会被噩梦惊醒。那时莲总会坐在床边陪她,严重的时候甚至就直接睡在他的怀里。也许是凶刃千万年来积累的杀气能够震慑鬼神,有他在旁边,微生霜可以一觉安眠到天亮。后来年纪大了男女有别,就把莲的本体长刀挂在床头,以镇四方邪秽。 他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微生霜也没有闪躲,任由刀侍将手指贴在自己的皮肤上,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她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莲。 因为那破空而至开山断岳的一刀,就是莲心观世的刀锋。 她沉默一会儿,还是说道:“我又做那个梦了。” 莲微微一怔,旋即收回手:“那个星盘?” “是。” 微生霜再次抓了抓脑袋,把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头毛抓得更加乱翘:“这次我可以碰到她了。” “碰到?”莲反问,“是触碰?” “嗯,她还跟我说话。” 微生霜一边说,一边心中也是起伏不定。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或者说,这个梦她已经做了很多年。那独立于林海之巅的高大巨岩,随着星辰一起旋转的青铜,端坐于正中的蒙眼少女但微生霜自己却一直都只能踏足在之上,无法接近。她只能默默地远观,更遑论触碰。但这次不一样了,是得到了琉璃观水镜的缘故吗?她说我就是她,什么意思?而最后那破空一刀,烟雾般相融的影子,又是何等含义? 回忆起那一刀,微生霜不由得又是哆嗦了一下。太可怕了,那种至凶至邪的杀机,上一次经历还是两年前追杀炼婴的妖人时,对方向自己祭出那以婴孩亡魂炼成的招魂幡。但是即使是这等凶物也无法与那一刀相比,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涓涓细流对上了碧落海! 招魂幡是用八十八个婴孩的生魂祭炼而成尚且如此,那,那把刀呢? “莲。”微生霜忽然问道,“你以前杀过多少人?” “为何突然问这个?”莲说。 “因为这次梦境的最后,我看见了你的刀劈过来。”微生霜说。 莲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不知道。”他摇摇头,“当我初锻时,便被邪修抢走。他们以活人试刀,屠灭十三城,而刀刃未卷。后来邪修为五帝杀灭,我又被赐予九方一族。他们专修鬼道,每当杀人,必以我上阵。九方一族存世三万八千五百年,直到覆灭,我才为枯叶寺所得,供奉于佛前洗去血气。” 他伸手,用食指点在微生霜的额头:“霜霜,你是知道的,但凡器物,只要百年不损,便会吸引天地之灵气而生出灵魄。但我存世近乎四万年,直到三万八千岁才初开灵智,第一次化出刀魄。苦胧大师说是因为我杀生太多罪业太重,被天道所不容。” “你问我杀过多少人,就像我问你吃过多少米一样,数不清的。” 微生霜叹了口气,把他的手指拨开。 她一直都知道这家伙的“丰功伟绩”,但由他自己亲口说来,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淡,甚至称得上琐碎令人心惊的程度就攀升了十倍不止。她不由得感慨起来,枯叶寺毫不犹豫就把这样一把凶刀扔给了当年还只有八岁的自己,心是得多大啊。 莲一个手指头,都能摁死百八十个微生霜吧? 所以为什么梦境的最后,会是那种场景?刺破星河从天而降的劈山一刀,假如真的落下,自己肯定被劈成两半了吧?而假如没有落下,又是什么能挡住那样的一刀呢? 还有,琉璃观水镜微生霜默念着这个名字,这面与莲心观世刃齐名的神器,难道是要配合星盘一起使用的? 可是那个星盘又在哪里?镜子已经损坏成这样了,还能不能用? “你在想什么?”莲问道。 “不告诉你。”微生霜把眉一挑,撇嘴道,“我说啊,你这么凶,要不要把你扔下赶紧跑路。” “那可不成。”莲笑起来,“你要是跑路,我说不定就继续为祸苍生了。” “空慧大师当年告诉我师父你洗心革面重新作刃,吃斋念佛了两百年,他老人家才让你跟着我的。”微生霜坐在床头,撇嘴道,“怎么,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的吗?” “并非诳语,只是人心思变罢了。”莲微笑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气质与身份格外不符,纤尘不染的温柔中自带三分悲悯,一如菩萨低眉,垂怜尘世。 只是刀剑的悲悯大约就和鳄鱼的眼泪一样,即使是真情也叫伪装。莲看过微生霜没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叫她自己盖好被子,便转身打算离去。少女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可不可以别走?” 莲一愣,转过身。 “陪我,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少女请求道。 莲低头看她,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像是千年的光阴倒流、前尘往事扑面而来。他落座在床边,将长刀取下横在膝上,微笑回应:“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四十四章 七年前,太初二一二年。 白帝城,望松里。初夏七月。 山中又下雨了。 在白帝城,其实并没有什么“山里”“城里”的概念。所有房屋都架构于遮天的巨树“昆仑”之上,掩映于茂盛枝叶之中。只是在枯叶寺中的日子,总会让人想起其他地方的山中,寂静,空幽,平和而且无欲无求。 植物被水珠浸润而透出如碧玉般润泽的绿,空气也是沁凉的,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来自丛林深处的风穿堂而过,便撩起古老佛寺檐角细碎的银铃。风声与铃声一同清响,如天地间的一首清越乐章,流转于千山万壑之间。 莲抬起头,万千雨丝从天而降,落在他合起的眼睑上,落在他的脸颊,然后顺着下颌的弧线滑落。他向着檐外伸出手,莹白的手掌,手指修长瘦劲,仿佛普通贵家公子的手。 但他的指腹却带着薄薄的茧。 人的手总是根据常年从事的工作而带着不同的痕迹,读书人的茧在中指的第一节指节,或许还沾着墨水;农民的茧在手指根部,因为要操持农具。 莲的手则是常年持刀的手。他向着檐外伸出手,一滴雨水落下在他的掌心。莲轻轻倾斜了手掌,那滴雨水便和它的万千兄弟一样落下,而后融进泥土。 他收回手,双掌合十,低声宣了一句佛号。腕间檀木的念珠碰撞,窸窣作响。 枯叶寺常驻的僧人有三千,各有各的位置,从早课到晚间诵经,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两位僧人并肩而行,经过莲的时候双手合十向他微微躬身行礼,而后者也微笑还礼。与僧人们不同,莲没有剃度,也没有穿袈裟,挑起的深紫眼尾甚至带着些与清修佛寺格格不入的冶艳。但每个路过的僧人都向他行礼或是示意,竟是无人怠慢。莲扶着廊下桐木的栏杆,数雨珠一滴滴滴落在檐角的水瓮,远方隐隐传来晚间的梵唱。 两百年过去,他也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传说中饮血无数的至凶之刃,被供奉于佛前,没有刀光剑影,唯有青灯古卷为伴。前尘往事如空似幻,两百年后回想,竟已是不大记得了。 * “小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莲正数到九百九十九下,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计数。他微微侧首,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只有七八岁的模样,生得粉团儿般玉雪可爱。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仰着头看他,天真无邪的眼睛如镜子般明亮。 “我在数数。”莲微笑道。他蹲下身,与小姑娘对视,“你可不应该叫我哥哥。”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祭酒爷爷对我说,遇见不是长辈的人,女的就叫姐姐,男的就叫哥哥,这样人家就会很高兴。” 她的声音清亮甜润,形如桃瓣的眼睛黑白分明:“你不高兴吗?” 莲被逗得笑了。他伸手摸摸小姑娘扎着双鬟的脑袋,道:“我很高兴。你是来枯叶寺上香的小施主么?为何没有长辈在身边?”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稚幼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嫌弃表情:“祭酒爷爷和住持大师辩法,聊得开心极了。他才懒得管我呢。” 说着她又高兴起来:“小哥哥你也是来上香的人吗?” “不。”莲说道,“我就住在这里。” 那时候的莲只是惊讶于这小女孩长辈的心大,虽说枯叶寺是修行之地,后堂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但放任一个这样小的女孩到处乱跑,也实在不是什么妥善的法子。他问了女孩叫什么名字,她说自己叫霜霜。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莲带着她游遍了整个枯叶寺,从山门前的石刻金刚,到禅房后的三十三座观音像,甚至还带她跳上了钟楼的屋顶,踩着挑飞的屋檐眺望远方的浮世京。莲一直都不知道女孩的全名叫什么,也并不在乎。于他漫长的生命而言任何人都是匆匆的过客,一如古木之瞰蜉蝣,千年弹指,不过浮生一刹。 霜霜的长辈大概也是术师中的高人,常常带她来枯叶寺拜谒。而只要她来,便是莲带着她游玩。枯叶寺玩过了,就溜出去在白帝城里乱逛,糖葫芦抓了满手,还要嚷嚷着捏个小面人。他认识霜霜的时候对方六岁,而直到她八岁,莲才知道这个姑娘的姓,非常罕见,复姓微生。 微生霜。 很好听的名字,却也极度苍凉。在得知她姓名的刹那莲只觉得有一道巨锤凌空敲击于心口,直至飞冰溅玉震裂骨髓。那是埋藏了两百年的罪孽深重,在那一刻他看见宿命的巨轮转动,每一个格子上都刻着血债血偿。 他曾在佛前一跪两百年,纵然洗得去血腥与戾气,却洗不去如山罪业满身。 微生一脉,千年世家,上万族人,全都死在莲心观世刀下。 * “莲,我只想问你。”那个高大清癯的老人说,“霜霜幼年受刀气侵袭,至今神魂未稳。虽然是你屠尽微生满门,但作恶之错不在刀剑,而在握刀的手。那件事发生时她尚在襁褓中,此后被我收养,也并无多少仇恨。我老头子寿数终有尽时,若是我死了,你可能替我护佑她的余生?” “为何是我?”莲说。 “霜霜说她很喜欢你。”祭酒老头挤了挤眼,原本仙风道骨的气质顿时变得贼眉鼠目起来,“而且我观察你很久啦,还特意和空慧那个老秃驴拉了几十年的关系。怎么样,考虑考虑?当初微生家是你动的手没错,那不也是身不由己嘛。现在它的遗孤也由你来保护,就算一报还一报了。” 莲可不觉得这就算“还清了”。 那时候他只是自虐般地想,答应,然后留在微生霜身边,被她从仰慕、喜爱到发现真相后憎恶、再弃如敝履,其实也未必不是一种应有的恶果。 说到底他只是刀剑而已,自己选择的主人,无论结果如何都叫做自作自受。他等着她的审判,就像死刑的囚徒等待屠刀落下。 但莲没有料到的是,微生霜竟然真的没有怨恨。她对他的态度七年如一日从未改变,不为情爱所困,也不为仇恨所惑,也许她的天才并不只是表现在对于术法的领悟上,还有这种仿佛对天下万物都平等看待的坚定道心。道家称之为“不仁”,大概就是认为,这也是某一种意义上的无情吧。 *** 清晨,卯时,天刚放明。 终于结束了持续三月的罚扫,崔濯也难得能在自己的小院里呆到天亮。他刚刚打了井水在洗脸,小院的门就被叩响了。他把毛巾扔进木盆去开门,不出意料,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微生霜。他回头看一眼殷还羽的房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这才想起殷还羽和秦欩都因为新春将至,向学正告了假期回老家过年去了。微生霜往这边也是跑惯了的,不需要崔濯招呼,自动走到小院的石桌旁,将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食盒放在桌上。 “五火祭祖快要开始了,”她说,“食堂每天清晨都提供花糕,很难抢到的,带给你尝尝。” 崔濯“哦”了一声,了然。此前因为殷还羽这只爱睡懒觉的朱雀,他们这个小组如果有需要一起上课的时候,都会直接来水佩居集合,微生霜住的离食堂近,就负责给四个人带早饭。冬天的庭院气温很低,但那只食盒却腾腾地冒着热气,崔濯打开盒盖,里头的糕点做成精致的不对,这完全就是花朵吧?! 崔濯看着里头的木槿花,淡淡的粉色从花瓣根部晕染,中心还长着嫩黄色的花蕊,就像是刚刚从枝头采下,尚且带着微颤的露水。 不只是它,还有山茶、栀子、芙蓉、幽兰等好几个种类的花朵,各个都是香气扑鼻,明媚鲜妍。 “你是不是拿错盒子了?”崔濯问道。 微生霜闻言,特意看了一眼:“没有啊。” 她伸手从食盒里拈出一朵兰花,直接把它放进了嘴里,幸福得眯起了眼。崔濯见状也选了一朵木槿,放入口中。温热的米糕入口即化,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妙香气在唇齿间绽放,像是花香,又带着淡淡的米香。崔濯意犹未尽地去抓第二朵花,一边问道:“五火祭祖是什么?还有这个花糕是用什么做的?和我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 崔濯在凡世也吃过花糕,但那是用蜜渍的花瓣做馅儿,磨碎的米糕包裹,和这一盒子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五火祭祖是术师们的盛会,三个甲子才举行一次,一般会从正月热闹到立秋,这段时间四大派相互之间都是可以随意拜访的。”微生霜道,“你没发现最近太学来了挺多生面孔?” 崔濯诚实地摇头。 他修炼忙得很,更何况太学里什么异族都有,会变化身形的也不少,他哪儿记得住那么多人。 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檀上月在十天前从“风吹雪”中苏醒了。虽然看起来比之前更飘忽更透明了,但起码是醒过来了。“莲心观世”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宝刀,他那开山一记被檀上月接下,直接让她又回去睡了三个月。 “好吧,”微生霜道,“那些都是来拜访的术师。太学有五柱神符支撑,是洞天福地之首,灵气最为充沛和纯粹,很多术师都会借机在这里修炼。人一多也就鱼龙混杂,以后出行都要小心一点。” “外来的术师在太学死了,也能复活吗?”崔濯想了想,问道。 “能啊。” “那有什么好小心的。”崔濯满不在乎道。 微生霜闻言一怔。 好像,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花糕”据说是太学的特产,其制作工艺非常复杂,用料也相当宝贵,据说是以听弦湖的源头之水浇灌百花,长出来的花朵才能入料。好在殷还羽和秦欩都不在,这一食盒的花糕两人吃倒是绰绰有余。春假之际也无需晨读,微生霜收拾好食盒,直接在崔濯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这几天就可以去太玄阁。”她说。 崔濯立刻反应过来:“你有计策了?” 微生霜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四十五章 太学的布局遵从五行,正东为三百里迷踪林,为青龙位,供奉木之神符;正西为傀儡工造坊,为白虎位,供奉金之神符;正南为一座绵延青山,山顶和山腹之中皆是熔岩火焰,名叫青魇山,为朱雀位,供奉火之神符;正北为浩瀚的听弦湖,为玄武位,供奉水之神符。正中则有三座连绵大殿,名叫“辟雍居”,是所有学正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供奉土之神符。“五柱神符”支撑起整个太学的护山大阵和空间结界,可以说是基石一般的存在。而太玄阁就位于南面青魇山旁的一座土丘之上,层高九尺,共有九层,共计九九八十一尺,是太学专属的藏书阁,号称尽收天下书籍。 虽然太玄阁的收藏为天下眼热,但是对于太学的学子来说它就只是一个藏书阁而已。六层以下随意进出,不论新书还是古籍都可以随意借阅,甚至看守还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太玄阁的守卫确实也不靠那几个妖灵精怪,而是每一层楼门口的“镇守石”。 “镇守石”上雕刻着不同的怪物和图案,平日里只是竖在门边,众多学子们来来往往,总是会将其当做一个寻常摆设而忽视。但是据微生霜所说,如果太玄阁遇敌入侵、镇守石的封印自动解除,那么它的每一层,都会变成一个“剑境”。那镇守石上雕刻的妖怪便会破开石皮出现,对入侵者展开疯狂的攻击,不死不休。而那一层楼阁本身也会隐藏起来,不杀死镇守的怪物破除“剑境”,它就不会出现。楼道可以通过,但楼层是进不去的。 所以想要绕开“镇守石”、偷偷溜进太玄阁,只有一个结论:不可能。 好在无论微生霜还是崔濯,都是太学正儿八经的学生,六层之下不会有任何人或者物阻拦。第七层夫子们可以进出,所以至少知道情报,它的门口镇守石上雕刻的乃是一只“懦懦”。 懦懦此物物如其名,最是欺软怕硬。它生有三只鸟首,却有着虎豹的身躯和利爪,随便一抓,就可以撕裂三尺厚的岩石。但它最大的特点在于对敌人的精准估计,如果敌人不如它,那懦懦自然是威风八面、英勇无畏;但如果敌人的能力高过它,哪怕只是一点点,懦懦都会立刻用它那虎豹的利爪刨土,把自己埋起来。 埋到深不见底的土坑里,直到敌人离开为止。 所以懦懦此物虽说在众多妖兽怪物中武力并不算顶尖,但难对付的程度却是一等一的。因为比它弱的打不过它,而比它强的它又能躲。 不过微生霜并不担心,因为她有一位刀侍,修为直逼剑仙檀上月的刀侍。 只要让莲守在那里,使得懦懦不敢出现,她就可以和崔濯大摇大摆地过去了。 至于第八和第九层的守卫是什么,第八层微生霜是知道的。 不但知道,而且确信如果凭她,绝对过不去。 “太学的所有灵力,都是由五柱神符来供应,包括太玄阁。因为五火大典临近,太学需要在神符的所在之处加强防卫,分给太玄阁的灵力就少了,第八层应该也相对好突破一些。” 微生霜和崔濯此时就坐在太玄阁的第六层,在三道隔音结界内交谈。少女的腰上配着刀,看她的架势,好像打算说完就动手。 “第八层到底有什么?”崔濯好奇得百爪挠心,催着她快说。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进入的时候,是一个幻境。”微生霜说道,“进去之后是一片乡野,我坐在一个茅草屋旁,一个老婆婆问我叫什么名字。”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说我叫微生霜,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原来不是晏小侯爷啊’,我就又回到了镇守石前,楼门依旧是关着的。”微生霜的神色颇为怨念。 “那就是说得自称是晏小侯爷?”崔濯推断道。 “我想是这样的。”微生霜说。 “那你有没有试过自称晏呃,话说晏小侯爷大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呀,他叫晏飞歌。”微生霜自然而然地说。 “什么?是乌衣候?”崔濯不由得大吃一惊。 乌衣候府是先帝皇后的母族,黄帝城一等一的鼎盛豪门,出过两位帝师、三位皇后。而上一代的乌衣候名为晏飞歌,他不喜权势、更无抱负,只愿携琴带剑,游遍天下。他的才华与姿容也确实人间无双,被称赞为“五帝城千年来第一名士”。只可惜这等风流人物却是英年早逝,在几年前因急病而去世,年方二十九岁。 “竟然是这位晏小侯爷”崔濯说着,不由得就有些喟叹,“听说小侯爷去世的时候,望日剑宗的宗主都为他大哭三日,说没有了乌衣侯的江湖,就像是少年变成了耄耋老翁,还有什么意趣。” “嗯,就是他。”微生霜点头道,“第八层的镇守石上刻着一扇门,这段幻境或许就是晏小侯爷的某一段经历。” “那若是作为‘晏飞歌’,会发生什么?”崔濯还没有忘记之前的问题,追问道。 “我不知道。”微生霜摇头。 “不知道?” “咒师不能说谎,她问我是谁,我不能说自己是晏飞歌。” “原来如此。”崔濯沉吟道,“你就是需要我去打破这个幻境?” “我其实也不清楚。”微生霜说,“毕竟我都是被直接弹出来了,至于它到底是要打破、还是按照什么方法通过,亦或是做什么事我都不知道,要你自己去试,而危险也未尝可知,说不定会送命。” 不得不说,微生霜真的是个老实人。崔濯暗自在心中感慨,是不是因为咒师不能说谎,她就干脆连“蒙混过关”的想法都抛去了?在进入太学之前崔濯一直长于市井,当然不是第一次帮人做事。按照市井的套路,哪怕对方是真的一无所知,也要装出一副“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的姿态,好骗崔濯去探路。 不过这样的合作伙伴,才更让人放心啊。 “好吧,”崔濯道,“我知道了。现在就过去看看?” * 柳朔寒经过太玄阁的时候,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停下脚步回望,夜色中的高楼亮着灯,就像是一支擎天的火炬。玄衣束发的青年微微眯起眼,他身旁的燃犀见主人停下,不由得发问:“怎么了?” “第八层。”柳朔寒道,“第八层怎么亮灯了?” 燃犀抬首望去,也瞧出来不正常之处。太玄阁因为八层以上罕有人至,所以八、九两层一般都是黑暗的。但此刻唯有最高的第九层还是漆黑一片,第八层却亮起了暖黄的灯光。他还在思考中柳朔寒已经抬脚向着太玄阁走过去,燃犀急忙跟上:“要通知守卫么?”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不知有多少外来的术师进入了太学。柳朔寒不负责保卫,这事情本也和他无关,但他就是忽然很好奇。 谁在太玄阁的第八层? “不必。”柳朔寒道,“我就自己过去看看。” * 一如微生霜所说,第八层的楼门口,镇守石上确实刻着一扇门。 那是一块纯黑的石板,表面非常光滑,完全不同于其它楼层那种古朴粗糙的质感。“莲心观世”被微生霜挂在了第七层的镇守石上,果然在凶刃的威慑下“懦懦”连破石而出都没敢,两人毫无难度就通过了它守卫的楼层。 现在,漆黑如曜石的石板横亘于狭窄的楼道前,表面刻着一扇半开的门。崔濯看了看身旁的微生霜,白衣少女点点头,向后退开一步。 崔濯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将张开的手掌按在石板表面。一道流光从石板的表面闪过,毫无征兆的,周围的空间一阵扭曲,崔濯的身影连同石板一起消失在空气中。空荡荡的楼道顿时展现在眼前,微生霜毫不迟疑,立刻冲了过去。 崔濯一阵眼花,就发现自己赫然变成了坐姿,正坐在一块粗糙的大木桩上。而他手里还端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一盏十分对得起容器的低劣茶水,尝一口,竟然让崔濯有点怀念太学的伙食太好,多久没喝过这种茶叶沫子泡的水了? 崔濯再次喝了一口有些凉了的劣茶,转头打量四周的景色。这似乎是山中的一个小村庄,四周群山环绕、屋舍俨然,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狗吠。母鸡带着小鸡在草地上慢悠悠地找虫子吃,几个脏兮兮但是笑得很灿烂的小孩在追逐打闹,都是四五岁的年纪。而崔濯的身后则是一间尚算得结实的茅草房子,周围用竹枝扎成简易的篱笆,篱边一树栀子开得正茂盛。 这就是微生霜说的幻境?看这远山青翠栀子盛开的模样,正是初夏时节。 崔濯再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穿的不是太学标配的院服,而是一身雪白的柔软长袍。没有多余纹饰,但崔濯当初可是做掮客的,一双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这正是最顶级的贡品雪羽缎,只供皇族使用,有时也会被赐给臣下,在民间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东西。更不提腰带上那枚压衣的玉佩,白玉温润如羊脂,雕成精美的盘凤形状,无论玉质还是雕工都是一等一的。 崔濯还在惊讶呢,身后柴扉“吱”地一响,有老妪推门而出:“客人昨夜睡得可好?” 崔濯一愣,连忙站起来答道:“挺好的。” “请问客人尊姓大名?”老妪又接着道。 来了! “在下姓晏,名飞歌。”崔濯微笑回答,心中暗道一声惭愧,还有一丝忐忑。小侯爷莫怪,实在是情势所迫啊! 出乎意料地,老妪竟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既没有说晏小侯爷久仰久仰,也没有勃然大怒道你冒充小侯爷有何企图,而是很平淡地点了点头,笑容依然是那么慈祥,就像一个寻常的乡野老妇:“看晏小郎君的形貌,不似我们这些田舍人。远来这三原山中,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三原山?有些耳熟。崔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这具体是哪儿,只觉得听语气这老妇肯定不是寻常的庄稼人,说不定是哪位隐居山中的前辈大德,于是回答得也很恭敬:“小子朝歌人士,但自幼不爱京城繁华,惟愿游山玩水、行遍天下。久闻三原山灵山秀水佳景如画,便来此处游赏一二。叨扰宝地,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无妨。”老妪生得慈眉善目,花白的发髻上插着荆钗,一身蓝布的衣裙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破处也打了补丁,针脚细密。她微微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个菜篮,像是要去菜园摘菜的样子。崔濯不知道如果真是晏飞歌对方会怎么做,但是作为崔濯,他还是下意识地去接她的菜篮,道:“婆婆是要去哪儿?我来帮您。” 老妪倒也不推辞,只是笑道:“多谢小郎君。若是不麻烦,屋子里头还有一个菜筐。” 崔濯自然当仁不让,进屋就取了菜筐。看了看又觉得这一身华贵白衣实在不适合干农活,奈何并没有衣服好换,便抱着筐出门。然而随着老妇才行了没两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飞歌?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四十六章 崔濯只觉得这声音耳熟,但也没做多想。他闻声抬头,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差点把竹筐都落在了地上。对面那人一袭青衫落拓,眉目温润气度清隽,正疑惑地看着他。崔濯的一声“先生”差点脱口而出这个人,竟然是谢旦夕! 他为何会在这里! 崔濯一瞬间神色风云万变,心说难道是被先生发现闯入了太玄阁,他追来了?但是对方好像并没有找他麻烦的意思细看之下此人和谢旦夕还是有细微的不同,平时书室遇见的谢旦夕,虽然也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但眉宇间阅尽千帆的平静和从容却是这个“谢旦夕”所没有的。 这好像是,年轻时候的谢旦夕? 而且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崔濯盯着青衣人身后那黑漆漆的大箱子,那是棺材? “你背的是什么?”他不由得问道。 “嗯?”突然被反问的谢旦夕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过来,“哦,这个啊,我跟你说过的,是桃桃。” 什么?! 崔濯努力不露出震惊的神色,艰难笑道:“哦,你怎么把她装在棺材里?” “她还未完全炼制成功,无法在白日行走。”谢旦夕答道。 桃桃竟然是傀儡! 崔濯心中剧震,同时也稍稍有些放下心来。看这个“谢旦夕”对自己毫不怀疑的样子,大概只是幻境中的人物,并不是发现异状的先生追过来了。只是先生原来和晏飞歌是故交?看这情形,交情怕是还不浅。 “你在这里做什么?”谢旦夕上下打量崔濯,或者说,晏飞歌,表情很是古怪,“还抱着菜筐?” 看这架势,忙是帮不成了。崔濯歉意地告别了老妪,面对着谢旦夕见鬼一般的目光,心念电转,好歹及时找出一个解释:“锦衣玉食惯了,也想体验一下田园之乐。” 为了防止对方追问而露馅,崔濯抢先一步,道:“先进屋吧,我想瞧瞧你的新傀儡。” 好在谢旦夕仍然和多年后一样好说话,闻言便没再多问,而是随着崔濯推开柴扉,走进他借宿的老妪家中。崔濯看着他放下棺材,才注意到它原来并不是被谢旦夕背着,而是漂浮着跟在他身后。草屋里颇为简陋,却也干净整洁,这老妪无儿无女,老伴儿据说也在两年前没了,所以家中此刻并没有其他人。谢旦夕也不知道扣动了哪里的机关,那棺材竖在地上,棺材盖子竟然如同门一样缓缓向外翻开,就好像里面有人在推动似得。崔濯忍不住有点毛骨悚然,便听见谢旦夕道:“你说的那可用于斫琴的桐木在何处?” 崔濯又是一惊。 什么斫琴?晏飞歌来这里是为了斫琴? 眼看着谢旦夕又要露出怀疑的眼神了,崔濯赶紧道:“它在山里呢,急什么,又不会跑。” 诸天神佛保佑,它可千万得是在山里!话说这整个村子都在山里,这么说应该没有毛病! 说完他就凝视着那口黑黝黝的棺材,满背都是冷汗。先生不愧是先生,实在是不好忽悠。然后崔濯便看见那棺材盖子确实是被“人”推开的,小小的女童从里头僵硬地走出来,皮肤惨白如纸,眼睛也没有丝毫的光泽。她和人偶的唯一区别大概便是四肢连接处没有外露的球形关节,默默地站在那里,瘆人得紧。 原来桃桃在被“做好”之前,是这个样子的? 崔濯将自己印象中那个明眸皓齿、笑起来颊边就有两个酒窝的小姑娘和眼前这个对比,不由得感叹谢旦夕的技艺高超。十数道灵力凝成的丝线将傀儡女孩与谢旦夕的十指相连,年轻的偃师弹动手指,桃桃便僵硬地抬腿走动,虽有些不协调,但至少没有歪歪倒倒。 “这旱魃的修为太高了,我至今都没能完全炼化它的灵力。”傀儡一出现,谢旦夕的注意力就从崔濯身上转移了,“所以至今没敢转魂进去,很僵硬。” 他操控着那无生命的傀儡转了个圈,崔濯看见它的顶门心结结实实钉着一枚大钉,不由得有连自己的头顶都有点疼:“不能把那钉子去掉吗?” “不行。”谢旦夕道,“没了桃木钉,可能会起尸。先说,你要我帮你斫琴可以,但如果那桐木已经成精,你得自己动手杀它。” “为何?”崔濯不解。 “偃师不可杀生取材。”谢旦夕简短地解释道,“要么我杀它,然后你自己斫琴;要么你杀它,然后我帮你斫琴。” “我还是选后者吧。”崔濯撇了撇嘴,要他砍个树妖还凑合,做琴?他顶多只会弹琴。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晏飞歌据说是有两个武器,一琴一剑。如今看来那琴可能就是现在要做的这一把,可是剑呢? 晏飞歌的剑,他记得是叫“清绝”。 崔濯四下里一打量,屋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剑。他仔细一想,一拍脑门儿,赶紧冲出屋子。果不其然,自己刚刚到来时坐着的木桩旁倚着一柄淡碧色剑鞘的长剑,崔濯一把抄在手里想了想不对劲,又去摸自己的袖口。 空空的。装着“风吹雪”的匣子没了。 崔濯并不是很担心,这只是个幻境,不会真的让风吹雪消失。这就意味着在这个幻境里他唯一的武器只有手中这柄“清绝”,但他看看跟出来查看的谢旦夕,好像隐隐地有些明白了什么。 天下术师林林总总,都有自己的禁忌。咒师不可说谎,而进入幻境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谎称自己是“乌衣候”晏飞歌;偃师不能杀生取材,而看谢旦夕的意思,就是要杀木妖而取木制琴;剑师一旦确定自己的本命飞剑,就不可以再更换配剑,而此刻崔濯原本带着的“风吹雪”却消失了,能用的只有这把本属于晏飞歌的清绝。 难道这个幻境的意思是不可以让术师进入?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如何崔濯不由得有些庆幸,因为是檀上月的所有物,他一直没敢将风吹雪通灵为自己的本命剑,只是常常用来练习剑术而已。 他看了看手里的“清绝”长剑,不由得有点忧虑。 没有通灵的剑,哪怕是神剑也只能作为普通兵器使用。只是不知到时候去讨伐那木妖的时候能不能打得过啊 * 柳朔寒踏进太玄阁,阁中颇有些通宵用功的学子。他随意地扫视一圈,并没有看见什么熟悉的面孔,便直接登上通往高层的楼梯。灵犀紧随在主人身后,只见柳朔寒目不斜视地一路向上,直到第七层楼。他在那块光滑如石板的黑色镇守石旁停顿了一下,好像感觉到什么,四下里查看起来。燃犀袖着手,看柳朔寒在石板背后一摸,变戏法似得取出一柄刀来。 一柄白鞘的长刀,长度约有三尺,秀丽的刀弧如同美人的长眉。柳朔寒手中握着长刀沉思,却惊觉四周的灵力仿佛突然炸开了。他一个激灵回首,看见燃犀的脸色犹如被冰封了似得,总是温和的笑容不见了,而代之以如临大敌的霜色! 淡青色的刀光在他的身周若隐若现,就像是带上了一层淡青色的火焰。随着刀灵的警戒长刀也在柳朔寒的腰畔振动起来,刀身在鞘内敲击,几欲脱鞘而出!而和燃犀一样身着华服的少年男孩从柳朔寒的旁边现身,他的个头很小,一张小脸上五官精致如画,金色的瞳子里却满是森严戒备之色。 照夜居然自己出现了? 柳朔寒这辈子都没这样吃惊过,燃犀先不提,但与他同炉而生的短刀“照夜”生性羞涩胆怯,从来都躲藏在本体之中,若非主人呼唤,是绝不会主动现身的。但在他拿起那柄白鞘长刀的时候无论是燃犀还是照夜都露出了极度紧张的神色,后者甚至忘记了羞怯,显露出高昂的战意来。柳朔寒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拿起的不是一柄刀,而是一件妖魔的信物。 “你们?”柳朔寒微微蹙了眉。他并没觉得手里这把刀有什么特别的,莫说妖气,连灵力都没有。 话音未落,他的手上一轻。 汪洋般的灵力在狭小的空间内猛地炸开,燃犀照夜同时出刀。刀灵出刀并不需要本体在手上,他们只要愿意,可以用灵力在任何地方幻化出刀刃。照夜的速度极快,以至于在空气中留下几道淡淡的残影。他合身扑进那突然出现的银发青年怀里,连带着锋利的短刀直刺对方的胸腹。而燃犀双手持刀当头便是一记力斩,没有花哨也没有虚招,就是硬碰硬的一记斩击! 燃犀和照夜诞生自同一个刀炉,他们的默契完全不需要交流,只需心念一动,便能领会对方的意图。燃犀的一刀封死了对方的所有退路,而照夜的一击更是直奔要害而去。柳朔寒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边只听得“当当”两声巨响,震得他头皮发麻。燃犀照夜的两刀全数落空,劈在那坚硬的黑色石板上,溅出一尺高的灿烂火花! 燃犀抬起头,银发紫衣的青年高高立在那石板的顶端,微微垂首仿佛在俯视着他,但却没有睁开双眼。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他的眼尾是明媚的紫,艳丽得几近于妖冶。 “尔等与我的事情并无关联。”那人淡淡地说,不是倨傲,但那种平静而自然的语气更让人感受到某种蔑视,“请离开吧。” 照夜还想跳起来去砍他,却被柳朔寒一把捉住了腰带,直接给扯了回来。短刀少年正欲挣扎,就被主人一巴掌按住了脑袋,示意他别闹。柳朔寒仰首看着那高高立着的刀灵,微微眯起眼:“莲心观世?” “是。”对方微笑回答,还双掌合十,向他行了一礼。漆黑的檀木念珠在青年细白的腕间碰撞,无论怎么看那都不像一只握刀的手。 柳朔寒其实很愿意挑战一下对方试试。传世的名刀,大凶之刃,绝对对每个使刀的剑师都是极大的诱惑。但他现在并不想打架,太玄阁也不是闹事的地方,于是最终作罢。柳朔寒也向对面行了一礼,道:“那我便告辞了。” 说完,他一手按刀,便直接绕过那块漆黑石板,向着第八层的楼梯走去。燃犀照夜齐齐一惊,但莲居然没有阻拦的意思。 原来往上往下,都算是离开么? 主人都没有多话,他俩自然也赶紧跟上。银发的青年站在石板顶端目送几人远去,依然是温雅雍容的微笑。他的脚下,石板上雕刻着的却不是原本狰狞凶猛的怪兽,而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土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四十七章 在踏上太玄阁的第九层楼之前,微生霜心中做好了无数的假设。 镇守石上可能刻着的是四大凶兽之一,也可能和第八层一样,是不知所云的幻境。哪怕一靠近就有千刀万刃对着脑门劈下来,微生霜都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她唯独没有料到一种情况。 第九层楼的门口,空空荡荡。 没有镇守石,没有机关,没有结界,甚至连楼门都没有。空空的门洞后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哪怕用灵力去探查,也是茫茫寂静的虚空。 这种空洞反而比任何机关都更加瘆人,因为你完全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一旦踏入就是万劫不复的死地。微生霜听说阵师之中有一种极其诡异的阵法,不用来杀人,只是困住人。因为威力不大所以破绽也就非常少,甚至可以将阵法持续成百上千年。深陷其中的人若是不能破局,就会一直不生不死地困在里面,不到撤阵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被困在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微生霜不怕死,反正死了还能复活。但是她怕里面的东西就是类似的这种“困”阵,那若是无人知晓,就不知要在其中沉沦多少年岁了。她从袖中摸出一张白纸,三下五除二折成纸鹤,合在掌中默念咒文,然后放开手。那只纸鹤便扑腾着飞了起来,盘旋两圈,向着漆黑的房中飞去。 微生霜手中捏着一张疾符,打算一有不对就先跑再说。少女身周满是流转的淡金色华光,光芒汇聚便会组合出字符,然后又如流沙般散去飞舞,是她的护身结界。咒师们因为吟诵的时间太长,总会在自己身周布下这么一个简单的结界,若是遇到突袭,就也不至于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被制服了。微生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纸鹤,却猝不及防眼前忽然华光一绽,连带着四面八方的所有景物都是一阵扭曲!微生霜大惊之下正要发动疾符,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硬生生按下已经涌到指尖的灵力。 四面八方,都是墨蓝深湛如夜幕般的璀璨星空。星辰悬浮其中缓缓移动,每一个都与她隔着千万里远,又仿佛全都触手可及。而无尽虚空之中可以依托的唯有她脚下踏着的——青铜星盘! 梦中见过的星盘! 只是这只星盘却并非铸就在高山的巨岩之巅,而是漂浮在这一片星辰之海中。无数的圆环相互套叠,或急或缓地转动,却是一样的悄无声息。唯有微生霜所站立的地方是不转的,因为那是整个星盘的轴心。 微生霜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得目瞪口呆。 她想起了梦中那个少女的话。 ——我是你。 ——你本应在这里。 难道那个梦境,预示了现在的状况? 梦中的那只“星盘”,微生霜是知道的。它名为“河山晷”,位在方圆山顶,专门用于推演星辰轨道,以测算人间祸福。微生家传承天问之术,每隔十年,都会在腊月二十八那日由家主亲自登上山河晷,以日月星辰为凭校对时间,并且预测未来十年的凶时吉日。这一次占卜便需要三日,然后再用半月时间书写编册,在正月十五以灵鸢传信天下,由各帝城的官府发放到百姓手中。 占卜是微生氏吃饭的手艺,他们的测算自然极准,千万年来从未出错过一次,向来是五帝城百姓最信赖的出行黄历和祸福指南。只是自从两百年前微生家灭门,这个最为官方的渠道便断了,大家再要挑选什么黄道吉日,有钱的就找附近的修道山门算上一算,没钱的,到街头随便拉个算命先生也就凑合了。只是这种野路子毕竟无法和千年世家相比,因为测算错误而招致灾祸的,两百年来不在少数。 难道说,这个悬浮在虚空中的星盘是河山晷? 微生霜也没见过真正的河山晷长啥样,非要说的话,只能算在梦中见过几次。但她的印象里河山晷是与琉璃观水镜一同使用的,还需要算筹。 想到这里她低头一看,果然,脚尖前散落着不少算筹,森森的白色,像是牛骨所制。 微生霜吁了口气。 她敛袂,跪坐在星盘的中央,将一堆堆散落的算筹归拢。然后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块锈迹斑驳的古镜,将它端端正正摆放在面前的青铜地面上。 微生的血脉还未断绝,所以他们的秘术也未断绝。虚空中仿佛有什么在幽然地轻叹,两百年等待,终等到宿命的重逢。 * 不知不觉,崔濯已经在山里住了一个多月。 他不知道幻境里的时候与外界相比是更快还是更慢,但他已经有点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太学弟子崔濯,还是乌衣候晏飞歌了。山中的村民淳朴,对他这个难得的外乡人更是热情无比,今日东家请他喝酒,明日西家请他吃饭。谢旦夕好像也不急着走,说是这三原山中颇有些稀罕的材料,趁此机会多收集一些。崔濯自然乐意,乘着谢旦夕修整傀儡的工夫,溜去山中一番寻觅,倒真找着了那棵据说要用来斫琴的桐木。 不幸的是,那棵桐木确实修炼成了精,而且是一千多年的木妖。崔濯试着挑战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虫子,妄想蜉蝣撼树。 如果不动用剑气和灵力的话,他连破甲都做不到啊!那老桐木的树皮起码有一尺厚! 更糟糕的是,当崔濯想要摸出一张疾符逃命的时候,发现晏飞歌的乾坤袋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疾符! 这位小侯爷未免也太刚正面了一点吧!!! 崔濯在阴暗的树林里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泪奔。木妖的行动缓慢,但是攻击范围却丧心病狂的大,举起树枝一扫,登时飞沙走石。崔濯顺着劲风袭来的方向一个懒驴打滚,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刀片般劈头盖脸的枝叶。他正要再接再厉争取跑出十丈开外,便听得那树妖一声咆哮,四面八方的植物顿时都疯狂生长起来。草叶仿佛细密却坚韧的绳子,一圈圈缠上崔濯的脚踝。他提着清绝正要削断草叶,那木妖笨拙地向前一步,粗大的树枝拦腰横扫过来。崔濯急忙又是一个扑倒在地,树叶哗啦啦地擦着他的身后破空而去,而那草叶却变本加厉,干脆连他摁在地上的手指都包裹捆住! 崔濯的瞳孔一紧。 灵力沿着经脉冲入剑骨之中,顿时化作无形却有质的锋利剑气。那些草叶再柔韧,也害怕锋利的剑锋,顿时都断成了一截截绿色的碎片。崔濯一跃而起,刚好桐木横扫的枝叶呼啸而过,他转身一把抓住根粗如手臂的树枝,脚下用力,竟然一跃蹦上了枝头!木妖的灵力虽然强横,但脑子却还不是很好使,发现地上的少年不见了,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前前后后地找他。崔濯趁着这个机会在舞动的树枝上踮足飞奔,直扑向桐树的主干! 那柄原本挂在他腰侧的长剑“清绝”不见了,只余空空剑鞘。 直到崔濯跑出五六步,树妖才终于再次找到了他的行踪。发现少年竟然在自己的枝干上飞奔树妖显然大怒,漫天的桐叶席卷而下,直奔崔濯而来。那可不是普通的树叶,而是每一片都淬上了灵力,如刀片般锋利坚韧。崔濯却丝毫没有闪躲或者迎对的意思,他只是愈发快速地奔跑起来,直奔树妖的主干而去,就像一道白色的电光! 呼啸声不绝,铺天盖地的绿叶就像袭击行人的蜂群,不死不休! 崔濯冲着树干狂奔,仿佛一头愤怒的犀牛。然而在他把自己整个人拍在坚硬树干上的前一秒少年突然跃起,他的这一跳竟跳出了接近一丈的高度,十指带着凛凛的剑气,直接刺入粗糙的树皮中,把他自己挂在了树干的高处! 而追着他的树叶却来不及转向,“笃笃笃”声不绝,直接把崔濯脚下的树干轰出了接近三尺的深坑! 崔濯不知道树妖会不会有痛觉,但听它的吼声,大概是有的。自己把自己打成了轻伤想来很不好过,崔濯不敢懈怠,十指一松,就又轻飘飘地落回树枝上、深坑前。他抬手一引,“清绝”就如同一道深碧色的电光从他的指尖摇曳而出,向着树叶击出的坑洞深处电射而去。“轰隆”一声沉闷的爆炸,树妖整个狂甩起来,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怒吼。崔濯怕被它甩出去,急忙抱紧了侧面一根稍细的树枝。桐枝桐叶如雨点般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崔濯的汗这才如洪水开闸般顺着后背流下来,心里暗暗地后怕。 要是刚才哪怕被一片树叶追上,他这条小命大概就交代在这儿了。 树妖的防御实在太厉害,而崔濯的修为又低,如果不是诱骗得它自己攻击自己,他半点机会都没有。崔濯牢牢地扒在树干上,“清绝”大概是刺中了树妖的要害,因为后者的挣扎越来越弱了。稍微放下心来的同时崔濯也有一点愁,为了能够操控骨中的剑气,他将自己的一滴心头血抹在了“清绝”之上,将它化作了自己的本命飞剑。不知道幻境中的东西做不做的真,又能不能带出去? 本命剑之于剑师而言,就像是自己一半的性命,一生只能有一柄。要是到头来“清绝”占了位置又不能带出幻境那就真的是血亏了!崔濯正在腹诽,忽然背上一阵剧痛。他的眼前一黑,旋即双手就失去控制,松开抱着的树干。 完蛋了。 这是他坠落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微生霜从袖口撕下一条布条,将它绕过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紧紧的结。 她将双掌虚合在胸口,虚虚抱成一个圆。地面上已经被拨弄得四散的算筹们猛然一震,然后纷纷像是活物般跃起。它们以琉璃观水镜为中心,自动排列成环环相扣的同心圆,而少女伸出双手,陡然间如闪电般拨弄起悬浮的算筹! 每一枚算筹,都对应着一道星轨。她需要算出微生灭门那一夜的星辰之象,然后逆向推演,将漫天的星辰重新布置! 巨量的数字组成海潮,在微生霜的脑海里潮起潮落。她强行关闭了自己的五感,将全副心神都投入海量的计算中去。随着算筹的飞舞漫天悠然转动的星辰变了,青铜的“山河晷”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声响,整个深邃的星空陡然一震。 然后那巨大的、不知有几万斤重的星盘被缓缓拨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四十八章 微生霜从未同时计算过这么多条星轨。 微生氏的测算之法,不问生辰八字,不测字也不观面,只问山川草木,只问天地星辰。尽天下之博识,观星空之天行,星辰变化,便对应着万物轮转、尘世更迭。微生霜通过观察虚空之中的星位,得出了“通关”的要求—— 复原微生氏灭族那日的星盘。 而虚空之中的这座“山河晷”,就是用来操控星辰的。 天上的星象,就和人间的万物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微生霜深知自己一旦开始挪动,那么漫天星辰都会开始相应变化,她唯有每时每刻都维持计算,才能让星图变成想要的样子。即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但星盘转动的一瞬间,少女的脸色还是猛然变得惨白。 那星辰中生出的抗拒之力,就像是巨大的磁铁,让星盘在瞬间失去了控制! 虚空剧震,漫天星光齐坠,那青铜的山河晷嘎吱嘎吱响了一阵,突然疯狂旋转起来! * 崔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吐出一口血,试图撑起身体,感觉整个人像是碎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撕心裂肺的疼。崔濯的手指在地上摸了摸,却觉得那仿佛不是林间湿润的草地倒像是,木板? 还有石块? 崔濯痛得几乎没法思考,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打碎了又重新拼起来,动动手指头都仿佛能要了老命。他正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突然手指又被人踩了一脚,不由嗷得鬼叫出声。然而对方“鬼啊!”的惨叫比他还要响,而且还是个女声。 还有点耳熟。 “劳,劳驾。”崔濯有气无力地道,“是人,不是鬼。” 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听见衣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有人擦亮了火折子,贴近他的脸:“崔濯?” 崔濯正闭目养神呢,听见这一个称呼,要不是身上痛,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自己不是在假扮晏飞歌吗?!连谢旦夕都认不出来的伪装,这女侠是何人竟然一眼看穿?! “你认得我?”崔濯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为什么不认识你?”对方奇怪道,“三更半夜的,你在太玄阁做什么?还这个鬼样子?” 崔濯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连痛都忘了。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色的长袍,火折子暖黄的光照亮少女秀丽的脸,赫然正是 “林蓉蓉?!” “你怎么在这里?!”崔濯一轱辘坐起来,大惊道。 自己被幻境踢出来了? 这样想着,崔濯就往四下里一扫视。果然,这里并不是三原山盛夏的树林,而是工整的地板和刷得雪白的墙壁,一旁的柱子上刻着个“捌”字,正是太玄阁的第八层。 “我看柳师兄往这边过来,就跟着上来了。”林蓉蓉很自然地道,用火折子晃了晃他的脸,“倒是你,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你说什么?”崔濯的脸更难看了,感觉胸中气血翻涌,几乎又要呕出一口血来。 柳师兄?柳朔寒也来了? 崔濯感觉世界都变成黑色的了,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和蔼可亲的黑白无常并牛头马面四位仁兄。搞出这么大的事情,虽然柳朔寒已经不是他的教习师兄了,但要是被抓到现行,崔濯毫不怀疑自己的悲惨下场。 “你说的柳师兄,是指,柳朔寒?”崔濯怀抱着渺茫的希望发问。 “是啊。”林蓉蓉无情击碎他的幻想。说着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在火折子的光芒下打量了一下,“这一层真奇怪,太玄阁怎么会有这么多碎石?” 碎石? 崔濯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一旁的镇守石。然而目之所及空空荡荡,火折子的光芒下只有一地零乱的碎石。 完蛋了。 崔濯眼前又是一黑我把镇守石炸了! “我说,崔濯,你还好吧?”林蓉蓉又用火折子晃崔濯的脸,担忧道,“你的脸色好白,要不要去医馆瞧瞧?” 崔濯刚想说不用,猛然想起微生霜还在楼上。也不知道第九层的镇守石她破开没有、柳朔寒又在哪里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让林蓉蓉继续向上了。于是他果断点头:“要。” 林蓉蓉的神色反而纠结起来。 天可怜见,她就是客气一下!太玄阁难得能这么容易就上来,她才不想为了送崔濯去医馆、就错过了这么一个寻宝的大好机会!学生不可抵达甚至夫子都无法进入的楼层,谁知道藏着什么好东西? “这个时辰,医馆的大夫们大概都下工了。”林蓉蓉说道,果断站了起来,露出一副着急赶路的样子,“你等着哈,我一会儿就去给你喊云夫子!” 说着,她就捏着火折子,向某个楼道口走去。 “你走错了,那边是上楼。”崔濯喊道。 “没事没事,我就上去看一眼!”林蓉蓉撒腿就跑。 管他呢,崔濯也不知道是被砸的还是怎样,肯定追不上自己!先溜了再说! * 微生霜被漫天冲撞的星辰之力震晕过去的前一瞬,淡青的刀光破开星河。玄衣青年脚下踏着剑境幽然的水面,拧紧了一双漆黑锋利的长眉。他一刀未尽,下一刀已然生出,燃犀的锋刃仿佛撕开夜色的月光,划出巨大的十字刀芒。结界受损,星河瞬间呼啸起来,狂暴的力量顺着破口如泄洪般冲去。即便是柳朔寒也不敢和这力量硬碰,将身一侧闪到了一旁。“轰”一声巨响,木石纷飞,太玄阁的墙壁竟被硬生生打穿一个大洞! 星辰之力被卸去一部分,微生霜终于可以再次拨动星盘。她勉力控制住乱转的山河晷,迅速将三垣归于中天。散乱的算筹自动飞舞组合,海潮般的星轨在她的眼底汇集,少女端坐在无尽星空的中央,将万千星子遣回原有的位置。夜空浩渺,柳朔寒从破口中穿过结界,抬眸一眼,心神不由得一震。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柳朔寒都能想起那一刻的目眩神驰。他总是觉得也许那天那夜,从来不关心外事的自己会心血来潮走上太玄阁、甚至一路通过禁止进入的楼层破除那星空的结界,背后都是命运无形的推动。原本的他也许会出师之后亦留在太学做个夫子,平日里教导学生、研习经典,若是有同道相请,那就出山斩妖除魔。但是那一夜他撞进无尽的浩瀚星空之中、撞进那一段恩怨相缠的因果就再也无法脱身。 而微生霜扯落遮眼的布条,也看见了他。 说来奇怪,虽然柳朔寒是崔濯的教习师兄,而微生霜和崔濯亦是同门,也常听后者提起这位玄衣师兄,却从没见过他。但或许是因为他手中泠然如塞北月华的长刀,也许是他俊美没有表情的脸,少女在见到他的瞬间,心里就浮现出“柳朔寒”三个字来。但他们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隔着星海默默对望,既是初见,又如故人重逢。 “柳师兄?”微生霜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清越,如溪水中冰块的碰撞。柳朔寒微微挑眉,道:“你认识我?” 微生霜放开手,布条落地。那面有着深深裂痕的古镜四周,算筹已经尽数飞散,却仍旧悬浮在半空,就如众星拱卫着一轮小小明月。镜面之中倒映着闪烁的星河,少女没有行礼,只是轻声道:“崔濯提起过你,我是他的同门。” “你是谁?”柳朔寒问。他迈步向着虚空之中踏下,落足之处却是幽然泛着冷光的水面。他将自己的剑境在这片虚空之中展开,像是带着移动的地面。他在星盘的三丈外停下,脚下水面与青荇蔓延,却映不出星空,只漂浮着楼阁漆黑的倒影。 “微生霜。” 柳朔寒赞道:“好名字。” “谢谢。” 少女微微勾起了笑,轻声地道。她生得淡雅,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春雪融化成潺潺的溪。柳朔寒默默地看着她,虚空之中万籁俱寂,剑境在他脚下蔓延,天与地,星空与水面,仿佛光影两面。 微生霜将双掌在胸前相合,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那口气吸尽的时候她高声唱起了冗长的咒文,那咒文不像是咒,而是来自远古的歌谣。寂静的空间里像是吹起了风,高亢的歌声撕裂时空,一如金声玉振敲击在空旷的原野之上。那歌声让人回想起千万年前妖魔横行的大荒,先民成群结队行走于夜空下的旷野。行走中有祭者唱起听不清文字的歌谣,于是众人齐声相和。他们用木棍用石块随意敲击着地面作为伴奏,歌声撕裂了天地,直震得漫天星辰欲坠! 柳朔寒以长刀拄着地面,只是默默地观望。微生霜的行为已经不能称之为“犯禁”了,而是“肆无忌惮”。太玄阁的第九层本来就是禁地,而她不但进来了,甚至还想破除镇守石,查看这一层里面的东西。于情于理柳朔寒都应该阻止她,但他不但没阻挠,甚至还饶有兴致。 因为他柳朔寒也不在乎规矩,他更想知道微生霜在找什么。 随着微生霜的咏唱,整个星空都簌簌地震动起来。一颗接一颗地,星辰开始坠落,却并非带着毁灭的意味。柳朔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万星坠落的奇景,片刻之后,星辰没有了,而深蓝的夜空也开始消退。四周的景物缓缓变化,露出木质地面独有的温润纹理。而微生霜脚踩的那块地面却缓缓隆起,最终在少女的面前化作铸铜的矮几。 几上安放着一只楠木的扁盒,一尺见方,朴实无华。 “哗啦”一声,是算筹从半空跌落,摔散了满地。微生霜伸手,“琉璃观水”古镜便落在她的掌中。她歪了歪头,看向旁边的柳朔寒:“师兄可会阻止我?” “若我要阻止,就不会现在才阻止。”柳朔寒淡淡地道,“请自便。” 说着他转身走向门口,竟是要离开的架势。 因为柳朔寒是破开结界突然出现的,所以他所在的位置反而离门口挺远。而微生霜的所在正是门边的三尺开外,柳朔寒要离开,必然会经过她的身边。 微生霜稍稍让开了位置,伸手就去开那木匣。然而她的动作才到一半,有人突然从门口窜了进来,斜刺里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大声道:“你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四十九章 来者正是林蓉蓉。 微生霜的神色一寒,立时便去拉她捏着自己手腕的手。然而林蓉蓉岂是那么好甩开的,她立即把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微生霜,大叫道“这是太玄阁的东西,我们不能碰” 微生霜不想和她解释,自己踏入六层以上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万一被守卫发现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放开我有事情要做” “那也不能偷东西啊”林蓉蓉叫道,一眼看见旁边的柳朔寒,立即求助,“柳师兄,快帮我拦住她” 微生霜顿时有点怒了“你说谁偷东西” “霜霜你放心,今天的事儿只要柳师兄不说,我绝对不告密。”林蓉蓉并不想和微生霜把关系闹掰,赶紧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放在第九层的东西,里面肯定有机关不能随便开啊” “有没有都与你无关,放手”微生霜两只手都被她抓着,不能捏诀,也就无法成咒。而林蓉蓉又是和秦欩一样锤炼肉身的,看起来虽然柔弱,力气却委实大得很,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而柳朔寒站在一旁抱着刀,摆明了是谁都不帮的架势。眼看着天命书就近在眼前却无法开启,微生霜又急又气,突然一低头,一口咬在了林蓉蓉手腕上。 这一口咬的委实不轻,林蓉蓉一声尖叫,立刻放开了被咬的那只手。而微生霜脱出一手,立刻飞快结印“临” 一圈火焰的涟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成形,以微生霜为中心猛然向外弹开。林蓉蓉猝不及防,那火圈拍在她身上又烫又重,直接把她整个人击飞出去撞在墙上。林蓉蓉万没想到微生霜出手竟然如此之狠,顿时撞了个七荤八素。反应过来之后她勃然大怒尚书府的三小姐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打她 林蓉蓉立即翻身跳了起来,向着微生霜就扑过去。谁知那火圈落地竟是轰地一声,陡然窜起一人高的火墙。林蓉蓉差点一头冲进火墙连忙紧急住脚,却见那头微生霜伸手,已经把盒子翻开了 她顿时又急又怒 这太玄阁的第九层堪称家徒四壁,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傻子也知道唯一的好东西就在那矮几的盒子之中。林蓉蓉本来也不想阻止微生霜,只是想跟她谈谈分赃的比例毕竟见者有份嘛大家都是跟着柳师兄来捡漏的。但是她没想到这个平常看上去冷冷淡淡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家伙关键时刻居然如此霸道,直接动起了手想要独吞 这就太过分了 熊熊火光之中,微生霜已经从盒中取出了什么。林蓉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从袖中掏出一道剑符。这剑符是季师兄给自己的,季学正是他的爷爷,这道剑符里存着老人一道凝聚了毕生功力的无匹剑气,林蓉蓉自信微生霜不可能挡得住,何况她还在翻那个盒子。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将灵力注入,脑后忽然生风,“砰”的一声闷响,林蓉蓉眼前一黑,顿时一头向前栽倒在地,剑符也摔了出去。 崔濯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举着块挺大的黑色碎石,出现在林蓉蓉的身后。 顾名思义,天命书就是一本书。 一本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普通很平常的一本书。 唯一的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如果翻开它,会发现里面的内容都像是鬼画符,根本不知所云。这是自然的,因为天命书本就是用密文写就,需要独特的解密手法。但微生霜一点都没有解密的意思,那面横亘着一道深深伤痕的铜镜浮动在书的上方,书页便自动哗啦啦翻动起来。那镜面之中倒映出密密麻麻的文字,竟像是在刻录 崔濯一瘸一拐,艰难地跨过昏迷在地的林蓉蓉,想要走到微生霜身边去。然而他才行了两步,就听到一个熟悉但是完全不想听到的声音“崔濯” 崔濯顿时整个头皮都炸了。 柳师兄 那火墙烧得太旺盛,以至于崔濯都没注意到柳朔寒的存在。但是对于这位玄衣师兄的恐惧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以至于崔濯立刻下意识地一个急转弯行礼“师兄好” 都怪林蓉蓉 搞得他都忘记了柳朔寒可能会在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潜入太玄阁是想干嘛,”出乎意料的,柳朔寒居然没有用一脚飞踹作为见面礼,而是很冷静地说道,“不过我得提醒你们,学丞大人已经到第三层了。” 什么 崔濯的脸色顿时一阵发白。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扭头看向微生霜,后者此时也刚好刻录完成,她长袖一甩,那古旧的铜镜便没入袖中,木盒也啪的一声合上。一人高的火墙陡然熄灭,微生霜一步跨出火圈,拉住崔濯就往外跑。 “你做什么”崔濯惊叫。 “如果被学丞抓住潜入太玄阁,会被逐出太学。”微生霜的力气不大,但是崔濯身上还带着伤,也没来得及反抗,直接就被拖出了门外。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崔濯不知道学丞大人到了第几层,但他已经听见隐隐的脚步声。 崔濯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是说没有后果的吗”崔濯压低了声音惊叫,“说好的咒师不能说谎” “没什么后果和没后果不一样。”微生霜道,她完全无视了还昏迷在地上的林蓉蓉和一旁的柳朔寒,直冲向之前被星辰之力轰出的大破口。寒冷的夜风呼呼地灌入,吹得两人的衣襟和长发一起乱舞。微生霜的动作极其果断,没有半点犹豫,抓着崔濯,直接从太玄阁第九层的破口中一跃而下 太玄阁的三层以上窗户都是打不开的,所以唯一的出口也就是这个被轰出的大洞了。继微生霜之后柳朔寒也扛着林蓉蓉跳了出来,显然他也不想给那前面二人顶缸。 崔濯有一种强烈的被欺骗感,但事到如今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也没有再跳下去的机会了。微生霜捏了个不知道什么诀御风而行,寒风扑面而来就如同刀割一般。崔濯一手遮住头脸挡风,大声道“你要去哪儿” “送你回松苑。”微生霜斩钉截铁道,“你记着,今晚你确实上了太玄阁,但是是跟在我后头进去的、而且止步在第八层。如果是先生问你,你就这么回答;如果是学丞大人问你,你就说你今晚根本没有来过太玄阁,打死也不承认太学不是世家门阀,不会对学子动用私刑。而且太学的规矩你很清楚,能者居上只要有能力做到什么事情,不违背伦理道德,不为祸天下苍生,那就是你应得的” 崔濯认识微生霜也快一年了,从来没见过她用这么激烈的口吻说过话。他微微怔了一怔,却问道“那你呢” “啊”这个回应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微生霜也是一愣。 “我没有上过第九层,那你呢”崔濯追问道。 “若非有祭酒的特许,只有用微生氏的大运筹术强行更改星盘,才能通过星海幻境,开启天命书。”微生霜道,“无论我承认不承认,他们都一定知道那个人就是我,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姓微生。” “你会被逐出太学”崔濯问道。 “不会。”微生霜回答得很肯定。 “为什么” “因为天下宝器,能者得之。他们将天命书存放的地方公诸于世,就是等着我有一天去翻看” 太学这段时日,最轰动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三个甲子举办一次的盛会“五火祭祖大典”将在望日剑宗举行,而太学需要甄选学子前往观礼;二,是太玄阁在某个深夜被人入侵而且炸出一个大洞,掌管赏罚的学丞大人雷霆震怒,扬言定要将此人找出送进刑堂。 整个太学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大家既是担心学丞大人的怒火落到自己头上糟了无妄之灾,又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攻破重重防卫的太玄阁,径自杀上第九层。崔濯忐忑了好几天,却并没有人来找他,就连始作俑者微生霜都好像没事人似得,照旧是结伴上下学。 崔濯纳闷是一方面,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则是他发现,自己把晏飞歌的“清绝”古剑,带出了幻境之外 那把淡碧色的长剑如今就存在于他的剑骨之中,无鞘也无柄,只余一片晶石般的薄薄剑身。崔濯吓得半死,又不敢和旁人说;想去找微生霜,但后者天天和林蓉蓉在一起,竟然连个单独行动的空当都找不到。好在檀上月已在五心白檀剑匣的滋养下恢复如初,这位清冷高华的绝世剑仙听了他的诉说或者说,哭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本命飞剑的炼制,一般是有两个方法。” 彼时天高云淡,檀上月和崔濯面对面坐在听弦湖边的某个小亭子里,两人的中间是一只石桌,桌上就横着那光秃秃的一片飞剑。檀上月将它捧在手里,左看右看,迟疑道“将飞剑养于剑骨之内,或者养在剑匣之中,都是可以的。但剑师本就身负剑气,剑气虽然刚勇可以杀敌,但俗语有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未修炼至物外境与天地相融,术师就终究是肉体凡胎、会为剑气所伤。以你如今区区两道的修为,就想以肉身养剑只怕剑未养成,自己先一命呜呼了。” “啊”崔濯傻眼。 他虽然没太听懂所谓“物外境”“两道境”是个什么意思,但是他懂檀上月的意思。就是他能力不够,如果把清绝继续留在剑骨里,会死。 “能不能把它取出来,放在剑匣里”崔濯问道。 “你若是先以剑匣养剑,境界到了之后收入剑骨中,那一点问题没有。”檀上月把长剑放回石桌上,说道,“但是剑胚一旦入骨,若是想要取出,除非你宁可废去一块剑骨,敲碎它存身之处强行取出,否则是不可能拿的出来的。” “那剑骨还能复原吗”听起来好痛。但崔濯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 “不能。”檀上月回答得果断。 “嘶”崔濯牙疼似得抽了口气。 剑师以剑骨的数量论资质,若是平白碎了一骨,谁也舍不得啊。 “那,如果我不把它取出来,能活多久”崔濯又问。 “十年。”檀上月说,“若能在十年内踏入物外的境界,就不会有事。但这十年里你的身体会逐渐衰败,多病,易受伤,到了后期,经脉都会被剑气所断。” 她看了看对方眼睛里陡然冒出的希望之光,一盆冷水泼上去“在剑伤之下,莫说十年,一辈子也踏入不了物外境的。你还是去青幽谷找个大夫,给你碎骨取剑比较妥帖。” 崔濯想了想,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他霍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做什么”檀上月问道。 “找微生霜算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五十章 微生霜也很忙。 苏醒后的林蓉蓉堪称暴跳如雷,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学丞大人告黑状。虽说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次的入侵只能是微生霜干的,但是心里知道不说出来是一回事,挑明了那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林蓉蓉一副要闹得天下皆知的姿态。 微生霜很头疼,而莲献策说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不如把她灭口了。 微生霜很认真地听完,然后表示我知道了,你还是一边玩儿去吧。 她倒不是害怕杀人,但石一二那是出了名的护短,林蓉蓉要是暴毙,他还不得掘地三尺找凶手。 于是微生霜只能采用下策,天天把林蓉蓉捆在身边不说,还险恶地下了咒。虽然后者上蹿下跳嚷嚷着不信微生霜敢把自己怎么样,但事实是她还是害怕的。她没见过微生霜杀人,但她见过莲杀人。当年在闹饷的长街上,莲那种屠杀乱兵就如杀猪狗般的轻松和漠然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让她对这个凶刀化身的青年有一种既仰慕又害怕的情感。 好在这事情闹得大,但风声过去的也快。转眼到了三月初,太学众人的视线便从太玄阁被袭击转移到了五火大典的观礼人选上。春分将至,所有学子都会在这之前归来,也就可以开始选择前往观礼的弟子了。三月的太学草长莺飞,水佩居的大桃树再次盛开了满树繁花,蜂飞蝶舞之中崔濯望着那桃花,惊觉已经过了一年的时光。 一年前的此刻,他才刚刚考入太学,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郎,初次踏入术师的世界,万事万物都带着新鲜和奇妙,见到每一位同窗都在眼神里饱含崇敬,感觉对方一定是很厉害的术师。 而今日的自己,竟已然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身上还多了个不知何时就会要命的清绝剑。 崔濯想到这里,便又有些郁闷。前几天他把自己查到的东西告诉了檀上月,从威奉将军府的灭门,到方圆山大战身死道消,和这位剑仙之间的约定算是两清。檀上月听过之后良久无言,崔濯等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檀上月却是满面的茫然。 失去了记忆的人,就算从他人的口中寻回些许过往,也依旧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不知道。”檀上月摇了摇头,下意识看看自己几近于透明的手掌。两百年前惊才绝艳的白衣剑仙,此时却只是个虚无缥缈、能力百不存一的残魂而已。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失去了过往,也找不到将来。 崔濯竟然觉得和她有些同病相怜。 一人一魂肩并肩坐在桃树隆起的树根上,一个茫然无措,一个感怀人生。推门而入的殷还羽吓了一跳,说春阳明媚正宜修行,没想到崔九你也堕落了,居然在这里白日做梦辜负大好年华。 至于檀上月,当她不想让人看见的时候除了崔濯谁都看不见她,殷还羽也一样。 因为恰逢五火大典的盛事,太学今年的春假索性就没有放。但学生若是想,可以请假回去与家人共度新年,殷还羽就在其中。他是赤帝的嫡长子,每年新春宫中的祭礼和家宴他都必须出席,所以颇为消失了一段时间。而就在殷还羽回赤帝帝都的时间里崔濯被微生霜诓着在太玄阁冒险,一月之后再见,竟然觉得像是隔了大半生。 “五十步笑百步。”感慨归感慨,崔濯的嘴上是绝不示弱的。他打量着殷还羽,这家伙才回来也没换衣服,穿的是一身华美的赫赤色锦衣,金发用帛带束在颈后,穿着虽然贵重,脸色却不是很好,眼睛下面有隐隐的乌青色,比之在太学时憔悴了许多。 崔濯的第一反应是“你被人打了” 殷还羽四下张望一圈,崔濯前面的石桌上放着食盒和茶壶,里面是才从食堂抢来的花糕。大概是出于愧疚,微生霜几乎天天都给他送食盒,崔濯连吃了一个月花糕,都快吃吐了。但殷还羽显然还没有这个忧虑,他两步上前抱了食盒,想了想,又提上茶壶。殷还羽一屁股把崔濯挤开个位置,也不爱惜自己的锦衣直接坐在粗糙的树根上,茶壶放在脚边,手上则打开了盖子拈花糕吃“别逗了,谁敢打我” “那你脸上怎么跟乌眼鸡似得。”崔濯道。 “没太睡好而已。”殷还羽一边吃,一边惊异道,“这东西好吃,你从哪儿弄来的” 崔濯转过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这家伙太反常了,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和自己展开关于“乌眼鸡”和朱雀血统之间高下贵贱的辩论。 崔濯想了想,才开口道“我知道你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的,我不会告诉别人。” 红衣少年往嘴里送东西的动作一停。 但那只是极其短暂的停顿,很快的,殷还羽又把花糕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下,才笑道“崔九,我们两个的胎,都投得不好。” “嗯” “只愿来世,莫要再入帝王家。”锦衣华服的少年轻笑道,眼角眉梢的弧度柔和,带着天生的三分缱绻,“最好是托生一个富家子,也不论嫡庶,做个坑老子的纨绔最好。” 崔濯盯着他。 他从十岁就认识殷还羽,知道这家伙一向的口蜜腹剑面热心冷,好皮囊底下不知道藏着多少阴谋诡计。殷还羽的特点就是无论心里有怎样的无底深渊,面上都要端着派光风霁月,但今天他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有人要杀你”崔濯问。 “不愧是崔九。”殷还羽赞道。 他从脚边拎起茶壶,取下茶壶盖上倒扣着的茶碗,斟了一盏冷茶灌下。崔濯从他手里抢过茶碗,伸手道“给我也来一碗。” 殷还羽也不客气,直接提起壶,自己又取一盏,给自己和对方都斟满了茶水。 “我自幼长于市井之中,一直以为只有我等微末之人,性命才低贱如草芥。”崔濯道,“没想到你们九五之尊、帝王之家,竟然也是如此。” 殷还羽闻言,转头去看崔濯,刚好对方也在看他。深金色的眼睛和墨黑的瞳子对在一起,一个是浅笑似醇酒,一个是沉静如深水。 “哈,”殷还羽嗤笑一声,“我的命贵重得很,他们还要不起。” 崔濯点头“我信。祸害遗千年嘛,你肯定长命百岁。” 两人停顿一下,忽然都大笑起来,带着青春无忌的骄傲与飞扬。微风拂面,夹着淡粉的花瓣簌簌而下,像一场芬芳的细雨。那一刻好像所有的烦恼都可以被抛下被丢弃在风中,桃花飘落入盏,而地位悬殊的少年们以茶做酒,碰杯大笑。 那时的桃花未谢,而少年,未老。 此时的谢旦夕,却正坐在石一二的居室里喝茶。 石一二的房子依旧是乱的丧心病狂,桌上,地上,到处堆满了书籍,还散乱地扔着茶盏、香炉、笔墨纸砚和灯台等物。谢旦夕毫无障碍地把几摞叠在一起的书摆摆平,就坐在上面研究茶叶。茶炉被放在房间里唯一一块不大的空地上,炉膛周围方圆半尺全是高高的书堆,也不怕引燃了古籍。茶盏则被险之又险地架在砚台上,仿佛只要微风一拂,就能让它摔成几片碎瓷。 桃桃和鱼肠在一旁兴高采烈地翻花绳,石一二则不乐意得很,歪在书桌旁赶人“你今天不要去鹿鸣苑教书在我这里作甚” “不用。”谢旦夕笑眯眯地看了看炉膛里的火,随手摸过一本书翻看,“本草经你什么时候也研究灵草了” “我一直都有研究。”石一二半埋在书堆和毯子里,单片眼睛被扔在桌上,他自己则闭着眼睛抱着枕头,一副要奔赴梦乡的姿态,“我这种专精刺杀的人和你们名门子弟不同,受伤了生病了要是刚好在野外哈欠就只能靠自己。” “啊,原来如此。”谢旦夕放下手里的本草经,又捡起另一本书,“这个是” “我说,”石一二没礼貌地打断了他,“老兄,你没看出来我很想睡觉、一点都不想和你聊天吗劳驾你赶紧走,走的时候顺便给我带上门,我要睡觉” 说起来,这间屋子其实不是石一二的卧室,而是书房。但此人因为超凡脱俗的懒,干脆在书房里也准备了一套被褥和毛毯,就铺在书桌背后。如果看书时累了,直接往地上一躺、拉起毯子盖上,立刻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奔赴梦乡。 要是正常客人,看见主人这副德性都会立刻自觉滚蛋,可是谢旦夕不。他不但不滚蛋,还要在垃圾堆里扒拉出一个能坐的位置,自顾自煮茶看书顺便骚扰石一二。 石一二很烦,很想把他打出去。可是他更懒,想了想打人还要动,如果一下子没成功,还要和谢旦夕打上半天,就觉得还是算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他跳由他跳,我自睡大觉。 可是谢旦夕还要跟他说话,这就忍不了了。 “经史通讲不是就那么几个夫子吗”石一二艰难地保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还有人给你代课” “嗯你不知道吗”谢旦夕好整以暇地翻书,“五火祭祖大典将至,太学来了很多术师。里面就有人能帮我教书啊,讲得肯定比我好。”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学生们有命听到的话。” “我去”石一二立刻清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却还是一动未动,仿佛被封印在了毛毯里“羲真那个神经病,又跑来太学了” “对啊。”谢旦夕很高兴似得点头。 “你有什么好开心的啊”石一二一声惨叫,“好日子到头了啊” 听见主人的哀嚎,鱼肠有点惊异地往这边瞟了一眼。见石一二还是如同辞世尸体般安详地躺着当然,就算他出了什么事鱼肠也不会管的他也就放下心来,扭回脑袋催促一旁的桃桃“快快,你想好怎么翻了没” 次日,一同去鹿鸣苑晨读的崔濯等四人就接到了一封纸鹤传书。 “怎么了纸鹤上说什么”崔濯见拆看纸鹤的微生霜神色很是怪异,问道。 “先生说,”微生霜把纸鹤递给他,“说今日背着鹿鸣苑的那头陆龟放假,教室换了,改去工造坊。” “工造坊有书堂”崔濯拿着纸鹤,疑惑不解地翻来覆去看,“这个灵力印记是谢先生的没错,不可能是有人恶作剧啊。” 在群魔乱舞的太学过了一年,他都已经不惊讶陆龟还要放假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欩说道,这位将门之后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去上面说的地址看看,不就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五十一章 工造访,位于太学的最西端,一向是偃师们的乐园、其他术师的禁地。这里的建筑都和其他地方大为不同,不是别致好看的亭台楼阁,而是首尾相衔、有如盘蛇般层层叠叠的连绵房屋。这些屋子有的甚至干脆漂浮在天空上,只以一根结实的缆绳和地面相连。时不时有人影挂在缆绳上飘来飘去,活像一群不瞑目的吊死鬼。 因为谢旦夕是偃师,四人倒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只是不管来多少次都会觉得这鬼地方真是阴森恐怖,仿佛突然就会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邪修偃师把人抓去抽筋扒皮,做成傀儡人偶。 崔濯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工造坊的房间很奇怪,全都集中在走廊的右侧,左侧则是木制隔门,糊着厚实的纸,只透过些许未明的幽暗天光。旁边的房间里偶发出一些不明的咔咔声响,就像是什么机械的摩擦声。崔濯忽然觉得谢旦夕也是蛮不容易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生活居然没有变成怪人,是要真本事的 顺着幽暗长廊向前走了不远,授课的“玄字第七”教室便到了眼前。旁边的殷还羽伸手推门,同一瞬间一道极其凄厉的尖叫声在教室里响起,长长地持续了五息的时间而后戛然而止。崔濯被惊得头皮都炸了,耳边只听得推门到一半的殷还羽动作一顿,然后露出意味不明的邪恶笑容来“想阴我” 殷还羽忽地一翻手,指尖闪出一个金色的小小火球。他把火球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扔进去,然后猛地拉上了门。下一瞬间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彻整条走廊,甚至在对面的墙壁上反射出阵阵回声。 教室可以这样炸的吗 “我进来咯。”爆炸声结束,殷还羽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道,然后抬腿一脚踹开大门。门扇猛然向后折去撞上墙壁,发出“砰”的巨响然后弹开,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有桌椅也没有书案,只有一个雪白雪白的人影站在正中间,有点好奇地打量他们。 崔濯发誓,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没有之一。他有一头纯净的白色长发,如月华泻地般垂落身后;而这人穿的也是一身雪白法袍,用金色丝绦束腰,站立在一片黑暗中,就像是整个人都微微地发着光。 “你谁”秦欩非常没有好气地发问。秦欩最讨厌“小白脸”,崔濯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今天早上出门没带兵刃,秦欩大概就已经一枪刺过去了。 “我是你们经史课的暂代夫子,羲真。”白色的男人道,他就连声音都非常好听,讲话的音调像是在唱歌。崔濯顿时明白了,哦,浮世京的人啊,那怪不得这么好看。 “欢迎你们通过了考验,准时到达教室。”羲真说道,大袖一挥。门砰一声合上了,崔濯顿时感觉仿佛全身被云朵包裹住,不由自主地退到一边,其他人显然也是如此,“现在麻烦你们让开,我还要考验接下来的同学。” 说着,羲真单手结了个古怪的手印,门口的天花板上就“长”出了一朵漆黑的花。那花的样子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口袋,缩在光线幽暗的天花板上,非常的不起眼。崔濯正不明所以,教室的大门“吱”地一响,又有两个学生推门而入。那一瞬间崔濯确信自己看见这位神仙一般的羲真夫子两眼冒出了期待的光然后天花板上的那棵“口袋花”猛地垂落,一个长虹贯日,大口一翻,直接把两人都套进了“口袋”里 两个学生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来。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之前进门时会有尖叫了。 “口袋花”猛地一收,整个又收回了天花板上,还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那两个学生瞬间被吞噬干净,连渣渣都没有留下。崔濯四人面面相觑,只听见羲真“啧”了一声,道“这届白衣的素质不行啊。” 崔濯完全懂了。 也懂了为什么殷还羽会说那样的话。 “已经是第八批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学生了。”羲真摇着头,语气仿佛真的很可惜。 不,我觉得这不是素质的问题。谁知道先生会蹲在门背后开门杀啊其实你是医馆派来的卧底吧你这样给医馆增加工作量云夫子答应了吗 崔濯非常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不然他铁定也会成为渣渣都不剩的人之一 话说,崔濯看了一圈,殷还羽之前整得惊天动地,这房间里却丝毫没有被炸过的痕迹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再过来这个教室。微生霜已经开始打哈欠了,崔濯看着教室里的小猫三两只,感觉非常的无言以对。 想来自己的同窗们,都去医馆的复活处报到了。 “又有学生来了。”羲真突然说,并且又露出那种期待得搓手手的眼神。崔濯强烈怀疑这位新来的先生是变态杀人狂,而且还是那种会阴森森笑着说“拿你当花肥哦”的神经病偃师。他充满同情地看向门口,想瞧瞧是哪位可怜的同窗就见大门轰一下被踹开,这一脚用力够猛,踹得门扇整个地脱离门轴向内飞了出去,差点直接拍在崔濯脸上。好在崔濯这些时间也没有白练,剑光一闪,便将门扇劈做了七八片坍塌落地。他抬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白衣少年伸手抓住兜头套下来的口袋花,面无表情地一扯,就像是扯一条蛇那样把它从天花板上拔了下来,往地面重重一摔。 “梆”的一声巨响,听着都觉得疼。 摔完之后,他把已经变成软绵绵一条的口袋花提起来,随手打了个结,直接丢到门外“谁把垃圾随手乱扔” 乱扔垃圾的好像是你吧,兄台。崔濯看向旁边的羲夫子,后者满脸的痛心疾首“什么垃圾那是我养的花你叫什么名字” “暮。”少年回答得十分淡定,转向门外道,“没事了,进来吧。” 于是不一会儿,祝丝绦也出现在了这个鬼屋般的教室里。 羲真看了看四周,估摸着也不会有学生来了,随手在虚空里一拍。随着他这一拍好几张椅子从地面翻起来,围成一个圆圈“坐。” 这么说着,他自己也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 其他众人都觉得坐着自然是比站着要好的,于是纷纷落座。羲真抬指一弹,“啪啪啪”,房子的三面墙壁上顿时都翻出通透的大窗,并且自动打开了。冬日清晨的寒风呼呼灌进来,几人顿时冻得一缩脖子,房间里倒是亮堂了不少。 “时间已经过去一大半,这堂课看来是上不成了。”羲真很可惜的样子,往椅背上一靠,“那我就也懒得教你们啥了,大家聊聊吧。” 他扬眉一笑“毕竟都是活下来了的幸运儿。” 你还知道啊 “先生,”崔濯胃痛般皱着脸,痛苦地说,“经史通讲不是实战课吧,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凶险” “哦没错啊。”羲真说道,“你们听书已经听了半年了吧不觉得烦吗开始上课之前,肯定需要做一点运动清醒清醒啊。太学这群老夫子最喜欢照本宣科,我就不一样了,上课嘛,总是需要一点惊喜才学得进去。” 道理是这个没错,只是,这真的是惊“喜”吗 纯惊吓啊 “夫子是来自浮世京”祝丝绦问道。 “对。”羲真非常好说话地点头,“听说太学最近准备五火祭祖的事情人手不够,我刚好云游至此,就来代个课。” “只是这届白衣的素质不行,”说着他又开始点评起来,“看来还是应该去教青衣以上的。太学这边就是无聊,只有花糕还能吃一下我说,你们几个,到时候也要去参加试剑吗” 试剑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道啊,看情况咯。”殷还羽答的倒是轻松惬意,“不过应该轮不到我们,这种大会不都是玄衣师兄们出战吗当师弟的摇旗呐喊,顺便在对面的阵营里搞点鬼、在饭锅里下下泻药什么的就行啦。” 不,多余的,最后那句是多余的 不过羲真一点都不觉得有问题的样子,反而满脸欣赏。他一拍椅子扶手,整个人从瘫着的姿势瞬间弹起坐直“可以,你这小子我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殷还羽。” “好好好,赤帝那老鸟得子如此,倒也算是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羲真字里行间,对“五帝”之一竟然颇为蔑视,听得几人一愣一愣的,“你们几个,都是什么境界” 境界什么境界崔濯满脸问号。 “哦,抱歉,我忘记了。”羲真一拍脑袋,“太学不以境界分等级,而是用服色。不过你们难道就从来没听过术师们的境界之分” “我们知道,”微生霜干巴巴地说,“只是他不知道。” “哦”羲真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你连七步登天也没听过么” 崔濯诚实摇头。 所有人都露出因为与这家伙是同窗、而感到一块儿丢人的神色。 所谓“七步登天”,是术师们修道的境界之分,依次是“初谒,两道,散华,天象,物外,陆沉,登天”。因为修到第七境界便算是举霞飞升、得道成仙了,所以称作“七步登天”。 刚刚领悟阴阳、可以感知天地之力,称作“初谒”; 能够与天地沟通,将阴阳之气引入体内,转化为自己的灵力,称作“两道”。两道之“两”,一为天地之道,象征着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可以将天地之力化为己用,从此能使用术法;二则为人间正道,警醒术师们不要因为能够修炼就忘乎所以,要懂得敬畏,敬天地鬼神,畏人间正道。 太学的“白衣”一色,基本都是这第二步的术师。 第三步,“散华”,指的是光华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术师修行,最怕为外物干扰,从而耽误了道心。到了这个境界,就不大容易被外界的事物影响了,也是为之后的修行做好了心态上的调整。 太学青衣,则基本是“散华”境的术师。 第四步“天象”。观天之象,执天之行,这一境的术师已经可以开始尝试与自然共鸣,领悟天地之势,驭气凌风,瞬息万里。到了这个境界,在凡世的小门派已经可以做个长老甚至掌门了。而在太学,这却只是“玄衣”弟子的必要条件。 听到这里时,崔濯心中大震。因为他想起了柳朔寒。那个臭脾气的玄衣师兄,竟然已经是可以做小门小派镇教长老的修为了 第五步,“物外”。物外之境的术师,已经可以与天地相融,当他们使用术法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灵力去直接攻击。他们可以以自己的灵力为“线”,牵引天地之气为“弦”,直接以阴阳之力发动术法。太学的夫子和先生们基本都是四步和五步的术师,当然也有一些能力特殊者,比如云夫子,她的修为可能比普通青衣还低。但若是论到妙手回春悬壶济世,却是登天的飞仙怕也比不上她。 第六步,“陆沉”。这个名字取的倒是简单粗暴,意思就是到了这个境界,能击沉一块陆地也不是不可能。他们飞则扶摇九天,入则遁地万丈,翻手为云覆手雨,几乎就是半个神仙了。 即便在名门大派,“物外”境界也是一峰峰主、护山长老之类的地位。 第七步,“灵栖”。能够到达第七境界,基本已经是万物修炼的极限。灵气栖于内腑,褪去肉体凡胎,寿命便可以延长至千年以上。到了这个境界,所谓术法神通就已经是身外之物,天地与术师融为一体,天地即是我,我即是天地。想要更进一步,那便是“七步登天”的终点登天无忌。 据说太学祭酒,望日剑宗的宗主,和枯叶寺空慧大师都是这个境界的大宗师,坐镇一方,万人景仰。 而至于“登天”的飞仙,五帝城四万年来也就出了十二个而已,个个都是不世出的惊才绝艳之辈。登天成仙,从此长生无忌、逍遥宇内,是所有术师一生的终极梦想。若是哪个门派出了一位“登天”的仙人,都能一跃而成为镇守一方的顶级名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五十二章 七步登天,飞升成仙。 崔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对术师的世界恐怕真的了解太少。 他一度以为,每个术师都是仙人般的存在,个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在凡人的眼中他们也确实是仙人,把信纸折成鹤就能自动飞行传书,用几句话和几个手势就能牵引天地,今天还在城中的茶馆听书,明天就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匪寨仗剑除害,这不就是神仙吗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术师都能像想象中那样飞天遁地、杀人于千里之外的。檀上月说成仙路上荆棘无数,唯有道剑悬空,不敢怠惰。如今一看这“七步登天”的不同境界,甚至不是以力量来划分,而是玄之又玄的“领悟”“悟性”,更让人觉得前路坎坷、却又心向往之。 “真是有趣,”羲真看着崔濯,深碧色的眼微微眯起,就像打量着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太学从来不收凡人学子,而最近也未听说有什么一月初谒半载入两道的惊才绝艳之辈。你连七步登天都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 崔濯顿时神色一僵。 他进入太学至今半年,从来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能够考进太学的必然不是普通人,所以虽然崔濯表现的总是像个误入宝库的小屁孩,大家也只是觉得他见识少,而不会怀疑他进入太学的手段。 毕竟太学三试,第一道寻门之试就能刷掉所有没能进入“初谒”境界的应试者。可崔濯那时候确实没有初谒,他那时甚至还是个凡人严格来说,他是靠檀上月帮忙作弊,才能考进太学的。 不过好在他也有所准备“入太学之前我都是随着师父修行,师父从来没告诉过我什么七步登天。” “尊师出自何门,现又在何处”羲真问。 “家师一介散修,无门无派,两年前已经仙逝了。”崔濯答。 他的神色平静,背上却已然全是冷汗。 “原来如此。”羲真点点头似笑非笑,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崔濯的谎言。不过他旋即就换了话题,道,“五火祭祖有前祭和尾祭,前祭是试剑与祭奠先贤,尾祭按惯例是要点引路灯的。你们打算做什么灯” 这一下倒是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引路灯那是什么听都没听说过 “五火祭祖,试英雄剑,点引路灯,红药赠佳人。”羲真扬眉,看着一室茫茫然的学子,笑起来,“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这句诗倒是听过。”最终是微生霜出声道,“不过是在古事杂记里略略提到,并没有细说过。” 毕竟是三个甲子才举办一次的盛典,那就是一百八十年。除了修行的术师,谁能活得那么长记录不多也是自然的。 “这倒也是。”羲真闻言,也认为有道理。他歪坐在椅子上,左手的手肘架着扶手,手掌则托着如玉般的脸颊。他微微眯起眼睛笑,那种笑容让人想起一只年老成精的狐狸。斜睨着这群白衣学子,羲真慢悠悠地道“这一次五火祭祖在望日剑宗举行,太学不能让所有人都过去。所以祭酒老头让我来选择带去的弟子,如今看来,这一拨儿五十人就剩你们六个了。” 啥 六人再次齐齐傻眼。这个选择方法会不会太儿戏了一点 按照传统,最近一位“登天”的仙人诞生在哪个门派,五火祭祖的举办地就在哪里。除非是因为条件所迫,或者该门派本身不愿意举办大典,才会改变地址。然而举办五火祭祖大典是一项无上的殊荣,除非是到了灭门的地步,不然是不可能有人愿意拱手让出的。 因上一位“真仙”檀上月师出望日峰,所以这一次大典的主祭之地便是在沧浪山望日剑宗,但其它所有的修行门派也可以自行立一个小坛用以祭祀。沧浪山地方有限,能够容纳的术师也是有限的,于是这些个名额争抢自然非常激烈。除了能够固定分配到“拜山令”的几个大门派,散修们若是想进入沧浪山观礼,要么有着出众的实力,要么就有出众的财力或者人脉。整个五帝城都加强了军队的部署和巡逻,一旦发现有为争抢拜山令而大打出手的术师,就会立刻使用界符将其隔绝,防止术法波及到平民和建筑。而需要前往沧浪山观礼的术师们也都渐渐启程,时不时有神兽拉扯的华丽车队踏空而过,在遥远的高天之上拉出彩虹般的瑰丽光线。 然而即使在术师们的车队中,殷还奚屁股底下的这座也算是佼佼者。 用炙阳木打造的车厢,深红木纹中镶嵌着细细的金丝;拉车的不是常见的飞马,而是六只姿态华美的青鸾。甚至就连套在青鸾背上的缰绳都不是凡品,而是用雷牙藤绞成的绳索,可以承受万钧的拉力而毫不变形。 而最醒目的,还当属车身厢壁上以精金镶嵌而成的巨大图腾。那是一只在烈火中展翅的金色朱雀,是赤帝皇族的标志。殷还奚也是赤帝唯二的嫡子之一,刚刚从青帝城归国,就又被父亲委以重任,担任赤帝城的使节前往沧浪山望日剑宗,观礼五火祭祖大典,并送上准备好的国礼。 赤帝的正妻称作赤后,这一代的赤后十几年前就过世了,身后只留下两个儿子。长子殷还羽,次子殷还奚。后者因为赤帝城与青帝城的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在六岁的稚龄就离开帝都,前往青帝城为质。今年殷还奚十五岁,却再次踏上了出使的道路。 殷还奚端坐在车厢里,穿着全套厚重的冕服,玄表朱里,垂旒贯珠。原本按礼官们的意思,反正赤帝城距离沧浪山的路途遥远,即使以青鸾车的速度,也要飞行十天以上。所以礼服什么的等最后一天穿上就好了,平时穿着常服,不但舒服,也好打理。但是殷还奚自幼在青帝城长大,碧落龙族的规矩是天下一等一的严苛,就是吃个饭都有二十八道礼节,顺序动作一样不能乱。所以殷还奚拒绝了礼官们的建议,坚持每天都要穿着正装。 与其说是君子端方,不如说是不知变通啊。 赤帝城民风潇洒奔放,所以没人能理解殷还奚的“古怪”想法。殷还奚对此也泰然受之,去国九年,截然不同的文化让他虽然身为帝子,却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这或许是他的命运,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不能逃离,所能做的,不过是默默承受罢了。 说到底整个偌大的赤帝城,能让他有一丝怀念的,不过一人而已。 庞大的青鸾车从云层中穿出,渐渐降低了飞行的高度。织锦般的晚霞铺在天边,一轮红日低垂西方,又是一日黄昏。殷还奚撩开窗帘,车外霞光万道,连白云都被镀上或金或红的灿烂边缘。棉絮般的云从窗边飞一般掠过,透过云层,已经可以依稀看见脚下繁华宏伟的城市。 “殿下,这是黄帝城北边的云栖郡。鸾驾靠近结界时会有一些震动和闪光,还请您不要掀开窗帘。” 一位负责护卫的金吾卫靠近鸾车的窗口,低声道。他并没有乘车,而是骑着勇猛的战鹰,声音在烈烈的风中清晰可闻。殷还奚知道他这是用了传音的术法,点了点头,放下窗帘。 与兄长不同,殷还奚是标准的煌羽朱雀外貌。火红色长发披散在脑后,发间露出隐隐的金色细索,串着玄色琉璃珠。玄帝城的传统不戴冠,而是齐额勒着金丝编就的抹额,抹额之下他的眉睫都是深得近乎于墨色的红。他的面容轮廓刚硬,天生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不管用哪个姿势看人都像是在挑衅。所以不论长辈还是平辈们都不喜欢他,而一母同胞的兄长殷还羽则天生一双笑眼,是个人见人爱的宠儿。 殷还奚坐在车厢中,感受到地板微微倾斜的幅度。炙阳木不但坚韧不怕火烧,隔音效果都很好,坐在车中完全听不见外头呼啸的风声,就像是坐在虚空般寂寥而安静。 殷还奚的身体一动不动,心也一动不动。 殷还羽站在客栈里,仰首凝望高天。夕阳和晚霞映红的天边,一颗金色的流星穿过结界,发出如太阳般炽烈而刺眼的光。他抬手遮住日光,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整个天空已经阴了。一架巨大的鸾车漂浮半空,将整个客栈笼罩在车身的阴影下。它的身旁插着巨大的旗帜,旌旗烈烈,旗帜上的朱雀与车身上的图腾相互呼应,几欲裂帛而出。 “好大的气派呀。”殷还羽放下手,轻笑道。 三百位金吾卫从战鹰上跳下,仅仅三息时间就排成整齐的队列,将客栈的院落占得满满的。三百位从身高到体型都差不多的青壮汉子,甲胄森然,齐刷刷地单膝下跪,膝盖的甲叶与青石的地面相击,发出整齐而肃杀的砰然声响“参见五殿下、十九殿下” 与此同时鸾车的门帘洞开,朝服正装的少年从中一跃而下,恰好落在殷还羽面前。他对着这位一母同胞、却长相几乎没有相似处的兄长,以手加额,深深弯腰,竟然行了最隆重的大礼。 “兄长,”殷还奚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我回来了。” 少年穿全套的帝子冕服,金线银绣,华贵而隆重。随着他的动作长发越过肩头垂落,发间的串珠撞击,叮咚作响。即使是只有十几岁的青稚少年,身被着这样郑重的礼服下拜也像是一座玉山倾倒,而他对面的兄长一身平民般的白衣素服,这诡异的一幕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甚至是理所当然的。 殷还羽一摆手,示意金吾卫们平身,而后亲手扶起了弟弟。夕阳的余晖下,他用力地抱紧唯一的弟弟,轻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殷还羽闭上眼,眼角竟也有些湿润。 赤帝好色,妻妾嫔妃众多,孩子自然更是众多,光儿子就有二十多个。殷还羽排行第五,可不是在所有的孩子里年龄排第五,而是赤帝赐的“第五”。若要真的排年纪,他恐怕十五都轮不到。但在殷还羽心中自己的兄弟只有还奚一人,而后者也一样。 其他的“兄弟”,都叫做“对手”。 这处客栈是云栖郡中最大的一家,位于靠近城郊的地广人稀之处,而且专为接待术师而设立,太学众人都住在这里。赤帝的鸾车本该是停在官驿休息的,但禁不住殷还奚的要求,只得在这里略微停留将他放下。殷还奚留下,三百金吾卫自然也要留下,于是兄弟两人携手进入客栈之中,而金吾卫的军士们则迅速在客栈四周支起了帐篷。 “崔九秦兄微生”殷还羽一面走着,一面高声喊道,“快出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那日的少年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凡的相逢,就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只是结识了一位新的朋友,却不曾料到许多年之后,有史官记下了这一天。 “太初二二一年,元月,帝与王再遇北野,聚旧友以叙,抵足而谈。 “是夜,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赤帝之乱,自此而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五十三章 望日剑宗,位于玄帝城西北,沧浪山上。 沧浪山,东接冰天雪地的天烬冰原,南临莽莽无边的参合森林,西北两边则都是怒涛汹涌的青冥海。自五帝城建城以来,沧浪山就是最最凶险的蛮荒之地,四面八方不但环境恶劣,还有无数妖兽出没活动。于是那时的白帝与玄帝联手,施展移山倒海的神通,在这里硬生生开辟出一个宗派,斩妖除魔,以战养战,培养出五帝城最为精锐悍勇的一批剑师。他们的弟子也和师父们一样,自幼打磨在冰原的风刀霜剑之中,与最凶悍的妖兽相搏,锻炼出可能不那么好看、却绝对实用而致命的杀人剑。沧浪山最高的一座山峰名为望日峰,于是他们也就给宗派命名为“望日剑宗”,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时至今日,望日剑宗的剑师们都是术师中最强大的战力,没有之一。外界有时候甚至敬畏地将望日剑师们称为“战狂”,因为他们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阴谋花招和保留实力的说法,更不知道什么叫“退”和“逃”。望日剑宗的宗旨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战” 剑心刚勇,一往无前。同样的境界,同样是剑师,其他门派的剑师若是对上了来自望日剑宗的弟子,基本都只有逃命的份。其它同行可能还会点到即止,望日剑宗却是绝对的不死不休,要么认输,要么死。也只有当他们的实力碾压性地胜过对面时,望日门人才会网开一面,展现一下难得的大家风范。 所以和太学不同,望日剑宗在五帝城的名声一向不怎么好。年轻人大多气盛,一言不和就喜欢争勇斗狠,尤其是天赋出众的少年术师。于是几乎每个门派都有那么几个少年天才陨落在望日门人的剑下,而按照望日剑宗的规矩,公道是基本讨不到的,也就只能憋一肚子暗火了。 “什么规矩”崔濯听得兴起,好奇问道。 “望日剑宗,不论本门还是外界高人,一向只以强者为尊。沧浪山主峰望日峰,设有一万零六百九十二道凌云阶。每上一百零八阶,便称为一重天,到最顶端,则是九十九重天,每一重天都有严酷的考验。”殷还羽道,“他们的弟子也按照几重天这个标准来分,如果打伤人的是九重天的弟子,被伤者想要讨回公道,就要杀上九重天。只要能杀上去,那么那名望日弟子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崔濯听着不但不觉得悚然,反而有点热血沸腾“那如果被伤者被打的起不了床呢” “也可以让他的师长去报仇。只是师长当然就不能欺负小辈了,这就看那伤人的望日弟子,他的师父身在几重天。如果他师父是九十重天的,那报仇者就得杀上九十重天。” “所以望日峰弟子打人都是往死里打。”一旁的微生霜接口道,“九重天以下,哪怕是实力不那么强大,若是运气好也不是冲不上去。但望日剑宗能开山收弟子的都是六十六重天以上的剑道宗师,哪怕是对方师长来寻仇,也极难登得上去,更不会冒自取其辱的风险。” 殷还奚身为赤帝特使,不可能与太学的众人一同前往沧浪山。能够在外停留几个时辰已经很不容易,所以当夜他就返回了青鸾车驾。殷还羽却依旧随着同窗和师长们乘云舟北上,速度自然要慢些,时至今日,却也已经快到沧浪山了。 “嚯,真凶残啊。”崔濯惊叹道。 “我倒是很想和他们打一架。”秦欩在一旁跃跃欲试,背上负着长枪。这枪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是太学武库里随处可见的精钢长枪。但是秦家世代名将,原本就不是以出术师而闻名的家族。大将若要亲自上阵厮杀,靠的可不是神兵利器,而是骑术与长兵的配合,还有就是一身耐揍的铜筋铁骨和挥舞重兵的神力。秦欩无疑走的也是这条道路,他的术法修行平平,肉体却打熬得极为强韧,更兼授业先生谢旦夕是个偃师,偃师制作傀儡,往往也需要强化傀儡的体魄。他将一些强化傀儡的偃术经过改良让秦欩学习,还让桃桃给他做陪练。桃桃别看外表是个十二三岁的稚龄女童,原身却是一只力大无穷的旱魃,揍起人来,连谢旦夕自己都要抱头鼠窜。 残酷训练至今,秦欩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但那一身白衣底下都是极结实的腱子肉,就像是潜伏的蛟龙。除非是天火玄冰这样沿袭自上古血脉的妖术,寻常刀兵,根本奈何他不得。 望日剑宗可不收妖师,清一水儿都是耍刀弄剑的。出身将门的秦欩刚好也不懂什么叫“避其锋芒”,满脸写着的都是要一较高下。 “我也挺想试试的。”殷还羽轻笑一声,竟然非但没有劝阻,反而附和道。微生霜一愣,刚想说你们初拜山门能不能低调一点,就听见旁边的崔濯也拍着栏杆,说“我也想试试” 三个少年相互对视一眼,同时龇牙露出青春无忌的笑容。 “试剑沧浪山”殷还羽第一个伸出手掌,手心朝下而手背朝上,试探道。 “试剑沧浪山”崔濯和秦欩同时大声道,伸手叠在了他的手掌上。旋即他们的目光投向最后一位同门,面对着六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微生霜还能说什么呢也只有伸出一只素白如雪的右手,叠在崔濯的手背上“试剑沧浪山。” 少年们将手掌一沉,都是放声大笑。 太学众人乘坐的不是兽车,而是一艘巨大的云舟。云舟不以神兽拉车,而是在舟底纹刻复杂而数以万计的复杂符阵,以储存灵力的法宝驱动。这样一艘云舟可能看起来并没有神兽拉扯的花车来的气派,造价却着实不菲,得百万金铢以上。而且它的容量也远远超过了前者,比如太学的这艘灵舟,就至少能够容纳一千人。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沧浪山的轮廓了。 崔濯等人和其他太学学子们一起,挤在云舟的船头眺望远方,不时发出阵阵惊叹抽气声。只见万里林海之后,是一座大如城池般的奇峻山峰,拔地而起直入云中,宛如刺穿苍穹的长剑。而这座巨峰周围云山雾罩,竟然漂浮着无数造型不一大小不同,却缓缓飞行着的浮空山那些浮空山有的独立悬浮在一方,宛如出世的隐世高人,不屑与他人为伍;也有的三两成群,以竹道廊桥相连,像是穿起的宝石项链。浮空岛上奇山秀水,底部却皆是嶙峋如狼牙般的黑色岩石,就像是被人生生以神力拔起,然后令其漂浮在半空。不时有御剑的弟子乘风而起,穿行于一座座浮空山间,就像是飞仙般快意潇洒,看得众人各个口干舌燥、眼红心热。 望日剑宗,果然好大的气魄 云舟放慢了速度,缓慢地掠过林海上空,渐渐靠近了那浮空的群山。远看时还不觉得,如今离得近了,便愈发觉得那望日主峰直刺云天,整座山峰缭绕的不是云雾,而是锋利无匹的剑气那剑气凝结竟然有若实质一般,而那些远看时像是玩具般的浮空山竟然也个个高峻如五岳崇峰,剑气如虹,群山环绕,端的是让人心神剧震。 云舟靠近,早就有沧浪山负责接待的门人,御剑迎上前来。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峨冠博带,白衣飘飘,唇边的三缕长髯保养得极好,端的是清癯隽秀,如剑仙下凡。他脚踏飞剑,如一道电光般掠近云舟,这边也有人踩着法器,手持拜山令上前,与对方执礼相见,却是负责带领队伍的谢旦夕。 这次出访祭酒大人并没有跟来,说是让年轻人多锻炼锻炼,就派了谢旦夕负责总领事宜。而对方前来迎接的显然也不是门中弟子,而是峰主供奉级别的大腕,谢旦夕当然要亲自出面,以示尊重。 “在下望日剑宗穆青山,忝居华方峰峰主之位。一日前便接到贵派纸鹤传书,说是今日巳时能到,我等好不欢喜。掌门师兄令在下接应,说是务必十里外相迎,千万不能怠慢了贵客。”中年剑师接过拜帖与玉令,验看无误后与谢旦夕见礼,言语之间极是客气。天下术师之魁为四大名门,而四门之中,又以太学稳居魁首。即便身为望日剑宗的峰主,即使对面只是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也不敢丝毫轻视于对方。 “太学”二字,就是响当当一块金字招牌。望日剑宗没有弱者,太学又何尝有一个庸人谁知道这年轻人是不是六步陆沉乃至七步灵栖境的老怪,就喜欢顶一副小白脸的皮囊呢 “阁下过谦了。”谢旦夕微笑还礼,“望日剑宗镇守一方,拒冥海妖兽于玄帝城外,战力无双,天下景仰,旦夕亦是慕名多时。今三生有幸,能够入山拜访,怎敢劳动峰主大驾。” 两人好一番寒暄客套,穆青山便祭拜山令破开剑气,指引着云舟,停在山脚下的一片空地上。云舟落地,早有负责接待的望日弟子等待多时,纷纷上前帮忙接应。大家都是术师,也就不用跳板台阶什么的,一个个都直接跃了出来。崔濯注意到云舟的不远处就停着一驾装饰华贵的长车,青鸾虽然没有了,但车身上的朱雀图腾还在,显然是之前殷还奚所乘坐的。他戳了戳殷还羽,示意他看,后者却并没怎么在意,瞟了一眼便追着谢旦夕去了,弄得崔濯好不郁闷。 殷还奚对他的兄长万分景仰、濡慕之极,但好像殷还羽却并不怎么把这个弟弟放在心上,起码没有对方那么放在心上。 学子们都是跟着自家先生,在场人多,一不小心就会走散。崔濯不敢停留太久,紧随着殷还羽在某个望日弟子那儿登记姓名,不一会儿便领到个小牌牌,上面正面刻着“望日峰”,背面则阴刻着一个号码,是房间的牌子。 崔濯吓了一跳。好家伙,给自己安排到望日主峰去住了不过看看同门,好像其他人皆是如此,大概毕竟是太学领队的学生吧。只有微生霜身为姑娘家,不跟他们住一块儿,但也是在望日峰上,据说是女弟子的居所。 崔濯看了看介绍,因为宾客众多,所以望日剑宗的屋子是四人一间。殷还羽和秦欩都跟他住一起,谢旦夕是先生,不会和学子们同住。那么还有一个室友是谁崔濯正好奇打算问问那位登记的望日弟子,就见一只手伸过来,把一枚和自己房号一模一样的牌子拍到了桌上。 崔濯回过头,笑容瞬间凝固。 柳朔寒扶着腰间长刀,玄衣劲装,长发高束,正冷冷地回瞪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五十四章 柳朔寒的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因为他刚刚去领房间牌的时候,那望日弟子看了他一眼,说你走错了,给女弟子发牌子的在另一边。 柳朔寒大怒,当即把对面暴打一顿。然后他领了号牌气冲冲离开,又发现自己居然和崔濯一个屋。他不由得露出十分险恶的笑容,“亲密”地拍了拍后者的肩膀,道“崔师弟,好久不见。” “师,师兄,好久不见哈。”崔濯都快哭了。 “柳师兄好。”殷还羽倒是挺高兴,随便行了一礼后,把柳朔寒的木牌拾起,将四枚木牌一起递给前面那位望日弟子,微微一笑“人齐了,还烦请这位师兄带路。” 那位望日峰的弟子显然也知道太学的服色分别,不由对这三白一黑的组合颇为好奇,又盯着柳朔寒分辨了好一会儿。好在后者发作之前他就及时地移开了目光,领着众人来到旁边的一大片围栏旁。栏中或卧或立,都是一人高的金翅雕,背上负着牛皮鞣制的鞍鞯。见到人来,一双双亮金色的眼睛全都转了过来,盯着这边只是看。 鹰目锐利,看得几人浑身不自在。 “各位若有不能御剑的,还请乘坐金翅雕上山。”那位望日弟子很客气地道。 望日峰高一千二百丈,而且险峻无比、猿猱难渡。想要登上峰顶除了驭飞剑,就只能攀登那传说中“九十九重天”的凌云梯了。考虑到也许前来拜山观礼的宾客未必都能乘风御剑,望日剑宗特意准备了数十只雄健英武的金翅雕,专门给无法飞行的宾客骑乘。 按理来说,白衣一级的太学学子应该都还没到乘风御剑的程度。但殷还羽是朱雀,生下来就会驭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甚至还能带个人。柳朔寒自然是不用说,于是崔濯非常自觉地正要举手说我需要一只座驾,就听得旁边柳朔寒冷冷开口了“不需要。请直接带路。” 崔濯全身的皮都一紧。 “好的。”那望日弟子也没废话,抬指捏了个剑诀。随着他的动作背负着的长剑啷呛一声跃出鞘外,就像是银色的游鱼般灵活盘旋一圈,静静漂浮在主人面前的空气中。他一跃跳上飞剑,身后铿锵一声,“燃犀”也脱鞘飞出。崔濯自觉地跟在柳朔寒后头跳上长刀,身旁有狂风贴地而起,将殷还羽和秦欩都托了起来。 “嗖”的一声,三道银光冲天而起,转瞬腾上高空。 站在高空俯瞰,远远可见怒涛汹涌的青冥海。崔濯脚踏着燃犀,忽觉背负的剑匣一震,旋即一道缥缈的白影在他身旁凝聚成形。檀上月紧随在侧御风而行,遥望着越来越近的望日峰,神色复杂。 崔濯想起,这里就是她的师门来着。甚至望日峰能够得到举办五火祭祖大典的资格都是托了檀上月的福,却不知他们晓不晓得这位弟子最终的下落 “快要四个甲子了,”檀上月轻声道,“我已经四个甲子没有回来过了。” “为什么不来看看”崔濯好奇道。 “不要自言自语”却是前面的柳朔寒回过头,目露凶光。他看了看旁边的檀上月“和自己的剑灵说话不需要开口,你不会用心念交流吗” “心念”崔濯一愣,控制不住地又嘴贱了一句,“师兄你是不是平时御剑的时候都在和燃犀聊天啊” “有望日的弟子在,你不要逼我踹你。”柳朔寒磨牙道。 “我错了。” 崔濯一缩脖子,不敢再吱声。同时他也注意到好像檀上月的声音确实是在自己脑海中直接响起的,柳朔寒并听不到。 “因为到达了登天之境的术师,就是所谓的仙人。哪怕是父母师长,在他们面前也是凡人,而凡人遇仙,会消耗福报。”檀上月道。 “福报” “世间有因果,人生有祸福。福报和祸事都是平等而有限的,仙凡相遇是极大的福分,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机缘,遇仙的凡人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很走运。”檀上月解释道。 “那我”崔濯的脸一白。 我和剑仙相处了这么久,岂不是要倒霉一辈子 我还这么年轻连媳妇都没娶,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 “我现在已经不是剑仙了。”檀上月说,“我已身死道消,如今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缕残魂。纵然元神比他人强大些,连肉身都没有,谈何成仙” 崔濯的神色黯了黯,没有再说话。 经历千难万险,终于登天成仙,却又被一下打消了道行,以至于只剩一缕残魂附于剑身。此间大起大落连想想都心疼,也不知道檀上月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 剑行极快,瞬息已至山腰。领头的望日弟子按下剑身,向着一处茂盛的松林俯冲而去。柳朔寒紧随其后,疾风撕开缭绕的云雾。松林之中屋舍俨然连绵不绝,倒别有一番出世的风采。 “这是哪儿”崔濯在脑中问檀上月。 “宗主门下弟子们居住的松林精舍。”檀上月答道。 “你以前也住这里”崔濯大为意外。他记得檀上月就是宗主的亲传弟子。 “住过。”檀上月道,“不过只住了五年。后来我二十岁入物外境,平辈之中无敌手,成为望日剑首。师父很高兴,就将望日峰顶的听雨阁赐给我。后来就一直住在听雨阁了。” 崔濯叹服。 二十岁的望日剑首,入物外境那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倾国风华 “那时候也恰逢五火祭祖,因为最后一位真仙出自太学,便在太学举行祭典。”檀上月又何尝不感慨数百年岁月转瞬即逝,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大约都已埋入黄土之下;唯有自己还停留在人间,却也如孤魂野鬼一般。旧地重游,原本已经忘却的前尘纷至沓来,令人唏嘘。 “那时我是望日剑首,而太学最负盛名的天才则是一位浮世京的昆仑族人。少年气盛,被人一挑拨自然就开战,我们斗了三日,他最终败于我的一念生杀之下。因为比不出结果就要一直延时,所以当那一场试剑结束,已经过了芒种。整个太学的芍药都开败了,他却在大祭当天不知道从哪里采来一支芍药,说试剑比得太激烈,姑娘家不能收不到花。” 檀上月说着,微微笑了起来“其实我收到了一屋子的芍药花啊。” “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崔濯突然问。 “故地重游,便想起来些许。” “哦。”能够在前尘尽忘之后还回忆起来,想必是非常美好的记忆吧。崔濯却莫名地不高兴,他看着距离越来越近的地面,酸溜溜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檀上月淡淡地道,“连他的相貌都想不起来了。” “嗯”崔濯顿时又开心了起来,“这样重要的人,连名字都不记得吗” “重要的不是人,而是事情罢了。”檀上月说。 崔濯默默地记下,没有再说话。 五火祭祖,试英雄剑,点引路灯,红药赠佳人。 大典之外第一要紧的,自然是试剑。 五火祭祖,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试英雄剑”,而且是试少年英雄的剑,只能三十岁以下的弟子参加。之所以叫“试剑”而非“试剑大会”,是因为这并非官方举办的赛事。只是如同“祭祖期间四大门派可以随意出入”一样,在大典举办之所如果有人想要发起对谁的挑战,只要不是越级欺负师弟师妹、没有趁对方伤病偷袭,对方就必须接下战书。“试剑”与“被试”的双方都不论出身,不谈家世,只以武学和术法进行较量,最是受青春热血的少年们青睐。 其次便是尾祭之时,放“引魂灯”。引魂灯或是用竹纸糊成,令其飞空而去,此谓“送天魂”;或是用木板钉做,放置于水面,让它随水波而去,称为“送地魂”。魂魄归于天地,便是得到了安息。 而最后这一句“红药赠佳人”,说的就是少年男女之间互赠芍药了。 诗云,“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芍药早在万年以前,就是用以表明爱慕之情的花朵。但此习俗发展至今,倒也并不完全是象征男女之爱。有时候哪位姑娘没有收到芍药,认识的少年就会赠她一朵,是为了不让女孩儿太难看。甚至有些弟子也会向师父赠送芍药,这便只是为感谢师恩了。 总之,只要是关系好的朋友基本都可以互相赠送芍药。 芍药开在五月,是春末夏初的花朵。为了满足大家折花相送的需求望日剑宗难得地鲜艳了一回,每座山峰之上或多或少,都栽种了大片的芍药花。时节未到,芍药尚自含苞,却已经有等不及的家伙折了花不知去向,空余光秃枝头伶仃的几片绿叶。 “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殷还羽看着一丛光秃秃的花枝,感慨道。 却没一人响应他。 殷还羽回过头,只见崔濯和秦欩望着那青石板阶沿陡峭的山体蜿蜒而上,竟是眼睛都直了。望日峰高一千丈,虽然山顶多为苍松劲石,山脚下却还是遍生了树林灌木,青翠葱茏。因为忙于准备五火祭祖,大约也没什么人会想到来挑战凌云梯,所以长长的阶梯前只有他们三人。那台阶制作的极为粗糙狂放,皆是用一尺厚的巨大青岩劈削而成,然后重重砸进林间土壤中,硬生生开出一道陡峭山路。阶旁岩峰里生着碧绿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不远处的前方甚至有一棵青松破阶而出,矗立在道路正中,华盖如亭,苍劲桀骜。 秦欩抬腿,踏上最低的一级台阶。 在他的鞋底接触到青石板阶的刹那,空气仿佛隐隐地波动了一下。旋即一股难以名状的大力迎面而来,就像是一堵墙壁当头拍下 秦欩落脚,硬生生接住了这一击他的神色微微肃然,踏上台阶的瞬间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前方传来,将他整个人向后推去。虽然这力量并不算太大,他仍是不敢大意,将另一只脚也落在这一阶青石板上。而当他再次抬腿准备前进时,第二阶台阶的压力果然更大了 就像是一堵胶水做成的无形墙壁,拦在前方阻挠他的前进。稍稍站立不稳就会被那力量推得后仰,若是不慎,很有可能就直接摔下阶去。 望日峰九十九重天,一万六百余凌云梯,果然名不虚传 秦欩并不觉得畏惧,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兴奋。他自幼锤炼肉身,从来不把环境的险恶放在心上。外界的压力越大,越能激发他身体的潜力,打熬筋骨。秦欩没有说话,而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上登去。每踏上一级台阶,压力就会增加少许,一如长鲸在海中劈波斩浪,层层波浪如山压下,而长鲸不为所动、逆水而行 崔濯和殷还羽看他登上台阶,虽然步伐缓慢,却并不显得如何艰难。于是两人也同时踩上台阶然后面色俱是一白 殷还羽只觉得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石阶,而是一块烧热的烙铁,热浪透过靴底直欲烫焦皮肉;崔濯的感觉却像是赤脚踩在了刀锋上,剑气透骨而入,令人发肤皆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五十五章 望日剑宗凌云梯,每一重天都蕴含了玄奥的符文妙法,据说乃是当年白帝和玄帝一同镌刻。它的第一重天往往也作为入门的测试,一百零八阶梯,能够登山八十阶就有资格进入下一环的试验。 因为用作入门之试,“第一重天”的台阶有个额外的妙用。术师自己的天赋在哪,踏上台阶时的感受就向哪一方倾斜。所以三人登山的艰难各有不同,皆是因为他们的天赋也不尽相同。 其实相对于后头的考验,这一种算是最轻的。因为但凡修行某种术法,相对的,术师自身对它的抗性也越高。秦欩常年在桃桃的殴打下锻炼肉体,一身铜筋铁骨早就已经习惯了,山道上的压力虽大,却并没有太大的感受;殷还羽打娘胎里出来就会玩火,赤帝帝都更是整个包裹在烈焰的结界中,区区一个“走烙铁”算的了什么;崔濯则常年以剑气游走于经脉之中淬炼剑骨,更是遭受过檀上月敲骨击髓般的强行淬骨,青石台阶上并不算强烈的几道剑气就和挠痒痒差不多。 很快的,一百零八阶“第一重天”被甩在身后,有人踏上了“第二重天”的石阶。 “我去” 秦欩一声惊呼,身体晃了几晃,好悬没从台阶上滚下去。 那一脚踩上的好像不是静止的台阶,而是海里翻滚的游鱼 “你们几个干嘛去了” 当崔濯三人灰头土脸地回到松林精舍,开门的柳朔寒吓了一跳。早上他们一同出门,柳朔寒去望日峰顶找谢旦夕,三个白衣却兴冲冲地下山去。等到下午再回来,三人一个赛一个地狼狈,衣服被挂破了,脸上也都蹭着几道灰,一双双眼睛倒是贼亮。 “我们去登凌云梯了。”崔濯看着柳朔寒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下意识地摸摸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柳朔寒嗖地倒退一步,摔上门“不洗干净,不准进屋” “” “师兄我们的换洗衣服还在里面啊” 随着大典日期一天天临近,试剑渐渐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谁家有杰出的弟子,胜了多少场,使的什么兵刃,用了什么术法乃至于长相如何,出身何地,各家师长们都摸了个门儿清。而那些表现出色的少年少女,自然就连芍药花都能比别人多收一捧。 有胜者自然就也有落败的可怜人,不过这不打紧,因为天下闻名的神医之所“青幽谷”,也带领了一批弟子前来拜山观礼。只是他们就不是来试剑的了,而是负责医治在试剑中受伤的弟子。所有人对它的兴趣主要在一个方面从不离开门派所在百里的青幽谷主,这次竟然亲自出席,坐镇试剑大会 不愧是三个甲子一次的盛典,能够请动青幽谷主这位天下无双的医中国手。有他在也确实让人安心得多,毕竟青幽医术名扬四海,基本只要不当场把人打死了,估计都能救回来。 而另外三个门派,望日剑宗作为东道主,自是由掌门无欲真人出席招待。他的修为是七歩“灵栖”,术师之中但凡能修到灵栖境,都当得起一声“真人”的尊称。太学派出的是学正这是为了让他师出有名,临走前刚刚加的头衔谢旦夕,这人很神秘,从来没有暴露过自己的修为,但偃师本就手段多端,他又是偃术世家“西岭谢”的传人,而且祭酒大人似是有意让他接班,自然无人敢于轻视。枯叶寺的代表则是慧心禅师,是本代主持慧空大师的师弟。这和尚见过的人倒是不少,披着袈裟持着念珠,生得肥头大耳团团的眉眼,一副弥勒佛下凡的和气像,最喜欢给女弟子看手相。 而五帝城方面,阵容也堪称豪华。虽然没几个人亲眼看见,但据说一百年来仙踪难觅、云游四方的“白帝”亲自到来,修为已经到了灵栖的巅峰,直逼“登天”。黄帝城的来使则更加恐怖,桓帝带着柱国上将寻一鹤,已于三日前登门拜山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帝城也派出了使者,是现任青帝唯一的胞妹,“长海帝姬”封照亭。 相比之下,只是派来嫡出皇子的赤帝和玄帝城都显得没什么诚意了。 短短一月,望日峰上强者云集,两百年来的风云人物,几乎都齐集在了这一方不大的天地间。加上无数前来拜山观礼的散修以及各人带来的杰出弟子、后起之秀,随便捡块石头一扔,怕都是能砸到个五步以上的大佬。 之前的凌云梯一探,殷还羽登上了“十五重天”,崔濯和秦欩则都差不多,一个登上了“十三重天”的三十二阶,另一个登上了“十三重天”的三十五阶。后面不服气再想去试,却被告知为了防止客人误入,凌云梯暂时关闭了。崔濯几人大为遗憾,却也无法可想,只能依依不舍地回去。这几日三人都是无聊得紧,跑去其他各个浮空山上看风景,却恰好遇见一位望日弟子成功步入物外境,师长赐他一座仙山。只见那位长老伸手成爪,不远处地面上的一座小小山峰便像是凌空被什么抓住了似得,硬生生给“拔”了出来。哗啦啦啦土石崩裂声震耳欲聋,崔濯目瞪口呆地看着长老打出一张灵符,那座小山便漂浮在了空中,成为浮空山的一员。 术法神通,能移山填海、翻覆乾坤,当真是令人心神俱震 秦欩也很是震动,唯有殷还羽毫无兴趣。在那位望日长老施展神通的时候,他一直望着远方一座黑色晶岩演武场在思考什么。 望日剑宗的演武场基本都聚集在沧浪山的西北角、高悬于漆黑的青冥海上空。十数道比人的腰还要粗的青铜锁链将演武场两两相连,连接处铸成狰狞的兽首。这种黑色的晶石殷还羽是认识的,只在玄帝城产出,名为“玄刚岩”。它的质地与普通岩石没有什么不同,却有一个极为奇妙的地方,就是会自动复原。不管它遭受了怎样的损伤,是打穿了还是碎成粉末,只要没有被带离五十里之外,玄刚岩碎裂的部分就会自动回到原本的位置,然后在五个时辰之内恢复如新。 这种岩石的产量很大,所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即便如此能同时拥有十几座完全由玄刚岩构成的演武场也是惊人的大手笔了,确实是以“战”为第一要务的望日剑宗应有的气魄。 此刻那些演武场自然是人满为患,不但其中比试的,就连围观者也是众多,不时传出兵刃交击声、术法爆炸声、以及围观人群的轰然叫好声。殷还羽张望一圈,发现其中一块演武场四围的人数是其它场地的三四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淡金色的防护结界已经张开,显然是正有人在里面战斗。好奇之下他拉着崔、秦两人挤进人群,站在场地中央的赫然是熟悉的身影。 微生霜 演武场的正中站着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身着的正是太学袍服。她对面站着一个身高八尺满身肌肉的大汉,武器是一柄赤红色的阔刃大刀。殷还羽挤到前面的时候肌肉男刚好伏低了身体,一手按刀急速向对面奔去。 在接近的瞬间他猛然跃起,微生霜原本就比他矮,这一跃便如苍鹰扑击地上的兔子。他暴喝如雷,双手高举大刀向着对面当头劈下,刀光过处,竟有烈焰熊熊燃烧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会使用兵刃的一般都是剑师,而这人显然还辅修了火系的术法。刀光泼洒时烈焰腾空,威力先不论如何,这气势就够骇人的。而他对面白衣的少女竟然不躲不闪,她抬手,结不动明王印,面对凛凛扑来的刀光,镇定地吐出一个字“临。” 随着一字出口,一圈以她为中心的火之涟漪猛然扩散开来。面对对方燃烧着烈焰的强大攻势,微生霜竟然选择了硬碰硬。那一圈烈焰撞上对方的大刀,生生将他整个弹开。人群的抽气声中火光落地,“轰”的一声爆响,陡然窜高成一人高的火墙 “这招使得好。”崔濯赞叹道,“殷五,这一手火玩得,和你比起来如何” 殷还羽笑起来“这可不是什么火系术法,只是九字真言自带的临字咒而已,算不上玩火。” 那肌肉大汉看起来身躯庞大,腾挪之间却是极为灵活。火墙仅仅是将他弹开了,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所以他后翻落地卸力后毫不犹豫,再次蹂身向前,竟硬生生以刀气破开火墙,直取中间的微生霜。咒师诵咒需要时间和绝对的专注,所以他们最怕有人近身。与咒师对战,往往距离是取胜的关键,这位弟子显然也深谙其中的道理。因此他的这一连串动作没有半分的犹豫,空翻卸力,然后破墙而入,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杀入了墙内,白衣的咒师还静静站在那里。他自下而上一刀挑起,烈焰熊熊,那少女的身影骤然破碎 是“兵”字诀。 咒师的九字真言,每一个字都有不同的用处。而“兵”的用途,就是加速 “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火光之中,少女的身影破碎,化作一片小小白色纸人,不一会儿就燃烧成飘舞的飞灰。而咒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三丈开外,微生霜结大狮子印,第三个咒文已经出口“斗。” 斗,在九字真言之中,象征着最刚猛无俦的力量。 一字出口,微生霜翻掌变印,双手握拳,当胸平平推出。她的动作不快,但那刚刚斩碎了纸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弟子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就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凌空砸中胸口,竟然倒飞而出砰一声闷响他摔落在擂台的范围之外,微生霜放开结印的手,微微行了一礼“承让。” 周围一片哗然。 “第十个了”旁边有围观已久的人在惊呼,“就没有人顶得过她三下么这是哪里来的怪物啊” “兄台你开玩笑吧九字真言可是咒师最顶级的术法,境界相同除非是望日百战堂的怪胎,不然谁能顶得住那九字” “她的这身衣服似乎是太学的弟子还是个白衣” “听说太学这一届有个女弟子是个咒师,十三岁就出山诛邪的那个,好像是姓微生来着难道就是她” 场地之外顿时议论纷纷,无数围观者交头接耳。微生霜静静地站在演武场上,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只是把手揣在袖子里,好像在思考什么似得。 世界突然安静了。 微生霜抬头,看见一袭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苧麻白袍。她看着对面金发金瞳、眉目如画的少年,直接呆住了。 “微生,我们来打一场吧”殷还羽笑盈盈地道。 周围安静了一息,然后就轰一下炸了。 太学内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五十六章 “我认输。”万众瞩目之下,微生霜的一句话,直接让所有人都傻住了。 “什么”殷还羽怀疑自己听错了。 “九字真言,我只学会了三字。”微生霜很认真地跟他解释,“其他的咒都要诵很久,但是你却不用诵咒。所以没有近侍,我一定打不过你。” “这算什么”旁边的围观者里有人叫道,“打得过的你就打,打不过就跑吗” 微生霜转过头,看了那人的方向一眼。 “对啊,”她说,“不然送死吗” 少女的声音清清冷冷,素白的小脸上一片平静。但她的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却仿若是有实质的,就像是一把刀,连空气都会被切断。 这个擂台,本也不是她自己要上来的。实在是此前守擂的弟子太过狂妄,击败了两个太学白衣之后就嘲笑对方整个师门,说太学这一代都是土鸡瓦狗。对于自幼被祭酒大人收养的微生霜来说,太学不仅是她的师门,更是她的家。辱及师门并着家门,绝不能忍,所以她就越众而出,直接三下把对面打断了四根肋骨。 结果大家就以为她是新的擂主,连续来了十个人。虽然能力都不入流,但毕竟是车轮战,微生霜也并非什么浸淫咒法数十年的大神通者,做不到精妙控制每一个咒法里灵力的使用,所以她的灵力已接近于被耗空了。而殷还羽更是一个血统强大的妖师,他和刚刚那个在刀身刻印火纹的肌肉男不一样,是真正的火系术师,焚天蹈海,只在他一念之间。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微生霜不觉得认输有什么丢人的。 那叫嚣的人不敢吭声了,而殷还羽只是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火红色的珠子,凌空抛给微生霜,道“这是赤帝城出产的南山珠,不算什么好东西,补充你的灵力应该也够了。至于近侍” 殷还羽向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秦欩和崔濯,你挑一个” “啥”被点名的两人同时愣住。围观的人群顿时也从极度寂静变成了极度震惊,要知道殷还羽口中“不算什么好东西”的南山珠,可是一枚价值万金的稀罕之物。它是一种名为“岩蚌”的妖兽吐纳日月精华而凝成的珍珠,里面储存大量精纯的天地灵气。不必捏碎,散华境界以下的术师只要稍微吸收一点点,也够恢复所有灵力了。 他居然就这样在一次和同门的切磋中用掉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二打一,那就太难看了。”微生霜也不推辞,那枚“南山珠”在她的手中急速褪色,从初始的火红褪成淡粉,最后竟然变成一片苍白。“啪”的一声那珠子在她掌中碎裂,少女拍了拍手“崔濯给我做近侍,秦欩给你。” 吸,吸干了 殷还羽看着那落下的珠屑,神色虽然未变,心中却着实大吃一惊。一直有听先生说微生霜的灵力极其浩瀚,但强到这个程度未免有点太夸张了。 “好。”殷还羽微笑道。 虽然这两人自说自话的就替别人做出来决定,但崔濯和秦欩也没什么意见。二对二,想想还蛮刺激的。崔濯站到微生霜身旁,忽然记起这其实是他们的第二次合作了。 上一次合作还是一年前,那时的自己只是个仰慕术师的凡人少年。微生霜的咒术让他惊为天人,才因此坚定了考太学的决心。 而此刻再站在她身前,竟已然是同门了。崔濯将剑匣从背后取下顿在地上,那剑匣的开口并不是在两侧,而是在匣的顶端。随着他的一顿剑匣洞开,“风吹雪”如活物般从中电射而出,剑啸有若龙吟 以崔濯如今的修为,虽然还不能自如地操控飞剑,但露这一手还是可以有的。他心中有点得意,正想去看看对面的殷还羽和秦欩惊讶的表情,却惊觉火红的影子已经扑面而来 没有半点废话地,四人立即动手。微生霜高唱咒言,围观的人群则退开老远,因为脚下的晶岩地面已经以殷还羽为中心化作流动的岩浆。两条长蛇般的流火几乎就是在眼前出现,崔濯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想要闪开,却想起身后就是微生霜硬生生地忍住了,从掌中打出一枚符咒。那是一张他已经运用得纯熟无比的“疾”字符,崔濯没有用它来给自己加速,而是将它反向拍在了流火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崔濯衣袖一拂,就将两道火蛇生生打回了殷还羽的面前,端的好手段 解除的眼前危机,崔濯暗道一声好险,再也不敢大意,飞快将风吹雪抄在了手里。与此同时秦欩的银枪刺到,崔濯反手一剑,剑尖与枪尖相抵,金属撞击之声铮然,响彻全场。 漫天流火卷着气旋,像是狂舞的蛇。微生霜和崔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同时闪开,“轰”的一声爆响,一道火柱裂土而出,就像是喷涌的熔岩。整个演武场连空气都变得炽热,那火柱喷涌之中殷还羽的速度快如鬼魅,瞬息之间连下十三道封灵禁制。而啪啪啪啪炸裂声不绝,他下的快,微生霜破得更快只见漫天火星狂舞四散,整个演武场内的灵流狂暴如长风起卷。 封灵禁制之下,术师无法从天地之间调动和抽取灵力,但任何禁制都是有其强度上限的,以殷还羽的功力,他竟连阻挡对方哪怕一个弹指都做不到崔濯和秦欩则已经对过五十招,术师之战,哪怕是白刃也快如电闪雷鸣。场外众人只觉得那不大的方圆地面中龙蛇起卷烈火如狂,风声与枪剑相击声响成绵绵如尖啸般的长音。他们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便见一大把圆圆的颗粒被微生霜抛出撒满全场,殷还羽的神色则在那豆子抛出的瞬间凝结如寒冰 “回来”他大吼道,猛然俯身,一掌按在了地面的岩浆中。微生霜的的吟唱刚刚结束,脚下便如花朵般猛然绽放出一片片飞动的火焰,就像是盛开的烈焰之花。在“花瓣”合拢之前她果然捏兵字诀遁逃,而扑空的火花立即如惊蛇般暴起,化作十几条迅疾的黑影向她狂追而去。听见同伴的提醒秦欩飞快后退,崔濯却不会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口中一声清叱,忽然将长剑抛起在半空,双手捏诀。风吹雪一个骤转,然后便化作一道雪亮白虹电射而出,直追后撤的秦欩而去。秦欩横枪挡住,当的一声大响,飞剑与金属的枪杆相撞,爆出灿金色的火花。 “回去” 他一声暴喝,手臂肌肉贲张,硬生生把念力加持的飞剑砸得倒飞而回。他想要继续退走,眼尾的余光中却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如疾风吹雪、贴地而行。 微生霜 抛出的黄豆在半空化作魁伟人形重重落下,穿着重甲长靴的脚踏破了晶岩地面。只是一个挡剑的迟疑,秦欩和殷还羽已经被重重黄豆化作的重甲步兵分隔两端。 “兵” “临” 少女的双手如穿花蝴蝶般飞舞,瞬间变换手印。“兵”字诀赋予她无与伦比的速度加持,殷还羽的十几条熔岩长蛇狂舞追逐,却始终离那一袭白衣有咫尺的距离。眼见对方撒豆成兵,殷还羽身形一掠想要闪开,但“临”字诀形成的火焰涟漪从微生霜的身上弹出,刚好将他重重弹回了原地。撒豆而成的重甲兵士包围合拢,立即将他困住在中间,微生霜抬起手,他们便步调一致地举起手中巨大的陌刀。 十几道寒芒如雪的长刀,对着中间的殷还羽力斩而下。 枪走若游龙,长剑则来去如惊电。崔濯除了简单地直线来去之外并控制不住飞剑,而秦欩则干脆没学驭物之术。比起那两人的火光四射风驰电掣这边显得朴素得多,几乎便是武技的较量。秦欩专门打熬肉体,崔濯要和他对拼本来是吃不住的,但好在微生霜撒豆而成的兵士也并非只冲着殷还羽一人而去。好几个重甲兵士在旁助阵,哪怕它们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经足够有压迫力了;更何况那几十斤重的陌刀每一次擦肩而过,都会在地面斩出深深的沟壑。秦欩的肉身虽然强横,但也不想和陌刀比拼硬度,只能且战且退。他将枪杆一拨,长枪挥舞成圆,“嚓”地从一个兵士的甲缝间刺入,自后心穿出。那兵士立即消散化作一粒小小的黄豆,然后迅速被烈火炙成焦炭。崔濯却没有放过这一个小小的空隙,在长枪刺穿豆兵的瞬间他趁虚而入,一步逼入了秦欩的身周五尺。 枪为长兵,剑是短兵,一丈之外崔濯被秦欩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但当他逼入身周五尺之后,就轮到秦欩难过了。 枪杆太长,无力回旋。秦欩架着长枪飞快后闪,而崔濯则如跗骨之蛆紧随不放。“风吹雪”在他的掌中绽出水波般潋滟的华光,剑气如虹,几将秦欩的全身都笼罩其中。然而此时崔濯也体会到了炼体者的强悍之处他的剑气与秦欩的护体罡气几乎恰好抵消,而风吹雪刺在对方薄薄的布衣上,却发出了金铁交击的脆响。 这家伙简直把自己都炼成了一个兵器 “当”的一声,秦欩干脆扔了长枪,直接以双掌夹住风吹雪的剑锋。崔濯的反应也是极快,兵刃被制他立刻松开剑柄,右手食中二指相并,虚虚凌空一划。尺长的剑气从他的指尖斜斩而下,秦欩则立即侧闪躲开。就在他们的战斗即将演变成肉搏的时候场上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后飞退。 本来就是同门,没有必要以命相搏嘛。 崔濯是这么想的,而秦欩显然也一样。两人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个围城铁桶般的黄豆士兵同时被拦腰炸成粉碎,一道巨大的凤凰般华美的烈焰之影在半空展开双翼。它向着三丈开外的微生霜疾速俯冲而下,白衣少女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不管不顾,果断地结大狮子印“斗” 第二次巨响,狂风与热浪在演武场上爆开,飞沙走石。崔濯本能地抬起手臂想护住脑袋,却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向着自己这边倒飞过来。他下意识地跃起接住,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他撞倒砸落在地。崔濯抱着那个人咬牙摔落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疼得脸都青了,还打了好几个滚,满眼都是星星在飞舞。而对方显然伤得更重,还没落地呢,就张嘴一口血喷在了崔濯胸前,连护体结界都被炸碎了,淡金色的光斑碎片像是金箔那样纷纷落下。 是微生霜。崔濯心里稍微有些安慰,如果这是殷还羽,那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未免太过恶心了。心里的想法虽然不着调但他的行为还是很靠谱的,崔濯按着微生霜一起扑倒在地,风沙卷着火星热浪从两人的头顶而过,演武场外的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叫。 这一波玩脱了。 不知道望日剑宗会不会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五十七章 “哎哟,这一辈的太学果然人才不少啊。” 望日剑宗的医馆外头,羲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摇着折扇,站在谢旦夕旁边说风凉话“几个刚刚才两道境的白衣小辈,就打成了这个样子,差点把演武场夷平一层。要是三个甲子后我们这些老骨头还在世,这几个崽子估计得是一方宗师吧” 谢旦夕有点无语“我说您看热闹能不能悄悄地看,别站在事主旁边扇风好吗” 谢旦夕接到消息的时候,是真的给这四个兔崽子跪了。虽说因为“试剑”盛会,各家弟子普遍亢奋得很,时不时就打伤几个被扛去医馆救治,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但人家不打自己人啊如今医馆里做事的全是青幽谷弟子,客场医治原本还比较拘谨,结果伤员一多也都渐渐放开手脚,一个个下手比杀猪还狠,只求疗效不管过程,隔着几十丈都能听见里头的惨叫,也不知道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原本谢旦夕还庆幸自己门下没有弟子去受苦,这下好么,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里头最重的两个伤患顿时全都成了他家的 更重要的是,你说要是和别人宗门的弟子打成这样也没什么,每天都会产出半打这样的伤员。然而这几个倒好,是同门切磋切成了重伤 真想打,回太学了再打不好么 丢人啊 谢旦夕简直要以头抢地了,完全不想承认这几个货是自己教出来的 “那怎么成,我好歹也教过他们一个月的经史,算是半个师父呢。不亲自过来看看,会被人戳脊梁骨的。”羲真理直气壮道。 “放眼五帝城,谁敢戳您老人家的脊梁骨”谢旦夕扶额。 羲真却不理他了。医馆里出来了人,他很高兴地和人家打招呼“青痕你出来啦怎么样,他们没大碍吧” 那男人穿一袭修身长袍,紫地皂绣,长发垂肩,缀着镶银的紫玉流苏,正是青幽门人的服饰。闻言他冷冷地转过脸来,好像才发现这两人似得,微微一皱眉“你们怎么在这里” 谢旦夕再怎么丢人,也只能腆着老脸,干巴巴地道“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哦”男人眯起两只细长的丹凤眼,长眉一挑,顿时露出个感兴趣的表情,“你不是偃师吗怎么徒弟里咒师妖师剑师武师,一个会捏小人的都没有” “青痕,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那个不叫捏小人,叫造傀儡。”谢旦夕苦口婆心。 “哦。”时青痕抱起胳膊,很无所谓地道,“他们不要紧,好的很,过几天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话音未落,屋子里传出“嗷”的一声惨叫,穿金裂石响彻云霄。 看看羲真和谢旦夕的脸同时都僵住了,时青痕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良药苦口,都这样。” “什么良药会苦到人惨叫啊” 时青痕,姓时,名青痕,无字,有时候别人尊称,会叫他“青痕先生”,现任青幽谷主。他从八岁就开始学习医术,至今少说活了二百年,不知从阴曹地府抢走多少生意,真真是“黑白无常捶胸顿足,牛头马面伏地痛哭”。青幽谷崇尚无拘无束、名士风流的生活方式,与太学的君子端方大相径庭。所以他们医人也随心所欲得很,效果怎么快怎么好就怎么来,至于病人的感受用时青痕的话来说,命都要没了,你还怕痛 连谷主都如此,其他青幽弟子的“心狠手辣”,可想而知。 时青痕此人,不认识他的,以为他是妙手仁心悬壶济世;认识不深的,以为他是孤傲高洁不染红尘;而熟悉他的,则一致认为此人心肝俱黑,当初会去学医绝不是因为想要普渡世人,而是年纪太小不懂事被老谷主骗进了南疆。 要知道青幽谷在他当家之前,下手可是从没有这么重的。 谢旦夕多年前云游天下,就是与时青痕结伴同行。对于这位至交好友的秉性他再了解不过,不由得有些心疼自己的几个倒霉徒弟了。但这是他们自己作死,谢旦夕也无话可说,只得叹了口气,道“试剑大会还未开始,就已经伤了这么多人了。到时候打起来,别真闹出人命才好。” 时青痕嗤笑一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年少气盛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若是连我都救不回来,只能说命数该绝。”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一旁摇着扇子笑嘻嘻的羲真“倒是你,不好好呆在浮世京,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昆仑的人就少到那个地步,非要你亲自拜山不可”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找一个人。”羲真道。 “两百年没有出现,要么是闭关了,要么是死了。”时青痕毫不客气道。 “是啊,”羲真啪地把扇子一收,正色道,“望日剑宗是她的师门,又逢这么大的盛会,只要没死,她就一定会来。” “那若是死了呢”时青痕挑眉。 “那他估计也要翻遍天下名山洞府,寻些衣冠立个冢,等着千年之后合葬棺椁。”谢旦夕插口道。 “嗯,很了解我了。”羲真也不觉得冒犯,笑吟吟地说,又摇起了扇子,“我说,如果两位想一起叙个旧,我建议找个楼阁静室,风景好气氛佳,斟上两壶香茶,聊到明天早上也没问题。但是现在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路过的人都要看一眼,你们不觉得自己像个猴儿么” 谢旦夕和时青痕同时一愣,才发现路过的弟子们全都要装作不经意地看自己这边一眼,走过去,还要回头再看一次。尤其是些桃李年华的女弟子们,两颊飞红地和女伴们私语。三人都是五步以上境界的大拿,那些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也和在耳旁说差不多,无非都是些“那几位不知是哪方的先生生得真俊俏”这样的话。 虽说修道之人,身为天地灵气之所钟,不论男女都不会丑,但这三人的姿容还是十分出挑的。羲真自不必说,昆仑族人的美貌天下皆知,就连当年晏飞歌戏作花间集点评天下美人,都说了昆仑族人不入此书。盖因人间绝色太少,除了位于榜首、当年只有十四岁的姬氏凉夜可以与其一较高下,其余佳人,都不过庸脂俗粉。而时青痕与谢旦夕,一个冷峻清锐如雪岭之花,另一个则温润尔雅是君子如玉,当年并辔而行,也博得过“艳郎”的诨号。那时时青痕说对方轻薄,还愣是追杀了人家八条街。他们三人往这边一站,确实是如芝兰玉树秀发于庭,连一方天地仿佛都明亮了少许。 “叙旧就不必了。”谢旦夕笑道,“我进去看看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 “你好像也有人找。”时青痕看着羲真,示意他看身后。羲真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女,金环束着长发,正蹑手蹑脚地伸着爪子,似乎想偷袭自己。 “阿真兄长好。”看到他转过头来,少女立刻缩回去,摆出一副端庄恭敬的模样,行礼道。 昆仑族人因为都诞生自母树“昆仑”,所以没有辈分一说,互相之间都以兄弟姊妹相称。大一岁是兄长,大一百岁也是兄长。 “羲兮”羲真有一点意外,不过也就是一点点而已,“你来做什么” 这里可是医馆。 羲兮乖巧答话“听说霜霜受伤啦,我来看看她。” “哦,你去吧,在里头可别胡闹。”羲真点点头随意叮嘱两句,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六啦十六”羲兮怒,“不记得也就算了,能不能别表现得这么明显啊” “哦。”羲真完全无视她的跳脚,想了想,“玄帝城这次派来拜山的使者是玄帝的长子,典言,也就是你的未婚夫。你既然已经十六了,那再过几年就该完婚成亲之前,总该见一见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询问羲兮的意思。后者闻言,眼神黯了黯“见不见有什么区别么反正不管他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我都要嫁给他啊。” 羲真无言以对。 他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少女,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他常年云游在外不在浮世京中,上一次看见羲兮,好像还是她从昆仑树果中诞生不久,正在姊姊们的帮助下学习走路。然而那时候羲兮就已经被定下是远嫁玄帝城联姻的人选,小小软软的白团子,只会拉着羲真的衣角含糊不清地喊他阿真兄长。 再次相见,她竟然已经这么大了。长成明艳娇俏的少女,什么装扮都不需要,只消往那儿一站,就是引人回首的美丽风景。她就像一枝花儿渐渐走进最美的年岁里,而这枝花却注定要被送去那苍茫荒凉的冰原之上,或许余生再也不能回归故乡。 “你怪我吗”羲真忽地问道。 羲兮抬头看着他,美丽的苍碧色眼睛,就像雨中的树海。她摇了摇头,眼神里虽然有凉意,却并无怨恨“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就算我不去,也总有人要去的。” 说着她忽然笑了,弯弯的眉眼,仿佛能驱散所有悲伤和忧愁“要怪就怪我生的时候太巧吧,刚好比那位殿下小几岁。” 昆仑族人的数量是恒定的,就意味着只有有人死去,才会有新的族人诞生。想与昆仑族人联姻可不是说联就能联,运气不好说不定几百年都没有新生儿。玄帝城等了两百年才等到一个羲兮,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羲真叹了口气。 “见面的事情我会和对方安排,”他说,“你进去吧。” 时青痕一直没出声,就默默地看着这年龄差距堪称鸿沟的兄妹俩对话。羲兮端正地行了礼,走出去两步,就又变成蹦蹦跳跳的姿态。她一把推开医馆大门,人还未至,声音先到“霜霜我来看你啦你被烤糊了没” 微生霜的伤势并不重。 起码和另一边躺的像个雕像、一动不能动的殷还羽相比,不算重。 在她和殷还羽最后凝结出的那只火凰对撞时,产生的灵力爆炸横扫了整个演武场。作为身在中心的两人,她和殷还羽显然首当其冲,却不知为何微生霜只是断了几根肋骨、震伤若干内腑,与一旁的殷还羽相比只能算是皮肉之伤。青幽谷的医术也是着实了得,这会儿她就已经醒了,被羲兮一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针扎似得疼。 “你能小点声么”她气若游丝地道。 “哦,对不起。”羲兮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微生霜的伤几乎都是被震出来的,所以看起来并没有羲兮想象中的惨烈。在她来之前祝丝绦和暮已经来了,羲兮熟练地无视了后者,和她打个招呼,四下里环顾一圈,问道“咦,蓉蓉不在” 在她们这些从太学那种一步一坑处处杀机的环境苟活至今的人看来,基本只要微生霜没有变成一段焦炭在床上挺尸,就觉得问题不大。君不见不小心掉进听弦湖的学子,捞出来就已经被食肉鲶啃得只剩一副骨架,不也复活了么所以羲兮看见微生霜完整无缺地躺在床上,下意识就觉得没大碍,也便开始和旁边的祝丝绦闲聊。 “最近芍药花开,给她送花的人可多了。”祝丝绦道,从暮手中的食盒里扒拉了一粒青枣啃,“人家忙得很,脱不开身。” “好吧。”羲兮也去吃枣子,望日剑宗男多女少,十个人里起码九个都是男弟子,虽然不是和尚庙,但和那枯叶寺也相去不远。所以这次五火祭祖人人兴奋得很,羲兮和林蓉蓉住一屋,又都是美人,两人就是去食堂吃个饭,都能接到一捧花,多到拿不下,又不好意思扔。 羲兮挺烦的,不过林蓉蓉似乎挺高兴。常常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去和哪家的青年才俊约会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又和微生霜讲了几句话,同时约好了等她能下床一起去盖殷还羽布袋。眼看着天色渐晚,两人便一起告辞。祝丝绦瞧了瞧外面渐渐黑下来的林子,问羲兮要不要自己和暮送她回去。 当然,主要出力的是暮,祝丝绦一点都不能打。 “不用啦,”羲兮摆摆手,“这里可是望日剑宗,能有什么危险。我自己回去就好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五十八章 羲兮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一边哼歌一边往回走。从医馆回到她的居所需要经过一片竹林,风景不错,路程也不远,她便懒得使用术法御风而行,而是慢悠悠地晃回去。这地儿挺偏,羲兮故意的,因为不想半路上被人拦下送芍药花。 月光如水,透过婆娑竹叶,漏下一地细碎的黑影。羲兮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抬起的一只脚还没落地,蓦然听到一声冷喝“出来。” 啥 羲兮不由得一愣。说话的是一个男人,他声音低沉,却有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就像沙场之上擂响的战鼓。她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不是自己,正要出声去问,面前忽然毫无征兆地炸出一大蓬冰花。坚硬而锋锐的冰棱从地面破土而出,羲兮本能地一个后翻避开,那冰棱却直追着她的落处而来,嚓嚓嚓一路向前穿刺。羲兮惊电般向后疾闪,而那冰棱一路狂追,逼得她不得不甩出腕间的银索缠上竹梢,脚下一用力,整个人便荡上了空中。她在半空灵巧地一个翻身,伸手抱住一棵翠竹,那冰棱却没有追过来,而是直直地刺入了她原落脚地的竹影中。 一声短促的尖叫传来,有个浑身漆黑的东西被冰棱逼出了身形,转身就想逃跑。然而它还没来得及动作,以它为中心的三尺方圆地面忽然一炸,数十道甚至上百道冰棱刹那间穿刺而出,直接将它插在了无数尖锐的锋刃上 羲兮的瞳孔微微放大了那一路狂追的冰棱居然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把这个怪物逼入早已设计好的陷阱之中。那东西有人类的婴儿大小,背上还生着一双翅膀,长得宛如一头没毛的蝙蝠,脑袋上却没有眼睛。羲兮认识这东西,是一只“影魅”,不算常见也不罕见的妖兽,可以融入阴影里尾随和攻击行人。 想来它一直藏在自己的影子里吧。 影魅被扎在冰棱上,一边挣扎一边惨叫,想要遁入阴影里逃命。而那冰棱折射着透明的月光,方圆三尺竟然如白昼般通明,连米粒大小的影子都没有。影魅绝望地哀嚎,叫声就像用指甲抓铁板一般尖锐刺耳。 “吵死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低声说,于是冰棱上猛然闪过刀锋般冰蓝的寒芒。影魅立即就停止了尖叫,无数尖锐的冰刺从它的身体里穿插出来,互相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放肆生长的冰刺让影魅看起来就像是身体里开放了一朵寒冰的花朵,每一片花瓣都是千刀万刃。然而即使是这样它也依旧没有死,只是彻底停止了反抗。 羲兮不由得默默惊叹一下这玩意强悍的生命力。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从重重的树影中现身,他穿一身白底玄绣的长袍,箭袖束腰的武官样式,手腕和肩腰都装饰着银白的甲片。但他的头发却很奇怪,前端是银灰的颜色,但到了发尾却变成霜雪般的白,两鬓编成了好几个小辫总束在脑后,末端缀着几块白色的皮毛,也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看起来还有点可爱。但他无论是长相还是行为都绝对跟“可爱”这两个字搭不上边,刀刻般刚硬冷峻的轮廓,眉骨和鼻梁很高,一双锐利的眼睛却是铁一般沉凝的灰。 他站在那里,就自带三分杀伐的血腥气,并非锋锐,而是一种凝重的寒,像是冰原上染血的冻土。 羲兮没有出声,而他也根本没有跟她搭话的意思。青年从腰边取下一只银色的皮囊,不大,却只是一抖就把半死的影魅连带着冰花一同收了进去。冰棱们砰的一下全数炸裂,在空中飞散折射着月光,就像是无数透明的星屑。 做完了这一切,灰色眼睛的青年转身就走。 抱着竹竿的羲兮笑了一下。 她生得很美,笑起来就连泻下的月华仿佛都被衬得黯淡了。然而这一笑过后羲兮却让指间的银索松开了竹稍,双腿在青翠粗壮的竹竿上一蹬,直接扑向了刚刚转过身去的青年 对方显然不会是白痴,人虽然转过去了,耳中却听得到呼啸的风声。在羲兮扑到的刹那他飞快转身,抬手架住了少女当头踹来的一脚。他的手腕乃至小臂上套着银色的甲胄,而羲兮也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所以后者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反而将手臂一震。 脚下一股大力传来,羲兮借着对方的一甩在他手臂一踏,折身腾空,就如一只轻盈飞鸟,落于三丈外的竹稍之上。那青青翠竹经了她的重量弯下腰来,恰恰好停在半空,满树绿叶乱晃,沙沙作响。 “咦,你倒是好功夫。”羲兮弯起眼睛笑道,“不如我们练练” “我不打女人。”对方漠然道。 “那你当我是男人呗。”羲兮话音未落,已经脚尖一动,借着竹子的一弹之力,纵身扑下 青年架双臂护在胸前,硬接了羲兮十三记飞踢。她走的是轻盈灵巧的路线,所以力气并不大,虽将他踢得连连倒退,却并没有受伤。不过羲兮也并不打算就这样把他踢倒,她身体尚在半空,已经用双脚踩在了对方的双肩之上。青年这才看见她原来并没有松开竹子一道细长的银索系在竹尖上,另一端则握在少女手里。看他的目光发现了自己的小机关,羲兮龇牙一笑,猛地双脚一并,卡在对方的下颌和颈骨之间,一声娇喝“起” 青竹终于弹起,竹稍的银索连带着少女一起飞速反弹。那灰眸的青年猝不及防,被她直接抛上了半空。羲兮的身体也随之弹起,银索放开竹梢,而她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对方,在高高的竹林之上一踏纤细的竹枝再次接力,直接将右腿高抬过头,向着对方的胸口力劈而下 夜幕之下,竹海之上,少女白衣飘飘巧笑倩兮,如天外飞仙。而她的白纱裙下面却是穿着薄薄的皮质劲装,那以腿为刃的一劈,赫然带着隐隐的风雷之声 身在半空,羲兮的动作又是极快,想躲也无处躲藏,只能硬接。青年的神色却依旧冷硬得像是钢铁,毫无征兆地他身前忽然出现一块巨大的寒冰,羲兮一脚劈下,冰花飞溅,就像是碎开的玉。而他反手抓住了少女纤细的脚腕,猛然将她整个人拉近身前。羲兮根本敌不过他的力道再说实战经验也不是很丰富脚腕被握住她心里一慌,竟然忘记了该怎么应对。然而对方却是没有犹豫的,他左手将羲兮拉近,右手直接就扼住了她的咽喉。呼啸的下坠声中两人一个换位,羲兮被摁在他的下方,重重砸进林间湿润的泥土里 “砰”的一声闷响,少女的嘴角都溢出血来。 青年放开手站起,羲兮几乎把地面砸出一个人形的坑。他后退了两步,低头俯视着她,声音依旧是那样平板而冷硬“我说过,我不打女人。但是我会还手。” 羲兮咳了两声,躺在泥地里,却笑了起来。 “那正好,”少女笑着说道,“我挺想打你的。” 淡淡的月华之下,羲兮的周身就像是在发光。青年冷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震惊地瞪大眼睛,只见原本满身泥污的少女忽然褪去了狼狈,就连唇边的血迹也消失了。她好像根本没有受过伤似得,一个利落翻滚从地上起身,以手撑地,直接就是一记扫堂腿。青年后退一步,她已经蹂身而上,右手三指握拳、以拇指扣住食指的尖端,突出的指节直取他的双眼。他左闪右闪,后背猛地抵上一棵青竹羲兮勾唇一笑,右腿弹起,横扫而出。青年一个侧翻避开,身后的青竹被扫个正着,“咔擦”一声拦腰而断。倒下的苍翠竹影中少女身如鬼魅,她甩出手中的银索它原来是捆在她的手腕上一记凌厉的破空声响,青年将头一侧,银索从脸颊掠过,擦出一道血痕。 “你是昆仑族人”青年闪到银索的攻击范围之外,微微蹙眉问道。 “看不出来吗”羲兮嘴里说着话,速度可委实不慢,转瞬之间又逼近对方的身旁。她抬掌下劈,手掌的边缘闪过青碧的光,就像是绿色的刀锋。而后者这次没有再闪躲,他抬手避开她的锋芒,却是以五指缠上羲兮的手腕。这是擒拿手中“缠腕”的技巧,“缠”字是关键,讲究的是以柔力化去对方的力道。“缠”字过后就是“粘”,羲兮感觉自己的整条小臂陷入一股粘稠的力道,就像是扎进了胶水里,而对方反手去扣她的脉门。 这家伙,体术竟然也不错 羲兮虽然几息之前才被打进了土里,但此时已然忘记了愤怒,竟然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喜悦。昆仑族人身体柔韧,除了术法,体术往往也是重要的武器。她的玩心大起,而对方也默契地没有再使用他的冰棱,两人竟然就在竹林里拳脚相对拆起了招。羲兮挨了好几拳,而对方也没占到便宜,肩上和胸口都多了好些破口,是羲兮的掌风划破的。两人再次对掌后双双被震退几步,羲兮甩出银索勾住竹身,将自己的后退之力消解,便听见对方说道“昆仑的逆转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五帝城中四方异族,各有各的天赋神通。南疆赤帝是“天火诀”,东海青帝是“风雷引”,北境玄帝是“极冰术”,而西野白帝的则叫“逆阴阳”。与前者的操控五行不同,“逆阴阳”的效果是强行扭转自身或者目标的“时间”,让其回到之前的某一个状态中。 比如羲兮,就是让自己回到了被青年摔在地上、受伤之前的状态。这一术随着使用者的灵力越强能够逆转的跨度也就越大,如果是白帝的水准,用在敌人身上,大概可以直接把对方逆转到几十年前襁褓之中,然后杀之。 非常险恶的招数,不过如果用于敌人,对方的灵力必须远低于自己才行。所以昆仑族人一般都用来逆转自己的时间,只要没有被直接打死,基本就可以无止境地战斗下去。但它也不是万能的,持续的时间最多只有一炷香,一炷香后受到过的伤害会一起结算,死不至于,但叠加一个重伤是跑不了的。 “过奖过奖。”羲兮几乎与地面水平地踩在一根竹子上,手腕的银索缠着竹枝,整个身体就仿佛绷紧的弓,随时都可以弹射而出。她打得挺开心,笑嘻嘻地回话“玄帝的极冰之术,也名不虚传。” 等下。 羲兮的笑容突然凝固,极冰术这人,是玄帝的血统哦。 玄帝城派来望日拜山的是谁来着 竹叶的阴影中她的脸色瞬息万变,陡然间有某种极为不妙的猜想。而对方的声音此时也传到了“你叫什么名字” “羲兮。”羲兮的战意在刹那间没有了,只想夺路而逃。 更可怕的是,对方也沉默了。 尴尬在空气中弥漫,羲兮哆哆嗦嗦地反问“你,你叫什么” “典言。” 要不,要不还是跑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