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品相关 关于《东君》 争取篇幅短些,50w内结文,玄幻+古言,也许和大家之前看过的玄幻修真和架空古言都不太相同,有神话的部分,但更多的是男主女主在凡世的故事,不知道合不合诸位的口味。。。捂脸求关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人物关系(不定期更新中) 云七这个文拖得时间实在太长,人物越来越多,好多前头提到的角色丁丁自己都快记不清了(⊙﹏⊙b汗一个),现在汇总一下,边写边加吧,为了方便自己查找,亲爱的们有兴趣也可以时不时过来瞄一眼~~~ ***世家 **江南世家 *靖州姬氏 姬堃:子嗣不祥(传有一子) *靖南吴氏 吴虹(定国公):长子吴国晙 吴江(妻卞氏):长子吴国昭,六女吴照儿(母云氏,云彦之妹) *青城肃氏 肃恒(穆国公):长女东宫肃夫人,幺女肃玟秀 *川中权氏 权况(敬国公):长子权竑景,次子殁(有一女,权月令) 权竑景(成恩侯):长子权宗秀(西南榷盐使,妻霍芸珠),次子权宗毓,长女权竹信 **江北世家 *津州云氏 云彦(妻洛氏):子云旬,女云松若 *京中卞氏 卞旻(户部尚书):嫡长子卞谨,次子卞审,幼子卞允(卞四) *京中元氏 元昭(吏部尚书):嫡长女宣王妃大元氏,幺女宁王妃小元氏(母柳氏),庶子元谌(母柳氏) *京中肖氏 肖瓒(首辅,妻姚氏,妹肖妃):嫡女肖柔,嫡子肖承严 *沐阳潘氏 潘怀劼(妻沐阳长公主):嫡子潘简容,嫡女潘景荣 潘怀勔(平西侯) *定洲邬氏 邬呈钧:嫡女邬氏(夫定北总兵范裕和) *定洲司徒氏 司徒域(靖远侯,母卞氏,妻吴氏):嫡长子司徒文运,嫡女司徒文琪,庶女司徒文瑗(夫定北副总领郭九瀛),侄司徒文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文中原创歪句~~ *暮锦写与陈书禾的花笺——欲与君相知,白首亦不负。*覃笙所唱戏文——想那时蜜意情深,花似锦,神仙貌,一双人;到头来,红绡断,金钗分,终不过絮果兰因。 *中宵夜宴姬人所唱——霜天漫漫地如雪,中宵月,欢宴夜。思长情怯,弦音已三叠。玉盏金樽酒未歇,歌一阙,诉离别。 *初见时,呼延乌末调笑幼箴所梳的“朝云近香髻”——朝云风拂散,近香雨沾残。 *公子恪写与孝敏皇后——京洛梅香飘零尽,千红不及上陵雪。 *净月庵山门联对——泉净常映月,林深独闻钟。 *修泽琴曲《临江》——浮光跃金影沉璧,长烟一空月千里。 *阿七暗讽卞四、苏岑各持一只前朝双鲽玉佩——玉有通灵意,一世一双人。 *染翠借程远砚联句——玉人已随轻舟去,霁月清风难入怀。 *松若所唱戏文——红袖情痴啼痕重,碧窗春深抱恨长。 *东宫姬人所唱—— 云阶凉月夜,如霜落,经年别恨多; 飘萍终难聚,此生过,莫怨前缘薄。 *王元浩画中题诗——玉人已随轻舟去,断云残月杳音尘。 *陵溪城外山壁题诗—— 繁花一径开,清溪绕石来。鵹黄鸣碧树,误入神仙宅。 *卞四醉酒所唱戏文—— 此处乃是神仙宅,与卿蟠桃伴长生。七分月色三分酒,千年花果千年人。 *万花班小旦所唱戏文—— 便不把那弥陀念,纵贪图那半晌欢,何惧这痴缠犹如昙花现?莫问因果,管他朝夕暮旦,后世前缘。 *《陈王祭祖》—— 日暮沉沉边城闭,玉笛声声琵琶急。薄舟江上,凝无语。月已西,鸿雁音杳秋风去。 *琬歆所求姻缘签——总道多情却无情,莫怨东风惹千红 *烈武王——龙夔宝铁,云甲苍苍。撼天地兮日月,威四海兮人皇 *川中劝酒——世事千古难有常,对美临江醉黄粱,心作百转思,不若入此觞 (待续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楔子 鲜衣怒马出云城 白驹过隙,须臾已是七八载光阴。 残阳如血,古道扬沙。昏黄天幕下小小一座城邑,有二人沿着九曲籍水,踏马而来—— 其间女子窈窕瘦俏,青衣青裙、帷帽垂纱;而男子一身豆青褐衫,虽远望去身形高大,走近一瞧面上,唇须细卷,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单手执辔,右手遥遥指向城门——“姐姐快看,前头便是云邑!先时大公子说,过了云邑,再有个三两日便到了。大公子必已在青潼关早早寻了下脚处,等着咱们呢!” 女子驻了马,轻笑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城墙脚下围拢的一圈人。 人群内正传出一阵洋洋洒洒的三弦子,少年微一挑眉,神态似极了她年少时,口中笑道:“姐姐,说书的——” 继而只听那说书人吐字铿锵,拨弦唱道:“节烈忠勇垂青史,三弦根根动人心。今日不表前朝事,怒马鲜衣出云尘——” 西北口音浓重,将“城”念作“尘”音,这“云尘”,便是云城,隆泽廿二年被新主赐名“云邑”,唱的正是紫麾将军与云邑夫人——隆泽廿二年的那段旧事。 社稷河山,祸水红颜。 回想时,骇浪惊涛风起云涌的一场——烽烟起,广厦倾,放不下的兴衰成败,参不透的得舍恩怨,最终不过化作后世人指尖的一段三弦—— 可不正应了那句,“千古是非心,一朝渔樵话”? 只见这女子双眉舒展,喟叹过后,淡然而笑。 褐衫少年素知她的脾性,无须避讳,当下便跟着一笑,道:“若从隆泽末岁算起,倒也有些年头了。” 女子敛了笑,抬目又望了一望—— 城门之上新主所书“云邑”二字,仍如那年那日一般清俊飘逸——恰如他的人。 除了她,世间还有谁,知晓他其实竟是这样的人? 心底深埋已久的痛楚,就在这不经意间,一丝丝涌上双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楔子 狐之轶 世事更迭,光阴荏苒。如今这天下,二十年前,便已不属赵衍。 而王朝交替,于这陵溪城中的百姓而言,似也无甚紧要。古来陵溪偏安一隅,外人到了此间,风柔气润,雨细烟轻,倒嫌太过绵糯,恰好比缱缱绻绻的轻词软曲,不觉便叫人失了心志。 陵溪人家却乐在其间——朝堂之上封侯拜相,风光也不过须臾十数年;又哪比得坐拥良田桑园,把盏话闲? 却说这几年间,陵溪酒楼茶肆之中,倒有一式白话本子风靡一时,将那些个前朝旧事,恩怨情痴,俱编在里面,抱琵琶持三弦——说的是帝王将相,金戈铁马,奸诈忠良,唱的却是佳人才子,雪月风花,儿女情长。喝茶的,歇脚的,闲来听上两句,亦没个首尾,任茶客随意点一处,便有那说评话的顺着此处说上一段。 恰有这么一日,城南承安茶楼,门前依旧熙攘喧闹,掌柜正趁着雨驻,吆喝十来名伙计更换牌匾。 座中便有一名粉衣姑娘,原是抬着脸儿细瞧那新匾,口中轻笑:“这新匾除了上头的乌漆光亮些,哪有一星半点儿好过旧的?”在座有人接话道:“姑娘年岁轻轻倒好眼力!这换下来的旧匾,却是前朝宰辅肖瓒的真迹——”又有人说道:“前朝宰辅,没落门第,如何比得上当今圣主钦点的新科贵人?” 这厢二人兀自喋喋不休,姑娘已被别处引了过去——只见当街走来一个贩卖狐皮的货郎,腰间呤呤啷啷,系的不是宝络玉珰,却是一片乌铁,透着莹莹墨色,雕饰已然模糊。 不说买,亦不说不买,这姑娘只隔着栏杆向货郎絮絮询价,又道他皮子不真。 货郎便向腰间一摸,修长手指捏起乌铁沿那皮子边儿上细细割下一条,递上前去,“喏,随你去验!” 姑娘却不接,两眼只将那片乌铁盯着,口中甜甜笑道:“你这铁片瞧着好生锋利,不若这样,皮子我全买下,你将这铁片一并送我,如何?” 货郎嘻嘻一笑,全无正经道:“可不成!这是家传的宝贝,我娘亲说过,是我祖祖祖祖爷爷的佩剑上的,将来,还要传给她孙儿——” 货郎一面说着,随手摘了头上的斗箕——竟是极年轻的一个后生。 姑娘眼前晃了一晃——这少年生得着实好看,尤其似笑非笑一对凤目,轻眯着将周遭一扫,直令人觉得这连绵梅雨中的阴晦茶肆,都登时亮敞许多。 腮上微微一热,姑娘怔怔坐回座上,却听堂中忽而传来迸珠落玉的一段琵琶,又有四座轰然叫好之声,将已有人点了一段——今日台上这对倒格外有些意思,下手怀抱琵琶的,乃是一位老先儿;上手持三弦的,倒是位花朵儿般的娇俏娘子。 姑娘将将回过神来,正不知台上唱到何处,只听那老先儿腾出空来与座中一人争辩:“谁说我这段子唱的不真?这唱曲中的夫人正是祁山雪狐所化——郡王当日在北地,于海眼玉镜将其猎获,不忍杀死,便带回京中。而雪狐生得最是狡黠,且又野性难驯,凡人如何囚的住?此后接二连三咬坏了丝笼逃脱,回回皆是这郡王倾举国兵力将其捉回。唯有这最后一次,终是隐入西南山林,不知所踪。郡王无奈,便下令但凡赵衍子民,不得猎取祁山之狐,那些个世族贵胄,亦不可私藏雪狐狐皮,先时已有的,务必尽数焚毁——” 姑娘见他看似言之凿凿,却分明信口开河,不禁笑道:“哦?老伯说得竟如亲眼所见一般——我曾见人饲过祁地的狐狸,竟是性野嘴刁极不好养呢!只不知,那王爷每日倒要喂这狐狸什么?还是这狐狸日日化作女人的样子?” “这。。。。。。”那老儿语塞,含糊说道,“既是狐狸。。。。。。狐狸么,许是只吃鱼吧!” 方才那少年货郎不知何时向台子一侧寻了处风凉地坐了,漫不经心听了一段,听到此处却将凤眼一眯,俊眉一颦,心下暗道——鱼?!哼!你这老儿,满口胡言乱语,你才顿顿吃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楔子 欲与君相知 冬夜。无月无星,天幕之上,隐隐透出暗红,东南方遥遥传来轰隆之声,低缓沉闷,久不止息—— 古有云:冬雷,草木夏落,宜死者生,宜蛰者鸣,四季失序,逆天而行。 。。。。。。一番抄查过后,萧索厅堂之上,满目狼藉。一中年男子,缓步凑至一名年轻男子身侧,低声迟疑道:“天现异兆,隆冬竟有。。。。。。雷霆之声,陈大人,只怕今日——” 年轻男子负手立于堂前,面色清寂,眸光深如古潭,丝毫不为所动。 直至一名京畿戍卫来报——犯妇罪眷俱已清点完毕,候于西苑,羁押待发。男子略略颔首,随那侍卫前去勘视。 府中家眷甚众,一众女子皆面蒙灰纱。摄于押解军士之威,即便队列冗长,仅有轻啜低泣之声。 有侍卫引了内中一名女子上前。那女子容色亦是掩在薄纱之后,步履迟缓,向男子伏身下拜,口中不发一言。 男子稍作迟疑,终是倾身将她扶起,抬手轻轻撩起女子面上的薄纱——心头却生生一顿。 薄纱复又轻缓落下,覆上女子的如花容颜。 未曾想到,竟会李代桃僵——此女并非王女。 事出突然,一时间心绪暗涌,悲喜难辨。“都押走吧——”言语间带了些微颓然之意,几不可察。 人去苑空,寒风渐起。一抹轻笺,如蝶般翩飞而至,扑上昔日雕梁绣柱,继而柔缓滑落。男子俯身拾起,映着廊上烛火,青灯黄页,其上几行隽秀小楷,“。。。。。。欲与君相知,白首亦不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烟花落处前尘起 一 墨方 上部——孤女云七 【正文】 陵溪。三月。草长莺飞。 即便北地战事连连,北境边城百姓苦不堪言,但这偏居东南一隅的水乡小镇,依旧一派和煦安宁的盎然春色。 陵溪城南一带多茶坊酒肆。其间一座三层茶楼,名唤“承安”,据称其匾额为当朝宰辅所题。 “承安茶楼”店面不是最大,却位置上佳,平日里门前行人如织,楼内茶客上至达官巨贾,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只是今日的热闹又与往日不同—— 但见茶楼对面空地上,四只彩狮追着一颗绣球,正舞得欢畅。围观的人群将原本宽敞的道口围得水泄不通,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行人越聚越多,渐渐的,连路旁那些个买糖人、布匹、胭脂水粉的小贩,索性也都丢下手边的生意,凑过去看个热闹。 这时远远一个身着豆青褐衫、头戴斗箕的少年,慢悠悠骑着青牛从拱桥上下来——牛背上系着两只竹篓,却是满满两篓鲜笋。 近得人前,自然被挡住了去路。少年跳下牛背向人群里张望,老牛也伸长了脖子四处打量。 抬头看时,只见一座木石结构的二层古楼,六扇房门大开,正中挂了副乌木匾,上书“墨方斋”三个大字。少年吐出口中衔着的竹哨,自笑道:“害我寻了半日,竟是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 旁边瞧热闹的一名男子听了,便道:“这你可说错了,人家是做古玩买卖的!” 少年并不理会那人,仍旧自言自语:“卖古玩的,叫什么墨方?”一面说,伸手向怀中摸出小小一张笺签,细细展开,瞄了一眼——纸上歪歪扭扭一个“钫”字——心中不禁腹诽,继沧的字,还真是越发不济了! 暗自想着,将笺签向襟内一塞,拉了自己的牛,一径往人群里头走。挤的众人一边往后退,一边纷纷表示不满:“谁家的孩子,如此疏于管教!” 站在门口迎客的古玩店老板,一张北方人的国字脸,看上去倒十分正派持重,此时发现了人群的骚乱,赶紧一路小跑到近前。却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草鞋上沾满了泥,正牵了牛奋力从人群中挤进来。 跟在老板身后的伙计比这少年大不几岁,呵斥道:“哪来的野小子,来这里捣乱!” 程老板伸手拦住伙计,蔼声道:“在下程墨方。这位小哥,可要进店里看看?” 少年也不恼那伙计,抬头笑道:“也好,只是我这牛。。。。。。” 程老板笑着睇一眼身后。伙计立马会意,心中虽有十二分的不满,也只好将牛牵过来,自去后院拴好。 众人早已议论纷纷。少年却不忘扬声嘱咐那伙计:“好生照看我的牛!”这才跟程墨方进了门。 入得大堂,抬眼便见四壁字画。少年摘了斗箕,露出一张晒得略黑的面孔,一把乌黑中发高高束在头顶,口中笑道:“原来是卖古画儿的!” 程墨方笑向东墙一指:“兼做些古玉的买卖。” 顺着他的手,只见东边靠墙放着巨大的一扇多宝格,摆的多是些玉器,亦有少量铜器。 少年对玉器似是不感兴趣,倒端详起格上唯一一方古砚来。那砚台年代久远,砚身黑漆漆的辨不清材质,侧缘刻了行小字——砚圆墨方。 程墨方于是上前捧起砚台,殷勤陪笑道:“小哥可以端在手上细看。” 旁边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都不明白这程老板为何如此抬举一个放牛娃。 少年并不接,而是笑了笑道:“方才我看门口匾额上这‘方’字不好,老板还是换一个吧。” 程墨方听闻,忙招呼伙计拿笔墨来,引着少年进了内室。 伙计也经过些世面,虽觉这毛头小子无礼,却也不再表露出来,片刻功夫便将笔墨送上。 少年嘻嘻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抓起毛笔便写,一笔一划看不出师从,却有几分功力。旁边伙计倒也不多疑——只因这水乡小镇几百年来崇尚文风,即便渔人樵夫也颇识得几个大字。 少年埋头写字时,程墨方打量了两眼,见少年的手虽黑些,却纤纤巧巧、指节圆润,不由得心生疑窦,可再向他耳边一瞧,耳垂上并无穿孔的痕迹,便又暗笑自己多疑。 片刻写毕,程墨方拿起那方红纸看时,却是一个“钫”字,于是摇头拧眉道:“‘墨钫’、‘墨钫’,字是好字,只是不通啊!” 见那程墨方一脸疑惑,不像有意假装,少年失望之余,心下反倒有几分庆幸——果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既如此,免了一场劫数也好——面上却只笑着,将笔一掷,拿起自己的斗箕径自走出门去。 程墨方这才回过神,追出去吩咐伙计牵了牛来,因问:“还不知小公子尊姓大名?” “什么姓啊名的,”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牵了牛,头也不回道:“我上面有六个哥哥,我爹管我叫阿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烟花落处前尘起 二 津州府尹 “冯大人到了。”门房悄来通报,“与孙师爷便服过来的。刚请了夫人示下,已备下茶点,请至后院凉亭了。”程墨方听闻,随手将红纸袖在袖中,叫了方才栓牛的伙计,绕过屏风自大堂后门出去。 二人行至后院花园游廊之上。因素知程墨方和善,又见四下无人,伙计便忍不住问道:“老爷,外头都议论呢,怎么老爷单单对个放牛的小叫花还这般客气?” “这里头有个缘故,”程墨方笑道,“前日里夫人在龙潭寺上香,偶遇一游方高人,说是今日开张之时,无分尊卑,切不可目中无人。如此便可化解一场血光之灾。” 伙计听闻,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连连称奇。 却说这位来访的冯大人,乃是陵溪知州冯亦铎。 只因新任的津州府尹,圣眷正隆,年岁轻轻官拜正三品,如今更是奉旨南巡,不日即到陵溪,沿途官员纷纷绞尽脑汁投其所好。 冯亦铎只是个从五品的知州,自然也不敢怠慢。但因与这府尹大人素无往来,苦思冥想不得章法。最后还是师爷给了个主意——打听到这陈府尹是京中人士,京中显贵十之七八喜欢附庸风雅,送些个古董字画,应是不会出错;而刚开张的墨方斋老板程墨方,可巧早年间曾在京中有些游历,偏偏又是做古玩生意的,到他这里寻两件古玩,最合适不过。 程墨方初来乍到,虽与这冯知州并无交情,却也不好推脱。 日头已近正午,派去前院打探的丫鬟匆匆赶来回话:“听那冯大人口风,应是不知道岑少爷与咱家老爷相识。少爷随了陈大人,再有个三两日便到了。” 月洞门内软榻上一个弯眉细目的中年女子,正是程墨方的夫人,听罢点点头,又吩咐丫鬟:“请锦姑娘过来吧。” 程夫人祖籍亦是京中,系将门遗孤,娘家姓苏,未出阁时名唤苏琴,两个弟弟,大弟早夭;二弟苏岑,年初刚刚升了参将,开春时本应出征北地,只因津州府尹陈书禾力荐,便先随了他一道南巡。此番途经陵溪,定会来探望家姐。 一时间小丫鬟打起帘子:“锦姑娘到了。” 进来的素衣女子正值妙龄,容貌姣好身形秀丽,面上带了淡笑,挨着程夫人坐下。 程夫人摒退了下人,拉了她的手笑道:“暮锦,天这么好,也该出来走走。等府里忙过这阵,咱们便出城去踏春。” 见那阮暮锦似是意兴阑珊,程夫人接笑道:“对了,说个笑话儿你听,刚才前边小五来报,说老爷请了个放牛的穷小子写了一个字,你道是个什么字?” 阮暮锦只是淡淡陪笑。 程夫人便叹:“你也该适当开解开解。咱们女人家,管不得外头男人们那些事。多想也是无益,还是寻个好归宿,相夫教子才是正经。如今你既在我这住着,我替你做主。” 阮暮锦听她说得直白,倒也不像小儿女那般佯装嗔怪,只低声道:“如今并不奢求父亲兄长翻案,只盼我自己能平静度日。现下这情形,旁人躲还来不及,怎会招惹麻烦上门?我只怕,只怕传出去拖累了琴姐姐。” 程夫人摇头笑道:“这个放心,我自有分寸。前些日子跟你提到舍弟苏岑,你可还记得?” 阮暮锦诧异道:“不是说岑公子春上已随军开赴北地。。。。。。” “谁说不是呢,本来就走了的,谁想得了新任津州府尹的举荐,奉命跟着南巡了!可不就是天注定的姻缘?” 阮暮锦这才带了几分赧色:“话虽如此,只是暮锦带罪之身,岑公子又是官家。。。。。。” 程夫人正色道:“所以才先对你讲明。阿岑自幼习武,将来也必在军中。他也算略通文墨,不似那等孔武匹夫。到时相看之后若真的中意,想来日后随他驻镇边疆,风餐露宿,会吃不少苦头。不过,当真能远离了这是非之地,看似吃苦,实则也是大幸。” 阮暮锦仍无法释怀:“姐姐真心待我,我自然明白。只是岑公子年纪轻轻便得了府尹大人赏识,日后必定前程似锦。若是寻个官家女子,也能添些助益,不像我。。。。。。” “既连姓氏都已更改,”程夫人打断她,“如今你便是我族中远亲,那些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当日王爷对我苏家有恩,幸而无人知晓;如今若能结下这桩姻缘,便算是阿岑报了恩,全了家父临终之托。” 阮暮锦听闻,立时跪向塌前。程夫人忙搀她起身,她却执意不肯:“姐姐且听我讲——既如此,只要岑公子不嫌弃,我此番便随他去,今世做牛做马也是甘愿。他日父兄若得翻身——” 程夫人用帕子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说。快快起来,让下人瞧见不成样子。” 阮暮锦听她如此说,这才起了。 程夫人拉了她坐下,重又笑道:“若说媒人,这府尹陈大人也算一位。若不是他,阿岑现在早就去了北地,哪还有机会让你二人相看?说起这位陈书禾大人,也是京中人士。大约你先前在北边也早有耳闻吧?与阿岑倒是旧识,年岁相若,京中才子,远近闻名呢!”程夫人说得兴起,未留神阮暮锦神色已变,仍继续道,“只是没想到,突然便得了圣上如此的隆宠,平步青云,连阿岑今次也多亏他提携。如此看来,果然是圣意难辨。” 阮暮锦低头不语。刚好这时前院有家丁来传,说是程老爷请夫人到前廊凉亭见客。阮暮锦便借这当口起身告辞。 出得边厅,阮暮锦摒退了跟着的丫鬟,沿着花荫一径走去,只觉心跳如鼓,脚步虚浮。回头见那丫鬟一路分花拂柳的渐渐走远了,人便跌坐在路边假山山石上。周围雀鸟啁啁啾啾,花香浮浮沉沉,明明是满园生机,落入她眼中,却是死灰一片—— 书禾,书禾,难道真的是你? “陈书禾——”银牙暗咬,待要落下泪来,眸光中却生出一丝阴狠决绝,手中花枝应声而断。 不远处矮墙之外,茂密花树枝桠之上,青衣少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夜半。 除却遥遥几声犬吠,小镇笼在一片沉寂之中,大小街巷空无一人,生生辜负了这好月色。 角门上守夜的家丁早已睡眼惺忪,哪还留意得到墙头闪过的瘦小身影,正猫儿一般掠过屋脊。 南方水乡屋舍,精细有余而大气不足,程家三进庭院,逡巡片刻便被摸了个清楚——月光照在少年清秀的面上,正是白日里那放牛的阿七。 庭院中树影斑驳,夜色正好。阿七坐在园中一株樟木枝桠上,向怀里摸出样东西,却是一小块饼,不慌不忙啃了半天。直啃得口渴,才想起身上未带水囊,于是将饼仍往怀里一塞,拍拍襟上的饼渣,起身攀上花墙,想去灶间寻水。 此时却似听见外头路上传来嘚嘚马蹄声,由远及近,暗夜中分外清晰,不多会儿便在程宅角门外驻下。 “来得真是时候!”少年翻翻白眼,打消了找水的念头,转而藏身在前厅屋角。 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身量修长,一袭黑衣,下马后叩响了角门上的铜环。 很快便见家丁提了灯笼,披衣开门,引那男子入前厅来。稍后程墨方也赶至,先与那男子寒暄几句,便吩咐将门窗关严,遣退了家丁。阿七在屋角听不真切,见家丁提着灯笼走远,便屏住呼吸,闪身到窗前,猫在窗下偷听。 谁料房内二人言谈间全无重点,只听得男子正是程墨方的妻弟苏岑,又断断续续听那男子说自己为探望家姐,日夜兼程才先行赶到陵溪;府尹大人一行还需三五日光景——除此也未多谈,程墨方便嘱咐苏岑早些歇息,大声唤家丁过来。 阿七不免有些失望,闪身躲回屋角背光处,眼见着程墨方自行回房,苏岑也被家丁引去西院客房。 一时间院中又安静下来。阿七待要离开,想想又觉心有不甘,便悄悄潜入西院。 谁料这苏岑虽行伍出身,但毕竟是富家子弟,生在太平乡里,衣食起居倒也讲究。阿七舔破窗纸眯眼看进去时,却见房中木桶里加了热水,旁边立了一个执灯侍女。那苏岑正低眉浅笑,任由另一名侍女纤手游移,为自己除去素色中衣。只听那执灯侍女娇声笑道:“公子还不知吧?此番来,是要讨了佳人回去呢!”另一名粉衣侍女嗔道:“就你话多,夫人嘱咐过的,要亲自告诉公子。” 灯下看时,苏岑生就一双桃花目,容色轻佻,随手撩起执灯女子散在肩头的一缕乌发,“当真要讨,我便问夫人要了你去!” 真真可惜了一副好皮相!窗下阿七摇头暗叹,舔了窗纸更觉口渴,思量一回不如还是先去喝水,暂时略过这活春#宫也倒罢了,于是悄悄离开。 人还未出西院,忽又想着既有如此月色,何不在园中逛逛?正自琢磨,突然间惊觉身后有异,未及多想,飞身便逃。 那苏岑竟早已觉察有人暗中跟随。 阿七一边拼命逃窜,一边暗悔之前大意轻敌。 初时一追一躲,苏岑也不出手,只缠得对方无法脱身。不多时阿七便体力不支,一个不留神,生生被苏岑扯住脚踝,从墙头直扔下地来。 重重跌在墙下,后背剧痛难忍,阿七暗暗叫苦,不知该立时装死,还是另寻蹊径、与敌人周旋。 苏岑手上并无兵器,又见对方身量短小,倒像个孩子,便上前捏住阿七的喉咙,沉声道:“还敢装死?” 阿七果然应声而起,顺着对方的手势抬起尖尖的下颌,一双媚眼堆了笑,开口却是:“苏公子——”似是童音,清脆婉转。 苏岑一愣——本还以为是个探子,如此看来,都道南方达官贵人之中男风盛行,莫不是程家搬来时日未多,便也私养了娈童? 阿七见苏岑神色一滞,便不急着脱身,反倒就势歪在他怀里。 苏岑脸色立变,手上正要发力,忽闻一阵异香,接着便是短暂的昏眩。待醒过神来,月色中看得分明,那少年早已跨坐在墙头,正不知死活的冲自己扮着鬼脸。 苏岑不由得恼羞成怒,但料定对方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便指着阿七喊道:“哪来的小贼,快给我下来,不然还有你好看!” 只见墙头上的少年微微一笑,立时从怀里摸出一样暗器朝自己掷来。苏岑扬手接住,冷笑,“还有什么把戏?” “没了!”阿七说着,翻身跃出墙去。 苏岑这才觉得手中不对,抬手看时,两指间堪堪夹着的,竟是半块啃得不成样子的面饼,更是怒火中烧——分神的片刻功夫,抬脚再去追时,哪还见得小贼的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烟花落处前尘起 四 锦瑟思华年(1) 此时京中,依旧春寒料峭。 正午白晃晃的日头,照得城中积雪初融,倒比隆冬里下雪时更冷上三分。 唯有绣红阁暖房之中,才称得上春意满满、花团锦簇。十余舞娘身披霞色薄纱,轻点足尖,在暖阁中央洁白的皮毛毯上旋转。衣袖裙摆携着阵阵香风上下纷飞,几欲碰触到看客的鼻尖,搁在往常,一众酒客早已心猿意马,更觉阁中烦热难耐——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场,引得多少富家子弟一掷千金! 而眼下,最华美的暖阁,最精挑细选的舞娘,却生生成了陪衬。席间三名年轻男子,或由身旁美女把盏,或是自斟自饮——端坐西首的,一身绛衣,与另两人不同,无女子相陪,且面前矮几上只设了一壶淡茶。 上首的少年俊美中略带些稚气,却是衍帝的次子赵晅——此刻正悄声笑对身侧的男子道:“都说三哥结交的人有趣,我可再不信了!” 被晅称作三哥的男子就着美女擎着的酒杯,一饮而尽,方道:“陈兄不日便要离京,哪像我们这些闲人!” 此人便是北衍宁王世子赵暄。暄晅二人虽形容略有相似,风姿气度却全然不同,若再与那绛衣男子的清隽洒脱相较,世子神色中偏偏多出几分散漫。 天下正值盛世,却也纷争不断。此时居于中土者,国号为“衍”,国姓“赵”,都城设在偏北的京中,异邦多称“北衍”。赵衍土地丰饶,易于农耕。衍国之北,则是极寒且干燥的祁国。 衍祁之交,是一片广袤戈壁——北地。两国争斗,多半为了散布在北地的零星草场。这些草场,祁人称之为水甸子,是戈壁中放牧牛羊的水草丰沛之地。 如今赵衍皇室子息单薄。除去衍帝长子昳、次子晅,便是入狱的宣王及其子旸,此外还有先皇第三子宁王、宁王世子暄。皇族宗室之中依次排下来,赵昳年纪最长,旸次之,暄再次,晅居末——因而赵晅为掩饰身份,人前称暄为“三哥”。 而那绛衣男子、晅口中的无趣之人,正是上任不久的津州府尹,陈书禾。 那陈书禾眉目疏朗,神采中天然一段清逸之气,身处举目暖玉温香的暖阁,却倒像在高山清涧之中,独自听琴品茗,满室香花始终不曾入了他的眼。 这时晅身旁的女子忽打了个手势,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也停了舞,悄无声息的退下。 果听晅不耐道:“都下去吧。” 于是一众乐师也排成一列,自那五彩斑斓的琉璃屏风后面鱼贯而出。 “且慢。”却见暄执杯在手,闲闲问道,“奏瑟者何人?” 便有一名上了年岁的妇人上前一礼,“回公子,正是奴家。” 暄微笑道:“若是离了这里,去我府中教习乐女,你道如何?” 那妇人又是一礼,“若真能随公子离了这里,自是奴家的造化。” 见她举止不卑不亢,答得干脆,几名陪酒姬人不由得纷纷冷眼看她,偎在暄怀内的女子,更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暄稍一抬手,身后一名随从便在众女子的惊诧中,引了那妇人出去。 暄拂开缠在自己身上的两名女子,“你们也下去。” 一时间暖阁中只剩下这三人。 晅便笑道:“原想着,此番为陈兄践行,王兄必有梯己话要说,故而遣退了他们。” “我是怕殿下被闹乏了,索性让她们都下去,说话也清净。”暄说着,又对陈书禾笑道:“依陈兄看,方才那妇人技艺如何?” 陈书禾淡淡一笑:“人都被你要去了,倒问起我来?” 暄接着道:“较之陈兄自是远远不及,不过若要教习乐女,倒还罢了。” “怪道连父皇都说三皇叔府中歌姬乐人出色。”晅笑道,“但凡王兄看上眼的,必是不俗。”边说着,神色黯了黯,低叹,“想不到刚刚这瑟师也是女子。若说京中琴技超群的女子,当日绫姐姐也算一个。虽然她多是用琴,其实瑟艺也是一绝。。。。。。”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附在晅身侧耳语几句。晅无奈对另两人说道:“竟又走漏了风声,母妃命我速速回去。好容易出来一回!”长吁短叹一番,告辞匆匆离去。 暖阁中只剩暄与书禾,一酒一茶相对,半晌无话。 终是书禾先笑道:“听说你前些时日奉皇命前往津州,且不提差事办的如何,倒捧了个谭家园的新角——都道宁王世子既好女色又爱南风。如今瓜田李下,岂不叫人以为坐实了传闻?” 暄明知书禾是有意绕开,当下微微一笑:“如今这玉娘我会替你好好照管。当真日后能寻回绫菲,也算你不负她的一番情意。”见书禾神色似有些郁郁,便劝慰道:“寻人非一朝一夕,还要从长计议。你此次南下,不妨暗中打探打探。” 书禾淡淡道:“事已至此,果真寻到又待如何?所谓情深缘浅,不如就此丢开吧。” “倒是我多事了。”暄笑了笑,话音立转,“真是羡慕陈兄,得了如此美差——三月间南下,风光必是美不胜收,只怕这京中旧事,很快便忘怀了。” 书禾微笑道:“漠上风沙,孤烟落日,自有另一番景致。” “陈兄真会说笑。祁国郡主岂是那么好娶的?一面虎视眈眈,一面虚与委蛇。圣上下旨命我前去迎亲,不过是担心储君成为质子罢了。”暄笑叹,“如今祁王冒鞊刚刚即位,必不愿大动干戈,却又不肯直接收兵,势必要讨点好处回去。可怜我此番北上,吉凶难料,即便带了这郡主回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倒生生耽误了下月的花魁大选!” “此言差矣。”书禾道,“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外戚当道,任肖二妃争得不可开交,皇族内还有几个可以倚仗之人?之前你也太不成样子,圣上是有心叫你历练。隋将军此次同去,必能护卫周全。此事办得漂亮,功劳不啻于五年前任靖舟大破西炎,此后进爵封王,才不致落人口舌。” “进爵封王?哈哈哈——”暄忽然大笑,语气带了三分戏谑,“这才几日?当初宣王如何?旸王兄如何?书禾,绫菲还真是错看了你!” “我当然知你志不在此。”书禾淡笑道,“宣王之事,非你我可妄言。如今之势,非进即退,已然身在其间,你以为如你这般整日流连声色,便能置身事外?” 暄神色愈加散漫。书禾接笑道:“此番劝你浪子回头,倒非王爷之意。不过知子莫若父,王爷听闻祁国郡主容色昳丽,特命我好生嘱咐你,万万不可招惹那未来的太子妃,坏了我朝大事。” 暄眉梢一跳,淡声道:“父王还真是神思缜密。” “如今倒有一人,参将苏岑。此人文武兼俱,与我也是挚交。”书禾话锋一转,“当日殿上极力荐他随我南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五日前他已先行离京。待我与他在陵溪汇合之后,便会派他北上,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陈兄了。”赵暄语气轻飘,随口说着,轻击两掌,刚刚退下的姬人们便重新进入暖阁。 “媚九,方才你说新排了个什么曲子?”只见那赵暄眼梢狭长,眸光微转,斜斜瞥向站在最前的彩衣舞娘。 “回公子——是‘陵洲采莲曲’。”媚九人如其名,妖娆妩媚,见暄点名唤自己,面上更添了颜色,声音也透着三分媚气。 暄笑着稍一欠身,“采莲陵洲,好,就这支!” 一时又是曲乐悠扬,舞姿婉转。红袖翻飞间,书禾似乎不比方才,有些敛不住心神,终是摇头一笑,执起面前的茶杯,如饮酒般将淡茶一口饮尽。抬眼再看之时,自己的轻微失态,已悉数落入暄眼中——只听暄扬声笑道:“来人,给陈公子换酒!” 陵溪城内,由城东至东南,沿河两岸杨柳掩映处,俱是勾栏瓦肆,日日笙歌,彻夜不息,河水中似乎都带着一股风尘女子的脂粉气。水道开阔处,桥畔散布着数只画舫,均布置了彩灯红绸,装饰一新。有歌妓伴着琵琶,轻声吟唱——细细辨来,正是那支“陵洲采莲曲”。 画舫中一时曲终,客人抬眼望去,只见这女子眉眼清淡,倒是堪堪一点朱唇,令其增了不少颜色。 女子见苏岑打量自己,含笑低头,“公子,曲子可能入耳?” 苏岑微微一笑,饮一口酒,对着身后:“赏!” 白净小厮便上前将一块银锭递入女子手中。 “谢公子!”女子抱了琵琶,躬身退下。 白净小厮着急道:“公子,怎么就不听了?这里头的姑娘弹的可是时下最新的曲子。” “就连我们阮姑娘也说好听呢!”胖小厮插嘴道。 “阮姑娘?”苏岑疑惑道。 “公子竟不知?阮姑娘就是如今借住在咱们府里的那位。”白净小厮赶紧凑上前,“小的偶在外院角门上瞥见一回,真真是一等一的人品!别说主子,就连她跟前的小丫头韵儿。。。。。。” “哦?这阮姑娘,叫什么名字?”苏岑打断他。 “听内院红珠姐姐说,叫什么暮锦。” 苏岑心下明了,便不再多问。 白净小厮接着笑道:“若论起阮姑娘的品貌,与公子倒是相当。夫人怎么不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事。” 苏岑瞥他一眼,摇着折扇起身,“还有什么好去处?前头带路!” 胖小厮赶忙先跑到甲板上,招呼船家靠岸。 白净小厮苦了脸道:“公子,带您转悠了四五日,这陵溪城中,除去酒肆赌坊不算,莺莺燕燕的,就没一处可心的地方?” 苏岑恍若未闻,立在船头四下打量,突然回头吩咐道:“你二人先回去吧。” “公子,使不得,临来前夫人交代过——”胖小厮赶紧追上去。 苏岑却拧眉将他二人一瞪,径自上岸离开。 已是掌灯时分,天色很快暗下来。苏岑游荡一番,寻了间酒肆,进去要了间上房。 店小二将酒菜送至房中,苏岑便自斟自饮起来。不多时酒坛见底,人望去也带了七八分醉意。摇摇晃晃来到窗边,只听窗棂外扑扑作响。夜色掩映下,却是一只灰羽红爪的鸽子。 将鸽子抓起,摘下鸽爪上的细竹管,取出字纸看过,此时越发觉得酒气上涌,掩窗自去榻上和衣而卧,不多时便有鼾声渐起。 四更光景,远远传来嘈嚷人声,细听却又听不真切。 其实苏岑并未睡着。此时翻身下床,往窗外看时,只见西南方天际竟隐现火光,心中一个激灵,暗道不好! 飞身下楼,朝着西南一路飞奔,到得跟前,火光果然便是从程府后苑发出。 合家女眷此刻正聚在前门空地上,无不惊慌失措,看着程墨方指挥家丁们救火。四邻青壮男子也纷纷出手相救。 苏岑快步赶至人群跟前,见姐姐惊魂甫定,便沉声问道:“如何就走了水?” 苏琴含泪摇头,“说来也怪。睡到夜半,只听外头有人叫嚷,才知竟是后苑走水了!” 苏岑环顾四下,“家眷可都在此?” “刚叫红珠去清点。”苏琴说着,扶了身旁丫鬟的手,叹道:“幸得发现及时,应是没有落下的。” 这时却见苏琴的贴身丫头红珠急急过来回道:“夫人,不好了,单单少了暮锦姑娘和韵儿!” “什么?”苏琴一惊,仓惶回头去看弟弟。 苏岑见姐姐这一惊非同一般,便道:“许是人多挤散了,我带人四下找找!” “阿岑!”苏琴抓住他的手臂,人抖得如筛糠一般:“她在后苑落霞轩,莫不是、莫不是。。。。。。” “姐姐莫慌,我寻她们出来便是。”苏岑边安慰姐姐,边伸手拦住拎着水桶急匆匆往里头跑的家丁,命他将水泼在自己身上。 家丁也顾不了太多,依言照头泼将过去。 苏岑被冻得一个激灵,人声鼎沸中耳边却传来姐姐梦呓一般的低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由得心下凛然,来不及细问,随手扯过身边小丫鬟腰间的汗巾,浸透水蒙在口鼻上飞身而去,留下那丫鬟兀自飞红了双颊。 前院火势虽早被控住,后苑落霞轩却已然不保。 苏岑赶至,却见那木石小楼烧得噼啪作响,火舌窜至二楼,十数名家丁合力扑救,依旧无能为力。 苏岑料想卧房应在楼上,便攀上屋脊,进得楼中,满眼滚滚浓烟,哪还有阮暮锦和丫鬟的影子? 楼梯处通向一楼的木扶梯早被烧得面目全非。情急之中纵身跃下,一楼亦是一片火海,门扇几乎全被烧光。火光中只见门外几个家丁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唤苏岑出去。此时一根梁木正正自头顶砸下,苏岑闪身躲过。再顾房中见确已无人,便快步奔出楼去。 那厢苏琴正带了丫鬟跌跌撞撞自前院赶来。苏岑忙上前扶住,“姐姐莫慌。刚仔细找过,里头并没有人,应是逃出来了!” 苏琴听闻,面上惊惧之色却丝毫未减,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半晌,终是颤声吩咐下人:“带公子去更衣。” 西院并未着火。苏岑见宅内各处火势渐微,便自去换洗。 进得房中,燃起灯烛,抬眼便见案上那洁白莹润的羊脂玉佩,不由得心下恍然。手中端详片刻,疑窦渐生——这火起得蹊跷,莫非阮暮锦竟与小贼有关联?自己在陵溪城中闲逛了这四五日,那小贼竟狗胆包天,暗中跟了自己四五日。今日原本施计想引那小贼出来,没成想竟反被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 一念至此,不由得既惊且怒。 陵溪城外,青竹坡。 白日里竹林葱翠,流水潺潺,原本是游春踏青的好去处,如今暗夜之中,却显得影影绰绰,有些阴森可怖。 林间空地上燃起小小一堆篝火,少年和一名年轻女子围坐火边。 正是阿七与阮暮锦。 苏岑猜中了十之八九——阿七跟了他四五日,趁他今晚宿在客栈,便悄悄潜进程府,放火烧了暮锦住的落霞轩,又扮成家丁唤众人起来救火,趁乱将暮锦迷晕,放入佯装运水的木桶之中,用板车运出了城外。 只因阿七无意中得知暮锦竟是宣王之女赵绫菲。绫菲曾颇得当今太后宠爱,时常被招至寝宫弹琴叙话。京中望族私下都道这宣王之女,日后必会被破例封为公主,风光出嫁。 阿七正是看中这阮暮锦曾经常出入宫禁,熟知内中情形——阿七不久便要潜入皇城,得了她,必大有益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烟花落处前尘起 十一 惟叹终身误(4) 服过药,半睡半醒之时,床帐被人微微掀起,似有一个言笑晏晏的年轻男人,一袭素锦衬袍,前襟微敞,乌发垂肩。只见他手指修长,轻轻拈起阿七散落在锦被上的一缕长发,一双灼灼桃花目,眼波滑过阿七面上——周遭隐隐有氤氲的酒气,阿七不知为何便垂了眼,不敢和他对视——只听那男子轻笑着缓缓开口:“。。。。。。我知你便是云七——” 阿七立时惊醒,后背冷汗涔涔,小腹略有隐痛,身上倒轻便了许多。赶紧披衣起身,撩开床帐向窗外看时,天色已微微发青。 轻舒一口气,梦境中的情形已然模糊,扬声唤人进来,心中兀自带了几分怔忪。 简单洗漱,湫檀端了药送至外间。 阿七过去接了,捏着鼻子喝尽。这时因房门半敞,便见修泽推门进来。 阿七忙起身笑道:“亓兄的医术越发进益了!今早再服这一剂,小弟便可启程了。”说着主动将手腕伸到修泽眼前,又问:“继沧可醒了?” 修泽淡淡道:“热度退了些,神志却不清明,还要静养。”抬手按在阿七脉上略试了试,面上却隐隐生出疑色。 阿七正待开口,突觉有异,心念一动,见湫檀仍立在旁边,便道:“姐姐先下去吧。” 房中只剩他二人,阿七便有些局促,讪讪开口道:“亓兄时间金贵,不如——”一面说着,见修泽转过身去,似是要走,忙低头扯过身后衬袍下襟,不看便罢,入目却见一点暗红,心中惨呼不好。 只听修泽背对着自己,语调平静:“可是葵水?” 阿七一愣,登时语塞。 修泽似是想到什么,拧眉不耐道:“你自己也不知?难道竟是初至?” 阿七越发窘迫,只得低声承认:“。。。。。。是。” 修泽便要推门出去,阿七急道:“亓。。。。。。修泽!”被窥见了底细,再唤他“亓兄”实在不妥,顾不得羞怯,接着道:“你既知道了,怎能坐视不管?” 修泽便转过身来,淡淡扫她一眼。 阿七面上作烧,但仍是故作镇定:“一则,万万不可告诉别人;二则,遣人去绮桐馆,让浦儿送我的榆木匣子过来!”见修泽一脸的无动于衷,阿七少不得陪笑加上一句:“今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 不等她说完,修泽便掩门出去。 阿七哭丧着脸,坐立难安,想要去瞧继沧,又不敢乱动,只能耐着性子等浦儿。 不多时湫檀按着昨日修泽的吩咐,送了清粥过来。见阿七并未更衣,仍只穿了衬袍端坐在桌前,便诧异道:“公子不去院中走动走动么?” 阿七也不答话,单手托腮,无精打采的翻着桌上的册子,却是一本描绘江南诸县风土人情的白描本子。 湫檀将饭食摆好,又将房中炭火拨旺,方凑过去笑道:“这还是先前我们公子从靖南带来的。” 湫檀原是修泽带来的,阿七知她口中说的是修泽,便随口问道:“修泽何时跟了崔先生习医?” 见阿七问起,湫檀答道:“若论医术,亓公子自幼便十分精通,如今为何拜先生为师,奴婢也有些想不通。” 阿七便好奇道:“我听继沧说过,你自小跟着修泽,为何称呼起他来,倒如此生分?” 湫檀便道:“只因亓公子如今师从先生,便认先生为主。先前老家的称谓,公子命奴婢一并改了。” 阿七听她如此说,倒来了几分兴致:“我只知修泽祖籍靖州,如何却到了这里?” 湫檀笑道:“这其中的缘故,奴婢竟是不知——七年前奴婢初来陵溪时,才将将十一岁,只知跟着主家迁到此地;亓公子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和七公子现在差不多。” “哦,那老家可还有什么人?”阿七又问。 “有老爷并两位夫人。还有一位大公子,是亓公子的兄长,二人年岁相当,只差个几日光景,是大夫人产下亓公子没几日,老爷从外头抱来的,为老爷外室所出。那时老爷也不忌讳被下人知道。奴婢隐约记得,大公子十一二岁便外出游历,经年也不归家。”湫檀说着,面上现出几分赧色,掩唇笑了笑,“前一二年,大公子倒是来过陵溪。经年未见,形容品貌,相较七公子你,也不差什么!” 阿七原本听得有些呆呆的,见湫檀突然提及自己,脱口便道:“如何都与我作比!” “哦?”湫檀便笑问:“还有谁能与公子比?” 阿七此时才觉失言,讪笑一声作罢。 。。。。。。浦儿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有人叩门。披了衫子出来,却见廊上立着一名清隽男子,素色长衫,书生打扮——正是亓修泽。 浦儿吃了一惊,忙上前请安。 待修泽说明来意,浦儿虽觉得蹊跷,却也不敢多问。忙忙的穿戴好了,去阿七房中取了先前收拾好的行装,并一只带锁的匣子,拿布包好,跟着修泽自后门出了绮桐馆。 见修泽独自骑马而来,却另备了一头青驴,浦儿不禁喜形于色,“还是公子想得周全!若是往马厩牵马,被明姐姐知道了,断不肯放小的出门!”一面说着,将布包背在身后,手脚并用爬上驴背。 二人出了东门,修泽似是随口问道:“你是随继沧来的?为何倒是阿七与你厚密?” 浦儿见修泽竟不似往日那般冷淡,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忙不迭回道:“小的是跟七公子的。继沧哥哥向来不用人服侍!七公子便收了小的做跟班。好在跟了他,正经学了好些本事——我们公子点子最多,起先我们在津州老宅子里住着,就没有不被他捉弄过的!”那浦儿一提起阿七,口中滔滔不绝,一时说得兴起,连先前跟着阿七爬墙上树,捉鸟摸鱼的事也一一抖了出来。 直说得口干舌燥,抬头见修泽神情有些古怪,浦儿赶紧打住。不料修泽却淡淡道:“只管接着说。” 浦儿更是来了兴致,“我们公子独自出来这两年,多是继沧哥哥跟着,所以数他吃的苦头最多——就比方说,现今缃葵恼他,恰是我们公子的缘故。” 见修泽没发话,浦儿便接着道:“此事说来话忒长——还在老宅住的时候,有一回半夜,七哥哥猫在缃葵房角偷听了半日,把她房中秦姑姑刚做好的什么东西给偷了来,又使了个法子栽赃到继沧头上。缃葵现在还不待见他呢!”说起当时的情形,浦儿喜得兀自拍着手,忽又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背后,“我昨晚回来,见这匣子还在,便知七哥哥还未启程——也不知那时究竟偷了什么宝贝,锁在这匣中倒有两年了,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浦儿说到此处,不免有些得意,“除了这个匣子,七哥哥从来也不瞒我什么!” 修泽听了,淡淡道:“快些走吧,只怕你七哥哥等这匣子等得紧呢。”说着口中轻喝一声,马儿便疾跑而去。 陵溪城北公馆,原是一处江北周姓盐商的私宅。这盐商早年自西北西南贩卖私盐,后又花重金疏通关节,向官衙领取了盐引。积累下不菲家业之后,举家迁至陵溪,在陵溪城北兴造了大大的一处宅子。不想时值当时的储君,也即如今的衍帝南巡,瞧见了这宅子,不知为何竟是大大的不悦,返回京中便寻了个罪名,命人将盐商重办了,还牵连了不少地方要员。这新建的宅子自然也充了官,之后又作了接待往来官吏的公馆。 当日已是日上三竿,陵溪知州冯亦铎正经在公馆前厅外跪了大半个时辰,即便三月天的和风暖阳,额上仍止不住的冷汗涔涔,又不敢抬头张望,只得向袖中取了帕子,擦了又擦。 这时厅中走出一名灰衣随从,正是陈书禾身边的侍卫赵坤。冯亦铎只听头有人潜入会馆,只怕那绮桐馆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书禾犹疑道:“你是说绿绮?她当日既肯帮我——” “小弟说的自然不是绿绮姑娘,”苏岑摇头道,“而是另有其人——我来陵溪这几日,前后遇了几件蹊跷事,只怕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书禾便道:“昨日动过的册子,多是我亲自誊录的折子上所参的官员。这些人多是互相诋毁,言之无物,即便被贼人看了去,也无甚损失。怕只怕,贼人来意不是为此。事到如今,他们也露了马脚,我们不必打草惊蛇,临走时只将这边交代好了,说不定日后还有大鱼。依你看,幕后却是何人?” 苏岑迟疑道:“宣王虽败,却毕竟羁押待审,许是仍有余部心存不甘。再者,虞肇基曾是宰辅大人的门生,怕是事先得了些消息。” 书禾沉吟道:“只是。。。。。。我们行事隐秘,他又如何得知?” “几日前,我曾两次拿了一个探子,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苏岑道,“不料这小贼甚是狡猾,两次让他逃脱。他曾招认说自己是冯亦铎所派,依我看却是未必。” “不错。冯亦铎虽贪婪歹毒,却并非深谋远虑之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书禾又道,“世子月末便要启程,你可早做北上之备。”见苏岑有些郁郁,便和言道:“前些时日你说有私事尚需打理,如今办得如何了?” 苏岑淡淡道:“是有些琐事。家姐交代说她自会处理,让我不必分心——如今我并无头绪,倒也罢了。” 一时间两人作别。苏岑牵了马,仍自后门出去。因方才书禾问起,心中便又念起阮暮锦走失一事——苏琴虽焦急悲痛,却不肯让弟弟插手查探,亦不肯道明缘由。苏岑素知姐姐脾性,也不好与她争执。原本自己对暮锦并无他想,如此一来,不知出于愧疚,抑或疑虑,倒镇日记挂在心,如鲠在喉。 一径想着,抬头只见行人渐多,路边也多了不少卖香烛贡品的小贩,不知不觉间却是到了龙潭寺。日头正好,寺门前熙熙攘攘,道旁候着许多轿夫,守在自家轿子跟前——应是有不少富家女子前来礼佛进香。 苏岑下了马,刚走出一段,却见不远处的几名轿夫有些面熟,正是程府的家丁。苏岑便走上前去,那几人亦认出苏岑,赶紧过来请安。 苏岑便问:“可是老爷陪夫人过来了?” 其中一人便道:“只有夫人并红珠姑娘来了,正在里头上香呢!” 苏岑便将马交到那家丁手上,独自进了寺中。 入目便见古树参天,遒劲苍翠,颇有几分意趣,四下里闲逛一圈儿,引来颇多年轻姑娘的频频顾盼。寻了半日,方见正殿殿角支了一张竹案,却是位游方僧人。苏琴端坐在案前,屏息凝神,正听那老僧讲解。 苏岑走上前去,只听那老僧缓缓道:“。。。。。。所谓火能克金,如此便算是应了劫——施主府上一场无妄火灾,倒将这血光之灾化解了。” 苏琴面色凝重,连连点头,苏岑便向她身旁坐下。 苏琴这才惊道:“你来了?如此倒正好——大师的签最是灵验!”说着对那老僧道,“大师,这是胞弟,即日便要远行,在大师这里求上一支签,还请大师拆解。” 苏岑虽不以为然,却不忍拂了姐姐的好意,闻言便与那老僧见过礼,当真取过签筒,掷出一支签来。 苏岑自是懒怠看签,只等那老僧拾起竹签,轻念签上末一句道:“。。。。。。云泥殊路,却叹终身误。” 苏岑不禁失笑,“大师,我求的可是前程,如何听来倒像女儿家求的姻缘?” “无妨无妨,所谓前程姻缘,此一签皆可做解。”只见老僧摇头沉吟道,“方才倒是有位小施主,只说要到京中去,恰巧也求得了这支签,当真世缘前定,终也逃不过的。。。。。。” 苏岑听得早已不耐烦,拿了折扇轻敲额角,信口开河道:“照大师的意思,我与方才那位仁兄是有缘无分,竟生生为他耽误到白头?” 老僧轻轻一叹:“施主竟是个明白人!若日后也能看得如此通透明了,超然事外,定能平安长乐——” 苏琴在一旁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急急追问:“大师所言何意?还望大师明示——” 苏岑笑着站起身,“姐姐如何还不明白?我方才说的便是了。还是快些随我家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白马轻裘漠上行 二 携女同行 前院不大,种了十来株紫叶李,轻风拂过,遍地落英。晃了半日总算碰到个洒扫庭院的小厮——见阿七十分面生,却独自进了前院,赶紧过来问道:“可是七公子?” 阿七点点头,有气无力道:“白先生在何处?” “小的叫青平,公子且随我来——” 阿七便随他进了一间厢房。抬眼却见方才那男子立在房中书架前,正细细打量一件牙雕。 阿七不明所以,只向旁边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跪了,低声道:“师傅。” 白绶安便冷冷道,“先见过程远砚程公子。” 阿七将膝盖挪了挪,正对那男子重施一礼,“阿七见过程公子——” 便听程远砚淡淡道:“这便是那个叫云七的丫头?” 白绶安笑道:“正是。人倒还机灵。” 程远砚将牙雕放回架上,向桌前坐了,白绶安也在下首坐下,开口问道:“最迟昨日便该到的,如何现在才到?” 阿七见他二人谁也没有让自己起身的意思,只得又挪挪膝盖,冲着那桌子伏下身去,“路上出了差错,晚了两日,请师傅责罚——” “以往你就是懒散惯了!”白绶安斥道,“南边却是如何?” 阿七见师傅甚是严苛,不同往日,心中迁怒程远砚,只恨不知他究竟是何来头。当下将陵溪与沿途遇到的情形大致讲明,却隐下苏岑与阮暮锦不提。 此时程远砚说道:“就让她去祁地吧。” 阿七一愣。 “也好。”白绶安道,又吩咐阿七,“如今便换你去吧。休整一日即刻启程。” 阿七一想到苏岑,不禁暗暗头疼,忍不住脱口说道:“听说那宁王世子不过一介纨绔,胸无大志,何况虞大人业已派人过去,我们只等坐收渔利便是,何必再去跟着搅和——” “住口!”白绶安喝断她,“再这般没长进,遣回津州老宅去!” 唬得阿七不敢再多说。 白绶安缓和了口气,“无事便退下吧。” 阿七应了,便要起身,不想酒力药力加之跪得太久,膝下一软竟跌在地上。 不等白绶安开口,程远砚冷冷道:“既是赶路,如何还喝了酒?” 阿七心知自己一身酒气,必是方才在后院被程远砚觉察,便又跪下回道:“路过绣红阁,被拉客的姑娘硬拉了进去——”待将绣红阁之事告知师傅,却唯恐牵连暮锦,索性一并隐了去。 程远砚不再理论。白绶安板了脸,“今次差事若是办得不好,数罪并罚——去吧!” 阿七喏喏应了,慢慢退了出去。 回房抓起桌上的冷茶,痛饮一通,向榻上倒头便睡。 这两年在南边住惯了,倒忘了北方夜间寒凉。未入夜便睡去,睡到夜半,冻得醒了过来。周身冷汗涔涔,手脚冰凉,所幸药力不深,已然散尽。 起身去了院中,朔日无月,星空却也耀眼。 攀上屋脊,遥望正南方的一颗蓝白色星子,继沧曾说过,此星唤作轩辕,是春夜里最光亮夺目的一颗。盯着看得久了,心中微怔——轩辕在南方挂着,苏岑与继沧可离它更近些?想他二人俱是有伤在身,必是不能像自己这般,漏夜看星了。一面想着,仰面枕在臂上,发了一回呆。 此时忽觉身后有异,翻身而起,竟是一只狸猫,足有小狗般大小,瞪着一双琥珀眼,遥遥将阿七望着。 阿七失笑,俯身唤它道:“来,喵呜,来——” 狸猫果真“喵呜——”一声,凑至阿七脚边,弓了身子,喉中“噜噜”轻响。 阿七在它耳后轻轻挠着,笑道:“你是谁家的喵呜?带你去吃些东西可好?”说着便顺墙头跃下,向回廊上拿了只灯笼,径自去了灶间。回头看时,那猫儿果真一路跟着。 灶台上寻了些黍米糕,掰了同它分食。 谁知狸猫只是嗅嗅,却不肯吃。阿七不禁笑骂:“你这死猫,嘴却刁!”便想寻些肉脯鱼干喂它,正自翻找,那猫却突然跃出门外。阿七手上未停,口中兀自唤它:“喵呜——”一面唤着,一面回过身,只见门外三五步立了一人。阿七一惊——这程远砚看似文质彬彬,不成想欺近身前自己却毫无觉察——阿七向来自恃眼光精准,如今竟也看错,不由得心生戒备,慢慢走出门去,施礼道:“程公子。” 远砚怀中正是那只狸猫,原本恁大一只猫,在他怀中却不显。此时又见他指尖在猫背上轻抚,阿七忍不住皱了皱了眉——她平素便有个古怪想法,最恶男子弄猫。 远砚开口道:“白先生说你并无过人之处。” 阿七垂首恭声道:“阿七不才——” “却也无妨——”远砚接着道,“女子若要成事,自可另辟蹊径。” 阿七心口沉了一沉,却也只得接道:“悉听公子教诲。” 程远砚便道:“随我来。” 阿七跟他到了后院马厩。白马二狗将脖颈自栅栏中伸出,阿七抬手将它拍拍。 此时便听远砚问道:“身上可带了兵刃?” 阿七只觉寒意立生,“不曾,放在了房中——” 远砚将墙边叉草的钢叉一指,“用它将这马刺死。” 语气平淡,阿七听了却大惊,“此马甚是温顺乖觉,公子为何要杀了它?” “白绶安最是妇人之仁,果然调教出的徒弟亦是如此。”远砚道,“只管将它刺了——这便是教你的第一件。” 阿七明知此人不可忤逆,仍是将心一横,开口道:“公子深意,阿七铭记于心。只是今日,这马便罢了。” “好。若不肯刺,便将身上的衫子脱了。”远砚又道。 阿七抬头看了看远砚——此人容色清冷,气韵澹然,近乎修泽;而眉梢一段华丽风度,却有几分肖似宁王世子赵暄。 从未有女子目光不躲不避,紧紧将自己盯着,远砚眉峰微颦,正待开口,却见阿七浅浅笑道:“这便是公子所教第二件么?”一面说着,抬手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轻抚至狸猫背上,软软道:“公子难道不知?若要男人真心顺从,欲罢不能——抛却廉耻绝非上策?” 远砚手臂一松,那狸猫顺势跃至地上,即刻又没入草丛。此时远砚抬起她的下颌,唇角轻挽,“果然聪明。。。。。。亦是殊色。。。。。” 阿七盯着远砚,他这微微一笑,令自己联想起南方异域的毒花,妖娆诡异,引人沉迷——忙垂下眼,低声道:“公子谬赞。” 。。。。。。将将天明,阿七与青平赶了驴车,一道进城采买。沿途经过闹市,心知启程在即,不可再去绣红阁犯险,而想到暮锦所托的韵儿与玉娘,如今竟是一个也未寻到,胸中不免郁郁。 走到一处僻静街道,阿七便问青平:“听说昔日宣王府邸气派的很,不知却在何处?” 青平便道:“此去不远便是。公子可去不得,听人说那宅院出了那样的事,又久未住人,阴晦得很!” 阿七闻言,指指日头笑道:“旭日东升,怕些什么!” 青平无法,只得依言将阿七领去。到了偏门,青平道:“正门还远得很,公子可还去么?” 阿七笑道:“我转转便回,你自去吧!”一面说着,见四下并无行人,便翻墙进了宅院。 进去便是后苑,因无人打理,花木早已荒芜,亭台楼阁亦落满尘土,蛛网密布。院落却有五进,当日阮暮锦只说是洗砚阁,少不得一间间寻起。由后至前,复而自前向后,加上两侧偏院,将个阿七累得半死。终是寻到一座破败阁楼,门上封条犹存,牌匾遥遥欲坠,其上正是“洗砚阁”三个大字。 阿七攀上屋檐,向那匾后摸索半日,一无所获。 莫非有人捷足先登?虽认定暮锦不会欺瞒自己,却也只能悻悻离开。低头看看手上满是灰尘,想起后苑有处水塘倒还洁净,便一径向后苑而去。 水塘边长满半人多高的芦苇,阿七洗过手,便将一丛芦苇压倒,坐下歇息。水面却也开阔,风拂过雾霭散尽,水波粼粼,耳边唯有草木簌簌雀鸟啁啾之声,明明是处人工庭院,却因了这份荒凉,平添几分灵气。 忽听水面“扑通”一声,却见不远处一个身着鹅黄衫子的少女正接二连三向水中丢石子。 阿七向苇丛中藏了藏,等了片刻,对方却一蹲身坐在了池边。等了等,打量她是孤身一人,阿七便拂开芦苇走了出去。 少女很快也发现了阿七,见对方与自己年岁相当,又两手空空,当下扬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到这里来?” 阿七反问:“姑娘不也在这里?”见她身量不高,鼻尖小巧圆润,面容甜美,有几分像江南的姑娘,便笑道:“你不是京中人,是南边来的吧?” 少女见阿七笑的好似和风一般,不禁也笑道:“对也不对,我娘是陵南人。” 阿七倒知江北达官贵人有喜好女色的,多在南方买了俏丽女子收做妾室,便当这姑娘是位富家庶女,想想又觉不对,谁家姑娘能独自一人,翻墙进到一处荒废园子? 此时便听少女说道:“你可知擅入此处,是要抓了见官的!” 阿七随口道:“我从陵南过京中来,见此处春光好,翻墙进来瞧瞧。” 对方一听是从陵南来,立时问道:“那你可知道什么消息?” “消息?”阿七一愣。 少女自知失言,低声道:“就是——近来南边有什么新鲜好玩儿的?” 阿七想了想,“好玩儿的却多。。。。。。倒要从何讲起?” “那,可有什么大事不曾?” 阿七暗笑,小姑娘家,什么是大事?口中却正色道:“要说大事,也多得很。头一桩便是皇恩浩荡,春上府尹大人奉旨南巡——” “那是陈书禾!”少女脱口而出。 阿七将她望望,故作惊讶道:“姑娘竟也知道?” 少女微赧,“陈大人文采出众,京中谁人不知——他到了何处?” 阿七捡了只石子在手中上下抛着,如实说道:“我临来时,府尹大人已在陵溪,现下到了何处,却不知了。” 少女一双眸子且明且黯,终是叹了口气,又问:“你说你从陵溪来,却要到何处去?” “祁地。” “祁地?”少女满脸惊讶,“为何去祁地?” “寻亲。” “只你一人?”见阿七点头,少女突然说道,“你带我去吧!” 阿七一愣,失笑道:“带你?若被人发现,说我拐带民女,抓了送官怎好?” “不会被抓。”少女笑道,“带我上路,你必不会后悔!” 阿七笑着摇头:“我若是骗子,你岂不羊入虎口?” 少女却将阿七的手一拉,又摊开自己的手,笑道:“你还打不过我呢!” 阿七见那少女的手心指上有几处薄茧,反倒自己平日不学无术,两手更细滑些,不禁向后撤了撤,“你平素使弓?” “不错!”少女挑眉笑道,“虽不至箭无虚发,却也可百步穿杨!” 阿七闻言,起身便走。却被少女一把揪住后领,“你还没说何时启程呢!” 阿七一脸不耐,“我知你是什么来路?功夫又比我好,带上你岂不受气!” 不想对方十分缠人,软硬兼施。阿七索性不再言语,任由她揪着衣领拉来扯去。少女终是将脚一跺,“我是为了逃婚,就带上我吧,路上凡事都听你的!”说着嘴一瘪,立马掉下泪来。 阿七最见不得人哭,只得敷衍道:“罢了罢了,应了你便是——” 少女立时破涕为笑,“你何时启程?” “今晚亥时。”阿七随口诌道。 “好!亥时,我在这宅院后门等你!”少女说着,起身向院墙走去。 阿七拔脚追上,“哎——我若不来呢?你岂不白等?” “你一定会来。”少女立在墙脚笑道。 阿七冷哼一声,先一步攀上墙去,回头见她仍在墙根底下站着,遥遥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来——阿七皱了皱眉,不情不愿的将手递给她,正待向上拉,却被她猛然一使力,险些拽下墙头。 阿七恨得将手甩开。只见那少女笑道:“如今我更放心了,你虽是个男人,力道却还不及我!” 阿七白她一眼,翻身跳出墙去。 阿七行事向来随性,出了城便将此节丢在脑后。回去收拾停当,时辰已然不早,便骑了白马二狗,溜溜达达沿着城墙向北而去。 过了东门,越走心中却越是不安,终于掉转马头往城中走。 亥时街道上已没了行人。离那宅院一箭地光景,阿七将马栓在街边隐蔽处,悄向后门奔去。老远便见一匹马拴在后门门环上。阿七停下脚步,一时有点进退两难。 对方依约而来,可自己却不能将她带着,一路上终究累赘。正自踌躇,忽听耳侧“嗖”的一声,阿七偏头闪过,竟是一支利箭呼啸而至,箭尖立时没入身旁石缝之中。阿七吓得半边身子冰凉。此时便见那少女从对面矮墙上跳下,快步上前,怒气冲冲:“说了亥时,为何这么晚才来!” 阿七更怒,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尖:“你可知刀剑无眼!” “本姑娘手下自有分寸——”见阿七恼了,少女得意道,“快走吧!亥时三刻便要宵禁,城门也不得出了!” 阿七一听,顾不得别的,赶紧回去找了自己的马,骑马奔出东门。那少女一路跟着,阿七有意将她甩开,不想对方骑术却也不差,所骑的马亦是良驹,到底未能如愿。 跑了倒有小半个时辰。阿七缓缓将马驻了,少女追上来问道:“你叫什么?” 阿七冷冷道:“阿七。” “我叫。。。。。。箴儿。” “。。。。。。” 至此二人结伴前行,那箴儿虽比缃葵温柔些,却也十分有限,沿途最好惹是生非,且任性娇纵,一路下来阿七苦不堪言。 当然此是后话。却说那晚,还未出京中地界,箴儿便嫌赶路颠簸,扯住阿七不肯再走。阿七无法,只得向路边寻歇脚的去处。箴儿又嫌林中湿冷,两人兜兜转转,黑灯瞎火,好容易找到一处村落,寻了一户农家。安顿下来已是半夜。 箴儿不敢独睡,阿七只得与她冒充一对小夫妻。待那农户主人走了,独留二人在房中,呆呆互看了半晌,箴儿分派道:“我睡铺上,你睡地上!” 阿七恨个不住,几欲丢下她自去赶路,再三按捺下来,口中兀自恼道:“凭你这般姿色,送上门来我也不要!” 箴儿气结,使劲拍着炕沿,“你!大胆!” 阿七并不示弱,眼一瞪,“怎样?” 箴儿噎了半晌,“哼,就没见过你这种唧唧歪歪的男人!” 阿七满不在乎的一撇嘴:“也没见过你这种蛮不讲理的婆娘!” 箴儿:“你说谁蛮不讲理?” 阿七:“你说谁唧唧歪歪?” 箴儿:“你!” 阿七:“你才唧唧歪歪——” 箴儿:“。。。。。。你蛮不讲理!” 阿七:“我就不讲理,怎样?” 箴儿:“。。。。。。你唧唧歪歪!” 阿七:“方才说过啦——” 箴儿:“你——” 阿七:“怎样?” 箴儿:“。。。。。。你不是男人!” 阿七:“我就不是,怎样?” 箴儿:“。。。。。。” 年岁相当,一个刁蛮,一个不迁就。于是乎两人一路吵闹不止,诋毁不休。好在吵嚷并不耽误赶路,且那迎亲的队伍行进的十分缓慢,阿七倒也不必担心。只不过一路吵将过来,回回气得箴儿哭闹不止,令阿七十分头痛,时日一多便不肯再还嘴。箴儿却不知见好就收,仍时时在阿七耳边聒噪,乐此不疲。毕竟聒噪比哭闹略强些,阿七只得隐忍,暗自懊恼一路上麻烦总是不断! 除却聒噪,箴儿从未出过远门,见了何事都觉新鲜,必要停下看个究竟,路遇“不平”之事,不分青红皂白上前便是一顿好打,打得过便罢,打不过便逃。可叹胜算甚低,每每被阿七拽着抱头鼠窜,却屡屡再犯。 一路磕磕绊绊,所幸有惊无险,这一日,天将过午,二人终是赶到边关,远远便可见天地相接处、灰黄的关卡城墙孑然而立。 阿七略算了算行程,料定赵暄一行还未赶到此处,便在这边塞小镇寻了一间好些的客栈,稍作停留。 将将历过战火,即便是镇上最好的客栈,亦拿不出像样的酒食招待客人。阿七倒无妨,箴儿却不依——从行囊取出一样物事拍在桌上,口中斥那小二:“没用的东西,今日就算跑去临镇,也要将本姑娘点的东西凑齐了!” 一张破旧杨木条桌被箴儿拍得摇摇欲散,唬的小二一个哆嗦。阿七忙伸手将那物事盖住,向那兀自发呆的小二笑道:“不必理她!弄些热汤水速速送来便是——” 小二赶紧下去准备。此时阿七将箴儿一瞥,箴儿便也瞪着阿七预备开战,却听阿七淡淡道:“若想继续跟着我,便收敛些。” 连日来因带了箴儿赶路,阿七多是向那城镇之中寻客栈落脚,所用也是阿七自带的散碎银两。不想今日箴儿一发脾气,将整张金页子拍在桌上——阿七不禁头痛——如今战乱稍平,边关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齐集,这丫头如此张扬,岂不麻烦! 话音刚落,箴儿便指着阿七恨道:“你敢威胁我——” “怎样?再聒噪,索性就此分道扬镳!”阿七白她一眼。 “你——”箴儿见阿七一反常态,今日竟然出手接招,心中莫名雀跃,正待抖擞精神对吵,却见阿七低声道:“我也不知你是谁家的姑娘,如今带你走到这儿便罢了。出了这雁关,再往前去,路途凶险,莫说是你,只怕连我也未必吃得消。你若不敢自己回京中,便在这客栈住着,等我从关外回来,再来接你。” 一路下来,先时与自己针锋相对,继而对自己爱答不理,却少见如此耐心,与自己说了恁长一段话——箴儿倒愣了一愣,不觉便缓了口气:“我才不回去。听哥哥们说,雁关之外,好玩的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白马轻裘漠上行 九 是非终难辨 阿七向来随遇而安,沿途暄对她颇多照顾,并未逾矩。忽有一晚,两人在营帐中,暄递过一副镶银鬼面——驼吻龙须,底色青黑,质坚却轻巧,为西炎纹钢所制;戴了向铜镜中看时,原本一张温润面孔,却立添几分狠绝萧杀。 暄打量许久,突然收了铜镜,“只让你瞧瞧,又没让你戴着——你可知这是刚从死人脸上摘下来的么?” 被面具遮着,看不清她的神色。不知为何,暄只觉心底生寒,终是忍不住抬手摘下,“不怕么?” “怕,如何不怕!”阿七并未看他,轻道,“只是,怕有何用?” 暄掰过她的下颌,迫使她正对了自己的视线,“必是见过吧?” 阿七心中恻然,却只是咬牙不语——在雁鸣养伤之时,确曾无意间见过,是乌末随身之物。 压下怒意,暄接着道:“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年轻女子,自己的生死贞操都可不顾,却总惦念着旁人——你可想过,有人处心积虑利用了你?” “你这呆女,”见她依旧无动于衷,暄眉头紧锁,“却教我——”一语未尽便颓然一叹,将她独自丢下,拂袖而出。 许久,阿七转过头,盯着被弃在一旁的鬼面,帐中炭火正旺,映着跳跃火光,那鬼面竟似有了生气一般——乌末竟是西炎人?他如今已与自己阴阳两隔? 内中原委,阿七不愿深想,无奈偏偏脑中一个念头挥之不去——若非苏岑出卖,赵暄城府再深,亦不会如此轻易便可取了乌末的性命! 乌末虽身份难明,许或亦敌亦友,对自己却总是示以诚心。反观苏岑,自己对他深信不疑,舍命相救,到头来却是如此这般! 一念至此,顿觉心底痛楚比当日箭伤更甚——心中且悲且恨,紧紧抓着鬼面,低伏在火堆前,无声而泣。 又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已深。营地中却变得嘈杂,人马往来之声渐起。阿七意气已灰,懒怠理会。摸索着解下腰间的青潭,冷冷丢在一旁。剑柄上的盘蛟纹饰映入眼帘——水龙善武,潜于河渊——阿七冷冷一笑,却不知该笑自己还是他人! 忽听有人掀开帐门走来,俯身将青潭拾起。 阿七兀自伏在地上,这时来人扶起她对她说道:“我知你心中恨我——”话音将落,阿七便觉双唇被他的覆上,和着凛冽酒香,颊畔微凉,先时轻缓柔婉,一味辗转厮磨,接着却渐入渐深,无止无休的纠缠。。。。。。。对方气息转炽,已有些迷乱。而阿七脊背僵直,心底一片哀凉。 情动难抑,倾身将她压倒在厚重的毡毯上,手指缓缓拂过她身前,衣襟腰畔的繁复系带便散落开来。 两人耳鬓相接,长发缠在一起。男子赤)裸的胸膛如炭火一般灼人,颈间却带着一丝清泠,犹如亘古寒潭之上终年氤氲不去的淡淡水气。。。。。。心中恍恍惚惚,仿佛回到玉镜那晚,沙汀水湾,薄雾缭绕,在他怀中醒转时,二人凌乱的湿发便如现下这般,好似再难分解。。。。。。 营帐外人声渐稀,遥遥传来一曲哀笳长调。祁地的荒漠寒垣,竟比陵水轻霭更令她沉醉,一念顿生,趁着尚存的清明,轻对他道:“。。。。。。放我去。我愿自残一臂,远走漠北,永世不回赵衍。。。。。。” 闻得此言,暄只觉心意骤冷,“罪已至死,留一臂有何用?”言语中透出薄怒,更多的则是不甘。取了自己的衣袍将她裹上,指尖扫过她肩头旧伤,负气道,“你这是。。。。。。因为恨我?难不成他们要谋我性命,我便只能乖乖就范?” 她眼中半是凄然半是寥落,“。。。。。。许或人人都无错处,只是不知,世事不堪,又该归罪何人?” “此事便罢了。”暄低声说道,“你的来历我都未曾追究,此番又怎会诘难于你。。。。。。”口中说着,便见帐门被人掀起,却是季长。 见那二人衣衫不整,鬓发凌乱,世子更肩背赤裸挡在那祁人身前,季长一惊,慌忙低头退出帐外。 暄将阿七揽在怀中,扬声问道:“又有何事?” 季长在外头闷声回道:“隋将军说若世子不肯前去,便要亲自来请——” “说我即刻便到!”稍一迟疑,低头看了看阿七,“收拾妥了,随我一道过去。” 阿七一脸木然,却仍是依言整理衣饰。 暄见她心神飘忽,暗叹一声,替她将衣带一一系好,“早知有你,离京时倒该带几名侍女随行。” 阿七只管将头低着,一语不发,方才还未觉怎样,此刻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丝慌乱。 直到替她结好颈间的盘扣,顺手挑了她的下颌,火光下细瞧,颊上飞红一片。暄不禁低笑道:“果然呆傻,也太迟钝了些!这会儿才知道脸红!” 取了面具替她戴上,“稍后见了那些祁人,若不喜欢,就不必开口。”又将她两手一拉,只觉她两手冰凉,当即拧眉道:“回了京中,便将你圈起来,再不许到这冰寒之地来!” 两人去了隋远所在的中帐。说来此行原是隋远护送世子北去,无奈那世子百般的轻慢懈怠,一应事务皆推与隋远,断不肯宿在中帐。幸得隋远与宁王交情颇深,故而对暄亦算袒护。 到了帐前,暄毫不避讳,亦不使人通传,将手携了阿七一同入帐。只见帐内烛火通明,盛装祁女正伴着弦琴欢快起舞。 祁人虽不善歌,却最善舞。尤其男子作舞,舞姿豪放洒脱,意气激昂。如今这几名女子所舞,不似衍国女子舞步柔婉,亦不如西炎舞女身姿撩人,却也别具风情——众人饮酒作乐正是兴起,便不曾留意他二人进了帐中。 阿七抬眼向四下一扫,却见席首是几名祁人。 此时暄向下首一张矮几后盘膝坐下,阿七也跟着坐了。一时只顾打量众人,不成想他却将一杯酒凑向自己唇边。阿七睨他一眼,悄道:“我不能饮酒。” “休要蒙我,”暄也轻声笑道,“那晚在湖边见着你时,你不就是一身酒气!”虽知阿七曾中过毒箭,暄却未料到为压制药草毒性,她曾以酒做引——阿七懒怠与他多言,只冷冷将酒推开。 暄倒也不勉强,抬手自行饮下。 这时隋远抬眼扫向席末,终是发现世子与阿七正歪坐饮酒,举止放浪,眸色轻佻——心中便有不悦,叫来身旁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侍卫便悄然绕过筵席,来到世子身侧,躬身道:“将军请世子上首入座——” 暄遥向隋远左首空席一望,言语干脆:“此处甚好,不必麻烦!”侍卫立在一旁并未离去,暄却不再搭理,只管与阿七言笑。阿七则冷眼旁观,看隋远究竟如何向众人引荐这顽劣世子。 席间便有祁人频频朝二人张望——世子姿容有异常人,而阿七戴着诡异假面,亦十分招人耳目。隋远尚未开口,对面一名祁人已打量赵暄多时,高声道:“在座可是宁王世子?” 暄望了望那人,未及发话,舞乐却突然停住。只见隋远起身走来,先将阿七冷眼一扫,继而朗声道:“诸位,这便是我大衍宁王世子——” 一语未落,席间便有人放声大笑,甚是张狂。在座祁人也跟着哄笑起来,更有人笑得将杯中酒水都洒出大半。 “放肆!”隋远剑眉倒竖,怒斥一声。 众祁人止了笑。上首一人便起身告罪:“将军请勿动怒,我等绝无恶意,只是见世子生得俊美,一时失了分寸!” 阿七抬头将那人一望,见其帽檐饰有金斑隼羽,腰间带銙亦是赤金打制,便知此人骁勇,且应属北祁王族。 “王使既如此说,”暄顺着阿七的视线,亦将那人望了一眼,此时方松开阿七的手,含笑执起面前的酒杯,“不如在座同饮一杯,共祝祁衍交好,万世千秋——” 见世子丝毫不以为意,众人惊异之余,便也纷纷举起酒杯,一同饮尽。 隋远将手一挥,舞乐复又响起。席间仍有几人,面上难掩不屑——祁人素以勇武壮硕为美,最忌男子面白无须,文弱之仪;加之眼见这世子不顾礼数,躲在席末与一男子交首接耳,喋喋私语,遭人嘲笑亦不动怒,半分血性也无——私下更是用祁语讥讽不已。 阿七心内好奇,附耳过去,“你可知他们。。。。。。都说你什么?” 暄眉梢一挑,“你怎知他们说的是我?” 偏偏此时帐外有马匹长嘶一声,见他侧耳听了听,阿七便不耐道:“不是说你,难道说的是马!” “你这呆女,又是如何得知?”暄凑在她耳边,低低笑道,“他们现下说的,正是马——” 阿七愣了愣,“。。。。。。马?” “可喜欢猎隼?”暄仍是附在她耳侧,不答反问,“若是喜欢,我叫他们挑一只送你。” 正说着,有侍从送上整头烤制的黄羊,一时间营帐内焦香扑鼻,令人食欲大振。 王使身侧的祁国男子走下席来,直奔席末,对世子躬身一礼——阿七两眼还未从那烤羊上移开,便听身后侍卫齐唰唰掣出佩剑,只见那祁人竟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执在手中,俨然剑拔弩张的危急之状。 席间唯有暄哈哈大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祁人果然盘膝而坐,片刻间便用短刀将羊肉顺骨剔开,逐一斩成大块,末了将刀尖看似极轻易的随手一刺,刀身便整个没入羊头骨中。阿七看的眼花缭乱,那祁人已站起身来,用祁语对暄道了句什么,仍旧退回自己座上。 阿七正不明所以,暄便笑对她道:“这是祁人的规矩,宾主互派亲信之人,为对方斩切烤羊,以示和睦。方才隋将军说你亦是祁人,王使便指明请你过去,你愿去么?” 阿七听得呆了,回过神忿忿道:“我才不去!”当即起身,径自往帐外走。 暄笑意不减,并不叫人跟着。 中帐外侍立的,多是隋远亲兵。见阿七独自一人走出营帐,便有两人相对一视,待她走得稍远些,悄然尾随而来。 百无聊赖,只管在营地中走走停停。抬头见那月色清冷,遥遥悬在天际,心内重又生出惶惑——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 此念由来已久,只是懵懂未觉,如今却像一粒谷种,终于生根萌发。中帐里欢快舞乐渐远,耳畔隐约传来先时那北祁笳音,暗夜中显得格外凄婉。 随那曲音一路寻去,终是来到一架牛车跟前。未及近前,曲声戛然而止。只顾四下打量,脚下一软,险些踩在一个男人身上。低头看时,却是一个祁装男子,虬髯连鬓,额发遮眉,月色下看不出年岁,正背靠车轮,盘膝坐在地下。 阿七望着他臂间的铁制护套,忽而开口问道:“你可是。。。。。。北祁鹰户?” 男子并不接话,将笳管收在腰间,两手一袖,竟开始阖目养神。 阿七叹了声,待要离去,却听那男子闷声问道:“你这鬼面从何而来?” 阿七停下脚步,转身说道:“你也识得?” “此类鬼面依纹饰不同,仿一十二种凶兽,”男子低声道,“分作巫傩酬神之用。” 听他如此说,阿七脱口便道:“巫傩?这鬼面分明出自西炎,与西南巫傩有何关联?” 男子却道:“给我看看——” 阿七疑惑渐深,果真摘下假面递与他。 男子拿在手中瞧了瞧,语气平淡,“一般人也难辨出其间细微差别——现如今西炎商旅甚多,传到西炎亦未可知。” 阿七这才思及自己当日只是匆匆一瞥,万一弄错了,也是有的;隋远所擒刺客,未必真是西炎人,更未必就是乌末!对男子一番话,倒未在意,只捡紧要的问他:“依此看来,这鬼面的来历,倒也难说?” 此时却见那男子抬眼向自己身后一望,不再多言。 阿七只当是尾随自己的侍卫,不想来人却是赵暄。 “方才问你喜不喜欢猎隼,这会儿倒自己跑来偷看!”暄对她笑道,“又不掌灯,可瞧见了?不如明早再来。” 阿七也不知被他听去多少,只低头对那鹰户说道:“我明早再来。”犹犹豫豫的又添了句,“你的笳管。。。。。。吹得极好。得闲再吹与我听罢。”一面说着,转身离去。 走得远了,暄笑道:“当着我的面就跟男人言语暧昧,可知今后要收敛些?” 原想不予理睬,无奈却被他拉住——“方才那祁人说得倒对,终究鬼面多凶煞,你生得单薄,不要再戴了。” 阿七略一迟疑,终是问道:“这假面的主人。。。。。。尸身在何处?” 暄闻言,低叹一声,拉了她向自己的营帐而去。 炉火重又燃起,二人隔了炭火,静对而坐。许久,暄终是开口说道:“我已说过,你与他们有无关联,我无意深究——你竟不能就此丢手么?” 阿七心中只惦念乌末生死,再无其他,“不能。” 暄淡然望着她,口中却道,“不管你的恩主是谁,令你深陷危境,我决不会饶他。” 阿七静静听着,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入心——“殿下还未答我,这鬼面的主人,现在何处?” “也不必瞒你,刺客共有三人,刑讯无果,隋将军下令悉数斩杀,就地掩埋,离此地已有数十里。” “三人。。。。。。”阿七有些失神——乌末独来独往,更觉不会是他,若是虞肇基使人挑起事端,何故不扮作祁人行刺,反倒作西炎装扮?如此想来,不期祁衍议和,妄而从中渔利的,只怕是大有人在。突然打定了主意,“殿下必是希望此行平顺,将那郡主安然迎回京中吧?” “话虽不错。”暄笑的闲适,“只可惜,此行必是多有波折。” “既如此——”阿七心一横,眼梢攒起笑意,“倒不如放了我,许还能对殿下有些助益。” 暄笑道:“那我如何舍得?你还是绝了这念头吧!”说着抬手抚过她的眉梢,“不笑么,容色尚可;稍一笑,便显狐媚——往后除非是我,人前还是不要笑了!” 阿七恨得牙痒,立时别过脸去,讥讽道:“你如何就认定我会乖乖依顺?” “我也无意逼迫于你,不若各退一步,”暄笑道,“彼此留些余地,不好么?更何况,若真的离了我,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阿七先是一愣,转而哂笑道:“还真不曾见过像你这般狂妄自负之人!” “哦?你不信?”暄笑意盈盈。 “好!若要我伴你左右,却也不难,”阿七已是口不择言,咬牙道:“只有一样——一到府上,先将世子那些莺莺燕燕除个干净;若再流连花楼,管他什么绣红绮翠,一并掀了便是!” 此言一出,暄哈哈大笑。笑罢却问道:“你也知道绣红阁?” 阿七亦不避讳,直言道:“非但知道,还去喝过花酒!” 暄笑眼将她一扫,“可觉有趣么?” 阿七回想当日情形,随口道:“许该是有趣吧。” “选了花饰不曾?” 阿七未再答,转而问道:“今日隋将军设宴款待的来客,可是祁王之兄忽莫儿?” 暄闻言,敛了笑意,片刻之后方道:“忽莫儿半年前暴病而亡,今日的王使正是他的长子坦鞑。坦鞑与祁王冒鞊貌合神离,其父尚在世时,他便纠集西炎散部,更私下交结我大衍地方甚或京畿要员——此番若生变故,坦鞑必也脱不了干系。”一面说着,伸手将阿七轻轻环在身前,“还想知道些什么?” 未料到他竟会毫无顾忌,坦言相告——心头渐渐涌起不安,却仍是接着问道:“任靖舟收服西炎,定下修好之约,免其十年岁贡,又多次助西炎驱散祁人侵扰——如今将将过了五年,西炎国主为何出尔反尔,放任散部暗通北祁?” “权谋之术,自古如此——既无固友,亦无夙敌。”暄缓缓道,“何况西炎与北祁,世代皆有恩怨纠结,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亦还是如此。” 阿七迟疑道:“听闻二十年前祁人一举攻入西炎国都,先西炎国主与王子皆战死沙场。那西炎王妃,原为祁国王女,不肯随祁军归返故土,便用陪嫁的北祁弯刀,淬了西炎毒蜥之血,于腕上破血而亡。。。。。。” “此言有些出入,”暄道,“那时王子不过三五岁光景,并非死于战事,其间曲折,非三言两语便可说清。论起这些,中土何尝不是如此,千百年世代更迭,山河易主,宫闱庙堂间的隐秘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到此处便不再接着往下,低头望着她道,“当日雁鸣遇袭,箭矢之上便淬了毒蜥之血。” 阿七暗暗一叹,不愿多言此事,“你已知坦鞑私交何人?” 暄淡淡说道:“此番陈书禾南下,为的正是彻查此事。” 阿七对着炭火出了一会神,忽又说道:“宁王之势如日中天;而世子却锋芒尽敛——可明眼人看来,未免有些过了,显得刻意。” “如宣王那般,皎月映水,终不过浮华一梦。至于我么。。。。。。”暄似有些黯然,“人生苦短,行乐及时,总归不会有错。” “先义平王,再者如今的义平、忠平两位侯爷,俱是自在逍遥,安心做那闲散宗室。。。。。。只是不知,当初却是何人,将你推于风口之上,代替太子北上迎亲?” “你倒敢问!”暄一脸坦然,却压低了声,“只怕恰恰正是当今圣上——”正说着,便觉眼前一暗,是阿七将鬼面遮在了他的脸上。 “你敢答,我为何不敢问?”阿七喃喃道,“从来我身边的人,都是戴着假面,独有你,肯以真面目示我。。。。。。” 藏在那鬼面之后,暄无声而笑,渐渐收紧双臂——此时怀中女子终于敛了芒刺,轻软乖巧的好似一尾猫儿。 他的胸膛温暖而坚实,阿七心底清明,却已不愿挣脱。 终是不曾开口问及苏岑。无论隋远是否得了苏岑相助,无论被斩杀的西炎刺客是否正是乌末——问了又能如何?即便此时光阴倒转,回到当初,自己行事仍会一切如旧。 世间事不正是如此么?无非恪职抑或道义,其间又有诸多无奈苦衷,更及私心情愫,甚或执妄贪念——孰对孰错,早已无从分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西风一别转流年 一 埈川乱(1) 半宿辗转犹不成眠,直待东天边初初泛白,方觉一阖眼的功夫,天色已是大亮。 早过了巳时,宫人们仍是蹑手轻脚——储君素来寝食无定,如今禁足东宫,朝会亦不露面,更是颠倒晨昏。 嘁嘁细语之声反倒更能催人醒转——阿七望着榻前角几上一只紫金更漏,心下默默数了一回,便听得帐外衣裙窸窣,有人撩起帐子进来,接着又有女子轻轻道:“公子,该是换药的时辰了——” 阿七任那女子替自己将寝衣解开,褪至肩后,口中低声道谢:“有劳姐姐——” 伏在榻上的少年,身形瘦小,嗓音温软,与在陵溪之时别无二致,湫檀心下怅然——先前自己竟未瞧出分毫;而公子,必是早已觉察,否则又怎会对她另眼相待? 极冽的酒香自瓷瓶中弥漫开来,阿七便听身后湫檀道:“旧毒未清,如今创处又添新伤,不比寻常,更是难愈。此药需得连敷数月,始见其效——” “姐姐放心便是——”阿七轻轻一笑,“松若不会令姐姐为难。” 阿七说的含混,湫檀却听的明白——她当自己是恩主安插在她身侧的细作?孰知她又是不是暗地里瞧着自己的人? 原就怀着一番心思,如今几处凑在一处,心底便有没由来的怨气,忍一忍,再忍一忍,鼻中却是既酸且热,几不曾落下泪来——她湫檀怎有旁的意思?不过因修泽临去西炎之时,命人照看她的伤势;修泽处处为她想得周全,她却犹不自知,一意孤行——话是怨话,生生堵在心口,说却说不得。 至于修泽为何临时起意前往西炎,而阿七又为何被程远砚送入东宫,湫檀却是满心疑惑——公子既是将阿七看得极重,为何却又忍心冷眼看她在程远砚授意之下身陷死局? 似是有所觉察,阿七当即低声笑道:“姐姐莫要多想,我只随口说说。” 湫檀便也敛了心神,将药换过,收拾停当,临去又自药箱内取出一只锦袋儿交与阿七。 阿七打开瞧时,竟摸出一只柘木弹弓,先是哑然,继而感伤道:“。。。。。。浦儿?” 湫檀亦不多言,神色清冷,悄声嘱咐道:“内中另有一样,原为靖州姬氏所有,请公子勿必收好。”言罢施礼自去。 阿七不解其意,再向袋中摸索,却掏出薄薄一方铁片,原是乌木底色,光泽泛着幽蓝,其上雕有五爪云龙,一望便知并非民间之物。 怔怔望了半晌,一时愕然。 若不出所料,此物应是——姬氏玄铁。 数月中已不知灰过几回的心思,渐次起了生机——师傅果真还是不忍将她抛下,如若不然,怎会将玄铁交与自己?当下里且悲且喜——此番若能保全性命,安然抽身,往后许或便得拨云见日,否极泰来了吧? 。。。。。。终是回过神来,心知这玄铁虽可救人,却亦是一样要命的物事,轻叹一声,仔细向腰间藏好,另将那弹弓收入案头一只乌木匣中。 而先时在画舫之上,昳因偿还骨簪而送与她的佩玉亦收在这匣内。一枚双蝠回龙佩,一方盘龙云纹铁,俱是天家才得用的龙纹——阿七不禁苦笑——原本便是祚浅福薄之人,只怕如今更被折去三分! 回身看看时辰,已近午时初刻,正是医女每日服侍赵昳服药之时——虽为养气安神之方,宫人却个个心知肚明,此刻恰恰是储君一日当中最为暴戾寡恩,性情反复之时,尝因无名火起当场杖毙内侍,亦不为稀奇。 无需旁人引路,顺着几难望尽的幽深长廊,往储君寝殿而去,两侧皆是手执拂尘侍立的绛衣宫人,却仿佛入了无人之境,恍惚间只觉身旁好似两列人偶,全无生气。 愈往前行,愈是一片萧然死寂,心头没由来的一悸,似是将将才悟到,此刻自己正是身处青宫。 满目青黑的色泽,好似雨云般沉沉积在胸口,泛着幽青的玄龙柱与墨玉殿砖,甚或殿,便是妾身瞧着,与苏将军真真一对璧人。可不正应了那句,缘分未到罢了——” “话虽如此,太后面前也不好这样回的。”长公主道,“当真不曾问出什么因由?” 温氏便道:“苏将军只说‘边地未定,无以为家’,并无别话——外子与妾身,也着实不好再多言。” 长公主不禁道:“红鸾未动,强求不得。我自家孩儿,不也正是——”说到此处,叹一声作罢,转而含笑又道,“改日索性也请弥大人说解说解。”温氏便也陪了笑,在旁应着。 一时温氏告退,长公主忙命人请了司徒域之妻吴氏过来。吴氏原便在近处候着,不多时赶至,听那沐阳公主道出始末,顿觉失了颜面,动了肝火又不好发作,便冷冷一笑,淡淡道:“既是我们司徒家高攀不起,此事倒也罢了。” 沐阳公主少不得劝慰一番,忽又忆起一事,低问道:“倒险些儿忘了问你——昨日天未亮宣司天监的人入宫,琪儿可在太后旁边伺候着?那弥老儿又信口诌了些什么?” “琪儿在围屏后头,也未听得真。”吴氏面露犹疑,悄声道,“弥大人说。。。。。。彗出天南,荧惑逆行。。。。。。主大凶之象。” 沐阳公主因问道:“怎讲?” “彗出天南,主兵起;荧惑逆行。。。。。。”吴氏满心忧惧,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主。。。。。。国乱。。。。。。太后又追问此番祸事之根源,弥大人答,晦朔之交,狐魅出于玉镜;而孟秋之时,星孛西落东升。。。。。。” “荒谬!”长公主不禁大怒,斥道,“此人极尽曲意附会、捕风捉影之能事,其心当诛!当日玘王兄失势,必是他信口开河,在暗处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如今暄儿抱恙西去边地,他竟敢以妖言惑上,将暄儿比做孛彗这等不详之物——如此处心积虑,竟是要绝我天家族脉不成?皇兄倒偏偏听信于他!” “公主,”吴氏见状,忙低声劝道,“此处不比别处——” 长公主却冷笑一声,自顾自说道:“狐魅出玉镜?玉镜现如今归于北祁,弥须如此说,莫不是将太子妃也牵涉在内么?” 吴氏心有顾忌,并未接话,只在旁轻声道:“这几日公主可得了定洲的音信?” “容儿信中只道月中已赶至定洲,见过了靖远侯爷,余者一字未提。”长公主亦觉方才失言,此时便顺着吴氏的话,问道,“莫不是侯爷也差人送了信来?” “正是呢。”吴氏点头道,“听闻宸郡王现今驻在定洲行馆,已有十多日了,许是不合水土的缘故,一直未见起色——” “我儿不提,原是恐我忧心。”长公主感伤道,“而我又岂能不知!启程之时暄儿便是那样,西去这一路上更兼颠簸辛劳。。。。。。若有不妥,我怎对得住当日他母妃临终所托!”说到此处,又有弥须所谓“星孛西落”一说,愈想愈是应景,莫非宸王果真在衍西有难?不免心惊,转而又暗暗宽解自己莫要胡思乱想,一时悲起怒消,禁不住已拿帕子拭了一回泪。 一番话说得吴氏也红了眼眶,“公主、宣宁二位先王妃,加上妾身,当年咱们四个最是亲厚——一齐在上陵赏花,又在这园子里坐着说话儿,总觉得不过一晃眼功夫,四个里头倒早早的去了两个!” “如今看着元姐姐的亲妹子,终又嫁入天家,”长公主慨然道,“也算是咱们几人脱不开的缘分。” 吴氏听公主如此说,话中便也试探着透出一丝笑音儿来:“小元妹妹若不是有了喜,此番也必往园中来了。可巧前两日妾身往宁王爷府上去,想是王爷金贵她,只说王妃需得将养,不便挪动——虽说是头一胎,毕竟年岁轻,身子好,倒也不必如此的。” “依我看,许是老夫少妻,她臊了,不肯出来见人。”长公主不禁也稍稍转忧为喜,笑道,“再者,顼王兄膝下统共只有暄儿一个,确也太过单薄,待她金贵些,自是理所应当。” “想来倒是围猎时得的喜音儿,”吴氏接笑道,“今岁这上陵围猎,真真闹的人仰马翻,所幸终归还落了一件喜事!打秋初整算起来,明年春上便能诞下一位小世子了——” 长公主一面笑,一面接过吴氏递上的温茶,“正是呢,说来也有趣,万物春发秋收,独有这人,到能反过来了——小世子分明秋月有的,倒要等到明年春日,我这做姑母的才得见了。” 吴氏见长公主已将方才满怀愤然撇过不提,便也略略定下心,端起茶来——不想将将润了润喉咙,却听砰的一声,那厢沐阳公主已将茶盏重重搁在几上。 吴氏正自诧异,未及开口,便见公主阴沉着脸,恍然大悟一般,恨得身子微微发颤,口中缓缓道:“。。。。。。好阴毒的心思!” “这话又如何讲起?”吴氏赶忙按着她的手臂,“也没个首尾——” 沐阳公主冷声道:“‘孟秋,星孛西落东升’——弥须当真如此说?” “琪儿不会听错,”吴氏犹自不解,怔怔道,“许是那夜的天象,恰有星孛自东南方升起,陨于西北天际——” “星孛,西落,东升,”沐阳公主一字一顿,直说得吴氏后心生寒,“弥须言下之意,应是这般吧!” 莫非弥须暗中所指的祸根,除却宸王,另有小元氏腹中的胎儿?吴氏暗自心惊,一时竟不敢再接话。 东宫。 暗夜生凉,置身乐声靡靡、觥筹交错的华宴,席中一众人多已是醉眼惺忪,神智迷离——望去与众人无异、纵情声色、深陷其间的男子,许或恰恰是最冷淡的看客。 阿七一身绛衣,正是寻常宫人的装束,手持银壶侍奉在储君席侧,痴痴听那清丽姬人口中正唱道:“云阶凉月夜,如霜落,经年别恨多。。。。。。”——眼见着一名内侍上前来附在赵昳耳畔低语几句,又悄然退下——不及深想,人已被赵昳猛然间拉近身前。 昳面容平静,话音轻的亦好似喃喃低叹一般,只是他吐出的每一字,在她听来,都仿若炸雷滚过—— “宸王。。。。。。埈川遇袭,身中流矢,落入贼营,死生难卜。。。。。。” 分明听得一字不落,却又似全然辨不清他口中所谓何事——琉璃灯下一双皓腕,素手款款执起银壶,将面前的杯盏徐徐斟满,滴酒未洒,开口时亦是脉脉软语:“酒凉了,松若再去为殿下温一温——” 。。。。。。绕过花厅,人匿在暗影中,耳畔犹听得姬人伴着琵琶轻唱:“。。。。。。如霜落,经年别恨多;飘萍终难聚,此生过,莫怨前缘薄。。。。。。” 迸珠落玉般的婉转歌喉,句句敲在心上。人前原本轻盈的步履,此时已凌乱不堪,只觉指尖直至胸口,俱是冷的,脊背僵直,周身却颤得几难立稳——倒叫她如何肯信,他远隔千里,已是凶多吉少?他必是活着,必是活着。。。。。。 直待前头执灯引路的内监忽而止步,躬身退向道旁,遥遥却见两列宫灯徐徐而来。阿七晃过神,赶忙跟着避让——未料那一行人,恰恰在她眼前停下。正中女子暗红底绣青金的曳地凤袍,映着灯火,乍望去好似凝涸的鲜血。 内监与宫娥们悄然散去,那女子方沉沉道:“。。。。。。他竟然死了。”略带苍凉的嗓音,好似叹息,却又暗含讥讽,轻轻吐出口,飘入夜风之中,须臾难寻—— 阿七抬头望着燕初。在她眼中,面前的女子仍是当日那个怀抱爱人,痛不欲生的北祁郡主——永失所爱,最终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难道她,也是如此么? 她怜悯这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正如怜悯自己的境遇——“他还活着,”不知为何心中会如此笃定,阿七只听自己轻声说道,“他会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不。他必是死了。”燕初轻笑道,“有人亲眼见他被乱箭射中,落入敌手。”说到此处言语少顿,靠近些低声又道,“你可知埈川那些寇匪?若被官兵逼入绝境,饥馁难当,求生无门,他们便会将战俘吃得片骨不存——” “埈川于此,也不过千里。他不回来,我便去寻他。”阿七面容沉静,轻轻道,“即便是死,也得由我亲手将他葬了,我才肯信——” 而此刻这女子却俯下身,贴近阿七耳畔:“好。但愿你能活着走出这东宫。终归是你的男人,生死与我无关。只是,我已等不得。。。。。。他,须得速死。。。。。。” 夜深寒重,华宴散去,静静坐在暗影中的男子,膝上置了一张古琴——她识得出是蕉叶,与修泽那张,一式一样。男子只以二指入弦,勾托交替,拨出一串清音,曲不成曲,却让她分明听出了冰泠泠一段水色,宛如清泉石上,更兼碧草青荇。。。。。。 。。。。。。琴声愈清愈静,心底便愈发的冷。手中一袭披衣,领间雕龙玉扣早已渍满冷汗,轻轻硌着她的掌心。 明明不是雩襄,为何她偏偏也听得懂他的琴音? 只是,懂得又如何,不懂又如何——她只是雩襄的影子,他对她的恩宠,终也不过月照水,花入镜;而她于这男子,本是无宿怨,无爱恨,取他性命,也是万般不由己,怪只怪造化弄人。 此刻她执起酒盏,饮下一口,又稍转杯缘,他便也在她手中饮下一口。若将毒抹在杯缘一侧,便可令燕初得偿所愿。 原本她还需静候良机。燕初却等不得,只因燕初腹中的胎儿,已不能再等——太子不沾女色,若要这胎儿活着,非但须篡改彤册,且务必除去赵昳。 而太子薨逝又能如何?他原本便是羸弱无寿之体;谁能料到,赫连格侓的骨血,终有一日,会成为大衍新储? 她燕初要的,不过是覆了赵衍这天下,告慰挚爱之人的亡灵。 爱恨生死、是非对错,如今已不是阿七所能想。她只知,自己须得达成恩主所愿,如此方能尽早赶去埈川,而后带着浦儿,远走天涯—— 七月廿九,白露。 灯下妇人将簸箩中的丝线细细翻捡一回,挑出湖水绿、松石绿、葱心儿绿的几束,凑向烛火边,凝神逐一比对——坐在她身侧的年轻女子终是忍不住轻轻笑劝道:“原是随口说说的,笙儿怎敢劳玉姑姑这样费神!”一面说着,又将手摇着妇人的衣袖,倒似撒娇一般。 妇人望了望覃笙,眸中满是宠溺之色,道:“这是南边的规矩——将出嫁的闺女,腰间都要佩一只五色彩囊,要由娘亲亲手缝制。如今你娘亲不在,若不嫌弃姑姑的针线——” “瞧玉姑姑说的!”不等玉娘说完,覃笙已靠在她的肩头,“笙儿只怕姑姑嫌弃笙儿,又怎会嫌弃姑姑?当日一见姑姑,心里就觉得亲近。姑姑膝下没有儿女,可巧笙儿又没有娘亲——今日便让笙儿认了姑姑做娘亲,可好么?” 半晌未见玉娘出声——覃笙抬眼一看,那玉娘已是双目含泪,见自己笑着瞅她,赶忙向袖间抽出手帕子擦拭。 覃笙也取了自己的帕子,替她拭着眼角,口中轻轻道:“莫非姑姑不愿认笙儿做女儿?” “怎会呢?”玉娘有些无措,哽咽道,“姑姑自是高兴的——” “既是如此,从今往后,笙儿便改口了?”覃笙笑着偎进玉娘怀中,软软唤道,“娘亲——” 听覃笙这一声唤,玉娘心中又是哀戚,又是欣喜,且笑且泣,只将手抚着她的后背,好似安抚小儿一般,口中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忽而想起一事,便起身走去打开妆奁,向内中取出一只手掌大的乌木匣子,又开了匣子示与覃笙道:“娘亲也无什么稀罕物,这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南边得的,如今给笙儿一只,算做为娘的心意。” ——赵暄临去衍西之时,特为将玉娘托与卞四。这乌木匣子,也正是由赵暄亲手交与玉娘。与这匣子一并带到的,另有赵暄自阿七口中听得的、转述绫菲的一句“安好”。 当日这“安好”二字,由那宸王爷口中轻轻道来,落入玉娘耳中,竟让玉娘觉得,若能知悉绫菲安好,便是此生将尽,也已是值得! 。。。。。。这厢覃笙抬手接过,细瞧之时,却见是条平淡无奇的赤金链子,口中乖巧答道:“多谢娘亲。咱们娘儿两个,正好一人一只。” 玉娘不禁有些失神,将余下一只金链收起,轻声道:“这一只,为娘先留着,若还能见到你姐姐,再交给她。” “姐姐?”覃笙奇道,“娘亲是说——” “哦,”玉娘这才晃过神来,遮掩道,“多年前的旧事了。娘亲当年曾收过一个徒儿,比你年长两岁。。。。。。倒也算不得徒儿,不过是教了她几日奏瑟的指法,后来几经辗转,两下里便也失了音讯。”一面说着,又拿起方才搁在一旁的针线。 覃笙亦瞧出玉娘神思飘忽,絮絮道了几句家常闲话儿,便起身道辞,向外间唤了婢女练秋,回自己房中去。 。。。。。。这厢练秋添了新茶,剪过烛花,将素纱灯罩置好,一低头却见覃笙怔怔瞅着腕上一条赤金手链。 “这链子瞅着眼生,”练秋笑道,“是方才玉姑姑送与姑娘的?” 覃笙轻点了点头。 练秋见那链子甚是普通,又细细的无几分斤两,还不及自己腕上戴的金镯精巧贵重,一时便也懒得理论,只接笑道:“今晚那边府里老爷做寿,大公子二公子和几位姑娘并姨娘们都在,阖府难得这么齐全一回,四公子必是赶不回来,姑娘还是早些歇了吧。” 覃笙不动声色道:“再等一等。许就来了呢?” 练秋便笑劝道:“不如姑娘先歇着。婢子这就去门房上叮嘱一声,让他们醒着点儿,多留两盏灯——” 见那覃笙默不作声,练秋只当她应了,便唤小丫鬟小蝉进来服侍洗漱,自己往前院门房去。 那小蝉年岁不大,在戏班中便跟着覃笙,被卞四一并买了来。覃笙知她呆呆傻傻不甚伶俐,用着反倒省心——此时见练秋去了,因向小蝉道:“天这样早,如何睡得着?我往园子里转转,练秋回来,叫她不必寻我。”说着自己打起帘子出去。 卞四置下的这处宅院,后头倒也连着小小一个园子,池榭亭台俱全,专有两名家丁在后院角门上值夜。 覃笙一路走来,瞧见那院角房中亮着灯烛,又有拼酒划拳的吆喝声,便知那二人必是喝得高了,无人出来搅扰,便向那花树下,莲池边,拣了一方青石坐下。 凝神静气坐着的片刻功夫,一阵风起,吹落了袖间的丝帕。覃笙赶忙探身去捡,不觉间姿势犹是当日练功时拈帕子的兰花指,而那指间腕上的珠翠宝珍,却不再似往日光景——心下微怔,亦不收回手来,却将腕子轻轻一转,兰指一翻,开口细细唱道:“。。。。。。想那时蜜意情深,花似锦,神仙貌,一双人;到头来,红绡断。。。。。。” “好!甚好!愈发唱得好了——”只听身后有人将折扇敲着手心,一面拖着长秧儿迭声称赞,一面拿捏起腔调,学着她接唱道,“。。。。。。到头来,红绡断,金钗分,终不过絮果兰因。。。。。。” 未曾回身便闻着浓重的酒气,覃笙脸上一热,待要摆出一副愠怒之色,禁不住却弯起了唇角:“爷别处吃多了酒,回来尽在奴家这里闹,倒不如不回来的好!” “不在这里闹,倒叫爷往哪里闹去?”来人自顾自嬉笑着,一把抱起覃笙便要往园外走。 覃笙知他身后必是跟着人,当下又羞又急,“放下,快放下!自个儿都走不稳当,若敢摔了我——” “你怕什么?”只听卞四忽而压低了声,凑向她腮边调笑道,“便是摔断了允四爷自个儿的脖颈子,也不能摔了允四奶奶的脚腕子——” 平素在她跟前虽也没个正形,覃笙却瞧出他今次醉得厉害,不同往常,难免动了一番心思,口上却啐道,“呸——哪个稀罕做你的允四奶奶!” “哦?”卞四接着她的茬儿,笑,“怎的你房里有人说你稀罕呢?不见我回来,便挑灯熬油的不肯歇下——” “谁?”覃笙也不依不饶,“她们哪个说的?” “你管!人,人已给你买了来,”卞四话已有些说不顺畅,边笑边含混道,“还要撵回去不成?” 覃笙便回敬道:“小蝉呆呆笨笨的,才不会乱说——她若敢说,偏要撵出去!” ——卞四与她两个笑笑闹闹,跌跌撞撞的回了房,正碰上练秋往前院吩咐完了门房回来,卞四犹将覃笙抱在怀中不撒手。 那练秋也未料卞四来的这样早,且不走正门,倒从角门进来,此时赶忙上前扶着覃笙下了地,一面吩咐小蝉送茶打水。 这厢卞四立在当厅,由着练秋解了外衫并各色玉佩香坠儿,又取了家常衫子替自己换下,见那覃笙自去妆台边坐了,便乜斜着眼,笑道:“将方才那段给爷再好好唱一遍——” 覃笙只管对着铜镜摘发髻上的花翠,口中答道:“偏不!” 卞四也不恼,当即接话道:“那爷就给你再唱一遍!”此时却见覃笙将手中木梳向妆台上“吧嗒”一撂,不冷不热问练秋道:“水备下没?” 练秋在旁忍笑道:“备下了。姑娘便要洗么?婢子这就过去伺候——” “不必了,左右也有小蝉在那边,她服侍便是了。”覃笙说着,起身出去。 卞四眼见着覃笙出去,回头笑对练秋道:“我将说什么了?” 练秋便答:“姑娘最忌人说‘唱戏’二字,爷今儿怎么倒忘了——” 卞四笑叹一声:“如今好大的脾气——” “这脾气,”练秋小声嘀咕,“还不尽是爷给惯出来的?” 卞四一笑作罢,向桌边坐下,忽而却问道:“上回忘了细问你——你说的苏将军手里头那幅画儿,画的果真像覃笙么?” 。。。。。。随着“吱呀”一声响动,破败不堪的门扇被人向内推开,携着沙砾的山风与明晃晃的日头立时涌入茅屋,迫得他微微眯起双目。 清凉凉一只手掌附在他额上,而后又将沾了血污与泥渍的额发向他脸侧拂开——他索性阖起眼佯作未醒,心中全然不在意来人。 齐儿明知这男子醒着,却并不揭穿,只细细瞧着他额角的旧伤——虽已结痂,曾经却比斜穿入胸的流矢更加凶险。 眸光自男子的额头,轻轻滑过他的眉峰、鼻翼,继而又是唇角、下颌——原本觉得他生的好看,不过是因了漫天黄沙中一袭出尘白衣;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形容这般落魄,瞧着竟也还是好看。 她知他出身天家,而她却像她的兄长,自幼便有极高的心气——莫说皇族,便是天子又能如何?若不入她的眼,名门布衣,全无分别。 初见便中意这男子,不仅因他的样貌,更因他行止间的风仪,恰恰合了她的脾性。 那日随莫三虎一道往埈中去,倒未料及会与他在山道上狭路相逢——犹记得他自马车中下来,满面病容,却有浑然自成的贵胄之气,甫一出言,寥寥数语,便安抚下因流矢自乱阵脚的护卫。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些“埈中流寇”。 埈中东接定洲,处衍西边陲,沟壑纵横,乃多山之地,自古寇匪不绝。百千年来,此地大衍子民与西北各族错居杂处,其间自有战乱厮杀,亦有和睦相融。年岁久远,埈中渐渐沾染了异族剽悍尚武之气,民风粗犷,任侠好义。历来埈中官家便少与匪争,偏偏这位远道来的小王爷,不知地厚天高,带了区区百余人马,便敢向太岁头上动土。 若不是她出言拦阻,依着莫三虎爆碳似的性子,必要劫了粮草,再将他手下一众护卫截杀殆尽——只是拦的稍迟了些,齐儿眼见着伏在半山的弓箭手齐齐将箭矢射向山道。。。。。。乱阵之中,侥幸救下他一条命来,尚余一点气力,开口却不是向她称谢,反而轻飘飘道一句:“姑娘见笑。” 听了这话,她确是要笑,眼下却又不是时候——两支流矢,一支擦过他的右臂,另一支则正中左胸。趁着他犹有一丝清明,她忙问他:“你怎知自己不会死?”未见作答,人已在她臂间昏了过去。 。。。。。。齐儿将棉纱浸过清水,一边替他擦拭面上的血污,口中似是自语道:“那日随公子来的人,莫将军留下几个活口,余者已全部殒命。只是不知,若放话出去,他们肯拿出多少钱粮赎你?”对方只是静静躺着,并不言语。齐儿又道:“舔着刀口过活的人,我见的多了;如公子这般的,却少见。” 矮榻上的男子仍不醒转,她自顾自说道:“今晨有一名定洲女子上山寻你,被莫将军扣下——”见他还是不为所动,齐儿终是生了几分恼意,道:“再不回我的话,便休想让人替你铸剑!你求崔嵬仿铸‘青潭’一事,一笔勾销!” 话音将落,果见他缓缓睁开双眼——逆光望去,却见这女子端坐榻前,双丫髻,粗布衫,正是先前跟随在崔嵬身边的婢女;再作回想,也只勉强忆起那日此女曾于乱阵前救下自己。 齐儿见他醒转,便自顾自说道:“你既欠我一条性命,又来向我求剑——这两桩事,他日该如何答谢?” “如今还有一事,凑做三桩,日后一并答谢。”暄自她面上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斑驳的泥壁,低声说道,“我要见莫家兄弟。” “说的轻巧!”齐儿不禁轻笑一声:“公子不觉自己的性命紧要,而出自我手的东西,却不是轻易能得的;如今张口便拿旁的事求我,公子倒不妨先明示于我,能用什么做酬谢?” 暄不假思索,淡然答道:“姑娘只管吩咐。” “我吩咐的,公子定能做到么?”齐儿闻言,冷冷道,“公子未免也太高估了自己。难道公子竟不知,世事向来如此——原本只当唾手可得,到头来却是遥不可及?更何况,这世间能入了我的眼的,怕也不多,且看我高兴罢了!”齐儿口中说着,手上已替他将血渍泥污一一拭净,转而却又换上一副笑脸,“公子既有诚心,便也替齐儿做三桩事,至于何事,因今日赶着下山去,无暇细想,不如回来再告知公子。公子可敢应下齐儿么?” 暄闻言,终是正眼将她细瞧了一瞧——这女子年岁轻轻,不知为何,看似崔嵬的婢女,眸中却藏着一丝极难掩去的骄矜之气,倒与幼箴有些相像——稍一犹疑,口中仍旧答道:“姑娘只管吩咐便是。” 齐儿见他应的这般干脆,心中得意,当下轻轻一笑,掩门自去。 待齐儿走远,赵暄挣坐起身——昏睡数日难免晕眩,却也立时觉察先时种种病痛已然祛尽,而左胸箭伤看似凶险,实则未中要害——倚在泥壁上阖目歇了片刻,忍痛探出手去,向桌案上取一只盛了水的陶瓮。 好容易将那粗笨陶瓮端稳了坐在怀里,瞧着内中的水倒也洁净,将欲饮时,忽听头顶一阵窸窸窣窣,继而“扑啦”一声,瓮中立时水花四溅,响作一片——定睛一瞧,竟是极瘦极长的一尾耗子,正拼力将前爪攀上瓮沿,尖嘴露出瓮口,后爪犹在扑腾。 一时间哭笑不得,正与那耗子面面相觑,恰在此时房门又被推开,进来三名男子——赵暄眼也未抬,只管将陶瓮倾倒,放那耗子出去,便听为首一人冷笑道:“自古胜为王,败为寇,莫三哥说的果然不错!” 眼见瓮中的水被暄倒出大半,在旁一名黑脸汉子终是按捺不住抢步上前,劈手夺过陶瓮,边骂边道:“弟兄们一日也匀不出一碗水,怎的到了他这里,竟这般富余?” 方才那男子便道:“少主一日不归,便一日不给他添水,这瓮中的水,尽够他喝上几日了!” 黑脸男子犹不解气,放下陶瓮,一把揪起暄的前襟便要拳脚相向,却被立在门边冷眼旁观的灰衣青年出言拦住,“罢了,他有伤在身,若是坏在咱们手上,少主回来要如何交代?” “你给爷记住!”黑脸男子丢开手,指着赵暄面上恶狠狠道:“爷姓陈名大果!手下三十九个弟兄,三十九条性命,而今都算在你头上!日后落在爷手里,将你剥皮抽筋,也难解心头之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西风一别转流年 八 缁衣伴佛前(3) 暄已忆不起当日如何接话,许或只一笑作罢,欲辩而未辩——即使他的初衷并非如那男子所想,时至今日却已无分别,又何必,在将死之人面前惺惺作态? 。。。。。。细雨斜斜飘落,混着谷底蒸腾的雾气,鬓发衣衫已是半湿——望了望面无表情静立雨中的两列戎装侍卫,暄定定心神,进了面前这座依山而造的低矮石屋。 甫一踏入这屋子,森然的寒气几令他萌生退意,不禁又想起临来时邱邕曾婉言相劝—— “人死便如灯灭,后事如何,更无须拘泥,”邱邕似是随口一提,“殿下何故执意一去呢?” 他一时竟答不出,半晌方颓然道:“先生说我是妇人之仁也罢。。。。。。今日必做此行。” 邱邕便不再劝,只淡淡道了句:“殿下惦念手足,实乃至情至性。” 。。。。。。犹疑的瞬间,季长在旁低声道:“请殿下稍候,在下先入内室看看——” 暄却抬手制止,先一步进来内室,季长亦赶忙跟了进去。 刺鼻的血腥扑鼻而来——室中光线更是晦暗,暄却一眼看见仆倒在矮几前的白衣人。 先前再如何故作镇定,此时脑中仍有片刻空白,而下一刻,暄已木然跪坐在那男子身边,将他半身扶起。 鸩毒一时还未令他毙命,却已令他神志涣散,咳血不止。 暄紧紧扳着他的肩,看着他在自己臂间不停抽搐流血,不知为何,竟忽而想起十多年前那头垂死的白鹿—— 孩提时,在父王的城郊别院,暄亲手养大的白鹿被他一剑刺死——盛怒之下,暄竟提了一柄真剑去向这兄长寻仇——时至今日暄仍记得分明,彼时他十岁,自己九岁,虽只小他一岁,身量却远不及他,气力亦不及他。。。。。。暄被他手中的木剑击得又痛又恼,最终只得咬牙含恨将那鹿抱在怀中,替它挡下剑锋。 技不如人,被兄长欺侮的鼻青脸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宠被一剑穿喉,血流如注再救不得——当年宁王府中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小世子,何曾尝过这等心痛屈辱? 闻声赶来的众多婢女侍从被这对斗红了眼的孩子齐声斥退。 见弟弟竟不肯让人来帮自己,年长些的孩子便有意再激对方一激:“鹿是活不得了——”一面说着,又恶作剧般在暄旁边蹲下,瞧了瞧暄眼中蓄了多时却拼命忍着不肯落下的泪,咧嘴笑道,“你且记住,只有懦夫与女人,才会哭!” 偏偏此刻,暄怀中不住抽搐的白鹿,将死之时竟伸出舌舔了舔暄的手掌——看着层层血沫染在自己掌心,这小小一个孩子,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旸在旁瞧着,先是讥讽许久,而后却小声丢下一句,“我并不知你这样看重它。。。。。。方才是它撞伤了娬儿。。。。。。” 旸口中的娬儿、自宁王府将将拨至别院的一名婢女,此刻正跪在一旁瑟瑟发抖——暄漠然将她一睇,更唬得她脸色煞白。 在这别院之中,一名婢子的性命,许或尚不及世子养大的白鹿——暄起身走到那女子身前,冷冷睨着她被鹿撞倒在地时额角的蹭伤,不及开口,旸已跳将起来,拦在娬儿身前,“赵少钦!你待怎样?若恨我,大不了咱们过两年再比过!” 旸不曾想到——暄并未如何记恨他,过后亦未为难娬儿,却记牢了一事,若要保住心爱之物,唯有强己别无他途。 而今再想起,反倒该谢他。 多年后此事又被提及,却是宣王世子十八岁开衙建府,诸位王公伯侯前往道贺之时。席间赵旸命人牵来一对白鹿,以此向暄指名讨要一名婢女。 那名唤作娬儿的婢女,有一情意甚笃的孪生妹妹,不忍相离,暄索性将二女一并送与了赵旸。 。。。。。。此刻暄臂间的男子呼吸渐缓,竟认出了他,口唇微微翕动,却因喉中不断涌出的血而无法言语。 暄将他口边的血沫抹去,又将他再扶起些,方听他断断续续道出一句:“莫要。。。。。。太。。。。。。为难她。” 未料他只说了这样一句,暄一时竟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谁?稍一犹豫,应允之语未及出口,那男子已生息全无。 “殿下——”不知何时季长去而复返,此刻在暄身后悄声道,“秦大人方才遣人来请,只说谷中地气寒湿,殿下伤病初愈不宜久留。” 似是自梦中被人点醒一般,暄木然吩咐季长道:“。。。。。。将那女子带来。” 不多时两名侍卫便提了女子进来。暄微微抬眼一望,却见那女子与先时已大不相同。只记得送走此女之时,她尚是一张团脸,笑靥甜美;现如今却如她姐姐一般,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暄已辨不清心中所想所感,只挥手摒退侍卫,季长待要留下,亦被他遣走。 女子竟未去看那饮鸩而亡的宣王世子,只向暄脚边轻轻拜下。 暄便自袖间取出一只瓷瓶。 女子接过,小心揭开蜡封,轻嗅了嗅,唇边绽出一个笑来:“姐姐好么?那孩子好么?他叫什么名字?” 暄静静道:“元翀。” “元翀,元翀,”女子微微有些痴了,喃喃道,“真好。。。。。。有这样一个孩儿,定会想要陪他好好活着吧。。。。。。”稍后却又摇头道,“姐姐虽有元翀,婢子却可陪世子同去,大可不必艳羡姐姐。”说着又伏身拜倒,“婢子尚有最后一事。。。。。。世子可曾说了什么?” 暄本是起身欲去,此刻虽脚步微滞,却凝神无语。 许久未得答复,只听那女子轻轻笑道:“是婢子太过痴妄了——” “王兄唯独挂心姑娘受苦。”暄终是说道,“瓶中之物,无味无嗅,却是极快,如此,王兄亦可心安了。” 女子闻言,眸中焕出一丝光亮,更将那瓷瓶如珍宝般小心拢在手中——暄片刻未再多留,转身离去。 季长正捧了一领披风候在院中。暄本不欲穿,低头却见衣衫之上沾染了多处血污,一面披了,又悄声交代季长:“我信不过秦嗣业——命人留在此处,看着他们好生殓了。” 及至上了车中,方觉周身乏惫,胸口亦隐隐作痛,却不知究竟是身疲,抑或心倦。 行出不远,又见一行车马驻在道口。暄只当是刑部主事秦嗣业、此番奉密旨鸩杀宣王世子之人,不禁更是眉心紧锁。 未料近前去,却是已静候在半山多时的邱邕,另有一名灰衫男子。那男子薄面微须,身形羸弱,将入不惑之年,便已是鬓发斑白,手撑一柄青竹杖——正是司天监监正弥须唯一尚在人世的第三子弥溯。弥溯此人,承父训,深谙玄空、葬法;此番皇陵复修,上命其领西陵风水堪舆之事。 因见邱邕立在道旁,暄遂命落车相见,笑向邱邕道,“倒未曾听先生提及,先生与弥先生竟是旧知。”说着又含笑拦下正欲下拜的弥溯,“弥先生无须多礼。” 此时邱邕说道:“王爷许或不知,弥先生尤擅相术。今日不妨请弥先生为王爷相上一相。” 邱邕如此一提,暄与弥溯二人,虽应得皆有些勉强,却俱无异议。 那弥溯先是自谦一回,又垂目揖手道:“王爷美名,京城皆知,竟也无需相看,必是富贵荣耀之相。” 如此敷衍,暄亦只是一笑,正欲作罢,却听邱邕在旁说道:“还请弥先生细解——” 弥溯只好又道:“溯推演之事,只在十载之内。再要远时,便不敢妄断。” 见暄并不接话,邱邕便道:“弥先生尽说无妨。” 弥溯望一眼赵暄面上,又垂目道:“十载之内,王爷当享无上荣华。。。。。。位极人臣。” 此话说得既是在理,却也无趣——如今赵衍皇族,唯有宁王一脉与皇室正宗最近,暄已贵为郡王,他日若有功勋,封作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不为过。 暄微微一笑:“谢吉言。”又与邱邕道,“雨后山路泥泞,弥先生既是徒步而来,不若乘先生的车马行路,先生便与暄同车而行吧。” 邱邕与弥溯各自谢过。邱邕道:“待邕送过弥先生。王爷先请。”言罢独自引了弥溯往自己车中去。 行至稍远处,身侧并无旁人,邱邕便问弥溯方才所言,十载之后又当如何? 弥溯见终究推搪不过,长叹一声道,“王爷实乃面慈心善之人。不出十载,恐将是凤凰别栖,徒做嫁衣——”言罢便与邱邕作别。 待邱邕折返,二人先后上得车去,暄因问道:“先生何故如此?” “王爷大可放心,弥溯与邕乃是多年故识,必不会向外人言。”邱邕言语虽淡,却又似别有深意,“相师术士,所言虽不足信,却无妨一听。” 暄无心再提,只阖目道:“若非秦嗣业出面,此番我欲私见世子,恐是不易。。。。。。此人贪财好利,下月初六他的长子迎娶成恩侯之女,我虽不出面,礼倒不妨备得稍重些。此事便交由先生费心吧。”又吩咐车夫道:“先送邱先生回城。” “情深意笃,并不在朝夕相对。”邱邕便道:“王爷可是还欲往碧芷园去?” 暄知他言下之意,乃是如今需念及阿七已为苏氏族女,私下相见于礼不合,恐落人口舌——暄并不相瞒,直言道:“先生不必再劝,我自有分寸。” 。。。。。。却说那潘景荣邀了隋府四女游园,隋家三位女儿,嫡长女安君曾随温氏觐见太后,恰巧当日景荣亦在熙和宫侍奉,因了一面之缘,此刻与景荣言谈间便从容许多;次女宜君、幺女宥君年岁尚小,虽略显拘谨,倒也不失端淑风度;唯有那苏七娘,神色淡淡,挑不出不妥,容止间却又不似寻常仕宦之女。 景荣自幼便随沐阳长公主出入,名门贵女所见极多,竟也不曾见过如苏家七娘这般的女子。 几处景致游赏过去,那潘氏景荣笑语嫣然,细细与众人说解,全无骄矜之气,不多时已与安君甚是熟络。 行至一处敞阔水面,对岸葱茏碧木掩映之下,恰是唤作昙英的那处院落,景荣便邀众人游湖而去。偏有宥君不惯乘舟,央二姊留下陪她,那苏七娘便轻声道自己亦不惯舟船,愿与宥君二人自岸上走去。景荣便与安君宜君登船而去。 湖上风光更胜,欣喜间安君亦觉一路行来苏七娘言谈稍嫌冷淡,唯恐失仪于郡主,便笑向景荣道:“这位苏妹妹,平日里便是如此,郡主莫要见怪才是。” 景荣亦笑:“安姐姐不知,我在家时,亦是如此不言不笑的,今日见着诸位姐妹,因觉亲近,才话多些。”说着见那宜君只在旁含笑陪坐,便又赞她腰间所佩香囊活计鲜亮——说笑间已近了昙英园,众女下得舟来,寻了一处凉亭,等着那二人。 景荣便与安君宜君说到昙英园原是孝敏皇后休憩之处,继而又提及曾与此处同名的昙英阁,便是如今的望春阁,百年前曾毁于大火,依原样重建,却改称“望春阁”——此间却有一段公子恪与孝敏的旧事,闻之令人唏嘘——景荣自长公主处听来,因涉及宫闱秘辛,不便为旁人所道,可巧安君曾有一位曾姑母,乃是旧时宫人,便也略有耳闻,此刻与景荣二人虽未点破,心中却也明了,各自感叹一回。 这当口那苏七娘与宥君已沿着湖畔花径徐徐走来,众人便一道往昙英园去。 院中自是花木扶疏,景色怡人。入室更见陈设华贵不失雅致,且多为当日孝敏所喜之物,皆贡自西南州郡。 景荣便将几样尤为精妙之物一一向诸女道来。内中却有一副十六扇云母绣屏,绣工精美绝伦,所呈西南四时风物,亭台楼阁、鱼虫花鸟,直如丹青描绘一般,唯见慧心,不觉匠气——正是川中陈氏丹娘亲手所绣,孝敏最为珍爱。景荣口中叹道:“后世人只说一个‘绣’字,竟是辱没了它。如今能与丹娘所绣媲美的,亦唯有青城肃家那位玟姐姐。听闻储君大婚之时,肃家便呈了出自她手的一幅雕绣雪梅,万朵白梅,却绝无一朵雷同,其慧心妙思,真真令人叹为观止,只可惜无缘一见。” 隋家姐妹闻之俱是倾慕不已,连连赞叹。独有苏七娘,似与周遭满目华彩格格不入,只淡然立于屏后——此刻方知当日身在青宫,肃夫人缘何会对自己有那样一番言语,不由得更觉心意索然。 一时间出来厅房,众女又往后苑花廊内坐下,饮茶闲谈。如此年岁的贵家女,平日里无非便是针凿女红书画琴棋,此刻口中谈的亦离不了这些——精巧绣品、所读书卷,甚或宫中新澄的胭脂——倒也十分投契。 “苏姐姐——”景荣一声唤,令正自百无聊赖、不知神游何处的苏七娘回过神来,“瞧瞧今年园中新晒的花儿吧。”说着笑将几只织锦香囊递上。 苏七娘双手接过,方见不知何时有侍女端来许多花囊香袋儿摆在桌上,安君等人亦在翻捡细看——遂拣了内中盛着茉莉的,可惜却是明黄绣面,心觉不妥正欲丢下,身旁宥君已替她另选了一只,“这个最配苏姐姐。” 景荣亦笑:“果然,这绛紫色与苏姐姐很配。” 不想苏七娘接过轻嗅了嗅,微一拧眉便丢开了。 宥君不解道:“这只不好么?” “内中像是栀子。”只见她轻轻一笑,道,“我不喜栀子。” 景荣闻言,心底莫名一沉——仿佛先时青菂曾与她提过,谁人最不喜栀子?深望一眼面前敛眉浅笑的女子——难怪连母亲亦是不解,宸王分明与苏府素无往来,却突然向苏府求亲!那宸王府的近侍莫非竟是她么? 尚未婚嫁,便行苟且,如此不循礼教、寡廉鲜耻之事,于景荣而言,单只一想,已是万万不该——景荣心中早已羞辱难当,面色几难遮掩。 偏巧有婢女奉上茶来,那苏七娘随手接过一盏,先递与郡主——望去如此清清净净的女子,此刻落在景荣眼中,早已是污秽不堪,连她手中的茶盏,亦万般嫌恶,不肯触碰——景荣当下便微微一躲。 此间异样,安君宜君在旁俱瞧的分明,不禁满心惊诧。苏七娘却神色自若,亦不觉失了颜面,只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 安君便小心开口道:“方才郡主陪我姐妹几人赏游大半日,想必也劳累了——”话音将落,便见景荣借此向安君等人作辞,言语清冷许多,再不复先前那般亲切。 众人忙起身相送。 折返之时,虽不明内情,而安君最是谨言慎行、心细如发,思前想后,便觉正是苏七娘道了句“不喜栀子”,立时让那郡主变了脸色——此刻当着苏七娘的面,安君却丝毫不提。 稍后又有婢女进来,领着隋家姐妹往各自房中去。 众女将出了花厅,便见一名女官匆匆走来,道沐阳长公主有请,却单只请了苏七娘一人。 安君心内更觉不妥,却苦于不能多问,与两个妹妹送出园去,遥遥望着苏七娘登上一辆朱轮马车,随一行宫人去远了,方回了院中。 。。。。。。秋坪之上,方圆百十丈,皆立起鹅黄围帐,隔得极远仍能闻得内中呼喝跑马之声。秋坪外半山处一座六角凉亭,掩在如火红叶之间,外间瞧去只微微露出一方檐角,而人在亭中,山下马场却是一览无余。 朱轮马车自山道上徐徐而来,将将停稳,便有人将厚重车帘撩起。落日余晖骤然泻入车内,阿七尚不及抬手遮挡双目,已被人一把抱下车来。 方才甫一上车,她便瞧见座上搁着一袭男装,又有宸王府的一面腰牌,心知要见自己的人,必是打着长公主的幌子,遂安心在车内换过男装——此刻双臂环在他颈上,并不抬头看他,却听他在自己耳畔低低说道:“还是这样打扮好看。”又道,“这些时日在隋家住着,可曾有人使你作难么?” 阿七只摇一摇头。暄便接着笑问:“听里头宫人们说,方才长公主赐了一对猫眼儿坠子?” 阿七便“嗯”了一声。 “分明是瞧你耳垂上不曾穿孔。”暄笑道,“长公主必是听到了风声,不然亦不会无缘无故请隋夫人带了几个女儿过来,又执意将你们留下。这段时日不少内外命妇来此,而幼箴亦在,叫她认出你来,倒也麻烦,竟是我疏忽了。事已如此,往后无论遇着长公主、幼箴,抑或宫中妃嫔,莫失了礼节便可,不必瞧人脸色;如你这般泼辣,她们若敢为难你,只管栗阳岍越?” 暄睨她一眼,“苏将军自请带兵南下,势如破竹,一路告捷,如今已与孙庭谷大人于栗阳会合,故而隋家长子此刻亦应在栗阳。” 阿七不禁又问:“方才你说栗阳战事棘手。。。。。。” 暄道:“孙苏二人意欲合围影川。” 阿七拧眉道:“影川渡倚岍越、陵江之险,形胜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何能围得住它?” “孙庭谷命三千精勇由山北潜入岍越;苏岑则取水路,沿江而上——” “水路?”阿七闻言终是变了脸色,“陵江正值秋汛,风急浪高水势凶险,顺流而下尚须慎之又慎,苏岑不习水性,如何能指挥军士逆水行舟!” 见她满目焦灼,丝毫不加掩饰,连颊上亦失了血色——暄不觉冷下心肠,说道:“军报传至京中,乃是五日之前,大战在即。至今却仍未有捷报传回。”言下之意,竟似胜算无几,凶多吉少。 阿七不曾觉察暄愈发冷淡的神色,只惶然自语道:“他那样的人。。。。。。怎会如此贸然轻进。。。。。。” 狠厉之语涌到唇边,却终是按捺下去,暄携了她的手,方觉她双手冰冷——骤起的戾气,终究抵不过心头怜惜——当下低声与她说道,“也不必忧心,若有消息,我会早早告知与你。” 征场厮杀,生死不过一瞬,若遭不测,即便她最早得悉消息,又能如何?“多谢你。”口中说着,已滚下泪来。 “为何要谢我?”将指腹拭过她的眼角,暄低声笑道,“往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此时便见一名随侍近前来,立在亭外。暄命他回话,却是西炎九王子幽酋沙彻求见。 暄冷笑道:“倒叫他知道我来了。” 阿七亦敛了心思,问道:“众多宫中女眷在此,他如何能进来?” “必是晅邀他往秋坪鉴马。”暄道,“女眷皆在后山,与秋坪相去甚远,中有禁卫职守,却也无妨。” “谁说女眷皆在后山?”阿七想起方才园中有人提及,“幼箴公主亦往秋坪骑马去了。” “今日倒齐全。”暄一面应着,命人取来一只银制假面。 阿七知这幽酋沙彻曾于青洲渡私会储君,与赵晅亦有往来;而当日自己在上陵围场被擒之时,程远砚的人亦曾提及他的名姓,显见识得他的手下;如今又请见赵暄——必也是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物——便向赵暄道:“此处太过僻静,殿下不妨往围场见过二皇子与九王子。” 一个是赵衍郡王,一个是番邦王子,私下相见,若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出去,只需稍加渲染,便是可大可小一桩罪责。 暄并无异议,交代下去。不多时车马齐备,二人上得车去,暄亲将那假面替阿七戴上,抬起她的下颌稍作打量,自语道:“鼻翼再改一改,纹饰也该再去些——” 见他愈凑愈近,阿七正欲摘了假面躲避,却被他捉了两手,“先别摘。。。。。。下回,你就这样戴着。” 阿七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顾不得羞恼,咬牙道:“你为何不自己戴一个!” 暄挑眉笑笑,口中一本正经道:“你喜欢我戴么?你若喜欢,明儿我也打一个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卷 此去勘透三春景 三 再遇君时君不识(3) 潼口。 头顶白日高悬,置身闹市熙攘人群之中,耳畔不时传来驼铃轻响,衣襟内鼓鼓囊囊满是沙枣与糖渍杏干——阿七仍有些难以置信——几经战乱,衍西竟还有如此繁华的边城。 潼口于青潼三镇之中,地处西北。而潼口之外,赵衍再无重镇。此地西临西炎,北接祁地,故而州府与二国皆开茶马互市,外蕃将马换茶,赵衍以茶易马,彼此丰足,各取便利。 明日未时,阿七便要随大军开拔,西出潼口去往关外——樊征带兵亦算赏罚有度——合营将士皆可在城中休整一日,次日午时三刻归营。 投军以来竟是初次得了这般闲暇,阿七心中颇有几分雀跃,恰好比早年间人在津州,忽有一日先生忘了交代课业——不禁又暗暗庆幸阴错阳差入了这骁云骑,解了自己出关之急。 骁云飞骑,虽不足两千五百余将兵,却是人人轻甲快马,乃舒韦逊手下精锐前锋,号称可与定洲五千营相衡;而先前那荆河营,专司粮草、辎重调度,长居后方,倒不知何时才得以出关西去。 回头却说这潼口城中,似是未受征战所扰,白日里街市林立,行人如织,热闹非常,除却茶市与马市,更有南来的木材、丝帛、瓷器,异国蕃邦的皮革、金银与珍稀药草。。。。。。而商贩之中,赵衍百姓与异邦人几已各半,倒颇似京中盛义北街。 行至一处喧闹街口,竟见着一个西炎杂耍班子,台上几名赤裸上身的健硕男子,皆是雪肤碧眼,棕发鹰鼻,又或吞刀吐火,又或驯虎戏蛇,更有两名身披彩纱的异域美女,面纱外只露一对慑人双眸,丰乳纤腰,身姿软的仿若无骨一般。 阿七挤在台下,面带傻笑,又跟着众人迭声叫好,早看得挪不开眼去——同行的叫了几次未见应声,只得上前来将她连扯带拽强拉进一间酒肆。 被人摁在桌前坐下,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转而却望着桌案正中硕大一只海碗一怔。四五名同伴皆是同帐,另有一名崔姓旗佐,为人甚是爽利,此刻正坐在上首双臂撑膝,两眼扫着众人大笑道:“既为同袍兄弟,同生同死,自然少不了一碗中饮酒,一炕上睡女人——” 众人也放声大笑。内中数阿七初来乍到,资历最浅,赶忙起身抱起酒坛,将那海碗倒满。 崔旗佐执起海碗痛饮一口,酒面便已下去半指——紧接着手臂一展推至阿七脸前。 阿七见对方只用三指便将那海碗牢牢捏住,自己却是两手捧着才将碗端稳——先时在荆河营中,司徒文敬治军甚严,严禁兵士纵酒,违者处以杖刑——如今樊征手下却又是另一番行事,阿七少不得依样饮下一大口。正欲传与身侧同伴,不料这酒入喉极冽,比之当日雁鸣关内的芦粟酒,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口下去呛得连咳带喘,立时面上做烧,额间沁上一层薄汗。 正正狼狈至极,自是惹得众人又一场大笑。好在阿七形容虽弱,却无女子的忸怩之态,故而平素众人便只当她年岁尚轻,无人起疑,今次也并未放在心上。 一时间众人传完了这一海,酒肉上齐,推杯换盏间便不知被灌了多少——阿七被辣得口舌又麻又苦,心口生疼,喉间早没了知觉。 话说人有三急,一碗碗烧酒下肚,便不时有人离席。阿七端坐桌边忍了许久,好不辛苦,终是撑不住起身溜了出去。 闹市中不比荒郊野外——外头兜转了几圈,竟寻不着个背人之地,偏偏这内急最是憋不得,只得往稍远些走,一打眼却见道旁有处废弃马厩,便一头扎了进去。 马厩中栓了两匹驮马,周遭干草杂物摞得老高,确是个好去处——马儿见了生人不免刨蹄轻嘶,阿七却向来不怕马,便喜滋滋跑去草中蹲下。 神清气爽,整好衣衫正欲离去,外头忽而传来步履轻响——透过一丝草缝,但见来人是两名男子,内中一人看样貌衣饰,应是一名西炎马商;而另一人,长发深衣,逆光而立,虽难看清形容,周身却有犹如穿竹轻风般的清贵气韵,与这嘈杂马市格格不入。 二人正以西炎语相谈。男子神色浅淡,不过寥寥数语;西炎人则十分殷勤,吐字既重且急——阿七一句亦未听懂,当下却仍是微微一怔,悄悄藏回草中。 末了只听那西炎马商用衍语道了一句:“。。。。。。如今此物着实难寻,只怕是柯什王陛下一时也难以达成公子之愿。。。。。。” 阿七猫在草堆之后,心下纳闷道:好巧不巧,倒在此处遇着,千万莫要叫他瞧见才是。 偏偏此时怀中二喵一觉醒来,许是嗅着了旁边衣袋中的枣干杏干,便将前爪扒在阿七襟上,呜呜叫了两声——那西炎人“唰”的拔出弯背腰刀,一双鹰目直直扫向阿七藏身之处,冷冷喝道:“谁!” 阿七一惊,心知已是难躲,索性背对那二人缓缓站起身来,口中懒洋洋打了一个短哨,一面将手探向腰间佯装系着裤带,一面头也不回便往外走。 眼瞅着走出十多步,身后二人似也未再理会,阿七却不死心,街市上绕了一圈又悄然拐了回去。 藏在马厩后头一番张望,只瞧见那西炎马商独自一人牵了方才两匹驮马走出马市,而深衣男子却再寻不着。悻悻然回身正要走时,不留神脚底下一歪一绊,一个踉跄便向前扑去。 恰在此时,身侧竟似有人探出一臂,阿七眼明手快一把攀住,人未跌倒,胸口衣襟内的大把吃食却七零八落撒了一地。 回过神,方觉手中紧紧攥着的,竟是一截素白衣袖,薄暮中袖摆随风翩翩轻动;而袖中露出的手,更是骨节修长,白皙如玉——阿七看得两眼发直,再定睛瞧瞧自己的五指,黑乎乎油渍渍,心道却也怪不得她,投军月余,沙里来土里去,一双手却月余不曾好好沾水,而方才的下酒菜又正是手撕羊前腿。。。。。。 “亓兄!”阿七立时松开五指,换作满面惊喜之色,向着修泽连连拱手道,“果真是亓兄!竟在此处遇着!正可谓天涯无处不相逢哇——” 修泽淡淡然一垂目,却见西天边红日映着这少年,面色黝黑,眉峰英挺,一把中发乱糟糟绑在脑后,眉眼似也未变,却又道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 阿七在修泽面前早已是皮厚如墙,此刻并不怕被他误认自己方才全无女子的羞耻之心,反倒只顾琢磨将将究竟有何纰漏——忽而灵光一闪,暗悔不迭——男人撒尿都是站着,必是如此才叫亓修泽瞧出了端倪! 而对面修泽一副既凉且淡的神气——不知瞧的是她的人还是被她抓脏的衣袖——几不可察的微一颦眉,冷冷道:“。。。。。。怎的,这样黑!” 阿七只当未曾听清,干干一笑,没话找话道:“不知亓兄何日来此?下榻何处?方才听着,亓兄来此是为寻个什么稀罕物?”口中说着,突然暗悔不迭——可不是多嘴?修泽来此,必是为了寻那中土难见的药材,保不齐便是为了补全先前不慎遗失的毒方古册—— 一念至此,心下不免有些发虚,又似酒力上涌,后背腻腻的浮上汗来。 修泽却似全然无意阿七的话,只淡淡睨着脚下。 阿七顺着他的目光往地下一瞧,立时黑了脸——二喵浑身灰扑扑脏兮兮,趴在修泽脚边,啃果干啃得正欢,前爪还扒在修泽那淡青靴面上,压出两片黑爪印子——弯腰将二喵一把拎起,边向怀内揣,边讪讪笑道:“半路上拾的,倒叫亓兄见笑了——” 见修泽仍是凉凉的无甚回应,阿七便觉后背汗意更重,欲寻个什么由头借机开溜,因向修泽道:“稍晚些有人邀了小弟往栖风楼去,不知亓兄可愿赏光同去?” 栖风楼——入城不过一日,营中便已人尽皆知——听来倒十分雅致,实则却是个拈花寻柳的去处。 如修泽这般,必不肯去这种场子——阿七心下算盘拨得正响,只听头顶那人闲闲接话道:“也好。今夜亥时,便在‘渔殊’等你吧。” 西北不比中土,白日里日头暖的直如春末,一入夜便立时转寒。阿七被楼外冷风激的一个寒战,赶忙缩回身来,掩上窗扇。 房内四处垂了碧桃色纱幔,屋角又是两盏水红纱灯,烛火一映,入目便是红晕晕的一片,好似楼中姑娘们唇上化不开的羊油口脂。 立在当厅,被熏香熏得额角发沉,怔怔望着周遭嵌宝琉璃屏,乌木雕花案,榻上芙蓉软帐、洒金鸳鸯锦。。。。。。不觉便生出些置身温柔富庶乡的恍惚;而此时帘外一阵娇声笑语,进来几名艳丽女子,倚门而立,内中竟有一名西炎女,身形最是高挑,极为惹眼,开口时亦是衍语,“云公子,水已备好了——” 言语间几名女子相视而笑——如今这衍西边镇,几已是水比油贵,而眼前这蓬头垢面浑身泥污、险些被轰出门去的少年,出手倒十分阔绰。 阿七亦是哑然一笑——仅剩的一片金页子,花的不算冤枉。 籍口不胜酒力,撇开一干兄弟偷偷来此,只因这满城之中,再寻不着一处能叫她安心将自己清理一番。 抬目向几名女子面上轻轻一扫,笑对最末那西炎女道:“便是姐姐你吧——” 许是看阿七年岁轻,众女闻言,又是一阵嬉笑,独留下那西炎女,各自散去。 西炎女走去掩好房门,回身正要替阿七宽衣,阿七自是不肯,只叫她候在屏后。两人便一里一外,隔着屏风说话。 除去许久不曾离身的外衫里衣,阿七一入水便没入水底,半晌才浮上来长长吐出一口气,又问起那女子的名姓。 女子笑答姓沈,双名惜珠。 阿七不禁笑道:“果然连名姓亦同我们的一样。非但如此,方才进门时,我瞧着房门上所挂木牌,也刻了‘西珠’,倒是一字不差呢。” 惜珠便道:“巧也不巧。奴家养父姓沈,原是茶马道上的珠玉商。当日为奴家起名,乃是‘惜取’之意。” 阿七便觉有些蹊跷,莫非这玉商蒙了大难折了本钱,才将养女送入烟花之地? 此时只听惜珠又道:“七八岁上,养父启程往江南去,一别之后再无音讯。府中还有几个姊妹,管事的欲将我们一并遣回西炎。途经此地,我因贪顽与众人走散,只得留了下来——” 惜珠如此说着,十分坦然,并无哀戚伤感之色。阿七反倒不好替她唏嘘,只随口道一句:“难怪姑娘虽是西炎人,行止间却与衍人无异。” 一时间自己洗好了,爬出木桶抄起二喵,也摁进水中一顿猛搓,洗净了拿根绳子拴在桌脚,自换了身洁净衫子出来。 灯下两人一照面,惜珠忽而掩唇笑道:“公子。。。。。。是女人吧。。。。。。” 阿七笑问:“哪里看出我是女人?” 惜珠答道:“方才公子在几位姊妹中拣选,两眼只落在脸面上,”说到此处又是一笑,“若是男人,断不会如此。” 阿七不慌不忙,低头向惜珠领间一瞥,勾唇笑道:“谁说我只瞧面上?只需一望便知,众位姐姐里头就数姐姐你骨肉匀亭,我说的可有错?” “不错。。。。。。”惜珠轻吐出两字,就势偎上前,紧接着双臂亦缠了上来——灯影下碧莹莹一双眸子,艳的有几分诡异——不知为何阿七便想起绣红阁的芍药女媚九,心下一凛,打断她道:“不知‘渔殊’却在这楼内哪一处?姐姐可愿带我前去?” 。。。。。。绞尽脑汁,阿七亦想不出修泽逛青楼,该是何等情状?莫不是与陈书禾一般,来一回只为品品茗听听琴?心下胡乱想着,推门入室,却见内中设了地屏矮几,修泽独坐屏前几后,几上倒有一方漆木匣,瞧着尺寸却并不似琴。 二人相见亦不寒暄,阿七径自往下首处席地坐下。此时修泽已信手取出匣内之物,却是乌沉沉黑漆漆一柄直背短刀。 阿七心中好奇,瞄了两眼却瞧不出名堂,本也无意多问,忽而只听修泽说道:“若继沧在时,许能看出此刀精妙之处。。。。。。” 怔了片刻,阿七鼻中一阵发酸。 稍后修泽低声又道:“。。。。。。继沧嘱你将他葬在青潼关外?” 阿七不禁又是一怔——喉间哽咽,不答反问:“白先生为何将此事告知与你?” 修泽眸光浅淡,仍未离开刀身,“究竟是何处?西炎,还是祁地?” 似是唯恐被他窥见心思,阿七垂下眼来,冷冷道:“亓公子素来不问世事。云七不知,此又与亓公子何干?” “你可知有些去处,你是去不得的?”修泽将短刀轻轻收入匣中,再开口时言语间依旧平淡无波:“将继沧所托之物交与我,我可替你达成此愿。” 隐约只觉曾有人与她说过相似之语,阿七心头一刺,咬牙道:“为何亓兄去得,偏偏我却去不得!” “你是女子,”修泽静静将她一望,“莫要忘了。” “那又怎样!”阿七斩钉截铁道,“无论凶险若何,继沧之愿,我定要一力替他达成,虽死无憾!” 一番话竟将自己说得胸臆沸腾,阿七只觉心口有如拢着一团火,一路来所受种种艰辛危难,皆是微不足道! 正自心潮难平,却见修泽起身缓缓走近自己面前——沉沉之语好似叹息,在她头顶低低响起:“如今你活着,便只为如此么。。。。。。” 阿七心头一滞,茶盏执在手中,指尖竟微微发抖。抬目望向修泽——烛火透过艳红罩纱,将他那一袭白衣染做轻粉色;而他的眸光落在自己周身,竟也不似往日那般淡漠——眼前分明还是那个清隽男子,却又仿佛从未与他相识。 “云七只是云七。云氏松若,另有其人。”阿七紧紧盯着修泽,唇角噙了一丝媚笑,口中却冷冷道,“若非错认,云七着实想不透,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可令大公子对我处处留心?” 修泽承着阿七咄咄逼人的目光,俯身揭开案脚一只温酒红炉——内中炭火将熄未熄。 细细一缕药屑自修泽指间洒入炉中。“我从未将你错认。”修泽静静说道,“而你们口中的大公子,亦不是我。” 火光突的一跃,初时极淡的药草气息,随着炉火渐红而变得浓郁——阿七明知自己该警醒,却后背僵直,一动未动。 翻涌的思绪很快凝滞,阿七任由修泽将手轻轻探向自己发间,解下她束发的锦带,又将那锦带蒙上她的双目。 周遭纷纷杂杂的人声与乐舞之声渐渐散去,她只能听得一个低缓清寂的男声,似远而近。 “。。。。。。如若不是你,他便不会死得这般惨烈。。。。。。”相向而坐的暧昧身影,被微红的炉火映上矮屏,菲薄的唇几已贴上她的眉梢,附在她颊畔反复轻问,“你可知。。。。。。” “。。。。。。若不是我,”阿七神志渐失,顺着他的话喃喃道,“他不会死。。。。。。” 男子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梦魇中传来,又好似自她心底发出,“可他确是已死,曝尸荒野,片骨无存。。。。。。” 眼前一片漆黑,而回荡在耳畔的缓缓低语,却替她描摹出尘封在心底的一幕—— 浓墨一般的重重宫阙,白衣女子裸足疾行。阴冷的风不断旋起她的裙裾,她终于奔至偏殿前,却发现自己脚下、一层又一层的白玉门阶之上,尽是黏稠的血。 跌坐在渐渐凝涸的血泊之中,不能再上前一步——她眼睁睁看着面前垂死的男子,面色愈来愈灰败。 那个男子,始终紧紧阖着双目,至死也不曾睁开,不曾看她一眼。 直至此刻她才恍悟——这男子已然望见了她,只是不肯看她。 他与她,生来便是足踏利刃而行,死生不过交睫——可他深知她最惧亡人,于是曾叮嘱她,莫与将死之人四目相对,如此便不会为亡魂所扰。 他早便想好,若自己先行死去,绝不让她替自己收殓骸骨;而行刺东宫,一旦失手罪无可恕,必会被悬尸示众,挫骨扬灰,以儆效尤——他便只需留一片青竹与她,嘱她安葬,如此,甚好。 只是他不曾料到,去往那极北之地,沿途竟会战乱四起。 。。。。。。低缓的男声好似咒诀一般,将她深埋心底的悲悔一丝丝引出,如同生生揭开看似已然结痂的伤口,露出暗藏的脓血与腐肉——令她痛不欲生,却又无可遁形。 额间冷汗涔涔,眼泪早已浸透了锦带——犹如一头困兽,终被一步步逼入绝地,随着一阵低抑的悲咽,阿七泣不成声:“继沧——” 执起一盏冷茶,浇熄了身侧微红的炉火——修泽至此方知,她的执妄已成心魔——即便是他亓修泽,亦不能替她除去。 迷雾渐渐消散。微凉的指,轻轻解下缚在她眼前的锦带。 房内灯烛已熄,月色皎洁如霜,透过窗棂,静静洒落一地。 臂弯内的女子容色惨淡,眸光凄迷——修泽双目在她面上微一停顿,却见她唇角轻动,好似在答他方才的问话:“。。。。。。若能安然回来,此后,我便只为自己活着。。。。。。” 她早已辨不清身在何处,眼前又是何人,亦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便再次昏昏睡去。 月下静默良久,修泽低头深望着她,沉沉道:“若你食言,我替你记着这番话。。。。。。” 半睡半醒间,叮的一声轻响——利刃出鞘,铮铮然好似龙吟,余音杳杳不散。 阿七猛的睁开双眼,却见灯影透过透雕围屏,斜斜映在身畔,细看时身上覆的竟是修泽的一领素衣,而二喵正缩作一团,蜷在自己脚边痴睡。 心头微微一怔,待要拂衣起身,忽而只听围屏外修泽不知向何人说道:“。。。。。。舍妹顽劣,疏于管束,乃我之失。” 便有一个清冷男声接话道:“比之承颢失却你的信任,我还略强些,还可换得一柄传世名器——”说话之人,竟是咏川侯慕南罂。 慕南婴,他如何会在此地? 且不提亓修泽孤高避世,慕南罂坐镇西陲独掌重兵,这二人为何却有私交? 阿七正自惊诧,又听慕南罂问修泽道:“先时听亓兄一言,此行若无周折,来年春日便可入川——如今已近年末,不知亓兄何日南下充州?” “寻访数月,一无所得。”修泽淡然道,“但看今夜如何吧。” 此时听得一阵兵甲轻响,那慕南罂竟似身着戎装,“只怕亓兄高看了潘怀勔,今夜即便抄了西平侯府,阖宅中亦未必能搜着你要寻的宝物!” 一语将落,屏风后当啷一声脆响——却是阿七听闻慕南罂之言,心下大惊,便不曾留意脚边未燃香的三足铜炉。 此事叫她如何不心惊——那西平侯潘怀勔,不是旁人,正是潘简容的叔父!西来不过月余,沐阳长公主尚在京城,圣上如何就动了潘氏?而宁王素来与潘氏往从甚密,赵暄更与简容情同手足。。。。。。京中,究竟起了何等变故! 一时间寒意乍起,只觉心乱如麻。 屏外慕南罂则按剑而起,沉声道:“莫非亓兄另有贵客在此?” “想是苍狐打翻了香炉。”修泽一面执杯添茶,淡淡道,“。。。。。。前些日往山中采药,捡回一头苍狐。” 一语点醒了躲在屏后的阿七——不假思索抄起二喵扔了出去。 二喵睡得正沉,冷不丁被碰翻的铜炉吓醒,又被阿七一把丢出屏外,直滚到慕南罂脚边,一骨碌爬起,将乌溜溜一双圆眼呆呆瞅着慕南罂—— 狐类大多生的灵魅,许是见眼前这头着实呆拙——慕南罂微一拧眉,“亓兄。。。。。。好雅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卷 此去勘透三春景 十 斩龙台(4) 一路颠颠簸簸,耳畔总是辘辘车轮声,片刻没个休止;睁眼醒来又翻身睡去,亦不理会已过了几日——算来自打离了京中,她便不曾这么睡过。凭着一时意气独自闯到衍西,口中说不怕,又岂会真的不怕!无分日夜,不论独自探路抑或身在营中,人如时时绷紧的弓弦,一刻不敢放松,困顿难支之时,囫囵打个盹儿,也恨不得将眼睁着。现如今倒好,总算落得一回安稳,便只管蜷在车内蒙头大睡,直睡得雷英与简秀凤二人暗暗纳罕。 话说简秀凤便是慕南罂身边那黑红脸络腮须的校尉副官,人生得虎背熊腰,倒偏偏取名“秀凤”——阿七原想着简雷各事其主,实该有些罅隙才是,哪承想这二人对付她时却十分投契,和睦的很!还未容她动些什么念想,头天上路便心照不宣的一道收了她腰间兵刃,又捎带着将她捆牢了两手。非但如此,一路上无论如何撒泼叫嚷,众人皆好似聋了一般只是不应;后来实在太吵,那简秀凤索性团了团破布给她将嘴塞了个严实,每日送水送饭时才取下,恨得阿七几欲仰倒,半日下来便安生了许多,不再吵嚷只是痴睡。 也不知到了第几日上,阿七又被马车颠醒一回。醒来之时口中破布倒是被人取了下来,两手却仍牢牢捆着——绑得久了难免肩臂酸麻,先在心内将苏岑与慕南罂各自骂了一遍,又没好气的伸脚踹了踹车板。 很快便听外头有人沉沉喊了声“停!”马车渐渐驻下,接着车帘又被人向外掀起。 冷风顺着帘缝直灌进来,阿七忍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抬眼瞪着帘外早已下马静候的雷英。 那雷英面上也无甚表情,不慌不忙取出一卷羊皮绳,将一头向她腰上系紧,这才一搭手扶她下来。 阿七原本攒了满心火气却没处可撒,如今倒跟湿柴似的再难点着,悻悻然拖着那皮绳走出老远,寻了处半人多高的蒿草丛,藏在后头方便。 因两手被缚着,费了半天事才将衣带系紧理好,心里头又不免暗骂一回,忧心二喵为何还未跟来,难不成当真被慕南罂收了? 此时抬头四顾,三面皆是苍黄土塬,车马一路沿着籍水故道而行,此处应是沐南,将过沐水,北去不远便是沐阳——她似曾走过,一时却又想不分明。极目远眺,西北天际一线远山,延伸至东北;而东天边,夜幕中渐陡渐险的黛色山脊,愈发难辨。 翻过山脊,便进了定洲地界。 雷英与简秀凤恐是早已对这趟差事极其厌烦,巴不得早一刻将她送到定洲,必还会连夜赶路。 发怔的当口,腕上绳子一紧,便知那雷英等人已候得不耐烦。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马车跟前,堆起一脸的笑正要开口,却见雷英手中攥了那团破布——阿七忙道:“不急不急,容我说完再堵!” 对方照例不应。阿七也不恼,嘻嘻笑道:“今夜一夜不歇,明日过午定能赶至山跟前。既然山对面便是定洲,也不急这一日半日。上回来时听当地庄上人说那埈川有几处风光绝佳之地,今次若能攀上去瞧瞧才好——” 雷英竟似充耳不闻,上前一把掀开车帘。阿七只得闭了口乖乖爬回车上。 车马复又向前行进,却翻来覆去再无睡意。直到了后半夜,队伍竟停顿下来,雷英留下两人当值,余者就地歇息。 不多时车窗外绕着马车一周,低鼾声此起彼伏。阿七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轻声相谈,方知明日不能入夜翻山,故而今夜在此处驻下。 当值的两人之中,一个川中口音,道:“都说那条山道不能夜里走——咱们久经沙场之人,竟也听信这些村野鬼话?若叫我说,自有那生来命硬的,连鬼神见了亦要避让三分!” 另一个则是定南口音,接话道:“前朝康邺皇帝便是在此兵败坠崖,而后才是他们高延赵家做了天子——你是不曾见着,那山里头煞气重得很,早几年我还爬上崖来听听,奉谁的命!” 事到临头,昆同敬也只得将心一横——张口正欲答时,却听身后有人哈哈笑道:“原是我司徒域的吩咐,不知到了文将军这里,还过不过得去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八名满头大汗的轿夫正咬紧牙关,小心翼翼放下一台绿呢敞轿,旁边四名侍从立马围上前去,自轿中搀起一副肥壮身躯——正是那靖远侯司徒域。 司徒域好似不曾瞧见面前如刀般的两道目光,只管将帕子擦着颈上浮汗,口中笑骂道:“好你们这些猴儿,叫你们换个宽敞些的扶椅,怎的就是不换?” 便有个家丁打扮的躬着身陪笑道:“侯爷,早起可不就是按着您的吩咐换过了嘛?再要宽些的,还真不好找呢!” 靖远侯既已站在了地下,昆知县赶忙率众上前参拜。那文铄却不慌不忙只在马背上拱了拱手道:“原来是靖远侯爷!”身后一众军士自是无一人下马。 文铄道:“在下奉范总镇之令,来此恭送成夫人起行,总镇特为交代,沿途需避道围障,岂知他昆同敬小小一个畅郡县令,竟敢阳奉阴违——” “文将军,”只见司徒域气定神闲的笑着将他打断,“如此说来,今日老夫这面子,竟是无人肯卖了?罢了罢了,此处静水照柳,泓桥长亭,风光尚可——老夫且歇歇脚润润喉,静下心来等王爷一等吧!” 对面文铄沉下脸来。 昆知县与师爷悄然递了个眼色,二人皆是有些不解——定北兵乱,先是由五千营而始,其后定北各部八万余驻军,军心大躁,各拥其主,乱势无人能控,饶是靖远侯司徒域、总兵范裕和坐镇定洲多年,亦已是无能为力,前些时日还有乱军为泄私忿,纵火烧了定洲城北的邬氏旧宅,而邬氏恰是范裕和的妻家——定洲城内人心惶惶,莫说平头小民,世家望族更是各个自危,既盼着京中来使,却又深知眼下这阵势,若非大动干戈,安抚亦是无用。 更何况,定洲业已知悉,这安抚使一职,竟是被那难堪重任的宸王爷领了去——那宸王数月前还曾落入埈川寇匪之手,为救他脱险,致使成沛殒命,由此才引发这场祸乱,五千营诸将士尚因成沛之死对宸王怀恨在心,更有别有用心者,道那成将军实为宸王有意加害——朝廷却偏偏派了宸王来此,岂不是火上浇油,乱上添乱? 一骑飞奔而来,众人纷纷避让,却是文铄手下。来人凑向主将,附耳轻言几句,便见那文铄眸光更冷。 那人报的正是——“宸王人马已至泓桥”。 果不多时,只听阵阵马蹄由远及近,在场众人俱是鸦雀无声,那马蹄更好似直踏在人心上一般。 遥遥望向长堤,疾风骤然旋起。风过,阴沉多日的天色竟忽而放晴—— 东南方雾散云开,陡然间万道白光自云上倾泻而下,白光之后,千人骑阵穆然而立,阵内绣金王旗,雪亮银甲,映的人眼不能直视。 “老爷!老爷——”方才那畅郡县衙的差役又飞跑了来,气喘吁吁,向躲在后头的昆知县小声回道,“京中、京中的王爷到了!” 昆知县打量周遭无人留意,一个窝心脚给踹了上去,悄声骂道,“糊涂东西,这会子还用你说!” 原本惬然而坐闲闲品茶的靖远侯司徒域,此时肃了面色,竟也不需侍从搀扶,起身正冠整衣,阔步迎上前去,身后定洲与畅郡一众大小官员,见状赶忙按序随其迎了上去。 。。。。。。泓桥下,水光轻漾垂柳依依,河畔三五辆毫不起眼的成府车马,最末一辆,车夫乃是雷英所扮,此刻正望向河对岸两相峙立的五千营铁骑与京中王师,等着那些人马散去。 阿七歪在车内一块接一块往口中丢着梨脯,吃得有些撑——人吃撑了往往又瞌睡,便不曾留意外头的动静。 几名紫衣侍者渡桥而来,走近一瞧皆面白无须,又手执拂尘,竟似宫内的执礼太监。那几人向最前一辆马车前站定,态度十分恭谨,自称奉了宸郡王之命,请成夫人一行往泓桥驿站相叙。 这日成氏早早出城,意在避开借机生事的定北乱军,更无心与安抚使碰面,无奈行踪既露,思前想后无可推搪,唯有从命。 车马停在驿馆后院,成氏与两个女儿被人请至客房安顿。阿七正睡的迷迷糊糊,两手又被缚着,雷英怕人多眼杂徒生事端,索性将她留在车内,叫旁人自去歇息,独自一人守在外头。 不多时,院中走来两名衣饰发髻相同的素服少女,十来岁光景,一个犹犹豫豫落在后面;另一个则丝毫不惧生人,大大方方上前来,除下蒙在面上的薄纱,浅浅笑道:“雷将军。” 雷英识得她是成沛次女成落儿,忙从车辕上跳下地来,抱拳道:“在下不敢!” 成落儿便又是一笑,改口道:“听人说,雷校尉手上有柄了不得的名器,能取来瞧瞧么?” 雷英怔了怔,看似有些犹豫。 落儿又细声央求,“只是瞧一瞧,还不行么?”说的正是自阿七身上收来的剑——途中雷英曾将那剑展开来细看一回,不想倒被同行的落儿瞧见。 雷英只当她是为其母所求——这其中倒有一个原故——那成氏虽一介女流,却因出身兵家,自幼耳濡目染,喜好鉴别兵刃,亦十分精于此道。 雷英被落儿瞅的发窘,又见她娇娇小小一个人儿,遂放心将剑交与她,还教她如何收在腰间,口中道:“记得快些送回来。” 落儿接了剑,与妹妹自去不提。 回头再说那长堤之上,文铄冷眼望着一众官员远去,仍手按剑柄静立原地,身后骑阵亦迟迟未动。 定北大营早派出探子探得了音信,宸王领了皇命,名为安抚,却一路戎装重甲而来——文铄今日率众到此,打着为成妻送行的旗号,却意图凭着重兵之威,先声夺人。 此时那泓桥桥头,望去果然全无王侯出行的仪仗,倒更似两军对垒。文铄自鼻中冷哼一声,示意左右随自己驱马上前,离对方骑阵十丈之内,才微一扬臂命身后兵众止步。 对方阵前为首一人,玄甲骍驹逆光而立——文铄望不见他面上的神色,他却将文铄的满眼傲气看的分明——那人并不叫护卫跟随,独自掣马出阵,直奔五千营阵眼而来。 孤身一人,行至相隔不过丈许,方缓缓驻下马。 狻猊护额之下,目沉如水,一一扫过前排兵士——这双眼眸之中,并无出入沙场的暴戾狠决,却另有一种杀伐之气,恰如他身后的耀目白光,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文铄本是满心轻蔑,此刻却渐生不安——且不提定北大营,单单今日随自己而来的,便有五千营内两千余精兵,而他宸王却只带来区区千人千骑——他竟是未将十万虎狼之师放在眼中?这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文铄坐在马上,一时如坐针毡,仿佛招架不住了一般,终是翻身下马,单膝点地与那人见礼。 靖远侯率官员们适时走上前来,齐声道驿馆内酒食已备,请安抚使一行与文铄往馆中赴宴。 文铄虽觉意外,却见宸王只带了十数随从便欣然前往。文铄哪肯落于人后,仅吩咐三五亲卫随行,众兵士则原地候命。 往驿馆去,途中有处歇马亭,亭畔草木密生。众人路过此地,却见道旁几丛黄刺玫无风而动,待走近了,花枝后竟匿着一头小兽,长尾阔耳,青灰背毛底下,隐约露出厚厚一层白绒。 暄望见它时,却见清冷冷一对乌亮眼仁,也正静静望着自己——扈从之中有人悄然搭箭引弓,暄抬手制止,回身再看时,早已不见踪迹。 身旁一副男装打扮的齐儿打马上前,轻笑一声:“方才为何不叫人射它?”说着又侧脸盯着赵暄,“倒也奇了,此处怎会有祁地的狐?” 暄淡淡说道:“既知是祁地的狐,为何还伤它?” 齐儿却笑了笑,自顾自说道:“没瞧见么?那根本不是野地里的狐,颈上还系了半截布绳呢——” 。。。。。。放眼四处,苍茫一片,荒塬上连人影也不见。心中火急火燎,似要赶往某处去,却又想不清究竟是何处,便只能踟蹰在原地。惶惶之下,两手摸向袖间,掏出一片梨脯。将它埋入土中,眼看着嫩苗破土而出,极快的抽枝,发芽。。。。。。不多时长成参天巨木,眨眼间枝头花开花谢,坐下青色的果,须臾又压弯了枝,绿叶间琳琳琅琅,垂下的竟是一枚枚渍好的酥梨。 爬上两人多高的树桠,摘了梨脯边吃边往树下丢。二喵则蹲在底下,抬头呆呆望着。 怀中揣满梨脯,探身望着二喵哈哈大笑——稍不留神,手中攀着的树枝竟化作一条游蛇,周身闪着幽蓝冷光,窣的咬上右臂。 阿七惨呼一声,直坠下树来,惊惶中激起一身冷汗,倒也不觉得痛,只是腕上有些痒麻——睁开双目,却见缚手的软绳已被咬断,二喵正蹲在自己脸前,起劲儿嚼着自己吃剩的果脯。 不知为何,心头仍突突跳的厉害——只听院中传来一阵喧嚷,紧接着车帘被雷英掀起,向内中探了一探。 阿七背对着车门,将二喵与两手藏在胸前,佯装昏醒。 雷英未觉有异,只当阿七一时半刻也难醒,心中按捺不住,便循声往前院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简秀凤便赶了来,半道将雷英截住,责问他如何离了马车。 雷英还不知此时车内已是空无一人,只问简秀凤道:“前头出了何事?” 简秀凤便道:“嗐,今日果真是节外生枝!方才酒宴之上有人行刺,宸王右臂中了一剑,那刺客竟是一名舞姬,现已被拿住了!” 偏院,门户紧闭。成氏听了幺女沅儿一番哭诉,心内大骇,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幸得婢女在旁搀住,颤声道:“你姐姐连你一个都瞒不住,又如何能瞒得住这许多人?”说着又似心痛难当,连连将手抚着心口,“阿落糊涂,清娘怎的也这样糊涂!” 说得沅儿越发哭个不住,抽抽噎噎道:“先时女儿也未听清,只知阿落与清姐姐说,她恰巧遇着一样东西,能藏在身上不叫人瞧见。。。。。。阿落早知清姐姐自从那日离了家,便一直在这驿馆里头,今日咱们不来,她也会想法子偷偷来见清姐姐,哪知偏偏咱们又来了。。。。。。” 成氏已听不下去,心中辨不出是惊是怒,只吩咐下人赶紧将次女找来。 不多时落儿到了,却比妹妹镇定许多,径自走上前来跪下。 待房中只剩她母女三人,落儿方开口轻轻说道:“难道母亲。。。。。。不想替爹爹报仇么?” 知女莫若母,成氏怔怔望着女儿,只见她满眼决然,又哪是一个豆蔻少女该有的神色? “母亲,”落儿眸中一滴眼泪也无,悄声道,“阿落与清姐姐一心。今日清姐姐不做,总有一日,阿落也会。。。。。。姐姐只是爹爹的养女,便有此志,阿落是爹爹的嫡亲女儿,更责无旁贷!” 。。。。。。不过是个身手平平的女子,本也不该伤在她手下,怪却怪她的兵刃,轻缠指端如同舞动的灵蛇,只一瞬便撕碎了缭绕在眼前的翩翩蝶衣,亦搅乱了他的心神。 双目紧紧追着那团蓝光,浑然未觉凌面而来的杀机——薄软剑身恰好比暗藏剧毒的蛇信,极轻极快的一吐,已割裂了厚重的犀皮掩膊。 身后护卫一拥而上,暄却视若不见,若非臂间阵阵刺痛,恐怕还不能令他警醒。 数步开外,面容惨淡的女子将唇角轻轻一挑——临时起意选了这剑,只因它便于藏匿,却终究不是使惯了的兵刃,发力挥出之时,剑尾偏了足足三寸,到底不能一击得中——命该如此,女子毫不犹豫,提剑横向颈间。 可惜这次仍未如愿——腕上传来一阵剧痛,似乎能听得骨裂之声,却是斜地里飞来一只青瓷酒盏,生生将她的腕骨击碎。 喉间薄刃猝然坠地,发出“叮——”的一声幽长清音。掷出酒盏的男子眸光森冷,一步步向她走来。 本就怀着赴死之心,却不知为何此刻竟似慑服于他的逼视之下。 而他的嗓音更沉得令人心悸,“你怎会有这剑——” 她强撑着不肯示弱,咬紧牙关回瞪着他。 有人恶狠狠掰开她的下颌,只因那男人看似有些不耐,转身离去之时冷冷道了句:“要活口。”她便即刻被人塞了口,缚紧手脚拖了下去。 席末,刚定下神以为能喝喝酒听听曲的昆知县,此刻又吓的面无人色,心内叫苦不迭——馆内差人仆役皆由他细细遴选,如何竟在几个官婢身上出了纰漏?可不正是流年不利!如此想着,一张脸更是如丧考妣,哆哆嗦嗦跪行上前,伏身在地连声告罪。 此时随行医士已被传了来,正替暄除下袖甲查验剑伤。不多时便听那医士开口回话,只道伤势无碍。 “此事暂且不必声张,”只见宸王端坐席首,一面示意昆同敬起身,一面沉沉开口道,“由靖远侯随我亲审——” 天将过午。驿馆内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雷英与简秀凤生恐再有事端,一合计,索性亲自看着。两人背靠马车席地坐下,地下搁张矮凳,不曾摆酒,只取了些干果吃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正聊得投契,却见一队银甲护卫直奔后院而来,将成府几辆马车团团围住。 雷英与简秀凤俱是聪明人,心知必是事出有因,起身挡在马车前,面上也还波澜不惊。 便有一人隔了重重刀光剑芒,缓缓问道:“可是佐武卫越骑校尉雷英?” “雷英见过殿下!”雷英立时单膝拜倒,无顾离心口不过寸许的刀锋,不卑不亢道,“此举究竟何意,还望殿下明示!” 只听赵暄冷冷道:“这话,本王正想问问苏将军。”言罢,不待简雷二人开口,左右已“唰唰”亮出兵刃。 简秀凤此刻也正单膝跪在地下,一见这架势,便也等不及雷英再与赵暄废话,暴跳而起,展臂拦住车门,蛮声道:“休要欺人太甚!我简某今日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亦不能有辱侯爷声名!” 雷英见简秀凤已将话挑明,索性也顺水推舟,道:“我等此行乃是奉咏川侯与苏将军之命,护送慕夫人回京——” “慕夫人”三个字落入耳内,宸王眸中冷得几要结出霜来,轻轻吐出一句,“都给我拿下。” 离雷英最近的正是周进,那周进亦早已愤愤然按捺不住,当即一跃而上,先一个与简秀凤厮斗起来。 一顿乱战。简雷二人到底寡不敌众,眼见着车帘被人斩破,宸王便要强掳了自家侯爷的夫人去——简秀凤本已被三人缠斗的连连退避,此刻竟一声怒吼,迎着三道凌厉剑气飞扑上前,一双巨掌死死扣住两侧门板,目眦尽裂,大呼:“今日既不能为侯爷护住夫人,简某唯有以死——” 若阿七人还困在车内,想来此番必要为这简义士唏嘘一回——只可惜“以死谢罪”还不曾囫囵说出口,面对空空如也的车厢,简秀凤满腔沸血也只化成了——“啊?!”跟着整个人便呆若木鸡。 雷英也愣在当场——本以为阿七仍被牢牢捆了手脚歪在车内酣睡,又岂料他二人守的竟是空车! 好似旺火之上兜头一盆雪水,惊怒过后,暄猝然自笑——令他措手不及,她早已不是头一回! 。。。。。。眸底阴晴不定,如同齐儿手中明明灭灭的烛火。将烛台轻轻搁在案角,齐儿向案边坐下,嗔道:“怪黑的,也不知掌灯!”说着抬眼打量对面灯影下的男人,愈看唇边笑意愈深,一手托了腮,道:“我的话你总不肯信,莫再想她了,想也无用!这一回,即便将定洲掘地三尺,你也寻不着她。早替你算过,你命里原该有的人,要等到来年春日才能得见。可你细想想,明年春日里又能见着什么人?便只有肃家的那位小姐——” 暄神色漠然,被烛火映的微微眯起两眼,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只是半晌无话。 齐儿见惯了他如此,也不恼,自向腰间荷包内取出几枚灼了孔的兽骨,一一搁在案上,凝神摆弄片刻,勾唇笑道:“明日正是吉时,咱们便可起行了。我识得一条山道,能绕开乱军眼线,直达定北后营,任他们谁也料不到,你会择那条路——” 说至此处,齐儿顿了顿,本是等他来问自己究竟是何捷径,谁知却听他开口说道:“何苦这样跟着,回你父兄身边去吧。” “谁说我苦了?”齐儿笑道,“如今我哪儿也不去。你这样说,可见待我比那位肃姑娘好些——你心里没她,却仍要娶她;而叫我走,却是心里已有了我,我说得对么?” 暄先是不置可否,笑了笑拾起案上一片兽骨,拈在指间团转一阵,才将目光慢慢落回齐儿面上。 齐儿咯咯笑着,“我欢喜还来不及,才不会走。”一面说,越发将一张俏脸抬得高了些,心中少有的生出几分忐忑——她明白自己生得虽不及两位兄长,却还算得上千里挑一的美人。 她的美,恰如初见时斜斜开在篱障下的水红木槿——他原本亦是懂花惜花之人,只可惜,如今已寥落了心境。 暄道:“那便随你。”语气冷淡的与她的兄长如出一辙。 齐儿一时失神,见他起身欲走,才忙忙的向他道:“你还未问我说的是哪条路——” 灯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听他轻笑一声,“何须问,唯有那一条而已。” “总是这般全无顾忌,”齐儿自笑道,“竟还敢再走一回!你可知身为天家的人,本不该从那谷中过?我曾听说过那西南巫人的咒诀,赵衍将有三名宗室之人殒命于此,而后国灭。传言中,那断崖原有个名字,叫做‘斩龙台’——” 城南客栈。 临窗雅座。着锦佩玉的年轻公子面带笑谑,抬手轻点杯沿,闲闲道,“这坛比方才那坛略强些,勉强还得入口,满上吧——听闻早先旱时还有人往那断崖底下祈雨,可有一回灵验么?” 店小二抱了只巴掌大的酒坛,边斟酒边道:“求雨未见灵验,旁的倒真有灵验的!远的不提,且说数月前,五千营的成大将军——” “罢!罢!”年轻公子似是不胜其烦,唰的展开手中折扇,挡在身前虚摇了两摇,“进城小半日,听了倒有七八回了!” 小二陪着笑告退,留下锦衣公子临窗独酌。 西北的酒与京中到底不同,饮过三两盏,便渐渐添了酒意。似醉非醉间,对面有人缓步踱了来,不请自坐,“卞兄,叨扰了!” 两眼微微一抬,卞四要笑不笑的向那人道:“竟是你。” 却见对面坐下个年轻后生,青布衣黑帻巾,未觉比先前消瘦,只稍黑了些,正煞有介事的与自己拱手,又唤回方才那小二,吩咐添茶加菜。 卞四哭笑不得,却也十分耐烦,待对方颇有兴致的将定洲各式特色菜肴一一点过,才轻摇折扇开口道:“小公子别来无恙?早知小公子在衍西过得这般舒泰,倒枉费了某人这段时日以来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说着执起酒坛便要替她倒酒。 阿七仿佛未听懂他的话,手背将杯口一遮,一面取过桌上的茶碗,一面笑道:“此地酒烈,小弟还是饮茶。” 说话间小二已先将阿七要的茶果面点送了来,内中有几碟酥皮面饼与油糖果子。 阿七将饼一张张摞好,又拿油纸包了果子,正往随身包袱里塞,因见卞四在旁瞧着,眼角一弯,面不改色道:“出来时匆忙,盘缠也未带够,谁料他乡竟能遇着故知——” 这番话未必出自真心,阿七却也正是慌慌张张从驿馆逃出来,除了二喵,囊中空空连半枚铜板也无,城内晃了大半日,将要寻摸着行个梁上君子的手段,不成想倒碰见卞四,眼见卞四只是孤身一人,胆子便壮了些,索性上前相见。 卞四闻言,手内折扇唰的合上,鼻中轻笑一声,凉凉道:“可惜不巧,在下做不得小公子的故知。” 阿七干笑道:“这话听来倒似小弟得罪了卞兄。” 卞四将折扇向桌上吧嗒一搁,“小公子不妨与在下说说,此番又要往何处去?” 阿七心思一转,“并非什么要紧去处。如今我与旧主再无瓜葛,终归也不会再回京中去了,卞公子自可放心。” “你虽不回京中,却拦不住少钦四处寻你。”卞四道,“实不相瞒,他已决意与青城肃家结亲,并非我卞四信你不过,只是这当口,我不得不妨。”赵暄前脚将至畅郡,他后脚便在城内客栈遇见阿七,起疑在所难免。 阿七一路被人自青潼关绑了来,又哪知赵暄领了安抚使一职,更未想到他人已在畅郡,故而向卞四道:“卞公子未免多虑了。又不是头顶生角,身上发光的,走便走了,泥牛入海一般,哪就轻易叫人寻着?再者,宸王爷与肃家千金,正可谓佳偶天成,我岂会再回去毁人姻缘!” 卞四闻言,暂将疑惑丢开,凝神望了望阿七,却见她一脸坦然,倒瞧不出感伤怨忿——不禁拧眉道:“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岂是长计?他舍不下你,你也未必放的下他。你与他这般,又是何苦!身为女子,终归还是要嫁人,既不肯嫁与咏川侯,倒不若回去——少钦娶了旁人,亦不会苛待你。”顿了顿,又道,“连我这局外人都能瞧出他对你的心思,难道你竟不知?你这种女子,着实少见。” 无论心做何想,面上却浮着一层薄笑——只见阿七说道:“云七本就是个做戏的人,待回了京中,卞公子不妨将此话转告他,先前种种,叫他万勿当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卷 此去勘透三春景 十七 雪满弓刀铁衣寒(4) 一色浅金骏马的重甲骑阵分作两翼向左右迅速合拢,正中方圆十丈,周遭则如铁壁一般,将祭台下十数人牢牢围住。 骏马喷吐着粗重的鼻息,长嘶着人立而起——西炎王旗之下,褐发男子一双逼人鹰眸,冷冷扫向赵暄。 “宸王爷,”呼延乌末先开口道,“当日在康里,算是欠王爷一个人情,如今原样奉还——将神使留下,尔等尽可自去;往后再遇,便只有兵戎相见!” 方才一番搏杀,暄身边护卫折损近半;背后便是籍水,隔岸固赞部亦已被坦鞑迫至水边;而眼前正是驰骋大漠二十年几无败绩、西炎王庭与北祁蛮族最不敢小觑的骑军,落雪覆上颁多贺武士们的皮甲与长弓,仍无法掩盖扑面而来的萧杀之气——十余名护卫却将刀剑归鞘,静待不发。 暄的眸中更是一丝波澜未起,漫天风雪中只听他缓缓说道:“本王今日既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 一语将落,对方阵内大噪,乌末长臂一挥制止部下,便见身后骑阵裂开一径,众多戎装随侍手擎火把,簇拥着阿古金骑马而来。 火光下,碧蓝与金褐交融的双瞳比额间红宝更夺人心魄,“陛下若要放此人走,不但须留下神使,”阿古金傲然道,“还要再留下此人的左眼——”说着将目光转向赵暄,唇边挽起一个冷而魅的轻笑,对暄说道,“他中了我的法术,即便带走他,此后他也形同将死之人。除非山神赐你一双鹰翼,否则今日要从颁多贺的手中带走他,不过是痴心妄想!” 在场之人亦不信赵暄能逃出生天,哪怕他还另有援兵,眼下也休想突破颁多贺的骑阵。而祭司如此发话,即便是部族首领,亦不会不依从。唯有乌末斜睨一眼阿古金,用西炎语向她道:“何必如此折辱他!” 阿古金眸中透出零星怒火,却又遮掩的恰到好处——漫声对乌末道:“他的左眼,是方才射下金布的代价。” 便在此时,暄的身侧一柱焰火冲天而起,光焰如流金般在云端散开——是一枚穿云火弹。 水北正与坦鞑激战的固赞部望见那火弹,阵型立变,且战且退,往南岸疾奔而来。 阿古金冷眼瞥过水北——区区一个固赞班岱,着实不足为惧,而颁多贺早已得到探报,所谓宸王分兵五万西来,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实则仅仅带来定北近千人马——于是她讥诮道:“怎么,王爷是不肯留下神使与左眼么?那今日就让康城公主唯一的儿子,为你陪葬吧!” 。。。。。。梦境如此真实,仿佛置身其中——滚雷不断在头顶炸响,战马飞奔如狂,锋利的弯刀劈开一副又一副胄甲,渐渐曲卷了刃口;鲜血溅开在眼前,奔马的颠簸几乎令人难以喘息,指间是锁甲冰冷而绵密的扣索,她分明能感到身旁男子剧烈的心跳;无法睁开双眼,可她却清楚的看见,东天边日轮初升,像血,又像火,在暴虐大雪中透出诡异红光;红光映照处,遍布玄色绣金王旗,四爪升龙环绕着正中的“宸”字,猎猎迎风。 呼喊与奔马声终于淹没了天边的滚雷,银甲王师如潮水般涌来,先锋斩断了急追而来的重甲骑阵,紧咬在骍马之后的数十骑兵霎时间陷入乱枪之中。 先前的轻甲护卫虽能以一敌百,此时也早已尽数殒命,上百名银甲兵士迅速围拢上前,将仅剩的两人一骑护在正中。 幽酋多穆万万不曾料到,自青潼失利之后,竟再次败于衍军,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却是,慕南罂舒韦逊竟能摒弃前嫌,各自倾尽兵力襄助赵暄,由此才令颁多贺与北祁各部大败,衍军更生擒了阿古金! 心中再恨,然大势已去,当下也唯有含恨撤兵。 日暮时分,大雪仍未止息。 中帐前火光大作。传闻中蛮族最美的女人,此刻正委顿在雪地中,而即便如此,包括看押她的两名军士在内,周遭众人仍不敢直视她的面容,生怕看一眼便受了她的蛊惑。 唯有上首端坐的玄衣男子,双眸冷厉,直直望着她。 男子指节修长,指间盘转着一只精巧的西炎沙漏,碧蓝流沙细细洒落——阿古金十分明白,他并无多少耐心。 愈是如此,她愈要激怒他,只见她微笑着对他说道:“即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解除施在他身上的咒语。我就要让他长睡不醒,作为你今日所为的代价!” “咔嚓”一声脆响——琉璃沙漏在暄的脚下碎作无数晶片。 他终于起身走来,手中长剑挑起她的下颌。祭司优美无比的颈项微微倾向他,看似带着几分**的情境,却被他狠绝的话语打破—— “损失了如此多的将士,只为将你生擒,本也不该放过你。” “呵呵——”阿古金轻笑起来,“你要杀了我?你可知我是最尊贵的神侍?若杀了我,颁多贺将永世与你为敌,而你亦会受到无尽的诅咒。” “可惜,我并不会改变主意。”暄望着她道,“我曾听闻,祭司死后,他曾经施下的术法便会自行解开。” “可与此同时,”祭司冷笑着,“你也将受到我的诅咒。” “好,”菲薄的唇轻轻一勾,暄道,“不妨就让我听听,你的诅咒。” “若杀了我,你将殒命于斩龙台下,”夜风中祭司的面孔美艳而诡异,只见她喃喃道,“就在今年春日——你将是死于那座山崖之下的第二个赵衍皇族。” “也许,”暄的声音就落在她耳畔,唯有她一人能听清,“你说得不错。”他的神色冷漠、淡然而沉静,却没有一丝畏惧。 阿古金示意他将手拂上她的额,“难怪你能让慕南罂全力助你。。。。。。竟是你甘愿如此。。。。。。他究竟是谁,值得你如此对他?”片刻之后,她失神一般无声而笑,“原来这并非来自我的诅咒。。。。。。一切只是宿命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二 夜静更深歌不成(2) 寻了个临窗处坐下,坐等伙计上茶的功夫,茶楼内客人已渐渐多了起来。一手托腮,侧脸对着窗外的街市,不知不觉心思便跑远了——暄连叫了两次,阿七方才听见,回过头来笑应道,“在瞧底下那卖版画儿的。” 暄淡淡扫了一眼,“打春贴的年画,这会儿想是卖不动了。” 阿七便道:“细瞧瞧倒也有些名堂——能识出画上牧童手中拿的何物么?” 暄笑了笑,“应是谷穗吧。” “是青城稻,粒多穗长且又无芒,最易辨识,濮南亦产这种稻谷。初时由青城茶商自东南海上引入中土,不过十二三载。”阿七道,“如此说来,这户人家做的可不单止川东的买卖。” 暄道:“商贾为了逐利,往青城引稻种来,也无甚不妥——你是打定主意要探他家底细了?只是探明白了又能如何,又无人肯出银钱给你。” “话不能这么说。”阿七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不定哪日就有人要买呢!” “即便要去,也并不急于一时,今晚未免太仓促了些——”暄笑道,“先前你也如此行事的么,难怪总是失手。” 阿七听了这话也不恼,只将两眼瞅着外头——忽而微微一笑,“这家茶水上的忒慢,还是不等了吧!”说着摸出几枚铜板搁在桌上,起身便走。 暄苦笑摇头,却也只好跟上。一前一后刚踏出茶楼大门,便见当街正有几名年轻男子打马走来,使得商贩行人们纷纷避让—— 那几人衣饰考究,为首男子更是漆纱笼冠,广袖长衣,眉目清秀而器宇不凡。 阿七张望一番,回身扯了扯暄的袖子,悄笑道:“他们定是往花市去,咱们就跟着。” 暄也抬眼瞥了瞥,故意玩笑道:“光天化日的,难不成你还想劫道?我一人可应付不过来——你又怎知他们往花市去?” “方才买狮子头,人堆里无意中听来的,”阿七答道,“这家要在后山改种梅树,名叫什么‘朱乔’的,近几日正四处找手艺好的花匠呢。”这厢与暄说着,脚下随着众人往前去——街市拥堵,几名骑马的男子只能放缰缓行,沿街也不知都是谁家的小娃娃,蹦蹦跳跳纷纷跟在马儿后头,齐声拍手唱着童谣,“山埋金,水藏银,脂玉雕成七弦琴——” 这时马背上便有人撒下散碎银钱与各色果子,引的小娃娃们一气哄捡,捡完了再接着往下唱:“通天地,博经纶,敢与神仙辩古今——” 阿七边走边听,终是忍不住叹道:“这般招摇,恁大口气!” 暄闻言亦只是笑笑,自顾将两臂挡在她身侧,隔开周遭的熙攘人群——总算一路跟到了花市,早得了信儿的花匠们一拥而上,将那一行人连人带马团团围住。 外头兜转了一圈儿,却根本挤不到近前,阿七不禁恨道:“莫非这家竟真的守着个金山不成?连种个树都要抢着去!” 暄却不紧不慢,拉着阿七寻了个僻静地儿坐下,对她道:“不急,先等这些人散了——‘朱乔’绝非寻常人便能栽得活的,何况这时节本就有些迟了,更是难上加难。” 阿七怔怔道:“寻常人不能,你就能么?” 暄不答反问:“可还记得我在上陵曾与你说过什么?” 阿七嗤道,“散话恁多,谁还一句一句都替你记着!” 暄便笑道:“旁的记不得,这句却该记得——那时我不是问你,做个花匠如何么?”说着又叹,“难怪人总说世事无常,当日一句玩笑话,如今眼看着倒成了真了。” “种花种树的,难免又脏又累,”阿七见他眉宇淡淡,心下便有些忐忑,“我也不过临时起意,若你不愿去,那就不去吧——正如你说的,管他做何营生,与咱们也没什么相干。” “去还是要去。”暄静静望着她道,“不管相不相干,只是不愿见你如此。。。。。。你这人,困厄也罢平顺也罢,总有叫你忧心的,无事也非得自己琢磨出一些事来。” 没料到他会如此说,阿七只觉鼻中一酸,赶忙垂下眼,嗔道:“我才没忧心!”稍顿了顿,又故作平常道,“。。。。。。儿时看过不少神怪本子,最早看的一则,讲的是海中有岛,遍布奇花珍木,四时如春,岛上百姓不事耕种纺织,自有鲜果果腹,丝锦蔽体。。。。。。便是这么个仙境般的所在,你道实情却是如何?” 暄心知她如此问,接下来必有转折,于是笑道:“得来太过容易,定有蹊跷么?” “正是这话。”阿七点头道,“人在岛上醉生梦死,又哪知脚下这岛竟是一头灵龟,浮于汪洋,逐日而移,不期哪一日倦了,便潜入深海,而龟背之上的生灵,亦将难逃灭鉴别古器,那可是极难的一桩学问,先前从没见你在金石上留心,怎的今日上手一瞧,便能断言这件乃真器,而非赝品?” 话中透着促狭之意,说者本是无心,谁料暄唇角竟微微一僵,只是一瞬,旋即平复了神色,笑道:“浑说罢了,你也信?”说着仍将玉鼎搁回原处。 便听阿七轻飘飘接了句,“我倒真信了。可不就是傻子么。” 暄侧眼看了看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总觉有欲盖弥彰之嫌——这么不上不下的当口,阿七忽道:“寻着一摞南人的诗画本子,给你也瞧瞧。” 两人心照不宣,俱不再提方才那番话——暄专替阿七掌着灯,看她饶有兴致的一册册翻拣,时不时在旁品评几句。 翻过一册前人的,随意又取一册,头页上便是一对友人唱和之作,题首“津州初逢赠纪良之”,落款单一个“嵬”字;往下再看那和答,则是“酬维山兄”云云。 顿觉眼熟得很。稍作思量,前一个“纪良之”,她曾亲手誊抄过,至于后一个,当日她误以为是“崔维”,现今才知该是“崔维山”。而若未料错,此人不是别个,恰是修泽之师崔嵬。 草草掀过几页,果不其然,后续又有几个名姓,阿七亦曾见过,皆是受谨之狱牵连之人—— 心内正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暄却掩了她手中的书册,吹熄灯烛,一面拉着她退至窗边,一面悄与她道:“有人来了。”这时窗棂外才隐约传来人声,只是并未走近这书室,反倒朝别处去了。 因见暄仍觑眼望着窗缝外头,阿七便道:“巡夜的人么?谷中向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此处必藏了宝贝——” 暄却低头笑对她道:“将将过去的,是位极难得见的美人儿呢。” 阿七面上一冷,“比颁多贺的祭司还美么?” 暄故意一本正经道:“阿古金之貌丰艳妖异,此女则似静水芙蕖,二者岂好作比?” “春有繁花秋有月,确也不可比,”阿七恼道,“天底下的美人儿统统被你收了才好!”边说边往门外走。 暄忍着笑,问她去何处。 “不许你跟着!”却见阿七发狠道,“我去瞧瞧,若实在生得太美,近处有水塘,索性溺死她!” 忿忿走出一段,身后竟真的没人跟来。满园花树影影绰绰,也未见着暄说的美人。心中郁郁,又很是不甘,林中兜来绕去的,忽听稍远处似有女子轻歌,断断续续,十分哀婉动人。 阿七循声而去,不知不觉便出了这林子——眼前现出一方明净湖水,果有一名素衣女,向那湖心一步一步缓缓走去。 阿七初时只呆呆望着,魔怔了一般,直待那纤弱身影越去越远,肩头已没入水中,她才猛然惊醒,跟着跃下水去。 很快游至近旁,那女子听到背后水声,也正回头朝她望来——刚浮出水面,未及抹一把面上的水渍,冷不丁眼前煞白一张脸孔,乌发半遮状如女鬼——阿七被吓得着实不轻,尖叫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而此时女子身形轻轻一晃,竟真的沉入水中。阿七惊魂未定,又一头扎下,慌乱中手臂缠上一缕长发,顺势摸去,总算抓住对方衣领,将女子带上岸来。 虽一心求死,溺水之时却又拼力挣扎,水中被阿七扯松了衫裙,小衫自肩头褪下——借着月色,阿七看得分明,女子左肩处,恰有一枚暗红印记,似一朵莲。 又惊又冷,女子瑟缩在阿七怀中,人已恍惚得不能言语。 “我也能叫你若儿么。。。。。。你果然很像你的兄长。”阿七替她将湿发轻拢至耳后,喃喃道,“我早该想到。。。。。。” 再瞒不住了,再无法自欺欺人。早该想到,世上怎会有这般峰回路转的巧遇,怎会有如此乐土任她安身!辨不清究竟是何滋味,只一遍遍在心中对自己暗念——云七,云七,你本就不该做这样的美梦。 不知何时暄赶了来,女子肩头的莲花印记,同样清楚的落入他眼底。而诧异之感也只是一闪而过,暄脱下自己的罩衣,便要替阿七换上。 阿七却侧身一躲,轻道:“莫不是,你也将我错认成了她?” 无顾他愈见阴沉的脸色,她接着道:“你该想到昳因何会对我另眼相待。因听信弥须之言——云氏嫡女,定会入主中宫——衍帝便下了一道旨意,储君将聘云彦长女为妻,可日后云彦却将未出世的嫡女另许人家。虽如此,仍有谣言传出。。。。。。”说到此处,她竟笑了笑,“传言如此荒谬,为何还会有人听信,家破人散,一个孤女又如何能替夫婿谋得至尊之位?” 不敢也不愿抬头去看他一眼,就这么自语一般,将压在心头的话说与他听,“你不会在此久留吧。。。。。。虽说已有些迟了,可与肃家小姐的婚约,总也还作数。修泽曾对我说,春上将去青城,赶在那位肃小姐的出闺之日,送去一份贺礼。他说自己曾与一人作赌,不料却输了,那人便与他做了一个交易。。。。。。原以为是程远砚,如今才知是你,将赫连格侓之子送出青宫,以此为肃小姐换来一味药引。。。。。。我猜的,可都对么?” 从未想过,话语也会如此伤人,利刃一般将他伤到体无完肤,胸口痛得无法自持,却偏偏一句也辩不得。如何与她一句句争辩,何处被她说中,何处又被她曲解?事到如今,他倒该庆幸她并未将话全部说完,仍为他留了余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九 釜底抽薪(1) 服侍着覃笙梳罢晨妆,因见天色好,风又凉爽,练秋得闲便向廊上坐了,看小丫鬟们忙忙碌碌的洒扫喂鸟浇花儿。忽见前头门房上的小厮跑来道:“咱府里来人说今晌大奶奶要来呢!” “大奶奶?”练秋一怔,“你说哪个大奶奶?” “还能有哪个,”小厮跺脚道,“咱府里大爷的谨大奶奶啊!” 练秋这才明白过来,忙又问:“二公子刚来过,弄得不欢而散,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的,这回大奶奶又来做什么?” “嗐,快别问了,”小厮道,“姐姐赶紧张罗人收拾吧,听说是要接了覃姑娘去府里呢!” 底下小丫鬟们都听的愣了,围过来嘁嘁喳喳的道:“接覃姑娘去府里?那咱们这院子呢?咱们也都跟着去么?” 小厮不知先答哪个,急的推开她们掉头就走,“我又不是爷,问我我问谁去!” 于是众丫鬟便又围着练秋,“可怎么收拾呢,咱们公子又不在,姐姐去问问姑娘拿个主意?” 练秋心内也有些慌了,她虽也算卞家的家生女,原本却是跟着爹娘在卞家城外庄子上做事的,并不是府里的丫头,卞四为安置覃笙,才私下将她拨了来,也未报与那边府里知道。而卞四使钱向来流水一般,又百般的宠着覃笙,专为她辟了这么个宅院过活,关起门来真同府中的太太奶奶们似的,底下人也个个跟着风光,倘若真回了卞府,不说别人,就是练秋也未必进得了内院! 越想越没个计较,心烦意乱的随口敷衍着众人,扭身去了覃笙房中。 覃笙正歇在当厅凉床上,身边铺满了小娃娃的小裤小袄并各色针线。练秋上前轻轻打叠起两件,便听覃笙道:“方才我还想呢,上年不是在前街绸庄上买了几回料子?如今都搁哪儿收着了?记得有匹宝蓝素面的,你给我找来。” 练秋便轻声道:“还是改日吧,将将前头来报的信儿,说是今儿谨大奶奶要来,姑娘你看——” “哦?是大嫂嫂么?”覃笙面带浅笑,倒似十分愉悦,“那便算了,你与我收拾收拾,一会儿再叫他们多备些茶点。” 练秋在旁应着,私心里想多提一句,可见那覃笙一副娇娇俏俏不问世事的模样,心道,这会子同覃姑娘说,倒不如等四公子回来同他说;若真等不及,先奉承奉承大奶奶,只怕也更大嫂嫂最是爽快亲切,二嫂嫂则端方淑惠,二位嫂嫂都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奴家听来只能自惭形秽,心内明白自己是万不能及的——” “都是一家人,妹妹快别这样说。”庞氏笑道,“便如四公子的母亲,虽也是出身略贫苦些,可你看如今,府里头哪个敢不当太太敬着呢——” 庞氏絮絮说着,覃笙倒还未觉得如何,练秋却已有些听不下去,微微低了头,暗想:今儿大奶奶怎么了,拍马拍的实在也太过!卞府这样的人家,再怎么着也该是主仆有别,尊卑有序,抬举姨娘绝不至此,况且卞家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四公子和他娘亲从来就是最不得老爷宠的! 正琢磨着,只听庞氏又道:“这样的喜事,老夫人夫人都日日惦记着,生怕有个一星半点儿的不妥,今日便叫我来了,务必要将妹妹接去府中住着,也好叫老夫人夫人安心不是?” “既如此,奴家又怎敢不从。”覃笙犹在迟疑,“可是不巧呢,允郎这会儿未在,天未亮就出了门,不知往哪里去了。” “依我说,妹妹不如早早打点起来,竟不必等了!”庞氏满脸笑意,“四公子想必是去了宁王爷府上,又或去了西府,难说几时才能回呢!” 覃笙一怔,旋即微笑道:“不会。允郎已许久不曾去了,自从西府那边的王爷。。。。。。”说着微微一顿,敛了笑,低头轻道,“允郎便极少走动了。。。。。。” 西府。 花窗外,廊后海棠依旧葱葱郁郁。玲珑画屏挡不住穿帘而过的微风,扑在面上,竟令卞四胸口生寒,紧接着再难自抑,浑身打颤,竭力想要稳住心神,却只是徒劳,颤声开口道:“何时得的消息。。。。。。为何先到了先生这里,却不先报与我知。。。。。。是了,这才像少钦他的行事,”卞四双目发红,却微微笑着,眸光渐渐变得笃定无比,“是了,定是他,定是他!”深吸一口气,“如今之势,事不宜迟,先生可向老王爷进言,在京中早作筹划。明日一早,卞四即刻启程赶去陵南!” “并非我先得知。是前日宁王爷入朝,知悉了敬国公之事。朝中虽有人生疑,然众目睽睽之下,那御赐的‘承恩印’决计作不得假。”说到此处邱邕面露隐忧,“我亦只是猜测,你不必如此心急。即便真如你所想,留在京城亦是——” “不!”卞四斩钉截铁,“川路太险,军中之事亦无需我卞四置喙;至于京中,有老王爷在,自是万般妥当;定洲已定;唯有南下,卞四才得略尽心力。” 邱邕凝神不语,卞四接着道:“吴家肃家早有异心,如今更添增设南书院一事,卞四必得再去靖州。靖州事结,便去青城等着少钦。少钦一旦出川,必先入青城。。。。。。我意已决,还请先生莫再劝了。” “也罢。”邱邕叹道,“而今若要南下,唯有水路可行——此去万事小心。” 一时间邱邕先行离去,卞四更觉心悸难支,摸索着扯下佩在腰间的香药荷包,嗅了许久才渐渐缓了过来。玉罗进房中来换茶,见状忙问:“公子觉得如何?可是身感不适?需请大夫来么?” “不必。”卞四低声道,“略驻一驻便走,再添些茶罢。” 玉罗便为卞四斟了茶。此时卞四带着几分怔忪,将手边盛白子的棋篓倾倒,在满案摊开的白子中一粒粒细细翻找,失神一般喃喃轻道:“该有一颗永子才对,该有一颗永子才对啊。。。。。。” 玉罗不明所以,抬眼却见卞四眼底微潮,唇边反倒透着一丝笑意,渐渐的笑意愈来愈明显,直到忍不住放声长笑,终是笑得眼角滚下泪来。 接连几场雨,山风一夜凉似一夜,眼看又近秋熟。 月色皎洁如洗,照着脚下乱草丛生的细径,倒还不算难行。翻过山梁一望,远处亭中正有两人凭月对酒,竟似十足的闲情惬意。 “时日无多,将军还不能决断么?”中年男子淡然道出此语,便如将一粒石子随手投入湖心。 林又照神色寂然,沉吟许久。 男子又问:“宜远先生可有信来?” 林又照微一摇头,开口道:“国公府的信能送至,孙宜远的信照理也能送至——弥先生不觉此事大有蹊跷么?据我所知,敬国公并非只送出一封,也并非只送去一地,而是京中、靖南、青城皆有,且封封不同!” 弥溯却避开不谈,微笑道:“本以为将军今日相邀,只为临战在即的相卜之事。”说着低头自顾向杯中续酒。 林又照便顺势将话一转,“说起相卜之事,前日在猎苑之中,弥先生可见了翀公子?” 弥溯稍作回想,片刻之后方道:“正是。” “依先生看,翀公子面相若何?” “自然是稚子心性,烂漫可喜——” “当日得先生一言,今上非但未曾降罪,反倒委以重任——先生于林某,正可谓再造之恩,感佩于心没齿不忘!”林又照正色道,“林某面前,先生何妨直言!” 弥溯觑眼睨着酒杯,仿佛不胜酒力,轻喟道:“。。。。。。不知将军想听何话呢?” “弥先生。”林又照直望着弥溯,语气更重了几分,“正如先生所说,时日无多,秋初兴兵已成定局!方才先生问我为何迟迟不做决断,眼下之势,叫我如何决断!先生只需明示,翀公子他究竟是不是——” “是当如何,不是又当如何?”弥溯长叹一声,打断他道,“将军仍觉时势不乱?莫非此时还要再作反复?将军若真有此念,枉我三年前向今上进言!” 林又照满目坦然,“先生误会了。林某实无此意。只是,心有不明,实在难甘。” 弥溯又是一叹,“最迟不过月末,万事当有转机。天意若何,日后自明,将军莫再追问了。”说着起身作辞,临去时又留下一言,“今夜若有人来访,许能稍解将军心中之惑。” 武人耳力异于常人,林又照早已听得不远处草丛中隐有窸窣之声。弥溯却全然无觉,只身漫步而去。 目送弥溯走远,抬手斟满面前的空杯,“何人匿身在此,还不速速现身!”声音不大,然自有威仪,令人听而生畏。 果见草丛中人影一晃,上前拜倒。 “你是?”见那衣饰装扮,是个阉人,一时只觉眼熟,似乎不久前还见过。 “奴婢安奎,是肃夫人身边的宫人。” “肃夫人?”林又照虽觉讶异,却不动声色,“夫人深夜遣你来,有何事啊?” 安奎膝行几步,双手呈上一只匣子。 林又照不觉冷笑道:“肃夫人深居宫苑,想是不知林某的脾性——” 安奎回的泰然自若:“素闻将军清正,从不赴人宴请,亦不受礼。只是今日却有不同,听说将军收下了幼箴公主的药方,此方若要起效,尚缺一味引子,正是奴婢带来的青果蜜。” 林又照听出他话中有话,冷声问道:“何人派你来的?倒有几分胆量,竟不怕我杀了你么?” 安奎只将木匣高举过顶,“还请将军笑纳。” 心中虽怒,到底好奇占了上风,林又照探身接过——只见匣底藏有一层暗格,内中正是一封书信。展开匆匆扫过,虽早有预感,却仍是大出所料。不觉将手拍案,“此人果然还活着!” “所谓吉人天相,”只听安奎说道,“殿下屡有天助。” “哼。”林又照冷笑一声,万难想到,此人似以无心之举,便将慕南罂困于埈川,又使宓罗甘心归顺,不止如此,更令敬国公传书京城,自揭谋逆之罪!惊怒之余,对那安奎说道:“既如此,是宁王派你来的——只可惜,宁王他打错了算盘!” “非也,”安奎淡然道,“此事无关宁王殿下,奴婢是奉宸王之命而来。” 。。。。。。拼尽气力,猛的挣坐而起,额间冷汗涔涔,始知自己仍还坐在榻上。回想方才,梦中情景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有一双臂膀将他牢牢抱在怀中,而他身形矮小,似还是个幼童。一番回想,胸中竟似痛非痛,凄楚不已——惶惶然起身,又不愿惊醒枕边之人,悄无声息掩门而出。 阿七夜半醒转,见夜色尚浓,身旁却空无一人,等了片刻,便也悄悄起身,向门外探了探,黑黢黢的连个灯影也无,不免诧异。 廊上侍卫听见门扇响动,便走到近前,回说王爷去了湖边。 阿七便不肯再等,径自往月沉湖寻人。 侍卫少不得同行护送。赶至湖畔,月下负手立着一人,倒也是一位翩翩公子,却不是赵暄。 阿七恰是一身男装,一照面,索性拱手道:“权公子——” 宗毓乍看略显惊讶,转而便含笑回礼,“宗毓久闻夫人之名——” 阿七也不知他指的是自己的哪桩蠢事,总之过去桩桩件件如今回想都令她汗颜——环顾四周,讪然道:“取笑了。权公子深夜观湖,可曾遇着什么人不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七 上陵花事(3) 伏在榻沿,眯眼望着窗下案头一盏琉璃灯,隔了薄如蝉翼的纱帐,橘色烛火周遭莹莹泛出七彩光焰。百无聊赖,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而外厅门扇一声轻响,不多时便听玉罗在帐外细声道:“姑娘?幼箴公主来了,只说要见姑娘——” 阿七听得后背一个激灵,立时翻身坐起,“幼箴?快带我去见她!” 玉罗闻言,便打起帐子。 阿七已急急起身,收拾衣饰。玉罗边上前服侍,边淡淡笑道:“白日里王爷倒是吩咐过,说公主与姑娘是旧识,且不知姑娘是女子,若公主寻姑娘相叙,只管扮作男装便是。” 阿七随口应着,心中本就忐忑,听了这番言语,更觉不安——暄早已料到依了幼箴的性子,一旦知悉阿七的下落,必会急着见她。如今果然连一日也等不得,暗夜出宫,直寻到府上来。 这厢还没打点妥当,院中已吵吵嚷嚷,正是幼箴;又有几名男子,应是外院的侍卫,如今怕是不敢硬拦公主,只好一路跟着进了园子;接着又听得灵娣带了篆儿小环并几名侍女,齐声在廊上请安。 阿七顾不得许多,手中系着外袍的带子,急急往外走。迎面便见幼箴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灵娣篆儿紧随其后,侍卫们只候在门外廊下。 打眼一望阿七,幼箴倒少见的脸上一红,当即低头望着地下,口中却恨恨道:“哼,衣衫不整的就敢出来见我!” 阿七也不与她计较,做足了样子,上前就跪。 幼箴同阿七一样高高束了头发,亦是男子装扮,此时禁不住唇角一弯,扯起阿七的袖子,“今晚你陪我往街市上瞧瞧去!” 无人敢阻,一也值半斛!” 阿七瞧一眼那硕大南珠,再瞧一眼奂广,借着周遭的嘈杂,悄声问道,“是内庭隐卫?” 幼箴学着阿七平素的淡然语气:“呼延乌末未必能接此人十招。若说国手,也当得。” 阿七暗自兴叹,继而轻咳一声,掸了掸袖子,波澜不惊道:“怕只怕,有价无市吧——” 幼箴瞪一眼阿七,满脸忿忿,悄声道:“只我见过的,便不下百人!你说有市无市!” 阿七心下一惊。 幼箴兀自扯着阿七,絮絮与她商量将周进押做银钱。阿七被扰得无法,瞥一眼幼箴,见她腰间倒是配了两样玉饰,一白一绿,白的自是上好的西炎羊脂玉;而那绿的,虽观之通翠可喜,阿七却瞧不出门道,只管指了开口说道:“先将你这些抵了,若再输,不如收手,去别处逛逛。” 幼箴却不依:“这翠玉是刚刚向晅讨的,京中极难一见呢!” “哦?”阿七闻言,又打量两眼,“瞧着倒像琉璃,莫不正是琉璃吧?” 幼箴见阿七不识,面露得色:“不曾见过吧?这玉单名一个“翠”字,听七。。。。。。叔说,产自西南异域,咱们这儿的人,只识青玉白玉,都不认它呢!”一面说着,解下递给阿七。 阿七接过,捏在指上细瞧,只听幼箴又道:“不如咱们稍后往城东去,七叔说城东有间翠微玉行,多的就是这种翠玉。” 阿七漫不经心道:“这么晚了,谁家玉行开门?” “那又何妨?只管砸门便是!听晅说,这玉行老板倒是常往七叔府上去,叫什么。。。。。。程远砚!” 阿七指间一滑,险些失手将玉摔了。 幼箴却未留意,一面分神瞅着牌桌,一面絮絮道:“若说这程远砚,虽是一个玉商,晅却说他龙章凤姿,少人能及——我才不信,早想拉你去瞧瞧,世上怎会还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男人?” 阿七眉角一抽,幼箴也觉失言,讪讪道:“我原是要拿堂兄作比方,你在眼跟前,顺口扯上你了!” 想那程远砚心思难测,既已决意借围猎之机远走,自是不能旁生枝节,被程远砚知悉行踪——阿七无暇理会别的,只忙不迭道:“玉行哪及这里有趣?快别去了,还是赢回盘缠要紧!” 一句话点醒了幼箴,却见她愤愤道:“不肯押上你的侍卫,就把衫子脱了给我!” 场中多的是输尽细软,衣装不整的赌徒。阿七又生怕幼箴惦记着玉行,好在自己男装打扮,无甚顾及,便将外衫解了递给幼箴。 幼箴亦不含糊,径自掷在案上。 坐庄的博头倒是个明眼人,早瞧出阿七这身银地暗纹纱罗成色不菲,当即吆喝众人开场。 无奈幼箴整晚背运,接二连三,将阿七周身饰物,最后连带手中折扇也尽输了去。 阿七只剩中衣中裤,呆呆杵在场边,将眼打量围聚的一干人等——三层已不见平民布衣,除了锦衣华服的浪荡纨绔,倒也有些书生打扮的——自己不觉如何,稍远处周进早已瞧不下去,几番按捺,终是走上前来,耐着性子劝道:“公子还是歇一歇再来吧。” 一语未落,腰间佩剑已被幼箴扯下,砰一声拍在案上,“再来再来!” 阿七一脸木然,心知劝阻无用,已懒怠多说,反倒安抚周进一番,打发他与奂广只管去座上吃茶。这时身侧有人轻笑一声:“二位好赌兴,不妨随在下往雅间去吧?” 阿七闻声抬起头,眼前一名年轻男子,气度倒也沉稳,似是读书人;再瞧举止装扮,又像寻常贵介公子。 见阿七打量自己,男子揖手笑道:“郁州张之焕。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除了话本子里那官运不济桃花运却颇济的尹贡生,阿七对郁州无甚印象,此时眼见周进不在近旁,便干干一笑,亦是抬手一揖,“云七,津州人氏。” 偏偏此时幼箴用周进的佩剑作抵,赢回一局,喜得回身扯住阿七,却瞧见张之焕含笑邀她二人往雅间去。 幼箴素来不惧生人,又在兴头上,当即应允。 阿七只当他口中的雅间是楼东靠窗隔间中的某一处,不成想却随他直上了赌坊顶层,沿着恁长一段走廊,徐徐向下,过了一座过街石楼,又是朱漆游廊——即便是深夜,而如此招摇过市,阿七低头扫一眼自己的素白中衣,不免讪讪。 好容易驻下,周进奂广仍是面无表情,向内探了探,无甚不妥,便各自立在门侧。阿七幼箴随张之焕进房中去。 房中布置不算十分华美,却也雅致。地上设着蒲草软席,桑木矮几,窗边一只铜制薰炉,焚了玉华合香。 而眼前这处场子,倒也少见——一方长几,其上摆了各色玉牌;席间围坐几人,皆是书生打扮,谈笑间各自择了玉牌,另有两名侍童,手执纸下大名。恕卞四冒昧,若承蒙阁下相让,便求丹青一幅,如何?” 这厢卞四与王元浩犹在对弈,阿七乖乖随暄出了偏厅。因未见幼箴,不免四处张望,却听暄冷声道:“已送她回去了!”阿七悻悻跟在他身后,往隔壁房中而去。 房中自是空无一人。当厅一副矮几,其上托盘内盛的,正是方才被幼箴抵账的衣物配饰。 阿七生怕暄动手,赶忙抢过去穿戴妥当,再系好环佩锦囊,佯作不满道:“你来得倒快——” 暄自去几上斟了茶,此时刚凑至唇边,闻言便将茶盏往几上一搁,“倒嫌我来得早了?再迟些,你还有得脱么?” 阿七只当不曾听见,干笑道:“周进倒利索,赎回的物事一件未落。”说着也席地坐下,由着暄替自己正了正衣襟,听他无奈又道:“就没有一日叫我省心!” 阿七取过他方才搁下的茶盏,浅啜一口,邀功一般挑眉道:“今晚我可没招惹麻烦,一局也未赌,都是幼箴她——” “招惹得还少么?你可知今晚这些都是何人?”暄将她打断,“聚在此处又为何事?” 阿七略一回想——众人确有抨击时政,把酒相叙间,狷介狂放之语,乍听不觉怎样,现下想来便有些惊心——迟疑道:“无非是些失意书生,聚在一处谈论朝堂之事,即便言语有失,偶有过激之辞,亦不过因入仕之志难酬,发发牢骚罢了。。。。。。” “所谓祸从口出,读书若能修身明理,倒还罢了。”暄摇头道,“前朝‘处士横议’之祸,不正是由此而发?” 阿七不以为然,“自古读书人的口,最是堵不得的,如今朝廷广开言路,方为明智之举。” 暄照例不与她多辩,转而笑问:“周进说你们已在此处耽搁了大半时辰,可有入眼之人?” 阿七便直言道:“若你有心招贤纳士,张之焕倒也可用。” “哦?”暄略带几分惊讶,“你先前对此人已有耳闻?” “字也不识几个,从不与读书人相与。”阿七不耐道,“只不过听他说了这会子话,觉得此人有些见识——”顿了顿又道,“亦有入仕之心。” “看人倒准。”暄笑道,“张之焕在今届贡士之中颇有几分名望。不成想今日被你碰上。书禾也曾向我提过此人。” “他倒有好心!”阿七一听陈书禾,冷哼一声,“既是可造之材,又有同届同窗之谊,陈大人为何不向肖瓒引荐?”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暄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书禾胸襟坦荡,并非如你所想。” 阿七轻笑了笑,只管低头饮茶——胸襟坦荡也罢,居心叵测也罢,与她云七又有何干?暮锦一曲凄楚琴音犹在耳边,而如今此人却平步青云,不日更要与别的皇族女子定情上陵,拜为驸马督尉,往岁旧情旧事,早已云散烟消了吧? 暄向她杯中续了水,低声笑道:“我曾听说,工于算计之人,看谁都是一副算计之心。你将书禾想得如此不堪,对我亦如此吧?” 阿七心头一紧,待要分辨,却咬牙道:“殿下说得不错。” 即便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仍不免心寒,暄黯然道:“我怎样对你,你若还看不出——” 阿七怔怔等着下文,他却不肯再说,改口道:“方才返城途中,偶遇苏将军,便将你的话与他说了——何为‘青城之约’?” 阿七一愣,负气道:“要我说与你知道?休想!” “不说便罢了。”暄笑道,“你既已认了义兄,大礼之后,子岸便是我的兄长,我不会同他计较。不过——” 阿七不禁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挑眉笑道:“他得悉此事心作何想,我也不会说与你知道。” 阿七眸光一黯,虽不是处处留情之人,可不知为何,每每思及苏岑总是心藏愧疚——此刻更是如此,哑然道:“不必说。终归是我亏欠于他。” 见她神色恍惚,再想起祁地之行她对苏岑种种维护,暄只觉眉头发紧,将手摁着额角,“我倒想不通,你究竟受过他什么恩惠?几番险些为他丧命,竟然还亏欠于他!” 阿七似是突然回过神来,望着他柔声道:“我欠殿下的,只怕比苏将军更多,此生无以为报——” “住口!”暄冷声将她打断,心底竟生出一丝慌乱,生怕她说出什么,一切就不可回转。喉中干涩,故作镇静道:“你并未欠我。此生,我也绝不准你欠我什么!” 昏黄烛火之下,只见她粲然一笑,在他眼中,真如霞光初绽,烟花般夺目——暄心头一恍,指尖拂过她的唇角,听她喃喃轻叹:“千红不及上陵雪。。。。。。世上的女子,哪个不羡慕孝敏皇后?只可惜,今年的上陵,已是花事将尽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十四 花开双姝醉浮生(1) 江风掠过窗畔的六角银铃,卷熄了案头本就飘摇不定的烛火。惨淡月色透进舷窗,女子蜷在他脚边,面容模糊。 暗夜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令他心头涌起一丝嫌恶——容颜殊丽的女人,于他,向来形同寡淡至极的劣酒;世间唯有一名男子,才是他杯中闪着碧色浮光的鸩毒。 神志终被肩头剧痛唤醒——强撑起两臂,回身望着跌落在西炎绒毯上沾满血渍的利刃——那人早已收手,并未进犯于她,只是用剑锋挑破了她肩上的旧伤。 暗红血线顺着肩头缓缓而下,阿七无暇自顾。许是他眼中厌弃之色太过明显,她反倒定下神来,忍痛低声道:“民女自知印记已失,无法取信于殿下,唯求与雩襄雩公子一见——” “雩襄?”男子闻言,逼近她脸前,眼见她颊上的胭脂已遮不住惨白面色,嗓音绵软,耳语一般,却带着一丝狞笑,“好!准你见他。倘或他心存半分疑虑——”言至此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阿七只觉一颗心随着他的话音愈跌愈深,周身寒意渐生,待他悄然顿住,心也沉入谷底。 岸边传来马蹄声,似有新客来此。有人轻扣舱门,提醒船内二人:“殿下,人已经到了。” 赵昳起身坐回案首,阖目厌声,“滚——” 吐字太轻,阿七微怔了怔,才辨出他的意思。拢起肩后破损的绸衣,拭净剑身,跪行呈与赵昳。将要起身退去,忽被他摘下鬓后的素色骨簪——簪头花形是一朵莹白栀子,在他指间应声而断。 在他眼中,除了雩襄,应是无人可佩栀子。 又见他将腰间佩玉取下,放在她掌中,语气竟变得和婉无比,看她的神色亦与爱侣相望时无甚不同,“拿这个还你——可好?” 眼见外间新客已至,阿七对这喜怒无常之人早已满心忌惮,将佩玉收于袖中,自帘后无声而退。 珠帘垂下的一瞬,只听先时那白衣人朗声笑道:“今日可算是迟了!看来九殿下是先应了别人的场子,该罚该罚——”阿七循声瞥去,心中且惊且叹,继而复又漠然——新客果然是几个西炎人,内中身量最高的,衣饰考究,褐发鹰目——西炎九王子沙彻的近身随从,竟是她结识于祁地的义兄,呼延乌末。 。。。。。。依旧是芙蓉帐暖、软玉生香的旧时欢场,与往日全无不同——苏岑却神志清明,看着席间众人醉态百出——同来的多已带了醉意,借着酒气呼三喝四,发泄着心底连日来的积怨;非议谩骂声不绝于耳,而身侧照例簇拥着众多明艳姬人,却再无一人能撩起他的心绪。 唯有左首裴邵酒意尚浅,冷眼睨了苏岑半晌,终是苦笑,“衍西万里之遥,战事亦起,今时我等遣发边境,一别之后,只恐再会已是无期——” 苏岑神色穆然,执杯与他碰过,饮尽方道:“你我志当如此——平定边野,马革裹尸亦不足惜。待裴兄早日立下功勋,又何惧回朝无期!” 此时陆元奎早已指天抢地吵嚷过一回,意犹未尽,一左一右搂着两名姬人凑过来,满口酒气,“裴少你休要婆婆妈妈!且让让,老子与苏贤弟有几句正经话交代——” 一语未尽,周遭哄然,有人高笑道:“大伙快都围过来听听,陆大壮有正经话交代!” 陆元奎脚底下已有几分踉跄,一面回骂那人,一面乜斜着眼笑向苏岑道:“这些腌臜货聒噪得很,贤弟借一步说话!” 众人各自作乐,一时倒也不做理会,苏岑便起身随他过来隔壁一间小厅。 当厅立着两名水红衫子的娇俏侍女,陆元奎两眼钢钉一般,先瞄住一个,又瞄另一个。色中饿鬼,二女见得多了,倒少见这种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人瞧的,不知是怯是羞,纷纷低下头去。 苏岑笑着让她二人出去,回身待要讥讽两句,却见那陆元奎二话不说,自向桌上抓过茶壶,也不使茶盅,抄起痛饮几口,接着便向袖间取出一卷薄绢,丢在桌上。 苏岑不明就里,拾起展开,一丝浅笑凝在唇梢——几番按捺,终是沉声道:“画像从何而来?你在围场见过她?” 陆元奎已全然不似酒醉,四平八稳的向桌旁坐下,反问:“那几日围场中过眼的人恁多,不知贤弟指的哪个?” 苏岑将薄绢折起,和缓了脸色——却见陆元奎不紧不慢的道:“原还纳闷不过往祁地走了一圈,贤弟怎会无缘无故与宸王府结下亲事?如此看来,传闻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苏岑敛目不语,只管将画像收入自己袖中。陆元奎亦无向他讨要之意,反倒又取出一卷薄绢展开——仍旧是近年京中画师描摹人像惯用的江南绢绸。 此一幅,内中女子婉转顾盼于花间,巧笑倩然,俨然与先前一幅中的淸艳少女韵致有别——苏岑疑虑更深,面上却未再表露半分。直待陆元奎耐不住性子,将手点了点画像:“可有几分肖似那覃州戏班的小青衣?” 苏岑心下已有了计较——花间顾盼的女子,原作他亦见过,正是出自陈书禾之手,那时他从书禾口中得知,画上女子乃是王女绫菲。 苏岑与绫菲仅在陵溪有过一面之缘。当日绫菲轻纱遮面,故而苏岑并不知阮暮锦正是绫菲。 而思及“绫菲”二字,先想到的却是一桩旧事:陵溪会馆失窃当晚,恰恰是阿七在绮桐馆中假冒绫菲之名绊住了陈书禾。。。。。。一念至此,胸中一滞,无心顾忌旁的,脱口问道:“还有何人见过这两幅画像?” “先一幅,是几名亲信手下与贼人在围场缠斗之时缴来的,”陆元奎见他如此,便不好再卖关子,敛了笑正色道,“未假旁人之手,你大可放心。”一面说着,打量苏岑的神色,又道,“卞四曾带一名少年同去上陵。。。。。。容貌与画中女子别无二致。偏偏那少年又被掳去。。。。。。” 苏岑见他言辞闪烁,索性直言道:“实不相瞒,此女正是小弟亟待找寻之人。”不顾陆元奎满面诧异之色,又道,“倒多亏陆兄得了线索。” 陆元奎一噎,接话道:“至于后一幅,则是幽酋沙彻受其兄长所托,特为拿了画像,来京中寻人的。” 苏岑听闻此番柯什王遣使来京,与西炎散部勾结祁人、挑起衍西战事并无干系,单只为王长子幽酋千桑求娶皇女——如今看来,千桑中意之人,竟是宣王嫡女绫菲。且不提千桑远在西炎,如何得此画像,而宣王败落,女眷流徙一事,想来柯什王室并不知情。 陆元奎自是不曾见过绫菲,只因往日与宫禁戍卫相熟,多少听了些风声,此时凑上前悄向苏岑道:“上意自古难以揣测,想来一时失势,未必至死不得翻身——许或不日便有人奉谕前往北地接人去了。” 苏岑听得十分明白——此时战事将起,若将宣王嫡女召回,封作公主嫁往西炎,以保两国结盟稳固,倒不失为上策;如此一来,或可免去宣王之罪。 正待多问几句,却听外头有女子轻声唤门,接着只见几名姬人推门而入,为首一女身着红衫,面若春桃,未近人前便先娇声笑道:“二位爷可是在此图个清静?知情的便罢,若不知情的,岂不怪茵红简慢了贵客?” 陆元奎脸色转得极快,将手中茶壶朝桌上重重一坐,佯怒道:“媚九如何还是不见?莫非见我兄弟即日便要离京,竟敢拿大了不成?” 茵红罗帕一拂,陪笑道:“纵是借一百个胆子,媚儿她也不敢!当真是近几日身上不甚舒爽,来了也是无趣,没的扫了二位的兴致。”口中向陆元奎说着,却将眼瞟着苏岑,似是求他替自己出言开脱。 苏岑面上亦是惯常的轻佻笑意,向陆元奎道:“既是媚儿不得闲,你我倒不如早早散了吧。外间诸位面前,竟要劳烦陆兄知会一声,小弟先行一步。”接着便起身作辞。 一径出了绣红阁。将将过午的日头兀自明晃晃的耀眼,正是盛义街一日当中行人稀少之时。苏岑骑在马上,一时半刻竟理不清头绪。两名家丁亦步亦趋,骑马跟在后头,随苏岑原地打了两个兜转,有一人忍不住提醒道:“公子晨间不是约了卞家公子,要往城东去么?” 不料苏岑忽而掉转马头,似是刚刚拿定了主意,沉声道:“先去陈大人府上。” 及至城北陈府,却见当街门外车马齐备,入庭又有几名仆从忙进忙出——前院梅树下摆了恁些箱笼囊箧,衣饰器皿倒寥寥无几,多的俱是些书籍文稿,抄本手卷。苏岑见这般光景,亦不使人通传,径自往后苑而去。 后苑梅林树影婆娑,花木下窄窄一渠活水迤逦而出。果见渠边有人席地而坐,身前摆一只陶土火笼,正徐徐向那笼中焚烧信笺旧稿。 苏岑独自走上前去,立在书禾身后。书禾恍若不觉,指间拈着薄薄一张洒金花笺,已被火舌舔去大半,残余一角,犹可辨出两行清秀字迹,“。。。。。。欲与君相知,白首亦不负”。 苏岑开口轻叹:“。。。。。。这又何苦。”却见书禾指尖微微一颤,须臾之间,花笺便在他手中燃尽。 书禾澹然起身,唇角浅笑好似穿林而过的微风,吩咐身侧侍女:“前厅备下雪梨梅汤,替苏将军醒酒——” 苏岑却道:“求醉亦不能,何须醒酒汤?” 书禾含笑不语,二人便往梅林外凉亭中坐下。那侍女果然送上小小一只粗陶酒坛。 苏岑带了几分诧然,“素日陈兄滴酒不沾,府中竟也藏了珍品不肯示人?” 书禾便答:“若非阖宅打点行装,倒忘了旧年间存下几坛‘瑶光’。”一面说着,亲替苏岑斟酒。 “为何不早些知会小弟。。。。。。”苏岑迟疑道,“陈兄此番是往津州任上去罢?” “原该如此。”书禾轻轻放下酒坛,眸底一派清寂之色,“只是刚刚得了圣上口谕——暂缓赴任,先行前往北地固宁府,迎岚帧公主回京。” “岚帧?”苏岑闻言一怔,继而索性直言道,“圣上命你召绫菲回京?” “正是。”书禾面上依旧不辨喜悲,“罪王赵玘之女,如今贵为公主,奉旨下嫁西炎。” 苏岑一时无言以对,默了半晌,终又说道:“几时启程?” 书禾似是随意捻了捻粘在指尖的纸灰,淡然道:“三日之内。贤弟既已预备近日南下,倒不必为我饯行了。” 固宁地处衍东极北之地。赵衍开国以来,流徙固宁者,多仕宦文人。尚且不提固宁终年寒苦,曾有遣戍之士称其“酷寒天下所无,五月冰封初融,七月风霜又至,八月河泽尽冻,飞雪及地即为坚冰”——路远迢迢,仅途中种种艰辛危难,又岂是一名久居闺中的贵族女子所能承受的?苏岑自是不知绫菲已被赵暄救出且辗转南下陵溪,只当她早已是凶多吉少,当下暗叹一声,说道:“固宁去京七八千里,已近海东,路途遥远,音讯难至。时隔两年,若王女一切安好便罢,而世事无常。。。。。。”说到此处,忽觉言之无味——如陈书禾这般心思澄明之人,何须自己赘言? 书禾并未接话,吩咐侍女取来一只酸枝木匣,交与苏岑道:“贤弟喜事将近,陈某无以为赠,将此一幅拙作,聊表恭贺之意,惟愿日后贤弟与弟妇二人,同心永结,白首不离。” 苏岑心思全不在此,暂且收下不提,见书禾淡然之中又有几分倦意——明知这两人一段旧情,终因造化弄人,不得相聚;如今即便能得重逢,却是这般因由,教人情何以堪!偏偏苏岑自己亦是存着一段求而不得的心事,暗自神伤,深知多说无益,絮絮道了些闲话,便与书禾作辞。 陈书禾也未多加挽留,亲将苏岑送出门去。 直待走出一箭地去,苏岑犹自郁郁难解,便听身侧一名随从凑上前来悄声道:“公子方才别过陈大人,竟未瞧出几分蹊跷么?打点行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倒像去而不返了一般——” 苏岑睇那随从一眼,暗自回想一番,果觉有些不妥——可巧此时街市上一阵骚乱,便见一众衙役正追了两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疾步而来。 道上行人纷纷避让,内中一名少年,不偏不倚,正正撞在苏府随从身上。 那随从怀中原是抱着书禾赠与苏岑的画轴,此时失手跌落,大惊失色,赶忙拾起,却见画匣十分坚实,仅仅磕去一角,想来内中应也无碍。 苏岑命人拦住一名衙役问询,余者早已一拥而上,将两个少年摁住,牢牢捆上。 衙役只道他二人当街行窃,人赃俱获——苏岑也不便多问,暂且将此事丢开,带了随从自去。 及至沿街一家兼做装裱字画的古玩铺子,因画匣稍有损毁,苏岑便驻下马,独自进了铺中。掌柜对京中但凡有些名头的贵介子弟无一不识,见了苏岑自然殷勤周到,亲捧了画匣向后堂交与伙计修补,命其另取了匣子装了画轴送来。 这厢苏岑正向掌柜问些新进古玩字画,便听后院有人吵嚷,内中一名伶牙俐齿的年轻女子,正与对方争辩。 苏岑原本并未留意,偏生那女子的嗓音恁是甜脆,言语字字分明,直蹦入耳中—— “画上明明就是我家姑娘!管他什么人,今日这幅画儿,我们要定了!” 苏岑搁下掌柜将将送上的盖盅,向那一脸不安的掌柜笑道:“后头竟有贵客,今儿来得不巧了。” 此时便有人打起帘子自后院进来——却是个目含怒色的高挑女子,佩了彩钿珠钗、碧玉手环,身着绣金暗纹衫子、细绫洒花裙——衣饰精美,举止亦带着三分骄矜,乍看倒像京中富贵人家的小姐。 苏岑微微抬眼,那女子面上一僵,立时换了神色,上前矮身一福,怯怯道:“练秋见过苏公子,公子勿怪——” 苏岑点了点头,女子忙将手中的画轴交与苏岑。 方才在陈府并未留心,眼下展开看时,画中女子隐于花间,回眸浅笑,顾盼生辉——与先前陆元奎示于他的画像丝毫无异,正是王女绫菲。 苏岑心底一沉——书禾一向珍视此画,如今却将它作为贺礼赠与自己,究竟是何用意? 心中疑窦重重,只听女子在旁陪笑道:“婢子今日随覃姑娘出门,可巧遇到公子——”这练秋原是卞家旧仆的家生女儿,因卞四将覃笙安置在城东一处宅院,特为拨了此女前去服侍。 正说着,外头进来几人,为首一人笑道:“说定过午碰面,你倒躲在此处,叫我好找!”来人正是卞四。 练秋忙上前回禀道:“覃姑娘与玉姑姑往前街绸庄看料子去了,让婢子在此处等着。” 苏岑便笑道:“如此看来,你也不是专程来寻我——爽约的并非独我一人。” 卞四先吩咐随行车马往绸庄接覃笙回宅院,而后方向苏岑道:“将得了什么画儿?让我也瞧瞧——” 可巧此时铺中伙计捧了一副新匣子出来。苏岑只管将画收入匣中,随口敷衍道:“不过是先前一幅旧画。”说着与卞四一道出来铺子。 因见卞四的一众侍从已走远,苏岑道:“眼下不比从前,太过铺张,若被老世伯知悉,反倒不好圆转。” 这卞四素来出手阔绰,如今得了覃笙,更是挥金如土,只求美人展颜。这覃笙平日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即便身边的婢女仆妇,亦个个穿金戴银,甚是体面。 卞四立时明白了苏岑言下所指,自笑道:“子岸兄所言极是,如今是该正经收敛收敛——家父从宫中回来,尚因筹措衍西军资与江北赈款作难,而笙儿一副新钗,便可救活百余户饥民了。” 苏岑闻言一怔:“江北赈款?” “去冬今秋,栗阳靖北相接之地,沿岍越一带,已是接连三季颗粒无收。”卞四望一眼苏岑,“江北贼寇风涌而起,饥民四散。上命临近州府先行开仓赈济,无奈连年征战,即便是靖南富庶之地,亦是十库九空。现今已有流民北上京中,因恐贼寇混入,城中各处正严查行乞之人,连毛头小儿亦不放过——近些时日子岸兄竟未听闻么?” 苏岑忽想起方才被衙役捉去的两名乞儿,默了半晌——自祁地返京之后,因儿女情伤,萎靡至今,对世事竟是不闻不问,如今想来,实非丈夫所为——当即向卞四道:“岍越自古就是寇匪难绝之地。春上我途经岍越山谷,便遇着一伙山匪。因念在他们收容饥民,并未对其痛下杀手。如今贼寇作乱,只怕正是由此而起。” 卞四垂目不语,顿了顿方道:“若沉疴不除,区区流寇,亦不容小觑——子岸兄近日可还要执意南下?” 苏岑答道:“正是。” 卞四淡淡一笑,道:“子岸兄也知我卞四素来贪生怕死,且吃不得半点苦头,此番竟不能与你同行了——” 虽说定洲城亦是濒临陵江而建,然深处大衍腹地,时令风物与京中自有不同,眼下白露未过,已是秋寒初至。暄行至定洲,因天凉风燥伤病加重,无奈只能向行馆暂歇。沿途劳顿,加之水土难服,于馆中宿了几日,除却随行医士,更将定洲城大大小小的医馆整整寻过一遍,却仍旧毫无起色,每况愈下。 其间定洲靖远侯司徒域多番前往探视,这日又携长子司徒文运往行馆中来——却说这司徒域,正是司徒文琪之父,而其妻吴氏因女儿奉召入宫侍奉太后,已居于京中不少时日。 暄自知推辞不得,索性卧于榻上见客。近段时日以来,因阿七下落不明一事,心内始终闷着一口火气——偏偏司徒域出身行伍,后罢武从文,许或平素挪动得少了,先前一副壮硕身板,如今已是心宽体胖,落座时好容易将身躯挤进特为加宽加固的太师椅,望去好似椅上蹲了一口大瓮;而司徒文运又极为肖父——这父子二人凑在榻边一坐一立,将暄眼前堵了个结结实实,顿觉帐外日头都暗了几分!暄勉力敷衍片刻,更觉焦躁难耐,一阵急喘便涌上一口血来。 司徒父子见他实在精神短少,只得将来意掩下,捱了一盏茶功夫,匆匆作辞。 这厢将去,随暄同行的潘简容便从后廊上绕进卧房,将手推了推司徒域坐过的太师椅,揶揄道:“司徒老爷子坐过的,只怕要找匠人重新加个箍儿。”抬眼瞅了瞅赵暄,又道:“方才我在后头听着,倒像是赶着来与你结亲的。” 暄倚在榻上,眉头微颦,并不接话。简容便接笑道:“左右是来讨钱的,若非讨要聘礼,便是旁的名目——卞四不在跟前,单这些银钱上的事务,怕是已应接不暇了吧?” “莫非赵衍的密报阴符俱是虚设的不成?战报未至京中,沿线各地官绅富贾竟先得悉衍西战事吃紧。”暄双目微阖,冷哼一声,“朝廷还未向他们张口,便一个两个跳出来哭穷。如今未筹钱粮尚有大半,司徒域倒敢来伸手向我讨要!” “早前便听卞四说起过两回——寅吃卯粮也不是近一二年才有的,今岁更是雪上加霜。”简容道,“眼下正值陵南秋熟,却无余力赈济栗阳,便知往年亏空多少了。江南尚且如此,只怕愈往西行,光景愈是艰难。” 自胸间呼出长长一口气,暄说道:“且往前去,再做打算吧。” 简容却摇头道:“非但如此,衍西民风彪悍,只怕征缴一事,更要节外生枝——依我看,远不及未出定洲之前,先筹得七八成,方为稳妥。” “七八成,说来容易——”暄苦笑一声,“你也都瞧见了,这些人竟是来催命的!” 确如暄所言,近些时日宿在行馆,来访大小官员走马灯一般,明面上探视伤病,实则为了探听口风。 眼见那赵暄面色更沉,简容话锋一转:“事已至此,忧心亦是无益。倒有一事,卞四将将传回信儿来,说陈书禾奉旨前往固宁——” “固宁?”暄眉心一跳,低问,“所为何事?” 简容隐去嬉笑之色,迟疑片刻,道:“召罪王之女绫菲回京。” 暄闻言默了半晌,手臂撑在榻沿,似是有些力不从心。简容待要上前虚扶一扶,暄却抬手将他止住,独自起身,缓缓踱至窗边。 窗外天光浅淡,又因久旱无雨,亭台花木皆蒙了一层沙尘,似是浮着一层薄金——暄望了许久,一言未发。 简容终又说道:“陈书禾此人,恐是不可尽信——” 此时只听赵暄背对自己,淡然道:“我略静一静,你且去吧。” 简容知他心中烦乱,便不再多言,起身自去。将要迈出房门,却听身后暄又道:“告诉卞四,召得回便罢;若是召不回——那妇人切不可留在京中。” 简容脚下一顿,半晌,低低应了一个“是”字,自去不提。 。。。。。。秋风几度,园中早已满目萧瑟,正正衬着满怀的颓凉之意——伤病于他,远不及心中苦痛;初时一想起那女子,令他几近万念俱灰。他曾对她说,浮华若梦,犹如皎月映水——谁料如今,虽恨不能拼尽全力将她寻回,却终是两下里难以割舍,不得率性而为。 神思恍恍,却听来报——前庭又有客至。暄心下明白,自己病了这些时日,定洲大小官绅暗地里怕是早已候得不耐,急等着面见钦差,再次道苦诉难一番——无非还是近年来战事频起,赋税劳役繁重,壮丁骤减,只余老弱妇孺耕稼,难充饥馁。暄深知粮款难筹,而思及简容一番话,心中更是倦极,索性吩咐随侍,来人一概不见,只留简容在前厅应付,自己却一袭便袍出了行馆。 定洲较之祁地的干冷贫瘠,另有不同——出城不过数里,放眼望去,荒山草岭,风行处便有沙尘扶摇而起,入目皆是昏黄。 待绕过山脊,却见谷底几块田地,田边古树遮掩之下,散布了零星房舍,似是小小一个村落。 青布小轿落在柴门之外。木槿篱障花开将尽——花篱内正有一名年轻女子弯腰洒扫,抬目却见轿夫回身打起轿帘,一名白衣男子缓步从轿内走出。 漫天薄尘,男子的白衣却似纤尘不染,如同他略带倦容的面孔一般俊美夺目。女子直起身,静静望着来人,恰好那男子亦转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女子并不知晓,饶是人比花娇,他的眸光仍只不过是落在她鬓角一朵水红木槿上——满目颓败之中,些微亮色,倒令他心头一轻。 不等她应门,男子隔着斜斜一道花篱,含笑道:“敢问姑娘,维山先生可在么?” 女子悄悄将未着鞋袜的一双脚朝裙裾下缩了缩,面上无半分羞赧之色,淡然回道:“先生不在。公子是——” “京中赵少钦,”男子唇角一丝浅笑,更显得风仪无匹,答道,“特来拜会崔先生。” “先生确是不在。公子请回吧。”女子说着,亦不替暄开门,便要转身回屋去,却听那人又道:“既是如此,在下改日再来叨扰。” 女子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径自回了房中。 话说那草房望去低矮简陋,内中却洁净雅致,几案屏榻俱是竹制——江北倒也少见。屏下一名中年男子,蓄了细细两绺唇须,脚边一只红泥炉,正独坐烹茶。 掩好房门,女子浅笑道:“这段时日先生留在定洲,等的不是齐儿的兄长,倒是他么?此人自称姓赵,又从京中来,莫不正是皇族?” 眼瞅着红炉之上水已滚了三滚,中年男子却无动于衷,亦不接话。 齐儿又笑:“先生这般犹犹豫豫的,究竟是不愿见,不屑见,抑或不敢见呢?”说着将手微微挑起窗上的蓝花布帘,笑眼向外瞥了一瞥,似是自语道,“人还立在外头。方才瞧他面色极是不妥,想必疾患已深——许或只来求医问药的,倒也难说。” 良久,中年男子苦笑一声,“罢了,天下岂有白得的恩惠——” 一语未了,却听外头柴门响动。齐儿赶着出去瞧时,便见虚掩的柴门已被来人推开,那白衣男子被一名轿夫搀着,正往院中来。 齐儿眉头一拧,待要发作,却见暄将帕子拭去唇边咳出的一丝血沫,自笑道:“方才姑娘走得急,原想着向姑娘讨盏水喝——”一面说着,向院中一把竹椅上坐了,似是等着主人送上水来。 这男子一副羸弱形容,气息不稳,步履虚浮,又被人拒之门外,不请自入——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狼狈不堪——偏偏他却显得泰然自若,丝毫不以为意。 齐儿敛了怒气,将暄细瞧了几眼,果真折回屋内替他取了水来。 暄道声多谢,探手接过,却是半碗冷水,粗瓷碗底犹自沉了几颗沙砾。 齐儿在旁冷眼望着——粗瓷黑碗被他执在指间,竟不似往日那般粗陋;又见他未露半分犹疑,抬手将水饮下大半——齐儿倒有几分意外,心中备下的一番冷语到了口边,反不好再说——暄已先开口称谢,又叹:“再往前去,怕是一碗水也难讨了。” 此话正是齐儿原要说的,微微一愣,道:“公子不是从京中来么?怎知衍西天旱已久?” 暄轻笑不答,将饮尽的瓷碗交还,起身道辞。 齐儿忽觉心头一空,竟脱口说道:“且慢——公子请随我来。” 。。。。。。草房之中光色晦暗,风沙与天光被紧闭的窗扇一并阻绝在外。齐儿燃起一盏落地纱灯,悄然退至屏后。 席地对坐的两名男子,并无寒暄。只听来人恭声称对方“先生”,却被对方冷冷回绝道:“公子的先生,正是崔嵬的先主,崔嵬岂敢逾矩?” 来人言语微顿,转而改口又道:“听闻维山先生足下两位高徒,一位悬壶济世,一位铸剑行侠——” 齐儿跪坐在屏后,听那男子用清冽却略带慵懒的嗓音吐出“铸剑”二字,不觉将指尖抚过掌心细细一层薄茧——一时失神,赶忙侧耳再听时,外间崔嵬道:“既是只求一事,崔嵬便应下公子。但究竟是何事,还请公子三思。” “多谢先生。”暄淡笑道,“在下的伤病,无非伤处感邪化热,热壅于内,蕴了些症候,此等小症不敢劳烦先生诊治;至于先生所说筹措钱款的良计——眼下暄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竟也罢了。” “好。”崔嵬道,“便依公子的意思。只不过——‘青潭’乃前朝名器,虽可吩咐小徒尽心仿铸,至于铸成之后像与不像,且凭造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十七 釜底抽薪(9) “你说的莫不是。。。。。。”李氏稍一犹豫,“替二姑娘诊脉的那位神医么?我倒是听说,他现如今就在慧山住着。” 陆姨娘道:“这也巧了,过两日去山上,叫他们得空寻上一寻,真寻着了,能救了人,也算善事一桩。” 这厢说着闲话,就有丫鬟来请。陆姨娘叫出两位侄女,正要一同进园,不料来人说里头只请了宝瑞宝祺。陆姨娘百般的失望,却也不能执意跟着,只得先让宝瑞宝祺去,再作计议。 二女进去方知除了玟秀,几位官家小姐们都已到了,算上各自跟着的丫鬟仆妇,倒有十多名女子围在花厅内,说笑着品评当厅一株尺许高、溢彩流光的赤红珊瑚。 姐妹俩不免局促,缩在人后,好在望见了照儿。照儿便笑吟吟的走来,拉了她俩一处坐着说话。 因听照儿说那珊瑚难得,为靖南几户富商合力所献,宝祺接话道: “刚还同姐姐说,咱们这边出不了这样好的珊瑚,需往东去,近了乐浪海,才能得见。早先我家还有船时,偶听那些伙计们说起,尺许高的也不算什么,海中一屏一屏都长成小山似的,有些还堆成了岛,上头还住了人呢。” 照儿不禁称奇,宝瑞便又笑道:“成山成岛确是不假,只不过那些并没这样好的色,又这样好的型,真如书中所说,玉树琼枝一般,万金难得。前些时候确也听人提起,今岁采得一大一小两株绝好的,比二十多年前贡入京城的那株,成色更要好些。” 照儿也笑道:“二十多年前那株红琼树我也知道,正是我家献的。制成了一扇桌屏,如今收在熙和宫里,太后极是钟爱,设宴之时必要摆着。对了,姐姐既说有两株,一株送来这儿,想是株小的,另一株大的,还不知如何美呢!应也送入宫中了吧。”说的大家又叹颂一回。 这时照儿的乳母顾嬷嬷同贴身丫鬟彩溪找了来,彩溪端了一只扣盅,呈与照儿。 照儿见乳母在跟前,接过来对着彩溪拧眉笑道:“少喝一日都不行么?又不是在家里,嬷嬷还特地要你带来。”说着喝尽了,也并不避讳,对宝瑞宝祺道,“嬷嬷说我娘怀着我时受过惊吓,叫我起小就喝这个,也不知什么名堂,只知里头加了枣仁。”又道,“说起见多识广,嬷嬷也算得。嬷嬷会摸骨,准的很,不如给你们算算如何?” 肃家老夫人同夫人还未到,左右不过打发闲暇,宝瑞依言将手递了过去。 哪知顾嬷嬷一摸便道:“像姑娘这样绵的手,还真是头一回遇着。” 照儿笑问:“怎么,比秀姐姐的手还软?” 顾嬷嬷只当宝瑞宝祺也是官家女子——笑着点头,“这话说的不敬了——秀姑娘是做王妃的命数,而姑娘你,只怕往后福分更大些呢!” 宝瑞满脸尴尬,照儿则笑眼瞅着宝瑞并不接话。 彩溪一日都跟着照儿,自然知道宝瑞的身份,不好挑破,生怕嬷嬷又讲出什么不合宜的话来,忙道:“方才听咱们三姑娘说那珊瑚金贵的很,是预备献给王爷和秀姑娘的贺礼呢,咱们也再瞧瞧去吧?” 。。。。。。被叮的浑身刺痒,醒来才知驱蚊的香草早已燃尽。外头车马渐行渐慢,只是不停。阿七不愿声张,自己点起壁灯,车板上噼里啪啦一通拍打,到底把人招了来—— 却是跟着丰先生的小童,攀在车辕上探进头来,抛给阿七一包散香。 见夜色仍浓,阿七随口问道:“丰先生歇着么?” “先生在前头的十里亭,正陪王爷见客。” “见客?什么客?” 小童在车帘外答道:“靖南来的茶商。” 阿七闻言,失神一笑,点点头放下了车帘。回身重又熏上香草,驱尽了蚊虫,却再难成眠——既是靖南茶商,想来必是有意瞒着她吧。 席子上翻来覆去的过了足足一个更点,总算听见有人进来,在旁和衣歇下。阿七阖眼装睡,可心内痒痒的,腿上背上也痒的难耐,终是忍不住伸手去挠。身侧那人抓住她的手,“既是没睡,有样东西给你瞧瞧。”说着起身掌灯,命人将东西送来。 便见二尺见方的一只扁平匣子,外头看去平淡无奇,分量也还不重。阿七料想为茶商所献,许是什么精巧玩物,搁在膝上,心不在焉的揭开顶盖,竟不由得吃了一惊—— 灯色晦暗,琼枝依旧艳如鸽血,发出珠玉般的诱人宝光,而更让她惊讶的则是,底衬为明黄贡缎,满绣龙凤。 木然张了张口,一声“殿下”显得有些生硬。 “知你见过些东西。”暄一派的云淡风轻,“觉得如何?” 心思转了转,故作镇定道:“确是件宝物呢!哪里得的?许是知道殿下要赶去京城——” “喜欢么?”暄却笑着打断她,“喜欢便是你的了。” “还不知哪里来的,”见他不肯直说,阿七也不知该如何挑头,只好半真半假的笑道:“卞公子敢截留宫瓷,我并不敢私藏贡物。” 暄只是笑笑,“既如此,就算替我收着吧。” 并非不盼着这一日,她自认前事断的决绝,可未料这一日真的到了,心内竟还生出凄惶,不禁抬头望着他——他面上仍是淡然,眼眸中却少见的透出一丝志得意满——听他话中有话的接着道,“今日人马齐备,该是启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十四 多事之秋(2) 卞四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一时间如他这般善谈之人竟也不知如何接话,只含混道:“说来川内的红锦,比江南的织锦更胜一筹——不如这样,叫人备些茶点,你我坐着叙叙别后之事如何?” “还是酒吧,”阿七道,“莫要糟蹋了好茶。” “若不肯喝他们肃家的茶,这山上多得是野茶树。”卞四原是调侃,见她月下一张冷脸,少不得作罢,迭声让抬酒过来。 庭院内实在局促,两人索性将几案摆在了外头,也不叫人伺候,只让金栓儿远远站着。 这厢卞四亲将冷酒温好,边替她斟入杯中,边道:“同小公子如这般对饮,已有三回了吧。” “只二回。畅郡那回并没饮酒。” “也对,那回小公子还说自己饮不得酒,”卞四笑将酒壶搁下,“今日却又为何——” “上年在雁关,不慎中过祁人的毒箭。当日拔毒所用的药草,药性与酒相克。” 卞四叹道:“边地果然凶险。”又关切道,“那如今可是大好了?” 阿七点点头,“当日便好了。” 卞四道:“那便好。”说着便要举杯,却听她淡声又道:“只有一样,许是此生也难以生养了。” 酒杯顿在半道,过了一刻卞四才干干一笑,“究竟夫人不当自己是女子,还是未将在下看做男人?” “殿下自觉难以出口的话,却叫旁人且是个男子来同我讲,”阿七微笑道,“卞公子再如此问,便是未能体味殿下的意思了。” 卞四被她说的竟有些汗颜,仿佛自己倒成了那负心人一般,暗暗叫苦,却不得不接话道:“少钦。。。。。。少钦他许是觉得夫人心性洒脱,不拘这些小节罢了。” “也对,”阿七说着,将酒饮尽,“我自小在外惯了,确是从不在意这些。” 卞四沉了沉心思,终是开口:“原本夫人已被太后许给了慕将军,而殿下又聘定了肃家之女——饶是如此,殿下依旧一意孤行,即便万难亦要同夫人结为连理,正可谓意重情深。若夫人仍不能体谅殿下这番苦心,容不得肃氏,在下也实无可劝之言了!” “卞公子这话,恰正是我日日所想。。。。。。只不过,若身为女子就该当如此,那我原本也可不做女子。” “夫人身为女子却不输男人,卞四从未将夫人看做寻常女子,是以才同夫人道出肺腑之言——夫人之错并非错在不肯谨守伦常,”只见卞四断声道,“而是错在既定之事,却又心生反复!” 一番话说得自己也险些动容,对面又久无声响,卞四暗叹一声抬眼望去,却见她静静坐着,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卞四心道,莫非就不该对她说这些重话?这时只听她幽幽道:“说的不错——既定之事,实不该心生反复。只是,卞兄可尝过不得其志而日日消磨的苦么?本以为,生死都同他一起历过,又何惧这样的苦?可事到临头,却仍觉若要如此消磨,虽生犹死。” 卞四心内一懔,“此言何意?夫人又待如何!” “我待如何?”笑中透着自嘲,阿七道,“他如此对我,我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借着酒意诉一诉胸中苦闷罢了。”边说着,拭净了泪,神色如常。 见她如此,卞四信以为真,略略放下心来——深宅妇人们因妒生恨的阴损手段,他听得多也见得多了,若有怨气,哭闹一番吵嚷出来便也罢了,强过郁结于里酿成大祸——状似无意的道:“这几日倒也巧,肃家几位女眷恰也在慧山小住。” 阿七道:“如今夜这般大费周章,莫非也惊动了她们?” 卞四笑道:“这却无妨。少钦此番来青城,少不得要大大的惊动他们呢。” “既是要见,我也不必只见她们。往岁每逢七月中濮江观潮,陵南诸州许多官家女眷会赶来青城,去潮神殿进香,不如就在那一日吧。” “这。。。。。。虽仓促了些,”卞四面露难色,“不过夫人既已开了口,卞四自当筹办妥当。” “怎么,”却见她半真半假的笑道,“莫非怕我再被人掳去么?”说着起身,“夜深了,卞兄若实在住不惯,不妨就去别处歇息,身边多得是看着我的人。至于明日么,我自往山中转转,不劳卞兄费心。” 卞四看着她转身去了,只觉那背影甚是萧索,心有不忍,“夫人请留步——”上前几步,低声说道,“方才是卞四出言莽撞了。夫人若还有什么话不妨就讲来,虽不能替夫人解忧,可若是卞四不听,夫人身边还有何人能听呢?” 阿七回身望着卞四,“卞兄心内也有难以诉诸于人的话吧?那卞兄可愿说与我听?” 卞四一时哑然,便见她笑着道:“有酒有月,又何愁无人解忧?小弟告辞。” 那厢阿七去远了,卞四仍独留在原地,对着冷月残酒。金栓儿适时凑上来,给卞四披上披衣,“爷,不是小的说您,您如今总爱自个儿出神呢?”说着又苦了脸,“方才小的见他们拾掇出两间厢房,地下铺了板子,难不成今晚当真睡那破木板子?” 卞四扫他一眼,“出息!叫人收拾了,再让人备轿,咱们去肃家茶园!” “好嘞!”栓儿忙不迭的应着,喜笑颜开正要去叫人,忽又折回来道,“就只。。。。。。咱们去?” 见卞四不答,栓儿不禁又嘀咕,“乖乖,就这么着,还想跟人肃家小姐争?咱家粗使丫头也没她这么——哎呦!”却是卞四一扇子砸在他脑门上,口中斥道:“还不快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十五 多事之秋(3) 晨间被啁啾鸟雀声吵醒,偏头一瞧,门边杌子上竟坐了个丫鬟,两手托腮,隔着纱帘也不知是睡是醒——轻将帘子撩起一角,却见那丫鬟还阖目睡着,细绢衫裙,模样很是标致白净,脚边搁着香炉,并一把月桂图样的菱花团扇——衣饰倒也罢了,单看那缂丝扇子便知值许多银钱,就这么被随手搁在地下。 料定是肃家的体面丫鬟,阿七懒怠多想——只是明明昨夜那些丫鬟仆妇们已尽数被撵了回去,为何这个还敢不走? 正自纳闷,披衣坐起,那丫头睡得也轻,听着动静立时醒了,起身走来行礼,“婢子宛秋,见过公子——” 阿七见她带着怯,便尽量和颜悦色的问她:“昨晚让你们回去,你为何没走?” 那宛秋低头细声道:“回公子,婢子不是国公府上的人,故而昨日公子叫她们回去,婢子并不敢走。” 阿七叹一口气,下地披了外袍穿上,“不是也罢,哪儿来哪儿去吧。”说着又自去妆台上找梳子梳头。 宛秋亦步亦趋跟在阿七身后,“回公子,婢子是从京中来的,原是卞家府上自小服侍允四爷的。。。。。。” “什么?”阿七讶道,回过身细打量一眼,望去应比自己还稍大些,“卞四的人?那我就更不能要了。”见她凄凄婉婉满目委屈的模样,少不得又道:“罢了罢了我自去同他讲。” 于是收拾妥当推门出去。游廊那头坐着个哈欠连天的小厮,听见门扇响,也是立马奔上前,一脸谄笑,“爷,您起了?”又极殷勤的替她打扇,“我们爷吩咐了,山里头蚊子忒多!要是他们肃家送来的香不好使,咱还有自个儿带来的上用的——” “行了行了!”阿七眉头上拧出个川字,手中折扇挡开栓儿的扇子,“卞四人呢?” “爷,昨儿不是您说不叫我们爷跟着么,我们爷不敢有违,夜里就过茶园歇息去了,可巧今日肃家吴家几位公子也在,那几位原也是早就约好了的——要不这么着,小的再去给您把我们爷接来?” 阿七本就带着三分下床气,此时暗道,好你个卞四,非要我去肃家茶园见那些女眷不成?回想上年在碧芷园,不知因何被猜中了身份,潘家女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恶面色犹在眼前,想必她们如今也是一样的心思——不禁有些头疼,于是斜眼瞪着笑成一朵花似的栓儿,“不必了,我自去找他!” 本以为她能回屋换上女装,却哪知袍摆一撩拔腿便朝外走,栓儿赶忙拦下,“爷,您这事先也没个说法儿。。。。。。就,就这么去了?” “咦,不这么去怎么去?还要先递帖子不成?爷就这么去!” 栓儿暗地里叫苦,佯装张罗轿子,正要偷偷使人去给卞四通风报信,不料却被阿七一把揪住,“慧山上运茶的马车都能跑,备什么敞轿?牵马来!” 。。。。。。待她一身束腰箭袖下马站定在卞四跟前,对方却是茶白广袖,玉冠深衣,口中失笑:“小公子不知京中时兴什么头面衫裙也倒罢了,穿成这样,今儿可没人带你打围。” 阿七便回敬他:“瞧着卞兄的打扮,难不成竟是雅集,却不知评诗呢还是赏画儿?” “叫云兄见笑了,”卞四哈哈大笑,“今日只鉴茶!云兄,请——” 于是跟卞四进来园子——说是茶园,实则却亦是肃家一间别院。一路而来景致怡人自不必说,阿七心浮气躁的也实在无心赏园,又听卞四在旁絮絮讲这园中的妙处,终是忍不住打断他,“小弟人虽粗鄙,却也在陵南住惯了的,卞兄不必再讲了!” 卞四笑着连连称是,话音一转,“既如此,小公子若不愿品茶,就在这东苑内走走?只不可走远了。对了,此园向北连着慧山最好的一片梅林,更有百余株‘朱乔’,可惜未在花期。”说着便将阿七引至一处凉亭,备好茶点鲜果,又命园内小厮们好生照看,自去不提。 阿七先是吃了几块点心,再将几名小厮暗暗打量一番,问内中一个,“方才卞公子说此处是东苑,西边还有一个园子?” 那人回是。阿七便料定女眷们平素在那处园内住着,加之今日又有男宾,断不会叫自己撞见。想起方才卞四所说的“朱乔”,心内一动,索性叫他引路,只说要去看梅。 再如何名贵的梅树,过了花期也乏善可陈,好在还有些轩榭亭台点缀——立在道口四下望望,却见林中几间白墙黛瓦的小小屋舍,更有山溪绕屋而过——遥遥一指,“那一处也是你们的么?” 小厮回说那原是他们府上一位西席暂居之处,如今已辞了馆。 阿七道:“瞧着倒十分的雅致。”便一径走了过去。 本以为无人居住,不想却有位年轻妇人走来应门。阿七同这妇人一照面,似也没了兴致,对几个小厮道:“我只讨口茶,你们且在外头等我一等。”说着果真在门檐下等那妇人重又端了一盏茶出来,接在手中闻一闻,再将盅盖撇撇浮叶,却不入口,转而笑对那妇人道:“还是你家的茶香。却不知这茶叫什么名字呢?” 只听妇人说道:“不知叫什么,开春时屋后头老茶树上摘的。公子若想瞧瞧,不妨就去瞧瞧。” “不必了。”阿七笑将茶盅递还给妇人,“再瞧也还是那老树罢了。” 原路折回去,亭中却坐了旁的人。本要另寻去处,忽听那人高声道:“云公子——” 回转身淡淡望着来人,壮硕身形将一袭深衣衬的有些怪异——看来今日注定要遇着许多看似不相干的人——含笑道:“九殿下。” 对方大笑,“素未谋面,云公子却能认出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十六 多事之秋(4) “素未谋面,”阿七笑得不咸不淡,“九殿下不也认出在下了么。” “前番来贵国未能拜会公子,实乃憾事。”幽酋沙彻做出个请的手势,“今日既是偶遇,可否赏光往亭中一叙?” 阿七瞧瞧身后跟着的几人,一时倒琢磨不透究竟卞四信不过她,还是肃家另怀心思——亭内已被人重新布置,石几上各色茶具玩器折枝花卉一应俱全。落座后眼瞅着高眉深目却又一身中土衣饰的男子端坐烹茶,姿态再如何娴熟,终究不伦不类——于是先开口道:“九殿下与传闻中颇不相同。” “我幼年离开西炎前往祁地,后又辗转到了京中,在京中一驻便是七八年,”沙彻徐徐斟茶入杯,“对中土的风貌人情已是十分熟悉。只可惜,京中游历的几年,恰逢宁王世子离京,竟未能结识。” “确是可惜——王爷也自幼好马,想必与九殿下投缘。”阿七说着执起杯来,清气盈鼻,不需入口就能想到绵糯中无法遮掩的涩,“此地的雀着自顾起身出了亭子。 沙彻跟着出来,只听她在前头轻笑又道:“今回便罢了。此处实在也没什么趣儿,不如改日请九殿往山中竞马如何?” 。。。。。。辞了沙彻,走出不远果又见卞四等在道旁,于是半真半假的道:“卞兄可不是防着我么?” 卞四口内笑称“不敢”。阿七便向盒中取出一粒香丸,“依卞兄所见,不知同宫中的比如何,同肃家惯用的比,又如何呢?” 卞四道:“在下于香之一道并无什么研究,实在难辨优劣。”见她无可无不可的一笑,便接着道,“小公子实不该花心思在这香上。” “哦?”阿七侧脸望着卞四,“想必这些卞兄已先替王爷想着了么?” “卞某虽不才,但这些确也正是卞某分内之事。”卞四笑将她手中的香丸接过收回盒内,“就算要向王爷提起,也该是卞某去提,夫人倒该避嫌才是。再有,方才夫人吩咐之事,卞某觉得实在有些不妥。”卞四也不理会阿七已微微变了脸色,只管接着道,“往后夫人也该学着同女眷们——” 阿七冷声打断他,“卞兄不必说了。我自然明白。” “我倒觉得夫人并未十分的明白呢。”卞四笑道,“内宅之事,绝非夫人所想,同她们相与,未必比在外面同男人们打交道容易——如此一来,夫人可觉得有趣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