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激流》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一章 狭路 初春的中南平原,雨水向来少得可怜。到了最近这十几年间,更是连个把时辰的霏霏细雨都要指望老天格外开恩。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言,倘若没有雨,也就意味着一年的衣食没了着落。因此当这年三月的中南平原上忽然下起了织丝般的朦胧细雨时,荡漾在无数农家心头的只有企盼和甜蜜。 仿佛知道他们的心思,这雨下起来居然没了个停。到了黄昏时分,进一步化作瓢泼般的大雨,夹着风势,汹涌的敲打着一切阻拦的事物。在漫天飞扬的雨幕里,隔着十几步远便看不清人影。几乎所有的人都关上了门窗,躲在家里,怀着幸福的心情看着这场几十年才能一遇的澎湃春雨。 郑桢出身于盛产鱼米的归州,自然明白春雨对庄稼收成的巨大影响,然而此时本该高兴的他却黑起了脸。看着翻了浆的道路车马难行,一向沉稳的眉宇间也不禁露出了焦虑之色。身边的千余名士兵正在手忙脚乱的架设宿营地,被肆虐的狂风暴雨折磨的狼狈不堪。要不是脚下这座翠屏山的山体都是石质,恐怕浑身重甲的他们早已寸步难行。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艰苦努力,这才终于建好了营地。一名气喘吁吁的校尉一边向郑桢报告,一边诅咒这天气。郑桢望着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弟,不是我说你,这个天气实在好的难得啊,虽说给咱们添了不少麻烦,可百姓今年有福了。” 那校尉的脸一红,低头道:“大人,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咱们御边十几年,刀山剑林里也没有这么狼狈过。一时情急,倒叫大人见笑了。” 郑桢点了点头转过脸看着山下,道:“是啊,咱们在这山上犹然如此,正在急行军的海大人还不知道难成什么样子呢,今夜定然是赶不到这里了。”那校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路被雨水冲刷的和旁边的稻田一样泥泞不堪。莫说是马匹,就是行人怕也是只能高一脚低一脚的缓步而行。不由得开口说道:“这样的天气,我们难走,那帮叛逆也不会好过,看样子这一两天他们到不了这里。” 郑桢头也不回的答道:“但愿如此,不过心没大错,今晚还是传令下去,明哨暗哨都给我加双岗。” 就在郑桢下令的同时,翠屏山以南二十里处的一个山丘上,梁鼎远也在遥望着翠屏山。他骑着一匹黄马,驻足于半山腰上,任凭雨水浇打着他的身躯。良久,猛地调转马头,对左右大喝一声:“我们回去。” 跋涉不过数百步,他们已经回到了中军。这支队伍看上去盔甲零乱,兵刃也是各种各样。然而步履却不失齐整,士气也很高涨。尤其是他们在泥泞中脱鞋而行,虽然时不时有人被碎石树枝划破了脚,却没有一个人发出抱怨的声音。很明显,这是一支久经战阵的惯战之师。如果看清那面在雨中卷起来的大旗,人们就会明白,这正是郑桢口中的叛逆,三年前在中南平原举旗起义的农民军。 身为主帅的梁鼎远原是个富家子弟,为人聪慧,允文允武,本来在仕途上前景远大。可偏偏他生性喜好作一个育人的良师。安安稳稳的教了十几年书,一直到了三年前,眼看着四周乡邻纵然家徒四壁,官府却依然横征暴敛。屡次苦苦进劝却全没有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原来怎样还是怎样。于是他一怒之下,便带头杀官焚衙,聚众起义,一时间四方震动。三年来转战中南各地,败亡在他手下的帝国将领数以十计,已然成为北谅帝国的第一心头大患。 然而此时的梁鼎远心中一点都不轻松,纵横中南以来,虽然所到之处帝国军望风批靡,义旗过处更是应者如流。可随着队伍的扩大,粮草补给也渐渐成了问题。中南平原连续十几年的干旱已经使得当地的物资极度匮乏,两个月前,鉴于对前途的忧虑,他挥军直指上千里外的东南平原。一路势如破竹,只是进入东南平原后的民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仅仅是由于还能勉强维持个温饱,便几乎没有人愿意为义军出力。起义军就像瞎子聋子一样对帝国军的动向一无所知,完全处在被动之中。即使他当机立断,回师中南,还是没有彻底摆脱尾随的几股追兵。昨日更是听说帝国已经调动西北边境的戍边劲旅,意图将他们堵死在这里聚而歼之。 怀着沉重的心情,梁鼎远随着大队艰难的前行着。他又一次抬头看着翠屏山的方向,雨幕还是那么的浓密,什么都看不见。这时他的嘴角不由得轻轻的嘀咕到:“鼎方,一切都看你的了!” 郑桢绝对是个良将,在戍边的十几年间,他从一个伍长一路升到了副将。除了一身的好武艺外,更重要的是他拥有良好的判断力和出色的指挥能力。而在大将海威的麾下,有了这些就足以保证仕途的顺利。明察秋毫的海威清楚的知道每一个部下的长短处,所以十分放心的将前锋的重任交给了郑桢。 “抢占翠屏山,便卡住了梁鼎远的咽喉。”郑桢回味着海威在他临行前的嘱咐。站在翠屏山上,才知道海威的远见。翠屏山本身高不过二百余米,说是山其实只是个比较大的土丘。只是不但在方圆近百里的数十座土丘中最高,而且恰恰扼守着进入中南平原腹地的交通要道。过了翠屏山,只需度过那条并不宽阔的思水河,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腹地。要是被梁鼎远杀了进去,在两个平原间的山区里累得人疲马乏的义军很快就会回复元气,那时再想剿灭他们,就又要大费手脚了。虽然在内心深处有些同情义军的被逼无奈,但是一个帝国军人的角度让他无法认同义军杀官的举动。所以郑桢暗暗的下定决心,要把梁鼎远和他的部下钉死在翠屏山下,等到海威大军到来一鼓作气将义军完全消灭。 夜渐渐深了,雨越发的急了。听着密集的雨声和山下思水河奔腾的浪涛声,郑桢一直提着的心也慢慢的恢复了平静。这样的雨势谁还能够来偷袭呢?也许是自己把农民军看的太高了吧。这样的想法刚在脑海浮现,倦意就像潮水一样的涌来,上百里急行军后又忙着指挥扎营,郑桢实在是太累了。勉强支撑到半夜,对着帐外发出今晚最后一道命令:“把警戒再向山下推前五百米。”然后便伴着卫兵的回答声倒头睡去。 雨点密密麻麻的扣打在帐篷上,发出一阵阵隐隐含着节奏的回音,就像一曲催眠的乐章,让郑桢深深的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剧烈的头疼中他猛然惊醒过来。还没有睁开双眼耳畔已经响起卫兵冲入营帐的脚步声,当卫兵那惊惶焦急的眼神跃入眼帘时,他的心立刻犹如海底一般的冰冷。敌人来了!敌人到底还是来了! 草草的套上外衣,连盔甲也来不及披挂,他提起了阔背长剑匆匆奔出了营帐。迎面十几米外隐约有人影晃动,夜雨浇在身上冰冷刺骨,他不由募的打了一个寒颤。更让他心寒的是不远处自己的一个士兵被对手劈翻在地,可在激烈的风雨声中却听不见临终的嘶喊。郑桢顿时醒悟到自己最后的命令是多么的愚蠢。在疾风暴雨的掩饰下,纵然那些岗哨能够提前发现敌踪,也无法将消息传到数百米后的大营中,毕竟这段距离足够让敌人追上并且杀死所有敢于暴露自己的哨兵。他无比愧疚的望了望前方,然后断然下了一道让左右惊讶莫名的命令:“不要管前面了,收拢队伍,全体撤退到山顶!” 看着呆若木鸡原地不动的卫兵们,他愤怒的喊道:“给我撤!这里全都乱套了,只有退到山顶重新组织,才能挡住他们!” 卫兵们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向四周跑去,大声的喊着叫着,有时甚至踢打着士兵的躯体,粗暴的但也是迅速的把视线内的队伍再一次聚集起来撤往山顶。 梁鼎方反手一刀劈翻一个背后突袭他的帝国士兵,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向山上冲去。此时他的心里充满了快意,轻衣赤足仅带一柄长刀的他们虽然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可终于在后半夜赶到了翠屏山。而且看样子这里的守军完全没了指挥,只要动作再快一点、再猛一点,也许明天清晨就能抢渡思水河,重回中南平原。 突然又一柄长枪毒龙般的直刺他的咽喉,枪樱过处,带起了一蓬雨花。梁鼎方心中一凛,连忙后退半步,挥刀架开了长枪。只见那个使枪的校尉扭身跨步,枪身一旋又扫向了他。梁鼎方竖刀一格,却依旧挡不住枪身上涌来的那股劲力,无奈的只好再退一步。电光火石之间,那校尉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势连出五枪,生生把梁鼎方逼退了五步。 抽空瞄一眼四周,梁鼎方不由得暗暗叫苦。虽然乘着帝国军队混乱的势头,自己的人马完全占了上风。然而一直跟着他行动的部队眼看他被拦在这里,就都只顾着劈杀身边的敌人,前进的势头完全停了下来。这样下去即使杀光了这里的士兵,恐怕时间也已经被耽搁了许多。更何况这里的帝国士兵和以前交手大不相同,纵然是孤身一人犹自苦战不退,显示出良好的训练和严明的纪律。难道真的是戍边的军队来了?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山顶上会不会还有另一道防线? 正在思索的片刻间,梁鼎方又被逼退了三步,焦躁已经布满了他的脸庞。那校尉死死盯着梁鼎方,毫不停顿的再出一枪。锐利的枪风刺破了风雨,划出一条笔直的走势,直奔梁鼎方的前胸。梁鼎方募的大喝一声,即便是在重重的雨幕中,依然把那校尉震的稍稍一顿,随后闪电般的伸出左手攥住了枪头。但见枪尖穿过了他的手掌,溅出几缕血花,最终停留在梁鼎方胸前一寸处。那校尉大惊失色,忙乱中奋力回抽,却恰恰被梁鼎方借力而上腾身跃起,半空中舞个刀花,势若奔雷般连人带刀撞向了他。那校尉闷哼一声,剧烈的扭了两下,颓然倒地。 撕下一缕布条,胡乱的把左手裹一裹,顾不上疼痛,梁鼎方一挥右手的长刀,带头冲向山顶。旁边的义军也纷纷弃下对手,紧紧的跟随着他。 郑桢退到了山顶,点一点招拢回来的士兵,只剩下二百多人。最要命的是在这场大雨中,所有的弓箭都脱了胶不能再用。怀着沉重的心情指挥着几个临时任命的军官安排好防御阵势后,他立在山顶默默的向下望去。在那浓密而看不见人影的雨幕里,自己纷乱的部下们还能坚持多久?对于舍弃他们郑桢心中充满了歉意,但却绝没有后悔。留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没有指挥没有组织的部队很快就会被敌人解决,与其如此当然是退回山顶更加正确,哪怕这显得有点无情。想到这里他不由轻叹到:“想不到我的决断竟会用来丢弃部下。” 这时一个军官手指前方惊呼到:“敌人冲过来了!” 梁鼎方冲到距离山顶只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刚一看见帝国军的身影,便立即举刀示意停止前进。这一幕落入郑桢的眼中,也不禁在心中暗赞对手。从山脚下冲到山顶,一路上还在不停的战斗,此时的义军已然到达一个体力的极限,只是靠着顽强的意志来支撑。若是贸然强攻山顶的帝国军,怕是战斗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彻底崩溃。可惜郑桢身边的士兵实在太少,而对手至少也有千人以上,要不然此时来个逆袭,胜败立分。现在唯有等着对手来进攻了,能支持多久算多久吧。 梁鼎方一边指挥着义军们驻足休息,一边打量着山顶的帝国军。越看越是心惊,翠屏山的山顶极,看来这股帝国军最多不过二三百人,然而面对自己的优势兵力,却没有丝毫的混乱,这时梁鼎方已经断定今夜所碰上的确实是戍边的劲旅。回头看看自己那些身上浑着血水和雨水的部下,望着他们疲惫的脸上依然露出的坚强目光,梁鼎方心中豪气顿生。来就来吧,不堪一击的杂牌也好,久经沙场的劲旅也罢,既然你们一定不给我们活路,那就让你们的血或者我们的血来说话吧! 看着越聚越多的义军,郑桢索性不再去想今晚战斗的成败,脑海里反倒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我今天战死在这里,别人会怎么说我呢?帝国也许会给我一个封号,可是没有战死在胡虏的马蹄下,却死在帝国人的刀下,未免也太可笑了。这场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等他解开自己的疑惑,义军已经吹起了号角,他们一反刚才乘乱缠斗的态势,整整齐齐的排好队伍,缓慢的而又坚决的向山顶的帝国军阵地发起了进攻。 两边的军队刚刚接触时,帝国军的长枪发挥了巨大的优势。由于义军为了减轻路上的负担,不但没有披甲,就连重一点的长枪也没有携带,他们清一色的长刀,一旦失去了突然性,在和帝国军拉开阵势的交锋中便落了下风。只是这样的劣势很快就被人数上的优势所弥补,如果不是山顶实在太,无法让太多的人同时进攻,帝国军早就没有办法支持下去。就是这样,郑桢依然感受到防线的巨大压力,他明白目前的胶着仅仅是个假象,他所能坚持的就是能不能等到明天清晨。 梁鼎方挥舞着长刀一次次的冲上去,又一次次的被打下来。身畔浴血的战友,哀号着在他面前倒下的帝国军,这一切都已经变得熟视无睹,在麻木和疯狂中,他一刀一刀的砍向阻拦在身前的敌人,就连刀锋划过骨头的咯吱声,也无法让他的神色有一丝变动。 山顶的帝国军越来越少,自己站立的位置越来越前。终于,当天边露出第一缕光亮时,他发现自己的面前只剩下一个帝国军。 郑桢望着身边被自己砍杀的十余名义军,再看看横七竖八陈尸在四周的部下,他无奈的苦笑着停下了手中的阔剑。对着冲到面前的义军首领,他轻轻的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梁鼎方也停下了长刀,望着眼前满身是血的帝国军官,眼里也流露出一丝敬意:“很简单,为了生存下去!可是你呢?你又为了什么?” 郑桢忽然感到雨势正在渐渐变,天光也开始大亮,他轻轻的重复了两边“为了生存”,然后挺直了腰身,毅然到:“为了军人的荣誉!” 梁鼎方伸手拦住了准备冲过去的义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也要让他留住尊严。” “谢谢你,真可惜不是和你一起在纵马边关,笑傲杀敌”,郑桢斜靠在一块大石上微笑着说道。 “不用谢,也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横扫人间不平,去击杀那些贪官污吏”,梁鼎方一边走向他一边微笑着答道。 郑桢扭头看看山的那头,天边已经大亮,雨势也已经变得很,只是依旧没有看见海威的旗帜。他回头伸手向梁鼎方做了一个阻止前进的手势,把阔剑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再一次微笑的说道:“你赢了,不过我也赢了自己,你说对吗?”说罢右手横剑一勒,全身完全靠在了大石上,咳嗽着看着梁鼎方。这时梁鼎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同样的向山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答道:“不,你赢了,我输了,你们的后续部队已经到了思水河。” 郑桢的脸上露出最后一抹笑意,“是吗?那我真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祝你好运呢?”说罢无力的低下了头。 雨已经完全停了,海威的旗帜在思水河北岸飘扬着,梁鼎方的脸上无比的严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二章 短歌 急匆匆赶到翠屏山上,顾不上休息片刻,梁鼎远就在二弟鼎方的陪同下登高俯览海威的军营。远远看去,海威所部五军严整,法度分明。凭河而建的临时营地正靠着思水河最平缓的一段,从河边到营帐前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鹿角、地陷,当中每隔数十米便留出一个宽约四五米的空隙,显然是准备在必要时用作骑兵反冲锋的通道。而在每个空隙后面都有着几台威力巨大的投石车,封锁着那原本就不算宽阔的道。这样严密的布置,加上交战时必然会出现的大批弓箭手,如果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兵力和不惜伤亡的决心,任何军队都绝不可能将其击溃。 梁鼎远一边看着一边无奈的摇头,带着些许激赏的口气道:“海威果然不愧为帝国名将,如此阵势,单从防御而言,已经堪称无懈可击。” 苦笑着点点头,自负勇武从来没有畏惧过的梁鼎方此时情绪也有些低沉。几年来驰骋沙场的经验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军营远不是依靠勇气就能摧毁的。 一指下方的军营,梁鼎远又道:“你看海威军中人多而不杂,车马锱重各就其位,兵员调动条理清晰。遇上变故定然反映快速,看来我军不论是强攻还是奇袭,都难以突破这里。” 横目一扫视线内的思水河,梁鼎方有些丧气的说道:“可是除了那里可以涉水强渡,其他地方的水流都太急促了。我军一路征战,架设浮桥的工具早就损失殆尽,沿河又有海威军的斥堠,要想偷渡恐怕也不太可能。“ 梁鼎远无语默立良久,转身问道:“军需官,我们的粮食还剩下多少?” 军需官上前一步答道:“若是紧着点,还能应付个两天,本来打算突到中南以后再……” 一举手拦住了军需官下面的话,梁鼎远决然的说道:“把粮食全都拿出来,今天让将士们吃个饱,午饭后中军全体去伐木编制木排,鼎方的前军抓紧时间休息,等到后军赶来,今晚我们在海威上游十里处偷渡。这一次不要讨论了,就算是不可能也要去试一试,总不能坐以待毙!”说罢向营中走去。四周的军官们显然也都认为再无良策,便不再多话各自去安排自己的工作,倒是原本沮丧的心情随着决心的确定稍稍振作起来,动作也恢复了麻利。 梁鼎方紧紧跟在兄长的背后,愧疚的说道:“大哥,都怪我昨晚行动太慢,没有突破思水河,搞的现在全军都陷入了死地。” “你真以为是你行动太慢吗?”梁鼎远没有放慢脚步,边走边问道。 “是的,要是我能快一点占领翠屏山,说不定就能抢在海威的前面渡过思水河。” 摇了摇头,梁鼎远停下了脚步,他紧紧盯着梁鼎方的双眼到:“你错了,在大雨滂沱里,奔袭数十里,漏夜抢占翠屏山,这已经是你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我不是因为你是我二弟才这么说,你想想,要不是你的速度完全超出了海威的判断,他又怎会仅仅只派了千把人来占领翠屏山,这点人是他打算预先来建立一个立足点,断然不会以为能靠他们挡住我的去路。” 抬头看了看天,他骄傲的又道:“就算是威名赫赫的海威,也绝不敢如此看我,他现在这般的稳重,正是因为发现自己过于轻敌,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想再犯第二次,所以我们才能有时间在翠屏山上作些准备。抢渡思水河本来就是奢望,说实话假如你真能在占领翠屏山后还有时间去渡过思水河,那么海威纵然有雄兵十万,我也定能击败他。”说到这里,梁鼎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话音也从激昂转作低沉。“海威就是海威啊!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这般看似保守的布置,其实已经把我们逼上了死路。” 见梁鼎方也楸然不乐,他一挥手道:“不说这些了,再说下去军心恐怕就要未战先乱了。对了二弟听说你派人把一个敌将的尸首送还了海威,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鼎方连忙把昨夜的情况一一告知了他。梁鼎远点了点头,“你做的对,如此英豪,纵然是我们的敌人,也应该在死后好好的对待他。”说罢自己倒笑了起来,“却不知要是我们战死了,那海威会如何对待我们?是英雄相惜厚葬呢还是传首京师?” 眼看着兄长面对死亡的阴影却依旧谈笑风生,梁鼎方的胸中也不禁升起一股豪气,他长笑朗声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本是一读书郎,这几年跟着大哥提三尺剑,斩尽天下不平,纵然战死沙场,也远胜那些庸庸碌碌老死床头的窝囊废。要说怕,我只怕不能看见这天下苍生各享安乐。这大好头颅又有何惜哉!” 只听得“锵”的一声,他拔出了长刀,五指轻扣,和着回音唱到: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这一曲“战城南”原在中南一带老幼皆知,自他那粗豪的嗓中巍巍唱来,在悲凉的曲意里道尽心中的愤努和不平。曲子的余音还在空中回荡,却早已激起了义军们对前程往事的追忆,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轻声和唱,转瞬间整个义军的营地全都笼罩在悲怆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坚毅。 几千人齐声合唱直传到数里以外,听着这般惊心动魄的歌声,海威的营中也不免有些骚动,居高临下的义军们看见海威军中匆忙集合的士兵,不由得中止歌声,发出了一阵阵轻蔑的大笑声。 就在山上义军还沉浸在歌声和笑声中的时候,一匹黑马旋风般的从山脚下急速冲向了山顶。马匹在骑者的驾御下,灵巧的越过各种障碍,速度竟是丝毫不减,眨眼便奔驰到了山顶。只见骑者一勒缰绳,那马发出一阵“烯律律”的叫声,人立而起。半响才落下马蹄,犹自四蹄猛刨着土地,仿佛还不甘心就此停下。马上的骑者笑骂一声,闪身跃下马来,一挥缰绳,任由那马欢奔而去。 梁鼎远兄弟一看见来者,脸上都浮起了欣慰的笑容。梁鼎方迎前一步,一把抓住那人的臂膀,忙不迭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满意的说道:“好子,果然毫发无伤,总算没有丢我们的脸。” 那年轻人双目一睁,周围的人们只觉着眼前灿然一亮,他微笑着说道:“后军面对的敌人虽多,又怎么比得上二师傅你对上的海威。若是一群鸡狗之徒也能伤着我,哪还有什么脸来见两位师傅。” 梁鼎方听了这话笑得嘴都合不拢,满口除了“好、好、好”竟是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那年轻人轻轻挣开梁鼎方的手,合身恭恭敬敬的对着二人分别施了一礼。然后对着梁鼎远说道:“回禀师傅,弟子率稚虎营前去接应后军,先于昨夜突袭了左路追兵烝州陈家的大本营,斩杀家主陈应龙以下共计两千余人,今天一早又在接天岭伏击了右路追兵阑州王家,阵斩王家统兵官王祥等共计三千余人。若不是敌军人数实在太多,加上雨大风急道路难行,追击的骑兵难以展开,战果定然还要出色。” 听到年轻人口中报出了一连串数字,站在梁氏兄弟左右的军官士兵们都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斩杀的敌兵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余人,但是阵亡的陈应龙和王祥却是两家最能作战的指挥官,这两人一死,纵然背后的敌军依然拥有十倍于义军的兵力,想来也不敢再贪功冒进。如果算上山路崎岖难行,至少在两天以内义军再无后顾之忧。 梁鼎远却像是对这些数字丝毫不感兴趣,他略略思忖了一下,对着年轻人问道:“扬儿,我军的伤亡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刚才还眉飞色舞的章扬神情顿时有些黯淡。他语气略带迟缓的答道:“后军原有两千五百人,加上我带去的稚虎营三百多人,伤亡共计一千二百人,其中轻伤二百余人。”说话间,原本标枪般挺直的身躯也微微颤动,想来那两次惨烈异常的战斗在他年轻的心中已然留下了巨大的伤痕。 仿佛早有心理准备,梁鼎远并没有再说什么,四周也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虽然长期的战争早已将义军们的哀伤和愁绪打磨的消失殆尽,但是接近一半的伤亡比率还是让他们感到了震惊。更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明镜般的清楚,面对总数高达数万的追兵,这样的代价已经降低到了最低限度。然而无法补充兵员的义军,还能经得起下一次消耗吗? 一个义军匆忙的叫声打破了快要凝固的空气。“将军,派去送还敌军尸首的人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帝国军官。“ 就当在场的军官们面面相窥,都在暗自纳闷的时候。梁鼎远微微一笑,朗声道:“海威还真懂得不战而曲人之兵啊,居然还在此刻派来个说客。也罢,就让我们听听他都说些什么,传他们上来。” 说话间一个军官目不斜视,昂首而入,到了梁鼎远的面前,躬身一揖道:“在下是海大人麾下前军游击陆天明,奉命前来贵营。海大人令在下首先感谢贵军送还副将郑桢大人的遗体,其次还有些私人的话要在下带给梁将军。”说罢看了看四周的人群。 梁鼎远举了举手,道:“阁下不必多礼,郑桢将军既是勇士,又岂能暴尸荒野,这算不得什么。至于那些私话,我周围站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好伙伴,你就在这里说吧。” 陆天明略一迟疑,道:“这……恐怕不太好吧,海大人嘱咐在下一定单独告知将军。” 摆了摆手,梁鼎远坚定的说道:“不用了,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犹豫了片刻,陆天明一跺脚道:“即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家大人命我对梁将军说:素闻将军出身中南名门,起兵作乱非为一己之私。此次纵兵东南,既知事不可为,犹能勒兵守纪,未曾抄掠乡野,东南百姓更是少受血光之灾。以此观之,将军实人杰也。如若将军能幡然悔悟,我家海大人愿以身家性命向帝国担保将军的性命无忧,甚至可以推荐将军出任边军将领。” “嗯,海将军如此看重在下,梁某深感荣幸。只是难道海将军不怕在下先降而再反?” 陆天明猛地一抬头,道:“海大人说了,他相信梁将军是个信人,言出必践。他还让在下告诉将军,这个建议只对将军有效,除了将军和将军挑选的十个人以外,其他人等必须受到帝国的制裁。” 话音刚落,梁鼎远突然仰天一阵大笑,边笑边指着陆天明道:“这、这就是你们海将军叫你带来的私话?” “正是!” 摇摇头收敛了笑容,梁鼎远严肃的对陆天明道:“你回去告诉你们海将军:我原以为英雄如海威者,虽与我势分而两立,然必能知我解我。可惜看来我还是错了,海将军毕竟和我不是一类人啊。倘若要我梁鼎远的脑袋换取部下的平安,不需海将军来取,我立即双手奉上。可若是要我拿弟兄们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身家性命,简直就是侮辱我的品德。你这就下山去吧,告诉海威,既知我乃人杰,安以人之举而度我?”说罢侧身而立,喝道:“送客!” 那陆天明眼中一阵异芒闪过,张口又道:“果然不出海大人所料,梁将军,海大人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 “你说。” “海大人说:我知此番劝告必然不能说服梁将军,但请梁将军明白,海某实在是为将军惋惜,这些话只是试着想挽回年老后的恨事,非是看将军。既然将军决心已定,海某将磨利手中三尺之剑,提骄兵悍将。于翠屏山下、思水河边,和将军共同演一出轰轰烈烈的双雄会。也叫天下人知道,将军是如何的豪气冲天!” 这一番话说出来,当真是石破天惊。海威的判断力固然让人吃惊,陆天明语气中的骄横和霸气更是令周围的义军为之气馁。 陆天明傲然扫视着四周,心中很是得意自己这一席话。偏偏梁鼎远此时还在回味海威传来的最后一句话,而梁鼎方急切间又找不到反击的话由,。正当他意满神狂的时候,“忽”的一声只见两团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向了他。陆天明登时大吃一惊,以为是义军羞愤之下动起手来,慌忙拔出长剑斩向那两团东西。剑物相交,令他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就象是一剑砍在了皮革之上,松软而不得力。定睛一看,却是两颗血淋林的脑袋。 章扬斜靠在黑马身上,斜着眼慵懒得对陆天明说道:“把这个拿回去给海威,告诉他看好自己的脑袋,不要像这两个蠢才,枉称世家俊杰,却被我轻轻松松的把头给摘了下来。” “这是……?”陆天明望着身前血肉模糊的两团物体,实在没办法辨认。 缓缓得抽出腰间长刀,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吹一口气。看着随风飘动的两缕断发,章扬对着陆天明露齿一笑:“除了陈王两家的狂徒,还会是谁?一个是陈应龙,一个是王祥。” 陆天明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竟然会是陈王二人的首级。作为帝国的中级军官,他太清楚两人的实力。何况按照情报,他们应该率领着十倍于义军的部队紧跟在后面,却又怎么莫名其妙的掉了脑袋? 看着惊诧不已的陆天明,章扬从心底笑开了怀。刚才陆天明的骄横早就激怒了他,四周战士的反应更让他明白不打下他的气焰,士气就会大幅的下降。想来想去,只有抓住时机抛出陈王二人的首级,果然如他预料般一举把陆天明的气势压了下去。 早已笑呵呵的梁鼎方连忙走到章扬的旁边,赞了一声:“好子,够聪明!” 心神大乱之下,陆天明已经没了方寸。他只想着赶紧返回大营向海威报告这个糟糕的消息,匆匆忙忙的和梁鼎远打了个招呼,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到梁鼎远对他说道:“告诉海将军,就说梁某定然不会让他失望,叫他做好准备。翠屏山下、思水河畔,在他和我之间,总有一人要成就对方的威名。不过请他记住,胜利的代价肯定会让赢家觉得得不偿失。”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以后不要那么张狂,海将军的部下虽然威名赫赫,我梁鼎天的弟兄也是纵横中南不败。你手中的剑能杀人,须知他们手中的长刀更是饮惯了敌人的鲜血。” 陆天明听得心头怦怦乱跳,唯恐对方临时动气,暴起伤人。唯唯诺诺之下,态度老实的应付到最后,像众人打了招呼,下山而去。 目送着陆天明越变越的背影,梁鼎远转过身来对着鼎方和章扬招招手,先自进了中军大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三章 突围 对着刚刚坐定的二人,梁鼎远酝酿了一下语气,对着章扬说道:“扬儿,你也知道目前义军的形势极端恶劣。前面是海威率领的西北戍边劲旅扼住了思水河的去路,估计人数不会少于三万人。后面是陈王两家的追兵,虽然比不上海威军的精锐,可蚁多咬死象,那五六万人的兵马重叠在山路上,凭我们这点力量怕是也冲不过去。毕竟经过这两天的连番恶战,算上轻伤,满打满算能作战的肯定超不过六千人。当此绝境,为师有些话想要告诉你。” 章扬听得这番话,神情激动的站了起来,他意气风发的说道:“师傅,古人云:围地则谋、死地则战。虽然现在我军被困险境,但是三军士气可用。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弟子愿引为前驱,为大军杀出一条血路。” “坐下、坐下!”梁鼎远对着章扬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为师不是打算自行放弃,只不过觉得你也长大了,有些话到了该说的时候。”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章扬坐下身来,慢慢恢复了平静。这时梁鼎远继续说道:“你在五岁那年成了孤儿,从此就一直跟随着我们两兄弟。十三年来文韬武略、天文地理,能教给你的我们都教了,就连梁家例不外传的劈撩十三刀二弟也已倾囊相授。”一伸手拦住想说话的章扬,梁鼎远道:“为师告诉你,不是想听你感谢的话。而是要告诉你,我兄弟苦心培养你,固然是因为你天资聪颖,更是因为希望你能在我兄弟死后能为天下苍生做一点事。但是如今看来,为师倒有些担心你理解错了。” 看着一脸茫然的章扬,梁鼎远起身度了两步,望着帐顶双手背在身后自语道:“我本是富家子,功名利禄于我如探囊取物。可圣贤教诲让我不惜毁家举义,只是为了给天下百姓争一个安乐。为师举兵之时,自以为解民倒悬,只需振臂一呼,则大事成矣。却独独忘了人皆生而有私心,东南一行,明明是百姓已苦不堪言,但就是因为还有一口饭吃,他们就甘愿做牛做马。这样看来,时机还是没有成熟啊!” 猛地一转身,梁鼎远盯住章扬一字一句的说道:“扬儿你要记住,大义要取,然而决不可强求。事不能行之际,只有忍耐、忍耐!否则非但义不能张、志不能伸,反而身受其害。” 听着师傅的一席话,章扬的心中乱成了一团。梁鼎远的这些话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和他往日的教诲更是大有抵触。可是这几个月来转战东南的切身体会让他明白,师傅所说的这些都是至理名言,甚至可以说是一字一血换来的。 “古人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哼哼!”梁鼎远冷笑了两声,道:“话是不错,可也要知进退、明利害。要不然左右不过是个莽夫,徒然身死而遭众人笑。”看一眼低头不语的章扬,他叹了口气。“不是为师说句丧气的话,今日我纵横中南的义军怕是将要成了这些话最好的注解。” 听出梁鼎远语气中的黯然失落,章扬抬起头抗声说道:“师傅何出此言,虽说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但我义军乃是百战之雄师,未必就不能突出重围。只要进了中南平原,烟消云散还是卷土重来尚且未为可知。” 梁鼎远再一次的摇摇头,语带苦涩的说道:“为师心里自有见解,以我疲惫之师当虎狼之强敌,此次突围前景十分渺茫,若能给义军留下几颗火种我就心满意足了。” 侧身望一望始终不语的鼎方,梁鼎远道:“二弟,现在是义军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看就把魏清的事告诉扬儿。要是我们有了不测,他还可以凭此伺机待动。”看见鼎方点了点头,他不忍心再看章扬那略带伤感的眼眸,一撩门帘出了大帐。 几乎是傻傻的听完梁鼎方的嘱咐,章扬的心中百感交集。危机和困境在他年轻的心里算不上什么,倒是梁鼎远话中流露的死志让他感到了一丝恐惧。从到大一直在师傅的护佑下成长,即使是他已经成为义军中赫赫有名的少年战将,但却从来没有在远离师傅的情况下独立作战,他无法想象一旦师傅离他而去,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局面。 一个大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只听见梁鼎方朗声笑道:“干什么这么垂头丧气,大哥不过就是随口说说,海威要想拿我们扬名,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咱们可不是好吃的肉,没有几分钢牙铁齿,别想吞下咱这根硬骨头。”一把拉起了章扬,嘻嘻哈哈的借着考较武艺的名义和他对练起来。章扬到底还年轻,不过一会儿工夫,便从郁闷中恢复了常态。在吃了梁鼎方几次亏后终于抓住机会占了一次便宜,呵呵笑着出帐而去。望着消失在门外的章扬,梁鼎方陷入了沉思。对于目前的局面,他和梁鼎远一样感到绝望。如果说兄弟俩人也算是活了半辈子没留下什么遗憾,那么他衷心的希望这个深受自己喜爱的弟子可以安然无恙。 仲夜时分,趁着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约六千名义军携带着临时赶制的几十个木排悄悄绕到了思水河的上游,营中只留下死志甚坚的二千名重伤员。他们点起了火把明灯,勉力在营中走动着,企图给海威制造一个假象,掩护义军主力偷渡的行动。 遥望着山上的灯光,章扬和梁鼎远一样心潮澎湃难以平静。放弃战友是多么的无奈,但是为了能有更多人去争取活下去的权利,他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六千人无声无息的行走在山路上,摸着黑跌跌撞撞的前进着。过了大约两个时辰,终于赶到了预先选好的地点。十几名精通水性的义军带着绳索偷偷的游过河去,悄无声息的摸掉了海威军的斥堠。紧接着两岸的义军开始有条不紊的架设浮桥,河水汹涌,转眼间便冲走了数个木排。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将十几个木排搭在了一起,建成一座勉强可以通过人马的浮桥。不一会,已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义军在颠簸不平中渡过河去,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顺利。梁鼎远望着河那头死一般的沉寂,心中却隐隐升起了一缕不安,他一边催促着部下加快行动的步伐,一边担心的远眺着被黑暗笼罩的思水河北岸。 前军过去了,中军也过去了,此刻后军正在快速通过。梁鼎远立马在思水河的北岸边,在放松心情的同时不禁诧异海威的疏忽。就在义军开始向黑暗渗透的同时,一支火箭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出几朵美丽的烟花。顿时雨点般的石头纷纷落向了浮桥,四周在刹那间亮起了无数的火把和气死风灯。弓箭和强弩发出令人惊恐的破空声,密集的射向义军的队伍,哀号和惨叫刹那间便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海威早有准备!梁鼎远的心中立刻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却立刻又被自己否决了。火龙正在从西北角急速的向东北蔓延,把义军动向照得清清楚楚的同时,也露出了海威军的底细。东北角上人数虽多达万余人,却大都是步兵,显然是预先设在那里用来封锁附近河流的,海威的主力还是在西北方向,令义军伤亡惨重的投石车和弓箭手也在那里。在一片混乱中,梁鼎远正要下令全军奔向东北,却听见章扬大声喊道:“跟我来!”只见他一拨马头,率领着稚虎营高速冲向了东北方。稚虎营的将士枪挑刀砍,转眼把海威军严实的阵势撕开了一个口子,撞进了阵形的中央,立时把海威军搅得一片慌乱。梁鼎远欣慰的笑了笑,赶紧命令梁鼎方率前军去阻挡来自西北方的海威本军,自令其他部队紧随在章扬的后面前进。 就在接触战发生的瞬间,夜月忽然露出了半边脸庞,似是羞怯又似多情的看着这一幕。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思水河的两岸,将惨烈的战场映照成一幅滴血的画卷。 像是要为义军助威,狂风卷着沙土呼啸着扑向海威军。一骑当先的章扬领着稚虎营,初时犹如一柄锐利无比的标枪划破壁垒,所到之处海威军立时土崩瓦解。只见他手中的一杆长枪刺、点、挑、扫,变化万千,不停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追魂夺命的残像。左冲右突之下,竟是难逢一合之将。然而这支帝国军到底是戍边的劲旅,经过了短暂的混乱后,很快就恢复了组织。看见稚虎营往来冲突的雄姿,非但没有畏惧,反而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如同潮水拍打着岩石,一波退下,又一波涌上。 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章扬早已杀的性起。长枪急速的伸缩吞吐,带着强烈的劲力发出破空的嘶鸣。枪尖闪耀在半空,不是挑出一缕血花便是扎起了一截残躯。也不知在海威军中厮杀了多久,他抽空扭头一看,这才大吃一惊。和他一同杀进重围的三百人此刻只剩下了一百余人,余下的要么战死要么三三两两的被围困在人海之中,眼见得也支撑不了多久。更让他揪心的是后面部队和自己的联系也是时断时续,一会儿联成一片,一会儿又被敌军分割开来。 混战是空前惨烈的,斗志高扬的义军视死如归,可是他们面对的也是一支以强悍著称的劲旅。陷入战团的敌我双方,几乎每个人都要同时面对数名对手。只要一个不心,便会在惨叫声中倒了下去。 斜视着血肉横飞的战场,章扬的双眼里充满了愤怒的血丝,年轻的脸庞已经扭曲的近乎可怕。手中格挡着不断飞来的各种兵器,眼里的余光却在痛苦的注视着不远处战士一个个倒下,无边的悲伤慢慢而又无情的吞噬着他的心灵。 强忍住眼角即将溢出的泪水,他奋力大喝一声,枪尾重重一摆,扫翻眼前的两个敌人。对着紧跟在身后的校尉周善和一众部下,高声喊道:“跟着我冲过去!突破了包围全军才有出路!”众人轰雷似的应了一声,纷纷打马举刀扑向了海威军。 稚虎营本是义军中的精锐,清一色的配着高头大马,武器装备也最为优良。即使是此刻只剩下百十号人,一旦发起了冲锋,依然势莫能当。部署在东北角的海威军大都是步兵,虽然重甲厚盾骁勇善战,面对稚虎营风驰电掣的冲击,包围圈也渐渐有些松散。就在章扬即将荡破重围的时候,西北角的一个土丘上忽然急速升起了一面将旗,顿时海威军一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万岁”声,刚刚被击退的士兵犹如充了气一样恢复了斗志,潮水般反卷过来。 陷入苦战的章扬怒斥着挥舞长枪,远处那面将旗上一个斗大的“海”字迎风飘扬。看着越发勇猛的海威军堵住了缺口,章扬叹了口气,大声命令道:“靠过来,到我这里来。”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他身边便仅剩下三四十人。 背后的思水河呜咽着,四周的敌人呼喊着。章扬的身上脸上散满了血迹,也不知道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回头望望在人海中已显得残破的“梁”字大旗,他毫不犹豫的对部下说道:“你们继续冲出去,我先回去看看师傅。”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所有的眼睛都在无畏而坚定的紧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对战斗的渴望和对死亡的蔑视。章扬的心头猛地一热,撰紧了枪身,他从心底迸发出一声呼喊:“好吧兄弟们,要死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说罢扭转马头,在纷乱杂伐的金鼓声中带头冲进了人堆。 显然没有想到他们会再一次冲回来,海威军完整的内线包围圈又一次被他们斩开了一个缺口。当历经艰险的章扬看见梁鼎远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梁鼎远愤怒而失望的眼神。两马交错之间,梁鼎远的刀背重重的拍打在章扬的身上,他怒吼道:“混蛋,谁叫你回来的,眼看你们就要冲出去了,为什么要来自寻死路?不明是非,妄求忠义。你混蛋!” 破碎的衣袖在风中飞舞,梁鼎远挺立在马上。看着血染征袍的稚虎营将士,他脸上不停的变幻着喜怒哀乐。对于章扬回军的这个举动,在感情上他由衷的感到欣慰,可是理智告诉他,在今夜这个疯狂的时刻,如此行为只能用不智来形容。 早在喊杀声刚刚开始,他发现东北角上出现了万余名海威军的时候,他就明白预想中的失败果然无情的走向了自己。对于即将军亡身死的命运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唯一让他牵挂得就是能有多少颗义军的种子存活下去。因此当他看到稚虎营已经突近包围圈的边缘时,那一刻的快乐让他完全遗忘了自身所处的险恶。而章扬重新投入杀场的决定却让他的心又一次的回到沉重郁闷之中。 章扬年轻的脸庞熠熠生辉,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回头可能迎来的就是死亡。然而望着师傅熟悉的身影,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即便这种真实注定将是短暂的。眼神之间强烈的碰撞清楚的告诉梁鼎远,即使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回来,回到十几年生死与共的师傅身边。 梁鼎远自嘲的想着:自己经年累月灌输给章扬求义的思想,到头来却让他自投死路,这到底是成就了他还是害了他?欢呼声打断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绪。和他放眼未来不同的是,已经筋疲力尽的义军看见自己的兄弟不计生死的冲杀回来,被疲惫压抑的斗志再一次昂扬,如同回光反照一样把海威军的包围击打的岌岌可危。 没有时间感慨了,在血肉横飞中梁鼎远迅速回到了现实中。故作冷漠的看一眼章扬,他快速的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先把梁鼎方的掩护部队调到前方,和章扬重组的稚虎营一起担当前锋,自己率领余下的部队殿后。盯着章扬发亮的眼睛,他死死的说道:“别管后面,冲出去,一定要冲出去。如果你再回来,就不是我的弟子,九泉下的弟兄们也不会原谅你!” 泪水不可抑制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哽咽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重重的点一点头,章扬举起手中的长枪和梁鼎方一碰,嘶喊道:“跟我来,冲出去,为了不倒的战旗!”梁鼎方也把手中的长刀挥舞在半空,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闪电般的冲向敌人。 厮杀,除了厮杀还是厮杀。血水飞溅在半空,兵刃的交击响彻大地。梁鼎方和章扬犹如两头出柙的猛虎,用刀枪劈开了一段血路,身后倒下你我双方无数的尸体。近了!又一次近了!包围圈已经快要崩溃,微笑轻轻的浮现在两人满是血迹的脸庞上。 募得听见梁鼎方一声巨吼,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左臂。前方稀疏的敌人背后出现了数百名弓箭骑兵,他们往来驰骋着,手上的弓箭不停的拉放。一排排的义军倒了下去,奋力前进的势头即将被对手遏制。 “海”字大旗的下面,浑身甲胄的海威手搭凉棚,在明亮的月光下注视着东北角的战斗。当他看到自己当机立断派出的弓箭骑兵,在外围绕了一个大圈后及时赶到了战场,恰恰堵住了那股不可阻挡的铁流时,冷峻的脸上也升起了淡淡的笑意。虽然早就听说义军的骁勇善战,前一晚上更是付出了郑桢以下千余名士兵的生命,但是今晚的恶战还是让他感到了讶异。 义军已经被压缩在很的一团地域里,那面“梁”字大旗更是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旗杆。可是只要它还没倒下,义军就还在勇敢的战斗。自己引以为自豪的精锐在对手的顽抗下迅速损耗着,海威也不禁有些心疼,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被拦住去路的义军彻底覆灭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做出一个让章扬放心的神色,梁鼎方把目光转向了前方的敌人。只有他自己明白伤的有多重,全身上下数十处伤口还没什么,这一箭却令他的左臂丧失了战斗力。眼前的几百名弓箭骑兵对突击部队的危害是惊人的,如果不能迅速靠上去,等到海威军再次增援,义军就真的要尸骨无存了。 一挥刀斩断了箭杆,他猛地咬破了舌尖,钻心的疼痛涌上脑际,却也聚集起了最后的精力。反手一刀插进马股,受痛的坐骑骤然加快了速度,只听他舌绽春雷大喝道:“前进是生,后退是死,弟兄们随我杀!” 听见梁鼎方的呐喊,章扬也催动坐骑紧随其后,领着部下齐声高呼着冲了过去。海威军显然发现了他们两个是义军中的指挥官,在一个偏将的指挥下将弓箭密集的射了过来。 苦于左手无力格挡弓箭,梁鼎方只能拼命挥动右手的长刀,伏身在马上冒着箭雨前冲。转眼间又有几箭射中了他,他强忍伤痛,双目怒睁,挺住一股真气,加速靠向敌人。目瞪口呆的望着浑身插满弓箭犹如天神般的他,死守在阵地的海威军也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终于,义军如同锲子一般切进了海威军的阵中。当梁鼎方的长刀恶狠狠的劈翻两个士兵后,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海威军也不由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叫声四散开来。 章扬也已经中了两箭,冲进阵地的义军几乎没有未曾受伤的人,但是目睹梁鼎方的英勇让他们每个人都忘却了自己,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杀、杀! 没有迎风猎猎的旗帜,也没有气吞山河的鼓声,在挥刀厮杀的义军心中有的只有热血。盘旋着、劈砍着,赤红的双眼、凌厉的杀气彻底击垮了海威军抵抗的意志。当恐惧完全代替了勇气,拦在前面的海威军便在同一个时刻崩溃了。如同洪水冲垮了堤坝,义军的前锋势不可当的冲出了包围圈。 疾驰上一个山丘,义军前锋这才松了一口气。章扬高兴的向着梁鼎方喊道:“二师傅,我们冲出来了。”话音未落,他怔怔的看见梁鼎方的身躯“扑通”一声坠落马下。咬紧牙关透支了全部精力的梁鼎方终于支撑不住,头颅无力的歪倒在地上死去。望着梁鼎方犹然怒睁的双眼,章扬悲从心来,不由得哭出声来。 在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中章扬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巡视一眼身边的义军,随同他们冲出来的几十个人倒有一大半脱力死去,剩下的不过十三四人。这时校尉周善走了过来,茫然的问道:“少将军,现在我们怎么办?”章扬站起身来,远远看一眼包围圈中,义军的阵势越来越,眼看就要被海威军的浪潮吞没。而几百步以外,上千名骑兵正在蜂拥着向他们赶来。章扬抑制住杀回去的冲动,擦一擦泪水,怒声道:“全体上马,我们走!” 留恋的再望一眼那杆光秃秃的旗帜,向着海威军的骑兵们愤愤的“呸”了一声。章扬率先打马向着平原奔驰而去,此刻他心中想的是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五章 对弈 五月的均州正是春guag烂漫景色醉人的好时节。疏玉园内暗香涌动,飞蓬阵阵。泉水潺潺流转,山风绕肩而过。亭内是黑白对弈,亭外是繁花乱舞。 章扬的眼中却没了这一切,只是怔怔的看着那个女子,双目里迷离一片。此刻的他在旁人看来,实在和那些招蜂引蝶的登徒浪子没什么两样。若不是怕惊扰了亭中的国手,那女子身后的两个侍女早就叫骂起来,如今便只能轻轻的“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虽说这一愣神不过是片刻功夫,从低哼声中清醒过来的章扬还是暗暗心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纵横千军万马之中,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为何在她面前突然消失的干干净净? 硬生生的移开眼睛,他猛地摇了摇头,象是要借着这个举动摆脱那女子的身影。 站在旁边将这一切悉数收入眼底的蔡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拍拍章扬的肩膀,装作没事一样的低声对他道:“她是江左名家李氏一族的六姑娘文秀,前天刚到均州,只是听说她这次前来忙于打点李家的诸多生意,却怎么有空来这里看棋?”皱眉沉思了一会,无奈的感叹道:“看来曾柳二位的名声实在是惹人心动啊,什么人都要来这里附庸一下文雅。”一指东南角上的七八个文士又道:“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懂得此中奥妙的人,不是均州的搏弈高手,就是从附近州县赶来的方家,据说最远的提前了两个月来均州住下,只为了能一睹曾柳二位的风采。可结果呢?大眼瞪眼一窍不通的进来了不少,他们反而要轮流排队才能有机会观赏棋局。” 听完这一席话,章扬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笑了笑道:“这又有何稀奇,七哥没看见那不学无术的往往高居庙堂之上,满腹经纶的反倒穷困潦倒。这帝国的怪事还少吗?”寥寥几句闲话,却勾起了蔡七的心事,想想自己从军二十几年,战功也不算少,偏偏就在这什长的位置上挪不了窝。那裨将管阚才干武功皆不入流,只是靠着他曾祖的荫萌轻轻巧巧的便成了自己的上司,弄得自己大好男儿还要整天受他的气。不知不觉的连连点头应道:“佐云说的正是,如今这世道也只能见怪不怪了!” 再走近十几步,姜成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去。章蔡二人自在东南角上找了个地方站定,探头向亭中望去。只看了数手棋,章扬便已经深陷其中。那柳江风执黑弈来大开大阖,棋风凌厉算路精深。他对面的曾亮生则下的四平八稳厚重异常。待到中盘时分,局势豁然明朗,柳江风抢得三个角地,实地上占了上风,而曾亮生的白棋外势雄厚深具潜力。两人在棋盘上各取所需,成了两分的格局。 正当旁观的高手们窃窃私议,以为这和前几局一样,又将以双方比拚官子而告终时,棋盘上风云突变!那柳江风似是不甘心再这么平平淡淡的收束下去,思忖良久,将一颗黑子重重的拍在了棋盘上。众人定睛一看,无不大惊失色。只见那黑子所落之处,深深打入了白棋的滔天阵势中,竟是欲图一举将白棋成空的潜力扫个精光。 眼见得柳江风按捺不住突然放出了胜负手,一直洒脱从容的曾亮生脸上也不禁凝重起来。长考了半响,这才将手中的白子摆了下去。微笑道:“柳老弟好重的杀气。”那柳江风看着白子落定,头也不抬的回答道:“曾兄的手可也不软呀,这不是正想将我一口吞下吗?” 亭中二人交换了一句话,便又对着棋盘苦思下去,外面却早已乱成了一团。那些蔡七口中的搏弈高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纷纷低声推测起棋局的走势。有人说曾亮生流水不先的棋风怕是不善长攻击的手段,又有人说柳江风虽号称斩龙圣手却也不见得有治孤的妙招。一时间山顶上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争来吵去最后一致以为这盘棋暂时还看不出输赢。好在那曾柳二人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倒也没听见什么。 隐隐听得众人的议论,章扬嘴角轻轻的一撇,他明亮的眼睛一扫那些高手,便又回过头去看着棋局。旁边一头雾水早已不耐烦的蔡七好奇的问道:“佐云,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 章扬微微点头低声道:“柳先生求胜心切,这一手棋打入的太深,气势固然十足但贪功冒进大违棋理。纵然柳先生棋风善战,只要曾先生不出恶手,此局便胜负已分。其实这点道理他们也应该明白,恐是被两位大师的名声所震,反倒没了平常心。”看着蔡七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笑道:“其实就是一句话,曾先生赢定了。” 章扬原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决不会被旁人听见,却没想到最后一句随着风势正好飘进了南边李家三人的耳中。那李文秀的身躯微微一震,一双明眸不由得隔着面纱看向了他。这时方才冷哼出声的侍女鄙视的看了看章扬,在她耳边故意大声道:“又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场中这么多高人都看不出来,他又懂什么,分明是信口开河。”章扬闻言浅笑了一下,也不分辨,自顾向亭中望去。耳中听见李文秀虽然呵斥住自己的侍女,却并未向他致歉,便知她心中也还是疑惑难明。 亭中二人又下了数十手后,只见盘上烽烟四起,一改先前的平和流畅。双方棋子搅杀在一处难分死活,端的是惨烈异常。曾柳二人每下一子,必是思虑再三方才离手落定。不一刻一路苦苦求生的柳江风固然是鬓间汗珠隐约可见,那曾亮生也已是须发尽湿。 再走十几步棋,曾亮生将一颗白子放定,轻轻的长出了一口气。可柳江风却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数次将棋子举起又重重的放回棋盒中,显然难以定夺。 听到一众人等又一次开始鼓噪,章扬苦笑着摇摇头向蔡七说道:“七哥,棋局已终,咱们这便走吧。”蔡七望着亭中的棋盘,虽是看不懂却也知道柳江风尚未投子认输,不由呀声道:“这棋还没结束啊?佐云你看错了吧?” 这一声叫的甚是响亮,不但惊动了亭外众人,就连曾亮生柳江风也闻声转过头来。此时已有人高声怒斥道:“哪里来的狂徒,两位先生的妙手,也是你可以妄加评论的吗?”看一眼那个忿忿然的文士,章扬一正脸色,手指他道:“这位先生好大的脾气,却不知你又如何断定我就看不懂这棋局呢?”那文士气怒之余还待多言,亭中的曾亮生已挥手扬声道:“那位兄弟,既是已看清了局势,可否进来一叙?” 就在亭外众人面面相窥之际,章扬旁若无事的举步进了亭中。刚一立定只觉得凉亭甚是宽敞明亮,园中美景尽收眼底,更有阵阵山风袭来叫人神清气爽。暗赞了一声好一个佳绝地,他躬身一礼道:“晚辈见过两位先生。” 也不等曾亮生答话,柳江风已急不可耐的抢先喝道:“这个娃娃,你说这棋局已经结束,可有何凭据?”闻言抬头望一眼满脸怒容的柳江风,章扬挺直了腰身正色道:“晚辈也有一个问题,不知此刻坐在这里的究竟是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柳将军呢还是人称南曾北柳的斩龙圣手柳先生?” 微微一皱眉头,柳江风放轻了语气问道:“这又有何区别?”一振衣袖,章扬从容拱手说道:“若是帝国柳将军,在下一介草民,自是不敢有什么念头。可若是柳先生在前,晚辈纵然当不起“阁下”这般的尊称,却也不想听先生口中那“娃娃”二字。” 这番话说来理直气壮,隐隐指责柳江风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有失长者之风,偏又事先扣死了柳江风的身份,假如此刻他依仗着将军的职位呵斥章扬,倒不免生出点仗势欺人的嫌疑。 柳江风的面孔转瞬间涨得通红,他死死盯着章扬看了半天,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爆发。章扬面带微笑泰然自若的站在原地,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毫不畏缩的与他对视着。一时亭中的气氛压抑异常,隐隐饱含着肃杀之气,就连亭外的众人也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唯有那曾亮生浑若无事的品起了桌上的香茗。 对视良久,忽地柳江风展颜一笑,扭头对着曾亮生道:“曾兄,在我如此威势前面不改色之人,怕是也有十来年未曾见着了吧。”曾亮生手执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然后道:“十三年另一个月。” 点了点头又望向突然间有些出神的章扬,柳江风指着棋盘说道:“十三年前是我和曾兄第一次对弈,那时我自诩棋艺天下第一,遇上了曾兄不能取胜本已有些郁闷,不曾想一个路过的中年汉子只看了数手棋后也像你这般断言棋局的胜负。当时我激怒之下,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可他丝毫不为所动,自去盘上一路演示了棋局的走势,着法之精妙实是我平生所罕见。” 说话间他顿了一顿,似是又缅怀起当日的情景,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有那次的遭遇,我也决然成不了真正的国手。可惜我气恼之下竟没有询问那人的姓名,此后再也没见过他。哎!说起来这实是我生平第一憾事。”言罢口中一阵唏嘘,满是遗憾之意。 章扬听完了这段话脸上一动,欲言又止。这时柳江风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接着又道:“好在今天又让我碰到了一个敢说话的人,兄弟,但愿你在棋盘上也能让我不失望。来来,这便将你的看法说出来听听。” 看到柳江风忽然转变了态度,李文秀的那个侍女撇撇嘴咕哝道:“这又算什么,不就是在你面前站站吗。那个光会耍嘴皮的家伙又能有什么了不起。” 话音未落,柳江风已是一个旋身怒目圆睁,两眼精光四射直瞪向那个侍女。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霍的一碰,那侍女抵挡不住他眼中逼人的气势,面色惊恐跌跌撞撞的后退了几步。 正当亭外诸人各自惊恐失色的时候,旁边的李文秀对着柳江风侧身福了一福,温婉的说道:“柳先生,我这侍女口无遮拦,冒犯了先生,文秀这便代她赔罪,还望先生看在江左李家的面子上,暂息雷霆之怒。”转首又对那侍女怒道:“柳将军沙场鏖战数十载,武威之重实人中罕见。你可知寻常人等在他面前莫说是谈笑风生,但能挺直腰杆便是件值得夸耀的事。你若再要胡说须知家法无情!” 她这短短的几句话,既向柳江风表达了歉意,又大大的吹捧了他一下。使得场中众人不禁对她的急智和口才另眼相看。 一证之下,柳江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这才觉得和一个侍女计较未免太可笑。望了望站在亭前风华出众的李文秀,他有些好奇的说道:“你便是李家那个才艺卓绝的文秀吧?果然不愧是李宏道的掌上明珠,想当年你爹面对着我也没你这般的风采。罢了罢了,看在侄女你的面子上,这等事再也休提。”一挥衣袖,对着章扬招了招手,自去桌边坐下。 李文秀侧身再福了一福,起身狠狠的瞪了那侍女一眼,转头向亭中望去。不料入眼处却是章扬那似笑非笑的面容,她略略一顿,忙不迭的把头一低。 望着低头回避的李文秀,章扬心中若有所失,茫茫然的看向了棋盘。耳边响起柳江风诧异的声音:“咦,兄弟你怎地还不开始?”听到催促章扬勉力收拾情怀,伸手拈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盘上。只听得亭外“啊!”的一声,竟是有两三人同时发出了惊呼。曾柳二人默不作声的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隐含着赞许之意。 那白子落处正是数十颗黑子中的一个断点,然而看上去却似难逃黑棋的包围。亭外除了惊出声来的两三个人,其他旁观诸人皆面露不屑之意。也不出言解释,章扬双手飞快的将棋子一路摆放下去。众人一边看着,一边在脑中急速的思索,直觉得无论黑白任何一手都是目下唯一的正解。 只见白子在黑棋中一长、一跳、一扑、一滚,丝丝入扣,步步进逼,非但自身扬长而去,还将黑棋包打得严严实实,眼见得刚才还绵延不绝眼形无穷的一条黑龙转眼间竟是死了。 此时山顶鸦雀无声,众人都看的呆了。半响才爆出一阵“好啊”、“妙手”之类的赞扬声。 就在众人回味无穷的时候,柳江风微微一笑,伸手探入盒中取出一粒黑子,举在了章扬的面前。开口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兄弟算路精深,妙手迭发,果然是深得其中三味。但恐怕兄弟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现在应该轮到我走!”说罢拂开盘上章扬摆下的棋子,将黑棋补在了那个断点上。这时再去看那条黑龙,已然浑若一体全无破绽。 亭外又是一阵“啊”“噢”的声音传来,有的语带遗憾,有的却满是幸灾乐祸。 “如此一来,兄弟该如何应对呀?”这一次却是那难得出声的曾亮生饶有兴趣的开口问道。 盘弄着手中的棋子,章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看来今天晚辈非要露丑不可了。”说话间他眼角的余光离开了那条黑龙,却瞟向了棋盘右边黑方连边带角最大的一块实地。柳江风一看他这个举动,脸上不由泛起了一缕苦涩,眉宇也募的蹙在了一处。 目光只是一闪,章扬手中的白子已在右边被黑棋枷死的数颗死子旁落下,正顶在黑棋并着的二子头上。这一手落定,章扬负手而笑,曾亮生也暗暗点头,柳江风则面如死灰,坐倒在椅子上。 看着三人不同的表情,亭外众人如坠云雾之中。一个文士两眼发呆的看着棋盘喃喃道:“逃又逃不掉,活又活不出。又有何用?”另一人接口道:“正是正是,虽说棋谚有云:二子头必扳,可黑棋只需将那几颗死子拔掉,这新下的棋子想活也难,不懂,不通啊!” 听着乱七八糟的议论,柳江风实在忍不下去,他跳起来抢过棋子,噼噼啪啪的拍在了棋盘上。几步下来盘上的格局又是一变,白棋借着几颗死子的余味,一路下行,将黑子的边角分割开来。看着所谓的高手们犹然不解,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到了现在还看不出来?” 场中一片沉默,那些高手们相互间望了望又摇摇头,面带惭色的低下头去。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啊!原来如此!”众人循声齐齐扭头看去,却是那俏立在树林前的李文秀。 轻纱无风自动,隐约可见她一双星眸闪闪发亮,显然也正处在心神激荡中。在目光聚焦下她语带微颤,半是肯定半是试探的急声道:“无忧角下,二、五路,托!”这句话一出,恍若石破天惊,顿时场内拍头、捶胸、顿足之声不绝于耳。唯有看了半天一直装聋作哑冒充行家的知州、富户还在茫然四顾,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一阵忙乱后,才有那乖巧的上前为他们讲解道:“这二、五路一托后,黑棋只有内扳和外扳两个选择。若是内扳守角,则白棋向外一长自然和刚才下行的几个白子联成了一气,怎么看也是活的清清楚楚。若是外扳意图一举歼灭,那白棋先向角内一退、然后再扳再虎,必然成了劫活的棋形。如此一来,白棋厚实的优势便发挥了作用,通盘劫材白棋远多于黑方,这个劫是必胜无疑。所以此时虽然轮到黑方行棋,但左右为难无法两全。棋局也确实象那年轻人所说已然结束。” 似懂非懂之间赵知州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亭中正与曾柳二人交谈甚欢的章扬道:“也就是说,此人棋艺,非但远胜尔等,更是可与柳将军二人一比高下?!” 那乖巧的文士满脸羞愧无奈答道:“那子噢不,是那位先生棋艺眼光确是胜过我等数筹,非但计算深远,更兼胆识过人。只是棋局毕竟已到终盘,他能否和曾柳两位国手比肩,还是未知之数。” 赵知州听完了这话,转头向后面的三个裨将说道;“不管如何,此人今天在柳将军面前是大大的露了脸,方才我好像看见他和那蔡七一同进来。回头你们打听一下他的住处,我自去登门拜访,想来总没有坏处。”背后三人齐齐的应了一声,立即便招手示意蔡七过去。 亭中章扬一边和曾柳二人高谈阔论,一边却暗自留心场中的状况,看到蔡七被知州唤去,心中虽料定和自己有关,却也难明因由。心神恍惚下匆匆和曾柳交谈了几句,约定两日后再来观看二人最后的对局,便起身行了一礼,告辞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三章 争执 密密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天地间一片昏暗。潮闷的空气里渗满了呛鼻的浓烟,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官道两侧的山包上,烈火正熊熊燃烧。升腾的火焰如同蜿蜒的巨蛇,从山顶向四周急速蔓延。火势是如此凶猛,仿佛一转眼,大片翠绿的林地就彻底没入了通红。炽烈的火舌狂舞着吞噬了一切,身后只余下一地灰烬。 热浪铺天盖地的溢向周围士兵,穿透了衣甲,灼烤着四肢。 蔡七左肩着地连续几个侧滚,就势避开了背后窜出的一缕火苗。还没等他爬起身来,眼前忽然闪出一道冰冷的寒光。奋力扬起左手,厚实的铁牌走出一道弧线,格飞了来袭的兵器后又重重的砸在敌人身上。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 被击飞的九环刀从天而落,紧贴着蔡七的面颊插进了地面,锋利的刀刃在他眼前来回颤动。蔡七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双手间冷汗直冒,自知刚才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一遭。咬牙定下心神,他看也不看那个蜷缩成一团的敌兵,跃起身来向着人多处冲去。 血腥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天,均州的城卫军和大部分民团集结在一起,奋力抵挡着陈家的进攻。无论是在官道旁、田野间还是山岗上,几乎每一处得失,都要经过十数次反复的厮杀。靠着两侧居高临下的地利和官道上草草搭建的临时营寨,均州军队始终保持着和敌人大致相同的伤亡人数,局势也因此一天天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然而这一天从清早开始,陈家就摆出了决战的架势,带甲步兵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不惜代价轮番冲击两侧山包,一旦占领制高点便立刻投入骑兵向营寨三面夹击。面对这般凶猛凌厉的攻势,章扬并没有派出手中掌握的两千名后备前去增援,反而命令身处第一线的蔡七自由选择撤退的时机。 仅仅一个上午,陈家已接连突破了五个山包三座营寨。进展是如此顺利,以至于陈家私兵的士气陡然上升到了惊人的高度。领头冲锋的近百名玄甲劲卒起初还心翼翼,杀到后来,竟然凭着一股骄横的霸气脱离了本队,放肆的一路追击撤退中的城卫军。当蔡七意外的发现敌军阵中出现裂缝时,早已极度愤怒的他断然下令燃起了山火。这把火暂时隔开了后续的追兵,同时也截断了那百余名先锋的退路。憋闷了大半天的均州军队这才缓过劲来,迎着火势蜂拥上前,把无路可退的敌人切割成几段后一一蚕食。 踩着松软发烫的泥土,陈应德黑沉着脸大步走上一座山头。几天来均州军队所表现出的意志和技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更麻烦的是,后方的运粮队屡屡被民团骚扰,逼得他不得不经常抽调兵力前去支援,偏偏那帮乌合之众打了就跑,滑的像泥鳅一样,着实令他头疼不已。经过一夜的反复思量,他放弃了对后路的保护,一早便将全部兵力投入了正面战场。他满心指望这些能征惯战的部下可以一举打通前往均州城的道路,而胜利似乎也曾经距他仅有一手之遥。只是这场可恶的山火,却猝然夺走了希望。 透过断断续续的烟雾,他看见火势另一端,数十个黑影一点一点被如蚁的人群吞没。遥遥望着得手后扬长而去的敌人,他的目光近乎疯狂。 “大人何必动气,些许损失无关大局。”客卿徐潞眼见他面色不豫,连忙出言劝慰。 冷冷扫了他一眼,陈应德嘿然道:“些许损失?当日翠屏山雨夜一战,若非这些玄甲壮士拼死相救,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不是我陈应德了。十数载辛苦调教的精锐,竟然折损在这些乡巴佬的手上,我安得不怒。徐先生虽然才智过人,难道还能替他们上阵搏杀不成?” “这……”徐潞脸上时红时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另一个客卿李光见势,一扬手中的马鞭,遥指前方岔开话题:“大人请看,我军今日势如破竹,敌人只剩下那背水而建的最后一座营寨,不过此寨虽有两侧山岗以为犄角,却绝难挡住我乘胜之师。依李某看来,火势一灭,便是敌人授首之时。” “哦,李先生何以如此肯定啊?”听到他自信的语气,陈应德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李光振了振精神,指点着前方道:“此寨建于横江之前,想必是敌军将领效法古人背水而战,欲置诸死地而后生。然以均州记志所载,这段江水最是浅缓,只需避开七月间的汛期则人马皆可涉渡。如今六月刚至,那敌将分明是既想让部下死战又想为自己留条后路,这般首鼠两端,岂能与我胜兵相抗?况且前面的山岗与官道相距甚远,当中一段地势开阔,利于骑兵而不利于步兵。若大人以两支偏师监视两侧敌军,主力直驱营寨,以我军今日之气势,破此易如反掌。” 闻言喜色顿生,陈应德鼓手道:“李先生一针见血,与我所见略同。此刻乌云齐聚,过一会必有风雨。我倒要看看,没了大火,谁还能救得了他们。两位先生就请在此静观,应德先去军中准备。” 目送他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快步离开山岗,徐潞摇了摇头,满脸黯然。 “徐兄,陈老三就是这个脾气,我看你就不要再计较了。”以为徐潞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而生气,李光无奈的劝了一句。 徐潞低头来回踱了几步,脚底过处,几块拳大的石头应声而碎,竟是早已被大火烧得酥裂。他紧盯着散了一地的粉末,猛地颤了一下:“我并不是在乎他的脾气,陈老三爱惜勇士,原是他的长处。可他素来重武轻谋,顺耳之言则听,逆耳之言则弃,实在叫人心寒。李兄方才所言,若不是恰合他速胜的心意,休想他理会。唉!单恃勇力只一匹夫耳,又岂是长久之计!比如这山石之坚,可敌万钧之力,然而被烈火一烤,也难承我一脚之重。他若再这样刚愎自用,纵能胜得此役,前途亦颇堪忧虑。” 长长的叹了口气,李光苦笑道:“徐兄,想当初你我空有一腔抱负,却因出身卑微而报国无门,要不是应龙兄慧眼识人,咱们定难有出头之日。就算是为了这知遇之恩,你我也该当尽心竭力。至于陈老三高兴怎么做,就由他去吧。” 徐潞看了看身旁的好友,欲言又止,转头向前方望去。他们立足的山岗下原有一处茂密的森林,此时早已被肆虐的火魔席卷而空。数十只失去家园的山雀在天上不停盘旋,发出了阵阵惊悸的哀鸣。两人迷惘的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心中都乱成了一团。 站在寨墙的最高处,章扬双臂环抱在胸前,整个身躯标枪一般卓然挺立。平静的面容上,一双漆亮的眼眸始终凝视着前方,丝毫未被变幻的战局惊动。看到蔡七彻底消灭了那些玄甲劲卒,章扬轻吐一口气,向着刚刚赶到的单锋笑道:“猛还在生气吗?”。 想起被章扬勒令不许出战的刘猛还躲在下面闷闷不乐,单锋的眼里也露出了几分笑意:“是啊,眼看战斗这么激烈,先生却偏偏不让他去支援,可把他急坏了。” “陈应德此番孤注一掷,锐气逼人,我们又何必一开始就和他死拼硬顶?你去告诉猛,过一会敌人到了寨前,我定让他杀个痛快。” 单锋眼中异彩一闪,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告诉他,闷了这几天,我也想松松筋骨了。” “后面都准备好了吧?”明知道稳重的单锋必定会将一切安排妥当,章扬还是再次询问了一句。 “一切俱已到位,人马也正在撤回寨中。蔡七那边只留下了两千人,我已经通知他稍加抵抗便自行退过河去。” 赞许的点点头,章扬道:“那里和寨子很难呼应,如此安排十分妥当。”说着说着他忽然狡猾的一笑:“只怕陈应德做梦也想不到,最希望下雨的反而是我们。” 阴沉沉的天空下,章单二人同时抬起了头。 风越来越大了,黝黑的乌云翻滚着渐渐凝成一团,不停的变幻着形状。突然,一道霹雳撕破天际,耀眼的电光照得四野苍茫。片刻后震耳的惊雷连珠响起,激起两军阵中的战马一片嘶鸣。 雷声虽大,雨点却。朦松的细雨在狂风中斜斜飘散,聚于叶尖,又坠入泥土。晚春的百草千花,润泽在风雨里,越发显得娇艳动人。轻舞的枝条上,该绿的更绿,该红的更红。远处咆哮的火魔在雨雾中挣扎着忽起忽落,绝望的喷吐出最后的火焰。 这雨虽然稀稀落落,下得久了,却依旧打湿了草木山川。当几点飞舞的残星终于黯淡,便再也看不见半点红光。 就在烈火熄灭的同时,等待了许久的陈应德傲然举起了右臂。十来支号角顷刻间发出短暂响亮的进军声,荡破了寂静。号声方停,数十面旗帜便齐刷刷的直指前方,几千名士兵组成的军阵迅速开始移动。很快,烧成了废墟的山岗被抛在了后面,沾满了黑色尘土的铁蹄和皮靴踏上了葱茏的原野。浓重的杀气弥漫在空中,把树木从中避雨的鸟兽惊得四散而逃。透明的雨幕里,无数盔甲折射出一条粗长的光线,在马蹄声和铁甲撞击声中不可遏止的冲向那座顿显单薄的营寨。 滚滚的洪流前行中霍然一分为三,两股由骑兵组成的队伍脱离了大队,飞快的驰向两侧山脚,而中军则一直前进到营前半里处方才止步。不多时几个鼓点响起,三四百名手持巨盾重刀的士兵越阵而出,试探着朝营寨挺进。一批手持劲弩的弓兵紧随在他们身后,准备在形势不利时掩护刀盾手撤退。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的回荡在四周,一股无形的重压伴着他们向前涌动。营寨里的均州军队似乎已经被这股气势慑服,静的听不到半点响动。 一字展开的军阵中央,陈应德身披铁甲,高坐于马上,冷视着半里外的一举一动。当刀盾手距离营寨大约还有两百步时,原本不紧不慢的鼓声骤然激烈。阵中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兵器相互撞击,清脆的交鸣声冲天而起。前方的几百名士兵应声散开阵型,呐喊着高举盾牌向前狂奔。 百余步的距离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他们直冲到仅剩下六七十步的地方才被迫停下。密密麻麻的鹿角横贯于寨前,那些粗大的树枝削尖了两头纵横交错的插于地面。只有彻底摧毁它们,才能够顺畅的攻击寨墙。 刀刃劈砍在枝干上发出沉闷的回应,间或夹杂着树木断裂时特有的“嘎嘣”声。这时寨墙上梆子声急促响起,无数人影探出身来张弓急射,飞蝗一样的箭矢簇拥着亲吻巨盾,“噗噗”的撞击声连绵不绝。偶尔有人被接踵而至的冲击掀翻在地,立刻就让十数支羽箭夺去了生命。 鼻子里冷哼了一下,陈应德漠然观看着战场。前方部下所持的巨盾外裹着熟铁和牛皮,虽然过于沉重,但防御弓箭的能力却十分突出。敌人若是再不冲出来近战,那些鹿角很快就会成为一堆废物。 一如他心中所想,营寨中鼓声连贯响起。大门开处,几百名长枪兵一拥而出,从一处已经残破的缺口冲向刀盾手。狭的空间里,两军绞杀在一起,在贴身肉搏中,陈家私兵由于手中巨盾过于沉重,显得动作迟缓。丈许的长枪灵巧的穿越缝隙,追刺着刀盾手任何暴露的部位。领头的均州将领尤其凶悍,枪身突刺横扫,打翻了一片,暴烈的呼喝声连半里外的陈应德也听得清清楚楚。 “大人,进攻吧!”一名将领唯恐局面恶化,凑到他耳边低声询问。 陈应德扭头怒喝一声:“急什么!”便又把目光转向了战场。 这时刀盾手已抵挡不住敌人的冲击,放弃了缺口向后撤退了十几步,双方更多的士兵也卷入了面对面的交锋。深感累赘的陈家私兵纷纷扔下巨盾,挺刀奋勇向前,场中局势很快发生了变化。虽然那勇武的将领依然所向披靡,然而陈家军整体素质上的优势却开始慢慢显露。标撒在空中的鲜血已不再只是陈家一方所独有,身躯被刺中和肢体被砍断所引发的惨叫在两军阵中不断响起。雨水冲洗着倒下的尸体,和殷红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溪般泊泊流淌在青绿的草丛间。 金属碰击声越来越密,晃动的人影却越来越少。 终于营中鼓声再起,又一批士兵涌出了寨门。挥挥手示意鸣金,陈应德心中浮起了看透对手虚实的快感。 “当当当”的锣声传开,残余的一百多名刀盾手丢下敌人,在弓兵的掩护下急速后退。显然是惧怕弓弩的杀伤力,均州的军队并没有追击,只是枪尖对外缓步退回了营寨。 狂风呜咽着拂动草木,雨丝却眷恋的牵挂在衣甲上。甩开湿透的披风,陈应德在马上立直了身躯,巡视了一眼队伍。刚才那残酷的战斗看来并没有震动这些历经杀场的老兵,整个阵型依旧肃穆。静静等到退回来的士兵重新完成了编组,他满意地举起佩剑斜指前方,意气风发的大声命令道:“全军、出击!” 猎猎旌旗摇动,一队一队士兵逐次出发,像朵朵乌云在大地上游离。飘飞的细雨抚在士兵脸上,温柔的犹如情人送别的香吻。一张张或年轻或苍桑的脸庞上,没有恐惧和忧虑,只有习惯后的麻木浅浅浮现。 近了,营寨就在眼前。顺着旗帜的指引,弓弩兵无声的沿着阵前展开,上千名刀盾手穿过他们留下的缝隙,再次逼向鹿角。陈应德一边玩弄着剑柄上的佩饰,一边轻藐的眺望前方。鼓声里士兵们将身体隐在盾后,狂热的破坏一切。也许是厌倦了那种徒劳的感觉,长长的寨墙上没有一箭飞出。手握敌人无法破解的优势,却没有看到垂死的挣扎,陈应德甚至有点失望和无聊。 鹿角已经被破坏了一半,均州的军队还是一片沉寂。陈应德的心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为严整的军容而骄傲。面对我这样的对手,敌人恐怕正在绝望中等待灭亡吧。 紧肃的脸上漾起了笑容,他仿佛看见自己冲进富饶的均州,然后指挥着满载财富的部下杀回了东南平原。漫天的火光里,狰狞的笑声中,那可恶的王家灰飞烟灭。而后呢?而后当然是跃马天下,成就霸业。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远比大哥更优秀。 一阵喜悦的呐喊,把他从虚幻的胜利中拉回了现实。刀盾手完全摧毁了鹿角藜藩,开始向营寨冲锋。点头示意部队跟进,他一夹马腹准备去采撷第一个果实。 勇猛的士兵突然停下了步伐,推挤着无法前进。寨前二十步的地方,一道一人多高的壕沟再次拦断了去路,架在大门前宽达三丈的板桥也在方才被撤退的敌军毁去。虽然有些意外,陈家私兵们却并不着急。前面几排的士兵举盾掩护,后排就地挖土填壕。几乎每个人都觉得可笑,难道敌人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们吗? 一种刺耳的绞弦声隐隐在寨中响起,就在他们忍不住好奇心,从盾后探头窥望时,巨变衢生! “嗖嗖”的破空声里,无数箭矢劈头盖脑射向壕前的陈家私兵,其中一支带着尖啸直奔陈应德而去。他漫不经心的挥剑格挡,却被一股顺着箭身传来的大力震得浑身巨颤。完全是出于本能,他下意识的仰身闪躲。斜飞而起的箭矢在他脸上带起了一簇血花,急如闪电般穿透身后近卫的身体,又飞出了十几步远,这才徐徐坠地。 无法相信地看着胸前破开的大洞,直到血液象破堤的潮水般狂喷而起,那名近卫才吼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凄厉的喊声一瞬间就嘎然而止,余音还未停息,丧失了知觉的躯体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看着碎裂的虎口,陈应德顾不上自己此时的仪态有多么狼狈,惊惧的四下寻找着刚才那支箭矢。长达四尺的铁箭平静的躺在地上,黑色的箭身隐泛着寒光。眼光一落到目标上,陈应德的脸即刻扭曲变形。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喊出了一生中最响亮的一个字――“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五章 反卷 翻飞的铁蹄带起响声如雷,养精蓄锐多时的骑兵把马儿抽得飞快,只差没给它插上双翅。起起落落间,大地轻微的颤粟着,像是连它也感到了恐惧。 越过暗红的杀场,超过徒步追击的同伴,前方还在涉水抢渡的均州军队已历历在目。仅到膝盖的江水四处飞溅,被匆匆的步履搅得浊黄。落在最后的敌人不时回头张望,模糊的脸庞看不清是何种表情,可那些越发纷乱的手足却泄漏了他们的惊恐。 那边的敌人刚刚连滚带爬的逃上岸,这边的马蹄又一次在江中荡起一波波的涟漪。清凉的江水弹在脸上,惹得骑兵们兴奋的舞刀狂吼,铁掌和卵石相击的回音,激得满腔杀意不住膨胀。近在咫尺的喊杀声甫一传入耳中,均州军队顿时鸟兽般四散,全无奋死反击的举动。 “好!好!”看见骑兵们终于追上了敌人,铮亮的刀锋起落着闪耀光芒,陈应德迭声大呼,神情激动异常。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经此一胜,均州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一个乖巧的军官偷看了他一眼,赶忙迎合道。 陈应德摆了摆手,故作谦逊道:“唔,战局未终,此话还早了点。”那军官见他红光满面兴致盈然,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敌人心志已丧,又被我衔尾追杀,难复有再战之能,今日这得胜酒是喝定了。” 一片轰然里,围绕在他身边的诸将颂扬不断应声连连。陈应德再无法克制,扬鞭哈哈大笑道:“也罢,待到拿下了均州城,我与尔等不醉不休。”说话间他得意的一扫众人,却见李光孤零零的立在人群外,极目向下远眺,脸上似带着几分犹疑。他只道李光顾虑昨日大话说得太满,如今见多费了一晚才攻克营寨,难免心中惶恐。现下既已获胜,倒也不必过于计较,催马上前几步他随口道:“李先生,多一时少一时只是事,不必耿耿于怀。” 嘴唇嚅动了几下,李光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李光虽不才,却还知道大人决不会为此怪责。只是……”他顿了一顿,似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陈应德见状奇道:“李先生为何吞吞吐吐,有话但说无妨。” 抬手指着横江对岸,李光拿捏不定的说道:“有件事甚是奇怪,大人你看。” 勉强回头草草的看了一眼,陈应德见江岸那头,自己的部队仍然占着上风。不禁语气一冷:“先生多虑了,我军锋芒所向披靡,有何不妥?” “不,请大人再仔细看看,敌军既已败退,理当一心回城,为何却散得漫山遍野都是。如今各个方向都有溃兵,连那离均州越来越远的道上,也有不少人马,大人你不觉得其中似乎有点古怪吗?” 心脏不争气的狂跳了几下,陈应德的背上凛然冒出几滴冷汗。一如李光所指,粗看下好似慌不择路的均州溃兵确实结结实实堵塞了所有去路。从高处望去,正在纵情劈杀的骑兵已经落在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中,只剩下横江一条退路。他惊疑不定的说道:“那又怎样?步兵眼看就要过江,到时就算来一次野战,我陈家精锐又何惧这些乌合之众。”话虽肯定,却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会如此简单。 就在两人心神不定时,江上游隐约传来了水声,初时不过如泉水潺潺,片刻工夫就变成了“哗啦啦”的浪涛拍岸声。陈应德神情先是一紧,随后反倒松弛下来:“原来是水攻,这等雨下了不足一天,就算他拦坝蓄水又能有多大作为?”不以为然的话音里,却见李光满脸错愕死盯着他,眼神中有讶异,有震惊,更多的却是无比的失望。 “没有水攻!根本就不用水攻!他们这般处心积虑,就是要将我军暂时一分为二,快!快!快撤!”李光歇斯底里的大喊声中,江面上已然水波汹涌,白浪逐天。数尺高的浪花卷叠着奔腾而来,转眼便在两岸间构起了一座不可逾越的水墙。霎那间陈应德恍然大悟,只觉得胸口如遭锤击,一口鲜血直冲咽喉,几乎就要吐将出来。“完了,全都完了!”李光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呆呆的看着前方。 “擂鼓,升旗!”站在一片土坡上,章扬压住心头的狂喜沉声喝道。满脸疲意浑身带伤的单刘二人兴奋的对视一眼,再不理会创口传来的阵阵裂痛,自地上一跃而起,夺过了鼓手的器械。交错的槌影下,雷霆般的鼓声震撼了江岸两头。远处的树丛里,蔡七领着两千名城卫军迎头冲向敌军。伪作溃散的士兵们也连忙收住脚步,就近聚成一个个方阵,笨拙但却坚决的调转方向,朝着陈家私兵压去。 站在人群里,看到几日来不眠不休赶筑的河坝果然发挥了奇效,江路平笑得连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白衫上那斑斑点点的污渍,在这一刻简直就是天下间最华贵的装点,让他感到由衷的自豪。 耳听江水暴涨的声音,被滞于横江西岸的陈家骑兵只稍稍一愣,随即便看清了险恶的局面。领头的将领手忙脚乱的指挥部队收拢了阵型,仗着骑兵巨大的冲击力来回砍杀,犹如一只滚动的刺猬,虽无力破开缺口,但勉强维持着一处立足之地。 染红了东岸的鲜血又淋上了西岸,求生的yu望让每个人都变成了野兽。连夜鏖战后疲累交加的均州军队,面对垂死顽抗的敌人,一时也无法将人数上的巨大优势转化成最终的胜利。望着僵持的战局,章扬渐渐有些心急。他明白,这匆忙积聚的江水顶多能挡上半个时辰,若不能尽快解决当面的敌手,让陈家步兵渡过江来,那可真成了玩火。一念到此,他抛开了顾虑,翻身上马,对着单刘二人大喊一声:“我去!”便带着周醒等人冲了下去。只见他们在人群里东转西转,很快把仅有的百余名骑兵招呼在一起,仔细的绕着敌军兜了一圈后,斜刺里杀向侧尾。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连细雨也打得人脸上微疼。章扬呼吸着潮润的空气,只感到四肢百胲说不出的舒畅。急急的马蹄声中,他俯身弓背,人马合一,手中长枪攥的铁紧,如同一把锋利的解腕尖刀斜向插进了敌军阵尾。当头撞上的几个陈家骑兵,仅仅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他借着马匹的冲力刺挑砸扫,尽都打落马下。远远望去,只见他单人匹马,若霹雳,似闪电,去势直如风卷残云,不等敌人回过神来,就在阵中扯开了一道口子。百余名骑兵紧随在他马后,像是锲子钉入了空隙,生生切下了一段尾巴。眼见他声威一壮如斯,四下里的均州士兵们不由精神大震,潮水般将分割下来的敌人吞没。 江水一分一分的消退,鼓声也越加激烈。此时章扬已杀的酣畅淋漓,敌人何处略显单薄,他便领着部下一头钻了进去,左冲右突间,不断有股的敌人被他从阵中剥离。若说陈家骑兵的阵容初时像个巨大的雪球,他们就如一道炽烈的阳光,一分分的将对手融化。 土坡上,单锋和刘猛下意识的敲打着大鼓,四只眼睛瞪得溜圆,早已看的傻了。单论勇气杀意,他们不见得逊色。但章扬现下所表露的那种寻隙捣蹊的洞察力和在万军丛中十荡十决的气势,却让他们自愧不如。 随着那一团锐不可当的枪影移动的越来越快,包围的圈子也越缩越。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陈家骑兵神沮气丧,斗志渐渐低迷。当最后一丝骚动也从绿野上消失,片刻前还喧闹无比的战场一时陷入了寂静中,只有三四支猛禽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尖啸着顶风冒雨在低空徘徊。胜利的喜悦在均州士兵的嘴角悄悄荡漾,所有人眼里都掩不住溢出的欢笑。疲惫算什么?辛劳又算什么?就算那满身创口还止不住疼痛,只要能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便是最大的幸福。 静默后的欢呼爆发的如此突然,连贪婪的猛禽也吓得振翅高飞。当洪亮的合声传到陈应德耳中,他脸色惨白,“哇”的一声吐出血来。迷迷糊糊中,他癫狂的叫道:“我能赢,我还能赢,不许退,谁也不许退。”叫着、叫着,他一口气提不上来,立时昏了过去。看见众人只顾围住他乱成一团,李光叹了口气,上前拉过一个陈家子侄:“世侄,如今形势刻不容缓,若你不想在这里枉送了性命,赶紧命令山下的部队撤退。” “这……”那人犹豫的看了看昏迷中的陈应德,踌躇道:“三叔刚才不许后退,我怕今后担待不起。” 见他如此不知轻重,素来圆滑的李光也不禁勃然大怒,他反手一指横江西岸已整队待发的均州军队,冲着那人吼道:“蠢材,先要把命保住,才有今后。再不抓紧时间,等到江水消退,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被李光劈头盖脸的一骂,这才霍然清醒,再不敢有半分迟疑。急匆匆的拉过几个金鼓手,他正待下令,忽又回过头来问到:“李先生,退到哪里才好?” 李光沉吟道:“现在连伤者在内也不足三千人,又没有多少马匹,跑是跑不远了。你且下令,全军后退三里,据险死守,先稳住再说。”望着那人唯唯诺诺应声而去,他窒闷的摇摇头。这一仗输得委实太惨,不但折损了大半精锐,还葬送了几名陈家最有潜力的将领。经此一败,陈家再想翻身,恐怕十分困难。他和徐潞固然是好友,却识见不同。虽也觉得陈应德才干略有不足,但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总以为世事无定,凭着陈家的势力,或可补救缺憾。然而眼下这冷冰冰的事实打破了幻想,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根本就想错了。仰头闭目一叹,他烦燥的走向中军旗下,随着大队撤向了远方。 兵败如山倒,而胜者之势,沛莫能御。世间事,就是这样相对而又绝对。江水退后,均州军队依靠高昂的士气支撑,不顾久战后的疲劳,一路势如破竹,悉数击垮了殿后的股敌军,强行前进到陈家占据的山岗下方才稍作休息。 刚安顿好部下,蔡七就留意到脚下的石块草丛间,依稀残留着昨日激战的痕迹。深黄的泥土上,黑褐色的血斑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星星点点,却犹然触目惊心。某种难言的眼神一闪而没,他对着侧前方的章扬感慨道:“佐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七哥当初一听说陈家大举进犯,就以为这回怕是死定了。后来想想,老天爷待我不薄,要不是有你,对付蒋大胡子的时候我就完了,能交上你这样的兄弟,死了也不亏!” “七哥你!”章扬听得心里一暖,正待插话,蔡七又道:“你先听我说完,七哥在军队里混了二十几年,城卫军和民团有多大能耐,陈家的私兵又有多少斤两,我是一清二楚。那时说你能打败陈家,我真不相信。但叫我拿这条命陪你,七哥没二话。可万万没想到,陈应德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好好的一支军队,还没用上劲,就这里丢一点那里丢一点慢慢折腾光了。老实说,到现在七哥还有点晕晕乎乎难以置信。佐云啊佐云,七哥越来越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蔡七向章扬身边一凑,眼里浮满了敬佩和迷惑。 没来由的一窒,章扬突然觉得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催促着他,鼓励着他把一切全都表白。正当他就要开口时,却看见单锋满脸纳闷的走了过来。略带歉意地望了眼蔡七,他扬声问道:“单兄,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刚抓的俘虏一定要见你。他说他是陈家的客卿,想见识一下到底是谁能把陈家打得这么惨。不过我觉得奇怪,咱们在这附近抓住的都是带伤掉队的,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没跟上。” “莫非是陈家的死士?”蔡七听得古怪,连忙发声提醒道。 单锋低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太可能,他穿的倒像是个文士,而且身材单薄,看上去没有危险。” “那就把他带过来,让我看看。”章扬无所谓的挥挥手:“纵是死士,也值得一见。” 单锋听他语气豪迈,不由赞赏的点了点头,自顾转身行去。不一会,他和刘猛一左一右,带来了一名文士。只见那人青衣儒帽,方脸短须,清瘦的身躯步履从容,面上神情更挥洒自如。边走还边对刘猛说道:“如何,我料他定会见我,若连这点胆魄也没有,怎敌得住陈家百战兵锋?”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章扬身前,那文士镇定的理了理湿透的衣衫,躬身一礼道:“徐潞见过阁下。”这一礼还未到底,他已看清章扬的面目,却见他手脚顿时一僵,定在了那里,片刻后竟凄惶的大笑起来。“咳咳”声中,他笑得前俯后仰,连眼里都溢出泪来:“原来是你!原来竟然是你!枉我徐潞自诩为智者,偏偏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你!陈老三啊陈老三,你败的不冤,委实不冤啊!” 蔡七等人见状莫名其妙,愕然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又齐齐把目光转向章扬。没奈何的皱眉苦笑了一下,章扬示意自己也不知原委。对着似哭又似笑的徐潞,他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这位先生,你我曾是旧识?” 笑声陡然一低,徐潞死盯着章扬咬牙切齿道:“我认识你,你却未必记得我!”闻言一怔,章扬疑惑的上下打量着他,苦思冥想起来。 徐潞一挥衣袖:“不用想了,你记不起来的,还是让我提醒你吧!翠屏山前,陈家军中。” 眼睛猛然一张,随后又慢慢闭了下去,章扬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夜瓢泼的大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星没有月,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暴雨声。他赤足拉着马缰,高一脚低一脚奋力在泥泞中跋涉。整个稚虎营和后军鱼贯在他身后,人拉着马,马又拉着人,任凭雨水把全身浇透。几个兄弟看不清道路,失足落下了悬崖,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畏惧,只是默默的继续向前。然而谁都知道,在每个人脸上肆意流淌的雨水里,都有一股是那咸咸的泪滴。 活下去!就为了这最简单的要求,他们没有停下悲伤的权利。 黑黝黝的天地间,那一点朦胧的火烛是多么的醒目,只有到了那时,他才终于放下了心。一声充满仇恨的怒吼后,无数帐篷被马蹄踏倒,无数的敌人还在睡梦中便再也不能醒来。豆大的雨滴疯狂的扑打着四际,把那些染红的衣襟重又漂洗成原来的颜色。有几顶帐篷倒下时被火烛点燃,旋即又被大雨打灭,不过那短短的一瞬,已足够让他找出中军大帐。陈应龙,那个号称世家俊杰的家伙,被他堵在了门口,恶狼一样持刀反扑。冰冷的夜雨下,刀光映着帐内的点点烛光,绚丽而多彩。可是长枪,从未辜负过他的长枪,只是轻巧锐利的在空中一滑,便打碎了重重刀影,穿透了陈应龙的咽喉。当一股血流顺着枪尖溅射时,他眼角的余光却越过陈应龙的身躯,看见帐内案几旁,一个文士席地而坐,正怨毒的盯着帐外的他。 “是你。”章扬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神和那夜一模一样,我早该想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八章 王霸 “你,你想干什么?”目睹章扬杀气凛冽的逼了过来,管阙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丝恐惧。他情不自禁的连连退了几步,直到腰杆碰上了桌面,方才勉强撑住了身躯。黑色的脸上猖狂褪去,在刀光的映射下不停抽搐。 鄙夷的望了他一眼,章扬冷笑道:“你说我想干什么?你我皆为武人,既然敢口出狂言,当然要在刀剑上分个高低,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学那泼妇骂街不成?”他晃了晃手中长刀,虚虚劈了几下:“来吧,莫要推三阻四,平白污了将军之名。” 管阙依着桌台,脸上惧怒交错,他的右手搭上了剑柄,却怎也没有勇气拔出鞘来。突然,一个身着蓝衫的中年人自管阙身后站起,他踏步拦在了中间,对着章扬拱了拱手:“阁下请息怒,我家将军一时口误,何必要兵戎相见。若有得罪之处,崔某愿代他赔个不是。”不等章扬答话,管阙顿时好似充了气般跳将起来,他指着章扬大声叫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此人身影才现,章扬心中立时一紧。虽然那人只是两脚微分空手而立,可浑身上下有意无意散发出的那股气势,堪堪阻住了章扬澎湃奔腾的杀意。一顿之余,章扬凝目望去,见那人年约四十,紫脸重眉,神色间倒有几分大气。这时管阙的叫声传来,章扬冷笑一声,却见那人也眉头微皱,似是对管阙的举动同样有些不满。 “赵大人!”回避了管阙的喊叫,那人转身面向赵春山的所在,正色道:“事情闹成这样,你怎么也不开开尊口。” 一直隐坐人群中静观待变的赵春山被他点名提及,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他嘿然笑了一下,立起身来,躲过章扬若有所悟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人一番,沉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在下振武将军麾下,中军虎帐尉崔哲。”那崔哲不卑不亢的报完了姓名,随即埋怨道:“赵大人身负一州职责,如何任由属下胡闹。倘若大人早些出声阻止,何至于生出这许多事端?”孙茂听他言语放肆,殊多不敬,正想出声喝斥,赵春山早已挥手拦住了他。这中军虎帐尉一职,论起来不过与校尉平级。然当今帝国多事之际,能在扬威、振武两将军麾下任中军近侍,不是有真才实学,便是亲友至交。他们这种人,位分虽低,却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崔兄何出此言,本官如何不想劝阻,只是事发突然,想劝也来不及啊。崔兄你近在管将军身边,不也是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吗。”赵春山言语圆滑,一推一打,反诘了两句,顺便已把自己推托得干干净净。他见崔哲脸色一变,便见好就收,故作大度的笑道:“管将军出言失当,章世兄年少气盛,依本官看来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如各退一步也就罢了。” “不行!”管阙和章扬异口同声,一并叫了起来。管阙是自认刚才在章扬的威逼下手足失措,折了太多颜面,既然崔哲已挺身而出,若不羞辱一下章扬,怎么也不甘心。而章扬本就是为如嫣而怒,此时见赵春山话中没有顾及如嫣一丝半毫,如何肯就此罢休。他二人想法各异,却同时反对起赵春山的建议。 赵春山脸上露出几分难色,他望望二人又望望崔哲,一摊双手为难道:“崔兄,你也看见了,总之是少年脾性,哪里劝阻得来?就算本官强行遏止,只怕他们私下里还要争斗。”崔哲听他如此一说,倒也有些犹豫,他自是知道管阙外厉内茬,偏又死要面子,如果此时不能遂了他的心意,保不齐今后还要弄出什么花样。“这……,依大人之见呢?” “本官以为,莫若就让他们较量一二,武人重行,比一比也是寻常。只是彼此都要留意心,切勿见了血光就是。”赵春山见他人虽傲烈,却似顾虑甚多,不难糊弄,嘴角边便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嘲笑。 崔哲沉吟了片刻,抬头望向管阙,只见他面容苍白双手微颤,投过来的眼神里除了阴狠怨毒倒有大半似在求助。崔哲从他父亲多年,几乎是眼看着管阙长大,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虽是长子,却无疑是管家五兄弟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平日里狐假虎威,借着家族的权势欺弱逞强或还无妨,真要叫他性命相搏怕是还没上场脚底已先自软了。那赵春山说得好听,可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如何交待? 他思来想去,终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着赵春山低声道:“大人,我家将军未经战阵,手底难有分寸,为保两方和气,能否让崔某代他一战。” “这个嘛,还要看章世兄的意思了。”赵春山没想到崔哲会横地里插了进来,不由得一愣。他心底虽是厌透了管阙,极想借此机会整治整治他,但管家威势正盛,也不容自己太过明目张胆。支吾了一下,他随手便把难题丢给了章扬。 想起赵春山一开始袖手旁观,如今又推卸责任,章扬即便再鲁钝,也明白赵春山似是别有用心。然而管阙此人,可谓卑劣无耻,自己便是坠入局中,也要先请他尝尝厉害。决心一下,章扬正欲出言拒绝崔哲代战,忽然感到背后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回头望去,如嫣不知何时已奔了过来,左手执住他的衣衫,右手不停的摇晃,那犹带泪痕的脸上满是忧色,分明在苦求他莫再执坳冲动。顾及她的处境,章扬心中顿软,十分杀意倒被锁去了七七八八。“罢了,既然赵大人不愿见血光之灾,我就与崔兄切磋切磋吧。只是,若我幸而得胜,管阙必须亲向如嫣姑娘赔罪。”看着如嫣楚楚可怜的身姿,章扬心有不甘的退了一步。 “好!”崔哲面上一喜,也不征询管阙的态度,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如崔某技不如人,定让我家将军向这位姐赔罪。” 眼见一场龙蛇争斗成了舞狮献艺,赵春山眼中闪过一缕失望。随即他振振袍袖,若无其事的呵呵笑道:“能不伤和气,正合我意。这西山上,有一谢晚亭,故老相传,云此亭凌于山顶,沐于霞霭,乃高绝之地。有此佳处,既配得上二位施展手脚,又可让我等一饱眼福。崔兄,章世兄,咱们且去那里如何?”他见二人齐齐点头,便笑而起步,当先出了横云楼。 众人只行到了半山腰,谢晚亭已然跃入眼帘。但见亭角高挑如锥岩,斜指苍天,直若几条正待破空而去的飞龙,盘绕守护在山顶。六根粗壮的亭柱,带着郁郁紫红,卓然傲立,让人心下震慑,几疑它们撑住的不是亭顶,而是无尽的苍穹。数十颗青松绿柏,零零散散的落在谢晚亭旁,那为人称颂的劲骨傲躯,在此地竟也黯然失色。 向上再走了几步,道路已越发崎岖,别说如嫣这样的弱质女子,就是许多年纪稍大的官绅,也开始气喘吁吁。赵春山回顾左右,便收住了脚步,原地看着谢晚亭赞道:“耳闻不如一见,想不到这秀色媚人的西山上,竟有如此傲天孤地的去处。诸位,前路难行,我等就在此歇息,远观他二人如何?”他这提议来的恰到好处,即时引起随行众人同声应和。 崔哲望了望了谢晚亭,神色甚是满意,他转头对章扬道:“能在这般妙处与阁下一战,崔某大感快慰啊。” 他说来客气,章扬也就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抬手对崔哲施了一礼,他沉声道:“请。” “请!”崔哲自度年纪比他大上许多,应了一声,便不再客套,率先行了上去。山风过处,只见他衣袖飘飘,隐隐然似有仙人之姿。目睹这般景象,站在章扬身侧的单锋不由凑了上去,遥指崔哲背影低声提醒道:“佐云,你留心细看,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章扬被他一说,禁不住抬眼打量起来。径之上,崔哲的步伐忽疾忽缓,粗看之下,仿佛杂乱无章。落在他的眼中,却明白那一起一伏之间,恰恰和着风势而动。 偷眼看见章扬面容突然凝重下来,如嫣心头一紧,也猜到崔哲有些不寻常的地方。她垂目犹豫了一会,忽然举起纤手,自头上拔下了一枝玉簪,急行了几步,大着胆子拉住了章扬的左臂。 “怎么了?”章扬扭头奇怪的问道。 如嫣却并不答话,只是轻轻咬紧了下唇,手握玉簪弯下身去对着路边的石块一砸。一声清脆刺耳的“叮当”之后,那温滑晶莹的簪子已断成两截,在绿草黄土间翻了数翻,最后定了下来,凄凄然闪烁着残缺的艳光。她有些心疼的蹙了蹙眉,随即心翼翼的拾起两截断簪,送入了章扬的手心。 抬头痴望着章扬的双眼,如嫣细弱的声音里居然透着无穷的坚毅:“这枝玉簪是如嫣往日最爱,十余年来不曾须臾离身。今日先生冲冠一怒,如嫣唯有断簪明心!只愿先生多自珍重,万勿让如嫣未尝新簪滋味,便坠人绵绵余恨之中。”她语中隐涩,借着爱簪之心,遮遮藏藏的表露了自己的爱慕牵挂。章扬紧紧握住两截玉簪,眼里溢满了说不出的快慰。无数话语在他唇边转了又转,最后只凝成短短一句:“你放心!” 如嫣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手,自去站在了蔡单等人的身旁。她举目向上望去,只见谢晚亭旁,此时云浪翻涌风雨澈寒。不多时,章扬的背影已进入了亭中,与那崔哲相对。短短片刻后,二人忽又步出亭外,竟纵身上了亭顶。她正彷徨焦虑时,耳边传来单锋安慰的声音:“如嫣姐莫要惊慌,以他二人之力,也唯有亭顶方才施展的开。若是真要在亭中相斗,只怕不要个回合,这谢晚亭就要毁在他们手里。”如嫣心头一宽,这才稍稍放下了忧心。 山风激荡,过面如似刀割。单锋眯起双眼,紧紧注视着谢晚亭上。此时章扬已站在亭顶右侧,只见他左足前点,右足蜷踏在飞檐尖上,双手和于一处压在柄端鞘口,却并不拔出刀来。再看那崔哲,四下里打量之后,自去落足于左翼飞檐正中,一柄三尺长剑,已然脱鞘而出,横在了身前。 紧盯着崔哲的连番举动,单锋忽而有所触动,他低声疑惑道:“崔哲?崔-哲?难道他竟是出身于北地六大家?”听他说的蹊跷,刘猛连忙好奇的凑了过来:“北地六大家?单大叔,他们是些什么人物?”迟疑了一下,单锋有些不敢肯定:“我曾听人说起,边军中常有东三家或是西三家之称,合起来就唤做北地六大家。这六大家族久居于边疆,历代子孙惯经战阵,常以刀剑雄于军伍。那东三家里便有崔姓一族,正是以剑法出名。你看这崔哲剑横于胸前,鞘隐于肘后,刚柔并济,大有进则飞于天,退则潜于渊的气势,分明是出身名门。不过……六大家族庭训巍明,首重义理二字,若崔哲真是六家中人,怎么会帮助管阙这等人?” “会不会是怕了管捷?”蔡七猜度道。 “不能!”单锋断然答了一句。“六大家根深叶茂,当年甚至有人敢于顶撞帝皇。如今再不济,也该不会畏惧区区一个振武将军的气焰。” “单大叔。”虽然什么也没听懂,如嫣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其他的我不明白,总之这个崔哲很厉害,是不是?” 单锋笑了笑:“如嫣姑娘,你可莫要叫我大叔,佐云虽比我年少许多,如今与我也是兄弟相称,你还是叫我单大哥来的好点。”看见如嫣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单锋转头望向山顶,认真道:“至于崔哲,虽然有可能是六大家的子弟,不过,我相信,佐云决不会输给他的!” “此剑行王者之道,守堂皇正气,存义士之风,阁下还请心了。”一剑在手,崔哲浑身立时散发出威严气象。此时的他,意气磅礴风姿超卓,再不是那湮没于百余名宾客之中,丝毫也不起眼的随从侍卫。章扬见了他这般变化,不由斗志上涌,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他合于身侧的双手缓缓前伸,左手下滑衔鞘,右手满握刀把,整个人顿时如同弓弦一般绷紧了起来。那柄在鞘长刀,更是在蓄势待发,几乎冻结了左右气息。 “好!”崔哲募地赞了一声,手中剑微微前探,吞吐不定。山顶咆哮的风雨云雾,到了他的身前,去势立缓,仿佛已被那三尺青锋尽数拦下。 忽然数十步外,一声松摇柏动,落在两人耳中,直如惊雷一般。章扬眉角飞挑,刀锋流转,已破鞘而出!远远望去,银芒裂空如电,几无踪迹可循。崔哲脸色一变,似是没有想到章扬的刀势如此狂烈。他足下急点,不退反进,手中青锋似飘花落雪,顿时把自己掩在一团迷雾之中。 一个照面方过,两人已交换了位置。站在飞檐中间,崔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脱口道:“好霸道的刀气!” “不敢当,阁下手中的利剑才叫神鬼莫测。”章扬神色肃穆,眼中藏不住惊叹之意。方才他刀在半空,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得手时,崔哲手中的长剑突然一振而起,爆发几如骤雨,短短一瞬间,竟在他的刀上连刺了十几剑,生生把自己避无可避的一刀卸到了身旁。纵是他贯来自信,经此一剑,也知道今日若想求胜,定是异常棘手。 崔哲露出了一丝苦笑,他举起剑来摇头道:“崔某浸湮于此道,几逾四十年。常以为刀虽为百兵之帅,却失于直,损于猛。一招出手不留余地,易为高者反制。想不到今日阁下一出手,便叫崔某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他仰头看天,脸上满是向往:“若是有缘,真想看看丁家老二遇上了你,又该如何应对?”说到这里崔哲收回了视线,恳切地对章扬道:“不过,阁下刀中杀气四溢,似是太过注重霸道一路。我辈武人,虽常历兵危战凶。但一味追求凶悍骠勇,终是难成大器。” 沉默了一会,章扬望着刀尖,说出了自己不同的意见:“阴阳变化,岂有定规?刀法也好,剑法也罢,不论王霸,都只是护身杀敌的伎俩。有王者之剑,若行暴虐之事,其人所守该算王道还是霸道?握霸气之刀,施仁义之举,其人所重又该算是霸道抑或王道?” 手中青锋略略一跳,崔哲展颜笑道:“原来你志不在此,倒是崔某多事了。不错!王霸之道,在乎运用,拘泥于个中差别,着实落了下乘。”他饶有兴趣的看了看章扬:“你心志远大,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你我到底也还是敌手,说这话,不怕我嘲笑么?” 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章扬道:“观其言,知其人。单以修身而论,能谨守王道二字,岂容旁人视?再说,你已知我与管阙相恶,犹能出言劝戒,我虽算不得聪明人,这点眼光判断还是有的。”他二人论长道短,不知不觉中已然变了称呼,彼此间的敌意倒消融了大半。 瞄了山腰一眼,崔哲无奈道:“虽然我也看不惯管将军,只是为身份所羁,情非得以,不得不替他出头。”他面色郁闷,似有说不出的苦衷。良久,他叹了口气,提剑勉强张开笑容:“往事不提也罢,你看山下诸人,已隐隐躁动,你我还是续那未终之局吧。” 此刻山顶层层云霭聚集,空气冰凉彻骨。在章扬看来,谢晚亭上崔哲那挺直的身躯,在风里烟里渐渐模糊起来,再也无法看清他的喜怒哀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十章 暗刃 管阙循视着眼前几个黑衣男子,精湛的眼神,剽悍的身躯,还有那散着诡异气息的兵器,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满意。更新最快去眼快 领头的汉子挺着标枪般的身躯,骄傲的站在前列。他并不知道管阙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动用了八百里飞骑,把四散潜伏的他们偷偷的招拢起来。甚至,他也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有没有经过管捷的认同。然而当自己明白面前放着建功立业的机会时,他还是毅然选择了把那些疑惑担心统统埋藏在心底。 一个真正的战士,最可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碌碌无为的终老于榻上! “你们的对手很强。”管阙皱着眉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出了这句话。“崔哲曾与他交过手,自认生死相搏之际,难有胜算。所以,我特地把你们找来,为的就是不但要杀了他,而且还要干干净净,不留下半点痕迹。能做到吗?” 几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自信,无声无息的点了点头。他们清楚,崔哲在军中的名气虽然响亮,但是他的剑,可以较技高台,却不一定比自己更善于杀人。毕竟,“暗刃”这个令人恐惧的称号,本身就意味着死亡的召唤。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哼哼!”口中着婉约多情的诗句,管阙的脸上却布满了狰狞狠毒,他自言自语道:“就让你再快活半天吧,好教你在黄泉路上知道,什么才叫做乐极生悲。” 窗外白云朵朵,在碧蓝清澈的天际悠然飘动。不远处有一只雏鹰,振动着稚嫩的翅膀,顽强而不屈的向着高空冲去。李文秀依在窗前,面容平淡如水,仿佛刚才并未听见章扬拒绝的回答。只有紧靠她身旁的侍女,才能看清那一瞬间,她眼里分明曾闪过失落和欣慰。 “文秀来时的路上,一直在想先生究竟会怎样回答。”李文秀转过脸来,对着站在场中的章扬笑了笑。“可是到了门口时,却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希望先生答应还是拒绝。现在好了,答案已自先生口中而出,文秀再不必为此而烦恼。”她嘴角轻盈的笑着,明眸上却是雾一般的朦胧。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街上卖花少女清纯的叫卖声和铁铺里叮当的敲打声,顽强的穿透了门窗,越发衬出屋内怪异而宁静的气氛。 如嫣静坐在一旁,低头绞弄着手帕,偷看着身旁章扬如同刀刻的侧脸。她并不清楚答应或是拒绝,对章扬意味着什么。然而当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的说出“抱歉”时,心头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欢喜。她伸出轻柔的纤手,悄悄伸入了章扬的掌心之中。 望着那缠绕交错的十指,李文秀忽然有股逃离的冲动,她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祥和平静的说道:“文秀的任务已经了结,也该告辞才是。不过在临走之前,文秀还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章扬怔了一怔,连忙答道:“文秀姐请说。” 李文秀看着章扬,关切的说道:“文秀知道先生文韬武略,皆有过人之能。只是这世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坦白说,如今先生处境十分尴尬,虽然不见得会有人明目张胆的挑衅,却也要留心人作祟。” “你是说……”章扬迷惑的问了一句。 “振武将军的驻地离江左虽有二百里,有些事李家也略有耳闻,管捷或可算是个人杰,然龙生九种,各各不同,未必都能知道利害得失。”隐隐的提醒了章扬一下,李文秀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便带着几分遗憾惘然告辞离去。 “姐,那个家伙如此不识抬举,你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客气。”刚刚转过了一个街角,那侍女已经忍不住问了起来。她撇了撇嘴,气嘟嘟的还在忿然不平。李文秀见她这副模样,不由笑了起来:“真不知章先生那里得罪了你,闹得如此激动,难不成你还在记着疏玉园的过节?” “哼!他也配我牵记?”那侍女鼻中不屑的哼了一声,接着道:“咱们李家有什么不好,巴巴的上门请他,居然不知好歹。” “你知道什么!”听她口中放肆,李文秀斥责了一句。她抬头望望天空,然后一指那只还在盘旋向上的雏鹰,感叹道:“如今他虽地位寻常,不过是那雏鹰初起,偶尔低飞。若有朝一日,待他振翅冲天,云程万里之际,又岂是常人可以仰视。至于你我,与他相比,至多不过是燕雀鹂鸟而已。只可惜如此俊杰,终是与李家无缘。看来,爹爹纵有一腔雄心,未必会一帆风顺啊。” 听她如此推崇章扬,那侍女虽还有气,也只有闭口不言。李文秀淡淡的笑了笑,随口道:“我知你还有些不服,来日方长,你看着就是了。” 七月的天空,已经有了重重的暑气。在烈日下折腾了一个下午,章扬早已浑身都是汗渍。坐上了回程的马车,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篷布全都卷了起来。当傍晚的清风拂上了面颊,他舒服得几乎想把外衣全都脱去。 做了一个臭不可闻的手势,如嫣有些害羞的说道:“晚上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一洗。” 夸张的张大了嘴巴,章扬故作惊讶道:“脱下来?那我穿什么呀?” 举起双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槌了几下,如嫣的眼角也写满了笑意,她瞋道:“先生又来取笑如嫣,七哥家里难道连件衣服都没有?我回头告诉他,看他怎么收拾你。” “这算什么玩笑,闺房之乐以后你自然知晓。”看见如嫣羞得直低下头去,章扬得意的笑道:“我和老爷子说过了,等过了夏天,气候一凉快,我就娶你过门,也省得每天颠来跑去,还要常常麻烦七哥。” 如嫣把头一抬,又飞快的低了下去,只是那红成一片的耳朵和颈项,却泄漏了她的喜悦和娇羞。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那,你今晚在七哥家吃饭,好吗?” 抚摸着她丝锻一般的长发,章扬的胸中充满了甜蜜,他不禁脱口答道:“好!” 连着挥了几次手,直到看见如嫣依依不舍的进了蔡七家中,章扬这才转过身来,举起灯笼,迈开了轻快的步伐。一切都如意料中一样顺利,蔡七高兴的答应担当如嫣娘家的代表。而他的夫人,那个表面凶悍,其实内心善良的女子,更是自告奋勇的提议由她出面去找个名义上的媒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夏天早早过去,秋天快快来到。 夜风吹拂着树梢,发出轻柔欢快的沙沙声。星光掩藏在皓月背后,悄悄的嘲笑章扬无法合拢的双唇。偶尔远处的庭院里,有几声蝉鸣争相响起,那容易让人烦躁的杂音,此时也仿佛变成了祝福的曲调。 再转过两个街角,就要回到了清记。章扬加快脚步,急着想把今天所有的事情一一告知魏清。突然,他心头剧震,脑海里涌起了一阵不安。疑惑的把灯笼挑高,章扬松肩沉腰,定住了身体,右手迅即附上了刀柄。 风,还是那风,拂面依然清凉。月,还是那月,躲躲藏藏,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街前飘落的花瓣,盘旋了几圈,斜斜坠落于地面。四周,沉浸在一片安宁之中。章扬舒了口气,握刀的手渐渐松了开来。未免太多心了,他自嘲的摇摇头,探出灯笼照照前方,继续自己匆匆的步履。 没等他行出几步,一朵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弦月,章扬只觉得眼前猛然暗了下来。 几股冷风自背后袭来,冰的险些冻住了血液。金属刺开空气的声音急速传来,快得让人无法思索。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章扬的手心额头已挂满了冷汗。完全是出于本能,他猛地发力跺脚,在足下青石碎裂的同时,章扬如同一只蝙蝠般飞了出去。 “咦!”有些意外的声音里,几柄兵器同时刺在了虚空。章扬头也不回,把灯笼向上用力抛去,随后急奔了两步,双足轮番在道旁的大树上一点,整个身躯借着反震的弹力,忽的翻了回去。 一连串的“噗噗”声从树干处接连传来,脱手拔出了鞘中长刀,章扬暗道侥幸。此时灯笼已从空中坠落,转眼间燃成了一团火球。跳跃闪烁的红光那头,五个黑衣汉子并肩而立,正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他。“好身手。”一个似是领头的黑衣人脱口赞了一句,随即又惋惜的摇摇头:“可惜,任凭你如何了得,终是过不了今夜了。” 话音未落,那五人已两翼齐张,分头逼了过来。章扬持刀前冲,眼看就要一头撞入包围时,忽然轻巧的转了转身子,全力扑向左边的两人。 “拦住他!”又一次出手落空后,那领头的黑衣人已经恼羞成怒。他大声提醒了左边二人后,近乎疯狂的追向了章扬的背影。 杀气四散纵横,章扬手中长刀急速的碰了十数下,终于破开了眼前两人的剑。估摸着背后的敌人还有丈许之遥,他眼中厉芒暴涨,一连七刀劈下倒有六刀是冲着一人而去。各个击破!这几下交手虽是兔起鹘落,章扬已察觉到对手的难缠。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怕还没见到敌人的身影就一命呜呼了。现在也唯有抢在敌人合围之前冲出去,才有生还的一线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刺客竟是出奇的顽强。直面他的黑衣人连着接了他六刀以后,虽是手足带创,却依然死战不退。耳听背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章扬气血上涌,陡然长啸一声。手中长刀荡清波,凝碧水,携着冷冷杀机兜头盖脸的落在了那人头上。 一团黑影募地在刀光中飞了出去,章扬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那个拦路的黑衣人被他连手带肩劈去了半个身子,鲜血自伤口飙洒如泉喷。只是,那人还没有倒下!他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带着野兽般的神情,仍然向章扬递出了剑锋! 一声长长的叹息里,章扬几乎有些不忍的划开了那人咽喉。借着身体前冲的余力他转过身来,愤怒的看向围在他身旁的四个刺客:“谁!谁叫你们来的!” 没有回答,那四个刺客默然不语,自顾挺剑而上。忽闪而过的月光下,照出寒光似雪,清洌袭人。章扬怒容顿敛,迅速冷静下来。此时此刻,倘若再费心猜度主谋是谁,无疑是自寻死路。所有的疑问,还是留到逃出生天后再去考虑吧。 狭长而短的剑,忽然动了。毒蛇般的剑锋上下交错,有快有慢,即时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罗。章扬长刀一挑,几声细密急促的声音后,他的身躯有如乳燕投林,蝶舞繁花,在纵横变幻的剑林里穿来穿去。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黑影里,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似骤雨初下,连绵不绝。俄顷,有一缕轻烟撕裂束缚,突向天幕,翩翩然在空中旋绕转折。 翻了一个跟斗踏在了地上,章扬止不住大声喘息。方才他在重围中全力以赴,虽是重创了一个刺客,可自己的手臂肩膀也多处见红。若不是瞅准了机会,从那受伤后动作迟缓的刺客旁冲了出来,只怕现在已成了地上的一具僵尸。微微动了动了身躯,伤口传来的刺痛不由令他咧嘴吸了口凉气。今日,难道真要丧命于此? 一股平缓而熟悉的气息自身后席卷而来,把周围一切统统包容了进去。章扬脸上现出的欣喜笑意,不禁让对手在惊讶之余,警惕起来。 陈身在章扬身侧,魏清佝偻的背脊挺拔如山。“阿扬,没事吧?” “没事。”听见章扬的回答,魏清点了点头,这才把目光转向刺客。体会出他们周身散发的阴暗狠毅,魏清不由皱起了眉头。领头的黑衣人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对着旁人送出了继续的眼神。带着血迹的剑锋慢慢抬了起来,在一声断喝后狂飙突进。 魏清双手急合,再摊开时已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柄短刀。配合着章扬泰山压顶般的迎面一劈,他的短刀自下而上撩起,封死了两人身前所有角度。震雷般的巨响后,打头的刺客连退了几步,持剑的手臂软软的垂在身侧,竟是再也抬不起来。章扬原地晃了几晃,脸色瞬时变的惨白,嘴角边渗出了几丝极细的血迹。 纵身向前护住了章扬,魏清心中震撼。刚才章扬那一刀,无论是刀法气势,都把劈撩十三刀的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结果,竟然是两败俱伤。 摸着筋骨俱碎的右臂,黑衣人的眼中布满疯狂。他左手戟指直点前方,喉咙里死死的迫出一声:“杀!” 杀!随着他的命令,几名刺客同时向前冲刺,他们不顾魏清拼命的拦截,一心一意紧追着章扬。眼看章扬的刀法开始迟缓,举动越来越无力,甚至有时不得不在地上一滚才能避开杀势。魏清急得白发乱舞,再也不理会自己的安危。手中刀如长虹贯日,一个人似老鹰扑兔,浑浑然全是有去无回的舍命一击。 刺客接二连三的倒下,血花很快染红了青石街道。当看见最后一名追杀的刺客在他和章扬合拢的刀下,露出仓皇绝望的眼神。魏清的心神一松,终于定下心来。 此时“嘣”的一声机弩骤响,他转头惊望。却见数枝黝黑的弩箭,密如蜂群,疾如闪电,奔向了无力闪躲的章扬。霹雳九连环!魏清心中头闪起,顿时他明白了刺客的来由。脱手掷出短刀,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身躯扑在了章扬身上。 眼睁睁的看着刀锋袭来,失去右臂的黑衣人根本来不及躲避。震了一震后,他望着没入胸前的刀柄,脸上露出的却是古怪的神色。暗刃!暗刃!就为了你这虚名,我付出了生命为代价。可是,为何我擅自动用了禁物,却还是让你蒙羞?他嘴里含糊的咕哝了几句,终于倒在了地上。 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挥洒着惨白暗淡的光辉。章扬仰面倒在地上,手中抱着魏清失去知觉的躯体。那苍老的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似乎还在叮嘱呵护着他。眼泪,不可遏止的从他心里流出,雨水一样,冲刷了面颊,打湿了衣襟。 一个头颅从遍地死尸中抬了起来,蓬乱且沾满了血迹。月光似是被它吓住,慌乱的再次躲进了云层。黑暗里,有一双漆亮的眼神,燃烧着仇恨,穿透了苍穹。 空荡荡的街道上,风卷残花,在血泊中一跳一跳。 “管阙!我要杀了你!” 狭的密室里,管阙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忽然,他仿佛听见什么声音,止住了来回的脚步,脸上刷的一下,爬满了死一般的苍白。屋外,黑暗潮水般涌来,把所有生的气息裹挟得干干净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十一章 前路 月儿悄然已隐去,朝阳在漫天云霞里升上了半空。yakuai章扬呆呆的坐在魏清棺木旁,整个人如同泥塑般动也不动。初次与魏清见面时的惊喜,平日相处时的殷切关怀,还有前两日他愤怒的神态,一点一滴,历历再现。虎目中,泪早已干涸,可红丝血痕,依然在眼底淤留。 上苍,你未免太残忍! 望着痴痴的章扬,闻讯赶来的蔡七等人默然无语。“人死如灯灭”抑或“节哀顺变”,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就算再多,又真能弥合伤口,抚平失去亲人的痛苦吗?至少他们中间,谁也不清楚。 如嫣站在章扬身侧,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早在谢晚亭就已经注定。然而此时她的脸上,还是抑不住内疚自责。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章扬就不会晚归,而魏清也许就不会由于担心而出门寻觅。那样的话,或许一切事情都会按照另外一个轨迹发生。她心绪紊乱的胡思乱想,口中轻轻的说道:“对不起。” “和你没关系!”章扬忽然烦躁的暴喝起来,当他看见如嫣的身子一颤,眼中瞬时溢满泪水时,不由心头一软,放缓了语气道:“这事怪不得你,要怪就怪我太看了管阙。我本该想到,像他这种人,定是心胸狭窄,睚毗必报。就连李文秀都提醒我要多加注意,偏偏我还不放在心上。老爷子的死,是我害的呀!”他心情沉痛,语中满是悔恨。 “先生,赵大人来了!”刘猛从门外匆匆进来,凑在章扬耳边说了一句。 “替我请他进来。”章扬胡乱的撸了一把脸,闭了闭眼睛,勉强振作精神,带着众人走向了客厅。 挂着张沉痛惋惜的面孔,赵春山甫一进门,便对着章扬跺脚道:“世兄,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魏老爷子如何突然被人刺杀?” 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章扬此时再也不想和他敷衍兜圈,他直截了当的说道:“赵大人,想必你也明白凶手是谁,用不着我掖掖藏藏。坦白说吧,依大人之见,我该如何应对?”一手递过从魏清身上起出的弩箭,章扬直视着他。 似是没想到章扬如此激愤,赵春山苦笑着伸手接过,当他一眼认出这短约寸许的箭矢,正是帝国大将方能拥有的霹雳九连环时。只听他“蠢人!蠢人!”的连连叹了两声,也不知究竟是说管阙还是那留下了痕迹的刺客。没奈何的摇摇头,赵春山眼中虚伪尽去:“事已至此,赵某再说什么怕也挽回不了世兄的心意,却不知世兄到底做何打算?” “我要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语,章扬的目光看向门外。锐利的像是想要穿过门庭,穿过大街,穿过高墙,直到穿透管阙的心脏。 “杀他么?”赵春山莫测高深的笑了起来,他撇撇嘴道:“就为这等不学无术的匹夫,世兄准备以血换血,从此亡命天涯?” 章扬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赵春山道:“大人终究还是怕啊!也难怪,振武将军重兵在手,若是为此事对你心存芥蒂,于大人的前程委实是个麻烦啊!” “我怕了吗?”赵春山微微含笑,唇边的几根胡须一阵乱颤,像是听到了什么惹人发笑的故事:“振武将军虽权势熏人,要想寻赵某的麻烦,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正脸色,对着章扬道:“世兄莫要多心,管阙与我,决不是同路人。赵某今日来此,只是想把利害说清,好教世兄做个正确的选择。” 紧紧地盯着赵春山的面孔,章扬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痕迹。良久,才失望的收回目光,自嘲道:“说来说去,我终是看不透大人啊。” “世兄又何尝不是难以看透。”飞快的回了一句,赵春山接着又道:“只不过如今世兄关心则乱,全无往日气定神闲的风采,自然也就看不透赵某的用心了。” 听了他的话,章扬似是品出了味道,他请蔡七等人暂时回避之后,强撑起身体,恭恭敬敬的对着赵春山施了一个大礼:“在下不才,愿听大人明言。” 赵春山皱眉苦笑,顾了顾左右,开口道:“世兄才气无双,恐怕早已猜到当日西山谢晚亭一战,实是赵某有意纵容。只是,任我如何思量,也没有想到会害了魏老爷子,这一点赵某必须先与世兄分说个明白。” 见章扬嘴角一阵搐动却并不作声,赵春山舒了口气。 “管阙此人,粗鄙骄狂,虽出自名门,却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如今他暗下毒手,实已丧心病狂。世兄要杀他解恨,于情相合,于理相符。按说,赵某本不该多嘴。”他顿了顿,像是在肚里盘算了一下说辞,方才接着说道:“管阙乃帝国俾将,若依律送有司问罪,拖延时日不说,还有可能被他父亲管捷从中翻云覆雨,弄出许多变化,此实不妥。可要是世兄欲凭单人利剑,取仇人首级,痛快是痛快了,却未必能心想事成。虎帐尉高手暂且不提,光是他南门守将的衙门,就有近百护卫,世兄可有把握在重重阻碍中,不让管阙逃离?” 见章扬低头沉吟,赵春山又开口说道:“有如此多的顾虑,世兄该当明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为今之计,管阙做贼心虚,见你未死,定惶惶不可终日。只需放出风声,但言世兄日夜图谋他项上头颅,管阙必仓皇失措,引亲信之人,还奔振武将军帐下。到那时,千里路遥,何处不可下手?岂不比在均州城内来得容易?” 至此章扬已全盘了解赵春山的用心,忍不住讽刺着接道:“如此一来,在下大仇得报,大人也没有失职之过,果然好计策啊!却不知大人对在下还有什么吩咐?”赵春山愣了一愣,脸上浮起几丝被看穿心迹的尴尬。他连着打了几个哈哈掩饰过去,笑着赞道:“世兄当真是个明白人,赵某这点心思几无所遁。不错,世兄事毕之后,还请另寻高就,均州就不必再回来了。” 说来道去,这老狐狸兜了几个圈子,还是想一边利用章扬帮他解决管阙这个麻烦,一边又利用管阙的死逼走章扬这个隐患。可恨的是,明知道自己被他计算,章扬还不得不承认,赵春山所言确实是最好的复仇方式。 “大人但请放心,在下报仇之后,决不再来打搅大人。世事多变,章扬今日在此预祝大人仕途无碍,一帆风顺。”努力挺直了腰杆,章扬的语调客气而又疏远。 城下的运河水滚滚而逝,在傍晚落日的余辉下现出晕红如血。章扬依在城墙上,手执长刀轻轻拍打着垛孔,随着空洞沉闷的回音声声响起,他心头的忿慨压抑一浪高过一浪。为什么,自己甘于寂寞,忍辱负重换来的却是傲慢和欺凌?为什么,自己呕心沥血,舍生忘死护卫的这座城市,在一个肮脏无比的人面前竟然要驱赶自己离去? 寺庙里的钟声远远响起,残阳不屈的挣扎了几下,终于无奈的沉入了西边。河上纤夫的号声粗矿恢宏,在宁静的夜色下分外让人震动。 “先生果真在这里。”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混杂在风中,自身后传来。章扬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李文秀手握裙摆,一步步地走上了城墙。 “昨日魏老爷子初七,文秀有事耽搁,今日特去拜祭,不料却不见先生踪影,好奇之下问了问如嫣姑娘,这才知道先生雅兴大发,竟独自上了这高墙。怎么,难道均州城外,还有什么让先生记挂的东西?”她缓缓走到章扬身旁,极目远眺,仿佛不经意的随口问道。 章扬摇了摇头,没有解释自己因为郁闷难当才跑了上来。 李文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不再开口,只是默然陪在他身傍。渐渐的,夜色弥漫了天际,行舟夹着余热,在河面上往来穿梭。远处的一堆篝火,在风中狂舞了一阵,终于越烧越矮,最后猝然散成满天的星斗。皎洁的月光下,水面折射着宝石般的碎光,绚丽却又清冷。 “你不必再来劝我,李家,现在我更不能去了。”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章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一声长长的太息,从李文秀的口中滑出,那双细匀修长的黛眉下,有两颗夜星黯淡了下去。她望着城外运河,答非所问的说到:“四十年前,帝国为了沟通南北粮道,动用数十万民伕日夜赶工,费钱无数,终于开掘了眼前这条长达千里的运河。若要问起它的好处,只需看看今日富饶的均州便知究竟。可惜当年前皇为了早日能得其利,妄求虚名不顾国力,硬是把九年的工期压缩成了三年。结果,运河是提早建成了,国库也落的个一贫如洗,百姓更是怨声载道,好端端的一件为民求利之事最后竟成了暴政。从此帝国国力空虚,日渐积弱,到了如今就连西北交战的军饷也要另行加征。谁不知道这是饮鸠止渴前景可危,然而帝国已势成骑虎,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问题是,这两者之间,当真能分出轻重缓急吗?” 章扬回过头去,惊讶的看着这个语出惊人的女子。李文秀像是并未感受到他的目光,只顾自言自语道:“古来多少王朝,其兴也速,其亡也忽。究其根源,不过就在‘失民心’这三个字上。帝国如今全力以赴,以图在百姓不堪重负走而挺险之前平定西北边患。用心虽好,却难免失之自负。猛药可以治固疾,更可以要了人的命啊。今上常处深宫之中,安知天下风云?依文秀看来,这堂皇富丽的帝国大厦下,根基已经动摇,假以时日,必有大乱发生。”她言语凿凿,显出这些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言。 “身出累世豪富之门,生逢乱世,若不能及早准备,其中凄惨,毋庸讳言。我李家虽算不得贵胄之后,却也明白个中利害。贤人豪杰,枭雄霸主,此存亡之道也。故文秀明知必遭拒绝,犹然厚颜相求,一心惟愿,能得先生臂助。”她这才转过脸来,盯着章扬的眼睛,慢慢的又说道:“然而现在,文秀却并不是来劝先生襄助李家。相反,文秀要劝先生自取一道,于莽莽乾坤中,建功立业。此意,苍天可证!此心,明月可鉴!” 满天璀璨的星光下,她的眼眸依然亮的让人不敢直视。章扬迎着她的目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头一阵狂跳,不由低头避开。 几乎听不见的一声低叹后,李文秀眼底晶莹乍现,她连忙转头看向城外,声音沙哑起来:“先生乃人杰,自当恩怨分明,但管阙一亡,振武将军舔犊情深,必将伺机报复。我李家虽有捍卫之意,却恐有心无力,反而害了先生。文秀思之再三,终以为先生得手以后,直趋京畿为上。为怕先生忙碌,所以才追城而来,一表心意。”她说到最后,声音已恢复平静。 “京畿?托庇于柳江风制下,以图来期?文秀姐如此苦心为在下考虑,真叫章扬难以为报。” 嘴角边第一次露出衷心的笑容,李文秀俏皮的摇了摇头:“先生何必在文秀面前乱打马虎?罢了罢了,既是自作聪明,索性一并到底。我料先生,定会打算拜访扬威将军,但托庇二字,却断然不会为先生所为。何况,西北动荡,良臣猛将,此其时也。前有海威以白身投军,今日手擎破虏金印。后有董峻以书生从戎,而今已官至平贼将军。至于校尉将佐,更不知凡几。以先生之能,但得机遇,何尝不能重兵在握,徐待天下生变?” 冷汗自颈下狂涌,章扬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几日他想的虽多,却还比不上李文秀考虑的这般周详细致。委身于边军之中,潜踪隐迹,寻机觅势,这是目下唯一的选择,倒还不难猜测。只是那徐待天下生变一句,当真有如石破天惊,让他不禁怀疑李文秀是否看穿了他的底细。 望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李文秀心底嬉笑不已,好不容易才板起了面孔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些事虽无凭据,但蛛丝马迹,足以为证。非但是文秀,赵知州心里,最顾忌的只怕也是此事。用先生退敌,一是事急无奈,这二嘛可就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了。否则的话,以他的老辣,何以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来。可笑海威,威名传于四方,铁律行于军中,偏偏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勾当,平白便宜了先生。” 一而再,再而三得听她提起海威之名,章扬的面孔不禁有些变色。李文秀眼角余光扫见,却故作不察,反倒伸出手指,反反复复的在城墙上书起海威二字。望见墙上砖土簌簌脱落,海威二字扑面而来,章扬脑血上冲,不得不闭上了双眼,半晌方才重新睁了开来。此时那字虽多,他却视而不见,再无半分失态。 李文秀见他如此,终于停下指来妩然一笑。章扬怔在原地,既感激她用心良苦,又苦于自己无法明言。一时不安愧歉,纷纷涌涌,尽都写上了面颊。 “夜露已深,蔡校尉大概也要关城落锁了,咱们还是下去,莫要给他添了麻烦。先生,你看如何?”仿佛并未看见章扬复杂的脸色,李文秀轻快的提了个建议。倒是章扬隐约觉得,她的声音似乎越发婉转悦耳。 体味着各自心情,章李二人施施然下城而去。却不知他们身后,有两条长长的身影投在阶梯上,忽而分离,忽而又交错在一处。 刀是好刀,枪是好枪,府库里数十堆兵器和在一处,泛着精钢特有的光芒。单锋挑出一把锐利异常的钢刀,顺手插进左手提着的皮囊中。他望望身旁兴高采烈翻箱倒柜的刘猛,皱眉道:“猛,你爹当真同意你跟着佐云走?” “当然!”刘猛头也不抬,自顾挑选着兵器:“别的不说,我只要告诉爹爹,单大叔也有份,他哪里还会有意见。” “臭子,原来是把我给卖了,看来今后要多心你才是。”单锋听他答得干脆,终是放下心来。这时刘猛一声欢呼,猛地抽出一杆铁枪。只见那枪身黝黑暗淡,除了枪头有些长的出奇,丝毫不见过人之处。不料被刘猛拿着粗布一番擦拭后,略略一举,那铁枪上端竟有寒光流转自在,清澈碧凉。单锋愕然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刘猛已把枪身一收,藏在了自己身后:“先说好了,这杆枪归我。”他嬉皮笑脸的看着单锋,口气却十分坚决。 单锋努嘴喝道:“哪来这许多废话,你单大叔还会和你抢它不成?”。他把手一伸,刘猛只得泱泱的把铁枪递了过去。 把玩着手中兵器,单锋啧啧赞叹:“枪尖尺半的我见得多了,像这样长达二尺,两面锐角开锋的利器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枪,果然好枪。”眼看自己的宝贝结局堪忧,刘猛在旁边慑诺道:“单大叔,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单锋有点惋惜的递了回去:“府库之中宝贝多的是,我才不会和你争这一件。话说回来,你可要好好挑选,兵器乃武人之命,莫要害了别人。” “知道,精益求精,重中选重嘛。”刘猛应了一句,随即又问道:“单大叔,我一直不明白先生为什么只要一百人。咱们单刘两村七百多条汉子,人人精通武艺,就算再怎么挑选,也能有个三四百人,干吗要把人数限定在百人以内?” 单锋听他问起,便停下手来答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干掉了管阙以后,去的可是京畿重地,要不是为了确保管阙不至于逃掉,佐云连一百个人都不想要。再说到了京城,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还不知道,人手一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保不齐出点岔子那才麻烦。” “那什么时候动手?”听他说的有理。刘猛忙着点了点头,转一想又追问起管阙的事。 “应该快了吧。”单锋抬起头来,目光看向库外。“这两日赵知州派人传信,说管阙三番五次到他府上哀求恐吓,看样子他快要吓破胆了。嘿嘿,等他一离均州,咱们就跟上,挑个好地方,送他黄泉路上快刀一把,铁枪一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一章 狂徒 第二十四章 长街,清风,东边的天际已经开始露出了鱼肚白。亲,眼ap快,大量说免费看。京师南城来风轩的伙计李二,如同往常一样,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两个哈欠,然后迎着第一缕晨曦准时打开了大门。 来风轩的价格一向公道,环境又整洁,历来都是那些手头拮据的外地士子们聚会之地。今年又逢帝国三年一次的会试,来风轩里,更是每日都挤满了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才子俊彦。这不,刚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楼上楼下已坐满了客人。纵是他们刻意留心自己的仪态吃相,尽量不发出声音,楼内也还是难免显得有些嘈杂。 二楼临窗的雅座前,几个蓝衣仕子进完了早点,吩咐二沏上了一壶清茶,便优哉游哉的赏起了不远处绮海的风景。朦朦胧胧的晨晖下,只见绮海一扫晚间艳丽,空旷的水面上波光遍洒,微漪涟涟。咋一眼望去,疑如万浪卷雪,千川素裹,好一派淡雅高洁的气度。那近窗的年轻人看得发呆,止不住衷心赞道:“弟未至京师,便久闻绮海妍丽多姿,常以为这般去处,必是厚脂重粉,腻而不淡,充其量有些雕琢之美。想不到早晨的绮海,却是如此飘逸出尘。” “这算什么?”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文士漫不经心的应道:“方老弟初到此地,一时惊艳,原也寻常。绮海能得享盛名,可不光是因为烟花繁茂。自早到晚,绮海有三绝。一曰晖雪卷浪,二曰暮霞飞红,三曰夜月莺歌。若不能尽看这三绝,就算不得到过了绮海。老弟多呆两天,自然知道其中妙处。” 那姓方的年轻人听的眼神发亮,旋又奇道:“即是有三绝之称,敢问林兄,为何绮海之上,此时竟无游人?” 嘿嘿的笑了两声,被他称作林兄的中年人又道:“晖雪卷浪与暮霞飞红虽属天下奇观,却需心态平和方能品味。而今内忧外患,京师中人谁不忧心忡忡?何来闲情逸致赏那奇景。” “思元兄所言不差,方晋老弟,你自北疆而来,当知形势险恶。如此局势下,绮海三绝里,除了醉生梦死的夜月莺歌还有些往日气象,其他的不提也罢。”坐在旁边的另一个人摇了摇头,颇有感触地插了一句。 方晋望了他二人一眼,有些纳闷道:“两位兄台,西北边患虽烈,然而以弟所见,前有三大将驻防要害,后有扬威将军运转调度。边军之中,更是精兵猛将如云,纵然不能一举荡平,但也用不着担心才是。” “坏就坏在这三大将的身上。”林思元轻轻的放下茶盅,扳着手指说道:“破虏大将军海威治军严谨,多谋善断。平贼将军董峻果敢勇毅,性格刚烈。就连定北大将军邱钟也是老于战阵,稳健持重。若帝国任选一人为帅,或急或缓,早晚都能平定边患。偏生就是这三人一齐出阵,要想取胜反倒难了。” 这时窗外朝阳初起,映得绮海之上,金光四射。万千雪影,一瞬俱灭。方晋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诸多变化,一颗心都系在了林思元的话中。“三大将皆人中龙凤,弟虽无缘相识,但据我父亲大人所言,他们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缘何林兄却断言三人齐出,反而适得其反?” 林思元与身旁友人对视一眼,会心的笑了起来。他转目望向方晋,耐心道:“令尊身在宝山,自然迷惑。倒是我等事外之人,看得清楚一些。且不论三大将脾性各异,难以调和。就说这军无统帅,令何以行?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况是十几万大军屯于那荒蛮之地。三大将各恃功勋,危难时或可相互救济,局势一旦平稳,必生嫌隙。若不能同心协力,安能破贼?” “正是正是,还有那扬威将军,身负如此重责,每日里却只知留连花街柳巷,全无忠君之心。”他三人的话语虽然并不响亮,但在这拥挤的来风轩里,终是不免被旁人听见。偏生这个时候的来客,无不是自负胸中才学的仕子学士,听得他们此番议论,纷纷插起嘴来,以示自己识见非凡。喉咙最响的一个,更是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柳江风。 眉头微微一皱,林思元脸上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厌恶。他面对着方晋继续说着,话里却满是对那人的嘲讽之意:“柳将军白日里呕心沥血,谁人不知。至于晚间举止,干卿何事?君子不言他人,此至理名言。肆意攻讦,未免有失包容。” 那插话的人怔了一怔,脸上刷的红了起来,嘴里犹自硬道:“身负帝皇厚恩,自当竭死报之。扬威将军既然位居高位,当然应该做出表率。大义固不能失,节更不能亏。” 林思元不由冷笑出声,他立起身来拂了拂衣袖,看也不看那人,自顾对方晋道:“此间非谈话之地,才子俊彦,蠢人莽夫,怎能共一话题。方老弟若不嫌弃,就与丁兄一起,到舍下做客详谈。” 眼见他三人傲然擦肩而过,视若无睹,施施然下楼而去。那插话之人早已气得满脸发紫,直楞在原地望着他们背影,口中不停骂道:“狂徒,匹夫,竟如此目中无人!”他不骂还好,一说反倒引起楼内阵阵哄笑。看见他满脸诧异不知所措,有人好心笑着解释道:“你可知他是何人?”那人正自彷徨疑惑间,旁人越发嘻笑不停。“他就是京中第一狂徒――林思元!今日对你还算客气了,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不骂你个狗血淋头才怪。” 那人嘴巴张了又张,似是还未能醒悟过来:“他,他便是那文采动于朝野,骄狂胜过公卿的林思元?” 午后阳光灿烈,柳江风推开了书房的窗户,静静的看着院中,良久方才回身坐到了案前。诺大的书桌上,层层叠叠的堆满了各式文书,封面上俱都留有急、加急、十万火急的字样。柳江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又把头颅埋进了纸堆中。忽然,门外亲卫低声叫道:“大人,曾先生来了。” “哦,快请!”他面上一喜,连忙放下手中笔墨,起身迎了出去。 “柳兄还是这般日理万机,难得空闲啊。不知曾某此来,是否有失唐突?”前脚刚进房门,曾亮生便看见了他案上山一般的公文,下意识的出言询问。 柳江风呵呵一笑,对着曾亮生道:“曾兄大驾光临,柳某欢迎还来不及,怎会有唐突一说。何况这些呈文的官员,屁大的事,也恨不得弄成天下第一要件。莫看这里公文繁多,真正要紧的怕是一件都没有,平白费了我的工夫。” 望着柳江风有些憔悴疲倦的脸色,曾亮生感触地点了点头:“柳兄这个位置,身系国之安危,着实累人。” “不说了,不说了。”柳江风大气的挥挥手:“曾兄今日前来,不会就是为了安慰柳某吧。” 曾亮生面容一正,凝重道:“不错,方才曾某听人说起一桩惊天大事,心中惶恐。又怕流言不实,特赶来柳兄这里求证。” 愕然望了望他,柳江风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惊奇:“消息传的好快啊,今日早朝才定下的事情,现在竟然已传到了曾兄的耳中。” 见他虽没有肯定,却也并不否认,曾亮生猛地一跺脚,平和从容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么说,真有此事?”苦笑着咧咧嘴,柳江风示意他坐下再说:“难道我还会骗曾兄不成?” “你、你、你!”戟指向前,曾亮生并不落座,急急几步逼到了柳江风的身前,话音里已抑不住熊熊火气:“宦官监军,此亡国之道!柳江风,你身为左领军卫,扬威将军,乃国之柱石,如何连这点都不清楚?海威,董峻,邱钟,哪个不能独当一面,怎地偏要派那些不知利害的宦官前去。” 虬髯一阵乱颤,柳江风脸上血色上涌,虎目圆睁。两人怒目相对,僵持了半天,才听他叹了一声,身躯顿松,低声无力道:“柳某并非见识浅薄,庙堂之上,也曾抗声进谏。然今上心意已定,左右就是不肯改变主意。朝中大官员,又多是察言观色之徒,以柳某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扭转乾坤。奈何!奈何!” 望着柳江风无辜而又无奈的表情,曾亮生纵有浑身怒火只能强自按捺下去。沉默了片刻,他心烦意乱的叹道:“想不到西北十数万军士,背井离乡,守卫帝国,而今命运竟要悬于宦官手中。” “以今上的意思,监军的人选应该是中侍费南。此人虽无太大能耐,但忠心耿耿。如今也只能指望他恪守本分,不要坏事就好。”柳江风的声音低沉迟缓,几乎难以耳闻,分明是连他也不敢相信自己话中那虚无缥缈的一丝希望。 鼻子里挤出几声嗤笑,曾亮生忿忿道:“忠心,忠心,就只为了这两个字,便把良臣猛将放在一边,将帝国命运都付于宦官手中?一旦战事不利,胡虏南下,到时我北谅帝国万千子民,岂不要流离失所,受那无妄之灾。” 柳江风闻言身体抖了数抖,却并未显出怒色。显然曾亮生的种种顾虑,也早已被他考虑过了。犹豫再三,他神情苦涩的挣扎辩道:“武将拥兵自重,古来就是帝王心头大患。今上这般处置,想必也是出于不得已啊。” “是吗?”曾亮生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典藏明训,柳兄已然忘了?胡虏铁骑年年窥望,这几年更是秋后便大举南下。如今边患之烈,几成帝国存亡根本。这等当口,今上怎么还只顾猜忌臣下?” 长叹了一声,柳江风苦笑道:“曾兄有所不知,自从东西铁勒崛起于草原之上。帝力,已成内轻外重之势。西北三大将中,海威拥有步骑五万余人。邱钟麾下,兵甲更达十万之众。就连士卒最少的董峻,也有两万精骑。至于东北管捷,自恃路途遥远,制下兵马多寡已不为朝廷所知。以柳某估算,不会少于八万。这四人合计,就把握了重兵二十余万。相比之下,还掌握在今上手中的兵马不过三十万人,刨去各地调来的府兵、城卫,其中真正算得上精锐的不过柳某所领京畿六州三万虎贲和二万羽林。倘若真有人心生异,朝廷能否挡住,还真是个疑问。曾兄,你想想看,面临这种太阿倒持的局面,今上又怎能不担心?” 曾亮生倒吸一口凉气,满腔不平已被眼前的事实震慑。“帝国人力无数,大可再募新军,征集个数十万人马,也算不得难事。” “征兵是不难,但钱呢?粮草呢?从何而来?”柳江风顾虑老友颜面,没有直接驳斥他的书生之见,只是摇头细道:“世人但知帝国地广人多,可曾想过,东西铁勒之人,逐水草为生,以掳掠为荣。上马成军,下马为民,几乎没有后顾之忧。而帝国之军,须免钱粮,减赋税,制兵甲,配辎重。十万之师,耗百万民力。贸然再征新兵,动摇国本,不用铁勒攻来,自己就处处烽烟了。别说再征上数十万大军,就算只招上数万人马,帝国也已承受不起。” 听他一五一十的细细道来,曾亮生心惊肉跳,哑口无言。半晌才迟疑道:“可是上有疑便下有惑,这般处处提防领军大将,弄不好适得其反,逼他们作乱啊。” 柳江风嘴角一咧,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刻下之帝国,有如路人行走于千仞高山,身旁便是那万丈深渊,可谓命悬于一线之间。其中步步得失,唯有后人方知。你我身在罄中,举止是对是错,反而无能看清。为今之虑,先不说其它,但能平安挺过今秋胡虏进犯便是上上大吉。” “如此说来,帝国前途命运,竟只能由老天来决定了。”曾亮生茫然望了柳江风一眼,只觉得那双气势逼人的眸底深处,有无数担忧恐惧正在闪躲萌发。 窗外有乌云袭来,遮得阳光一暗,连带着书房内的光线也晦涩了下去。 当落日垂下,绮海周围,早被变幻的晚霞映成迤逦的粉色。岸旁初秋时节的树木上,曾经翠绿的枝叶已悄然染上几缕浅黄。一缕淡淡湖风掠过,拍打得它们阵阵颤动。行走在堤坝上,单锋不停转头张望出没于人群的同伴,他带着少许担忧对章扬道:“佐云,你怎么改变了主意,放任他们随便行动?” 收回在水面上来往逡巡的目光,章扬怪异的笑道:“单兄,你看看我这张脸上可有何变化?” 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单锋并没有发现他与往常有些什么不同。“看不出来,佐云,你不会是想要我赞扬你几句五陵年少,潇洒英俊吧?”憋着喉咙口的笑意,单锋打趣起来。 “至于嘛。”章扬并未介意,他撸了撸衣袖道:“单兄,你我日日相聚,自然难以察觉变化。可要是和初离均州时相比,你我此时怕是只能用落魄憔悴来形容了。” 随手摸摸自己廋削了许多的面孔,单锋感叹的点了点头。两个月来不是逃亡胜过逃亡的生涯,六十天里大大上百次的追杀伏击。十七人战死,三十五人受创,这曲折千里路,行来是何等不易。直到进了京畿六州之地,才好不容易脱离了管捷所能影响的范围。比起那些不幸战死的同伴们,仅仅有些容颜憔悴,已是一件太幸福的事。 “明日我便要去见柳江风,若不能拿出点从容姿态,岂不让他看。”凝视着渐渐热闹的绮海,章扬的平淡的语气里,四散出一股强烈的自尊。 柳江风虽然赏识自己,可若是被他看见如今这副狼狈模样,谁又敢保证他会不会改变头。义军亡了,魏清死了,均州不能回了。如果再不能得到柳江风的帮助,那满怀壮志,该从何起步? 水色渐渐深了下去,近端犹带玛瑙般的晕红,远处却早已没入黑暗之中。船桨划动时带起的碎碎波涛,在缥缈的歌声里时隐时现。 “走吧,单兄,这般美景,可莫要平白辜负。”两人此时已心意相通,抱着放松休憩的头,顺着岸边堤坝缓步行去。行不过几步,单锋已被夜色下的绮海迷住,他赞道:“想不到在帝国的心脏,竟有如此秀丽宛约的景色,虽说东南形胜,精巧细致,料来也不过如此。” 摇了摇头,章扬似是极力从脑海里搜寻点滴记忆。只听他慢慢说道:“东南山川之柔美,天下难有其二。绮海虽是出色,终限于方圆太,难有那丽色天成,包蕴万物的气度,格调上先天就低了一筹。好比那些舫中曲声,生涩呆板,如何能与大家相提并论。” 单锋笑了一笑,自是知道他又想起了还留在均州的如嫣。有如此高手为鉴,此处的凡曲俗调,又怎能让章扬击节赞赏。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便行了数里路,断断续续听完十余支曲长调。章扬掩不住内心的失望,正待招呼单锋转身离去。忽然,一阵琵琶声越水传来,急如骤雨,坚如金石。细腻时似柳飞樱舞,激昂时若慷慨高歌。曲声瑟瑟,按滑游移不定,然而任它千折百转,却始终不带轻靡之音,堪堪洗尽了这一池胭脂的浓腻。 四周浆声齐缓,八音俱灭。行人过客,驻足入迷。章单二人愕然相望,心底里都想知道这曲声究竟是何人所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二章 急报 凑到岸边停靠的画舫前,陆续掷出了数个银元,那船娘犹自不肯说明何人奏曲。看完美世界去眼快杠杠的。即便单锋生性稳重,此时也不免有些恼火。他看了看章扬,又勉强再拿出五个银元,盯着船娘道:“这样总行了吧。” 那船娘眼睛一亮,目光贪婪的在银元上逗留了许久,神情蠢蠢欲动。眼见她就要开口说话,这时一直待在舱头默不作声的船夫轻轻哼了哼,那船娘身躯陡然一凛,忙不迭的摇头拒绝,眼神里竟有一些惊慌。章扬匹自不死心,正待继续追问时。忽听身旁有人嘲讽道:“有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这等浅薄之人,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章扬闻声急转,看见后方数丈以外,有个中年文士正傲然对视。此人身材矮,双眼眯缝,要不是一袭蓝衫在身,脱脱然似个市井之徒。他见章扬神色似笑非笑,心中明白根由,恼怒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阁下仗着几个臭钱,就敢藐视天下人么?” 正在窃笑的章扬不由一怔,他收起笑容,打量了一下,拱手道:“不敢,在下虽衣食无忧,却还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是方才举止,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多多谅解。” 听他语气谦恭,那文士倒也不好再行发作。他嘴里嘀咕了几声,也不多话,便待转身离去。 “且慢!”章扬急追了几步,出声挽留。 停下足下步伐,那人不耐烦的回头道:“又有何事?” 章扬奔到他身前,诚恳道:“敢问阁下,可知方才那绝妙琵琶究竟为何人所奏?” 那文士栖笑一声,大咧咧的答道:“你还看不出来?那船娘明明甚是爱钱,偏生不敢拿你这飞来之财。由此可见,这奏琵琶的人可不是寻常人等惹得起的。我劝你一句,绮海之上,佳丽如云,你就断了这个头吧。” 见他把自己当成了寻花问柳之徒,章扬有些不高兴的说道:“阁下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未免有失偏颇。在下素爱雅乐,今日难得遇见高人,一心求见,哪有其他想法。阁下不愿说,也就算了,何必胡乱猜测。” “咦”了一声,那文士倒来了兴趣,望着章扬好奇道:“这绮海之上,每夜游客不说一万,也有八千。听了许湄娘的琵琶,叫好之人虽多,能断言她技艺高超的倒也没有几个。你能听出高下之分,也算不容易了。” “许湄娘?”章扬双眉斜挑,轻轻的重复了一遍。那文士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话多失语,漏了底细。他尴尬的笑了笑,索性道:“既然被你知道了,我就干脆明说吧。不错,弹奏琵琶者,正是京中名家许湄娘。不过,她虽沦落舫间,却无人敢于调戏。船家不肯告诉你,也是怕惹祸上身。早些时候为着她栽了跟斗的阔少公子也不知有多少,如今任你有钱有势,再无人敢于尝试。阁下既是只为音律,我奉劝一句,听完了也就算了,莫再求根问底。” 仿佛在为他的说辞作注脚,许湄娘的琵琶声刚刚消停,绮海上顿时又闹将起来。各色琴音曲调纷纷扰扰,混着俏语骂声响成一片,与刚才的宁静恍若天地两重。 章扬越发纳闷,追问道:“这却是为何?” 那文士难得出言劝诫,如今见章扬还不知进退,一点耐心早就扔到水底去了。他不耐烦地喝道:“为何为何,你可知许湄娘乃扬威将军红粉知己。柳将军的赫赫虎威,岂是常人敢于撼动。”此人眼尖,早看见自己话音方落,画舫上的船夫船娘,已是连忙起锚开桨。倒是眼前这两人,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倒轻轻的笑了起来。他心下以为,章单二人孤陋寡闻,怕还不知轻重。及这消息到底是从自己嘴里漏出,好人要做就干脆做到底,便又说了几句:“你们不知道,每晚此时,扬威将军定在许湄娘的舫中。以前有人骚扰,都被柳将军以霹雳手段,整得惨不可言。连带那多嘴的家伙,也都遭了殃。如今绮海,人人都知,却又人人禁语。” 他意简言骇,只说结局,想着能吓退两人的心就行了。却不料章扬感谢之余,忽然笑着说道:“既是人人害怕,阁下又怎敢高谈阔论,全无半分惧意?” 见自己打了自己嘴巴,那文士稍稍一愣,随即狂放道:“怎能把我与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论,若是听得扬威将军,就能叫我闭口不言,岂不弱了京中第一狂徒的名头。我起初不说是敬他三分,何曾怕过他来?”他傲然望了望章扬,竟就此起步,大笑着扬长而去。 “狂徒,果然是狂徒。”看着林思元的背影,单锋哭笑不得。“我向来以为读书之人,温良谦恭让,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目无余子。”章扬却并不多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吧,咱们去把猛他们找回来,早点回客栈休息。既然知道了柳江风每晚逗留此地,明日我就来和他见上一面,总好过去他的将军府邸。” 几匹骏马疾驰在京师北城大道上,当头的军官手里扬鞭抽马,口中不停高声呼喝:“西北六百里加急,闲杂人等一律闪开。”他虽然喊的喉咙发哑,可白日当空之下,正是行人商贾络绎不绝的时候。那京师大道纵使宽阔异常,也还是常常有人来不及闪开,阻在了他们的面前。每每遇到了这种时刻,这些军官士卒却丝毫不减马速,或是自行人头顶腾空跃起,或是擦着他们身体呼啸而过。然而任凭他们骑术如何了得,终究不免打翻几个篓筐,撞倒数个摊位。还不等那些平白无故突然遭殃的百姓回过神来,数个银锭银元自空中坠落,叮叮当当的在地面上弹跳。只听那军官沙哑干涩的声音远远传来:“军情紧急,抱歉了。” 盯着地面上还在四处滚动的财物,两厢过客俱都心头发寒。那些被打烂的货物虽然不少,却无论如何也值不了这许多。究竟西北又有何事发生,竟让这些军兵无暇下马细查? “你且先喝口水,慢慢说。”兵部大堂上,柳江风望着气喘吁吁的报信军官,神态平稳的吩咐道。 那军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侍卫递来的茶水,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埋头咕嘟咕嘟的一气喝下。伸手拦住瞠目结舌欲待再去取茶的侍卫,他清了清喉咙,对着柳江风施了个军礼:“禀大人,下官是平贼将军麾下,后军参将方戈武。此次奉董将军之命,六百里加急,有紧急军情报告。” “你何时启程的?”柳江风仿佛随便的问了问,方戈武却立声应道:“十月初八晚,下官自蟠龙峡大营出发。” 满意的点了点头,柳江风淡淡的赞了一句:“今日是十月初十,一千七百里路,你不足三天便到了,当真不愧是董兄的部下,路上死了几匹马?” 方戈武神情一震,脸上升起些许敬佩。“大人明鉴,下官一行八人,一路上人不歇息马不停缰,共死了二十一匹良马。”董峻所部全是精骑,一半的战力,倒是来自那些日行数百里的骏马。在他们心中,一匹伴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良马,便如自己手足一般值得珍惜。这次为了报信,竟然一口气死了二十一匹,饶是他知晓军情紧急,眉宇间还是流露出惋惜之意。 柳江风听到数目,终于面色为之一动。“究竟是何要紧之事,令董兄如此不惜马力?”他当然明白,董峻的手下,如不是奉有严命,绝不敢这么糟蹋马匹。更何况方戈武本身职位不低,定非不知轻重缓急的蠢人。 深吸了一口气,方戈武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说道:“据探马回报,九月二十二日,西铁勒可汗吁利碣在察尔扈草原与那瀚、乌克、喀罗等七部落会盟。商定于今秋合军南下,进犯帝国北疆。更有传言声称,此次入侵,西铁勒将尽发全族之兵,意图一举击溃帝国西北驻军。董将军听了这个消息,当即命令下官回京禀报,并令下官转告大人,望大人能速速调集粮草援兵,以备不时之需。” “那瀚、喀罗也降了铁勒?”柳江风再也无法保持安详,腾的站了起来。察尔扈草原辽阔宽广,四处散落了大大上百个部族。自打西铁勒崛起,东征西讨十几年后,已有二三十个部族被他吞并。然而铁勒虽强,那瀚、喀罗两族却与他有世仇。虽无力正面对抗,却常常在铁勒南下骚扰时于背后捣乱。十几年来,铁勒顾忌后方,从来不敢全力入侵。可是如今不知为何,连那瀚、喀罗也和他会盟。如此一来,秋高气爽,马肥草长的时候,西铁勒定会大举进犯,以图打破这几年僵持的局面。 “是!”方戈武的口气里也有些沮丧。“听董将军说,那瀚、喀罗两族首领的家人被铁勒骑兵俘获,在吁利碣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屈从。如今两族已各自派出两万骑兵,参加了铁勒的队伍。” 柳江风急急的踱了几步,强行压住自己内心的忧虑,安慰方戈武道:“方将军一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援兵一事,我自会考虑。” “大人,军情紧急,万万拖延不得啊。”究竟是戎马老将,方戈武早已看出柳江风的真实心境。他拱手告辞的时候,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 微微点点头,柳江风冲着他挥了挥手,便自顾背身仰天思索起来。 夜色悄然又至,牡丹渡口,飘雪舫上。柳江风靠在塌上,一手执文书,一手擎管笔。耳畔琵琶铮铮不断,他却好整以暇,在乐曲声中勾勒批阅。许湄娘偷眼观看,见他今日全不似往常平静,时不时竟发出几声感叹。她心中关切,手中曲调也不由杂乱起来。若是放在平时,柳江风早已抬头取笑,而今却恍若未闻,丝毫也没有异动。 许湄娘越看越是担心,弹到后来,五指失措,生生扯断了一根琴弦。耳听得刺耳的杂音,柳江风这才醒过神来,诧异的问道:“湄娘,你怎么了?” 举手捋了捋秀发,许湄娘掩饰道:“没什么,一时失手,倒惊动了大人。” 柳江风深深的望了望她,没头没脑的解释道:“我很好,你莫要为我担心。” 不自然的笑了笑,许湄娘放下琵琶,欲待起身前往后舱。柳江风忽然伸手拉住了她,转头对着舱外喝道:“柳某在此,来者何人?” 已经太久再没有碰上有人敢入夜打搅,许湄娘愕然之余,有些好奇的盯向了舱门。这时舱外的不速之客开口答话,却并没有称呼柳江风的种种官职:“柳先生别来无恙,故人冒昧相访,不知先生可愿意见上一见。” 紧锁的眉头一展,柳江风的唇旁现出些许笑意,他似是早有心理准备,朗声道:“你到底来了,算来早个三两日便该前来拜见。不过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不敢,知道此处,纯属巧合。在下之所以拖延了几日,乃为路途仓促身心俱疲,到了先生这里,方能稍加休憩,故而来迟了一步,还望先生海涵。”伴着这客客气气的对答,舱口处已出现章杨的身影。只见他一身白衣胜雪,棱角分明的脸上精神抖擞,难寻半点疲态。他进得舱来,施施然对柳江风行了一礼,随即又对着许湄娘拱了拱手。 许湄娘手脚一乱,忙不迭的侧身回福,口中道:“不敢当。” 眼看章扬口中迟疑,柳江风猜到他正在考虑如何称呼,随便的挥挥衣袖:“你叫她湄娘便是,都算不得外人,用不着客套。” 许湄娘浅浅一笑,不待章扬答话,机巧的对柳江风道:“这位便是章公子吧,你们俩先谈着,我去后舱弄些点心来。” 瞧着她进了后舱,章扬笑道:“先生好福气,许姐如此聪慧,定能消解许多烦恼。”柳江风双目一瞪佯怒道:“当日在疏玉园,你何等狂傲,在我面前也非要争个阁下之名。今日见了湄娘,怎就转了性子?公子姐这般虚礼,废了也罢。”说话间他打量了章扬几眼,满意道:“不错,管捷帐下,异人甚多,你能千里入京,犹然毫发无伤,总算我没有看走眼。” 听他说起管捷,章扬胸中那一路的酸甜苦辣,纷纷扰扰全都袭来。好不容易他定下了心神,开口道:“说起管捷,还要多谢先生。他帐下的暗刃确实有些古怪,战阵上固然不堪一击,但追杀行刺令人防不胜防。若不是先生在京师六州督查严谨,以我等疲惫之身,能再坚持多久倒是个疑问。” 此时许湄娘已自后舱端来两碗莲子,柳江风示意章扬不要客气,一边进食一边道:“管捷身居振武将军之职,本该严守律法。他私下蓄养死士,还敢暗地追杀,何曾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纵然如今多事之际,我也不能容许他在天子脚下乱来。至于你,怎地会起心杀了管阙?事情来由经过,你需得给我一五一十道个明白。若是没有恰当的理由,就算我再赏识你,也要按律法行事。” 他语气虽然郑重,章扬却不慌不乱。就在两人进餐之时,已将和管阙冲突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只是他没有想到,关于管阙一事,柳江风早已巨细皆知。此时相问,不过是试探他的诚意。相比之下,他与陈家几番征战的过程,倒成了柳江风意外的收获。 把章扬的话和自己得到的情报从头到尾的应证了一下,柳江风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他沉吟着搅动羹勺,全没注意碗底已是空无一物。“既是如此,你的举动也算合乎情理。再说如今无凭无据,叫我怎么处罚你呢?”他狡黠的笑了笑,婉转的道出了自己不想追究此事的态度,随后又道:“那你进了京城,可有何打算,是否愿意到我手下做点事情?” 拱拱手表示了谢意,章扬直截了当的说道:“先生能有此心,在下铭记五内。不过听说管捷眦睚必报,若久留先生身边,恐怕会替先生招来许多麻烦。如今西北战事正凶,倘使先生能推荐在下前去军中效力,我已心满意足。” 柳江风忽然一阵大笑:“管捷匹夫,岂敢欺到我的头上,有何惧之?然纵横边关,奋武威以报国家,是为男儿本色。你能有此心,确实难得。实不相瞒,我听你说起与陈家交手,本就有意让你去军中效力。如今你主动提出,倒也省了我许多口舌。这样吧,半月之内,朝廷将有援兵北上,你就和他们一起走。”说罢他顿了顿,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惜两个月后,我就要和曾亮生续完十局之约。如此一来,你未必能看到了。” 章扬本以为要费上许多口舌才能说动柳江风推荐他去边军,却没想到如今疏廖几句,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讶异之余,也不免高兴的说道:“若是先生不嫌在下浅薄,我可以看完了再去。” 白了他一眼,柳江风道:“要去就要快去,过了两个月,待到入冬时节,胡虏北返,还要你去干什么?” 心中豁然震动,章扬顿时醒悟到,铁勒人肯定是有所行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五章 上书 皇城里浑厚悠长的钟声荡过夜空,平祥而又安泰。yakuai宵禁后的大街巷上,除了巡更老人手中的梆子还在断断续续不停响动,已然难得看见人影。 柳江风望着面前探子送来的简报,满脸忧愁。自从帝国公布了邱钟战败的消息,整个京城随即陷入了恐慌的气氛中。若不是同时宣扬了海威和董峻联手创造的稳定假象,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按照他的意思,本来是想强行封锁消息。但钱浚之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然劝皇帝公布详情,说是这等大事,压是压不下的,倒不如早日公布,取信于民。如此说法放在国泰民安时自是正理,在此危难时刻却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军情与民事,又怎能混为一谈。这不,短短一日之间,坊间传闻,沸沸扬扬。大批逗留京师赶考的仕子,更是议论纷纷。 国家有难,那些仕子们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用意虽好,终是失之鲁莽。而今更有消息传来,一批外地学子准备给朝廷递送万言书。此事一旦成真,会有什么结果连他也说不清楚。邱钟战败的根由,错综复杂不可明言。若归罪于邱钟,不免有失公平。可若怪罪于费南,又等如在皇帝脸上打了一个耳光。一想到此事,柳江风就觉得头痛不已。 章扬静坐在一边,他并不知道柳江风为何深夜把他叫来。即便看完了案几上的文档,他依然觉得这些事情合情合理,并无怪异之处。 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柳江风开口问道:“我年龄已大,难再体会少年心气。此时请你前来,只是想问一问,以你之见,能否消除仕子们上书的头?” 怔了一怔,章扬下意识的答道:“不可能,帝国文风,重骨鲠之气。仕子赴京赶考,千万英才济济聚于一堂,本就担心能否脱颖而出。如今有了这种事,既不必考较才学,又不必冒刀兵之险。一朝昂扬,得以扬名天下。此等好事,他们只会担心能否挑头留名,断不会避让。” “全无风险?”柳江风涩涩的笑了笑,他既苦于不能明言此时上书的惊险,也就无从反驳章扬的观点。然而如果不能寻到个合适的借口,又怎能消弭这场即将来到的风波?他的目光随着跳动的烛火闪了几下,忽又问道:“我下午派人找你时,听说你去了来风轩,可有此事?” 想起午时与林思元的会面,章扬禁不住微笑起来:“不错,我是去了来风轩,还碰到了那个京中第一狂徒。” 仿佛早就听过他的名头,柳江风也流露出一股怪诞的笑意,他点点头道:“来风轩历来是仕子如云,你可曾听到他们对上书一事有何看法?” 伸手一指案上文书,章扬道:“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和这上面的相同,林思元倒是对此不感兴趣,他说这种沽名钓誉之举,行之无益。”看见柳江风的神色有些失望,章扬又忆起一件事,当下说道:“对了,我们评论此事的时候,他还说起一早便有人奉了中书令之命,请他领衔上书,当即被他回绝了。” 虎目猛然一张,柳江风的眼中瞬时爆出精湛的光芒。他急道:“你可知道,中书令之意,究竟是追究邱钟还是费南?” 章扬愣了一愣,没想到这件事让柳江风这般激动:“这个……,我没有追问。若是大人有意弄个明白,明日我请林思元亲自过来分说。” “钱浚之也卷在里面,这事可就越发的麻烦了。”柳江风眉头紧皱,自言自语了几句。“也好,明日你用我的名义,去请他过府。此人声名动于京畿,我也可借此机会见上一见。” “和你说了多少回了,我家大人吩咐:方将军一来,就请到前厅歇息。他手头一旦得闲,马上就来见你。”望着焦躁不安,反复追问自己的方戈武,柳府的管家性子再好,此时也有些厌烦。 “唉!”重重的叹了口气,方戈武也知道自己的态度实在不妥。短短一盅茶的功夫,他已经盯着问了四遍柳江风的去向,也难怪别人开始腻味。他踱了两步坐回了椅中,强忍急躁,双眼巴巴的看看管家,又看看门口。 叫来侍卫给他换上一盅热茶,那管家觉着刚才说话太重,安慰他道:“方将军,我看你也不要着急,既然今上已经有了旨意,援兵自然很快就会发出。我家大人昨夜又是一晚没睡,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编组援军。凡事总得计划好了才行,慌慌乱乱的给你十万杂兵也派不上用场。” 方戈武拱了拱手,正待说些感谢的话。这时门外有数人的脚步声传来,方戈武从椅上“滕”的跳将起来,几步抢到门前,恭敬道:“大人,下官在此……咦?怎么是你个畜生?”。厅门开处,走进来的并不是柳江风,而是几个文士,最奇怪的是,他的儿子方晋赫然也列在其中。 突然撞上了父亲,方晋不由怔了一怔:“父亲大人,你也在这里?” 未等他两人交谈,柳江风已领着一个年轻武将走了进来。他二人对视一眼,按下心头困惑,各自上前行礼。柳江风眼角一扫,已看清了众人,他止住欲待发问的方戈武,直接说道:“方将军,两日以后,我会交给你五万援兵,这下你用不着天天往我这里跑了。” 方戈武惊喜的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如此一来,下官总算可以面对董将军了。” 看见了柳江风随后的手势,他纳闷的瞄了一眼儿子,满怀心事的退了出去。眼看厅中再无旁人,柳江风指着那几个文士,转头问向章扬:“这几位里谁是林先生呐?” 听得他发问,林思元踏前一步施了个大礼,起身不卑不亢的说道:“不才就是林思元。” 柳江风望了望他,忽然笑道:“你就是京中第一狂徒?依柳某看来,你彬彬有礼,算不得狂嘛。” “不然。”听他口气有些看轻,林思元傲气上涌,立刻反驳道:“不才行这一礼,是敬那为国操劳的扬威将军。若是换了柳江风,林某却未必会曲这五尺之腰。” 饶有兴趣的注视了他半天,柳江风对着章扬说道:“有意思,有意思。当日你我初见,你傲然问我凭的是什么身份,我已经觉得你够胆大。想不到今日居然有人比你还狂,索性不把柳江风三字放在眼里。哈哈哈,后浪起,前浪灭,难道柳某当真老了。” 见他笑的开心,章扬自是明白他并未恼怒,对着管家打了个招呼,他笑着随声应道:“要不,他怎能算是狂徒中的狂徒。” “狂不打紧,只要有资本。”柳江风招呼众人一并落座,人既然已经来了,一时半会,他倒也不急于询问钱浚之一事。仔细看了看众人,他对着林思元道:“不知你有何才学,能如此目无余子啊?” “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林某无不知晓。”既然已在柳江风面前狂了一回,林思元打定主意,索性不再虚伪客套。 端起茶盅的右手停了一停,柳江风哼哼的笑了起来:“哦,这么厉害?倘若我还未进学,听了你这话,怕是要五体投地了。可是现在嘛,以你的年纪,这也算不得了不起。万事通而易,精而难,你且说说,最得意的是什么?” 林思元的眼神陡然明亮,他屡试不中,常恨世间少有伯乐。如今听柳江风的口气,像是要考考他的能耐。想到一身才学或许有施展的可能,纵令他天性骄狂,此时也认真起来。“不才涉猎甚广,经典史籍,烂熟于胸。文章词赋,信手可得。不过穷究于此,乃酸儒之志。林某最得意的,却是那经世济国之道。” 柳江风低头喝了一口清茶,仿佛并未注意他所说的话。缓缓的把茶盅放回案上,他才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既然精通经济,试问当今帝国之危,该如何解决?” 他这问题一出,房内众人各自张望。章扬心中的答案自然是彻底打烂,重新建造。而方晋丁岚二人则同时觉得题目太大太难,一时头绪纷乱,不知如何才是上策。独有林思元思忖良久,抬头干脆地说道:“没办法。” 神色一愣,柳江风虽然并不指望他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却以为林思元会淋淋洒洒地说上一大段。就是未曾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答案。 “你也没办法吗?看来京中第一狂徒,也不过是空有虚名,全无半点真才实学。”他伸手又去端起了茶盅,再也不看林思元一眼。 “嘿嘿”的冷笑了两声,仿佛受不了柳江风的刺激,林思元气冲冲地说道:“林某说的没办法,其实是因为没可能做到,若是果真能按照林某所言,化解帝国之危轻而易举。” “好狂的口气,柳某倒想听听,你这可安天下的妙策究竟有无可取之处。说出来是你的本事,能不能做到那是柳某才担心的事。” 到了这种时候,林思元知道自己只有说明一切方可得到柳江风的尊重。他也伸手端茶喝了一口,顺便理了理思路:“帝国有今日之危,远处是因为赋税失调,近处则是由于外重内轻。赋税失调好比是将死之人割肉以食,越饿越割,越割越饿,虽能一时填饱肚子,却有失血过多之虞。而外重内轻则仿佛一童子手举铁锤,不用力难以伤人,用了力又怕控制不住,最后砸到了自己头上。此二者看似毫无关联,其实本为一体。赋税平则民生富,民生富便兵甲强,若能当真如此,纵有人心生异,也断无反噬之虑。” 微微露出满意的神色,柳江风插话道:“你说的是缘由,可事已至此,又能有何为?”众人回过神来,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了林思元。 苦笑了一下,林思元道:“亲征!今上御驾亲征!果真能如此,困顿于京畿的虎贲羽林二军便可投入战场。其一能解西北危局,其二能顺利成章的控制住边军,这其三嘛,一旦击破铁勒,今上挟新胜之威,震慑群臣。外无远忧,内无近患。大可裁兵减将,休养生息,不出十年,定能国泰民安。” 不知不觉的已听得入神,柳江风一边体味,一边频频点头。不料林思元说到最后,却叹气道:“林某想的虽好,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今上年事已高,又久闻有旧疾缠身,且不论今上能否奋起雄心,单单只是那些愚忠之人的苦苦劝谏,便是道过不去的难关。” 柳江风听罢哑口无言,他私下忖度,就算素以忠贞为国自诩的铁贞,恐怕也不会答应皇帝亲征。这狂徒说的果然不错,计策虽然可行,偏偏就是无能实现,难怪他一上来就干脆说了句没办法。可是,这绵延了数百年的煌煌帝国,就只能苟延残喘,慢慢消亡下去? 堂外桂子花香,悠悠荡荡,悄悄钻进了众人鼻中。嗅着了那股浓郁的香气,柳江风闭目深吸,一时沉寂不语。 深秋的塞外,连天芳草之上,唯见碧空飞穹。偶尔几朵游移的白云,被湛蓝的天际一衬,连忙慌乱羞怯的四散飘零。瑟瑟的晚风掠过,把远处的兽味全都捎了过来。董峻勒马横缰,疑惑的扭头眺望远端。再次用力抽抽鼻子,他终于能够肯定,数里之内,绝无半点人烟。 掀开头盔随手抹了把汗,一张犹带书生意气的面孔上登时多了几分沧桑。毕儿达好奇看着董峻的一举一动,心里还在纳闷,这样画一般的人物怎么能统帅那许多剽悍骁勇的士卒。 自从五个月前不慎被铁勒游骑俘获,毕儿达满心以为自己从此只会在矮简陋的屋中渡过余生。当听说大哥为了他的安全,违心参加了会盟时,更是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豁出去死战,平白玷污了那瀚族永远不屈的名声。只是因为后来又在屋中遇上了喀罗的密丹,他才明白,这一切不是因为自己怯懦,而是铁勒人早有预谋。 屋外的野花从盛开到枯萎,墙边的青草自萌芽到蓬发。毕儿达历数着每个日日夜夜,几乎就要绝望时,却在一个月满星朗的夜晚,亲眼目睹了北谅人不可思议的突袭。察尔扈草原的男儿,谁不为自己的骑术骄傲。海泡子边长大的少年,那个不是自夸英雄。那些曾经被他深信不疑的信,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轰然变得粉碎。 密丹不会忘记,他也不会忘记,当铁勒骑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比打磨过千次的羊皮纸还要雪白的面容只红了一红,千军万马就如同惊雷一般涌了出去。铁勒号称草原无敌的雄兵,那时也仿佛恶狼口中的羚羊,挣扎了几下,终于绝望的尽数倒了下去。 察觉到他的目光,董峻戴上头盔友好的笑了笑。他破釜沉舟千里突袭,原只为牵制吁利碣,诱他调兵北上,减轻海威的压力,何曾想过还能捡到这两个宝贝。等到弄清了他们的身份,董峻立刻就明白,保住他们的重要性甚至超过要保住自己。 与铁勒人的战马相比,帝国的军马高大强壮,历来长于冲刺而短于耐久。加上这次远程奔袭,为求保证突然性,更是竭尽了马力。从这几天的情况看来,自己引以为傲的精骑已经无能摆脱铁勒人的追击。可令他想不通的是,一直吊在后面的铁勒游骑怎么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自从回军的那天起,跟随在他身后的敌军就越聚越多,却总是如影附髓,并不直接上前挑战。一旦他整军回头,敌人也迅速后撤,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只有那些马鸣声日夜不停,缠绕盘旋在他的耳边。可这些烦闷的声音一旦消失,反而让他更加心绪难安。 南边勒支山脉的距离越来越近,在阳光下投射出重重叠叠的倒影。董峻的眼皮跳了跳,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肯定,铁勒人不但来了,而且早已埋伏在勒支山脉那纵横交错的道上。宽阔的草原不但是雄鹰翱翔的地方,也会让自己不论胜败都能突破重围。也许在铁勒人的眼中,与其事后把精力放在四下追捕上,还不如稍稍放弃一点优势,结结实实的把自己圈在牢笼之中。他手中的马鞭向上一举,两万名骑兵不约而同的勒马停缰。 草原上的野风说来就来,毕儿达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见那张白脸上又红了一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七章 坚持 熊熊篝火在草原上辗转跳跃,照亮了战士们疲惫的脸庞。更新最快去眼快毕儿达坐在地上,仰视着远处董峻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景仰。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激战,董峻的部下终于消灭了右翼铁勒骑兵。胜利是可贵的,然而代价也是巨大的。除了始终没有动用的中军以外,负责围歼的左、右、后三军伤亡都接近了两千,至于舍命阻挡铁勒左翼的前军更是在消耗了大约四五千名敌人后,锐减到一千余人。当铁勒军由于目睹左翼全灭而丧失斗志缓缓后退时,董峻也清楚自己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再发动一次决战。于是,这场惊天动地血肉横飞的会战以激昂开头,结果却用平淡收尾。双方人马一边撤退,一边心翼翼的相互对视,谁都不敢激怒对方。 夜色下,远处铁勒人的营地里也是一片通亮,董峻携着部将,立在最高处,静静的观察着动向。脱去了盔甲的李邯,结实的上身左一道右一道缠满了渗着血迹的白布。白天惨烈的肉搏战里,他亲手斩杀了数十个敌人,当然自己也少不了要多出几道伤口。 “李邯,你有何看法?” 看着远端愈发明亮的铁勒营地,李邯的脸色阴沉下去:“将军,敌人增兵了。” 点点头不再说话,董峻轻轻拍打手中马鞭,眼神越过敌营,直没入前方的勒支山脉。“敌军援兵新至,必然要调整部署,今夜他们不会偷袭了。” 董峻手下的将领都是知兵老将,自然清楚在这种兵力占优,又扼住敌人唯一退路的情况下,根本就需要冒险混战。只要能拉开阵势,布好防线,拖也能把这支精锐无匹的铁军活活拖死。跟随董峻这么久,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有失败的阴影在心中窜动。 “他们不来,我们去!”董峻一掷马鞭,断然说到。 几位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俱都说不出话来。李邯鼓足勇气,上前道:“将军,敌人既已增兵,我们还是回避为好。” “回避?回避到哪里去?军中余粮不过三日,伤兵又这么多。如今人困马乏,若是掉头退避,这宽阔的草原,就是你我葬身之地。他们既然给我准备了一个笼子,我就钻进去,能不能吃掉我,那还要看他们的本领如何!” 李邯沉默了下去,他何尝不明白,与铁勒人相比,自己这方日夜奔袭人困马乏,肯定无法摆脱追兵。摆在面前的,也只有冲进勒支山脉这一条路。可是,就算过了勒支山脉,当真便能脱离险境吗?他摆了摆头,像是这个可怕的头彻底甩掉。毕竟,董将军的判断,什么时候错过? 仿佛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董峻又说出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来:“进了勒支山,我就不走了。” 违背常理的决定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把众将的头脑全都搅的乱七八糟。舍死前进倒也罢了,怎么真要冲进了勒支山脉反而要停留下来? “我军至此,天不可倚,人不可倚,只能指望地利。若全军南返,铁勒必紧追不舍。以目前状况来看,结果只会是全军覆灭的下场。明知死路,何必前行。待到突入勒支山脉,李邯你带些亲兵连同毕儿达密丹,南返求援。其余各军,与我共同驻守勒支山脉,拖住敌人。” “不!”见他要留下涉险,众将齐齐鼓噪,反对道:“军中余粮不多,坚守不了几日,还是将军回去求援,我等留下便可。” 董峻望着一张张脸庞,忽然微笑了起来:“各位好意,董某心领了。我等同在边关征战了十余年,明为上下,实为兄弟。董某今日也不提军令二字,只试问诸位,若铁勒人得知董某不在军中,还会把这万余人放在眼里,苦苦逗留于此吗?” 一如泄了气的羊皮水囊,这些将领全都哑口无言。谁不知道,这支骑兵之所以强大精悍,全系在董峻一人身上。董峻亡则全军亡,董峻在则全军在。一旦发现董峻远遁,铁勒必然毫不迟疑的弃下残兵穷追不舍,到那时,留下的固然白白送死,去求援的只怕也难逃生天,真要如此那才叫冤枉。 嘴里慑诺了几下,李邯又道:“可是军中无粮,势不能久啊!李邯怎能放心离去。” 脸颊突然一抖,董峻决然说道:“杀马!” “杀马?”众将表情各异,却毫无例外的浑身震颤。董峻仰面朝天长长叹了一声,随后重复道:“杀马!军中尚有良马一万多匹,节省一点,足以支撑一月有余。李邯你快去快回,应该还来得及。” 梗起了脖子,李邯倔道:“不行,卑职不能去!” “你说什么!”董峻双眼怒睁,直如匕首般刺向李邯。李邯起初还昂头对视,渐渐的抵不住董峻眼中压力,低头诉苦道:“海大将现今自顾不暇,定然无力援助。京师里方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半点消息。卑职若是求不来援兵,有何面目来见众位兄弟。李邯情愿随将军死战,也不愿独自苟且偷生。” “放肆,你以为我让你去求援是叫你偷生吗?李邯,要死何等容易,一根绳子一把刀,甚至随便找块石头,也能要了你的命。我要去你,是叫你带回援兵,把一干弟兄从绝境中救出去。这,可比一死了之重要的多。如今铁勒已被我吸引过来许多人马,海威那边未必不能抽调人手。就算他见死不救,朝中自有柳兄在,他见识过人心胸坦荡,必然会派兵北援,这些你用不着操心。” 李邯抬起了头,眼睛中竟有泪花浮现,他低声哀求道:“将军……”一伸手拦住他下面的话,董峻背过身去,嗓音有些哽咽道:“莫要多说了,夜色已深子时将至,各位将军,快去做好准备吧。” 萧瑟秋风掠过,吹得将士身上的铁甲越发冰凉。摘去了铜铃的战马,悄声行进在草原上。然而天上半圆的月亮,无情的将光亮洒满大地,丝毫也不在意人群中接连不断的污言秽语。卷旗息鼓,试图突袭的北谅骑兵,在铁勒大营前半里处不得不接受被发现的事实。随着董峻手中马鞭扬起落下,万多名骑兵齐声呐喊,挥舞着雪亮的战刀,抱着希望带着决然冲向了敌军。 铁勒人显然没有想到居于劣势的帝队会不顾天时悍然出击,起先他们有些惊慌失措,误以为董峻另有什么图谋。无数士卒从睡梦中被踢醒,匆匆拿起刀枪剑盾,拼命阻止帝队的进攻。一方是誓死前进,一方是决不后退。两军人马,就在营前狭的空间混战成一团。 一排帝国骑兵冲了进去,在砍杀了许多敌人后又被更多的敌人砍杀。一排铁勒士卒顶了上去,在劈倒许多帝国士兵后又被更多的帝国士兵劈倒。双方的战线忽而前进,忽而后退,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石磨,贪婪的搅食着血肉。金属撞击声是如此之密,以至于有些士卒在被敌人杀死的一瞬间才发现手中兵器早已断成两截。烈马的悲鸣撕破夜空,盘旋着在光明与黑暗间纠缠不去。此时的每一个士兵,不再把自己看作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杆枪、一柄刀、一枝箭、一块盾,甚至是草原上最常见的一根野草。 疯狂了,如果只有疯狂才能生存,你有什么理由拒绝?与其选择正常的死去,不如选择疯狂的活着。天开始畏惧,蒙上了厚厚的乌云。月开始害怕,躲进了云层把光亮紧锁。谁能想到,不是因为理智的复活,而是因为黑暗的突然来临,血腥无比的战斗方才有了个短暂的空隙。 终于,有火把亮起。光明痛苦的闭上眼睛,只为他知道,从此将背上罪恶的枷锁。然而他想错了,就在那短短一瞬间的平静里,铁勒的将领们总算明白帝国的骑兵是要冲向勒支山脉。不管是狂喜还是苦涩,他们终于在这场看似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前选择了避让,下决心要和董峻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虽然某些角落,激烈的局部战斗依然持续,但道路,已在帝队前方慢慢展开。 当所有活着的战士冲过了营寨,董峻立刻率领这支已不足万人的军队开始最后一次冲刺。骏马承受着主人生存的希望,用尽全部精力,把敌人甩开!甩开!哪怕只有千步之遥。 “嘶”的一声,董峻从甲中内衣上扯下一幅白布,伸指就着坐骑流出的血液急急书了些字。他扬手抛给李邯,沉声道:“替我交给柳兄,快走,快走!” 来不及细看他写了些什么,李邯匆匆将布幅揣进怀内,泪流满面的对着董峻道:“将军……” “走!”董峻的白脸忽然就红了,他掉转马头,再也不看李邯,自行带着部下向山峰上挺进。李邯“啊!”的狂呼起来,领着毕儿达密丹等人拨马向着南方疯狂的冲去。几点黑影,如星丸跳跃,渐渐没入无穷的黑暗中。 西北望, 黄沙漫卷苍茫。 狼烟急, 虏骑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东南望, 山河万里雄壮。 天欲倾, 国有殇, 断头相见又何妨! “这!这便是董将军要给左领军卫的东西吗?”望着手中带着黑红字迹的白布,章扬仿佛看见一个顶盔贯甲的中年书生,于尸山血海中犹然气度庄严傲然挺立。他心中震撼,一双手也激动的抖了起来。 烈风军虽然不习惯听从他的指挥,但精兵始终是精兵,不过五天出头,他们已经到达了蟠龙峡大营。那些本想向他显显威风的军官们还来不及有所举动,便被大营中挣扎迎出的李邯吸引了过去。那晚冲过了勒支山脉后,李邯不眠不休,轮流换骑战马,在三天前赶回了蟠龙峡大营。按照他的意思,看见营中没有一个援兵,当即就要前往京师。然而他就算是铁打的身躯,在多处负伤又几天没有休息以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痛苦的在病床上熬了三天,这一日听说烈风军已经赶到,他强支病体,第一时间见到了章扬。 “是,章将军,你们大概是前锋吧,后面的人什么时候到,柳将军会来吗?”强忍着那幅白布再次引出的悲恨,李邯急不可耐的问道。 抱歉的笑了笑,章扬不得不说道:“后面是有五万援军,但何时能到,下官也不清楚。” 李邯刚刚跳到一半,伤口一痛,身子又沉了下去。他怒道:“你们不是前锋吗?如何连本军的位置也不清楚,章将军,你这个参将怎么当的?” 身后的几名烈风军官本来事不关己,此时听到李邯随口训斥章扬,觉得实在有损烈风军的颜面,不由上前插嘴道:“李将军,我们烈风军从来不归别人管辖,这次也不是前锋。后面的五万援军由方戈武方将军统帅,比我们晚了半日出发,章将军当然不知道。” 怔了怔,李邯明白自己刚才太过鲁莽,倒是错怪了章扬。只是他毕竟身为副将,好歹比章扬要高上一级,这道歉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见他支支吾吾面带歉意,章扬若无其事的笑道:“李将军关心则乱,下官非但理解,而且佩服。不过烈风军方到,能否先准备一些食物填填肚子。至于增援一事,下官与将军进帐详谈如何?” 李邯再怎么耿直,也晓得章扬说的是正理。他招呼亲兵去安排烈风军休息后,默默的在前面带路。那几名军官正要离去,忽听章扬道:“你们也一起来吧,兹事体大,让你们早点知道也好。” 面面相对的呆了一会,一个军官跺跺脚率先跟了上去,其余人见有了先例也就顺水推舟涌进了大帐中。招呼众人各自落座,李邯斜靠在椅上,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身上伤重,挺直了坐不久,还望章将军莫要见怪。” “无妨,都是武人,这点难处谁不知道。”章扬随口说了一句,那几个军官却眼中一亮,连带李邯也惊讶道:“章将军也受过战伤吗?我看将军年轻面生,还以为是靠荫萌上来的,不知章将军原先是在海大将还是邱大将麾下。” 含笑摇了摇头,章扬道:“都不是。” “难道竟是振武将军将军麾下?”李邯皱皱眉头,显然对管捷没什么好感。 “也不是。” 李邯愣了愣,横目扫了那几个军官一眼,待到看出他们眼中也是一片迷惘时,他奇怪道:“这倒令我猜不透了,扬威将军纵横沙场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章将军那时还,怕还不能从军吧。” 章扬见他越问越细,不免有些头疼,只好敷衍道:“下官是在东南方经历战阵的,详细情况柳大人十分清楚。这些以后再谈也不迟,李将军,你先把情况说说。” 虽然还是没有得到答案,李邯总算能肯定他不是初次上阵的纨绔子弟,一颗心满意了不少。加上章扬主动询问董峻的情况,立时让他转入了正题:“我是七天前离开董大人的,当时大人见形势逼人,下决心据守勒支山脉,嘱托我回来求援。我当日一到大营,立刻派遣了两路人马分头求援,京师的一路不用说了,海大将那边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正面敌军压力太大,实在不能抽调援兵。我正急的没办法,这不,你们就到了。”他说来虽然事事力求准确,却根本不想掩饰对海威的失望。毕竟董峻这次出兵,本意就是为了减轻海威的压力,如今自己身陷重围,海威却不肯发兵相救,如何能让他心服? “那,如今董大人那里可有何消息?”章扬倒本来就没有想过海威会调兵救援,在他想来,海威能抗住吁利碣的屡次进攻已属不易,抽军转进也实在为难。 一提起董峻,李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几滴泪珠在他眼眶里打转,眼瞅着就要掉了下来:“将军手下已不足万人,而今困守于勒支山脉超过七天,肯定开始杀马为食了。章将军,请你无论如何,速速带兵增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二章 三劫 “三劫连环?古来争棋无名局,想不到今日竟能看到千古难逢的奇局。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章杨手握曾柳二人最后一局的棋谱,脸上惊愕羡慕,几无言语可以形容。 就在他于西北匆匆往来的间隙,曾柳二人的十番胜负已经尘埃落定。曾亮生最终以局数获胜并不稀奇,但这盘和局却令他大出意外。枰上争锋一如战阵,非是白胜便是黑捷,两厢不分胜负向来只是仙家传闻,而今曾柳竟然当真弈出如此妙局,想必定会震惊天下流传百代。 柳江风将手伸到了炭炉旁,眼睛却望向了窗外。院中梅花已然盛开,形如倒卷金钟的花瓣在层层积雪上傲然摇弋,淡黄的花色在一片洁白中孤芳独艳,冷峻的让人生出仰视的心情。“我也没有想到啊!起初我二人各自攻守有序,所争者不过气势。棋至中盘,缠绕对杀,便有一劫初现,那时我欲争个先手,便脱先他顾。未料到曾兄寸步不让,竟然也置之不理。你仔细看看,这几手一出,又生杀劫,哪里还有退路?棋道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下成这幅满盘只知争强好胜的模样,我不免有些悔意,奈何此局为万人瞩目,绝无半途而废的可能。纵使心中不愿,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了。”柳江风指点着棋谱,将那日经过一一道来。章扬耳听他语中情绪变化,便仿若看见了他俩对弈时骑虎难下的尴尬。 棋谱还没看完一半,章扬已经数度抬头。往日国手相对,无不竭尽所能三思而后行,可谓步步心。而曾柳此局,厮杀之惨烈,招数之刚强,实属匪夷所思。若不是盘中算路精深,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两个初学者对局。 “至刚则无柔,柳大人,以下官浅见,此局可算是攻杀之名篇。但以棋理而论,如果没有三劫连环的结果,却也无甚过人之处。”待到章扬看见谱中双方眼花缭乱的提子打拔,忍不住评论了一句。 柳江风缓缓吁了口气,眼睛依然盯着外面:“我当时虽然奇怪以曾兄往日棋风,断不至于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然而眼看棋局进了自己的路数,还是有些欣喜。此二劫虽然不容有失,可要是能相互交换各得其一,我自信拿下此局并非难事。万万没想到,正当我准备主动消劫时,曾兄竟在别地又挑起了一劫。这区区数子的劫,此时便关乎全盘胜负,再也无人敢从环环相扣中脱身。”他脸上一紧,皱纹顿现,神情居然无比痛苦。章扬望在眼中,心头不免诧异,那曾亮生此前已胜五局,十番胜负早已有了结论。这一盘虽然坊间谣传为朝野之争、正邪之分,但以他二人的交情,柳江风纵然不胜,何至于如此耿耿于怀?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柳江风已然推开了窗子。寒风凛冽,片刻便把屋内空气冰冻了起来,就连柳江风的虬髯上也挂起了几丝霜露。“三劫连环!三劫连环!枰上还可握手言和,要是天下如此,会有何种结局?” 他话音落定,外面梅枝上的几朵花恰巧被索索落下的残雪一砸,抖了数抖,险些掉下了枝头。章扬眼角没来由的一眯,手中的洒金棋谱,忽然变得重如千斤。 “西北乃一劫,民生乃一劫,此二劫之凶险,足以倾覆天下。如果再有什么波澜,怕是当真要山河变色了!”柳江风心事重重浑然忘我,撑在窗棂上的右手不知何时用力过度,竟然将那无比坚硬的楠木生生拗断。 章杨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多说。柳江风所言当然很有道理,但是自己又怎能将大逆不道的想法在他面前表白?扬威将军、左领军卫,这个华丽无比光彩照人的头衔,假如没有一颗对帝国无比忠贞的心,那里能够一戴就是十年? 天色还是不见黑,惨白而又阴淡。柳江风在窗前立了良久,终于恢复了些许心情,转身抱歉道:“我倒是忘了,你刚刚回京,身体定然疲乏,这些话本该过几天再和你慢慢说。” 轻轻的笑了笑,章扬道:“大人客气了,这点辛苦,下官还顶得住。” 冲着他摆摆手,柳江风不以为然道:“莫要这么说,年轻人不知道爱惜身体,今后可别懊恼。对了,那个林思元,最近干得不错,京中第一狂徒的赫赫大名连今上都有所耳闻。” “是吗?”章扬的眼睛一亮。“听大人这么一说,下官恨不能马上敲他一笔竹杠。” “敲竹杠?”柳江风愣了愣,旋即大笑道:“不错不错,此人潦倒半生,现在终于得以出头,说起来当然要感谢你啊。” ****** “红霞孤雁,十里烟波难觅。飞浪叠雪,三载光阴无踪。”林思元身着赭红官袍,摇头晃脑的在来风轩上高声吟唱。 “不通不通,林兄此言谬矣。”几名好友见他又要张狂,忍不住驳道:“红霞孤雁固然难得一见,这飞浪卷雪有何特别?随便哪日都能见到。” 林思元面露嘲笑,瞧着他们道:“一字之差,失之千里。林某说的是叠雪而非卷雪,上有鹅羽飘盈,下有清波似雪,这才能称之为叠。尔等不学无术,可惜啊可惜。想来那日清晨绮海上的美景也没有几人看到,如此难得的机会竟然不知把握,真让我替你们羞愧。” 那几人被他连嘲带讽,脸上都有些不自在。倒是章扬等人,全然未受影响。眼见他眉飞色舞洋洋得意,章扬忽然笑道:“我说柳将军怎么夸奖起林兄了,有如此口才,自然无往而不利。” 仿佛在品味鲜鱼时被鲠了一下,林思元顿了顿,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章兄这话可够狠啊,林某辛苦操劳,如今却变成了伶牙俐齿的说客。” 众人的笑声里,章扬拱起手笑道:“不敢不敢,我们林兄有经天纬地之才,谁敢说你是说客。” 扭头傲然仰天,林思元口气逼人道:“非是林某夸口,这一次要没有林某从中出谋,章兄只怕要与董将军殉国了。” “哦?这是何故?”章扬听他说的厉害,好奇的问道。 得意的招呼伙计再送上些好酒,林思元不慌不忙的吃了一筷菜肴,慢条斯理的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领着三千烈风军轻骑突进,辎重自然不多。但随后的五万府兵城卫,要想转战千里,所需物资可不是个数。就说粮草一项,若非我妙计周旋,那五万战士,不到勒支山就要挨饿!” 章扬还未表态,他身旁的单刘二人已经笑了起来。林思元见状不悦道:“怎么?你们不信?我只问你,京师官仓,储有多少粮食?够合城百姓吃上多少天?” 眼看旁边众人俱都哑口无言,他悻悻道:“料你们也不知道。官仓储粮,原该足以支用三年,但这几年天下歉收边患不断,官仓中只余一年粮米!除去应付边军定粮,要想抽出五万人的粮草,本来是不可能的。” “林兄此言过激了吧,京师军民合计不下百万,挤出五万人的口粮,想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听他说的太过坚决,一旁有人不禁插口反驳。 不屑的撇撇嘴,林思元盯着他看了半天,冷笑道:“又一个不通民生的公子哥,你可知道西北贫瘠几无余粮,只有自京师向西北运送。要是把民夫的口粮和报酬一并折算,运到西北一石,路上就要用掉五石!” “这……”听见他这番见地,众人这才明白何以西北一地的边患,就把帝国拖累到如此地步。 章扬初听他说起,难免也吓了一跳,等到脑子稍微平静,不由问道:“既是如此,不知林兄又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林思元从容自在的端起酒杯,故作神秘道:“古有‘平准’之法,各位可有所耳闻?” 说起那平准之法,在北谅帝国前,为各朝各代所通用。此时在座的,几乎都是知书达理之人,起码也曾听说过。林思元见众人似懂非懂,不仅悠然笑道:“古人用‘平准’,可以调节价格。林某借用方法,却是不花一个铜钱,便可从粮商百姓手中借得粮食。” “冬借春还?果然高明!”听到章扬的赞声,林思元傲道:“高明倒说不上,只不过难以想到而已。春耕米贵,古来如此。但对帝国而言,官仓里的粮食就是粮食,如何也变不成金钱。京师既然没有多余,早晚要从外地填补,林某不过利用了一下时间。” 此时众人纷纷醒悟,四周只有啧啧的赞叹声不绝于耳。章扬却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京中官仓余粮无多,怎么粮商百姓手中反倒有些积存?” “这个,就要从帝国赋税说起了。不过章兄,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今后慢慢讲给你听吧。”看见林思元面色突然变得难看,章扬知道其中定然另有蹊跷,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 来风轩上酒宴散尽,天色也已经擦黑。章扬扶着七八分醉意的林思元,东倒西歪的行走在南城大道上。这一路行来,林思元睁着醉眼,迷迷糊糊的讲解周围典故。除了那些酒徒难免的废话,却也着实让章扬知晓了许多事情。 那大道中央,人来车往,积雪自然早就没了。可在沿街两旁的房顶屋檐,皑皑白雪依然堆积如故。一些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流淌,不等落到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凝成了串串冰凌。几个调皮的孩子吃力得仰起头,把手伸得老高,这才掰下了几支剑状的冰凌,随即兴奋的砍杀起来。章扬笑着看了一眼,心中却突然为之一痛。十几年前,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而今,如父如母的师傅何在? “你也不要难过,这一场大雪下来,京师也不知道多了多少乞丐,要是你见一个难过一个,那就休想出门了。”被凌厉的晚风吹了一会,林思元的酒意也醒了大半。他见章扬脸色突变,还以为是为了一个蜷缩在街角的男孩。 听见他说话,章扬这才注意到那个孩子。只见他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一张脸早已冻得发僵。章扬心头一软,把怀中的铜子银元统统拿了出来,放在了那孩子面前。不料那孩子轻轻一推,对着章扬道:“大叔,磊的爹妈都死了,磊拿着这些钱也不会用,磊想到大叔家干点杂活,只要有饭吃就行。”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还很稚嫩,可说话时的语气却并无哀求之意。见章扬神情怪异,他以为是嫌弃他太,忙不迭摞起袖子,袒露出一条结实的手臂:“大叔你看,磊很有力气,什么事都能做。” 章扬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连忙脱下外衣裹住了那孩子的身体:“好,好。我答应你。” “谢谢大叔。”那孩子心情一松,竟然立刻就在他手中睡着了。章扬探手在他额上试了试热度,禁不住摇头道:“这孩子,烧的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呃”的打了个饱嗝,林思元赶紧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唇,含糊道:“这两天大雪,压倒了数千民居,死伤甚众。一夕间便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不在少数。” 摇摇头默然不语,章扬起自己孤单的童年,心中越发难过。他心翼翼的将那个孩子横抱在胸前,大步向前走去。林思元怔了一怔,连忙赶上几步道:“章兄要去哪里?舍下虽,安顿个孩子还不成问题。” “林兄,你只有这句话还像个样子。”章扬脚步稍缓,口中道:“不过柳将军已经把别舍暂借于我,住上个百八十人完全可以,这孩子还是让我来照顾吧,就不劳林兄费心了。” 林思元脸上神情陡变,忽地停下脚步,带着三分醉意喊道:“林某知道你对我不满,想来是怪林某口中无良,见此人间惨事却无动于衷。但林某非是人,几日来接济贫民,家中方得的一点微薄薪水,俱已散尽。徒有心而无力,除了假装没看见,还能做什么?”他激愤的话语冲口而出,在身前不住化作团团白雾。 “不,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林思元看见章扬忽然扭头停步,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要怪,就怪这莽莽世间,从来就没人在乎百姓的死活。” ****** 一脚踢开别舍大门,章扬抱着那孩子直奔向房中。从四处闻声冲出的单刘两家的汉子们,只看见他的背影风一样的卷进了门堂,留下一串声音在空中回荡:“猛,你马上进来升个炭盆。单兄,麻烦你到厨房弄点红糖水来,这孩子病得厉害。还有,快去请个大夫来。” 院内众人呆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忙不迭奔走呼喝,顿时乱作一团。这些擅长舞刀弄枪的家伙,碰上了此类事情,全然不知从何着手。好在单锋老练稳重,吩咐其他人分头答理后,自己便匆匆出门,去请大夫出诊。 “好险!”大夫从那孩子脉上收回了右手,庆幸道:“这孩子风寒侵体外加饥饿过度,体内火毒肆虐肌理混乱,要是再晚上个半天功夫,神仙也难救治。” 章杨听他这么一说,知道那孩子还有救,一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有些不明白的问道:“他流落街头,受点风寒自然难免。可是京师重地,应该不乏乐善好施之人,怎么会饿得这么厉害。” 那大夫自单锋手中接过诊金,随手便写下了一张方子,叮嘱他们要快点熬制后才道:“官府的粥棚向来是做做样子,就不必多说了。至于那些想得些好名声的善人们,也大都限定时间数量。灾民一多,哄抢成风,像他这么大的孩子,纵然拼了命也不一定能弄到食物。” “京师竟然连我们均州也不如?”刘猛听得纳闷,忍不住插嘴道。 有些好笑的望了望他,那大夫道:“原来你们是从均州来的,难怪不知京中情况。这位兄弟怕是第一次出门吧,帝国虽大,像均州那样富饶的,能有几处?何况京师虽然富丽堂皇,却只是达官贵人的好地方。寻常民,和别处相比,也不见得能好上多少。”他一边答话,一边已经抽出几根银针,在那孩子身上扎了下去。“老朽先给他下两针,加快血气运行,等一会把药给他喝下,效果会来的快点。这病来的凶猛,只要药效对症,去的也快。” “多谢老先生了。”章扬刚要举手行礼,却被那大夫拦了下来:“千万莫要如此,医者父母心,这原是老朽该做的,何况还受了诊金呢?”说罢他又自嘲了一句:“来时便听说,这孩子是从路边抱回来的。说来惭愧,按理老朽本该不要报酬。如今厚颜,如何当得起阁下行礼。” “老先生太客气了。”见他秉性敦厚,章扬也就不再坚持。那大夫收拾了一下,起身告辞而去。行到了门口,他转头对着送行的章扬道:“阁下有善心,老朽极其敬佩。不过恕我直言,天下可悲可叹之人数不胜数,阁下即便倾尽全力,又能救得几人?”长长的一声叹息后,那大夫摇着脑袋慢慢离去。 灯笼与人影越去越远,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天上星辰难见,朦朦胧胧只可望见一颗两颗。章扬站在门口,耳中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又能救得几人?又能救得几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五章 踏阵 望着柳江风期待的目光,林思元突然就失去了故弄玄虚的初衷,他老老实实地说道:“大人,此次交涉,收获非。更新最快去眼快胡商们已经答应,只要大人的建议得到今上同意,他们都愿意捐银买个公平。下官初略算了一下,此项收入,大约可以支撑西北边军十五个月的花销。” 眼角眉梢齐齐耸动,柳江风身躯禁不住开始震粟,竟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肩负起捍卫帝国安全的重任已经太久,而国库空虚辎重匮乏的苦恼始终挥之不去。如果真能得到这样一笔资金,起码可以组织一场像样的反攻,从根本上改变西北被动的局面。 瞬间剧烈的冲动过去后,他又把冷却下来的目光转向林思元身旁,直到看见章扬也默默的点头示意此事属实,这才终于从椅上一跃而起。“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陛见,早日将此事定下。” ****** 钱浚之站在殿堂中央,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思绪却乱如麻团。柳江风突如其来的建议,完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些年来,因着自己主管制定赋税,从税吏手中也不知多少好处。柳江风这提议一旦通过,就意味着自己从此少了一大笔进项。可偏生这提议是把税率提高充实国库,怎么看都对帝国有利。非但皇帝为之心动,就连满殿大臣也纷纷点头赞同。若是强行出头反对,只怕连自己的一班死党都未必敢附和。 他正在焦躁不安时,柳江风已然将自己的意见说了个透彻:“改税明率后,帝国可用胡商捐银整顿军备,如能重新编组训练半年,便可抢在秋季铁勒进犯之前先行出击。此前十数年,帝国拘泥于守势,铁勒要攻便攻要退便退,我军则东奔西走疲于应付,实非上策。而今不需动用国本,便能有一年用度,不妨主动进击,拔其根底撼其巢穴,一战而求边疆十年安息。” 两眼一眯,钱浚之的眼中充满了找到缺口的得意。柳江风啊柳江风,你太急于求成了。如果你不是这么急着摊开底牌,我还真不好反对。可是现在嘛,鹿死谁手就难说了。 “柳大人的建议不妥!”他突然踏出班列,在大殿中央作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商贾税率两成原本已十分沉重,若再增加一成,实有横征暴敛之嫌。况胡商虽非我帝国子民,但吾皇宽容大度,胸怀包吞四海,岂可因此而贤名受损?”他偷眼见王台上的皇帝稍稍动容,一颗心越发放松。“再说,铁勒屡扰我边疆,决不能等闲视之。钱某不才,也知兵家之事谋定而后动。柳大人欲以一年为期,扫平塞北,未免太乐观了。一旦事不能成骑虎难下,帝国哪里还有余力拖延下去?” 他寥寥几句,便把群臣注意力从税率引到战事上来。确实,铁勒虽,却屡屡为患,以一年之期欲伤其元气,实在有些叫人难以置信。柳江风心中着急,偏又无法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帝国的困顿处境。至于不反击就是慢慢等死之类的明白话,更是说不出口。 短短半个时辰,大殿之上已经吵做一团。文官持重武将多勇,一时壁垒分明,就有几个如铁贞般明白事理的文臣相助,也依然没能取得压倒性的意见。钱浚之冷眼旁观,自是心中暗喜。这般围绕战局争论,要想得出个结果,哪里容易?所谓天下事逃不过一个“拖”字,只要双方固执己见互不相让,这让他头痛的建议自然不了了之。 “咳”的一声,王台上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远远望去,他有些苍老的面容毫无表情,让人无从猜度在他心中偏向于哪一方的意见。金黄的龙袍在高处一闪,带起的寒风虽,却让群臣尽皆闭口无言。 皇帝就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站了起来,目光飞快的于大殿上转了一圈,然后便是那苍老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响起:“朕自有定论,此事无需再提。” ****** 又是一日飞雪到,永泰宫内,驻枫亭旁,但见红梅欺雪,有松柏凌霜。几名艳服宫女,静静的站在熙芳池旁。此时雪势已,落在她们眉梢肩头,不等伸手去拂,早就化作点点水迹,了无踪影。从熙芳池向亭内望去,一支衮金铜炉里,炭火正烧的通红。暖意从炉边散开,带着一股股清烟,直飘到雕梁之上。 炉旁,皇帝安坐在软椅上,手中举起一把白银酒壶,笑着对柳江风道:“来来来,柳卿,此乃西域属国所贡,名曰‘明光’。据贡者所称,这酒需冰窖三年,于雪中酌饮,始能得其妙处。今日你我君臣难得一聚,唯有此酒,方可一述朕心中快意。” 柳江风神情一变,连忙自锦墩上起身道:“微臣不敢,此酒既是贡品,只有皇上才配得上。” 摇摇头摆手示意他坐下,皇帝持着酒壶道:“柳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贡品之多,若全让朕来消解,岂不是撑也要撑死了,朕叫你喝,你喝就是了。” 见柳江风不再坚持,皇帝身旁的中侍赶上一步,接过银壶给他二人分别斟上。那酒色碧绿清澈,因为冰的久了,入得玉杯之中,更是隐约有一股寒气顺着酒盅边缘流动。 “好酒!”只是浅浅一尝,柳江风已觉出这酒果真有不同寻常之处。入口冰洌芳甜姑且不说,光那冷中带热,去势如线便让他明白这酒后劲定然淳厚。皇帝手执玉杯,笑而旁观,却不停的催促着他多饮几杯。盅下去以后,柳江风只觉得浑身如火,非但体会不到这数九寒天中的冷意,反而感到这冰窖美酒爽快淋漓,忍不住起身脱去了外袍。 注视着他雄壮的身躯,皇帝感慨道:“当年柳卿骁勇天下闻名,而今一晃数十载,朕已是许久未见柳卿的身手,倒也有些怀。今日有此良机,柳卿可愿为朕作一剑舞?” 那酒意涌上,柳江风正是满腔奋烈无从发泄,这时听到皇帝的吩咐简直就如雨后甘霖求之不得,当下毫不推托,起身束了束衣袍,恭敬道:“皇上有命,臣敢不献丑?”说罢纵身行到亭外,自禁卫手中接过一把利剑,掂量了几下,双手并把对着亭内一礼道:“微臣有一请求,望皇上能召集庭乐,奏一曲‘踏阵’以助声威。” 皇帝双眼顿时一亮,略显苍白的面孔上也多出许多血色。二十年前他还是太子身份时,柳江风正是他手下的一个侍卫统领。那一年的冬天,也是在雪季,潞州王起兵反叛。一时之间,朝野震恐于潞州王麾下八万精兵能征惯战,老臣宿将,畏缩不前。自己在柳江风苦苦劝说下,终于狠下决心,亲自率领两万羽林雪夜进击。两昼夜急行军后,赶在大雪融化前越关绕岭,奇袭了潞州王的老巢。那一战虽然以有备对无备,可是能够一举击溃潞州王的三万中军,阵斩叛贼首级,实为自己一生中的骄傲。‘踏阵’之乐,也因此而生。然而,自己有多久没听这首曲子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 “来人!传乐师!” ****** 铁板声铮然一响,如冬日惊雷,震得永泰宫内人人尽皆战粟。皇帝手中酒杯微斜,旋即五指用力,死死扣住了玉杯,那躺卧于软椅上的背脊也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亭上积雪淅淅落下,散了乐师一头,本已花白的头发被皑皑白雪一衬,越发让人感到苍茫。 这一组乐师原是帝国皇帝登位时的旧人,早先三天两头,不时于宫廷内外献技。而今一晃二十年过去,许多年轻人渐渐成了老者,表演的机会却愈加减少。这一次难得听见召唤,众人皆抖擞精神,一心要把磨练长久的功底显露一下。 镗镗作响的铁板声刚一停止,几把胡琴轰然随着余音而起。曲声交错纠缠,你高我低,纷纷杂杂芸芸乱乱。只是任它千回百转,却总也洗不去众人耳中铁板铿锵。忽然,一声琵琶脆响,如清谷回音鸾凤初啼,一举荡涤听者胸中的烦躁。就在此时,仿佛被曲声牵动,柳江风乍然左足猛挑,满地雪花凌空而舞,把他的人影遮了个严严实实。 眼见白雪朦胧,人影恍惚,一名乐师急忙将手中鼓槌砸下。鼓声方起,雪花中但见剑光一闪,如狂风拂野霹雳当空。众人只是眨眼之间,柳江风已踏出了步,巍巍然横剑站在场中。稍稍顿了片刻,他怒吼一声,红袍无风自动,瞬息卷作团团光影。利剑过处,刺撩转引,去势譬若奔雷,回手恍如惊电。那漫漫风雪,能吹得松摇树动,却偏生无法扫乱他的衣袖襟边。不消半支香的工夫,柳江风的剑光越舞越急,慢慢的连乐师手中的鼓槌也有些追赶不上。此时旁边几人俱都停下手来,全把目光投到了鼓手的身上。只见那人花白的鬓间额下,到处都是汗珠涟涟,更有几滴顺着眉毛淌进了眼中,激得他双眼眨了又眨。饶是如此,那鼓手涨红着脸依然勉力支撑,两只手直把大鼓敲得地动山摇。 皇帝却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听到了往日万马嘶鸣风狂雪疾,将士浴血沙场裹创苦战。然而这一幕幕一回回,让他气血翻涌豪情无限的往事,究竟是在何时被自己遗忘?他一声叹息,伸手向旁边探去,有知机之人连忙送上一枝翠笛。皇帝手中刚满双目顿张,老迈的身躯从椅上站起,立时生出君临天下的威仪。 “夫雄也,威加公侯将相;夫壮也,气吞四海八荒。”他高吟两句,翠笛向唇边一凑,几声颤音拔空飞出,转眼凌于鼓声之上。伴着那笛声进进退退,柳江风身躯微震,手中剑势却更加雄浑。这一刻,满宫内外,仿佛成了他们两人的世界。那高墙深院,再也无法锁住莽莽豪情。这一刻,亭中依然有火,池中依然有水,林中依然有雪,院中依然有花。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在他二人身畔,俱都如风中沙海中水,平淡的让人无法注意。 笛声引领下,众乐师齐齐附随,那曲调浩荡奔放,恍如高山之奔流,过龙门闯天宫,一路势不可挡。等到那笛声三转,越发高亢时,鼓手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噗的一声竟喷出血来。这鼓声一停,曲调不禁为之杂乱。皇帝手按翠笛,引而不发,眼中瞬时充满了遗憾。 “老了,朕与尔等终究都老了!”话一出口,刚才还凛若天神的身躯随之一软,再也不复片刻前的雄壮。见皇帝晃了几晃,柳江风连忙弃下手中长剑,赶过来将他搀扶到椅中。 轻咳了几声后,皇帝抬头对柳江风道:“柳卿,这些年来朕安于宫廷,往昔峥嵘一一淡忘。今日重温旧梦,这才知道,朕的血液里已经留不住刚烈了。” “皇上!”柳江风急呼了一声,上前道:“皇上春秋鼎盛,只要有心,刚烈奋勇也不过轻而易举。” 微笑着摇了摇头,皇帝挥手示意乐师侍卫等人退到一边,这才开口道:“柳卿不必虚言相慰,人生数十寒暑,总有油尽灯枯的一天,朕的身子自己清楚。说起来当年先皇过世时,就曾对朕说过,满朝文武,只有柳卿是他替儿孙辈寻得的良臣。当时朕自恃身体安泰,暗想虽比你大上十几年,也未必就去在你的前面。如今看来,就算有这永泰宫,朕也不得不承认先皇判断过人啊。” “臣惶恐。”柳江风听他语气晦暗,不由仓皇道。 皇帝忽俄一笑,道:“其实想想朕的运气也着实不错,有柳卿如此良臣辅佐终身,比起先皇来委实轻松了许多。” “皇上!” “是朕多话了。”看见柳江风急得满头是汗,皇帝不由哑然失笑。他示意柳江风重新坐回位子,伸手把玩着玉杯道:“今日召柳卿前来,原有大事相问。没想到被你这一场剑舞,竟勾起颇多感慨。罢了罢了,往事难追,还不如把眼光放在现在。”他身子前倾,盯着柳江风的目光如炬,慢慢问道:“朕心中有一事不解,柳卿乃知兵老将,何以祈望于一年之中便可扫平铁勒。朕虽老迈,头脑却还清醒,就算倾尽帝国全力支持你准备半年,区区十几个月,要想消灭铁勒恐怕也难有三分胜算。” 柳江风猛地抬头,眼光毫不畏惧的迎向了皇帝,他回答道:“皇上所言原本有理,铁勒为患边关十几年,帝国却始终拿他没有办法,要是按照以往的战法,就算打上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消弭战乱。但是皇上,如今帝国不但应该出击,而且必须出击。再要拖上个一两年,只怕帝国错失良机,从此有心无力。” 皇帝的目光急速冰冻下来,冷得足以让人心头发寒。他向后靠上了软椅,眼睛却始终盯着柳江风。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又碰,只见皇帝的眼中不停变换着猜测、怀疑、困惑、不解。终于,在柳江风坚韧顽强的眼神里,皇帝的面容渐渐温暖起来:“柳卿既然这么说,定然有柳卿的道理,不过朕虽然将军国大事托付给你,却也想听听你的理由。” 柳江风只觉得喉头发苦,一时不知该怎么对皇帝述说。天下的君王再贤明,恐怕也接受不了民生凋零国库枯涸的恶名。可是,自己还有选择吗? ****** “随胡商出关?大人不是开玩笑吧?下官一不通地理,二不通胡语,去了又有何益?”章扬瞪大双眼,仿佛刚刚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他怎么会想到,柳江风急匆匆的把他叫来,却是要叫他随胡商一同西出散关。关外千里戈壁倒在其次,这等转手贩卖的商贾之举要他做甚? 柳江风此时提笔行书悠然自得,显然心情极好。“你莫要急,叫你出散关,又不是叫你去做买卖。我且问你,铁勒位于帝国西北,那瀚喀罗两族又位于铁勒何处?” “那瀚位于铁勒以北,喀罗位于铁勒以西,慢着,难道大人的意思是……”章杨随口答到一半,随即便有所领悟。 “不错!”柳江风在纸上重重的收了一笔,满意地看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道:“西出散关,实是让你绕道铁勒,与那瀚喀罗两族取得联系。今上有命,只有等我确定那瀚喀罗会协助帝国才允许我发兵进攻。你此行关乎帝国命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啊。” “另外,派你自然有原因。”柳江风俯身对着纸上墨迹轻吹了几口气,慢慢道:“一来你在蟠龙峡大营见过毕尔达和密丹,有这两个孩子引荐,起码可以省去许多口舌。二来么……”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在章杨面前晃了晃,继续道:“董兄来信向我要人,我思量着你呆在京中也有些虚耗青春。若是这差事办得快,你回程路上可以直接到董兄帐下报到。” 他直起身扫了一眼章扬,忽然换了郑重的语气嘱咐道:“你千万莫要看这件事,帝国兴亡,可谓在此一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六章 马贼 散关扼守帝国西部边陲,位于崇山峻岭之中。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两侧峰峦起伏飞鸟难渡,只有关下那条狭窄崎岖的道可以通行。此处天险实为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改变,当年帝国征集十万民工,劈山斩林耗时五年,也不过在万山丛中开出了一条径。可就是这条只容三人并肩而行的山路,却是胡商进入帝国腹地的必经之途。倘若不想从此处行走,那就需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才能绕过帝国西面令人仰止的天然屏障――敦西高原。 能够占据如此有利的地形,散关当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章扬一行自散关西去,遥遥回头相望时,心中仍然无法平息初见时的震撼。径从散关逶延而下,高低数百丈的落差,直让行人时刻注意脚下的情况,生怕一不心翻到了旁边的悬崖莽林中去。 心翼翼的跟在骆驼队的后面,即便是身手过人的章扬等人,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这一行人足有四五百人,骆驼马匹更是几近一千。在帝国腹地的官道上前进还不觉得什么,到了这个险地,立时让章扬感受到胡商的艰苦。别的不用说,单只此刻他们的行动,已经足以让人感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可怕。径陡峭狭窄,为了防止马匹骆驼受惊失踢,胡商们全都用身体顶住牲畜,一步一步的向下挪动。还没有走到一半,大多数人的额头上都渗满了汗水。好在此刻地势稍缓,有一处方圆百长的坦坡可以暂时歇息。领头的一声令下,数百名胡商随从立刻有条不紊的将牲畜货物赶到一边,然后才在当中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佐云,想不到还没有离开散关,路途就已经这么难走,要是到了千里戈壁,咱们能否适应,真是一个疑问呢。”解开皮囊水袋上的绳子,单锋猛喝了一口。 一伸手折断身旁垂落的树枝,章扬侧身望了望下方,应声道:“既是胡商能走,咱们也一定能走,左右不过是多吃一点苦头。” 瞄了一眼不远处团团坐下的数十几名出使随从,单锋低声道:“可是瞧这路上趋势,恐怕三两个月回不了帝国。你莫要忘了,如嫣姑娘就快要到京师了,要是到时候咱们都不在,叫她到哪里去找呢?”也难怪他担心,当初离开均州时,为防备管捷必然的追杀,章扬把如嫣留在了蔡七府上,约定等自己在京师落稳了脚跟,再去接她过来。勒支山一战后,柳江风将别院送给他们居住,章扬这才派人前去。屈指算来,要是这一趟差事费时长久,确实赶不上她赴京的日子。 “无妨,我已经和柳江风说过此事,如嫣到了京城,就先到许湄娘那里歇息。若是我们此行顺利,只怕回头之日就是开战之时,如嫣还是让她好好的在京城住上一段吧。” 单锋点了点头,放心道:“既然你安排好了,我也就不用瞎操心了。不过佐云,倘若咱们能说动那瀚喀罗两族背后相助,帝国也许能真能平定铁勒。对百姓而言自然是件好事,对你私下的头却颇有不利。” 脸上红光一闪而没,章扬语气中带着三分怒意道:“单兄忒也看我了!当年家师兴兵,岂为一己之私利?若是不顾百姓死活,一心作那枭雄霸主,最多只是潮起潮落风云一时,千古骂名却铁定要背在身上。古人尚且云: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章扬虽非圣人,也知道大是大非!” 呵呵的笑了起来,单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佐云不必恼怒,单某岂不知你的为人?均州之战,要是你想混水摸鱼,完全可以从中推波助澜。我只是想提醒你,如今你一举一动牵扯到国之存亡,莫要为私仇而弃大义。” “我不会,也用不着。”见单锋坦白直露,章扬也放缓了语气:“帝国我是一定要反的,可却不需急在此时。一来外战非比内战,大义所在不容我亵渎。二来帝国早晚要崩溃,而崩溃前的回光返照,足以让它拉着敌人同归于尽。我,又何必跳出来作它的对手?”他站起身来,遥指北方坚决道:“就让他们去见证死亡前的疯狂吧!” ****** 驼铃声在空旷大地上清脆的回响着,马蹄践踏着细细的黄沙,慢慢在路途上留下一串长长的痕迹。离开散关两天后,章扬这一行人马完全进入了另外的天地。绵延无尽的丛林仿佛被天上的巨斧斩断,忽然就只剩下路边稀稀落落的胡杨。东一摊西一摊的池点缀在金黄的土地上,只有在那里,人们才能寻回一片绿色。 “这位大人,请你们把水囊全都装满。明天开始,要有几天工夫看不见绿洲了。”走过来说话的,正是那天西城械斗中西摩女子的兄长。此人面容沧桑长发过肩,一双灰色的眼眸始终散发着精湛的神采,高耸得有点过分的鼻子旁留有几道深深的伤痕,让人无法猜测他真实的年龄。这几天行来,因为感激章扬那天救了他的妹妹,章扬等人也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不少新鲜事。 帝国口中的西摩,其实并不是一个国家。一如帝国成立前的混战年代,此时伯阿人的西边,有上百个大大的国度正在相互并吞蚕食。而这个名叫拉罗舍的男子,早先也是其中一国的贵族。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残酷定律,在十年前令他的国家彻底消亡,拉罗舍也因此从奢华的贵族沦落为生死难料的奴隶。但是宝石总会发光,精通战技久经战场的他在辗转了数个主人之后,终于被现在雇用他的胡商发现了长处。从西摩东来帝国,伯阿人的袭击马贼的掳掠,一直是商人们心头永远的恐惧。在一次偶然到不能再偶然的情况下,拉罗舍恰好从马贼的手中救下了那个商人的性命。从此他虽然没有摆脱奴隶的身份,却再也没有人敢于把他当成奴隶对待。随后的几年里,拉罗舍渐渐成为西摩商人们公认的护卫首领,几乎每一次大商队往来东西,都要请他从旁守护。生死的边缘,实力才是尊卑的界限。奴隶这个名词,除了不时在拉罗舍的心中隐隐作痛,早已被所有的西摩商人忘却。 带着一股让人远在数十丈外就能感受的自尊,拉罗舍就那样静静的等待着章扬的回答。英雄总是崇敬英雄,当他看见章扬那一天的表现以后,在拼命捍卫自己仅存的尊严之余,他也忍不住想和这个异国的年轻人交往。从这几天的接触来看,至少没有让他为自己主动接触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谢谢!”客气的回应了一声,章扬随即命令随从们赶紧把携带的水具桶桶装满。当拉罗舍看见他们随意的把水囊挂在马匹上时,忍不住说道:“最好把它们系在马上,这样一旦遇上情况,也不会丢掉。”众人闻言十分诧异,就连章扬也没有掩盖眼中的好奇。拉罗舍不好意思地咳了几下,解释道:“前面一段路有马贼出没,万一碰上了大股匪徒,我们就必须扔下货物,保命要紧。” 单锋刘猛愕然相望,他们不敢相信在帝国境内,居然也有大批马贼出没。这里虽然离开散关已有两天路程,可还是属于帝国管辖,边陲重兵云集,历来为帝国特色。就算此处比不得西北,可也不应该让马贼如此猖狂,竟然令数百人的商队都为之提心吊胆。 “我只是说说,并不一定就会碰上。”看见众人惊讶的神色,拉罗舍也觉得自己未免过于心。这么一大股人马,寻常的马贼哪里敢来骚扰,而那群恶名远扬的“黑风盗”更是很久没了消息。再和章扬说了几句,交待了一些戈壁沙漠上要注意的事项后,拉罗舍便告辞而去。 夜晚的戈壁群星璀璨,星光映在湖水里,亮的连湖畔的草木也有了光泽。白天发烫的沙子在晚风中渐渐冷却,只是隔着一层羊皮依旧散发出暖意。如果不是帐篷的缝隙中不停吹进寒意,章扬几乎要忘却季节忘却时间。篝火于不远处闪闪跳跃,把摇动的树木一一投射出长长的余影。 “戈壁,也并没有什么可怕。”怀着这样的想法,章扬呼吸着沙石的气味,终于进入了梦乡。 ****** 狂风,扑面而来刚猛强烈;狂沙,透过衣裳摩苏着众人的肌肤。雪一样的白衫只需片刻功夫,便已经被拍打厚厚的土黄色。起伏的沙丘一眼望不到尽头,让人很容易就怀疑自己能否重新看见绿色。蒙在厚布下的唇鼻呼吸困难,任你如何防备,也无法阻止砂石的渗透。 商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拉成了里许长的一条线,每个人都奋力牵扯着牲畜,尽量不让自己迷失方向。曾经悦耳的驼铃声在风中犹如一截音符,刚刚响起便吹散无踪。翻过了一座座沙丘,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淡绿。章扬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难以置信的转头看向胡商。 这,是不是海市蜃楼? 胡商们兴奋的把面巾扯开,随即不再吝啬体力,欢呼着向绿洲奔去。风,似乎也知道自己无力把它摧毁,悄悄的无奈的按下了肆虐的呼啸。 拉罗舍微笑着向他们走来,虽然无法听见他说些什么,但脸上喜悦的表情令章扬也笑了起来。忽然,他停下脚步,脸色刷得一下,从微笑变成紧张,从欢欣变成震惊。他一个翻身伏在了地上,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沙土的表面。看见了他这个动作,除了章扬等人,所有的胡商和随从全都脸色严峻,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从骆驼上解下自己的兵器。 一个奇怪的手势,从伏在地上的拉罗舍那里发出,而结果,就是整个商队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忙乱起来。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右手五指不停的伸伸缩缩,每一次动作,都引起人群一阵骚动。 “拉罗舍是说,五里外有大批马儿奔来,速度极快,估计是一群马贼。在这种地方,除了他们,没有人会放马狂奔。”看见章扬走了过来,不等他开口,领头的胡商已经开始为他说明。这时拉罗舍的右手一顿,片刻后抬起了头颅。那胡商摇了摇头,像是在沮丧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来的大约有七八百人,可能我们这一次碰上了大麻烦。” 随着拉罗舍起身归队,整个商队立刻在他的指挥下围成了圆圈。几十匹骆驼被毫不留情的杀死,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货物一起,堆放在商队的外侧。牲畜上的包裹被迅速打开,各种刀剑弓弩如同流水一样传到了每个人的手上。显然是出于某种利益的考虑,领头的胡商再犹豫了半天以后,终于把他们请到了圆阵最中央去歇息。明白此时并非出头的时候,章扬一边吩咐大家做好准备,一边老老实实的跟随胡商退到了内中。 就在商队匆忙完成布防不久,几声凄厉的唿哨后,大群的黑影从远端冒了出来。仿佛只是转眼之间,数百名马贼已经近的可以看清他们脸上的轮廓。随着一个头领模样的家伙举起了手臂,他们整齐划一的迅即止住了来势。动作之熟练,号令之严谨,委实震惊了商队中人。如果不是他们手上的兵器杂七杂八,简直就要让人怀疑遇上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边的胡商们陷入了惊慌之中,而那边的马贼们却也显出了一点迟疑。毫无疑问,商队在拉罗舍指挥下摆出的阵势让他们感到十分意外。眼前的这块肥肉,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轻易便可吞下。 额头上慢慢冒出汗水,拉罗舍的神情变的严肃紧张。无论他的安排多么合情合理,可是实力上那显而易见的差距让他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他大声喊叫着在圆阵中左右奔走,试图激发出人们死中求生的勇气。戈壁的狂风忽大忽仿佛一点也没有规律,随着他的呼声吹得人们心头寒意阵阵。 对峙很快便被打破,马贼们十分心的派出几股游骑,从各个方向试探着商队的虚实。交锋短促而激烈,一串金戈声后,如同旋风一样冲上的马贼,旋又如同骤雨一般退下,只丢下十数具尸首横陈在圆阵外围。商队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声,濒临绝境的西摩人发现马贼们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可怕。拉罗舍皱眉望了望周围,心里却越加不安。这一轮试探看似己方占了便宜,可商队的力量布防也完全暴露在马贼的面前。 远远的望着拉罗舍,章扬知道他的忧虑恐惧。无险可恃无援可依,这一劫如何能够躲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七章 交易 粗壮的双臂奋力将阔剑拔出,拉罗舍一脚踢倒剑下的马贼,返身向着另一方冲去。亲,眼ap快,大量说免费看。短短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圆阵已经在马贼们的四处冲击下摇摇欲坠。西摩人不是不勇敢,也不是太窝囊。然而任凭他们如何顽强,单单人数上的差距就让他们几无获胜之机。要不是拉罗舍领着一群勇士来回救援,屡屡将缺口堵上,只怕此刻的商队早已成了马贼们的战利品。 血,忽然从他的额头流下,把视线染的透红。拉罗舍以剑驻地,已经不想伸手去擦拭。远处的唿哨声骤然又起,随即便是摄人心魄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战斗到了这个时刻,拉罗舍当然明白马贼头领就是想用分头骚扰的方式消磨他们的战意,拖垮他们的体力。可是,就算看穿了他的用心,自己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去碰、去撞。而结局,似乎早在敌人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西边破了!”一声惊呼从耳边响起,拉罗舍不敢置信的扭头望去,心里不由得一沉。圆阵虽,也有数百步之遥,自己无论如何也赶不过去了。方才东边马贼攻的正急,约有一半人马都压在了这里,按说西边面对的敌人较少,本该无恙才对,怎么会突然被敌人攻破? 狂沙中,他隐约看见,上百名马贼显然被意外的胜利鼓舞,蜂拥着透过缺口冲进了阵中。而在他们的后面,南北两方的马贼也正在迅速向着西面移动。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那就是自己的手下退得太快,快到让人根本无法看出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几个,不,几十个细的物体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飞快坠落于缺口处的尘埃。随后,是成百上千的物体被胡商们奋力掷出。拉罗舍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直到他的双眼被一缕金黄灿烂的光芒刺痛。那,是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 马快如飞,正欲冲过缺口的马贼们却禁不住心里的疑虑,把目光投向了地面。阳光下,金黄、银白、碧绿、宝蓝,一时无法数清的财富就这样静静的躺在沙石尘土之上,散发着诱人而耀眼的光芒。完全是出于下意识,正在缺口附近的马贼们情不自禁的放慢了马速,甚至有些人已经准备跳下马去抢夺。然而不等他们出手,后方已经传来首领愤怒的呼声:“给我冲进去,胆敢停马逗留的,杀!” 杀?章扬耳听那马贼首领的喊声,不由轻蔑的笑了一下。方才他见局势危急,自告奋勇的献了一计,而那些已经近乎绝望的胡商们便如同抢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按照他的吩咐放开了西边防守,随后又将随身的宝物尽数丢向缺口。接下来的局面,完全和他想象中一样。马贼们贪婪的本性,决定了他们的迟疑和犹豫。他等的,就是这一个瞬间! 高举的右手向下一劈,埋伏在缺口两侧的西摩人顿时冒死冲了上去。放慢了马速,失去了冲击力的马贼们一个猝不及防,竟然被他们赶出了圆阵之外。顶住!你们一定要顶住!章扬看了一眼缺口处的西摩人,随即便指挥随从向陷在阵中的百余名马贼杀去。时间,对于敌我一样重要! 一刀,又一刀,再一刀。章扬挺刀前行,无视自己正一步步的逼近马贼中间。从追杀变成被追杀,这些马贼陷入了短时间的震惊和茫然中。他要做的,便是抢在敌人清醒之前,把他们彻底打散、打乱、打垮。刀上有血,却比不上他的面容可怕,棱角分明的脸上,刻写着摧毁一切的坚决。 ****** 圆阵中的骚乱渐渐平息,怒火,随之开始在胸中燃烧。那乱草从一般的胡须下,马贼首领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堂堂黑风盗,纵横戈壁沙漠从未失手的好汉们,竟然在这的商队前一损再损,折了将近两百人。接下去,还要死多少人才能结束? 黑色的头巾在风中飘飞舞动,座下静立的黑马,兴奋的喘着鼻息,等待着他双腿有力的一夹。背后数百名剽悍的汉子,刀已出鞘,人已昂然。当他们听到放弃围攻整队的命令时,所有人都明白,首领恐怕要不惜一切代价正面强攻了。只是,为何那一声熟悉而雄壮的吼声迟迟没有响起? 拉罗舍的掌心沁出了汗珠,阵前马贼的沉默,让他预感到即将爆发的惨烈。连续的激战后,自己的手下身心俱疲,胜利,完全成了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也许,今天,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 脚步声从旁边传来,拉罗舍看着那个帝国将领年轻的脸庞,不由感叹青春年华所赋予人的勇气。平静、坚强、无所畏惧,这些值得骄傲的神情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一下子把他尘封已久的回忆全都勾起。扭过头迎向马贼们的方向,拉罗舍的眼中释放出一股狂热。 来吧,你们都来吧!男儿恨不战阵死,岂容妇人枕边羞!北谅帝国的这句名言,我也要品尝! 章扬离开了胡商,脱离了随从,越过了拉罗舍。就在人们惊异难定的眼神里,提枪翻身骑上了一匹战马。猛地抢前几步扣住马缰,单锋劝阻道:“佐云,当真要去吗?我思来想去,你一人出阵还是太过危险。” “行,我要去。不行,我也要去。”章扬并没有立刻挣脱他的双手,只是望着马贼淡淡说道:“若是等到他们进攻,那便是玉石俱焚的结局。此前诱敌得手,足以证明商队的实力,趁着他们还在迟疑,诱之与利晓之与理,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让胡商们心甘情愿的拿出珠宝财富已废了我许多口舌,单兄,你可莫要和他们一般鲁钝。” 臂上的青筋已然爆起,马贼头领呼出一口气,右手将宽背马刀徐徐自鞘中拔出。寒光伴着冷涩的吱哑声,一寸一寸的向外散发。数百人的背脊,都在慢慢地向马上伏去,只等刀尖刺破风沙,便要与眼前的敌人作个决断。 眼角急速的缩了几下,那柄露出大半的战刀忽然被马贼首领利落的送回了鞘中。随着他重新挺起的身躯,马贼们惊奇的发现,一个本不该在此地出现的帝国将领孤身越阵而出。鲜艳的簪缨下,雁翅斜斜飞去,护住了那人的头颅两侧,独独露出他坚毅的脸庞。 扬起手中长枪,章扬在马贼前十余步外勒马停缰,抖腕平指前方。正当马贼们一阵骚动之时,他忽然展眉微笑,将枪身倒转,“噗”的一声牢牢插进了地面,眼睛直逼向当先的马贼首领道:“北谅帝国从司马,烈风军参将章扬奉天子诏喻出使塞外,不知阁下何人?为何要半路截杀?” 从司马?马贼首领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族中老人曾经说过,百余年前帝国极其强盛时,每每派人出塞,便会临时加以从司马的头衔,官职不大,却很是为众人仰慕。只是如今铁勒雄踞草原,帝国政令已有数十年不出散关百里之外,又怎么会冒出一个使者来?他狐疑的打量了章扬周身上下,不得不肯定那身铠甲服色绝非假货。稍稍犹豫了一下,他扬手指着阵中沉声道:“我家儿郎跟踪这支商队时日长久,从未听说这是帝国使团。何况这商队中大多是西摩人,又有如此多的货物。阁下之言,难以让人信服。” 章扬倒也不着急,他出阵之前,便知此事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再催马上前几步,直到马贼们的眼中都露出警惕的神色时他方才停了下来。伸手解开腰畔的刀匣掷于地上,做了一个毫无恶意的表示后开口道:“不错,这是西摩人的商队,可也是帝国使团的随从。戈壁路遥,沙漠艰险,故而帝国雇请他们承担引导供应之责。阁下早先不知其中蹊跷,半路截袭情有可原,如今既然说清了,还请阁下收束人马,不要再动刀兵。” “笑话,就算你是劳什子帝国使节,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死了这么多兄弟,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们放手?”几个马贼听得清楚,也不等首领答话,立时刮躁起来。有那性急的,更是将手中刀枪频频舞动,试图恐吓章扬。那首领双眼怒睁,只是转身横眉一扫,数百汉子随即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敢于妄动。就在章扬暗自赞叹时,他回头冷冷说道:“我们黑风盗虽然从来不袭击官军,可既然已经动了手,又折了许多兄弟,今日之事,断无就此罢手的道理。看在阁下是使节的份上,我唐佑便放你一马,回去带着手下弃械旁观,担保不会伤你半根毫毛。” “哈哈哈!”章扬忽然仰天大笑,他指着唐佑道:“我见你举动沉稳,还以为你是个爱惜手下的人才,不曾想原来也是个莽夫。” 唐佑面色变了数变,却伸手虚虚一拦准备冲上去马贼。他阴沉着脸死死盯着章扬,问道:“我黑风盗尚余六百余人,要消灭这支疲累不堪的商队,可谓手到擒来,如何便成了莽夫?” 见他愤怒之余还能控制情绪,章扬越发觉得此人不凡。要不是此刻绝非交往的时候,他倒想好生与唐佑谈论一二。忽而收住笑声,章扬从容道:“你们既然作了马贼,不管是黑风盗还是白风盗,千里辛劳,左右是为了一个财字。然而商队虽疲,仍有一战之力。就算你们能最后得逞,怕是也要再死上个几百人马。况且袭击使团,必遭帝国报复。明明是件亏本的买卖,偏偏还要去做。反倒是放着我这个单骑出阵的使节,不知从中利用,不是莽夫又是什么?” “你?”有些诧异的望了一眼,唐佑冷笑道:“你这使节只对塞外异族有用,此时此地,能有什么作用?” 章扬面色一正,语调昂然道:“一笔交易,一笔让你绝对划算的交易,这,就是我的作用。” 挪喻的笑容慢慢从嘴角褪去,唐佑的眼中露出几丝领悟:“你是说……买路钱?” “不错,黄金三千两,银元两万枚,祖母绿二十二颗,翡翠三盒,这些就是西摩人开出的条件。” 唐佑乱草般的脸忽然又浮起了笑容,那笑容有些诡异有些狡诈,他迅速的拒绝道:“不行,只看那些镶金银边的木箱,就知道这一批货物价值非凡。这点数目,连抚恤先头战死的兄弟都不够。” 一脸为难的表情下,章扬心中却暗自欣喜。均州清记那几个月的少东家可没有白做,当然不会蠢到上来就把底牌全部亮出,既然此人并未一口回绝,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就在他假装迟疑的间隙,圆阵中的西摩人按照事先的交代拉开了阵前杂物,摆出一幅决一死战的架势。仿佛是被这景象刺痛,他急忙说道:“阁下也看见了,这商队万里跋涉,图的也是财富。要是阁下要求太过分,只怕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两手空空的回去。罢了,我替他们做主,各色财物再加一倍,也免得你我两败俱伤。” 深深望了他一眼,唐佑也果断的说道:“除此以外,再加湖丝十箱。阁下莫要推托,西摩人从帝国回返,就算别的不带,湖丝是断然少不了的。” “好!”章扬一和双掌,随即指着阵前空地道:“我这便让他们把东西交出来,你且派数十人前去搬运。一旦财物交割清楚,你们就再也不要出现在商队的面前。” 唐佑反倒一怔,他没有想到章扬不提任何条件就同意交付:“你倒不怕我收了东西翻脸赖账?” 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章扬道:“这种局势下,两败俱伤还是一团和气自然由你,不过你能赖账,商队也能拼命。阁下想必明白,一个羞愤的人只有比平常更可怕!” 似乎被他的话语震动,本来渐渐变的野风忽然又凛冽起来。唐佑眯起双眼,无声的注视了章扬半天,然后才挥挥手,作了个成交的表示。 ****** “大哥,咱们真要放过他们?”看着数十个汉子已经把各种财物搬了回来,一个马贼望着商队,心有不甘的咽了口吐沫。 “我说过的话,几时反悔过?”唐佑侧目相望,脸上流露出狠厉之色。那个马贼吃了一惊,只觉得背后冷汗油然而出,当下连忙退了回去,再也不敢多嘴。他哪里知道,唐佑心中正既惊又怒,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这些财物刚一过手,唐佑便知道此刻绝非反悔的时机。自己的手下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商队中人却个个面露不忿,若是现在改变主意,不说马贼们能不能从满足中清醒过来,光是那些忿忿不已的胡人,就已变成了一块足以令自己头痛的硬骨头。在这个当口上前搀和,没被唐佑当成出气筒,已经是他祖上积德了。 好一个从司马!好一个烈风军参将!唐佑心有不甘的暗赞了一声,脑中千百个头转了又转,终于还是下令就此离去。 “他们真的走了?”眼看着马贼们风一般消失无踪,拉罗舍收剑回鞘,心头悬着的石头这才落地。这支商队中,别人或许不知轻重,但历尽沧桑的他却深深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却再也无法重新来过。抽出布巾擦去额上的血迹,他奔到圆阵之中,一面大声招呼着众人将推倒的货物重新搬到剩余的骆驼上,一面忍不住再次注视章扬。 章扬却正在微笑,那个名叫唐佑的马贼头领既然能纵横戈壁沙漠,当然知道何时该穷追猛打,何时该见好就收。面对如许局面,再要反悔就不配担当黑风盗的首领了。他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远端,回马来到中央,对着胡商们说道:“马贼此时虽去,却不可松懈,还要提防他们过几日卷土重来。” 那领头的胡商顿了一顿,像是到现在才缓过劲来,有些僵硬的面孔勉强挤出点笑容,反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他举起微颤的双手遥指前方道:“不要紧,过了这个绿洲,再有一日路程,就到了昌楼国。那里商队众多,我们只要和别人结伴而行,马贼们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就要到昌楼了吗,那我们也该转向分手了。”耳听起昌楼之名,章扬立刻转移了思绪。昌楼国虽只有一座城,却扼住了东西南北要道。自它向北,便离开沙漠戈壁,进入了察尔扈草原。而自己要去的喀罗,也正在那条路上。他正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商队中传来一阵吵闹声。凝神细听下,原来是几个胡商为刚才的损失如何分配起了争执。生死关头一过,商人唯利是图的本性自然就恢复过来。有人说自己拿出的珠宝财富最多,有人却说被杀的骆驼马匹大都为自己所有。吵吵闹闹了好一会,方才还齐心退敌的商队竟然转眼就彼此憎恨不已。 苦笑着摇头来到章扬的身边,拉罗舍操着别扭的帝国官话说道:“大人,我们恐怕要在此分手了?” “现在就分手?你们不往昌楼去了?” 拉罗舍遗憾的望一眼正在散成两半的商队道:“是的,我的雇主带来的货物大都损失了,现在其他人又不愿意承担。所以只好重回帝国,另行组织商队。至于那些见利忘义的人,是死是活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章扬看着头上裹创依然精神抖擞的拉罗舍,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头。他拉住说完话正要离开的拉罗舍道:“慢着,你等一等。”拉罗舍闻言收住步伐,却好奇地看见章扬迅速随地展开笔墨,草草书了一信,递给他道:“你到了京师,就拿着这封书信到左领军卫柳大人的府邸,然后等他的决定。帝国没有奴隶,而你也不该是个奴隶。” “我也不该是个奴隶!”喃喃自语了两声,拉罗舍沉寂的心弦在这一刻猛地颤动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三章 谋动 路州位于帝国东北,坐落于半山之上,城南城北,有三河一江交错而过,足可称据山河之险,拥高地之利。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更北面是腾里格乌草原,向南则是盛产粮食的原江平原。路州民不过十万,驻军却有八万之多,原因无他,实因为路州是帝国东北封锁游牧民族南下的最大要塞。 这一日路州城西的将军府内,十数人正向着当中的案台齐声恭贺:“将军这番进位右领军卫,从此不再受人拘束,着实可喜可贺。” 那枣红色的案台后,一灰袍男子慢慢抬起头来,只见他隆鼻阔眉,一双鹰目其利如电。冷飕飕的眼神在众人身上转了数圈,直刺的他们有些畏缩,这才稍稍露出些许笑意:“诸位先生何必如此,我管捷虽然当上了右领军卫,不过一个虚衔耳,哪里值得庆贺。” “将军未免过谦了,帝国官制,文臣以中书令为首,武将至左右领军卫乃最,谁人不知?何况右领军卫一职空悬二十年,而今方落在将军身上,可见皇上对将军的器重。”一名文官见他语中客套,来不及的上前大拍马屁。管捷初始听着微笑,到最后却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去。那文官想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还待继续再说,幸亏身旁一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才及时收住了口。 管捷面色阴冷的顿了半天,就在众人胡乱猜度他的想法时,忽然又抬头笑道:“各位说得过头了,如今这右领军卫一职位分虽高,又那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大将军。他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扩充人马,怎会如我这般多招了几个人就要担心帝国降罪。”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恍然大悟,一时纷纷扰扰,都在痛斥朝廷无眼,不知爱惜忠臣。更有人落后了一步插不上嘴,索性说到今日皇帝赐下右领军卫之职,就是发现了以前的错误,改让管捷自行考虑军政。这论调刚刚出口,众人倒也吃了一惊,后来见管捷始终面带微笑,也就顺着话题发挥了下去。 稳稳的听他们说了半个时辰,管捷笑容越发暧昧,他打断了一人的话头道:“看来诸位都认为这次任命是皇上知我拳拳报国之心,委我以重任?” “正是正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应和声中,管捷忽然拍案而起:“不错,值此帝国动荡之时,为人臣者应该为朝廷分忧,他人毁誉,比起皇上的信任来算得了什么?本将军决定,自即日起,振武军再征兵四万,以消国家东北之忧。” 堂中空气猛然一窒,众人全都冷静下来。如今东北虽有袭扰,但却实在算不上是大患。腾里格乌草原上真正有能力骚扰路州的,当然是从穆尔古冰峰以西而来的各族游民,其中最强大的要算东铁勒,也不过只有两万之众。以路州现在八万军兵,应付他们已是绰绰有余,这种情况下再征四万新兵,目的所在简直可说是不言而喻。 “怎么?难道诸位认为不妥吗?”管捷脸上笑容依旧,但语气里却更加冷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众人忙不迭的附和道:“应该应该,将军英明,防患于未然,这才是大将之举。” “将军此举不妥!”一片谄媚声中,忽然有个声音从角落中传来。话音虽低字数虽少,却如同浇在炭火上的一盆冷水,整个堂内刹那间鸦雀无声,十数双目光齐刷刷的盯向了说话之人。那人站在角落,身旁无一人相伴,愈发显得他身影孤单。然而就在这四面目光如箭中,他昂然挺立无所畏惧,一双眼睛更是不屈的对上了管捷。 管捷一皱眉头,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谈端午谈大人。知州大人怕是忘了,我振武军驻扎在路州,并不代表归路州管辖。再说了,谈大人反对振武军扩充,究竟是何居心?在座诸位都认为边患可虑,难道唯独知州大人有信心?若真如此,那我振武军就退出路州,免得妨碍谈大人获取功名。” 众人猖狂的大笑声中,谈端午面色一变,气愤道:“你……” 斜瞟了他一眼,管捷阴森森的说道:“你什么你,谈大人出身正途,居然也会忘了上下尊卑?” 一双拳头在袍袖内握的铁紧,谈端午浑身颤抖的站了许久,方才狠狠一跺脚,毅然道:“既然将军心意已决,下官多说无益,这便告辞。”说罢他拱手行了个礼,看也不看众人,自顾转身向堂外走去。 双眼猛然一眯,管捷眼中寒芒闪了数闪,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管捷早晚要反!”反手将一封快报拍在了台上,铁贞脸色发黑,忿忿道。 柳江风手持一块丝巾,缓缓的擦拭着长剑,他的动作心而认真,仿佛要把那本就精光四射的铁器打磨得更加明亮。铁贞望见他这幅模样,反倒平静了下来。此时柳江风手中所持利剑,原本是高悬在书房之上,十余年来未曾用过。今日寒光出鞘,虽然柳江风到现在也没有说话,可那份心意却已是明明白白。 双手托住剑把,将利剑迎向日光。柳江风眯起双眼,仔细的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铁公,管捷狼子野心,我早有预料。如今谈知州这一封信来,更是将他的贼全部揭露。只可惜西北战局正酣,帝国已无力先发制人。依我看,铁公休要急躁,姑且等到他阴谋暴露的那一天,再让我这久不见天日的宝剑重新尝尝饮血滋味。” “既是柳公已有打算,铁贞自然试目以待。不过我还有个忧虑,管捷在东北势大,谈知州的一举一动恐怕躲开他的视线,如今他权势再增,又兼帝国无暇相顾,他会不会对谈知州下毒手?” 嘿嘿的笑了一下,柳江风点头道:“铁公的思虑果然紧密,现在的局势下,确要提防他暗下毒手。”就在铁贞张口待言之际,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既然我早对他留心,又怎会毫无准备?铁公但清放心,只要他管捷不是明目张胆的伐害大臣,谈知州的安全自有保障。” 眼神喜悦的一亮,铁贞也会心的笑了起来:“好,好!要是早知道柳公有了准备,我就不必担心了。对了柳公,我看见你书房外的侍卫模样不像是帝国中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那人是章扬推荐来的,当日他出使塞外,正是与此人所在的商队同行,一路上章扬觉得他能力不俗,故而向我推荐。说来好笑,那西摩到了今日,居然还有奴隶一说。我和他交谈以后甚是满意,索性出面替他解决了身份问题,调到我这里先做个侍卫。就是为了他外貌异于帝国众人,所以才放在内院,想不到还是被你注意到了。” 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铁贞好奇的答道:“若非此人气宇出众,我也不会留心。他当真是奴隶吗?见了我面不改色,不巴结不迎奉,很有风骨啊。” “说起来话就长了,此人最初也是贵族身份,因缘际合,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其中遭遇想必凄惨。但此人确有雄心,刚到我这里,就提了个好建议。” “哦?能让左领军卫大人叫好,倒也不容易啊。”铁贞听他说得仔细,越发起了兴趣。 “你可记得当初林思元出的主意?收胡商之财以充国用,这个提议的好处实实在在。而此人的提议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焉能不动心?” “究竟是何提议?柳兄快说。” “此人说西城胡人聚居之地,虽有数万之众,但其中真正的商人,不过千人,其余的都是家眷亲属打杂帮工,日子过的并不富裕。最重要的是那些护送商队来往于东西之间的武者,大都是奴隶身份,虽然拼死拼活,却只能保个衣食不缺,看不到出头的日子。此人向我进言,说由帝国出面,征召这些人入伍,只需答应他们服役期满后赐予帝国子民的身份,必然大受欢迎。我思之再三,觉得这主意不错,这些人都是长年在刀口过活,身手体质十分出色。若是真能编成军伍,帝国可谓平添一股助力。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不交纳赋税,比起征召帝国百姓,开支上那是大大的省了许多。” 铁贞听得有点晕眩,北谅帝国建朝以来,还从未听说有胡人入伍。倘若柳江风这个想法真的要实现,朝堂之上少不了争执一番。只是那节省开支的好处,就连他也听得心动。“那……,胡商们肯放人吗?” 虬髯无风自动,柳江风虎目圆睁,霸气十足地说道:“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这里是帝国京师,哪里由得他们做主?再说了,就算是出点钱让他们回西摩重新雇人,比起征召新军也还是划算。” “柳公,你这头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铁贞见柳江风的态度十分坚决,知道挽回不了他的心意,索性淡淡一笑,摆出幅支持的模样。 柳江风望见铁贞已被自己说动,心中也十分愉快:“不瞒铁公,此人将这主意一说,我便怦然心动。只是顾虑帝国防胡之心,不敢贸然提议。而今管捷大肆扩充兵力,若不早日整顿兵马,恐为后患。难得今日铁公主动谈到这话题,我再不袒露心怀,岂不是平白丢了一个臂助。” 脸上装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铁贞指着柳江风笑骂道:“好你个柳公,原来早就不安好心,刚才安排那人护在书房外,大概也是你诱我开口询问的圈套吧。” “哪里哪里,纯属巧合,纯属巧合。”柳江风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挥舞双手表示自己的清白。 “哼,要不是顾及你这番苦心是为了朝廷,铁贞才懒得理会。” 满脸惊喜的抢上几步,柳江风急声道:“如此说来,铁公决定助我完成此事了?” 有力的点点头,铁贞的面容上严肃起来:“柳公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是为了防止今上生疑,平白放弃了一个好机会。铁贞虽不才,也知道国之安危系于大臣之手,既是柳公不便开口,铁贞就坐一回恶人,劝今上坏了帝国不用胡人的规矩。” “有铁公这般忠贞之臣,实乃帝国大幸!” 夜色渐渐逝去,乳白的晨曦从窗外悄悄渗入,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谈端午身前案几上。他伸了伸懒腰,手捂唇鼻打了几个哈欠,正待继续批改文书,却惊讶的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刺客。 只是稍稍一愣,谈端午脸上的恐惧转眼而没,深紫色的国字脸上重又平淡如常,仿佛这个在凌晨时分闯入书斋的刺客是他早已约好的宾客。他依旧端坐在桌后,只是手中蘸满墨汁的笔不得不停了下来。稍稍推开文书,他抬头用锐利的眼神扫过刺客的全身,最后定在那张如冰一样冷酷的面庞上。 “你要是想留下什么话”,刺客似是不愿与他对视,转头避开谈端午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我一定会帮你转告!”。 摇曳的烛火中,他微微扬起长剑,脚尖点地,弓背含腰,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谈端午笑了笑,低头去看刺客手中的那把长剑。三尺多长的剑锋上到处锈迹斑斑,缠绕在剑柄的红绳也被汗水浸成了黑色。乍一眼望去,实在不像是把七步溅血的夺命剑。然而当他的目光再向上移了几寸,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头。 握着剑的手纤长而有力,似乎与剑已融为一体。黑色贴身的长袖下,隐露出精干结实的肌肉。 “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谈端午收回了目光,轻声问道。 那刺客点点头,加重了语气:“任何人,任何事!” 谈端午默然片刻,指着桌上的文书道:“这是今天审结的一件案子,若我不能批示结案,事主的冤情怕还要拖上几个月才能洗清。若你不介意,就等我处理完再动手。”说罢凛然看向刺客。 那刺客不由得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火花般的一撞,荡的书房里也似有冷风席席。望着谈端午依旧炯炯生辉的眼神,刺客那冰般的脸庞仿佛也有些融化。 “好!”刺客断然答道:“我等你!” 谈端午点了点头,不再多语,目光转落到文案上。他提起笔来悬腕疾书,一时间满屋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纸上急速的沙沙声隐隐传来。 不多时第一缕晨曦从客厅的花窗中投了进来,房间里稍稍亮了一些,谈端午显然对此毫无所察,刺客看看窗外,却显得有些着急。他逼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又咽了回去,继续耐心等待。 此时谈端午运腕如飞越写越快,到最后更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似是要把一腔激愤都留在这绢黄的帛书上。奋笔书完了最后几个字,他长笑一声,掷笔于地,仰天道:“痛快!痛快!” 略带轻蔑的瞟了刺客一眼,谈端午从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满脸肃穆,仰面朝天,一字一句道:“我,路州知州谈端午,乙卯年中帝国一等学士。为官十余年,刑名钱粮,百姓疾苦,经手数百件,无一事不可对人言。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百姓。今日竟能得刺客一击,他日史册之上,或可留下些许清名。父母高堂,妻子幼儿,自有朝廷抚恤。我干净而来,今又干净而去,生死于我有何所惧?来吧!”言罢他双手一抖袖袍,背于身后,目光如锥,直逼向刺客。 看着他一无所惧的脸庞,那刺客也不免生出一些敬意。迟疑一下他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命我来杀你?” 谈端午的嘴角一撇,轻笑道:“左右不过是一群鼠辈,倒是看你,虽以谋人性命为生,却还有些良知。杀一个人,对你来说,真是那么随便吗?” 刺客点了点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善恶忠奸,就不是我所考虑的了。不过,杀一个好官,价钱总比杀一般人来的高点。”他左手一弹剑身,目光凝聚在微颤的剑上,杀意渐渐浮上了他的脸颊,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若我再与大人交谈几句,怕是再加几倍的价钱,我也下不了手了!”他昂起头冷然望向了谈端午:“时辰已不早,知州大人,得罪了!” 只见他长袖一振,右臂穿袖而出。长剑如同见血的毒蛇,箭一般向前奔去。与此同时,谈端午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太阳霍地跃上了天空,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照上了刺客的脸庞,刺的他两眼一眯。隐约间,他的剑锋即将滑入谈端午的咽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七章 陛见 “卿何需如此?朕并无大碍。我会告诉你,说更新最快的是眼快么?”听到了入殿的脚步声,皇帝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所及处,正是柳江风那张焦虑紧张的面孔。 急忙赶上几步,此时柳江风已经忘了君臣大礼,直接扑到了榻前,眼中有泪花涟涟:“皇上,臣竟然如此鲁钝……” 重重的喘息了几声,皇帝艰难的转了转头,像是在询问榻旁的太医。那太医迟疑了片刻,伸手搭了搭脉,随即从包裹中取出一支银针,迅即在皇帝的经络上行了几针。脸色仿佛突然间红润起来,皇帝抬起头,对着两旁中侍道:“扶朕起来。” 挥手推开那些中侍,柳江风抢到榻前,自行探臂到皇帝的腰肩处,心翼翼的扶他依靠在枕头上。轻轻的咳了两声,皇帝吐出一口淤痰,神情立刻轻松了许多。他望着柳江风,眼里带着说不清的滋味,像是追忆,又像是欣慰:“柳卿,你我这般相见,又让朕重新感到往日你我君臣一体的快意。” “臣惶恐。”殿内红烛一阵摇动,吹得人影晃晃悠悠。柳江风俯在榻前,一双手臂也不禁微微颤抖。这时几个中侍打了打眼色,轻手轻脚的拉起太医退出殿外。大门开闭之际,溜进了一股冷风,刺的皇帝精神陡震。“柳卿此来,想必是为了征召胡人之事吧。” 把头向下一低,原先准备的话语在嘴角转了数圈,却是怎也吐不出来。柳江风犹豫了半晌,方才道:“臣原是为此事请求陛见,但皇上身体欠佳,此事先放下就是。” “这可不是柳卿的脾气。”皇帝展眉微笑,慢慢道:“朕虽有恙在身,脑子却还清醒。此事干系重大,朕早想听听柳卿的意见,卿但说无妨。” 眼见皇帝病情出乎意料,柳江风也不禁担心起事久生变,他猛地一咬牙,禀告道:“皇上,如今京师附近聚集的各地府兵城卫,虽然人数众多,但其中精锐大多调往西北,剩下的多是冗兵。万一遇上战事,只恐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平白耗费粮饷。为今之计,只有解散他们再招新军,然天下仓禀不足,若贸然裁撤以腾出民力,臣担忧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反倒沦为流寇祸害百姓。若是真能召胡人从军,开支不大,却一能继续维持府兵城卫,二可得一能战之师。臣私下盘算,甚是赞同此议,还请皇上圣裁。” 原本昏暗的眼眸忽然爆出一溜精光,皇帝默默注视着榻上丝帐,一字一句道:“铁贞上奏此事,是卿的主意吧。” 声音不大,入耳却如雷击,柳江风身子巨震,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他迷迷糊糊的站在那里,整颗心空空荡荡,像是被人用刀子生生剜去,完全是下意识,他脱口答道:“是,臣唯恐皇上疑心,错当江风野心勃勃,所以才转托铁贞上奏。臣,决无他意。” 红烛忽然莫名其妙的无风自动,跳跃的烛光里,皇帝脸上阴晴变化,竟是让人难以捉摸。长久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柳卿,若非你今日前来陛见,若非你方才自称江风,朕只怕当真要起疑心。”正当柳江风闻言仓皇不知所措时,皇帝转目盯着他道:“以你我君臣之谊,便有天大的事,你也该披肝沥胆放心直言,朕岂会怪你?反倒是那转弯抹角,借他人之口行事,大异你往日举止,由不得朕不起疑心。好在你醒悟的早,孤身一人前来见朕,更兼有问必答未曾隐瞒,朕心甚慰!” 柳江风目瞪口呆背上发冷,这才知道自己看似鲁莽的举动,反而使自己逃过了皇帝的疑心。只是,自己还是自己,皇帝还是以前的皇帝吗?莫说与二十年前相比,就与那数月之前永泰宫中比较,君臣两人之间,竟也似有沟渠暗生。 难得对臣子道出了心声,皇帝似乎也有些疲倦。他无意识的摆了摆手,闭目道:“既然卿对朕毫无隐瞒,此事自然可行。你现在就想想,成军之后,让谁来领军合适?” 心中突突一跳,这看似平常的询问,里头掩藏了多少心思?多少试探?多少怀疑?皇帝啊皇帝,任凭你说得如何自在,内心深处,却还是开始对我猜忌了!柳江风有些悲哀有些不甘的望着皇帝,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恭敬的答道:“回禀皇上,要说统领这支军队,京师之内,臣最合适。” “唔?”从鼻子里发出些似回答似疑问的声音,皇帝脸上的神色丝毫不见变动。柳江风心中一凉,接着又道:“但臣本已统领羽林虎贲两军,要是再领新军,确实易遭人非议。故臣斗胆推荐一人,羽林军骁骑校尉田剀忠心耿耿韬略出众,可以担当新军主将一职。” 听他推荐起别人,皇帝才睁开眼睛,思索了片刻答道:“田剀虽然不错,但声望太低,决压不住阵脚。” “那……待臣回去想想,再向皇上另荐他人。”此刻听到皇上显然同意了征召胡人一事,柳江风倒也不在乎自己究竟能不能当上主将。反正新军能成,不管是谁统领,都是帝国之幸。然而就在他这般遐想时,皇帝却突然问道:“你看钱浚之如何?” 柳江风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奏道:“万万不可啊皇上,中书令乃文臣,如何能打理好军队?再者胡人新军,是为征战而备,军中之将,必须有勇悍资质。江风狂妄,还请皇上收回此命。” 像是被他那“江风”二字再次打动,皇帝迟疑了一下,道:“既然人选难定,征召胡人新军一事就按下再说。” 眼见得事情转眼又要起变化,柳江风急得满头大汗,一狠心道:“皇上,臣愿辞去羽林军统领一职,转任新军主将,请皇上恩准。” 皇帝须发豁然震动,猛地睁大双眼望向了柳江风。这羽林军统领名义上虽只是一军主将,却掌控着皇城内外的安全,甚至可说是关系着皇帝的生死。如果不能控制羽林军,就算手握十万大军,也无法伤害皇帝丝毫。如今柳江风为了新军得以征召,竟然不惜以放弃羽林统领来换取,饶是皇帝病中多疑,此时也不由感慨万千:“江风……卿,真乃朕之良臣。朕要是再顾忌你,就无颜坐这人主之位了。” 自城头望去,雨后的路州四郊,景色清丽空朦灵动。被积水冲刷了无数次的田野上,杂草顺着流水的去向,散成一重重的波纹。管捷遥向西方,沉声道:“听说羽林军统领换了田剀?这消息可确切?” 一个文士隐在他身后,平和诚恳的答道:“此事确是属实,京中都传柳江风为了能整建怯辟军,故而辞去羽林统领一职。皇上于是便破格提拔田剀为骁骑将军,出任羽林军统领,另派钱浚之为羽林领军使。” “怯辟军?领军使?”连着听到两个从未听过的名字,管捷也不禁心生好奇。 “是,怯辟乃西摩胡人之语,意为赎买的奴隶。怯辟军都是西城胡人,先前大都是奴隶身份,如今帝国象征性的出了点钱,他们重获自由,便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后来柳江风觉得意思尚可,就报请皇上正式赐名。至于领军使是皇帝弄出来的新官职,据说也能调动羽林军,官职等同羽林统领。” 哈哈一阵大笑,管捷忍不住讥讽道:“天无二日,军无二将,柳江风一退,羽林军竟然出了两个主将。这样昏头的主意,居然也会施行?” 那文士随着他微笑道:“不过,这样一来,对将军却大有好处,钱浚之既然能支配羽林军,自然也就会令柳江风心提防,如此一来,将军就算有什么动作,朝廷未必就能应对。” 提到钱浚之的名字,管捷的脸色变了变,他带着怒气道:“休提这个蠖虫,上次我令人送去谢他的财礼,居然看见他已经请了几位高手坐镇。哼,摆明了是想和我划清界限。” “大人恐怕糊涂了。”那文士对管捷这番话不以为然,他在城头上踱了几步,不紧不慢的说道:“以钱浚之如今的地位,可算是位极人臣,自然不愿意被人拿着刀剑架住脖子。但是,他贪财!贪财便有漏洞,将军但以金银珠宝为仗,不难取得他的合作。依我看,钱浚之在使臣面前摆出底细,也就是想告诉我们不要硬来。既然没有拒绝谢礼,便是为今后留下了余地。” 点点头表示赞许,管捷想了想道:“先生此言有理,钱浚之确实不比柳江风,此人居高位而贪利,品性低下,看来我还要在他身上多多打点些珍宝。” 那文士狡黠的眨了眨眼,抚掌嘿嘿笑道:“将军也无需心痛,就当是把财富借他那里存上一段时间,以后拿回来就是。” “卓成啊卓成,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两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俱都大笑起来。那卓成自满之余,还能保持冷静道:“不过将军的准备还要周密些,征兵固然重要,人才方是宝贝啊。昨日我见一谋士名叫徐潞,其人见识出众才华横溢。只是因为脾气耿直冲撞了将军府长史,竟然就被扔在了一边。如此对待英豪,恐惹天下人耻笑啊。” “竟有此事?”管捷呆了呆,再看看卓成认真的神情,眉间便有怒意隐隐发散:“好个匹夫,挂了个长史名头就敢如此猖狂,今后那还了得?先生但请放心,我一回府,定将他贬官逐放。” 卓成负手淡然一笑,似是随意道:“王者无敌,在于民心;霸者称雄,在于尽才啊。” 野风吹着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在城头浮沉,管捷品了半天滋味,忽然弯腰拱手行了个大礼:“先生良言,管捷在此多谢了!” 路州以南三百里便是宽阔的原江,过江而去,就进入了统称江左之地的八州十七县。和其他不同,江左虽大,却没有一个刺史,而各个州县也是独自为政互不相属。要究其原因,就不能不提起居住在此的数十家豪门。这些世家大族,或以诗书传家,或以武勋为荣,甚至就连几个累世商贾,也凭着先人荣耀,挤在排行之中。只是无一例外的,他们祖上都曾是北谅开国的良臣猛将,当初帝国初定,本想在此划定归属。但各个世家在本地影响巨大,又大多出任州县主官,相互之间都不愿意屈居人后,皇帝安排了几次始终不能让大家都满意,于是索性就让州县各领其政,直接向朝廷负责。 太平年景,各家自然愿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便当不上知州,光凭家族势力就足以做个逍遥的土皇帝。然而近年来帝国日渐式微,大骚乱层出不穷。既然形势逼人,江左豪门也开始摒弃往日成见,试图抱成一团。在这当中奔走最卖力的,就是江左李家。 李家祖上冠樱出身,后世又涉足商贾之道,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经成为江左最出名的豪门。非但如此,历代家主大行嫁娶之策,和十余家名门望族共同进退,守望相助。到了李宏道这一代,更是信心蓬发,先是他本人以帝国一等学士出任南原州知州,不过数年,其弟李宏堂又以二等学士辗转升迁至宏州知州。此二州皆为江左富庶之地,名士云集,豪门荟萃。短短十余年间,他兄弟俩人心周旋辛勤打点,渐渐得到了大多数世家的推崇。及至李文雄、李文秀一子一女大放光彩,李家便隐然跃居江左第一的位置。 至少在表面上得到全体豪门的支持后,李家就开始整合江左世家。起初不过姻亲积极响应,后来各大家族见他们处事公平,时常超拔俊彦,并不以门户相阻,倒也生出了向往之心。等到帝国困顿于西北,对各地州县有些失控后,更是抱着自保之心纷纷参加进来。 这一日南原州城西的李家宗宅前,人马往来穿梭。有如过江之鲫热闹非凡。几个厮站在门口,光是指点宾客歇轿停马就累出了一身大汗。后庄的大厨房内,各式菜肴流水一样的向前送去,临时从州里请来的几十个厨子,不分红案白案,全都手脚不停没个歇息。庄中的大堂里,数十桌酒宴一字排开,只是那热气腾腾的酒水佳肴虽然异常诱人,却看不见半个宾客。看到这奇怪的场面,就连那愚鲁无知的守夜人,也猜出主人必有大事商议。 正如他们怀疑的一样,大门紧闭的内宅里,数十个豪门家主济济一堂,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发表意见。能够让这些人共同感兴趣的,自然是管捷所带来的压力。无论从出身也好仕途也罢,他们和管捷完全是两种相反的人物。江左世家所代表的是地方豪强,而管捷毫无疑问代表了窜升的割据势力,可惜他的野心也许能被世家接受,但他不择手段的行事方法却无法得到豪门认同。既然两者不能融合,那么成为水与火的对立就是唯一的结果。要想获得更大的发展,管捷必须跨过江左,而江左世家豪门在不可能和他合作的前提下,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只有走上对抗的前线。 柳江风请李家维护谈端午的要求,既是给李家出了个难题,也是给李家指了个方向:那就是,依靠柳江风的支持对抗管捷,甚至在机会来临时取而代之。这对李家无疑是个值得一搏的前景,但要实现它,首先必须争得各家一致的支持。好在近来管捷的举动,已经深深触动了这些世家的利益。大规模的征兵,导致劳力流失田地荒芜,而招收谋士又引起不少失意的门客纷纷前往。火种已经埋下,只须一根燃香,便可以让它燃烧起来。 现在,李宏道的手中就握着一根燃香:“诸位,前次援救谈知州一事,左领军卫柳将军已有密函回复。”他挥了挥手中信笺,满意地看着场中恢复了平静,展开那张可以背下全部内容的纸书,清晰响亮地读道:“南原州李兄宏道台鉴: 自与兄一别十年,光阴冉冉弹指飞渡。弟拱卫京畿,兄推恩百姓。道固不同,操守相近。纵关山阻隔,心实向往。然天下烽烟隐隐,忠臣志士,寝不得安。是故兄弟情谊虽重,弟唯有遥相祈福。疏漏之处,想必兄能谅之。 前次路州一事,已如拨云见雾,其中是非曲直,兄知、弟知、上知。以弟之本意,当提麾下精兵,斩奸除恶,振奋朝纲。奈何西北战局未定,国本所在,不敢轻离。 弟虽不能亲至,却知以兄之高义,必不会视若无睹。值此动荡之时,恰是兄力挽狂澜之机。弟望之、盼之。 又,江左八州十七县,隶属混杂,徒有英雄豪杰无数,销声匿迹已久,弟深恨之。今以左领军卫、扬威将军之职,特准江左世家,精选勇壮编练民团。器械军备,俱无限制。望兄能引为表率,护卫桑梓。但能如此,诚乃帝国之大幸! 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 他读到后来,饶是已看过无数遍,依然语气铿锵激奋不已。信中语气虽然隐涩,却如何难得住这些人。方一听完书信,宅内顿时炸作了一团。要是按那信中所述,编练出来决不是民团,而是地地道道的豪强武装。再加上那路州二字,更是明明白白的将矛头指向了管捷。得此支持,就是那些犹豫不决的家主,也不禁跃跃欲试。 “左领军卫还送来了一批辎重,计有弓弩五千具,矛铩一万支,盔甲两千套,不日便可运达。”再宣布一个好消息后,李宏道扫了扫众人,拔高了声音喊道:“诸位,有朝廷如此支持,若是我等再容管捷猖狂,死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虽然还有些怪他把柳江风的支持说成朝廷的意思,然而在那已经沸腾起来的热血冲击下,没有人去追究这点,相反,却是异口同声的达成了抵抗管捷的同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九章 红滩 乙酉年十月末,在依轮河以北两百三十里,黄草川以南七十里处,铁勒和北谅军展开了关系两国命运的察尔扈草原会战。追说哪里快去眼快几乎在战争爆发前的同一个瞬间,双方都预感到了大战的气息。董峻收拢了兵力,紧靠水源牢牢扎下了南北中三座大营。而铁勒也充分调动了全部兵力,不仅堵住了依轮河的天险,而且将董峻重重围困起来。 在会战开始前,双方一面对自己最终将获胜充满信心,一面又为自己的一些不足提心吊胆。然而这一切,随着一个清晨的来临,都化作了各自心中的勇气和永远的遗憾。是自大还是自信,是心虚还是谨慎,全都要等到结果出来才能知道答案。更让双方坐立不安的,是那片完全天定的战场,竟然有一个让人听着就会想起鲜血的名字——红滩! 红滩是怪异的,在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的察尔扈草原上,它大概是仅有的一片红色多余绿色的土地。一年盛开四次的千秋花红如火焰,每到盛开时节便铺满了整个原野,娇艳的鲜花随地伸展,甚至把无处不在的草也挤压在角落里。 红滩又是公平的,无论对于进攻一方还是防守一方,它都给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又都给了无可挽回的劣势。红滩的东西两面,灿烂夺目的花草下,却隐藏着吃人于无形的泥沼。可南北方则是平坦且不见一丝起伏的草原。 无险可守!这是董峻第一眼看见红滩的感想。只是,在察尔扈草原上,又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险地?左面三里是鼓骨坡,虽然高有数十丈却无水源。右后七里是嘎子林,溪多泉多树木也多,只消一把火,便能把守军全部吞没。相比起来,倒是红滩在平淡中显出优势,不但两侧有沼泽,更妙的是水源也从那里而来,无需顾忌敌人在上游投毒。于是他仅仅转了一圈,就下定决心,在红滩扎下了大营。 这一日清晨阳光方现,被铁勒十余万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北谅营寨上终于等到了敌人的号角。放眼望去,郁郁草原上,五色大旗自尽头而来。旗下,数万铁勒骑兵背着阳光展开,各色服饰在金色照耀下奇光迭射,一时灿烂的胜过了云霞。隐隐而来蹄声自南北汇聚,不似奔雷,却如那一波高过一波的战鼓,重重敲打在心头。 董峻哑然回头,只见两边将士面色惨淡,像是被这声势镇住了魂魄。此时营门忽然洞开,章杨的将旗招展于前,数千人马一个冲刺,几如山洪破口而出,直奔到三里开外,方才齐刷刷的勒住了马缰。锵琅琅的一阵脆响,无数雪亮的刀光骤然出鞘,瞬间便把刺目的阳光都遮了个干净。 那将旗稍稍一摆,数千人忽然齐声咆哮:“杀!”。声过处,如刀似剑,劈开斩断了虚空。凛冽秋风袭来,在这杀气四散的战阵前仿佛支离破碎,只轻轻带了带衣角,便低眉顺眼,擦着坚如山石的甲胄偷偷溜走。董峻回头再望,寨上寨下,人人挺胸抬首,再无半分惧色。 迎面的铁勒骑兵被这喊声一撞,气势不由得滞了半分。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见阵脚一分,几支人马越阵而出,各自 “五部齐至,铁勒还真是倾囊而出了。”董峻冷笑一声,对着李邯等人说道。他御边数十年,早知铁勒有五部最强。其中崇尚红白黑三色的部落先后被吁利竭吞并到自己手中,只有黄棕二色仍然被左右贤王控制。至于这些连战马都是清一色的部队,自然是铁勒军中一等的精锐。单要比起气势,各色战马混杂的平贼精骑也要逊色几分。但当前那棕色的一队人马稀少,显然是本军已调往别处,这里不过是充充场面罢了。 李邯凑前数步,靠着董峻的耳朵道:“大将军,敌人势大,要不要将我手下的骑兵也派出去?” 摇了摇头,董峻微笑道:“章扬出阵,不过是为了扬扬军威,真要比人数,哪里比的过铁勒人多。要是敌人仗着兵力雄浑压过来,就多上你那几千骑兵,也只有回营一条路,去之何益?” 像是要验证他的说辞,铁勒中军一阵骚动后,有几名传令兵奔向各军。不一会,那黑旗黑马黑袍的一旅敌军独自纵马驰出,缓缓朝着章杨的方向而来。瞧那模样,竟是铁勒不屑以多击少,想靠一军之力占得上风,夺敌魂寒敌胆。 营内将士屏息张望,人人紧张的握住了兵器。董峻手握哨楼横栏,手心里也沁出汗来。这一战,到底如何? 山呼海啸般的一阵号角,铁勒军座下四蹄松动,战马缓步跑了起来。远在营内望去,那越奔越快的敌人伴着交错的蹄声,宛若高山坠落的奔流,又似天边急舞的阴云,直压得人心口发闷。站在这三里之外大营之中犹然如此,要是站在敌人面前,那,又会怎样? 阴云翻涌而来,到得军前半里,已是纵马狂奔,蹄声如金石大作,暴雨骤加,一时天地变色草木乱飞。两军失色之际,独独有数千人马屹立在前,坚如松耸如山,丝毫不为所动。 待到铁勒军已进至三百部内,忽然章杨将旗向后斜指,双方本阵一片哗然声中,这枝人马不但没有向前,反而向后急退了一里。 李邯一拳砸在了墙上,怒声道:“章将军这是怎么了,未战而先怯,此乃武人大耻!” “稍安勿躁,静观待变。”静静的吐出八个字,董峻神色不变,依然眺目相望。 这边众将愣了愣神,那边章杨战旗一收一转,全军调头兜了一个圈,猛然加速冲向敌人。瞧见铁勒军来势忽缓,去势竟比不上此时章杨麾下的速度。李邯恍然大悟,红着脸道:“嘿,嘿,我居然忘了避其锋芒,等章将军回来,不须大人说,我自会去致歉。” 姜思道在旁边笑着嘲讽道:“亏你还是平贼双臂,一瞧见厮杀,就只想着硬来。那铁勒骑兵冲到三里外正是气势最盛之时,章将军这一让恰到好处,此消彼长,那才是把气势运用的得心应手。” 他二人笑骂间,两军已冲近到二百步内,顿时铁骑汹汹箭矢幪幪,漫天飞舞的流星中,勇士披坚执锐奋勇而前。这一轮对冲中的齐射,铁勒人身上的皮胄远不如北谅军的铁甲来的坚实,不一会便吃了个亏。好在马奔极速,转眼已近至数十步内。两边各自收起弓箭,提枪擎刀,呼啸着杀成了一团。 章扬持枪在手,只觉得全身血液如沸,几乎燃烧起来。扬手挑飞一个敌人,顺带着横枪砸碎了几匹马首,转眼间他一骑如锥,已深深锲进了敌阵中。来回冲了几次,他张目望去,只见前后左右,自己的部下早和敌人搅在了一处。刀锋闪闪,血花四溅,此时已没人能留住从容,只有嗜血的疯狂四处传染。 这一波交战才过了半炷香,地上的千秋花已经缀上了一层鲜艳的光泽。一些绿草红花固然碎如草末,更多的却是残肢断臂满地零落。缕缕殷红浮上了眼眶,章杨虎吼数声,手中长枪舞得越发狰狞。 像是被场中壮烈激励,两边鼓声忽然同时大起,咚咚咚的雷霆声中,恐惧和痛苦仿佛被一扫而空,只有那惊涛骇浪般的杀意在众人胸中不停膨胀。 数万只马蹄践踏下,大地也开始微微颤抖,自空中坠落的血珠,落在凋零的花草上,一如它呜咽的眼泪。天上的云层,被冲天而起的杀气怨意搅得翻滚起伏。地上的秋风,带着愤怒不甘四处逃避。静寂的原野上,沙场中决死的呼喊如雷霆划过半空,轰鸣着填满四野。 喷洒的鲜血在狂舞的刀剑旁飞溅,惨呼恍若无力的呐喊,在冷酷中无影无踪。生命,于此时此地,宛如指尖的飞花,轻薄的经不起一丝捻动。 叹息,早已成为奢侈。哀怜,分明等同于自杀。把金属劈入敌人的躯体,带出滚烫喷涌的液体,那,才是唯一的使命。 睁着一双血红血红的双眼,章扬手持迸开几处缺口的战刀,盘旋着,劈砍着。铁枪已断裂,弓矢已耗尽,就连这柄百炼精钢,也在骨骼反复摩擦下无奈的露出了裂缝。地上的尸体已经快要铺满大地,如林中落叶似冬日残雪,死死得再也看不出半点生气。马蹄起落,总也避不过那些红白杂物,任它辗转腾挪,却总也挥之不去。 终于,像是无法再经受视觉的折磨,两军阵头先后响起了锣声。可就算是错身而过之际,士卒们还不忘再狠狠砍上几刀,直到越驰越远再看不见一个敌人,方才中狂乱中慢慢苏醒。 抚着有些发麻的手臂,章扬突然觉得眼前的光亮太过刺目,他仰首一看,那烈日居然已挂在了正中。萧索的秋风从背后袭来,带着浓浓的血腥久久不肯离去。 “佐云,有此一战,足以振奋军心。我替全军将士,谢你浴血厮杀。”还没走到大营门口,董峻已经守在营外,热切的迎了上来。章扬连忙跳下马去,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横目扫见李邯匆匆替他集合了队伍,他连忙问道:“伤亡如何?” 李邯怔了怔,犹豫了半天方才说道:“阵亡八百十七人,伤两千七百余人。” 脑中一阵晕眩,章扬张了张嘴,却怎也说不出话来。这枝平贼精骑经过一路鏖战,原还剩下五千不到,今日这一战,几乎去了大半,叫他怎么不心急。 看穿了他的心事,董峻在旁安慰道:“敌军出阵不少于六千,能回去的不过两三千骑,伤亡比咱们可大多了。五色骠骑是铁勒精锐,遭了这么大的打击,想他吁利竭也要心痛上几天。再说伤员中有一半只要裹伤就能再战,致残的还不足四分之一,佐云无需难过。” 又和他说了几句,董峻回身传下令去,章扬听着他一连串的报出姓名官职,知道他是立刻提拔有功之臣。耳中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跳过,连原本还是前军校尉的刘猛,也因为披创六处斩首十七,被升为前军游击。 这里还在安排料理善后,远处号角声又起,董峻与众人神色凝重的望了望,自是知道铁勒人竟然不惜代价,只想尽早吞下这个骨头。 残阳不甘的抖动了几下,终于落下了西天。持续了一天的攻防战,被悄然而至的黑幕终止。北谅军的大营外,密密麻麻的躺满了数千具死尸,仅仅是一个白天,铁勒的伤亡就已经超过了万人。可就算获得了这样令人骄傲的战绩,董峻脸上依然看不见笑意。原因很简单,今天能消灭如此多的敌人,并不代表今后还能继续。依靠着坚固的大营,仰仗着旺盛的士气,甚至还要加上章扬所部舍死的拼杀。北谅军才以三千多将士阵亡为代价,换得了眼前短暂的胜利。可是,一旦战事延长士卒疲乏伤病增多,谁又敢保证能和今天一样? 帐中一灯如豆,释放着平和的光芒。董峻靠在椅上,心里却在盘算着援军。日间铁勒五色骠骑中的缺憾,已经表明右贤王另有任务。而董峻也敢断定,那一支铁勒军队必然是去阻截援军。吴平他们能有多快?海威又能有多快?这关乎战局成败的因素盘踞在他胸中,犹如毒蛇一般噬咬着心灵。 门帘忽然一动,在侍卫的引领下,李邯章扬等人鱼贯而入。示意他们坐下,董峻靠直了身躯,笑着道:“日间将士奋勇,我心甚慰。但引住吁利竭只是成功了一半,另一半要看海大将来援的速度了。如今请你们来,就是商量一下,如何坚持下去。” 姜思道扬了扬眉毛,第一个答道:“军中物资齐备,粮草充足,只要能保持战力,就是守上一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稍稍一点头,董峻把面容转向了李邯。沉吟了片刻,李邯道:“按照今日战况,我军虽杀伤敌人逾万,自己的损伤也很严重。再说军中骑兵不过一万余人,依下官看来,实不宜再行野战,紧守不出才是上策。” 董峻不易察觉的皱皱眉头,旋又面对章扬。无奈的笑了笑,章扬迟疑了一下,却提出和李邯相反的意见:“李将军所说自有他的道理,但下官看来,若是把骑兵也束缚在营内,怕是有些不妥。两军交战,意气为先。如今外面已是重兵围困,假若一味死守,士气恐要大受影响。此战时日决不会短,这一点不能忽视。” 有些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李邯道:“章将军,我李邯也是马上成就的功名,要是有条件,自然愿意领兵与敌野战。但如今军中步卒占多数,虽然练过坚守之阵,却也要有呼应才能破敌。以眼下这点兵力,自保或许尚可,贸然求战,后果堪忧啊。” “李将军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下官并非是要出营与敌死拼,敌众我寡,诚如将军所言,不宜浪战。只是下官觉得,骑兵的战力都在马上,要是也用来守营,未免有些可惜。倒不如将其分成股,轮番出营骚扰敌军,一来可以刺激军心,二来也能抓住铁勒的动向。” 眼中亮了一亮,李邯有些不好意思道:“若如此,当然可行,李某鲁莽,还望章将军莫要介意。” 董峻哈哈大笑,拉起两人的手道:“你二人都是悍将,今日怎么这般客气。大敌当前各抒己见,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再这样谦逊,倒不像是同僚了。” 章李二人相望一眼,俱都有些赫然。连声应了几句,章扬站起身道:“大将军,其实李将军所言下官完全赞同,日间一战,杀敌虽多伤亡也重,今后不到决战,不可再作此举。倒是到了夜间,避开敌人浩大气势,才是出战良机。下官不才,愿领五百壮士,今晚就去搅乱铁勒人的美梦。” “不,章将军白天苦战一场,夜里这差事还是交给我吧。”耳听见章扬抢先请战,李邯连忙站了起来,急切的争道。 眼看他二人争先恐后,董峻眼中欣慰,他挥挥手道:“两位将军不必着急,这骚扰绝非一次两次,倒是先安排一下部署,调度好人马要紧。” “大将军所言正是,不以疲兵而战,此是兵家名言。章将军部下劳顿,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就让李某带上数百人马前去夜袭。以后你我二人轮流,一人一次,你看如何?” “这……”瞄着李邯心急火燎的模样,章扬知道没法改变他的主意,当下只好应声道:“既如此,就按李将军说的办。至于营中防务,除了大将军坐镇中军,还请姜大人多多留心了。” “不!”董峻一伸手,拦住他道:“你我身陷险地,理当互相扶持,怎能这般安排。依我看,思道也要参加骚扰,这才是正理。说句真心话,若非我自知战技不佳,这等好事决不能少了我。”不等他二人再多话,就在姜思道频频点头中,董峻沉声又道:“就这么定了,白天敌骑势大,我军全力防守,晚上再分兵袭扰。总之一句话,咱们不好过,也决不能教铁勒人好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十二章 私议 细朦朦的雾水在半空中飞舞,清爽而又微寒的空气里,四野那青黄交错的茅草也被涂上了润润的光亮。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半明半暗的天际风动云走,雷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咽,闷闷的震动。 依轮河南岸,北谅十数万大军拔营起寨,在出征鼓的陪伴下匆匆整好队伍,随即一拨拨的向北进发。数万匹战马虽未撒蹄奔腾,可呼噜噜的喷鼻声和踏在沙石上的咔嗒声,默默散发着摄人的气势。 进至岸边半里,随着中军三声清脆的金锣响起,大军收住步伐,静静排开了阵势。几只正在捕食昆虫的红角鸮被齐整的动作一惊,慌乱的张开翅膀,尖叫着拼命向高空逸去。 一员卫旗校尉奔出阵前,将海威将旗奋力摇动。前排数列披甲步卒,高擎巨盾拱卫着一些负责搭建浮桥的工匠,脱离大部向前挺进。后排数千弓手,持着各式弩弓堕后掩护。严实的脚步咚咚踩踏在大地上,隐隐的杀意顺着野风向四周播散,直惊得野兔狐鼠窜出地穴,失魂落魄的撒腿奔逃。 吴平立马站于平贼军前,眼中却有些失望。海威选择的渡河口,即非两岸距离最近的地段,又不是水深最浅的河滩。对岸地势开阔,正有利于铁勒骑兵布开箭阵。如此看来,今天想要过河,怕是不会轻而易举。 “击鼓,进攻!”海威大手一挥,背后鼓声隆隆而起,十数万战士齐声呐喊穿透云霄,让人听了止不住身体发烫热血沸腾。 前锋逼到岸旁,忽然散成数个相距百步的圆阵,各自护住工匠,想要冲上河滩上开始架设浮桥。 如此宏大的动作,铁勒怎会不察觉。数万铁骑伴着号角沿河岸迅即展开,骑手各自挽弓搭箭,只待北谅军进了射程,便是万箭齐发。 因为河流恰好在前方拐了个弯,北谅军左侧距离依轮河最近,转眼已冲到了跟前。数百士卒涉到浅滩,前蹲后立,手中巨盾或驻地或高举,叠成一道屏障。厚厚的防卫圈内,那些工匠手足发力,乒乒乓乓的将携来木桩飞快敲入地面。 对岸箭矢如同蝗虫般扑打着盾牌,噗噗的连珠回音接连不断,那些士卒虽被震的手臂发麻脸色发青,却毅然咬牙苦撑,足下宛如生了根一样死死的钉在了浅水中。 北地秋寒,双足陷在水中已是冷入骨髓。待到落空的箭矢嗖嗖劈在水中,溅起的浪花顺着盾牌甲胄流到身上,更是让人禁不住发抖。手上的盾阵只是露出了一丝隙缝,就有十数支利箭破空飞来,几个战士哀号着倒下,血液顿时在清澈的河水中漾出数道殷红。戏耍的鱼儿好奇的凑近一触,旋即疯狂的摆动尾巴潜入了深处。 前面的士卒倒下,后面立刻有人冲入水中,重新弥补裂缝。此时北谅军已全线展开,里许内就有数千人围着几处预定的渡口忙碌。 警觉平射效果极差,铁勒阵中游骑奔走,很快便全军向前逼近,俱都弯弓仰射。万余强弓惊弦不断,崩崩声震耳发聩。无数箭矢犹如彩虹凸现,极力飞到高处,再斜斜向下坠落。 这一来北谅军稍显被动,那持盾的士卒拼命靠拢,却也无法护得周全。只是两三波箭雨过后,已有数百人中箭负伤,最让观者无奈的,是有些忙着架桥的工匠也被流矢击中。士卒们好歹还有甲衣蔽体,他们不过身穿麻衣葛布,一旦受创,极容易失去行动的能力。 像是被敌人激怒,随着海威将旗摇动,北谅军的弓手也突至前列,与铁勒隔河对射。一时空中羽箭连啸,地上人嘶马吼,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里,时常夹带着中箭的哀鸣。寂静了数百年的依轮河,赫然变成了人间地狱。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岸边浮桥渐渐向前伸展,吴平却不喜反忧,忽然低低叹了一声。 方戈武正在他身旁,不由诧异问道:“吴将军,何故叹息?” 吴平嘴角苦笑,扬鞭指着渡口道:“你看,如今我军尚在岸旁,能得盾阵庇护,铁勒自然难阻。可要是再往前去,必然要到河中架桥,到时水流汹涌无法立足,还有谁能护卫工匠?” 说话间浮桥已探出河岸,铁勒方射来得箭雨越发密集。纵使北谅弓手奋力压制,铁勒军却似不惜代价,死死的沿河固守寸步不退。 纷纷乱箭中,大批战马嘶号着被陆续射杀,铁勒骑手们索性将马尸拖在身前,半蹲在地,手中近乎疯狂的连珠施放。眼看北谅军不顾死伤,还在冒矢前进,铁勒右贤王一声令下,又有上万骑兵下马持弓,穿过前面的缝隙,排成密密的箭阵,加入到对射的行列。 正当吴平等人扼腕叹息,以为如此下去徒增死伤时。海威军中鼓声雷动,列阵骑兵呼啦啦得向左右一闪,中军里竟推出数百辆投石车来。 车卒们嗨哟嗨哟的吆喝声中,那些投石车摇摇晃晃的向前靠近。吴平等人对视几眼,眼中狂喜之余不禁露出了几分敬佩。奋威军一路疾进,显然是不可能带着这样沉重的器械,只看那车体上的木杆还残留着绿色的树皮,便知是连夜赶制出来。海威昨晚执意要后退三里扎营,原来是为了防止铁勒注意到营中动静。想这茫茫草原上,要觅到足够的木材谈何容易,恐怕经此一战,方圆数十里内,再也看不见半棵树苗。海威心中有如此盘算,怪不得昨日成竹在胸。 这时投石车已进入射程,车卒们停好位置,便忙着将大大的石块置入尾部的木篓中。待到将领令旗挥动,各自分成数十人一股,肩负皮索手拉绳带,齐声高呼牵扯石车。眨眼间数百坚石如天外流星,划出道道弧线,重重的砸在了铁勒阵中。 那飞石威力惊人,中者立毙,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御。有时擦身而过,虽未命中人马,但凭那在地面砸出数尺深坑的震动,便让铁勒射手再也站立不稳。更有些石弹跳而走,沿途所及无不应声而裂。 事起突然,铁勒军中顿时大哗。北谅军一轮射罢,对岸已是人马溃逃遍地狼藉。刚才在雨点般的箭矢中挺立不退的猛士,顷刻间就被这恐惧的武器夺走了勇气。等到投石车再次发动,饶是铁勒将领以斩首威吓,也阻不住部下向后溃败。 敌军箭阵方散,岸边奋威军立时加快了动作。千余名善泳将士跃入河中,不顾刺骨冰寒,用绳索拉住桥板,飞快的连接起来。 只费了半个时辰,几座浮桥屹立在依轮河上,奋威军平贼军旌旗招展,各自穿河而过。这号称察尔扈第一天险的河流,在十余日的苦战后,终于被北谅军踏在了脚下。 北岸一片凄惨苍凉,无数铁勒战士的死尸,倒伏在战马与零落的兵器之中。黄绿交错的草丛间,时不时出现几团让人恶心的血色肉团。被飞石砸裂的刀弓和射成刺猬的躯体,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心的拨动马头,低头绕过一面斜插在地面的铁勒战旗,吴平赶到海威马前,恭敬的合拳行礼道:“今日得见海大将风姿,卑职实有高山仰止之心。然董大人尚在重围中翘首企盼,前面又是一马平川,还请海大将能令部下衔尾穷追,稍解我等心中焦虑。” 海威面带微笑,轻轻把弄着鞭尾,随口道:“那是当然。” 不费多少口舌就得到海威的允诺,吴平喜出望外,赶紧奔回平贼阵中,召集人马向着铁勒溃退的方向追击。望着数十面战旗慢慢远去,海威整了整面容扭头道:“克虎,传我军令,步兵就地休整,两个时辰后再出发,骑兵抽出两万人,随平贼军追击铁勒。记住,不可离本队太远,一旦敌军远遁,立即收束人马等我到了再说。” “这……”蒋克虎稍一迟疑,便望见海威目中威光暴涨,直压得他心头慌乱,忙不迭在马上躬身答道:“是,大将军,卑职定依令行事。” 牡丹渡口,听雪舫中。 围着一张案几,北谅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谏议大夫铁贞,给事中舒安国,羽林军统领、骁骑将军田剀,前路州知州谈端午团团而座,各自端着茶杯低头不语。 几上明灯闪耀,把素净淡雅的内仓照的格外清雅。早在几日前,柳江风便邀请他们今日来舫上听曲聚。然而等到柳湄娘一曲奏罢,众人却谁也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局势动荡如此,就是呆子,也知道柳江风请他们过来,决非是听曲这般简单。但主人不说话,谁也不愿抢先挑起话题。 细细对着掌中那杯龙顶翠碧轻吹一口气,柳江风望着隐绿挺秀的嫩芽在水中载浮载沉,忽然开口道:“来来来,各位先品品这龙顶翠碧。此乃贡品,皇上赐给了我一盒,今日还是首次启封。” 几人愕然望了望,只好伸手将茶盅凑到唇边。方一靠近,铁贞禁不住“呀”了起来,他摇头赞道:“果然是好茶,味清香醇,银翠相错,单凭这些已可算是极品。” 心翼翼的抿了一口,他闭眼品味了半天,又道:“妙!妙!清而奇,醇而香,浓郁中蕴悠然之气,当真不同凡响。” 听他这么一赞,众人纷纷低头细饮。不一会俱都舒眉展目,击节叫好。 田剀性子爽直,当下羡慕的说道:“如此好茶,只有借将军之福才能尝到。” “不然。”柳江风摆了摆手,田剀顿时醒悟道:“对,此乃贡品,便是将军,想必也难得其一。” 出乎他的意外,听了这句话,柳江风笑着又摇了摇头。此时不但田剀闹了个糊涂,其他人也不免诧异,倒是座中官职最低,刚被柳江风极力保住的谈端午有些若有所悟。 “此茶虽是贡品,只要皇上能喝到,不是柳某自夸,弄个一盒两盒还不是难事。” 谈端午眼睛大亮,眉宇间有些兴奋溢出。柳江风冲他一笑,继续道:“此茶产于路州,出自那山如驼峰,水如玉龙的渺雾峡。自帝国开疆以来,年年都是宫中御用的贡品。只可惜到了如今,柳某却担心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座中都是明白人,听其言察其意,早知他终于提起了管捷之事。近日廷上纷争不断,为着谈端午弃官而逃,众大臣吵作了一团。偏偏皇上病重,只发话让他们斟酌着办理。要不是柳江风挺身而出,谈端午怕还要在刑部大牢里呆上一段时日。 路州之变,真相不难猜度,但此时帝国用兵西北,实不宜再起波澜。以皇上的脾气,居然都暗自忍下,柳江风今日提起此事,所为何来? 眼见场面忽然冷清,给事中舒安国咳嗽几声,开口道:“在座都是至交,别的不说,田将军是柳公一手提拔,铁大夫与左领军卫同殿为臣二十载,也是交情非浅。下官恩师与柳公谊属亲戚,说起来还是晚辈,至于谈大人,更是不必提了。” 这一番话说出,众人那点私下议论朝政的不自在慢慢散去,神情也自然起来。舒安国再道:“下官放胆说句直话,如今皇上病重,帝国多事,各位重臣意见不一,实非天下之福。难得今日你我亲近之人聚于一堂,再不宜遮遮掩掩,总要坦诚相对才好。” 田剀猛地一拍案几,起身道:“正是,田某武夫,喜欢直来直去,自问也没本事应付眼下这等局面。柳公在朝,呕心沥血十数载,本就是国之栋梁。只要柳公出头,下官定附之骥尾,决无异议。” 他二人一表态,柳江风和铁贞交换了个眼神,满意地笑了起来。舒安国久居殿中,往来奏章文书一并知祥。而柳江风辞去羽林军统领后,田剀便掌握了这个最紧要的职权。有他二人相助,无论帝国起了什么变化,柳江风都能从容应对。 “实不相瞒,今日请诸位来,有三件事要商量。”柳江风放下茶盅,正容说道。 “其一,当然是西北战局,目下音讯断绝已有十余日,我料必是两军正在交战,无论胜败,我等都该做个准备。其二,今上病重,缠绵三月之久,说句大不敬的话,恐怕龙驭之日已不远矣。国无储必有大乱,劝告今上立储一事不能再等了。其三,管捷野心勃勃,已有反意,怎么对付他也该有个定论。” 饶是众人已有心理准备,等到听完这三件事,还是纷纷倒抽起凉气。这三件事全是牵动朝廷根基的要害,稍有不慎,江山万里子民无数的北谅帝国就会陷入动荡之中。 铁贞回过神来扫了旁人一眼,见他们还在震恐之中,当下对着柳江风道:“柳公,此处你德望最高,我等听你的就是。” 一片应和声中,柳江风苦笑道:“铁公何出此言,国之大事,柳某岂敢轻断。若非皇上病重已不能料理朝政,柳某连提也不想提。” 伸手正了正官袍,舒安国立起身来恳切道:“柳公一腔忠贞,人所共知。但值此非常之际,当行非常之举。何况我等商量的不过是以防万一,若天佑皇上康复,我等所言,不过戏言耳。” 柳江风虬髯抖动,双目中精光四射,只听他大笑一声,毅然道:“好,既如此,柳某便胆大妄为一回。这第一件事还不算难办,董海二人若胜,自然是毋庸再提,若是不胜,也不过传檄天下,号令各州勤王。以京畿虎贲、羽林、怯辟三军的实力再加上外援,铁勒要想撼动国本,当属痴心妄想。” 望见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柳江风又道:“这第二件事有些棘手,诸位该知道,柳某为避嫌,素来与几位皇子毫无交往,虽听说二皇子甚是贤明,可毕竟是风闻当不得数。还请铁公和舒大人多多留心,仔细考察一下。国之存亡,半系于君,这可万万大意不得。等到确定了人选,我等再一并上书,就算是今上龙颜震怒,也要把这个难题给解决掉。” 铁贞和舒安国相互望了望,随即一同向着柳江风点头应承。知道他们同意此举,柳江风的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再有就是这第三件了,管捷拥兵自重,非但常常违逆号令,还私自谋刺朝廷官员,其人已不可救。若是没有铁勒这个外患,柳某亲提大军,此子不过跳梁丑手到擒来。但以如今局势惟有隐忍不发,只是也不能让他太过猖狂。我的意思准备命谈知州调任江左,与李家携手遏制管捷的膨胀,等到西北抵定,再回头收拾他。” 烛火轻轻一摆,舱内忽暗又明。谈端午血色上冲,国字脸上正气凛然:“柳公如此信任下官,下官自当赴汤蹈火,以报朝廷恩德。” 耳听其他人都有重任在身,独独自己没了下文,田剀急道:“柳公,那下官呢,总不会让下官坐在旁边看吧。” 掉转头死死盯住了他,柳江风认真的眼眸像是要钻进他的心脏,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田将军,你的职责就是护卫好皇上,莫要让其他人起了邪。” 晚空幽静,繁星璀璨。柳江风负手站在舱外,目送着几人在夜色中离去。正当他准备掉头进舱时,天上忽有一道流星划过紫薇。他脸色刷的大变,威猛的身躯顿时剧烈摇晃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一章 热血 乙酉年十一月末,北疆大寒,霜降。更新最快去眼快 虽然出兵前就在各种物资上做足了准备,然而一旦面临察尔扈草原的寒冬,董峻才真正理解往昔铁勒秋季兴兵冬季回师的惯例。阴冷的天气,就像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快刀,侵蚀着勇士战斗的体魄。冻得难以伸展的五指,往往需要提前许久活动,方才能握住手中的兵器。说话时喷吐而出的热气,转眼凝成白雾,一的回旋在空气之中。 十余日前,北寨就已经弃守,到了昨日,南寨也不得不收缩兵力退回了中军本寨。如今十余万铁勒人马已经将他重重围困,昼夜不停的轮番进攻。若不是因为左右两边沼泽凶险,压力大减的缘故,只怕此刻他也不能这般安定的坐在中军帐中。 问题是,以他目前手中不足两万的残兵外加万余伤员,还能坚持多久?寨外号叫连连杀声动天,从日到夜从夜到日没个终结。仗打到这个份上,自己固然是咬牙死撑,铁勒又何尝不是拼了命的要早日把自己围歼在此?唯一的变数,就是看海威究竟能否及时赶到内外夹击了。 冷风呼啦啦的掀开了帐帘,卷着一些地上的尘土无情吹拂着他的脸庞。慢慢的站起了身子,董峻行到帐外,随手推开身边护卫递过的棉衣,指点着周围叱道:“将士为图手脚利落,铁甲内大多只着单衣,我岂能例外?” 他手指的,正是章扬负责把守的北墙。此时寨外敌如蚁聚,纷纷涌涌沿着几日来踏平的道路前进。早先的一干屏障,除了脚下这寨墙还没有太大的损坏,其余都已残败。诺大的营寨以外,入眼俱是空荡荡的旷野,一任敌人铁骑纵横。 口中默数着数字,待到前锋敌骑近至百步之内,章扬右臂向下猛地一挥,无数箭矢齐齐射出,朝着正要下马的铁勒人而去。相互攻守了这么久,铁勒人已学会了许多攻坚的要诀。按照往日惯例,他们多半要在百步之距下马持盾。而这个瞬间,就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 箭如飞蝗,嗡嗡射倒了一批,只是这等场面近日里见得太多,那些幸存的铁勒骑兵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自顾熟练的从马背上卸下大盾迅速护住全身,然后持着各种攻寨长兵向前突进。 不过三轮箭罢,敌人已逼至寨前。此时一声鼓响,数百名士卒奋力举起十数口足可容乃人安坐的大锅,将沸腾的滚油沿着寨墙倾倒下去。那红滩上的沙土,早被这鬼天气冻的像石头一般坚硬,滚油甫一落地,便冒着热气流水般顺着微斜的大地流淌开来,稍过片刻,寨墙以外,满地都是滑不留足的油迹。饶是铁勒此前吃足了苦头,早早将靴底捆上了麻绳,依然有不少人失足滑倒,顿时被滚烫的沸油烫坏了四肢。那凄厉的叫声接连不断,直撕得人心底发寒。 眼见得这次铁勒人折了千余人后,依然有数百名士卒踏着滚油悍不畏死的扑上来毁坏寨墙,章扬右手再挥,早已做好准备把细木勒在足下防滑的千余长枪手打开寨门反冲了上去。寨门方开,远处的数千铁勒骑兵忽然一改往日坐观进展的套路,口中唿唿哨声大作,各自把坐下骏马抽打的几乎就要凌空飞起,如乌云压城般猛扑了过来,瞧那架势,竟是试图要抢在长枪兵得手之前占领寨门。 鼓声转急,冲出寨去的长枪手们也知道形势紧急,无不奋勇当先,使尽浑身解数想着尽快解决前面的敌人。偏偏铁勒遴选的前锋大都是死士,此时眼瞅再难脱得性命,更是越发悍勇。数百人的残余虽转眼只剩下十人,犹自抱成一团,不肯溃散奔逃。 铁勒轻骑马行甚快,将将就要赶到了战场。章扬盯着这般僵局,纵是在天寒地冻之中,鼻子上竟也急出汗来。此时退自然退不得,铁勒气势不坠,一旦衔尾冲开了寨门,别说是脚下这木墙,就是身后那充作后备防线的矮矮石垒,怕也拦他不住。可若是再开门增兵,恰好合了铁勒速战的心愿。凭着中军寨内尚存的人马,又能和他们拼上几回? “传令!投车准备!”深吸口气,章扬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言一出,不但传令的军官当场愣住,就连他身旁的单锋刘猛也为之侧目。 狠狠的瞪了传令官几下,章扬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那军官为之一怔,这才仿佛醒了过来,忙不迭向后飞奔,口中大喊道:“将军有令,投车准备!”。随着他声音传开,原本在石垒后待命的百余具投车急速向前移动,负责操纵的士卒更是手忙脚乱的将大石块安放到位。 看了看原本准备留作敌人前逼筑垒时用来破坏攻击的投车即将到位,单锋凑过几步,脸色凝重的对着章扬轻声道:“佐云,现在投石,怕要对士气有损。”单锋的顾虑无疑也是众人的顾虑,军中赶制仓促,这些临时建成的投车射程远远比不上帝国制式的武器,唯有推到寨墙之后,方能对近处形成威慑和打击。可各车不按定律草草建成,决谈不上什么准头,寨外敌我交错,若是目下投石,己方的损失恐怕不会。 一把扯下将袍,章扬忽然扭头回望,那张脸跳入众人眼中,不禁纷纷大吃一惊。屈指算来,从传令到此时,不过短短片刻,然而他额头的汗珠,已奔淌汹涌,一双眸子红的更似是被鲜血泡过。“令!余程将军、刘猛游击点齐刀盾手三百,投车施放之际便随我冲出寨去截杀敌骑,单锋将军代我指挥其余兵马,无论胜败如何,敌不退,决不许开门放回一兵一卒!” “章将军不可!”一名参将扯住他的铠甲,急声劝道:“董大将令将军把守北墙,职责重大,岂可轻离?我平贼军勇士无数,何必要主将贸然行险。卑职不才,愿替将军出战。” 嗡嗡的一片附和声中,章扬震开那参将的手臂,厉声喝道:“兵者,死地也,即是从军,章某何惧死哉!而今形势危急,不得不令投车出击,敌我难分,难免误伤了弟兄,其罪在我。章某若不亲身赴难,有何面目再号令将士?” 他长刀出鞘,跳下寨墙,几步跃到门口,刀锋直指寨外越冲越近的铁勒骑兵,对着迅速集合的刀盾手肃容吼道:“畏敌不前者,杀!苟且滞后者,杀!背身而逃者,杀!” “杀!”三百人齐整整的回应,顿时响彻了天空。那寨外的千余长枪手,好不容易消灭了铁勒残兵,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在敌骑面前从容退回营寨,此时心神正不免动摇。恰在此时,吼声传来,众人精神大振,依着战阵经验,各自聚成长枪向外的半圆阵,缓缓向寨口后退。 蹄声越奔越急,越奔越响,渐渐的一片片刀光映射,伴着滚雷般的马蹄声扑面而来。满是荒草的大地上,枯黄渐渐被铁勒人深色的衣甲遮没,仿佛突然间就换了一个天地。马蹄带起的风沙已落入眼帘,望着这群把速度提到了极致的虏骑,手握精钢长枪的平贼勇士,掌心慢慢开始沁出冰冷的汗水。 忽然,头顶上呼呼风声掠过,数百块石头混在箭雨之中自天而降,大多砸在了两军之间。虽是有人不幸被失了准头的飞石误伤,可看见铁勒骑兵在突如其来的攻击面前锋头为之一挫,长枪手们依然欣喜不已。飞石的数量虽然算不得多,但中者立坠的巨大杀伤力让一心冲近厮杀的铁勒骑兵顿时失了方寸,不由纷纷降低了马速,本已被拉近的两军间隔又一次拉开。待到铁勒军中将领大声咒骂喝令前进时,第二波投石又落了下来。 显然是认识到前进固然没命,后退也难逃是死,冒着飞石箭雨,铁勒军骤然再次加速向前冲刺,纵使身边左右不时有人被打落马上,更多的人却是面色铁青不避不让,只稍稍将身子伏在马上。等到闪亮的刀锋穿过那层密密的死亡线,重新显露在长枪手的面前,正在躲避着乱石的平贼勇士也不禁有些骚动。 又一群战士呼啦啦涌出了寨门,人数虽少,但当长枪手们回首相望,自盾牌间隙看清了领军将领的面容,却立时感到脉搏之间有股热流缓缓涌动。雕翎铁盔鱼鳞铠甲,那精光熠熠的百炼光泽,也挡不住章扬此时宛如闪电誓要刺破长天的炯炯眼神。疾步前进的精干身躯,恍若一柄出鞘利剑无血不归,杀气腾腾的踏在地上。咚咚的脚步声,仿佛远古猛兽的咆哮,一点点地将战士心头热血搅拌、沸腾! 区区三百刀盾手就像一柄破空飞出的铁锥,毫不畏缩毫不犹豫的越过枪阵迎着铁骑而上。偶尔有落石砸倒士卒,却无人回头无人迟疑。盾后的背影就如移动的山岳,巍峨而永不倾斜。当第一声金铁撞击传来,几乎被同僚气势震慑的长枪手们才恍然大悟,在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中决然扑向了前方。 草原上空的阳光像是被这一幕刺痛了眼睛,猛地黯淡了许多。黑色的巨盾,雪亮的长刀,在殷红的草地上宿命般的相遇。低沉的喘息强忍的痛楚,勇士的鲜血战马的残肢,一如千百年来重复上演的草原故事,再一次用血腥为引,于红滩重现。 吁利碣骑着白马,立在草原鹰神的旗下。野风吹过,战旗像他起伏不定的心绪一般,时卷时展。良久,他才叹息道:“无畏生、无畏死,前有董峻,今有此人,北谅何时变得如此血性张扬?” “大汗,我军还未败呢。”奔古尔查虽然也为眼前战况撼动,却有些不甘心的声在旁边答了一句。 “今次胜不了了!”只是淡淡的丢下几个字,吁力碣拨转马头而去。奔古尔查正在愕然不知所措,他又回过头来,冷声道:“不管董峻部下如何勇武,我只能再给你三天,记住,是三天。” 没来由的打了个寒蝉,奔古尔查回头望向战场,但见烟尘之中,石雨之下,两军人马虽越战越少,匹自绞杀不休。 章扬擎盾执刀带领剩余的刀盾手,紧贴成锋矢之阵,完全不管背后,势若疯虎般在敌骑中往来纵横。额头不知何时受伤的创口,鲜血不停渗出,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颊渐渐污成狰狞一片。举盾、挺刀,再举盾、再挺刀,血液和肢体在他眼前绽放出瞬间妖异的美丽,随后又在新的绚烂中默默归于大地。突阵过处,遍地倒伏的人马死尸,映衬出他们舍我其谁吞天吐地的豪壮。 这豪壮,纵令铁勒人处身于飞石箭雨之下,枪林刀海之中,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忽然,纷沓杂乱的各种声音里,几声清亮的马鸣自铁勒军中穿云而起,一匹通体金色的黄鬓骏马猛地跃前数丈。马上骑者不避矢石,傲然将手中铁矛朝天一举,矛尖清冷的寒气和阳光一碰,淬然化作无边的杀意向四周滚滚扩散。 铁矛在急如流星的石块羽箭中,静止宛如撑天的巨柱,直到铁勒骑兵收住乱态,方才一分一分缓缓落下,徐徐指向了章扬。 “铁勒左贤王勒闵!”随在章扬身后的余程挥盾砸倒一人,目光只一扫,不由脱口惊呼。他十余岁便进了平贼军,如今虽不过是参将,但铁勒军中出众的人物,却无一不知。此时望见勒闵的气势和紧紧围绕在他身后左右的数十匹黄色战马,立刻明白这支铁勒骑兵何以能如此悍不畏死。 飞石陆续坠下,接二连三地落在勒闵周围,可他的身侧人马却越聚越多,倒下了一个,便有三四人从各处策马奔来。不过片刻,方才还各自为战的铁勒骑兵已经重新融成了一个骑阵。立在骑阵中央,勒闵长矛一引,虚虚向前微探,这支仓促集结的部旅便如将熄之火再次腾腾燃起,狂飚般扑了出去。 仅仅聚集了数百人的骑阵宛若大风席卷,马蹄敲打得大地颤粟,直让人心中生出不可抗拒的头。迎着那股奔流,平贼军的锋矢之形猛然一滞,像是被铁勒的气焰生生拦在了原地。 就在此时,一道灿烂的刀光凌空一闪!近处一员孤身敌骑连人带马被劈作了几段。艳红的液体先是无影无踪,眨眼却又随着银色刀锋在空中拉出一条诡异的血色长虹。右手执住犹在滴血的长刀,左手将厚盾重重的砸了下脚下土地,章扬双目凛然虎威暴涨,自胸中提一口气,大声吼醒众人:“家国苦难,百年余恨,今日唯有以血洗之!” 那声音嗡嗡传开,若黎明晨钟经久不散,遥遥落在勒闵耳中,当真如惊雷一般,震得他心绪稍稍一乱。只不过是片刻失神,勒闵却愕然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才创造出来的气势立刻弱了三分。 就在他懊丧之际,两支决死之师如同海中巨浪,轰隆隆的撞在一处,却又随着浪尖坠落,再次分不清敌我。 生死不可抉择的沙场里,章扬炽烈的眼眸隔着人群,紧紧的锁住了勒闵。而勒闵的双眼,也在视线碰撞的瞬间淬然迸发出兴奋的神采。望着那嚅动的嘴唇,纵然相距还有数十步之遥,章扬依然觉得自己听见了勒闵的挑战。 一步步的,两人斩开身前所有阻隔,像是赶赴一个不可错过的约期般彼此执著前行。 近了,近到能相互看清铁盔上的凤翅,勒闵绰矛在手猛地喝了一声“杀!”。 杀声方起,他整个身子也仿佛脱鞍而出,骤然加速的战马合着他俯身递出的铁矛,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让人无法看清去势。 然而就在他出手的瞬间,章扬前冲的身躯却忽然像是被数十匹奔马拉住,不可思议的停了下来。巨盾仿佛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猛然拦在了云端,挡住了星辰。 矛落,盾破,人退! 厚重的巨盾在马前四分五裂,矛尖甚至带起了一溜血迹,可勒闵的心中,却冷到了极点。这一矛,就是当日与奔古尔查争夺族中第一勇士之时,也没有过这般摄人的气魄。然而,这只有梦中才见过的一矛,这耗尽了自己心、气、血、神的一矛,或可以劈裂山峦峻谷,独独不能穿透对手的胸膛。 勒闵的双手,因那片刻的乏力而低垂在了身侧。刀光却冰冷凛冽,铺头盖脸的涌了上来。 数里外,稳坐在马上的身子猛地一摇,奔古尔查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那面吁利碣耗尽了数十年心机也未曾撼动的旗帜就那样轻易的坠落尘埃。察尔扈草原百年不堕的金色战旗,黄鬓骑阵万人难敌的奔流,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二章 赴难 奋威军营外,海威目视着吴平等人拔队出发,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kuai追书必备自从突破依轮河后,短短百余里路,大凡二十七战,足足花了他们十余日。等到今天再次遇上铁勒拦阻时,整个军队都已陷入了体力和心理双重极点的困境。 为将者,审时度势乃是常识。当海威一发现战士疲惫的苗头,便立刻在强行前进火速救援和保存实力之间选择了就地扎营。然而,他能控制奋威军,却无法压住两万多平贼将士焦急的内心。 董峻危,平贼危。这个不容置疑的头经过十数年打磨,早已化成了平贼军中每个人心里的烙印。刀山也罢火海也罢,此时此刻,唯有前进前进再前进,直到看见董峻那雪白的面孔无畏的笑意,他们才能勒住马缰停下自己匆匆的脚步。 海威明白,从吴平抱歉而坚决的拒绝了他的命令开始,只有生命的尽头,才能阻挡这些人马北去。可是董峻啊董峻,你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才让部下如此视死如归? “百二战士出北塞, 金鼓从来最峥嵘。 力挽明月如雕弓, 飞吞四野更无穷。“ 忽然,一阵熟悉的歌声从马队中飘来,在平贼军人干渴的喉咙间显得苍凉而又雄浑。海威心头猛然一跳,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董峻的初见。 可还记得?揽月峰上,自己与董峻二人,扬鞭笑指草原,说过总有一天要把这片大地踩在自己的脚下。那时的海威不过是个校尉,而董峻更是一个刚刚投军的书生。多少年过去了,这首两人同写的绝句几乎已经被自己淡忘,然而在内心深处,真的已经忘却了那股年少意气吗? “力挽明月如雕弓,飞吞四野更无穷!”耳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歌声,海威方正威严的脸上短须轻轻震动。直到那长长的马队远去了数里,森亮的钢刀似丛林般闪耀于原野,震耳的鼓声响彻了大地,奔腾的铁流无畏的扑向了死亡。他,才终于发出了一声呐喊! “拔营!” “大将军,北墙已破,章扬将军率队退守壁垒!” “报!大将军,南墙已被铁勒军撞出七道缺口,李邯将军说,最多还能守住三个时辰。” 中军帐内,前来报信的校走马灯一般的往来。董峻安坐在椅中,脸上却没有丝毫紧张。“思道,你领中军骑营,出南墙反击,务必将寨南敌骑击退,让李邯可以得空修补寨墙。” 姜思道应了一声,却迟疑着没有立刻离开,董峻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有疑问吗?” “回禀大人,若按照战报来看,北面远比南面来的紧急,中军骑营已是最后一支可调人马,似乎应该先击退寨北敌军,恢复防线才是。”跟随了董峻这么久,姜思道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的命令,然而此刻孤军危如累卵,他终于生平第一次发表了与董峻相反的意见。 摇头叹了口气,董峻分解道:“若是按着兵书之道,你所言不差,但今日我军困守险地,所为不过苦等援军内外开花,逼迫吁利碣就地决战。你想过没有,援军自南而来,若是看不见寨上旗帜,必定犹疑逡巡不敢决然前进。故而,南墙之得失,关乎我孤军命运,更关乎此战成败,断不容失!”他说到后来,话音一转,嘴角边拉出一道坚毅的弧线,极其肯定的又说了一句:“何况,我相信,章扬定能守住北面壁垒!” 大帐以北数百丈外,章扬正在敦促部下进入壁垒的各个角落。这道石垒虽然牢固却并不太高,只有七八尺的模样,完全是为了遏制铁勒骑兵冲锋而堆建。垒顶用辎重车搭成了射孔,以供弓弩手向前放箭,每隔步,在辎重车的两边开有缺口,一旦铁勒人试图下马爬墙,手执长兵的步卒便可以据此拦击。虽是简陋了些,可用来对付不善攻城的铁勒人,章扬还是很有信心再守上一段时间。 号角沉默了一段又再次响起,想必是攻破了北墙的铁勒人已经整好队伍准备向石垒冲击。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像是因为看见了这场用鲜血支撑的挣扎而心情恶劣。云下,整齐的骑兵们越过死尸杂物,慢慢的向着壁垒靠近。如林的枪尖仿若一团铺天盖地的大,从视线尽头扩散开来。 一退再退,从北寨到中营北墙,又从北墙退到这道壁垒,此时章扬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奋灼渐渐燃烧起来。身后已无退路,不是让敌人在这里停下脚步,便是让自己的生命在此终结!他,究竟能否从这样的死局中活下去? 鼓声三短一长铮铮大作,密集的羽箭便自铁勒阵中向着壁垒飞来,耳畔的噗噗声接连不断,俯身于垒上的战士却浑若充耳不闻。终于,已进入冲锋的距离,铁骑一声齐齐的呐喊后同时催马狂奔,目标直指石垒间用作人员往来的通道。 章扬不屑的笑了笑,搭建壁垒之时他便有今日之虑,那些通道并非笔直而是弯了数弯。贸然冲击这里,除了在两边垒上的集中攻击下变成死尸,绝没有另一个结果。要想攻破石垒,只有从顶上越过这一条路,但在此之前,铁勒人怎么也要先付出点代价才能明白。 残败不堪一片狼藉的北墙上,奔古尔查拂拭着满是血迹的破天刺,目送铁骑汹涌自缺口源源不断向里奔去,心中按捺不住快意。远处南墙上北谅军的战旗依然还在飘扬,而此处,却已被自己踏在了脚下。从这里向内眺望,董峻的大帐清晰可见,只等突破了那道壁垒,铁勒百余年来的第一荣耀必将归属与自己。 骑阵的最前方,是一群黄马黄袍的骑手,那些正是左贤王的余部。勒闵之死,虽然与奔古尔查未能及时增发后备有些干系,但以本部出战不许援助原是勒闵执意要求,这些左贤王的部下自然也就怪不得他。毕竟,杀死勒闵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个事后从容退入营寨的北谅敌将。按照铁勒的风俗,贤王战死,则所属部下一律剥夺勇士的称号,而失去的荣耀唯有在敌人身上才能赢回! 黄色的箭头已经锥开了通道,人马就如盘旋在高峡的洪流,忽然找到了出口,奔腾着嘶吼着向前冲击。 “冲啊,冲啊,给我冲过去!”奔古尔查在目睹铁骑冲入通道的瞬间,迅速亢奋起来。擦拭的双手停止了移送,紧紧地捏住了破天刺。粗豪的脸上狂热而狰狞,尽情的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全然忘了自己与前锋之间的距离。 忽然,他面露愕然,不觉停止了喊声。紧随在左贤王余部之后的大队人马非但没有奋力突破,反而降低了马速,甚至有人在垒上密密的箭雨下意图掉头后退。 奔古尔查勃然大怒,一边急令鼓手不得停下进军鼓,一边拧头对着身边武将喝道:“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石垒的数十个通道,如今已变作了无数坟场,武勇无比的黄袍骑兵冲进了缺口,才发现自己的正面永远是坚不可破的石壁。顺着那弯曲的道路行不了几步,眼前又堆满了人高的杂物。仓促之间,别说是想掉头,就是下马攀爬也成了痴心妄想。头顶幽灵般的冒出无数弓弩手,而他们悲哀的发现,自己竟成了绝好的活靶。 “黄部骠骑五百余人,尽数战死,石垒还在北谅人的手里。”那前去打探的武将十分机灵,一发现形势不对立刻违背了耳边犹在催促的进军鼓,私自收勒人马退出了弓箭射程,此刻转了回来,又极快速的报出了伤亡的人数。 恶狠狠的望着他,奔古尔查目中喷火全然不顾他的表现,怒道:“为何违我军令?” 那武将身躯一抖,有些惊恐道:“敌人早有准备,唯有步战方能攻克石垒,所以我……” “住嘴!”奔古尔查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戟指道:“来人,将这个违抗军令的家伙拖下去斩了!” 耳听那武将在护卫的挟持下不住叫屈,另几个将领向前几步,低声不忍道:“大人,他所言还有些道理,再说阵斩将领为不祥之兆,还请大人法外开恩。”奔古尔查竖眉待怒,却见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跺了跺脚,他无奈恨声道:“我哪里不知道他说得没错,可你们抬头看看,日头已偏西,大汗给我的三日之期马上就要到了,再拖延下去,我的脑袋也要没了。如今正是拼命的时候,他做得再有道理,违我军令就该杀!” 几人骇然相望,明白奔古尔查当真是被军令逼到了死角,当下再不多言,各自整队按照奔古尔查的新命令准备下马肉搏。 寨中大帐内,董峻提笔沾墨,犹在从容书写。外面冲天的杀声,在他耳际恍若无踪。唯一能表明他置身战场中央的,就只有身上那件簇新闪亮难得一试的大将军服。 一个亲卫满脸喜色的飞奔进帐,脱口报道:“姜将军马到成功,南墙外的铁勒骑兵已被击退,李邯将军正组织人手修补寨墙。” 董峻头也不抬只鼻中轻轻的“唔”了一声,直到书完了那几个大字,方才扬眉道:“天色可是要黑了?” 亲卫愣了愣,连忙答道:“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放下管笔,董峻拿起书帛细细打量,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道:“好极,看来铁勒要取我项上大好人头,至少也得等到明天了。” 又一个人影猛地掀开帐帘冲了进来,偏偏来势太快,竟然跌了一跤。然而来人等不及从地上爬起,已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面容,气喘吁吁的嚷道:“大……大将军。南墙……南墙放起了三枚……三枚号炮。” 募然一个急转身,董峻全然不顾衣角扫翻了砚台,急声道:“果真?” 来者此时已缓过气来,重又细细说道:“回禀大将军,我亲眼所见,确实是代表援军到达的三枚号炮。” 一缕浅浅喜色从董峻脸上掠过,却稍显即没,他压住心头喜悦高声命道:“再探,看看究竟是吴平来了还是海威到了。” 急骤的马蹄声在帐外嘎然而止,姜思道满身是血下马闯进了大帐,他拦住正要出去的亲卫,兴奋道:“不用探了,卑职在寨南仔细观望,吴平和海大将的旗帜都在。” “哦?”已恢复了平静的董峻耸了耸眉,继续追问道:“你看见海威的旗帜在哪里?” 姜思道张张嘴,虽不明白董峻的用意,还是飞快的答道:“左面三里外的鼓骨坡。” 董峻这才鼓掌大笑:“果然是海威来了,他用兵喜好不求险胜但求不败,鼓骨坡乃方圆左近除了红滩外的第一要地,大军急至不求即刻解围先攻此地,确是海威的路数。” 眼见得数十日来董峻第一次开怀大笑,姜思道的眼中悄悄盈起了几点泪珠。千里转战,孤军赴险,直到今天才证明这一切决定都没有错。五万多平贼军伤亡殆尽,却也把吁利碣的十几万铁勒轻骑拖得苦不堪言再难动弹。而今援军云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眼看就要来了。 突然,一阵嘈杂的呐喊声传来,隐约竟是铁勒人在寨中大呼叫,那喊声初时三三两两,慢慢的沸腾起来。帐内数人急忙随着董峻奔出帐外,姜思道快步冲前,劈手拦住一个昏头胀脑,还想冲进大帐报信的士卒迭声问道:“可是北边的石垒失守了。” 那士卒满脸沮丧,摇头道:“北边倒还守的好好的,是铁勒贼兵绕到东西两边,猛攻得手,守将已阵亡,是几个校尉还在拼命阻挡,特命的前来报信,请大将军速速退往南墙。” 闻得这个消息,董峻不由跌脚叹道:“倒是我疏忽了,只考虑两侧沼泽凶险,不但仅仅放了数百人把守,连石垒也没砌。唉,却忘了近几日天气寒冷,泥土多冻,沼泽之上怕是已能轻装爬行了。”他双拳紧捏狠狠碰撞,脸上说不出的遗憾懊恼。 姜思道早已急得满头大汗,再顾不得许多,连忙对着亲卫吼道:“速去集合亲军,护送大人退到南墙。” “慢!” 董峻断然打断了他的吩咐,仰首望了望北边思虑片刻,双目炯炯道:“北面守军还没有退下来,现在寨中只有我的数百亲军能够出战,若是我现在就退向南墙,北边定然要被截断退路。我,还走不得!” “大人!” “大将军!” 众人焦急的喊声里,董峻坚定地摇了摇头。四面八方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直如山崩地裂般滚滚而来,嗖嗖的流矢不时从身边飞过,在断断续续渐渐清晰的哀号中插入了地面。董峻拔出长剑,白脸上漾起一层鲜红,他嘴角噙着笑意目视剑锋轻声道:“董某戎马数十载,还从未动过刀兵,今日倒要看看这把剑,却是利也不利?” 站在董峻的身旁,姜思道望着这个高山仰止让他追随了半生的人物,就在此刻,就在这九死一生的沙场,再次变得天神一般威严凛然。 “传令,亲军全体集结,死死阻住敌人!” 东西两墙被攻破的第一时间,章杨就已经发觉不妙,可是正面的铁勒士卒源源不断攻势正猛,不容他就此撤退。等到亲率死士发动反扑暂时击退敌人后,在他想来,自己这一彪人马,定是已被人彻底包围。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惧,要说遗憾也就是未能完成师傅的遗愿。但,战死在漫漫边关,将热血交还给生养他的百姓,两位师傅所有兄弟还有魏老爷子,绝不会怪他!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当他抱着一死的决心带领手下后撤,只想尽量倒在靠南的方向时,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通往南墙的必经之路上,数百名战士正裹创血战,纷乱的刀光剑影里,一条狭窄但代表着生的道路,依然还存在。 热泪情不自禁的顺着脸颊流淌,章扬的铁盔已裂战甲已破长刀已残,但是力量仿佛再一次充盈了全身!数枝冷箭擦着额头飞过,带起簇簇血花,几柄刀枪从两侧递来,却在他震碎苍天的怒吼中化作粉砾。人挡杀人佛当杀佛,只要胆敢拦住去路,便要准备承受他无法抗拒的雷霆一击。 两侧的铁勒士兵虽然近在百步之内,绝无法逾越。好不容易冲进来的千余名敌人,在两边勇士的冲击下纷纷倒下。长枪断了那就用短刀,短刀折了那就用拳脚,当垂死的伤兵用牙齿咬住敌人的咽喉时,章扬几乎陷入了癫狂。 近了,董峻的大旗还在猎猎招展,隔着短短的距离,宛如就在他鼻子前面。熟悉的身躯山一般立于大地,甚至还挥舞着寒光四射的利剑。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董峻刺翻一个闯过亲卫近身的敌兵,忽然转过脸来,向着他欣慰的一笑容。 章扬的心却猛地冰凉,冰凉而又彻骨,屈指可数但又仿佛总也无法数清的利箭在那一霎射向了董峻,颤动的杆翼犹如毒蛇的牙芯丝丝作响。章扬的嗓子口被一声悲愤到极点的呐喊梗住,几股涩涩的酸意在鼻中耸动,再无法遏制。 不可挽回的时间偷偷溜走,疯狂且绝望的嘶喊终于爆发,布满缺口的钢刀在空中车轮般飞转,搅得零散的血肉如雨一样倾泻。劈裂骨骼的清脆鸣响接踵而起,断去头颅上睁大的双眼惊讶的张望,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发生。 那张白白的脸庞上,笑容犹在。董峻摇晃着挪动几步,用力站直了身子,伸手抚了抚胸前的几根箭尾,忽然拼尽余力轻声吟唱起来: “天欲倾,国有殇,断头相见又何妨?” 里许外的南墙上欢声雷动,震耳的军鼓在惊天动地的冲杀声里越奏越高。进攻的敌人已经成为被进攻者,仓皇而慌乱的唿哨此起彼落。但在章扬耳中,此时、此地、唯有那一个声音在不停回旋。永远、永远的回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四章 经西 几道阳光透过赭红窗棂照进了安泰宫,一只躲在金丝架上的红尾雀鸟随即发出清脆的鸣叫,打破了坚守一夜的寂静。更新最快去眼快卧于龙塌上的皇帝勉力张开困乏的双眼,愤怒的望向这只昨日由西南宁州进贡而来的怪鸟。然而疲累,就像吸附在他身上挥之不去,连一个翻身起床的动作都令他脑中晕眩气喘不已,不得不僵坐在榻边休息。年华老去的悲哀忽然溢上心头,把片刻前的怒火彻底浇熄。 他抬眼缓缓的扫视了一下大殿,雨过天晴色的地面、紫红浓重的宫门还有那金碧辉煌璀璨夺目的流苏帘幔,这些曾经让他觉得高贵无比的器物,此刻却恍若一堵厚厚的土墙,压住了他的呼吸,锁住了他生命,让人窒息而郁结。 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是贴身的中侍悄悄进来张望,还不等那人惊慌失措,皇帝已经斥道:“混帐东西,是谁让你把这恶鸟放在大殿里的?” “是……是皇上昨儿个自己吩咐的。”那中侍显然乱了手脚,支支吾吾的脱口而答。 “胡说!”皇帝双目生威,疲软的身躯似也因为怒气而膨胀起来。“朕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那中侍立刻倒伏在地,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昨日鸟儿进宫,着实令皇帝高兴了一阵,晚上用膳时确实顺口说了声留下。可如今皇帝既然忘了,自己自然就不能再辩解,若是为了只鸟儿丢了性命,那岂不冤屈。 正当他浑身是汗,不知该如何解说时,有侍从在门口轻声禀道:“启禀皇上,柳大人已经侯在殿外。” 皇上怔了怔,旋即对那中侍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侍候朕更衣。”说罢一指雀鸟又道:“回头把这畜牲弄出去,若是再叽叽喳喳个不停,给我宰了。” 柳江风在殿外不安的来回走动,偷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昨天董峻的丧葬大礼,确认自己并没有出错后,他反倒越发糊涂皇帝为何一早便把他招来。 殿门几无声息的向两边打开,随着中侍的喊声,柳江风定下心神稳步进入了殿堂。只见皇帝背手侧身而立,看不清他脸上的喜怒之色。 “柳卿不必多礼。”淡淡地招呼了一声,皇帝转过脸来,单刀直入地问道:“朕招柳卿来,不为别事,只是想知道海威何时返京?” 屁股刚刚沾上座椅,柳江风又只能赶紧站起来回答道:“据海威给兵部的行文,道是准备抚定草原后就起身回京。” 眉毛稍稍一挑,皇帝加重语气质疑道:“抚定草原?他没说具体时间?察尔扈草原有数十族部,帝国虽挟击破西铁勒之雄威,怕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安顿得了的。难道说草原乱上三年两载,他也跟着逗留个三年两载?” “这……”柳江风迟疑了一下,海威没有即刻班师回京,虽有着抚定草原这个大道理,可谁都明白,此事只能潜移默化许许图之,绝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而皇帝急着惦记让他回京的意思显而易见,外患已消,下一步自然就该削弱权臣。董峻已死,西北再无人可以制衡海威。如今他带甲十数万,坐地数千里,声威正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倘若再让他在察尔扈草原呆上个几年,就算帝国想调他怕也调不动了。 只是,董峻海威舍生赴死勇往直前方才为帝国消弭了西铁勒这个大患,就算皇帝有心提防,也决不能过于露骨。如此一来,岂不又要把难题丢到他的身上。抚定草原当然是关于帝国命运的大事,容不得马虎。可不招他回京却又无法让皇帝安心。这个两难的局面,到底如何去化解才好? 见他沉吟不语,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豫,他冷冷道:“若是近期他不能确定回京的日子,朕便亲自下诏,召他回京!” “皇上!”柳江风急呼了一声,他虽然深信海威绝对会奉诏还京,但察尔扈草原正是大变之后亟待大治之时,没有一个威望足够的大臣压阵,要想尽快平静想来也不容易。他脑中急转,闪电般的想了无数头,终于从中找到一个勉强可以平衡的主意。“臣有一建议,西北扩土千里,原先的州县已经不能有效治理。臣以为,可以效仿帝国先例,辟察尔扈草原及附近地域另建都护府,升海威为都护使,总管军事。” 不等皇帝勃然色变,他紧接着说道:“海威虽为都护使,但奋威军必须移防平贼军原先的驻地蟠龙峡,而都护府的府城可以定在怀州,怀州地处揽月峰以北穆尔古冰峰以西,本为帝国边市之地,虽因战事经年而渐渐荒废,但向北不过数十里便可进入草原扼住冰峰东西两侧,即可阻绝西铁勒余孽逃亡,又可防止东铁勒回窜,地势可谓至关紧要。在怀州设一知州负责政事,由平贼军驻扎接防。如此安排,皇上以为可否?” 皇帝听到这里,不由大感兴趣。果真按照这么一来,海威名为都护使高居西北之首,却极难垄断军政大权。他若是不肯轻离奋威军,就无法到怀州操持政事。若是一心想包揽全局,就必定要把自己置身于怀州城内平贼军中,到时就算真起异心也好对付多了。 “平贼军现在还有多少人?”皇帝想了想问道。 “坚守红滩的五万余人连伤者在内只剩下了一万,与奋威军一同行动的后备因为屡屡冲在最前面,伤亡也过了一半。如今军中不过两万,等伤兵全部返回大概能有三四万人。” 费力的举手挥了挥袍袖,皇帝道:“传我口谕,准平贼军再募新兵,可以凑齐五万之数。至于知州一职,让平贼将军兼领即可。” “是。”暗暗出了口气,柳江风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还请皇上定下都护府的名号,臣也好交由吏部备案。” 皇帝只略一思索,便断然道:“朕以为但取经略西北之意,命为经西都护府便可。” 点头应了下来,柳江风正待趁着这个机会顺便再问问立储的事,却见皇帝面露疲态,示意中侍取来丹丸就着温水服下。他心中咯噔一跳,顿时有些不安。此时不过清晨,皇帝也显见是刚刚起床,可寥寥几句话,便露出难以支撑的迹象,分明是身体弱到了极点。更让他忧心的是那粒火红丹丸,想来又是术士进献的玩意,这种不知根由不问温凉的东西,怎能随便吞食?思量了半天,他硬着头皮道:“皇上,臣以为若龙体欠安,当招太医察看究竟。这丹炉练就的药丸,未必便能对症。” “柳卿多虑了,此丹如何,朕心中有数。”不过片刻工夫,皇帝脸上神色已红艳了许多,听了这话不由嘿然一笑。 柳江风眼中疑色却是更深,皇帝神色虽然亢奋,但双目失神眼敛发青,恰合了病者虚火干旺的常识。只是他终非医道中人,也不敢妄下断言。只得诺诺几句后,怀着满腹猜疑拜别而去。 “怀州知州?”章杨听到柳江风带来的消息,不由意外的轻呼出声。这时如嫣正好上前奉茶,闻言也不禁掩嘴轻笑:“柳大人切莫开玩笑了,谁不知知州一职,需得帝国学士方能出任。听大人之意,那怀州竟是府城,依律更是要有一等学士的资历。我家先生虽然才情不凡,却从未参加过会试,如何能得到知州一职。” 伸手接过如嫣递来的香茶,柳江风并不忙着解释,他定定心心的轻啜了一口,举目望了望如嫣脸上的笑意,这才开口道:“如嫣姑娘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驻军将军兼领知州一事,早有先例。本朝曾六建都护府,无一不是如此。只因都护府所在皆为羁縻之地,常有民变发生,非武将不足以弹压。何况这经西都护府,更是帝国新辟之疆域,若遣一文官,如何能压制的住?” 如嫣这边恍然大悟,章扬却又纳闷问道:“可是既然平贼、奋威两军驻扎,又有海大将出任经西都护使,再让我兼领知州,似对海大将有些不恭。” “正是要你这个不恭!”柳江风击掌应道:“董峻亡故,西北无人名望能出海威其右。皇帝偏偏如此安排,其用心不用我多说了吧。” 章扬呆了呆,不禁摇头笑道:“大人如此明言,佐云那里还有话说。” 立起身来走了几步,柳江风认真叮嘱道:“你也莫要以为容易,这一官职,好比连通河岸两头的独木桥,桥上来来往往人马无穷,若是自身不够结实,第一个断的就是你。我且问你,接手掌控平贼军,你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章扬心中一跳,立刻盘算起来。董峻之威,非常人所能仰望。李邯吴平虽是平贼军的老臣宿将,却绝无能力煽动全军。右军副将毕典久居二人之下,便在平贼军中,也是名望寻常。方戈武常年督管后备辎重,忙于琐屑而短于军功,更不可能震慑全局。至于自己,要说能让全军心服,那真叫睁眼说瞎话。但以年来苦战之功断事之明,与他几人争个长短,还是可能的。 “要说把握,佐云此时连一分都没有,然假以时日,定能使之如臂运用自如。” 听到章扬充满自信的一段话,柳江风大笑道:“年轻就是好啊,这等狂傲的话也敢妄言。明明是知道不能控制平贼军,偏偏不肯承认。”他笑了半天,忽又嘎然而止肃容道:“然你能有这份雄心,实属可造之才。既然我推举你为平贼将军,又岂会袖手旁观。烈风军经过休整,已经恢复元气,我准备禀明皇上,交你并入平贼军中。如此一来,加上你现在统领的平贼精骑,纵有人心中不服,也不能轻易撼动,至于今后,就看你自己了。” 章扬心中动荡,一时百味交集不知如何说起,迟疑了半天,终忍不住问道:“大人如此厚爱,实让佐云心中惶恐。我本布衣,两载不足而跃居将军,虽不敢妄自鄙薄,却也知道这般升迁之速,若无大人相助,实属痴心妄想。但,大人何以关切至此?佐云这一问,非是怀疑大人别有用心,实是心中不解辗转难安,还望大人明言。” “好!好!问的好啊!”柳江风连呼数声,非但没有因为章扬的质疑而恼怒,反倒是面露喜色。他挺背直立虬髯爆起,双目精光炯然,盯着章扬的眼睛徐徐道:“我位极人臣,手握京畿数万雄兵,一声令下,足可翻天覆地,于权力一途,断无所求。且我身居左领军卫、扬威将军十余年,门生故旧亲朋好友,可谓遍布天下,任谁见了我,少不得也要恭恭敬敬的叫声大人。富贵荣华,至此足矣。要说屡次提拔你是为了私利,别人不信,你不信,就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他说到这里,脸上血色充盈,傲然独立,身躯已挺的笔直。落在章扬如嫣的眼中,真如一根通天的石柱般不可耸动。 “我之所以屡屡相助,不为其他,但为天下耳。皇上垂垂老矣,吾辈众人何尝不是如此?身在国在,其势虽壮,可人生一世总有尽头,那时又该如何?唯有拔俊彦于草莽,取贤才于凡众,物尽其才人尽其能,方可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一生荣名!” 此时一屋寂静,只剩下他的声音铿锵回荡。窗外春日阳光,渐渐落去,直到红霞散去了无踪影,几人依然沉浸在那股难言的气氛中。 良久,章扬才艰难的笑了笑,把四周浓浓的庄严正气撕开一个口子,冷利尖锐地说道:“大人之心可鉴日月,佐云受教了。但倘若大人举贤才,断是非,竭尽一己之力。却依然不得不看着山河失色,百姓流离,那又该当如何?” 柳江风阒然色变,眼皮猛烈的跳了数跳,他逼前几步直靠到章扬身前,虎目怒张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意,狠狠的定在了章扬脸上。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澈如常的眼睛,倔强的迎视上来,丝毫也不肯退缩。两双黝黑的眸子一寸寸一分分慢慢接近,等到几乎要凑到一起时,才听见他口中挤出几个字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人如今不是皇上,以后也不可能是,倘若拼尽全力却不能力挽狂澜,那时大人如何自处?”毫不迟疑的说出疑问,章扬依然昂着头坚定的对视。 黑暗已不知何时来临,柳江风的眼眸似也随着它慢慢暗淡下去,漆黑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他坚忍执著的声音:“有死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六章 怀州 从京城前往蟠龙峡大营,一路都是宽阔异常的官道。当年帝国鼎盛时,曾穷尽人力连续开辟了数十年,却险些因为铁勒的崛起而几乎无用。如今边陲稍定,这条路也就渐渐繁华起来。且不说那些往来东西的商人,只那些终于得以重归故里的游子便已是络绎不绝。 章扬等人这次北去,既无紧急军情,又带了不少文职官吏,索性整队缓缓而行,并不急于赶路。过了十数日光景,顺顺当当的到达了营中。忙着和海威先期派来的军官交接了各处物资后,平贼军又待了数日,等着了一些轻伤归队的老兵,重将各军编整一新,方才全军拔营,告别驻扎了十几年的这片土地,向着东面偏北的怀州而去。 这段路却比不得自京师而来的官道,怀州本是边陲城路途遥远,又因战火连绵波及无辜,弄得以前半路上偶尔能见的几个驿站野村俱已不复存在。如此一来,平贼军不得不一路风餐露宿,除了没有厮杀之忧,几乎赶得上出征时的辛苦。 章扬冷眼旁观,见林思元等一干官吏虽然略显狼狈,倒还能咬牙坚持,心里也颇为满意。那怀州刚刚被定为都护府城,想来决不会有多少繁华。自己与军中将士都是尝惯了苦头的人,自然无所谓,可对这些京师子弟,难免有些担心。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 北地昼短,这一天落日时分,平贼将士连同逶迤数里望不到尽头的各种辎重车辆,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翻过了锁天关。不容他们喘息,眼前便有异象扑面而来,令得众人为之目炫舌惊。远处,是那高耸千丈,皑皑白雪万年不化的穆尔古冰峰,宛如一根皎洁的玉柱直耸入云天,在荒凉大地上散发着清冷的绚丽。玉琢一般的雪白,从大地的尽头绵延不绝,最后忽地化作五彩云霞,消湮无踪。连天青草蔓蔓,此时皆被残阳染上厚厚的绯色,仿佛一块足以铺天盖地的斑斓锦绣,悠然自得的躺在前方。 “咝”的一记长长吸气,不禁在林思元口中响起,他再向上挪了几步,将自己全身都置在了关顶,方才惊艳道:“久闻草原风光迤逦,迥异于帝国山水,如今观之,诚不我欺也。” 他本性情中人,见的这般景色,忍不住就要搜刮肚肠,一心想做首诗词。只是仓促之间,虽然打了几个腹稿,总觉得难以舒展意气,待到抬头想与众人切磋,却被眼前气氛生生吓了一跳。 此时上至将佐校尉,下至士卒民夫,全都满脸苦涩,毫无半点喜悦。顺着他们的视线向前一望,林思元也愕然僵在了那里。只见关下峰前,号称凡南北三百六十丈,东西五百十七丈,背山而建,垒土为墙,居者一万六千余户,多商贩牧人,千里北疆,繁华第一的怀州城,竟是沉浸在一片死寂中! 遥遥俯视,呼啸的风沙绕城而转,正卷着黄土到处飞扬。四周的城墙已是残败不堪,每隔上一段便露出数个坍塌的缺口。据说全以熟土蒸成,铁刃难刺的砖石,而今已裂成无数碎块,静静的散落在城里城外。护城河露出龟裂板结的河底,黑得让人触目惊心。那些街道两旁排列整齐,犹能验证往昔风采的屋舍,却冷清的看不见半点烟火。 “看清了,这就是帝国西北边市所在,如今我等的驻地。”扬鞭指着怀州城,李邯不无讽刺的苦笑道。 周围人人不由黯然,跋涉千山万水,末了却见到这种荒凉角落,任谁心中也不是滋味。尤其那些随着林思元出京而来,满怀壮志只想施展抱负的仕子文人,更是大感失落。觉察出弥漫在军中的情绪,章扬也不虚言安慰,只径自向李邯道:“我来时查过户部存案,并无将怀州百姓迁入内地的举动,军中也未曾听说铁勒曾经屠城。这城里原有居民数万,加上往来客商,总有十万之数吧。虽因战火阻隔,久失音讯,想来断无全城死绝的道理。” 李邯眼中一亮,连带着众人面色俱都活泛起来。章扬的话确实有理,姑且不说怀州城是否遭受过大难,但这全城忽然没了人烟,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这心气神猛然得以振奋,便有吴平、刘猛争得章扬的同意,抢先领着几个队进去仔细察探。等到大队人马靠近城关,他们早就散入了街巷之中。章扬候了一会,见还无消息传来,便命令全军四散围住怀州就地扎营,自己带着数十名近卫也入了城中。 此时天色已黑,冷飕飕的晚风,吹得街上残枝碎叶到处飞扬。诺大的一个边城,死一般的寂静,两旁连绵不绝的店面棚摊,在跳跃的火把照耀下,走马灯笼一样轮番明灭。 远处也有亮光传来,想必是吴平刘猛还在不死心的继续搜寻。章扬却屡次回绝了部下回营的建议,他下意识的觉得,这里不该是一座死城。 一户又一户,一家又一家,士卒们挨家挨户的搜查,试图从那些蒙尘的垣壁里找出一两个活的生灵。渐渐的,连单锋也开始摇头叹气,那双重眉下的眼眸中满是失落,嘴里似乎还在轻轻嘟哝着什么。春寒伴随着黑夜越来越重,章扬几乎就要无奈的举起来手,准备说出“回营”那两个字。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刀剑撞击声。章扬闻声大喜,拔刀率先疾步向着响处奔去。这城中还有人! 赶过一个街角,章扬望见刘猛正兴奋的将一人双脚倒拖,要把他从暗处拉到火把下。那人虽然拼命挣扎,却敌不过刘猛的大力,终究还是暴露在了亮光之中。这一段拖拽颠簸在黄土灰尘后,那人已是蓬头散发脸上一团污黑,一时也看不清模样,身上的衣衫早被划破,露着两只干廋的手臂,看上去倒还筋络分明有些力气。 章扬奔到了人群旁,士卒们立时开一条路让他过去。见他及时赶到,刘猛喜色正待向他禀告过程,却不防那人虽是头脚颠倒,依然梗着喉咙勉力开口说话,那声音虽甚是沙哑,却依稀分辨得清楚:“你……你们是北谅的军队么?” “咦”了一声,刘猛挪开左手,向上拿住那人的胸襟,逼近了道:“是有如何?” 那人喉中咕隆隆的一阵响动,竟是急得连话也憋在了口里。污黑肮脏的脸上目光闪烁,饶是在火把的微光下也能看出他的惊喜。 “先松……松开我再说。”那人扭动几下,好不容易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来。刘猛这才发现自己把衣领揪得太紧,忙不迭的把手一松,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看到人影就要乱砍?” 剧烈的咳了几声,那人缓过气来,也顾不得自己还躺在地上,急忙道:“我是这城中住户,今日是回来拿点东西,谁知道会碰上你们,如今这怀州城里,除了盗匪会来,哪有好人。我见了几个人影带刀带枪,自然要先下手自卫。” “你还有理了。”刘猛心头生气,刚才自己一路搜来,因为毫无收获大失所望,正有些精力分散的当口,这人忽然从屋内暗处扑出,也不出声兜头就是一刀。若非自己身手敏捷,他那一刀落实了,少说也要躺上个十天半月。想到此处,他正要再给他几拳,忽被章扬伸手拉住。冲着他摇了摇头,章扬俯身望了望道:“放开他,来人,去取水给他洗洗脸。” 一盆清水变作了黄浆,那人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虽是稍显丑陋,倒也确实是北谅人的模样。此时他站起身来,揉捏着身上痛处,一双黑眼珠溜溜的绕着众人身上铠甲转了半天,长出一口气道:“真是帝国军队。” “好了,看也看清了,放也放开你了,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城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刘猛听他就这么一句,没好气地盯着他催道。 那人倒也机灵,只打量了周围一圈,便从服色与站立的位置上认出这里章扬的官阶最高,当下也不理睬刘猛,躬身对着章扬行了一礼,道:“大人,民原是怀州的牧人,家中世代以养马买卖为生。这里过于靠近草原,西铁勒兴起之后就被帝国弃守。好在怀州边市繁盛,除了因为交战而停止的马市还有大量盐铁交易,铁勒人除了把城墙破坏以外,倒也不想摧毁这里。民恋家,便留了下来。帝国大破西铁勒之后,城中居民欣喜过望,本以为从此能安享太平,不想有许多铁勒溃兵逃到这里,想要翻过穆尔古冰峰东去,那冰峰上路途艰险,若是没有足够的衣食极难活着过去,他们就在此大肆掠夺,害的城中居民纷纷外逃。我等日盼夜盼,就盼着帝国军队早日前来啊。” 章扬见他态度诚恳,目光与自己对视良久也不畏缩,心里不由信了大半:“你说你是城中居民,那可知道城里一共还有多少人?现在又在哪里?” “留下没走的大概有三四千户人家,如今因为溃兵杀人放火肆无忌惮,都躲在十五里外的落鹰谷。大人要是不信,可派人跟我一起去找。” 听他说到还有不少人家,章扬等人俱都大喜。这附近地广人稀,平贼军又是人生地不熟,假如没有当地人引导,要想重头再来委实是事半功倍。 “那好!”章扬眼中厉芒闪动,对着那人道:“我便信你一次,要是在落鹰谷找不到人,你该知道后果。”他冲着刘猛努努嘴,示意他带人跟着前去寻找。那人并不慌张,点头应了下来,等到有人牵来马匹,他熟练的上了一匹马后,带头奔入了黑暗。 次日凌晨,当在城外休息了一晚的平贼军整队进入怀州时,刘猛他们也带着万余名怀州百姓回到了城中。也许是因为尝过了太多远离故国的苦难,这些衣衫破败的人们望着城头飘扬的战旗竟然流下了眼泪。安排林思元等人前去清点查询了好几天,章扬才终于拿到了一份完整的资料。 万余名百姓中,牧人占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半耕半渔的贫民。怀州土地贫瘠,幸而离着察尔扈草原第二大湖泊不远,渔产丰富水源不缺,往昔才能滋养十几万各色人等。可战火一起,那些有钱的商贾贩者纷纷逃离此地,就连一些年轻力壮的劳力也不愿在此苦挨。这点人手不要说是重建,就是供养自己也不能周全。好在按照林思元的分析,怀州究竟是名声显赫的边市,只要安定下来,逃出去的人自然会回来,商人就更不必说了。到了这种地方遇上这等事情,林思元简直如鱼得水,得以和一干仕子尽情发挥本领。章扬知道自己不擅长这类民生,索性把各项事务全权委托给他,自己只管扫清附近溃兵,重新督建城墙。 只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怀州便恢复了些许生气。陆陆续续闻讯回来的居民虽然不过数千人,可已经有鼻子灵通的商贾嗅着了钱味,从四面八方带着各种货物蜂拥而来。草原上的兽皮骏马、帝国的盐茶精铁,甚至就连湖丝云绣,也慢慢开始出现在市集之上。林思元抓住劳力短缺的机会,非但不肯提供人手修建城墙,反而倒过来要求章扬派出部分士卒帮助往来客商运卸物资。赚来的佣金部分发给士兵,其余的便投入到怀州重建之中。 眨眼春夏两季匆匆而过,怀州城在平贼军上下通力奋斗中,终于重新屹立起来。有限的土地经过丈量,被分作军田和民田分了下去,沿街修正一新的街市和客栈,更是为章扬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资金。军队不停的向着满员前进,居民的人数也逐渐靠拢了以往。如果非要给怀州挑一点毛病,就只剩下十数里外,那些络绎不断,妄想翻越冰峰的铁勒游民。 要说这飞鸟难渡的冰原雪峰,天生就是隔绝草原的障碍。只是冰峰虽险,也挡不住无畏者舍死的脚步。早先是那瀚等族有些血性的汉子为着不受铁勒欺凌,纷纷冒险翻越。如今形势转变,又成了畏惧各族报复的铁勒人成群的不断迁涉。正所谓人力有时可胜天,有了这等孜孜不倦从不死心的苦苦求索,到底还是被他们踏出了一条崎岖难行的羊肠道。 说成道,倒不如说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死地更准确。长达百里高低不平,只容一人心而过的山路,在稀薄的空气与寒冷刺骨的冰风盘旋回绕。那些想通过这条道前往腾里格乌草原的人们,若是没作上万全准备,十个里倒有七个在冻饿交加中,无声无息的倒毙在路旁,化作冰原上从不匮乏的雪柱。 因为政事大多委交给林思元,章扬大半的精力都投入到阻止西铁勒人东去上。峰上的路虽仅有一条,可上山的途径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弄得平贼军不得不散成股,轮流守护监视着各条道路。每天总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穿越冰峰的铁勒汉子,身着单薄破败的外衣,背着上简陋的包裹,在帝国军队的枪尖下不甘的被押解到怀州。那些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菜色,抬头望向四周的眼中,憎恶和仇恨不加掩饰也无法掩饰。 章扬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做。穆尔古冰峰以东的腾里格乌草原上,还有着数万弓矢在腰的东铁勒子民。这些衣衫褴褛看似毫无威胁的民,一旦与之合流,会不会再次崛起一个新的马上强族,谁也无法预料。至少,海威至今没能彻底镇压西铁勒的骚乱,毕尔达也屡屡来信,透露了东铁勒正在腾里格乌草原上和那瀚展开又一次殊死搏斗。这一切,让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更紧、更密、更凶狠的阻截流民,把怀州变成系在东铁勒颈项上的绳索,永远也不放松。 怀州的一切慢慢上了正轨,但章扬却始终不忘注视海威的动向,察尔扈草原上,各族间仇杀、铁勒暴乱的消息时有耳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还是同情海威的处境,既然远在怀州依然能感到剧变后的动荡和压力,处身于漩涡中心的海威岂不更加难熬?不共戴天的杀师之仇让他希望看见海威一步步的走向毁灭,可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又让他清楚的明白,一旦没有了海威,察尔扈草原必然变成血腥的磨场。那瀚和喀罗等族心中的怨气,如果少了制衡的力量,便会变作嗜血的野兽,疯狂而不计后果。 矛盾,在等待中噬心裂肺,直到那一日急骤的马蹄踏碎灿烂的阳光,使者的喘息伴随惊天动地的巨变,不可抗拒的将他从犹豫中唤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七章 储争 房内烛火如炬,在初秋的风里倔强的燃烧。铁贞焦躁不安的来回走动,全然不顾此时所处的并非自己府邸。他忽而蹙眉苦思,忽而长吁短叹,竟是说不出的烦恼担忧。就在一个时辰前,与他交好的中侍段安偷偷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听到详情以后,铁贞想来想去,终是决定连夜赶来告知柳江风。 闻得铁贞前来,柳江风诧异之余,连忙披上一件外衣,赤足便急急奔出。到了书房门口,甫一见面笑道:“铁公今天好雅兴啊,深更半夜居然还到我这里来。” “你还笑,可知有大事发生了。”铁贞却无心客套,他一屁股坐到了凳上,冲口道:“内廷有消息传来,说道钱浚之下午忽然进宫见驾,竟然以大皇子宽厚仁德为由,上本请立为储君。” 柳江风本待转身招呼仆人上茶,听得这番话,不禁身子一僵,面上立时爬满了怪异之色:“钱浚之怎会突然对立储有兴趣?此人揣摩上意甚是心,难道皇上有心早日定夺?” “我看未必,内廷的人说,皇上御览奏本时,脸上神情也有些出乎意料,绝非事先安排的。”铁贞低头茫然说道,正是因为想不通其中究竟,他才急匆匆的赶来和柳江风商量。立储一事,实在关乎国运,他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伸手紧了紧搭在肩头的外衣,柳江风来回踱了几步,皱眉道:“奇怪,若是皇上没有这个意思,钱浚之怎会突然对此感兴趣?他一身荣华全是今上给的,也不曾听说和哪位皇子有过交情。难道,他见皇上日渐疲病,有心留条后路?” 两人绞尽脑汁猜度了半天,也还是想不透钱浚之如何会一改往日作风,拿出了谏臣的模样。皇帝的子嗣本就不多,又都过惯太平日子,并无什么声望,勉强能摆上台面的只有大皇子和三皇子两个人。大皇子谦冲低调,算得上是个老好人,但遇事退缩的作风总给人懦弱的印象。三皇子虽然年轻,却也正好有着一股朝气,文韬武略说不上多好,可还算过得去。以他们几人私下商量看来,立三皇子为储更合帝国目下之需。然而被钱浚之这么一搅和,怕是要多出许多变数。 “不管他怎么想,催促皇上早日定储总是好事,如今最最紧要的,是要让皇上选中三皇子。西铁勒虽灭,帝国元气却还未曾恢复,此时需要的果敢能断勇毅进取的明君。大皇子秉性懦弱,少有天子之威,绝不可取。”既然想不透钱浚之的心思,柳江风索性抛开这个念头,考虑起储君人选。 铁贞点头应是,推荐三皇子,本就是反复权衡的结果,自然不会因为钱浚之的举动而贸然改弦易辙。“那,以柳公之见,我等何时上本为好?” “立储一事,我已和皇上暗示过多次,虽没有明言,以今上天纵英才不难猜透。既然钱浚之已经上本,那我明日就进宫,将这事说个明白。”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态度,柳江风伸手推开窗户。屋外更声雨声,顿时纷纷拥来,落花婉转坠于地面的轻微响动,清晰的落入两人耳中。一道闪电忽而划过夜空,而惊雷,强自隐忍不发,只不知何时才会响起。 “柳卿又要来劝朕立储么?”皇帝咳嗽了几声,斜倚在榻上,带着一点点不悦一点点疲倦沙声说道。 柳江风立于榻前,头却昂的笔直。既然总要面对,那就把自己的心愿倾诉个明白吧:“皇上,立储者,国之根本。臣虽愚鲁,却也知道要尽臣子的本分,这件事再也拖不得了。” “本分?”嘿嘿的冷笑了两声,皇帝闭目道:“不过是尔等看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想着早点定下个新主子,也好明了孝敬的方向吧。”他伸手拦住睁目欲言的柳江风,疲倦道:“卿不必解释,朕不想听也不愿听。你且说尔等的意见就是,也让朕心中掂量一下。” 强忍着心头的委屈,柳江风躬身道:“臣等之意,三皇子才具超卓,虽年少而志高,有定国安邦之气。臣等愿竭尽所能,襄助三皇子。” 皇帝微微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屑笑:“好个臣等,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谏议大夫铁贞,给事中舒安国,骁骑将军田恺,再加上七七八八的刺史知州。尔等可真算得上是人多势众啊。” 柳江风猛然抬头,急声道:“皇上,臣等只是在此事上意见相同,并非是结党谋私。” 伸腰向后一靠,皇帝脸上不带半分喜怒道:“若非如此,卿以为朕会任由尔等频频私聚吗?弹劾尔等的奏章少说也有十份,朕岂不知你们的心意。” “皇上圣明!”到了这种时候,柳江风知道除了叩头谢罪,再无其他方法。 “圣明是说不上的,人生短短数十载,总有去的时候。朕虽心有不甘,却也要面对。只是,卿以为尔等就代表了百官的意思么?” 闻言愕然抬头,柳江风直起身来,不明所以的望向了皇帝。 “中书令、羽林领军使钱浚之,右领军卫、振武将军管捷,吏部主簿朱昌理连同大官员二十七人,也向朕奏请立大皇子为储君。柳卿,你看群臣尚且意见不一,叫朕如何决断?”他不疾不许的缓缓说来,柳江风却早已听得呆了。他只知道钱浚之上本奏立,没成想其中竟纠集了这么多的官吏。 这般局面,却如何才能说得皇帝心动? ****** 如何让皇上心动?埋头在山堆一般的文稿中,柳江风却无心批阅。朝堂之上,关于立储之争近来已是越演越烈,两派人士各抒己见互相攻讦,就连着那些谨慎微的墙头草也渐渐看出了端倪,纷纷按着各自的理解加入到劝谏的行列中。这些人虽比不得带头之人来的勇敢,可一旦确定了目标,用词之激烈评判之放肆,简直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了进去。奈何皇帝也不知怎的,忽然大异往常的果决,今日态度偏向一边,明日忽改变主意倒向另一方,弄得这立储之事沸沸扬扬全没个消停的气象。 光是立储也就罢了,可各地急报并不因为此番争论而有所减弱。相反,江左李家接连不断的文书越来越显示管捷的耐心快要到了尽头。谈端午虽然忠贞,李宏道固然老辣,但面对手握重兵拼命扩张的管捷,实有力不从心的感受。 就连原以为从此安定的西北,传来的也不都是好消息。铁勒欺凌各族百年之久,而今一朝崩溃,虽有海威极力阻止,依然无法完全控制各族仇杀的现象。面临死亡的威胁,西铁勒子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越过那重重险阻布满艰辛的穆尔古冰峰,去往东铁勒。驻扎在怀州的章扬所部竭尽全力,每日里光是股巡逻就有二三十队人马,却也只能承认,无法根绝此类事件。 潜伏的隐患,就像吹去浮沙的泥土,无情露出了丑恶的一面。有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当初以为扫平铁勒便可重振帝国的想法是否太过乐观。 轻到几乎难以耳闻的叹息,从柳江风的口中徐徐吐了出来。曾经藐视天下自认可以力挽狂澜的豪雄,在诡异莫测的现实里开始感到了几许厌倦。 手中管笔慢慢书出钱浚之、管捷的名字,柳江风到现在还是无法想通这两个人怎会忽然串通一气力保大皇子。即令他调动了手中所有线报,答复只有一个,此二人与大皇子并无太大的联系。钱浚之或许会出于为今后考虑而提早倒向一方,可手握实权心有异志的管捷为何如此积极?大皇子虽然平庸懦弱,也决不可能因为管捷此时的支持便纵容他的野心。这一点,管捷不会不明白。可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 汛期刚到,原江之上,微显浊黄的江水正裹挟着泥沙滚滚东流。按捺不住性子,隐隐开始躁动的波涛中,有几点星帆于江面载浮载沉,慢悠悠的向着北岸航去。 李文秀立在父亲身后,脸上却不像其他人一样充满了笑容。她伸手捋了捋发髻,投向江心的目光里,疑惑恰如清晨时分飘荡在田头陇间的重重迷雾,朦胧而无法穿透。 昨日,管捷突然过江登门拜访,在闻讯而来的世家代表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今后绝不会再发生骚扰事件。为了显示他的诚意,甚至还带来了十几颗据称是盗匪的人头。虽说对于前段时间频频越江掳掠的真相,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能亲耳听到他的允诺,一心只想求得安定的各个江左世家还是禁不住喜出望外。就连她的老父,也由于担心不敌振武军迅速扩充的实力,乐得看见眼下暂时的太平。双方在虚伪的面具下,极轻松的达成了相互体谅的协定。 管捷乐悠悠的走了,自己的父亲兄长也放松了长期紧张的情绪,大大松了口气。然而李文秀对此并不乐观,她内心坚持认为,既然管捷不是一个甘心螫服的人,那么他和李家就绝不可能毫无理由的突然和解。年来的袭扰与眼前的谦恭相比,显得如此别扭而突兀,她下意识的怀疑,在管捷堆满笑容的面容背后,藏着一个无法看透的阴谋。 岸上的人影已渐渐模糊,回想着送别的人群中,那个秀丽女子若有所思的容颜,管捷摇头庆幸她终究只是个女流,李家虽因她而名声更亮,看来却不会由她来决定道路。只要李宏道还活着一天,自己便少操了许多心事。 想到此处,他感叹道:“人道世家子弟多为帝国良材,依我看来,这数百年安详日子消磨下来,如今不过一群太平犬耳。纵有一二俊彦,也为家族长幼尊卑所束缚,难能伸展拳脚。” 卓成闻声知意,抚掌笑道:“将军试口舌,便令他们放松了警惕,如今遂了心愿还要再加损贬,倘若旁人得知,难免以为将军得意忘形,有些过分了。” 哈哈大笑两声,管捷扬头对他道:“我如何能不得意,振武军日夜历练,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岂能收束得住。今日收敛,好似山雨之欲来风暴之将起。可笑这些豪门家主,个个目光短浅,竟连这一层也看不透。”他步到船头,被溅起浪花打湿的脸上,屑笑越发浓厚。 “将军似乎过于放心了。”卓成心中认同,口上却装作不以为然:“钱浚之虽是按着吩咐走出了第一步,可也未必能走出第二步来。将军现在便开始准备,不怕半途而废难以收场吗?” 管捷并不接口,只是嘿然而笑。卓成的眼下之意是为了提醒他凡事多多思量一下各种变故的可能,但就这个钱浚之来说,管捷心中却十分笃定。前次为了右领军卫一职,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要挟恐吓,可那张底牌依然苦忍着没有翻出。如今钱浚之主动要求连盟,到了今天在立储一事上已无路可退,这时自己再起而发难,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走了第一步,就由不得他不走后面的路了。”冷冷的丢了一句话,管捷的面目忽然狰狞起来:“你暗伏的那颗棋子,原来倒没准备牵扯到他,既然他自己不知死活,想在我身上沾点便宜,那便让他去出头吧。” 哗啦啦的一阵风帆扯动,卓成抬头望去,见舟船已将近北岸,正在转向减速。他侧目正容,对着管捷道:“既然将军不欲留下后手,那就要把场面闹得大点才是。这棋子虽妙,也只算得一环,将军还需多加盘算,怎也要用它做个环环相扣的引子,把钱浚之死死的扣在咱们这条线上,让他一路搅风搅雨将水彻底弄浑!” 管捷方要回话,只听风帆又是一阵响动,连带着即将靠岸的船只也摇摆起来。他回头一望,却是江中狂风骤起,吹得船上众人脚底发飘,几乎立也立不住。远处天边一堆堆乌云如同奔马般飞速而来,眼见得就是一场瓢泼大雨。 “你看,连这天时也要我发威了!”管捷立在风头上毫不退缩,他戟指向天满脸说不出的兴奋道:“风从龙云从虎,我管捷既然自诩人杰,就该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路来。” “若是将军生而不幸,偏偏帝国转危为安天下太平,那却如何是好?” “若是没有乱世。”管捷深吸一口气,猛然张开双臂,像是要抱住眼前浪急水湍草木招摇的山川河流。只听他迎风狂呼道:“我,便创造一个乱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八章 弑君 简介 年迈皇帝的频繁晕倒在百官之中引发了骚动,以柳江风、铁贞为首的群体虽然通过太医了解到病因是长期服用丹药,但却一时无从下手。只能在尽力劝谏的同时,盼望着老皇帝能够静养恢复。 与此同时,中书令钱浚之又一次与管捷派来的使者密谈。一开始,对于支持大皇子登位的提议,他在心动之余仍然抱着观望的态度。但当进献丹药的术士出现,表露自己是管捷派遣的暗子身份,进而以他当初向皇帝的推荐作为要挟时,钱浚之不得不面临痛苦的抉择。 要么利用掌管玺令的权利,在皇帝毒发身亡后矫诏;要么等待管捷上书检举他谋害君父的诛族大罪。经过一番天人交战,钱浚之最终选择了屈服。 阴谋在两日后彻底实施,第一时间得到驾崩消息的柳江风虽然动用羽林、虎贲封锁了皇城,可在查出皇帝暴亡是因不遵医嘱,自行服食丹药的事实后,出于忠贞臣子的本能,先检查传位诏书的措辞用印,而后被动接受了懦弱的大皇子继位。 只是无人知道,管捷力推这个性格软弱,不似人君的皇子背后,隐藏着针对他弱点的野心谋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十章 激变 帐内的牛油巨烛接连换了三根,海威依然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外面天色已从极黑慢慢变作浅白,长夜在东边晨曦的压迫下正悄然退去。半晌,有几声营中巡卒的脚步传来,他方才动了一动。 fu发布案上热了几次的酒菜还留有些温意,海威却全无伸箸之意。倒不是他没觉得腹中饥饿,而是委实没有半点胃口。低低的叹了口气,他摊开紧握许久的双拳,掌上,赫然是一张几乎被揉烂的诏书。 fu发布两个月的时间里,前前后后有过六次皇命,可就算把措辞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第七张来的严苛。想起此事,他的视线便不禁投到帛上,再次扫过最后那段早可倒背如流的字句:“卿逗留北疆,罔顾朕命,六诏而不还,其为尽职守乎?” fu发布皇帝这次是真的震怒了!昨夜接到诏书后第一次审读,海威立刻就觉察出皇帝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身为封疆大吏国之重臣,纵然他并非饱读诗书之辈,也知道这等措辞等若是一条最后的分界线,跨过去便是逆心可诛,再无转圜的余地。 fu发布帐外寒风瑟瑟,海威却感到周身游走着一股燥热。伸手松了松衣领,他吐出几口浊气,立起身掀开门帘,怔怔的望向正开始晨操的军营。渐渐鼎沸的人声里,他独守着自己孤单的心灵。 fu发布自打去年冬季一举击溃西铁勒,他辗转草原各地,先后将铁勒各部的首领一一擒获。要问狂喜之余他有何恐惧?自然就是担心先皇会来个“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为了这点私心,他假托草原方定人心未附,迟迟不肯回京述职,就连董峻棺椁还京,他也远远的躲在了一边,一心只想看看朝廷的动向再说。而结果也终于被他等到了好消息,先皇不但没有强诏他回京,反而升自己为经西都护使,西北军政一并交付。虽说在怀州安排了平贼军让他有点不舒服,可平心而论,海威心中还是极为感激先皇对他的信任,甚至暗暗发誓,终此一生绝不起贰心。 fu发布世间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先皇给了他一个满意的安排,察尔扈草原却仿佛为了印证他当初的说辞并非谎言,开始陷入混乱之中。起先是那瀚喀罗自居与帝国联盟的功劳,大肆掳掠铁勒的子女金帛,最后弄到西铁勒人不得不屈辱的请求奋威军庇护。这也就算了,毕竟,胜利者总是要在失败者的身上获取补偿。可谁能想到,经此之后,那瀚喀罗的胃口竟是越来越大,先是勉强才听从自己的命令停止对铁勒的搜刮,而后又把目光转向了乌克等族。想那几个部落固然是参加了吁利碣的会盟与帝国为敌,其后又未曾及时退出,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实力不足,被迫听命。那瀚喀罗表面上举着追究他们当初为逆的旗帜,底子里自然是想乘机吞并。如此一来,草原上处处剑拔弩张,连带着铁勒人也有些蠢蠢欲动不甘雌伏。 fu发布身受君恩无以为报,海威当然绝不容许草原重新陷入混乱。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终日率军四处弹压,强行压制各处激化的矛盾。几近一年的时间里,海威竟然连蟠龙峡大营都没有回过,更不消说那个名义上的府城――怀州了。 fu发布只是他没想到,呕心沥血的结果,却因为先皇突如其来的驾崩而失去了意义。新篁登基不过数月,便要诏他还京抚慰。他不甘,不甘在草原没有彻底归附前放弃努力;他不愿,不愿就此作一个声名显赫却无所事事的臣子终老于京师。所以他要抗争,据理抗争!即便,面对的是皇帝一道又一道的诏书。 fu发布然而这一切,如今是否还应该继续? fu发布到了此刻,他才终于理解古来多少良臣猛将,何以常常叹息造化弄人。自己不过是想尽个臣子的责任,偏偏皇帝就是不让他遂了这个心愿。 fu发布越想他越是郁结难耐,胸中气息盘旋往复如风雷激荡,竟是有些不鸣不平。只是未等他脱口长啸,忽然耳边隐隐听见了一声叹息。他急转而过,却见蒋克虎正静静立在大帐旁边的角落里,但见他衣裳微湿,甲胄带露,显然是早就来了。 fu发布一望见他转过头来,蒋克虎便躬身行礼道:“大人,你总要多注意些身体才是。” fu发布“克虎啊,难得你还惦记着我的身体。”海威感慨了一声,随即又叹道:“如今这局面你也知道,我又如何能定得下心来?” fu发布蒋克虎闻言也是神情一黯,他道:“朝廷这般朝令夕改,委实难为了大人。克虎苦思良久,自衬若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怕是比大人还要烦躁。” fu发布海威点了点头:“我辈武人,最喜战阵之上明来明去。遇上这等事情,怎能不头痛?” fu发布蒋克虎再叹一声,迟疑道:“只是大人,此事终需有个解决。以克虎看来,要么是继续抗诏,索性等到草原平静再回京;要么便就此转蓬,按照皇命行事。” fu发布“我还有选择么?”海威苦笑了一下。“若是再抗诏,怕是等不到草原归附,海威倒先成了帝国的叛逆。皇帝不明事由,追逼太甚,留给我的只有即刻回京这一条路了。” fu发布望着海威那失落的面容,蒋克虎胸中热血上冲,脱口道:“如大人不欲就此半途而废,克虎定随大人将此事善始善终。” fu发布海威发须俱振,眼中精芒瞬时暴涨,他盯着蒋克虎看了许久,目光却又渐渐冷了下去:“你能如此,我心甚慰,但,万一我被朝廷误作叛逆,他们又会如何?” fu发布顺着海威指向军中将士的手指,蒋克虎也沉默了下去。换作了任何敌人,他都敢肯定奋威军定会上下一心,跟随海威火力来水里去。可要是面对朝廷,面对帝国,莫说是他,就连海威想来也不敢说有几分把握。 fu发布两人呆立许久,海威忽然把头一缩,像是再也抵御不住彻骨寒风,疲倦的说道:“我意已决,三日后,启程还京。” fu发布钱浚之惊讶的望向段开政,眼中的困惑惊疑毫不掩饰:“派人半路拘捕海威?海威战功卓著,今上虽不喜他屡屡抗诏,却也没有对付他的意思,这叫我如何安排?” fu发布段开政暗笑一声,心道若是皇帝肯对付海威,哪里还需废上这许多手脚。先提柳江风的威胁以便让皇帝征召海威,再利用海威一心克竞全功的念头激怒皇帝,这些本就是一环扣着一环,如今图未穷匕未现,怎么可能就此安顿?既然海威最终还是低头回京,不愿担那骂名,那当然就要再浇上一把油,让他不能不反,不得不反! fu发布“事到如今咱家就和大人明说吧。”他大咧咧的说了一声,全然不顾钱浚之陡然色变,继续道:“在大人看来,柳江风一日不倒,大人能否呼风唤雨百无禁忌?” fu发布钱浚之尴尬的应道:“不能。”柳江风人望之高,连皇帝明知他曾反对自己继位,依然不大相信他会有啥异心。有他在,自己终无出头之日。 fu发布“那么大人是以为,只要海威听从诏命,老老实实的回京,皇帝便会从此只尊大人一人?” fu发布“也不会。” fu发布“对呀。”段开政兴奋的一合手,道:“大人请皇上召还海威,原是以抗衡柳江风的实力为由。一旦海威还京,皇上见均势已成,必然更不会顾忌柳江风。如此一来,大人岂不是弄巧反拙,再也无法撼动柳江风的地位?” fu发布钱浚之心道若非是管捷出了这个馊主意,我哪里会对皇帝提起。“莫要多说了,你有话便直截了当点吧。” fu发布“好,咱家也不废话。如今局面,唯有扳倒柳江风,大人与我家将军,方有出头之机。但柳江风于皇室血脉德高望重,急切间奈何不得,唯有另辟晓径。” fu发布“还能有何办法?”钱浚之冷笑一声,自料能想的都想过,能用的也用过,从先皇到今上,还不是照样拿他没有办法。 fu发布段开政嘿嘿阴笑道:“这其中奥妙就要落在海威身上,大人想想,若是海威还没到京城,忽然遭遇皇上派去人马将其拘拿,更不幸听到皇上要以谋反之名交有司问罪,你说海威会怎么做?” fu发布“你……”颤抖着举起手指点向塔,钱浚之霍然跳起,脸上已是一片死灰。饶是他知道自己上了贼船,从此再也脱身不得,但听见段开政如此大胆的阴谋,终是骇得连脚也软了。逼反了海威又能有什么好处?倒是平白添了一个不死不休的仇家。 fu发布“大人莫急。”段开政从容举手笑道:“且听在下慢慢道来,若我是海威,乍听得眼前是条死路,纵然心中不愿,也唯有掉头回西北举旗反叛。这么一来,京畿必将再度震动,朝廷惶恐之余,定要考虑如何才能尽快平息叛乱。平贼军虽近在怀州,但兵力不足,只可牵制而无力破之。除此以外,皇上手中既能与海威抗衡又随手可派的军旅不过是虎贲、羽林、怯辟三军。到时不消大人多说,皇上必督促柳江风率军征讨。海柳二人,皆乃世之名将,一人持百战之精锐挟奋而来,一人携大义之名分堂皇而出,无论谁胜谁败,此战岂能速决。” fu发布听他说到这里,钱浚之非但没有放宽心,反而越发紧张,他忍不住插嘴道:“那又如何?再怎么拖延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海威胜了便京畿不保朝廷崩坏,柳江风胜了更是权势熏天炙手可热,左算右算也没我等的好处。” fu发布摇头作出一付此言大谬的架势,段开政道:“大人错了,要是等到他二人分出胜负,管将军哪里还配得上帝国振武将军之职。但得海柳二人僵持不下,便是大人乘机进言的好机会。大人想想,三军一出则京畿空虚,前方既战事不明,皇帝必辗转难安。此时大人再以拱卫朝廷安危为由,请调管将军所辖进京,决无人能阻。等到振武军挥师入京,海柳二人谁胜谁负已不重要了。” fu发布他侃侃而言,将其中关节一一点破,以钱浚之察言观色的本领,哪里还不明白管捷竟是想乘机入主中枢,掌控朝廷命脉。想到管捷只为了个人私欲,便不惜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个中心思之周密狠毒,更是令他不由畏惧惊涑。 fu发布冷眼看着钱浚之神色变幻,段开政也不多说,自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道:“我家将军命我转告大人,若是振武军果能驻节京师,一并政事悉数交由大人定夺,管将军决不插手,为恐大人不信,但以此书为凭。” fu发布钱浚之心头一阵鹿跳,急忙伸手接过书信。展开略略疏读,只见其上言辞恳切果如段开政所言的那般,管捷自道才疏学浅不谙政事,愿与他通力合作各守其职,日后必不相负等等等等,末尾还郑重其事的落下了振武将军印和管捷的私章。缓缓和上信笺,钱浚之眼神茫然,他能想到管捷一旦拥兵入京,必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格局,眼下说得再好,到时真要反悔,自己也无可奈何。可是,他推荐术士在先,矫诏在后,更有弑君大罪,桩桩证据俱都握在了管捷手中,哪里还容得自己选择? fu发布嘴角搐动了几下,他终是闭上双眼绝望道:“你且回复管将军,就说钱某定会尽力合作,只望他今后不要忘记自己的诺言。” fu发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十一章 涌流 残阳如血,照在枯黄的大地上,如同一团冲天而起的烈火,直欲燃烧起一切。海威银甲白马,立在高处痴痴的望着南边,仿若处身于梦中。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只是短短的十余个时辰,自己便从扫定边患的功臣变成了跋扈欺上的罪臣,然后又变作了十恶不赦的逆贼。 一天前,彻底交接完军务的他离开蟠龙峡大营,带着数十随从急匆匆的向着京师而去。走了不过三四个时辰,便碰上了一群朝廷使臣。他以为是皇帝等不及又发出了第八道诏书,正要谢罪之际,来人却忽然拔出随身兵器,屠杀了大部随从后,方才宣读将海威就地锁拿的皇命。他愤怒、震惊、心有不甘,但却无力也不想反抗,因为他相信,无论如何,自己都能用事实来证明清白。然而他错了,如果不是夜里偶然听见使臣放肆的议论皇帝给自己定下的罪名,如果不是一个随从侥幸逃了出去,连夜奔走数十里从大营招来了数千铁骑,自己就错的险些枉送了性命。 海威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皇帝竟然要取自己的性命?难道,就因为那六诏而不还?从白身投军到如今的破虏大将军,为了帝国的安危,自己流了多少血泪?数十年征战,换来了高官厚禄,何尝不是换来了一身伤痕。而这些,皇帝就那样视若不见? 君,若不是君;那臣,便不再是臣! 一个校尉提着几颗人头,右手握着的钢刀还留有斑斑血迹,他走到海威身旁,却忽然失去了刚才纵马追杀的血性,犹豫了半天,方才怯生生打断了海威的思绪,用混杂着敬畏的目光看着他道:“大将军,大营留守左军赵副将,右军高参将率军追出五里,已将来人统统斩杀,特差我前来询问,下面该怎么办?” 怎么办? 海威咧了咧嘴,却委实不知自己该怎样说。难道说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只有起而反叛?这些曾经在他指挥下南征北战从不退却的勇士,一旦要面对从前的朝廷,背负叛逆的名声,还能听从他的号令吗? “你是何人麾下?”避开了校尉的问题,海威敛眉问道。 “回将军,卑职是左军执旗校尉陈廉,归属赵将军统领。” 海威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赵信的部下,怪不得这般勇猛,你可知道,刚才你杀的是什么人?” 被他赞了一声,陈廉不由露出兴奋之色,他摆弄着手中人头,毫不在乎的说道:“不就是朝廷的使臣吗,管他是谁,连大将军都敢谋害,杀了也就杀了。” 眼角微微一跳,海威道:“哦?杀使臣可是死罪。海威是皇上定下的罪臣,你等不尊皇命,反而将他们诛杀,却是为何?” 听到皇上二字,陈廉的脸色怔了怔,旋即满不在乎的说道:“陈廉在奋威军中待了数年,但知听从大将军令,除此以外,谁的话也算不得数。” “好!”海威猛然断喝道:“既如此,你传我军令,命赵信高文达收拢军队,封锁南北通道,没有我的许可,不管是谁的兵马,一律拦下。要是他们敢动武,那就立刻还击。” 看着陈廉应声上马疾驰而去,他转过脸来,对着剩余的几个随从苦笑道:“诸公都知道海威的处境,事到如今,海威就是不想反,也不得不反。但诸公往日助我,乃为杀敌报国。今日海威为一己之私而不得以举刀兵,不管能否挣回清白,却免不了天下糜烂。若是诸公不愿担这恶名,尽可自行离去,威绝无怨言。” 几名谋臣客卿相互望了望,不约而同道:“安北公何出此言,公之威望德勋,世人皆知,岂有反叛之理。皇上不明真相,听信人谗言,竟然要处罚安北公,我等决不能出身事外。事已急,公切勿再为我等考虑,眼下该当立刻赶回蟠龙峡大营,传檄四方,举堂堂正正之师,以清君侧。” “清君侧?”海威喃喃自语了一遍,他当然理解这些谋臣客卿的想法,就算是要叛上作乱,也要寻个冠冕点的理由。只不过,他们能定下决心继续跟随自己已是不易,就满足他们又有何妨?“诸公言之有理,今上方登大宝便意欲屠戮重臣,国有奸佞显而易见,烦请诸公替海威拟就文檄,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实乃迫不得已。” 丙戌年秋,同样内容的一个消息从西北向着四面八方飞速扩散。驰骋的驿卒们面色严峻,一路洒下了动荡的烟尘。 皇帝呆呆得坐在龙椅上,握着邸报的双手轻轻颤动。海威,怎么就会反了?怎么就敢反了?他抬头扫视了一眼殿内的中侍官员,却只看见一张张惊恐担忧的面容正在低头逃避。失望的长叹一声,他无力的向后仰靠在王座之上。 一名中侍匆匆的奔了进来,他俯身叩了一礼,禀报道:“皇上,中书令钱大人正在殿外求见。” “传他进来!”皇帝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暴躁的喝了一声。 不一会,钱浚之在中侍的引导下步入大殿,也不等他行礼,皇帝腾地直起身来,怒声道:“都是卿家的好主意啊!说什么海威抗诏便有异心,非要派人缉拿,如今可好,竟把他逼反了。” 钱浚之却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的俯身在地,低头道:“皇上,微臣所言并没有错,若是海威没有反意,大可到了京城慢慢辩解,可如今缉拿的人刚一得手,海威的部下就连夜赶到,分明是早有准备。以臣看来,海威叛心十足,就算皇上不派人缉拿,他也一样会动手,决不会听命回转京师。” “你说得好听!”皇帝恨恨地将邸报扔在他面前。“你看看,现在却是海威说朕听信人之言,逼反大臣,还要提兵入京以清君侧。” 看也不看那份邸报,钱浚之依然定定心心的答道:“这正说明了海威的不臣之心,皇上天纵英姿,明辨忠奸,纵有人也不得其逞。海威说皇上听信人之言,分明是暗讽皇上昏暗失察,为他造反找个借口。再者说,假如他真的自认清白,就应当堂堂正正的返回京师,依律断察,怎能随便就大动干戈?” 他娓娓道来不急不乱,皇帝倒不由渐渐平息了怒气,有些相信他的说辞。返身坐回了王座,皇帝又烦躁道:“现在海威举兵反叛,拥军十数万,皆能征惯战之徒,要想平息绝非易事,卿有何主意?” 钱浚之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来,偷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知道自己已经过了难关。他偷偷喘了口气,这才松开紧握的双拳。方才他看似从容,心中却是十分紧张,掌心里早就淌满了汗水。 看他有些发呆,皇帝不耐道:“卿怎不回答。” “啊。”了一声,钱浚之慌忙道:“皇上无需担心,京畿六州有虎贲、羽林、怯辟三军合计七万余人,怀州有平贼军五万人,海威可谓是两面受敌。左领军卫柳大人老于战阵,对海威更是知根知底,只要派他领军出征,平息海威叛乱指日可待。” 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皇帝道:“卿不说倒还罢了,提到柳卿,朕又想起当初诏还海威,就是因为卿家坚持说柳江风目无尊上,怎么如今又认为他可以依仗了?” 额头上沁出几排汗珠,瞬时便把官帽的边沿都浸湿了大半。钱浚之强打精神,勉强道:“臣当初说,柳大人有不尊之嫌,但臣也一直坚信,柳大人不过是居功自傲,并无叛乱之心,只需有人制衡便可。比之海威,高下立分。若皇上以为臣错了,就请皇上降罪,臣绝无怨言。前次弹劾柳大人,今次举荐柳大人,都是为了帝国江山与皇上考虑,并无半点私心。” 这番话显然让皇帝甚是满意,他沉默了一会,才挥手道:“卿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朕这便下诏,委命柳卿节制虎贲、羽林、怯辟三军,从速准备征讨海威,再令平贼军稳守怀州,伺机进击。” ****** 丙戌年冬,平定西铁勒仅仅一年之后,在完全搞不清原因也无从辩解的情况下,海威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理所当然的于西北举兵反叛。而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对他十分同情却又坚决捍卫帝国的柳江风。 奋威军征战边疆多年,整体战力在击溃铁勒后达到了最高峰。但是,由于海威受到驻节怀州的平贼军牵制,连西北和察尔扈草原也无法彻底控制。在派人前去说服章扬与之联盟失败后,鉴于掌握的地域不能长期供应所需物资,海威在留下三万兵马监督遏制平贼军的行动后,于十二月亲自率领十余万步骑冒着严寒向南攻击。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海威军一路攻克州县十七座,各地守军望风披靡,兵锋直逼京畿六州。 丁亥年春二月,塔州陷落,京畿已经对海威敞开了大门。皇帝惊慌之下,不得不命令柳江风率领虎贲、羽林、怯辟三军北上迎击,京师只留下了万余府兵城卫把守。 二月中旬,海柳两军在余河猝然相遇,柳江风立刻展开兵力,由田恺带领羽林军抢占南侧山峰,虎贲军分占两翼,怯辟军扼住河岸。由于受河流阻隔,无法展开骑兵冲击,海威主动后撤十余里,连营七座暂取守势。 次日,柳江风以怯辟军八百人先行渡河,海威也以铁骑五百击之。战罢半日,双方死伤逾半各自收兵。海威见柳江风不肯贸然渡河,索性再次拔营后撤二十里。三日后柳江风全军北进,背河而营。海威遂遴选精骑三千,自上游八十里偷渡,试图截击柳军粮道。不料柳江风早有准备,于余河上搭建浮桥六座,往来如涉平地。非但后路无忧,反而将偷袭的三千骑兵赶的七零八落,不得不狼狈的退了回去。 春三月,柳江风物资准备完结,即主动以虎贲军发动进攻。海威守营不出,仅以鹿角地陷弓箭抗击。虎贲军也不贸然强攻,每日只是清除部分障碍徐徐进逼。五日后,海威忽然乘夜自左翼绕了一个弧线发起猛烈突袭,先破营三座斩首千余,却在进攻第四座营寨时遭到柳江风早就预留的伏兵迎头逆袭,损兵两千后被迫脱离战斗。柳军士气大涨,然随后强攻三日未能寸进,右路田恺指挥的羽林军更是被海威拦腰侧击几乎崩溃,幸得怯辟军果断自中路呼应,海威方才悻悻而去。 两军僵持近月,海威军困于粮草辎重转运艰难,只能退守五十里外的景县。柳江风提兵追击,刚刚赶造好攻城器械,却接到皇帝几份急诏,道海威军数万逼近京畿,令其速回军救援。柳江风虽料定是海威的偏师虚张声势,也唯有放弃攻城,全军缓缓后撤,仅以虎贲数千骑兵火速驰援。果然,等到虎贲赶到京师,海威军已消失不见,而各地汇总上来的情报显示,这一股敌人不过只有四五百人。皇帝自知判断失误,但为了天子颜面,还是一口咬定海威军不下数万,柳江风对此的回应,也只有苦笑三声。 三月下旬,柳军重新赶回景县,可此时海威军早已弃城别走,向东击破州县八座,掠得仓禀无数。柳江风衔尾穷追,却因为海威屡屡摆出冒险进击京畿的动作而不得不保持在内线活动。 至四月,海威军休养完成,营中辎重补充齐全,便掉头扑向柳军。两军在马头原展开会战,历时十七日,凡强击、偷袭、火攻、埋伏无所不用其极,骑兵、步卒、弓手、投车悉数上阵,然而在付出了数万人的生命杀了个天昏地暗后,依然无法分出胜负。四月下旬,柳江风见僵局无益,便引军南返,意图屯兵坚城,诱使海威强攻,待其全军疲惫后再行反击。海威却不肯上当,反而分兵三路,向东、西、南三面薄弱处出击,迫使柳江风整顿全军,与其野战。 五月,两军再次会战于洪县附近,柳军先是大胜,击破海威军营垒十一座,斩首逾万,璇又由于羽林、怯辟两军进展太快,与虎贲露出了十里长的空隙。海威抓住机会,向缺口投入骑兵两万割裂柳军的联系,而后率军猛攻羽林、怯辟两军的结合部。战至九日中午,羽林军左翼和怯辟军右翼彻底崩溃,接近八千士卒被海威军四面合围后歼灭。正当海威踌躇满志准备一举击垮羽林怯辟时,迟迟未到的虎贲军在柳江风的率领下已经绕到海威军侧后方,反对海威军形成了两面夹击之势。而在内线,羽林军左翼和怯辟军右翼覆灭后,拉罗舍亲带猛士三千八百人,舍死打通了与羽林军的联系,并在随后的六个时辰里挡住了海威军两万步兵的轮番攻击。等到十日的朝阳升起,虎贲军已有部人马与羽林怯辟相会,海威见柳军斗志更坚,料已不能全胜,便撤下人马,以万余亲军分作四股,梯次殿后。柳江风整合全军,缀其后两日,猛扑后军十六次,虽劫杀海威军近五千人,却无法彻底打破这条坠后的防线,只好在全军疲惫顶点到来之前停止追击。 经过两次会战以及当中不计其数的大战斗后,海柳二军都已经陷入极度疲惫中,无论人员、物资皆损耗巨大,谁也无力再发起进攻。于是从五月下旬开始,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停战休兵,这一停,便足足停了两个多月。海威受困于补给不稳,柳江风则忌惮京师防卫的脆弱。筋疲力尽的双方一面拼命补充实力,一面把希望投在了怀州附近的北线战场上。 相比起南线战斗的激烈,北线几乎可以用平静得出奇来形容。起初柳江风认为平贼军在征伐西铁勒后实力大损,除了要求章扬牵制住敌人令其不得南下外并无其他要求。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章扬率领的平贼军与蒋克虎统带的奋威军留守部队之间,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摩擦外,竟然没有发生过一起超过千人的交战。然而随着南线两次会战僵持不下,海柳二人同时向北线传达了出击的命令,希望藉此打破眼下局面。 对章扬而言,这实在是个很令人烦恼的命令,除了他个人的好恶外,更重要的是平贼军中始终难以统一态度。作为常年驻防边疆的戍卒,平贼军的将士们与海威部下一样,尝尽了栉风沐雨的辛酸苦楚,历来都很反感朝廷对边军的提防,甚至普遍对海威的反叛抱有同情。而原本隶属烈风军的一些人马,自从听见柳江风执掌兵权与海威周旋的消息,就开始拼命鼓动章扬出兵进攻以为南线策应。 六月中,章扬终于自怀州西进逼近果果山,蒋克虎也尽起手中兵力,屯于果果山前,准备坚决挡住平贼军的进攻。初战的气氛十分诡异,三心二意的平贼将士懈怠的发起进攻,满心以为对手也会和自己一样敷衍了事。对于部下倾向一清二楚的章扬知道自己用口舌不能证明什么,于是便悄悄集结了以烈风军为主的五千铁骑,随时准备投入战场扭转局势。 仅仅是一个时辰,平贼军上下就从自己的鲜血里,领悟到先前得想法有多么可笑。无论他们多么同情海威,可此时此刻,平贼军和海威军,是王师与叛贼,是征讨者与被征讨者。除了生存或者死亡,他们并无其他选择。闪烁着寒光的刀剑,即便面对曾经的战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勉强再坚持了半个时辰后,担当先头部队的六千名步卒就被海威军完全击溃,非但如此,乘胜而追的蒋克虎被成功鼓舞,挥军直扑章扬的中营,试图一举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是,此时章扬也松开了五千铁骑颈上的束缚,曾经天下闻名比诸铁勒等族也毫不逊色的平贼精骑红睁着双眼迎着逆流汹汹而上。 李邯吴平亲自上阵,如同两柄无法阻挡的尖刀,穿透了海威军的阵容。等到蒋克虎带领中军赶到最前沿时,两军已似麻花辫般搅杂在一起,丧失了继续打击敌人的最好时机。 眼看着蒋克虎重整队伍缓缓退去,章扬却拒绝了数名部下追击的请求。一旦奔离眼前这片平坦的土地,果果山的附近,并不适合展开骑兵的进攻。面对阵型完整从容不迫的敌人,他没兴趣去做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尝试。然而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使得北线的战斗刚刚开始便匆匆的结束。 因为,第二天京师便传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帝国右领军卫、振武将军管捷领兵十二万进驻京畿!而随后发生的变故,又让海威和柳江风立刻决定罢手言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四章 策难 “怎会这样?” 虽然被人从府中请出时就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可当林思元匆匆奔进知州大堂,自章扬身旁的案几上拿起信报后,依然被上面的数字吓了一跳。 “自古征战,攻城最难啊!”章扬感叹了声,将一盅浓茶递到林思元的手边,又道:“柳公试之后,原本不欲再攻坚城,但羽林错失良机,反陷自身于险地,柳公也只能不惜代价攻取广野了。” 闻言摇了摇头,林思元一边细看一边蹙紧双眉道:“可伤亡如此惨重,未免有些得不偿失。柳公讨伐管捷,所赖无非是三军精锐,尚堪一战。下此城,便前后折损几近两万人,焉有余力撼动京城?” “势若悬机待发,当其时,换作你我,恐怕别也无他法。柳公的地盘,终究是了些。日子拖久了,等管捷在京畿扎下了根,进取更难。”显然是已经深思熟虑过,章扬苦笑着解释。 合起信报,林思元一屁股坐上椅子,闭目想了半天,才道:“事已至此,佐云你有何对策?” 章扬并不回答,却反问道:“你可知来送信的是谁?” 林思元双目衢然一睁,眉头越发皱得紧了:“萧东广?” “正是!” “既是他来,柳公当初借给你的亲军必然要归还的,却不知是否还要平贼军一同南下?” 伸手取回信报,章扬叩着刀鞘来回走了几步,若有所思道:“虽未明提,不过从萧东广的话里推测,柳公也在迟疑之中,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羽林、虎贲、怯辟三军本就只有七万余人,开战前固然休整了数月,但以柳军目前所控制的地域来看,可谓地贫人稀,勉强能补足去岁连场大战的人员损失已属庆幸,军力增加绝无可能。此次广野一战,损失这么大,如果不能获得强援,再想前进谈何容易。 可平贼军能随便动么?虽说海威至今没有动手的迹象,单只拥兵十余万这一条,就让柳江风不得不防。何况,如今再无君臣大义可以借用。管捷窃国,对于被逼举起反旗的海威而言,远不如柳江风那样不可接受。或许在他眼中,这正是中原逐鹿的好机会! 两人对默片刻,林思元忽然抬头,眼光火辣辣的望着章扬道:“佐云,柳公于你有知遇之恩,这不假。但以我之见,平贼军决不可南下。倘若侧翼威胁一除,海威便可能随时自我等背后插上一刀。这样做太危险。” “是啊。”章扬下意识的抽刀又还鞘,反复做了几次,终是正容道:“这点我也想过,海威实如山中猛虎,如今都还想着逼我与他合作,一旦我军弃怀州而南下,于他再无约束。只是,不援柳公,也不过是坐以待毙。怀州若是用来做进攻草原的基地,尚可称为要害。可物产贫瘠地域狭,又没有周旋余地,如要凭此为基业,几乎荒唐。再者,平贼军中忠义之士甚多,一旦知遇之恩不报,忠义之气不励,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这……”林思元一时哑然。 *** 伊水之战已经进入到第五天,终日不绝的瓢泼大雨,不但给柳军搭建浮桥的进程带来了麻烦,也让管军无法利用火攻阻滞对手。 由于一时无法找到足够的船只,也来不及制作木筏。替代羽林充任全军前锋的虎贲将士,不得不顺着浮桥的进展一寸寸、一分分的向前苦苦挪动。河面上,管军的船只往来穿梭,频频冒着箭雨用巨大的拍杆攻击着桥面。有时砸断了几根木桩,便在桥板被激流冲走的同时欢呼着离去。有时又恰巧被北岸柳军的投石车击中,一些人立足不稳,顿时惨叫着坠入水中,被浑浊的浪涛卷入水底。 忽然,一艘战船察觉到左边浮桥上的防御稍有松懈,立刻大胆的靠了去。数十名士卒跳出船舱,擎着巨斧大刀,一面袭杀正在打桩铺板的将士,一面奋力破坏。 大概是没有预料到会遭受这样的打击,部分忙于摆弄器械的柳军士卒来不及拿起武器,就一一被捅入河中。殷红的血液刚飘上水面,转眼就消失不见。 柳江风立在雨中,望着浮桥上的部下浴血死战,心中苦痛难言。伊水虽然并不宽阔,可在管军烧尽北岸船只后,居然也有了几分险要的味道。强悍的虎贲将士们空有一身战力,却苦于无法主动和敌人接触,只能用生命来阻挡一次次突袭。 护在身侧的亲卫欲待上前替他遮住风雨,被他转目一瞪,不由惶恐的退了下去。就在这时,几匹奔马驰到了柳江风的身边。他满怀希望的看了看来人,旋又黯然转向了河面。 许勋的脸色也有些沮丧,他前日奉命带领数千骑兵,绕道上游,试图寻找一处可以涉渡的地方。然而疾驰搜索了近百里,人困马乏的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伊水,居然也能令柳军蒙羞么? 看着柳江风有些花白的头发在雨中微微颤动,许勋热血上涌,禁不住上前宏声道:“柳公,我羽林左武卫军,愿泅水渡河,抵死突击。誓以肝胆,洗尽九麓坡之耻。” 柳江风的身子陡然僵住,许久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 京城。 卓成刚一转出八角亭,狂风便将油纸伞猛地吹向侧后。一股大力顺着伞柄传来,险些挣脱了掌控,他慌不迭将另一只手也抢上去拉扯几下,这才勉强把雨伞拉回到头顶。喷礴的雨水乘着这一瞬,打湿了他的衣衫。 亭之外,烟柳斜斜。满地凋红中,一条窄径正时隐时现。 顺着道路走了十余步,他挑开几缕在风雨中飘摇的葱色枝条。足有数十亩方圆的碧柳塘,忽然就跳进了眼帘。 塘边的曲径桥,已被涨满的池水淹住了桥面。暴雨溅起的无数涟漪,荡开而又荡回,终究聚成一波波的浅浪,拍打着岸堤。 绿透的池水中央,正浮着一艘乌篷船。 卓成笑了,他扯开喉咙叫道“徐兄,你当真好雅兴啊!” 也许是因为风势太急,他连唤了数声,方才隐约听见船里应了一声。不一刻坐在船头的那人解了缆绳,也不划桨,只借着浮浪靠到了岸边。 徐潞一身蓑衣,微笑着拎了个鱼篓,从船上跳一步,跃到了卓成身旁。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流淌,把声音都洗刷得含混不已:“卓兄,你也不差呀,这种天气,还到处乱跑。” “若非寻你,我又何必来吃这个苦头。”卓成搭手接过鱼篓,掂了掂分量,埋怨道:“早就劝你不要再来,如何?连着十来天,还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弯腰将蓑衣抖了几抖,徐潞随意道:“反正我是个闲人,能看看这宫中的雨景已是满足,有没有收获倒无所谓了。” 卓成闻言稍顿,一时也接不上话来。徐潞此人,虽有大才,但在权谋上却几近无知。自己屡屡举荐,可他偏偏一身傲骨,从不肯退让半步,每每等不及管捷亲自垂询,就已被他人从中作梗。好在管捷颇为爱才,看在自己面上给了他一个佐使的闲职,总算没把他气走。只是一想到如此人才,终日流连于池边垂钓,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走吧,徐兄,我那里刚刚弄到几壶好酒,正好替你驱驱寒意。” “不是说有事找我么,怎么忽然变成喝酒了?”徐潞诧异的望了望他。 “瞧你现在的样子,不先喝点酒换件衣服,明天就得病倒!”故作严肃的说了一句,卓成提起鱼篓,也不理他,自顾起步而行。 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鞋袜,徐潞赫然一笑,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绕过几处堂舍,径自奔到卓成所居的齐心斋。这里原是大臣误了时辰,在永泰宫中过夜的所在,自从管捷屠灭帝室,改永泰宫为将军府后,便赐给了卓成。此处距管捷眼下居住的勤政殿不足百丈,内中十分宽敞,雕梁画栋,比比皆是,倒也映衬了卓成如今的地位。 眼见得徐潞施施然迈步而进,并无半点艳羡妒嫉之色,卓成不由暗赞一声。等到二人换好衣裳,各自落座后,他唤来从人斟满好酒,举杯道:“徐兄,桌某无能,竟不能让兄一展才华,心中有愧啊。” “无妨。”徐潞淡然一笑,不在意道:“卓兄的好意,徐某心领,不过这点事也算不得什么。” 卓成举目凝视,见他神色泰然不似作伪,点点头一饮而尽,又道:“徐兄且放心,管将军虽不欲作贤主,却不失为雄主,徐兄大才,早晚必定大放光华。” “这点寂寞,徐某还是能承受的。”抬手也喝了一杯,徐潞笑道:“不提读书之时,即便往日在东南陈家,世态炎凉,也见得多了,卓兄不必多虑。” “这就好。”卓成微露笑容,似乎放宽了心思。连连和徐潞又碰了几杯,忽然叹息一声:“可惜眼下局势多辄,将军分身无暇,否则……” 看见徐潞依旧不为所动,他只好放弃兜圈子的打算,单刀直入道:“徐兄,而今你我同侍一主,对于刻下时局,兄,有何见解?” 徐潞失笑道:“卓兄何必戏我,眼下局面,看似险恶,实则稳如泰山,何来可虑之处?” “哦?你这样看么?”大有深意的望了他一眼,卓成反驳道:“徐兄只怕太过乐观了吧?柳江风兵逼伊水,其势夺人。管禹败军之将,李殿臣徒具悍勇,量难支撑长远。倘若伊水天险一失,柳军据京城不过数十里,朝发而夕至,还称不得险恶?柳江风的威名,便是管将军也要为之侧目啊!” “柳将军人杰也,徐某一向是佩服的。”徐潞一边开口,一边转脸看看卓成,见他并未有所反感,便继续道:“然柳军以三州八县之地供养七万人马,所需物资必定捉襟见肘。以徐某看来,恐怕粮草财货已不足以应付到秋收之际,否则的话,以柳将军知兵之能,岂能不等恢复元气,就大举来攻?” 卓成面露赞同之色,显然也是认可了这个判断。伸手替徐潞再斟上一杯,他作出侧耳静听的姿态。 “即是粮草不足,柳军必求速决。广野一战,更可见端倪,若非柳将军掘地以崩城,稍稍减轻了消耗,想来此时柳军就已无力进攻了。而我军虽是屡战不胜,士气稍低。但胜在手中依然握有坚城险要,兵力更是远超对手。野战固然难胜,但要拖延待变,却非难事。” 捏着酒杯思索半天,卓成摇头道:“民心未必堪用啊,徐兄,若是按照原来预料,管将军能够顺利扶持幼主登基,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屠尽帝室的恶名,自可诈称谣言,我等又有何惧?只可惜去岁一战,我军立足未稳,为求西南伪朝援兵,一切定计皆付诸流水,如今已是凶名难辨啊。柳军兵员多出京畿,军中将佐更有不少与帝室沾亲带故。海威当初能以哀兵挡住铁勒,柳江风难道就不能以哀兵攻下京城么?” “有所失必有所得!” 徐潞振声再道:“灭绝皇亲,确实令管将军一时失却人望。但对于振武官兵而言,却不失为一个动力。将军此举,野心尽露,若果能成就大业,军中会有多少人飞黄腾达?此诚不问可知。卓兄说的不错,民心之说不可不虑,倘使京畿之外,黎民一心,管将军再如何用官爵打动士气也是无用。可如今天下分崩之势已成,海威据有西北,伪朝篡居西南,江左豪门异动,东南两家相争,草莽烟尘,不计其数。管将军对付的就不再是天下民心,而是区区京畿之民心,以振武军的军势,只要上下一心,定然应付得来。” 酒盅微微一晃,卓成脸上慢慢露出喜色。徐潞这番议论可谓切中要害,振武将军管捷斩向皇裔子孙的那一刀,不但斩落了万千人头,更斩出了无数勃发的野心。仅仅半年光景,各地称王者数十,自立者逾百,至于旋起旋灭,不知凡几。诺大帝国,仿佛一夜之间遍布枭雄豪杰,其汹涌之势,真如割而复生的野韭,再也无人能够阻挡。 如今的帝国,已不再是一年前的帝国了! 他站起身来急走速步,忽然停下道:“徐兄说得虽然有理,却也要先挡住柳江风的攻势才行,振武军如今只余七万人,虽说柳军在广野、九麓坡损失也不,但五万人总是有的。你我之间不需虚言,柳军虽少,精锐犹在我军之上,成败尤未可知。” 徐潞放声大笑:“卓兄竟然忘了陷在江左的四万人马么?” “你是说,把江左与李家作战的兵马调回来?”卓成这次真的动容了。 “正是,当初没有击破柳军,管将军就急于出兵与李家相争,是为失策。退一步说,既然已出兵,那就该索性遣一上将,夺其势破其兵。如今倒好,管禹、江昌、李殿臣一个都没去,徒然顿兵江左,有弊无利。假使将军能断然下令,将江左之兵调回,暂弃其地,既可卖个面子给李家,又可稳固京畿。柳军若破,李家何足挂齿?” 压低了身子靠近他,卓成急声道:“若是李家不依不饶,与柳江风并力来攻呢?岂不是弄巧成拙?要知道,李宏道与柳江风私下的交谊相当深厚啊。” 徐潞轻拂衣袖,不屑道:“李宏道怎能与柳江风相提并论,他要是没有自立的心思,早就资助柳军了。我军一退,李家实惠到手,以他的鼠目寸光,如何肯为柳江风耗费兵力?” 盯着他看了许久,卓成忽然仰天哈哈一阵狂笑,正当徐潞为之错愕时,内室转出一人,笑着抢步把住了他的双臂:“若非卓先生一力举荐,管某竟险些错失良材,惭愧、惭愧啊!” 惊讶的望了望管捷,再转头看看束手而笑的卓成,徐潞摇头道:“卓兄,要想知道徐某的心思,也用不着这般费力吧。” “徐先生切莫错怪好人,此乃管某的意思,不当之处,还请多多谅解。”管捷嘿然拦下他的质问,浅笑了几声,示意三人先行坐下。他那双鹰目盯住徐潞看了半天,忽地郑重道:“先生方才所言极有道理,但不知对于我军退兵,李宏道必然不会与柳江风合流一事,先生能有几分把握?” “依徐某看来,纵无十分,八九分总是有的。” “八九分么?”管捷握向酒壶的右手猛然收作一团。 ---------------------------------------- 世界杯害人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五章 南下 台前的金炉里正薰着几颗瑞脑,淡淡的香气随着青烟飘起,而后袅袅散开。李文秀坐在案旁,勉强书下了数十个字,却还是觉得心浮气躁意绪难平。她放下手中银毫,起身推开一扇楠木窗,晚风忽溜溜地透了进来,直吹得她抱紧双臂,连打了几个寒颤。背后的红纱翠帷飞飞扬扬,一时把暖阁舞地萧索落寞。 窗外明月高悬,照见她娥眉淡扫,云鬓斜垂。凝脂般的玉容上,几许浅浅忧虑自她眸底浮起。 十余日前,振武军征伐江左的数万人马忽然撤得干干净净。面对如此突变,原本齐心协力想要捍卫家业的众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当初敌人来袭,李氏振臂一呼,各家出钱出粮、出兵出马,何等的众志成城。而今呢?外患稍退,便一人一个主意,弄得李宏道不得不放弃追击,断然决心理顺内部。 想起这件烦心事,李文秀不由暗自叹息。其实,这个结局,正合了父亲的心意吧…… 身为李家才女,她当然了解充斥在家族内部的争霸之心。数十年来的种种举措,已经与江左大多数的豪门世家挂上了关系。此次管捷来攻,更无形中巩固了李宏道的领头地位。借此东风,一举扫清隐患,进而虎视天下,看上去实属理所应当。 但她总觉得,为此就滞留江左放弃追击,对于李家,未必是最佳的选择。 管柳相争,如二虎对峙,表面上看,学海威那般座山观斗是为上策,可李家又有什么资本去与海威相比?论兵?论才?论地?论人望?屈指算来,除了财富勉强略可一比,其余全无是处。若不锐意进取,徒然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结果怕是要沦为众人所笑。无奈自己屡次分解,却被叔伯兄弟们轮番嘲弄,全然不被父亲接受。 她正在沮丧之际,房门处“笃、笃”响了数响,随后便听见李宏道的声音传来:“文秀,你歇了么?” 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李文秀跑过去打开房门,答道:“还没呢,爹爹可有事么?” “文秀。”李宏道走了进来,看向爱女的目光里满是歉意,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爹爹知道你心中不快,但你众位兄弟说得也有道理,为父怎能不听?” 见她默然垂头并不作声,李宏道“唉”了一声又道:“咱们江左各家起兵以来,虽说仗着财货充足,购得兵器甲胄无数。可你也看见了,这段时间和振武军交手全然处在下风。如果不好好整顿一下,贸然出兵京畿,万一柳公方面有所闪失,凭借咱们现在的战力,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望着父亲一脸作难,李文秀忍不住抬头驳道:“爹爹,我军草草成兵,面对振武军久战之师屡有挫有何奇怪?爹爹莫要忘了百炼才可成钢,自古以来,可有一战而得强兵的先例?至于眼下众心略有不齐,那是因为突然没了压力。一旦我军决定汇攻京畿,面对外敌,这点问题自然会被放下。军兴之初,只可收拢士心,哪有忙着排除异己的道理。” “文秀,你想的太容易了。”寻了个锦凳坐下,李宏道不以为然道:“三日前的战报你也看了,羽林军借浮桥残骸,遣五千健儿密伏河中,试图泅渡伊水,一战下来却死伤三千余人,伊水几乎为之堵塞。这样打下去,为父怎能看好柳公?更别说出兵相助了。” “爹爹,仲渊不早就说过了么,柳军如此不惜代价,乃因供养不富,客军悬于京北,唯有速战速决。倘若我李家此时出兵,并以财富鼎力相助,绝不会再出现这种局面。”听他又拿这个败仗说事,李文秀急忙劝道。 李宏道顿时震怒:“莫要再提李帷,黄口儿,但知大放厥词,懂些什么!” 转身冲了一杯清茶端来,李文秀等到他怒气稍平,才细声道:“仲渊虽然冲撞了您,但明辨事理,非是胡搅蛮缠之辈,爹爹千万不可因为他出身旁系,便有所轻视。” 浅浅啜了几口,李宏道瞪大的双眼略有缓和,竖起一指道:“算了,不说他了。女儿,就算你说得有理,可你忘了一条,就算柳公真的胜了,对我李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看到父亲负也担心胜也担心,李文秀不由跺脚急道:“爹爹,你还不明白么。无论柳公胜负,乱世板荡,已成定局。柳公所为,如孤臣孽子,虽让人敬佩,却绝不会有人效仿。女儿要的,不是爹爹你去学柳公,而是沾上他的一点光芒,好留作我李家竞霸天下的声望之资。” “容我再想想。”听她言之凿凿,李宏道咀嚼一番,心里又有些动摇,想了一想,他站起身来道:“你先歇息吧,为父再去和叔伯们商量商量。” 一听他还要去和那些一致反对的叔伯们商量,李文秀有些绝望。她苦涩的笑了笑,缓步移回窗前。楼下,几棵海桐聚生在一处,孤零零的落在沟边。满园芬芳中,也不知何时才轮到它们绽放。 李宏道行到门口,忽又收住脚步,随口道:“对了,方才接到消息,你在均州结识的那位将军近来有些动静,具体如何暂时还不清楚。” 背影微微一颤,月色下,李文秀面色复杂,静声道:“平贼军果然要南下了。” “你怎能断定?”李宏道大奇。 虚虚掩上窗户,将被风吹乱的素笺一一整好,李文秀头也不抬的回答:“爹爹你该当知道,平贼军中有董大将留下的余部,有柳公借出的亲军,还有众多新募之兵,若论人心杂乱,比我江左不遑多让。怀州又是方寸之地,进退无所踞,物产不足凭。若是柳公进展顺利,或许他还会静观待变监视海威。既然柳公局势艰难,坐视已成必死,南下或可求变。那人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斗志之盛,文秀前所未见,他要是和我李家一样瞻前顾后,那才是咄咄怪事,我料他必定南下。” 愕然怔了许久,李宏道将信将疑的说了一句:“倘若你不是女子,为父自然依你。可惜,可惜。” 晚风从半掩的窗口闪过,“咣当”一声把房门关住。烛光夭夭中,李文秀呆呆的坐在案前,手托下颚,素笺上有水痕弥散。 *** 许勋皱着眉头穿行在营帐之间,自从泅渡伊水时身受重创,他已经足足有二十来天未曾下地行走。这两日伤势稍有好转,他便迫不及待的驻起拐杖,开始四处巡营。 那天败得委实太惨,以至于许勋一闭上眼睛,横陈于河面的累累尸体,还有大团大团漂腻在伊水上的猩红,就会像银针一样深深地刺进瞳孔之中,撕扯他的灵魂咬噬他的内心。午夜梦回,更让他常常在惨叫中惊醒。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自己都会这样,其余部下又怎能令他放心? 一座一座的帐篷慢慢被他抛在身后,那些被暴雨冲刷了十来天,最近又被烈日反复灼烤,渐渐泛出浊黄的油布下,横七竖八躺满了疲倦的战士。那一张张脸上的骄傲和自信虽然还在,却远没有从前来的强烈。 这可是号称“如林之盛、羽翼国家”的天下强兵啊!许勋胸口发窒,蹒跚的脚步越来越重。如果当初自己组织的再好一些,争取不让管军发现,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困在伊水北岸的僵局吧。 越看他越是心闷,转到后来索性放弃了继续巡查的打算,一面苦思着如何提高士气,一面向着自己的帐篷走去。 强渡伊水失败后,三军就再没有展开过大规模的攻势。但营中粮秣不丰,又是实实在在的压力,决不能支撑长期消耗,柳公不进不退,到底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听上去像是驰入了中营。没过多久,沉寂月余的号角鼓声陆续响起,喧哗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营外乱作一团。许勋好奇地停住步子,刚要呼喊卫兵前去询问,却看见田恺已经满脸兴奋,一瘸一拐的冲了过来:“走走走,快去瞧瞧,平贼军竟然到了,这回柳公怕是要大干一场了。” “平贼军来了?”许勋大为惊讶。董峻、海威北征铁勒时,他的官职还太,除了隐约知道现在的平贼军与柳江风渊源不浅外,几近毫无了解。不过,海威部下的战力他总算见识过,想来能与奋威齐名的雄师,总不至于让人失望。 他们俩还在呼唤亲卫前来搀扶,营门外,柳江风已和章扬、林思元一起抛下大队,拐上了沿堤的一条路。河水滔滔,如倾如诉,野风顺着湾口忽紧忽慢,吹得他们衣袖飘飘。 三人默默牵着马匹漫步而行,直到行至一处汊口,柳江风方才望着对岸沉声道:“其实,我既希望你们能来,又希望你们不来。” 林思元不禁失笑:“怎么,柳公不希望我们跟在您身后也弄个名扬天下?” “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柳江风并未被他的嘻笑打动,认真道:“柳某深受君恩,上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但你们,又何必如此。” 拼命大点其头,林思元应道:“柳公你说得不错,轻兵南下任凭海威在背后,我是不赞成的。老实说,这次前来,实在是拗不过佐云。” “哈、哈、哈”大笑数声,柳江风终于放松神情,紫膛脸上略略浮起笑意,转过身来指着他道:“还是那个臭脾气啊,想不到佐云磨了你这么久,依旧没能磨平你的性子。难得有人能看到我陷入困局,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安慰安慰?” 眼看章扬微笑不语,似乎并不打算插嘴,林思元不忿道:“柳公,这跟性子没关系吧。我就是觉得,这么做,大大的不妥当。” “哦?”柳江风一挑眉毛,饶有兴趣的问道:“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妥当?” “对海威没了制约不说,我们刚离开怀州不足三天,奋威军就已经强行接管了府城,如今平贼军三万多将士,已经成了无本之木。若是今后作战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柳江风一怔,将目光移向章扬道:“一点人都没留?” 章扬点头道:“没留,这次南下,我是不打算回去了。” “你就是想回去也没门。”想到自己辛苦忙碌数年,好不容易将怀州打理得稍有起色,如今却又不得不放弃,林思元一路郁闷到现在,始终没给过章扬好脸色。 “当取则取,当弃则弃,此乃大丈夫本色。”柳江风赞了一句,又道:“不过佐云,你完全不必这么做,柳某对你有恩不假,却也未必值得你这么卖命。” 章扬笑了一下,淡淡道:“不过是死中求生耳,柳公又何必夸我。” 柳江风盯着他看了一会,点头道:“佐云能看清这一点,殊为不易。”他一抖缰绳,当先起步,又道:“来,边走边谈,你们也好看看地势。” 他走了几步,察觉到二人并未跟上,讶然回头:“怎么了?” “柳公!”章扬唤了一声,与林思元相互点了点头,肃容道:“平贼军虽然南下,却也希望柳公能改弦更张,不要再硬挺着进攻了。柳公若是愿意徐徐图之,凭着眼下两军的兵力加上您的声誉,天下何处不可去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啊。管捷竖,早晚灭亡,也不急在这一时。” 负手望向伊水,柳江风的虬髯微微抖动,无声的笑了笑。滚滚波涛在他眸中奔腾往返,几如风云雷电,经久不息:“佐云,人生譬若朝露,转瞬而来,转瞬而逝。区区数十年,弹指而已。你说我究竟是该让它坠入泥土,混作浊流;还是该让它迎向朝阳,化作云蒸雾霭?” 章扬闭上了眼睛,他双唇紧抿,胸膛起伏不定。良久才深吸了口气,长揖一礼道:“既如此,章扬敢不从命。” *** 伊水翻腾,浪涛叠涌,暴涨的河水噼里啪啦地敲在河堤上,阵阵铿锵如鼓。林思元骑在马上,对着送行的章扬拱了拱手:“佐云,自己保重。” “放心吧。”章扬挥手道:“我这边再怎么凶险,也比不上你来得艰难。京畿左右,大都被管捷海威控住去路,你身上的担子,可比我重要的多。平贼军上下,甚至柳公,说不定都要靠你来救了。” 林思元收敛神色,正容答道:“林某虽然反对你和柳公如此冒进,但也知道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共襄盛事,已是生平大恨,断不会放纵自己。”他一指胸口,呲目喝道:“佐云,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好!”章扬血气上涌,一掌拍上了马股。“踢踏踢踏”的马蹄声里,烟尘遮没了背影,只剩下林思元的歌声依稀回荡: 亭亭山上松, 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 松枝一何动。 冰霜正惨凄, 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 松柏有本性。(注1) 注1:这首是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赠从弟],取其不因环境恶劣而改变情操之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六章 明暗 子夜,无星无月。 伊水北岸长约三百余丈的河段上,一堆堆营火烧得正旺。通红的烈焰舔上半湿半干的木柴,越发窜的老高。河水中央,数十条简易木筏在浪涛中左右摇摆,筏上各自载着一些柳军士卒,借靠背后投来的光亮撑动竹篙,绕着十来艘振武军的舟舶时聚时散。 为了要扼守南岸那处平缓的滩口,振武军的船只大都帆索低垂,仅靠船浆划动。对上了四周巧灵动,又如蚁群缘象一般围着打转的筏子,虽是每撞必沉,却也当真有点烦不胜烦。 船的干弦远高于木筏,即便对手躲开了撞击,上面载着的管军将士躲在齐胸高的船栏后,或是开弓射箭,或是举着长长的拒马枪向下乱戳,依旧占尽了上风。偶尔有一两根火把掷上船来,不等大火燃起,船上早有人提起备好的沙土水桶,三下两下扑灭了火苗。只是那些木筏颇为顽强,不顾伤亡惨重,总有一两个人手持绑着铁钩的长杆,反复试图搭上船沿。剩余的人清一色轻甲赤足,手持圆盾短刀,遮着半蹲的身体,一幅随时准备跳上来厮杀的模样。 从午后开始,柳军似乎发了狠劲,完全不考虑后果,咬牙盯着这里猛冲。临时赶制的木筏一波波投入战斗,消耗了一批又上一批,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擂鼓进攻一次。振武军虽在船具上握有绝对优势,却也架不住这等车轮大战,有几艘舟舶已受损过重,不得不退出战场。 就在这时,水中稍微偏左的地方,又有一艘振武军的船只转向不及,被几根长杆搭住了船帮。筏子上的柳军登时个个奋勇,弃下盾牌舞动飞链,从四面八方攀援而上。 一旦拨出人手接舷交战,船速顿缓,许多木筏瞧见机会,纷纷弃下原先的目标,蜂拥而来。船头士卒刚刚清除掉爬上甲板的敌人,无数链绳已经破空飞来,“噗哧、噗哧”的咬住了船身。 几名兵吊在舷干外端,正准备发力翻上船去,忽然就被冒出的拒马枪穿透胸膛,惨叫着坠入河中。但更多的人乘着混乱,成功地涌上了甲板。 乌黑的夜色一暗,乍然发出闷闷的雷声。船上金铁交错而鸣,叱骂声与哀叫声此起彼落。低伏高纵的人影旁风声啸厉,一如夜枭啼嚎。血水四处飞溅,涂在洁白的帆面上,宛若朵朵红花开谢。 呼救的号角终于又一次“呜呜”响起,没过多久,五艘振武军的三帆大船在桅杆顶端悬起风灯,自上游并排鼓帆,顺流疾驰而下。“碰、碰”的一通乱响过后,便撞翻了不少木筏,甲板上的士卒沿着两侧排列,探身挽弓朝着落水的敌军轮番攒射。剩余的筏子见它们来势凶猛,只得放弃围攻远远避开,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横扫己方阵型。 许勋冷眼望向不远处竖在岸边的黑色大纛,心里面很有些不满。他的左武卫军,向来都被柳江风当成登城兵使用,出生入死的次数多了,最恨的就是无谓消耗士卒生命。可今天,那个站在大纛下头顶兽纹革兜,身披漆花札甲,正与左右指指点点的平贼将军,一上手除了派些股人马在几个渡口骚扰牵扯,就只知道用蛮力死拼,白天激战了一个下午不够,入夜还要挑灯再战,这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他承认,这一段的地势非常适合强渡,河面狭窄不说,南岸也十分平缓。如果真能突破管军封锁,很容易取得进展。可敌人也并非傻瓜,一早就已察觉到这点。不但在此留下了相当数量的水军,更屡屡从上游拨来援兵,择机击破危局。木筏虽然做起来又多又快,怎能和舟楫相抗?用人命换来击沉敌船的机会,偶尔一试或许可以,遇挫而不改就有些愚蠢了。 就在他一转眼的工夫,河中战况已是溃不成军。那五艘大船毫发无伤的冲过了河道,一路过处,十几条木筏被碾成碎片,七零八落的漂浮在水面上。余下的筏子惶惶切切,纷纷退向北岸。原本忙于防守的管军舟舶趾高气扬一路追杀,直到迎头遇上了岸边的火矢,这才收转船篷,寻着落水的士卒肆意屠杀。 耳听得大纛处鼓声缓缓的响了几下,不一会又有些刚刚扎成的木筏被扛到了岸边,许勋终于按捺不住,唤来亲卫扶起自己,匆忙赶了过去。 今夜下水激战的,除了平贼军外,羽林、虎贲、怯辟俱都有份,既然这位章将军至今也没能拿出什么出色手段,岂能让他继续胡乱折腾? 穿过几处哨卡,许勋已是气喘吁吁。还未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令他额头上渗满了汗珠。好在那面“章”字大旗已经不远,他抬起头来刚要大声呼叫,一扫之下,却愕然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个蠢人竟然不见了…… 。 邓雷穿着短褐,伏在一处平缓的堤下,眼睛直盯着河面。从入夜以后,他便潜在这里,静等着不知何时才会下达的命令。 刚来时空气还算爽利,过了几个时辰,随着天上闷雷作响,晚风仿佛停止了流动,让人觉得周围越发闷热潮湿。他伸手摸了摸捆死在背上的短刀,又抄起水囊猛灌了几口,这才感到心跳慢了下来。 作为上一次泅渡的幸存者,他对即将要开始的行动充满了恐惧。每当河里有管军的船只行过,邓雷就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惨景。 半个时辰后,有人摸到他的身后,递来一把带着热气的勺子:“喝了它”。 摸索着反手接过,邓雷将勺子凑到鼻端嗅了嗅,浓烈的姜汁味直冲脑海,刺得他险些打了个喷嚏。 “非要喝么?”他轻声问道。 “当然,除非你想因为抽筋而淹死在河里。” “见鬼。”邓雷声地嘟囔一句,无可奈何的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个精光。那人取回勺子掂掂份量,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再检查一下。” 邓雷闭上眼睛,心脏又开始疯狂的跳动。不过,虽然这一勺姜汁远不足以打消顾虑,却也让他由此产生了一点点希望。二十多天前,许多身手敏捷的弟兄正是因为下水太久,导致上岸后动作迟缓枉送了性命。而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十余里外的下游忽然亮起好大一团火光,映得天空都有些绯红,看上去远比先前来的炽烈。不一会,有人匆匆跑过,被刻意压低的号令声钻进耳朵,他立刻抄起放在脚边的长绳,在腰间缠了几圈,翻过歪斜的堤坝,麻利地滑进水中。 即便已经到了初夏,深夜的伊水依旧凉得刺骨。他哆嗦了两下,开始划动双臂,向着南岸进发。左右黑漆漆的,哗哗的流水里看不见半条人影。但邓雷知道,在这附近,至少有十名士卒正和他一样默默游动。 前一段的暴雨已经将水面抬高了许多,伊水一改往日温驯,变得肆虐凶险,两尺高的浪头不停扑打在身上,让他不得不心寻找着换气的时机。在峰谷里上下窜动就已经够累了,要是再呛上几口,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就此沉了下去。 体力随着手臂的摆动慢慢流逝,腹部传来的热量似乎也开始消退。躲过一个巨浪,邓雷赶紧将头高高的抬出水面换了口气。夜风吹过的双臂颈脖,他禁不住打了个寒蝉,又钻入水中,奋力向前游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掌终于触到了泥壁。邓雷心中一喜,十指发力扣住河堤,蹭蹭地爬上了岸。 稍稍喘了几口气,他摸索着找到一棵大树,解下腰间绳索在上面缠了几圈,然后抽出短刀,斩断附在绳上的一根帛条。按照事先吩咐,他们这些水性出众的士卒各自分隔数丈先行渡河,而留在北岸等待的同僚应该每隔一刻就抽动几次,一旦能够收回,便立刻缘绳而过。 一道电光忽地闪过夜空,黑如积墨的天地变作惨白。邓雷慌忙抬头瞟了眼河面,生怕有巡逻的管军船只路过,正好撞破他的踪迹。光亮瞬息而灭,河上空无一物,他这才惊讶的想起,已有个把时辰未曾看见舟舶穿行。 约摸一刻之后,岸边草丛传来“沙沙”的抖动声,像是有人顺着绳索爬了过来。他提着短刀凑过去细看,只见来人披了件湿漉漉的札甲,手提一杆铁枪,正在滴水的发髻下,两只眸子又黑又亮,冲着他笑了一下。 邓雷却几乎呆了,他是虎贲中的老兵,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人正是曾在军中任过游击,后来奔赴西北,如今已升作平贼将军的章扬。出发时路过下游战场,他还曾羡慕得望了望这位立在大纛下的将军,万万没有想到,此时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那个卒有些魂不守舍,章扬皱眉连唤了几声,方才让他回过神来。这时身边的人影越聚越多,他招呼了一声,让那卒留在原地召集后续,自己摸黑前往附近察看。 下游的缠斗,渡口的牵扯,原本都是些幌子。他的目的,就是要吸引上游的巨舟倚仗自身优势,不停向下支援。只是对手也着实谨慎,费了好大的代价,总算大致抽空了敌军。一想到适才在北岸,单锋瞧见自己飞马赶来泅渡时的满脸担忧,章扬在黑暗中忍不住胡思乱想:什么时候,李邯他们能够像单锋一样称心,那才让人彻底舒坦。 夜还是那么漆黑,雷声稀稀落落,有一搭没一搭的响着。乌云压住天穹,遮住了一切天光。草在脚下安静的起伏,无力提出半点抗议。 这一路,开了个好头。 。 寅时刚过,五百名泅水而过的柳军士卒,在章扬的带领下向上游又急赶了数里,奔到一处早已瞄好的水寨前停下休息。有了羽林上次泅渡的教训,章扬纵然成功调动了敌军,还是不敢投入太多的兵力下水,够用就行了。 借着微微发亮的天色,章扬观察了一下水寨中的情形,长出一口气,向着单锋刘猛点点头。如他所料,水寨里除了一些船停泊在港汊,看不到半条巨舟。哨楼上稀疏的灯火表明,大部分兵力恐怕已被前去支援的船只载走。此刻动手,正是时候。那些巨舟要想逆水回来,怎么也要再过几个时辰。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五百士卒猛然从隐身处跳将出来,直到冲入营门,砍翻那些还在迷糊中的守军,这才发一声喊,四散开来,分头扑向各个目标。 水寨里面,一条木制的长桥直伸到河中,大多数船都系留在桥桩上。事起突然,舟上除了一两个留守兵卒,再无他人。散成一组组的柳军将士扑进船舱,或刺或砍,将他们悉数斩杀。更有人心急,索性把敌人一脚踢进水里,举刀斩断缆绳,摇动橹浆,奔着北岸而去。 这时营中剩下的千多名振武军官兵终于从睡梦中惊醒,提刀举枪涌出帐门,在几名将校的指挥下,拼死扑向长桥,想要夺回船只。 两百多柳军士卒守住桥头,一边催促抢到船只的同僚速速离开,一边抵挡管军的进攻。邓雷不知从哪里捡了面盾牌,此刻左盾右刀,正在人群里斗得不亦乐乎。到了现在,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柳军困于伊水,不就是因为没有船么?怎么这次轻轻巧巧,便能掳得许多舟? 他略一分神,盾牌立时被人荡开,一柄大斧呼啸着斩向他的脖子。眼看手中刀收之不及,邓雷心中一凉,闭目待死。忽然,背后有股强烈的气流擦着他肋部撞向前方,尖锐的破风声还在耳边盘旋,已有惨叫迎面传来。 “叮当”一声巨响后,邓雷等了半天,浑身上下还是好端端的。他睁眼一看,那个持斧敌人早被长枪扎穿了咽喉,此时已扔掉斧头倒在地上抽搐。一双充血的眼睛狰若铜铃,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侧后。 又是“裆、裆”的两声脆响,他看见一段枪尖在眼前走如游龙,挑开了两把兵器,一缩再吐,雪亮的刃尖流波转动,飞鸟投林一般没入了敌人的胸膛。 “发什么呆,还不快走!”一声怒喝炸如惊雷,轰得他耳际嗡嗡乱响。邓雷慌忙拾起盾牌,向后连跳几步,这才看清是谁救了他的性命。 章扬猛提口气,双臂一振,舞出数朵枪花,胸中却有股怒火渐渐泛起。单锋、刘猛是怎么挑的人选?旁边那个卒在上岸见面时发呆也就罢了,这等生死关头,怎能疏忽?虽说平贼军中善泳之人不多,可羽林、虎贲、怯辟几万人马里,就挑不出几百个又会游水又有经验的老兵?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顾不得多加考虑,正要再呵斥几句。没想到那卒居然不退反进,挺身护在他左右,刀技固然略显粗糙,倒也颇有些章法,格挡挑刺,浑不像个未经战阵的新手。他“咦”了一声,放缓声音道:“快走,不要拖延了。” 抽空向四下里一瞧,邓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道:“大人,还有不少船只没有抢下来,再……再坚持一会吧。” 举枪横扫半周,逼退了几名想要靠近的敌军,章扬厉声道:“我让你退你就退,听令便是!” 邓雷涑然一惊,应声道:“是,大人!”。他跳出几步,对着四下里还在厮杀的同僚大喊了一阵,又踌躇了片刻,这才跺跺脚扭身跳上一条船。 兜杆砸翻一名想从身边冲过的敌兵,章扬脚尖发力,将地上的大斧挑向前方,乘着压力稍松,他挺枪向左右刺击,堪堪救出三两个落单的士卒。这时刘猛也带人从侧前方退了下来,几人合到一处,结成阵边战边走。 迟到的羽箭终于出现,起初不过一支两支,随后渐渐密集起来。遥遥望见管军的队伍开始恢复秩序,列在后端的弓手也随着将校号令排成阵列,章扬和刘猛对视一眼,齐声高喊:“撤退、撤退、全部撤退!”。 桥上众人闻言散开,各自纵身跳上驶过的舟,有人略一迟缓,半空中便被射作了刺猬。 章杨跃到船头,枪尾在桩上发力一抵,舟立刻摇摆着向外荡开。操浆之人扳动橹梢,划开水面,“吱哑哑”地远离了长桥。 “可惜啊,还有这么多船没能夺下。”弯腰避开一支流矢,邓雷看着岸边剩下的十几条舟,惋惜连连。 “这么巧,怎么又是你。”眼见脱离了敌军射程,章扬扭头一看,不由失笑。 邓雷“嘿嘿”的傻笑了几声,不解道:“大人,为何不再坚持一会,要是能把船只全都夺下,那该多好。” “死的人够多拉。”凝目眺望那条布满了死尸的长桥,章扬微微一叹,也不想和这卒解释下游的惨烈,只轻轻的又加了一句:“再说,夺下这么多,足够了。” 够了?邓雷疑惑的向左右一望,泛着晨光的河面上,舟的数量虽说不少,可对于全军而言,恐怕依旧还是杯水车薪。 怎么就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乱世激流》正文 第七章 缓急 上 斜阳余晖,懒懒地落入京城。旧时皇宫亭榭,被霞光一照,更显金碧辉煌。高墙之内,徐潞轻摇羽扇,正和卓成一路说说笑笑,漫步在庭院中。 自打那天和管捷当面交谈后,他的地位一日三迁,直让旁人羡慕不已。虽说徐潞并不贪慕荣华富贵,可眼看能一展才华,心中也颇为痛快。这几日谋划之余,一改往日闭塞的脾性,常常和卓成等人饮酒会诗肆意放纵。不经意间,竟多了几分风流名士的派头。 这不,还未入夜,两人已经领着几个厮,带着酒菜,四下寻觅合适的地方。 随口提起一件趣事,却没有听见徐潞的反应,卓成诧异的扭过头去,只见徐潞驻足在道旁,有些失神。他退回几步展目一望,巍巍松柏间,几株梅枝挂着新绿,无声的在风中摇摆。 “怎么了,徐兄?如今可不是梅香傲雪的季节啊。” 徐潞“啊”了一声,醒过神来,惭愧地笑了笑,抬手指向深处:“卓兄,那里可是驻枫亭么?” 瞟了一眼过后,卓成微笑道:“还以为你看上了那几棵梅树呢,不错,那就是驻枫亭。” “去坐坐如何?” 卓成一愣,随即点头道:“也好。” 二人转入亭内,拂了拂凳上灰尘,各自撩衣坐下。厮打开食盒,将酒具菜碟一一摆放。接过雕花铜温酒壶,卓成替徐潞注满了身前的筒形玉盅,复又自斟一杯,开怀笑道:“来,徐兄,且喝了此杯。” “多谢。”端起玉盅和卓成虚虚一碰,徐潞情不自禁的赞道:“卓兄这套酒具,着实让徐某羡慕啊。” 手摸壶边,嘴角登时拉出条弧线,卓成呵呵笑道:“不瞒徐兄,这套酒具本是宫中珍品,险些被管将军藏了起来。奈何卓某向来喜好杯中之物,强行从他手里夺来。如此巧夺天工之物,岂可令它不见天日?” 仰首一口饮下,也不挟菜,徐潞缓缓转动酒杯,若有所思道:“却不知当日柳将军酒酣胆张之际,用的是不是这只杯子。” “就知道你要提此事。”并箸朝他点了几下,卓成摇头叹道:“驻枫亭前,踏阵一曲将军一舞,勾动多少仕子心怀!卓某又何尝不是。但是徐兄,你我私下里谈谈此事尚可,其他人面前,还是少提为好。毕竟眼下,柳江风正是振武军的头号大敌。” “我醒得。”徐潞淡淡的应了一声,又道:“只是一想到当日君臣相得的佳话,徐某就不禁心向往之。” 卓成却嗤之以鼻:“这种所谓佳话多地去了,若非柳将军不惜自身,频频效那孤臣孽子之举,又会有谁记得驻枫亭旁,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故事。” “没想到卓兄对柳将军也颇有好感,我还以为……”嘿嘿笑了两声,徐潞收住话题抢过酒壶,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翻了翻眼睛,卓成不满道:“柳江风与我振武军相互敌对不假,卓某瞧不起高官显贵也不假。可卓某虽不才,却也破读过经书无数。真能谨守气节二字的大丈夫,怎敢无视?徐兄你也太看我了,当罚一杯!” “该罚、该罚。”徐潞仰首又是一口饮下,爽快得让卓成倒有些不好意思。 轻轻打了个酒嗝,乘着倒酒间隙,徐潞起身奔出亭,折来一截梅枝,展眉道:“且留此枝,聊作纪念。” “徐兄,你这般艳羡柳将军,今后还怎么和他交手。”见他举动实在有些过火,卓成不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戳了一句。 徐潞哈哈大笑:“这一次怕是卓兄瞧徐某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这份觉悟,我难道没有?来来,卓兄,你也当罚一杯。” 正当他二人推杯换盅,循着话题聊得开心时,忽有一名校觅到这里,道是奉了管捷命令,速请他们前去有事相商。 *** 匆匆穿过几处屋舍,尚未转出回廊,管捷咆哮的声音已震透大殿,钻进卓成耳中。扭头和徐潞对望一眼,他俩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加快步伐赶了过去。 殿内,管捷怒容满面,叉手于腰,一双鹰目冷厉如刀,正对着侍卫们发火。待到瞥见他二人进来,这才脸色稍霁,反身坐回椅上。几名侍卫低头敛眉,惶恐的呆在一边,不时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卓成。 点了点头,卓成挥手示意让他们下去。自己弯腰趋前,自地上捡起皱成一团的帛书,展开细细读来,却是管禹刚刚送来的战报:“六月初五,柳贼军中隐见‘章’字大旗。诸将疑恐,皆言平贼军已倾城而来。次日,贼果大举进犯,沿河数十里,烽烟昼夜不绝。我部四处救援,疲累不堪。未料贼军屯聚下游,却遣轻兵袭取沨口水寨,夺舟楫六十余条,以铁索并其一部,堆火油柴草,燃之顺流而下,阻塞河道。更取其余横于江上,连以木筏,不足半日,遂接南北。而后,敌骑先渡,诸军次之。我部仓促与战,三战三北,不得已退守定城。” “定城么?据京师不足三十里了。”卓成眉头微微一皱,收起帛书,看了看管捷,安慰道:“局势虽然艰难,但伊水之失不过是早晚的事,将军又何须恼怒?” 管捷摇了摇头,伸手取过茶盅,刚凑到嘴边忽又重重的放了回去,怒声道:“若只为这事,管某何至于此。”指指案上另一份帛书,他道:“卓先生请看,儿胆敢这般欺我,安得不怒。” 探臂取过那份明黄色的帛书,卓成略略一扫,也不禁摇头叹息。徐潞有些诧异,凑上去一瞧,才知道是伪朝派来的两万援兵本来已经快要赶到定城附近,得知柳军大胜的消息,竟然托口西南不靖转身撤退。想来管捷费尽心机,不惜遥尊其号换取同盟,又怎能忍受在此关键时刻的背叛。 他心念电转,摆手笑道:“依徐某看来,伪朝此举,并非临时起意,料来该是出兵之初,便已首鼠两端。此时背叛,总比合军后再叛要好,将军原该庆幸才是。” 犹在忿忿不已的管捷一怔,沉吟了半晌,叹道:“先生此言有理。”他忽地站起身来,冲着徐潞长身一拜,诚恳道:“若非听了先生建言,早早将江左兵马调回,如今怕是再无余力增援定城了。” 徐潞慌忙躬身还了一礼,面色有些激动:“将军何出此言,在其位谋其政,份属应当,徐某怎敢受此大礼。” 看他二人拜来拜去,卓成不由拈须而笑:“上下一心,此天下王霸之资也。柳军虽气势夺人,胜负犹未可知。” 听他提起柳军,管、徐二人收住身子,面色重又凝重起来。 “我等来之前,将军可曾有何布置?”徐潞思衬片刻,开口问道。 “却也没太多的办法,我已令江昌从江左返回的人马中抽出三万,出发增援定城。但即便如此,兵力上也占不了多少优势。京师重地,剩下的两万多人是绝不能再抽调了。”管捷有些心烦地说道。 卓成忽然插嘴道:“海威可有消息?” 蹙眉摇了摇头,管捷低声道:“只听说他已进占怀州,又抽调兵力加紧弹压草原叛乱。” “哦?”徐潞眼睛一亮,连忙问道:“派往蟠龙峡的使者出发了么?” 管捷愣了一下,答道:“还没有,徐先生的意思是……” “夺了怀州,海威便去除了肘腋之患,如今急着弹压草原,算来是为了安定后方。天下动荡,海威亦是枭雄,断无困守一隅的道理。柳江风倾兵攻我京畿,后路洞开,他真能一直耐住性子么?使者此去,决不可空手而回。如得海威之助,远胜伪朝。” “难。”管捷再叹一声,解释道:“不瞒徐先生,柳江风占据庙堂数十载,若论远近亲疏,他与海威的关系,到底比我来的近些。派使者联络海威,只是略尽人事,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为好。” 徐潞正色道:“将军差矣!倘使前朝犹存,海威未叛,联络他自然是无用功。但此一时彼一时,乱世争霸非生即死,父子兄弟尚且可能反目,何况海威?当日为求自保,他举叛旗战柳军,可有半分迟疑?以徐某拙见,他眼下和柳江风貌似相安无事,实则待价而沽。若将军给的实惠太,他便可能坐等分出胜负再插手。反之,随时可动。” 神色霍然一振,管捷疾走几步,猛地停下身子道:“有理!只是海威不比柳江风,他兵多地广,又无后顾之忧,我心里总有几分顾忌。若是驱一饿虎,换一恶狼,今后怕是比柳江风更为难缠啊。” “未必。”满脸不以为然,徐潞切切道:“柳江风以弱势之兵逼迫我军至此,是何道理?单单为兵精将勇乎?非也!实因他手中握着吊君伐罪的大义名分!是以三军齐心,势不可挡。而今天下方乱,得此忠义之气,胜过无数利器。所以大人无论如何,不惜代价也要先行破之。而海威一旦出兵,则先叛前朝,后背柳军,道义全无,岂可与柳江风相提并论?至于兵多地广,此诚不足以峙。只要能击破柳军,将军基业一稳,有何惧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