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海潮三十年》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深深深蓝】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夏杰挑燃最后一盏灯,房子的角落都亮起来。老丁缓缓卷起图纸,眼睛还在放光。刚才看那张羊皮卷的时候,夏杰就觉得老丁的眼睛比灯还亮。 “事情就是这样,还有什么问题?”老丁把卷好的图收在一只竹筒里。 “这一趟禁酒不?”雷帆喝得满脸通红,把铜壶顿在桌上讲。 “你原先在军中,出任务的时候禁不禁酒?” “……禁的。” “哦,那就不喝了吧。”老丁把竹筒绑在一副马鞍上拴牢。 云七张擦着他那柄刀,也不说话。舒晓君见大家瞧自己,便冲每个人点头。最后目光就都落到夏杰身上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大家要不要做些准备?我去采办……” 老丁呵呵笑道:“小夏,不必那么紧张。” “到仓房领些石榴,拿一副捣具吧。”雷帆大咧咧地讲。 夏杰“哦”了一声,回头就走。拉开门帘时他听到老丁在说话:“海神女的眼睛请为我张开,用你的rǔ汁浇灌我胸膛。你需要你的力量滋润海员,我需要我的双手指引方向……” 包括云七张,四个人都站起来了,手臂斜伸出去,从肘部收回,大拇指指向胸膛,这是羽族水军的军礼。夏杰暗叹了一口气,他入伙晚,跟这些人还是有距离。 等到出了舱门,走上甲板,夏杰才明白雷帆让他去仓房的意思伪装好的斗舰竟然已经驶离小岛,破浪朝着东陆远行了。舵手和水员将白马号cāo控得如行平地,在有风的好天气里飞也似的前进。 这是大齐文帝十一年,泰格里斯之神的光芒照耀着羽族大军横扫北蛮。源源不断的战利品刚从马鞍上卸下来,就被装箱上船,漂洋过海卖到遥远的东陆,换取锋利的长qiāng、羽箭和饱满的麦子。 夏杰一行十月里才在毕止登岸。码头上早有货栈的伙计来接,在港口歇了两日,留下一个伙计带着水手,换了河船沿销金河走。老丁他们则骑了五匹马,一路南下,看着合意的货物就买下来,等船一到便装上去,再悠闲地继续去下个城镇。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八松时已近年关。偏偏老丁在夜北高原上害了伤寒,歇在客栈里动弹不得。请了好几个大夫,等走船的伙计们跟过来,还是不见好。无奈之下盘了城西一栋宅子,购置年货,就打算在八松城里把年过了。 这天早晨,鸡刚打过鸣。夏杰辗转反侧,终于睡不下去,披衣走到院子里。他原是齐格林边一个小村噶尔盖的铁匠。羽族与北蛮的大战持续了许多年,他的三个哥哥都死在战场上。今年三月里,征兵的军官又下来收人,阿爹死活不放,结果被军官一脚踹在心窝上,死了。夏杰怒斩了那军官,避祸远走,结果在渡海时碰到海难,醒来时就看到老丁他们。一来二去,晓得他们都是海盗,他是戴罪的人,又感于救命之恩,便落了草。这趟是头一回出来办事,心里总有些忐忑。他只知道这趟是要来东陆取个物件,似乎挺要紧。他早就想报答老丁他们,心里憋着一团火,偏老不见动,就越来越急了。 院子里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晒了几簸箕蚕豆。一个青色的人影立在簸箕边缘,踮起脚尖行走,轻飘飘仿似一支羽毛,簸箕竟然不翻。夏杰走近了,才看出是舒晓君。这人平时挺和蔼,大概是除了老丁外唯一肯和夏杰说上两句的人,没想到有这样好的提纵之术。 “好功夫!”夏杰拍着手靠过去。 舒晓君看过来一眼,笑着摸摸脑袋,右脚一点,身子提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地,不惊起一点灰尘:“瞎玩而已。” “真的好。从来没见过这么轻的人。” “嗯,鹤雪者里每个都比我强,只是比较难看到罢了。”舒晓君顾忌夏杰的面子,话说得隐晦。他摊开手,不知什么时候摘了几颗蚕豆在掌心:“来几颗?” 夏杰摇摇头:“心里闷。” 舒晓君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扔一颗豆子到嘴里。 “晓君哥,咱们在八松住了十几日了,总不能老这么呆下去吧?” “老丁病得重,有什么办法?” “你们别想瞒我,老丁是在装病。”夏杰低声道,“每次请大夫之前,老丁都拿一盆子冰到房里,过不一会儿房子里就冒白光。我虽然是乡下人,可村子里也有秘术师。大家都是羽,这种事情瞒我不住。” 舒晓君抬起头,过了片刻才道:“难怪老丁直说你是个人才。”他笑了笑,“这么着,你想知道得清楚些,没问题,我们走几招。” 夏杰忙摆手:“我不跟你打,打不过。” 舒晓君哈哈一笑:“不跟你打,真要让兵刃声把雷子招来,这么多辛苦就白废了。” “那怎么比?” “我手里还有九颗蚕豆,等下我把它们扔出去,你看清楚了就出刀。如果所有豆子落地时都碎成两瓣,就算你赢。” “这个容易。”夏杰拍拍刀鞘,自信满满的。 舒晓君终归留了手,豆子抛得很高,而且也没有用巧劲散到四处。夏杰看准时机,稳稳卡住刀鞘,微微撤后半步,脚刚着地,刀已出鞘。银蛇一样的刀弧将清晨的薄雾切开,叮一声轻响就入了鞘。 舒晓君蹲下身检查,他微微有些诧异地问:“四瓣?” “嗯。”夏杰露了手小花巧,又有些后悔,脸红了红。 “好刀法!”舒晓君鼓掌道,“哪位师傅教的?” “小时候村里来过一个天驱,跟他学的。” “是天驱啊。”舒晓君笑着低头查看,眉心轻轻皱了皱。天驱是维护皇权的神秘武士,与海盗怎么都不算一路。 “是啊。可惜我只学到一点皮毛,师傅就说我不适合当个天驱,走了。”夏杰摇头道。 “为什么呢?”舒晓君站起来拍拍手掌。 “师傅说,我没有城府,真正的武士之间,是用脑子较量的。” 舒晓君哈哈笑起来:“真是个怪物。有城府的人才痛苦呢。”他拍拍夏杰,“别着急,就在这几日,该有消息……” 话没说完,云七张闪身进了院子。他是从外面闯进来的,头发上还带着夜间的霜露,也不理睬夏杰二人,径自推开老丁的房门道:“走了!” 不出片刻,人都集结在院子里。夏杰这才知道,原来大家都已把行囊打点好,时刻准备着出发了。老丁安排了留下布置假象的人手,走到其余四人面前道:“走吧。” 大家立即上马,只夏杰还愣愣地搞不清楚状况。舒晓君驱马过来,拿马鞭戳了戳他的腰:“北陆开打,东陆的皇帝当然高兴,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可这口子对外开可以,对内开就不行。南渡的商旅一多半有侦骑跟着,咱们这一路上都没摆脱得了,看来是耗上了,所以老丁才装病。” “哦。”夏杰笑了,“原来云大哥说的‘走了’,是斥候们走了啊。” “罗嗦。”雷帆走过来拍了他一脑袋,“石榴都带上了吗?” 印子归 新年将至,夏阳城变得越发繁华了。城里塞满了预备开春雪融后上夜北的商人,这些人多为宛南豪客,习惯了夜市的灯火喧嚣。有金子不怕没摊子,每年这个时候小贩们都会晚些关张,抓紧时机挣些过年钱财。商人们从南方带来了各色绸缎器皿、簪饰脂粉,摆得城里几处热闹街巷花团锦簇,连本地人也改了早睡的习惯,跑到街上来淘物件。 印子归拉着妻子,沿城里的水道东看看,西瞧瞧。他铺子里的学徒抱着一大堆年货,倒也乐得跟着四处跑,整天在木工房里和师傅刨木料,小伙子早就动了玩心。 到了个银器摊子边,他们停步看货。摊主是个宛商,目光如炬,叠声道:“这位公子,给夫人买一套南淮的银器吧,时下的仕女都爱戴,特别好看!” 印子归笑而不答,从线绳上取下一枝九凤钗,对着月光端详。 “绝对是真货色,经得起火烤。”摊主道。 印子归笑道:“你这个人倒有趣,不怕坏了自家东西。” “这话说的,真金不怕火炼嘛。” 印子归替妻子chā在发髻上,小巧的人儿立时变得生动起来。他看得呆了,竟半天不说话。 妻子嗔着轻捏了他一把:“你这家伙,是在拿我当木料打量,寻思怎么刨凿才合适吗?” “忆零,你真美……”印子归呆呆地赞了这一句。 “你这个人!”李忆零羞得低下头,在丈夫手上掐了一把,“怎么不害臊啊……” “害什么臊?我成天看都不够呢。”印子归笑着问,“这钗怎么卖?” “三个银毫。”摊主正看这对璧人郎情妾意,不留神喊了实价。 印子归问妻子:“喜欢吗?” “倒是不贵。” 李忆零说。 “那就买了。” 买了钗走出不远,印子归忽然道:“我把钱袋忘在摊上了,去取一下,你们等等。”说着便转身飞奔回银饰摊,问摊主:“你刚才讲有成套的南淮银器吗?” 那摊主忙不迭取出一只描金的首饰盒,打开来,明亮亮晃得人眼花。 “多少?” “您要?”摊主踌躇了片刻,存心将刚才的损失找回来,“两个金铢。”话刚出口,他手里已多了沉甸甸的两枚。印子归抱着盒子开心地走了,不忘回头道:“只此一回哦。” 这年轻人穿着一身洗白的长袍,头发从中间分开盖住了两侧的耳根,就像两抹云盖,锐利的长眉直飞入鬓,若非面带贫苦之色,倒真是个翩翩佳公子啊。摊主有些后悔自己开的高价,抬头再看时,早不见了人影。 “你怎么这样大的手脚!”李忆零捧着盒子,不开心挂在脸上。 印子归满不在乎地说:“新年到了,总要装扮得漂亮些吧。” “咱们家一没有发横财,二没有继祖荫,这得花多少顿饭钱啊。”李忆零有些生气于丈夫的不在乎。 “没关系,没关系。前天醉仙楼的店伙才来打了招呼,过完年贺老板要在城东开家新号,指定让我给打套桌椅,这笔收入补得过来。” “那你过年就不歇了?你这个人怎么不动脑子啊。”李忆零有些心疼丈夫了。 “歇什么啊。生来是这劳苦的命,歇了反而不自在。”印子归像做错了事,越说声音越低。 李忆零看着丈夫的脸,沉默了许久,忽然将盒子放到学徒手里:“十五,你先拿着东西回家,我和你师傅再逛逛。” 料到师娘要bào发了,十五赶紧抱了东西一路小跑着离开。 “我……下回不买了还不成?”印子归讪讪道。 “走!”李忆零的声音听来果断得很,“去春衫居。” 印子归惊喜地抬头道:“你终于想通啦?早就该如此嘛。再去给你添几套衣裳……” 李忆零摇摇头:“是替你添。” 印子归陡地收住了步子:“给我买干什么?” 李忆零不说话。 “你知道那里头东西多贵吗?就哄着你们这些fù人家。我要买衣裳,去哪里不是一样。” 李忆零不说话,眼睛里已经含上了泪花,看得印子归心上一疼,柔声道:“别生气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那枝银光闪闪的九凤钗在李忆零头上颤动着,她的睫毛抖得收也收不住:“子归……不是为了我,你何必过这样的苦日子……” “傻瓜,跟从前在海上比,我这点苦算什么?可你不同啊。” “我有什么不同?” “你是青都年木上最漂亮的果实啊。”印子归低声道。 李忆零封住了他的嘴:“从离开齐格林开始,我就只是你的妻子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过了一些时候,两人都笑了起来。 李忆零嗔道:“你这个坏家伙,就知道欺负人。” “昏,我怎么欺负你了。” “不管,跟我去春衫居。”李忆零拉住了丈夫的衣袖,这时候,她又依稀恢复了几分当年的刁蛮xìng子。 “好好好,你以为我怕你啊。”印子归轻轻捏了她的脸蛋,“咱们就挥霍一把。” 此时河道上游漂下几盏灯舟来,纸做的莲瓣上点了红烛。按照夏阳城历来的说法,爱人们在点燃红烛时许下自己的心愿,然后将灯舟送入水道,若小舟能漂入大海,许下的心愿就会实现。 印子归搂住妻子的肩膀:“回去之后,我给你做个木头的灯舟,保证能漂到海里。” “那你想许什么愿望呢?” “这可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他们一问一答地走着,转眼到了夏阳最繁华的地方。迎面走过来几个裹着头巾的商人,两边的目光无意间撞在一处,都大吃了一惊。 往事 “真的是印子归!”雷帆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瞧出来呢?” “你那两只眼睛,生来就是专看街上那些妞的,何况还是东陆的姑娘,稀罕呗。”舒晓君搭着腿,边开玩笑边抽旱烟杆。 白白的一层炭灰被拨拉开,露出烧得正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的炭火。夏杰靠他们坐着,时不时拿火钳拨弄一下。他人机灵,呆了这些日子,对什么时候该说话已经拿捏得有七八分准头了。碎细的炭灰飘起来,偶有一两点粘在他们的头发上。他们的头发都已用石榴汁染成了人族常见的黑色,再配上东陆口音,真是难以分辨种族了。 老丁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凑近了火堆,眼神在火光中闪烁不定:“这么些年,还真让他跑出来了。” “是啊,这小子也真有本事。” 舒晓君吐出一口烟,神色悠然,“带着那么大个活人,硬是从风铁骑的天罗地网中逃了出来,现在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夏阳安身立命了。”他说着一偏头,佩服地点了点。 “唉……”雷帆叹息道,“小日子过得滋润,也是托了北方打仗的福。什么时候齐格林腾出手来,怎么可能放过他……” “你们觉得”老丁从大家脸上挨个看过去,“收他入伙怎么样?” 舒晓君与雷帆对视一眼,雷帆一跺脚:“老丁你想保他?都是自家弟兄,有什么好说的。” “当年在海上,能让我佩服的人不多,他算一个。”舒晓君斟酌着讲,“可如今毕竟不同了。咱们都不再是海神皇的信徒,他也有他自己的生活吧。” “嗯……可惜啊。”老丁想了想,叹息道,“那么好的治军之术,就这么埋在雪山脚下了。” 舒晓君若有所思地看了老丁一眼,这时门帘忽然被人掀起,风陡地灌进来,大家都是一哆嗦。云七张迈步进屋,把两只手摊到火前烤热。 “瞧清楚了?”雷帆抬头问。 云七张点点头:“城南,老咳嗽巷,第三户。” “知道做的什么营生吗?”老丁问。 “木匠。” “木匠?”老丁“哦”了一声,埋下头不讲话。 更晚些时候,夏杰偷偷跑到舒晓君房里,从怀内掏出两瓶虎啸红,呵呵地傻笑。 舒晓君披衣起床,从碗柜里拿出几碟私藏的花生瓜子之类,两人坐在铺了火龙的炕上对饮。 “晓君哥,你们今天说的印子归是谁啊?”酒至半酣,夏杰问。 “一个老朋友,过去大家都在水军当差,老丁,雷帆,子归,我,都是一条船的。” “那后来怎么又分开了呢?” “分开?”舒晓君愣了片刻,木筷在盛花生米的盘子里搅动着,含糊不清地讲,“人的想法,总会变的。” “那他怎么会在夏阳,人族的土地上?” “人族的土地?你这小子还真有门户之见啊。这方面,子归是我顶顶佩服的。他比你我都强太多啦。” “是我说错了吧。”夏杰自己斟满酒罚了三杯。 “你问这么多,难不成晚上在城里,你也留意到啦?” “男的?男的没留意。”夏杰黝黑的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醉了酒,还是害羞,“女的瞧了几眼顶漂亮啊!漂亮姑娘也见得不少,可拿来跟她一比,好像就都差着一大截。” “你小子!眼神不赖。”舒晓君呵呵笑着擂了夏杰一拳,眼里滑过一丝复杂的光彩,“要不是这样‘顶漂亮’的姑娘,印子归如今怕是已经成了齐格林里排得上号的海神将。” “啊!我懂了,”夏杰一拍脑袋,“他们是私奔的。” “错了。”舒晓君咬着枚花生米,拿筷尖指住夏杰,“那叫夺命狂奔。青都三营风铁骑,为了截住他们俩,全出动了。” “风铁骑都……那女的什么来头啊?” 舒晓君脑子里滑过李忆零的身影,他苦笑了片刻,答道:“那女的来头还真不小。她是当今羽皇的小妹妹,泰格里斯之神祝福过的天圣女。” 夏杰忽地走过去推开窗,白毛风呼呼地刮了进来,吹得火星在木炭上跳动。 “你小子,要冷死我啊。”舒晓君赶紧团起身,把棉袍拉紧了。 屋子里的热气蒸得夏杰满脸通红,他的两只眼睛望着天上的群星,笑容里满是憧憬。 夏阳城的夜空繁星璀璨,一颗橘红色的流星忽然在极远处出现,划出一道长痕闯入了亘白星团。只闪烁了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十五劳累了一整天,早在自己床上打起呼噜来。印子归锁上木工房,轻手轻脚走回后院的卧房。贴着窗花的窗纸上依旧亮着一豆烛光,他在门口踟躇半晌,才悄悄拉起门帘,把门推开。 忆零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火炉上面依然放着一只铜壶,水微微有些沸。印子归将手拢在壶边,就着热气取暖,待到整壶水烧滚了,他才将水灌入一只皮水袋里,放入被中忆零的脚边。他轻轻脱了绵袍,吹熄油灯,小心地钻入被中,生怕惊醒了妻子。沉沉的困意袭来,他正要睡觉,一只滚烫的手忽然捂在他掌上。印子归呆了呆:“你还没睡?” “子归,我们聊聊。” “嗯。”踌躇片刻,印子归知道终究躲不开,便应了一声。肩头一沉,扑鼻的香气压过来,怀里暖暖的像被塞满了。忆零躺在他怀中,头倔强地仰起很高,两只眼睛对着他的眼睛。这让他想到了从前那个骄傲的羽族姑娘,站在泰格里斯神祗的掌心,对着群山和自己的爱人,跳背弃之舞。老丁 第二日清晨,印子归很早就起来了。他轻轻哼着歌谣,挑了几担水到屋后的瓜棚里去伺弄瓜菜。卧房的门紧掩着,李忆零似乎还没醒来。院外传来沉沉的敲门声。 “谁啊?!这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十五一万个不情愿地披衣出来。 “我。”一个低沉的男声。 十五愣了一下,认识的人里似乎没有这个声音。他扒着门缝瞧出去,看到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腰上佩着墨玉的鲲鹏璧。十五赶紧拉开门,一叠声道:“客人早啊,可是要打家什?” 中年男人瞧了瞧他,塞了两个银毫,以不太纯正的夏阳话问:“你们老板呢?” 十五什么时候也没受过这么重的赏,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可能还睡着。您稍等,我去叫!” 客人笑着挥挥手:“去吧,不急。” 十五一路小跑到后院,见大门紧闭,收了步子,轻轻敲门道:“师傅……师傅……师傅!”喊到后来,不自觉声音亮了几分。 “什么事啊?”是师娘缓缓的声音。 “有位贵客来了,要见老板。” “来做什么的?” “没敢问。” “什么打扮啊?” “嗯……穿得挺阔气,不像本地人。” 师娘的声音停了片刻才道:“告诉他老板不在。昨儿晚上出远门了。” “这……”十五一脸的尴尬,收了那么重的谢礼却把事给办砸了,他暗地里不禁有些埋怨师娘,可又不敢顶嘴,只得转身,低着头一步一顿地向前蹭,心里盘算怎么对客人jiāo代。刚挪出几步,屋里师娘的声音又响起来:“把客人让到木工房歇着,再去请师傅。” “哎!”十五极快地应一声,笑容立即又回到脸上。接住房里扔出来的钥匙,他边走边笑,又有些不懂为啥不请到前厅看茶歇着,却要让到师傅的木工房里?兴许是想先让客人见见师傅鬼斧神工的手艺?不去想了,师娘那多变的xìng子谁猜得准啊。 印子归提着水壶东转西看,棚页上落了只蜻蜓,也出神地盯了半天。稍不留神,水都从土里漫出来,洇湿了鞋。他一惊,把壶放下,抬起腿瞧了瞧,又见左右无人,悄悄用古羽族语念了几句:“冰封之国,银杏之庭,若神的眼睛看不到你我,才点燃烛火。凭我之心,任泰格里斯永恒之箭垂询。”一轮银色的火苗在手掌上出现,他毕竟不是秘术师,只是借着羽族强大的精神力量驱动了初级秘术银杏之火,然而这已经足够将鞋上的水渍烘干了。 “师傅,有客到……”十五惊讶地瞧着师傅的背影,一层水气正从他身边飘散开。 印子归呆在那里,脸稍稍红了:“这样早,是什么人呢?” “一位外地来的贵客。” “哦。”印子归迅速回复了正常,他转过身拂了拂袖,“走吧。” 十五一路引着到了前院,印子归刚要踏进正厅,学徒轻声道:“师娘吩咐,请客人在木工房候着。” 印子归愣了片刻,心中暗道忆零你糊涂啊。面上却不着痕迹,吩咐徒弟退下,自己走到了木工房外。 五年前初到夏阳,印子归用的是从南淮来的木匠的身份。其实带着忆零出逃之前,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做了周密的布置。先是请信得过的弟兄替他在夏阳物色了一栋宅子,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一位寡居多年、xìng情古怪的老fù人,素不与邻里来往,那时病得恹恹一息,答应了以远房侄儿的身份营办她的身后事,没花多大价钱就盘下了宅子。又托人秘密从刑场上换下一个南淮死囚,把这人养在印子归的旗舰上,连最亲信的人也不知道。过了五个月,印子归一口南淮方言说得连那死囚也辨不出破绽以后,他便杀了那人,按照事先的承诺,将三百金铢辗转送到死囚的家人手中,只说是朋友恤济孤儿寡母……办妥这两件事,进了夏阳城的印子归就成了从南淮赶来为表姑送终的木匠,因此,这木工房的布置也全是依了南淮的习俗。 进门正对的木墙上雕了一幅秋日山水图,两边壁上都嵌进去六尺厚的木板,凿成一根根雕花绘鸟的木柱。乍一看,仿佛人陷在重重回廊里,再进一步,就能见到长河落日了。木墙边整齐地摆了许多刨锯,还有些白胚的家什。当中的长坐凳上横了块木板,是要做面木屏风的,墨斗的线画得极复杂,没画到的一角上,映着客人的背影他正拿一架长刨子打磨边角,木屑在刃锋下擦成一块块碎片。 印子归一直站在门边没动,冷冷地看着他。 待得边角磨光滑了,客人放下刨子道:“磨得好利的刃。”转头看见印子归,笑容立即洋溢出来,大步上前握住木匠的双手:“子归,许久不见,还好吧?” 印子归冷冷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老丁,你不是心机深沉的人,就不要学人家耍那些杂七杂八的花招,徒惹人笑话。” 老丁依然呵呵笑着,也不在意:“是,是。在鬼脑筋军师面前耍花样,老丁再修炼十年也不够看。” 印子归握住他一只手:“前厅坐。” “眼瞅着快过年了,咱们好些年不见,这点意思一定要收下。”老丁从袖里取出一包金子,放到桌上推过去。 印子归看了一眼,也不去动:“看样子,下水以后弟兄们过得不错啊。” 老丁圈着手笑:“还过得去。咱们毕竟当过官军,水军里有的是人照应。” 印子归的眼神懒懒地,嘴角扬了扬:“老丁,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老丁笑着点点头,喝了口茶:“近来跟蛮子的仗越打越大,虽说一直赢着,其实是惨胜。水军抽了不少干将去陆上帮忙,新来的一个都不认识,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啊。” “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老丁皱着眉打量房子,许多地方都开裂了,茶叶也用的去年的。印子归还是昨晚那一身洗旧的袍子,曾经骁勇无畏的青年将领,在岁月的磨砺下去了许多棱角。当年的印子归没有别的喜好,就爱品陈年古茶,穿簇新长袍,心机深沉而又纤尘不染。不是生计所迫,绝不会这等不讲究。老丁的眼睛有些涩:“子归啊……大不如前啦。” “哦?”印子归眉梢轻轻一挑。 “弟妹还好吧?” “好。” “这里……住得惯吗?” “四海漂泊的人,有个家很知足了。” “我看着太苦啦!这样的景况,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啊?子归,太苦啦。” 印子归笑笑不答。 “回来吧。”老丁诚心诚意地说:“当年羽皇收回官命,咱们这些人习惯了海上自在的生活,就下了水。当时你不愿回来,我们都理解。那件事一出,我便带弟兄们赶到青都,可惜你已经走了,一路追到滁潦海边,终究是晚了一步。今日再碰上,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了。首领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回来吧!”见印子归低头不语,老丁饮尽杯中的茶道,“这付担子……沉啊!那么多弟兄的前途xìng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挑不起了。仗不可能永远打下去,当今羽皇那个yīn刻的xìng子你也清楚……都是十多年的弟兄了,子归,拉大家一把吧。” 老丁动了真情,印子归不可能不感动。他那用秘术变黑的瞳孔里,又dàng漾起昔日的波涛。过了片刻,印子归将金子推回到老丁面前:“大哥,当年逃出齐格林的时候,我想过来找你们,可那会害了大家啊……终归是自己走了。你们赶来救我的事,我知道。可我也想让你知道:从离开宁州那天起,我就决心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 “忘得掉吗?” “忘得了要忘,忘不了……也得忘掉。” “子归……”该说的都说了,老丁原本讷于言辞,能说到这个份上,已尽了最大的力量。 印子归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换了笑容:“老丁,我要谢谢你们,无论是青都那次豁出了xìng命的搭救,还是这回偶然的相逢,都谢谢大家还拿我当弟兄。不过,昨天夜里忆零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 像一把刀将牵连着的感情都生生劈断了,老丁再也无话可说。他执意留下金子,举步出了门。 十步的距离,老丁走得很艰难,印子归送得也不轻松。到了门口,老丁终于还是回了头。他抬起被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风吹得皱纹遍布的黑脸,摘下头上的帽子,低低地说:“保重!”石榴水没有染均匀的地方,露着几缕白发。 印子归看着老朋友,想起那些同生死的岁月,伸手拉住他,问道:“这次来夏阳……是做什么?” 老丁脸上浮起一层惊喜:“来办件大事。” “哦。”印子归眼里的光闪了几闪,终于黯淡下去,“小心。”说完这句话,他就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老丁走了。” 印子归忙回身搀住李忆零:“你怀了孩子,就该多休息……也不早些告诉我,昨天那么冷的天,还满大街乱转。” 李忆零偏头笑着看他,像看个长不大的孩子,看得印子归眼神有些躲闪。看够了,她才问道:“回绝他了?” 印子归点点头。 “聊得挺长的。” “老朋友见面,叙叙旧。” “回去吧。”李忆零转过身,在印子归的搀扶下向回走。一绺额发耷拉下来,她抬手挽上去,轻轻闭上了眼。 阿坦娜莎 沮丧的情绪很像霉斑,在没有阳光的时候更容易滋长。人越老,就越失去抵抗力。老丁记得,从前在老白马号上对抗蛮人时,与他并肩做战的印子归是另一个样子,多大的困难都无法令他屈服。帕萨尔峡口,他们两个人带着二十一名水手,箭壶里只十来支箭,遭遇蛮人九部整整一旅的铁骑。从未与蛮族骑兵有过接触战的水手们,在被铁蹄踏翻的草原上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但印子归硬是把所有人都带了出来。但如今,弟兄们的生死,也敌不过一个女人了。大概从东望易帜起,他已不当大家是弟兄,只当是一伙不听号令、擅自为匪的故人。老丁自己知道,他们这群海盗的前途,比谈话中说的要艰险得多。事实上,近来已经有几批海船在海上游弋,寻找他们的踪迹了。以印子归的才智和对老丁的了解,他不会听不出来,可他还是不为所动。这付担子,只能自己来挑了,只能向羽族之神祈祷,愿此行一切顺利,那么赤巾或许能转危为安……然而世上的事,多半并不尽如人愿。 刚踏入他们落脚的院子,老丁就感觉到一种不安的气息。舒晓君站在树下,嘴唇抿成青紫色,他身旁的夏杰则留露出惊恐的表情。噌噌的磨刀声,云七张过了遍水,正在青色的磨刀石上不紧不慢地磨他那口长刀。 “进屋谈。”老丁伸直了腰。 屋子里炭火很旺,重重的暖意闷得人难受,夏杰说话的功夫,就有些喘息了:“雷帆大哥……自己一个人去了。” “一个人去?去了哪里?”老丁皱眉道。 “长生院。” 老丁霍地站了起来,他看看周围的人,轻叹一声,踱起步子:“为什么不拦住他?” “我,我拦不住。”夏杰紧张地搓着手,掌心里大片大片地出汗。 老丁转过眼去看云七张:“你们呢?” 高瘦的羽人依然在用布绵擦拭刀鞘,闻声把头压得更低了,动作有些迟缓。连日南下,云七张都充任斥候,到了夏阳,秘查的差使依然着落在他头上。在东陆人的地盘上,隐藏行迹要格外小心,他也是人,也会累,好容易睡上一觉,这失查的过失怎么也不该他担。所以老丁这句话其实是在问舒晓君。 “我也出去了。”舒晓君冷冷道。 “你又去了哪里?”到这个份上,老丁再厚道的人,也有些压不住火了。 “我跟着你,去了印子归家。” “你跟着我?”老丁有些诧异,又有些愤怒,“你为什么跟着我?这些人的安危,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你是赤巾的头。”舒晓君仰起脖子看着他,神情倒还是淡淡的,“你不可以出事。” 老丁听出了话里藏着的意思,他没有料到,曾经并肩作战、亲如手足的兄弟,如今已各怀心思。印子归不再是他们一伙的了,当年他们救援扑空又听说印子归二人已成功逃离之后,舒晓君就有过怀疑三营羽族最精锐的军队,居然截不住两个人,他一直觉得其中另有隐情。而羽皇对李忆零这个异姓妹妹超乎寻常的爱怜,足够作为“网开一面”的理由吧?如果是这样,印子归就要顾着羽皇的恩情,那落草为寇不服王化的他们,其实已经是他的敌人了,最少决不再是兄弟。 老丁很想为印子归辩解,可是他无法开口。他只是本能地相信印子归,但这要作为说服他人的理由实在过于苍白。 在房间里走了两圈,老丁来到柜前,取出了临行时封死的竹筒。羊皮卷在案上摊开,绘的是一张勾勒细致的庭院结构图。老丁取过烛台,点燃烛火,从怀里掏出些看似烟叶的黄草屑放在灯盘上烤。 “长生院主是一个神秘宗教的首领,他们信仰长生不死的女神阿坦娜莎。十年前,他从一个杉右来的河络手里买到了一件器物,一直供奉在这里。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夺取原本属于羽族的东西,也就是要夺取他们的信仰。” 陈腐的味道从灯芯里飘出来,草屑遇火一烤,竟溶成看似冰凉的液体,闪着或黄或蓝的光彩。老丁拿过灯座,忽地倒竖过来,液体触火,便像油脂一样燃烧起来,带着火淌到了羊皮上。没有了灯火,屋子骤然一暗,只有一滩幽蓝的火在羊皮上燃烧着。长生院的结构图在火苗里渐渐消失,另一幅图画显现出来。最先出现的是一个黄金色的巨大船首像,那是个美丽的、长着三只眼睛的女子。再后来,龙骨、水仓、舵把、长帆一一出现,终于汇拢成了大家都不曾见过的怪船。仿佛来自鬼神的灵感,所有线条都像流水一样畅快,真是一件完美的杰作。 云七张终于放下了他的刀,凑到羊皮前,拥有猎犬般敏锐嗅觉的鼻子闻到了什么。 “这是……?”夏杰瞪大了眼睛。 “是泰格里斯留下的神迹。传说中我们羽族就是驾着这艘船到达了北陆,重建生机。”舒晓君少有地凝重起来。 老丁伸出长而有力的指头点在船首像上,并不避开火焰:“我们是来找她,来找阿坦娜莎的。在充斥迷惘和死亡的海上,只有她可以指引方向,带我们到达平安的地方。如果你们每个人都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行动,我们永远不可能取得神的信任。如果是这样,就让幽冥之火烧尽这张图纸,大家就此各奔东西吧。” 夏杰一惊,急扑到案边扑打火苗,触手竟是冰凉的。屋子里还是死一样寂静,其余三个人互相注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火苗完全熄灭了,夏杰又去拉舒晓君,悄悄说:“晓君哥……” 舒晓君立起身,径直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寒风一下灌了进来。他叹了口气,说:“好吧。” 夏杰露出了笑脸,追着舒晓君跑了出去。 老丁默默收起羊皮卷,他看起来有些累。 云七张低着头,脖子左右动了动,摸摸额角,低声说:“老丁……辛苦你了。” 老丁什么也没说。 “……其实子归……子归他没有答应,或许有自己的苦衷……” “弟妹……有了身孕。”老丁低低地说。 云七张木然的脸稍稍松动:“也许……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老丁终于回过头来。 “昨天夜里,北面有流星shè入亘白星团,从子归的命星边上擦过……按荒历亘白卷里的说法,这是躲不过的劫难。前几天在路上,我也看到同样的星征,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他在夏阳……子归,子归也许有他自己的麻烦,不愿意连累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云七张咽了咽口水,“我能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 “是这样?”老丁沉思着,“是其他的凶险吗?”长生院 很远的地方,海风从东面吹来,推着白云遮挡住夜北高原上连绵的雪峰。港口比寻常寂静了许多,船员们大半回乡过年去了,老海巡扶着刀提一瓶酒,步子踉踉跄跄。老丁他们挑选的住处离港口很近,这样撤离会方便许多。港口左近的长街上有许多酒肆,此刻实在也没有多少生意。 临街二层的雅座里,菜肴都已冷了,蒙着层薄薄的轻油。舒晓君脸上隐隐泛起一层红色,面前摆着几只能装斤酒的瓷壶。羽人不擅酒,何况是海港的烈酒。夏杰在下首坐着,开始还劝他几句,但得不到回应,让年轻的海盗有些尴尬,索xìng陪着喝。几杯陈酿下肚,夏杰觉得脑袋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也不晓得要说什么了。舒晓君眼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他看着窗外的海浪,徐徐喝酒,又徐徐斟满空杯。屋子里并没有生火,寒意拂开额上的头发,舒晓君的脸越发红起来,眼里跳动的光泽却静了下去。 “晓君哥。”夏杰喝下一杯酒,拍桌子站起来,“是我,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拦住雷大哥,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去跟老丁讲,咱们……咱们不能……”酒劲上头,他晃了晃,下面的话忘了怎么开口。 舒晓君没有回答,伸出手指了指窗外。夏杰瞧过去,隐约有些东西在飘。他擦了擦眼睛再看,是雪。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零落的雪花,远处有人放起了bào竹。 “下雪啦?”夏杰忽觉有些冷,拉紧了领口。 “下雪啦。”舒晓君呼出一口气,瞧着夏杰的背影,眼里有光闪了一下。 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掌柜的又来催了。年关将近,又没有旁的生意,大家都想早点回家,和老婆孩子围着火塘说些贴心话。 “走吧。”舒晓君刚起身,掌柜的却自作主张地推门走了进来。舒晓君回头,看见进来的人头发上沾了些雪,嘴唇青白,怀里抱着焦黑的刀鞘。 云七张走到窗前,和舒晓君一样望向北面的海。过了片刻,转身自己倒满一杯酒。 夏杰有些诧异,他没有见过云七张喝酒,这个人睡觉的时候都睁着一只眼睛。舒晓君的错愕只是瞬间,然后也举起了杯子。夏杰喝下这杯以后,觉得心里热起来,却不是酒的劲道。三个羽人站在东陆的土地上,要去拼了xìng命做一件事,为了拯救许多的同伴。夏杰觉得海盗并不是传说中那么无情。 云七张的举动有些出人意料,他再次倒满了酒,将杯子放到舒晓君眼前。舒晓君看了看他,也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所有的酒壶都空了。擦了擦嘴,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轻轻笑起来。 “雷帆回来了。”笑完以后,云七张说,举了举手里的刀。 舒晓君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是不是老了?” 云七张想了想:“老些了,幸亏酒量还在。” “是啊,今天喝过才明白,酒量还在。”舒晓君笑起来,眼睛里的光变得很纯净。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喉头不断滚动的声音。虽然止住了血,绷带还是被染透了。雷帆独自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喝酒,间歇时就大口大口地喘息。老丁没有发火,或许是因为用了秘术给雷帆治疗,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与消瘦的身材搭配起来,让夏杰觉得老丁是不是会有些冷,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横行七海的赤巾首领。夏杰记得,从前噶尔盖有个患有咳血症的老头就是老丁这个样子,手里时刻攥着条黑手帕,稍不咳嗽就抬起头去看树屋上飘落的叶子,日子仿佛在数着过一般。年轻的海盗有些伤心,又有些惊恐。从进屋子开始,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舒晓君和云七张靠在关紧了的房门和窗户边上,看似轻松,其实都绷着劲,这间屋子唯一的两个出口都被他们守死了……要干什么呢?夏杰没有见过海盗处决叛逃者,但是他听过一些残酷的段子。看雷帆的神态,他觉得自己的担心越发落到了实处。 雪越下越大,积在院里的树枝上。老丁走到壁炉边烤火,手指慢慢地伸直,变成铁青色。他说:“既然摸进长生院和他们jiāo过手,有什么发现?” 雷帆喝完了一罐烈酒,猛地扯开衣领,露出胸口上的伤痕。很致命的贯穿伤,裹满了绷带的胸口只有几处血迹,像是尖锐的刺剑造成。然而每处伤口都是间隔极小的两个创口,再厉害的高手也不可能同时做到两次深度直刺:“我们错了,长生院没有术师团,那些几十年前的传说也许根本都是假的……他们都是武士,用分叉的怪异兵器,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是巨蜥的舌头。”雷帆说话时,瞳孔还是忍不住收缩了。 “武士……怪不得……”老丁停顿了片刻:“有没有找到船首像的位置?” “不在图上画的地方,那是个陷阱。应该说,整个长生院都是陷阱。我摸进去的时候谁都没有惊动,可一进入中心地带,那些人都像从地下涌出来的,到处都是人。如果不是了解院子的结构,从墙壁和树枝上逃出来,也许就完了。不过,还是被他们发现了。那些家伙很奇怪……”雷帆若有所思。 夏杰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伤口如果再偏离几分就是心脏,可雷帆还是这样的从容,他也许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怕。 “地下吗?”老丁的声音有些迷惑,动作却迅速有力。他的手按在火炉边一块青砖上,整个炉子忽然移动起来,露出看不到半点光的洞口。 “看来我们要重新估计敌人的力量。”云七张用衣襟裹住刀刃,半出鞘的黑刀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舒晓君幽灵一样靠近了夏杰:“快走。” 年轻的海盗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老丁闪身进了洞口,随即一星火光在他手中擦亮,舒晓君搀着雷帆迅速移进洞里。夏杰愕然看向云七张,斥候对他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个眼色,眼神又向屋外飘了飘。更多的雪落在枝头,这时夏杰才惊觉,那是许多个人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吹落。长生院故意将雷帆放掉,循着他的踪迹掩杀过来了。 地道里只能借助火折的微光照明,奔跑使得那点火苗也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前面是看不到头的黑暗,夏杰心想,地道显然是早就挖好的,他事先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老丁的嘴真严实。如此看来,这次行动策划已久。从跑的方向看,应该是朝东近海的地方。夏杰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老丁他们跑动的节奏相当好,没有丝毫的惊慌,可布置这么周密的一次行动,就这样放弃了,置身其中的夏杰有些失望。他转而对雷帆有些不满,回想起来,就是从见过印子归后,他才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难道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吗? 为了防止塌方,地道挖得窄小,对于身材高挑的羽人而言有些矮。大家猫着腰前进,戒备的心态使体力消耗得很快,到渐渐开阔处时,都有些喘息。 “快到了。”舒晓君忽然说。 晓君哥也知道这条逃生的路?渡海时那种被疏远的感觉又回来了。不过转眼夏杰又想通了:在这些见多识广的海盗面前,他总要做出些名堂来才成。 长时间身处黑暗的人,对光明有着异常的敏感。出口处的光略近于无,大家还是都看得清楚。夏杰正忍不住想欢呼,身处队尾的云七张陡然加速越过众人,“小心”二字还没讲完,银蛇一样的剑光忽地在老丁面前闪过洞口有埋伏。 那道光只一闪,就连同发动者一道隐没。没有身体倒下的声音,老丁还在。死一样的黑暗,还有寂静,所有人都有丰富的格斗经验,包括夏杰也变换了自己的位置。像猛兽匍匐在暗处,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丢掉xìng命。很短的时间,却像奔腾的水流骤然停止,巨力完全凝聚在一个点上,一旦发动就要摧毁什么。 猫一样的脚步声从另一头遥遥传来,追踪者终于赶到了。显然在发现夏杰一干人的落脚之处时,他们也发现了这条地道。虽然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但这些人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再次布置了一个陷阱,现在到了收紧袋口的时候。 极短的一声呼吸,太重的创伤使得铁汉雷帆也忍耐不住。就在这时,前方忽然响起兵器相撞声,电光火石间云七张与对方又过了一招。兵器撞击擦出的火花里,夏杰看到那是个白衣的男人,他没有更多去留意对方,因为他发觉舒晓君挡在了雷帆身前。不能再迅速移动的雷帆,挡在他身前意味着自己也不再灵活。夏杰就那么轻易地有些感动,然后他想都没想就挡在舒晓君的面前,因为敌人的杀机明显扑向了他们。 “闪开!”舒晓君与雷帆几乎同时怒吼。他们怎么会发出声音呢?紧接着夏杰明白了,对方是在等待援手,他不可能放弃洞口,而在这样狭窄的地方,长兵器很难施展开,唯一的威胁来自老丁的秘术。而刚刚火光出现的刹那,老丁的嘴唇确实在动。影子借着互搏的劲道,水一样绕过云七张扑向老丁。此时云七张猛一跺脚,黑刀劈出了一道巨大的光华。噗,火光在这个时候猛地出现了。舒晓君点燃了火折,光芒中夏杰看到那一刀劈断了白衣人的左腿,可那人却似毫不在乎,手里的兵器像刃尖的分叉剑,dú蛇吐信一样直刺老丁的胸膛。 完了。夏杰的眼框彻底红起来,他挡住了这里唯一可以救老丁的两个人。他看着那柄剑递出的动作,心里升起绝望。 老丁动了,动得比武士还要快,那柄剑刺中的只是残像,是秘术里的移影之法!同一时间,老丁忽然伸出手按在那人头上,白衣的刺客整个身子腾在半空,却静止不动了。第二个秘术,宁静之语。三柄飞刀在这个时候嵌入了白衣人的胸膛,不留任何生机,直接取走他的xìng命。是雷帆,借助舒晓君点燃的火折,他掷出了飞刀。角度力道掐得好准,飞刀经过洞壁的弹shè,恰恰好杀掉了刺客。 追踪者赶到时,只看到敞开的出口和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追踪者首领穿同样的白衣,也拿着双叉剑。他指了指猎物留下的血迹,余下的人扑了过去。 首领蹲下来,将手按在死者的胸膛上。纯净的光华升腾起来,飞刀一柄柄从伤口自动脱出,当地掉在地上。他随后说:“把人抬回去,找长老。” 血迹一直延伸到了海边,很远的海面上漂着一只帆船。 雷帆躺在舱室里,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他咳嗽着一口一口吐血,手臂和胸膛的伤口都在那一掷中迸裂。云七张将刀放下,把雷帆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撕开一袋又一袋伤yào,全撒在他的伤口里。 夏杰躲得很远,他独自站在舷边,舒晓君拍他肩膀时,扭回过来的脸上挂了泪。 “进舱吧,老丁有话说。” “晓君哥……让我走吧,我没脸再留下了……或者,杀了我。” 舒晓君没有再催促他,而是将手臂搭在舷上,弯下了腰:“从前还在银武王殿下的水军里时,老丁一手好刀法。在横牙海岸跟叛军打最后一仗,对方的一个将军向七张刺了一qiāng,很厉害的qiāng法,现在赤巾里也没有那种qiāng术大师。老丁用刀去挡,被打落了,他又用身体去挡,结果两个人都被刺了个对穿……但是那个将军没有杀他们。”舒晓君侧过头看夏杰,“我说这些,你听得懂吗?” 夏杰点点头,又摇头。 舒晓君笑了:“你能替我们挡那一下,已经很了不起。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那次老丁断了手筋,接回来以后,也不能再用刀了,可你看他现在,秘术不也用得很好?……七张后来一直跟着他,东望易帜时也没有变。” 夏杰眼里又涌出泪花,他开始明白这些人的生死相jiāo。 舒晓君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再说下去,就ròu麻了。以后也不要轻易就哭鼻子,进去吧。” 舱房里没有生火,但是大家都不觉得海上冷。只有老丁咳嗽了一下:“这次,我们失败啦。” 大家都不做声,心又冷了下去。 “这条路往回走,快的话三个月到家。”他静了片刻,“jiāo代得过去吗?” “前几天聋子传了消息过来,水军已经查到浮岛的大致方位。” “老丁……”雷帆的嘴唇因为失血而发白,他的话接不下去。 舒晓君说话了:“我们加在一起五条命,家里好几千号人。老丁,你说吧。” 云七张和夏杰都默默地点头。 老丁又咳嗽起来,他看上去很疲倦:“长生院以为我们跑了,可是戒备一定不会松。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他看了看大家,伸出自己的手臂。夏杰还愣愣地,舒晓君对他道:“愣着干嘛?把手伸出来。” 年轻海盗的手搭上去,使得那些jiāo叠的臂膀更为坚实,老丁轻轻念道:“海神女的眼睛请为我张开,用你的rǔ汁浇灌我胸膛。你需要你的力量滋润海员,我需要我的双手指引方向……” 夏杰能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意志在手臂间流转,他想以后老了,要把这些都告诉他的孩子。 仪式简单而有力,结束后老丁说:“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镜子里面,老丁看到脸上黝黑的皮肤起了褶子,青色的头发一束一束变白然后掉落,连石榴的汁液都挡不住。他明白,这是同时发动两个秘术的后果。本来并没有这样严重,可是移影和宁静这两个咒语并非他所擅长的秘术,况且又同时使用。越界与透支的双重结果,必须用生命做筹码。 老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捣碎石榴,重新将汁液一点一点抹到头发上。 江上槐 瓜棚里的蔬菜施了新肥,又浇过一遍水,还是蔫蔫地抬不起头。印子归提着花洒来回慢慢地走,心里还在惦记老丁突然来访的事。谈话里多少都留着余地,不再是年轻时肆无忌惮的互相指摘了,印子归隐然有些失落。低头走到瓜棚的入口,见着一双秀气的脚立在那里。他抬头的时候脸色如常:“忆零,怎么又出来了?外边天冷。” “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李忆零瞧着他,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 “我还能怎么的?在寻思该办些什么年货。” 李忆零笑笑,伸出手指了指他的脚。布靴上沾了些湿土,换做平时,有些洁癖的印子归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啊,”印子归笑着掸掉,“你有了身孕,我有些守不住心神。” 李忆零笑着夺过花洒放在案上,顺势挽住丈夫的手臂:“一年到头,当妈的要歇,当爹的就不歇了?我有个打算。” “你讲。”印子归眼里有些纯净,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气。 “山坳镇近来出了祥瑞,大冷的天居然满山开遍了映山红。咱们来夏阳之后就没出去走走,难得今年正有空,不如去那里过年,顺便也安安胎气,等冬天过了再回来。” “山坳镇倒是不远,可大冷的天这么过去,又没个准备,仓促了些吧?” “隔壁做针线的高家婶子就是山坳镇人,早邀我去做客了。她家有几间祖屋空着,刚好能住下。高婶子平日帮过咱们不少,住她家一来能帮衬帮衬她的家用,二来也散散心,好不好?” “你啊,昨晚还讲我不会过日子,现在去那里就不要用度了?” “你这个人。” 李忆零笑着伸出手点了点丈夫的额头,“我们吃苦无所谓,孩子还没出世,让他跟着吃苦吗?他好歹也是银武王的小外甥呢。再说咱们这几年省吃俭用,也存了些钱,在乡下过个一两年还不成问题。况且你一身手艺,在哪里不能施展呢?” 印子归辩不过心有七窍的妻子,只得说:“那也得等上几日,年终该收的帐目,别人下订了的单子,该收该延的都得花些时间去办。” “正事上自然不耽搁你。” 李忆零偷瞄了丈夫一眼,这才从容地讲,“老江要的那套家什,该给人家送去了吧?” 印子归拍拍额头:“是到日子了,我这就去。”出门便见十五早候在一旁,家什都已搬上了从车马店雇的驴车。印子归回头对妻子一揖到地:“有劳夫人。” “你这人啊,有的时候太酸。” 李忆零笑着撵他,“快去快回,别耽搁了吃晚饭。” 驴车出老咳嗽巷一直向西,过了白莲祠,停在一座环形大宅前。门口早停了几辆大车,车辕上刻着云中娄氏的徽记。有个商人打扮的人正与守门的小厮jiāo谈,过不多久门里出来一个管事,将商人并大车领了进去。年关将近,守门的也忙里偷闲,躲在门楼子下的哨房,里面生了一盆火炭,胡乱摆些牛羊ròu串,门上六个家丁里倒有四个呆在里面喝酒吃ròu。终于轮到印子归他们,通禀一番后,门丁抬抬手放行。 真正进了宅子,才晓得这里远比外面看到的来得宽敞。里面还藏着两层厚墙,守门的与大门口那几位一比显得精悍许多。车子终归在第三层被拦住了,死活不让进,说是让师徒抬进去。十五一反常态地有些托大:“懂不懂啊?见过檀木吗?两个人能抬动?你抬一个我看看。” 那家丁却不跟他罗嗦,握刀的手一抬,雪亮的刀刃亮出来几分:“要问就问它!” 印子归瞧着前面娄氏的大车过去,轻咦了一声,这才转过头来问:“这位大哥,院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家丁见印子归衣着虽然简陋,气宇却颇佳,也不敢过于怠慢:“我们这些下人哪知道那么多?管事的说上岗就得上岗。大过年的,谁不想好好歇歇?不是我故意刁难二位,但凡是个牲口车子,就不让进。连人都得搜上三五遭。” “娄氏的大车就不理这规矩?”印子归拢起袖道:“他们的车盘可不轻。” 家丁听出这木匠话里有话,也回头瞧了几眼:“都是上面jiāo代下来的,我只管放行。”他耸耸肩,“没办法。” 印子归笑而不语,说话间一个一团和气的胖子快步走了出来,家丁见着那人,垂手道:“管事!” 胖子从袖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汗,也不看家丁,一把握住印子归的手:“子归啊,都赖我没跟他们讲清楚,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印子归笑了笑。 “都查过了?没问题吧。”胖子这才问家丁。 “查过,没问题。”家丁答得甚是干脆。 “放行。”胖子一摆手,也不多看,几个仆从过来接了十五的鞭子,赶着车径自进院去了。 “我们屋里谈,许久不见,想得紧哪。”胖子拉着印子归向里走。 学徒低头不动:“没事我也回了。” “回什么?”胖子并不停步,话里自有一股威仪,“你也跟着进来。” 学徒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灰溜溜地跟在后面过了岗哨。留下个家丁站在冷风里,摸不清楚这两个木匠究竟是什么来头。 胖管事将二人让进一栋新修的屋子坐下。印子归环顾四周,推门外悬了两盏走马灯,正对着小桥流水。屋里张了几幅山水白描,炉上温一壶米酒,暖意直扑过来。 “老江,越发的阔气啦。”印子归一点也不客气,斟了三杯酒,饮下一杯。 “正要和你谈这件事。”胖子笑眯缝了眼睛,转头对十五道:“壁橱里有几屉点心,端过来给印先生尝尝。” 十五见左右无人,就放肆了些:“爹啊,您容我歇歇。被这地下铺的火龙一烤,骨头都软了。” “懒得不像话!哪有一星半点我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的样子。”这胖子名叫江上槐,是这院子的三管事,在夏阳也算有些身份。 “十五在年轻人里,很不错了。”印子归说。 “那就先坐着。”江上槐敛容呵斥儿子,“有个坐相!印先生的风范,你怎么一成都学不到。” “我一个手艺人,谈得上什么风范?”印子归面色不改,“江大哥不是有话要说?” “正是。”江上槐替印子归斟满酒,“子归啊,你上个月打的几件家什,阿大看过以后竖了大拇指。总在年后几日吧,你看好,大把大把的银子要找上门啦。” “大管事?” “嗯。”江上槐抬起双掌道:“能让我长生院阿大夸句好的人,这夏阳城里两只手就能数尽。” “江大哥太仗义了!”印子归口里道谢,心中却另有打算。上个月江上槐到他家来看儿子,瞧见了他打着玩的几件木头物件,硬要拿去给阿大瞧。长生院在夏阳算是大商号,专做玉器宝石生意。先前直驱中庭的马车的主人云中娄氏,和青石风家一样是提供彩晶的大户。长生院三位管事的职责有些怪异,二管事主银钱往来,三管事负责买卖进出,倒是最大的管事管了院里寻常人事的内外调度。而且这个“阿大”从不露面,神秘得很。他原本是中隐于市的意思,没成想遇上这么个事。 江上槐老练得很,瞧出印子归有心事,拉住他的手道:“谈不上谈不上。你淡泊名利这我明白,可忆零姑娘那么娇弱的一个人,也跟着你吃苦?阿大赏识你,无非将府里一些家什让你来打,又不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有我在前面兜着,扰不了你的安生日子。” 印子归端起杯道:“那就谢谢江大哥了。” “我有什么好谢?反倒是十五,给你添麻烦啦。”江上槐拉过儿子,“给先生磕个头。” 十五在父亲兄弟一辈的儿女中行十五,江上槐前头几个儿女都夭折了,老来得子,特意请教长门修会的夫子,说是以数字取名才能保住xìng命,就依排行给他取了名。十五对师傅由衷地敬佩,父亲一讲他的头就砸到了地上。印子归忙拉起来,不免又是一番客套。江上槐让十五到门口坐着把风,这才正色道:“子归啊,不瞒你说,把儿子托付给你,我放心。” 印子归点点头:“初来夏阳,蒙江大哥看得起,没有少受大哥的照顾。十五在家里,和我的弟弟是一样的。” 江上槐眼里再没有世故之色,道:“子归啊,头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认定你不是个寻常人。老实说,把儿子托付给你之前,我着人查过你的底细。” 印子归心里一惊,依然稳稳饮下一杯酒。 “回来的人告诉我你身家清白,我都有些不信。哪有这么沉稳的木匠?古名士之风哪。儿子跟了你,外人看是顺了他从小爱这木工手艺的意,实际上,你也明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长生院摊子铺得大,难免得罪人,怕将来有个万一……江某人不愿儿子趟这混水。让他有门安身立命的手艺,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可以了。”江上槐的话隐隐有些托孤的味道,这就让印子归不能不有所表示了。 “江大哥,你实话告诉我,今天长生院的守卫外松内紧,是不是出事了?” “进来个小贼,也不知是求财还是索命。我们的人顺藤摸瓜跟过去,居然是一帮高手,几十个人围堵,还让人给跑啦,还伤了我们这边一个。” 印子归闻言心里一动,联想到日间老丁所说的大事,他多问了一句:“查出是什么来路了?” “没有。” “哦,是得当心。春节快到了,捞偏门的也得过年。”江上槐既有所隐,印子归也不问下去。跟这些事情一联系,刚刚娄氏马车上藏的蹊跷,颇似是老丁的做法。虽然不敢肯定,可多少要去查探一下,印子归心里一盘算,有了计较。 “这倒不算个大事。我就是想,硬送财货你绝计不会收,不如介绍些生意,今后也有个着落,所以才给阿大引荐了你。我明白,你是不愿声张的人,一旦将你介绍给别家,凭你的一身本事,那还不几天内全夏阳城都知道了?阿大也是个收敛的xìng子,大可放心。我说这些不全为你,也是为了十五。有些话不便说的,你要包涵。” 印子归乐得顺水推舟:“不该问的,我也不敢问。既这样讲,我还是亲自去一趟,那批家什里有些机巧,算我玩的小聪明,若搬移的时候弄坏了,倒辜负了大哥的美意。再者说,你与十五两父子,也许久不见了。” 这话既承了江上槐的情,又体贴自然,江上槐自是不疑,即刻唤了一名健仆持着他的腰牌,领印子归去下货的地方。 有三管事的腰牌开路,自然一路畅通无阻。不出印子归意料,送进来的货都落在一个偏僻的仓库里,要再验看一遍。他假意拨弄着机关,眼睛四下打量。刚刚娄氏进来的大车里有一辆很古怪,拴着比象腰还粗的大木桶。印子归也是个木匠,没见过这样精致的手艺,过第三道岗时多留神瞧了几眼,这一看就看出了毛病。车轴下面,掉了一条布带下来,瞬间就不见了。那分明是有人悬在车下偷混了进来。年轻的阿大 引路的仆从袖着手站在库房外,风擦得他颧骨上挂了一层红,眼睛仍是盯住印子归。好机警的伙计,印子归心想,正苦于没有查探的机会,远处忽然响起古怪的笛声。仆从凝神倾听片刻,拱手道:“印先生,请随我回去吧。” 印子归感到不好的征兆,便问:“听说白天有人闯了进来,此刻是不是又有变故?我还有些力气,要不要搭把手?” 仆从的嘴很严:“管事的贵客,小事不敢偏劳。”他抬手做个“请”的手势,已是下了逐客令。 载货的马车已不知所踪,那几口大箱并木筒也用铁钉钉牢,实在不像还藏着人。印子归心想要坏,恐怕来不及阻止神秘的闯入者了。两人走出仓库不远,就与三队从外头进来的武士擦肩而过,武士们荷刀鱼贯而行,面色凝重。再走出几步,又见着迎面赶来的江上槐。三管事神色如常,倒是他儿子脸上带着几分讶色。 “院里有些事,就不留子归你用饭了。”江上槐说得轻巧,还是能隐隐瞧出他急着去一探究竟。 “大哥只管忙自己的。” “那就不送了。江四!”江上槐唤过仆从,“送印先生师徒出去。”说完一拱手径自走了。 乱子一出,就瞧见长生院这些年的经营来。师徒俩到了大门口,驴车早有专人牵到大街上候着。印子归盘膝坐在车里,远远再打量长生院,就像只大铁盖将一切纷乱都掩住了,静悄悄没有人声。 “听说白天有人来偷东西,刚才又那么多武士往里涌,怕是贼人又来了。你爹这样赶过去,会不会有危险?”印子归对十五说。 “师傅放一百个心。”江十五大大咧咧地坐在车辕上驱策驴子,“爹说啦,听笛音,是已经把贼人围住了。” “哦。”印子归忆起古怪的笛音,“那笛子倒是稀奇。师傅也算走南闯北见过几年世面,那么人的声音还没听过,像是从铁管里吹出来,呜呜地牵得眼皮直颤。” 十五笑笑不说话。平日里印子归觉得十五老实憨厚,偏这笑容中透出几分陌生来,他不由暗自捏了把汗。如果真是老丁他们,这么多武士围住,恐怕难以脱身。随即又宽慰自己似的笑了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早晨老丁才来过,紧接着就有人闯长生院,听老丁的意思是想劝动自己跟着一块干,回去后准备得再快,也来不及这会儿发动,何况是光天化日之下?忆零还等着自己吃晚饭呢。印子归如是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的xìng子还没磨光,就算真是老丁他们,自己一人之力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年关这么喜庆的日子去闯长生院,这贼人真是不要命!”十五嘟囔了一句,狠抽一鞭,驴子吃痛大叫着小跑起来。那一鞭子,却像抽在了印子归心里。 此刻在长生院身处险境的,却正是老丁一众海盗。 在老丁而言,雷帆所受的伤不仅害了自己,更是将伙伴们逼入了绝境。偷袭长生院的路上,他努力让自己朝好的方向去想:至少这次行动准备充分,长生院的轮岗时间、人员调派都在掌握之中,加上追捕落空,那些人以为他们远遁海上,会暂时放松些警惕……这就给了他们一个极好的潜入机会,退一万步说,起码弄清楚了阿坦娜莎并不在设想中的地方。 曾经在海上与飓风恶浪对峙过的优势此时体现了出来,甚至连夏杰都表现得足够沉着而且训练有素。他们穿着贴身的犀皮软甲,只带一柄短匕。云七张在娄氏车队到达前侦知了这个消息,混入的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而大车抵达仓库、接受检查的时候,海盗们早已潜伏在隐蔽的角落里,等待换岗武士到来。 长生院的武士全是双数成队,绝不落单。换岗时,来去走了几个两人和四人的小队,就是没有六人队经过,似乎老天赐予的好运气到这里就耗尽了。三层院墙内方正的走道将院落分割成一个个井字,海盗们就埋伏在临近厢房的一间空房中。约莫黄昏刚到,外面还是亮堂堂的,院里却已点起了灯笼,一层层院宇之间点缀着朦胧的光彩,中心处又一片漆黑,偏偏被房屋墙壁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丝毫的究竟。间或有仆人提着食盒去主子的居处,熟人间时有说笑,宁静中透着些许雅致。然而潜入者知道,这份祥和背后实则杀机四伏,稍有不慎就要身首异处。云七张与夏杰守住门窗,老丁则在角落里与舒晓君商议最后的计划。舒晓君用蚕豆简单摆出了院落布局,指着北面的主人房说:“错误的消息中,船首像该在这里。” “仓库的把守没有漏洞,二十多个刀手,全是一流的。不过遇到真正的危险……”老丁摇摇头。 “厢房和厨房人来人往,绝不保险。”舒晓君说完,看了老丁一眼,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中央空dàngdàng的地方。 “涨水!”云七张轻呼出海盗间的秘语,点子到了。舒晓君从老丁手中接过另一把匕首,两人同时从角落扑到了门口。 早就定好的计划中,夏杰只需要对付队尾的人。可透过门缝看到武士们走近,他还是忍不住将短匕换到左手,擦了擦掌心冒出的细汗。云七张的手落在他肩上,充满力量地一握。夏杰抬起头,又看到老丁满含鼓励地朝他点头。计划中老丁负责压阵,这一点头意思是出了意外还有他。夏杰胸膛里顿时涌出一股力量,没有谁将他当成累赘,同伴的举动中透出了绝对的信任,他要对得住这份信任!其实海盗们沉着的表情已经让夏杰冷静下来,可热血就是一股一股向上冒。就在这个当口,舒晓君推窗跃了出去。夏杰顿时什么都不想,握着匕首跟在云七张身后冲向队尾的武士。 夏杰的刀法绝不含糊。只绕脖子轻轻一划,就割开了对手的喉咙。同时云七张也干掉了两个武士。舒晓君是飞出来的,像片轻飘飘的羽毛,夏杰只觉得一阵风吹过,舒晓君已掠过头顶,旋转着身子落地。比他更快着地的是两具失去生命的躯体。武士的首领机敏得超出想象,风声刚起,他就矮身,拔刀,纯以腰劲将身体扭转过来,三个动作衔接得行云流水一般。他有绝对的自信挡住对方第一击,然后就能发出信号召援兵。转身到一半时他已用余光在打量对手,见到站在门口的秘术师甩出一圈赭红的光弧。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以刀去挡,却被光弧上未知的力量凝滞住,整个人变得像只木偶。 夏杰能察觉到在八松老丁是装病,其实是因为这也是乡下巫术士骗钱的拿手好戏。他并不知道在正直的术师团体内,曾经有过一份秘密手录,其中记载了轻易不可施展的秘术。偶行术被载录其中并非因为恐怖的力量,而是因为某些邪恶术师利用它做了太多坏事。所以当老丁施展出来后,夏杰对这法术的神奇目瞪口呆。他亲眼见到长生院的武士首领站起身来,收刀入鞘,跟随老丁回到空房里,神色坦然地透露了海盗们想知道的一切。然后又带领大家穿过重重封锁,并在遇到盘查时应对自如,告诉盘查者这些新来的武士顶替了回家过年的老人。 云七张老练地处理了尸体,大家穿着长生院的布甲一路前进,终于到了中央黑灯瞎火的地方。包括老丁在内,几个人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见到了一座森林,埋藏在假山洞穴内的硝石散发出缕缕雾气,三人高的老树展开在眼前,根本看不到边际,简直像回到了云遮雾绕的故乡。 也许雷帆的血真的没有白流,海盗顶替掉的武士恰好驻守着最后一道哨位。太幸运了,连一向谨慎的舒晓君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确,相对于白衣人神出鬼没的剑光,对羽族海盗来讲,还有什么比进入森林来得更轻松呢?那简直就像走入自家的后院。 雾气与渐浓的夜色都阻挡不住赤巾,静悄悄的森林中仿佛传来了阿坦娜莎的召唤。弟兄们的殷殷希望确实在保佑他们,夏杰猛然明白刚刚对敌时老丁并非压阵,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控制武士首领。换句话讲,一旦夏杰没有杀掉对手,或者让对方喊叫出来,根本没有任何补救办法。他顶替了雷帆的位置,老丁他们就将责任放到他肩上。那不是宽容,而是信任,是真切的绝对的信任。明白这一点,夏杰感觉自己像迈过一道坎,他悄悄摸到匕首的木柄,用力捏了捏,觉得自己真的有力量去控制它。 “当你相信自己的时候,要懂得怀疑。”舒晓君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夏杰不是很懂,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胸膛仍然挺得直直的。然而印证这句话的事马上就出现了。赤巾一共四人,加上押住的武士首领也只有十条腿,脚步声却远来得密集。不知在哪里出了差错,竟然被长生院发现了踪迹。海盗们敏锐的听觉使他们及早发现到这一点。已经是第二次了,区别在于,这回是在对手的巢穴,再也没有另一条秘道。 “继续走。”老丁不急不慢地说。 “羽人吧,是羽人对不对?”寂静的森林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当人们以为在东面时,又从西方响起,“伪装得很不错了,这个阵法里你们走得最远。” 赤巾齐齐回头看向前方,一个人大踏步从浓雾中走了出来。心魔 茶树菇炖水鸭,醋溜土豆丝,梅干菜烧茄子,清蒸鲈鱼,四个菜摆在桌上。东陆几十年不内乱,夏阳的民生实在算不得苦,可在清贫之家,十五还是吞下去一串口水,接连干掉五碗米饭仍然不肯罢手。 印子归亲自下厨,饭前与忆零闲扯了几句家常,就不再说话,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子归。”李忆零夹了些菜到他碗里,凑趣道,“手艺见长啦。孩子吃了爹爹做的菜,准定长得高高的,壮壮的。” “那是啊。”十五筷子还咬在嘴里,“也不看是谁生的!” “哦。你们口味重,盐没放少吧?”印子归实在没有心情谈笑,又不能不做出开心的样子。他实在是食不甘味,长生院的哨音总在脑海里回转,越想就越觉得是老丁他们。换作从前,机关算尽也要将人救出来;现在多了几分持重,锐气也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再说,独闯长生院那是戏本里才有的故事,属于他的戏早已谢幕,即使是演绎出来的精彩,也逐渐远去了。印子归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真的习惯了这种平淡的日子。可做为朋友的责任,又使他的内心极度难受。 “行了行了,可以了,再吃都成猪了,看以后哪家姑娘敢嫁你?”忆零笑着夺过十五转眼又空掉的碗,“桌子收拾一下,去把碗筷洗洗。” 十五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又伸手拈起一条茄子放进嘴里,手背上挨了师娘一筷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我今天有些累,咱们早点休息吧。”忆零挪一挪凳子,坐到丈夫身边。 印子归看了看妻子,伸出手拢住她的肩膀:“忆零,这些年跟着我,你觉不觉得苦?” “又说孩子话。” 李忆零摇头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皇兄过去总是说:咱们的小公主怕是要在娘家住一辈子。” “没人敢娶?”印子归略略将心思放到妻子身上。 “胆大的人一缸一缸的,以为就你啊。”李忆零看丈夫又愣愣地有些冒傻气,一时兴起,刮了刮他的鼻子,“皇兄是说我眼光高,谁也看不上。” “怎么就看上我了?” “顺眼呗。”忆零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泛了层动人的红晕,“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算起来足足五年了,可我总觉得不够。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虽然有时也闹不开心,可回过头去想,我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呢。”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夜晚的星星。 印子归的心像被一根线猛地扯动了一下,经过那么多的苦难,最该珍惜的是什么难道还分不清楚? “忆零啊,不夸口地讲,四海之大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可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不太能懂你。从前都是别人听我的,这些年……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像被你拉着,一同在神的手掌上跳舞。” “傻瓜!都是你的人了,还以为是梦呢。你可别以为一觉醒来,就能扔下我自己跑掉。” “绝不会跑的。”印子归发觉自己又讲错了话,赶紧解释,“我就是……就是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永远都开开心心。” 李忆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我真的不敢肯定,自己究竟是嫁给了一个英雄,还是一只猪。” “邻居们都来看哪!师傅师娘羞羞脸,大庭广众唱双簧。”十五提着块抹布跳出来,把夏阳小童的话学得十足十,还挤眼睛吐舌头地做鬼脸。 “一边去!该在哪呆着就去哪呆。”印子归笑骂道。李忆零呵呵地笑起来,两人一路走回卧房,李忆零没有看到,印子归原本开心的面容忽地沉了沉。年轻的木匠忽然想到,刚刚那句话的语气,带着从前军中留下的痕迹。 夜深了,李忆零睡得很香,嘴角微微翘起,不知在回味什么往事。 窗外的月光泻入卧房,映出印子归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绷直了身躯,双拳握得紧紧的,捏得虎口发白。 其实是个极短的梦境,羽人们在七夕借着海上升起的明月飞了起来,有老丁,云七张,舒晓君,还有印子归自己。他们从洄鲸湾的南部俯冲下去,贴着海面冲刺。一只亮闪闪的漆壶在纷飞的羽翼中跳跃,落到谁手中,就仰头灌上一口,漏出的酒滴逆着风滑出去,从耳梢掠过。去势将尽时大家猛地拔起,迎着明月展开硕大的羽翼。印子归忽然发觉自己飞不起来,翅膀沉重得像吊了铅,他想喊,寒风就灌入喉咙。同伴们都没有见到他坠落,只是一个劲地向上,向上…… 分明是七夕,海面却结了厚厚的冰壳,潜流带着一片片鳞甲似的冰层涌动。印子归被冰层夹住了,海水淹到脖子,他觉得深海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拉自己,一丝也不觉得冷,厚厚的暖意一分分漫过脸庞,终于天空上那些飞翔的翅膀都快看不清了,身躯整个沉入冰下,只剩一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不!”那个极端愤怒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摩擦,印子归陡然睁开双目,见到了窗外淋漓的月光。他悄悄起身,这才发觉内衣被汗水浸得没有一处是干的。换了身内衣,套上厚实的袄子走出门,屋外的寒意刺得他双耳隐隐作痛。模糊中他见到有个影子坐在大门后的石磨上,定睛去看,竟然是老丁。 老丁不知在沉思什么,全然没有发觉印子归的出现。他的头发明显稀疏了,整齐地梳在脑后,却露出额头上风刀凿出的条条皱纹。才四十来岁,正是虎狼之年的老丁苍老得让印子归有些认不出来。借着月光看得更为清晰,老丁眼里不只有血丝,还有一层朦胧的浊雾,像只即将死去的孤狼。 老丁显然是不愿惊动化身木匠的老朋友一家,但不知是怎样的变故让他如此颓废。印子归心里有刹那的犹豫,他想悄悄退回房里,可一忆起那个狰狞的梦境,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瓷杯中腾起的茶雾惊醒了老丁,他没来得及抬头,就觉得背上一沉,压了几层的棉袄相当暖和。印子归穿着单衣立在面前,肩头披洒下皎洁的月光。老丁勉强笑了笑,接过瓷杯暖手,又喝下一口茶,这才淡淡地吐出热气:“打搅了。” 印子归觉得心里难受,老丁那句话分明带着陌生人的抱歉,甚至有些许愧疚。可他并不开口,只是按了按老伙计的肩头。 “这杯子……”老丁盯着白瓷的茶杯看了许久,“东陆的物件……比漆木杯倒暖和几分。” 印子归松开手,心里像有刀子在绞,不是难受这么简单:“多少年,已经习惯了。” “也好,也好的。”老丁空出手拍了拍磨石,“陪我坐一坐?” 他们坐在月下,不约而同想到了当年并肩作战的情景。夏阳偌大的城市,有谁会注意到这偏僻庭院里枯坐的两个人,谁知道他们曾劈波斩浪,直要取尽三海的英雄血,去绘一面有翼垂云的大旗。往事似流水,来往的波澜过后,都已不知身在何处。朝夕的烽烟,顷刻就被卷走了,可还是一样的时光呢,还是一样吗? 亘白开始闪烁时,老丁晃了晃瓷杯,将冷却的茶水缓缓沥在地上。像盟誓时的烈酒,或者刺破指尖滴下的热血。只是这血一着地就被寒意冻住了,冰凉的一滩。老丁站起身,将绵袄披回印子归身上,说:“我走了。” “走好。”印子归站起身。这一次老丁并没有转头,他大步走到门口,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声叹息却听得印子归心里一颤,热泪夺眶而出。 出了小巷很远,老丁走入树木的yīn翳里,拉开袍子的领口,锁骨处透着一片青。那是团仿佛会流动的青气,在皮下幻化成各种印结,黑暗中老丁的脸被青光照亮,光芒shè透了血ròu,照出整张白骨的骷髅。倘若印子归见到,以他的沉稳也会悚然动容。这是比雷州巫民的血煞蛊还要凶煞的咒语,一旦与施法者定下咒誓,若在一月内不能解除,血液就会被青气吞噬,全身的脏器逐个失去效力,变得生不如死。它有一个恐怖的名字,叫做“五刑”。 夜很深了,天空还是被雪峰上反shè的雪光照得蒙蒙亮,像笼了一层山雾。成夫子印书局的后院还亮着一盏灯。狡兔三窟,何况是精心准备了的赤巾。从海上悄然归来,他们就启用了这个秘密居处。雷帆歇在地下暗室,其他人只不过往返一趟长生院的工夫,他的病情竟大有好转,实在是条精猛汉子。此刻在铺上鼾打得雷响,若长生院摸黑扑过来,发觉不到才是怪事。 云七张大概是斥候当得太久,像孤鹤般独来独往,一人占了间房子。老丁也是独居,所以夜里去访印子归,其他人并不知道。然而这天夜里睡不着的何止他一人。剩下的一间房,舒晓君与夏杰合住,被子的折纹都不乱一丝,两人齐齐坐在热炕上发呆。夏杰时不时拿银针去挑灯芯,那火就是不灭,倒越燃越亮。夏杰终于忍不住,问道:“就这么死了?” “真要死了倒干净,被人拿来当猴耍,哼。”舒晓君冷哼一声。 夏杰忍不住撩开领子,脖子上赫然也是一枚五刑之印。他在青色的皮肤上擦了又擦,把皮都给擦翻卷了,一层血ròu露出来。 舒晓君瞧着他的样子,不忍就把委屈劲全给盖过去:“不甘心?” “大哥……”夏杰合拢领口,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袍子:“活了这么久都没活明白。就这么死了,白来世上走这一遭啊。” 长生院的森林里,从浓雾中走出来的人披着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大氅,极长的头发用白玉环绾住,垂了一束在脑后;薄唇高鼻,眼睛细长得像一锋裁纸刀,里面幽光闪烁。如果不是腰畔悬了一口焦黑长剑,真要让人觉得是个漂亮得不似人族的山魅。从海盗们获得的消息看,除去那个神秘莫测的阿大,长生院没有这样一个人。但阿大怎么会年轻得像个二十来岁的贵胄公子?可他身上就有一股奇怪的气势,既张狂又沉敛,让人无从琢磨。所以男人走出林子的瞬间,云七张就动了。无论对方是谁,只有擒住他才有一线生机。 云七张那柄黑刀出鞘的时候只剩下刀柄,整片刀刃嵌在鞘里纹丝不动,竟是被生生切断了。他握着刀柄,动作凝住,就像中了偶行术一般。斗大的汗珠挂在额上,眼睛死死盯住对方一眨不眨,看不到恐惧,也没了狠意。 云七张的刀法在海盗中享有盛名,他的师父当年潜入灭云关,制服过号称宁州武功第一的叛将翼斩戈。那次行动出动了皇朝最精锐的十三个人,从而一举夺回宁州咽喉要地,为羽族在整条战线上展开对蛮族的反击奠定了基础。云七张的师父最傲人的招数就是“雁羽落”,一刀断头,出手如风。可云七张连对方怎么出的剑都没看清,就被人毁掉了武器。一剑断刀并非不可能,有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就能办到,但在实战中要断他的刀,没有几十年精深的修行功夫想都不要想。眼前这个人太年轻了,这才越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片刻,云七张才一字一顿地说:“你用的,是天罗山堂的武术。” 那男人笑了笑:“刚才说过的,你们很不错。” 此时几人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围了几圈武士。老丁爽快地说:“也罢,要命就取了去。” 男人却不动手,只是笑:“能伤我宿铁营的高手,还有胆子潜进来,许多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啦。” 老丁冷笑一声:“客气。” “找船首像的?”男人问。 “你是阿大?”老丁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我是。”男人点头,毫不矫揉造作,“找船首像的?” “是。” 一声清脆的击掌,男人的神情竟有些欢快,眼里很深的冷色退去许多:“现在怎么办?” “凉拌。”舒晓君忽然打岔,恢复了戏虐的神态。 “是你做主……”男人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舒晓君,又指指老丁,“还是你?” 舒晓君看看阿大,又看看老丁,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大笑完弹了弹手指,挥挥手说:“回家过年吧。大老远的过来,不容易。” 老丁笑意挂在脸上,问:“留下什么?要走一起走,要杀一起杀。” “都走吧。”男人从怀里取出一方血石,“用五刑石打个赌:一个月内能把船首像拿走,我解开死咒;拿不走,你们认命。” 烛火猛地跳了跳,夏杰一拍桌子喝道:“我们不是还有一船人?把命赌上,跟他们拼一把!” “好啊!”舒晓君也跳起来,“几十个人去拼好几百,杀得多痛快。杀一个刚好,杀两个赚到。” “那怎么办啊大哥?”夏杰像溺水者在死命找最后一根稻草,却被舒晓君轻易摘走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当初海难的时候,海潮一浪又一浪扑面过来,躲过一波,又是一波,没有穷尽。人在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恐惧了,只剩下绝望一点一点地淹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自己。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舒晓君忽然开口,自己又摇头。 “怎么可能。”夏杰叹了口气,他不是不坚强,可刚在赤巾中找到共患难的友谊,又被打入另一个旋涡,他觉得老天在和自己开玩笑。 “对你讲过印子归的吧?” “那又怎样?” “给你讲讲他十年前的事情。” 印子归在海盗们口中像个传奇,反正是睡不着,夏杰想用那点好奇心冲淡心底涌出的绝望,他点了点头。 “那还是东望易帜之前,算起来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当时赤巾不叫赤巾,我们还在军中。北蛮铁骑踏入宁州的第二年,承伯以萨涅尔特公爵奉秘诏组织水军第五旅,在洄鲸湾的天然良港内秘密集结起两千精锐。这支军队的名字叫‘光烈’,意思是光复泰格里斯血脉中最暴烈的支系,以血还血,给蛮族人一个永远忘不掉的教训。印子归和我们都在光烈军中,这事到如今也并非秘闻了。光烈军奉命袭击北蛮沿海城镇,刺杀蛮子的重要将领,窃取华族皇朝与蛮族之间的秘信。 “印子归打起仗来有勇有谋,既不要命又狡计百出。当时的他和现在相比简直是两个人。光烈军中原本个个都是精英,那段日子我们身负特殊使命,有皇帝亲赐的漆箭牌,可以先斩后奏,又年少气盛,不将友军看在眼里,常常出现争功的事情,刀刃见血也平常。特别是初期的行动收效极大,光烈军扩编成第五军团,人数一下子猛增到万二,诸军的能人大多被抽调过来,矛盾越发地尖锐。有一回我们收到秘报,青阳虎豹骑的名将吕昂之身负极重要的使命,带着五十精骑准备南渡天拓,于是我们乘两艘快舰追了过去。谁知风媒把这个消息又卖给了杉右侧羽营的人,结果两边为了争夺到口肥ròu大打出手。杉右人生来剽悍,又人多势众,伤了我们这边十几个,更要命的是,让吕昂之趁乱跑了。这下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海上又起了飓风,半里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无奈之下只能收兵回营,只有子归带着五个人一条船追了下去。这茫茫大海,又不辨方向的,无论逃的还是追的,全都命悬一线。 “我们这一回去就吃了大亏,侧羽营的副将恶人先告状,领军将领一听,就把我们出去的人全都打了五十军棍。如果不是齐格林把光烈军看得重,‘贻误军机’这一条就要斩首的。大家都躺在铺上不能下地,外面风刮得却紧,一刮就是整整十天,连泊在港里的战船都有三成受了重创,我们想子归他们怕是完了。谁知第十一天上,风平浪静,他们竟驾着残破的快舰回了港,船上赫然押着吕昂之。子归的甲衣都粘连着皮卸不下来,两只手被帆索勒得血ròu模糊,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回营见到我们这样,二话不说,骑着马就去了杉右侧羽营。营前护军当然不让进,一下涌出百十来号人挡住去路,子归只是笑,牵马往回走,走出十步,回身两箭,生生将两个护军shè透在寨门上。光烈军与杉右军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可人人觉得出了胸中一口闷气。 “后来蛮人逐渐迁徙沿海居民到内陆,我们好不容易得到修整的机会,青都的羽皇也派出一位子爵来劳军。谁想到,来的正是当年侧羽营的副将,此人因亲信被杀早就记恨子归,只碍于当年他功绩卓着无从下手。到了夜里,这人设宴款待我们这些中下级军官,席间殷勤劝酒,还特意将子归拉到身边。那家伙胚子跟个夸父似的,一眼就瞧得出泡在酒池ròu林里面。他xìng起了要与子归比酒,子归也由得他,两人喝了足足十瓮都拼不出胜负。那子爵借着酒劲取出羽皇帝赐的宝剑,噌地拔出来横在案上,说别人讲你很有种,我就喜欢有血xìng的汉子。喝了酒我觉得肚里奇热无比,现有宝剑一柄,你若真有胆子,就以此剑开了我的膛,让兄弟我凉快凉快。子归也喝得大醉,别人不敢的事他却敢,抓起剑一把就刺了过去。当时若不是大家合力拉住,真给人家捅个透心凉。” 夏杰的观察力在慢慢增长,他注意到舒晓君的神情没有变化,但眼里有束火苗渐渐燃了起来。夏杰chā嘴道:“营前冷箭,酒热杀人,这分明是……” “是莽汉作为吧。”舒晓君浅浅一笑,眼角掖着的鱼尾纹里露出些欣然,还有一丝失落,“如果印子归可以被人猜透,他就不是印子归了。我们同一拨从军的人里,没有谁比他升得更快,说平步青云也不为过,可以说是左右逢源,连那个杉右的子爵,后来都与他成了莫逆之jiāo。” “那个子爵?”夏杰有些不解。 “其实,”舒晓君看着老丁屋子的方向,眼神终于恢复成平时的漠然,“能从海上活着回来的人,又有哪个是只有胆,却无心的呢?” “有一个疑问,藏在心里很久了。现在不问,将来或许再没有机会。” “那就讲吧。” “平时一提到印子归这个人,雷大哥就……是不是他们之间……”夏杰又觉得提出的问题像长舌fù人才关心的,顿时问不下去。 “你终于还是问了。”舒晓君缓缓搓着手,似乎他又冷了下去,“既然生死未卜,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何况,你早晚会知道。” “那得从我们被擢拔之后讲起。当时军中虚报人头喝兵血的事层出不穷,光烈军稍好些,毕竟是精锐之师,人员上做不得假,一有空缺立即就被补齐;但自上而下层层盘剥,不克扣绝不可能。六年前,大战已过了最紧迫的关头,此时粮台不知什么缘故,屡屡克扣军饷,而且越来越不像话。有人越级报了上去,光烈军毕竟是皇帝的命根子,传旨彻查,一下就查到了粮台派驻军中的官员雷千里身上。按说此人平时为官清廉,不会有什么问题,偏偏从他秘购的私宅中搜出了整整四箱金子,据说这只占全部贪款的两成。后来才知道,雷千里家是青魈山一代的酿酒大户,他父亲仗着儿子在军中得势,强占了别家的大片土地。后来有人花钱买通当地官吏,将他父亲下了大狱,刻日就要问斩。咱们羽人律令中有一条,犯了死罪的人,可以用钱财赎命。雷家家产全部抄没充公,哪来的赎命钱?何况对头下了狠心要致他于死命,非有一大笔钱不能转圜。无奈之下雷千里才出此下策。当时人都戴上枷锁,要押赴青都了,印子归乐呵呵地提着一坛酒去送行,雷千里脖子套在木枷里,勉强梗起脖子喝那送行酒,结果印子归当场抽刀要了雷千里的xìng命,那血喷起有七尺高,他笑着喝掉剩下的酒,甩掉碗喝道:“人人都是父母生养,你要救自己老子的命,就不拿我营中几百弟兄的父母当人看吗?当兵的拿命换几个钱供养老小,若要喝他们的血,有一百我斩一百,有一万我杀一万。”此事一出,全军震动,从此士卒个个用命,也没有谁再敢扣印字营一文饷钱。” “雷帆是雷千里的家人?”夏杰猜出了大半,又不敢相信。 “唯一的兄长。”舒晓君叹息道,“他对谁都没有说过。” “可印子归也太……”夏杰摇头,“做得太绝了。” 舒晓君摆摆手:“带兵打仗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印子归带的是前锋营,个个都是刁兵,饷银几个月严重不足,他又治军极严,不许下属劫掠百姓,到后来营啸的事都有。再发展下去,就要激起兵变的,这件事上他做得没有错。只是谁能料到雷千里会与雷帆有血缘之亲呢?” “那雷大哥忍得住?” “都是手足,手心手背全是自家的ròu。何况印子归确不知情,他又能如何?”舒晓君接着说,“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了。事情出来,雷帆与印子归割袍断义,从此形同陌路。我们这些人,也实在帮不上忙。” “最大的不同?你是说,如果换成雷千里是印子归的兄长,他定会出手?” 没想到舒晓君再次摇头:“我不知道。说过的,如果能被人猜透,他就不是印子归了。” 夏杰点点头,这才明白雷帆何以如此冲动地孤身去长生院,他是想证明什么,还是被往事困绕了?“那么印子归,这个猜不透的人,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夏杰想,大概雷帆做不到的,赤巾做不到的,也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做到。可现在的印子归,真的可以吗? 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了,老丁面色红润地走进来,坐到炕上说:“晓君,把柜里的酒取出来。”说话间,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羽人不擅酒,印子归是异数。偏偏海盗们与蛮族和东陆华族jiāo道打得多了,竟是各个练就了一副酒胆。但老丁很少喝酒,夏杰就从未见过。 舒晓君不说话,默默取出酒来,斟了三碗。 老丁注视着酒碗,笑笑,说:“东陆的瓷器,确实做得精致。” 夏杰听不懂,但他看到舒晓君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后来眉心的川字变成了一根针的形状,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老丁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的红润却一分一分退去,饮尽最后一口,沉着冷静都回到了他的脸上:“船首像是一定要夺回来的,我有一个计划,你们来看。”惊雷 次日清晨,年二十八。 起初只是一缕金线在辟先山顶出现,慢慢浸染着雪峰上龙虎气象的雪雾。金光徐徐推进到夏阳上空时,忽地来了一阵风,将笼罩多日的云雾吹得飘散开来。 长生院中央森林的地下,庞大如蚁穴的宫殿里,阿大从棋局上抬起头来:“瑞雪兆丰年,新年之际大雪初晴,这风来得好奇怪。”棋盘对面,一个老年河络袖着手一言不发。 天窗是打开着的,透进来一缕阳光正照着床沿。光线忽然被遮挡住,投下一个人的影子。云七张扶梯下到地面,喃喃自语:“北面的星辰果然入主了亘白,我的猜测没有错。” “高继志,把饼子放下,那是妈妈买给我的。” “才不要,你昨天偷了我的木马去骑,你欠我的!” “你,你,你已经吃掉一个了。” “哟哟哟,羞不羞啊?一个女孩子家,在大街上吵吵嚷嚷抢饼吃。看将来哪个鬼敢娶你。” 通往南郊的长街上车马不绝,路边的海神娘娘庙外人头攒动,两个穿着过年新衣的漂亮小孩正在争吵,忽然间一只油纸袋伸到他们面前。 “四个饼,够吃了吧?” 孩子们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嘟起的小嘴都弯成了月芽儿:“谢谢印叔叔,谢谢印叔叔。” “子归兄弟,你怎么又为孩子们破费了?”高婶子的头发用竹骨簪挽着,样子苍老,眉眼间依稀还能见到几分年轻时的美丽。 “几个饼算什么呢?”印子归笑笑:“大哥去得早,孩子们肯叫我一声叔叔,大忙帮不到,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他看看远处香火摊前正张罗着购买各种祭祀用品的李忆零,指点间都是惬意的神情,“何况我们俩到夏阳这些年,忆零常常承蒙嫂子照顾。我一个大男人,成天干活,又不懂女人家的心事,如果没有嫂子常来家里聊聊,她一个人就太寂寞了。” 高婶子笑着看看李忆零,又看看印子归:“你们两夫妻,街坊哪个不羡慕?这庙灵得很,有海神娘娘保佑,将来孩子定是人中龙凤。”她低头挽一挽发,像有些话没有说透。 “哟,聊什么这么开心?”李忆零抱着一大堆香烛过来,拿肩膀靠了靠印子归,使个眼色。 “大街上,你规矩点儿。”印子归轻斥道。 “碰不得你啦!一碰还来脾气。”李忆零嘟囔着,转头笑着搀住高婶子,“姐姐,我们走。” “子归兄弟不去吗?”高婶子问道。 “不去了。神祗这东西,呵呵,”印子归摇摇头,“不太信。” “他呀,只信自己。” 李忆零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在外面好生等着,别不耐烦。” 印子归挺起胸膛说遵命,脸上并不带多少笑容。看着两个女人进了庙,回头打量起高家的两个孩子。 天蒙蒙亮才睡下,没过多久又被妻子叫醒,印子归觉得眼皮耷拉着抬不起来。毕竟不是当年了,从五年前逃亡时的惊恐中缓过来,两个人都像大病了一场,脸上看不出,心却累了。还不到三十岁,却觉得自己在衰老。印子归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会老,才多少日子,念头就全变了。苍老都是被一层一层的心事和无奈磨出来的吧?不能不去想老丁他们的景况,又得敷衍忆零,看起来不算什么,却比军阵之事还要伤神,毕竟自己只是个凡人。印子归不会再次动手,可他相信自己的脑筋还在,必要的时候,他要看看当年那个“军中之狐”的称号还留下了几分成色。 人群里传来嘈杂声,抬头去看,是几个恶少在调戏进香的女孩。夏阳靠近夜北,民风并不软弱,多的是放浪任侠之人。印子归不想多管闲事,看这些人白衣带剑,有几分邪邪的帅气,可高挑的身材却瘦得皮包着骨头,沙场对决时不过是手起刀落的添头。这几日忆零的心思都放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明显地高兴起来,似乎忘记了老丁的出现。家里那种安静的气息,使印子归恢复了沉静。其实无论是什么危险,只要心中安稳,他就不担心。 “印叔叔,”叫高继香的女孩子手里捏着饼,送到他面前,“要不要吃?” “香香吃。”印子归看着粉团儿似的小女孩,在她脸上捏了捏,“叔叔不饿。”他瞧见女孩打量恶少,心里生出一个坏坏的念头:“香香,你说是叔叔好看,还是那边的几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哥好看?” 高继香两边打量着,小脑袋晃来晃去,最后说:“叔叔好看。” “为什么呢?” “叔叔对姨姨好,哥哥对姐姐不好。” 印子归终归没忍住笑:“叔叔对姨姨好,和叔叔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其实都好看的。但是叔叔对人好,就更好看。” 印子归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想着给她什么奖赏。其实问这个问题,是想找回些年轻时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颓废了很久,那不该是自己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陷在柴米油盐与木料废角里,都忘记该怎么经营人生了。日子是平淡了些,可人改变不了日子,也不能被这些东西把自己变了。 “印叔叔,印叔叔!”高继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小手指着商贩中一个卖风筝的男人,“我要放风筝,我要放风筝。” “这不是春天呀?” “老土!”继志没大没小地教训他,还看着他吐舌头,“放风筝看的是心情,又不是天气。” “说得好!”印子归赞赏地点点头,“香香要不要放?” “香香和哥哥一起放。”小女孩说。 印子归觉得鼻翼一酸,多大的孩子,就知道为别人着想。和继志一起放,就能少买一架风筝。他站起身,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走,咱们放风筝去!” 孩子们挑选的是一只蓝风筝。当它在天空下低飞时,身上点点的斑斓为冬季带来了栩栩生气。夏阳城座落在夜北的高原下,终年寒冷yīn郁,只有春夏之jiāo时风光最好,夏阳湾里粼粼的波光像水银般dàng漾,映着远山绵延起伏的梯田。所以极少有本地的孩子不爱夏季,只是刹那的丰姿转眼即没,雪雾很快就会再次主宰天空,又是一年等待。白色的城市,名字却叫夏阳,看来希望还是蛰伏在每个人心中。印子归将视线放在天上,眼中露出的纯净也与来往的人群区分开来。 “哟,都放上风筝啦。”不觉间女人们已出了庙门。李忆零见印子归笑得像个孩子,两只有力的手臂牵引着越飞越高的风筝,而高家一对儿女的小手又虚引在他的臂上。 “好玩。”印子归呵呵笑着说。 “瞧他,跟孩子们抢着放,丢人嘛。”李忆零笑着对高婶子说。 “不是啊,我帮继志和香香把风筝放起来嘛。”印子归越说越大声。 “好了,过来陪我坐坐。在庙里跪了一气,有些累呢。” 印子归忙将线柄jiāo到继志手中,快步走了过来。高婶子一直在边上附着手,此时冲他神秘地笑了笑,走到孩子们面前说:“咱们先回去。” “印叔叔呢?”香香问。 “叔叔和阿姨有悄悄话要讲。” “哦。”香香瘪了瘪嘴,牵着妈妈,追在继志后面走。去得远了,还不忘回头偷偷打量木匠一家人。 “瞧见没,我还是很有人缘的呢。”印子归笑着抹汗。 “得了吧,就知道臭美。”李忆零边说边从袖里抽出手绢替他擦汗。 “累不累,找个地方歇歇?” “嗯。”李忆零轻轻地说,话里有绕指般的温柔。 海神娘娘庙里有上好的斋饭,可他们吃不起。所幸庙外的孤道两旁有些茶楼,是虔诚信徒们开的方便之门。挑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一壶清茶,几盘糕点,也吃得神清气爽。忆零的腰依然很细,可她老是将手放在小腹上摩挲,妩媚的笑容中添了几分母爱:“刚才遇见一个星相师讲,是个男孩。” 印子归也不讲话,作势要俯身去听孩子的动静,把老婆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地方?规矩点儿。” 印子归只是一味地傻笑,笑完了,闷闷地说:“以前哪里想得到,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了儿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以前?”忆零的眼里都是温暖的光彩,“哪个以前?” 印子归指向窗外。夏阳常年偏冷,大路旁没有植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以见到远远的驿路上飘着一只蓝风筝:“觉得它像什么?” 忆零想了想:“海?” 夫妻间的心有灵犀不需要多说什么,印子归故意板着脸问:“记不记得当年是怎么将你追到手的?” “当然记得。”忆零拿筷子蘸几滴茶送到嘴里,含着筷尖抿嘴浅笑,瞧印子归的眼神中又是委屈又是窃喜:“你说极北的海边有一种长在石缝里的海虾,通体透明,ròu质鲜美得让人吞舌头,根本不是醉虾可以相比的;又说那里还有最纯净的浪,人站在海边,可以隔着浪花看到自己的前世。哎……”她幽幽地叹息着,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温柔,“赖我自己太贪嘴,否则哪能让你个毛头小子拐到手。” “更正一点,绝不是毛头小子,而是英俊少年。” 丈夫的打趣让妻子笑出了声,她半嗔着埋怨起印子归来。 “刚才看到风筝飞上天,忽然想到了那段日子。两个人坐在海边,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只看到远远的有一线白色的浪向我们扑过来,就觉得可以一直这样坐着,太阳也不会落下去。” “嗯,坐在湿润的沙子里。你讲浪花虽然大,想推倒两个大活人就一定不可能。” “结果结结实实一个浪头,摔得四仰八叉,嘴里全是沙子,咸得要命。” “逞能呗,你害我也不是一回两回。”忆零咬着下嘴唇,低头去想着什么。 “不对吧,我害过你吗?”印子归假装惊讶说。 “没害过吗?” “绝对没有。” “那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妻子不跟印子归贫嘴,直接将了他的军。 “这个……这个……”他好像忽然醒悟了,“话不能这么说吧?” “怎么不能?”忆零猛一抬头,瞪大了珍珠似的眼睛问。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印子归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你啊,就爱跟我使小xìng子,玩小yīn谋,哪里像个男人。”忆零经不起丈夫这样逗,“说吧,有什么事?” “还是不说了吧……” “说不说啊?”妻子站了起来。 “说,说说说。”印子归搓着手,“其实,我仔细想过了。年后,咱们就搬去山坳镇。日子,也该过得舒心些了。” 忆零就这么低头看着他,看了许久,忽地转过头去。 “这是怎么啦?”印子归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急得起身道歉。他扳过妻子瘦削的肩膀,却发觉那双睫毛高高翘起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两口子踏进家门的时候,肩膀靠得紧紧的,这大概是他们来夏阳以后最快乐的一天。十五迎过来,见到师傅师娘的样子就低头偷笑,被忆零撵着在屁股上踹了一脚。印子归到底持重些,也不无责备地说:“十五,过了年又大上一岁了,怎么还这样轻狂?” 十五这下忍都忍不住,笑得肚子疼起来。 印子归回头看了妻子一眼:“难道我们真的老了?孩子们和我们都不是一代人了吗?” “好了,别装啦。”忆零不跟这一大一小斗嘴,径直走入卧室,“这一天下来也够累的。你们慢慢折腾,我小睡一会儿。”一只脚踏进房门,又补了一句:“十五,家里别张罗了。有什么事师娘回头来干。你这孩子,叫你回家去看看你爹,怎么就是不听?” “我省得,我省得。”十五一叠声地讲。 等师娘把门关上,十五悄悄把印子归拉到客厅里:“师傅。” 印子归见妻子不在,劈头轻轻给了十五脑门一掌:“你这家伙,怪不得你师娘老骂你。看望自己父亲的事,还用得着我们三请四催吗?” 十五摸着脑门讲:“不是不回,是来了个客人。” “哦,催货的?都快过年了,也不急在这几日。” “是个羽人。” 小伙计最后两个字像有千钧之力,印子归脸上没了笑意:“前几日来的那位先生吗?” “不是。没有那位先生文雅,穿得倒更加贵气,还带了两个挺精神的随从。” 这就把印子归给难住了。十五出身不差,虽然从小不在长生院教养,什么样的人也都见过一二,又是个天生戏谑的主儿,能被他称赞的随从,那就相当不错了。究竟是什么人呢? “那位先生很讲礼数,还留了封信和一只包袱在这里,嘱咐我一定不能让师娘知道他来过,师傅一回来就亲手jiāo给您。”十五虚掂了几下手掌,“打赏可不轻了。” 江上槐不愿以贵养娇,从小对这个儿子要求极严,从来没有过银钱经手。倒是来了印子归家,师傅管得不严,近来还常有外快,年轻人哪能没个要钱的喜好?自然极高兴了。 “东西在哪?”印子归随十五到了木工房,见柜里摆着狭长的包袱,火漆密封的信就横在绳结上。 “好了,赶紧去长生院吧,这件事上算你机灵。” 十五离去后,印子归吸了口气,沉沉肩,将信封缓缓撕开。 子归苍鹄腓特烈贤弟如晤: 五年时光,有如白驹过隙。故人一去,音信飘渺,余辗转探访,终无消息。近年追随陛下抗击蛮族,军阵之间,每身临险境,皆扼腕长叹,若弟尚在军中,则危不可危,险不成险。所幸一息尚存,得闻弟之所踪,遂离军来觅,此皆陛下所赐。择弟出游之日登门,实有难言之隐,见信勿怪,余千错万错,当面责罚,无有不从。今思于年二十九夜,设宴待弟于城南栖梧坊,万勿日他娘的耽误。有要事相商,切记,切记。 光烈军五旅第十二海神将 元亨天秀康拉德 这封看似粗陋却又暗藏机锋的短信,让印子归彻底失去了好心情。字句之间,无不让他忆起当年那次惊险的逃亡。然而终归是逃不掉,妻子那位似乎总是隐在幕后的兄长,又一次无比准确地挑中了时机,展现出与他羸弱之躯截然相悖的犀利目光。而他派出的这位海神将,恰恰是当年与自己并肩战斗过的杉右子爵,元亨天秀康拉德。短短几年,天秀已经是海神将了吗?他来的目的,大概只有一个。印子归打开了包袱,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柄狭长的战刀。他太熟悉这柄直刃刀了,鞘上雕着千只展开的青铜羽翼,jiāo叠在一起层层推进到锋上,就像是一幅千万羽人前赴后继的图腾,鞘上一抹冷色仿佛年木之林里燃烧的火光,为铁血的图腾设下了背景。 印子归静了许久,仿佛有风撕开耳膜,灌进来铁马长弓的呼啸。修长的手指顿在半空,终于没有去握,只轻轻在刀柄的凹处点了点,那是个用锐器凿出的“印”字。 “年二十九,是今晚吧。”他喃喃地说。黑夜之卷 元亨 入夜了,淡淡的琴瑟之音从栖梧坊中传出,伴着灯烛一闪一闪地跳动。 绵绵轻雪落在屋檐上,不能全然遮盖住瓦当。凄清的月光下,白黑间杂的瓦当棱线覆盖了夏阳城,像张隐约的大网。 明日便是年三十,酒坊的生意却越发红火了。各地商旅凡滞留在夏阳的,无不邀朋携伴而至。栖梧坊中的歌姬色艺双绝,门前车水马龙的景况更是不舍昼夜。迎客的小厮眼尖,早瞧见一人夹杂在肥马轻裘的公子哥当中缓步走来。那人一身雪披,帽沿压得极低,身材高瘦,像只孤独的雪鹤。 小厮三两步赶上,殷勤问道:“可是印公子?” 那人顿了顿,微微颔首。 “这边请。”小厮一抬手,领着印子归从僻静处入了雅室。 屋角里的碳盆烧得正旺,酒红的色调从羊毛地毯的绒线里弥漫开去。大理石排桌远端,一个男人低着头抽旱烟,干烈的烟雾笼住了他的面目。大约吊灯中的烛火耀花了那人的光头,隐约间只见烟雾中一团刺目的剑光。 男人抬起头来,羽皇亲自赐名的元亨天秀绝谈不上俊秀,被海风和硝烟吹成紫金色的脸上沟壑纵横,早年的豪勇被满脸辛辣所替代,令印子归微微一惊。元亨端详着印子归,过了一会儿道:“坐吧。” 印子归将青翼横在桌上,轻轻坐下,本要寒暄几句,对着面前的人,却不知从何说起。 气氛有些尴尬,元亨毕竟是主人,拍拍桌子,加重几分语气道:“边喝边聊。” “爷。”小厮殷勤伺候在门边,并未离去。此刻他见屋子角落里立着四名青衣男子,挺拔得像竿qiāng,嘴唇却透着青紫色,显是极为疲惫,或者还有些内伤,“要不要再开一桌副席?” “这是正经的。”印子归终于寻着话头,元亨的侍卫里有一个他还颇相熟。这群卫士满身煞气,怕是刚从西北战场上抽调下来。海上颠簸日久,铁打的汉子都熬不住。于是摸出几个银毫,“拣养身体的上一桌,酒要yào酒。” “不必!”元亨鼻翼一收,低沉地说,“都出去候着。” “是!”原本不言不语的卫士一齐回道,转眼就走出屋子,关紧了房门。 “你还是老样子。”印子归摇摇头。 元亨冷哼一声,“带他们出来是办差的,不是享福。”过了片刻,神色缓和了些,“我们喝酒。” 窗外的雪渐下渐大,一颗心被热酒浇透,还是冷的。印子归觉得这些年过去,元亨好像变了个人,浑然不似老丁般亲切了。这样想时,忆起狠然拒绝了老丁的请求,心中的欠疚越发重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肴没动一筷子。元亨一袋烟抽完,磕了磕烟锅,将烟袋一绕一绕地缠好,“自家弟兄,彼此心里清楚,也不必绕弯子。这次来的目的,你知道。” 拇指在角杯的边沿上摩挲了几圈,印子归点点头。怎么能不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道?五年前的洄鲸湾里,已经清清楚楚。那段往事,连老丁都不知道。当时选择逃亡的路线,很费了一翻周折。对羽皇那么聪明的人,什么计谋都不起作用,拼的唯有个快字。出了青都,他和忆零两人就骑着倏马往东南赶,一路闯关过塞,赌的是比齐格林的黑翼信鹰更快。几番惊险,总算赶在追兵前头上了驶往东陆的海船,结果还是被皇帝的旗舰拦在洄鲸湾中。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羽皇像个贫民家的兄长,拉着妹妹的手jiāo代了好多话,又叮嘱印子归和忆零好生过日子,然后就挥挥手让他们走。只在海船拉锚起帆的当口补上一句:“过几年,兴许朕亲来南边看你们。要是日子过得紧,总还要派个把亲随接公主回青都住一住,省省亲。印卿我是知道的,xìng子野,耐不住寂寞,大家可顾,小家难持。南边平靖,且住住,咱们都好生想想。” 印子归后来琢磨过羽皇说的话。当时北陆的情况,山穷谷大捷,阵斩蛮族三万铁甲,伤了青阳的元气;北羽三个王爷的内乱也得以平伏,正是内外得治,百废待兴的局面。千里穷追,将私奔的皇家骨血堵在逃亡路上,又慷慨放行,甚至将最疼爱的妹妹赐婚给印某,显示出皇帝既有放下架子亲力亲为的决心,又有容人的雅量。既然连朝野的非议都不放在心上,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一展鸿图的抱负?然而要显示胸怀,断不必亲自追赶,只须派个得力将领将公主并叛将印某擒了,再亲自赦免,主持婚礼大典便可做到十足。都说印子归的心计世人猜不透,皇帝的心却是印子归也猜不透的。只最后那句话,埋下了将来反复的种子。天威难测,早知道有这样一天的。可这些年过去了,那些平淡日子里累积下来的温情一下子全涌上心头,把他的心占满了。印子归打定主意,就不容话头继续下去,对元亨断然道:“早些年在祖宗灵木前盟誓,从此血流一处,同生共死,如今都已经变了。你有你的皇帝,我有我的妻子,立场不同,你也知道。” 元亨缓缓饮尽杯中酒,拿起了印子归的配刀青翼。他启开刀鞘,手指落在千万只飞翔的翅膀上,关节微微抖动着,过了片刻,一分分将刀推得严丝合缝,深深一眼望向印子归。那一眼里,有麻木,有感触,有难言之隐,还有一丝抹不掉的失望。 “日他娘的!”元亨忽地低吼,“今日不谈这些,年后再说。” “喝酒!”潜藏了许多年的豪迈,骤然在印子归的眉宇间绽放了,来得毫无征兆。 酒是沉酿,他们一杯接一杯对饮,谁也不愿先说话。屋内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两名旧时羽族的杰出武士选择了另一个战场来对敌。蛮人不擅海,羽人不擅酒,酒精将眼里的斗志烧得火红,再多一刻仿佛连人都要焚为灰烬,元亨忽地闭上眼顿住杯:“你还是那样不服输。” 印子归微微喘息着说:“人都有自己必须守住的底线,我的在这里。”他将手指了指心脏。 元亨睁开眼死死盯住印子归,想看穿他究竟还剩下几分勇悍,最终麻木地扬了扬肩,换一种语气道:“我明白,已经没有兄弟的缘分了……但想弄清楚,当年的情分,你还记得不记得?”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爬了铜绿的箭头摆在桌上,那是当年七兄弟盟誓的信物。斑驳的褐色痕迹揭示着当年血战的情景,那是他们在鹰守峪的跳岳前拼死断后留下的箭头,蛮族人的箭头,箭上的铜锈藏有剧dú。印子归脑袋里掠过那些年的时光,满空呼啸的棱箭,巨大的泛着冷铁光泽的马蹄,以及在血泊中融会了的友情,怎么忘得掉呢?曾经共过生死的战友,虽然站在对立的两端,毕竟曾是战友。他点点头,注意到元亨脸上最后一丝剽悍的棱线,也被某种情感软化了。 元亨继续着刚才的动作,缓缓掏出第二枚泛着铜绿的箭头,三枚,四枚,最后桌上除去元亨自己的信物,还静静地躺着五枚箭头。武士将信物看得比生命更重,只有死亡才能将它从身边夺走。那些小小的铜器背后,是曾经鲜活的生命,短短的五年之后,他们都死了。 元亨空出手摸起光头来,像是在镇压脑海中汹涌的波澜,随着大手的牵引,头皮牵连着暴起的青筋一跳,又一跳,“一个接一个,我亲眼看着他们走的。一转眼,就都没了。” 低沉短促的叹息过后,他摇着头说:“像是场梦啊。” “就在三月前,我们还被蛮子围在怀yīn山内。羽皇冒险亲临阵前视察军情,到第五军团营前,一句话也没有讲。回到帐篷里,才握住我的手问:朕的圣腓特烈……在哪里啊?”元亨顿了顿,“那时候我才明白,再怎样睿智的皇帝,他也是人。” “不必讲了!”印子归猛一扬手,狠下心道,“不必讲了。” 元亨诧异地望着印子归,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咬紧了牙帮又松开,反复几次才点头道:“好,很好!不讲这个,那就谈谈老丁吧。” “老丁?” “你的好兄弟们,都快死了。”元亨的话里透着明明白白的嘲讽,这让印子归不再存一丝侥幸。yīn刻寡dú,才是真正的元亨。 “都曾是朋友,何必分成你我那么清楚。”印子归苦笑。 “要分清楚。”元亨讲得斩钉截铁,“你说你的底线在心里,我看不到,所以才问还顾不顾从前的情分,还没有忘光,才讲给你听。” “你讲,我谢谢。”印子归摇了摇头。 元亨偏又不讲,拿手指蘸了酒在桌上草草写下两个字。 “五刑?”印子归的眉心拧成个川字,两道淡眉顿时长剑一样竖立起来。 早年间,霍北的农人曾经从山中挖出整方青石。每到满月之时,石面便自发出缕缕烟气,人畜皆不可近。稍稍沾染上青气,必在月内暴毙。后来有异人以利斧切开石面,分取小块献给廷尉,成了逼供的手段,并渐渐演化为酷烈之刑。被烟气沾染处,必有一团氤氲的青光,平时并不发作,只到满月之时,青光遍走血脉归于心室,受刑者痛不yù生,死时四肢佝偻,面容扭曲,比之蛊dú更为可怖。这刑罚历经几代,才由一位医yào世家出生的廷尉解开石气毙命的迷团。原来是有一种虫卵寄生在石内,每到月圆时便孵化出来,绕石盘旋。由于虫体极细,看上去便如一股烟雾。这虫最闻不得人体血气,一旦将五刑石贴在身上,成虫就带着虫卵钻入表皮,寄存在血脉当中。至月圆时,虫卵孵化,幼虫钻不出人体,便随着血脉游动,直入心室,挣扎噬咬,放出极强的dú素,直至寄生者毙命方缓缓死去。由于这刑罚有伤天和,早已被当朝废弃,如今却又重现在夏阳,印子归怎能不惊? 难怪那天夜里老丁来得突然,竟是中了这样歹dú的招数。枯坐一夜,也不肯讲,那是完全一颗心为朋友着想了。元亨既然说了个“们”字,舒晓君一众人也断无幸理,朋友们对印子归太仁义,他的心就算坚如铁石,也被这份义气崩做了齑粉。 “怎么你竟一点也不知道?”元亨也有些吃惊,随即发出重重的叹息,摇着头yù言又止,脸色越发难看了。 他越是这样,反让印子归瞧出了端倪。好意报信是一层,更深的一层,是想先乱了自己的阵脚。然而看得出来是一回事,管不管又是另一回事。白天去庙里进香时已打定了帮老丁一把的念头,现在看来,一旦陷进去,深浅恐怕自己也把持不住了。 “既然在海军中呆过,荒历你也懂的。他们中了五刑印虽只在几日间,但你看看天色。”元亨抬手一指,竟勃然变色,一拍桌沿,将整张大理石桌面拍得倒竖起来遮挡住二人,这才怒吼道:“房上有刺客!” 雅室是暖阁的布局,屋顶上开了一道口子,以明瓦遮盖,月光刚好照遍全屋。制作屋瓦的材料特殊,纵然热气蒸蔚,房外的暮色依然看得清楚,此时一轮勾月当空,哪里有半个人影?说话间屋外传来簌簌声,守护的武士们纷纷跃上屋顶扑向窗口。元亨比他们更快,桌沿将将竖起,他已拔在半空,脚尖在石沿上轻轻一点,腾身蹿向窗口。整个动作都是闭气而行,人在半空时浊气涌入喉咙,却恰在这个当口,从弯弯的月亮中shè出了三点寒芒,直打向避无可避的元亨。 想都不想,印子归的手已靠在青翼弯弯的刀柄上。清鸣声带着一道飞翼般灵动的刀光撞上了寒芒,笃笃笃,三枚钢镖被撞歪了势头猛扎进砖墙内。那一勾弯月竟是张油布,被人陡然揭在手里,潜伏者手掌一震,画布碎成雪片一样的布条。等到元亨破开屋顶立在房上时,侍卫们恰好赶到,只见一条夜鹰似的黑影投入了茫茫夜幕。侍卫刚要追过去,却被元亨只手挡住:“那人的手劲用得极巧妙,并不想取我xìng命。这种身手,你们去了也拿不稳当。”他站在月色下指着天空,低头对屋内的印子归说:“荒历记载,这一年的潮汐规律反常,你看。” 迎着他的手,能见到天上的月亮竟像只缺口的圆盘。冷冷的光泽里,不曾被刺探者唬住的印子归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荒历的记载没有错,那么明日的新春之夜,恰好是月圆之时。这反常的天象表明,再没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思考。如果找不到破解之法,老丁他们便活不过这一年的最后几个时辰。 “还要想吗?”元亨脸上露出了得色。 青翼归鞘的声音里有种久困得脱的畅快,印子归忽然咳嗽起来。待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陡的低沉可怕得泛出冷冷的杀气。 “老丁他们现在在哪里?”危局 栖梧坊的后门出来是条深巷,羽人们正策马缓缓离去。月光拉长了投在青石路上的人影,元亨身边有一骑套着黑色斗篷看不真切。印子归隐隐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一阵风裹着雪粉刮过,人马的影子都模糊了,印子归陡然觉出彻骨的深寒。他眺望罩在雪雾中的辟先山顶,目光虚浮得没有焦点,心里空落落地一dàng,回头去看,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元亨对赤巾的消息知根知底,矛头还是指向自己,若处置失当会失去什么?他心里清清楚楚却又不敢去想。这些年粗茶淡饭的日子过下来,竟真有些眷恋了……是依赖吧。若放在早年,生出这种念头简直可说是荒谬,可如今,有些东西竟真的放不下了。 就这样左右思顾地走着,不觉间已到了家门口。印子归推开两扇门,抬头猛地看到忆零握着手炉站在檐下,碎细的发丝被风吹起来,沾满了雪片。 “回来啦。”忆零轻轻走过来,只是将手炉推到他掌中,扬起手掸着印子归外袍上的雪粉。看着她的时候,印子归心里渐渐暖了起来,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小淘气,在她被寒风冻红了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答非所问地讲:“冷不冷?” “怎么不冷?”妻子竟似乎猜到一点他的心思,并不调笑,只伸出白生生的指头在他眉心上不轻不重地一点:“都快做父亲了,还闹还闹。”语气到了后面,也不自觉地有了些孩子气。 有一个瞬间,印子归忽地愣住了。天上开始飘落的鹅毛大雪,落在心上开作了一片片白花瓣,像是妻子那个动人的笑容,偏偏冰凉得使人担忧。从前在齐格林的山顶石殿,忆零一袭白衣跳着泰格里斯神的舞步,那是第一次见到她,原本在搏杀中早已化做古井的心竟泛起阵阵涟漪。山下是绵绵起伏的草原,头顶有鲜红似火的晚霞,天地之间,仿佛只这个女子在起舞,庄严而神圣,让人不敢生出一丝觊觎的念头。那是与蛮族开战的龙山誓师仪,羽人中杰出的年轻将领到了多半,山脊上起伏的人群不断发出低声的惊叹,直到最后看见石柱上那个漫舞的女子双手盛开如莲。那是神的手印,而从虚无的空间里,真的长出了无数朵雪片菊,围绕在她的身边,被晚风吹向天空。面对这真正的神迹,有人流泪了,有人虔诚地拜伏在地,最后都化做昂扬的高呼。只有印子归是惊叹的,单纯的惊叹,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贯穿于与忆零相识的数年间。 后来在荒莽古泉边,也是月光下的夜晚,神舞者依偎在他怀里,赖不过恋人一再罗嗦,跳了禁忌的羽妖之歌。那晚妻子穿着暗红的裙摆,当她舞动起一个又一个回旋时,是令人无法抗拒的惊艳。在一腔热血的印子归眼中,羽妖之歌最终化做了曼佗罗的夜唱。 可如今,妻子那轻轻一点后额头竟微微生痛。独自cāo持着这个布衣之家的家务,短短数年就在她指上留下了痕迹。衰老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正渐渐夺去泰格里斯的神迹。她原本是被捧在天上的花朵,不该也不能染上凡俗的尘粉,如今变成这样都是为了谁?那些开在心上的花瓣化了水,冷暖只有印子归自己清楚。 他拉着妻子的手走到客厅里坐下,沉思着应该怎样开口,可露在衣角外的青翼早暴露了真实想法。 “齐格林的人来了?”忆零并不将手抽出,反转过来握紧了丈夫,神色淡定地问。 印子归心中安稳了许多,妻子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坚强,“是元亨。皇……”他忽然不知怎样措辞,成婚后妻子一直让他称羽皇为皇兄,他却怎样也改不了口,身份上的变化不能掩盖事实,他们这对夫妻是不被皇族宗祠承认的。更何况,还在军中的时候,印子归就察觉出自己与皇帝不可能有真正的君臣之谊。他本不是甘居人后的人物,君臣对答,常常搀杂了许多心思,互相揣测,那种宫廷生活的苦闷和冗长,大概在双方的心头都存了芥蒂吧。到如今将荣耀和地位真正放下了,顿时就与从前离得更远。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然如此,还是该将自己的念头讲清楚,也不该对妻子有隐瞒。 “皇帝,他想你回去呢。”印子归说得平淡,心里却仿佛被一条胡琴的弦来回拉动,难受得紧,有个打算坚定下来。 妻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凉了凉,过一会儿才有声音低问:“你想我回去吗?” 印子归觉得自己的心像被细弦来回割成了几瓣,剧烈的疼痛将力量从身体里抽空了。过了许久依然缓不过劲,疲惫来得比打完一场昼夜jiāo替的大仗还狠,这个坚强的男人终于还是跨过了自己的底线,“我……想。” 房内忽然静下来,忆零的手依然放在丈夫掌中,冰凉得像具没有情感的石雕。她沉思着,无数个责问从脑海里一一跳出,终于都忍住没问,转而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我在等你的解释。” 有股微微的怒气冲上心头,随即又被自责替代了。独自面对数十个蛮族骑兵也不能让印子归感觉到这种压力,像被放在火上煎烤。而他需要保持冷静,不让妻子察觉到危险,“老丁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见死不救……我做不到。元亨来的时候我忽然感到无力反抗,老丁的消息都出自他口中,我一无所知。我们没有办法对抗皇帝的,即使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他决定将你带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其实,在洄鲸湾里一切就结束了。” 妻子的嘴唇白里透青,像水面泛起微澜时一样波动起来,“结束了。这是你说的吗?还是元亨说的?” “谁说的都不重要。逃离青都时,我认为自己做得到。”印子归低下头去,像个胜了所有敌人的将军第一次俯首投降,“我错了。” 忆零一分分地抽回手,平静地说:“子归,你抬起头来。” 一记响亮的巴掌骤然拍在印子归抬起的脸颊上。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那些你以为我想要的,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吗?”两串晶莹的泪珠在妻子的眼眶中打转。 她要的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一个可以为她放弃一切的男人,她要的,只是爱啊。印子归怎么不知道,可单单这份感情就足够了吗?难道自己可以拿它当挡箭牌,来掩盖住忆零这些年受的委屈,并因了老丁这件事而让妻子再次陷入那种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吗? 印子归默默解开青翼,将配刀横在案上,这柄弯刀早就与主人有了感应,此时竟轻轻地鸣叫起来。“忆零,五年前放下青翼的时候,我们曾经约定忘记从前的一切。如今它回来了,只是想要你知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让我必须守护,就是你了吧。” “不要逼我。”泪珠终于断线一样掉落下来,像无数柄刀子落在印子归心中。忆零哭着说:“子归,我为自己的丈夫是个英雄自豪。但我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不能告诉你对老丁见死不救,可我对自己也狠不下心啊!……”忆零的嘴唇咬出了血,余下的话她讲不出来,丈夫又怎么听不明白? 印子归脸上忽然有了种肃穆的神情,他静静地说:“我知道了。忆零,我们谁都不走。”他伸出一双大掌握住妻子的手,“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种巨大的幸福包裹住了李忆零,她靠在丈夫身上,依然低声啜泣着,月光穿过窗外的落雪映在夫妻两人身上,有种别样的悲凉。 过了很久,印子归看看天色,轻轻地说:“要出去办些事。” 忆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颊,点点头,“等你回来。” 印子归想了想,说:“好,等我回来。” 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李忆零忽然回想起印子归承诺不走时那个庄重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她隐隐害怕起来,再看时茫茫雪夜中哪里还找得到丈夫的身影。 “风吹夏阳湾,雪漫银松岗”,说的是夏阳城在夏冬二季里最别致的风景。今夜大雪飘飞,正是士子墨客乘兴游览银松岗的好时节。可惜近年来岗上传出有山魅魅惑来往旅人的消息,地方上屡派游缉巡逻,官府也出动了好几拨人马,却一无所获,使得这里成了人迹罕至的禁地。 深夜了,银松岗上时断时续地飘着歌声,不似人的嗓音。却有一人坐在雪地里不动,胳膊上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淌出来的热血,一沾染冰雪就融化下去,成了褐色的深洞。 隔着长发可以见到,那人正是印子归。他远望夏阳湾里起伏的冰盖,眼中有团冷冷的火焰在燃烧。 许多年前,在厌火的海港边,师父和印子归站在没足的海水中对答。 “刀法,有草莽之刀,鸿鹄之刀,帝王之刀,你想学哪一种?” “我……可不可以……都学?” 师父为之气结,“不可以。” 年轻人想了许久,说:“那就学最狠的刀术。” 师父皱了皱眉,“最狠的刀来自地狱。要学此刀,须得先将世间看做魔境,你自问办得到吗?” 年轻人认真地思考,答道:“办不到。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想让人欺负,只有比他们更狠。” 师父摇头,“孩子,师父教你的每一种刀术,都可以让你不再被人欺负,何必去学魔刀?” 弟子也摇头,“师父你错了。子归原也以为比别人更强,就会令人惧服。可是……”印子归想到父亲遭人陷害,惨死朝堂的往事,心也彻底地冰冷下去,“父亲的死告诉我,没有用的。明qiāng易躲,暗箭难防。只有让欺负我的人害怕,只用一次武术就让他们再也不敢来害我,我才不怕。与其将来在害怕中窝窝囊囊过一世,还不如现在就学这可怕的刀术。我想……”弟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可以忍得住。” 师父发出悠悠的叹息:“这刀法,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邪招!真的要学吗?” 弟子反而轻松了,“哦,这个不怕。” “为何?” “不到万不得已,弟子不会出手。” “那好,你既然已有定论,师父便传了给你。也算还清当年亏欠你父的恩情。” 弟子点点头,忽地想到一点,“师父,这套刀术叫什么名字?” 像有把枷锁牢牢封住了师父的嘴,过了许久,他才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最狠的刀术,自然是修罗之刀。” 想到年轻时的懵懂,印子归无声地笑了。有时一无所知,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修罗之刀,自损血脉,并不在乎中间是否曾放下。要护住妻子,护住老丁,夏阳的木匠办不到,能办到的,只有地狱里的修罗。 手臂还在淌血,月光shè在上面,没被刀尖挑开的疤痕纹成一幅图画,依稀可辨出是位羽人。这是最早与修罗一族订结血盟的纹面羽秦沃尔夫洛泰尔。印子归跪在雪地里,青翼的锋芒抹过疤痕,手臂上挂满了血。 “以洛泰尔之名向您起誓,修罗的主人。我愿将骨与ròu,灵魂和血奉献给您,换取支配黑暗的力量。”刀口顿住,印子归埋首跪在雪地里。月光洒在羽人瘦削的脊背上,他的肩膀微微抖动起来,纷披的长发渐渐由棕褐变做乌黑,幽冥之力正一分分侵蚀身体,漫过四肢百骸。他从怀中取出妻子的手炉贴在胸前,口中默默念颂当年师父的叹息:“惟亲历黑暗者,方知黑暗之怖。” 身体正接近崩溃边缘,修罗愤怒了,下一次的力量像洪潮决堤而至,印子归陡然仰头,筋脉完全暴露在脖子上,巨力将他的身体拉成了一架张满的弓。 月光下,他像狼一样低吼着。 青翼在无奈中掠起,一泼热血溅上雪地。疲惫爬满了印子归的脸。“既立此誓,纵死不悔!” 月光被飘过来的云一点点吞噬,银松岗上变得漆黑不见五指。 喘息声压住了周遭的声响,有条黑影在雪地上急走,他绕着五丈方圆的大圈走了几个来回,步子才渐渐缓慢下来。黑影俯身蹲在地上,手抠进雪下抓起一把石子,抬手洒了出去。笃笃的闷响,雪地上被踩出的圆弧边沿,没有一棵树逃过攻击,雪片夹杂着松针簌簌落了满天。 黑影站起来时,伴着一声清悦的刀鸣。陡然间,一道闪电似的刀光切开了夜幕,借着亮起的光芒,可以见到印子归的外袍被气劲震碎了带扣,他整个人疯魔似的持刀凝立。 松林重新落入黑暗,寂静只持续了一眨眼,第二道闪光亮起,随即是潮水般层叠无穷的刀浪向外递出。那种凌厉的刀术相当好看,仿佛陡然怒放的花瓣,只是若被这花沾上了边,必被切成千百片。 最后一道刀光消失时,脚步声已去得远了。只听得一声马嘶,得得的蹄声下了山岗直奔东城门而去。 又过去半盏茶的功夫,被石子击中的树圆外,有块岩石陡然从当中破开。与黄昏时袭击元亨的人一样,两名潜伏者攥着伪装披风站了起来。矮个的汉子瞪大一双鹰眼,四顾许久,才压低声说:“点火吧。” 小号的松脂火把亮起来,才看到两人都是一袭白衣,矮个的肩膀上比另一人多出两片桉叶。 拿火把的人走到刚才印子归站立的地方,将火把chā在土里,蹲身查看着雪面,不由呼出一口冷气:“洛方叔,你来瞧瞧。” 矮个子洛方靠过来,抓起一把松针和雪土的混合物,眯起眼打量。眼缝里凶光一闪,他也有些微微变色,“霍五,你怎么看?” 霍五想了想,抬手抹掉额上的汗水,“这人力气恐怕比夸父还大。松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竟然全被他震成了粉末他娘的今天是不是撞邪了?” 洛方摇摇头,“你看得还不够准。”他摊开手,掌心里无数的松粉,“这里面有一枚松针是被从当中劈断的。” 霍五揉眼细看,才瞧见粉末中确实有微微的半瓣松针。 “如果我没有估计错,他最后一刀劈出去,砍中的松子该全是两瓣的。” 霍五哪里肯信,小跑出去抓了把土回来。在火下摊开一拨拉,果然又发现了几枚断成两瓣的松针。他只觉得神奇,并不知其中的含义,“力气大就能带动刀速,也没什么嘛。” “没什么?”洛方恨不能骂他两句,又不愿对牛弹琴,于是一口气将自己手里的雪尘吹落,看着粉末飘飘扬扬地浮在半空,喃喃自语道:“一个木匠居然可以刀劈落松,还是在无光的晚上,谁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木匠?” “假木匠。” 虽然没有说明白,这话倒不能算错。洛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才猛地发觉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像霍五。分叉软剑蛇一样滑到掌中,洛方这才抬头看去。乌云飘过,林子里又有了光,一个人的身影坐在树巅上,恰好嵌进了月盘中。 木匠双手一撑,稳稳落了下来。扫视武士一圈,冷冷地问:“为什么跟踪我?” “谁他妈跟踪你了?”霍五有些发急地大吼。 “叫得这么大声,还有同伴吗?那我们就快些解决。” 洛方恨不得一剑戳死自以为是的同伴,可在木匠的注视下,他连杀掉自己人的机会都没有。稍稍衡量局面,他知道只有透露些消息才有活命的机会,“夜里在栖梧坊和你碰面的羽人,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洛方咬咬牙,他知道这个回答能决定自己的生死,“我们查不出他的来历。不可能查不出的!” “你们?你和他吗?” 虽然只跟踪了半日不到,洛方还是察觉出木匠身上起了细微的变化。他的眼睛忽然变得黑不见底,说话也凌厉尖锐起来。他当然听得懂木匠的意思,霍五这种猪猡怎么可能跟踪北陆来客。可他不能说出自己的来历,由此可能牵引出的问题,说了也是死,死在谁手里而已。他决定做最后的挣扎,“大家之间没有仇怨,这不过是一次例行跟踪。没有明确目的,只在做预防。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任务到此为止,不再有第二次。” 木匠点点头沉思了片刻,“我相信你的话,但需要事实证明。” 他需要什么事实呢?需要两具尸体吧。这毕竟是个修罗啊!洛方心中暗动着念头,木匠刚才结的血盟他其实听懂了,只不过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那个异族存在。黑暗的历史中,修罗们全是噬血成xìng的杀人魔王,他们的刀下,没有曾有人幸免的记载。也许,用霍五做代价,可以博一次。洛方想法一定,立刻计上心头,“请允许我与同伴商量一下……这是个不小的秘密。” “可以。”木匠的微笑中,能看出一丝平和,那必定是伪装。 洛方将霍五拉到旁边,暗捏了他一把,“瞎抖个什么劲?还没死呢。” 霍五早被印子归的刀术吓得舌头都打了结,“方……方叔,我……我只是给当家看家护院的,没必要搭上一条命啊!装神弄鬼的小把戏……还可以,可站在咱们面前的,真是厉鬼啊!您都告诉他吧。” “愚蠢!告诉了他就能活命吗?”洛方一声低喝,他拍拍霍五的肩膀,“假鬼也好,真鬼也罢,他都活不过今晚。若咱俩配合,有九分把握能做了他。” 霍五惊魂未定,他的眼光从洛方头顶扫过,看到那个木匠好整以暇地望了过来。虽然二人在下风口,霍五总觉得木匠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刀法耗力极巨,不可持久。现在虽然站得住,实际没有几分力气的。我们……”洛方将想定的战术说完,再次拍了拍霍五,“我知道,呆在银松岗这种鬼地方,过不几年人都会变成厉鬼。你还年轻,这么穷混下去太可惜。今日碰到此事,好坏都是缘分。如果杀掉这家伙,我可以保你一个好前程。别的不说,年俸总要翻个几番。” 霍五的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睛亮了。他本是过一日算一日的野兵,怕死只因觉得不值。有宿铁营的头衔担保,洛方说的话有担待。何况,洛方的办法看起来确实算无遗漏,再不济也是在自家地盘上,抹脚跑路总不是难事。他终于点了头。 洛方转过身,领着霍五走到近前,露出个无能为力的神情,“我们商量定了,你想知道的,都可以讲。但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夏阳是呆不住了。希望你答应两个条件:一是给咱们一笔钱,二是保护我们离开城市三百里。” 在火光中一打量,木匠的身体还在起变化,脖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也黑了下去。区别于长久暴露在烈日下的肤色,那种黑有些类似墨汁掉到一缸清水中,是隐隐泛开的乌黑色。洛方心里一惊,见对方没有表示,以为他默许了,反正是个计谋,不必当真,他接着抬手指向岗上,“要知道我们的来历,得从这歌声说起。你听得懂听不懂?” 木匠出神的听了片刻,摇摇脑袋。 “是鲛歌啊!”洛方持重的讲。 “鲛歌?夏阳怎么会有鲛人?”木匠显得有些分心。 “从地中海岛里诓来的,整整一个村落百十号人。”洛方说话有鼻音,北风将他的话音带向远处,低沉悠长的声音里充满了神秘,“当家人下了很大的本钱。这银松岗下本有天然洞穴,地下水与夏阳湾里的海水是通着的。鲛人村落都锁在洞内,出口立了儿臂粗的铁柱,铁柱上又加持一道秘术,chā翅也飞不出去。” 木匠皱了皱眉,点头示意洛方继续讲下去。 “鲛人不像羽族,没有七夕,可她们有眼泪。”洛方摇头叹息道:“地中岛澜波部族的村落里,每到月圆之夜,鲛人流下的泪水都被称为鲛露。那种东西,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啊。” “长生不老?”木匠有些诧异。 “作孽啊。就为了让鲛人流泪,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你可以问他。”洛方指了指霍五。 “不是我干的!”霍五连连摆手,“是我们头儿亲自动的手。他还讲:反正这些怪物生崽子生得快,一窝一窝的,杀得再多也没生得多。他连看都不让我们看的,每次杀掉那些鲛的亲人,逼得她们痛哭流涕,就将鲛露接了藏起来。连死者的尸首我们都没见过。你听……”霍五指向岗上,“今夜怕又动了手,才会有鲛歌。” 木匠听了片刻,洛方二人眼见他脖子上那层乌黑变得浅了些,知道是在感伤,趁势续道:“这些东西讲完,我们是什么来历,你猜也猜得出了。” 木匠附手叹息道:“是长生院吧。竟真有这样dú恶的人心吗?” “就是长生院!”洛方早已悄悄移步到火把边,趁木匠出神的当口,无声地撩起一脚,松脂火把带着一蓬明亮的火焰陡然shè向木匠的面门。“动手!”洛方猛吼一声,刺剑灵蛇般咬向敌人。 霍五知道荣辱都在这转眼之间,出手极快。他带的是东陆制式的军刀,长而锋利,出手时力道甚猛,竟带起一阵风声。 洛方对修罗有所认识,知道结誓后不久,木匠那只带有纹面羽疤痕的左手是要害所在。血盟需要大量血液,纵然木匠的左臂被修罗封住筋脉,也会有片刻脱力。方才木匠施用刀术,都用的右手,左臂到现在依然低垂着,更证明了他的猜断。洛方指点霍五猛砍木匠的左臂,自己却引而不发,使的是虚招。木匠在失察之下,既要避过火把,又得应付斩向要害的长刀,必定会露出破绽,洛方等的就是这个破绽。可修罗怎么会轻易被杀死?就算死,濒死一击也必然包含着恐怖的力量,所以洛方的动作故意一滞,就是要将这力量引向霍五。 雪风正劲,云层飘开去很远,月光遍洒银松岗上。火焰翻腾中两计袭击骤然而至,印子归听到刀刃带起的风声时已经晚了。寂寞的声音 深夜,越州茶栈。 大门开启的支轧声传出老远,一支六骑的马队缓缓进到栈内。 夜北苦寒,牧民以牛羊ròu食为主。牛羊ròu脂膏丰厚,最难消化,所以牧民们年年都购入大量的茶砖,早晚泡一壶热茶,肚子里才好受。越州蛮荒之地,云遮雾罩,偏是茶叶种植的绝佳去处。越州茶叶上夜北,这一路不知养活了多少人家。夏阳是上夜北的前哨,一来二去越州客商中便有些人留下来开栈迎客,顺带提供储存茶砖的仓库。此刻虽是初冬,客栈里已人满为患。见到马匹过来,呼啦啦涌上来一片人,都是满脸风尘,腰佩利刃。 为首一个疤脸汉子接了骑队首领解下的斗篷,递上羊皮酒袋。 灌下口棕叶酒,首领单腿落马,这人正是元亨。他边走边问:“都来齐了?” 疤脸汉子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刚点过人数,共一百单二人,来齐了。” 元亨环视客栈,院中停满大车,靠北的位置有栋三层的木楼,栏杆边满满当当站的都是乔装的武士。 “他们在海上有没有遇到蛮崽子?” “没有。袭击咱们的蛮子,恐怕也是刚巧碰上的海巡。” 元亨点点头,“这笔帐回宁州再算。”沉吟片刻,补充道:“除了巡哨,都好好休整。马不解鞍,刀不离枕。” “晓得了。”疤脸汉子手贴在胸前行个军礼,“听小三讲,将军在酒坊里遇到了探子……夏阳的官家要不要打个招呼?” “不必。”元亨掏出方手帕抹去头上的雪水,“咱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万不得已时再做jiāo待吧。让他们卖这个人情,将来还得麻烦。东陆人……哼。” “小三已经派人去查探子的来历了。” “好吧,没事情就都下去。”元亨摆摆手,满院的人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只有院落当中一匹公牛般的黑马上,仍然端坐着一位黑袍骑士。 元亨走到骑士身边,竟先整了整衣袍,柔声问:“冷吗?” 无人应答。呼啸的北风将庭院中的枯叶卷成了螺旋,那袭宽大得遮挡住马股的黑斗篷被风掀起,露出架在马鞍上的铁椅。骑士是侧坐在宽阔的马背上,身子陷入铁椅凹状的靠背,腰上用皮带锁紧。从身形看,竟是位娇弱女子。 元亨轻轻握住她的小腿,推揉了几下,“夏阳就是这样,你看,东陆人的土地也不过如此的。”女子被这猛虎一样的男人握着腿,既不愤怒也不娇羞,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瞳孔呆滞得没有生气。 “进屋吧,屋子里暖和。”元亨对着木偶一样的女子笑笑,将皮扣解开,一手抱住腿弯,一手搀住腋下,横着将女子抱离马身。 轰的一声响,黑马再也支持不住,后腿一弯跪倒在地。巨大的马鼻中呼呼喘着白气,像刚刚驮着上百斤的货物走完长路。 元亨抱着女子走到轮椅前,细心地将她放在椅上,短短几步路,额头已经挂了汗珠。他推着女子穿过东边的洞门,进到一处别院中。古榕的叶子已经开败了,光秃秃的树冠横支在半空,一栋飞檐的小楼夹藏在榕树丛中。元亨推门而入,屋里缭绕着淡淡的檀木香气。他将女子抱起,轻放在床靠边,拉过锦被盖住她的身子,这才悄悄坐下,埋下头拉着女子的手,在掌心呵了几口暖气。 到元亨摊开手时,才能见到,他握着的竟是一只石雕! 再也无法形容这具雕塑的逼真,连皮下青透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先前被衣饰遮挡看不真切,近了再瞧,石雕的脸丑陋得不可思议。像是火山喷发后,山壁上干涸的熔岩,石浪从两颊直推上额头,露在中间的高鼻大眼却又泛着玉器的光泽。 陡然,那眼轻轻眨了一眨。 “你……看到了吗?”元亨捕捉到那个瞬间的眨眼,脸上孩子般露出狂喜的神情,“雪儿!是我元亨啊。”对着这具被石化术凝固的躯体,元亨的手有些把持不住地抖动,想要握住哪里,又生怕用力过猛捏碎了它。 那眼睛再也没有眨动,刚才的一瞬,仿佛只是错觉。 元亨轻轻喊了几声雪儿,得不到丝毫回应。喜悦的神采一分分退去,他木头似的枯坐在那里,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院落中光秃秃的榕树,没了生气。 一锅烟点燃,腾起的烟雾静静地浮在屋子里,像幽蓝的海面。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个女子,他心上的重锁才能被启开,去回忆那些很遥远很遥远的往事。 宁州漫长的海岸线上,有一座孤城矗立在北方。那里有天然的良港,城外杉木如林,再没有什么船材比得上红杉木的坚韧。羽朝王族也曾想像建立厌火那样,再树起一座宁州巨港。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可权力的铁腕开始攫取这里的一切时,遭到了想象不到的疯狂抵抗。杉右人像城外盛产的红杉木般,刚直自闭。他们的火气,被野心家轻轻撩拨,就燃成了兵戈之火。多少代的抗争,屈服,再抗争,羽族的城邦史上,或许再没有哪里可以像杉右一样,是用流不尽的血书就的。 前代银乌翼王统治时期,皇帝以怀柔与分化的手段取得了杉右的领导权,没有人知道,和平还可以持续多久。 并非人人都在乎这些,孩子们穿着裤衩在海浪中捕鱼,捧起珍珠贝去当铺兑换几个铜钱,买来勾兑过水的棕叶酒,就着火上串烤的鱼ròu大口畅饮,又咳嗽着互相嘲笑。这些人里,有个被父母遗弃在海滩边的孩子笑得最大声。 伙伴中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这个弃婴是被深海中的大鱼哺rǔ养大的。他力大无穷,徒手可敌百人,眼睛像鲨鱼般庸懒,shè出光来,就有人要被杀死。只有他自己知道,求生的意志,让襁褓中的婴儿抓住了一条跑到海边的母狗。 没有什么大鱼,这个被人称为鲨目的孩子,是被狗rǔ喂大的。 强横贯穿了他的少年时代,可成年之后,鲨目却成了过街老鼠。杉右城有太多地势力背景,在强梁中生存,没有任何后台的鲨目就像猎犬一般被人利用,然后抛弃。每一次失去主人,他都想着,终有一天,会有个人来到我面前,握着我的颈圈去征服北陆,征服天下。然而没有哪个主人是鲨目满意的,他总能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有哪个主人是喜欢一条狗挑刺的呢?喂养鲨目的老母狗,终于在某个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得痢疾死了。之后的第三天,鲨目独自去刺杀一位从白马归来的富商。那是个陷阱,鲨目发觉时已经晚了。他被人围在当中殴打,头发茅草般被人揪住,身子软软地立着,如同练习拳法的沙袋。肋骨断了,膝盖被重锤敲碎,面骨整个的凹陷下去,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吧。可一双半肿的眼睛始终睁开,直到天上滑落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眼框上沾满了血,世界变得如同地狱。 有个影子走了过来,停住,那个瞬间鲨目觉得,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主人。 影子说:“停手吧。” “他还没有死。”武士诧异地问道。 “你觉得可以打死他吗?” “主人,他是敌人派来的刺客!” “作为刺客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武士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一松手,鲨目像滩烂泥般倒在地上。模糊中有只坚强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影子不避泥污蹲在雨水里,问他:“孩子,愿意做我的死士吗?” 手上传来滚烫的温度,那个男人的话中,有种鲨目感同身受的诚意,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点头。 “带他回去吧。”男人站起身,独自走了。 “他是一名刺客!主人!”武士追了两步,陡然见到主人回头,眼里的光刺得人心头一颤。 那人的目光渐渐柔和下去,轻轻地讲:“我也曾是死士啊。” 伤势痊愈已经是三个月后,鲨目从病榻上起来,被带去见那个影子一样的男人。 房内有淡淡的苜蓿香气,侧案上堆积着如山的书卷,一个女子正执笔急书。高大的青衣文士盘腿而坐,自斟自酌。见他进来,浅笑着让到软垫上坐了,徐徐倒满一杯清茶。 “饮一杯,压压惊。”和煦的阳光从斜窗外投进室内,照得一男一女的面容仿如瓷器,那些过于干净的光芒迷住了鲨目的眼,让他有些抬不起头。 “喝吧。宁神静气,是好茶。”文士拍拍鲨目的肩膀。 这一拍仿佛让鲨目回到了三个月前的大雨中,隔着厚厚的外衣,仍然能感觉到掌上传来的灼热。 “是不是不愿做我的伙伴?”文士洒脱地笑了:“那便当做送行,也该喝下一杯。” 鲨目端起木杯,喝干了茶,手握着杯沿踌躇很久,低头道:“我说的话,不反悔。” 文士侧首端详着他,笑容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渐渐地泛开,对旁边的女子道:“天雪啊,你瞧瞧。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曾经要杀掉我呢?” 在木棉纸上写完最后几字,女子搁笔抬头,抿嘴笑起来时,唇角有一个好看的弧度,“难怪景家的老木头叫你高狂生,不过痴长了几岁,便称人家做孩子,真是不怕羞的人。” “你看看她,成何体统。”文士轻敲着案面佯装生气,“哪里像我高戈的弟子,倒如城镇里的行吟者般dú舌。” “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弟子?”女子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弟子?难道是妹子?”文士故意揶揄他。 “三句话就没个正经,不知道你怎么坐上的这个位子。”女子对着鲨目笑了笑,“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一样的?鲨目琢磨了许久,才听出话里的味道,心头不由得一惊,“你也是死……”xìng子再梗直的人,也明白不宜说出那两个字,鲨目半愣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出人意料的,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子冲他眨巴眨巴眼睛,“我可不是那牢什子死士,你也不是。” “这?”鲨目眼里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文士。 “她说不是,就不是吧。这个孩子的一套歪理,总有你领教的时候。”文士看女子的目光,带着些为人兄长的无奈。 “什么嘛!不该死的时候,谁不想活?到了须死的关头,又有什么选择呢?”女子嘟嘴道。 鲨目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是一声叹息:到底是个女孩,怎么知道死生之间的事?可这话用在他自己身上,却又并无不妥,见文士没有反应,鲨目自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虽然仍不敢直眼去看那女子,仿佛自己和她身边光晕笼罩的范围之间隔着一道藩篱,心中却有些莫名地认可了她。 “高戈,你看看,还是他懂味。”女子被鲨目的点头所鼓励,兴致起来对着文士说了句杉右本地方言。她兴冲冲地问鲨目:“喂,大光头,你叫啥名字?” 三个月前那场刺杀,头皮都几乎被人揪下来,鲨目自知将来恐怕都长不出头发了。但面对这女子的问话,他并不伤心,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很久,低声说:“我没有名字呢。”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女子好奇起来,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 “怎么没有?”文士接口道:“他的名字叫元亨。” “元……亨?”女子思索着什么,鲨目同样不知所措地看着文士。 “元初之地,武人大亨。”文士铿锵地念道,话语里有嘱托的味道,“元亨啊,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武士……到那时,不要忘记自己是个杉右人。” 鲨目静静地听着,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像被重锤猛然砸了一下。 从前的日子很简单,主子叫他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走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走一条长路。他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试图找出这条路的名字,最终不得不去询问自己的主人。主人给了他两个馒头,打发他去料理掉一个欠债的人家。 那个时候鲨目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在这个世上只值两个馒头。 或许属于另一个世界吧?幸运的是,每次完成主人的指令,回到街边的草屋里,老母狗总是跑过来,用温润的舌头添去他身上的血迹。可到了最后,老母狗也离他而去。 一名了不起的武士,这句话他听过,在黑甜的梦境中。 “呸呸呸,什么武人大亨?高戈啊高戈,你办事的手腕已经可看了,何必再去学那些东陆迂人吊书袋子?还吊得这样没水准。大亨,那是拿来形容流氓的啊。你希望元光头将来做武士里的第一流氓吗?” “大亨……分明有许多种意思嘛。”文士虽然有理,脸上还是挂不住地微微红了。 “什么许多种,我就知道这一个意思。”女子得理不饶人。 “不要吵了。”忽然一个低低的声音压住了周围的嘈杂,“能做个了不起的武士吗?即使是流氓,我也愿意的。” 元亨抬起头,觉得乱光晃花了他的眼,“只要能做个了不起的武士,我都愿意啊。” 那天的对话让他知道,原来活在世上,可以不只做条狗。 一袋烟仿佛眨了几次眼就抽完了,元亨续上烟叶,转头看看天色,叹息一声,将烟杆chā回腰上。他将女人的身体放平躺下,盖上锦被,柔声道:“天雪,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的,你先歇息吧。” 人到门口,回身望了一眼,烛光中女人静静的没有声息。 元亨拉开门,见疤脸汉子抱刀坐在台阶上,于是拍了拍他:“潘岳,院子里派几个人守着,你也去睡吧。” 疤脸汉子潘岳站起来问:“将军要出门?” “啊,去老丁那里走一走。” “我跟着吧。” “不必了,依计行事。” “老丁那里……毕竟是海盗啊。潘岳是将军的侍卫长,这个险不敢冒。” 元亨并不多言,“去马厮牵两匹马,不要叫徐家四个兄弟了。他们在海上都挂了彩,这几日一直跟随我奔波,是个人总要歇息。” “我晓得。”潘岳走出几步,又顿住身子,有些不甘地回转过来:“将军……其实,这趟行程还有个利索的办法。” “想说什么就痛快讲,怎么连你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印子归知道丁聪遇难的消息,此刻必然着急赶过去。公主独自在家,我们何不……” “何不就此请动公主,悄悄离开东陆回去复命吗?” “是的。” 元亨笑了笑,招手让侍卫长回来:“你跟随我,有多少年了?” “打从杉右军团有建制起,一直在将军帐下。当年若不是将军搭救,潘岳早冻死在淮宁渡口。这些事属下片刻不敢忘记,已经有九年了。” “九年吗?”元亨冷笑道,“九年光yīn,便是种下的幼苗都已长成参天大树。你对你口中将军的了解,却连一个厮混了五年的木匠都不如。” 膝盖连着皮甲嘭一声跪在雪地中,“潘岳无能!” 元亨抬了抬手,见他依然跪着不动,也不再劝,“人生几十年,转眼便过去了,总要在身后留下什么。我知道你已足够勤勉,再多用一分心思!若说是禀赋使然,我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当得上位极人臣的海神十三将?” 侍卫长的脑袋扎到了雪地上,默默叩首。 “我元亨自问不是什么英雄,但对一个真正的武士,还有最起码的尊重。这些,你没有看透,印子归却懂得,所以他才能安心地去找老丁。要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纵然是狡猾如他,也要大伤脑筋吧。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咱们的老朋友,已经赌上xìng命变做修罗啦。” 元亨望着雪幕,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如果将自己摆在印子归的位置上,他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正如将印子归放到自己置身的环境里,他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许多时候,矛盾其实并非矛盾,不过是将人的心,放到火上煎熬罢了。克制之qiāng 这天夜里更晚的时候。 厚厚的雪云压在夏阳上空,时而有闷雷在云后回响。西宁河从夏阳湾中伸展出来,贯穿了整座城市。文庙前的清波上,银花火树,彩舟毗连,劈啪的鞭pào声zhà得两岸酒坊微微发抖。 河水钻入西面低矮的建筑群内,却是黑鸦鸦一片死寂。沿河小街的屋檐上孤悬着大红灯笼,廉价的红纱纸仿佛随时会为北风吹破。灯下有些散了夜市的小贩肩着扁担往回赶,一两架烧饼摊前冷冷清清,老板拢着一双手在火上取暖。 两骑从雪幕中缓缓走来。 侍卫长走在前头,一身戎装,皮甲上磨去了羽族的徽章。他挑的坐骑高大健壮,左侧挂了三柄长刀和一张硬弓,右侧的qiāng袋里套着五尺长的铁qiāng。虽然将军一再jiāo代无需紧张,潘岳还是做足了准备。 貂皮轻裘的男人稳稳骑在马背上。坐骑上了寒士桥,忽地停住步子。 潘岳早过了桥,听声音急忙圈马打转,警惕地四处搜寻,却没有发觉敌人的踪迹,他诧异地问:“将军?” “不急,等等故人吧。” 元亨双手放在鞍上,仰头去看烟火,忽明忽亮的光闪过他的面孔,可以看清眼角上掖起的鱼尾纹。夜风来时他拢了拢裘袍,捧起手低头呵着热气。恰好是这个时候,一朵水银一样的烟花在半空bào开,洒落的火光映白了水面,元亨见到水里自己的影子,与当年那个在杉右海边奔跑的男孩相比,似乎苍老了许多。 “小刀疤。”元亨唤起潘岳的小名。九年前的淮宁渡口,这道纵拉过左目的疤痕让元亨起了恻隐之心。只有同样的人才明白,那些狰狞的创伤背后,多多少少,总有些无奈。 “大哥!”潘岳报以多年前的称呼,这个异国的新春之夜,也勾起了侍卫长许多的回忆。 “如果可以选择,还会从军行伍,过这种飘零的日子吗?”元亨说出的话被寒气凝固成一团团的白雾,浮在寒士桥上。 “如果可以选择……”潘岳抓了抓脑袋,“不晓得啊。从来没想过已经过去的事情。” 元亨愣了片刻,洒然一笑,紫金色的面容在冷月中竟好看起来,“这个问题,实在不该问你。你想得最多的,恐怕是怎样填饱肚子吧。” 杉右军团在宁州的声誉绝不算好。元亨御下极严,却能保持军队强悍的战斗力,一多半是由于每每胜仗之后,对部下的烧杀劫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军团直属的侍卫队,战斗力更是军中翘楚,虽然军纪比之其他部队更为严明,吃到嘴里的肥ròu却也不少。以潘岳的身份,早不必担心吃不饱饭,可幼年时的贫寒,使他养成了敛财的脾xìng,总想着将来告老还乡时,能衣食不愁。被将军猜中了心思,潘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将军吃饱了,属下才敢拣点剩骨头来啃。” 光头的将军忽然大笑起来:“好!,那就先吃个饱饭。”他猛地圈马回头,对着烧饼摊上的老板喝道:“喂,卖烧饼的!” 老板眯缝着眼正半睡半醒,忽然听到有客人叫他,猛一哆嗦,就见到一道金光shè了过来。老板惊骇之下双手去接,抓在手里才感觉软绵绵浑然无力,摊开手去瞧,竟是枚二两轻重的金子。 马蹄声从寒士桥上一阵急雨般敲到摊边,七尺的光头大汉跃下马背,大马金刀地坐了,暴起一声吆喝:“八个烧饼,两碗面汤,紧着上!” 糊涂片刻,老板才明白过来,这是春节里的财神到了,赶忙抽下毛巾掸一掸桌上的油尘,也是一声大喝:“好嘞!八个烧饼,两碗面汤!” 热腾腾的汤饼摆在案上,元亨二人吃得额头冒了微汗。潘岳倒满茶水,推杯到元亨面前,“有一件事……想和将军讲。” 元亨看他一眼,并不答话,抽出烟竿点上火,望着西宁河上的清波。过了一阵,元亨吐出长长的烟雾,“能让侍卫长难以启齿的事情并不多,我来猜一猜如何?” 潘岳窘迫地低着头。 “现下身在东陆,军政都该抛开,才能一心成事、全身而退。你是我带出来的人,这些思量总该有。既然不是公事,十有八九离不开儿女间的私情了。” “将军恕罪!”潘岳碍于伪装的身份,只能抱拳谢罪。 “既然是人,便有情yù之念。如果这都有罪,还有谁来替我打仗?” “这趟回去,想告假几天,和那婆娘完婚。”潘岳一张老脸竟涨得通红。 “杉右军的侍卫长,到底也是个人物啊。”元亨大笑着摸了摸光头,“私下勾搭了女子,还到了完婚的地步,我这个做将军的,竟没有得到丝毫消息。” 这番话若换了其他海神将来讲,足以吓出潘岳一身冷汗。毕竟是杉右军的老人,他清楚将军这是在调笑自己。事情到了调笑的地步,可说成了大半,心里的担子放下来,潘岳也不再拘束,“到底是个人物啊。”他跟风凑趣的说。 “姑娘家是什么出身?” “卖酒的无翼民。将军知道,这些年征战,许多穷人家跟着队伍屁股后面做些生意。属下平时也去喝两口的,一来二去混得熟了。有次醉酒的兵士调戏那婆娘,属下替她挡了一阵,稀里糊涂就到了一块。” “军中的规矩,跟她讲了?” “明讲过。我若死在沙场上,她便回乡下过日子。属下这些年攒下的金银,总该够了。若有合适的人,便再嫁也无妨。” “是个明白人!”元亨拍一拍桌案,饮尽了茶水,“回了北陆,总要喝上你小子一杯喜酒。” “应该,应该。”潘岳喜形于色:“就怕被将军喝穷了。” “狗日的!”元亨在潘岳胸膛上猛擂了一拳,“你整个人都是老子的,还怕蚀了家底?” “不怕,不怕。将来将军成婚,总要喝回来。”潘岳眉开眼笑道。 “我成婚吗?”元亨洒脱地笑道,“但凡这九州三陆的秘道家里还有一个不是废物,能让天雪重又活过来,老子摆他娘的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静静的夜风吹过,西宁河像位沉睡着的姑娘般悄无声息。 只是几杯浓茶,元亨竟有些微微的醉了。 与高氏兄妹的第一次见面恍如昨日,听潘岳谈起自己的女人时,元亨隐然觉得,她与高天雪之间有种莫名的相似。究竟是什么呢?目光飘过西宁河,元亨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对水波般清澈的双眼。 也是这样的夜晚,溪流闪烁着银子的光彩。还有秋日黄昏,以及露水破晓的清晨,许多许多回忆的画面被薄薄的雾气笼罩,只能看得清,薄雾中那双眼睛在忽闪忽闪地眨动着。那个爱笑的女孩几乎是从回忆里跳了出来,拉着元亨的手走向已经过去的昨天。 杉右城南两百里,有一个名叫楚泽的小镇。由于地处杉右与厌火两座大港的往来要津,故而商贾不绝。重伤初愈后,元亨被高戈送到了这里,在一处明为海盐厂,实则是黑市军械集散地的地方任职巡查。 大山里几股匪患与高戈私下都有联系,连海客们都常来常往,有这么复杂的背景,海盐厂自然无人敢动。元亨每日坐在木寨门前的灯笼下,抱着手看北方。大多数时候,那条贯通南北的驿道上都是车马攘集,偶尔在无人的夜里,会有两骑徐徐出现在路口。女孩起先还嘟着嘴,见到元亨时总会绽开一个微笑,快马来到跟前,摸着他的光头说:“元流氓这些天还是不务正业啊,瞧瞧,这熊腰上又长了一圈肥ròu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 元亨不敢去碰那只莲藕般的手,只是笑着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马鞍上悬挂的皮囊总是满满当当,高戈处理完盐厂的事务,就会让元亨捧一盏油灯到书房里来,在灯下解开皮囊,取出一叠叠火漆的文书。高氏兄妹埋头处理文书的剪影,通常要保持到天光放亮,偶尔不忙的时候,高戈会叫住元亨,问他在qiāng术上修行的成绩。 离开杉右前,高戈曾与元亨有过一番秘谈。 “杉右城里的薛氏一门三代,个个出将入相;东陆帝都的风氏琴艺也属一脉相承。天赋不是人人都有,有些人注定要在刀剑上扬名,譬如你元亨。而我,想借重这分力量,去完成一个心愿。” “主人讲。”元亨埋首道。 “不必如此见外,你我大可以兄弟相称。” “元亨不敢。” “你不敢,只是还未看清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啊。高某有今日的作为,全凭了一双眼睛。我自信不会看错,你是个qiāng术上的奇才。” “qiāng术?”元亨有些诧异。街头巷尾的搏斗,匕刃之间就是生死,哪里用得上沙场对决的长兵。 高戈压了压手腕,“可曾听过什么著名的qiāng术,或者使qiāng者的逸闻?” 元亨想得脑子都痛了,也没找出一件能被称为逸闻的事,只得老实讲:“我们羽人里,就只晓得斯达克城邦的翼氏是用qiāng的高手。原来倒听海那边过来的游方讲,东陆人擅用qiāng,姬氏的先人曾经一qiāng屠杀过巨龙。不过我想,多半是假的,龙这种东西,谁也没有真正看到过,游方们牛皮吹破了天,反正也没人能说他讲得不对。” “斯达克武士,多情寡断,有什么好拿出来讲的!”不悦在高戈脸上稍纵既逝,他显然不愿多提,“封断一qiāng,倒算你撞了个头彩。” “莫非,真有屠龙的qiāng术?” “那都是传说中的旧事了,并不很清楚。可姬氏的猛虎啸牙qiāng,是世间最厉害的武术之一,这个不会错。” “难道,主……公子要教元亨的,是这种武术吗?”元亨按耐不住兴奋。 “天驱的秘密,连我也无法洞悉。只是知道,那种不断突破极限的破圆之qiāng,使用者都无法估量最后一击的结果。” “真是种危险的qiāng术,倒符合我的经历。”元亨自嘲地笑笑。 高戈居然坚定地摇了摇头:“当你觉得凶险的时候,只是因为你还站得不够高,看得不够远。” 犹豫片刻,元亨还是讲出来:“这世上的高度,谁又能真正穷尽呢?” 高戈忽然笑了:“没有错。”他从秘柜里取出一只玉匣,放在元亨面前:“我要传授给你的,是克制之qiāng。到了最后,敌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 玉匣悄然弹开,叠做三截的银qiāng出现在眼前。高戈握住末梢,用力将整支长qiāng抽向半空,蛇一样抖动的qiāng身完全跃出匣外时,他的手猛一抖,仿佛是一截修竹被当中劈做几截,用钢丝从内里贯穿,高戈一抖之间像是握住了丝线猛地抽紧,整只银qiāng在半空拼接成了一条完美的直线。qiāng杆从掌中滑落,他半握住qiāng身中段,将银qiāng顿在地上。流动的银光潮水般在屋内涌动,只是刹那,这个青衣文士握qiāng凝立的姿势,像远古时劈开了混沌的巨人。 “能胜自己,可不败于天下。” 许多个夜里,元亨提着这柄名叫白榆的长qiāng爬上山崖,在阵阵松涛中无数次演练突刺。累了就坐在山松下,咬着干硬的冷馍,抬起头去看满天星斗。他很认真很认真地回想,依然不太记得高戈所说的克制之qiāng,许多的痕迹拼凑起来,出现在眼前的是高天雪那个不露齿的浅笑。仿佛她随时就会从身后跳出来,捏着元亨的耳朵讲:“元流氓,不许偷懒!”这个时候,元亨会觉得全身充满力量,他做贼似的四下打量,见周围空无一人后,才敢对着很远的地方轻轻的说:“不偷懒,我没偷懒呢。” 渐渐地,白榆qiāng的刺杀在石上留下了痕迹。一旦发现这点,元亨更是像个疯子般勤练qiāng术。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希望有一天,能用这柄qiāng在石上刻出那个女孩的脸来,这样就不必每天都很费力地去想,想着不要忘记她的样子。 日子过得飞快,高戈来楚泽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其实他并非高强的武士,只是掌握了克制之qiāng的精义。虽然不能试手,高戈却有另外的方法。他在院落中一字燃起十枝蜡烛,让元亨全力出qiāng。刚开始的时候,白榆qiāng推出的劲风只能熄灭一枝蜡烛,渐渐的,蜡烛一枝接一枝被qiāng风击灭。到一qiāng推出,蜡烛全灭的时候,高戈要求元亨全力出qiāng,却不能熄灭一枝蜡烛。 “公子,我尽了全力,还有九枝被熄灭……也许,您看错了……” 一个冬天之后,元亨的qiāng术进境缓慢,白榆的力量根本不是他能够控制,仅有一次,两枝烛火在劲风中堪堪亮了下来。 “公子……近来,我觉得自己又有些倒退回从前了。胸口里总闷着一股气,出qiāng的时候根本收不住。” “是心魔。白榆的力量,开始接受你了。” “这柄qiāng,有灵魂吗?” “是的,这是传自蛮人的战qiāng。在蛮族的传说里,武士死亡之后,灵魂会寄附在血液中。打造白榆的河络穷尽毕生精力,最后三位镜武士跳入熔炉,以鲜血祭奠,才成就这柄武器。它是魂印的凶器啊!” “公子,我……” 春季到来时,元亨抱着白榆独坐在山冈上,已到了无法出一qiāng的地步。 那天夜里,他实在无聊,便挖下一截松木,将白榆分拆开,以qiāng刃将木头破成两瓣,在平滑的截面上雕刻起女孩的模样。 虽然刻成的木雕有些粗糙,元亨还是爱不释手。看了许久,他将木雕纳入怀中,又摇摇头取出来,在石坪上走来走去,终于停在试qiāng石下,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将木雕放在石头最高处的陷坑中摆稳。 像是冥冥中有种声音在召唤,元亨回头的时候,骤然见到一点火光在山道间移动。高个子的羽族女孩擎着火把,边走边向他遥遥招手。那个时候元亨忽然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呆立在山崖上,心中想着原来这满天的星斗都是诸神的眼睛。 高天雪登上山巅,抬起手擦了擦汗,“爬山真是个力气活,你每天就这么爬来爬去哦?” “很容易的。”元亨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看着女孩接过手帕,大大咧咧地在额头上擦干汗水,他才有些释然。 “怎么?”女孩见他表情奇怪,诧异道,“跟做贼似的。哦!你一个大男人,哪里用得着手帕。讲,是谁送的?好啊,在这种小村庄里都不老实,流氓。” 与高天雪越熟络,元亨就越感到诸神造物的奇妙。干练与稚气这两种截然相悖的东西,在高天雪身上实现了完美的jiāo融。她能用一昼夜清点完高氏在北陆的帐目,也能在眨眼间将一件没影的事幻想得有鼻子有眼。 元亨半是无奈半是难堪地讲:“原来替主人办事,受点伤或者被迷香迷住都是常事,有一条手帕,可以绑扎伤口,溽湿了就可以防迷香。” “啊!真臭。”高天雪皱紧了眉头要扔手帕。 “不不不,”元亨急得直摆手,“干净的!这条从来没用过的。” 女孩忽然狡黠地笑了:“元流氓真是好玩。我闻得到,帕上有水洗过的味道。”她忽然见到对面的男人脸迅速地红了,竟眨着闪亮的大眼睛问,“你脸红什么呀?” 刚刚争辩时说了太多的话,元亨心中忽然一下子没了着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连手都不知道放去哪里,掌心起了微汗,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还是不住地往外冒。 “真是个呆子。”高天雪将火把一把掼到他掌中,牵起元亨的另一只手,走到山崖边坐了下来。 这是元亨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握着一个女孩的手,纤弱得仿佛捏一下就会被揉碎。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呆望着两只jiāo握的手掌,目光随即又闪躲向别处。后来索xìng闭上眼睛,希望自己不要醒来。 之后的许多年,元亨总是在夜里做同样的梦。梦到那个夜晚,害羞的男人被一个女孩握着手,呆若木鸡地端坐在山崖上,另一只手里傻傻地举着火把。 “元亨啊。”天雪的声音忽然轻轻地没了重量。 “嗯。” “如果能一直这么看着星星该多好。” “嗯。” “可是,这样的时候,太少了。有个男人,我想和他一起看星星的,总找不到机会。今天忽然知道,以后也不再有了。” 她有心爱的人了吗?她原来已经有了。难道不该有吗?是谁呢?可那个人怎么忍心伤害她? 说不出的难过瞬间涌上心头,从甜蜜到苦涩,原来翻覆之间只需要神眨一次眼。 握在元亨掌心的手忽然紧了紧,仿佛噩梦中的痉挛。夜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天雪弯下腰,将头枕在膝上,肩膀微微地抖动,安静得像只没有了归宿的小鸟。 那些dúyào一般的味道忽然被风吹散了,元亨将火把远远地扔了出去,也将怯懦扔了出去。纵使是替代者,也好吧。如果能替代,什么都好的。 “高姑娘……不要难过。我……会保护你的!”元亨很惊讶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羞涩,仿佛冥冥中有一个坚强的自己在替他讲,他咬了咬牙,重重地说,“我会,一直保护你的啊。” “保护我吗?”高天雪侧过头来看他,眼睛里有些许迷惘的光,“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我!……”迟疑了许久,元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这一次他没有退缩,而是在那道迷惘的目光注视下努力寻找答案。他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往事,那个孤独的男孩站在海边,望着没有边际的黑色海洋,他的背后是杉右城的万家灯火,但是他没有地方可以去。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还记得啊……”天雪惨然一笑,“莫非你一直在关注我吗?” 元亨窘迫地搓着手,片刻后抬头说:“以前有个瞎子和我讲,世上的人都能见到五光十色的景象,于是心也就像那些光影一样多变了。我在你的眼睛里,只能见到一种颜色,像海水那样的干净。其实……我觉得,我们都像瞎子呢。”他无法说清楚心中的想法,急得额头冒了细汗。 高天雪苍白的面孔里,忽然泛了一层浅浅的红潮。她将手放到元亨嘴前虚掩了一下,轻轻地点点头,“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比你要聪明呀。” 元亨听不懂,见高天雪不再说话,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也就陪着她坐在山崖上。 时间像一滴朝露从绿叶上滑落那样缓慢地过去,女孩终于站了起来,拍一拍裙尾,“好啦,谢谢你元亨。现在心情好了许多,我要下山了。” 男人抓了抓脑袋,“高先生明早还要看我的qiāng术,我不送你了。” 女孩拈起耳畔垂落的一丝长发梳理了几次,yù言又止地转身走了。元亨很想知道她要讲的是什么,望着那个孤单的背影,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元亨!”忽然有个声音在叫他,元亨大步冲到石坪边。 山腰上,女孩捧起一双手放到嘴边,大声地喊着:“如果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人娶我,就嫁给你吧!” “好啊!”元亨同样将手放到嘴边,傻傻地回应。可话一出口,才发觉真的很傻,他转身快步走开,心里有个声音却快活得将胸膛都撑破掉。 星月无声,山松下一条静静的影子。他呼吸了足有两盏茶的时间,当万事万物都脱离开自己的躯体,念想进入一个幽深没有边际的地方时,白榆刺出的qiāng线凭空飞跃了三丈的距离,像是极北地方瞬息横跨天幕的闪电。 巨石岿然不动,山风忽来,啵的一声清响,一道石箭自石后猛然shè向虚空。 欣喜的神色完全凝住,元亨忽然见到巨石最高处端放的那个人偶木雕,脸在瞬间成了红烧猪蹄。银盘之盟 海盐场封闭的仓房中,元亨再次重演了那条匹练般的qiāng线。蜡烛的火苗在qiāng风中摆了几摆,又稳稳地燃烧起来。高戈负手站在暗处,看着一字排开的火光沉静不语。 自此之后许久,高戈再没到过楚泽,他派来了两位武士。 瘦高的男人翼甲背着白木弓,握一杆黑樱长qiāng。骑在马上的矮个子叫石牙,他的腰畔悬着蛮族战刀。 照例每日会有一次比试。与两个老练的对手过招,让元亨渐渐洞察了白榆的秘密。每当他凝神静气时,就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从qiāng内流淌出来,这股力量会渐渐汇聚在体内,成为一个影子。影子同样握着白榆qiāng,阻挡他心念的转动。每每出手之际,影子便持qiāng封挡,若被它成功招架,身体摆出的架势就变得极为别扭。由于这个原因,元亨输掉了许多场比试。 元亨渐渐明白,白榆其实是一柄阻挡之qiāng。试手瞬息的任何杂念,都会被qiāng中的亡魂所吸收,转化为攻击的招数,在脑海中来阻挡他。思维被阻断,身体便无法做出反应。越是聪明的人,亡魂反攻的招数就越强;杂念越多的人,攻击的魂灵就越多。反过来讲,若使qiāng者心志坚强,魂魄最终都会变做qiāng上的力量去攻击敌人。心志坚不可摧,白榆便攻无不克。 夏季到来时,梨花开遍了山野。元亨掌握到克制之qiāng的精要后,与武士的比拼已属胜负各半。山顶石坪不再适合展开强劲的qiāng势,他转而去更远的海边练习。 离岸数百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礁石上,元亨立在尽头,缓缓缠紧了裹手布条 潮水拍打着石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旦元亨将心境沉入克制之qiāng的范围,锐啸与鬼影凭空出现。碧海蓝天幻化成了赤红的炼狱,熔岩从海下翻涌而出,所有的水都被蒸发成了气雾。影子从雾中悄然走来,斜提着长qiāng停在远处。两个元亨静静对峙,胸膛微微地起伏,仿佛里面正酝酿着风暴。 鸥鸟掠过水面飞逃而去,一波高达五丈的巨浪向礁石冲击过来。元亨早陷入脑海的对决,木偶一般呆立着。当浪头升至顶点时,年轻的男子挺着qiāng冲了起来,他不断地加速,像要直冲入深海。浪头与人狠狠撞在一起,元亨被海水整个的淹没。 一次呼吸之后,这波海浪的末端被一杆银qiāng刺开了大洞,元亨带着白榆停在礁石的另一端。qiāng头颓然倒栽下去,完全脱力之下,元亨借着白榆的支撑,才稳住了身体。那波巨壁似的海潮去势未尽,却在推动之中猛然被神鬼一样的力量引bào,zhà开的水花纷纷扬扬洒在半空,仿佛下了场淅沥的小雨。 “好啊!”像是神给予的嘉勉,远远地飘过来一个声音,“元流氓,好!” 元亨猛地回头,高天雪赤足站在沙滩上,冲他招着双手。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元亨挽起qiāng花,将白榆顿在石上,撑直了身体。他兴奋地大喊着:“高姑娘,你看到了吗?” 血气忽然在脑中zhà开,克制之qiāng的心境完全失守,一股热血涌入嘴中。元亨闭死牙关,生生将血液吞了回去,巨大的眩晕带着他缓缓向海中坠落。倒下的时候,他看到惊慌失措的女孩冲入海水里。元亨微微笑了起来,用呢喃一样的声音说着:“我在这里呢,一直都会在的。” 昏迷期间,元亨一直在做一个梦。梦到自己在海边追赶着赤足奔跑的女孩,却怎么追也追不到。筋疲力尽之后他坐倒下去,看着女孩跑啊跑啊,跑出去了很远很远。他只是笑,说着同样的话:“我在这里呢,一直都会在的。” 醒转过来时,元亨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狭窄的石屋中,墙壁上钉着硕大的猛虎皮,空出来的地方悬满了刀剑。接下来,就见到了高天雪。她将双手枕在膝上,弯腰打量着自己。 “嗯?医师说你要过上好几天才醒啊?”高天雪没料到元亨恢复得这样快,忙直起腰身,脸上挂了一层红晕。 元亨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可能从前受的伤多,练出来了吧。” “呀!没皮没脸起来了!”高天雪起身咳嗽着,转身道,“看来你自己讲过的话没有错,真是个瞎子。” “瞎子?” “嗯,瞎子。大哥讲过,让你学克制之qiāng是取巧。你还没有那么顽强的意志力,可是心很纯,不会受太多杂念的干扰。” “怎么不顽强?”元亨与天雪越发的熟络之后,也放得开些了,“我受的伤,打过的架,不算少了。胆小的人做不来的。” “不是说这个。羽族风铁骑的将军打架多不多?也控制不了白榆。你再多经些人事,就明白顽强不是挨痛那么简单了。” “要经过那么多事干吗呢?这样挺好的。” “……是啊,我看着你的时候,像在看个孩子。眼睛里的光,很幼稚呢。” 元亨想反驳,却不知道怎样解释,抽抽鼻子,就闻到了天雪身上香香的味道。 “元亨啊,我是不是欠你的钱呢?”天雪忽然问道。 “没有啊。要说亏欠,只有我元亨亏欠你们兄妹的。” “那就奇怪了?” “怎么?” “你昏迷的时候,老抓着我的手说:高姑娘,不要跑,不要跑。” 元亨窘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拉过毛毯来盖住脑袋。他随即又想到更严重的问题,不得已问道:“我……有没有说其他的话?” “有啊!” “我说什么了!”元亨顿时紧张起来。 “你说……高姑娘,跑慢些,跑慢些。” 这次元亨总算知道天雪是在骗他了,羞愧之下大着胆子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这种事情,怎么好拿来耍弄我。” 天雪并不如往常般大笑,只浅浅点一点头,带着报复的口气讲:“看看能不能下地,你醒得刚刚好,出去瞧瞧热闹。” 元亨这才感觉到唇边留着参汤的味道,他尝试下床走了几步,觉得并无大碍。 直到走出石屋,元亨才惊讶地发觉,他们置身在巨大的山腹中。窒闷的气流里满是马鬃与汗液的味道,呼喝声在山腹内回响不绝。戴黑羽盔的武士藏身在暗处,只有双目幽幽发亮。远处火光浮动,人影幢幢。 抬起头来,就能见到一条开凿在山壁上的窄路,绕着环行的山体盘旋,直至峰顶的开阔处,月光如水银般洒落。 路的侧面有无数个凿出的洞穴,武士们披着布甲站立,胳膊上都缠有血色的布条。 “这里是?”元亨惊讶不已。 “是复仇者的营地。”天雪的眼睛里闪烁着别样的光,让人觉得异常肃穆。 再向前走出一段,人力砌成的石塔进入视线。上百位武士矗立在塔下,他们装束各异:带狼首盔或者熊头的雇佣兵;披着野草一样长发的海客;甚至有握着新月盾牌、脸颊上满是奇异符纹的羽族骑兵军。元亨不清楚他们是怎样将马匹带了进来,但他看懂了武士们脸上石刻般的神情,那是出征的前兆。 嘈杂的声浪陡然止息,翼甲与石牙出现在高塔上,他们平举起火把,将它们抛向塔侧注满油脂的陷坑。两蓬明火猛然升腾起来,伴着稍息后更为暴躁的嘶吼,高戈与三个中年的羽人携手出现在塔顶。 “这是要……要举义吗?”元亨几乎认不出高戈来。他穿着精钢鳞片的锁甲,白色长缨从盔顶纷披在护肩上,像位真正的将军。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来到这里。”天雪说,“大哥认为你可以。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吗?我们用一生去做的事,都是为了今天。”她明显地踌躇了片刻,肃穆的神情中有一丝担忧悄然滑过,“再等等,再等等就全明白了。到那时候,你也需要做出选择。” 元亨听出了语气中的严厉,他并不怕承担什么,只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完全懂得天雪。 石塔上,高戈开始说话。 “曾经有个孩子,口衔金玉出生。他住在最高的年木上,以星辰雨露沐浴,进食大风的眼睛。最美丽的女子是他的奴仆,最强健的武士替他执旗。征服者以这一切做代价,只要求他终生都留在青色的城市里。可是有一天,他将这一切都放弃了。他躲进充满dú瘴的恶沼,以树根和野兽的腐ròu充饥,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持续了整整十年……当他从森林深处走来时,北宁州的一百三十二个大小城邦,三百四十万的子民注定要臣服在那双硕大的金色羽翼之下。东陆人叫他云征翼,我们北羽的后人尊称他为圣皇帝。我从史籍上看到圣皇禅位隐居后的一段话。他说:这些奢侈的生活,我从出生就不缺乏,也不是为了享受才来到世上。我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也给羽族人,带去自由。” 即使元亨再无知,对于圣皇云征翼的事迹也耳熟能详。圣皇做为北羽最后一个盛世的奠基者,曾经被澜州的青羽部族囚禁于齐格林。他的父亲在那场南北羽人部族的大战中死亡时,圣皇只有三岁。作为征服者,青羽部族的首领不敢杀掉云征翼。他以为这个不及弱冠的孩子会沉溺于奢华的生活,甘心做个傀儡。事实上圣皇的父亲并不是一位出色的王者,即使没有青羽部族的侵犯,宁州的城邦内部也已经势如水火,各据一方。没有人清楚圣皇是如何在宫禁中了解到这一切,又穷其一生去改变它。人们只是知道,圣皇帝驱逐外敌,统一北羽之后,废除了奴隶制,让他的子民从此不再有翼民与无根民的区分,也不再以澜州青羽为敌人。随后他将皇位禅让给了最有智慧的臣子,让他继续执行新制。从此之后,圣皇再也没有出现在青都,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塔下的武士们反不再呼喝,他们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我们都知道,圣皇帝之后,青羽再次统治了宁州。他们改变了什么吗?没有。还是诸侯割据,更有甚者,早已被废除的奴隶制度再次恢复。今天大家聚到一起,有奋力抗击过风铁骑的纹面羽骑兵后人,有北宁州海域中存留的无翼民海客,有杉右城不甘被奴役的雇佣兵军团,还有我……三十四年前,他们给我留下了这个记号。”高戈猛的扯开领巾,那一扯之力甚至将缝合甲衣的皮条都撕裂了,在他左侧的胸膛上,有一枚三角形状的烙印,那是青羽给奴隶们标上的记号。 “我算过日子,今日距离圣皇当年统一宁州,称王青都的日子,恰好是三百年。是到了反抗的时候了,再不反抗,所有的北羽人们,都会在澜州人发动的羽蛮战争中成为祭品。”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问道:“我们要的难道是财富吗?” “不!”武士们给予坚决的回答。 “我们要的,难道是权力吗?” “不!” “是啊。”高戈终于举起了他的双手,向着被彻底引bào的人群大吼,“我们要的,不过是自由啊!” 仿佛来自祖先的呼唤,这座山腹被人群的咆哮彻底震动了,那些流淌在宁州古地上的血脉此刻融于一处,将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点燃,终于bào发成了不可阻挡的洪流。 会盟仪式在群情涌动中完成。高戈与纹面羽、海客、佣兵的首领们合力举起了一轮巨大的银盘,将自己的手按在盘上。古秘术制成的盘面将四个人的手纹纳入盘中,从此有违誓约者,将受到星空诸神的惩罚。在展翅日发生的这一切,就是羽族史上有名的“银盘纳手”之盟,而元亨就这样莫名地一步踏了进去。 “你相信吗?”石室外,武士们正畅饮棕露酒,吃着架上串烤的大鱼。高戈换上了青色的文士服,脸上狂态尽敛,“为了自由。” “我……”元亨诺诺地说:“我不懂,可我觉得公子说得都很对。” “你不信。”高戈笑着摇头,他靠在椅背上,疲惫极了,“其实,我也不信。” 元亨惊呆了,傻傻地看着他。 “也许开始的时候,他们会这样想。到了最后,只剩下财富和权力了。自由,只是一无所有者的希望吧。”高戈自嘲地冷笑。 “那么,公子也是为了财富和权利吗?” “我吗?我曾是个奴隶啊。”他看了看天雪。 高天雪并未拉开衣领,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么公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拥有权力和财富,那么兴许我就当个败家子了吧。可我是从一群最卑贱的人里走出来的,才明白,有些东西,终归要去改变它啊。” “元亨……元亨只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改变不了。就算起事成功了,也改变不了。” “是啊,你说得没有错。可我们不去改变,它就会一直这样。我想要的,只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哪怕只改变一点点,也是好的啊。将来总会有人,踩在我们的肩膀上,能够去做到更多的事情。”高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憧憬的神情。如果不是稍稍了解他纵横捭阖的手段,元亨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狂想家,可他毕竟与高氏兄妹相处过一段日子。 此刻的元亨又回想起当初刺杀高戈时的场景,他终于了解到公子的理想。能为了这样的人去做事,死了也心甘情愿吧。 “公子,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情,请您吩咐。” “青都的紫羽卫正在吸纳干员,我想让你加入他们。” “紫羽卫,那不是皇帝的近卫军?公子,是想让我打入禁军内部?” “是的。现在你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高戈看着他,眼里丝毫没有逼压的意思。 “我……” “元亨!”天雪忽然开口,她看了看哥哥,终于还是讲出来,“你要仔细地想想。没有人可以左右你自己的决定。” 高戈偏首打量妹妹,此刻他才发觉,原来妹妹对这个光头的青年,好感居然有这样深。 “公子……” 说话再次被打断,高戈沉吟了片刻,抬头道:“这次的使命,九死一生。没有人勉强你,好好想想。” 其实元亨并不怕丢掉xìng命,他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天雪。但高氏兄妹的话让他将个人的情感强压了下去,如果拒绝,会让高大哥和天雪很失望吧?我不能让他们失望的。想定之后,元亨点头道:“我去。” 天雪忽然拉开房门走了出去,高戈静了许久,看着元亨说:“没有这双眼睛,我还是个奴隶。如果你再不行,或许真要失败吧。希望我们都能活得足够长久。” 元亨不再去想任何的事情,他直接问道:“要我做的,是什么?” “在将来,去杀掉一个人。” “谁?” “羽族的皇帝。”人海孤鸿 月光如水,洒在西宁河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叫人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元亨的侧面融在yīn影中,让侍卫长看不真切。 “元亨,来追我呀……”高天雪跳动的身影仿佛出现在眼前,白衣的影子跑出去很远,忽的回头朝元亨微笑起来,弯弯的唇角上润了一层霜华。 “呵……”呼出的热气凝成了白雾,元亨苦笑着喝下面汤,“如果可以,真想回去从前啊。” 潘岳瞧出了究竟,举起白瓷大碗道:“将军,我敬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 “罢了。”元亨摆摆手,“既然是新春,便破一回例,喝酒吧。” 泥封的烈酒端上来,两个男人沉默地对饮着。 马蹄声在此时悄然响起。一匹瘦马缓缓上了寒士桥,悬在鞍侧的青铜刀鞘拍打着皮鞍,让人觉得这个夜晚凉意刺骨。 元亨并不停顿,将酒续满了瓷碗,冷冷道:“你来了。” 骑士没有回答,只轻轻点一点头。他的身长超过七尺,玄色的斗篷却有一大截兜住了马尾,在桥头冷月里显得过分的消瘦。 “赏脸的话,过来喝一杯。” 停了片刻,瘦马走过来在摊前止步。骑士没有下马,只拉开头上的风帽,露出乌黑得有些妖异的长发。印子归脸色苍白,眼中藏住的光芒犀利得如同刀锋。 元亨提起酒坛扔了过去,印子归单手接住,仰头喝下几口,面色仍不见红润。 “看来,我想错了。”元亨浅浅一笑,那笑到了最后,恢复了惯常的yīn沉。 两骑沿着僻巷踱步而去,潘岳这才长出一口气,掏出钱袋道:“老板,会帐。” 穷人家早已安睡,挂在门前的灯笼也熄灭了,巷道内只听得到西宁河中簌簌的水流声。 行至中途,印子归忽然道:“元亨,停手吧。” 元亨极快地摇摇头:“刚才等你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些年的时间,过得太快了。有些东西,你放不下……我也是一样。” “如果没有看错,同去栖梧坊的骑士,是天雪姑娘吧。” “是她。” “那么,还有什么放不下?” “印子归,我知道你又变做从前那个弓刀双绝的冷血修罗了。这恐怕不是全因了我的缘故吧?” 一声冷哼,印子归脸上露出了苦笑。 “你的手一直在抖,为什么要控制修罗的力量?”元亨看着套在印子归身上的斗篷,边角处溅上了几滴鲜血,“呵……你是怕啊。” “那么,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没有了,过了今晚。” 印子归点了点头,“元亨,相不相信这世上有报应的说法?” “除了自己,我谁也不信。” “你我手里沾上的血,每一条都是人命。也许生死之间没有选择,总有一天全部都要还回去。这道坎,不知道能不能迈过了,可是……”印子归转过脸来,“高姑娘被石化的事情,你自己难道脱得开干系吗?” 印子归的眼神如果一道冰箭shè透了元亨,他猛觉得身上出奇的冷。那些暗中的算计与较量都变得没有了意义,“如果知道事情的经过,希望你告诉我。” 元亨等到的,是一个摇头,“我所知道的,与你同样多。” “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今晚。” “是想告诉我,这些年在夏阳,你印子归依然有所经营吗?没有用的。皇帝的命令,我不执行,会有其他人执行。不达目的,你的面前永远都不可能是坦途。” “好。”两骑已到了成夫子印书局前,印子归道:“既然全都看得这样透,元亨,做了这么多,做得这样累,如果不全是为了高姑娘,你究竟为了什么?” 无数的回忆从眼前闪过,定格在高戈死去前安详的笑容,元亨远望向茫茫星野,默然道:“我只是不想……不想永远,都做个傻子啊。” 两个男人跨下马背,推开了成夫子印书局的大门。 老丁坐在正厅的灯下,披着黑豹皮子的大衣,牛烛燃起的火光足够照亮他的脸。那张脸上垒满了褶子,烛光在皱纹间跳动,如同时光之手在弹一首长而无尽的歌谣。 印子归与元亨在门前停了片刻,走入了火光中。 潘岳带马进入院子时,厅门早已紧闭。他看到云七张与一个不知名的少年抱着刀守在门前,那少年脸上棱角分明,拿刀的姿势与水手握法一致,心头就不竟跳了跳。与元亨二人一般,潘岳毫不戒备,他看着那个少年的时候,就仿佛见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有多少年不见了?” 老丁坐在石条桌的尽头,左侧是舒晓君,右侧是印子归与元亨。老丁徐徐倒着茶,斟满了四只漆木的圆杯。 也没有人讲话,大家都各怀心思想着什么。 “你那个姑娘,还好吗?”老丁将杯子一个个推给众人,一杯冒着热气的普露茶推到元亨面前时,老丁轻轻地问他。 “谢谢,还是老样子。”元亨脸上没有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老丁哦了一声,“她的情况,我也没有办法。那是最简单的秘术,也是无解术。” 呵呵的冷笑,元亨举起杯喝了一口:“茶不错。” 老丁不以为意,转而问印子归,“元将军知道这里不稀奇。你怎么也跟来了?” “大家都过不去了,也就不必躲了”,印子归淡淡地讲。 简单的一句话,老丁眼框红了红。他定了定神,笑着问元亨:“将军此来,要做什么了断?” “来帮你。” “我们的情形,都知道了?” 印子归与元亨都点点头。 笑容在老丁脸上一点点散开,“元将军是皇帝的红人,赤巾怎么敢劳烦阁下。” “你们死了,对我没有好处。”元亨端坐在那里,依然冷静得如同石雕。 起初是浅长的轻笑,到了后来,老丁的笑声在屋子里回dàng起来,那声音中竟有几分凄厉。笑声收住时,他的眼里shè出狼一样的绿光:“自己选的路,不需要将军来怜悯。” “今夜屋外的雪很大,北陆也许久不见这样的严冬了。有没有酒呢?”元亨问道。 老丁从壁橱里取出两坛烈酒,摆在桌上。 元亨饮尽了茶水,自顾斟满酒液,细细品了品,“劲道不小。”他举着杯谁也不看,“已经很多年了,找不到喝酒的人。一起来吗?” “你的酒,我们不敢喝。”舒晓君眯眼笑道。 印子归忽然起身,“老丁,有没有清静的地方?” 老丁愣了愣,“屋里有秘室。” “里面谈。” 老丁与舒晓君引着印子归去了后院,走到门口,印子归回头说:“元亨,请在这里稍等。你的意思,我会告诉老丁。我先与老丁谈一谈,谈定之后再坐到一起商议……如果是朋友,总有一同喝酒的时候。” 元亨做了个请的手势。 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元亨再次斟满了酒杯。他早听出房子两侧藏有夹墙,其中埋伏着十多个刀手,却旁若无人地浅酌不止。与杉右城中的鲨目不同,此刻的元亨早已明白自己在走怎样一条长路。只是看到老丁与印子归并肩离去的背影,心中竟有些发涩,这让他想到了自己选择的理由。 只是那个理由的答案,再也无法对他微笑,也不能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骂他一句流氓了。 秘室是造在地下的石屋,百多斤的生铁门一旦扣上,只能从里面开启。印子归刚走下台阶,就闻到一股浓重的yào材气味。借着chā在石壁内的火把一看,躺在床上静养的人不是雷帆是谁?那粗壮的汉子这些天受尽磨难,瘦得有些脱形,只是两只眼里藏住的yīn鹜更深了,像两团喷薄yù出的鬼火,看得印子归暗中捏了捏刀柄。 “你能来,是我没有想到的。”老丁站定以后,吩咐成夫子印书局的伙计退了出去,拍着印子归的肩膀讲。 “我也没有想到。”印子归转过眼睛不再看雷帆。 老丁扫了他们二人几眼,“这些年过得都不容易,能解开的结何必再系死?都是自家弟兄。” 雷帆的鼻息在静室内听得清清楚楚,这铁铸一样的男人只说了四个字:“他来,我走。” 印子归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你们聊,我给老雷换yào。”舒晓君说着走到床前,有意无意遮挡住了两人对视的目光。 “方才云七讲,你与元亨是一道进的巷口,我这心里忽地猛犯嘀咕。”老丁拉着印子归坐在桌前。 “皇帝和我行同陌路,凑不到一起去的。元亨要帮你,其中有道义的成分,一多半还是冲着我来。” “终于动手了。” 印子归摆摆手,“我这边不必担心,不至于送了xìng命。元亨帮手的目的,在把我盯牢,这样他的部下便可以将忆零接回北陆。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他也是个人,是人总有弱点。” “那个姓高的女子?” “嗯。这件事上,看得出元亨是条汉子。方才你们对他有些过苛了。” “风凉话人人会讲,轮到自己了,还不是一样。”舒晓君在旁冷哼道。 “晓君!过分了。”老丁猛一拍桌面。 “没有关系。嘴巴长在身上,还能不让人讲话吗?”印子归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物件摊开掌来,是枚黄铜的钥匙,“其实,五刑并非无解。” “我知道你出马,万难都有条路走的。”老丁露出宽慰的笑。 “长生院在银松岗下有个秘密的地穴,里面囚禁着从深海抓来的鲛。阿大想解开长生的谜团,定要用到大量鲛泪。具体用处我虽然不知道,却恰好有一样是我们需要的。” “这个是地牢钥匙?” 印子归摇摇头,“看护的钥匙而已,打不开所有的门。且不去说它,既然被我们知道这个囚禁鲛的地方,那就好办了。鲛身上炼出的油脂是可以比拟五刑石的物件,藏在你们体内的虫卵在月圆夜闻到鲛油气息,就会从血脉中孵化,爬出来钻入油脂中。极快的点一把火将油脂烧尽,五刑之dú就解了。” “这是什么方法?从未听过。” “是鲛人的秘录,忆零告诉我的。九州大陆上,除了鲛族,实在也没有几个人清楚。” “那看护失踪,他们总会有察觉。” “除掉之前问清楚了,明早才jiāo班轮岗的,时间上足够。这方面你不要管,我来想办法。其实我来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你能护着忆零。夏阳必定呆不下去了,得换地方。” “放心,只要能见到妹子,有我的命在,她出不了事。” “我没动之前,元亨不会下令。你们见到忆零后,立即带她上船,今晚就起锚离开这里,尽量不要与元亨带来的人起摩擦。最迟明早,我一定将油脂与船首像jiāo到你手中。” “那么有把握?” “我一人的话,不敢讲。多了个元亨,成算大不少。虽然不知道这些年白榆之qiāng的威力增进了多少,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老丁低头沉思了片刻,一跺脚道:“照你的办。” “丁聪,不是你一人的事!”雷帆终于忍不住道。 “烧掉图纸的时候,既然大家没有多话,那么这个决定,就由我来下。”老丁脸上的褶子松散开,眼里放出光来,“有更好的办法,现在可以讲。否则就按子归的路子走,出了问题,我一力承担。” “刚才议定的计划,不算数吗?”舒晓君扬了扬眉。 “怎么?你们另有办法?”印子归有些奇怪。 “我拿的主意,没有办法的办法。”老丁昂着头道,“今晚来了一船人。原本计划我们一批与长生院照过面的人都出动,硬闯一次。拼了xìng命拖住他们的主力,再派几个干练的家伙去搜石头和船首像。”他很爽快地讲,“既然你有十足把握,自然是智取的好。” “他算个什么东西!”雷帆猛地撑着胳膊坐了起来,“一个冷血的怪物,为了女人把兄弟都丢下的孬种。老子就是死,也不需要他来怜悯。” 雷帆还在气头上怒吼时,细如蚊嘤的刀鸣骤然响起。一道雪亮的弧线绕过舒晓君头顶,停在了雷帆脖子上。青翼的锋芒在那里豁开一条狭长的血口,印子归冷然道:“等你的伤好了,我们比一次,我答应你。” 雷帆瞪大眼瞧着对面的男人,修罗之力将他的整个脸庞和手臂都染上了黑霜,如果还有丝毫的反抗,这个男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切开他的脖子。 印子归一扬手,青翼带着不甘的刀风归入鞘内,“上去与元亨商议一下。这么多年以后,如果他已经害怕死亡的话,再完善的计划,也只是张一捅就穿的薄纸。” 巨大的白翅哨鹰出现在月盘正中,它掠过半边绚烂半边乌沉的夏阳城,消失在西宁河的粼粼波光中。鹅毛大雪紧随着白鹰飘落,雪光与成夫子印书局内闪烁着的烛火jiāo映,让每一个见到那只鹰的人,都察觉出一丝不祥的气息。 印子归走出秘室,便瞧见哨鹰穿窗而过,准确地落在了元亨的手腕上。元亨取出密封的纸条,极快地扫了两眼,他看完后面色如常,从怀里掏出一把风干的ròu屑喂过白鹰,抬手将它重新放飞。之后,元亨徐徐喝干了三杯烈酒,始终不发一言。 “高姑娘的病,并非无解。”时间紧迫,印子归开口的第一句话,就直切要害。 握杯的手顿了顿,重又蓄酒,手腕稳定而有力。 “鲛人的泪水是否可以让人不死我不清楚,但鲛泪可以解开石化术,是一定的。” 元亨终于停杯,他仔细地看了印子归一眼,“你所说的疗法,我从未听过。” “山顶石殿中的记载,只有神巫与天圣女能够见到。今日见到高姑娘的样子,我问过忆零。” “许多的术师都印证过,石化术不可破除;唯一的例外是生死人,ròu白骨,给一个人第二次生命。” “是这样吗?”印子归的眼皮耷拉下去,锋利的光从眼中一闪而过,“那就让我们试试。” 元亨点点头,“无论那些鲛泪能否换回天雪,这个忙我都一定会帮。”他转过头去看老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拿地图来!”印子归扬起一只手,从云七张掌中接过羊皮卷。 他铺开羊皮,点在银松岗上讲:“夏阳湾在银松岗的向阳一侧。自山岗背yīn面朝西行两千步,有一个活水潭。这潭中水流牵连着西宁河,来往不绝。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银松岗下必定有条地下暗河直通夏阳湾,只有流动着的海水,才养得活整个的鲛人村落。地中海岛中澜波部族的鲛人被囚禁在那里,今晚我们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那里。” “是要从快被冰封的夏阳湾里潜过去吗?能不能推断出活水的源头?”元亨盯着印子归问道。 “还记不记得当年杀掉厌火陈的事情?”印子归合卷轻笑。 他讲的是发生在光烈军中的往事。那一年腊月,印子归与元亨率领两营箭手被困于孤岛,面对整支蛮族人的船队。夜晚的时候,在人族建造的巨舰上,蛮族人点起的复仇之火,将海面照得如同白昼。印子归与元亨泅渡一昼夜,潜伏在寒冷的海水中,直等到蛮人统军将领厌火陈走出舱口透气,二人双箭齐发,取了他的xìng命。趁着敌军慌乱,外围赶来救援的第五军团船只冲开包围网,解救出了两营士卒。 “那么,就试一试吧。”元亨也笑了起来。 也就在此时,老丁见到这两个男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那两双原本如火山灰烬般尘封住的眼睛里,某个点上猛地破裂开,瞬间腾起了熊熊火焰。 “何时动手?”老丁问道。 “再等一等。”印子归与元亨几乎同时说道,他们又同时看向窗口,那扇被哨鹰洞穿的窗户,破裂开的碎纸被北风刮得乱颤。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夏杰合身冲了进来,“屋外的巷道、房顶上都出现了陌生人,估计不下百人,正朝书局逼近。” 屋外传来潘岳的断喝,长qiāng互格的jiāo鸣在极短的时间内三次响起。一人背对着众人撞进屋来,元亨伸手在他腋下托了一把,只听到一声闷哼,细看时竟是潘岳,短短一瞬,他已受了轻伤。印子归上前一步踢合房门,右手轻轻一带,波光似的刀影中青翼闪出鞘来。 “放箭!”屋外有个沙哑的声音喊。 老丁将整张桌案掀了起来,吼道:“快过来。” 几条人影刚闪到案后,密如飞蝗的羽箭就到了,笃笃声不绝于耳,窗格被shè得支离破碎。箭尖擦起的木屑和石片在房间里飞舞,又被随后shè至的箭矢狠狠地撞中,生铁箭头撞上砖墙,擦出无数的星火。chā入墙内的烛台被飞矢撞断,重重地砸在地上,房内变得一片漆黑。 这样的轮shè持续到箭袋放空才略为止息。急促的脚步声与角筋拉扯声,第二拨箭手顶了上来。“有没有人受伤?”黑暗的屋子里有人问。 两只手同时搭上他的肩头,借着窗外反映的雪光,才能分辨出是印子归与元亨。 “你藏在夹壁内的刀手,是什么时候到达的?”这是元亨的声音。 “今天早晨。”老丁迟疑片刻,答道。 印子归接道:“有没有特殊的手法,告诉他们不要动。被shè死也不要动。” “你们早就料到了有人会突袭?”老丁忽然心里一动。 “长生院的人今天一直在跟踪我们,从黄昏时候就开始了。东陆人狡猾得像林子里的狐狸,以为阿大真的要放过你吗?”元亨的眉头跳了跳,“他不过是想一网打尽。” 老丁不再讲话,手按在地上,两道极细的土痕在地上隆起,飞速地探入两侧夹墙内。老丁收回手道:“他们绝不会动了。” 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第二轮箭雨中多数箭支都直shè砖墙。 当初建造这座屋子的匠人定然花过心思:这里没有后门,铸造成秘室的石屋成了背面的天然屏障,纵然敌人是夸父族的巨斧队,一时也无法从书局背侧破墙而入。 锐利的箭啸在雪夜肆意穿行,没有一个官府的捕军出现。唯一的生机,掌握在羽族武士们自己手中。然而这场对决的双方,力量悬殊似乎过于夸张,羽人们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次轮shè过后,角筋弓弦的拉扯声比第一次快了许多。早先退下去的那拨箭士显然已箭在弦上。 没有发shè,片刻间有死一样的宁静,房内忽的一暗,正门上的箭洞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使得所有楔子全部脱裂的巨力,两扇门被轰开后走了箭矢般的直线,猛撞向横在羽人身前的石案。小山般粗壮的汉子提着一面精钢大盾立在门前,盾牌本身已有平常一人高低,拿在他手上,就成了实用的破城椎。 以两扇木门飞来的势头,石案定会被砸得粉碎。 门板旋转着逼近到石案前几尺时,印子归与元亨陡然跃起,借着门板的阻挡,箭手丝毫看不清二人。青翼白榆这一刀一qiāng点在门板上浑不受力,落地瞬间二人飞步后撤,刀qiāng上仿佛带着奇大的粘力,竟托住门板从石案上跃过又横飞了一段。退至墙根时二人互对一眼,同时发力推出兵器,木门在去势将尽时掉转过来,带着更大的旋劲反撞向门口矗立的巨人。 作为屏障的门口一旦被突破,屋内的人便是待宰鱼ròu。军中多年,除去夏杰,在场的人无一不知。是以门板掠过石案后,两条消瘦的影子无声跃起,隐在门后冲向巨人。 持盾武士踏入房间的一步尚未站稳,便见到门板横飞了过来。他呵呵大笑,脖子上有鱼泡般的疙瘩颤个不停。巨武士伸出左手顶住右腕,以整个右肘平推着大盾迎向门板,巨大的撞击力使得整个屋子都震动起来。盾牌被撞出了凹痕,那两扇坚实的木门却彻底碎做木屑。这个武士实在拥有不逊于夸父的神力,他随后便借着一撞之力发起了冲锋。在确信木屑都变做芒刺般的暗器泼shè向敌人后,巨人将盾牌放低了一分,露出眼睛来观察敌手。 在露头的瞬间,他见到了不可思臆的画面。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时间仿佛凝滞住了。满空飞shè的木屑中,一个干瘦的男人举着黑色的长刀自半空劈斩而下;在巨人脚下,另一人已无声潜至,那人手中斜带着的两柄匕首寒光夺目。半空飞舞的木屑将刺杀者割得伤痕累累,血水jiāo织在半空,都不能阻挡二人的搏命一击。巨人发出绝望的嘶鸣,他挥舞盾牌想砸死那偷袭脚下的对手,却快不过一道翩若惊鸿的刀光。 合作多年的默契,使云七张与舒晓君只需要一次眼神的jiāo流。在门板反撞回去的刹那,他们同时掠过了石案。木屑可以割裂皮肤,却不能阻挡攻势。燕羽落的杀招在这一击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现。巨武士的脖子被黑色的利刃一分为二,而他的双足上,两柄匕首直透骨ròu,将巨人死死钉在了地上。失去脑袋的躯体恰好成了另一幅门板,遮挡住长生院箭手的视线。 “蝠齿!”屋外,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蝙蝠翅膀抖动的声音潮水般涌来,无数黑色的影子穿窗而过,落在屋内。 “退!”印子归说出了这个字,却来不及施以援手。 蝙蝠武士瞬间落满了房间,随着他们撩起的斗篷,一堵黑色的墙横断在云七张与舒晓君的退路上。羽人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朋友,只听到鼠咬一样的声音在墙后响起。 “滚开!”金石一样的怒吼,一道银白色的闪光在蝙蝠群中zhà开。元亨单手推动白榆跃过了石案。克制之qiāng的精髓在那个刹那包裹住了他,像失去感情的凶器,闪烁着杀掉一切的光泽,从正面切入蝙蝠武士的血ròu城墙中。 没有人可以阻挡这一qiāng,格挡它的锯齿刀在碰上qiāng线时崩裂;正面阻挡的人遭到qiāng线的贯穿,被巨大的力量牵引着逆向前进。 白榆qiāng是擦着云七张与舒晓君之间的空挡穿过的,串着三个蝠齿的身躯停在门前。此时云、舒二人身边贴满了无数的黑衣武士,锯齿刀的寒光中,他们几乎把持不住身体,血如乱泉,飞溅在蝠齿武士的斗篷上。元亨一手一个,抓住二人扔回石案之后。 失去目标的蝠齿们纷纷回头,鼠咬声再次响起。一层层的人浪向元亨涌去,几乎要将他淹没,而此时白榆qiāng已经脱手,被几名垂死的蝠齿拼死卡在胸膛上无法拔出。 “很烦啊。”出声者嗓音低沉,偏偏令在场众人听得心头一颤。 蝠齿们偏转头,就见到了那个叫印子归的匠人。他通体漆黑,如同披挂着黑夜的甲胄。一个人站在墙角,傲慢的扬着头,孤独得仿佛世上所有的人都已死去。他的眼睛与刀锋上,回dàng着刺目的光泽。 蝠齿如潮水般分做两股,半数的武士转而扑向了印子归。那人身上有鬼魅的味道,比生长在地穴中的蝙蝠们还要浓郁,这味道令他们疯狂。从黑暗中存活下来的蝠齿们,甚至放弃了攻击赤巾,他们太清楚了,若不立刻解决掉木匠,所有人都会被那个鬼魅的气息吞没。 从各个角度逼近的蝠齿瞬间形成了合围。他们久经训练,进退有度,锯齿刀锋jiāo错着挥过,碰撞在一起发出鼠咬的声音。在那张割裂黑暗的刀网之下,猎物不可能逃掉。 可是没有用。 最先逼近的武士最早死亡。 并非展翅日,也不是鹤雪团,印子归还是飞了起来。他比所有的蝙蝠都要更快,带着妖异的弯刀在黑色的武士群中穿chā。 夏杰早不是初经阵仗的雏儿,可他看到那幕血淋淋的画面时,还是止不住想要呕吐。弯刀在人丛的夹缝中穿行,切开一个又一个武士的身躯。也有无数柄刀嵌入印子归的身体。随即斜拉开他的肌ròu,露出其中的白骨。他还是在不断前进,甚至不去拔掉砍在身上的短刀。血迹一路跟随着他的身影,两侧躺倒了满地尸身。快要走到尽头了,他看到元亨正夺过一人的武器反抗,便迎面走了上去。两名蝠齿迅速逼近过来,印子归闪过右侧一人的扑击,将弯刀闪电般抛到左手上,右肘猛地绕过扑空之人的脖子,死死卡住了他的喉咙。左侧武士也杀红了眼,举起刀锋一记凶猛的直刺。印子归左手把持着青翼,以同样的直刺迎击过去。弯弯的刀锋被巨力硬生生推入了对手的胸膛。而那柄锯齿刀,距离他的脖子只差一分。此时穿窗而过的月光恰好落在印子归的肩头,他终于停了下来,松开被拗断颈椎的武士,将右手也搭在刀柄上,猛力一抽。 巨大的力道震落了印子归身上嵌入的所有兵器,青翼轻轻离开对手的胸膛,带着一道弧线停在半空。那个人徐徐倒下去,一道血泉直冲梁木。而印子归停在月光中,发出野兽一样凄厉的怒嚎。与此同时,元亨拔出了白榆,拄qiāng停在他身边。 长生院的人被黑暗阻挡,根本看不清屋内发生了什么,而海盗们见到了。他们见到两条握住刀qiāng的影子,长长跨过躺倒在地的二十多具尸体,凝固在月光下。 在那个短暂的时刻,屋子里的人都找回了当年的豪情。那时他们还年轻,驾着最大的楼船越过三海,用弯弯的水手刀砍翻一个又一个身上满是马骚味的蛮族汉子。当刀从甲胄的缝隙中拔出时,敌人的鲜血泼溅在鲸海旗上,战旗迎风怒卷。 “那是什么?”这群人中唯一的年轻人低喊道,夏杰挥刀在地上砍着什么。 无数绿色的藤蔓从死者躯体中疯长出来,还在变得更绿。如同魔鬼的触角,长而无尽。转眼之间地面覆盖了厚厚一层。任羽人们怎样挥砍,依然更为疯狂的猛长。 “这是……”老丁并不过分慌张:“是秘术里的藤牢啊!” “蝙蝠们进来的时候,将秘术师的种子带在了身上。”印子归猛一挥刀,青色的弧光将周遭的藤蔓完全绞碎,却有更多的触角从地下生长出来,漫过枯死的根须。 “这些藤蔓并不致命,它们不会像蟒蛇一样死缠住我们不放。”老丁说道:“可一旦藤蔓超过梁木的高度,它们会自行结茧,层层叠叠,直到将我们都困死在其中,像是……坚不可破的牢狱。” “那时候,长生院的人走个干净,我们也会被饿死、冻死在这里。”元亨一路走到房后,挥qiāng劈开通向后面的道路。此时的石屋秘室,反成了阻碍他们逃生的巨墙。 “是的。深长在地下的藤蔓根系,会牢牢吸附住地面,我们根本无法摧毁它。这回就算有地道,也毫无用处了。”老丁说。 “要逼我们出去啊。”印子归低声道。 “那就出去吧。”元亨收回白榆,对舒晓君道:“你去将雷帆他们接出来吧,我守住走道。” “外面的人没有撤走。”老丁有些疑问。 印子归摇摇头,抓住老丁的胳膊讲:“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步。一会让两侧夹墙内的人从房上突破……死人,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们不走,长生院一定有后手。他们会放火,将我们所有人,烧死在这个笼子里。” 老丁眉锋紧锁,“你是对的。这种附着了秘术的藤蔓,根本不怕烈火。” 元亨刚刚拼死的冲锋,救回了舒晓君与云七张二人的xìng命。当他们议定之后,舒晓君不再多话,闪身掠入了秘室。 “老丁,坚持住。你们突围的计划,只要能支撑半个对时,就有希望。”印子归轻道。 “怎么,你不走吗?”老丁反问。 “我不走,他也不走。”印子归指了指元亨,“长生院能看破逆袭的计谋,却料不到我们这样单薄的实力,能够在他们大举进攻的同时发起反击。只有这个时刻,才是独力破重围的良机。能否找到鲛油和船首像,赌在这一把了。” 突围之战终于展开时,狭窄的巷道成了真正的生死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喉咙沙哑的秘术师阿二极早发觉了海盗们的意图,他指挥手下将一桶桶燃油倾倒在雪地里。黑色的液体水银泄地般缓缓流向印书局。 一个白衣武士出阵两步,高举起火把,嘴角撇了撇。他忽然嗅到危险的气息,抬头看时,藤牢的枝蔓仍在沿着院墙向上伸展,暂时无法触及的屋顶上,猛拔起一名红巾黑甲的男子。弓弦的轻响掠过长空,白衣武士猛觉得眼角一凉,直直地倒了下去。那支箭钻入武士的右眼,钉子一样扎穿他的脑袋。火脱离开死者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弧线后,轻轻摔落在燃油之中。明亮的火焰刹那间高涨起来,一直向前推进,越过院墙,越过石屋,将整个印书局裹在滔天大火中。 这个时候,黑甲的赤巾自半空坠落,在他的身形消失之前,密雨一般的箭手逆向腾起,弓弦之声不绝,上百只利箭自半空向长生院的大阵浇了过去。 就在长生院武士躲避箭雨的当口,巨武士的尸体遭人自内朝外推倒,先前的钢盾被数人打横握住,以极快的速度冲破了藤牢,迅速撤出印书局。 “迎上去!”阿二空手挥出两枚火球,呵斥手下逼近。 然而淋漓的箭雨配合熊熊燃起的火势,阻挡了长生院众人的反扑。当第一拨武士迎上那面盾牌时,钢盾忽然反转过来,相当于盾后的人完全与武士成了面对面的对峙。 老丁站在盾牌的中心处,张开双手,十根指头chā向天空。在长生院冲锋武士的身后猛然形成了一堵浮动的气墙,跟在后面冲上来的人纷纷被巨力反弹回去。而云七张与舒晓君的长短刀早已在冲锋武士的人堆里翻滚起来。 只是这样刹那的空隙,已经足够房顶上的赤巾海盗们加入战团。他们跃下房梁,奔跑的同时弃掉长弓拔出水手刀,在气墙消失之前,赶到了老丁们身边。 阿二顿时明白到计划中两个致命的缺陷他高估了自己的手下,低估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选择在巷道内堵杀他们,无法展开自己的优势兵力,却将对手逼做了困兽。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短兵相jiāo的白刃战如同绞ròu机般残酷,纷飞的断肢与血水当中,早已没有战术可言。在狭窄的巷道内拥挤着数百个人,刀来剑往,生死瞬间。白衣的长生院武士仿佛满天大雪般没有穷尽,红巾黑甲的赤巾海盗则像这雪夜中愤怒奔腾的烈火,誓要将雪幕烧出个巨大窟窿。 惨烈的搏杀持续到晨曦初露,此时印书局早已烧做火窟。就在赤巾海盗伤亡惨重、势将不支的当口,一只白翼信鹰的亢长鹰呖划过长空。同样持水手刀的另一群人忽然出现在巷外,虽然身着东陆蓑衣,却一眼就能瞧出是血海中滚过来的汉子。两边夹攻之下,长生院的阵势终于坚持不住而告崩溃。阿二无奈之下变前队为后队,抵挡住赤巾的反击。将主力放到对付外围敌手的身上。这样一进一退,赤巾渐渐冲出了包围圈,朝巷外逼近。混战在一团的人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白色、红色、棕色的人jiāo融混杂在一处,自巷内渐渐推动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潘岳终于汇合了穿蓑衣的汉子,他简单jiāo代几句,便回身再战。原来这些人,都是元亨亲携而来的杉右军团精锐。然而人数毕竟有限,此时杉右军与赤巾海盗的人马加在一起,仍能续战者不出数十人。这个当口上,夏杰被长生院的人马围住了。 他一直断后,护着雷帆等伤员撤退。战团一旦推出巷道,长生院武士在人数上的优势立即凸显出来。他们眼睁睁瞧着猎物从包围网内一步步挣扎脱困,眼里早已充满血丝,疯了般朝着队尾的羽人们穷追猛打。夏杰身边的蓑衣汉子身上chā着三只短矢,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猛冲向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抓住一个东陆人的耳朵,右手里的刀狠狠送入对方的胸膛,自己同时被七八只锥qiāng扎成了刺猬。 那个杉右军士冲上去前对夏杰吼了一声,叫他快走。夏杰与这人宿不相识,刹那间他愣了愣神。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晚了。 “你们,这群畜生。”夏杰望着那个颓然倒下的羽人,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看着羽人的血在雪地上肆意淌开,觉得眼眶要被身体里巨大的力量拉扯得破裂开。可是他的刀一直在指着敌人,横着掠过了半圈,“一定要死人才开心吗?才开心吗?!”他的话刚刚说完,整整压成一圈的敌人齐齐扑了过来。在那个瞬间,夏杰施展出了一生中最完美的刀术。他蹲下,刀剑在头顶上撞击在一起,然后他挥出了长刀。鹰隼回飞一般的弧光,圆圈内所有人的脚踝都被这一刀斩断,惨号着向后跌倒。天空在刹那间打开了,所有遮挡视线的兵器都撤去,云层高远而飘渺。一个精瘦而面无表情的男人越过跌倒的人群,自半空压了下来,流星锤上的刺尖带着血迹。 “噗”,金铁入ròu的声音听来沉闷可怕。夏杰觉得自己的脑袋还在,他看到一条人影横在半空,那是雷帆。他替夏杰受了这一锤,整个胸口都被巨力轰得四分五裂了,脸上却是平和的神情。 使锤者力道惊人,他握住锤链,横着将羽人丢了出去,下一记再次扫来。两个人影冲过来抓住夏杰的一对胳膊,拖着惊呆的他及时撤走,在掩护的杉右武士们阻成屏障前,精瘦的男人一抬左手,藏在袖口里的弩机嘣了一声,黑色的短矢呼啸着扎入夏杰的背肌里。 败局已定,羽人们只能按计划向港口退却。 阿二并不急追,他收束人马,命人回长生院报信。这才带领重整过队型的武士们追杀过去。那区区几十个力竭的汉子,一定要在今天死掉。 前一刻还人声鼎沸、兵铁jiāo鸣的印书局外死一样宁静。重伤倒地者根本无法在严冬中静卧如此之久,白毛风带着雪片从尸体上刮过,有些人的脸已被雪糊得看不清楚。火势渐小,断壁残梁时而倒塌。巨大的藤牢被火烟熏做了黑灰色,凝固在半空的风雪中。就在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屠场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人握着银白的长qiāng,一人的脸色黝黑如墨。他们静静立在印书局外,下一阵风刮过时却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未有这样两个人存在过。绝境 远远的波涛上亮着几点星火,船家们仍在梦乡中酣睡。这样冷的天气,也没有什么鱼群好捕捞,不如偷得浮生半日闲,补一补整年的劳顿。夏阳湾上笼着一层薄雾,灰蓝色的水面徐徐dàng开,水下浑浊得看不清东西。就在这数九寒天里,两条黑色的影子在波涛中悄然滑了过去。 那两条大鱼似的影子游动起来速度惊人,眨眼工夫便失去了踪迹,正是印子归与元亨。他们在夏阳湾内寻找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摸准了地下河的出水口,沿着水路潜了过去。在巨大的洞穴前,两人浮出水面,大口地喘息着。 脸上涂了层厚厚的油脂来御寒,依然看得出二人的嘴唇冻成了青紫色。印子归解开腰上的酒壶,灌下去几口烈酒,将银壶扔给了元亨。元亨接过酒仰头痛饮,后来还摇晃着银壶,却发觉早已点滴不剩。 “到底不是当年了。”元亨呵着气道。 “是的。”印子归问道,“有一件事,还是先说清楚好些。” “我知道你想讲什么。”元亨苦笑。 “嗯。”印子归大吸了两口凉气,“你派去接忆零的人,已经动了吧。” “其实,你并不懂得皇帝的意思。”元亨yù言又止,“我只能讲,没有任何人会胁迫公主回家。而我来帮你们,其中有自己的私心,却绝非什么计划中的一环。” “好,你不愿讲,我不强迫。这一趟行程,九死一生,如果现在想退出,还来得及。” “若是你怕了,就讲出来。”元亨反嘲道。 印子归点点头,两人重新潜入黑色的海水之下,向地下河深处探去。 洞穴内的河道曲曲折折,稍到深处时,目力几不可见,只有微弱的光引导二人前进。印子归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正思咐间,猛然眼前一亮,定睛去看,原来元亨从怀中取出了一颗拳大的珠子,盈目之光从珠内迸shè出来,顿时照亮了周遭一丈的海水。 元亨在水下伸出两个大拇指,转向下方按了按。这是羽族海军的手语,元亨也发觉了什么不对。再向前游出一段,河道渐渐变窄,水色越发浑浊了。纵然有夜明珠之光,也只看得清身边的事物。两人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将手按住绑在后背的兵器,小心翼翼地游向前方。 过不多久,河道骤然变得宽敞起来。两侧的石壁上留存着刀凿斧削过的痕迹,显然已接近了那坐神秘的水牢。此时印子归才将担心放下,他终于想清楚刚刚的警觉,先前水道中的水过于浑浊了,这一段的水却又开始清澈。既然是活水,没有道理饱含泥沙,除非不久前曾被什么巨大的事物翻腾过。现在正是冬季,海里的动物也怕冷,总有些会摸到这水牢里来。如今仍是清晨之前的夜晚,估计纵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也在甜梦之中,如今水牢在望,即使想触发它们,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前方三百步外,是一面五层楼高的石壁。墙上并排凿出四个深洞。以羽人的目力可以看清,洞壁上镶嵌着儿臂粗的钢条。这里就是水牢的出入水口了。想到这里,印子归用手拍打了一下冻僵的面孔。能在如此地方建造起这样一座水牢,长生院的实力着实不容小觑。难怪他们敢于在夜深之时出动大军围捕海盗,说不定那些长生院武士,就是东陆人的士兵。否则纵然是本城城主,哪里有那样大的权力调动私兵,纵火焚烧民宅。 无论如何,总算是接近鲛民村落了。他加快的游动速度,向水牢探去。却陡地被元亨拍了一掌。 “看后面。”寒冷冻住了元亨的喉咙,使他的声音听来暗哑可怖。 印子归回头看时,猛觉得寒意刺透了骨ròu。 一条丑陋的海兽停在后方百步外。它的身躯庞大得有如杀人鲸,头顶正中有颗祭天鼎大小的ròu瘤。这只怪兽没有眼睛和嘴,头部的其他位置探出八条荧荧闪光的触角,喇叭花一样的吸盘附着在触角上。触角划过的水痕里,留下了鳞粉一般发光的漂浮物。 印子归知道他们是撞了大运。这种海兽叫骝须章,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在航海家的记载中。传说中它们结伴而行,横扫掉所在海域的一切生物。这种怪物最厉害的武器就是它章鱼一样的触角,海底的霸王鲸或者白鲨,都无法摆脱掉它。一旦被吸附住,那些鳞粉就会洒在猎物的躯体上,使猎物看上去如同被月光祝福般的皎洁神圣,用不了多久,却会被溶解成一堆白骨。 印子归与元亨对视了一眼,疯一般拨水朝着水牢逼去。在水下,羽人简直如同鱼虾般渺小,不能承受骝须章的一次攻击。这只怪物定是追逐鲛人的气息而来,在神秘莫测的海洋世界中,只有群居的鲛可以杀死骝须章,它们是多少个星流纪年之前就结下的死敌。若羽人与骝须章正面冲突,哪怕给它留下丁点的伤痕,血液的味道都能被鲛所察觉。那个时候偷袭也就不再是偷袭,而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探访了。 两个羽人动起来时,骝须章的触角也动了。那些原本蜷曲的触角在海下往前探出,竟没有止境地延长下去。 冲到洞口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挥出了武器,再硬的柱子也经不住两柄武器的斩刺,应声断开。羽人们鱼一样滑入了水道。那是个长而陡峭的斜坡,他们以兵器支撑住墙面,向上攀了一段。骝须章的触角随后而至,停在离脚底不到五寸的地方蠕动。 印子归看着元亨,发觉他脸上满是水痕,也不清楚哪些是海水,哪些是冷汗。 暗道内有隆隆的水响。湿漉漉的洞壁上附着着许多青苔,若非随身携带了攀登抓,恐怕就这条长而yīn暗的水道他们都上不去。爬到半途时,印子归忽然停下来,耸动着耳朵。敏锐的修罗五识让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夹杂在泻洪般巨大的水浪中,似曾相识。 “怎么?”元亨边向上攀缘边低头询问。 “没什么。” 到达斜坡顶端时,一块圆形的钢板遮挡了去路。元亨在黑暗中伸手去触摸,感觉到钢板上雕刻着无数流畅的线条,“这里,该是入水口了。从外向内没有把手,该是有一处控制全盘的所在。可惜,上不去的话,也不可能找到那个机关室。” 印子归想了片刻,忽然擦着元亨爬到了顶部,两条腿撑住洞壁,用尽力量朝钢板推去。咯吱声中,厚重的板盖居然被他以硬力推出了一条缝隙。紧要关头,元亨猛然拔出印子归背后的青翼,在羽人支撑不住的当口,将弯刀塞入缝隙中。一线光亮shè入幽暗的洞穴中,闷热的水气随之涌入,令二人的呼吸为之一窒。 “数到三,一同用力。”板盖上多了元亨的一双手。 印子归回头,看了看他。 当元亨低吼出三字时,两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出,钢板竟应声而开,向一侧旋转着退去。两人借着势头跃出洞口,看到眼前的一幕时,竟有些呆了。 这是一座空旷的大殿,头顶的石板上,开着千万个胳膊粗细的小孔。潺潺的流水顺着孔洞跌落,沿地板上一个有如漏斗的大口向下流。那漏斗状的大口起码有校场大小,全用光滑的大理石堆砌而成,水流沿着石壁到到最低处的出口,汇聚成一股奇大水柱,直冲地下河。刚刚在水道内听到的巨响,就是这道水柱造成的了。 “奇迹。”元亨发出由衷的赞叹。大概除去羽族的山顶石殿,他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巧夺天工,又自然圆润的杰作了,“是泰格里斯神指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我们来到这里的。” “那个抛弃了子民的神吗?将宁州大地陷入战火的神,造成三十八镇诸侯裂土封疆,羽族自此再无统一的那个人,那怎么可能是我们的神?”印子归说这些话时,他眼睛里有黑色的火苗在跳舞,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更高阶的修罗术?”元亨看着这个被修罗同化得越发厉害的男人,脸上有些轻微的抽搐,“这里是水牢,不是长生院!” “哪里都一样吧。” 低沉的叹息,元亨摇头时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丁聪,舒晓君,还是云七张吗?为了这些家伙,拿生命去换取修罗的力量,他们是你什么人?” 兄弟二字要脱口而出时,被印子归生吞了回去。时间在一年又一年中流逝,并非所有的事情都不曾改变。他眼中黑色的火苗被短暂压地制住了,“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不要饮酒。可是我不听。到后来,大醉之后错杀了雷千里。事后我告诫自己,不再饮酒……可是做不到啊。有些话,我们说了很多很多次……不过是试图说服自己的心罢了。” “你的心太大。”元亨露出了嘲讽的神情,“是要做所有人的神吗?” “神?”炭火的颜色逐渐覆盖了印子归的瞳孔,他轻轻震动着肩膀,笑了出来,“变作这不人不鬼的怪物,就是要做所有人的神吗?”他笑到后来猛然顿住,脚跺在地上,青色的弧光轻轻弹起,弯刀收入鞘中时,有种断金裂石的怒响。 元亨不再讲话,独自一人向水殿的台阶走去,到了最高一级时,他回头讲:“如果有一天我变做老丁那样,你会不会……”他没有讲完就推开殿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中,元亨停住步子,隔着石墙看向印子归站立的地方,无声地笑了笑。 印子归离开前,重又扫一眼地上旋开的钢板,这才急步登阶,在出口处赶上了元亨。 从台阶上去,就是水牢所在。两人屏住呼吸,猫着腰快步跑到门侧,四下窥视,竟一个守卫都见不着。 设计水牢的人有极高的造诣,这座大理石牢房自然也别具匠心,粗粗看去比迷宫不遑多让。环行的走廊,廊内每隔十步便有扇亮铜窄门。吊顶上悬挂的六角挂灯里火光明亮,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淙淙的水声越发清晰了。 没有守卫,那些亮铜门的背后一定藏着机关。可这上百扇的铜门都长得一般无二,究竟哪一扇背后是真正的水牢,哪一扇背后酝酿着凶险,叫人无从琢磨。 “他娘的。”元亨低骂道。他并非心境失守,只是这一路走来,总遇到些琢磨不透的怪事,对统兵之人来讲,实在算不得吉兆。 “着急也没用。”眼下已是晨曦初露,距离约定时间越来越近,印子归反倒不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然,先前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声音在回廊中盘旋,叫人测不准方向。 这回连元亨也听到了,他下意识伸手拦在印子归面前,“可能是陷阱。” “是陷阱就不去闯了?”印子归用力看了元亨一眼,推开手迈步跨入了回廊。 白榆无声地拼合起来,元亨倒提着银qiāng跟在印子归背后,紫金色的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若这怪声是个诱饵,长生院也不必在夏阳混了。水牢天险,易守难攻,有几十个弩手把住通道,几袋箭的功夫就能将他们shè成刺猬,何必多此一举?后路早就断了,连深海里的鲛族都忌惮三分的海兽就横在水道里,不说元亨,整个羽族中怕都找不出一个还敢下水的勇士。人毕竟是惜命的,纵要舍弃了去,也得看值不值得。 印子归的步子迅速有力,实际蓄着势,有个意外,青翼顷刻就能出鞘,元亨仔细一看,觉得自己无形中被比了下去。他原是血xìng之人,只因多年行伍,统军打仗中历过无数生死,养成了谨慎的习惯,如今那股子傲气又像头小老虎一样,在胸膛内凶猛地撞击起来。 “这里了。”印子归停在一扇铜门前,他脚下躺着个浑身溢水的鲛人。 “先前的,是鲛歌啊。”元亨醒悟过来。 他们二人都不通鲛语,无法jiāo流。只是见那鲛人奄奄一息的样子,不说话也知道个七七八八。这鲛人定是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可惜有骝须章横在海道里,无法逃出去召唤同伴;又脱水的时间过长,眼看是不能活了。恰好遇到他们赶来,于是用声音指引二人寻到了这里。鲛人的眼睛耷拉着,厚厚的鳞甲盖住大半边瞳孔,微张开一线的地方淌着粘稠的液体,想必就是鲛泪了。那泪水流在鳞片上,就泛出彩虹般四shè的光泽,晶莹如镜。元亨却没见到一般,他猛回头瞧印子归:“那水声里有古怪!” 印子归也有察觉,他反手拔出青翼,一脚踢开了薄铜门,门缝才敞开一半,人已经闪身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把两个久经沙场的羽人也惊呆了片刻。诺大的水牢中,一个守卫都没有。长长的大理石走道直通中央圆台,圆台四围如同一片汪洋泽国。粼粼的水光反映在牢狱的嵌铜拱顶上,泛出一片惨淡的黄晕。 方圆百丈的水潭中,密布了上百座铁杉木的牢笼,呻吟声在水光中久久不绝。无数的鲛族老幼趴在浅水里苟延残喘。所有的放水口都打开了,维持鲛族生命的海水正急速流失,这就是先前在地下大殿内看到的水柱吧。看来澜波族对阿大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连看守都全部撤走,泄洪旱杀,那是数百条xìng命! 战场上敌国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下了沙场,要白刃劈斩俘虏,一般的军人也无法下手,更何况是面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元亨看到旁边的一个木笼中,幼年的鲛族孩子蜷缩在母亲的膝盖上,身体瑟瑟发抖。无数的水液从那个孩子的身体里涌出来,也快不过海水流失的速度,撑不了多久,这个尚未成年的孩童就要变做一具干尸了。怒火从元亨的眼睛中喷薄而出,他拖着qiāng急跑过去,跃在半空一记满圆的横扫,铁杉木栏杆应声断裂。 “谁会讲东陆语!”印子归站在走道当中,依然持刀戒备,这一声喊出去,却是远远泛开,满满的中气直dàng到黑黝黝不见远近的地方。 遍野哀鸿,呻吟声因这意外的闯入者而更为高涨了。鲛人们挣扎着爬到栏杆边,从铁杉木缝隙中伸出手喊着听不懂的话。珍贵无比的鲛泪流淌出来,如同尸首上失去光泽的巨钻。 元亨变成了一头愤怒的公牛,在牢笼间奔走。一杆银qiāng电闪雷鸣般的左右劈出,刺开一座座牢笼的门锁。 印子归再次大声询问,终于得到了回音。 一个年老的鲛人爬到台阶边,将手撑在石头上,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讲:“老朽会讲一些。” “长生院的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半个对时前。” “是去哪里?海边吗?” “不太清楚,那些狗杂种打开水闸就走了,我们嗓子都喊破了也没有用……男人们跪下求他们也没有用。英雄,请你们一定救救村民。” 大概是被囚禁得太久,这些鲛人一心想的都是逃生。得不到半点线索,长生院武士的撤退来得太过蹊跷。若是正常撤离,总要留下几个看守牢狱的狱卒;若是追赶老丁他们,也不多在一二人,这事里透着古怪。印子归是谨慎的xìng子,生怕百密一疏,坏了窃走船首像的计划。算时间,老丁他们是拖不了多久了,此间的事情需要快刀斩乱麻,双方拼的就是那么一星半点的时间。计议一定,他大踏步走向中央的石台。 不出意料,石台中央的方桌上,满当当放着一罐罐封装的鲛泪。胳膊粗细的晶石瓶子里,鲛泪幻化出彩虹的光泽。这令人心碎的泪水,有着惊人的美丽。在晶石瓶子边上有一口大缸,漆黑如墨的油脂直漫上缸顶,一想到那是鲛人身上流出的脂肪,印子归就有些恶心。他皱着眉取出铁盒,舀满两盒放回怀里。 “元亨!”印子归回头招呼羽人,发觉元亨就站在他身后。一道突起的筋脉从元亨的右眉直跳上溜青的头顶,胸膛的起伏倒是越来越轻了。破锁而出的年轻鲛人们正手持武器凿开剩下的牢门,解救出同伴。 “西侧的墙边,有个摆放兵器的洞穴。这下省事不少。”白榆已拆开收在腰间,元亨拍拍手,抬起头来,眼里灰蒙蒙一片看不出喜怒。他弹了弹眉,“这些鱼人的眼泪还真是漂亮。” “用不上太多,一碗就够了。”印子归拿出竹筒盛满。 元亨接过竹筒,小心地收入腰侧鲨鱼皮的套子里,嘴角忽然自嘲地笑了,“从前为了救小雪,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哪次不比这回艰难?如果比运气,确实是不如你的。” 沙场对决,谈笑杀敌,这是很从容的境界。从方才的盛怒变做调侃起印子归来,元亨的表情过渡得那么自然,令印子归有些刮目相看。他看着自救中的鲛人讲:“运气再好,也要有心才行。虽然他们逃过一劫,能不能从骝须章的触角下跑出去,只有靠自己了。” 劝说完过来拜谢的鲛人,印子归舒了口气。原本想好一堆的道理,告诉他们羽人也无法对抗那大海兽。结果鲛人们一点也不担心,重新获得自由的鲛人,有了精良的武器在手里,溃散掉的信心正一点点凝聚起来。终于有其他懂得人族语言的鲛告诉了他们一条信息,长生院武士离开时,带走了大量的鲛泪与鲛脂。走出水牢,天已微微放光,大雪过后的夏阳城被重重雪雾锁住,呼一口热气出去,仿佛要冻成坚冰。 印子归望着没有边际的迷雾,在埋入雪中的石头上擦了擦靴底,“这样大的雾,路也看不清了。” 元亨附手立在他身边,身体挺成一条线,“没有想到,阿大动手会这么快,这么狠。原以为他还要花三年时间的。” 原来羽朝对阿大的刺探早已开始,那么还有更深的原因吧,印子归觉得心直往下沉。许多年前离开宁州的土地时,他看到过一群出海捕捞的渔民。硕大的渔网挥洒出去,次次收获颇丰。满满当当的活鱼堆再次露出海面时,忽然有条不知名的小鱼拧身一蹦,箭一样冲破了网袋。印子归捕捉到了那个瞬间,他看到那条鱼冲上最高点,夕阳的光芒洒在矫健的身体上,随即落如海中,水痕划过,消失得没有了影踪。渔民们发出沮丧的叹息,那似乎是一尾珍品,而印子归却笑了。 许多年后的今天,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在网中,只是那更深一层的网,不曾被人收起罢了。 “是长生的秘密,虚无缥缈的东西。”元亨拍了拍印子归的肩膀,动作有些亲昵。他觉得自己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位越重,难以割舍的东西就越多。这些事情我没有兴趣,其实,要活那么长时间做什么呢?” “那些人,都回去长生院了吗?是要一同变成不死的怪物啊。既然只有一条路了,那么再多的人也没有关系了。只有一个人,也没有关系了。”印子归将手按在青翼的刀柄上,猛地捏紧了。 “是。”元亨点头,“帮助老丁,我有自己的想法。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里,想讲牙齿自己会咬上。”元亨面如铁石,心头掠过高戈死前的眼神,他想着只是为了那么一两个人,才要继续活下去吧。话出口却是另一番说法:“你需要我的帮助,长生院再秘不透风,也是个有缝的蛋。那里有我的人。” 印子归斜瞥着羽朝的军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觉得胸口发闷,修罗的力量正在消退,身体轻飘飘地立在那里,寒冷一层层包裹上来。 “宁州一别,多年后能够再次并肩作战,这样的机会我很珍惜。”元亨按胸行礼。 没有声音,冰冷的刀出鞘时快过任何一次。青翼在半空打着旋切开雾气,狠狠扎在远处的雪地里。 一股血慢慢涌了出来,在雪地上绽开。刀柄仍自轻轻颤动,直直的刃口竖切下去,割断了武士的咽喉。直到死的那刻,留守的武士也不明白,他将全身都埋在厚厚的积雪中,怎么会被人发现。 印子归盯着元亨,他的眼中一丝生气也没有,陌生得怕人。不再是那个温和谦恭的匠人,印子归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一生或许可以做成许多的大事,都是我做不到的。可我这一生,只在做一件事,所以,是你所做不到的。如果谁阻止我,我就杀掉他。”结局 一切都是模糊的,仿佛眼盲了极长时间后重新见到亮光。夏杰伸出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什么也看不清楚。 “醒来了?这小子还真是属蟑螂的,那么深一箭shè进去,神仙都要歇半年。”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还在发烧,我去换盆水。” 夏杰只隐约看到三条人影在面前晃动,他想说话,却觉得口舌干燥,牙关怎么都打不开。他使劲甩了甩脑袋,吞下几口唾沫,才觉得五脏六腑里那股熊熊灼烧的火焰退了几分,傻傻地问:“我……活着吗?” 两条晃动的人影走了过来,他依稀看到是舒晓君和老丁。舒晓君的胳膊上围着一层厚实的纱布,俊秀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挂着道指甲深浅的刀痕。老丁虽然没受伤,头发却白了一半,皱纹似乎又深了不少。 “这一趟你命大,死不了。回去以后那帮小子都得供着你了。”舒晓君拍了拍被子讲。 “箭疮还没有痊愈,少动弹,多休息吧。”老丁说话间,伸出手按在夏杰的额头,一股温暖从掌心里传出来,他感觉被温暖的水液包裹在中间,眼皮渐渐耷拉了下去。 再次醒转时,夏杰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他隔着晶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的窗户朝外看,守帆的汉子瞧到了,冲夏杰打着称赞的手势。那是卢大桥,海钩子里出名能打的一个人物。他跟着后队的百多人赶上了最后一仗,也活了下来。夏杰想冲他笑,脸皮却丝毫不动弹,仿佛一场仗打下来,脸上的肌ròu都僵死了。 舒晓君与老丁盘坐在炉边对弈。盘面上两条大龙缠斗在一起,分不清局势。 “雷大哥……”夏杰问到一半便停下了。他看到二人的眼神一黯,心里已清清楚楚。船舱内的火烧得正旺,夏杰还是浑身如坠冰窖,激灵得一颤。 “他是在赎罪啊,不必过于难受。刀剑无眼,有什么心思都放到还活着的人身上吧。”老丁摇摇头,放下一子。 “雷帆是元亨的人。早先他夜闯长生院,是要破坏我们的计划,等待元亨到来。为何每次我们的落脚点都能被长生院知道,你仔细琢磨琢磨吧。”舒晓君应了一子,盘面上更为错综复杂。 “可是……”夏杰怎么也不相信,他觉得自己其实死了,是在一个梦境里讲话,“可是雷大哥那样耿直,他做不出来的。我们……我们是一路人啊。” “一路人?印子归杀掉雷千里的时候,雷帆已经知道,他和我们永远不是一路人了。可惜,这个道理我们都知道得太晚。” “已经知道了吗?”夏杰扶着床沿坐了下去。 “他夜闯长生院的时候,就已经露底了。再加上成夫子印书局那一趟,早知道藏不住的。所以才替你挡那一锤。”舒晓君惨然一笑,抬眼看着远远的海面出神,“他毕竟也是条汉子。” “元亨,早就打定主意要借长生院的手杀掉我们吗?那为何最后又救了呢?” “因为那是皇帝的意思。”老丁喝了口茶,似乎被浓郁的苦味涩了舌头,他皱了皱眉,“还记得那只白翅膀的信鹰吗?它带来的是一个口信羽皇死了。” “皇帝……死了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夏杰完全呆住了。那么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自夏杰出生时起,就一直高高凌驾在宁州羽人之上。虽然他穷兵黩武,却又是智慧绝lún的,这么多年的征伐下来,好像都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到他忽然离开以后,人们才会去想,如果没有了这样一个人,靠谁来抵御蛮族,又靠谁来对抗一海之隔的华族? “那船首像呢?”夏杰又一个激灵,他忽然想到这重重凶险背后,海盗的出路其实只有一条。 老丁从桌底取出一只巨大的圆盘,打开包裹着的布匹后,金黄色的女神出现在面前。那就是阿坦娜莎吗?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出炉时的灼灼光辉,脸庞上有些直直的划痕,额角甚至有些塌陷。这就是能够拯救海盗的女神?就是赞颂过千次万次的水手之母吗?夏杰觉得老天在给自己一个巨大的嘲讽。就是这样一块破烂,让人们发了疯去争夺,让那么多的人死去对了,它怎么可能在这里? “是印子归。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夏杰猛地想到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男人。想到他携着爱人的手,走在夏阳城的街道上,河流中飘满了灯舟,闪烁的烛火影他的脸,露着卑微的笑容。同样是这个人,在大雪夜清冷的月光中,站在满地的尸首边,持着刀发出野狼的咆哮。 “他活着?”夏杰颓然弯下了腰,“还是死了?”经过那么多的凶险,他似乎习惯了对任何事都不再抱幻想。 “重要吗?”老丁这样问道。 “重要吗?”夏杰喃喃自语着,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拿xìng命去赌明天的。”老丁顿了顿,轻轻地笑道:“不赌都不行。” 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舒晓君在许久之后,仍是告诉了夏杰。那一次,老丁也在场。 印子归与元亨从长生院顺利地窃出了船首像。由于元亨极早之前在夏阳布下了一颗棋子,这枚棋子的威力之大,颠覆了双方原本的实力对比。这个人,是五年来与印子归常相往来的长生院三管事江上槐。 窃出船首像后,二人偷了只小舟,一路向北,终于在一轮红日升上海平面时,赶上了赤巾与杉右军团的大船。小舟就泊在两只下锚的大船中间,海盗与羽族官军们呼啦啦涌到船舷边,噼啵声不绝,两边船舷上都伸出许多黑亮的短弩。 杉右军团的将校们与赤巾太熟悉了,其中有不少是当年在光烈军中共过患难的弟兄。针锋相对,没有人知道,倘若是一个坏的结局,这一箭能不能shè得出去。可他们是知道的,shè不shè得出去都不重要,真到了那个时刻,就能shè出去了。 印子归放下船桨,望着两侧高耸的船舷。他孤立在船头上,风将衣袍吹得呼啦啦做响。 “事情完了,将公主jiāo给我吧。”元亨坐在尾舵边,松开舵柄拍了拍手。 印子归转过身看着元亨。海上的风太大了,吹得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换了你是我的话,能给一个jiāo人的理由吗?” “子归!”李忆零裹着厚实的羊毛毯子冲出了船舱,她两只手抠死了船舷,指甲在木板上留出几道浅浅的印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印子归抬头去看自己的妻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暖,这让他那张幽黑沉郁的脸终于有了生气。元亨的手暗捏成拳,绷在背后。如果说生擒印子归,用他来逼迫公主北归的话,这是最好的机会。可是他看到了公主的脸,风将李忆零的长发吹拂起来,盖住了大半的鼻子与嘴唇。她穿着普通的东陆服饰,面容憔悴,这个时候,她只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妻子。只是她的眼睛,那剪水一般的双瞳里,分明是有一些破碎的珠玉在流动,让元亨想到了某个人。 当年羽族大军征伐杉右,充任先锋官的元亨与高戈在城下遥遥相对。如云的甲士中,高天雪站在大旗下,眼中也曾有同样的珠玉流淌不息。 “忆零。”印子归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脸上还是不由一颤,“你身子弱,受不得风寒的,赶紧回舱去休息。我与元亨将事情处理完,马上来看你。” 杉右船上剑拔弩张的架势,谁瞧不出来是危险关头,何况李忆零是堂堂宁州羽朝的公主,泰格里斯神殿的天圣女。她轻轻将乱发拂到耳后,看着丈夫温柔地摇了摇头,目光转而直视元亨时,shè出坚毅决绝的光,“元亨你听着!当年离开北陆的时候,我许下过诺言。纵然背弃神的眷顾,也绝不再踏上宁州的土地一步。你是要逼我做一个决定吗?” 元亨单膝跪了下去,扬声道:“公主殿下,臣不敢。”他半低着头,目光平视前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那是什么?”赤巾船上的了望手发觉了什么,吹响哨子大声呼喝。 顺着了望手指引的方向,众人看到远远的海平面以下,有白色的巨帆正渐渐升高。用不了多久,便能看到那是四艘破浪疾行的战船,每艘都足能容纳五百战士,甲板上甲片与刀剑的光亮成一团,在那圈光晕中,宁州羽朝的鸾翼白鹤印记在巨帆上被风吹得几yù飞起。 “是羽林军!”杉右军团的船上bào发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在力量占据压倒xìng优势的情况下,赤巾已没有了最后的机会。他们只能束手就擒,彼此之间不需要一次血腥的搏杀了。 一只脚踏在船舷上,老丁不知何时换了件单薄的皮甲,他握着水手刀,眼里忽然闪出许多许多的剽悍,“羽林军,又怎么样?” 这回轮到赤巾们高呼起来,这实在是些豪勇的男人。若非如此,当年他们就不会脱下羽朝的军装。 印子归立在船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远远注视着船队。大船到达近前时,他轻咦了一声。那是如出云巨鸟般的楼船,宽厚的船体停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箭孔像蜂巢一样密布在船舷两侧,黑黝黝的洞口内闪烁着箭头冷漠的光泽。 甲板上的士卒们面无表情,眼眶却挂着红,洁白的布匹包裹住了额头,在他们头顶,宁州王朝的鸾翼白鹤旗幡半挂在桅杆上,如同垂暮老人飘摇的白发。 不需要吩咐,赤巾海盗们口叼着弯刀攀上了大大小小的桅杆。如果说杉右军团的士卒还能让他们感觉到一丝往日气息的话,这些劲装的羽林军如今已是真正的敌手了。羽林军虽然面容憔悴,桀骜的xìng子却没有变。他们根本不去看海盗,目光平视着前方。这些羽朝精锐的腰侧悬挂着弯刀和弩机,那都是向河络订制的优良兵器。纵然在光烈军最辉煌的时刻,地位上依然要屈居羽林军之下,只因为他们是皇帝亲自挑选和训练的甲士,宁州战场上攻无不克的无敌之师。 楼船上放下一艘快艇,徐徐驶到小舟边。白缨黑甲的军校立在船头,向元亨施了一礼。他显然是认识印子归的,见到昔日的同僚,嘴角欠了欠,没有说话。 “杰行?”元亨对这支军队的到来居然毫不知情,可他的脸上依然泥塑般平稳。 风杰行再度看了印子归一眼,他的眼光捕捉到赤巾船上单薄的身影,膝盖一弯,直直跪了下去:“公主殿下,风杰行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忆零也认识这年轻军校,似乎还对他颇有好感,提高了声音问道:“杰行,你怎么也来了?” 军校并没有即刻回答,随着他的头缓缓抬起,那双炯炯虎目竟已热泪盈眶,“公主殿下……皇上,三日前在南yào城外……驾崩了。” 李忆零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不敢相信,她脸色发白,怒指着军校喝道:“风杰行,你再说一遍!” “皇上归天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常人很难相信那么文秀的一个青年将军,竟能发出狮虎一般的怒吼。这一句话在风里传递开去,四艘楼船上的羽林军竟传来撕破云天的悲泣。那群从不曾低下头颅的汉子里,居然有人泣不成声,膝盖一弯跪在了甲板上。人群仿佛顿时矮了一头,所有的羽林军士都单腿跪倒下去。杉右军的士卒也跪了下去,最后潘岳跪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有些赤巾武士都被这忽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们想不通正当盛年的皇帝怎么会突然驾崩,膝盖处一阵阵地发软,若不是旁边的同伴及时搀住,就要从高高的桅杆上摔倒下来。 李忆零没有哭,她的身子就在那个瞬间瘦了下去,像失去支撑的骨架。一朵花极盛时有多灿烂,李忆零面容的枯萎就有多凋残。可她依然站在那里,不再看自己的丈夫,只是遥遥眺望北方,仿佛要穿越千里万里,再去看一眼曾执意背弃的哥哥。 过了片刻,是死一样沉寂的片刻。终于有个声音打破了宁静,“杰行,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吗?”元亨端坐在小舟上,古井一样的面容,只是两只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心狠狠攥在一起,捏得虎口整个的发白。 “皇上临终前,给公主留了一封绝笔信。”风杰行从怀里取出一只鎏银的信筒,双手高举过顶。 “胡说!”赤巾中有人喝道,“皇帝三日前驾崩,信怎么可能现在就送到?滁潦海之大,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 风杰行并不看他,依然低头不动,“羽林军奉先帝秘旨,一月前便出航东陆。抵达夏阳左近后,一直藏身在隐秘小岛上。信鹰在昨日送来急报,我等才启航而来。同样的消息,元将军手里也该有一份。”他的声音送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理由。 “昨日的那只白翼信鹰,你们都看到了。”元亨是在对海盗们讲。 老丁一直立在公主身边,他的头低了低。 “念。”公主一直站在船舷边,虽然嘴唇苍白,却一直站在那里。到那个时刻,人们才相信,这五年来她真的是与印子归一起,过着贫贱的日子。许多赤巾中人都低下了头,当年下海为寇,多多少少也有过惯了放dàng日子的瘾头吧,他们这些男人都比不上她。 风杰行徐徐展开信帛,迟疑了片刻,大声念道:“忆零,呵,似乎是很遥远的称呼了,许久不曾叫过。想着当年在庭院里打闹,你在父亲面前告状的情景,就像昨天啊。这么长的时间,第一次与你通信,却是要讲一个不好的消息,想来真是抱歉。哥哥快要死了,祖宗们辛苦打下的江山眼看着要毁于一旦。这些年来,哥哥忙于国事,对妹妹,对后宫的女人们,都疏于关切。总想着还有时间,还有时间,没有料到这样快就要去了。哥哥的儿子们都还小,这付担子只能请你代为挑上几日。已经和宫人们讲过了,会等你回来再发丧,哥哥在齐格林等着,等着见妹妹最后一面。就说到这里吧,女人们又在哭了,很烦啊。真是想回去当年,呵呵。”那最后的笑声,被风杰行念出了哭声,他的整个身子匍匐下去,压在船板上久久无法抑制。 “哈哈哈哈……”却有人忽然大笑不止,印子归脸上的修罗之力潮汐般涨跌,忽黑忽白的面容仿佛是发了痴。 “公主!请移驾吧!早日回返北陆,先帝也可早日入土,去与我宁州先祖相见。”元亨紧上一步道。 没有人可以料到是这样的结局,也没有谁阻挡公主回到羽林军的楼船上。只是当公主离开搭板,即将踏上楼船船头时,她猛然回过身来。那张脸上不再有悲楚的神情,反而带有天威深不可测的肃穆。 “元亨。”她平静地说。 元亨石刻般的身躯在那一刻终于震动了,他双膝跪在船上,肩头不住地轻颤着。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所以一直拖延,拖到这消息来了,你便可以谁都不得罪,能接着青云平步,由海神将进而擢拔,万人之上了吗?” 元亨摇头,肩膀却仍在颤动。 “真是我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州羽朝的肱骨之臣啊!天秀。”公主眼中shè出一缕yīn冷的光,“体念你对先帝一片赤诚,便让高天雪随先帝去了吧。”话音落地,公主看了印子归一眼,转身毫不停留地远去了。 元亨一直低头不动,过了极长的时间,一滴滴汗水从脸颊上滚下来。他终于伸手到腰畔,抽出密封的鲛泪罐,高高举在半空。 “臣,遵旨!”低沉的声音中,元亨手一松,铁罐翻滚着落入了茫茫海水里,几串珠花涌上来,片刻间铁罐已消失得没有了踪迹。高天雪苏醒过来的最后一丝希望,被元亨亲手葬送。他一直低着头,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的表情。 公主就这样走了,一如五年前她来到东陆时一样不留痕迹。或许,这片土地,注定容不下她。而印子归,他忍心让自己的妻子回到北陆,回到权力旋涡中去挣扎,去挽救羽族的危局吗?没有人可以猜到。他一直呆呆地立在船头,自那声长笑后便沉默不语。只有元亨走时,在他身边讲过一句话:“你我,不过都是捕网者手中的棋子。一朝是,永远都是。这个现实……他死了,也改变不了。” 后来有人讲,在除夕之夜印子归回到了夏阳,一把火将过去的房舍烧成了灰烬。他怀抱着一艘巨大的灯舟来到海边,对着天上的双月许下了愿望。后来一个人独自在月影下悄然离开。究竟他会回到青都,回到那张曾一心逃离的巨网,还是就这样孑然而去呢?没有人知道。 舒晓君讲完的时候,星斗已挂满了天幕。 夏杰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缓过神来。“到底,印子归会怎么选呢?” 舒晓君没有回答他。 老丁将一柄弯弯的长刀拍在桌上,“这柄青翼跟了他许多年,走的时候,他把刀留了下来,让我jiāo给你。” “jiāo给我?” “jiāo给你。他说,那个孩子,和我们年轻的时候,真像啊。” 夏杰抚摩着青翼的刀柄,那一层层缠带包裹住的,除了冰凉的刀脊,还有无穷的故事吧。夜很深了,青翼陡然发出一声长鸣。 “如果换了是你……”老丁意味深长地看着夏杰,问道,“你会怎么选?” 尾声 多年之后,宁州森林中的大凉山。 大雨瓢泼,将一切都卷在朦胧雨雾中。 山下被黑铁色的骑兵军团团围住,火光shè在蛮族制式的兽面甲上,映出一泼刺目的血迹。 第三批冲锋的赤巾全军覆没,十多个被俘者一字排开,跪在泥泞中。雨水打湿的长发贴在脸颊上,羽人们的脸因饥饿而变做青灰色,眼眶深陷,耷拉着头等待处决。 铁浮屠的巨马在俘虏身后站立,一匹体型更大的战马上,蛮族将军举起了手。监斩官急步走到俘虏面前,说话时雨水顺着额铁留到破裂的嘴唇上:“降?不降?” 无人作答。海盗们早已脱力,抬不起头,只有尽量抬高眼珠,望着大凉山顶。一面赤红如血的大旗依然孤独地竖立在那里。 蛮族将领的手放下。 骑兵长剑从俘虏的脊椎上直直扎下,直直拔起,十几股血泉冲上雨幕,尸体躺倒。 一支鸣镝呼啸着自山下窜上了山顶,蛮族箭手并不为这一shè的力道骄傲,默默收弓返阵。 山顶收到号箭的武士将信筒承到一名青年将领面前。 青年将军正在擦拭弯刀,抹刀布上满是斑斑血迹,布面过处的刀锋上,缺口犬牙jiāo错。他细心的擦净弯刀后,看了武士一眼,平静地说:“念。” 武士展开信帛:“降,不杀。” 青年将军徐徐站了起来,他的视线落在一棵树梢上,一只蝴蝶正从枝头飞起,在雨雾中艰难地舞动。青年将军回头,他的身后,武士们早已列阵等待。 青年将军拔起了身边赤红的大旗,举起手中的刀讲:“很早以前,这柄刀的主人将它留给我,却不告诉我原由。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他是要对我讲一句话……其实选择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了以后就不要回头。因为你一回头,就到不了终点了。” 深夜的雨幕中,羽人们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山下拔刀声响作一片。铁浮屠以冲锋来表达对对手的敬意。 那个叫夏杰的青年将军在两股铁流互撞的瞬间bào发出了一声亢长的怒吼,这吼声令他被风吹做楔状的脸凶猛如狼,仿佛要一刀将汹涌的马潮当中劈开。 然后,他被淹没在铁流之中。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深深深蓝)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749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