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少女》 第 1 章(缘起) 易岺蜷缩在一间废弃仓库的角落里,双手双脚均被绳索一圈一圈绑得严实。仓库四面都是墙壁,只留有一扇紧锁的门和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气窗。小气窗开在接近顶棚的位置,依稀可以透过它看见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白日的暑气还未散去,把这么一个密不透风的仓库闷成一座火炉。 易岺的头发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正一根一根粘在额角和腮边,俊美的脸庞也因此而染上两团红晕。他挣扎着动弹了两下,身体却酸软无力。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琥珀色的瞳孔一直盯着那扇高悬的气窗。 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鸟,挣脱这些绳索,从小小的窗口里飞出去。 挣扎中,绳索磨破了他的手腕,勒进皮肉,带来一阵刺痛。他拧着眉头闷哼一声,眼瞳里也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光。 就在这时,一只乌鸦忽然落在气窗外的台沿上,然后偏了偏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易岺溢满泪光的双眸。它的眼神很专注,像是见到了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 它向左边偏偏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琥珀色的眼珠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右边偏偏脑袋,继续盯着易岺的眼珠。 易岺是混血儿,脸部轮廓特别深邃,又素来养尊处优,纤细的身体没有男性的强壮,只有少年的青涩和稚嫩,这让他显得有些雌雄莫辨。 他的瞳孔整体看上去是琥珀色的,内圈的虹膜却又带着一抹幽蓝。如果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一种被湖水吞没的沉溺感便油然而生。 人人都说易岺的眼睛长得最好看,仿佛拥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而他也深知这一点。 神奇的是,站立在窗沿上的那只乌鸦似乎也认同这个说法。它左左右右地偏着脑袋,竟然看入了迷。明明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儿,眼神中却带着痴迷。 易岺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只怪异的小乌鸦吸引了。 他也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片刻后,这只小乌鸦竟然用爪子扒开未曾栓死的气窗,迈着小方步走进来。它在内侧的窗沿上站了一会儿,黑豆般的小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的大眼睛。 少顷,它扇动翅膀扑棱棱地飞下来,落在易岺脚边,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它似乎被这个美丽却又狼狈的少年迷住了,确切地说,是被少年独特的,半琥珀色半幽蓝的瞳孔迷住了。 被这样一只眼睛里闪烁着灵光,似乎通晓人性的乌鸦盯着,易岺不知的,竟开口央求:“小乌鸦,你能帮我把绳子解开吗?”他伸了伸被捆绑的双腿,又侧过身子,展示自己被反绑在背后已经磨出鲜血的双手。 人在绝望的情况下真是什么都敢想。他脑子一抽,竟把一只乌鸦当成了救星。 小乌鸦歪了歪脑袋,懵懂地看着他。 易岺:“……” “我真傻。”他靠倒在墙壁上,摇头苦笑。 就在这时,那只小乌鸦竟然动了。它飞扑到易岺身上,锋利的爪子对准易岺的眼珠狠狠抠下去。 所幸易岺反应够快,马上便低头藏起了自己的脸庞。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发出惨叫。那只小乌鸦竟硬生生抠破了他的头皮,鲜血顺着他的耳尖和脖颈流下,迅速染红了白色的t恤。 倘若易岺没能躲开刚才那一下,他的眼珠肯定会被这只乌鸦叼走。它小小的爪尖竟然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这力量比之鹰隼也毫不逊色。 刚才还指望这只小乌鸦能解救自己的易岺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在这个世界上,不止人类,连动物都是不可信任的。 小乌鸦扇动翅膀盘旋在易岺头顶,一旦瞅准时机就会发动第二次攻击。 就在这时,旁边的门忽然打开,一名脸上戴着面具,身形十分高壮的男人走了进来。看见易岺满头鲜血的惨状和那只乌鸦,他立刻意识到刚才的惨叫是怎么一回事。 他连忙抄起放置在角落的一根木棍,挥向小乌鸦。 小乌鸦很懂得“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躲开棍棒的击打,顺着气窗飞走了。 壮汉救了易岺,然而此时此刻,易岺却更为紧张,只因这人就是绑架他的匪徒。 “一点点伤叫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壮汉捏住易岺的下颌,左右转动他的脑袋,看了看伤口。 易岺用力挣开这只手的禁锢,瞳孔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仰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语气十分沉着冷静:“要多少钱才能放了我,你们开个价。” 哪怕处于如此险恶的环境,他也没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 绑匪再次捏住他的下颌,力道比之前更大,狞笑着开口:“难怪那人要搞死你!如果是我天天被你用这种欠揍的眼神看着,我也忍不了。我也会想办法搞你!” 这些威胁性的话语没能吓到易岺,反而让他抓住了一丝关键线索。 天天被自己用欠揍的眼神看着?所以,策划绑架自己的人一定是熟人,否则又哪儿来的“天天”这一说法?而且,绑架成功之后,这些人把他身上所有带有追踪芯片的物品都扔掉了。没有内鬼通风报信,他们不可能掌握如此隐秘的讯息。 不等易岺深想,壮汉竟抽出皮带,解开裤头,嗓音沙哑地说道:“不过,我搞死你的方法和别人不一样。你想尝尝吗?” 看见他把控不住的丑态,易岺忽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将遭遇什么。 他连忙挪动身体往后缩,却被一面墙挡住了退路。他想站起来奔跑,或者挥舞双手抵抗,却根本动不了。 现在的他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能任人宰割。 男人喘着粗气说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我们只会把你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再把你放回去。我有病,你知道吗?h打头的那种。像你这样干干净净的小少爷如果得了和我一样的病,往后该怎么办呢? “对了,你吸毒吗?要不要来一针?完事之后我们会把你送回去的。你以后还是易氏集团的继承人,我们不会要你的命,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 男人用激昂的语调诉说着魔鬼般的行径。 易岺脸色惨白地蜷缩在角落,喉咙里一阵一阵作呕。他终于意识到,幕后策划者想要的不是易家的钱,而是自己的尊严、名誉、人格、骄傲……一切内在的,构成了易岺这个人的,最为本质的东西。 如果失去了这些东西,易岺也就不再是易岺。他将彻彻底底被毁去。 易氏容不下这样一个肮脏透顶的家庭成员。回去之后,他将作为一个污点,永远被放逐,然后每一天都在无尽的痛苦中活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谋杀? 幕后策划者的心思简直恶毒到令人发指! 易岺不断后缩,却还是被困在墙角。这场劫难他逃无可逃。 当绑匪伸手去脱他的裤子时,刚才飞走的那只小乌鸦竟然又飞了回来。它顺着气窗钻进仓库,对准匪徒的脑袋狠狠抓去。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震落了顶棚的灰尘。那只小乌鸦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爪子一松,竟扔下一块带着毛发的血淋漓的头皮。 头皮掉在地上,发出吧唧一声响,而那匪徒已捂住鲜血直涌的脑袋,跪在地上惨叫连连。他没想到一只乌鸦竟然会具有如此骇人的杀伤力。 易岺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场变故。 小乌鸦一击得手便飞上半空,瞄准机会连续发动偷袭。而匪徒只能抱住脑袋狼狈不堪地闪躲。他的双手,双臂,后背,很快就出现了条条血痕,衣服也被抓得破破烂烂。 所幸他还有一名同伴,听见惨叫声连忙推门进来查看情况,手里还拿着一支刚用完的注射器。很明显,他在外面吸毒。 同伴抄起棍棒挥舞,小乌鸦却每一次都能灵活地躲开攻击。 “快去拿枪!”抱着脑袋躲在角落的绑匪大声提醒。 吸毒的绑匪连忙跑到外面的库房拿枪。 小乌鸦仿佛能听懂他们的话,竟立马钻出小气窗,扑簌簌地飞远了。打不过它还不会跑吗? 经此一事,两名绑匪再没有心思折磨易岺。他们把库门锁死,匆匆开车去市里找诊所包扎伤口。那么大一块头皮被揭掉,想来日后肯定会变成秃子。 易岺紧绷着神经聆听了一会儿,直至发动机的声音越去越远才软倒在角落里。 他眼眶里的慌乱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明明灭灭的暗芒。 他开始思考到底是谁这么恨自己,并且急于把自己毁掉。那人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联想到已怀孕数周,而且查出腹中胎儿是个男婴的后母,他眸光一闪,表情也跟着冷厉起来。 就在这时,那只小乌鸦竟去而复返。它从小气窗里钻进来,轻飘飘地落在易岺面前,脑袋左歪歪右歪歪,痴迷地盯着易岺拥有瑰丽色彩的双瞳。 易岺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并不是荒诞无稽的。这只小乌鸦异乎寻常的聪明。 他压抑住了埋头躲避的冲动,尽量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把我的眼睛挖了出来,它们就会变成灰色,然后腐烂掉。你知道东西腐烂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吧?它们很丑,还很臭!” 他感觉自己一定是神经错乱了,否则怎么会跟一只小乌鸦讲道理? 但是,他却能理解这只小乌鸦对自己双瞳的迷恋。 似乎所有乌鸦都对亮晶晶的东西感兴趣。因为这个癖好,它们会把人类吸过的烟头叼走,放在鸟巢里收藏,继而引发森林火灾。它们也会偷偷潜入别人家里,叼走价格昂贵的珠宝首饰。 讲完道理,易岺紧张地盯着对方。 小乌鸦抬起小翅膀,捂了捂鼻子。它似乎联想到了动植物腐烂的臭味,这表明它能听懂易岺的话。 易岺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然后便感觉到一阵狂喜。 他微微侧过身子,说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左边的裤子口袋里有一颗弹珠,我把它送给你,你帮我把绳子解开好吗?” 如果此时仓库里有外人在,他们一定会认为易岺已经疯了。一只乌鸦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然而小乌鸦不但听懂了,还顺应了易岺的要求。它挺着小胸脯,迈着小方步,一扭一扭地走到易岺身边。 易岺养了一只屁股胖胖圆圆的柯基,它走路的样子非常可爱。 而这只小乌鸦比那只柯基更可爱。它很会扭屁股,行走的步态看上去竟然有那么一点娇俏的意味儿。如果给它穿上一条小短裙,它可能会踮着脚尖跳起舞。 易岺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快疯了。这个联想未免太荒诞了一些。 小乌鸦把脑袋探入他的裤子口袋,叼出了一颗弹珠。 易岺感觉这个世界比自己更疯。一只小乌鸦竟真的可以聪明到这种地步。 它把弹珠摆放在地上,用爪子左刨刨,右刨刨,让弹珠滴溜溜地转。而它黑色的小眼珠也跟随弹珠滴溜溜地转。 易岺一眨不眨地看着小乌鸦,心情莫名紧张。这颗弹珠是他从国外买回来的,珠体是深蓝色,里面包裹着银色碎屑,而这些碎屑又组成了小熊星座的图案,看上去像一个小小的宇宙。 它很美,对准灯光在墙面上投射出星辰时会更美。 “你把它放在灯下照一照,会有星星跳出来。”易岺试着提醒一句。 这句话的复杂程度比之前几句更甚,他不知道小乌鸦能不能听懂。一只鸟儿再怎么聪明,智商也是有上限的吧? 然而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只小乌鸦竟叼着弹珠飞到棚顶,用爪子抓住电线,倒吊在灯泡上,然后用翅膀把灯泡整个拢住。 仓库里光线一暗,然后便有无数颗银白的星星投射在墙上。这个逼仄、闷热、破败的犯罪之地,一瞬间竟然变得有些浪漫。 易岺看呆了。他完全没想到这只小乌鸦竟真的可以聪明到这种程度。它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然后用自己的办法去执行! 绑匪说要毁了易岺时,他没被真正吓到。但现在,他竟被一只过分聪明的鸟儿吓到了。 他看着这只小乌鸦,不敢置信地呢喃:“你一定成精了。” 小乌鸦倒吊在电线上,静静凝望这些星星,眼里满是痴迷。过了大约两三分钟,它终于看够了,扑簌簌地落下,把弹珠摆放在地上,冲易岺嘎嘎叫了两声,然后抬起左爪踩住弹珠,挺高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恶霸。 易岺有些慌神。他忽然意识到,乌鸦的品行在动物界十分堪忧。它们很喜欢恶作剧:在人类头顶拉屎;忽然飞下来揪扯小猫小狗的尾巴;用爪子踩别的动物的脑袋,或者拔掉它们的毛毛给自己做窝…… 凡此种种的坏事,它们经常干。所以,这只小乌鸦得了便宜就赖账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易岺嗓音干涩地问道:“你喜欢这颗弹珠吗?如果你喜欢,那么你能不能帮我把绳子解开?”最后这一句已经带上了哀求的颤音。 小乌鸦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他盈满无助和渴盼的双瞳,并未有任何表示。 弹珠虽美,却远不如易岺的眼睛。 易岺的额头慢慢流下几滴冷汗,唇色也变得苍白。那些绑匪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然后把满腔愤怒宣泄在他身上。如果现在不逃走,那么接下来他将被推入污浊的深渊。 他飞快斟酌着劝说的话,甚至做好了用一颗眼珠去交换自由的准备。 那只小乌鸦却忽然迈着小方步走到易岺脚边,锋利的爪子只是轻轻一划就勾断了缠绕在他脚踝上的绳索。然后它又走到易岺身后,同样勾断了对方手腕上的绳索。 它忠实地执行了这笔交易。 它甚至飞出气窗,绕到外面那间库房,用爪子帮易岺打开了反锁的门。 看见这扇豁然洞开的门,以及从门外投射进来的银白月辉,易岺差点喜极而泣。 “谢谢你小乌鸦!回家之后,我一定把全世界最漂亮的弹珠都买来送给你。” 小乌鸦飞在半空引路,易岺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并许下诚挚的诺言。 “嘎嘎。”小乌鸦叫了两声,似在呼应,又似在告别,然后它便越飞越高,彻底消失在星芒点点的夜空中。 第 2 章(第一个灵魂...) 十五年后,一名身体瘦弱,面容苍白的年轻女子脚步虚浮地走进城西公园。 她低头看着手机,口中喃喃自语:“厕所旁榕树下……难道不是这里吗?”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公厕,而公厕周围是一片绿地,绿地上矗立着几株修剪得宜的松柏,根本没有榕树。头顶的烈日洒下灼灼金芒,树上的蝉儿在金芒中急促嘶鸣,炎热的天气和嘈杂的环境令人心头发慌。 年轻女子浑身都是冷汗,似是十分不舒服。她捂住腹部,慢慢蹲了下去。 就在这时,头顶的烈日消失了,周围的蝉鸣也戛然而止,一片阴凉从空中落下。女子抬头一看,表情顿时骇然。 只见公厕旁竟不知何时长出一株巨树,它的树冠延展开来足足有数千平米,竟然广袤得遮天蔽日。它投下的阴影把周围的一切都吞噬了,繁茂的枝叶间溢出团团浓雾,朦胧了边界。 女子站在原地左右环顾,竟然看不见树冠的尽头,也看不见头顶的天空。这里仿佛自成一界,而这棵榕树便是支撑这个世界的天柱。 莫名出现在手机里的短信竟然是真的!兰华城黑暗圣地的传说竟然也是真的! 这是一棵从古至今被异教徒奉为神明的树,在树下献出灵魂便能实现所有愿望。 年轻女子捂着腹部跌坐在地,眼中涌出酸楚的热泪,嘴角却带着解脱般的笑容。 她看向手机屏幕,那上面显现出一条宣传短信:【你可曾被人伤到体无完肤?你可曾被人逼到走投无路?你可曾被背叛、被出卖、被抛弃、被毁灭? 如果你曾,那么请来城西公园厕所旁榕树下,小乌鸦将竭诚为你服务!】 这条短信是在今天忽然冒出来的,发送号码是一片空白。 倘若换一个人,他必定会认为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骚扰短信,没什么好在意的,但年轻女子却只是看了一眼就着魔般地陷了进去。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尖一般扎在女子心头。她早已被人伤到体无完肤,也已经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曾无数次地被背叛、被出卖、被抛弃、被毁灭。 她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算作是一个人。 还是姐姐说得对,她顶多是一团烂泥!一团被人捏圆搓扁,随意践踏,扶都扶不起,也抹不上墙的烂泥。她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浪费空气。 年轻女子低喘着笑了两声,目中全是自嘲和苍凉。 她低下头翻找包包里的东西,完全没注意到弥散着浓雾的枝杈上,一只小乌鸦正歪着脑袋静静打量她。 很快,女子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把水果刀,刀刃被精心打磨过,非常锋利。 女子握住刀柄,来来回回在手腕上比划,仿佛在寻找从哪里割开。 她是兰华城土生土长的人,她自然也听说过黑暗圣地的传说。在这里自杀的人,会有神明吞噬掉他们的灵魂,然后帮他们去复仇。这是一种等价交换,或者说献祭的仪式。 无论生前曾遭受多么巨大的伤害和冤屈,神明都会一一了结。祂会让扭曲的灵魂获得永远的平静。 女人便是来自杀的。她没有办法拯救自己,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不,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神明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祂听见了她灵魂深处的绝望呐喊,然后如约前来。这个雾气弥漫的异界就是神明的居所。神明此刻正立于云端之上,静静观望祂的信徒。只要这信徒献上足够的诚意,祂就会降下神迹。 想到这里,女子不再犹豫,手上一个用力便要划断自己的动脉,然而在刀刃入肉前的一秒钟,她竟猝不及防地晕倒过去。 一只小乌鸦扇动翅膀,扑簌簌地落在女人身上,小短喙叼起水果刀,脑袋用力一甩,便把刀远远丢了出去。 然后它仰起头,冲大榕树嘎嘎叫了两声。 榕树的枝杈也跟着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它的鸣叫,然后便有两根枝条探下来,茂密的叶片轻轻扫过年轻女子的脑袋,像是温柔的长辈在抚慰受伤哭泣的小辈。 女子晕倒时仍然紧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松开,露出恬淡安详的睡颜。她似乎正沉浸在一个美梦里。 叶片继续轻抚女子的脑袋,把她隐藏在脑海中的一切记忆都提炼成一颗小小的光球,从颅顶取出。 然后,这些叶片就托着光球,递送到小乌鸦面前。 小乌鸦向后蹦跶了几下,似在躲避光球,却被几根枝条抓住小细腿儿和小翅膀,禁锢在原地,然后又被掰开短喙,硬把光球塞进它本就鼓鼓囊囊的小肚子里。 “嘎嘎!”小乌鸦气急败坏地叫了两声,再张口时竟然变成了脆生生的女音:“好苦好苦!呸呸呸!” “苦也要给我吃掉。”巨大的树冠中回荡着一道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 小乌鸦用翅膀捂住肚皮,短喙一开一合,发出yueyue的声音。它快吐了。 “这个女人的记忆怎么这么苦呀!”小乌鸦黑豆般的眼珠里沁出几滴泪。 “乖,爸爸给你吃糖。”一根枝条从树冠里伸出,叶片上托着一颗粉红色的糖果球。 小乌鸦连忙把糖果球叼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碎。 叶片顺势揉了揉它圆圆的小脑袋,慈爱地说道:“去吧,早点完成这位信徒的心愿,你就可以早点回来陪爸爸。没有你在身边叽叽呱呱说话,爸爸会很寂寞的。” “好吧好吧,我去了。”小乌鸦原地转了一圈,竟幻化成晕倒女子的模样。这幻化不是简单的看着一样,而是从长相到记忆,乃至于体表的每一颗痣、每一条疤、每一道伤,都原原本本地复刻。哪怕是女子最亲近的人来了也找不出破绽。 小乌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人类身体,表情有些嫌弃,却还是捡起女子的包包和手机,准备离开榕树爸爸的领域。 “芽芽,去了外面别欺负小猫小狗。”大榕树不放心地交代。 小乌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也别偷亮晶晶的东西,尤其是商场里那些珠宝。偷东西是犯法的,被人类抓住了,爸爸还得去警察局捞你,那很丢人的!”大榕树不厌其烦地交代。 “我不会被抓住的,你放心吧。”小乌鸦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 大榕树更不放心了。它用枝条抹了抹粗壮的树干。如果幻化成人形,它大概在扶额叹息。 “最最重要的一点,你千万别抠人类的眼珠子,那是要坐牢的!”大榕树尤为慎重地交代。 十几年前,小乌鸦差点抠走一个人类小孩的眼珠。从它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大榕树默默流下了满头冷汗。所幸那人类小孩非常聪明,懂得跟小乌鸦周旋,否则就变成瞎子了。 如果成精之后没有大榕树的管教,小乌鸦一定会变成无恶不作的魔头。 眼下,这只魔头正一边疾走一边不耐烦地说道:“安啦安啦,我不会抠别人眼珠子啦!我已经见过世界上最美的眼睛,一般人的浑浊眼珠子我才看不上呢!戴了再漂亮的美瞳我也看不上!” “看上了也不能抠,否则爸爸打你屁股!”大榕树故作凶狠地威胁一句。 然而小乌鸦已经走出浓雾,不见了身影。 “切,我才不会抠。当我傻呢,抠走了眼珠子,它们就烂掉了,还会发臭。”站在公园门口等车的乌鸦少女嘴里嘟嘟囔囔:“我会把那个人弄到手。我要让他日日夜夜待在我身边,用漂亮的眼珠子时时刻刻看着我。” 想到多年前那个眼瞳里盈满泪光,美得宛若梦境的少年,小乌鸦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几辆汽车忽然停在小乌鸦面前,一名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子从车里跳下来,身后跟着几名黑衣壮汉。 他们迅速将小乌鸦包围,然后抓住她的手脚,抬上最前面那辆车。 原本拳头已经硬了的小乌鸦立刻卸掉防备。这个女人她认识。 路边的民众大声呵斥:“你们干什么?绑架吗?我们要报警了!” “我是她姐姐!她要自杀,我不把她绑回去,她要是死了,你们负责啊?”高挑女子把小乌鸦的衣袖卷上去,露出她满是刀痕的手臂。有些刀痕已经愈合,留下丑陋的疤,有些刀痕还在渗血,可见是刚割开的。 而小乌鸦也没有挣扎。吃掉了年轻女子的记忆,她知道这人的确是女子的亲姐姐,两人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 高挑女子打开手机,调出姐妹俩的合照,展示给围观民众。 堵住车辆的民众这才退让到两旁。 小乌鸦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被抬上车,塞进后座。高挑女子钻进车厢,语气冷厉:“老赵,把车门全都给我锁死!” 咔哒几声轻响,这辆车的车门就全都锁死了。 高挑女子举起手机,咄咄逼人地问:“这条短信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你要走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什么叫做对不起我,让我忘了你?你是不是又要自杀?为了那么一个垃圾玩意儿,你三番四次地寻死,你贱不贱?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自己不去上大学也要供你上大学,自己一天打四份工也不让你在外面吃一点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为了一个杂碎这样糟蹋自己,你他妈脑子进屎了?如果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爸妈死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扔进土坑里和他们一起埋了!你对得起我吗?啊?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吗?啊?” 高挑女子表情是狰狞的,语气是凶狠的,眼里却盈满无助的泪光。 她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执迷不悟的妹妹怎么办了。 “去易氏医疗科技中心。”高挑女子朝司机老赵冷声下令。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低声下气地说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在心理学这一领域,没人能比得上你。你被你爸送出国的那几年,我帮你做了很多事。你要搞你后妈,我也出过力。 我能有今天的家业的确多亏了你的提携,可我实实在在帮过你,这个你无法否认吧?治好我妹妹,咱们就两清了,可以吗?易先生,我待会儿当面给你磕头,这样行不行?”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高挑女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放心了。 小乌鸦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后排座位,全程没说话,表情是脆弱而又哀伤的,黑漆漆的眼瞳却会在不经意间放射出狡黠的光芒。 第 3 章(一眼就看出破绽的心理医生...) 浴室里的水声停止了。 片刻后,布满水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块浴巾,湿漉漉的头发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流下,流过宽阔的胸膛,紧致的腹肌,劲瘦的腰,最终没入两条深邃的人鱼线。 做完实验留下的刺鼻气味,终于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男人常年待在研究室,不怎么照射阳光,因此皮肤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健康并未受到影响,反倒比普通人更注重体育锻炼。他看似消瘦,实则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拥有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 他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头发,摆放在他身后的一面穿衣镜映照出他的背影。 原本也该是一片苍白的光/裸脊背,此刻却蔓延着一团触目惊心的黑色油墨。这油墨是由纹身师以疼痛为代价,一针一针刺入皮肉而来。这蘸着血的每一针,最终都绘成了一只双翅展开,利爪曲起,做飞扑状的乌鸦。 乌鸦是瘟疫之鸟,也是死神的信使,更是灾难来临的预兆。 而男人背上的这只乌鸦,其邪恶的气息比种种传说更为浓烈。它锐利有神的双眸凝着淡淡的血色,异常锋利的爪尖像是能轻易剖开一切活物的肚腹。 谁也无法想象,在如此苍白的一具躯体之上,竟会烙印着这么一幅狰狞可怖的纹身。那巨大的,纯黑的,延展开来的鸦羽,像是一双恶魔的翅膀,正从男人体内破腔而出。 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男人最终竟穿上了一件白大褂,彰显出他神圣的职业。他是一名医生,而医生还有另外一个充满温情的称号——白衣天使。 天使的身上镌刻着死神的信使,这样的画面既怪诞又充满着危险的气息。 男人吹干头发,戴上金丝眼镜,原本如刀刻一般深邃且极具侵略性的俊美五官,只在转瞬间就变得儒雅而又温和。 谁也无法相信,这种气质上堪称翻天覆地的改变,竟然只是因为遮住了一双琥珀色的锐利眼眸。 就在这时,男人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林秀松】三个字。 “在我的办公室等着,我五分钟之后就到。”男人语气淡淡地吩咐。 挂断电话之后,他打开抽屉,取出手表、袖扣、领带等物,慢条斯理又认真细致地戴上。 五分钟到了,男人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步的林秀松连忙迎上去,干涩的嗓音充满焦虑:“易先生,我妹妹和几个保镖在你的办公室里,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一聊好吗?” 气质温和儒雅的男人随手便打开了隔壁一间办公室的门。 “请坐。”他率先坐在主位,过于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 “谢谢你抽空见我。”心中的焦虑淡去后,林秀松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几分紧张和惧怕。人人都说易岺和蔼可亲,温文尔雅,是最为典型的绅士,但是只有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剖开之后全是黑的。 想起曾经那些往事,林秀松垂下头,躲开了易岺的目光。 她曾被迫给易岺的父亲当过几年情妇。那个老东西喜欢虐待人,常常把她弄得浑身青紫,遍体鳞伤。但妹妹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家里的房子又被亲戚偷偷卖掉,拿不回产权。她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后来,易岺找上她,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再后来,易岺的父亲心脏病突发,死了。易岺的后母得了神经病,被关进了疯人院。曾经打压、谋害、放逐过易岺的那些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反倒是林秀松,乘着易岺的东风,创办了自己的潮牌公司,现在也算是知名女企业家。 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男人,她竟止不住的心里发憷。 “我,我先给你说说我妹妹的情况吧。”林秀松咽了咽口水,不无懊悔地说道:“是我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这种险恶,她早已在易岺身上领教过,所以这些年,她从不吃男人的亏。 “她男朋友是个垃圾,很喜欢在外面乱搞,从来不工作,整天就是泡酒吧打游戏,没钱了就伸手管我妹妹要。我妹妹不但包他吃,包他住,包他买各种奢侈品,还得当他的出气筒,动不动就挨打。” 林秀松压了压心里的火气,继续说道:“他下手很重,有一次拿凳子砸破了我妹妹的脑袋,害得我妹妹昏迷了三四天才醒,头上缝了十几针。我当时都快气疯了,强迫他们分手,还把我妹妹带回家关起来。你猜我妹妹怎么对付我的?” 她拿出手机,指尖微颤地点开了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里,一名年轻女子一边撞墙一边对摄像头喊道:“姐姐,求你放我回去。我要跟浩伟在一起!我不能没有他!” 女子是真的不遗余力地往墙上撞,一下一下砰砰作响,鲜血一团一团溅在雪白的墙壁上,画面触目惊心。如果再来几下,女子的头骨肯定会裂开。对于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生命,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想回到男朋友身边。 似乎没有那个男人,她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看见这段监控视频,林秀松的牙齿都咬紧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继续道:“后来我不得不把她放了回去。哪知道那个垃圾反倒主动跟她提了分手,还把她赶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住着我妹妹的房子,分手之后却把我妹妹赶走,呵——” 林秀松低笑一声,表情却特别狰狞。她磨了磨后槽牙,像是恨不得把那个渣男生吞活剥。 易岺一直沉默地聆听,并未半途插话。他的面容是温和的,眼神是抚慰的,倘若不曾见过他最冷酷的一面,林秀松一定能从他身上获得平静的力量。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太过温柔的男人,嘴角略一上扬,便会带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现在,林秀松却连看都不敢看他,只能自己努力调整呼吸,用压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我原以为分手之后,我妹妹就能慢慢走出来。但是并没有。她开始自残,一刀一刀往身上割,割得鲜血淋漓,然后拍照发给那个垃圾看。她想让对方知道,她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那个垃圾看见照片一点也没心软,还鼓励她自杀。你知道吗?他竟然对我妹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死给我看。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相信你。’他说他受过很重的情伤,再也不敢相信任何女人。于是我妹妹为了抚平他的情伤,就真的自杀了,一次、两次、三次,吃安眠药、上吊、烧炭,还每一次都会把自杀视频录下来,发给那个垃圾。” 林秀松的眼圈已经红透了,嗓音里也满是恐惧的颤抖:“我一次又一次把她救回来,她一次又一次的用死去证明她的爱。我太累了,也太怕了!我担心哪天要是照顾不过来,她就真的死了。我每天都做噩梦,梦里全是她的血。” 林秀松摊开双手,瞳孔里溢出惊惶之色。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后来,那个垃圾好像看见了她的诚意,又跟她复合了,我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他妈亲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竟然会觉得庆幸!我他妈也快被那个垃圾逼疯了!” 林秀松握紧双拳,带着切齿的恨意如是说道。 她抬起通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缓慢却坚定地提出要求:“易先生,请你把我妹妹的记忆抹除吧,或者干脆给她编造一个新的记忆。让她彻彻底底忘掉那个垃圾。” 林秀松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吧。她再这样下去会死的。那个男人会彻底毁了她!” 易岺伸出手,做了一个搀扶的动作,却并没有真的扶起林秀松。他交叠在一起的双腿偏了偏,似乎想避开林秀松的跪拜,却也没有真的避开。 他的温柔以及谦和有礼,都是一种假象。 他垂眸看着林秀松的发顶,淡淡说道:“你妹妹被pua了,这是一种精神控制的方法。不需要抹除记忆,那样会对她的大脑造成一定的损伤。我会给她做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而你必须把她看管好,不要让她再跟那个男人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触,见面、发短信、打电话,全部禁止。” “好的,我明白,我会管好她。”林秀松连连点头,紧绷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只要易岺愿意出手,妹妹的病就一定能治好。论起精神控制,易岺才是宗师。 两人聊完便起身往外走。 与此同时,小乌鸦,也就是乌芽芽,已经脱掉鞋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隔壁办公室的一张睡椅上。她把双手放置在腹部,来来回回抚摸了几遍,眸色暗了又暗。 她当然知道林秀竹的姐姐和那个心理医生在聊什么,无非是林秀竹为了男朋友寻死觅活那些事。 但两人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林秀竹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她又一次怀孕了,而她的男朋友于浩伟对她说:“你怎么像条母狗一样,一艹就怀孕?你自己算一算,这都是第几次了?要不这样吧,你把这个孩子连同你的子宫一起摘掉,我就相信你是真的爱我。等你从医院里出来,我就跟你结婚。” 林秀竹真的相信了。她找了一家黑诊所,把这个孩子,连同自己的子宫全都摘除了。在此之前,她已经为男朋友堕了四次胎。 从黑诊所里出来的时候,她下面还在源源不断地淌血,淌着她的血,也淌着孩子的血。她给于浩伟打电话,想说我们结婚吧,可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于浩伟和另一个女人的喘息声。 这喘息声,林秀竹曾无数次地听见过,甚至当场抓住过。她应该早已麻木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摸着自己鲜血淋漓却空空如也的腹腔,竟头一次对于浩伟产生了恨意,这恨意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汹涌而来。 得到这段记忆的乌芽芽五官拧在一起,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她用粉红的舌尖舔舔牙床,又戳戳腮帮子,把脸颊弄得一鼓一鼓的。直到现在,她还能尝到那段记忆留下的苦涩滋味儿。 一个未婚女性失去子宫意味着什么,连她这只小乌鸦都懂。其实拯救已经来不及了,林秀竹早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被于浩伟毁掉。 当乌芽芽想得出神时,一名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男人缓步走进办公室。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而易岺尤其擅长观察一个人的眼睛。 推开门之前,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双如枯井一般无波无澜的死寂眼眸,亦或者烧至灰烬再无一丝余温的冰冷瞳孔。但是并没有。 他看见了一双过于朝气蓬勃,过于明亮清透,过于灵性盎然的眼眸。女孩的脸庞是苍白憔悴的,身体是瘦弱不堪的,露在外面的手腕布满自残的伤痕,可见生理和心理状况都十分糟糕。 但是,仅凭这双眼睛,易岺就知道,情况与林秀松的描述完全不符。 易岺立刻转过身,冲守在外面的林秀松说道:“你进来看看。” 第 4 章(“精湛”演技...) 当易岺观察乌芽芽时,乌芽芽也在观察易岺。 她原本舒舒服服地躺在睡椅上,却在看见易岺的一瞬间猛然半坐起身,口中惊呼:“小弹珠!” 这个容貌俊美,气质儒雅的男人,不就是十几年前被她遗失的那颗小弹珠吗?他长高了,长大了,雌雄莫辨的脸庞早已褪去那点看似孱弱的青涩,变得成熟硬朗。他的身体也不似以往那般纤细,反倒格外挺拔精壮。 他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唯一不变的还是这双暗含幽蓝流光的琥珀色眼瞳。 不,这双眼瞳也变了。它们比多年前更神秘莫测,也更深邃迷人。 隔着玻璃镜片,乌芽芽专注地看着这双眼瞳。 她脱口而出的那声“小弹珠”令易岺微微皱眉。 不过,他并未在意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只是侧过身子,让林秀松进入办公室。 “易先生,怎么了?”林秀松紧张不安地询问,末了握住妹妹的手,柔声安抚:“小竹,这是易先生。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他能帮到你。你心里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会开导你。姐姐在外面等你,你别害怕。” 她轻轻抚摸妹妹枯黄干燥的发丝,眼眶和鼻头一阵发酸。 就在两年前,妹妹的头发还是顺滑如缎,润泽有光的。那时她多么健康,单纯,开朗,哪像现在,整个人瘦得都快脱相了。 把妹妹抱在怀里的时候,林秀松都害怕把人给揉碎。 看见林秀松发红的眼睛,乌芽芽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外面打工。 于是她立刻找回了打工人的自觉,鼻尖一皱,眼睛一眨,转瞬便流出两行泪水。她垂下头,默默吞咽着这些泪水,仿佛不愿意对姐姐有所回应,却又在数秒钟后苍白无力地答了一句“嗯”。 她仿佛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安排,都只是麻木的配合。反正她已经这样了,再也好不了了。 林秀松见不得她这副形如枯槁的模样,眼眸也跟着湿润了。她抱紧妹妹过于瘦弱的身体,哀求道:“你要相信易先生,他一定能帮到你。你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 她一下一下揉着妹妹的后脑勺,眼泪越掉越多。 乌芽芽不得不陪她一起演戏,也争先恐后地落泪。 她从不担心会在人类面前露出破绽,因为她对自己精湛的演技很有信心。一秒钟之内,眼泪说来就来,这样的功底连影后都赶不上!想到这里,乌芽芽忍不住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 林秀松抱着她,这样的小动作不会被旁人发现。 然而,站在一旁的易岺却露出兴味的神色。 经过林秀松的辨认,这个女孩的确是林秀竹,不是别的什么人。但她却又与林秀松口中的林秀竹完全不一样。 她的眼睛在流泪,一颗接一颗,仿佛无穷无尽。她的眉头始终紧皱,一副深切哀伤的模样。 但易岺知道,这些眼泪和哀伤都是假的。 一个真正被伤害到体无完肤,乃至于失去存活的信念的人,她的眼瞳必然是充满痛楚的,她的泪珠必然是浑浊冰冷的,如果捻一颗放进嘴里,还能品尝到比普通人的眼泪更苦涩的滋味。 易岺其实并不是心理医生,只是精通心理学而已。他的主职是科研。但他见过太多深陷于绝望之中的人,所以他知道伤到深处落下的泪到底是什么形状。 但林秀竹的眼泪不一样。 她只是单纯的掉泪,就像阴天会下雨,泉水会奔涌一般自然。她再怎么伪装也无法抹去这双漆黑瞳孔里过于澎湃也过于丰沛的朝气,以至于她落下的眼泪都饱含着清新的生命力。 易岺从不哭泣,更憎恶别人在自己面前哭泣。这些年,残酷的现实早已教会他一个道理——眼泪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他不讨厌林秀竹哭泣的脸庞。他甚至觉得这个人假装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十分有趣。 他缓缓在一旁落座,交叠起修长的双腿,静静观察这个特殊的病人。 感知到易岺的靠近,乌芽芽漆黑的眼珠子忍不住滴溜溜地转起来。她特别想看这人漂亮的眼睛,但她现在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人,她必须从雇主那里赚取魂力,所以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渴望,尽职尽责地做好林秀竹。 她把脸埋进林秀松的颈窝,将脏兮兮的眼泪全部涂抹在对方的衣领上。 易岺打开抽屉,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准备做问询记录。他始终盯着林秀竹,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双过于闪亮清透的眼眸,以及某些细小却难掩调皮的动作,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多次寻死觅活的自杀者身上。 【pua深度受害者林秀竹】易岺写下这段文字,停顿片刻后又打上一个问号。在他这里,林秀竹的身份尚且存疑。 他思忖片刻,又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第二人格】,然后也打了一个问号。 林秀竹受到伤害之后分裂出多重人格的可能性很大,但到底是不是此类情况还需要进行深入的诊断。 定下治疗的基调后,易岺语气平静地说道:“好了,家属可以离开了。” 林秀松连忙抹掉眼泪,又用力抱了妹妹一下,这才推门出去。她肩头被乌芽芽枕着的那块布料,颜色比周围的布料略深一些,像是打湿了,上面还沾着一团亮晶晶黏糊糊的液体。 乌芽芽毫不愧疚地看着这团液体,也没有开口提醒姐姐。门关上之后,她从包包里取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涕。 演技太好了就是这样,容易入戏。 她不无骄傲地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易岺默默观察她,然后勾着唇角在笔记本上写道:【第二人格是否承受了主人格的心理创伤?】 他抬眸看了看正来回挪动腰后的靠枕,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的乌芽芽,继续书写:【完全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在易岺看来,这是一个未曾被伤害过的灵魂。她的色调很明亮。 乌芽芽终于把靠枕摆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发出满足的叹息。她今天心情超级好,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小弹珠。 她转过头,认认真真看向易岺,易岺却看向她布满刀痕的手腕。 诶,这个手太难看了,得藏起来!乌芽芽连忙把手缩进衣袖。 易岺却忽然说道:“不用隐藏,这不是绝望的印记,也不是痛苦的疤痕,而是你的潜意识在向外界发送求救的信号。你不是在伤害自己,而是在拯救自己。” 他的嗓音很低沉,很富有磁性,充满着令人沉溺的温柔气息。 乌芽芽听得耳根发热,心里却吐槽一句:都割腕了还自救?小弹珠的专业技能不行啊,这个分析根本不对! 易岺注视着自己的病人,缓缓说道:“隐藏在内心的痛苦,一般人是看不见的。所以,当你试图向身边的亲朋好友述说你所遭受的心理创伤时,他们其实是不太能够理解的。他们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助你。 “但身体上的病痛,所有人都能直观地看见,也都能明白那到底是怎样一种难受的感觉。刀子割开皮肉会疼,这是常识。看见你的伤,你的亲朋好友会第一时间感同身受,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来拯救你。这就是自残的真相。 “它不是堕落或破罐破摔,而是求救的信号。它是在用刺目的鲜血告诉你身边所有人,你受伤了,你需要帮助。你的潜意识在拯救你,你明白吗?” 易岺用骨节分明的细长食指,隔着虚空点了点乌芽芽的眉心,一字一句诱哄:“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你可以好起来。你的心里还残存着一股力量,这些伤痕就是力量的释放。” 乌芽芽傻愣愣地看着易岺暗光流转的瑰丽瞳孔,脑子处于空白阶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歪着脑袋呢喃:“原来是这样啊!” 仔细翻看林秀竹的记忆,她发现情况和易岺描述的一模一样。每一次自残,林秀松都会把妹妹抱进怀里大哭一场,还像小时候那样,一整晚都抱着妹妹睡觉,拍她的背,给她唱催眠曲。 唯有在这个时候,林秀竹才都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她贪图这样的宁静,所以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 她以为那是病入膏肓的征兆,但她想错了。 真相恰恰相反,她在挣扎,她在求救。 “这里的每一条伤痕,”易岺隔空点了点乌芽芽的手腕,柔声说道:“都是你的灵魂在呐喊。它在说救救我,你听见了吗?” 乌芽芽歪了歪脑袋,仿佛在仔细聆听,然后点点头:“我听见了。” 吞吃掉林秀竹的记忆时,她曾不止一次的听过这声嘶力竭的呐喊。否则她也不会代替林秀竹躺在此处。 “那么就请你和我一起努力,把这个困顿的,却绝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的灵魂拯救出来,好不好?”易岺的语气异常温柔慈爱,像是在诱哄一个迷途的小孩跟随自己走出漆黑浓雾。 乌芽芽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好!” 说完她用力点了点头,以表决心。她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当然义不容辞。此时此刻,易岺对她说的这些话,在心愿达成之后会变作记忆的光球,重新归还给林秀竹本人。乌芽芽经历了什么就等于她经历了什么,乌芽芽听见了什么,她同样也可以听见。 所以,这样的心理治疗是有益处的。 易岺满意地勾唇,在笔记本上写下一段话:【第二人格:14—18岁,尚未拥有完全成熟的心智,容易轻信他人。】 放下笔,他看向乌芽芽,心里暗自叹息:这还是一个孩子。 乌芽芽眯眼看着易岺,像个老母亲一般欣慰地思忖:小弹珠真的长大了。 第 5 章(扒掉马甲) 易岺不着痕迹地分析着林秀竹的心理状况。 现在,他还需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位疑似第二人格的小朋友与主人格是否共享记忆。林秀竹的遭遇,她是否能听见,看见,并且感受到。 如果她拥有另外一套独立的记忆系统,并且在消失之后无法对主人格造成任何影响,那么所有的心理治疗都是无用的,必须等到主人格醒来,治疗才能继续。 易岺一边在笔记本上书写,一边温声开口:“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乌芽芽上扬的嘴角慢慢抿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法克制的厌恶:“他叫于浩伟。” “你们上次分手是什么时候?”易岺继续询问。 “半年前。”乌芽芽亮晶晶的眼瞳已变得又黑又沉,苍白的脸庞也跟着紧绷起来。林秀竹的记忆在她的识海里翻搅,并不断溢出痛苦、绝望、挣扎等情绪。 乌芽芽不喜欢这些无比黑暗的情绪,却也不会受到影响。 【记忆共享】,易岺不紧不慢地写下这行字,然后打了一个勾。 “分手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易岺问得更深入了一些。 除了共享记忆,他还想知道这两个人格之间能否共情。如果可以,那么他就不需要等待主人格醒来再进行治疗。 乌芽芽认真翻看林秀竹的记忆,最后总结出两个字:“羞耻。” 易岺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共情】二字,并打了一个勾。被pua的女性,往往在分手之后除了感受到悲伤、痛苦等情绪,还会产生难以克服的羞耻感。 一般的女性失恋之后会对关心自己的人说:“我和他分手了。” 但是,被pua的女性却会说:“他不要我了。” 一个满带贬低意味的动词“不要”,顷刻间便把自己物化了。分手本该是基于双方意愿而达成的和平离开的协定,绝非一方对另一方的弃如敝履。会把失恋看做抛弃的人,往往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处于卑微的境地。 他们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附属品,而这件附属品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完全仰赖于他们的所属者是否需要。 当主人觉得他们毫无用处,并表达出厌恶的情绪时,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感到羞耻。他们会认为自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你不应该觉得羞耻。”易岺语气平静地纠正。 “对。”乌芽芽立刻点头。她也觉得这种感觉相当莫名其妙。甩掉一个渣男难道不应该放鞭炮庆祝吗? 易岺原本还有很多开导的话想说,对上乌芽芽理所当然且暗含不屑的态度,便只能摇头失笑。这位小朋友的心志相当坚毅,难怪主人格会将她分裂出来。 “医生,你叫什么名字?”乌芽芽反客为主地问道。 易岺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乌芽芽接过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公司、头衔都没有。 “你叫易岺?”乌芽芽看向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眼瞳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一个惊喜。 易岺略略勾唇,温柔而又包容的气息从他泛着微蓝流光的眼眸里弥散。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小女孩对自己很感兴趣,而且这种兴趣已趋近于喜欢。但他并未戳破,只是坐在一旁静候。 乌芽芽扬了扬名片,问道:“你的手机号码是你的微信号码吗?” “不是。”易岺语气温和地说道。 “那你加我微信。”乌芽芽调出二维码,理所当然地递到易岺面前。 “抱歉,我没有加陌生人的习惯。”易岺用礼貌的态度强硬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没料到自己会被拒绝的乌芽芽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比一般人更黑更亮的眼珠像是燃起了两团火焰。她很生气,表情也就更为生动,心里想什么立刻就会写在脸上。 所以,之前她在林秀松面前的那段表演,其实算得上是她的巅峰演技。 易岺垂下头,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单纯,直白,与主人格截然相反】,蘸着墨迹的笔尖写下这样一行文字。 乌芽芽瞪了易岺好几眼,见对方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便只能冷哼:“我们早晚会熟悉起来的。” “嗯。”易岺嗓音低沉地回应。 乌芽芽躺回靠枕,左脚搭上右脚,两个脚尖并在一起晃了晃,慢吞吞地问道:“前些年你去哪儿了?” “你认识我?”易岺抬起头,瞳色依然是温柔的,眸光却因警觉而暗了暗。 乌芽芽翻了个白眼,故意不回答。 易岺摇头失笑,继而温声说道:“我出国了,最近才回来。”这种心思简单的小孩对他没有威胁。 “啊,漂洋过海了!”乌芽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找了十几年,却原来这个人早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人类的诺言果然都是屁话,说好的漂亮弹珠一颗都没送! 乌芽芽双手环胸,眉头紧皱,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易岺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笔记本上写道:【性格阴晴不定。】 话题已经扯远,易岺自然而然地扯回来:“你觉得你男朋友爱你吗?” “爱个屁。”乌芽芽想也不想便吐出这句话。 易岺短促地低笑一声。明明心理年龄很小,看得倒是比主人格更明白。 “那你觉得爱是什么?”他一步一步深入引导。 乌芽芽看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一眨地说道:“爱是当我累了的时候,那人给我做窝;爱是当我渴了的时候,那人给我接水;爱是当我饿了的时候,那人给我找来食物;爱是当我害怕的时候,那人会把我抱住,轻声哄我。” 乌芽芽没有朋友,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一些尚未开智的小动物。她唯一可以获取爱的地方便是养育了她的大榕树。 然而,仅仅只是这一份爱,对她来说就已经很充足了。 她皱了皱鼻头,又眨了眨微酸的眼眶,忽然有点想家。 易岺对这个隐藏在成熟女性身体里的小姑娘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主人格为她编造了一个圆满的身世背景。主人格父母早逝,姐姐为了养活她,不得不成日在外面奔波。 所以,主人格的童年是灰暗的,心灵是匮乏的。她很少感觉到被爱,却无时无刻不被孤独包裹。她会爱上于浩伟,继而完全被对方掌控,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眼前这个女孩却成长在一个充满□□里。孤独是什么感觉,她或许从未体验过。 但是,她对爱的理解也存在偏差。在她的描述中,爱就是对方无怨无悔的付出,而她自己却无需任何回报。 她的爱只有索取,没有给予,林秀竹的爱只有给予,没有索取。这两个人格像是站立在镜子的两面,看上去完全一样,实则内里截然相反。 【以自我为中心】易岺写下了这样的断语。 但他并未纠正少女的观念,而是进一步问道:“既然你对爱与不爱有自己的判断,那你为什么不跟于浩伟分手?是什么阻止了你?” 心理医生的职责不是帮病患解答疑难,而是引导他们自己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不断剖析自己,质问自己,责备自己,释放自己,然后慢慢找回自己。 乌芽芽把玩着手指甲,极困惑地说道:“我不知道。” 她直来直往的脑袋瓜子完全无法理解林秀竹错综复杂的心路历程。对她来说,那就是一团乱麻。 对于这个答案,易岺并不感到意外。他换了一个问法:“假如某一天清晨,发生了奇迹,你醒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 乌芽芽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是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易岺:“……”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继续改换问法:“某一天中午,发生了奇迹,你醒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高自尊的人,那么你会想要做什么?” 这是心理学中的“奇迹提问法”,旨在帮助患者找出他们内心之中最为渴望的,唯有奇迹发生才能实现的愿望。 把这个愿望印刻在他们心里,他们就会想要去抓取,从而产生使心灵创伤慢慢愈合的驱动力。 乌芽芽想也不想地答道:“那当然是出去玩儿啊。” “玩什么?”易岺低下头快速写字。 “去公园里玩小猫小狗,去珠宝店看亮晶晶的宝石,去果园偷果子吃,去消防队看消防员玩火……”乌芽芽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数着。她的娱乐活动可多了。 她看了看易岺,补充道:“我还喜欢在城市里一圈一圈打转,我要把我的小弹珠找回来。” 易岺对她口中的小弹珠完全不感兴趣,也就没追问。这些爱好听上去跟小孩子差不多,于是他把【16—18岁】那段文字划掉,改成了【14—18岁】 【自我价值感很高,对抗性很强。】紧接着,他写下这样一句话。 刚才的提问其实是一个试探,少女的答案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真正的林秀竹在这里,听见这个问题,她绝不会打断,也绝不会答得如此不假思索。她一定会问:“什么是高自尊?高自尊的人会做什么?” 被迫害到连灵魂都已残缺不全的她,已经无法理解一个真正富有尊严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那是她完全无法企及的世界。 试探结束。 易岺把打在【第二人格】后面的那个问号划去,笔锋锐利地写道:【林秀竹,多重人格障碍症患者,目前已知人格有两个,一个主人格,一个副人格。副人格拥有强大的心灵力量,高自尊,高幸福感,高独立性,高对抗性,可以共享记忆,也可以共情,对治疗主人格很有帮助,不必抹去。】 他看向掰着自己指头玩得不亦乐乎的少女,微微一笑。 乌芽芽也冲他笑了笑,精神很放松。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除了一件底裤,身上的马甲已经全被扒光了。 “你不是林秀竹。”易岺猝不及防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乌芽芽:“嘎???!!!” 第 6 章(我想要一条狗...) 原本舒舒服服躺在睡椅上的乌芽芽蹭地一下坐起来,苍白的脸庞笑容尽失,只余张牙舞爪的戒备。 由于躺得久了,她后脑勺那处的头发乱糟糟的支棱着,看上去像是炸了毛。她盘起双腿,挺起胸脯,说话的语气比辣椒还呛:“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林秀竹?” 她双手环胸,呼吸急促,完全没有办法隐藏起自己的恼怒和心虚,却偏要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易岺笔挺的坐姿反而松懈了下来。他靠向椅背,双目直视少女,缓缓说道:“林秀竹不会像你这样,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话;林秀竹不会像你这样,一副气势汹汹恨不得把别人吃了的模样;林秀竹更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四仰八叉地躺下,把头发弄得像鸟窝一样乱。这种完全松懈的状态,她达不到。” 他每说一句,乌芽芽凶狠的表情就僵硬一分。 听到最后一句,乌芽芽连忙伸出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扒拉下来。她关注的重心一下就从身份被揭穿变成了外在形象。 易岺静静观察她的反应,哪怕极力忍耐,唇角还是忍不住上扬了一些弧度。 “我就是林秀竹!”摸了摸已经抚平的后脑勺,乌芽芽瞪圆眼睛,用力强调。 “你不是。”易岺语气平静地否决。 “我就是!” “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你凭什么说我不是?” 易岺不知道原本好好的对话是怎样发展成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吵架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竟沉沉地低笑一声。 “凭我是心理医生,凭我十多年的专业素养。”他徐徐说道:“你的演技并不如你自己想象得那般精湛。” “我演技不好?你放屁!”乌芽芽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然而即便是这样也不能为她增加更多气势。 易岺再次发出低沉的笑声。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一个成年人对话,而是一只炸了毛的小动物。 乌芽芽黑漆漆的双瞳燃起了明亮的火焰。她快气炸了,也快心虚得爆炸了,当她伸出手,准备抹去易岺的记忆时,易岺摘掉了那副平光眼镜。 他的双瞳是清透的琥珀色,却又在虹膜的外层镀上了一圈幽蓝的光影。深深望进这双瞳孔,便像由乌云遍布的阴沉天幕,望进了一小块湛蓝的晴空。而这个人披挂满身的温柔气息,却像是被狂风瞬息卷走,变得似冷锋过境一般肃然。 一种洞彻世情而又尽在掌握的肃然。 被这样一双无遮无挡,洞若观火的眼眸静静凝视着,乌芽芽凶狠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就退去了。 她不受控制地看着易岺的眼睛,然后歪了歪脑袋,露出沉迷的神色。 易岺同样直视着少女,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眼神,这个动作,似乎在哪里看见过,待要细思,却又没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闪念。 他定了定神,说道:“像你这样的多重人格障碍症患者,我见得多了。” “哈?”乌芽芽偏着的脑袋一下子正了回来。 多重人格?她渐渐明白过来了,然后僵硬的身体便化作一个柔软的面团,重新躺回椅子里。她偏着脑袋看向易岺,仿佛破罐破摔一般说道:“好吧,我承认我不是林秀竹,我是她的第二人格。” 易岺眸色微微一暗,继而勾唇轻语:“现在,我又开始怀疑我的判断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说谎。” 乌芽芽这下是真的害怕了。易岺的洞察力简直恐怖。 她慌忙闭上眼睛,却又在下一秒大大睁开,努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心虚的表情。 易岺摇摇头,再次低笑。这位小朋友能不能不要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那你说我不是她的第二人格又是什么呢?鬼吗?妖怪吗?”乌芽芽气势汹汹地逼问,目光一秒钟都不敢从易岺的脸上移开。 易岺是科研工作者,所以他从不信奉鬼神。 眼前这位少女既不可能是鬼,也不可能是妖怪,那么除了第二人格,她还能是什么呢?易岺找不出比这更合理的答案,于是打消了疑虑。 乌芽芽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愚蠢的人类绝对不可能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看似合乎逻辑的理由把不合逻辑的事实掩盖过去。 “我叫乌芽芽。”她假装坦诚地说道:“乌鸦的乌,树上长出嫩芽的那个芽。” 失去父母的她是由榕树爸爸温暖的叶片孵化出来的。刚破壳的时候,她还不太会走路,又恐高,只能用小爪子紧紧抓住榕树爸爸的枝杈。她呆头呆脑地站在树梢上的样子像极了一株嫩芽。 于是她便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易岺用苍劲有力的笔触写下这个略显可爱的名字。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吗?”易岺问了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 几乎没有哪一个副人格会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们被迫承担着主人格的黑暗记忆和心灵创伤,却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东西。 但令他意外的是,乌芽芽知道。 “我是来救林秀竹的。”她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你准备怎么救她?”易岺颇感兴趣地追问。 “她想和于浩伟结婚,否则她的存在就没有意义。她宁愿献祭灵魂也要实现这个心愿,所以我就出现了。我得想办法让他俩结婚。”乌芽芽把玩着手指甲,黑漆漆的瞳孔里已经没有了亮光,只有翻涌的恶念。 易岺皱紧眉头,语气严肃地说道:“你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你已经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你可以带着林秀竹离开。于浩伟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很清楚吧?与他结婚,你和林秀竹都会被毁掉。” “正是因为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才更不可能放过他。”乌芽芽冷笑道。 “继续和这样的人纠缠有什么意义呢?除了更多的伤害,你们能得到什么呢?”易岺眸色温和地看着少女。 不知想到什么,乌芽芽舔了舔唇瓣,抑制着内心的兴奋,说道:“我能得到一条狗啊,一条任踢任踹、随打随骂、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扔掉之后还会主动跑回来冲主人汪汪叫的狗。这样不好吗?” 易岺目光锐利地看过去,“你准备做什么?” “我才不告诉你!”乌芽芽跳下椅子,穿上凉鞋,匆匆往外面走,语气十分不耐烦:“我不想跟你聊了,我要回家。” 这是一个对抗性很强的病人。如果她拒绝沟通,那么治疗也就失去了意义。在极端不配合的情况下,易岺什么都做不了。他不是神,他不可能把手伸进一个人的心门,帮对方拽出受伤的灵魂。 他放下笔记本,转头看去。 林秀松一把抓住往外冲的妹妹,紧张不安地询问:“你们聊得还好吗?” “你进来吧,我们单独谈一谈。”易岺戴上眼镜,语气淡淡地说道。 林秀松把妹妹交给几个保镖看管,走进了办公室。 如果没有家属的配合,林秀竹的情况会越来越难以控制。她没有离开于浩伟的打算,而这是最糟糕的选择,所以易岺必须把自己的诊断告知林秀松。 二十几分钟后,林秀松从办公室里出来,眼眶有些红。看见被几个保镖围在中间,正用手指头一下一下戳着盆栽的妹妹,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小竹。”她嗓音微颤地唤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又连忙改口:“芽芽。” 乌芽芽看向她,眼眸是清澈透亮的。 林秀松这才开始相信易岺刚才所说的话。妹妹从来没用如此干净的眼神看过自己。她总是哀愁的,甚至是存着几分怨恨的,她的眼睛里雾蒙蒙一片,像是藏了很多过于沉重的东西。 林秀松也想多陪陪妹妹,但是整个家只靠她一个人支撑,她必须赚到足够的钱,否则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谁来付?妹妹生病了找谁治?不接受良好的教育,妹妹的前途在哪里? 她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妹妹,却唯独缺失了陪伴。 这是她的错。 眼前这个瞳珠里没有一点阴霾的妹妹,林秀松是喜欢的。她大步走过去,一把便把乌芽芽抱进了怀里。 乌芽芽只是愣了一秒钟便回应了这个拥抱。她拍了拍林秀松的脊背,小声说道:“别哭啦,别哭啦,林秀竹会回来的。” 林秀松摇摇头,一时哽咽。两个妹妹她都爱,也都能接受,但她无法接受她们想要嫁给浩伟的决定。那是一条绝路啊! “走吧,我们回家,明天这个时候,我再送你来这里治疗。”林秀松紧紧拽住妹妹的胳膊,防止她半路逃跑。 “我跟易岺告个别。”乌芽芽指了指办公室。 这个倒是可以。 林秀松放开了手。 乌芽芽噔噔地跑进去。 听见脚步声,正在写笔记的易岺抬头看去。 乌芽芽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她刚才被这个人吓了好大一跳,心里的闷气一定得撒出来! 易岺:“……” 砰地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乌芽芽泄愤一般用力合上。她风一样地来,又风一样地走了,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光,很清透,很有生命力。 易岺看着这扇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发出克制不住的低笑。 这是从哪个幼稚园里跑出来的小朋友? 第 7 章(恶人还需疯批磨...) 乌芽芽一上车,林秀松就让司机把车门锁死,几个保镖开着另外几辆车,紧紧跟在后面。 这样的排场,林秀松也没有办法天天摆开。她虽然事业有成,但比起易岺那样的豪门巨富却还是差得远。若不是为了看住妹妹,她也舍不得花这个钱。 被关在车里的乌芽芽扒拉着窗口往外看,乌溜溜的眼睛跟随着飞快掠过的霓虹光影而移动。她喜欢人类世界的喧嚣与浮华,同样也可以享受家的安静与温暖。 她在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姐姐,送我去于浩伟那里吧。”看够了灯景,她回过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吩咐着。 “你说什么?你还要回去找他?”林秀松的嗓音陡然拔高,脸上显出怒不可遏的表情。 “姐姐,我是不可能放过他的。”乌芽芽认真说道。 “林秀竹,你不要这么贱好不好?我这是在救你——” 乌芽芽打断了林秀松的话,“姐姐,我不是林秀竹,我是乌芽芽。” 林秀松怒气勃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然后慢慢变成了深切的悲哀。是啊,她差点忘了,妹妹已经被于浩伟那个王八蛋整成了人格分裂! “林秀竹没有救了。”乌芽芽用寻常的语气说出了这句令人痛彻心扉的话。 林秀松下意识地摇头,“不,还有救的,姐姐会想办法治好你们的。” “已经晚了。”乌芽芽把手机递过去,“你看看她和于浩伟的聊天记录就知道了。她没救了。” 林秀松接过手机,一页一页翻阅两人的日常对话。她起初只是双眼有些发红,看到后面,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慢慢转过头,眼里全都是不敢置信和恐惧。 乌芽芽按住腹部,缓缓说道:“她真的做了。她把自己的孩子以及子宫,全都割掉了。把这一部分血肉从身体里取出来的时候,她的灵魂就裂了。走出医院,听见于浩伟在电话那头跟另一个女人翻云覆雨的声音,她的灵魂就彻底碎掉了。” 乌芽芽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肚皮,认真说道:“这里面已经空了。” 她又戳了戳心脏,“这里面也已经空了。” 她摊开双手,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林秀竹已经里里外外被杀死了,什么都没了。” 林秀松猛然抱住妹妹,哭地声嘶力竭。怎么会这样?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妹妹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那些一步一步把人引上死路的话,那些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人格、乃至于生命的沾满了毒液的话,是人类能说出口的吗? “我要杀了于浩伟!我要杀了他!”林秀松在妹妹耳边低沉地嘶吼着。她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欲碎裂。 “姐姐,我就是来做这个的。”乌芽芽歪头看她,嗓音像孩童一般清脆无忧。 “林秀竹陷入沉睡的时候,你猜她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她依然不想与于浩伟分开,因为她的灵魂已经被那个人拿走了。她只剩下一个残破的躯壳。没有灵魂的躯壳是活不下去的,所以她必须跟于浩伟在一起,她得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容器。” 乌芽芽轻轻拍打着林秀松的脊背,耐心地哄道:“姐姐不哭,不哭哦。我就是来帮林秀竹完成心愿的。我会把于浩伟的灵魂挖空,变作盛放林秀竹灵魂的容器。 “从此以后,林秀竹的意愿就是于浩伟的意愿,她想让于浩伟变成一只狗,那人就只能趴在地上四脚着地地乱爬。姐姐你要帮我,你要把我送回于浩伟身边去,不然我什么都做不了。” 乌芽芽把手指插入林秀松的发丝,轻轻抚着对方的头皮,令其放松。她的嗓音是清脆的,却又暗藏一丝粘稠的沙哑。这独特的声线轻易便能让旁人的耳膜跟着震颤,然后把全副心神也沉溺进去。 林秀松差点就被说动了,正欲点头的时候却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不准回去!你给我远离他!” “姐姐,我不是林秀竹,我不可能被于浩伟控制。”乌芽芽伸出一根指头说道:“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好不好?如果今天晚上,我收拾不了于浩伟,你们就把我带回去。你们可以在楼下等我,如果有事发生,你们随时可以冲上来救我,这样行不行?” 林秀松的表情开始松动。 “况且我还要回去收拾行李。就一个晚上,不,半晚也够了。”乌芽芽抱住林秀松的胳膊晃了晃,又用脑袋不断拱林秀松的颈窝。 她放软了腔调一声声地喊着姐姐,直把林秀松的心都喊化了。这是她从未在林秀竹身上体验过的亲密无间。这是她渴望了数十年却极少得到过的全心依赖。 这就是相依为命啊。 林秀松彻底投降了。她闭上眼,把泪水逼回去,末了揉揉妹妹的脑袋,咬牙道:“我在楼下等你。你只有六个小时,明白吗?六小时后,我和保镖会冲上去把你带走。你需要住院治疗,你他妈是刚切了子宫的人!” “好的,谢谢姐姐。”乌芽芽立刻放开林秀松的胳膊,拍着前排座椅说道:“师傅,麻烦去屠宰场,我买点东西。” --- 乌芽芽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走进公寓。一支喝空了的矿泉水瓶躺在玄关处,等着家里的女主人清扫,却被她看也不看地踢开。她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正坐在电脑桌前打游戏的于浩伟,像是盯住了一只猎物。 她把塑料袋摆放在餐桌上,自己则坐在于浩伟对面,把这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面对任务目标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才在尘世历练中沾染的一点活人气全都散尽了。此时此刻的她是一只真正的怪物。一层淡淡的血气从她漆黑眼瞳的深处浮上,在灯影中聚敛。 于浩伟并未发现乌芽芽的异样。对他来说,林秀竹只是一个快要玩坏了的人偶,就连多看一眼都觉得腻烦。 他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头也不抬地质问:“你怎么才回来?” 电脑里传出一个女人娇滴滴地喊“老公”的声音,那是于浩伟在游戏世界的情缘。当着林秀竹的面,他从不避讳这些事。倘若林秀竹敢干涉他一句,他一拳就能把这个女人打到头破血流。 还未开始交往的时候他就对林秀竹说过自己脾气不好,爱玩女人,这一辈子都不会为了谁驻足停留。是林秀竹自愿往他身上扒,受到这样的对待也是活该。 女人总会被坏男人吸引,然后幻想着与这个男人爱到轰轰烈烈矢志不渝,从而改变他们恶劣的本性。于浩伟屡屡钓到女人,利用的就是这种心理。 但改变本性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如果能够改变,那就不叫本性了。 乌芽芽打开黑色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轻轻摆放在电脑桌上,凝着血气的眼眸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于浩伟。 于浩伟瞥她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放在他手边的是一个透明玻璃罐,罐子里用清水浸泡着两团肉呼呼的东西。 “这是我的子宫,我想带回来给你看一看。那个小一点的肉块是你的孩子。”乌芽芽歪了歪脑袋,等着于浩伟的反应。 饶是于浩伟这样已经烂透了的人渣,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也产生了心惊肉跳的感觉。 “我艹你妈!”他连忙蹬了一脚,把转椅从电脑桌前推开,自己也跟着远离了这罐恶心的人体器官。 “你是不是有病?你把这种东西带回来干什么?”于浩伟摘掉耳机愤怒地质问。 “我想留给你做个纪念。”乌芽芽轻轻抚摸着罐身。 于浩伟不愧为人渣中的人渣,只是短短一瞬就调节过来。他立刻拿出手机,对着罐子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发在群里,配文道:【猜猜这是什么。】 打字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冒出兴奋难抑的光。很明显,他把这个子宫连同自己的骨肉,看做毁灭一个女人的功勋。他的每一次恋爱都是向着毁灭的深渊奔去。 爱过他的女人躺在渊底,而他则站在渊顶,用嘲弄的目光欣赏着满地尸骸。 这些尸骸能让他获得最大的快感。 “宝贝,这个礼物我很喜欢。”他勾了勾唇,施舍给乌芽芽一个笑容。 群里的人一个个冒出来玩猜谜游戏,而于浩伟则坐在转椅里,惬意地看着大家的对话。群里所有人都是玩pua的高手,他们会把猎物的裸/照或激情视频放上来,供伙伴们欣赏。 在他们眼里,女人不是女人,只是玩具。他们可以随意掰断玩具的胳膊腿,甚至拧掉它们的脑袋,然后再换一个新的。 他们沉迷于这个残忍的游戏。 有人猜中了答案,于浩伟便圈出对方,得意洋洋地回复:【这是林秀竹的子宫,那个小坨的肉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说要带回来给我留个纪念。】 群里顿时炸了锅,所有人都在夸于浩伟牛逼,连这么绝的事都能做到。pua的最高境界是引诱自杀,而于浩伟拿到的这个子宫,比引诱自杀更刺激,因为从今往后,林秀竹活着会比死了还痛苦。 他们享受的正是这种由自己引发的,却在别人身上肆虐的痛苦。 乌芽芽对于浩伟的人渣程度感到叹为观止。 “人类的心比我的羽毛还黑。”她摇摇头,低不可闻地呢喃,然后抱起玻璃罐子走进厨房,开始丁零当啷地忙碌。 于浩伟沉迷于聊天,并未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半小时后,几道香喷喷的菜摆放在餐桌上。于浩伟这才滑着转椅过来,一边玩手机一边吃饭,吃完抹抹嘴,继续打游戏。 打完几盘游戏,一个视频电话拨了过来,是群里一起玩pua的朋友。那人兴致勃勃地说道:“哥,听说林秀竹为了你把子宫都切了?你把那坨肉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呗。我还没见过女人的子宫长什么样儿呢!” 于浩伟哼笑道:“你等着,我马上让你开眼。林秀竹,把你的纪念品拿来让我兄弟看看!” 乌芽芽扔掉拖把走过去,附在于浩伟耳边,轻言细语地说道:“没有了哦。刚才我把我的子宫连同你的孩子剁成肉饼,喂给你了。你说很好吃,所以全都吃光了。” 于浩伟:“……” 他脸色惨白地看向这个女人,胃囊里开始翻江倒海。 第 8 章(比疯子还疯...) 于浩伟是个心理变态,但他变态的程度还未达到百无禁忌的地步,而吃人肉则是禁忌之中的禁忌。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乌芽芽。 乌芽芽则拿出手机,打开一段视频,又把屏幕转向于浩伟,让他看个清楚。 视频中,她取出玻璃罐子里的两坨肉,用菜刀剁碎,捏成丸子,合上调料,做成了一道鲜香四溢的菜。她还认真拍下了于浩伟大口大口吞吃这道菜的场景。 所以没错,于浩伟的确吃掉了人肉,这人肉里头还包括他自己的孩子。 于浩伟捂住嘴巴,发出干呕的声音,嗓子眼正伴随着胃部的痉挛一阵一阵紧缩。他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吃了如此恶心的东西!倘若有人硬把一坨屎塞进他嘴里,都比这个好一点。 眼看他颤抖的指尖已握不住手机,乌芽芽轻巧地托住他的手腕,顺势便把手机抽出来,摆放在电脑桌上,用水杯撑住。 与于浩伟视频连线中的那个男人正惊讶地看着两人,脸色也有一些发白,眼里却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万万没想到林秀竹会疯到这种程度,竟然把自己身上的肉剁碎了喂给于浩伟吃。 他妈的!这也太刺激了! 他立刻开始录屏。 乌芽芽绕到于浩伟身后,用纤细的胳膊箍住对方的脖颈,冰冷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于浩伟,你感受到我的爱了吗?它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你吃掉了我的一部分,你就要永远爱我,好不好?” 她深暗的目光似冰冷的蛇信,在于浩伟的脸上来回舔舐。 于浩伟恶心地快吐了,于是猛烈挣扎起来。一想到自己吃了女人下面那个玩意儿,他就恨不得把手伸进嗓子眼,把所有残渣都抠出来。 他得马上去厕所! 乌芽芽却箍住他的脖子,不让他动弹,两条纤细的手臂越收越紧,像缠住树干拼命绞索的藤蔓。 “你会不会永远爱我?嗯?会不会?”她贴着于浩伟的脸颊喷出热气,可是这热气钻入耳膜却变成了刺骨的寒意。 于浩伟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快放开我,我要吐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乌芽芽死死盯着于浩伟的侧脸,暗沉眼眸里慢慢亮起灼热却怪异的火光。 她在深情告白,可这紧密相拥的场景却更像是一场绞杀。 箍着于浩伟的两条纤细手臂已紧到不能再紧,以至于于浩伟开始翻起了白眼。他放下捂嘴的手,改去抓挠乌芽芽,却因为缺氧而变得越来越无力。他张开嘴,从喉咙里挤出咯咯咯的声音。 这是人快要死了的时候吐出的最后一□□气。 与于浩伟视频连线的男人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兴奋。他满头都是冷汗,深深的惧意在体内四处串流,引发战栗。他终于意识到——林秀竹疯了!被于浩伟逼疯了!只有疯子才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事! 男人把手机远远抛出去,就像抛掉一条缠上手腕的毒蛇。 与此同时,乌芽芽也放开了紧箍着于浩伟脖颈的手臂。 于浩伟立刻大口大口呼吸,却把飘荡在空中的肉汤味吸入肺腑,引发了又一轮的反胃。忆起这肉汤是用什么做的,他还没来得及跑进厕所就趴在电脑桌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哗啦啦一阵响,电脑桌上顿时铺开一滩酸臭的秽物。 与于浩伟视频连线的男人虽然抛开了手机,目光却无法收回。看见这些颜色诡异的糜烂之物,他也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乌芽芽先是惊跳着退后两步,回神之后立刻反剪于浩伟的双手,揪住于浩伟的头发,贴在他耳朵边神经质地呢喃:“你竟然把我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为什么啊?你不爱我了吗?你这是在嫌弃我吗?” 于浩伟不恰当的反应似乎激发了她的心魔,令她原本平静的脸庞扭曲至狰狞。 她摁住于浩伟的脑袋,迫使他整张脸都浸入那团酸臭冲天的秽物,嗓音嘶哑地说道:“这是我对你的爱呀,你怎么能不要?你给我重新吃下去,全都吃光!我要你的身体里留存着我的一部分!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你给我吃!吃呀!” 于浩伟的脸深深埋入臭不可闻的糜泥之中,发出粘腻的咕唧声。 于浩伟的朋友:“……呕!” 于浩伟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却根本抵不住乌芽芽的强迫。他先是反胃,后是缺氧,再是呕吐,身上的力气早就花光了。 脸被摁在桌上的时候,他闭紧了嘴巴,保持呼吸的鼻子却吸入了一些呕吐物,又呛进气管。 他开始咳嗽。 咳嗽的时候嘴巴得张开,于是一大团又酸又臭的糜烂流体就钻进了他的喉管,在他舌尖留下了难以忍受的恶心味道。他竟真的把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又吃了进去。 “呕,呕,呕……” 于浩伟又吐了,乌芽芽摁着他的脑袋,把他压在污秽之中,让他一边吐一边吃,一边吃一边吐。 “呕!”于浩伟的朋友终于按捺不住,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厕所,抱着马桶狂吐不止。 疯了疯了疯了!林秀竹真的疯了!疯人院里最严重的病患都没她疯! “小竹,我,我错了,呕!求你放了我!呕!”于浩伟开始求饶,嗓音里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哽咽。 “你爱我吗?”乌芽芽狠狠揪着他的头皮,嗓音却是极尽温柔的。 “我,我爱你!呕!我当然爱你!”于浩伟气喘吁吁地喊道。 乌芽芽歪着脑袋看他,眼瞳里黑雾弥漫,深不可测。过了好半晌,她仿佛满意了,揪着于浩伟的头发,把这个饱食了一顿“大餐”的男人拖进卫生间,甩在莲蓬头下。 她把花洒拿在手里,把热水的温度调到最高,直接淋在于浩伟头上。 于浩伟没有躲避。他太需要水流来冲掉这些恶心的东西。 然而没过多久,水流就变成了灼热的武器,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个红肿的水泡。他被烫掉了一层皮,顿时便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没有人在意这些惨叫。当他每天虐打林秀竹的时候,周围的邻居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吵闹。 于浩伟闭着眼睛在浴室里四处乱爬。 乌芽芽坐在浴缸边缘,手里拿着花洒,对准于浩伟浇淋。她眼中的血气已慢慢淡去,变成了兴致盎然。她是刚开智没多久的妖怪,自然会喜欢把人类变作玩具。 周围的住户不搭理于浩伟的惨叫和求饶,站在楼下等待的林秀松却不能不在意。 她以为妹妹出了什么事,连忙带着一群保镖踹开房门冲进去,看见电脑桌上的狼藉和于浩伟皮开肉绽的惨状,一时间竟愣在当场。 “把他送进医院吧,不能一下子就玩死了。”乌芽芽扔掉花洒,意犹未尽地说道。 “啊?哦,好!”林秀松连忙摆手:“把这个死猪给我抬出去!” --- 医生正在帮于浩伟处理脸上的水泡。 他疼得直抽气,却半点不敢提报警的话。林秀松也在这里,她肯定会把林秀竹的情况告诉警察,警察一旦深入展开调查,他也讨不了好,毕竟唆使人自杀是一种犯罪行为。 于是他只能咽下这口气。 乌芽芽坐在他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轻言细语地安慰:“不疼了,不疼了哦,上了药很快就好了。” 这个女人满脸都是情深,仿佛愿意为男朋友做任何事。然而这些伤,却也是她弄的。 于浩伟狠狠瞪视对方,眼瞳里燃烧着怒焰,也隐藏着不安。 来到人多的地方,身体不再遭受摧残,他混乱的大脑才慢慢恢复思考的能力。如今再来回想林秀竹的一举一动,他才陡然惊觉——这个女人不正常!世界上有哪个女人会把自己的子宫割掉,剁成肉泥喂给男朋友吃?这不是变态吗? 她那疯魔的表情,阴恻恻的逼问,像是恶鬼索命一般的索取爱意,都是一个正常人绝对做不出来的。 她疯了! 于浩伟无端端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又疼得嘶了一声。 乌芽芽连忙凑上去,轻轻朝他脸上吹气,并小声哄道:“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看见她孩子气的举动,医生忍不住笑了笑,于浩伟却浑身发凉。 林秀竹喷出来的气,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带着血腥味。她凑得越近,瞳孔里的光就越幽暗。 被她轻轻吹拂着,于浩伟竟觉得自己被一只怪物舔了两口,连皮带骨都在跟着颤。 愤恨消失了,戾气没有了,以主人自居的狂傲也慢慢淡去,反倒从心底深处涌上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感。于浩伟害怕了。 他竟然会害怕这个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 这个女人还深爱着他,却已经不受他左右。太过偏执的爱让她变成了一个疯子! 走廊外,林秀松正与易岺通话。 易岺平静的嗓音从信道的另一端传来:“她真的买了猪子宫和猪胎盘带回去给于浩伟吃?” “对,她骗于浩伟说那是她自己的。”林秀松嘴里叼着一支未曾点燃的香烟,既有些暗爽又有些忧虑地说道:“于浩伟快把胃都吐出来了,脸上全是水泡,活生生脱了一层皮。以前都是他祸害我妹妹,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被我妹妹整得这样惨。我感觉我妹妹的第二人格有些,有些……” 林秀松正在寻找更委婉的形容词,易岺已经说出来了:“有些疯对吗?” 林秀松梗了梗,却又不得不点头:“对,她的行为很偏激,我有点怕。当然,我不是怕她做出伤害我的事,我是怕她——” 易岺打断了她的话,“那就带她来我的研究所做精神鉴定,我们这里是司法机关指定的鉴定中心。” “啊?”林秀松跟不上他的节奏。 易岺只好说得更明白一点:“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症的人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换言之,如果林秀竹不小心把于浩伟弄死了,有这一张精神鉴定书在,她也不用坐牢。 林秀松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向易岺道谢。 易岺挂断电话,面容沉肃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摇头莞尔。这位小朋友倒是挺凶残,只拍一下脑门算客气了。 第 9 章(变矮的小妖怪...) 结束与易岺的通话之后,林秀松把叼在嘴里的香烟扔进垃圾桶,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病房。 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药膏的于浩伟焦虑不堪地问:“医生,我会毁容吗?” 如果会,他一定要弄死林秀竹那个疯子! “应该不会,你这个没伤到真皮。”医生谨慎地问了一句:“你是疤痕体质吗?” 于浩伟连忙摇头:“我不是。” “那就好。”医生端走医疗器具,吩咐道:“好好休息,别碰到伤口。这种程度的烫伤不会留疤,但伤好之后肤色会有一点不匀,时间长了就跟以前一样了。” 于浩伟大松了一口气,拿起外套就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坐在一旁的乌芽芽语气平静地问道。 “去找女人,我只是脸被烫伤,不是几巴。”于浩伟露出恶劣的笑容。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之后,他又开始习惯性地往林秀竹心里捅刀。女人都是贱的,对她们越坏,她们就越是扒着不放。 果然,乌芽芽立刻就扒了上来。 而林秀松则气得火冒三丈。 看了看站在背后正用胳膊柔柔地环住自己脖颈的林秀竹,又看了看表情扭曲的林秀松,于浩伟露出得意而又轻蔑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再次拿回了掌控权。 然而只是一瞬,他脸上的得意就凝固了,只因林秀竹纤细的胳膊忽然化作绞索,将他死死勒住。 窒息感袭来的时候,于浩伟才猛然忆起,就在两小时之前,林秀竹曾差一点把自己勒死。她的拥抱不是拥抱,是恨不得把于浩伟的血肉融进自己身体里的偏执狂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甚至割掉了自己的一部分,让男朋友吃掉。 于浩伟红肿的脸庞慢慢变成了绛紫色,脖子被乌芽芽向后折成六十度,再多折三十度,他的颈骨就会断裂。由于缺氧,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几欲脱眶,大股涌出的泪水冲掉了淡黄色的烫伤药膏。 被吊在绞刑架上的人是什么感受,他现在就是什么感受。 他看向林秀松,眼瞳里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脖子快被勒断,舌骨也几近崩裂,他现在根本说不出话。他只能用眼神求救。 林秀松却并未阻止妹妹近乎于谋杀的行为,反倒啪地一声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乌芽芽在于浩伟的耳边絮叨,字字句句都带着卑微的恳求:“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没有你我会害怕。” 她每说一句,手臂就收拢一圈,把于浩伟勒得直翻白眼。 所幸林秀松还没疯,知道杀人是犯法的,上前拉扯妹妹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劝阻:“芽芽你冷静点,他不走,他会留下来陪你。你别把他勒死了,你的精神鉴定书还没搞到手,你别冲动。” 乌芽芽对姐姐的话置若罔闻,反倒更为用力地勒紧手臂,神经质地问道:“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我要你时时刻刻待在我身边。” 这些话都是林秀竹藏在内心深处最为强烈的渴求。灵魂都被驯服的她,的确已经到了没有于浩伟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哪怕舍掉孩子,割掉器官,只要能留住于浩伟,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但她同时又知道,这个人,自己留不住。 无论她为于浩伟付出多少,这个人都不会有半点感动,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心。 她想跳出这个火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烧成灰烬。 所以,她真正的心愿不是离开于浩伟,而是拉着对方一起躺在火坑里。易岺说得对,林秀竹的确想要自救,但她自救的方式形同毁灭。她想把自己残缺的灵魂与于浩伟扭曲的灵魂融合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可剥离。哪怕痛苦不堪,哪怕品尝不到一丝丝幸福的滋味,只要能在一起,那便够了。 林秀竹的心愿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乌芽芽的任务却是既要让雇主活得好,又要让雇主心愿得偿,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出现了——满足了雇主的心愿,她就会走上一条绝路;斩断了这条绝路,她的心愿将永远无法满足。 也因此,这是一个寻常人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乌芽芽不是寻常人,她是个变态的小妖怪,所以她完全搞得定林秀竹堪称变态的心愿和她心理变态的男朋友。 “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乌芽芽把冰冷的嘴唇贴在于浩伟涨红的耳朵边,不断呢喃。 于浩伟急切地想要答应下来,因为再不答应他就会被勒死。他试图点一点头,脖子却被乌芽芽向后弯折,发出颈骨欲裂的咔咔声。他只能看向林秀松,布满血丝的瞳孔里溢出近乎于绝望的哀求。 林秀松连忙说道:“他答应了,他答应了!芽芽你快放手!” 不断勒紧的绞索忽然松开了。 于浩伟霎时瘫软在地,发出死狗一般的喘息。 “咳咳咳。”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剧烈咳嗽,肺部的疼痛、脸皮的疼痛、颈骨的疼痛、喉咙的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像铁钉一般乱糟糟地塞进他的脑袋,催生出更为剧烈的头疼和难以消磨的惧意。 隔着眼瞳里的泪雾,于浩伟看向林秀竹,却发现对方也弯下腰,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的瞳色太黑,太暗,太冷,太沉,像是有什么邪恶的生物正潜伏其后,时时刻刻等待飞扑而出。 于浩伟惊惧不已地移开视线,把脸藏进臂弯里。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他真的很像一条被主人打怕了的狗。 乌芽芽用医生留下的温度计戳了戳于浩伟的脑袋,小声问道:“你不会走了吧?你会留下来陪我吧?” 她的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很害怕被于浩伟抛下。只听声音,她似乎是卑微的那一方。 被她戳中的于浩伟却仿佛触了电,身体猛地一颤,然后慌乱不堪地应和:“我不走,我不走,我留下陪你。” 看见他又惊又惧的模样,林秀松差点笑场。 眼前的一幕让她彻彻底底放下心来。小竹的确在自救,她分裂出的这个人格是为了克制于浩伟而存在的。于浩伟不是最擅长从女人那里索取情爱然后弃如敝履吗?如他所愿,他想要的爱,芽芽会给他的。芽芽会把世界上最炽热,最沉重,也最偏执的爱都献给他。 至于于浩伟能不能承受得住,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林秀松拿上皮包,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回去了,明天早上给你们带早餐,你们好好休息吧。” 这个病房是豪华单人间,不会有外人来打扰,芽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谢谢姐姐,姐姐再见。”乌芽芽冲林秀松摆摆手,然后用温度计戳了戳于浩伟的脑袋,吩咐道:“你去洗澡吧,洗完来陪我睡觉。” 于浩伟慌忙爬起来,目露急切地看着林秀松:“大姐,你不留下来陪护吗?林秀竹的情况很不正常!” 以往他看见林秀松就绕道走,但现在,他却恨不得抱住这个女人的大腿,央求她务必不要把自己丢给林秀竹这个疯女人。 林秀竹不但脑子不正常,连力气也大得不正常。被她箍住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条巨蟒缠绕着身体,肌肉和骨头分分钟会被碾碎。 “我知道,等她身体养好了,我会带她去做精神鉴定。你先帮我照顾她一下吧。”林秀松头一次用心平气和的语气跟这个人渣说话。 做精神鉴定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不应该是把林秀竹送去精神病院吗?于浩伟又气又急,还想再跟林秀松好好谈谈这个问题,林秀松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浩伟连忙追出去,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却又把他推回来,还反锁了房门。 听见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于浩伟遍体生寒。 “还不去洗澡?”爬上病床的乌芽芽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此时此刻,她的情绪是平稳的。 于浩伟不敢把她惹急了,连忙带上换洗衣物钻进浴室。他磨磨蹭蹭不敢出去,直到乌芽芽提高嗓音略带怒意地唤他,他才战战兢兢地出来,如履薄冰地爬上床。 “睡吧。”乌芽芽用纤细的胳膊搂住于浩伟的脖子。 于浩伟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想躲,却又不敢躲,只能尽量蜷缩在被子里。林秀竹柔软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双腿夹住他的双腿,像一条毒蛇缠绕上来。 于浩伟抑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他已经渐渐意识到林秀竹是多么危险而又不可控的存在。 “你爱不爱我?”乌芽芽把冰冷的嘴唇贴在他耳朵上,不厌其烦地索取自己想要的答案。 “爱。”于浩伟的嗓音带上了低颤。 “你会不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会。” “你会不会和我结婚?” “结。” 无论乌芽芽问什么,于浩伟一律给予肯定。他变成了一条应声虫,而这个角色原本是属于林秀竹的。 乌芽芽终于满意了,双臂箍着于浩伟的脖子,双腿缠着于浩伟的腿,用力一勒,低声下令:“你可以睡了。” 于浩伟闭上了酸胀的眼睛,心脏却扑通直跳。被绞索绞着,被毒蛇缠着,他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然而,每一次在半夜醒来的时候,他都会发现更可怕的一件事。林秀竹竟然整晚没睡,她睁着一双比黑夜还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就像猛兽盯着猎物,亦或索魂的恶鬼盯着赖以饱腹的食物。 她的眼瞳在黑暗中放射出森然而又诡邪的血光。 于浩伟:“!!!” 第 10 章(被小妖怪缠上了...) 乌芽芽在医院住了五天,于浩伟也就陪护了五天。他倒是想跑,但门外时时刻刻都有保镖守着,他跑不了。 白天,乌芽芽会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晚上,乌芽芽会彻夜不眠地盯着他。 无论于浩伟什么时候睁眼,总会在夜色中看见一双泛着淡红血光的黑瞳。恍惚中,于浩伟甚至觉得这双黑瞳不属于人类,而应该属于一只猛兽或者怪物。 林秀竹被他高强度的打压逼疯了,然后变成了这样一头怪物。 她偏执,她疯狂,她不可理喻。她依然像以往那般卑微地爱着于浩伟,但于浩伟已经感受不到一丝丝乐趣。 林秀竹的爱变成了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沉重得令他窒息。 他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眠,心脏时时刻刻处于惊悸不安的状态。他想逃! 他想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让林秀竹找到。 当然,这个想法他是不可能在林秀竹或者林秀松面前表现出来的,否则会被看得更紧。 第六天的时候,易岺带着两名十分具有权威的心理专家来到乌芽芽的病房。他们是受邀前来做精神鉴定的。 “乌小姐,好久不见。”易岺在病床边落座,另外两名专家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 于浩伟正拿着一把小刀削苹果。才几天时间他就瘦了一大圈,脸色比割了子宫的乌芽芽还苍白,眼睛下面染着两团青黑,一看就是严重缺乏睡眠的状态。 他把苹果切成小块,用水果盘盛着,插上牙签,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架设于床头的桌板上。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似乎想走。 乌芽芽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他就猛然僵住,然后俯下身说道:“我去楼梯间抽根烟,很快就回来。他们会跟着我,你别担心。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他指了指站在门外的保镖,语气温柔小意,呵护备至。若是不明缘由的人看了,定然会赞扬他是一个异常体贴的男朋友。 然而易岺却知道,这种温柔体贴的状态不过是被驯化后的卑微与臣服。才几天功夫,这位凶残的小朋友就已经解决了林秀竹耗费几年时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把一个人渣削成了人彘。 易岺兴味地勾起唇角,不等于浩伟走出病房便低声说道:“熬鹰?” 这是一种驯化老鹰的方法,重点在于睡眠剥夺。只看于浩伟的面色,易岺也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乌芽芽摇摇头:“你抬举他了。他算什么老鹰。” 没成精的时候,她还怕过老鹰呢。于浩伟顶多算一条狗。 易岺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走到门边的于浩伟脚步一顿,然后才快速冲了出去。来到楼梯间,他用百度查了查什么是“熬鹰”,才刚看了几行字就气愤地踹翻了垃圾桶。 几名保镖站在上下楼梯口和过道中间,把他逃跑的路堵得死死的,冷漠地看着他发疯。 如果说毁掉几百个女人也算成就的话,那么于浩伟无疑是一名成功人士。但他能有今天绝非偶然,而是经过了系统的学习。他聘请了最专业的老师来教授自己pua手段,前后光是学费就花了十几万。 如何塑造人设、如何打压自尊、如何摧毁人格、如何教唆自杀、如何骗取财色……他样样精通且得心应手。 然而直至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的手段与林秀竹比起来竟然算得上“温和”。真正的疯子是没有理智的。 那三个男人是来给林秀竹做精神鉴定的。拿到了鉴定书,她就是一个合法的神经病。 于浩伟忽然想到了那天自己差点被林秀竹勒死时林秀松说的话。她让林秀竹放手,原因不是杀人不对,而是没拿到精神鉴定书。所以说,拿到了精神鉴定书,她就不会再管这个疯子一样的妹妹。 因为疯子杀人是不用负法律责任的。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劈中了于浩伟。不停踢踹垃圾桶的他忽然僵在原地,脑子里嗡鸣了好一阵,然后才手脚发软地瘫坐在楼梯上,流下汩汩冷汗。 他要逃!尽量快一点,远一点!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病房里,易岺和两位专家分别向乌芽芽提出很多问题,并从她的回答中分析她的心理状况。 问完问题,三人还必须把第一人格唤醒,这样才能确定林秀竹的确患有多重人格障碍。 在副人格异常强大的情况下,唤醒主人格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两位专家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用,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易岺。 乌芽芽也看向易岺,脑袋歪了歪,像个等待魔术师变魔术的孩子。她眼里闪烁着狡黠的亮光,也充满看好戏的期待,俨然把易岺当成了取乐的对象。 易岺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看过了,却并不觉得被冒犯。乌芽芽身上糅杂了顽劣、邪恶、天真、纯粹等矛盾的特质,而这样的特质总会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也因此,他对这个熊孩子总是特别有耐心。 他摘掉平光眼镜,嗓音低沉而又温柔:“看着我。” 乌芽芽趴伏在桌板上,认真盯着他色彩浓艳的双瞳,笑着低语:“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看着你的。”她偏向左边的脑袋忽然偏向右边,用极为痴迷的语气说道:“医生,你的眼睛真好看。” 易岺勾唇低笑,嗓音更为沉缓:“那就一直看着我,不要挪开眼。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乌芽芽越凑越近,近到鼻尖戳到了易岺的鼻尖,呼吸缠住了易岺的呼吸。她漆黑瞳孔里的精芒,慢慢变成了柔和的雾气,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易岺从未与人这样接近过。由于一些不好的经历,他与身边所有人都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他下意识地向后退。 乌芽芽却用苍白的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她漆黑瞳孔里满溢着沉迷、痴恋与炽热。她已然融化在易岺深邃若渊的眸光里。 易岺克制住了退离的举动,任由自己的脸颊被少女捧在手心。 “我看见了阴云,也看见了晴空,我还看见了一闪一闪的星星和旋转的黑洞。”乌芽芽的嘴唇只差半寸就能抵上易岺的嘴唇。她每说一句话便会把灼热的气流喷洒在易岺冰冷的唇瓣上。 对于这种太过亲密的接触,易岺仿佛全然不受影响。 他依然那么沉稳淡定,严肃冷漠。 两位专家看着几乎快吻在一起的男女,眼里都带上了戏谑的色彩。 “医生,你眼里的星星闪烁得更快了。它们怎么了?”乌芽芽呢喃着问道。 易岺当然知道那些星星怎么了。他的心神受到了少女的干扰。他没法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 但他没有躲避,而是嗓音低柔地说道:“它们是怎样闪烁的,你能描述一下吗?你能数一数它们的频率吗?” 一旦开始数数,乌芽芽将一步步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当她睡着之后,易岺就能把林秀竹唤醒。 两位专家撇开头,静静等待主人格的归来。如果持续看着易岺,他们也将不可避免地被催眠。 然而就在这时,乌芽芽雾气弥漫的黑瞳却骤然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她快速靠近,用冰冷的嘴唇吻了吻易岺微微发烫的眼睑,语气痴迷而又热烈:“医生,我真的好喜欢你的眼睛。”她歪了歪脑袋,把发尾也甩得左右晃荡。 她在笑,眼睛里一闪一闪全是得逞之后的狡黠与心满意足。她根本没被催眠。 易岺听见自己的脑海中传来一道细微的响声,仿如心弦崩断,又仿如蝶翼翻飞,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这个算不上吻的吻,轻轻落在他心尖,又忽然飞走,只余一丝微痒。他眨了眨眼,试图驱赶眼睑上那一点点的滚烫热意。 他靠向椅背,嗓音暗沉地说道:“我必须更改对你的评价,你的演技很精湛。” 当少女假装被催眠的时候,他没有怀疑。 这双又黑又亮,仿佛清透见底的眼眸,竟然也会骗人。 易岺摇摇头,发出愉快的低笑。 乌芽芽趴伏在桌板上,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也得意洋洋地笑了。 “医生,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舍不得沉睡。我想看着你。”乌芽芽是个小妖怪,小妖怪当然懂得怎样欺骗人类。 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谎言。身体本来就是她的,她自然不会沉睡,但她的确想要看着易岺,一直一直看着,怎样都不会腻。 她把自己深切的迷恋写在了眼睛里,脑门上,嘴唇边。她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炽热。 两位专家摇摇头,调侃道:“完了,易先生又惹上桃花了。所以说长得太帅就不要当心理医生,否则会让病人病得更重。” “要当的,不然病人看不见医生就病入膏肓了。”乌芽芽笑眯眯地说道。 两位专家微微一愣,继而笑出了声。 遇见此类状况,易岺从来也是一笑而过。但这一回,他却颇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戴上眼镜,温声说道:“看来今天是见不到林秀竹了,那便这样吧,我们先告辞了。” 他站起身,礼貌颔首。 乌芽芽仰头看他,依依不舍地问道:“那我出院之后还能继续找你做治疗吗?每天一个小时的心理咨询够不够?要不两小时?” 易岺把椅子放回原位,无奈道:“一星期来两次就行了,不用天天来。” 被小朋友赖上是真的很麻烦。 “好嘞。我今天就出院,晚上去找你。你给我两小时。”乌芽芽兴致勃勃地说道。 行至门口的易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亲吻过的眼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 11 章(百无禁忌的小妖怪...) 乌芽芽对易岺的迷恋那么明显,林秀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送妹妹去研究所的路上,她异常严肃地提醒:“芽芽,不要爱上易岺,那是你惹不起的人明白吗?于浩伟这种级别的人渣在他面前根本就不够看。他若是想控制谁,那人绝对没有逃脱的可能性。 “到时候他想让你变成什么模样,你就会变成什么模样。你是好是坏,是人是鬼,全看他的心情。被他操控的日子会比死还难受。姐姐不是吓唬你,姐姐亲身经历过。” 易岺的家事,林秀松不敢多说,只能点到即止。 “啊,哦,好的。”乌芽芽一边玩手机一边敷衍地点头。 易岺是好人还是坏人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反正她自己也不是人。 林秀松揉了揉乌芽芽的脑袋,眼里隐藏着一丝忧虑和懊悔。如果妹妹刚跳出于浩伟的火坑就落入了易岺那个地狱该怎么办?她是不是办了一件错事? 胡思乱想中,研究所到了,姐妹俩径直来到顶楼的办公室。 “医生晚上好。”乌芽芽拎着一个小包包走进去,绑成马尾辫的头发一左一右来回轻甩。她走路的时候胯骨的摆动弧度比正常人大一些,以至于挺翘的臀也跟着一扭一扭,却全然没有矫揉造作的感觉,反倒处处都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更确切地说,这种慵懒是娇俏而又可爱的,与林秀竹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易岺坐在沙发上批改学生交上来的研究报告,抬起头瞥向乌芽芽的时候,眼睛不由眯了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种既浮夸又可爱的步态有些眼熟。 乌芽芽反手关上房门,把神情紧张的林秀松挡在外面。 她把包包随手扔在易岺正坐着的沙发上,自己则熟门熟路地爬上了那张专门供病人休憩的睡椅。 她先是用双手撑住自己的上半身,然后两个膝盖也放上去,塌着纤细的腰,翘着浑圆的臀,晃晃悠悠攀爬,爬到椅背处才翻转过来,没有骨头一般软软地躺下。 行止间,她的薄纱裙摆不可避免地卷上去,堪堪遮住大腿根。 一双雪白、笔直、纤细的长腿就这样大喇喇地展露在易岺眼前。它们相互交叠,粉红的膝盖掩着粉红的膝盖,并在一起的脚踝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十个圆润可爱的脚趾头一会儿蜷着,一会儿又舒展开来,显得极不安分。 易岺身边总不乏狂浪的追求者,所以他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勾引手段。 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看向乌芽芽,却发现她正伸出细长的食指,在盛放糖果的盘子里来回拨弄。 哗啦啦,哗啦啦,各色水果糖撞击盘壁的声音似流水在响,而乌芽芽便在这清脆音响的伴奏下专心致志地挑拣自己心仪的口味。她只爱吃话梅味,而话梅味的水果糖似乎很少。 于是她每挑拣出一个话梅味的水果糖,脚趾头就会兴奋地蜷一蜷。 她的心事不仅写在眼瞳里,面容上,还写在不安分的脚趾头上。她贪心得很,剥了一颗水果糖塞进嘴里,把左脸崩得鼓鼓囊囊,紧接着又剥了一颗,把右脸也崩得鼓鼓囊囊,手里同时还抓着一大把。 哗啦啦,哗啦啦,她持续不断地拨弄着五彩缤纷的水果糖,确定话梅味的都被自己一网打尽,这才心满意足地瞥向易岺。 易岺一言难尽地看着这张被水果糖撑变形的脸。 如果这样也算勾引,那还真是脑子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易岺竟然被逗笑了。 他拿来一条薄毯,轻轻盖住小朋友修长的双腿。 “写写。”乌芽芽含糊不清地道谢,嘴巴一张,口水便流了出来,又被她吸溜一声嘬回去。 易岺撇开头,隐藏自己笑弯的唇。 “上次忘了问,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转回头,语气温和地开口。 在自己面前这么放松,且丝毫没有防备意识,这位小朋友对性别的认知似乎存在某些欠缺。易岺打开笔记本,写下【性别】二字,然后打了一个问号。 乌芽芽伸出粉红的舌尖,卷走唇角那一丝丝酸甜的莹亮唾液,笑着说道:“医生你喜欢男孩子,我就是男孩子,你喜欢女孩子,我就是女孩子,我都可以的。” 这也不是假话。如果有男性顾客找上门,她也可以变成男人。 易岺没被这句“热情如火”的告白吓到,只是深深看了乌芽芽一眼,又问:“你喜欢我什么?” 他从不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别人的喜欢在他眼中不值一哂。但乌芽芽似乎不一样,她更有趣。 易岺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有趣。 “我的眼睛真有那么好看吗?”对于少女爱慕之情的来源,他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好看!世界第一好看!”乌芽芽极为认真地点头,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但眼睛也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也喜欢你,毕竟我又不能把你的眼睛抠下来。” 易岺愣住了。这句话竟让他联想到多年前的那只鸟儿。 人与鸟是怎样重合在一起的?这样的联想未免太过荒谬。 易岺立刻清醒过来,在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字——【百无禁忌】。 是的,这是一个百无禁忌的孩子,她不在乎性别,不辨明是非,也不遵守法律和道德。她的行为准则完全以她的喜好为基础。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她迟早会变成一名反社会分子。 易岺漫不经心地想着。 乌芽芽嘎嘣嘎嘣咬碎嘴里的糖果,又把手里的一把糖果摆放在茶几上,然后跳下躺椅,分开修长的腿,跨坐在易岺腰间,双手捧住易岺俊美的脸庞。 “医生,我想亲亲你的眼睛。”她歪着脑袋,用天真的语气和纯真的表情说着诱惑的话语。 从她口里喷出的酸甜香气令易岺产生了片刻的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舌尖竟在此刻分泌出许多唾液。 就在乌芽芽亲上来的一瞬间,易岺及时找回神智,用笔记本挡住了自己的脸。 乌芽芽亲在了笔记本的封壳上。 “下去。”易岺嗓音暗哑地说道。 “我不要,你让我亲一亲我就下去。”乌芽芽不但不肯离开,还搂住易岺的脖颈,撒娇一般在他腿上来回晃荡。她挺翘的臀不可避免地磨蹭着易岺结实的大腿。 “今天的治疗结束了。”易岺放下笔记本,双手插入乌芽芽腋下,直接将她提了起来。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以提孩子的姿势把双腿悬空的乌芽芽提出去,摆放在林秀松面前,语气里暗藏着罕见的隐忍:“带她走。”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他心里不断念诵着这四个字,大步回到办公室。 林秀松满头雾水地看向妹妹:“你把他怎么了?他额角的青筋都蹦出来了。” “我想亲他,他不给。小气。”乌芽芽皱着鼻头说道。 林秀松:“……走走走,你马上跟我走!”她一边说一边去拽妹妹胳膊。 乌芽芽却挣脱她,跑进办公室。 正摘掉眼镜按揉鼻骨的易岺立刻看向她,无遮无挡的锋锐双眸迸发出浓烈的戾气。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控制的感觉,而乌芽芽则是最大的不受控体。 他站起身,准备把这个顽劣的小孩再一次提出去,对方却绕过他,捡起了沙发上的包包,又把包包的拉链拉开,将摆放在茶几上的几颗话梅糖扫进去,风风火火地跑了。 她来去匆匆只是为了这么一点口腹之欲。 全身都笼罩在森严戒备之下的易岺:“……” 忽然之间,他竟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便摇着头低笑起来。 惊异、恍惚、强行克制、恼怒、戒备,最后却又陡然松开心弦,化作啼笑皆非,这一系列的情绪反应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从未有谁能把易岺的心湖搅乱到这个地步。 --- 林秀松把顽劣的妹妹带回了家。 几名保镖愧疚地说道:“对不起林总,于浩伟跑了。” 林秀松倒也不在乎那个渣男的去向,摆手道:“跑了就跑了吧。” 乌芽芽对此也早有预料,笑眯眯地说道:“那就让他先浪一浪吧,反正他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 于浩伟的确在外面浪。除了林秀竹,他同时交往的女朋友还有十几个,个个都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眼下,他就住在其中一个女朋友的家里,吃穿住行全部由对方提供。 这个女人也和林秀竹一样,被洗脑得彻底,无论于浩伟怎么□□糟践,依然对他死心塌地。她也打过几回胎,子宫壁薄得像一张纸,再打一次就会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她管于浩伟叫主人,于浩伟管她叫母狗。 她的裸/照和视频早已被于浩伟传得全网皆知。于浩伟的脸打了马赛克,她的脸却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屏幕上,也因此遭到了人肉搜索和全民网暴。 她得了重度抑郁症,自杀的次数不比林秀竹少。 然而,把她残害到这个地步的于浩伟却口口声声地说:“像你这样的破烂货,除了我还有谁会要?我肯跟你在一起你就要感恩戴德。” 这是pua的常用话术。 于浩伟利用残酷至极却又隐而不见的手段,从方方面面剥夺女人的尊严,人格和骄傲。他一丝丝残存的自我都不会给女人留下,他必须把对方削得赤条条,再切得七零八碎。 如此,他就能成为这些女人的主宰者。 最近这段时间,他过得很开心,也渐渐遗忘了被林秀竹折磨的痛苦。 这天,在外面鬼混了一整晚的于浩伟带着满身酒气回到女人的家,打开房门之后却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玄关处,双目睁大到极限。 只见乌芽芽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待他的归来,双手捧着一个血糊糊的缠满了黑色丝线的东西,而她脚下的地板,身周的墙壁,头顶的天花板,处处都沾满了喷溅的血迹。 这个家已经不是一个家,而是一座血窟,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恶心欲吐。 第 12 章(凶残的小妖怪...) “你回来啦?”乌芽芽歪了歪脑袋,嗓音甜甜地说道。 温柔体贴的女朋友开着一盏橘黄的暖灯,坐在沙发里等待彻夜未归的男朋友。如果屋子里没有斑驳的血迹,没有刺鼻的血腥味,这样的场景倒也算得上温馨。 于浩伟跪坐在玄关处,放大的瞳孔里塞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他隐约意识到,当自己在外面鬼混的时候,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乌芽芽把抱在膝上的圆形物体抛了出去。 于浩伟下意识地接住,仔细一看,脑袋便轰地一声炸开了。这是,这是一颗人头,黑色发丝沾了厚厚一层血污,将整颗头胡乱地裹着,从发丝的缝隙里依稀能够窥见一张熟悉的,眼睛圆睁的,死不瞑目的脸。 这是他的女朋友,也是这间公寓的主人。 林秀竹竟然,竟然把她给杀了!还分了尸!甚至于把尸体的一部分当成礼物,随手送给背叛了自己的男朋友!当初她带回来的那个子宫,果然只是事态持续滑向深渊的预兆。 如今的她已经彻底失控。 林秀竹疯癫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于浩伟的想象。坐在沙发上的这个女人,她还是人吗? 曾无数次被人骂作畜生的于浩伟,竟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纯良。与林秀竹比起来,他的那点手段算什么啊! 他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有记忆的碎片,混乱的情感,以及汹涌澎湃的惧意。他本该扔掉这颗头颅,身体却被太过庞大的恐惧死死压在原地,甚至连张开嘴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周围的一切都在凝固,包括他自己。 他捧着人头,僵硬地坐在玄关处。 就在这时,刺眼的闪光灯伴随着咔擦咔擦几声轻响,将他涣散的神智惊醒。 他眨了眨眼,然后才意识到,乌芽芽竟然把自己手捧头颅的照片拍了下来。 他连忙扔掉这颗头颅,发出惊恐至极的惨叫。只可惜在这个家里,他也习惯了用粗鲁的言语和坚硬的拳头去解决问题,所以没有人会觉得从这所房子里传出的尖叫声是不正常的。 “嘘~”乌芽芽用细长的食指抵住自己苍白的唇瓣,小声吩咐:“别叫了,否则外面的人会报警。警察叔叔来了会把你抓走的哦。” 她一步一步走到玄关处,双手撑住膝盖,俯身看向瘫软如泥的于浩伟,嘴角噙着一抹兴致勃勃的微笑。 只看她纯真却又邪恶的表情,于浩伟就知道,林秀竹已经彻底失了智。她混乱的大脑根本没有对与错,是与非,法律或道德的概念。找回男朋友是她唯一的执念,为了实现这个执念,她会使用一切手段,包括杀人。 而她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都是被于浩伟一字一句淬了毒的谩骂逼迫的;也是于浩伟一拳一脚的残忍虐打塑造的。 被吓到差点魂飞魄散的于浩伟,不过是在吞咽自己的苦果罢了。 于浩伟闭紧嘴巴,无比恐惧又无比懊悔地看着林秀竹。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样,他绝对不会招惹这个疯女人! “把屋子里的血擦干净,然后跟我回去。我有你的照片,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乌芽芽晃了晃手机。 手机屏幕上,于浩伟捧着一颗头颅,表情有些呆愣。配合满屋子的血迹,这种呆愣完全可以看做杀完人的麻木。 “你天天家暴这个女人,哪一天不小心把她打死了,也是很正常的吧?周围的邻居都可以作证哦。我是被你胁迫才会帮你拍照的,毕竟你打我打得更狠。你还让我割掉子宫给你吃。警察叔叔不会放过你这样的变态的,而我只是一个受害者,我好可怜的。”乌芽芽蹲下身,两只手轻轻揉了揉眼睛,憋着嘴巴假装哭泣。 嘤嘤嘤地哭了几声,她挪开手,露出一张诡笑的脸。 看着她变来变去的表情,看着她清澈眼眸里的恶意,于浩伟只觉得毛骨悚然。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林秀竹戴着一双塑胶手套,穿着一双42码的球鞋,这球鞋是属于他本人的。也就是说,房间里没有她的指纹,还满是于浩伟的血脚印。 当然,警察或许能发现脚印的异常,但于浩伟不敢赌。他太知道自己在附近的名声了。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家暴男,他几次把女人打到住进医院,又几次惹得物业报警处理,这些都是有记录的。 而林秀竹的记录非常干净,家里又有钱有势,还是一个国家认证的神经病。警察来了,她什么事都不会有。她那里还有自己吃掉她子宫的视频,这是证明他心理变态的又一大力证。 在警察乃至于所有人看来,女人一定是他杀的。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于浩伟想了很多。他绝望地发现,这个锅自己甩不掉,这个家里的犯罪痕迹,自己必须清理干净,否则就得坐一辈子的牢 “快点吧,别让人发现了。这具尸体也麻烦你处理一下。”乌芽芽从卧室里拖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于浩伟不用想也知道行李箱里装着什么。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走进厕所,准备拿清洁用具,开了灯才发现,这里比外面更像一个地狱。原本雪白的瓷砖已全部染成红色,冲天的血腥味像铁锤一般迎面砸过来。 被砸得头晕脑胀的于浩伟产生了强烈的呕吐的欲望。 趴伏在马桶上的时候,他看见墙角里散落着一些碎肉和碎骨。 毫无疑问,这是分尸时留下的。 于浩伟闭了闭眼,吐得昏天暗地。 他人生之中没有哪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慌乱、更恐惧,也更无助。恍惚中,他无比懊悔地想到:这是我的报应吗?是我把好好的一个人逼疯了。 吐完之后,于浩伟提着水桶,拿着抹布,一寸一寸清理这座公寓。 乌芽芽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手机。她乌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仿佛百无聊赖,临近中午的时候揉着肚子说道:“你好了没有?我饿了,我想叫外卖。” 正努力用小铲刀刮掉墙上血迹的于浩伟差点给她跪下。这个时候能叫外卖吗?外卖小哥要是看出端倪,他这辈子就完了! 回头看了看林秀竹全然不在乎的,甚至是有些不耐烦的脸,于浩伟再次意识到,这个女人疯了,她根本就不觉得杀人有什么错! 于浩伟惹不起这个疯子,只能颤声哀求:“你再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乌芽芽根本不听他的话,直接打开外卖app,饶有兴致地浏览美食。 于浩伟放下小铲刀,认命地说道:“你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做。” 冰箱里还有很多菜,都是被分尸的那个女人储备的。她得了抑郁症,不爱出门,一次性会买很多东西。 没接触到pua这个行当之前,于浩伟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曾给自己洗过衣服做过饭,也曾与别人谈过正常的恋爱。拿起菜刀切肉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经由摧毁一个又一个女人而积累起来的骄傲自负和不可一世,终是荡然无存,以操控别人为乐的他,竟然也变成了别人手中的一个玩具。 如今林秀竹让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否则前前后后都是绝路。 --- 一个半小时后,吃饱喝足的乌芽芽继续躺回沙发玩手机。 于浩伟拿起小铲子,继续清理血迹。 忙到晚上一两点钟,这所公寓才算是打扫干净,两人又开车来到郊外,挖了一个坑,把那颗头颅连同巨大的行李箱给埋了。 于浩伟累死累活挖坑的时候,乌芽芽就站在边上举着手机拍摄。这段视频也将成为她威胁并控制于浩伟的罪证。 于浩伟很想让这个疯女人别拍了,却不敢开口。夜色中,乌芽芽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溢着血光,这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睛,是猛禽,是野兽,是鬼怪。 而自己则是缔造这头猛禽、野兽亦或鬼怪的元凶。 悔恨再一次汹涌来袭,令于浩伟揪心不已。他闭上眼睛粗喘了一会儿,等心口的绞痛慢慢消失才举起锄头继续挖坑。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绝不会招惹林秀竹。不,他甚至都不会接触pua,因为只要他还继续干着这个行当,他就早晚会把别的女人逼成第二个林秀竹。 与此同时,林秀松把一个形如枯槁的女人连同她的父母送上了去外省的飞机。如果于浩伟在这里就会发现,女人赫然是他正在掩埋的那一个。 乌芽芽聘请黑客黑进于浩伟的手机,拿到了他和女人的聊天记录。 然后她把这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发给女人的父母,问他们想不想救自己的女儿,想的话她便出钱出力,把人送去外地的疗养院治疗,前提是他们一家永远不能出现在于浩伟面前。 女人的父母求之不得,连夜便赶来把女儿带走了。林秀松负责安排他们一家三口的后续行程。 做完这一切,乌芽芽买了几大桶猪血,泼洒在女人的公寓里。那颗人头是硅胶模型,花高价让电影特效师赶制的,非常逼真。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于浩伟根本不敢把它拿起来细看,自然也就辨别不出真假。 行李箱中也是一个被肢解的人体硅胶模型,切面的骨头和肌肉与真正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还涂了猪血,又用黑色塑料袋包裹起来。 于浩伟若是想打开查看也完全不会发现破绽。 当然,乌芽芽料定他根本没有打开箱子查看的胆量。玩pua的人自诩高端、聪明、强大,实则都是一群懦弱可鄙的垃圾。 埋好硅胶模型后,两人开着车,风尘仆仆地回到林秀松居住的别墅。 “都处理好了?”林秀松平静地问了一句。 她此刻正叼着一根香烟,懒懒散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很明显,她知道前夜发生了什么,却与林秀竹一样,全然不把这当成一回事。 “都是他处理的,姐姐你帮我把照片和视频保存起来。”乌芽芽把手机递给林秀松。 林秀松接过手机,走上旋转楼梯,语气淡淡地说道:“以后你们就跟我一起住吧。结婚的日子定好了吗?” “姐姐你随便挑一个日子吧,我无所谓。”乌芽芽踢掉脚上的高跟鞋,一边走一边伸懒腰。 “好,我会安排,你不用操心,婚前财产协议以及遗嘱都会准备好,你等着签字就是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姐妹俩轻轻松松的态度和平平常常的对话,让于浩伟遍体生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已经玩完了。背着这样一口黑锅,又面对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没有任何地方可逃。 凭林秀松的财力,无论他逃到哪儿都能被找出来。届时,受到严重刺激的林秀竹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他根本无力去想象。 或许下一个被分尸的人就是自己…… 于浩伟低下头换鞋,却由于手脚发软,踉跄着往前扑了一下。扶住门框的时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里溢出一丝深切的痛悔。明明是两个人的婚事,作为新郎的他却根本不敢发表意见。 乌芽芽听见响动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嘴里叼着一袋酸奶,含糊不清地问道:“你站在那儿干什么?不想进来?” “不,不是,我马上就来。早餐我来准备,你去客厅休息吧。”于浩伟立刻穿好拖鞋,脚步虚浮地走进厨房。 只要能安抚住这个疯女人,他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 翌日,乌芽芽照常去易岺的研究所接受治疗,于浩伟担任她的司机,顺便帮着拎包。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乌芽芽冲身后努努嘴,笑容明艳,语气娇俏:“医生,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养的狗,它叫浩浩。” 于浩伟非但不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还瑟缩地点点头,露出一抹极卑微的笑容。 这个笑容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林秀竹那张形容憔悴的脸上。 易岺:“……” 才几天没见,小朋友似乎变得更凶残了。 第 13 章(再见了我的小弹珠...) 乌芽芽走进办公室,先是歪着脑袋仔细欣赏易岺的双瞳,然后才看向空空如也的茶几。 转瞬之间,她欢喜的表情就垮塌下来,变成了丧眉耷眼的失望。 “水果糖呢?”她伸出细长的指尖,用修剪得宜的圆润指甲把原本放置糖果的那块桌面戳地咔咔作响。 易岺微微勾唇,语气温和地说道:“如你所见,它没有了。” “什么叫做没有了?你可以买啊!”乌芽芽继续用指尖戳着桌面,圆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指责。 易岺拿出笔记本,富有磁性的嗓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戏谑,“我不想买。” “你想。”乌芽芽理所当然地下令:“你现在就去买。” “不,我不想。”易岺慢条斯理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日期、症状和患者姓名等信息。 “你想。你快去。”乌芽芽搬来一张椅子,摆放在易岺面前,然后坐在这张椅子上,双手环胸,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她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指使别人,并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因为她就是这样长大的。她每时每刻都待在榕树爸爸的怀抱里,她想要什么,每一片树叶都会为她服务。 易岺摇摇头,嗓音里的戏谑变成了微微的笑意:“我不想。”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你来我往的幼稚争吵。 “你想的。”乌芽芽忽然放软了语调。 易岺低着头写字,乌芽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于是不得不弯下腰,歪着脑袋,从侧面去看易岺的脸。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把双手撑在易岺的膝盖上,还轻轻地晃着掌下的膝盖,柔柔地撒着娇。 只有面对特别喜欢的人她才会这样。然而从出生到现在,她特别喜欢的人有且仅有两个,一个是榕树爸爸,一个就是易岺。 易岺放下笔记本,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握住小朋友的手腕,将她往后推。 他无法习惯这种太过亲密的接触。如果对方不是乌芽芽,而是别的什么人,他早就叫保安了。 “你可以让他帮你去买。”易岺指了指于浩伟。 于浩伟连忙说道:“小竹,你想吃什么糖果?” “我才不要他给我买糖吃。看见他的脸我就想吐。”乌芽芽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于浩伟的厌恶。 于浩伟低下头,心中满是愤怒,却完全不敢表现在脸上。林秀竹厌倦了他是好事,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放了他。 这样想着,于浩伟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他不是看不出乌芽芽对易岺的迷恋,但他乐见其成。 “开始治疗吧。”易岺用笔杆子敲了敲桌面。 磨不过他的乌芽芽只好噘着嘴站起来,不情不愿地走向躺椅。于浩伟立刻上前帮她脱鞋,又抖开一条毛毯,盖在她腿上。 做完这一切,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办公室,临关门前小声交代:“我在外面等你,你和医生慢慢聊。” 只看表面,这可真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朋友。 然而易岺却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免问了一句:“你对他做了什么?” 乌芽芽勾了勾食指,原本清甜的嗓音带上了一丝神秘的沙哑,仿佛要分享一个重大的秘密:“医生你靠近一点,我悄悄告诉你。” 易岺眉梢微挑,然后便靠近了一点。 “再近一点。”乌芽芽继续勾手指。 易岺又靠近了一些。 乌芽芽贴近他的耳朵,轻轻柔柔地冲他耳膜里吐着热气:“我呀……我不告诉你。” 她眼睛一弯,得意地笑了,然后便伸出双手搂住易岺的脖子,娇艳的红唇直直往易岺狭长的眼尾吻去。 正面有镜片挡着,她吻不到 对于她的忽然袭击,易岺丝毫也不感到意外,立刻便竖起笔记本,用坚硬的封皮挡住了这双又嫩又软的红唇。与此同时,他的喉结却上下滚了滚,口腔里仿佛溢满了话梅糖的酸甜气息,并分泌出许多唾液。 他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干渴。 “别玩了。”易岺嗓音沙哑地说道。 “你就陪我玩一次嘛。我要走了你知不知道?”乌芽芽纤细的胳膊吊在易岺的脖子上,来来回回轻晃。 吻不到易岺的眼眸,她便把脑袋埋进易岺宽阔的胸膛,脸颊轻轻蹭了蹭。 易岺被她蹭得浑身发麻,胸口处像是盛了一块火炭,烫得连血液都在翻滚。 “别闹,好好说话。”他握住乌芽芽太过单薄的肩膀,将她强硬地摁回躺椅。 这一次,他没把人提溜着扔出去,因为他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你要走了?主人格快要苏醒了是吗?”他语气严肃地问道。 “我是来帮林秀竹实现愿望的,现在愿望实现了,我自然就该离开了。这是我存在的意义。”乌芽芽一眨不眨地看着易岺,漆黑瞳孔里溢出不舍、眷恋等温暖的情绪。 被这样的情绪缠绕着,易岺感到浑身不自在。这种情况极其罕见,要知道,他的心早已坚硬如铁。 他垂下头,避开了乌芽芽的视线,一边写笔记一边问道:“愿望实现,你就没了存在的意义,那么你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是吗?” “是的。以后林秀竹的人生路将由她自己去走,我不会再出现了。”乌芽芽摆摆手,“所以我今天是来向医生告别的。” 易岺忽然失去了记录这次谈话的兴趣。他放下笔,眸色温和地看着少女,安慰道:“如果主人格受了强烈的刺激,你还是会苏醒。你只是睡着了,不是消失了,你会一直存在。” 身为林秀竹的心理医生,他本该用专业的手段为她治疗多重人格障碍症。他本该让多出来的这个具有反社会倾向的人格长时间地沉睡,甚至永远消失。 然而现在,他却用温柔的语气抚慰着对方的沮丧,并用言语之间的暗示增强她的信念。有了这份信念,她就一定会苏醒。 他在做与自己的职责相违背的事。 易岺摘掉眼镜,按揉高挺的眉骨,心里止不住地叹息。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对这位小朋友的关心似乎超过了某种界限。 乌芽芽继续摆手:“不是的,我不会再出现在林秀竹身上了,我和她的交易已经结束了。医生你不懂。” 易岺戴上眼镜,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执意认为自己会消失,那么这件事就会变成真的。你是意念的产物,也将由意念终结。这是你期望的吗?” 他很难相信像乌芽芽这样强势的,充满着澎湃生命力的灵魂,会自愿放弃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这与她的性格完全不符。 乌芽芽抬头看天,还是那句老话:“反正你不懂。我就是来说再见的。” 面对这样一个高度对抗性的人格,易岺没有办法通过言语的交流来分析出她此刻的心理状态。 于是他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温声道:“那你画一幅画作为送给我的分别礼物吧,主题是房子、树木和人。” 在心理学上,这叫房树人测验。受测者不想暴露的内心世界,最终都会明明白白地体现在他们信手涂鸦的画作中。房子、树木和人,是他们对社会,对家庭,对自己的定位和理解。 易岺把一个文件夹递过去,补充道:“拿这个垫一垫吧。只画房子、树木和人,这样比较简单。你别告诉我你不会。” 最后这一句无疑是激将法。 对于好胜心强,对抗性又极高的乌芽芽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 “画画谁不会?”她立刻便把文件夹垫在纸下,刷刷刷地画起来。 她先画了一棵树,然后画了一栋破破烂烂带尖顶的房子,又在房子的外墙开了一个小小的窗,然后在窗户里画出一个身体蜷缩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双腿被一圈麻绳牢牢绑着,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也被绑着。 最后,她在那棵树的枝杈上画了一只小小的乌鸦。乌鸦圆溜溜的眼睛对准小气窗,仿佛正在凝视那个被捆绑的小男孩。 易岺双手环胸,漫不经心地看着乌芽芽。 当乌芽芽画出一棵树的时候,他的眸色波澜不惊。当乌芽芽画出带尖顶的房子时,他眉头微微一皱,若有所思。当小男孩与小乌鸦相继出现,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竟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猛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幅画,以及画画的人。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向来温和的脸庞因紧绷而显现出冷酷的本色。 “画完了,给你。”乌芽芽把纸递过去。 易岺立刻便接过这幅画,用锐利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解读、分析。 这是偶然吗?是吗? 父亲为了保护继母以及继母肚子里的孩子,动用家族力量抹消了当年的绑架案。警察那边根本就没接到报案,外界也未曾得到口风,而他则被几个保镖押上飞机,永远放逐。 那两个绑匪早就被父亲解决掉了,而父亲没几年便猝死在家里,继母变成了神志不清的疯子,她的孩子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除了易岺,没有人记得当年的事。 然而这幅笔触稚嫩的画却把那时的场景原原本本地还原下来。这个带尖顶的仓库,得救之后的易岺还曾回去过,他想找一找绑架犯留下的罪证,所以他印象极为深刻。 这幅画到底是怎么来的?乌芽芽怎么会知道当年的绑架案? 是巧合吗? 易岺更为冷静地分析着画中的每一个细节。 就在这时,早已穿好鞋子的乌芽芽绕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脖颈轻轻晃了晃,又垂下头眷恋地吻了吻他狭长而又凌厉的眼尾,轻笑着说道:“再见了我的小弹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