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人折腰》 1、第 1 章 2、第 2 章 3、第 3 章 4、第 4 章 5、第 5 章 6、第 6 章 7、第 7 章 8、第 8 章 9、第 9 章 10、第 10 章 11、第 11 章 12、第 12 章 13、第 13 章 14、第 14 章 15、第 15 章 16、第 16 章 17、第 17 章 18、第 18 章 19、第 19 章 20、第 20 章 21、第 21 章 22、第 22 章 第23章 (入V二合一) 第24章 第三更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6章 第 26 章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8章 第 28 章 第29章 第 29 章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第33章 第 33 章 第34章 第 34 章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7章 第 37 章 第38章 第 38 章 第39章 第 39 章 第40章 第 40 章 第41章 第 41 章 第42章 第 42 章 第43章 第 43 章 第44章 第 44 章 第45章 第 45 章 第46章 第 46 章 第47章 第 47 章 第48章 第 48 章 第49章 第 49 章(修) 第50章 第 50 章 第51章 第 51 章 第52章 第 52 章 第53章 第 53 章 第54章 第 54 章 第55章 第 55 章 第56章 第 56 章 第57章 第 57 章 第58章 第 58 章 第59章 第 59 章 第60章 第 60 章 第61章 第 61 章 第62章 第 62 章 第63章 第 63 章 两方争执不下, 高长浟不得已命廷尉与洛阳令共同审理此事,众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廷尉,整整一夜,斛律骁都未回来。 谢窈等到将近子时便歇下了, 屋中红烛彻夜燃烧,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侍女已更换了新烛, 房中弥漫着淡淡的烛烧味道——民间风俗, 新婚夜的红烛要不灭不断地燃上三天,如此方可夫妇顺遂,白头偕老。 “把这些布置都拆了吧。”谢窈起身时说道。 一个圆脸婢子笑着应:“回王妃,殿下前时吩咐过,要保留着,等他回来行过同牢合卺之礼才可。” 谢窈心不在焉地颔首,由侍女们服侍更衣,眼却望着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色。 新妇入门第二日,拜舅姑。 慕容氏一向不喜欢自己, 今日相见, 斛律骁不在, 还不知她会怎样地刁难。 带着婢子到了晴雪院里已近辰时, 慕容氏犹然未起。原来她的老情人封鉴昨日借着婚宴来了, 折腾到三更天才打发了他走人。是而新房里冷冷清清,她这晴雪院中却是被翻红浪、春意盎然。 从睡梦中被人唤醒, 慕容氏虽有不悦, 到底记得维持新妇面子,懒懒地起来了。命侍女叫了谢窈进屋。 室内温暖如春, 侍女们延她在客厅里坐下, 重重帷幔之后, 传来隐隐的调笑声:“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夫人可真真心狠,封长史难得来一次,您也舍得打发他走。” 慕容氏则道:“不走还留着他随我见新妇不成?他也配?” 封。 一个姓氏听得谢窈和春芜微微心惊。慕容氏搭着傅母的手花枝袅袅地走出,谢窈起身行礼。 慕容氏漫不经心扫她一眼,见她盛妆而来,一张秋水芙蓉面,端艳静逸,心间习惯性地升起一股不悦。 她拣了主位坐下:“行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是不喜欢你,但你男人铁了心的要娶你,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同意。” 慕容氏说得直白,谢窈脸上微红,也只得装作未曾听见,倒了茶呈于她:“请母亲用茶。” 慕容氏接过茶,浅酌了一口,便算是认下了这个儿媳。道:“我虽不喜欢你,但你既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该有的不会亏待你。青骓昨夜是被事情绊住才没有回来,你不要怨他。” “妾不敢。”谢窈答。 还真是无趣。慕容氏面沉如水,又示意仆妇取来一对上好的血玉镯给她戴上。 “这镯子是青骓的祖母给我的,你拿去戴。” 谢窈拜谢:“谢谢母亲。” “好了,你昨日也受了些委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这儿没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只有一条,没事少来我跟前转悠,彼此都可清净些。” 慕容氏说完这一句便命婢子送客,待回到新房里,忍了半日的春芜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慕容夫人怎么这样……” 是她儿子执意要娶女郎的,她有气也该对着她儿子撒,冲女郎凶什么? “我倒是觉得慕容夫人挺好的。” 谢窈取过一册书在窗下翻阅,一双手叫腕子间色泽艳丽的血玉镯一照,肌耀霜雪。 若慕容氏真是有意刁难,她去拜见时便该有意拖延,让她在冰天雪地里等着了,哪里还会接她的茶、给她解释斛律骁未曾归家的原因。 她虽说话难听些,总比口蜜腹剑、上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好。 春芜哑然,那一个恶毒妇人道得上一个“好”?回回都给女郎甩脸子,比之陆氏的女君,不知凶横了多少倍! 此时晴雪院里,春芜口中的“恶毒妇人”掩口打了个呵欠,对着一桌饭食却都了无食欲,问身边的傅母:“青骓昨夜歇在了廷尉?” “是。听闻那案子牵扯甚大,济南王不肯认,只怕咱们殿下还得耽搁几日。” 慕容氏蹙眉。 想来那妇人也挺可怜,新婚即遭冷落,粲枕孤帏的,连见自己这恶婆婆都是独自前来。 她也不是多厌恶谢窈,只是气儿子忤逆罢了。 傅母察言观色,笑着劝:“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像咱们殿下这样孝顺又有出息的孩子,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为着殿下,夫人再不喜欢王妃,也起码面上做的好看些。何况您口硬心软,分明挺喜欢王妃的……” 没人能容忍母亲给自己找那么多后爹,魏王是唯一一个。傅母说得委婉,慕容氏却明白,一时沉吟,闻见末句又板起脸来:“我何曾喜欢她?她一个汉女,心里又没青骓,我好好的儿子怎么就瞎了眼栽在她身上……” “可夫人方才不是将文昭皇后给您的镯子给了她?老奴晓得,夫人心里是认下了王妃的。” 文昭皇后乃是慕容氏前夫、前魏彭城王的母亲。慕容氏叹一口气:“她是青骓的妇人,不给她还能给谁?要怪也只能怪青骓不争气,偏偏喜欢这一个……” 木已成舟,她也没有法子和儿子撕破脸赶这妇人出去,只能认下。“望她从此收心,好好和青骓过日子罢。”慕容氏如是道。 巳时,天空飘起了雪,蔼蔼浮浮,浮空的落絮一般迅速填满洛阳城灰雾笼罩的天空。 斛律骁一袭纯黑狐裘,同荑英从辂车上下来,拾阶走上已覆满落雪的洛阳大狱。 “犯人审问得如何了?”他问迎上来的封述。 此次毒杀事件,洛阳狱与廷尉分开审理,除却顾氏外,另三名厨娘已移交廷尉,唯独顾氏关在这里由封述审问。他欲将陆衡之指使顾氏所为扣在济南王的头上,自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初上任的洛阳令一身朱红朝服,身姿挺拔如修竹玉树,惭愧低头:“下臣无用,那位顾娘子始终不肯吐露背后主使。” 斛律骁脚步微顿,回过身来,含笑抬手掸了掸他肩头的落雪:“静之对妇孺总是这般好心,当日在原鹿县惩治豪强的雷霆手段呢?” 封述被说中心事,冰瓷似的面透出一丝浅红。斛律骁抬脚走进寒冷阴暗的大狱,最里面的一间女牢里,正关着昨日下毒的厨娘顾氏。 封述并未对她用刑,相反,因为天冷,反而命人给她加了个火炉,里面燃着上好的兽金炭,亦是封述用自己的俸禄购置。 斛律骁脚步顿住,皱了皱眉:“你这牢倒坐得舒适。” 顾氏倚坐在干草堆前,蓬草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眼了无生气,亦不看他:“大王何必亲自过来,您想要的证词,民妇已呈给了洛阳令。” 事实也的确如此,早在昨夜,她便在证词中将所有罪责推到济南王身上,只言是济南王指使,但对真正的幕后主使却三缄其口。 斛律骁眉梢微动,向荑英瞥去。荑英会意,从袖中取出一缕柔顺青丝,以穿珠红线作缚,唤她:“顾氏,你看这是什么?” 顾氏大骇,瞬然从地上弹起扑到栅栏边,死死瞪她:“你怎么会有此物?!” 女儿,不应该已被陆郎君送走了么?怎会落到他们手上? 荑英置之不理,将青丝收回袖中,另取出一封薄笺来,轻声念道:“顾真,梁青州人氏,兴安十三年太|祖南征,没入营中为娼,十五年,改嫁军士周安,天盛三年,夫死,生女周氏……” 她每念一句,顾氏的脸色愈白一分,到最后已是苍白如纸,颓然瘫坐于地。斛律骁道:“按理说,你一个底层妇道人家,何至于对满朝公卿心怀恨意,在本王婚宴上公然下毒。顾氏,你入我朝之前嫁过人,生过几个孩子,你第二任丈夫又是怎么死的,当真以为我们查不到么?” 顾氏目中猝然盈满浑浊的泪水,忽然恨意毕露:“是,那又如何?你们这些天杀的齐人,侵我国土,害我丈夫,我当然要报仇!” “我的儿子才半岁,才半岁!他还不会说话,就叫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畜牲用枪活活捅死,你们这些畜生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她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一幕便止不住的颤抖,满是污浊的一张脸上浊泪纵横,痛苦万分地捂住了脸。斛律骁道:“所以你处心积虑,甘愿被那姓陆的指使,就是为了你的儿子报仇?那你有想过你眼下这一个女儿么?有想过婚宴上的宾客大多数并未参与十二年前的青州之役吗?你这样无差别的毒杀,又与当年滥杀的士兵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们齐人总是该死的!”顾氏恨恨咬牙,“为齐室效力的能是什么好货,死一个不亏,死十个八个是稳赚。只可惜我计输一筹,未能得手!” 斛律骁沉默。十二年前朝廷南征时为梁地的青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遂起屠杀,男人斩截,妇女尽掠,杀伤不可胜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这是齐室犯下的惨无人道的罪行,已经完全超越了一般的战争,以至于今岁南征,淮南百姓闻说城破纷纷自尽,他再三晓喻不杀俘虏后才令情形好转。 他最终道:“无论如何,你的女儿总是无辜的,为了十二年前的旧怨,你愿意让她小小年纪就父母尽丧,孤苦伶仃?” 顾氏听出他语中一丝慈悲味道,怔愕地望着他:“大王肯放了我?” 他颔首:“按本王说的去做。” 她的背后主使,无非就是陆衡之,秋后的蚂蚱罢了,他并不在意。 但想要利用顾氏扳倒高晟宣,仅凭证词却还有些不够……至少,须得她在文武百官与太后的面前指认,力证此事为济南王所为。 交代完所有事宜,自洛阳狱中出来,飞雪已停。 眼前一片白茫茫尽琉璃世界,处处是积雪,被暮色填满的天空叫雪一照,灿若银烛。十七驾来了马车等候在外,呵手跺脚的,唤他:“殿下,已经戌时了,您要回府么?” 他微微颔首,心思却还落在方才顾氏的哭诉上,脑中不知怎地,响过魏武帝的那一句诗。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但愿,他能完成上一世未竟的遗愿,令这分裂数百年的江山重返太平吧。 乘车回到位于寿丘里的府宅,先去晴雪院中拜见了母亲,被强留着用了晚饭,待回到红烛未尽的新房已近亥时,一屋子的侍婢俱是喜气盈盈地前来迎接:“奴等恭贺殿下新婚之喜。” “王妃呢?” 婢子们却都期期艾艾起来,春芜拨开众人上前,没好气地答:“回殿下,女郎以为您不会回来了,已经歇下了。” 竟然不等他自己睡了。 斛律骁皱眉,步入寝间,果见一支秀色芙蓉偃卧于大红帷帐之中,走过去在榻边坐下,轻轻揽着她肩问:“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可是身体不适?不等郎君行合卺和同牢礼么?” 外头的桌案上还放着盛满清酒的合卺与重新备下的同牢馔,谢窈本也没有睡着,被他一句自来熟的“郎君”说得面上飞红,支身起来,嘴上却问:“殿下的事都完了么?” 他“嗯”一声,把她乱挽的乌云微理一理,在她颊畔因卧眠而枕出的红印处轻揉了揉,含笑道:“还叫殿下呢?” “你我已拜过天地,已成夫妇,内室之中,窈窈该唤我郎君才是。再不济,也是一声‘恪郎’。” 谁要唤他郎君了。谢窈微微着恼,含嗔不语。他亦不气馁,拉过她手在她掌心一撇一划地写字:“记住了,我的字是‘子恪’。窈窈日后可以字唤我,自然,若窈窈肯唤我郎君我会更高兴。” “好了,先起来行过合卺与同牢之礼。” 谢窈拗不过他,半是被胁迫地被他抱到寝间外的食案处,食过同牢,交换合卺。 那酒却有些辛辣,饮下一盏,她酒容红嫩,眉黛低横,杏眼也似被清酒盈满,水波粼粼的,满目生春。眼角眉梢尽是雨意云情。 她浅浅微醺的模样看得斛律骁心旌摇荡,轻握一握她手:“等我。” 去到净室洗净一日的风尘后,再回到红烛暖艳的寝房,大红的帷帐内,他想念了一日的佳人正低头坐在榻旁,云髻渐偏,垂着眼睑,似是在等他。 方才饮过的酒意一瞬冲上头顶,浑身血液似沸,他抬手拂上她的脸颊:“窈窈今日怎么这么乖?竟还会等我?” 谢窈无言,早晚都要经这一遭的,想了想轻轻问:“殿下用过饭了吗?” “嗯。”他凝视她眼睛,双目含笑,“今日献茶,我不在,母亲可有为难你?” 她摇头,把皓腕上的血玉镯给他看:“母亲给了我这个。” 他低头一瞧,知是那从未谋面的祖母文昭皇后之物,会心一笑。对上新妇如盈烛光的眸子:“安置了吧?” 谢窈莹面腾起淡淡的热意,低头不语。斛律骁俯身过去,覆上那张鲜润红艳的檀口,觅着那截丁香尖儿细细逗弄。 手在她腰间香罗上一拉,衣裙散如牡丹。屋间的婢子不知何时已尽退了出去,大红帷帐落下,二人倒在漫天的喜色里。 如有柔绵流淌,天鹅秀颈,雪顶红樱,杨柳纤腰,滴露芳兰,他一处都不放过。 热息若金风淅淅,催下玉露泠泠。那盏合卺酒中本就加了些助兴之物,再加之他刻意的折磨,初绽红蔻如覆柔火之时,谢窈足上所系金铃一阵疾响,红泪交颐,欢啼出声。 “窈窈知道么,”他忽然往里一卷,“这个地方,是琴弦。” 愈进一些:“这里呢,是麦齿。” “《医心方》说,阴阳之和,在于琴弦、麦齿之间 ,窈窈学会了吗?” 谢窈被他掌控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她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你别这样……” “怎么了?为夫不是在教窈窈学医书么?”他抬起头笑道,“还是窈窈想我用其他教具来演示?” “不要……我不要学!”她羞得娇红满面,伸手蹬足,白馥馥半湾雪藕使劲地推他,眼噙粉泪,娇啼嫩语,云鬓不整。长而卷翘的乌黑眼睫被泪水润透,十分动人。 手却被他攥过,以此作笔,描绘过一寸寸高低不平的紧实山峦。他道: “那窈窈摸摸恪郎。” 顿一顿,低声诱哄,似乞求:“好窈窈,摸摸恪郎罢。” 第64章 第 64 章 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下来, 密雪簌簌,打在窗前碧绿如洗的婆娑丛竹之上,时闻积雪压断翠竹。 天地间一片素白,冰冻三尺的寒冷。 室内却是春意盎然, 博山炯炯, 香浮兰麝, 衾展鲛绡。谢窈躺在绣着芙蓉缠枝的锦褥上, 被他攥着手,无可奈何地触碰到那一片片绵延起伏的深浅山峦,最终停在了心脏处。 坚实有力的心跳传至手掌,紧实硬朗的皮肉下,是他对她汹涌贲张的爱意与想念。在这心跳声里,谢窈被泪光盈满的双眸渐渐清朗,对上他清宁深邃如月下春江的目光,竟隐隐有几分沦陷,难为情地别过了眼去。 帐中一时有些诡异的安静, 她手停在他心脏处, 不动也不躲。二人僵持许久, 他低下头, 手掌抚上她柔滑白皙的侧脸, 柔声道:“咱们继续来学好么?这一次,郎君换教鞭来教。” 什么教鞭…… 谢窈脸炽如烧, 默默腹诽, 恨自己竟能听懂这样羞人的隐喻。阳锋浅送,他握着她手在他颈腰上环住, 一边道:“窈窈记住了, 咱们现在这样, 叫偃盖松。” “这是剖石而寻美玉。” “这是铁杵之投药臼。” “这是五锤之锻铁。” “这是农夫之垦秋壤。” “这是两崩岩之相钦……” 由轻到重,或缓或疾,菡萏展瓣,火侵露凌。他额上密汗滴落在她白玉般无暇的锁骨里,深吁浅叹,“此为六势之法,窈窈学会了吗?学会了,我们就换下一个。” 她愈发羞赧,手背抵着莹白的贝齿,神思心绪如春风乱扬的杨柳,一声声燕语莺啼柔媚悦耳。斛律骁见她不理,拨开她颈下垂着的柔顺长发,在那捧似花如雪的柔缎上小掬一把,随口诵道:“山似莲花艳……” 又在某处吐露的粉白芙蓉花上轻轻一点,笑言:“流如明月光。” “你们南人的诗倒是雅致又贴切,窈窈现在,可不是‘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么’?” 谢窈的脸一瞬红如胭脂,又如充血,这分明是首清新雅致的写景诗,他怎么能如此曲解诗意? “你从哪里学得这些……”她羞道,声音低如春夜细雨。没有说完的几个字是“折磨人的法子”。 斛律骁跪坐起来,掌着她腰,压低,竖起左膝,强硬地挤进,古怪哼笑一声:“不是窈窈嫌弃我不如他么?如何?现在我还比不上他么?” “这是翡翠交。” 谢窈两痕雪臂张开,死死捂住耳朵,哭道:“……我不要学,你别说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子教得如此用心,做学生的岂可半途而废?” 把她身子翻过来,迫她双膝跪在了榻上,毫不留情:“下一个,白虎腾。” 谢窈羞得无法,脑子却因了他的摆布而混混沌沌神魂飘荡,被他泄恨似的撞得眼饧骨软时才忆起上回之事,想到这祸事竟是自己惹出来的,愈发懊悔羞窘。 她那是嫌弃他不如人么?分明是太如了。 然而大家闺秀的出身令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羞人的言辞,她只能期期艾艾地委婉说道:“我,我的意思是,他从来舍不得折腾我这样久……恪、恪郎别这样对窈窈……” 吐出那个他念想已久的称呼,她双颊已是羞得若红莲流滟,本是为了讨好,听在男人耳中却不啻于赞许与鼓励。斛律骁动作一滞,深吸一口咬了咬后槽牙,把人翻过来,似笑非笑:“所以窈窈是在夸奖为夫么?那我岂可对不起你的夸奖?” 握着她雪藕似的一双足,往上一提掮在肩头:“记住了,这叫‘野马跃’!” …… 一夜红烛泣泪,她被他翻来与覆去,迫不得已地随他学完了一本《洞玄子》,到最后已是筋疲力尽,缩在他怀中就着最后一式鸳鸯合陷入睡梦里。周身大汗晶莹,鬓发尽润。 一身芙蓉脂肉则在青帷筛得柔和的红烛光里泛出一层柔艳的赤粉,如美玉生辉,叫人爱不释手。 斛律骁犹有些意犹未尽,下颌轻贴她额吁吁平复,亲她眉眼、长睫,亲昵无比,爱重万分。筋肉虬结的手臂揽在她纤薄白皙的后背,令彼此紧贴,令彼此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满室红烛滟滟,光晕如海,谢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却不期,会梦见第一次嫁为人妇的花烛夜。梦境里亦如现实中一般,她端坐在摆放合卺的案前,一只骨骼修长的手拨开她掩面的团扇,英英玉华姿,眼凝淮水之神,眉萃钟山之秀。 “终于娶到你了,阿窈。”他道,眉眼深情似海。 阿窈。 这一声熟悉的称呼令梦中的她陡然清醒过来,分明清楚地知晓自己是在梦里,然漫天的红烛光却如潮水将她困在梦中逃脱不得,若海浪掀起山一般高又临头浇下,几将她淹没溺毕。 心头如压巨石,沉沉地缓不过气来。直至一束光焰在眼前猛地一蹿,满屋子的浓艳烛光即晕成了一片火海,火中一座九层的浮图矗立,几被火龙席卷吞噬。 那抹熟悉的身影正立在火海之中、高塔之上,微笑与她道别:“阿窈,来世再会了。” 分明相距甚远,她却清晰地瞧见他脸上寂寥的笑,心中一瞬空旷如无边瀚海,亦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触目仍是昏暗烛光里帐顶繁复细密的并蒂花,背心起了一层冷汗,不知何时套上的绢衣紧贴脊背,有些难受。 耳畔男人呼吸浅浅,帐外烛火荜拨有声,俱是催人入眠,谢窈心脏处跳如擂鼓,了无睡意。 她不知自己方才因何会梦见陆衡之,但她认得这座高塔,是北魏北齐两朝的皇家寺庙、修建在阊阖门前的佛寺永宁。 这个梦太过逼真,好似发生在眼前一样。而事实上,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梦见故夫的死了。上一回,初来洛阳的那次她就已经梦见过一次,他被五马分尸,就死在她的面前,那些温热的血,甚至喷溅到她的手上。 心脏仿佛被人攥紧,痛不欲生。她怔怔地坐起,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她不明白,为什么在知晓了他的背家叛国、薄情寡义之后自己还会为他难过,分明已经前尘尽忘了不是吗? 是他让她的人生与信仰成了个笑话,当年共读书史,他们曾共同起誓,若社稷颠覆,当背城死战,安能区区偷生苟活。可他却转眼投靠了北朝。 若他来洛阳是为了引兵南下为父母报仇她尚能想通,但他却在婚宴上下毒,意图毒死斛律骁,连她的性命也不顾了。 她对他当真失望透顶,也心寒彻底。 这一起却令身侧睡着的斛律骁亦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见她惘惘地坐于榻上,仅着了一件轻薄的纤罗绢衣,不禁皱眉:“怎么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是他今晚不够卖力么?竟还令她有力气起来? 谢窈摇头,撑着榻想越过睡在外侧的他起身:“妾睡不着,想起来坐会儿。” 方一直起腰肢,却险些闪了腰,直直跌坐在他身上。谢窈俏面飞红,低着头不敢看他,斛律骁嗤笑一声,将人重新拖进怀里卷过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外面冷,出去做什么?你身子本来就弱,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她没挣扎,脸贴在他颈下双手环于他腰,轻轻问:“殿下,昨夜婚宴上的事,是与陆太常有关么?” 斛律骁正替她揉按着酸软的腰,闻言微微一愣,脸色沉了下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就一定要提他是么?谢窈,本王真是惯得你……” “殿下不说,就算了。” 她一下子侧过身去背对于他,声音闷闷的。凭什么啊,分明方才他自己就有提,却不许她提。 新婚之夜,她竟为了那人与他甩脸子。斛律骁额上太阳穴突突跳着,心间气窒。冷声道:“是与他有关。他为了杀我,不惜在你我的同牢之馔中下毒,窈窈,他明知晓同牢礼时你会与我同食一鼎之肉,却丝毫不顾你的安危,绝情若此,你还要惦念着他吗?” “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伤你的心。并非我气量短小容不得人,只是见不得你伤心罢了。” 他说起谎来语调也不急不缓的,面上更是毫无表情,滴水不漏。谢窈轻轻“嗯”了一声,心头却如有刀割。 脑海里另想起一事来,她回过身,望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那陆太尉的死,也与殿下无关么?” 斛律骁神情微滞,很快反应过来。不避不躲,眼中覆满失望:“怎么,窈窈是在质问本王?大婚之夜,你要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我?” “殿下只说是与不是。” “吴江陆氏之覆没,是萧子靖多疑所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若真如你想的这般手段通天,何至于还要遭人在婚宴上下毒,丢尽了颜面。” 这一声自嘲不已。谢窈微微脸热,垂下眼睑:“是妾错怪殿下了。” 斛律骁暗自松了一口气,揽她入怀,同她鼻触着鼻额碰着额语声温柔地道:“别总想着陆衡之好么?为什么,总是那样偏心呢?他负你弃你,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已是我的妻子了,我会比他待你更好……” “也爱我一些吧,好窈窈……” 谢窈历来是吃软不吃硬的,男人态度的突然软化令她招架不住,心砰砰跳着,红着脸低声道:“……那我要殿下起誓,以家族的名义起誓。” “此生都不会负我骗我,否则,便功业尽毁、困穷早逝。” 第65章 第 65 章 这是他对她发过的誓, 不过彼时他是发誓此生只会有她一个,原以为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岂知她竟记得如此清楚。斛律骁微愕之下, 心间如被甜蜜泡着, 笑着亲吻她额:“原来窈窈都有好好记得我说过的话。” 她目光清冷如冰, 一点儿也没有与他玩笑的意思。斛律骁收敛笑容, 神色郑重下来, 轻声起誓道:“我以拓跋氏的名义起誓, 余生定不会有负谢氏十二娘子,不会骗她欺她,一生一世, 都只爱她一人, 生同衾,死同穴,山川为鉴,日月为证, 倘若此誓有违, 便叫我困穷早逝, 功业尽毁。” 谁要听后面半句了。 谢窈有些脸热,樱唇贴着他颈逃避地撇了脸去,未置一语。斛律骁把她小下巴衔起来,哼笑两声:“我们鲜卑男儿将誓言看得比天还重,我可是轻易不发誓的, 如此, 窈窈可满意了?” 他温热的唇开始落在她柔软脆弱的颈子上, 身下欲念复燃, 澎湃如火。谢窈秀眉轻蹙, 抗拒地伸手推他,静谧无比的雪声里突然响过一声闷雷,碾过屋顶一般,令两人皆是一震。 冬雷震震,极为罕见,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何况他才发了誓。 雷公擂鼓,在云层里闷声低响着,如蛰伏的潜龙,始终未有停歇之意,实在难以归咎于幻觉。斛律骁尴尬轻咳两声:“山泽通气,以兴雷云。冬雷虽然少见些,但历朝历代皆有,想是正常天象。” 冬日打雷乃是不祥之兆,谢窈心里不安得很,红唇微翕,想了想道:“我们江南有句古话,叫‘春正月雷,民不炊,为丧为疫’。” “虽然眼下还未至正月,却也快了,翻了年殿下要留心民生才是。” 见她似是信了,斛律骁心头微松,察觉她态度的转变,忍不住道:“要我发完誓了,那么,给我生孩子的事呢?” “如今你我鸳盟缔结,夫妻名分已定,窈窈还是不愿给我生孩子么?” 她恹恹地搪塞:“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他心口微窒,想再说两句什么,她已倦怠地阖上双目,脸贴着他胸膛,陷入沉梦。 他只能微微调整了下睡姿,令她枕得更舒适一些,又安慰自己,好歹,她没有再拒绝他了不是吗。 一夜好梦。 次日辰时,斛律骁起身往宫中去。 原本皇帝特赐他婚假三日,如今方是第三日,但因出了婚宴之事,他一心要在此当口将高晟宣拉下马,痛打落水狗,遂步步紧逼,一定要朝廷在今日给他个交代。 廷尉和洛阳狱的证词早已呈去了宣光殿,那三名济南王所派去的厨娘与他掾属的供词都可相互印证,又从其家中搜出济南王掾属所给的金银,人证物证俱在,高晟宣再推脱不得,只能认下。 对于洛阳令呈上的顾氏的供词,他却拒不承认,太后有心保他,遂命人捉来顾氏,在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他对质。因斛律骁事先将廷尉的供词透给了她,顾氏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数度将济南王驳得哑口无言,晕厥过去。 斛律骁最终总结:“济南王德薄位尊,无君之心,位处中枢,殊不事事,骄淫盈溢,陷害同僚。” “陛下与太后宜早赐英断,解其职务,全其晚节。” 济南王始终不承认指使顾氏一事,太后也就不予采信。然他不顾陛下与群僚安危下毒终究是理亏,满朝文武唯唯诺诺,除却裴氏的官员与依附济南王的那些官员,竟再无人为他求情。 高长浟身为当事人?比展砻殴厣献吡艘辉猓揪托挠性蛊5晕甯副a袅思阜盅彰妫纶獬ǎa羝渚粑唬湓诟≈兴脊f涓幸恢谵蚴粼虮慌幸粤餍獭? 至于那几名受他指使的厨娘——因魏王大度不追究,一人打了三十板子流放出京,于是朝野上下皆盛赞魏王仁德。 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三日后,大朝会,太学祭酒王绍上书称济南王意图谋反,与此同时,尚被关在廷尉里的济南王府属官纷纷翻供,称旧主有意借魏王婚宴之机毒杀魏王与天子,再将罪责归于魏王,妄图神器。 御史台亦上书弹劾济南王,称其犯下大逆、贪黩等五项大罪共计三十余条罪,包括擅取太乐乐器和武库禁兵等,最为要命的一条却是——于北邙山私养死士,图谋不轨。 天子震怒,下诏收其党羽,夷三族。 诏书是荑英拟的,交由尚书台经斛律骁批准后,再递交二宫过目,由天子下诏。言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而必诛。济南王世蒙殊宠,顾命之臣,却包藏祸心,谋图神器,乃是大逆不道之举。 一封诏书写得杀气腾腾,消息传进太原公主府,高孟蕤勃然大怒,当日便冲进了宣光殿,与太后抱怨:“斛律骁真是养了两条好狗!” “一条平日不声不响,专会挑冷不丁的时候咬人。一条又会咬又会叫!只恨我与阿嫂没处寻得这样忠心耿耿的好狗!”骂的却是背弃旧主的王绍和拟诏书的荑英。 太后裴氏正在窗前书案下练字,闻言眼也不斜一下:“不过各为其主罢了。说起来,我倒还挺欣赏崔氏。” 能从清河崔家一个丧了父母寄人篱下的孤女成为魏王身边最信任的属官,鞍前马后,多年来忍受外人关于二人关系的非议,其才智、意志自非常人所能及。 高孟蕤见她不急不躁地兀自练习书法,心间愈发急躁:“济南王叔即将被杀,斛律骁的对手又少一个,阿嫂就当真一点也不急么?眼下,我们要如何与他对抗?” 高晟宣一死,他原所掌的权力就空了出来,宗室中老的老小的小,剩下的尽是贪生怕死的脓包,竟无几人能顶上继续与斛律骁打擂台。高孟蕤的本意,是想太后授以自己监国之责。 太后移开镇纸,将临好的一页快雪时晴帖交由宫人挂去窗下晾晒,神色漠然:“公主既懂这个道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高孟蕤一时噎住:“阿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太后搁笔,抬起头来,平静如水的目光下如蕴冷锋,“只是想告诫公主一句,养狗是为了让狗替自己咬人,可不要被狗控制了替狗咬人。” 高孟蕤神色迷惘,她并不知陆衡之在魏王婚宴上之行事,太后前句她还听得懂,是在嘲讽她千秋节刺杀给了斛律骁发难的机会从而引出这一堆事来,后句她就听不懂了。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她问。 太后神色无奈:“这一回,长浟也铁了心要杀济南王,我亦劝不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力保其家眷吧。你替我去永宁寺,为他多供奉几盏海灯。” “至于你,并非我不愿你参与朝政,而是你为女子,必然会招至群臣反对,斛律骁也会以此为由排挤你……” “女子又如何?”高孟蕤挑眉,“我是高氏的子孙。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既然高家剩下的子孙没一个硬骨头,我自然应该站出来为社稷分忧。” 再说了,阿嫂也是女子,为什么阿嫂可以临朝,她却不可以? 裴氏仿佛看出她之所想:“因为你是公主,自古以来,哪有摄政的公主?你我若生得男儿身,兴许还能有一番造化。” 时人能允许太后摄政,是因为北齐承自游牧部族建立的北魏,历来有母后干政的传统。可公主却是要嫁作他家妇的。无论汉族胡族,都从无直接参与朝政的公主。 高孟蕤目中失望:“我半点也不比高家那些软骨头差,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可以?阿嫂也是女子,为什么如此轻视女子,阿妹不明白!” 两人正争吵,这时女侍中白氏快步走近,一脸急色。见高孟蕤在场,欲言又止。 “你说吧。”太后命道。 白氏于是简略报了司徒慕容烈父亲去世一事。朝廷以忠孝治天下,按例,官员父母去世,是要停职守丧的,是谓“丁忧”。慕容烈又是朝野闻名的大孝子,势必会丁忧。 慕容烈身为司徒,兼任领军将军一职,掌禁卫宫掖。他这一去,领军将军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这是朝廷收回禁军权力的大好时机。 太后闻罢,心间一块大石落地,喃喃念诵:“阿弥陀佛!” 斛律骁之所以能在朝中横行霸道,很大原因上是其母族慕容氏替他掌管着禁军,随时皆可发难。慕容烈又始终没什么错处,罢免不得,如今,可总算叫她们抓着机会了。 “你速去请中书入宫,就说我有要事要与他相商。”太后对白氏道。 高孟蕤识趣地告退:“那阿妹就不打扰了。” 心却砰砰跳着,心想,既然慕容烈能因丁忧交出手中权力,那斛律青骓,是不是也可以呢? …… 洛阳南郊。 今日天气晴朗,冬日暖阳照在道路两侧的积雪上,晶莹夺目。 朔风萧萧,供行人歇脚的长亭边停了一架马车,车下一名三四十岁、妆饰一新的平民妇人,车前另停了三匹骏马,身后随从若干。 “辛苦你了,大冷的天也要往南赶路。”斛律骁骑在雕鞍宝马上,居高临下地对顾氏道。 “这里有一些盘缠,还有路引和过关的文书。这车会送你到汝南,你可住到开春,然后南去。” 顾氏万想不到他竟会亲自来送,感激涕零地,接了十七递来的银两,满是皱纹的眼角蕴着浑浊的泪,连声道谢。 斛律骁微颔首,便要调转马头回城。顾氏踟蹰良久,壮着胆子求道:“民妇斗胆,还有一事想求大王。大王可以……将小碗还给民妇吗?” 荑英同封述策马在旁,身披纯白斗篷,闻言莞尔:“你女儿自然在你的恩公手上,找我们要人可没有。” “可,可是那日在狱中……”顾氏急切起来。当日她答应替陆衡之行刺,对方承诺会帮她将小碗送回南朝去,但那日在狱中,荑英给她看了小碗的头发,上面还系着她给她编的珠腕绳,是故才会答应替他诬告济南王。怎么如今说小碗不在他们手里呢。 荑英微笑:“那日是我骗了夫人,那头发是我的,不是您女儿的。” 顾氏愈发困惑:“可那枚珠腕绳……” “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封述请示地看向上司,“梁武帝萧衍的诗,下臣斗胆猜测,殿下是从这句诗里想到的?” 斛律骁只淡淡扬唇,轻抽马鞭:“走了。” 几人于是返程,来时的官道上正驶来一辆破旧的马车,车上搭着青帷,朔风扬尘间,将帷幔掀起极小的一角,露出一袭青袍。 第66章 第 66 章 马车里坐的正是陆衡之, 另有一七八岁女童,闷闷拉他衣角:“公子要送小碗去何处。” “我阿娘呢?小碗好久都没有看见阿娘了。” 陆衡之安抚地轻拍她青雀一般的小脑袋:“这就是送你去见你阿娘。日后,你们就能回家乡生活了。” 他衣上透着好闻的沉水, 虽是粗布青袍, 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清贵世家子的蕴藉从容, 与逼仄简陋的马车格格不入。 小碗懵懂望他, 家乡?她的家乡不就是洛阳么?这是要送她去哪? 二人说话间马车正与魏王车马擦肩而过, 辘辘行过半刻钟, 便可见白雪皑皑的长亭边停着一架马车,顾氏正立于车下,焦灼不安地张望。 相距尚有百来尺, 陆衡之命车夫停下, 接了小碗下车,又将一方鼓鼓囊囊的蓝色粗布的包袱递给车夫,示意送她去。小碗不舍地拉他袖子:“公子不和小碗一起去见母亲吗?” 这几日她一直住在陆衡之府上,她不会梳头, 就连头发也是他替她梳的, 她从小没有父亲, 便很想有一个这样温和慈爱的父亲。 陆衡之摇头:“你自己去吧。记得告诉你娘,此次是陆某连累了她,从此以后她就自由了。” “公子的话,小碗听不懂。” “你只需要原原本本将这话告诉你娘即可。” 小碗惘然消化了一会儿,点点头往长亭去。陆衡之目送她去到母亲身边、母女俩激动地抱在一处, 唇角盈起一缕浅淡微笑。 曾经, 他也想和妻子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只可惜, 此生都没有机会了。 至于顾氏, 她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暗桩, 让女人挡在前面替自己去死,反而是不慕教化的胡人放过了她,他又有何脸面去见。 不过,也不是第一回了对吗?妻子,寿春城下被他射杀的女子,顾娘子……他陆衡之,从来就是个只会牺牲女子的卑鄙小人。 陆衡之自嘲一笑,驱车返城,去了寿丘里。 太原公主府中,高孟蕤已从宫中返回,正由两名衣着艳丽、阴柔貌美的男子侍奉更衣。 闻说陆太常求见,她命男宠退下,叫了人进来,开门见山地问:“太后否了我监国的提议,还阴阳怪气地嘲讽一通,陆郎说说,该怎么办?” 陆衡之道:“露枝霜条,故多劲节,非鸾则凤,其在本枝。公主既与宗室王同出一源,监国本无不妥。但眼下公主羽翼未丰,的确是不宜走到前头与魏王对抗。” 若是平日,高孟蕤自是听得出此话好歹,但今日才被太后教训了“替狗咬人”,火气上来,阴阴冷笑:“陆郎不会是怕我掌了权,对你的那位前妻不利?” 陆衡之行礼:“臣对公主之心,日月可鉴。” 高孟蕤见他尚算诚恳,冷哼一声算是信了:“那你说,眼下当如何?” “公主可招揽门客,扶植党羽,假以时日,等他们在朝中站住脚了,可使进言,请太后和陛下授您监国之责。” 高孟蕤神色和柔些许,忽又娇笑:“我今日在宣光殿中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陆郎可要听?” 她把慕容司徒即将丁父忧去职的事说了,又意有所指地道:“斛律青骓的那个娘……陆郎有所不知,老虔婆年纪一大把了,养了一堆的面首,犹嫌不够。我还真想派个男宠去搞美人计……” 她未说完,笑得花枝乱颤,陆衡之愕然一息,道:“魏王位高权重,即便其母去世,他也未必肯丁忧。” 他到底是世家出身,此法太过下作,实是难以苟同。高孟蕤却笑:“他最爱儒家那一套、沽名钓誉,怎会不丁忧?当年他父亲去世、祖母去世,可都是守足了丧的。只不过我那糊涂皇兄未肯让他丁忧罢了。” 可如今,太后和陛下哪个不恨他?等太后把禁军拿到手,慕容氏又一死,他就是不想也得丁忧。 年关将至,洛阳城又落了几场雪,瑞雪兆丰年,白雪霏霏,似能掩去一切腌臜与罪恶。 济南王阖族老小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被行了刑,三族以内男子赐死私第,破席子一卷,葬去了北邙。 短短一月间,食邑三千户的赫赫王府作鸟兽散,田宅财产一应充公,倒真应了白茫茫一片的雪景。 时人哀之,遂作歌言:“可怜济南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音歌凄伤,闻者莫不潸然涕下。 司徒慕容烈之父也在一个雪日与济南王同归北邙,慕容烈上书请求去职守丧,表文递交尚书台,斛律骁同意了。 如此一来,领军将军一职有所空缺,太后命其叔父中书监裴献兼任,出乎她之意料的,斛律骁并未反对。 回到位于寿丘里的老宅,谢窈正在窗下书案前手把手地教小妹季灵练字。她教得认真,手握着斛律岚的手一撇一捺地带她写着,直至他身影被新点上的烛火投在银雪似的波浪纸上才抬起头来,唤了一声“殿下”。 斛律岚得意地与他炫耀:“阿干,阿嫂在教我临《宣示表》呢,你看我写得好是不好?” 斛律骁视线落在小妹被她紧握的手上,冷道:“你那字练多少遍也是鬼画桃符,浪费了这样好的先生。都几时了,还不回自己的院子去?” 成日就知道霸占阿嫂! 斛律岚撇撇嘴,不满地行礼离开。谢窈知晓他有话要对自己吩咐,俯身收拾书案,静待下文。 斛律骁神色缓和,换了语气同谢窈道:“今年这个年咱们就在家中过,等过了上元再回公府。近来我公务繁忙,还劳你多陪陪母亲和季灵。” 谢窈微微点头以示知晓,神色却淡。季灵也还罢了,晴雪院的那一位,分明不太喜欢她。 斛律骁见状便知她并没有听进去,从头到尾,她就没有想过要融入他的家,也就自然没有想过要如何与母亲相处。轻声叹息一声,揽她入怀,在她耳畔推心置腹地道:“母亲怀着我时,正值高氏篡位,为了生下我,她吃了很多苦。你和母亲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能和母亲好好相处,容忍她的坏脾气。” “我向你保证,母亲虽然脾气古怪,实则心地并不坏,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季灵,也请你多多包涵她,好吗?” 他说得十分郑重诚挚,谢窈一时心软,也就微微颔首:“妾知道了。” 过了几日,慕容氏在儿女的陪伴下去白马寺礼佛。 长子不在,代替他陪伴在母亲身边的自然是谢窈。四人各乘一车,结成长龙,于辰时四刻浩浩荡荡停在白马寺的山门前。斛律羡接了母亲下车,欲扶她上阶。她却板着脸咳了一声,竟是要谢窈来扶的意思。 出门在外,自当是儿媳来侍奉婆母。慕容氏不喜欢这个刚过门的儿媳,但为了儿子的面子,还是愿意与她维持表面的和谐。 何况儿子昨夜劝的那些话……她也听进去了。新妇子也挺可怜的,若她愿意融入她们这个家,她还是能接纳她的。毕竟,从头到尾,她真正不满的也只是儿子的忤逆罢了。 谢窈微微一愕,踟蹰着低头上前搀住了婆母,斛律岚机灵,很快反应过来挽住母亲另一边胳膊甜甜地笑:“这才对嘛,这样才像是一家人嘛。” 慕容氏白她一眼,啐道:“会不会说话!难道不是一家人?” 斛律岚脸上绽开了花,应得斩钉截铁:“是!” 随行的斛律羡和仆妇都是人精,哪里瞧不出慕容氏态度的松和,纷纷打开了话匣子为婆媳俩搭话,不时问几句新妇子,又把话题引到慕容氏身上,好为二人牵线搭桥。谢窈一直问什么答什么,一问一答之间,婆媳间的气氛已好了许多。 进入白马寺,来迎的却是住持空闻大师的弟子。慕容氏不悦道:“住持怎么不来?” 那僧侣有些尴尬:“太原公主今日也来礼佛,奉了太后之命,来供奉超度济南……庶人高晟宣亡灵的海灯。住持眼下正陪着公主,还望夫人在禅房中稍候片刻。” “原来是有贵客来访啊。”慕容氏冷笑,“也罢,季灵,阿窈,我们先去禅房等着吧。” 好在大约两刻钟后住持便赶了来,与慕容氏讲经说法,谢窈并不信奉佛教,慕容氏也没有强留,打发了她和季灵去外间等。 屋中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谢窈起身,带了春芜往外头去。僧房之外,青松翠竹如洗,沐雪更青。唯独庭下种着的石榴树被霜雪覆满,银装素裹一般,十分可爱。 斛律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嫂有所不知吧?这白马寺的石榴树可多了,等到了五月份榴花开放的时候,整座寺庙就如同云蒸霞蔚一样,阿嫂都不知有多美!” “这里的石榴也好吃!老百姓还编成歌呢,叫什么……”却是想不起来了,一时小猫似的挠脑袋。 “是‘白马甜榴,一实值牛’么?”谢窈问。 斛律岚惊喜地“啊”了一声,“阿嫂怎么知道?” “我在你兄长的《洛阳伽蓝记》里看到过。” “阿嫂读的书真多!”斛律岚由衷地赞叹,“除了石榴,这儿的蒲桃也很好吃的,寺里很大,阿嫂,我们去转转吧……” 上回来白马寺她就想带阿嫂好好游览的,却被母亲支走。谢窈点点头:“那就劳烦季灵与我做向导了。” 斛律岚欢欣至极,拉着谢窈的手在寺中走着,叽叽喳喳活像只麻雀,一路与她介绍着寺中的种种景观。前日才下了场雪,积雪落在白马寺庑殿厢房的屋檐上,把座五百年古刹妆饰得天宫一般,晶莹剔透。 白雪覆盖了寺中绝大多数建筑与花木,不时有香客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临近观音殿时,一对璧人正在僧侣的簇拥下拾阶而上,男的俊美,女的娇俏,正是太常丞陆衡之与太原公主高孟蕤。 谢窈一愣,还不及作出反应,身后的春芜已忍不住骂出声来:“真是一对奸夫淫|妇!” 观音殿,可是妇人求子之所! 第67章 第 67 章 这一声一出, 周遭都静寂了几分。谢窈长睫微颤,雪净的脸上没有一分表情。撇过脸对一脸愤怒的小姑子轻声道:“我们去那边吧。” 两方相距甚远,对方又地处高处, 是而陆衡之一行人并未瞧见她们。斛律岚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去后山转转。白马寺的斋饭做的不错, 我们正好去尝尝。” 心间却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又是这个卖妻求荣、阴魂不散的讨厌鬼!还和高孟蕤那个坏女人搅在了一起。他怎么不去死呢! 上回是她心软放过了他,这次, 她定然不会放过他! 观音殿里,公主正在礼佛。 殿中梵乐法音, 香烟袅袅。金花宝盖如巨大的伞盖张在观世音金身玉饰的塑像之上,佛前, 一对璧人跪在莲花宝相纹的蒲团上,虔诚祈祝。 陆衡之在为父母守丧,两人自是没有过的,公主今日并非为自己而求, 而是为了上月千秋节进献给侄儿的那两名美人。 皇帝妃嫔不多, 郑氏被废之后, 后宫中只剩下慕容昭仪一家独大, 她是慕容烈的女儿、斛律骁的表妹,郑氏废为庶人以后斛律骁便一直上奏请求皇帝立慕容氏为后,被太后以无子方才拒了。 然天子迫于压力, 每个月是固定要临幸慕容昭仪几次的,不可能一直没有。好在如今慕容氏如今要为祖父守丧, 皇帝便可临幸其他妃嫔了,是而公主今日才会来此拜观音。 祈祷既毕,公主余光瞥了眼身侧郎君脸上神情:“陆郎今日怎么心神不定的。” “我家信奉道教, 不信释教, 唯恐冲撞了菩萨。”陆衡之歉声道。 公主已知了慕容氏一家来此礼佛的事, 心间冷笑了声,并未拆穿他:“那陆郎去外面厢房等我吧,我还有些不通之处想向禅师请教。” 陆衡之遂退出殿去。公主冷眼瞧着他远去的身影,示意一名侍婢跟上。自己却向一旁立着的僧人里娇滴滴地抛了个媚眼,一名清俊秀美的僧人谄媚笑着,迎了上来。 公主在僧人搀扶下往禅房去。 自有意接近陆衡之后,她亦有许久未挨过男子身了。他既对前妻念念不忘,她又为什么要为他守身如玉? 白马寺供应斋饭的香积厨位于后山的一片梅花林里,因只对士族开放,清幽雅静,这会儿除了她们几人便再无游人。 二人登楼,在二楼专为贵人而设的茶室中坐了,室中生着上好的兽金炭,用以歇息的胡床上铺着厚厚的毡毯,红泥火炉里茶汤噗噗嗤嗤地沸腾,一室温暖如春。被毡幕隔绝的室外,朔风凛冽,寒气袭骨。不时有檐头的积雪落下,压断楼前石榴的枯枝。 斛律岚轻车熟路地命僧人上了斋饭与寺中特有的梅花茶,三两块烤得酥香劲道的鹿肉下肚,她咕噜饮下一大盏茶水,道:“我玉佩好像掉在路上了,我去找一找,阿嫂在此等我一会儿!” 言罢便溜出厢房,只带了两名贴身婢子,火冒三丈地朝观音殿里去。行至必经的梅花林时,却见一道玉树琼姿的身影,正伫立在一树梅花之下等她。 “来了?” 他一袭纯白狐裘,抬首看着枝上繁花。身姿清瘦颀长,露出的半面清隽雅逸的面容如冰如玉,立于琼枝寒梅之下,竟分不清谁是谁的点缀。 数顷白梅如海,疏花冷蕊,素艳重重,远远望之灿若积雪。轻风拂过,玉态冰姿随风摇曳,吹落梅花千瓣,如积雪飘落他身,愈衬得梅下之人冰清玉粹、谪仙之姿。 斛律岚一时看呆了眼,旋即心生恼怒,这样的人,为什么能生的这样一幅好皮囊?他根本不配! 她小羊皮靴子踩在积雪里咯咯得响,理也不理他,掏出腰间小荷包里的黄金弹弓与弹丸,瞄准他的后脑勺便要松弦。 一道声音却为风雪送来:“敬告小娘子一句,打杀朝廷命官可是违法的。前次小娘子派人来偷袭在下,在下是瞧在魏王妃的面子上不曾追究,这一次,小娘子想把洛阳令引来吗?” 斛律岚握着弹弓的手狠狠一顿,到底放了下来,柳眉剔竖地骂道:“什么朝廷命官,你只不过是个卖妻求荣、趋炎附势的负心汉罢了!你没有资格提我阿嫂!” 言一出却又反应了过来,奇道:“什么上一次派人来打你?我想打谁我自己就上了,用得着另外派人?你休想给我乱扣帽子!” 小娘子聒噪又不讲理,陆衡之不欲与她纠缠,回头一瞧,公主派来的婢子正掩身于一树香雪海里望着这边,被他视线一扫又缩了头去。他道:“罢了,我今日在此等着娘子,本也不是为了追究前事……” “我没有做过!”斛律岚恨恨打断。争执间不觉却近了,嗅到他衣袍上透着的白梅冷香,脸上一红,又退开些许。 “随你。”他冷道,“某在此等着小娘子,只是想托小娘子为魏王妃带句话。” “我才不要为你带话!”斛律岚捂住变得通红的耳朵。 陆衡之却朝她走近些许,不顾她之意愿继续说道:“请小娘子转告她,故乡庭下她曾种植的萱草,如今想已枯死大半。陆某无能,既护不住她所种植的萱草,也护不住她。此生是陆某有负于她,惟愿她之余生能……” “我不听!恶心死了!” 他走得愈近,那股温热的男子气息及清冽的冷香便愈浓烈。斛律岚脸色赧色愈深,最终尖叫一声,捂着艳如滴血的脸如临大敌地跑了。 女孩子轻盈的身姿若飞鸿踏雪,羊皮靴子啪嗒啪嗒地在积雪上跑远了,红裙飞扬,冰天霜地间若起舞的丹凤。陆衡之静静注视着她之背影消失在积雪雾凇里,收回了视线。 这厢,斛律岚跑远了才反应过来,她在脸红什么?不过就是叫她传句话,她不传就是了,为什么脸会这么烫? 她轻轻喘气,摸摸自己依旧发红的脸颊,暗暗叱骂一句登徒子,整整几被跌散的发辫,带着两名侍女面色如常地回到斋房中去。 谢窈已到了屋外凉台上去,望着东面被大雪覆满的高塔出神。 斛律岚心虚地望了一眼她视线所及之处,见是齐云塔,放下心来,坐到她对案去巴巴地劝:“咱们还是进屋吧,阿嫂可别着凉了。” “屋子里炭火烧着有些闷。”她回过头,一股不属于斛律岚的奇特异香被她行动间带起的风送过来,不禁凝眉:“季灵去见谁了吗?” “没有啊。”斛律岚不承认,乌灵眼瞳懵懂地望着她,“……我就是去梅林找我的玉佩了。阿嫂你看,找到了。” 她将事先准备好的玉佩拿给她看,脸颊却因不惯说谎而生出薄红,谢窈微笑看着小姑娘略带了一丝紧张的漆黑眼眸,道:“季灵可曾听过韩寿偷香的典故么?” “什么?”斛律岚不懂。 谢窈莞尔,示意春芜说与她:“前晋时贾充的女儿贾午与其掾属韩寿相爱,因贾午盗来父亲御赐的西域奇香赠予情郎,因而被父亲发觉……” 斛律岚大惊失色,抬袖而嗅,衣袍上果然带着淡淡的香气,她自己不觉,旁人却是一下子便能闻见。她脸一瞬红如红柰,着急地解释:“……不是的!我才不是去与那姓陆的私会!” 一不留神却将对方名姓道出了口,满屋子连同自己在内,皆是一惊。谢窈唇角的微笑亦淡了下来,流波微动,若无其事地一笑:“他是有什么话要托你告诉我吗?” “没,没有。”斛律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是想去教训教训他,谁叫他负了阿嫂!” 女孩子语中的亲近与维护令谢窈心间微愣,旋即泛起淡淡的暖意来。她微微一笑,笑意却淡如山间的林雾:“其实季灵不必这样的。” “你维护我,我很感激,可我和他也没什么干系了,如今,他和谁在一起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至若当初,我能理解他当初的做法,也不怪他。” 她只是无法释怀,也不想原谅罢了。 本无责怪之意的轻言细语,不知怎地,听得斛律岚心生愧疚,嗫嚅着唇认了错:“……我以后不会再去寻他麻烦了。” “我们季灵又何错之有呢?” 谢窈轻笑着,抚了抚她耳畔垂下的发辫,想了想,不放心地追问:“他真的没有话托你带给我吗?” 陆衡之不是轻狂之徒,既和她一个在室女见面,按理说不会离得这样近,让她沾上他衣袍的香气。她只担心斛律岚漏了什么。 斛律岚再度否认:“没有。” 谢窈没再怀疑,适逢斛律羡派人来找她们,二人遂回到禅房,与慕容氏一起同住持辞别归家。 车马辘辘,出了巍峨山门,即入洛阳大市。慕容氏吩咐儿女先行:“你们先回去吧,母亲去调音里转转。” 调音、乐律二里是洛阳城乐工舞女聚居之地,北朝又是胡汉杂居,民风较为开放,这二里除了男子可去的勾栏院,贵妇人消遣之地,亦有。 斛律岚和谢窈不懂慕容氏要去何处,斛律羡却明白,尴尬地咳嗽一声:“家家放心去吧,儿子会送长嫂和小妹回去的。” 慕容氏极满意儿子的识相:“贺六敦真懂事。”贺六敦是斛律羡的小名,鲜卑语中青色湖泊之意。 一家人遂分道而行,慕容氏去了调音里,谢窈则同斛律岚同乘一车回寿丘里去。回去的路上,她不放心地又问了斛律岚一遍陆衡之是否有带话给她,斛律岚脸上红透,终是答道:“他说……他说什么没照看好你的萱草,叫它们枯死了。我心想这话说的奇怪,方才就没有告诉阿嫂……” 萱草?萱草代指母亲,她母亲去世得早,怎会种植萱草? 谢窈微微错愕,心念电转,陡然明白过来,掀开帘子唤车夫:“快停下,去请二公子过来!” 调音里。 车马走得不远,此时调音里的南风馆内,慕容氏才方才在客房里落座。 她素来喜欢声乐,但因女儿愈发大了,那些乐人却不敢养在家里,也是怕儿子生气。这处乐馆是她常常下榻之处,此刻轻车熟路地,点了时兴的一首《鸾凤鸣》。 袅袅丝竹隔了淡金织帷传来,飘渺有如仙乐。帘帷后,雍容美艳的美妇人单手支额,侧卧在一方矮榻之上。身前跪了数个婢女仆妇,正替她按摩着酸软的一双腿。 屋中点了香,有些像苏合香的气息,有安神之用。她在这香气里昏然欲睡,耳边清越的丝竹声也越来越小。 这时帘帷一动,进来两个清秀俊美的少年,面如傅粉,楚楚可怜地在床榻前跪下:“奴等愿侍奉夫人。” 第68章 第 68 章 慕容氏本已昏然欲睡, 闻言也就懒懒掀了眼皮子,秋波含睇,望了底下两个少年一眼。 二少年见她望来, 微微仰头, 露出皎如秋月的脸,含娇含态, 竟比女子更貌美阴柔:“奴等仰慕夫人已久,愿侍奉夫人左右, 陪夫人说话解闷。” 慕容氏像打量两件华美器物一般打量二人,冷冷一笑:“南风馆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什么货色都敢往我面前送。” 她是喜欢相貌英俊的男子,但并不是喜欢只有脸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像封鉴那样的老家伙尚且是看在渤海封氏可以辅佐儿子的事业勉强纳之,这两少年又算什么。 何况那死鬼如今醋性愈发大了,竟让她少逛乐馆, 说是外面的男人不干净, 真当自己是她什么人了。 慕容氏原本兴致平平, 但忆起上回儿子新婚夜里那老家伙的呷醋, 反倒生出一二分报复的心思来,拿团扇抬起二人失望仓惶垂下的脸来:“既说仰慕我,说说, 都仰慕我什么?” 二人目中一喜,一人答:“仰慕夫人雍容华贵……” 另一个则接道:“仰慕夫人国色天姿……” 二人久在风月场中, 舌灿莲花,逗得慕容氏笑得花枝乱颤,心情大好。四周的仆妇侍婢连同帘后的乐工皆已识趣地退出去大半, 只留了几个心腹在内, 仍留在床榻边替她按肩捶腿。 二人中年纪较长的那个又羞答答地凑近了来, 自荐枕席:“奴等想侍奉夫人。” 此“侍奉”自非彼“侍奉”。慕容氏眼中笑容渐淡,诚如封鉴所言,外面的男子不干净,她亦从不在乐馆过夜,何况她对这二人也暂无什么旖旎心思。只道:“今日有些累了,你们说说笑话给我听罢。” 一人立刻道:“那奴替夫人捶腿。”挤开两个仆妇,蹲在了榻前。 “奴替夫人揉肩。”另一人则绕到榻后,替她按揉起酸痛的肩颈。 原先守在榻旁的几名婢女被迫退下,慕容夫人丝毫未曾提防,在博山炉上徐徐弥散的香气里惬意地闭上了眼。 刀锋已露,在室内微暗的天光里一闪,斛律羡的声音便是在此时响起:“母亲!” 二人悄无声息地收起兵刃,闻得儿子声音,慕容夫人慌忙自榻上坐起,整理起卧出褶皱的衣襟。 两名少年对视一眼,识趣地退至垂帷边。斛律羡大踏步地奔入室中,停在帘外急切地请示:“母亲。” “儿请母亲回府。” 他身后还带着数名家仆,慕容氏有些尴尬,又有些恼羞成怒:“放肆!” “你来做什么?谁叫你进来的!” 斛律羡见母亲尚且安全,微松一口气,再度重复:“儿请母亲回府。” 隔着帘帷见到那二人身影,他剑眉倏地皱起:“母亲,这两人是什么人?” 当着众人之面,慕容氏尴尬至极,趿着木屐冲出去气急败坏地捶他:“臭小子,谁给你的胆子管你老娘的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这种地方岂是你能进来的?” 斛律羡视线却落在帘后畏畏缩缩跪着的两名少年身上,并未理会母亲的谩骂:“敢问二位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室中如死的寂静。丫鬟仆妇们噤若寒蝉,慕容氏却气得发抖。 两少年则垂着头,声音发颤:“奴等、奴等是馆中的小倌,奉命来侍奉夫人……” “那就麻烦二位和在下走一趟。” 斛律羡拨开帘帷,缓步走过去。 原本垂着头的二少年猛一抬头,精光毕现,寒光在微暗天光里一闪,竟是一把匕首飞来,斛律羡慌忙避身闪过。待再回过头时,二人已撞破窗棂,没入窗下茏葱的花木。 “捉住他!”斛律羡急声喝道。 身后扈从一拥而上,纷纷跳下窗前去追捕。慕容氏这时才觉出不对来,惊魂未定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那两人有什么问题吗?” 斛律羡脸色凝重,碍于孝道却无法指责母亲什么,只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回到家儿再细细地说与母亲。” 日薄西山,斛律骁得到消息从公府赶回来时,已大致知晓了白日的事。 派去追捕的扈从无功而返,只带回了南风馆的馆主,审来审去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南风馆言那二人是近来买进的,身家清白,因生得美貌才叫来侍奉慕容氏。卖身契等一应手续齐全,只道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大喊冤枉。 斛律骁亲自审问,又确认过南风馆呈上的卖身契,都无什么漏洞。从常理推论,母亲是南风馆的常客,次次出手阔绰,对方也确无害这尊活财神的必要,看来的确是受了欺骗。 最终,南风馆诸人一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出府去,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斛律骁斛律羡在晴雪院审问的时候,一对姑嫂就候在斛律岚的幼芙院里。听见青霜来报,春芜忍不住抱怨:“怎么才三十大板,上回叫人打我都是二十大板呢!要不是女郎给我求情我就被打死了!” 还有其疾和吴娘子也被打了三十板子,如今这伙人想害那胡人母亲也才三十板子,可见上回下手有多狠了! 谢窈轻轻横她一眼,春芜悻悻噤声。斛律岚则问:“是那姓陆的提醒了我们吗?” “也许是吧。”谢窈道。 斛律岚“啊”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他怎么会这么好心”,又悄悄地问她:“那我们要告诉阿干吗?” 谢窈默然良久:“我和他说吧。” 季灵毕竟是在室女,偷偷去见外男——还是他最讨厌的人,成什么样子,他只怕是又要生气。 晴雪院的书房里,斛律骁端坐在书案前,就着烛火,细细地看案上铺开的、有关那二人的户籍与卖身契。 室中寂静如水,明月映雪,投射入窗照在铜漏下承接水滴的铜盘里,水光潋潋,灿若明河。 斛律骁看户籍的时候,慕容氏就坐在他的对面,竟如未出阁时听训一般,心怀忐忑,不时觑一眼儿子沉沉如水的侧颜,保养得宜的玉手无意识地轻绞袖脚。 她原就有些怕儿子,今日又自知理亏,竟如鹌鹑一般瑟瑟不敢言,静待下文。 “既如此,母亲日后就不要再踏足那些腌臜之所了。” 斛律骁语气淡淡。 户籍是伪造的,当日送这二人来的人牙子也没了下文,他情知这事难出结果,为一绝永患,只能禁了母亲的足。 慕容氏讷讷称是。 斛律骁眉心微皱,薄唇微微翕动着,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道:“母亲也该收敛些了,有了封御史还不够么?平日里在府里养那些不男不女的东西也就罢了,怎还跑到外面去胡闹?” 他不提封鉴倒好,一提,慕容氏顿如点燃的炮仗,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真是奇了,做儿子的还管起老娘的事了?你娶阿窈那孩子母亲可反对过什么吗?也忒没良心了!” “儿不该管么?”斛律骁合上纸页,抬眼冷冷一扫,倒映着烛光的眼底如蕴幽火,寒沉慑人,“依儿之见,正是往日里对母亲缺少约束,才酿成今日之祸。” “母亲可知那二人藏着刀么?若非阿窈接到消息提醒了阿弟,母亲可知会酿成怎样的后果?这一切都是儿对母亲约束过少惹出来的祸事!” 他眉宇隐隐泛着青,叫烛火一照,遂成阴翳。被这盆雪水临头浇下,慕容氏心头的火气又一下子浇得熄透了,仍是梗着脖子气道:“……子不言父母之过,那也不该是你来训我……” 斛律骁语气沉冷:“那是汉人们的规矩,母亲不是最厌恶汉人的繁文缛节么?” “往日是我体谅母亲守寡、膝下寂寞,才没有过问母亲的事。如今也该母亲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要成日里为您提心吊胆。” “请母亲好好想想吧。年关将至,这段时间就先不要外出了。” 他说完这句即动身离开。慕容夫人差点没背过气去。这臭小子,竟敢禁她的足!这到底谁是长辈啊。 皓月半窗,华烛新上。斛律骁回到房里时,谢窈已回来了,正端坐在案前一面整理着案上摊开的竹简一面等他。 “听阿弟说,今日是你给他提的醒?”他上前轻按住她的手,“那窈窈又是怎么知道母亲有难的?” 谢窈系着韦绳的手被迫一滞,他又轻抚上她烛光下玉色暖艳的脸庞:“窈窈告诉恪郎,今日在白马寺中,遇见了什么人?” 谢窈脸颊微烫,抬起眼来,倒也没有隐瞒:“是他告诉我的。” 他? 斛律骁脸色转瞬黑沉下来,惩罚地捏了捏她脸颊:“还是这么会煞风景。” 扫开一案竹简,他把她抱上案,灼灼的呼吸落在她眉间侧鬓,手却去解她腰际系着的豆绿宫绦,嗓音低醇:“都嫁给我做妇了,还总想着前夫,窈窈说说,是不是该好好罚罚?” 二人身在外间的书案下,与敞开的正门只隔了一道博古架,随时皆可能叫人撞破。 这令她一瞬忆起汝南城里、书案上那不堪的往事来,谢窈羞恼地伸手推他:“殿下不该想想他因何知晓、又是谁在背后操控吗?”怎么能像头随时随地发情的兽?就知道折腾她。 “还能有谁。” 他薄唇在她樱唇上轻柔碾了碾,衔着那枚丁香尖轻咬了咬便退了出去,冷笑:“……他最近和太原公主搞在了一起,一想也知道。” 语及高孟蕤,他眸子里又一瞬如燃星火,满含期待:“……太原公主曾和我有过婚约,窈窈吃醋吗?” 谢窈衣襟已被剥开,晶莹圆润的肩头在微凉空气里显露无疑,白若新雪,如冰如瓷。她心下着恼,语气也就冰冷了些:“妾的前夫和您的前未婚妻在一起了,殿下以为,妾该呷谁的醋?” 斛律骁一噎,慢慢抬眼看她:“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窈窈这张嘴生来就是用来气我的吗?不再寻点别的用处?” 修长手指探入欲落不落的衣里,捻住一端玉尖儿以指腹轻轻搓揉。谢窈身子颤栗地一缩,伸手抗拒地推他,却被他掌住了后颈,热烫的呼吸烙下,失了全部气力。 她软绵绵地伏倒在他怀里,被他撑着腰肢,靥生红霞,眼波如酒,清艳醉人。 细密的亲吻沿着颈线绵延至玲珑如玉的锁骨,再往下,苍山覆雪,月照琼峰。如雪似玉的肌肤上生着粒胭脂小痣,似要融化在他灼灼的气息中。 屋内的婢子都退去了廊下。门外,身着月色裙裾的少女如一只尺玉霄飞练猫儿飞快地蹿入门庭,欢欣地唤道:“阿嫂!阿兄走了吗?我今晚和你睡呀!” 少女的身影转瞬即出现在博古架后,视线相触,三人皆愣住了。 “你们在做什么呀……” 斛律岚眼神懵懂,讷讷地问出声来。斛律骁脸色一黑,忙将妻子往怀中一掩,气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没人教过你吗?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是谁教你不声不吭地就往人屋里闯?” 突然的疾言厉色,斛律岚懵懵地红了脸,嗫嚅着唇踉跄后退了几步,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啊”地尖叫一声,掩面逃走。 这夜却做了奇怪的梦。 帐顶悬着的花鸟纹镂空香囊里泻出幽幽的梅花香,如云似雾,她在这香气中沉沉睡去,渐渐地,似是回到了白日的那片梅花林里。微风浮动,香气扑鼻,一人屹立在梅花树下,似在等她。 “你来了。”他微微侧过脸来,冬日昏朦的日光透过梅枝照在清俊的脸上,如耀冰雪。 怎么梦见这个讨厌鬼了。 她轻轻地嘟哝,又将梅下人的脸幻想成封述,唇角挂着甜甜的笑,如坠春云里,整个梦都似沁着梅花的甜香了。 第69章 第 69 章 自此夜过后, 斛律岚一连几日都不敢往兄嫂院中去。 那日的事着实惊到了她,一连几日都在眼前挥之不去。夜间一闭上眼便是嫂嫂衣衫半褪,香肩尽露的样子。是在窗间透下的如霜月光之下, 她衣裳褪至胸前,透出的肌肤皎皎若白雪, 那粉晕上颊、杏眸轻阖的妩媚模样, 勾得她一个女孩子亦是心中发痒。 又很懵懂地想,日后成了婚,她的夫君也会这么待她吗? 只要一想到这里, 向来爽朗的高车女孩子便会羞得满床打滚,趴着时胸脯开始硌得慌,不再是从前的一马平川,她翻过身来,仰头望着帐顶绣着的织金芙蓉,没来由地想到,还是阿嫂帐子上绣着的并蒂莲更好看一些。 除夕日, 一家子聚在一起用了顿岁饭,次日元日,斛律骁按例动身入宫参加朝会。 与南朝的朝会不同, 除了大臣们要参加元日宴, 后宫之中,嫔妃公主亦要前往中宫拜见皇后。今年是改为拜见太后了,然太后为使宫中热闹些,又叫上了宗室王妃与一品命妇。 寿丘里的斛律氏府宅里, 元日一大早, 夫妇二人便起身了, 各自由丫鬟服侍着更衣, 气氛寒冷如冰。 自那日叫妹子瞧见他二人之行事,谢窈恼他轻薄,已数日不曾与他说话了。夜里亦不让他近身,卷着被子面朝壁内,他一靠近她就踢他,百般的逗弄也不回头,当真冷淡如雪。 斛律骁系好玉带,张开双臂由两个婢子跪在地上将绶带、佩剑、紫荷、鞶囊一件件系好,瞥眼去瞧她漠然眉眼,凉凉问:“还在生气?” 她还是不理,眉眼低垂,一言不发。等到了与他同车入宫更是坐得离他远远的,连下车时也没理会他伸过来接她的手,踩着车凳若一片红云飘至地上,对等候在车下的斛律岚与青霜道:“走吧。” 斛律骁伸出去接她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轻咳两声,瞪了那尚在发傻的罪魁祸首一眼,若无其事地带着侍从从另一条宫道上离开。 “阿嫂不要怪阿兄啦,其实那日我什么也没瞧见。” 他一离开,斛律岚即忍不住挽住嫂嫂与她耳语,“再说啦,阿嫂的身子好看,凭什么只有阿兄能看,给阿岚看看怎么啦?就别生气了嘛……”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事,谢窈脸上又火辣辣地,只恨不得就近找个湖跳下去。她霞飞双颐地低下眉:“季灵怎么……” “就别生气了嘛,好不好。” 女孩子可怜兮兮地求,拽着她的胳膊摇来摇去,小孩子撒娇一般。谢窈只好一笑,捏了捏她柔软的手:“走吧。” 她本也不是生斛律岚的气,只是生气斛律骁像头兽似的,随时随地皆可……一点儿也不把她当妻子,更不尊重她,那她又为何要给他留面子。 等到了宣光殿,殿中已聚集了不少的命妇公主,主位上的位置尚且空着,一众嫔妃命妇围坐在太原公主身侧,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宫人领了二人进来,闻见宦官的通传声,一众美人纷纷回过头,眼底还带着未及敛下的笑,待瞧清她之样貌,眼底笑意便淡了几分。 京中谁不知魏王从南朝掳回来个美人,宠得眼珠子似的,本以为只会是个外室,结果连正妃之位都给了。那些没见过她的,都存了几分一探究竟的好奇与诧异。待此时见了,又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慨叹来。 别的不论,这位魏王妃的相貌的确是生得太好了一些,有祸国之相。 被这般众目睽睽、毫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斛律岚有些不喜,谢窈神色却还平和,带着她上前与太原公主见礼。 旁有一人笑:“魏王妃来得真巧,大家正在讨公主的喜酒喝呢。” 原来前日朝会上天子已正式赐婚将太原公主许嫁陆衡之,同时擢升了陆为驸马都尉、中书舍人。品阶虽只高了半级,然中书舍人参预机密,已然是有实权的官。二人的婚期,就定在二月里。 另有一人附和:“是啊,就等开春桃花开了,可真应了古人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啊。” 她们一唱一和,教坊里登台子唱戏一样,言下之意像是谢窈这位下堂妻不宜家一样,又有几分要借驸马都尉与她难堪之意。斛律岚心怀不忿,谢窈却波澜不惊,再度福身向太原公主道喜。 时至今日,她已能很平和地面对旁人拿陆衡之说事的不怀好意,甚至听说了此事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愤懑或者不甘,而是如释重负。既然彼此都已各自嫁娶,二人便再无干系。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更何况,公主要嫁陆衡之,尴尬的不是她,而是公主。这样的话她根本无需理会。 如她所料,高孟蕤冷冷瞪了那两名惹事的低阶妃嫔一眼,转向谢窈时,已是春风拂面:“我一二嫁的妇人,又何喜可贺。说起来,我还未祝贺过魏王妃新婚之喜,倒是你先过来给我道贺了。” 众人正说着话,宦官忽传太后驾临,纷纷离席行礼。庄严悦耳的礼乐声里,太后裴氏在一名妙龄少女的搀扶下婉婉而出,宣众人平身: “都起来吧。今日是元日,良辰佳节大家欢聚一堂本是难得,不必如此约束。” 又唤身侧的少女:“羲和,还不见过诸位长辈?” 那少女便大大方方地与众人见礼,明眸皓齿,姝颜如花。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大家闺秀的风范尽显。斛律岚悄悄与嫂嫂咬耳朵:“这是裴中书的女儿,太后的堂妹,裴羲和。京城第一才女呢,阿嫂你不认得她。” “她都十六了,今日各家夫人都来了,太后这会儿把她叫出来,肯定是想给她说婆家。” 斛律岚笑得幸灾乐祸,众人的寒暄声里倒也不显。谢窈无奈把她手轻轻一捏,示意她裴羲和正望着她们。 果不其然,裴羲和来与谢窈见礼时,忽地攥住斛律岚的手请示太后道:“陛下,羲和与季灵妹妹许久未见了,甚是想念。今日来的又都是长辈,我们俩年幼无知,只恐冲撞了,羲和想同太后讨个假,带季灵妹妹出去转转。” 斛律岚气窒,谁是她妹妹了,谁又和她一样年幼无知。阿嫂人生地不熟的,没自己护着岂不更糟?这裴羲和真是过分! 太后在主位上含笑颔首:“你们姊妹感情倒是好,去顽吧。” 裴羲和便把斛律岚一拉,同众人行了礼顺顺当当把她带出殿去。谢窈回眸去瞧小姑子浑不乐意的背影,心想,这裴氏女真是好生厉害。不说心计,独这一份落落大方便是季灵没有的。 她放心不下,遣了青霜出去跟着。 见礼完毕便是赐座分宴,谢窈一颗心皆系在被裴羲和拉走的小姑子身上,心不在焉地捱到了宴席结束。 众人起身向太后告退,太后道:“都先回去吧,魏王妃留下,朕还有些事想同魏王妃商议。” 众人心神各异,一一行礼离开。高孟蕤笑道:“阿嫂可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阿妹这个旧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么?” “是我读《尚书》还有几处不通之处,想请教魏王妃。”太后辞气柔和,毫无尊者的架子,“阿蕤,你也回去罢。” 谢窈口称不敢,心中却微微忐忑,太后为什么要单独留下她?高孟蕤眼中笑意微凝,起身行礼离开。 殿中众人散尽,太后起身朝内殿去,女侍中白氏迎上前来:“请王妃随我来。” “朕今日独独留下王妃,是有一件事想同王妃商议。” 内殿里,摊开竹简的书案前,太后略带愁容地同端坐在书案另一侧的谢窈道,“我朝所藏的《孝经》注本散佚严重,十不一存,王妃既与郑氏渊源颇深,可否试着为《孝经》做注?” 《孝经》乃儒家十三经之一,是阐述孝道和孝治的重要著作,年代久远,版本众多。当年后汉的经学大家郑玄便曾为《孝经》做注,太后之所以想到谢窈,一是因了太学杏台的那场精彩纷呈的辩论,二也是因为她母亲是北海郑氏的后人。 谢窈颇为惭愧,起身辞道:“妾何德何能,竟能得太后如此看重。然孝乃国朝立朝之本,妾一无知妇人,不敢妄加做注,只怕误了太后的大事。” “王妃不必妄自菲薄。”太后命白氏扶她起来,笑颜如花,“前时王妃杏台辩经已叫人刮目相看,非籍王妃之力,我朝现在还叫南朝那部伪书蒙在鼓里,以王妃之学识,这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见她面有难色,又关怀问:“可是担心魏王不许?这个不难,我可下诏命你入太学修书。”斛律骁不放心她入宫,难道还放心不下宫外的太学么? 谢窈仍有顾虑:“能得太后青眼,是妾三生之幸,可妾才疏学浅,实在担心误人子弟。” “王妃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谢窈情知无法拒绝,只好应下。太后又命她在殿中小坐了片刻,见她心不在焉的,知她担心斛律岚,遂命宫人送她出去。 “奴瞧着,太后似是很喜欢魏王妃。” 谢窈走后,白氏笑着对太后道。 裴满愿已移去了窗前书案下支颐静读,翻过一页书,摇摇头道:“只是物尽其用罢了。她有这样好的才学,不该被埋没。” 其实说来也奇怪,她第一回见谢氏时便觉一见如故,好像哪里见过一般,情不自禁地心生亲近之意。可惜她却是斛律青骓的人,不能深交。 太后轻轻地吁了口气,微觉遗憾,又问白氏:“禁军那边怎么样?” 白氏神色凝重,摇头叹气:“底下那些虎贲不服中书监的管束,三天两头便要寻衅滋事,短短一旬间,捅到洛阳令那儿去的案子就有十几起。依奴看,这恐怕是魏王的授意。” 第70章 第 70 章 白氏说的不错, 这倒的确是斛律骁的授意,禁军久被他管辖,被洛阳勋贵戏称为魏王府的看门狗, 撤了一个慕容烈下去,底下大大小小的属官还是他的人,裴家根本无力指挥。 他指使禁军生事,就是想给接管禁军的中书监裴献一个下马威。 太极殿里,群臣向皇帝献觞过后,大朝会, 中书监裴献正在为此事上奏皇帝。 这一日皇帝惯例要问各州郡的吏治民生, 洛阳既为京畿, 第一个奏对的便是升为洛阳令的封述。他上任时间不长, 众人料想他年纪尚轻不能在短时间内掌握诸多情况, 本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但当皇帝问起京畿的庄稼长势、大小市的物价高低, 竟都对答如流了如指掌, 除此之外, 还告了这些天禁军在城中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吃拿卡要等诸多罪状。对此, 皇帝自然要过问时任禁军首领的裴中书。 “陛下,臣既统领禁军, 对此事责无旁贷。但禁军久缺约束,激起民怨, 这样的事不是一日两日了, 以臣之见, 当抓几个典型着重处理, 杀鸡儆猴。” 斛律骁坐在众臣之首, 才饮过一盏亳州进贡的九酝春, 喝的微醺, 左膝竖起一手撑在身后微微后仰着,一手执筷敲在青铜爵上,随着乐声轻击:“那以中书之见,要抓谁的典型?” “士兵不受约束即是将领之过,自然应当处罚他们的上司。魏王以为呢?” “上司?”斛律骁轻笑,浓黑眼睫下星目冷冽如萦轻雾,“十夫长、百夫长是上司,中护军和裴中书你自己也是上司,裴中书打算处罚谁?又想杀谁的鸡,儆谁的猴?” 殿中气氛几为凝滞,二人针锋相对,御座上的皇帝没见过这阵势,不禁隐隐胆寒。最终是裴中书道:“下属犯法,上司担责,自有律法可循。洛阳令只管依律处罚即是,该罚的罚,该撤职的撤职,我这儿绝不姑息。” 裴献此举原就是想趁机撤掉斛律骁安插在军中的人,最好是连统领宫城之外、京畿以内的禁军首领中护军,也能借此一齐换掉,但洛阳令封述亦是他的人,裴中书担心他会回护。 封述仍立于御前等候着皇帝的指示,闻言道:“有了中书这句话,下臣可就放心了,但下臣只能对犯法之人进行处罚,这撤职与否却要中书裁定。” 天子与裴中书等的就是这句话,高长浟赶紧道:“封卿说的不错,中书如今既执掌禁军,便由中书裁定,洛阳县衙协理便是……” “殿下今日如此轻快便松了口,是已经决心要对裴氏下手吗?” 朝会结束,封述同斛律骁并肩走汉白玉的陛阶,神色却有些犹豫,“……裴氏是我朝第一大族,下臣想,其实裴氏未必不能为您所用,也不必把事情做的那样绝。” 魏王此举,是想趁着裴中书处罚人指使禁军哗变,裴中书既控制不了禁军,自然只有引咎辞职。但军队若生哗变,许多事未必能按着人的意愿发展,封述是想起了前朝末年的那起案子,有些担心。 “隔墙有耳,回去再说吧。” 身后退朝的大臣如流水漫下陛阶,尽皆朝阊阖门走,预备出宫。斛律骁脚步一转往宣光殿去,口中道:“静之既跟了孤,便不要那么好心。对方未必会承你的情。” 他太了解裴献那老头子的性格了,河东裴氏一家子都是墙头草,唯独他和裴满愿是两个死心眼的变数。他性情耿介刚直,又有几分瞧不起下层武士的清高,也自然瞧不上他。这回他自以为抓住了禁军的把柄,必定会趁机将他的人全部撤职,倒也颇合他的意。 禁军是他一手组建,他能给出去,自然也就能拿回来。时间么,正月十五打簇竹,刚刚好。让裴家安安稳稳过完这个年,已是他仁慈。 这话似有指责他与裴家暗通款曲之意,封述俊颜微赧,忙敛袖行礼:“下臣知罪。殿下的知遇之恩,下臣没齿难忘,此生唯愿为殿下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原来静之记得我的知遇之恩啊。” 斛律骁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脸上含笑奕奕的,一点儿也瞧不出动怒的样子。封述面上却如燃火簇,热辣辣的疼。 他两度帮助王妃逃走之事无疑是一种背叛,本以为殿下不会放过自己,可他不但没有怪罪,反而继续重用。这让封述十分惭愧,更为了自己那一点隐秘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心思痛苦。 但,分明清楚地知晓这样不对,不该,他却依旧难敌自己的心魔。自那日惊鸿一瞥后,那抹攀灯浅笑的影子便时常入梦,令他痛苦万分。 见青年玉面黯然,斛律骁安抚地拍了拍他臂膀:“记得便好,孤欲往宣光殿接王妃,静之去吧。” 封述有大才,他亦有心扶持渤海封氏。若封述能收起他那心思,他也愿意继续用他。 封述惭愧地行礼退下了。斛律骁又回头问跟上来的十七:“去宣光殿里问问,王妃和三娘子可还在?” 斛律岚这会儿倒确实不在宣光殿。 尚食局的一间膳房里,她正大快朵颐地吃着裴羲和给她做的烤羊腿、烤羊排。 裴七娘子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厨艺也是一等一的,斛律岚本不想理她,但看在儿时交情和这些美食的份上,偶尔也愿意理一理的。 “行了,你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女孩子啃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文雅,裴羲和忍俊不禁,漂亮的丹凤眼里柔光漾漾。素手轻抚在斛律岚背上替她顺着背,柔声道:“东西你也吃了,那季灵妹妹替我传个话给你二哥不过分吧?你就说元月十五,我邀他到永桥一叙……” 斛律岚两手抓着羊腿吃得红唇油滋滋的,闻言掀了眼皮子没好气地道:“怎么,你要与我二哥私奔呐?裴七娘,你还想着做我嫂子呐?我劝你就别做梦了,我二哥不可能娶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不可能?”裴羲和笑,姿颜姝丽,“魏王既肯立个南朝女子为妃,可见他并非在意门第的人,我与羡郎两情相悦,他未必不会同意。” 被她一语道破症结所在,斛律岚默默放下手里的羊腿,别了别嘴:“是我家家不喜欢你得了吧?真不明白,你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偏偏喜欢我二哥……” 裴羲和自幼便是洛阳城里贵女的范本,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相貌也出挑,又是裴中书的女儿裴太后的堂妹,自及了笄后提亲的人家便踏破了门槛。并非斛律岚瞧不上自家亲哥,然裴羲和是京中第一才女,她二哥却只是个湮没在长兄光辉下默默无闻的公子,虽然他书画绝佳相貌性子都好,但除了家中人也没人知晓。斛律岚实在是想不通裴羲和会喜欢自家二哥,总觉得她是别有目的。 何况裴太后和长兄对立日久,长兄怎么可能同意裴羲和过门。 “你这丫头,哪有这样说自己哥哥的。” 裴羲和并未生气,倒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她很认真地道:“在我眼里,羡郎就是最好的。旁人口中的好,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幼时先帝尚在,两家尚且走动,因而裴羲和很早就认识了斛律家的那个温柔的小哥哥,他会帮她取挂在树上的春鸢,会帮她驱赶乱吠的狗。但真正喜欢上却是十五岁时上元灯节猜灯谜时的倾心一面。他们为争一盏灯而比赛作诗,皆为对方的才学倾倒。待相见了才知是故人,加之自幼的好感,素来眼高于顶的裴七娘子便陷了进去。 自然,她也有她的私心。既然两家注定对立,她嫁过去,倘若日后魏王真对裴家发难,也能求他饶父母一条生路。 纷繁心思不过一瞬,她掏出帕子很细致地替斛律岚擦净了油光莹莹的嘴:“好季灵,你可一定要帮我。” “我母亲知道了我和羡郎的事,从前替我传信的人都被她支走了。你再不帮我替羡郎传话,我就要嫁去崔家了。” 嫁去崔家才好呢。斛律岚腹诽。奈何吃人嘴短,她不情愿地点头:“知道了。” 再没了享用美食的兴致,这时守在门外的青霜来报阿嫂来寻她,斛律岚一咕噜从毡毯上爬起来:“阿嫂!” 裴羲和亦跟随而出,婉婉向拾阶而上的谢窈行礼:“方才在殿中不方便和王妃说话,羡郎和我说过您,闻名不如见面,王妃竟是比羲和想象之中的还要美。” 女孩子落落大方,笑意盈靥,“羡郎”这称呼倒令谢窈微微一愣,笑着颔首算是回应。 午间,斛律骁回到家中时,姑嫂二人已另行乘车回府了。 谢窈不曾等他,直接便带着季灵回了家,显然是余怒未消。他去弟弟院中用过饭,回到新房里,她果然没等他便用了饭,正在窗下支颐看书。 烛火新点,窗纱上投下的女郎影子静逸柔婉,斛律骁在她书案对面坐下,握住她执卷的手柔声问:“窈窈今日怎么不等我?” 她不理,冷冷扫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是明知故问。他只好道:“都过去这么久了,窈窈怎生还不能忘记。今年可是新年第一日,你便要闹脾气,难不成这一整年都要和郎君不言不语地冷战下去?” “郎君?”书页后她艳丽唇角如勾讽刺,闻见这个词,总算开口说了连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殿下一点儿也没拿妾当妻子。” “只要殿下想,便可随时随地地做那种事,礼义廉耻也不顾了,妾之于您,又和娼妓有什么区别?” 第71章 第 71 章 怎会是拿她当娼, 又怎会是没拿她当妻子。 斛律骁皱眉,下意识要反驳,却突然意识到这话里背后潜藏的含义来——以她的冷淡性子,如果不自认是他的妻子, 会什么都不在意, 又怎会抱怨他不拿她当妻子呢? 这哪里是在抱怨他,分明是承认了他!一时道:“窈窈说我不拿你当妻子, 原来在窈窈心中, 我已经是窈窈的丈夫了。” 谁拿他当丈夫了。 谢窈轻轻一噎,红晕上颊, 覆在如霜的雪颊上, 倒似红梅映雪, 艳丽盈盈。她羞恼地瞪他一眼,别过身子去。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为了这一句而砰砰跳动起来,动若狸奴。 又倏地反应过来, 她是在做什么呀?和他打情骂俏吗? 斛律骁索性坐过去,笑问:“那窈窈不认我这个丈夫,我俩是什么?奸夫淫妇吗?” 她被说得火气愈发上来, 撇过脸又转去另一边, 却被他从身后环住,双臂筋肉如铁,慢慢从腋下穿过扣住她腰, 坚硬的下巴抵在她肩上,耳鬓厮磨般, 话声温柔如水:“……上次是我冒失了。窈窈不喜欢, 我日后就不这样了。本来也是想着, 窈窈没有推开我, 是因为喜欢我这样……” “我从第一眼见到窈窈,就想她做我的妻子。我想和她白头到老,一生一世,我把一颗真心捧给她,唯恐她不要,又怎会是把她当妓。” 第一眼。 真心。 谢窈心神沉滞,才有些松和的心似是被人狠拧了一把,突然间杏眼微湿。 她哽咽道:“你会把你的妻子,在还没有成婚的时候,在马车上,在书桌上,只要你想,便可随时捉来抽开衣带不管不顾地施虐,还要满口污秽之言地侮辱吗?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殿下会不明白‘居室’是何含义么?” “至若奸夫淫妇……”她唇角扬了丝讽刺的笑,如一朵带雨芙蓉低下花枝去,“殿下方才也说得没错,未婚而苟合,我们就是一对奸夫淫妇罢了。” 施虐。 侮辱。 斛律骁神情愕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之所以恼他如此之久,并非是因为那日被妹妹撞见,而是因此事想起了他从前做过的那些混账事。 她是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本来夫妇和顺、公婆疼爱,却因了他的突然南下而被丈夫送到他身边来,本就倍感屈辱,彼时的她会有多难过,他却从未想过,却只念着前世吃过的那些苦,把一切都发泄在尚不知情的她身上。 可前世的事一切都还未发生,他怎能将此全怪到她头上?何况此世的她,分明比前世在意他许多。温柔又和顺,生气时也会有些小女儿的情态,杏眼含嗔的模样,真是娇俏无比。换作上一世却是想也不敢想的。 现在想来,她因了他而远离故土亲人,又要违背过去十八年的道德观念委身于他,内心之痛苦,远胜于彼时耿耿于怀于前事的他。可他呢?非但不能感同身受,爱护她,尊重她,反而一口一个弃妇地侮辱,故意刺激她,当真猪狗不如。 心间一瞬被悔意填满,又痛又酸。斛律骁心疼地去拭她的泪:“从前是我不好,是我糊涂,是我混账。日后恪郎都听窈窈的,会护她爱她,绝不欺辱她、叫她受一点委屈,此生此世也只爱她一个。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 平素里叱咤风云、专横跋扈的男人此刻温言软语伏低做小,乞求她的原谅。谢窈怔怔地看着这个数月前还在恶言恶语侮辱她的男人,只觉可笑,原本的怒气似打在了棉花上,涌起深深的无力来。 她杏眼波光轻漾,樱唇亦艰涩地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夜间,沐浴就寝,谢窈仍如往几日一般面朝着里侧背对于他。 帐外烛火已烬,只留了盏青灯,透帐照来昏昏朦朦的光。地龙的热气一阵阵往帐子里拱,温暖馥郁,二人之间的气氛气氛却如屋外流冰垂檐。 谢窈有体寒的毛病,一到了冬日总爱手脚冰凉,斛律骁纠结许久,慢慢地靠过去轻轻拢住她,攥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暖着。 他本做好了被她踢开的准备,但怀中的人始终安静得如同一尊偶人,没有反应,没有温度,也没有喜怒哀乐。他只好主动找话:“明日我的属下会来拜见主母,须得窈窈和我一起去见。窈窈愿意吗?” 谢窈本没有睡,她正望着帷纱上绣着的云气纹发怔。手被覆上的一瞬,温热的暖意自手背肌肤传入血脉,传递入心。令她有些恍惚地轻轻“嗯”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已是不及。 这个“嗯”字听在斛律骁耳中却是与他的和解了,心内长舒一口气,环扣着她柳腰将她轻轻转过来,薄唇轻柔地印在她唇上,很耐心地哄:“窈窈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和恪郎生气了。恪郎是窈窈的夫君啊,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呢。” “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犯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别再和我生气了,好吗?” 真是肉麻。 谢窈柳眉轻蹙,有些招架不住难抑脸热地别过脸,可人在他的怀抱里,却也无处可避。她视线空洞地落在他白色衣襟上,良辰佳节,父兄却都不在身边,心底到底是有些伤心的。眼眶开始蔓上一点热意:“我要给父兄写信。” “我来想办法。”他不假思索。 “把青霜给我。” 斛律骁下意识想说“她不是已经跟着你了吗”,想起自己下的那道让青霜看着她的命令又悻悻噤声,应下了:“等明天起来,我就把她调给你。还有府中的府库钥匙地契田契,一应叫人送过来,全都交到你手中。” 她摇头:“我不想管这些。” “那给春芜。”他道,“本来也是你的,你不想打理,就交给底下人打理。” 谢窈没再说话,意识到她态度的软化,他鼓起勇气吻她白皙的颊和修长的颈,温热的吐息和低醇嗓音游移在耳侧:“窈窈……” 不算被小妹打断的那一次,他已很久未能碰过她的身,实在有些想。 她目光清泠,只问:“你用药了吗?” 因她态度已和缓许多,斛律骁心怀期待,闻见这一句眉眼又黯淡下去。有些挫败地道:“原本一直在用,这些天没有服药的必要,就停了。” 他其实很想和她有个孩子。他知她并不爱他,连这话问也不敢问,但若他们有个孩子,也许看在孩子的份上,她心里就能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听闻他有用药,谢窈樱唇微翕,杏眼里凝着淡淡的怔愕与几分莫名的愧疚。 她想说其实不必用那些毒药的,她比他更清楚地知道她的身子,从前那么久也没能怀,大抵此生是少一点子女缘的。 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只能一次。”她闭上眼,双颊如染石榴。 旷他旷得久了,两个人都有些难受,又很快重新找回默契,融化在彼此的甜津里。他温热的大掌开始如灵巧的蛇在衣襟里游走,剥开新衫,在肌肤上燃烧绽放一簇又一簇细微火焰,再烧进她脑海里,叫她纤薄的玉色蝶骨颤如振翼。 两世为夫妻,他远比她更清楚她的敏感之处,指尖似捏着一簇柔火,极轻易便叫她沉沦进他精心织就的网里,冷淡如雪的脸颊为他染上暮春的云霞,眼眸如盈清酒,深深浅浅地落着他的影子,泪光点点,娇媚诱人。 这无疑是一种鼓励,他缓缓动着腰,薄唇却贴在她柔软白皙的肌肤上,一手十指相握,一手拉过她手停在心脏处,在她耳边沉沉低语:“窈窈,我是你的。上辈子,这辈子,都是。” “我爱你,别不要我……” …… 元日过后,时间的沙漏仿佛被天公拨得快了一些,转眼即到了上元佳节。 北朝的上元一向热闹,不同于南朝的祠门祭户、祭蚕神迎紫姑等,北朝流行的是鲜卑高车等族特有的“打簇竹”、“相偷戏”,每到了这一日,朝廷和民间皆会举行盛大的打簇竹活动。 上元这一日,斛律骁携母及妇,并两个弟妹,一道去了永宁寺烧香祈愿。 因了前朝魏朝信奉佛教,洛阳寺里寺庙甚多,约有千余之数。除祖庭白马寺之外,最负盛名的其实是前魏国寺永宁。 永宁寺位于宫城阊阖门前,豪华绚丽,世所无极。中有九层浮图一座,宝塔巍峨,金铎骈罗,清脆之音,声及十里。 “怎么心神不定的。” 从天王殿里出来,斛律骁问斛律羡道。他早注意到了,自今日出门,他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心神不知飞去了哪里。斛律骁道:“今夜洛阳大市有打簇竹,你陪着母亲、季灵,一道去看吧。” 斛律羡正为了和裴羲和永桥见面之事而烦忧,闻言歉然一笑:“真是抱歉,阿弟临时有几个朋友相邀,已经答应下去了,怕是不好违约。” 斛律羡不入仕,喜欢作诗与书画,他的朋友圈子与兄长毫无重合,料想可以瞒得过去。走在前头不远处、和谢窈一左一右挽着母亲的斛律岚亦支起了耳朵,悄悄留意着长兄言语。 斛律骁笑了笑,轻拍了拍他的肩:“去吧。我陪着母亲就是。” 那笑意却极冷极浅,未曾到达眼底。 他知道弟弟要去见谁。 他不喜欢裴羲和,从来都是。 裴羲和,是前世害死母亲的人。即便这一世的她还未曾下手,她的父亲裴中书已于前日向朝廷正式递交了“清浊分流”、抑制武人堵塞武人上升之路的表文,在禁军中激起很大的怨愤,不用他刻意的煽动,纷纷扬言要杀了裴献。今夜是对裴家动手的好时机,他不会放过。 第72章 第 72 章 暮色四合, 永宁寺里悬起了灯火,斛律羡借口赴朋友约匆匆离去。 慕容氏在香火殿里供奉过长明灯,在儿媳和女儿的陪伴下自殿中出来。斛律骁上前温声请示:“已经戌时了, 西市的打簇已经开始, 儿陪母亲去看吧。” “打竹簇有什么好看的。”慕容氏面色冷漠,“洛阳大市人多嘈杂, 又要玩什么, ‘相偷戏’。季灵还小, 新妇子又美貌, 可别叫人偷了去。” 突然的冷淡, 谢窈不明所以, 斛律骁却神色凝重。慕容氏保养得宜的花面上闪过丝寂寥, 轻轻叹气道:“我累了,先回去。阿窈是第一次来, 你再带她去转转吧。” 语罢, 轻拂开儿媳女儿的手,独自往寺外去。 她不喜欢上元节。 因她和青骓的父亲便相识于此,斯人已逝,良辰佳节难免触景伤情。 她亦不喜欢永宁寺。但还是每年上元都会来此、看顾那盏不灭不休、燃了整整二十六年的长明灯。那是二十六年前的元月十五,她和丈夫来此,为他们未来的孩子祈福,一次,就交齐了整整十年的香油钱。 他们还约定年年元月十五都会来此,可仅仅只是半年后, 他便被高焕矫思帝之诏, 赐死于府邸之中, 彼时, 她才刚怀着青骓。 而他却连退路都早已替她想好,在三个月前便与她和离,让已经投身高氏阵营的昔日好友娶了她。等到了青骓足月而生,便对外宣称是早产。 那死鬼自然是认下了这个儿子,可高焕那个畜牲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开始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是裴献那中风的爹告的密。为了儿子的命,她不得已侍奉过高一次,好在最后是报了仇。 “青骓。” 慕容氏神色恍惚,扶着儿子的手上车时用只有母子二人听得见的语声喃喃道,“当年的人,高家,裴家,一个都别放过。” 送了母亲和妹妹归家后,斛律骁道:“我带窈窈在寺中转转吧。” 上元佳节,洛阳城千家伽蓝梵乐法音,百戏腾壤,热闹非常。唯独永宁寺里冷冷清清,除了新点的灯火和他们二人便再无香客。 斛律骁手提灯笼,带她上了那座高可九层、绣柱金铺的华丽宝塔。一众侍卫婢仆却候在楼下。 塔梯不算逼仄,铺了华丽的毡毯,脚踩在上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每一层塔的中心位置都置着一方巨大的水坛,中心设着烛台,其上蜡烛状如儿臂粗,被他以火折子一一点燃,于是华丽的宝塔一层层燃起温润昏黄的佛光,照着绣柱金窗,从外望之,温润剔透,一如琉璃。 因是前朝国寺,又应验了前魏灭亡之诏,齐室其实鲜然来此。这座巍峨宝塔已有二十余年未曾亮过灯了,此刻灯火突燃,光明照耀 ,京中百姓悉仰望之,猜测着是何人重燃了寺塔灯火。 越往上走,夜风吹响檐角金铎的铿锵声也就越清脆疾快。斛律骁带她在塔顶栏杆前站定,朔风拂面,冰凉刺骨。 他将披风替她拢了拢,温声与她介绍:“这儿是洛阳内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我们现在的位置,可以俯瞰整座洛阳城。窈窈看,那方向是宫城,那是公府在的永和里,是东边,西边是洛阳大市,那是白马寺的齐云寺塔,寿丘里还在大市后面……” 谢窈望着虚空夜色里似浮在城池上的万家灯火。 金焰如织,又若点点流萤金粉,洒在深蓝的夜色里,璀璨有如天上的星河。 她眼中波澜丝毫未起:“殿下公务繁忙,今日却有雅兴带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带我看灯吧?” 这声“殿下”亲疏分明,斛律骁剑眉微蹙,前些天,太后调了嵇家叔侄给她,命她入太学修《孝经》,并告知他谢窈已应下。原本他便很不满了,太学却在新修的洛阳县衙对面,斛律骁心里十足的不痛快。 而自那日过后,他以为她已与他和解了,可她却始终不冷不热的,连对他的称呼也是一声冷冰冰的“殿下。” 他心里火气如蜡烛荜拨蹿起,面上却带着笑:“为什么不能?” “上元佳节本就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为什么不能陪我自己的妻子登塔看灯?自然,窈窈肚子里要是能给孤揣个小世子就更好了……” 谢窈知他得寸进尺惯了,不欲理他,望向了永和里以北的宜寿里。那处火势隐隐,不知是那户人家走了水,橘黄的火光如晚霞烧满了半边天。 “着火了。”她道。 朔风迎面,寒意砭骨,斛律骁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静之是洛阳令,会管的。” “咱们就在这儿。” 他薄唇贴在她耳际,低沉嗓音已染上几分迷醉,“我陪着你,窈窈也陪着恪郎……” 谢窈被这几句肉麻话激得脖子后头皆生出层细微的颗粒来,微撇过脸目光清凌凌地一扫,他即识趣地退开。谢窈蹙眉:“你到底在做什么?” 莫名其妙地带她来登塔,又好巧不巧的,宜寿里那边又走了水。她知他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既被识破,他亦没了逗趣她的心思,薄唇轻轻一扯,清隽眉眼间萦上个微苦的笑:“杀人放火,窈窈信吗?” 有什么不能信的。 原来是利用她和永宁寺塔的灯火制造不在场的证据罢了。 谢窈神情淡淡,心不在焉地蹙眉,被朔风吹得微微混沌的神思清醒一瞬,忽然想起来河东裴氏的裴中书家,似乎就住在宜寿里。 洛阳南郊,永桥。 上元佳节,永桥两侧的河堤上多的是放灯的青年情侣,华灯点点,将月下的落水映照得如同五色瑶池。洛河水中灯光波光月光粼粼,摇曳着落星一样的光彩。 斛律羡挤过层层放灯的人群,快步走到和裴羲和约定的河岸边第四株柳树下,那儿已经等候了一个姣好秀婉、纤腰楚楚的少女,一见他来,便如乳燕投林般投入他怀中,嗓音带了些哭腔:“羡郎!” “抱歉,我来晚了。”斛律羡心疼地将她拥入怀里,二人的身影在婆娑的柳影下紧紧相拥。 那少女正是裴羲和,彼此温存了一会儿便抽身出来,抽抽噎噎地:“羡郎,你娶我吧。” “我母亲已经在和崔家说亲了……你再不来提亲,我就真的要嫁给别人了。羲和这颗心都已是你的了,你真的忍心让我另嫁他人么?” 女孩子卷曲的睫毛下缀着晶莹的泪,含情含睇,十分地娇弱无助。她脸上有微红的指印,柳树阴翳下光线昏暗,并瞧不见。斛律羡心疼地替她拭去泪水,劝道:“阿羲别怕,纳采之礼我已备好,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说服母亲和兄长,派使者执雁上门。” “可……” 听他如此说,裴羲和心中安顿些许,想起今日同母亲摊牌时她甩下的那个巴掌,忽地惆怅起来,喃喃问:“……魏王殿下会同意你我的婚事吗?他是不是很讨厌我父亲?这些天,父亲回家后常常长吁短叹,我知是为了禁军的事,魏王他会不会因此而厌恶我父亲,也厌恶我……” 朝中的争执,裴羲和其实隐隐知道一些。 禁军原是魏王所统领,这些天才交到她父亲手里,因前些日处罚了几十个在城中寻衅滋事的禁军虎贲,连带着撸了一连串的官,这些天,便一直有人在她家门前吵吵闹闹,扬言要打杀她们全家来报复。 她是女孩子,心里总归是害怕的,父亲却丝毫不惧,又向朝廷递交奏折,请求“清浊分流”,认为这些底层出身的军户文化程度不高,服役可以,不得提拔。 她隐隐觉得这样不好,打压可以,哪能直接断绝人家升迁的资格呢?朝廷里,这封奏折也叫魏王扣下来了,但消息终究是传了出去,惹得羽林虎贲们对父亲的怨气很大…… 朝中的事斛律羡不好说道,但想起长兄态度来亦是微微的担忧,安慰她:“阿羲放心,公是公,私是私,长兄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一定会体谅你我的……” 公是公,私是私,身在王侯之家,公与私真的能分开么?裴羲和伏在爱人胸膛上,心下一片迷茫。 二人静静相拥,斛律羡一直在低声安慰她,并提出会去请太后赐婚。裴羲和悬了许久的心于是重又落回去,望了眼天色,忧心惙惙道:“我同母亲告了假出来看打竹簇,不敢耽搁太久,就先回去了。” “羡郎要记得,早些过来娶我。” “自然,我们不是发过誓么?”斛律羡轻握住她手,“——‘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卿绝’。我今晚就去求长兄为我们做主,你等我的消息。” 少女脸上一红,轻轻点点头,但心里却并未因这句誓言而安定半分,目光空空落落地,落在了河中成双成对的河灯上。 流波逐月去,潮水带星来,河畔放花灯的情侣渐渐少了,波光粼粼的河水将漂浮在河面上的花灯残骸汇聚着向前而去。 同情郎作别,裴羲和乘上马车往家中走。才至里坊口便见烧透了半边天的火光,她脑子懵了一瞬,不顾马车尚未停稳便跳了车,一路疾跑。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走水了?父亲、母亲呢?” 家门口已聚满了洛阳县衙的衙役,她擒住守在外面的管事疾声问。那管事脸上却挂了彩,一扭头,鲜血淋漓,哽咽着禀:“女郎,您可总算回来了!” “那些天杀的禁军蛮不讲理,方才冲入咱们府中来,要找郎主要个说法。一时不依,就烧了咱们的房子,殴打郎主和几位公子!已经闹出人命了!” 第73章 第 73 章 底下的人来报裴家的境况时, 斛律骁正携妇在香火殿里供奉香火。 当年父母为他而设的长明灯与新设的灯俱供奉在不动明王尊者的足下,佛相慈悲,丰颐秀目。他执着妻子的手, 用火折子在那盏已不间断燃烧了二十六年的灯上借了火种, 再点燃新设的长明灯的灯芯,一面耐心地与她解释:“这是长明灯。” “释教教义, 若人求福,灯明香花、礼拜供养, 所求即能不求自至。这盏灯是我父母当年为我而设的,我今日再为陈郡谢娘子供奉一盏长明灯, 愿佛祖保佑她福德具足, 永无灾障,与我白首至老, 瓜瓞绵绵。” 他山眉海目被暖艳温润的烛光勾勒得极为柔和, 微微上翘的丹凤眼尾,俊挺的鼻, 星目熠熠, 竟有些不能直视的灼灼。谢窈微微脸热,又漠然地移开脸去。 她想, 连修建此寺的那位胡太后尚且不得庇佑,被投入黄河活活淹死, 又何况是旁人呢? 至于子嗣……她虽仍不情愿与他绵延子嗣,可流落北朝已成定局, 她只能跟着他。 眼下是没有,可以后呢?虽有避子药, 却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若有朝一日真有了, 她又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她不知道。 谢窈目光飘忽, 眼前跳动的烛火渐渐在眼前虚无。她别过脸只作未闻,发烫的手在他暖热的大掌里悄悄挣了挣,一回头却瞥见十七立在门外,提醒他:“殿下,薛参军来了。” 对她表了这半日的意,她却半丝反应也没有。斛律骁心间怅怅地叹息了口气,知道是裴家那边有消息了,勉强一笑转身出殿。 谢窈一人留在殿内,看着那两盏并在一起的长明灯,一新一旧,烛火幽幽,在香油里轻盈跳动,映在她几近凝滞的眼波里。她回过神,素手执匙,舀过旁边银釜里盛着的香油在旧灯里添上一些。 斛律骁已走到殿外,见下属一脸急色,剑眉皱得愈深:“出什么事了?急成这样。” “殿、殿下,是裴家的事。”十七一急便容易结巴,脸憋得通红,“……他们跑到裴家去,起先还只是按您的吩咐在门前叫骂,后来裴家的家丁出来动手赶人,咱们的人也气性上来,不知是谁先打的人,就,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打人也就罢了,他们还放火烧了裴家的房子,连裴中书那中风的父亲也被揪了出来,活活,活活……” 十七面上慌乱,一时不忍下说下去,斛律骁道:“活活怎么?人死了?” 他歉然点头:“死了。” 斛律骁愕然,面色渐渐凝重下来。 原本因了裴中书的那道“清浊分流”的奏折,禁军之中的一众底层士兵俱都心怀怨言,再被斛律骁派人一搅和,个个恨不得连裴家的祖坟都扒了,于正月十五这日聚集裴家门前叫骂。 若只是叫骂倒也罢了,然裴家的人出来赶人,两方少不得要发生冲突,后来冲突愈演愈烈,禁军放火烧了裴家的屋,冲进裴家打人,连裴献那中风偏瘫的老父亲裴司空也不能幸免,被拖到庭下,当着他一众子孙的面儿进行殴打。 老爷子中风多年筋骨脆弱,哪里经得起这等蹉跎,没挨几下便一命呜呼。见闹出了人命,还是中书监的父亲、裴太后的祖父,禁军们这才作鸟兽散。眼下,封述已赶了过去。 裴献及几个儿子也被人打的半死,奄奄一息,随时皆可能撒手人寰。其长子裴衡本已逃走,为营救其父又折返,竟被失去理智的禁军投入火中,浑身烧伤严重,而今尚在由医工抢救。 斛律骁的本意,是想给裴献个下马威,自信能控制好局面,不想却是这个结果。想起那日封述在太极殿下的谏言,便觉脸上隐隐火热,心间更是郁气充塞。 他很快有了定论:“叫封述加派人手去追,把那几个带头行凶的找出来再说。孤没下过这样的命令,只怕是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十七领命去后,他又回到殿中。谢窈立在佛前,窈窕纤细的背影被烛光笼下,裙裾婀娜,衣袂翩然,好似一尊秀骨清像。 “殿下信佛?”她未曾回头,话声如含讽刺。 斛律骁薄唇动了动,想解释,又觉没有必要,只道:“我们先回去。” 次日朝会,裴献和他那几个儿子便没来,除了昨夜被打死的裴司空,裴献的长子裴衡也未救过来,被烧伤折磨到今晨才断了气。 宣光殿里,太后伤心过度,已然晕厥过去。天子派了医工过去照顾,独自主持朝会。 代替裴氏来的是裴羲和,着一身为祖父戴孝的丧服,钗环俱无,拜倒在天子御座前告御状:“……民女的祖父、父兄皆是国之忠臣,何曾负于国家,却于上元佳节,天子脚下,遭至如此横祸!妾恳请陛下查出元凶,以慰祖父亡灵!” 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秀净如玉的额头重重磕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额头一片血肉模糊,如胭脂作饰,好不可怜。群臣叹惋不已。 叹惋归叹惋,却谁都不敢置喙什么。这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魏王,毕竟裴家掌控不了禁军,他即可借势收回。然正月十五夜里跑到人家家里去闹出两条人命,事情实在做得有些难看,嚣张跋扈如此,谁又敢替裴家说话? 一众大臣敢怒不敢言,天子尴尬望了两眼面色沉凝的斛律骁,干咳两声安慰了裴羲和两句,转而问起封述:“洛阳令可审问出什么了没?那些羽林虎贲犯下如此罪行,可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封述摇头:“此案尚在审理之中,几人俱言无人指使,乃是因为裴中书所上的那道奏疏而心怀恨意。” 这话一出,众人皆佩服起斛律骁当初的高瞻远瞩来,要了洛阳令的这个位置,他做什么不是被包庇?陆衡之道:“兹事体大,既然涉及到高阶官员,再由洛阳令来审理此案,不合适。” “陆舍人这话说的奇怪。” 一直默不作声的斛律骁突然开口,“难道陆舍人之意,是洛阳令有意包庇?陛下和诸位也都不必明里暗里偷瞧着孤,事发之夜,本王正携妇在永宁寺里礼佛,中途也曾登塔,洛阳百姓皆可为本王做证。要查就查个清楚,别把什么罪名都往本王头上扣!” 一众偷瞧的大臣都讪讪低了头,陆衡之坦然迎着他视线,温温一笑:“下臣并无此意,只是觉得事关重大,或许应该像上一次审问济南王一样,在太极殿上请太后和陛下来审,百官旁听,如此,才好洗清魏王的冤屈。” 裴羲和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民女绝无指摘殿下之意!”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斛律骁起身,“廷尉审,陛下审,我皆可。反正做了亏心事的不是我,如此,也好少生些文章。” “陛下,臣偶感不适,先告辞了。” 他看也未看陆衡之一眼,朝皇帝拱了拱手便退朝离去,大臣们窃窃私语,裴羲和立在大殿中央,回过头看着那一道在天光中远去的影子,若有所思。 散朝之后,裴羲和去了宣光殿看望太后。 亲人的骤然离世使太后一夜之间憔悴许多,裴羲和将她从榻上扶起,懂事地在她榻前侍药。 “陛下,会是那位魏王殿下么?” 室中宫娥都已散尽,只留了太后的几个心腹在内。一碗汤药侍奉完毕,她将今日朝堂上的事事无巨细地与太后说了,不甘心地问。 太后苦笑,有气无力地:“你如今还想着嫁过去吗?” 裴羲和眼波一怔,两行清泪流下,凄然摇头:“羲和实在是不明白,若说是父亲我还想得通,可祖父往日也未得罪过魏王,他何至于下如此狠手!” “朝堂之上,只有利益之分,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太后道,“为了一点利益仇人亦可成好友,反之,亲人亦可反目。他这般处心积虑地对付裴家,只是因为禁军而已。这件事,怨我……” 她喃喃说着,心如刀割,突然间一口鲜血涌出,软软一歪晕倒过去。羲和与守在床边的白氏惊道:“陛下!” 白氏忙命宫人请了太医令,太医令言,太后是伤心过度才会吐血,再度开了几味药。裴羲和与白氏忙忙碌碌侍奉太后歇下,退出殿来时,白氏面露犹豫,踯躅道:“……小娘子方才的疑问,奴倒是听说过些风言风语。” 她在这宫中快三十年了,从前的事,也隐隐知晓一些:“魏王的母亲慕容氏乃二嫁之身,嫁给他父亲之前,曾是前朝的彭城王妃。两人原本十分恩爱,彭城王不置妾侍,一心一意地待她,当年,可是叫洛阳城的女儿们好是羡慕。然景嘉七年,二人却不知因何和离……” 景嘉是北魏的最后一个年号,景嘉七年七月,北魏的最后一任皇帝思帝禅位于齐王高焕,齐朝建立。慕容氏彼时已改嫁了第二任丈夫、时任咸阳郡王的斛律桓,又七月,于齐延元元年的二月份早产生下长子斛律骁。 因慕容氏身份尴尬,彼时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斛律骁的血统,但都因为斛律桓对这个孩子的喜爱而一一冲淡了。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替别人养孩子,视如己出也就罢了,立为继承人却是绝不可能。 太|祖一开始也未怀疑,但后来是裴司空写信说了些什么,便命人去查当年为慕容氏接生的稳婆。那时候朝廷正在诛杀魏朝的宗室,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尸体投进洛水几将洛水都堵塞了,然而太|祖最终也没动慕容氏母子一根手指头,反倒将皇后所生的嫡女太原公主与他订了亲。也只是因此,此后这二十余年,没有人再怀疑过魏王是前朝血脉。 宫闱秘事,人莫知之,裴羲和听后也愣住了:“姑姑的意思是,魏王不是斛律氏血脉,而是前朝的余孽?所以才会报复我祖父?” 白氏道:“我也只是想起,不能凭此就断定。” 裴羲和怔立在原地,足下漫上层寒气,沿筋络攀至脑后,一片冰凉。她从前总想不明白,先帝对他那样好,封他为异姓王,遗诏摄政,他为何一点旧情也不顾。若他是拓跋氏后裔,倒是说得通了。 可,可若真是这样,他如今拥有的一切便该是羡郎的啊!爵位,权力,都该是羡郎的,羡郎才该是斛律氏的世子! 第74章 第 74 章 “你的生日, 打算怎么过?” 是日夜里,斛律骁回到房中,问正在卧房里卸妆的谢窈。 她的生日在二月里, 花朝节,距今也不过一个月了。菱花镜中美人蝉鬓如云, 她将头上的翠翘金雀一件件取下来, 眼波漫淡,若烟云一般:“上次,大王不是已经给妾过过生日了吗?就不过了罢,反正, 也不是什么大生日。” 屋中伺候的都是斛律家的婢子, 正在门边替他更换缀满落雪的大裘,有机灵的便笑:“殿下生日也是二月里呢, 二月二十, 王妃若不想大操大办,不若和殿下一起过?” 一起过…… 她取玉梳的手一顿, 一瞬忆起去年九月底他把陆衡之生日当作她的、替她操办之事, 不禁微微尴尬。清可鉴人的镜子里映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 斛律骁抬脚进来,拂退春芜亲自替她除首饰, 一面含笑问:“愿意吗?窈窈以后就和恪郎一起过。” 女郎有自己的生日, 为什么要和他一起过。春芜默默腹诽,探头偷觑女郎神色, 谢窈随意地道:“随殿下吧。” 自母亲去后, 她本也不怎么过生日了。 两人于是又陷入短暂的、无话可说的静默, 鎏金银竹节熏香炉里沉香燃得多了, 有些沉闷, 春芜便起身去倒香,也是趁此逃离。斛律骁在她身后坐下,轻拥住她:“窈窈最近是怎么了?难道还在生恪郎的气?” 她近来待他十分冷淡。 分明元日那日她似是接受他了,可此后一连十余日,她待他又似从前一般。他不主动挑起话题她绝不会应他一句。 他从身后拥住她,臂膀锁着她纤瘦的臂膀,侧脸相贴,从镜中看去便似一对缠绵恩爱的爱侣了。谢窈微微脸热,垂眼轻声道:“没什么。” 她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罢了。 分明已经认命,分明已经拜过天地了,答应留在他身边,连给父兄去信也是要他们勿念、此后不再往来,可她内心仍有些难以接受他成了她丈夫的这个事实。不过视作一场大梦,浑浑噩噩地活着。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做什么。故乡,回不去,父兄,不得见,她不知道自己活着做什么,人生的全部价值好似唯剩下修书一事,是故才会答应太后。 太后…… 心底涌上层隐隐的担忧来,她微微别过脸:“太后怎么样了?” 上元节跑去人家里活活将人打死实在有些残忍,但她也知政治本就你死我活,不想介入。她只是有些担心那温柔可亲的女子罢了。 斛律骁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水浸双瞳里落满了隐秘的忧思。他心里忽然便有些不是滋味:“她病了,窈窈想去看她吗?” 谢窈略微颔首:“太后对妾恩重如山,妾理应是去看看她的。” 平心而论,太后待她是很好的,让她入东观修书,允她杏台辩经,如今又命她入太学,给足了她尊重。她心里其实是感激的。 谢窈虽这么说,心里实则并未报太大希望。斛律骁一开始便告诉她太后是他的死对头,又值此非常之机,裴家人会狗急跳墙也说不准。他不放她入宫也是情理之中。 她柳叶眉轻颦,含愁凝睇的模样,在光可鉴人的铜镜里一览无余。斛律骁忽然便有些不忍。 对于她和裴满愿的交往,他其实是心怀歉疚的。 她一直都很孤独,除了荑英与裴满愿好似也没有说得上话的朋友,而这一世,这唯二的朋友之一还要因他而失去,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但他又惧怕在她脸上瞧见欢喜,因为不想承认他于她还不如裴满愿的分量重,因为惧怕她又和裴满愿交好,为她伤他,再一次走向上一世的结局。但好在如今因了裴家的事,太后必然是心怀芥蒂,二人也绝无可能再相交了。 他道:“你既想去,让青霜陪着你去就是了,我不会阻拦。” 谢窈心头微松,点点头应道:“那妾就谢谢殿下了。” 次日谢窈便在青霜的陪伴下入了宫。宣光殿里,正在侍药的太原公主闻得小黄门的通报,十分诧异:“她怎么会来?” 如今裴家损失了一个寄予厚望的嫡子,一个曾经的家主,她竟还敢来。魏王府的人,都这么嚣张的么? 裴羲和亦跪在太后病榻之前,闻言请示地望向正倚着床靠起身饮药的堂姐:“太后,魏王妃来了。” 太后眉梢微动,搁下药碗,神色淡淡的:“唤她进来吧。” 白侍中遂去迎了谢窈几人进来,进入寝殿面见太后。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苦药的气息,如建康潮湿的梅雨天,水汽般永远不散。透过苦涩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热灼得很,如能将人烤化了,谢窈不动声色地行礼:“妾见过太后。” “免礼平身罢。” 织金孔雀纹的帘帷里,裴太后气若游丝:“魏王妃今日来,是为了太学的事吗?朕在病中,诏书过几日才下,王妃不必多虑。” 她待谢窈总也这么客气,太原公主愤愤不平,向谢窈撒气道:“王妃来这儿做什么?还嫌将太后病得不够重么?” 谢窈亦有些脸热,轻声道:“妾是听闻太后凤体欠安,特来看望。” “看望?”公主咄咄逼人,漂亮的丹凤眼里清光凛冽,“上元夜魏王对裴家做了什么王妃不会不清楚吧?如今又来猫哭耗子,倒是大可不必!” “上元之事洛阳令尚在审理之中,结论未定,公主何言是我夫君做了什么?”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太后语带无奈:“罢了,你们都先出去。朕想和魏王妃单独聊一聊。” “阿嫂!” 太原公主埋怨地嗔道,见她神色坚定,狠狠瞪了谢窈一眼,带着裴羲和下去了。 殿中宫人散尽,死寂如长夜。太后柔声唤她:“王妃坐。”她指了指榻前的一方软凳。 太后待她十分客气。谢窈踌躇了片刻依言落座,对上太后憔悴的面,心里歉疚。命青霜呈上送礼的锦盒:“这是妾家乡建康钟山所产的人参,有滋补养身之效,愿太后节哀顺变,爱惜自己的身子。” 殿中只留了白氏同青霜两个侍女在此,太后淡声笑了笑,命白氏将礼收了:“魏王妃客气了。其实王妃能来看我我便已经很惊讶了,之所以留下王妃,也只是有几句话想拜托王妃。” 太后的姿态放得十分之谦和,倒令谢窈十分的过意不去:“太后尽管吩咐。太后于妾有大恩,妾一直想着要如何报答,又怎能说是拜托。” 太后目光柔和,看着女子强作镇定下略带了几分不安的眼眸,轻笑一声:“不瞒王妃,我第一次瞧见王妃的时候便觉王妃十分面熟,仿佛是一位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所以心生亲近。只可惜,此生是没有机会了……” 她憔悴面容上尽显寂寥。谢窈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好道:“能得太后赏识,是妾三生之幸。” “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王妃倒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裴太后望着她的眼睛,语气真诚,“曾经,我是真心想与王妃相交,只是一直都没有同王妃亲近的机会。如今,我时日无多,有些话倒是可以一吐为快。” “——我是想恳请王妃劝说魏王,对我的父母族人网开一面……他们是因我才与魏王作对,恳请魏王有什么冲着我来即可,不要再对无辜的他们步步紧逼了!” 这一语非同小可,谢窈起身行跪礼:“太后洪福齐天,定会长命百岁。至于夫君,夫君他一直心系朝廷,感念太后与先帝的恩德,绝无对朝廷不敬之意。” 这话其实谢窈自己也不信,但在外人眼中她与斛律骁夫妻一体,也只得这么说。太后自嘲一哂,反问了句:“心系朝廷?” “当年,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就跪在王妃现在的位置,向临终的先帝发誓会永远效忠齐室,效忠于我。可这才短短的几年……” 才短短的几年啊,他便把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前时对付荥阳郑氏,对付济南王,他一点儿也没手软,如今,总算是轮到她们裴家了。 太后的语声凄然不已,谢窈拿不准她真实态度,长跪不起,违心地与斛律骁辩护。太后又吩咐青霜:“把你主子扶起来。” “此事与王妃无关,我也说了,是我想请求王妃而已。恳请王妃替我带个话吧,请他放过裴家,他要什么裴家都不争了……” 太后嘱咐既毕,谢窈便欲动身回去。临行时裴羲和道:“羲和去送送魏王妃。” 谢窈知道她是有话想同自己说,也许是转告给斛律羡的一句话,也许,是一件信物,下了宣光殿的陛阶,途径一树梅花林时,她遣走青霜:“你去外面等我,我有几句话想和裴娘子说。” 青霜如今已被斛律骁正式调拨给她,并特意吩咐过,日后只听她的吩咐,此刻眉头也未挑一下,径直转身离去。裴羲和感激地道:“多谢王妃体恤。” 她从丧服袖中抽|出一支漂亮的玳瑁钗交给她,眼同水杏,清盈盈浮着两层泪:“这是羡郎曾送与我的信物,恳请王妃替我将她还给羡郎。” 谢窈垂眼睇着她递过来的玳瑁。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若说裴七娘这是要与羡弟断绝关系之意,却不该赠送“慰别离”的信物。应当是想见他一面。 不知因何,她与裴娘子仅仅两面之缘,却本能地觉得她比宣光殿里久经风雨的太后更难应付、更具心机。道:“既是信物,裴娘子应该自己还给羡弟。” 裴羲和苦笑摇头:“我就不去了。如今祖父兄长俱亡,我实在是没有脸背弃族人父母,去见可能是杀人凶手的人的弟弟。请王妃转告羡郎,此生是羲和与他有缘无分,我们,就此别过吧。” 小娘子雪净的面上清泪如铅,谢窈樱唇微动,欲言又止。她又能说什么呢?说斛律骁原本也没想将她的祖父和兄长打死?是有人在里面浑水摸鱼?但这又无异于授对方以把柄,因而只是递过去一方绢帕:“此事另有奸人作祟,并非是魏王所为,小娘子的东西我会带到,但也请小娘子不要妄加罪责。” …… 待出了宫,斛律骁却又候在神虎门外,欲接她离宫回家。 他还是放心不下。虽说足够了解裴太后,但仍是担心发生什么意外,早早地派了人去宫中打听,自己亦来了向西出宫的必经之门神虎门等候。 二人上车,马车缓缓向城西寿丘里驶去。谢窈沉默许久,声音几乎淹没在轧轧的车轮声中:“……妾今日去宣光殿见太后,太后很是憔悴,想来,裴家之事对她打击很大。” 她其实从不过问他的那些事的,可一来裴氏的确待她很好,二来裴氏作为太后,将来他要篡位,也可矫她之诏命皇帝禅位,其实并非非死不可。斟酌了许久,也还是求了。 等了她这半日,她开口的第一句却是在可怜裴满愿。斛律骁轻轻一噎,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窈窈想为她说情?她可是你丈夫的政敌。” 边说边睇着她脸上神情,不待她回答,又故意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补道:“自然,窈窈要求我放过她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求人的诚意呢?叫声恪郎来听听?” 恪郎?真是肉麻…… 她果然忘了反驳“你丈夫”的说法,顶着面上的薄红,纠结良久,声音低如蚊讷:“……那,我求求恪郎,好不好。” 第75章 第 75 章 恪郎。 短短的两个字, 如流水蕴藉过他心田,斛律骁没想到这两字竟来得如此轻易,原以为她死也不肯说的, 毕竟上一世整整五年也未得来这么两个字,她起初还会唤他“大王”、“殿下”,到了后来, 便成了个“你”字。这一声“恪郎”, 于他而言是很珍贵很珍贵的。 他一时怔住, 很快回转过神, 眉目舒展, 薄唇萦上一缕浅浅的笑,期待地望她:“再多叫几次呢?” 什么叫多叫几次…… 谢窈却恼了,眼睫若蝶翅微振, 转瞬又恢复成如霜冷色别过了脸。 “以后都这么叫我吧。”他的气息迫过来,撑着车壁,将她困在胸膛与车壁之间的一方狭小天地间,热灼气息轻盈荡开, “郎君喜欢窈窈这般唤我……” 谢窈只觉他气息靠近, 愣怔回眸,秀挺的鼻尖便轻轻擦过他柔软温热的唇,一点酥痒自鼻尖漫开, 胸腔里的那颗心也似跟着跳动了一下。 “你做什么……” 心开始跳得厉害,她害怕他又像上一回离开淮南时在马车里的那般折辱她, 纤手抗拒地在他胸前推着。却被他一手攥住, 唇亦往下吻住了她嫣红的唇瓣。 “别、别在这儿……” 她害怕得全身皆在打颤, 被他掌着后脑困在臂弯与车壁之间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是被迫承受, 任他吻过红唇又在那柔软白皙的下巴上以唇摩挲了好片刻,再沿着颊线、颈线细细轻吻着,最终落在了她微微敞开的衣领间、那两痕颤若流蝶振翅的锁骨的交汇之处。 温热的唇触上微凉肌肤,是柔绵拂过,风动瑶枝。谢窈不禁全身发酥,杏眼微红,以手撑着车座勉强支起发颤的身子,樱桃口微微气喘。斛律骁抬眸,对上一双清泪漉漉、含情不语的眼,贴着她额笑了:“窈窈以为我要做什么?” 不怪她多想,唇与唇的触碰本来就是只有在床笫之间才能做的,何况他还曾在马车上混账过一回。谢窈星眼微饧,樱唇轻轻一咬羞得说不出话,在他灼若热火的注视下又要逃避地别过脸去。他把她耳边微乱的云鬓理一理,很温柔地道:“不会的,以后窈窈不喜欢的,我都不会做。” 他人虽孟浪,说话大抵还是算数的。谢窈心头的恼意消退些许,回过头来:“那你肯放过太后么?” 他眼中笑意微滞,问:“你很喜欢她?” “嗯。” 她没有半分犹豫地承认了,比之扭扭捏捏不肯唤他郎君的固执可爱许多。斛律骁心间微黯,仍是应道:“好。” 他本也没打算、没必要杀裴满愿的。 可她太固执,为了景珩不惜绑上整个家族的兴衰与荣辱,在他篡位前夕放火烧宫殉国。以至于窈窈把她的死也一并算到自己头上…… 心脏处又攀升上隐隐的痛感,像是回到了被她捅刀的那一日。他低头看着怀中姿颜如雪的女人。 她很安静,也很温顺,虽然还是恹恹的不怎么搭理他,但相较于从前的冷淡,她眼里的冰已化了许多。 那么,这一次,会不一样吗? 他一直看着她,像注视猎物的猎人,谢窈颈后皆生出一层细微的颗粒来,惊惶望他:“……做什么?” “野马跃。” 他想也不想地说道。触到她微愕视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轻咳一声,薄唇移过去在她耳畔低道:“只是想想罢了,窈窈也不许么?” 这都什么?她愈发困惑,不及细想,他气息又铺天盖地地投下来,如百川归海,汇入她微启的唇齿间。 他想,她还没有和裴氏深交,也不再念着陆衡之。这一次,当然是会不一样的。 回到家宅后,谢窈命春芜将那支玳瑁钗送去了幼芙院中,请斛律岚转交斛律羡。 没她吩咐,青霜自是没有跟斛律骁禀报,但夜间谢窈还是主动与他说了:“……裴家的七娘子托妾给二弟送还了一支玳瑁钗,说是二弟曾经送她的信物,怎么二弟原来心悦的是裴家的七娘子么?” 她跪坐在书案前整理竹简,慢条斯理地说着。斛律骁没多惊讶,只是问:“玳瑁?” 她微微颔首,念诵了半阙汉乐府:“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妾想,裴娘子是想与二弟断绝情义之意吧。”谢窈秀艳的半张脸藏在展开的竹简后,未说实话,又问他,“殿下知道他们两个的事?” 他冷着脸道:“裴氏女不怀好意,二弟脑子又不清楚,当然得盯着一些。” 哪有这么说自己弟弟的,谢窈默默腹诽。斛律骁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骤地起身:“晚上不必等我,早些睡吧。” 西边的听琴院里,斛律羡收到那支玳瑁,在灯下反复摩挲着、看着,心神不定了许久。 烛火模糊如细碎的星点,又若琼珠跌散,在眼前欢腾轻盈地跳跃。他回过神,窗轩外月色溶溶浸窗,梅枝在窗纸上投下纤袅缠绕的影子,花木上月色晴明。 羲和之未扬,自然只有望舒御车了,他思索良久,长叹一声,起身取过架子上搭着的裘衣,吩咐屋中伺候的小僮:“若是长兄问起……” 话未说完便掩下了。罢了,长兄怎会关心他?幼时还好,各自成人后,长兄嫌弃他整日里只会吟风弄月,两人关系一向平平,只因上月里他婚礼才亲近了些。但如今既有了阿嫂,想来阿兄是无暇在这时候想起自己的。 斛律羡心中苦笑,动身出去,经角门出府时迎面却撞上母亲的情人,他拱手施礼:“封御史。” 来人美风仪,容貌甚伟,约莫四十不惑的年纪,眉眼轮廓间与如今洛阳城里炙手可热的洛阳令有些相似,正是封述之叔父封鉴。他尴尬搔首,笑着客套了几句:“都这么晚了,二公子打算去哪儿?” 封鉴是这宅子里的常客了,连这道角门也是慕容夫人专门为他而开,虽说魏王两兄弟似乎并不介意他和他们的母亲私会,但叫他们瞧见,他还是有些尴尬。 “我有要事要替长兄去办,先行一步了,封御史去吧。” 斛律羡说完这句即披着狐裘越过门扉,行色匆匆的样子,封鉴不禁嘀咕了句“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转了几步,见月色间斛律骁带着两个侍卫满脸阴郁之色地分花拂柳而来,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殿下。” “二公子自这里过去了?”斛律骁走近了,问。 封鉴原以为对方是来捉自己的奸,闻言方知不是,战战兢兢地点头应了是。斛律骁丢下一句“别告诉母亲”即抬脚走了,门外马厩里,斛律羡已挑选好马匹,怀揣入城令牌,策马往内城去。 洛阳内城延寿里是洛阳高级官员聚居之地,裴家的祖宅即在此。此刻阖府上下挂满了白幡、白幔、白灯笼,素净如雪,如霜月色照在若大雪般白泠泠的栋梁屋宇上,伴着堂宇内隐隐传出的凄惨哭声,好不萧瑟。 裴家正房的大堂已做了停放棺椁的灵堂,秀美如玉的少女身着生麻所制的齐衰之服,同一众兄弟姊妹、伯叔姒婶,跪在身为嗣子的父亲身后,麻木地掉眼泪。 月至中天,堂中许多人便熬不住。裴中书疲惫地回头扫了一圈身后面露疲色的众人,对妻子崔氏道:“这几日你忙了几天了,先去休息吧。今夜我来守便是。” “这怎么可以?”崔夫人哭着说,“妾算什么,如今整个家都担在郎主身上,郎主的身体才最是要紧!怎么伤还没好就起来了呢?” 前夜禁军闯进家里来行凶,裴献首当其冲,肋骨都被打断了两根,本该躺着,却执意要来为父亲和儿子守灵。守丧是最耗费人心力的,又水米不进,崔氏十分担心丈夫的身体。 “我没事。”裴献柔声劝慰,“夫人去歇息吧,你们也都去睡会儿吧,我想和衡儿说说话。” 又唤岿然不动的女儿:“羲儿也去歇息片刻吧。这两日劳你在宫中照顾太后,也十分辛苦。” 堂中置着两尊棺椁,一尊是祖父,一尊是长兄,身前跪着父亲,皆是她最亲最近的人。裴羲和鼻子一酸,泪水猝然从眼眶中滚落。却没有推辞,在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 她并没有回闺阁,呆呆地在花园中坐了片刻,借侍卫换班之际披衣从角门出去,果然在府外的街巷中看见了那道熟悉的清俊身影。月光落满他身,若披霜沐雪。 她愣了一下,转身即走,斛律羡快步追上来,低声唤她:“羲儿!” “你怎么来了?” 怕他嚷出声引来护卫,裴羲和只得停下,一开口泪水潸然如雨落,她压低声音哽咽道:“我不是已叫魏王妃将玳瑁簪还给你了吗?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我们已是不可能,你又还来做什么呢!” 阿嫂? 斛律羡微愕,这簪子是季灵给他的,若他知道被阿嫂知晓了,今夜绝不会冒险前来。 可既已来了,他也只得寄希望于阿嫂并未告诉长兄,回头望了一眼寂寥无人、明月如水的街巷里坊,心头微松,苦笑一声:“不是想我来,眼下羲儿却打算去何处?” 裴羲和含泪不语。 她今夜的确是知道他会来,故而冒险出来见他一面。因为想念,也因为想知晓一件事的真相。她痛苦地喃喃:“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你的兄长杀了我的兄长、祖父,隔着血海深仇,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阿羡,分开吧,你我如今已是不可能了……” 泪光皎皎之后,一双眼却在悄悄打量着情郎的神情。斛律羡眸色一黯,当夜回府后还未向母亲开口提提亲的事,便闻说了延寿里裴家的事,宛如遭了当头一棒,知晓了两人从此再无可能。 他不愿耽误她的青春好年华,即便她不提分开,他亦会主动提,并尽力弥补。可此时听来,还是心如刀绞。 但听她字里行间将一切都怪罪到长兄头上,斛律羡尝试着辩解:“这件事还并没有结案,挑唆禁军闹事、杀害你兄长祖父之人,并非家兄。” “羡郎信吗?”羲和苦笑,“慕容司徒在守丧,除了魏王,谁有如此威望挑唆禁军闹事?洛阳城里,除了魏王,又有谁敢如此跋扈行事!你我都莫要再自欺欺人了!” 斛律羡赧然,长兄的事从来不让他知晓,对于上元夜里的事,他其实知道的不多,但也清楚以长兄的行事风格,这的确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见他默认,裴羲和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两行清泪滑下脸颊,月光下粼粼如水。 “为什么?”她抓着他衣襟,痛苦万分地泣道,“为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你?那位置分明是你的,如果是你……” “曦儿?”斛律羡大惊。他从未肖想过长兄的位置,她怎能如此说? 裴羲和却幽幽睇望着他:“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的。” “宫中都在传,魏王不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你母亲二嫁,他是魏朝宗室的遗腹子,你才是你父亲的嫡长子!他如今的权力和地位都该是你的……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你,我们两家,会不会就不至于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第76章 第 76 章 这样的质问斛律羡已不是第一回闻见, 却是头一回被最亲近的人如此质问,如兰桨入水,在他心头搅起圈圈荡开的涟漪来。 阿干的确不是他同父的兄长, 他从小就知道。 他小时候是养在祖母身边的, 祖母是个明慧爽朗却很严苛的契胡女子,从来就不喜欢母亲和长兄, 独居一院, 也很少与他们往来。 是在父亲因功晋为咸阳郡王时,长兄身为世子也一并升为咸阳郡王世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祖母抱着他说了一句:“明明你才是那个亲生的,你父亲的心,属实也太偏了一些。” 他那时已经七岁, 自幼早慧,于是知晓, 原来兄长和自己并非一父所生。但祖母的本意却并不是叫他与长兄相争。 她让他读汉人的史书与典籍,读郑伯克段,读扶苏胡亥的帝位之争,同时也教他兄弟阋墙外御其悔的道理。她要他韬光养晦, 若将来与长兄关系好,便尽力辅佐,若不好, 也要全身而退。他只是在进与退之间选择了后者罢了。 他们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血缘亲情, 是如何也斩不断的。 斛律羡眉梢微动, 凝视女孩子盈满泪水的眼眸温和说道:“羲儿从哪里听得这些风言风语?你不信我, 却要信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我祖母在时, 最重嫡庶, 如若我长兄是前魏余孽,定不会让他入族谱,更不会允许父亲立他为世子。何况兄长的身份是上过氏族志的,经了朝廷的认可,怎会有错。” “至若权力与地位,当年父亲去世,是长兄扶大厦之将倾,一力撑起我们岌岌可危的家。他今日所得的一切是他应得的,而我……” 他轻叹一声:“而我,只是个身在长兄羽翼庇佑之下、只顾自己不肯出仕的自私之人,长兄的成就,与我何关。我本无大志,一箪食,一瓢饮,足矣。是长兄成全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能肖想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字字句句皆是在为她的杀兄仇人辩护,裴羲和双目一点一点攀上失望,红着眼轻声哽咽:“那羡郎有没有想过,没有权力,你连我都护不住。我更怕有朝一日,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就算你们是亲兄弟,自古以来,兄弟相残、同室操戈却还少了么?他什么也不给你,倘若有朝一日他对你起了疑心,羡郎又该如何自保?羡郎宁不记郑伯克段之事吗?” 郑庄公与共叔段便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兄不友,弟不恭,最终同室操戈,何况他们只是同母而生。斛律羡变了脸色:“羲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前的她,将名与利看得很淡,从未嫌恶过他未曾入仕,也不会这般恶意揣摩他与长兄的关系与感情。 裴羲和惨然一笑,双眸盛着月光粼粼如水:“羡郎其实是知道的吧。” “你不入仕,是宁可被父兄嫌弃于功业无助益也不愿被他视为威胁,并非你生来就想如此。你一直在避着他,难道你自己也没发现么?你会和我说你的妹妹,母亲,甚至是你去世的祖母,却鲜少提及你的兄长和父亲,为什么?是羡郎的父亲过于偏心魏王而忽视了你么?你和魏王,也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兄友弟恭……” 她目光楚楚,言语却冰冷犀利,目光如矢迫到情郎脸上。斛律羡神情怔愕,喉咙发紧,颓然别过脸去。 她其实说得不错。自幼父亲便更钟爱长兄,常常将他带在身边历练,形影不离,对自己就难免疏于关爱。上有长兄,下有幼妹,三人之间他总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他很早就知晓父亲的一切都将由长兄来继承,既有权力,也有责任,所以他从未肖想过什么,只是羡慕长兄能得父亲喜爱罢了。 他也不是天性就喜欢吟风弄月,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是从父亲北征柔然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开始,他与兄长轮流侍药,一日轮到他时,父亲语重心长地同他坦白了长兄的身世,要他起誓,永生永世都不要与长兄相争,但或许父亲也觉得亏待了他,并未要他尽力辅佐。 此后不久父亲便去世了。父亲去后,他便如他所要求的那般,长兄喜欢争权夺利,他便淡泊名利,长兄喜欢杀伐畋猎,他便醉心书学,就算是同是喜爱书文,长兄喜欢质朴古雅的汉魏文章,他便转学绮丽繁复的南朝骈赋。 他甚至想过,若长兄有朝一日得登大宝,他便做个痛饮狂歌、醉心文艺的陈思王。却也险些忘记,即便是与魏文同胞所生的陈思王,也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语。而长兄从来就不与他亲近,自这次南伐归来,更是愈发冷淡,只是因了近来婚仪二人关系才有所好转。 青年郎君的沉默无疑是一种默认。裴羲和没再逼问,含泪凄楚一笑:“所以我求求羡郎,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要把属于你的都拿回来,不要做人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话音才落些许,寂寥无人的空巷子里,忽响起两声清脆的拊掌声音。斛律骁从街巷尽头走过来,笑得良善和煦:“任人宰割?裴七娘子真是口齿伶俐,说黑成白,未能出仕做个言官,是大宗正之失职。” 他的突然出现令二人皆是一震,裴羲和不知方才的对话叫他听去了多少,害怕地躲在了情郎身后。斛律羡看着愈走愈进的兄长,眼神微闪,涩声唤了他一声“阿兄”。 “别叫我阿兄。” 他只着了件银线绣麒麟的单衣,身后跟着十七十九两个,月光满身,照在他腰肩银线上反射出泠泠的冷光,如披银霜白雪,周身皆似泛着一团凛冽的寒意,“我没有你这般……” 他想说不顾家仇与裴氏女搅在一起的数典忘祖的东西,碍于裴羲和暂且搁下了,视线冷冷划过弟弟背后瑟缩躲着的少女,“至于你。” “河东裴氏真是越来越不济了,深更半夜,一个才死了祖父亲兄的在室女不去守灵,倒跑出来和外男私会,挑拨人家兄弟感情,河东裴氏就是这么教女儿的吗?” 被他辱及家门,裴羲和脸涨得通红,怯怯拉着情郎衣袖泪如雨落。斛律羡亦是面颊发烫,薄唇微动想为心爱的女孩子辩解几句,即遭了兄长恼怒的一瞪:“回去!” 二人只好分开,一个随了长兄乘车回家,一个颜面大惭,嘤泣着掩面逃走。静寂的里巷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白月下射,街道坊墙都似盈上一层冷白的珠光。一道人影悄然从坊墙后跳下,自另一个方向往西边去了。 城西寿丘里的斛律氏府宅里,听泉苑中,谢窈正在灯下翻阅一卷后汉时史学家谢承的《会稽先贤传》。 她心不在焉,手肘枕在书页上许久都未翻动,一双含情杏眼如春水凝波,久久地看着灯上跳动的烛火。 斛律骁还未回来。 他走得匆忙,好似连披风也未带,如今虽已开春,春寒料峭,洛阳昼夜温差又大,夜里滴水成冰似的,便有些担心他会着凉。 春芜在侧看得心思惶惶,女郎不会是对那胡人生出感情了吧?不动声色地上前替她披上一件雪白的貉子毛披风,劝她:“已经二更天了,夜里冷,女郎别看书了,早些休息吧。” 将书自女郎肘下抽出,瞧清她看的是陈业滴骨验亲一页,拾过枚鎏金鹦鹉纹书签插在书里即放回了书架上。谢窈于是点头:“也好。” 春芜扶了她去寝间,方欲躺下,屋外的侍女便来报:“王妃,殿下和二公子都回来了,眼下去了祠堂那边。” 她轻轻点头以示知晓,侍女知她等了一晚上了,又试探地问:“殿下回来了,您要过去吗?” 她过去做什么?谢窈微微脸热,本想叫人送件衣服,瞧见侍女一脸的期待,似是在窥探她的情绪,心底便生了恼,冷道:“我累了,先睡了。” 他那么能折腾,只是一晚上而已,难不成还会生病吗? 这厢,斛律骁擒着弟弟下了马车,径直去了祠堂。 乌金的马鞭攥在手里,他将斛律羡按倒在祖宗牌位前便开始抽打。斛律羡一声不吭地任他责打,等到二十鞭抽完,已是冷汗淋漓,滴水成冰的天儿,发丝上亦滴下冷汗来,他却始终固执,连声冷哼也不闻。 斛律骁失望不已,握鞭的手皆在发抖:“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裴家算什么东西,当年母亲生下我不过三个月,裴司空便一纸御状告到高焕那儿,说我是前朝的余孽,全家都险些掉了脑袋,我看在他中风遭了报应不予追究留到今日已是仁慈,你却和他的孙女搅在一处!还叫她试探出我的身世,你当真以为,我这个位置坐的很舒服是吗?” 母亲同裴家的这桩旧怨是斛律羡从不知晓的,当即如同遭了盆冷水迎头洒下,身子冷得如同湿木。惶然道:“我当真不知……” “从前不晓,如今也该晓了。” 斛律骁脸色铁青,忆起裴羲和方才那话,又冷冷勾唇笑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阿羡,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忘了裴氏女,此事过后,为兄自然会为你挑一门好的婚事。谁都可以,她不行。” 到底是受了些风寒,自此夜过后,斛律骁便病倒了,一连几日皆昏沉无力,又发起高烧来,不得已向朝廷告假。 与此同时却有流言在洛阳城里若春风不胫而走,魏王身世存疑,并非斛律氏之子,而是前朝宗室彭城王的遗腹子。 第77章 第 77 章 恰是外头流言闹得最凶的时候, 斛律骁病倒了。 起初只是筋肉酸痛,怕寒怕冷,往常康健的八尺男儿, 冬日畏冷贪热缩在炉灶旁的狗子一般, 缩作一团,好不可怜, 后来转而发起低烧来, 汤药服了数剂也见效平平。谢窈迫不得已地照顾他,衣不解带, 人亦跟着消瘦了圈。 期间慕容氏也来看过一次,本怀疑他是在装病,摸摸儿子烧的滚烫的额头, 奇道:“好端端的,这臭小子怎么还真病了?” 她并不知是那日长子心忧次子夤夜跑出去找他之故, 谢窈也不知要如何解释,斛律骁软绵绵坐在榻边喝药,有气无力地说道:“夜里贪凉吃了些冷酒,又骑马兜了一圈, 想是叫冷风吹的。”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用。” 慕容氏一脸嫌弃,又对谢窈笑:“阿窈别看他现在壮实, 他幼时可最是体弱多病,药罐子似的, 那时候我和他父亲跑遍了洛阳城的佛寺道观还有医馆, 后来, 跟着他父亲学了几年武才好转起来。托菩萨的福, 这之后倒也没生过病。如今一场冷风就将他吹成这样, 可真是银样镴……” 美妇人笑得花枝乱颤,被儿子冷眼一扫才忆起这话近来被些市井流氓附会出歧义,哪能用来说儿子,笑笑掩过了。 幼时爱生病? 谢窈觑了床边拢着被子蔫答答霜打了似的男人一眼,心道,她可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母亲今日过来难道是特意来揭儿子的短么?”将药碗往床畔小几上一搁,斛律骁皱眉道。这病来得突然,他自己也没想到,又觉让妻子看了笑话,心底隐隐有些火气。 “还生气了。”慕容氏笑,“这怎么是揭你的短呢?母亲和阿窈说这些,好叫她更心疼你啊。青骓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他被说中心思,哑口无言,心中气窒,连妻子是何反应也不敢瞧,好在母亲只略坐了坐就走了,谢窈扶着他重新躺回榻上去,他突然道:“我可不是……” “不是什么?”谢窈有些懵。 对上她清澈澄明、无一丝杂质的双眸,他一噎,硬生生将“银样镴枪头”几个字咽了回去。烦躁皱眉:“没什么。” 他是不是她分明知晓,又何必多此一举向她强调。倒显得自己不自信似的。 慕容氏去后,斛律羡又来了,知晓长兄是为了自己之故而突染风寒,他十分自责。斛律骁道:“好了,我没什么大碍,我一向公务繁忙,正好告假休养几日。你我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如此。” 因了他患病,尚书台的一应事务都交由了荑英接手,她本就是他得力的掾属,处理起来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但如今城中正在传他是前魏血脉的流言,裴家之事也还不清不楚的,他这个时候患病,倒像是畏罪退缩,朝中那些人又不知该做怎样的文章了。 斛律羡的自责并未因长兄的宽宥而减轻半分,愧然道:“可是,现在外面都在传……” 这几日,有关他之身世的流言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且言河东裴氏就是因为勘破这一点而招来报复。那些流言来得突然,像是一夜之间兴起,传遍洛阳大街小巷,又恰恰是在那日他见了羲和之后,倒好似是裴家为之。但如今裴家处境艰难,就算不是为了他,羲和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让流言发酵。 “还想给裴家求情?” 斛律骁语气凉凉,斛律羡歉然低下头去,他又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这病来得是好事,正好瞧一瞧,是谁在背后捣鬼。” 把他的身世宣扬出去是么? 也好。 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和那个在他出生之前就已訇然破灭的王朝,远比高家朝廷更得人心。父亲被高焕矫诏赐死之时,太学里三千太学生前往高焕府邸为他请愿,等到了思帝叫高焕骗入昭觉寺中以火焚之,更是有数百佛陀为救他而投身业火,为王朝陪葬。 那些人想借他的身世攻讦他,倒是打错了主意。 到了第二日,他的低烧已退了许多,倚在床靠上看封述呈来的书信。 前时上元夜里去到裴家带头闹事的那几个禁军已经暴亡,起因是夜里酗酒打翻烛台引发火灾,烧得面目全非,尸体难以辨认。于是外面又哄传是他为消灭罪证而杀人灭口,廷尉什么也没查出来,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太后患病,主事的天子人又懦弱,因那夜禁军闹事者甚众,不敢处罚,又畏惧斛律骁患病也是在以退为进,竟只是将几具尸体送交裴家,对于其余的禁军则轻飘飘地揭过。裴中书失望不已,已向天子递交了辞呈,交还所有权力。 有了裴氏的前车之鉴,朝中无人敢接这块烫手山芋,天子只得叫回尚在守丧的司徒慕容烈,命他继续统领。 兜兜转转,禁军又回到斛律骁手中,但与此同时,朝中有关他身世的议论也是喧嚣尘上,已经有御史在向天子进谏,言魏王既是前朝血脉,得位便不正,要求解除他所有职务,废为庶人…… 书信看罢,他将信交予谢窈,投入外间的炭盆里烧了。待她回身来整理被褥,斛律骁道:“这几日,辛苦窈窈照顾我了。” 他这病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有些享受她的照顾。她待他总是冷冷冰冰的,因了这场病,二人之间才有了些夫妻间的烟火气,便一直拖着不肯好。 她在床榻边坐着,他说话间呼出的热气轻拂她耳畔碎发,酥酥麻麻,些微的痒。被他这样含笑瞧着,脸颊便隐隐有些发烫,轻声道:“殿下没事就好,要再睡一会儿么?” 他淡淡一笑,指腹轻抚她微凉的下巴:“那窈窈守着我。” 怕将病气过给她,这几日他二人都是分开睡的。不过今夜,她倒是可以留下来。斛律骁想。 守着他…… 谢窈玉雪似的肌肤上现出桃花似的红。明窗投来的清光下,她眼波潋滟,如一汪为春风微起涟漪的湖,心道,这人怎么转了性似的,黏黏糊糊的,倒叫她有些招架不住…… 是烧坏脑子了么?可方才不还好好的么? 她迟疑着、伸手去探他额头试温。斛律骁轻握住她冰瓷一色的手腕,轻轻一扯,即拥进了怀里。 “留下来陪着我吧,窈窈。” 他头搁在她纤薄的肩膀上,语声喷洒在耳后,闻不见她应答声音便闷闷的,“真害怕,一闭上眼你又会逃走了,就像,就像从前的很多次……” 他怎么说起这话了?谢窈脸上如烧,双手僵硬地抵在他胸前,推也不是,回应他也不是,胸腔里的心却噗通噗通跳着,像是铃铎乱颤。 她一直不言语,斛律骁略微松开她许,抬起她下巴凝视着她眼问:“窈窈怎么不说话?告诉我,你会离开我吗?窈窈?” 谢窈脸上愈发滚烫,被他指腹扣着下巴却避不开,只得敷衍应他:“妾从前向殿下起过誓的,不会离开。” “那只是因为你怕我杀害了你的友人而已。”他神色有些沮丧,这还是第一次,她在这霸道跋扈、不可一世的男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不由有些怔神。斛律骁又道:“我一直都知道,窈窈不爱我,和我成婚也是我强求来的,我爱她,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而她却时时刻刻都想着逃离我,前些日子,还叫我给她父兄送信,纵然是嫁给了我,她也还是想回到南朝去……” “可是为什么呢?我对你不好吗?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你要如此伤我?我是你的丈夫,你对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 看来是真的烧到脑子了…… 谢窈怜惜地想,而斛律骁等不到她的回答,又自问自答起来:“你是为了从前的事恨我吗?” “是了,从前你那么恨我,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要杀我,七夕那回,在汝南城里,不就是这样吗?骗我买刀给你,说什么,以为我会喜欢。窈窈,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的心思么?彼时我没让你得逞,你是不是很失望?如今我病成这样,要是现在有把刀,你就可以杀了我了。” 他眉梢眼角皆缀满了失意,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谢窈脸上因羞窘生出的红晕如何也藏不住,确如他所言,她一开始接近他就是蓄谋想要杀他,所以他们两个的事,她也并不全然无辜。 她难为情地低下眉:“我杀你做什么啊……” 最初想杀他,是为了梁朝,可梁朝的天子听信谗言杀害了公婆一族,以至于她担心父兄被她牵连,不得已去信与他们断绝关系。如今的她,再难自欺欺人,为那样腐朽不堪的朝廷而献身了。 但这话又好似在心疼他,她补道:“杀了你,我也不能回到建康去。” 他才有些亮起的眸子于是又黯淡下去,问她:“那窈窈还是在介怀前事么?” 他病中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面容憔悴,眼波清亮,期待地等着她的回答。谢窈眼帘微眨,掩去浓密眼睫下若暗流涌动的情绪,避而不谈:“你的药想是要熬好了,我去端来。” 她自他怀中挣脱,也不看他失望神情,起身出去替他换药。心却悄悄松了一口气,步出地龙烧得窒闷的寝阁,拿帕子擦了擦热焰滚滚的脸,出去透气。 屋外天光明媚,还带着料峭春寒的东风吹得屋外梅花上的积雪簌簌如雨,拂到脸上,双颊上的热烫才散了一些,疾乱的心跳亦渐渐平静。谢窈呵了呵手,问堂下侍立的侍女;“去小厨房瞧瞧殿下的药熬好了没有。” 侍女领命而去,这时,春芜自庭下走来,忐忑地瞥了眼屋中,见斛律骁不在才走上前来在她耳畔禀:“女郎,嵇小郎君来了。” 第78章 第 78 章 嵇邵? 谢窈明眸微愕, 自从她和斛律骁订下婚期后,琅嬅堂的学业也就停了,彼时她已教完了嵇邵《尚书》, 斛律骁遂以此为由将人赶走, 距今已有两月了。 她忆起元日入宫太后要她入太学修孝经一事,彼时太后正拨了嵇家的人辅助她, 明了他是为了此事,吩咐侍女:“去告诉殿下一声,就说嵇小郎君来了,我去见见。” 斛律氏会客的前厅修建在梅花环绕之处,重重白梅盛开, 若烟横云锁, 将整座屋宇烘托得如在画境一般。嵇邵一袭锦衣玉袍,已在堂下等了许久。 堂中并未设屏,因那日他带她回公府接受掾属献酒便说过,不必再守那些专为限制女子的繁文缛节。只是谢窈仍有些不安, 但见嵇邵始终知礼地立于堂下也稍稍放下心来,问他:“小郎君怎么来了?” “学生是为《孝经》一事来的。”嵇邵俯身低首,行拱手礼,“因太后拟定之期即是今日, 学生与家叔今日赶至太学未见老师,故而来府上一问。” “竟是我忘记了。”谢窈歉然,“拙夫近来染疾,我需得照顾他,倒将此事忘在脑后……” 原本是不该忘记的, 即便忘记, 也该有侍婢提醒。但许是斛律骁吩咐过, 屋中伺候的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告诉她。 拙夫。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嵇邵心尖上划过,又痛又麻。他神色如常,依旧低首未敢与她直视:“……老师记得便好,学生还以为是……” 他却期期艾艾起来,壮着胆子抬眼偷觑了她一眼:“还以为是邵惹了魏王不喜,令他不快,不允许您前往太学参与修书之事……” 跟在女郎身后的春芜闻见这话,险些忍俊不禁。知道那胡人不喜他还过来,这嵇家小郎君还真有点意思。 谢窈眼波微滞,眼睫扇子似的扇了扇没说话,也没替斛律骁辩解。嵇邵又道:“只是学生今日来,是有一件紧急的事想要告诉老师。” 他似有难言之隐,涨红了脸不言语。谢窈料想是有要事,遣走诸侍婢,略走得近了些,和颜道:“小郎君现在可以说了。” 两人相距仍有一丈之距,穿堂的微风将清盈的沉水香吹拂至少年脸上,迫得他耳尖微红。 头不自觉埋得更低了些,嵇邵道:“……学生此来是想告诉老师,近来城中有关魏王的流言,乃是有人在背后故意为之,眼下,对方正在寻找前魏宗室,想是过不了多久就将在朝堂上公开逼令魏王滴血验亲。” 他说完,略微忐忑地抬眼,她神情微愕,并未注意到他的失礼之举,只感激地道:“谢谢你,我会将此事禀报给殿下的,只是,小郎君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我不能说。”嵇邵道,他叔父嵇隽与太原公主有段露水姻缘,因而知晓,但一来不想陷叔父于不义之地,二来,也不愿叫她误会自己也如叔父一般侍奉公主。 有魏王在,虽然知晓自己并无什么可能,但能与她时时相见,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次辅佐她修《孝经》亦是他向太后求来的。因为一旦修成,日后青史与碑刻之上,他们的名字会被镌刻在一处,传至千秋后世。 嵇邵走后,谢窈回到听泉苑,斛律骁已从病榻上起来了,正立在窗前,也不关窗,拢着件狐裘木然看着窗外晴雪下滩似的梅花,似在等她。 视线对上,他面上清和宁静,眼中却藏了几分黯然,令她有种小孩子偷糖被抓个正着的羞赧,取过衣架上搭着的披风缓步走上前去,替他系上:“殿下怎么出来了?” 不是受了风寒么?还出来做什么,若是受了风又要连累她照顾。 “怕你走。” 斛律骁声音有些闷,长臂一揽轻轻拥过她,埋首于她颈间低声说道。 这一声十分虚弱,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依赖和寻不到她人的委屈,谢窈微微愣住,自他胸膛上抬起头怔怔地望他。 他似也意识到这话太过低声下气,低咳一声很快松开,神色阴沉如雪夜里门楹上如水汩汩的月光:“去见你的宝贝徒弟了?” 他如此质问,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这儿又是外间,伺候的侍婢不在少数,谢窈脸上热辣辣的,半是挽着半是推他地往内室去。 “嵇小郎君来问我修《孝经》的事,方才,妾不是已经叫人和殿下说过了吗?” 叫人和他说过就算他同意了吗?分明那小子不怀好意,她却撇下患病的自己去见他,难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还比不过嵇邵? 斛律骁心下气闷,但也知此时绝不能表现出来,懊丧垂头继续扮可怜,“哦”了一声,语气淡淡:“他是你的弟子,你待他好也是应该的,是为夫胡乱吃味了。” 这一句像是与她认错,但听在谢窈耳里,就多了几分莫名的……阴阳怪气。她两颊生热,蹙了蹙眉不予理会。他却忐忑望来,如做错事的孩子。 于是重又心软,谢窈扶他重回案前坐下,端药给他:“他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殿下莫要误会了。” 纤指触到瓷碗,一片冰寒,显然他已在此等了她许久。谢窈微微赧颜,唤了侍女进来重新将药取回去重新加热。 热药的一会儿工夫,她将嵇邵所禀细细地说与他。斛律骁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唯在闻及对方想找前魏的宗室与他滴血认亲时冷哼了一声:“想找前魏的血脉对付我?呵……” “她老子当年将昭成以下子孙屠了个干干净净,从刚出生的婴儿到耄耋的老人,一个都没放过。想要找到前魏的宗室来与我验亲,可没那么容易。” 斛律骁所言,乃是齐延元元年的元日朝会上,齐太|祖高焕问自己的心腹大臣,后汉的光武帝为何能中兴汉朝。那名心腹答,是因为前汉的刘姓子孙没有杀尽。太|祖遂下令大诛前魏宗室,从魏朝先祖昭成帝的子孙屠起,不管是为王为将、身居显贵,还是已经没落的市民小户,悉数斩于东市。有那刚出生的小孩子,便扔向宫中,以长|枪、矛槊承接刺穿,盘舞为戏。短短一月间杀了七百余人,悉数投尸于洛水。 那段时间洛阳百姓在洛水里打鱼,常常能在鱼腹中剖得人之指甲,于是洛阳至今也不兴吃鱼。 谢窈并不知这段公案,但听他语声厌恶,也觉出一点不对来,问他:“殿下知道是谁?” “还能有谁。”斛律骁道,又似笑非笑地揶揄她,“是你那位陆郎将要成婚的妻子,太原公主啊。” 嵇家是经学世家,近些年家中未能在朝中占据高位,已渐渐式微,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唯有一个嵇隽还领着经学博士的职,为寻仕途走的高孟蕤的门路。除此之外,嵇家哪有机会接触到这等机密。 他总爱拿陆衡之刺她,谢窈心中着恼,看在他患病的份上到底忍下了,冷道:“若真被她们找到,又该怎么办呢?” 斛律骁低头,饮过一碗碧绿的茶汤:“由她找去吧。” 高家杀的拓跋氏实在太多,以至于后来他登基后想要找到同族之人封赏竟也封无可封。就让高孟蕤替他找去吧,若真能找到,也算是她的造化。 又过了几日,元月廿四,斛律骁总算“养好”了病,重新回到朝堂。 这段时间太后和他两个接连患病,裴家交权,朝堂遂成高长浟一人之天下,没了太后与斛律骁的双重掣肘,这位年满十六的天子总算是过足了君主的瘾,发号施令,好不惬意。是以斛律骁初回来时他还搞不清状况,在他上书时壮着胆子驳斥了他,被他冷眼及其党羽的进言一激,总算回过味来,万分不情愿地同意。内心里,对他的不满却愈发激增。 斛律骁初回朝堂的第一封上奏,是要改铸五铢和括户。 北朝如今通用的货币还是延元元年所铸的延元五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年年的战争,货币时常贬值,导致民间私铸假‖钱之事常有发生,由此又导致货币贬值,形成恶性循环。他从前些年起便不断派人前往各地收集铸钱所用的铜与原来的货币,重新铸造。 然私铸之风屡禁不止,斛律骁想,不破不立,如今也是时候废除旧钱改铸新钱了。 除此之外,齐朝与南梁接壤的南境一带,因连年战乱,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成为地主豪强的奴隶扈从,户口数与税收大量减少,他欲派人前往青齐之地与淮南境内进行括户,并重新启用废弃多年的前魏时的三长制与均田制,清理户口重新分配土地,为朝廷增加税收。 他不在时,朝中那些御史每日都要上奏请求天子撤了其职位,等他一回朝堂,这样的攻讦竟悉数销声匿迹,只里坊街巷中还在盛传他的身世疑云。高长浟不敢反对,宣光殿里的太后也未反对,于是发书晓喻天下,正式施行。 为着办公方便,夫妻二人又搬回了位于内城永和里的公府,整整一个二月他都在忙碌铸钱与括户二事,只在谢窈生日时回府陪伴了半日,连他自己的二十五岁生辰也没过个安生。 然而括户一事却不是那般好施行的,青齐之地是已故济南王高晟宣的势力范围,他的死还不过两月,其旧部旧怨难平,对待尚书台派来的括户大使百般推诿、阻挠,其境内的豪右乡党亦拒不配合,斛律骁不得已派了军队前去协助。 括户最终损害的是士族门阀的利益,而这些士族又多在朝中为官,由是怨声载道,先前那些本已渐渐偃旗息鼓的有关斛律骁身世的流言重又沸腾起来,皆言其本非斛律氏血脉,从最初得权便不正,岂能令一前朝余孽久居尚书台,发号施令。 太原公主派去寻找漏网之鱼的人却是无功而返,但见时机成熟,遂指使御史再次在朝会上当着斛律骁的面儿重提流言,请求皇帝彻查,派人前往前魏彭城王的陵墓挖出其遗骨,当着诸臣之面,在朝堂上公开进行滴骨验亲。 “古法,将活人之血滴在死者骸骨上,若是亲生,则活人之血可沁入死者骨内,否则不入。”太原公主手握医书,笑得自信满满,在朝会上公然问他道,“事关魏王殿下清誉,只需一试便可知真假,殿下,可敢吗?” 第79章 第 79 章 太原公主之意, 是要掘墓,挖出彭城王的尸骨,将斛律骁的血滴入其尸骨之中, 若能沁入,则可证明他的确就是彭城王的血脉。 此议一出, 满殿哗然。滴骨验血之法的确古来有之, 然掘人坟墓实在太过下作, 闻所未闻。彭城王又是当年出了名的贤王,曾散尽家财资助太学里贫寒的学生子弟, 被冤杀时学生曾前往时任齐王的齐朝太|祖高焕的府邸为其求情,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太学生不少已成为今日高家朝廷的中流砥柱,此时不待斛律骁开口,纷纷进言反对。 “陛下, 此事万万不可啊。” “掘人墓者何其下作,朝廷怎么能带头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这于礼制也不符啊!” 大臣们你言我语,又有公主之党羽出言反对, 殿陛之上, 竟如闹市。封述道:“陛下, 历朝历代都禁止掘墓,《齐律》亦规定发墓者诛。若朝廷带头掘墓,又叫洛阳百姓如何看待呢?何况北邙山上帝王将相长眠者甚多,盗墓之风本就猖獗。如今朝廷再推波助澜,只怕过不了多久连太|祖的义陵与先皇的景陵, 也会遭人盗窃了!” 高长浟实则也不赞同, 无它, 挖人坟墓实在太过缺德, 他没脸去做。但此事却不是他能说了算的,颤巍巍抬袖拭过额上冷汗,觑了眼帘后岿然不动的太后。 “你竟敢辱及太|祖与先皇!” 听他提及父兄,太原公主再耐不住情绪,勃然大怒。封述不惧不怍:“臣只是以事实推论而已。” “以事实推论?”公主冷冷勾唇,“一个前朝余孽而已,何德何能要与太|祖与先皇相比?你们一个个的,为他求情做什么?怎么,魏朝都亡了多少年了,还当自己领的是魏朝的俸禄吗?” 一众臣僚被她训得静默无声——这一月里,因为太后的因病隐退,太原公主迅速吸收其堂兄济南王留下的残余势力,作为宗室的代表一步步地从后宫站到了前朝,既受了太后与陛下的默许,便鲜少有人反对。此刻咄咄逼人地,又转向了冷眼旁观的斛律骁:“再说了,魏王如今替陛下主持新制,外头却流言纷扰,质疑魏王不该坐在这位置上。这大大阻碍了新制的推行,我之提议,可是全为魏王考虑。” “只需滴骨一试便可知亲缘关系,魏王为什么不肯答应呢?彭城拓跋公一个前朝之人,掘他的墓,与殿下何干,难不成殿下真是他的遗腹子,所以才不肯么?” 公主红唇绽开艳丽的笑,凤眸凛冽,目光如矢。斛律骁坦然迎着她锐利视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何敢损伤身体。” “何况滴骨验血何来依据,公主要如何证明如此验出的结果便是正确的?若无依据,或是什么也没验出来,难道彭城公的坟墓就白掘了吗?不觉得太过失德了吗?” “依据当然有。”公主神色蔑然,“前朝时南来的萧综不就是依据么?他母亲是南齐东昏侯萧宝卷的妃子,伪梁践祚归于梁帝,生下他。他后来怀疑自己身世便挖开其生父陵墓滴骨以验,血果然能沁入,又杀了自己的一个儿子以此法验证,亦能沁入,这才投奔前魏。这难道不是依据?” “魏王无子,即便有子我等亦不能杀婴童验之,但如今不过是掘一前朝余孽的陵墓取其尸骨,掘了也就掘了,有什么失德的。魏王为何要与一前朝罪人共情?” 这话确乎有理有据,太极殿里有短暂的沉默,众人目光皆汇向了斛律骁。 斛律骁道:“公主所言,臣倒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臣观内子所读的后汉史学家谢承《会稽先贤传》一书,里面就有提到陈业滴骨验亲之事。说陈业之兄渡海而死,同船而死者五六十人,被船拉回来,尸身肿胀朽烂,不可辨认。陈业遂在一具尸体的骸骨上滴入自己的血,果然沁入,便以为自己找到了兄长的尸骨,于是其余死者皆效仿,都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可公主想想,这哪是什么滴骨?”他启唇一笑,璨若百烛炫煌,“血本为水,而人之尸骨久经水土腐蚀,便会变得松软,不管是谁的血都能滴入,又怎能凭此验定血缘?” “公主若是不信,大可去北邙山下随意发掘一具陵墓以自己的血验之,相信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 这话未免太过阴损,公主一时涨红了脸,怒道:“放肆!” 她是太|祖与皇后嫡亲的女儿,金枝玉叶,怎能说是去北邙山下随意掘人坟墓便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他分明是借辱她之机,辱及父皇、母后! 她很快恢复理智,敏锐地抓住他话中之漏洞:“方才,魏王说是在前人之书上看到如此记载,可你所言的《会稽先贤传》我闻所未闻,谁又知是真是假?满朝公卿,可有谁听说过这书吗?” 她目光询问地在朝中一众大臣身上转了一圈,众人茫然,纷纷摇头。 公主重又得意:“既然没人读过,我是否可以猜测,此书实乃魏王的杜撰?” 随着她话音落下,人群之中始终沉默的陆衡之无声叹了口气。斛律骁道:“本王说过,此书是臣观内子读书时偶然看到,作者谢承乃是后汉时东吴人,而这书,也是会稽郡的一本地理志,会稽远在南朝,诸大臣未曾读过也是情理之中。公主若不信,大可派人去臣家中取来一观。” “或者……”众目睽睽之下,他故意将目光投向陆衡之,“哪怕是问问南人呢?” 殿上瞬间寂静的落针可闻,一众臣子,默契地将目光转向陆衡之。 公主怔愕转目,天子尴尬问道:“陆爱卿,魏王所言有此一书,可是真的吗?” 陆衡之出列奏对:“回陛下,确有此书。书中也……的确有这么一段。” 说起来,这书还是当年他找给她的。她素来喜爱读书,通览书史之余,也爱涉猎各郡的地理志,以此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地理。这本《会稽先贤传》便是讲述会稽郡的名人事迹。如今,她却是别人的妻子了。 斛律骁所言滴骨验亲也是书中的记载,但此书的作者却对此法持赞许的态度,所谓不可信,则是斛律骁自己的推断。 可他既将阿窈牵扯进来,他又如何能向皇帝言明…… 阖朝皆知他已是公主的驸马,即将成婚,此时见他承认魏王所言,自然信服。 公主大失所望,如同被他当众掌掴了一般,脸上火辣辣的疼。 心中却开始怀疑,这法子是她在白马寺的相好出给她的,对方是白马寺的得道高僧,自有办法帮她让斛律骁的血融入尸骨,坐实他前朝余孽的身份。而陆衡之先前就不赞同,如今又公然替他回护,难不成,已经背叛了她么? 公主沉吟不语,斛律骁见时机成熟,又请示太后:“太后怎么看呢?外头流言喧嚣,不利于新制的推行,臣亦想有一法能证明己之清白。然滴骨验亲之法并不可靠,又何必要掘人坟墓。” “臣禀实而言,那位彭城王是我母亲的故夫,虽已和离,毕竟也曾有过感情。母亲年岁大了,臣的确是不忍因臣之故而掘母亲故夫之墓,令她伤心,还望陛下和太后明鉴。” 自己的父亲却不得认,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这更憋闷的事了。然在他得登御座之前,这一切也只得忍着。 笏板后,斛律骁喉头微动,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来,微微侧目,瞧向了人群之中的陆衡之。 高孟蕤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上一世也不曾翻出什么水浪,这法子何其阴险卑劣,难道,是陆衡之想出来的么? 裴家才在禁军一事上吃了大亏,如今既要太后裁夺,料想她会挟私报复。公主才熄灭的信心重又燃起,满怀希望地望向垂帘。 重重珠帘后却传来太后淡然沉冷的声音:“魏王所言不错,既然此法并无可靠的依据,还是不要贸然掘墓了。魏王的身份是上过氏族志的,已经了太|祖肯定,不会有错。此事,日后不要再提了。” …… 席卷朝野一月之余的纷扰流言于此划上句点,由太后一锤定音,魏王身份无疑,不必再提。从太极殿里出来,公主乘车回府,犹自为此愤愤不平:“真是妇人之仁!她裴家都被祸害得失了嗣子,她竟还偏袒!” 事实上,上元节里裴家的那一把火,却是太原公主派的人放的。本想令裴家与斛律骁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再利用裴家的悲惨遭遇激起民愤。未想裴家如此痛快地就交了权,禁军又重回斛律骁手中,自己却什么也没捞着。 陆衡之扶她上车,一面低声劝解:“既然太|祖从前已定下了氏族志,先帝又亲自加封,等同于已经承认了魏王的身份,如今再推翻,无异于是打太|祖与先皇的脸。臣猜想太后或许是出于这一点……” “陆郎说的是。”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公主敷衍应道,“陆郎先回你的府邸去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你就不必陪我了。” 公主说完即催马前行,陆衡之立于斜阳之中,目送公主车驾远去。 车上,公主以手支颐,撑在车座上设立的小几上闭目养神,愈想他今日为斛律骁的那通辩护就愈着恼。 斛律骁害其父母,他恨他入骨,怎会是为他辩护。之所以顺着他的话承认,不过是因为斛律骁将那个女人牵扯了进来。他怕斛律骁说谎、波及了她罢了! 这是第几次,他因那个女人背叛自己了? 公主心思一凝,忽而睁开了眼。吩咐座下跪侍、替她捶腿的清秀沙弥:“去告诉你师父,找两个神射手,在太学门外埋伏着。” 斛律骁身边侍卫众多,她怕是近不了身,可那个如今在太学修《孝经》的女人,她还动不得么? 洛阳城南,太学。 斜阳下射,新月初升,谢窈一袭水色绣棠梨的春裙,拢好帷帽,才在嵇邵的相送下出了太学大门。 她入太学修《孝经》已有一段时间了,按照朝廷官员之法领取俸禄及修沐,作息时间亦与朝中衙署一致。有时斛律骁会来此接她,但洛阳宫城离太学相距尚远,有时她等不及,便会自己回去。 门外已停了一架漆朱饰彩的马车,王妃出行,随行的奴仆众多,几将太学门外的御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嵇邵一直送到车前,恭敬行礼:“学生恭送老师。” 半月以来,师徒二人倒也熟稔许多,谢窈微微颔首:“阿邵先回去吧。感应一章的注解还有些许不足,你再仔细瞧瞧。”语罢,便欲登车。 太学正修建在洛阳县衙的对面,她登车的时候,封述恰从衙中出来,既撞见主母,少不得要上前拜见。他脸上微红,上前施礼:“王妃。” 谢窈便停在了车舆上,初春的微风之中宛若一支秀丽的芙蓉慢慢地回转过身。 “是洛阳令啊。”她浅浅一笑,拢着一顶雪色帷帽,轻纱拂拂,如芍药之笼寒烟。道:“许久不见,这是下值了么?” 二人寒暄了几句,彼此客气而疏离。车后,斛律骁正乘车而来,撩了帘子不远不近地瞧见她立在车舆上同封述说话,车下立着青霜和春芜两个,剑眉一蹙,脸色冷凝下来。 正欲催促,一支羽箭猝然破空,朝着那方车上立着的窈窕佳人不偏不倚地射去。封述神色骤惊,猛地将她拉下舆车:“王妃小心!” 第80章 第 80 章 车舆之上, 谢窈只觉耳边风声急啸,有什么东西擦着帷帽急急钉入了车厢壁上,自己则被股力量一拉,径直从车上跌了下去。 众人的惊呼响在耳后, 身前却触到青年郎君清瘦紧实的胸膛, 一跌之间, 她头上还未系紧的帷帽也自秀颈脱落, 像团雪漂浮在空中,被羽箭钉在了车厢上。 没了帷帽遮掩, 她月貌花容显露无疑,如有芙蓉为风吹落,轻盈跌入他怀里, 香风拂拂,迫得人脸颊发烫。 四目相对, 她如水盈盈的双眸里悉是惊恐与后怕, 封述心跳似漏了半刻,迅速将人扶住,往后一拉掩在了身后。 “抓刺客!”他薄唇紧抿,星目烁烁望向羽箭射来的方向,“别让他跑了!” 那厢, 匿身在坊墙后的两名刺客已缩回墙下逃走, 一片瓦片滚落的噼里啪啦之声。青霜担忧地掠了女郎一眼,飞身去追。 这一幕实在太过突然, 如电光火石, 闻见他这一声, 一众呆若木鸡的奴仆扈从才终于反应过来, 纷纷动身。 “女郎!” 春芜拂开人群滑鱼似地溜过来, 拉过她焦急地四下打量,“您可有事?有受伤吗?” 她腕子却还擒在封述手里,隔袖擒着她纤细的手腕,捏得她腕骨发疼,手背颤如风中落叶,却一点没察觉,仍旧紧张地望向贼子逃走的方向。 谢窈颊上微红,手上轻轻一挣,封述顿如触电一般松开她,赧颜退后几步敛袖行礼:“是臣唐突了,请王妃恕罪!” 她既在车上,高出众人一大截,目标明显,他情急之下才拽了她一把,不想叫她跌进他怀里,便有些担心她会误会。 四周围观者甚众,春芜取下车上钉着的帷帽交给女郎,谢窈戴上帷帽适才从容了些,斟酌道:“方才是封郎君救了我,封郎君何罪之有。” 嵇邵亦十分担忧,欲拂开隔亘在前的一众奴仆挤过去,余光瞥见那方人群里快步走来的斛律骁,便喊了一声:“魏王殿下!” 他意在提醒谢窈。隔着人群,谢窈回眸,斛律骁已走了过来,拢她入怀,低声问:“可有伤到?” 谢窈红着脸摇头。 斛律骁疾乱的心微松,吩咐身后跟来的侍卫:“速度去追。”然后,才将目光投向了仍保持着行礼之姿的封述。 “静之不必多礼。” 当着诸多奴仆及围观的百姓之面,他神色柔和,到底给足了下属面子。 “这次多亏了静之。拙荆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本王定当有重谢。” “殿下谬赞。” 封述再度敛袖行礼,“天子脚下,府衙门口,竟有人当街刺杀王妃,下臣既为洛阳令,便是下臣的失职。下臣这就带人去追捕刺客。” 方才,他亦没料到主上会亲自过来,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罢了。却叫王妃撞进他怀里,还叫殿下看见……实在难堪。 上次,主上就因为王妃替自己求情而发怒,如今又叫他瞧见如此暧昧的一幕,还不知会怎样地连累她。日后,须得更加避嫌才是。 封述带兵离开后,四周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斛律骁接了谢窈上自己的大辂,在府卫的重重护卫之下往永和里去。 车内气压十分之低,斛律骁瞧着她脖子上被帷帽系带划出的红痕,以指腹轻轻摩挲着,问她:“疼吗?” 她再度摇头:“我没事。” “回去用药膏敷一下。”斛律骁道,默然一息,又问:“窈窈就没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他从尚书台处理完政务不辞辛苦地绕路来接她,却瞧见她和自己的下属抱在了一处,旁边还站了一个嵇邵。虽然知晓封述是好意,可心里仍是不舒服,众目睽睽的,叫那么多奴仆百姓看在眼中,面子上也有几分过不去。 谢窈眼睫微颤了下,转过脸来,秋水眸中静若沉水:“殿下不都看见了吗。” “妾登车时撞见封郎君从府衙中出来,同他寒暄了几句。有人刺杀妾,是封郎君救了妾,仅此而已。殿下一定要咄咄逼人,究竟是不许妾与人寒暄,还是认为封郎君不该救妾?” 她轻言细语的,如春雨绵绵,斛律骁却从中听出一二分山雨欲来时的不寻常来,愣了一下答:“我并非此意。” 他并非谁的醋都吃,是嵇邵也还罢了,因为清楚地知晓她不会喜欢他,只拿他弟子看待。 可封述不同,他是真正的君子,温文端方,穆穆肃肃,一生的污点也只是跟随了他这个乱臣贼子。而她一向喜欢这样的君子。 且封述还数次有恩于她,她亦为他补过衣服,然为自己动的针线,至今也只那一个靠威胁求来的荷包。斛律骁想,如若没有自己的从中作梗,她会爱上封静之,一点儿也不稀奇……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谢窈又道:“妾险些遇险,是封郎君救了我,您却要我解释。殿下难道没有听说过孟子与淳于髡之辩吗?嫂子掉进了河里,做小叔子的是救还是不救?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今日封郎君救妾便是这个‘权’字。” “妾没什么可解释的,封郎君是守礼的君子,您这样问,是同时玷辱了他和妾。” 她心底怀着火气,言语也就尖刻了些。他总是这样胡乱吃醋,每一回都是因为封述,又每一回都会累及封述,此番若不与他说个清楚,这样的事日后还会层出不穷。 她言辞冰冷伤人,却处处在为封述维护。斛律骁心中不适,生硬地放柔语调意图和解:“好了,我不过随口一问,绝无指责窈窈和静之的意思。倒惹得窈窈生气,是本王的过错了。” “妾没什么可生气的。”谢窈眉眼疏冷,若一抔清滟的雪,“妾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 “殿下不是总喜欢问,您和我的第一位夫君谁更胜一筹吗?妾从前不愿回答这类可笑的问题,眼下,妾倒是可以回答您了。” “在我与外人的相交上,他的确是比您要好上许多,至少,他不会像殿下一样,总是疑心我与旁人拉拉扯扯,不清白。” 说完这一句,她看也不看他是何神情,漠然转脸向着车窗。斛律骁愕然许久,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在说他不如陆衡之? 他不如陆衡之? 她再未理过他,只留给他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斛律骁黑沉着脸,一言未发。 等回到公府,前时同洛阳令追捕刺客的青霜已回来了,除了那支钉在车厢上的三棱羽箭,竟一无所获。 “属下无能,等到属下追去时已叫那人逃远了。眼下,洛阳令正在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倒是这箭……” 她将那枚羽箭呈给他,低声禀道:“以属下之见,这似乎是佛门之物。” 斛律骁举起那枚羽箭,在灯下细细端详一晌。箭镞上刻了朵小小的梅花印迹,置于鼻端细闻时,除铁锈之外,还能闻见一味淡淡的檀香气息。 檀香是佛门常用之香,也难怪青霜会说是佛门之物了。 斛律骁微微颔首,将羽箭交还:“叫几个人,去盯着白马寺一点儿。再告诉封述,不必再惊动百姓了。” 虽无确凿的证据,但今日他才在朝堂之中力挫公主滴骨验亲的阴谋,她会由此而心生报复之意也是情理之中。且上回母亲险些遇险也是从白马寺偶遇了她们之后,十之七八就是她了。 高孟蕤…… 他眉眼沉沉,为烛火染上阴翳,于心间默念这名字,先是想要挖掘他父亲的陵墓,又是在闹市公然行刺,意图伤害他的妇人。他不会让她活太久的。 回到内室中,谢窈已沐浴歇下了,又是侧身朝着里侧、一贯的不欲理他的模样。本想哄她几句,却又忆起马车里她说的那番话,斛律骁心中火气突起,亦不理她,进了净室自顾洗浴。 她生气时是可以几个月也不理他的,待到他独自气闷了半日在榻上躺下、等着她来哄自己时,她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斛律骁终究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别太过分了,今日之事固然有孤的不是,但窈窈你难道就半分错也没有吗?孤不过多问了一句,你便要搬出陆衡之来,说我不如他。” “是,这一点我是不如他豁达。因为你爱他,眼里只容得下他一个,他自然自信满满,可你爱我吗?你从未将我视为你的丈夫,对我也未有半分情意,我也并非不信窈窈,只是……” 只是有些患得患失,又习惯性地呷醋罢了。因为知晓,她从未属于过自己。即便是相守五年,有了孩子,也抵不过陆衡之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剩余的话实在太伤自尊心,他说不出口。床榻里侧,谢窈眉眼似怔,木然望着青帷上烛火映下的影子。心里却似被谁揪了一把,些微的疼。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轻声开口:“我已是你的妇人,就算是看在母亲和季灵的份上,也不会做出有辱门楣的事。但殿下却总要疑心我与封郎君不清不楚,我真的很累,不想应付,殿下可明白?” “那我以后不这样了。” 他见好就收,迫使自己刻意忽略了某几个字,长臂轻柔托起她小脑袋迫她枕在自己手臂上,下颌却抵着她笼在云雾似的薄纱里的肩头:“窈窈别生气了,原谅郎君这一回,好吗?” “这次是我错了,别生气了,郎君给窈窈赔不是。” 二人躯体相偎,他暖热的胸膛紧紧贴着她背心,说话时热息便顺着肩颈一蓬一蓬地往脸上拱,手亦轻摇她手肘,柔声轻哄。 谢窈脸上红如滴血,心想,又是这样黏黏糊糊的,有时候,她倒真是佩服他的厚颜…… 若将时间拨回去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会变成现下这般……叫人不知如何招架。 两颊娇靥不知因何染了赤,她回头看他,烛光阴翳下,他双目清亮,如蕴星河,里面盛着她渐渐柔和下来的眉目,漆黑如墨的眼瞳,极容易叫人沦陷进去。谢窈逃避地别过眼:“殿下睡吧。我困了。” 胸腔里的心却渐渐疾快起来,像是怀揣了一只小兔,掩饰不住。斛律骁将她放平,附耳贴过去听着她心跳,含笑觑了她眼:“窈窈的心跳得好快啊,还睡得着吗?” 要他管。 叫他勘破心事,她有些恼,别过脸置之不理。他温热的唇又如温泉脉脉流淌过她鬓边耳侧,带着春夜的潮湿,落在她鲜艳饱满的红唇上轻轻一啄,举目看她:“咱们要个孩子吧,窈窈。” “别再让我喝药了,我想和你有个孩子,只要是你我的,男孩,女孩,都好。” 第81章 第 81 章 他拽着她一只手, 用脸颊轻蹭她手背,眼中柔情缱绻,倒叫人有些不忍拒绝。 谢窈眼波微黯,静默地落在他深邃幽沉的黑眸里, 下意识地想避而不谈, 却也意识到, 这件事已经容不得她逃避了。 是药三分毒,何况还是剧毒之物的砒|霜, 他不想服用也是情理之中。对于这件事, 她心里也有几分愧疚的,只是这几分愧疚仍不足以支撑她为他生育而已。 逃避、抗拒, 得过且过, 她始终过不了心底的那层槛,民族之别,国家之别, 都令她无法毫无芥蒂地把他当作共度余生的丈夫,一再地利用他的感情往后拖延, 自欺欺人地想要恪守所谓底线, 以为不动心、不为他生育,便不算叛国。 然而实际上她的行为也和叛国没什么两样。从头到尾, 她都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不可能不要孩子, 便是他不要, 他的家人、掾属,他的抱负,也不会允许他不要。 除非上天恩赐, 让她无法有孕, 否则, 也是早晚的事。 头脑里昏疼得如要裂开,她逃避地想,就把一切交给天吧,她本不易有孕,若天要她有嗣,她便遵从天意。 手如柔荑,从他轻握的大掌间滑落。她眼帘蝶翼翩跹般微闪了一下,在他满含期望的目光里,温声开口:“我没有逼殿下用药,是殿下自己要用的,不是吗?” “喝不喝药,在于殿下自己。至若是否诞育子嗣,也全凭天意,强求不得。” 这一声很轻很轻,轻的如同窗外晴雪似的月光在亲吻桐树上新冒出的点点嫩绿。却令他的心一瞬跌落万古洪荒,又一瞬回转过来。恍惚过后,斛律骁眉梢眼角皆绽开笑意:“那窈窈的意思,是答应了?” 他仍有几分不敢置信。 谢窈心头又涌起些许无可言说的无奈与嗔恼。为什么一定要她说出来啊……他不是很聪明的么? 她颊上一点一点晕开胭脂,推开他侧过身去,声音却冷冷的:“妾身子不好,此生大抵是难以有孕的,殿下也别高兴得太早。” “不会的,会有的。我们会有孩子的。”男人弯唇一笑,眼中若有桃花绽开,下巴搁在她因侧卧而微微拱起的肩头上,带了些许哀求唤:“窈窈……” 亲昵极了的语调和姿势。 这一月间,他公务繁忙,又体谅她新入太学,夜里不忍折腾,已被旷得太久太久了。 总这样得寸进尺的…… 他下巴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已将一层轻薄寝衣蹭了下来,露出如玉的肌理。谢窈双颊烫得难以抑制,兼之侧卧时被他压得有些疼,红着脸慢慢平躺。 “你轻些。”她轻轻地嗔着,双颊染上春色,眼波娇艳如流。被他炽热如夏日的目光笼着,又难为情地垂下眼去。 如此含羞含娇的情态,是他两世皆没有得过的,斛律骁心中一动,再不压抑心中的悸动,温热湿润的唇落在了她细腻如瓷的颈侧…… 窗外月色晴明,虫声新透,春樱悄然绽了嫩苞,秾华簇簇,清香袭人,春夜静谧而美好。 三月上巳,时和气清,春光宜人。洛阳城的桃、杏、柰、李皆进入了盛放期,次第开放,浅粉素白,花树如锦,烘托得城内云蒸霞蔚,如在仙境。 上巳节,朝廷修沐三日。 上巳本是汉人的节日,但自前朝魏朝拓跋氏入主中原后,胡汉融合,这节日也在胡人之中流行起来。每到了这一日,朝野内外,不分士庶,皆着新衣,手秉兰草,前往洛水拔禊。 因了拓跋皇室投尸洛水之缘故,斛律骁不喜欢洛水,更不愿意在此过节,于上巳前一日带上妻子家人,去往位于城西四十余里处的河阳金谷。 他在那儿有处别庄,乃是当年前晋时候富豪石崇的居所——著名的金谷园,园墅依托山形修建,湖石峻峭,植木蓊郁,十分清幽。又值牡丹盛放的季节,园中所种的上千株牡丹一同盛放,由此遍发请帖,邀请底下掾属、朝中下属大臣,一道来园中赏花。 前园之中宾客满座,效仿晋人金谷雅集之盛事,流觞赋诗,后园的牡丹园中,前来赴宴的官员妻子亦不断地到赏花的凉台上,同慕容氏与谢窈见礼。 谢窈生性清冷,不爱交际,在席间枯坐了半日,脸上挂着的笑都有些僵硬了。慕容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同身旁同样兴致恹恹的女儿使个眼色,斛律岚立刻精神抖擞地爬起,拉着她撒娇:“我的头发散了,阿嫂,我们回去重新梳吧。”顺势便将她带了出来。 斛律岚今日的妆发乃是晨起时谢窈亲手为她打扮的,不再是她从前胡人少女的编发披发,改梳了汉人少女的双螺,清丽又俏皮。她没梳过这等发式,不住地上手去摸,将两个花苞似的螺髻都摸塌了,遂在园中择了处凉亭,坐在朱漆的美人靠上,缠着嫂嫂重新梳。 这回谢窈没再给她梳双螺,而是改做了汉人少女常梳的垂鬟分肖髻。两股结鬟于顶,一股束结髯尾,不用过多金玉作饰,只在髯尾和结鬟上妆饰几缕丝带、发上别几朵花钿。 这发式温柔又不失灵动,正衬她身上桃红织金的襦裙。往日里红裙如烈焰、肆意张扬的胡人少女转眼成了位端庄的小淑女,斛律岚捧着面鎏金曲草纹的小镜子不住地欣赏,眉眼弯弯的,笑容似要溢出唇角。 “做汉人真好。” 她由衷地叹道,“可以梳这么好看的发髻,穿这么好看的裙子,我还做高车女孩子做什么呢?还是做汉人好!” “哪有这么说的。”荑英亦侍奉在侧,接过春芜递来的宝相花钿替她簪上,“衣饰、发式都是身外之物,胡族可以穿汉人的衣裳,梳汉人的发髻,相反,汉人的女孩子也可以服胡服,学骑马射箭。衣服首饰,只要称心即可,何必在意民族之别。” 她话中自有深意,谢窈同春芜二人闻见,眼波同时一黯。斛律岚收起镜子,认真想了一刻:“对哦,崔姐姐说得对,若我不是高车族,不是生在这个家,我也没法和阿嫂做姑嫂了。唉,那看来还是做高车的女孩子比较好。” 谢窈恬淡莞尔:“你就会逗我开心。” “季灵可是说的心里话。”斛律岚甜甜一笑,目光掠过园中盛放的各色牡丹,唤她,“那边的牡丹花开得很好看,我去摘几朵给阿嫂戴怎么样?” 得了嫂嫂的首肯后,她猫儿逐蝶般,兴高采烈地扎进开得正艳的牡丹丛。春风轻拂,千顷碧浪驮着或素雅或娇艳的牡丹波涛般起伏,绛红娇艳,粉白清绝,鹅黄璀璨如金雪。园子里各色牡丹争奇斗妍,亭亭曳曳,千娇万态。 亭中于是只剩荑英同谢窈两个,青霜和春芜侍立在旁,其余的侍女则侍奉在庭下。荑英轻声道:“方才荑英僭越了,请夫人降罪。” 谢窈摇首:“荑英没说错什么,从前,是我太过狭隘。” 荑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她初来时,拒绝穿胡服、用胡食,始终拒绝融入北朝的生活。然这大半年相处下来,从前的那些不合时宜也已习惯了许多。 她从前讨厌胡服,后来才省得它骑马射箭时的便利。也不爱用羊肉和酪,嫌其膻腥过重,但被斛律骁半是威逼半是诱哄地逼着吃了,才知了它祛寒补虚、温补气血的效用,慢慢调养着,冬日里总爱手脚冰凉、经期时小腹疼痛的毛病缓解不少,气色也红润许多,便很是为从前的狭隘而羞愧。 荑英笑问:“那夫人还走么?” 她微微赧然,看向花丛中正在摘花的少女,轻摇螓首。 她向他起过誓的,纵使非其本意,但许过的誓,总要遵守。况且,有季灵在,他给她的这个家,也还不错。若有朝一日真能离开,也许,她会舍不得季灵。 牡丹丛中,斛律岚已折了数朵回来,献宝似地往她跟前送:“阿嫂你看看,你喜欢哪一朵?我觉得白色的很配你。嗯……这朵浅粉的也不错……” 这园中培植的牡丹花一朵即有手掌大小,谢窈道:“季灵折这么多做什么,牡丹佩一朵就够了,摘这么多,倒是浪费。” “我是觉得每一朵都很衬阿嫂嘛……”斛律岚不好意思地吐吐舌。白牡丹清丽,欺霜压雪,层层叠叠的花瓣间还沁着今晨的晨露,宛如天香渍冰露。她私心里觉得更符合阿嫂的气质。但粉牡丹又可中和阿嫂的清冷疏离,她怎么也选不出最合适的。 谢窈最终挑了一朵粉色的重瓣牡丹簪在了发髻上。是很清浅很通透的浅粉色,重重质若软玉的花瓣垂下,如胭脂晕开,令她清冷如雪的眉眼皆染上几分妩媚,名花美人,相得益彰。 斛律岚目光痴痴的,两只眼儿也似看得直了。谢窈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轻拉一拉她的手:“那边的花也很好看呢,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步下凉亭,进入牡丹园中。此处僻静,但离赏花的凉台不远,远远可见亭台间漏出的衣香鬓影。妇人们着春衫,佩牡丹,明媚春光之中亦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正当谢窈专心致志地看花时,一位眉眼清丽、形容憔悴的少妇自花丛另一端走来,双眼怯怯含泪,隔着碧叶花丛望着她,欲说还休。 侍女唯恐是心怀不轨的刺客,大声质问是谁家妇人、如此失礼。谢窈越瞧她却越觉眼熟,不确定地唤:“你是……阿芙?” 会稽顾氏的十娘子顾月芙,是陆衡之的表妹,她在闺中时为数不多的朋友。 第82章 第 82 章 春芜也认出了对方, 拉住她手关怀地问:“顾娘子,您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嫁去了广陵吗?” 会稽顾氏的十娘子和她家女郎自幼是闺中的好友,从小的手帕交, 又是陆衡之的娘家表妹, 亲上加亲,二人未出阁时十分要好。但三年前她嫁去了广陵, 二人的往来也就少了。春芜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见对方认出自己, 顾月芙泪水潸然, 拿帕子拭了拭, 隔着丛牡丹花叶先给谢窈行礼:“贱妾顾氏, 给王妃行礼。” 她眼眸含泪,亭亭弱质,好似微风中憔悴离离的一株牡丹, 和谢窈记忆中那个娇俏爱笑的密友相去甚远。谢窈眼眶一酸:“快别这么说。” “阿芙, 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快步走过去, 执起故友的手细细打量。斛律岚看得有些呆了,拿裙子兜着的牡丹花滚了一地。荑英悄悄拉一拉她:“王妃似和这位夫人有话要说,我们去那边吧。” 二人走后,谢窈将好友延到凉亭里坐下, 关怀地问起她的遭遇。 厚厚的袍袖一撩起,顾月芙小臂上那些斑驳的红痕便藏不住, 人也十分憔悴,卧蚕下厚厚的胡粉掩住了乌青,她噙着眼泪, 哽咽着说完这半年以来的经历。 “……耶耶和阿娘都死了, 朝廷说耶耶是陆太尉的同党, 与齐人勾结, 和陆太尉一起在东市斩的首。沈家怕引火烧身,要沈郎与我和离,沈郎不肯,我们就从广陵搬了出去,自请去钟离驻守……” 顾月芙边擦眼泪边说道。她是会稽顾氏的第十女,母亲是陆衡之母亲顾夫人的同胞姊妹,父亲则是定北都督,亦是名门之女。三年前嫁给了扬州刺史之子做妇。前时高晟宣率师南下,正是沈家父子在广陵全力抵挡,令齐军铩羽而归。 然说来讽刺,沈家一心为国,她的丈夫为了不与她和离而选择与家族决裂,但沈家最终也没逃过皇权的倾轧,沈刺史被视为陆氏的同党,召入宫中,一杯毒酒赐死了,对外却宣称是酗酒而亡。 “那时我们在钟离,齐军虽已退兵,但边境上仍是摩擦不断,没过多久齐人又打过来了,沈郎战死,我被那群胡狗糟蹋,后来分给了一个小将,随他驻扎在彭城,年后才进的京……” “他对我倒是不错。” 顾月芙擦眼泪的动作一滞,忽地哀哀地叹了口气,脸上亦现出一抹红晕来,“只是上元节时,他带我去赴宴,被那姓崔的瞧中了,把我强抢了去,养在外头,与世隔绝。姓崔的在那事上有些怪僻,我这一身伤都是他打的……” 顾月芙苦笑,她亦是名门之女,出嫁前被父母娇养着,出嫁后也有疼爱她的丈夫,在去年以前,全不知人生会有这么多的苦难。 早知如此,当初沈郎战死的时候,她便该追随他去了……如今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也不过是想要报仇。 “那阿芙为何不早来找我。”谢窈看着她手臂上已然结痂的伤痕,心疼地手皆在颤抖,落下泪来。 “不是我不想来找你。”顾月芙摇头,“崔祐安那个人,生性多疑,也不许我外出,我没什么机会。这回是听说魏王要在金谷园设宴,想着可以见到你,求了他好久才叫我带了来。等回头叫他夫人知晓了,只怕又会寻我的麻烦。” “原本,我是想去找我表哥的,可是我听说北朝的妇人都悍妒,怕公主容不下我……刚好,又有牡丹宴的这番机会……” 听完来龙去脉,谢窈带着顾月芙回到了这几日暂住的院子里,吩咐侍女:“若是崔家的人来寻顾夫人,就说我和她一见如故,把她留下了。” 又问顾月芙:“阿芙,离开崔氏之后,你又要去哪里呢?是回到你如今的丈夫身边么?” 如今强占顾月芙的那位崔祐安,是荑英的堂兄、清河崔氏的嗣子。谢窈想让丈夫同崔氏交涉,把好友解救出来,送回她后夫身边。 顾月芙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我想跟着你生活,阿窈,可以吗?” “他虽待我好,可一见到他我便想起齐军军营里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表兄既在北朝为官,又是尚的公主,自然也是不能安置我的。我就只有你了,阿窈……” 她哀求说道,在谢窈跟前跪下来,红泪如雨。谢窈忙扶起她:“自然可以,你想住多久都没事。你我仍是朋友,这是永远也不会变的,阿芙莫要如此。” 顾月芙却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和你住在一起,魏王殿下定会不喜的吧……” 谢窈摇头:“不会的,你只管放心即是,一切交给我。” 黄昏日暮,前院的宾客接二连三地离去,斛律骁回到暂住的松涛阁里,远远瞧见迎春爬满的轩窗下,妻子正与一妇人临窗对弈,静若娇花照水,仿若一幅上好的士女工笔。 他神情微僵,出来开院门的青霜轻声禀道:“这是王妃今日在园中得遇的南朝故友,是清河崔佑安的外室,姓顾。” 斛律骁剑眉微蹙。 他当然知道姓顾,不仅知晓,还知道她接近她是为了什么。道:“等会儿王妃问起,就说我去了书房,叫她来书房中见我。” 然在书房中等到金乌西沉玉兔东升也没等来妻子,回到寝间里,顾氏已被安置在另外的院子里了,她一个人在灯下桌案旁支颐调香,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有一件事情,我想和殿下说。” “你要留下顾月芙?” 他如此直接,倒令谢窈亦愣了一下,很快点头。斛律骁道:“你想让我把她从崔祐安手里要过来,可以,我会另外给她安排住处,派人保护她,保证她不被任何人欺负。但若是要她留在我们身边,不行。” “可是我已经答应阿芙了。”谢窈道,“她是我幼时最好的朋友,我也很想留下她,再说了,我修书正需人手,阿芙也是名门之女,可以帮我。” 她有些忐忑,也知晓自己这要求提的有些过分,淡然无波的面上不由露了怯:“可以吗?” 她鲜少有求他的时候,若不应,又怕她生气他不拿她当妻子。斛律骁眼神微闪,心间挣扎许久。 顾月芙这女人有些本事。 流落底层,却利用男人一步步从深渊中爬了出来,什么崔氏强占了她,分明是她勾搭上了崔祐安,为的就是利用他挤入上层圈子,好接近自己为她死去的父母报仇。 是的。报仇。 这女人不知从何知道了陆氏被诛一案是他指使,前世,就是借接近谢窈之机而接近他,想要刺杀他,为她死去的父母报仇,最后事情败露,自尽而死。 他在桌案旁蹲坐下来,轻轻执起她白如新雪的两截腕子,轻声哄她:“她即是你的故友,你想留下她,就留下吧。” 他会派人调查清楚顾氏的意图,然后呈至她面前,让她瞧个清楚。 此举虽有些残忍,但比之后来顾氏当着她的面刺杀他、失败后又自尽身亡,并于死前大骂好友一女二嫁以身事贼,还是要好上许多。 顾月芙就此被安顿了下来,几日后随谢窈一同返回京中,在公府中择了处院子给她住着,对外则称是她新招的笔吏。 崔家那边得知是魏王妃要人,不敢不放。强抢民妇本是重罪,谢窈本想将此事告发到洛阳令处为好友出气,却被顾月芙劝住:“能和阿窈重逢就已经很幸运了,阿芙不想再惹是非,令阿窈烦心。” 顾月芙表现得很安分,虽然很想同表兄搭上联系,知晓四周皆是魏王的眼线,提也未提过一次。只在谢窈询问起公婆的灭门案时红着眼道:“……我远在广陵,实则京中之事我了解得也不是很多,只知道天子对陆家发难,是从令兄告发表兄他卖妻求荣始。起初,陛下知道了你的遭遇,也很生气,但并未牵连到陆家……” “可是到了八月份,朝中不断有大臣在天子耳边进谗言,说陆家通敌叛国,表兄是故意先送走你投敌后好和你团聚,陛下听信了谗言……” 顾月芙还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谢窈却如坠冰窖,周遭皆被寒意包围着,渐已感知不到任何的知觉。 为什么是兄长先向朝廷弹劾的他呢? 在给兄长去的第一封信里,她分明劝阻过兄长,让他为着大局着想,不要弹劾陆家。并将事情的过错全推到了斛律骁身上,说是他威逼陆衡之,全篇也未言及陆衡之一个不字,兄长即便弹劾,也不该是弹劾他卖妻求荣。 可若此事真是因兄长的弹劾而起,那么,害死公婆和陆氏族人、还牵连到好友的罪魁祸首,岂不是自己?而朝中大臣突然统一口径向天子进谗言诬陷陆家,也很可疑。 八月份。 她心底寒气突生,隐隐有了不祥之预料。 算着日子,他派人去往建康送信之时,就是八月。而为着与她置办那件“生日礼物”,也的确在建康滞留了许久…… 身下突然一软,如坠虚空,虽是坐着,却如打了趔趄,险些倒在了案上。顾月芙忙扶住她,关怀地问:“阿窈,你怎么了?” 谢窈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顾月芙又仔细打量了她神色许久,沉沉叹息道:“其实这些事,阿窈应该问一问表兄的,我始终不敢相信,他会待你如此绝情,亲手将你送给胡人。” “阿窈,你想见一见他吗?” 第83章 第 83 章 “过几日是佛教的大斋日, 我想去景乐寺一趟,为陆家逝世的舅姑祈福,你陪我么?” 这夜夜间, 斛律骁在书案边拟奏疏,谢窈坐于旁刺绣, 试探地问丈夫。 他在拟一道上书朝廷、请求将立的《尚书》石经由妻子来书碑的奏折, 神情专注, 烛光中侧颜沉静有如永宁寺里的神像:“怎么想着去景乐寺了?从前,不是都去白马寺么?” 洛阳伽蓝众多,但经了前魏末年的动荡屡多衰败,如今也唯有白马寺和永宁寺香火较旺, 景乐寺虽也是魏室营建,实则并不出众, 也难怪他会问。 二人相距不过一尺之距, 她素手翻飞,在鞶囊上穿针引线:“上次从白马寺出来母亲即遭了公主的暗算,你不陪我, 我有些怕。再说景乐寺是尼寺, 我想着尼寺都是女子,能方便些……” 这一声娇羞温柔, 宛如一支洁白的羽毛轻轻搔过他心间,斛律骁撇过脸, 灯下美人上着月白云纹上襦,下着素雪绢裙,乌发如云, 眉眼低垂, 很是有些新婚少妇闲拈针线陪伴丈夫的雅趣。被他深沉幽邃的眸子瞧着, 又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得更低,手中的针线活也一时停住。 斛律骁话声轻柔:“谁说我不陪你?” “窈窈要我作陪即是天大的事,大不了,向朝廷告个假就是了。” “可是月芙也要去。” 她强作镇定,面上滴水不漏,“我知殿下不喜她,怕殿下会不自在,我们还想去大市转转,吴娘子说近来新到了一批布,邀我去裁衣裳。” 上回逃跑失败后,吴娘子和其疾被放出去后,仍旧回到洛阳大市经营布庄,是故有此一说。斛律骁自嘲一哂,什么怕他不自在,是怕顾月芙不自在吧。 视线落在她膝上摊开的绣面上,见上面绣着一匹骏马,飘逸灵动,鬃毛飞扬,脚下生云,只差几缕流云便可完工。斛律骁眸中柔情一闪,牵起她搭在素白罗裙上的手,轻轻摩挲。 从入洛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她主动给他做针线,也是第一次瞧见她着素色,因从前她说过,嫁了他这胡人,不配再穿这等高洁的颜色,那么如今,是想通了? “那殿下……要去吗?” 他长久的不言语,谢窈不由试探出声。斛律骁浓黑如墨的眸子里不觉带了浅浅的笑,摇摇头并未拆穿她:“宫中有朝会,想是脱不开身,我多派些人跟着你吧。” 顿一顿,又言:“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奴隶,只要不离开我,想去哪儿都可,不必事事向我请示。” 他神情认真,不似调笑也不似试探,好似极为放心的样子。谢窈想到自己即将背着他去见故夫,便有几分愧疚,含羞不语。斛律骁又握着她手,轻抚她膝上摊开的骏马绣面:“骏马固然好,我却更想要对关雎鸟,窈窈说呢?” 关雎鸟是夫妇和合之意,这么费眼睛,谁想给他做了。真是得寸进尺。 心底不知因何生了恼,她冷了脸:“妾累了,先睡了,就不打扰殿下了。” 谢窈起身将未完工的针线扔进篾萝里,怀着闷气回到寝间。眉眼却生恍惚。陆氏灭门一事,她既怀疑是他,又隐隐盼着不是他。可若真的是他,她又该怎么办呢? 三月十五,谢窈同好友顾月芙乘车往景乐寺去。 春光正好,景乐寺里轻条拂户,花蕊被庭。住持对魏王妃的驾临诚惶诚恐,亲来迎接,又要关闭寺门,回绝旁余到访的香客。 谢窈前往天王宝殿礼佛完毕,为公婆设了超度的海灯,捐足了三年的香油钱,尔后借口困顿去往专为贵族妇人而设的禅房。 “我想休息一会儿,你们就守在外头。” 她对青霜及跟随的丫鬟侍婢道,带了春芜进去。青霜眉尖微动,虽心有怀疑,仍是依她吩咐老老实实守在了门口。 “我特意挑的这儿。” 待进入禅房后,顾月芙压低声音道,“阿窈有所不知,这间禅房与另一间禅房相连,从外头却看不出。” “我已和表兄联系上了,等会儿就我过去,阿窈在这间里头听着就好了。因为……” 顾月芙无奈一笑,“当着你的面儿,表兄不一定肯说实话。” 为什么不会说实话,又有何不能说的?事情都做了还这样遮遮掩掩的,自作深情么?春芜暗自腹诽。谢窈道:“就依阿芙说的做吧。” 事已至此,她也不知要如何去见他。她的怨,她的恨,都已在岁月之中磨平。她不想面对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真相罢了。 “那好,你们先在外头等着,等我进去后,你们就进来,在门外听。” 顾月芙说完即进入里间,将书架推开,其后一道阖上的暗门自现,她在“门”上敲了两下,那边的书架便也被人从外推开了——景乐寺本是供前朝贵族妇人修行的尼寺,做这样的设计,是为了方便贵妇们偷情。 那头的禅房里,陆衡之一身素袍,已等候了多时。异乡逢故人,风尘仆仆的双眸中也不禁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十娘,真的是你。” 兄妹俩上一回见面还是他的婚礼上,彼时亲朋皆在,不想再见时却已是物非人非了。顾月芙强颜欢笑:“是啊,是我。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我支开阿窈了。” 见他神色微黯,又追问:“阿兄……想见阿窈吗?” 他摇头:“我没脸去见她。” “你也是挺没脸的。”顾月芙语气嘲讽,“自己的妻子,却要拱手送人,这还是十娘所认识的那个顶天立地的兄长么?阿窈是你青梅竹马明媒正娶的妻子,嫁给你三年,何处不好?你却如此辜负她,你对得起她吗?兄长这么做,又与禽兽何异?!” 尽管猜测内有隐情,但这些质问说出口时顾月芙还是一肚子的火,她和谢窈自幼情谊深厚,纵使如今接近她是别有用心,也并非毫无感情。如今既见了这罪魁祸首,自然忍不住要替她多骂他几句。 何止是禽兽,比禽兽还禽兽呢! 暗门这头,春芜听见里头传来的谩骂,恨不得自己过去替女郎教训这负心汉,瞥眼去瞧女郎神情,她却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只有垂在裙边紧紧攥住裙角的手才可觑得一二分真实心绪。 陆衡之始终未置一词,俊颜沉沉,由着妹子责备。顾月芙忍不住道:“……方才是十娘冒犯,可是兄长,十娘一直敬重你的为人,实在想不通你会做出这等卖妻求荣的事来……我知晓你是爱阿窈的,既然爱她,又为什么要伤害她?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隐情。” “没什么隐情。”陆衡之目中微黯,嗫嚅着唇终于开口,“我送走她,只是因为当时齐军不肯退兵,朝廷援军不至,寿春早晚会攻破。以她的性子,留下来,必定会陪着我一起死。我想让她活下去,哪怕是,暂时的受苦,只要能够活下去,便什么也值得。” “自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也知道我不该替她做选择,不该什么都不让她知晓地把她送到敌营里去,而这一路上,她还以为我是送她回家……”他自嘲地笑了两声,眼眶渐热,“可是彼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一边是矢尽粮绝、每日都在死人的寿春,一边是步步紧逼的齐军,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忆起旧事,他心里涓涓如滴血。怎么可能不爱她呢。他比爱惜自己的生命还要爱她,只是即使是她,也要排到国家与百姓之后罢了。 为了国家和百姓,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这牺牲什么也没换来。齐军退兵时曾故意遗留下许多粮食,他叫将士分给百姓。但百姓非但不感激他,反而责怪他没有早日投降,连累了他们。 若是这些也还罢了,为什么仅仅两月之后,朝中便以他通敌为由下令杀死了他的父母?他知道是斛律骁在背后指使小人进谗言,但最终下命令的却是他的君主!他在前头拼死而战的时候,皇帝在后头断他的粮草,撤他的援助,还要置他于死! 从头到尾,他的牺牲都没有任何价值。 “那你就没有想过,” 顾月芙的声音将他自神思中拉回,渐却歇斯底里,“也许她会自杀,也许胡人的首领不喜欢她,也许会将她赏给部下,被很多个部下糟蹋……这样生不如死的活也是你想要的吗?” 许是代入了自己的遭遇,顾月芙气得肩胛颤抖,素面上泪珠滚落:“她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没有资格替她做选择!” 陆衡之眉目低垂,又是逃避地一语不发。顾月芙很快冷静下来,走近些许,语声幽幽地质问:“其实这里面是有隐情吧?兄长既然想要阿窈活下去,我不相信,兄长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将阿窈送去敌营,是谁逼迫你、令你不得不将阿窈献给他?兄长,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十娘。你大可以告诉我。” “是……魏王吗?”她猜测着说。 陆衡之猛地抬起了头。 这无疑是一种默认,顾月芙凄然又了然地一笑,恨恨道:“我就知道是他!” 禅房这头,谢窈膝下一软,春芜忙扶住她。而陆衡之被戳破之后,心里反而平静许多,颓然承认了:“是。” “他让我将阿窈交给他,便同意退兵。否则,就在攻下寿春的第一时间屠城。齐军历来是有这传统的,我也知晓,朝廷不会给我援军了,这是下下之策,也是唯一之策……” 以一人换万人,这的确是桩划算的买卖,顾月芙沉默,若此事落在任何一位有责任心的将领头上,只怕都会如此选择。 但也有不同的,比如沈郎会告诉她,不会强求她,更不会让她毫无知晓地就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丈夫送到陌生的敌营之中,异位而思,她心酸得无以复加,哽咽道: “那你也不该背着她做如此选择啊。你起码应该告诉她的……” 陆衡之并不解释:“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爱她,想让她活下去。说他自私也好,瞧不起女子也好,他不愿叫她来承担家国大事,在他心里,她只该是被人娇养的掌中之珠,一辈子受人庇护,不受半分苦痛与委屈。有时他甚至会想,若是当初她没有嫁给他,或是他没有投笔从戎保卫梁朝,那么她的生活定会比现在好得多,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可惜人生没有这么多如果,也并不能重来。 他嗓音温醇柔和,落在谢窈耳中却如兵戈嘈杂,嗡嗡一片,脑中空白。 从前她从不知晓个中就里,一心只当是陆衡之听信流言主动将她送给斛律骁,纵使这流言是他有意放出,也是为了破城,她不会想到,是为了自己。 她曾认为是他的南下间接毁了她的人生,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处心积虑。 眼中渐渐填满了泪水,如有千钧在心,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又听暗门那头陆衡之道:“你今日来找我,不单是为了质问这些旧事吧?” 发泄一通后,顾月芙的情绪也平静许多:“是,十娘想向兄长确认一件事——当初朝中下令将陆氏族诛,这件事,是不是也与那胡人有关系?” 建康宫里的那位少年天子虽然心狠手辣、刻薄寡恩,却也不尽是无能之辈,大约是九月里,他意识到自己做了别人手中的刀,下令处死几位从前进言诛除陆氏的御史,并撤去颁给陆太尉的恶谥,加强了北境防线。这些蛛丝马迹,只需有心人稍一分析便可推测出全貌。 顾月芙就是那个有心人。因为天子将公公召进宫赐死后,罕见地放过了沈家其余人,她的沈郎是在战场上死的,和斛律骁无关,可她的母族会稽顾氏却是因他而死!怎能不恨! “是。”陆衡之承认了,“当初朝中派人来赐酒时,那些恶吏亲口说的,甚至是,给我看了他们暗中往来的书信……”只是他杀了使者北逃而已。 听至此处,谢窈胸间气息翻涌,再按捺不住,唰地推开做门的书架:“那些书信,你可还有保留?” 她的突然出现令二人皆是一震,陆衡之眼中细光闪烁,薄唇颤抖着,喃喃唤她:“阿窈……” 自寿春分别以来,这尚是他们第一次相距如此之近,谢窈雪颜冷淡:“你没资格这样叫我。” 房间一瞬又如死的无声。陆衡之薄唇微颤,颓然垂下眉目。谢窈冷声又问:“太尉和夫人的死,当真是因为他么?” 这寂静的气氛实在有些可怕,顾月芙试图回寰两句:“也许对方是故意将祸水东引,好为陛下开脱呢?” “那时候他都要死了,对方没有骗他的必要。”谢窈道。冰冷视线从盈盈泪水后睇望而去,落在他黯然的眉目上:“如果你对我还有半分愧疚,就告诉我吧,不要将你自以为是的好意与保护强加给我。” 自以为是…… 陆衡之心如刀锯,嘴唇血色尽失。心绪如浪潮在心间肆意翻腾。正当他打算将一切都合盘托出时,门外却响起小僮急切的催促声:“郎君,公主过来了,眼下暂时叫尼寺的人拦在外头了,您得快些……” 高孟蕤竟会亲自过来! 陆衡之很快回过了神,眉目闪烁,掸掸衣袍敛袖告辞:“我得走了,你多保重。”顺势便出了屋子,身影消失在晃动的珠帘后。顾月芙于是轻轻拉一拉谢窈衣袖:“想是公主闻见了什么风声,过来……” 她讪讪笑了两声,本是建康城里最惹人艳羡的夫妻,如今再见面,竟似私会的奸夫淫妇了。道:“阿窈,咱们也走吧。” …… 晚间,斛律骁从朝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再未见到那道惯常在窗下等他一起用饭的身影。 眉心不由一跳,他问侍女:“王妃呢?” “回殿下,王妃去了关雎阁呢。” 原来是想家了。 他心头微松,关雎院是他特意仿照她在南朝时的住所设给她的,但毕竟是偏院,她是王府的女主人,自然不能住在那里。因而夫妻两个起居还是在正院,只是有时会去那边小住。 脚步一转,往关雎院去,远远瞧见她站在湖心的凉亭上,清晨所穿的素裙已换成了红色,绛红的衣裙与髻上所佩的流苏在晚风中轻扬,正凭栏眺望着水面上成双成对的白鹭鸟。 第84章 第 84 章 风晴日暖, 她一身红裾在春风中若飞花乱扬,朱亭之下,形单影只, 说不出的萧瑟寂寥。 春芜和青霜都被她远远遣散在岸边,斛律骁询问地看向青霜, 她却只作未瞧见一般,面上冷冰冰的,显然是在执行他那句“日后就以夫人唯命是从”。没有谢窈的准许, 绝不会告诉他。 搬石砸脚, 斛律骁只好吩咐侍女取了件披风, 缓步走过去替她披上, 轻声唤她:“你身子本来就弱, 怎么还站在风口上, 也不怕着了凉。” 又从身后轻拥住她:“窈窈在看什么?” 她并未答言, 斛律骁顺着她视线看去,金光粼粼的水面上白鹭成双,在才冒出水面的荷叶间相对戏水,颈长而细,毛羽皎如片雪。 前时为她营建此湖本欲养些雎鸠, 后来去建康时才知陆衡之珠玉在前,只得作罢。但白鹭亦是忠贞之鸟, 一旦选定配偶, 则终生不变,在寓意上,与雎鸠倒也相差不远。 他不禁会心一笑, 微微俯低身子下巴亲昵地贴着她颈:“白鹭成双, 这可是个好兆头。原来窈窈在看这个。” “不过眼下荷叶芙蕖还未长起来, 等到夏日满池芙蓉,便可与窈窈来此泛舟,欣赏‘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的美景了……” 她还是不置一词,眼睫轻搭,秋水无光。斛律骁亦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知道她必然是知晓了什么,心绪微乱,慢慢将人转过来笑着问:“窈窈可是想家了?如今互市已开,南朝派遣的第二批出使的朝臣才刚刚抵达京师,要不下回让泰山大人过来,再想法子,让他留下?” 她终于有所反应,依旧低垂眼睫:“殿下说笑了,父亲执掌中枢,怎可能出使。” “可萧子靖生性多疑,我担心他会对泰山大人不利。窈窈难道忘了,陆衡之一家是怎么死的么?依我之见,还不如将泰山大人骗来洛阳,如此方稳妥些。” 边说边注意着她神情,见她眼睫在闻及“陆衡之”几字时剧烈一颤,心中已猜了个大半。面上却笑:“好了,不说这些,说些高兴的。泰山大人洪福齐天,定会没事。” “石经的刻录已快开始了,我已上书朝廷,让窈窈你来书碑,窈窈意下如何?” 前时杏台辩经,他曾上书提议要将她修订过的《尚书》版本刻录于石上,竖立在太学门前,评定正误,垂范后世,朝廷亦同意了。眼下,刻碑的青石已运抵京师,他昨夜在拟的奏折就是为的此事。 大臣们因刻何种文体、由谁来书碑而争执不休,然依斛律骁之意,却是打算以谢窈的书稿为蓝本,请石匠刻录。 他手掌在颊边轻抚着,生出一片热意。谢窈不得已收拢心绪,低声道:“我又不是什么书法大家,怎能由我来书碑。” 她自幼学习卫夫人,虽写得一手好字,到底未曾到达开宗立派的境界,要为垂范后世的教本刻录为石,便有些露怯。斛律骁道:“有何不可?《尚书》能修成全赖你一人之功,这本身就值得勒石记功。” “好吧,我听殿下的。”她敷衍莞尔,眼底却无多少情绪。 待回到正院之中,趁着她去更衣的一会儿工夫,斛律骁先是问过几个随行的丫鬟,知了她曾在禅房休息和离寺时撞上太原公主的事,又将青霜叫到书房之中,问她:“王妃歇在禅房时,是不是去见了什么人?” 青霜不肯回答:“属下守在外头,里面的事,一概不知。” 斛律骁一噎,可当时是自己亲下的命令,小十八又是个死脑筋,只得应下这个哑巴亏,阴沉着脸直截了当地问:“你以为你不说,孤就不知道?景乐寺是尼寺,里头的暗道暗门可多着呢,好端端的要去禅房休息,又叫太原公主寻上门来,不是私会陆衡之还能是哪个?” 青霜依旧面无表情:“属下不知。” 这死脑筋…… 他脸色沉如锅底:“你什么都不知道,去叫十七把陆衡之给孤叫来总行了吧?就说孤有要事要与他商议。” 心间却是憋了一肚子火,陆衡之陆衡之,又是陆衡之!都勾搭上高孟蕤那个贱人了还要来招惹他的妇人。他定要叫他知晓,究竟谁才是她的男人。 却说陆衡之自角门离开景乐寺后,公主在景乐寺扑了个空,怒火中烧地大骂了派去跟踪的扈从,铩羽归府。 陆衡之却已在花厅中等着她了,见她进来,不卑不亢地敛衽行礼。公主满肚子的火气,择了主位坐下,冷笑着问:“陆郎怎么来了?” 两人的婚期原本定在二月里,因太后祖父去世,不好在这个当口触了霉头,便一直拖着没有举行,眼下也还是未婚夫妇,但她也给了他随意出入她府邸的权利。 他俊颜冷淡:“某听闻公主亲自来找在下,惶恐至极,特意赶来。” “是啊,有人跟我告密,说你去了景乐寺。你说巧不巧,魏王妃今日正在景乐寺礼佛。”公主笑靥如花,“陆郎,是否该就此事解释解释?” “告密?”陆衡之冷着脸反问,“是公主派人跟踪在下吧?” 以往两人相处,总是以她为尊,公主也早已习惯被人捧着,还是头一遭在他脸上看见如此轻慢的神情。霎时火冒三丈,怒道:“是又怎么样?陆衡之,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我的驸马,谁允许你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的?还敢为了她背叛我!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你提携到这个位置的?是我!没有本公主,你什么也不是!” 她的气急败坏落在陆衡之眼里却不啻于一场闹剧,立于堂中,神情清清淡淡:“公主多虑了,在下从未背叛公主。” “没有?”公主不怒反笑,翻起了旧账,“上回滴骨验亲一事,难道不是你因为谢氏而为他辩护?那青骓马不过扯出谢氏来你便失了魂般倒向他那头,贱不贱呐,当初可是你抛弃了人家,现在再来装深情?不恶心吗?” “我原就不同意掘人坟墓之举,是公主一意孤行。何况魏王所言确有其书,我是为公主考虑。” “这么说,我还敢感谢你咯?”公主妖娆浅笑,倏尔又变了脸色,“你给我听着,我才懒得管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有一条,你最好记着自己的身份,别闹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两人不欢而散,陆衡之离开太原公主府后,黑沉着脸径直归府。 自得了中书舍人这个位置,皇帝对他的信任可谓与日俱增。高孟蕤对他疑心已起,几次背着他与白马寺的和尚勾勾搭搭,狼狈为奸,还举荐了那人为管理伽蓝与僧人事务的昭玄统,随时皆可能背刺自己。对此,陛下已大有同意之相,他须得在她发作之前先发制人,断去这一根膀臂。 再且,他的那个谋划也要借助永宁寺才能完成,若叫昭玄统这个位置落在公主手上,只会对他不利。 拟好进言的奏疏,金乌在檐,暮色四合。他将奏疏交给皇帝赐下的那名侍从:“把这封奏疏呈给陛下吧,有劳。” 侍卫领命而去,一开门,十七那张脸即投入眼帘:“请问,陆舍人在家吗?我家殿下请他过去,有要事商议。” 明月高升,魏王府中,谢窈已沐浴完毕在屏风床榻里躺下了。斛律骁裹着宽大的浴巾从净室中出来,见她又逃避地朝着里侧,眼神微闪,耐着性子柔声问:“到底是怎么了,一日间都是闷闷不乐的,有什么和郎君说说不好吗?” 他未着寝衣,擦净水珠后便上榻将人拥进怀里,谢窈被他铁一样的禁锢箍得双肩微疼,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轻吸一声,轻轻开了口:“我今日听说了一些事,想问问殿下。”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很快道:“窈窈问吧。” “有人说,我前公婆的死,和殿下脱不了关系,是真的吗?”她回过身,杏眼里浓如墨玉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至于另一件事—— 她今日想了整整一日,陆衡之说他是以屠城威逼他将她交出去,可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她,怎可能真是为了她而来。是而更倾向于是他为攻城想出的计策,之后退兵也是因为强行攻城伤亡过大,不会是真因了她。 生灵涂炭的罪过,她背不起。 斛律骁笑意微滞,倏尔自嘲地牵了牵唇角:“窈窈怀疑我?” “你只管说是与不是。” 他神色便凝重下来,推心置腹一般:“窈窈,为夫若真能有搅动萧梁朝廷的能耐,便该将泰山大人直接抢过来得了,省得整日里还要为他提心吊胆。” “再说了,杀陆家的是萧子靖,和旁人无关。是谁编排到我头上,你的那位南朝好友吗?我在南朝名声想是不怎么样,但也不能胡乱给我安罪状吧?”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红烛微光里,谢窈怀疑地觑了他半晌也没瞧出什么来,又因了那句“直接抢过来”微微脸热,避而不答,只低声道:“哪有直接抢人的。即便朝廷真要对父亲下手,父亲逃过了这一劫,我族也会遭殃,父亲,断不会同意……” “好了,先不说这个。”他打断她,“告诉我,究竟是谁恨我入骨,将罪状强行扣给我?不是顾月芙,就是陆衡之吧。常言道‘女子重前夫’,我和他之间,你总是更偏心他的,明明我才是你的丈夫,却他说什么你都信……” 这话里竟带着几分淡淡的委屈,仿佛当真是她错怪了他一般。谢窈心绪揉成乱麻,眉尖若蹙,不知怎么办才好,下巴又被他轻轻扣住逃脱不得,那一点左右摇摆的情绪也就自然被他收入眼底。薄唇贴过去,继续扰乱她心神:“窈窈,该生孩子了……” “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嗯。” 他不假思索地答,心间有淡淡的酸涩化开,莫名涌上层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去想,强行抑下了,轻轻一吻落在她颈侧…… 窗棂未曾完全合拢,夜风轻柔泻进,吹得帷帐轻晃,流动如水,却始终牢牢地掩住帐中春色。见她眼角春情渐染,他抓着她一只足放置在肩头,随着底下的频率不住地轻啄她足踝,看一朵红艳牡丹为他捣出花汁,绮艳而绽。 窗外淡淡轻烟,花浓风清,皎白如雪的月光里,被叫来府中的陆衡之,已等候了许久。 第85章 第 85 章 侍婢仆妇不知退去了何处, 除他之外,院中空无一人,月色晴明, 笼罩在茏葱花木与嶙峋的假山石上,有如涌动着乳白的轻雾。 树影荫荫,花香细细, 沉沉清漏和喓喓草虫都在寂静里清晰可闻,时或夹杂着几声断碎的女声,清婉而娇细, 和男子安抚的轻哄交织,流水般流淌在风声轻柔的春夜。 陆衡之就立在肃肃风声里, 双目漠然, 面无表情,掩在袍袖下的手却微微攥紧。 隔着一重窗棂,万籁俱寂中里头的声响根本藏也藏不住,他俊颜涨得紫红,额上青筋几欲炸裂,想一走了之,脚却如灌了铅般,迈不动一步。 他听见斛律骁低醇询问的声:“我这力道合适么?可会弄疼你?” 回答他的却只是一声幽幽细细的嘤咛,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霎间, 陆衡之浑身的气血都在经络中逆行, 直往上涌, 堵塞在胸口,郁郁不得发, 再感知不了半点声音…… 寝房内, 谢窈出了一身的薄汗, 一身凝脂般的肌肤在透帐而来的明灿烛光里泛出桃花似的粉,从秀额到脚趾。 漫长的情事过去,她精疲力竭,娇软无力地倚躺在他怀中,芙颊轻贴着他脖颈吁吁平息,耳垂红透如胭脂。 两人俱是大汗淋漓,一身粘腻,肌肤滚烫,他不舍地吻了吻她湿透的鬓发,容她缓了会儿,问她:“要洗洗么?我抱你去。” 她点头,恹恹失焦的双眸疲倦地阖上,斛律骁咧唇一笑,抱着她起身,往与寝房相连的西厢房去。成婚后住在老宅的一个多月里,那儿已被改造成了新的浴池,凿地为池,白玉作阶,再在墙上凿开汤孔引入隔壁房中侍女烧好的香汤来,与温泉无异。 他抱着她起身朝净室走,影子就此被烛光投在窗户上,宛如精壮的树干与缠绕其上的藤条,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亲密绸缪,密不可分。烛光映照下,柔软窈窕的女体与健壮的男体显露无疑。她难为情地把头埋在他颈下:“……她们会看见的。” 他柔声哄她:“窈窈莫怕,院子里没有人,我早将人遣走了。” 进入净室后,浴池里已灌满了热水,水雾蒸腾,氤氲得池畔静谧立着的石灯也似蒙上一层水雾,橘黄的光晕里皆浸润着水汽。他抱她下到汤池子里去,大手轻揉她娇嫩肌肤,替她清洗。谢窈语声倦怠:“……陆家的事,你真的没有骗我么?你发过誓的,若是骗我,就要困穷早逝功业尽毁的……” 斛律骁揉搓她背部肌肤的手微一顿,方才那些好心情如烟云而散,温柔勾唇:“是啊,我是骗了你。” “我说只要一次,其实是打算再来一次,窈窈说,该怎么办?” 底下已被严丝合缝地重新堵住,撞得她眼饧骨酥,霎时明了“骗”为何意,谢窈羞得娇羞满眼、莲脸晕红,身如东风中的一缕细柳,软软地伏倒在他肩上,泛起潮红的眼瞳秋波滟滟,如醇酒的迷人。 “你、怎么这样……”眼波间含了一缕无声的责怪,泪光点点,如怨如嗔。 “别怕。”他大掌安抚地在她重又紧绷的背上轻抚,“不是答应给我生孩子了么?要多灌些才会有孕啊……” 浴池里的水声又响了起来,直至小半个时辰后才停歇,欢情缱绻,如梦如幻。池畔的石灯灭了大半,谢窈亦支撑不住地陷入沉梦里。 他仍恋恋不舍地亲吻她柔软湿润的樱唇和光滑如瓷的下颌,又在池中流连了一会儿,抱着她回到寝间服侍着躺下,尔后随意扯过架子上搭着的中衣系上,又拣了件外袍披上,踏着木屐出去见陆衡之。 “陆舍人怎么在这里等。” 他手里提着盏绢面绣梅花的宫灯,披衣立在庭下含笑说道。 陆衡之背心早已被风露浸透,一片冰凉,十指深深地陷在掌心里,早已痛得没有了任何知觉。他麻木地朝庭下披衣而立的男人望去,视线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上。 檐下青灯随风轻拽,照出他颈上、胸口遗留的浅浅划痕。额上汗珠零落,微风送来浅浅的沉水香,是她惯常熏的香气,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们方才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欢好。 陆衡之乏力似的瞬一瞬目,虽然早已知晓她已成了别人的妇人,不可能不行周公之礼,但亲耳听到自己深爱的女人与他人欢合,他心底仍如被尖刀剜去一刀般,火辣辣地,既疼又羞愧。 可酿成今日之错的正是他自己,又能怪谁呢?责问上天不公么?陆衡之十指握拳,攥紧又松开,漠然启唇:“若殿下今夜叫臣过来只为了羞辱臣,那么,您的目的达到了,臣告辞了。” “知道是羞辱就好。”斛律骁满意启唇,目光轻蔑如看将死之人地瞧着他,居高临下,“你最好记得,窈窈现在是孤的妻子,你没资格接近她,更不该来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莫非你已忘了,寿春城下,你已抛弃过她一次,害得她为你自尽两次,如今又往她跟前凑什么?还嫌她被你害得不够惨么?像你这种卖妻叛国之人,若有半分血性,早也该自杀殉国了,竟苟活至今,还有脸跑到洛阳来为官。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是全部读到狗身上去了么?” 夜已很深了,二人争吵间,被他特意支走、前往前院随宫廷女官学习处理账务的春芜打着呵欠回到东边一处院门外,听见“陆衡之”三字,倦意顿如烟云而散,竖起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一只爪子却从后递过来落在肩上,春芜毛骨悚然,几乎从地上弹了起来,回过头去,却是十七。他疑惑地低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春芜恼怒地瞪他一眼,懒得搭理。院中,陆衡之不为所动:“人各有志,萧梁腐朽不堪,害我父母,屠我族人,我又何必要为它卖命。反之,是圣朝收留了我,我自当感激,为圣朝效力。” 顿一顿,又道:“至若阿窈所遭遇的苦难,有我的一半,也有您的一半。自然,我也得感谢殿下,是殿下推波助澜,令我家破人亡,方成就了今日的陆衡之。” 斛律骁的脸色在闻及那句“也有您的一半”时微微一僵,旋即冷冷一笑:“那就恭祝舍人,平步青云了。” 二人唇枪舌剑、虚与委蛇,院门外的春芜却听得心惊不已,姓陆的分明是说是这胡人害死了他全家,而他竟也默认了,分明下午在女郎跟前还抵死不认呢! 竟然欺骗她! 春芜心头惴惴跳着,很快意识到自己再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以唇语无声请求十七不要告发她偷听的事,蹑手蹑脚地离开。 但十七终究还是将此事报给了斛律骁,次日,趁着谢窈还未醒来,把春芜叫来外间里,闲闲地问:“昨夜都听见什么了?” 春芜脸上红如滴血,埋怨地斜了十七一眼,支支吾吾地:“奴……奴什么也没听见的。” 她不肯说实话,斛律骁看了一眼日头,已近辰时,谢窈很快就将醒来,便不欲多费口舌:“你脑子不笨,知道该怎么做,把你听到的好好烂在肚子里就行了。别的事,看在你主子的份上,孤可以不追究。” 她还啥也没做,不追究什么了?春芜暗自腹诽,面上却老老实实地应了是。 她没那么笨,陆家的事,就算这胡人在里头捣鬼,但下令的是她们的皇帝,罪魁祸首怪不到他头上。 何况女郎与陆家自然是女郎比较重要,比起知晓真相,她更想让女郎好好地活,不会为她招致烦恼。 寝间里传来谢窈起身的动静,斛律骁起身,踱入屋中。晨光透户,她正在帐间慢腾腾地系着腰后抱腹的系绳,白皙的后背上尚有他昨夜留下的点点印迹。斛律骁笑:“窈窈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看来,是为夫昨夜不够卖力啊。” 谢窈没想到他会突然进来,纤手一颤,才打了个活扣的红绳带滑落两边,重新垂在滑腻如玉的腰窝处,胸前亦一空,险些露了春色。才有些恼,他已走了过来,替她把带子系上了,含笑打趣:“小气什么,本王亲自替王妃穿还不够么?” 他又取过枕边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白绢衣替她更衣。谢窈赧然地垂下眼睑,色如粉荷,却并没有拒绝,只低低地嗔他:“……你别打成死扣了。” 斛律骁如饮甘泉,唇角漾开清浅温柔的笑。他想娇妻在怀,情意绵绵,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日子了。 进入四月里,洛阳城天渐炎热,春花渐尽,初夏已至,枝头桐花一簇簇地打起了花骨朵,纤白可爱。 朝廷里却颇不太平,先是陆衡之上书弹劾即将上任昭玄统的白马寺僧人六根不净,公然与太原公主勾搭成奸,有伤风化,好好的一对未婚夫妻竟在朝堂上撕破了脸,婚约由此作废。 又有御史进言,洛阳佛庙众多,僧徒滥杂,侵占农田,鱼肉百姓,又不服徭役、不缴赋税,担心长久下去又会如前魏佛教全盛时那般为国家造成严重的经济负担,理由由朝廷大臣接管昭玄统这个位置,遏制沙门的扩张 太后遂命陆衡之以中书舍人的官职暂时兼管昭玄统,负责洛阳城里一应伽蓝与僧人的事物。 新官上任三把火,次日,陆衡之便上书,称国寺永宁寺的寺塔年岁已久,到了该修缮的时候,请求朝廷拨款修缮寺塔,以便六月十九观世音成道日天子亲临登塔,为百姓赐福。 第86章 第 86 章 “表兄如今管着昭玄统, 你要是想见他,倒是比从前方便。” 初夏四月,日光微醺,谢窈邀了顾月芙上了关雎院外那方凉亭小坐, 闲聊的时候, 顾月芙笑着提起了此事。 旁余侍女都被遣散在岸边, 湖心亭中只有春芜一人伺候。谢窈笑意浅淡:“我既已再醮,再去见他,又成什么体统。” “也是。”顾月芙笑容勉强,“为你设下这座关雎院, 便可见魏王殿下待你有多用心了, 更别说他还允你入仕,让你来书写垂范后世的石经碑文,对你确乎是很好的。你再背着他去见表哥,也是于礼不合了。” 谢窈沉默了片刻, 阿芙这话里似有指责她再嫁之意,但阿芙遭遇凄惨,又从陆衡之口中得知了陆氏之死与斛律骁有关, 对她有所怨言也是情理之中。 “不说这些。”她浅浅一笑,“阿芙, 我知道你疑心他是陆氏被族的罪魁祸首,对他有些误解, 但昨日你后夫找上门来要你, 是他叫人打发走的,我想, 若他真的对陆家、顾家做了什么, 也不会毫无芥蒂地让你留在我身边的, 这里面,定是有什么误会。” 还真是他干的,女郎可真是好骗呐!春芜暗暗地想。顾月芙脸色却微微一白,阿窈这话里颇有维护那胡人之意,难道是真的爱上他了吗?她怎能爱上胡人! “阿窈误会了。”她很快笑道,“是魏王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我感激他还来不尽,怎么会怀疑他?” “只是……”她眉眼促狭一弯,“阿窈对那位魏王这么维护,是爱上他了?也好,原本我还担心你会对表兄旧情不忘……” 谢窈被她说得双颊略微发烫,又有些茫然,木然望向小荷初露的浩渺烟波:“我只是想过安定的生活罢了。” 并期盼着,有朝一日还能重归故里,和父兄团聚。尽管在这之前,她已向父兄去了书信,为不连累他们而忍痛断绝关系。但只要活着,总会再见。死了,才是什么都不可能了。 “是啊,漂泊过后,才知从前习以为常的安定生活有多难得。”顾月芙陪笑道,目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神伤,这时一只白鹭扑棱着翅膀过来乞食,她道:“这是白鹭鸟吧?也是魏王为你养的么?我记得,从前在陆家的时候,表兄也在池塘养过一些水鸟,是《关雎》里的雎鸠……” 怎么又提起陆衡之了。 在侧旁听的春芜忍不住腹诽。这顾家娘子从前看着挺识趣的一个人,如今倒好没眼力见。再去瞧女郎,她正斜倚在美人靠上,眉眼宁和,垂手喂水鸟。顾月芙又十分体贴地道歉:“是我不好,不该总提以前的事惹你伤心。” “不过,我也就是想知道阿窈如今还怨着表兄么,其实,他也挺不容易的……” 若说顾月芙从前对兄长有十分的怨,但自那日见面把话说开,也能理解他的苦心了,又得知了那个计划,便格外地想要谢窈原谅他。 只是她不是谢窈,到底不能代替她轻言原谅。 谢窈只淡淡一笑:“不说从前的那些事了。” 为了寿春百姓,她能理解他的做法,也不怨他了,却也不愿再回首。奈何阿芙却一直提醒她,似还幻想着二人能复合。 适逢一对雎鸠鸟自天边飞来,落于湖泊之中,游水嬉戏,关关之声清脆悦耳,在初夏和暖的微风中清越如环佩相撞。春芜道:“那不就是雎鸠么?也不知是谁家养的,竟落在了咱们这里。” 她这一声不小,立在案边的关雎院侍女闻见便笑着应:“春芜姐姐有所不知,这对雎鸠鸟是从外头自己飞进来的,也不肯走,栖在咱们这里有几日了。奴等心想这鸟正应了咱们关雎院的名,便没有赶。” “雎鸠不请而至,是吉兆。”谢窈微微颔首,“那就养在这里吧。” 关雎院有了雎鸠,似乎才算名正言顺。前院之中,斛律骁听闻之后亦是欢喜,特意命秦管事挑了几名奴仆,专门侍奉鸟儿。 又问拨给顾月芙的丫鬟:“顾氏近来可有何可疑之迹?” 丫鬟十分老实:“顾娘子安分守己,并无什么可疑之迹,提起殿下来也是心怀感激。只是前次修沐时去了永宁寺一趟,其余时候不是待在房中就是陪王妃说话解闷。” 狐狸尾巴藏得倒够深的。斛律骁想,永宁寺近来在修缮,新上任的昭玄统陆舍人跑永宁寺跑得最勤,这两人鬼鬼祟祟地,见面也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他手里已掌握了些顾氏主动勾搭上崔家嗣子的证据,但她眼下什么也还没做,这些只能证明她撒了谎,是个不安分的女人,还证明不了她心怀不轨。 “继续盯着她,”他下令道,“有什么异举立刻报告给孤。” 丫鬟走后,荑英又来送尚书台的公文。是南朝派人送来的第三批入朝的使者名单,荑英道:“启禀殿下,伪梁这回领头的是秘书监谢晁,是王妃的堂兄,还有王妃的兄长,伪梁兖州刺史谢临,梁朝天子说,既然约定开放的互市地点选在兖州,理应让谢刺史也带人亲来考察,请求我朝同意。” 虽说只是多一支使团,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派遣边境刺史出使也还是闻所未闻。斛律骁皱眉,只觉其中阴谋潜藏。荑英又道:“虽说谢使君若能赴洛,王妃定会高兴,但属下还是觉得这其中有些怪怪的……” “你也觉得有问题?” 荑英点头:“听闻上回诛除陆氏,谢令公直言上谏,惹了伪梁天子不快。此后又为着赐死顾氏、沈氏等诸多事件起了冲突,属下担心,谢使君一旦入境,萧梁小儿便能翻脸,污蔑谢使君负罪叛国,由此冤杀谢令公……” “荑英果然聪慧。”斛律骁叹息一声,“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 萧梁皇室的多疑与狠辣是刻进血液里的,萧子靖幼年登基,其父去世时曾为他选定了六位辅政大臣,他的老丈人和陆衡之的爹亦属其中。 如今幼虎渐渐长大,正是磨牙吮血从老家伙们手里夺权的时候,怎么可能放过身为宰辅的老丈人。 上一世,他的老丈人是病故的,但仅出于萧梁朝廷的一面之词,他一直疑心是萧子靖在里头捣鬼,上回替妻子送信便附了一味薇草。 他不敢说得太明显,以免为老丈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采薇是是伯夷叔齐归隐的典故,老丈人亦是聪明人,自当知晓他的用意。只是,未必会领他这个便宜女婿的情罢了。 斛律骁回过神来:“拟一封回绝的信吧,然后,把这文书送去给太后瞧瞧。” 文书送进宣光殿,太后亦回绝了梁朝的无礼要求,只同意南朝朝廷的使团入境。于是荑英拟好的文书又匆匆发回建康,约定南朝的第三批使团于五月中旬出发,六月底入洛。 整整一个五月斛律骁都非常忙碌,先是太学门前《尚书》石经落成,新修好的《孝经》刻石立碑也提上了议程,此二经皆由谢窈书碑,绝无仅有的待遇,朝廷内外虽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却也暗自讥笑他被妇人美色冲昏了头脑,对此斛律骁自是置之不理。 除此之外,太后又命他陪着梁朝过来的使团,考察洛阳大小市及金市,本也有尚书台的政务压着,忙碌之下,倒没多少工夫去关注专注修塔的陆衡之,连麻烦皆少找了许多。 等到了五月底,永宁寺塔已经重新修缮完毕。原本开始脱落的绘满彩绘的柱子上的彩漆,被工匠重新补上,重又恢复了魏时的赫奕华丽,又刷上了一层桐油,是为防腐。门窗上的金钉、锁钮,亦打磨得光芒闪闪,如明珠照夜,令寺塔于白日阴晦之中亦如披沐佛光,光明照耀。 整座寺塔高四十九丈,共九层,层层皆悬金铎,风吹之时,声及十余里。塔顶尚有承露金盘,塔底基座则以汉白玉雕砌栏杆,青石垒砌的地面上刻有莲花化生等大量佛教纹饰。修缮期间天子曾亲临过几次,为寺塔的精巧壮丽而赞叹不已,迫不及待地将登塔赐福的日子从原定的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改为了六月初一。 到了这一日,洛阳万人空巷,争赴永宁寺欣赏这座重新焕发光彩的前朝国寺。然而永宁寺毕竟是国寺,只允许六品以上的官员及王公贵族的家眷入寺观赏。 这些人里面,又只有四品以上的重臣可陪同天子登塔,剩下的只能在寺塔四周所设的观景席间落座。 谢窈同慕容氏母女就在席间。 这样空前的盛会,她无法拒绝参加,但又兴趣寥寥,不过枯坐着享用香茗茶点,与四周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身侧的小姑子却是极为兴奋,不住地拉她袖子示意她看:“开始登塔了!阿嫂你快看呀!阿干也在呢!” 她们被单独安排在正北的位置,算是所有观景席里最好的位置,席位周遭由禁军护卫。斛律岚一眼便瞧见了随侍在皇帝身侧的兄长。 谢窈随着她视线看去,斛律骁一身紫色公服,腰挺背直,丰神如玉,十分夺目。 同他立在皇帝左右的却还有一位青年官员,即便是今日这样的盛会也仅着素袍,腰间只佩了一块羊脂的同心玉璧。她眸色微滞,不自然地收回视线。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慕容氏对女儿的欣喜嗤之以鼻,瞄一眼已往塔中走的仪仗,道:“裴氏今日怎么不在。” 谢窈举目一望,果然只见天子未见太后。斛律羡答:“听闻太后近来身体抱恙,想是因此没有才没有出席。” 慕容氏点点头以示知晓,见女儿一脸新奇地盯着寺塔瞧,又训斥她:“这庙塔有什么好看的。拓跋家就是为修这庙耗尽了钱财,如今又哄着朝廷重修,真是有钱烧得慌。” 斛律岚道:“我又不像家家年纪一大把,当然没见过……”被母亲一瞪声音便越来越小,又拉着她袖子撒娇,“家家,我也想登塔嘛,我听说里头可是很好看呢……” 慕容氏没好气地甩开她:“我不是老婆子么?去找你兄长去,我这老太婆可没法子。” 斛律岚于是吐吐舌,一咕噜从席间爬了起来:“那我真去啦。” 大臣们皆已进入塔内,表演异端奇术的伎乐伶人开始入场,谢窈不放心小姑子,吩咐春芜:“你去跟着三娘子,人多眼杂,可别走丢了。” 前魏全盛之时也是佛教全盛之时,洛阳佛寺供养女乐,于六斋日乐舞演出,观者如堵。 更有民间之幻术、杂耍,吞刀吐火,植枣种瓜,变化莫测。但自魏朝覆灭之后,佛教也渐渐跟着衰退,这样的盛事也一并消失了。 二人在塔基下即遭羽林军拦住。斛律岚气鼓鼓的,作出一副凶样来:“让开,我要登塔。” 羽林军认出她是魏王之妹,倒也客气许多:“小娘子请回吧,塔上的人已经很多了,您不能再上去了。” 斛律岚不服气:“那凭什么他们能上,我却不能?” 塔下负责引导官员入塔的正是陆衡之与太常寺的官员,远远瞧见底下的争吵,快步过来:“发生了何事?” 斛律岚一瞧见他便沉了脸,但念及上回白马寺里有人暗害母亲是他报的信,强忍住了:“我也想登塔。” “今日是陛下登塔的大日子,塔里都是朝廷重臣,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品级怎好进去,还是不上去了吧。” 他语气温和,字字句句皆在理,倒显得是她强词夺理了。斛律岚支支吾吾地:“那我不上去,就在第一层瞧瞧,陆舍人可否放我进去呢?” 陆衡之欲言又止,掠一眼她身后跟着的春芜,她立刻嫌恶地扭过头,陆衡之目中掠过几分无奈,对斛律岚道:“你过来,我们到这边说。” 高塔之下本就万众瞩目,斛律岚乖乖应了,随他去到一旁的树荫之下。陆衡之道:“小娘子想要登塔,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今日这个时候的确不合适。” 斛律岚露出失望神色,沮丧地低了头。他似想了一想,又浅笑道:“这样吧,等到明日,明日小娘子过来,我再叫人带小娘子登塔。” “真的吗?”斛律岚欣喜抬头。 陆衡之颔首,笑意纯静。日光细碎,微风拂动重重树影照在他脸上,衬着身侧朱红的院墙,清极俊极。 斛律岚脸上倏然一烫,毫无征兆地红了脸,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个沁着清甜梅花香的梦来,双颊红晕晕染得更深:“那可说定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舍人可不许反悔。” “这个自然。”他点头,取下腰间系着的同心玉璧递向她,“因为我也有一事,想托小娘子。”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请小娘子代我……转交与魏王妃。” 第87章 第 87 章 玉璧静静躺在他手心里, 斛律岚两痕新月眉蹙得尖尖的,碍于男女之妨并不肯接。他又取下腰际系着的一个陈年的绣囊来,将玉璧盛于其中, 一并递于她。 绣囊上沁着沉水的香气, 是他衣袍上熏染上的味道, 与阿嫂平日里所用的竟是同一种香。斛律岚摇头:“我不能答应,哪有小姑子帮外人给嫂嫂递东西的呀……” 他温和咧唇:“小娘子若不应,我便只好将你我多次私下见面之事告知令兄了。” 斛律岚杏眼圆瞪:“我何时与你多次私下见面了?” 旋即忆起白马寺中之事, 脸上热辣辣的,把东西从他手中一抽转身离去, 恨恨瞪他:“知道了!真是烦人!” 她红裙在流风中绽若花开,正是此时, 太原公主带着侍婢匆匆行至塔基下头, 被把守的羽林卫交戟拦下了, 公主冷道:“让开。” 羽林卫不肯让,公主勃然大怒:“放肆!我是皇帝的亲姑姑,谁允许你们拦我的?那姓陆的吗?” “放她去吧。”陆衡之眉宇淡然。 公主扫他一眼,视线又落在本已行开几步此刻好奇回头的少女身上, 冷笑一声:“陆舍人真是好本事。” 离了她才几日, 转眼又勾搭上仇人的妹妹。他也就会在女人身上使手段了! 陆衡之并不辩解,公主径直拂袖而去。倒是斛律岚被她那阴阳怪气的一声笑激得双颊发红,欲要冲去理论, 被小跑上来的春芜劝住, 好说歹说把她拉走了。 她仍恼怒回望, 陆衡之冲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沉稳步上庙塔石阶。 “可以开始了。”他吩咐已在第一重塔院门外等候已久的伎乐杂耍。 于是梵乐法音, 聚如雷霆, 聒动天地。乐伎与百戏、杂耍的艺人踏着洒落的金花登上塔基演出,观景席间不住地发出阵阵喝彩声。 因院墙外尚有百姓外观,瞧不见里头动静,陆衡之命杂耍的艺人进入塔中,来到宝塔的二三层楼阁外的露台进行表演。尔后亲自关锁塔门,将钥匙收入袖中。 进入浮图内部,触目所见的是正中那方巨大的夯土木心方形柱,长约七八丈,高可登天,乃是这座九层宝塔的承重柱。 四面墙壁上则绘着各色佛教图案,诸如飞天、宝相花、莲花纹等,画图彩绘,栩栩如生。又在东西南三面设佛龛,供奉佛像,清像秀骨,慈眉善目。唯有北面设着攀援的阶梯,迂回曲折,似能通往天际。 陆衡之拾阶而上。宝塔共有九层,每一层的层高约在五六丈之间,此刻,皇帝及一行大臣爬了许久也才至第五层,累得气喘吁吁地,出露台休息。 此处尚是第五层,然自塔上俯视而下,洛阳城千门万户已尽收眼底,云雨如在身下。再一看地面上的王公贵族、趴在坊墙上围观的百姓黔首,俱缩如蚂蚁,黑漆漆的一片。 司徒慕容烈不禁叹道:“听闻当年胡太后登临此塔,有‘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之感,今日一观,果然不同凡响。” 斛律骁随侍在天子身侧,兴致寥寥,立于栏杆边朝观景席上的妻子与母亲望去。他视力虽不错,然自塔上望下也只见得她们似在专心致志地瞧着塔下的百戏杂耍,薄唇不禁微微萦上一缕浅淡的笑。 “陆舍人怎么不见。”一名大臣的询问将他从神思中拉回。众人纷纷回头,果然未见陆衡之身影。 斛律骁剑眉微微一蹙,今日朝堂重臣与天子皆聚塔上,若是走水,或是发生踩踏,只怕大半个朝廷都得折在这儿了,何况负责修缮的又是心怀不轨的陆衡之。 正欲找个借口离开,太原公主却已带着几名侍婢自底下上来,显然闻见了他们方才之语,嫣然笑道:“陆舍人还在下头往上爬呢,怎么,这才第五层,陛下不继续往上爬了么?” 高长浟有些不高兴:“阿姑怎么来了?” 这样的场合,她一个女人来凑什么热闹。 感知侄儿的情绪,公主心中不悦,面上笑颜如花:“今日这样大的盛会,我怎么说也算是高氏的子孙,自当亲至为陛下祝贺。” 又问天子:“陛下还往上爬么?” 高长浟兴致盎然:“爬,怎么不爬?朕还想去塔顶好好看一看朕的江山呢!” 一群人遂继续往上攀延,底下的观景席上,斛律岚垂头丧气地回到席间,慕容氏见怪不怪地挖苦女儿:“哟,被赶回来了?被赶回来就好好看戏吧。” 斛律岚憋着一肚子火,坐回嫂嫂身边,谢窈温声问她:“怎么啦?季灵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让我登塔!”却让高孟蕤那个坏女人进去! 斛律岚气鼓鼓地告状,手把那个还沁着沉水香气的绣囊捏得紧紧的,出完气,把绣囊塞到她手里悄悄声与她咬耳朵:“这是那姓陆的逼我带给阿嫂的,说什么,是他母亲的遗物……” 母亲的遗物。 谢窈恍惚瞬目,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个洗的发白的、绣着雎鸠鸟的绣囊来。是陈年的旧物,绣线已开始脱落,乃是七年前她送他的第一件信物。 她原给他做过许多绣囊荷包,不想今日,送还的却是这一个。 他为什么会突然叫季灵送这个给她? 打开绣囊,里面只装了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与一枚同心玉璧。同心玉是成婚时婆婆所赐,她和他一人一枚,而那帕子…… 那帕子,不必打开她也知晓是她绣给他的那条,上面绣了并蒂芙蓉,用墨线勾勒了行小字:愿与陆郎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谢窈怔怔捧着绣囊,心里不知因何虚空得厉害。轻轻叹息一声:“他可有托你说什么吗?” “没有。”斛律岚摇头,“就让我把它带给阿嫂来着……” 谢窈点点头,低声道了谢,尔后便将目光投向了塔楼上吞刀吐火的杂耍艺伶。实则心不在焉地望向塔顶。 自入洛以来,他从未主动找过他,不该无缘无故地托季灵送还旧物。如今,又是因何? 她总觉得是有事发生…… 此时天子与百官犹在塔内往上攀延,二三层露台上的表演却已至精彩处,身着奇装异服的伶人在宽阔的露台上表演着各种各式的奇门异术。 最妙的则是吐火之术,只见几名伶人将小管子似的纸折往嘴里一含,张嘴便呼出大篷大篷的橘黄火焰,有若火龙喷射,引来雷鸣般的拊掌声。 “家家你快看呀!”斛律岚一时忘了方才的不快,欢喜地扯着母亲袖子,“火,吐火啦!” 慕容氏兴致乏乏,不过略瞟了眼,又懒懒地打击她:“这有什么好惊奇的,都是从前玩剩的东西,那时候的伶人还可当场肢解驴马、在地上一指,就能变出口井来,好好的大活人眨眼就不见了。或者洒下一把瓜籽,立刻就能长出瓜来,如今吐个火又算什么,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斛律岚听得一愣一愣的,“扔下瓜籽顷刻就能长出瓜来?真有这么神奇吗?” 慕容氏母女谈论着幻术,谢窈却是担忧地同春芜互视了眼。浮图乃是木头所建,怎能在上面表演吐火呢,群臣和天子还在塔中,若是烧起来了可如何是好。 旁边座席上的洛阳令封述亦注意到了这一点,吩咐侍从道:“你去同上面表演的艺人说一声,浮图以木营建,遇火则燃,在上面表演吐火太危险。” 然他话音还未落,就见方才背对塔壁面向空中吐火的伎人们,踩着悠扬的丝竹纷纷扭头转身往屋壁上吐了一圈,经桐油刷过的窗门顷刻簇起团团的火来,底下犹当是他们喷出的火,纷纷拊掌叫好,于是伶人们又转身吐了第二圈。 这回火焰大盛,烈烈燃烧的火苗如遇干茅,迅速在门窗上蔓延,游走如龙蛇。封述眼眶猝然一紧,站起身来:“快去救火!叫陛下下来!” 底下亦掀开轩然大波,满座哗然:“火!火!” “走水了!快去救火!” “陛下他们还在上头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塔楼的唯一出口却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禁军的统领、司徒慕容烈此时尚在塔里,底下的羽林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塔楼上吐火的伶人犹在继续助燃火势,旁余伶人则尖叫着弃了行头逃入塔中,欲经阶梯下楼出塔,也有些生急智的,自七八丈、十余丈的塔楼上纵身一跃,生死由命。 不断有伶人自空中坠下,砸伤前往救火的、群龙无首的羽林军士,于是场面愈发混乱。火势却愈燃愈烈,经桐油漆染过的屋壁格外易燃,只需火焰在浮图上一滚,顷刻喷烟走雾,明火大盛。封述不得已带队冲上高台,亲临指挥。 底下的观景席间亦是混乱不堪,慕容氏急得手足无措:“青骓还在里面呢,这可怎么办啊!” 这座木塔实在太过宏伟,底下着了火,上头的人还未必知晓。虽说大火一时半会儿难以烧至楼上,可着火的恰是连接楼梯的北面屋壁,若不能将火焰扑灭,上头的人就只有等死了! 谢窈手握着那枚旧绣囊摇摇欲坠立着,担忧地望向塔顶。心头一片怔忪慌乱。是……他放的火么? 可他不是已经背叛了国家、为北朝效力了吗?为何会如此? “请母亲和阿嫂先离开!”斛律羡是男子,母亲幼妹长嫂皆在身边,片刻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自觉承担起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会儿大火烧起来了大家都朝寺外跑,就不好办了!” 今日永宁寺里人数众多,往常寺庙里乐舞表演观者如堵都常践踏至死,如今寺塔走了水,很难说能救得下来火势不会蔓延,等围观的人群都反应过来要逃走的时候再走,可就麻烦了。 斛律羡派人将她们护送出寺,自己则带着剩下的扈从与禁军赶去救火。谢窈一步三回头地同婆母与季灵被人群裹挟着出寺,仓惶回头间,巍峨高塔沐火而立,是永宁寺留与她最后的完整记忆。 …… 高塔起火的时候,塔中众人的确尚未闻见动静,正由天子与新任昭玄统领着攀至高塔的第九层。 斛律骁怀有疑虑,不肯登塔,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队首抵达第九层浮图时,他人犹在第七层,闻见底下隐隐传来的喧哗,心头不祥之感愈演愈烈。 “哎,魏王叔呢?”天子的笑谈声从头顶传来,“怎么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影?” 他正扭头去瞧底下的动静,闻言扬声应答了声:“回陛下,臣近来腿脚不便,落在后头了,望陛下见谅。” 宝塔中竖夯土柱,近乎中空,因而这一声上面也隐隐闻得见。只是下一瞬底下楼层便传来了伶人“走水了”的尖叫,火焰如龙逐凤腾,重重阶梯间隐隐透出火光。上头的天子犹然未觉,只笑:“楼道狭窄,不便停留,那我们去上头等你。” 斛律骁未应,迅速转身下塔。上头,不知是哪名大臣看见了下头的火光,忙喊了出来,天子震惊垂首,果从阶梯缝隙间,瞧见二三层的阶梯口冲出许多伎人来,哭天抢地地往塔下跑。天子震愕半分:“这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陆衡之此时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将登塔的楼梯挤得满满当当的天子与群臣,眼底蕴着温和的笑:“火是我放的,出塔的殿门上了锁,一时半会儿撞不开。等到陛下从塔上下去,只怕火早也燃起来了。” “所以,诸卿不如不要不费力气,就好好地在此欣赏火焰吧。” 他笑容温静,然落在天子与群臣的眼中却不啻于地狱阎罗。天子惊惧万分:“陆舍人,你为何如此啊!朕,朕可是待你不薄!” “没有为什么。”陆衡之微微而笑,“陛下若要问,等到了底下,就去问淮南百姓和将士的亡魂吧。” 伸手用力将小皇帝一推,天子及群臣熟透了的瓜果般落下,一个接一个向后仰倒自楼梯上层层滚落。陆衡之一袭白衣立在第九层的阶梯口上,露台外有风灌进来,扬起他素白衣袍,清俊若仙。 金铎声声,铿锵和鸣,如在幻境。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了。 从逃入北朝境内的那一刻便已想好,即便是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他也一定要拉上北齐的这群官员陪葬。 他会以死证明他没有通敌叛国,以死来证明吴江陆氏的清白。 第88章 第 88 章 九层发生巨变的时候, 斛律骁方下至浮图的第五层。只听嘭的一声,上头的大臣、宦官、侍女接二连三地自楼梯上滚落下来,冲破转折处的护栏, 跌下深空。 那率先跌下去的却是太原公主,尖利的惨叫划破耳膜, 底下火海里响起巨大的响声时, 她鹅黄的披帛尚漂浮在虚空。 上面的人开始惊慌失措地往下跑, 亦不断地有人自高空坠落, 尖叫声惨叫声震耳欲聋。斛律骁仓促抬眸,陆衡之一身素衣,正隔着楼梯间隙朝他往来, 视线冰冷如刀锋。 愣怔只有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身下阶。陆衡之漠然转身, 推开殿门,走到了外间的露台上。 恨他吗?杀父夺妻之仇, 当然恨。 可事已至此, 斛律骁死不死, 他反倒不是很在意了。 他一直都清楚,斛律骁攻打寿春, 是为了齐国, 害死他父母宗族的,也是陛下的多疑。他是在里面推波助澜, 可罪魁祸首是陛下,不是斛律骁。只可惜他已无法回到建康手刃仇人罢了…… 第一层第二层的佛龛里藏的都是硫磺、松香和硝, 遇火则燃, 眼下, 火已烧起来了。他想要下塔,只能从第三层的塔檐上往下跳,能否活命全看天意。若真叫他平安逃出,也算是他对于妻子的最后一点补偿。 今生没能与她行至白首,骗她负她,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已经过上平静安宁生活的她因他再一次失去丈夫,他很愧疚。 门扉被推开,青天白云,争相入眼。呼啸的夏风吹得四面飞檐上悬挂的金铎清音不止,朱门金扉,随风而曳。 栏杆之下,壮阔堂皇的洛阳宫与布局整齐的里坊一览无余。寺内人群开始疏散,他目光空洞地寻觅着妻子身影,想要再见她最后一面,然浮图高耸,底下人群黑压压的,面目难辨,自是枉然。 寺塔宏伟,起火在低层,一时烧不到九层。但他命工匠在补漆时给四面墙壁都刷上了助燃的桐油,起火的又是设置楼梯的北面,楼梯既毁,他亦毫无生还的可能。 那么,就在这里等待大火烧上来吧。他这一生,原本就似白玉之落泥淖,污浊不堪。质本洁来还洁去,能死在大火里,倒也干净。 听说释教讲究六道轮回,人死后,会进入来生,唯有行善者才可再世为人。他今日造下如此杀孽,想是不能再化为人与她相遇了。 其实也好,他是个没用的丈夫,今生便未能护住她,反叫她因他颠沛流离,吃了许多的苦。如若真的有来世,又怎好再去打扰她的安稳生活? 他只愿是,她上衣的领襟,承受她面上散发的芳馨。是她足上的丝履,随她行遍山川河流,周游四方。 也可以是黑夜里的一支火烛,替她驱散寒意,照耀光明。或是山中的一株桐木,被斫成她膝上的五弦琴,日日为她奏出缠绵的琴曲。 这正是新婚之时二人在轩窗下执手默下的《闲情赋》。彼时浓情蜜意,而今再忆,却已恍如隔世。唇角便不由萦上缕自嘲的笑,举目望向了南方。 今日天气很好,洛阳城晴空万里,从寺塔上极目远望,最远可及百里之外的伏牛山。绵延于云雾之中,遮挡住他的视线。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江南,自也是望不见了。 于是脑海中又闪过少年时学过的诗: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彼时少年不知愁,从来也品不出这诗的意蕴与味道。如今再忆,却是铭心刺骨的惆怅与失意。他终究也不可能再回到江南了。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陆衡之在心间默念了遍,唇角扬起满足的笑,自袖中取出最后一支火折,点燃了身上的衣袍。 底下人群熙攘的御道上,已寻至自家马车、被侍女扶着预备登车的谢窈突然心有所感,惘然回过头去,浓烟滚滚的高塔上,素衣烈火舞动在风里,被风助燃火势,渐渐将裹挟在里头的人影吞噬了去,蹿到了身下的木塔上。 今日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高阶官员,俱是被朱佩紫、耀金带白?着素之人,只有尚在为父母服丧的故夫。她心口骤然凉了下去,如迎背泼冷水,单薄的身形在风中颤栗。春芜已不及掩饰地哭叫出声:“那是陆郎君!” 于是最后的一丝幻想也被打破,她膝下一软,身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眼前却一黑,不省人事。春芜同青霜两个忙将她扶入车中,驾车驶离渐渐失控的人群。 …… 却说塔中,斛律骁沿还未焚毁的楼梯下至第三层便再不得下,第二层第三层的塔阁已完全烧成了火海,热潮滚滚扑面,明黄火焰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上头不断有人滚落下来,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喷溅出许多火星及碎木,通往底下的木梯也尽皆着火,在大火中摇摇欲坠,几乎无落脚之地。他左看右看也只寻得东面一处火势较小的地方尚可落脚,飞身而跃,踩着被大火烤得滚烫的木板飞快地踏至了殿外露台上,尔后迅速转移至火势较轻的南面塔檐上。 从楼上下来的尚有些许幸存官员,见此纷纷效仿。斛律骁的舅氏慕容烈年龄虽大,腿脚倒还利索,紧跟他之后第二个跳了出来,两人俱是形容狼狈,一个额头挂彩,一个胡须烧成了黑炭。慕容烈气急:“那姓陆的可真狠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差点就没经住折腾!” 底下却传来斛律羡欣喜的声:“舅父!阿兄!你们还活着!” 他正协助封述指挥着羽林卫抬水救火,然火势实在太大,效果甚微。木塔起火的二三层唯有他们所在的南面未被完全焚毁。封述见状,忙命将士抬来□□攀上第二层屋檐,再在第二层、三层之间安好竹梯,救下了十几名幸存的官员。 下塔之后,斛律骁派了个人回家去禀明情况,又派封述持他令牌前往宫中调遣禁军、晓喻附近百姓前来救火,尔后便一直留在寺中与慕容烈共同住持局面。 然而永宁寺塔整座皆是木结构,一旦燃起,火势很难扑灭,众人忙碌到日暮也未完全扑灭,上头第九层又起了火往下蔓延,整座宝塔燃烧在火中,照得洛阳夜空煌煌如昼,整座京师皆可见火光。 宫中太后正卧着病,闻知此事险些晕厥过去,强撑着自病榻上爬起要来主持局面,被白侍中及侍药的堂妹好说歹说劝住了。此后不断派遣宫人前来打听情况,等到局势稍稍好转后立刻叫了斛律骁过去问天子的境况。 天子自是没有保住的。事实上,今日登塔的四品以上官员共有百余人,除了最开始随斛律骁逃出的十几人,后来零星又救出几人,其余的不是死于践踏,就是葬身火海,连尸体都烧成了黑炭,难以辨认。 未进入塔中的官员也并非全都幸免,火势初起时,大家都还作壁上观,忘记离开,等到后来火势大盛、大有蔓延至塔下之势,这才纷纷逃窜,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寺中践踏致死者多达数十人。封述紧急前往控制疏散的秩序后才算好转。 宣光殿中彻夜灯火通明,而永和里的公府之中,斛律岚方服侍着嫂嫂用过安神的汤药,坐在榻边听青霜禀报永宁寺里的情况。 “……殿下说,那位陆舍人是抱着同归于尽之心,在修缮木塔时便以防腐防蠹为由命工匠将塔身里里外外刷了三层桐油,又买通了表演吐火之术的伶人,借表演之际点燃木塔。” “他将天子及一干大臣骗上顶层,放火烧塔,除了少量的幸存者外,其余的多是殒身火海,他自己也没例外……” 难怪……他不让自己上塔…… 斛律岚眼眶聚满热泪,稍显幼嫩的手还紧紧抓着被角。谢窈听罢,淡淡地、麻木地点了点头,闭眼一瞬,簌簌眼泪如水露泫泫,颗颗滴落在衣襟上。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刚烈。 原以为他因为父母的死恨毒了梁室,此番入洛,是背叛故国为齐国效力,未想他竟以身为饵,诱杀齐国天子及这许多的大臣,以死报国,向天下人证明他的清白。 而她,竟还错怪他。上一回见面,还在与他争吵不休。若早知那一面会是永别,她一定会问个清楚。至少,不是如今这般,带着误解与隔阂便天人永隔…… 春芜侍立在侧,无声饮泣。眼角余光瞥见外头伺候的侍女闪闪躲躲地站在帘后、似有要事禀报。忙悄悄地走出去,问:“怎么了?院子里出什么事了吗?” 侍女露出拘谨的神色,吞吞吐吐的,好半天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方才关雎院里的人来报,湖里养着的那对雎鸠今下午无缘无故地就死了一只,是雄鸟……王妃一向喜欢这鸟,所以她们才来禀报的,但是不是报的不是时候……” 竟有此事! 春芜暗暗咋舌,思及陆衡之今日之死,眼角也不由涌出捧泪花子来,示意她出去。 重又回到寝间,谢窈已从床榻上强支弱体地起来了,眼中凝满泪水,不顾小姑和侍女的劝阻起身下床,踉踉跄跄地走进存放不常用之物的里间,从箱子里取出了那把尘封已久的古琴。 她将古琴放在琴案上,纤指颤抖着,伸手欲拂。许久未曾保养的琴弦却滞涩不通,良久也弹不成曲子。 却听一声尖锐,琴弦陡然自弦轴上脱落,发出一丝苍然清透的哀鸣,在她指腹上划出一条小小的口子,鲜血滴落于琴面上,绽开一朵艳丽的花。 春芜心里登时咯噔的一声,不知怎地,想起了晋时的一个典故: 人琴俱亡。 第89章 第 89 章 斛律骁在宣光殿里与太后商议后续一直商议到平旦时分, 谢窈等他到四更天便捱不住,趴在书案上便睡去了。等到斛律骁步入寝房,她已被侍女扶去了榻上,已然安睡。 屋中罗帷低垂, 熏香细细, 她偃卧的身影在青色的床纱后影影绰绰,即使是睡梦之中, 也是背对着他, 面朝里侧。 斛律骁洗漱上榻, 将人轻轻地转过来,她清面上犹有泪痕, 一双春日横波的眼此刻却肿如红杏。 他心疼地将她小脑袋埋入自己颈下, 爱怜地吻她额头。心间的那股惆怅却没能因这份亲近而减淡半分。 陆衡之的死实在太过壮烈, 连他亦是深受震撼, 何况是曾与他青梅竹马、恩爱三年的她?为着他这一死,她必然是将从前的那些龃龉与怨恨全部抛之脑后了,记得的只会是他好的那一面,永远不能忘怀。 重来一回, 他又输给那个人了。 心间乱得仿佛游丝一缕一缕打成了团, 正沉思中,怀中的人忽地抽了抽鼻子, 嗓音娇娇细细的,在他怀中低低柔柔地嘟囔了一声“陆郎”。他垂眸, 她双目紧闭, 连眼睫亦是伤怀颓然搭着的模样, 显是在睡梦里又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陆郎。 心底那股郁气便彻底成了个死结, 斛律骁温热的掌无力地落在她夏衫轻薄的后背上, 麻木地安抚轻拍。但梦中的她抽泣声却一声比一声地大了起来,脊背皆在颤栗。突然间,含泪大呼:“陆郎!”陡然自榻上坐起。 她脸上皆是泪,神魂却似还留在梦里,发白的唇颤抖微张,珠泪簌簌如红雨。 “做噩梦了?”斛律骁关怀问道。 四目相对,她黯然无光的眸子里一瞬迸出滚烫的泪来,忽然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她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又似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的五脏肺腑硬生生撕扯,疼得他近乎麻木。 他素来很有自知之明,知晓她的眼泪不是为他而流,尽管他亦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但她对他却没有一丝半毫的关心。又终于意识到,她对陆衡之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深。为着这一死,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了。 这念头令他恐惧,右手无措地轻抚着她后背,任她发泄。一面在心里说服自己,活人怎可能和死人争呢,如今人才刚死,如此伤心也是情理之中,未曾因陆衡之的死怀疑到他的头上,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许久后,她哭声渐渐停歇,斛律骁抬起她玉润的下颌,鼻尖同她湿润的鼻尖相触:“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今日他亦在塔中,生死攸关,却没得她一声哪怕是虚情假意、做做样子的问候,他心中到底是有几分酸酸的。可这话不合时宜,不能在此时提起。 谢窈手还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闻言两颊微红:“你没受伤吧?” 他摇头,“我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罢了。” 她点点头,眼眸无声垂下,把脸轻贴在他胸口无声饮泣,珠泪重重,流淌的溪流般湿了他衣衫。 就在方才,她又梦见了陆衡之。却不是永宁寺漫天的大火里,而是一方陌生的刑场,行刑过后的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她怀中,奄奄一息的,问她可否原谅他。她哭着应下后,他便释怀地笑了。并说,忘了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上天也不肯许给她好结局。可他要她忘了他,又怎么可能忘呢?她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琴棋画,也莫不是他所授。她忘不了十二岁时他折花立在秋千下的浅笑,忘不了他为她编花环、做柳哨,更忘不掉新婚时潋滟的红烛、他出镇后空闺独守、那一盏盏寄托思念的燃灯…… 她从前总以为她能忘了他,已然忘了他,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她的前十八年人生里处处是他,若要忘他,除非忘己。 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斛律骁的手仍旧温柔地轻抚她后颈,压抑着心底的那股苦涩,与她说话、转移她注意力:“这几日,我怕是都不得空了。” “今日陪伴天子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重臣,一把火全没了,这事瞒不了多久,建康很快就能知晓,外忧内患,我少不得要多费些心在朝中主持局面。你一个人在家,我叫季灵多陪着你?” 她低低地“嗯”了声,羽睫低垂,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斛律骁心里忽然酸涩得无以复加:“窈窈。”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没可能胜过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 他眼眶微红,玉颜神伤。而她逃避地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此后,谢窈病了一场。 关雎院里,雄鸟死后,雌鸟不食不饮,哀鸣了几日也跟着去了。春芜等不敢将这消息告与她,心惊胆战地瞒着。好在她病了几日后渐也好转,只精神恹恹的,不大吃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每日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弹琴念书,也不外出,斛律岚和春芜几个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 那场大火不眠不休地燃了三四日,丝毫没有被扑灭的趋势。所幸事发的第五日,天降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一个日夜,总算是将火势浇灭了。 但大火已然烧毁了塔楼的承重柱,在大雨浇下来的那个雨夜,那座修建得崇丽堂皇的九层宝塔訇然崩塌,凝为废墟,拱如小山。待火势完全熄灭后,封述便开始带着人在废墟里找寻天子及大臣们的尸体,永宁寺内外每日皆是前来寻尸的大臣亲属,哭声直上干云霄。 烈火把众人烧得有如黑炭,实难辨认,只能凭借死者周身的佩饰辨认身份。这其中,最先找到的便是落在最上头的、陆衡之的尸体。 原本,以朝廷的意思,是要挫骨扬灰。但封述心有不忍,顶着被革职的风险命人悄悄送往北邙埋葬了,又亲自去和主上请罪。 “你做得很好,孤并无什么可怪罪的。” 斛律骁道,“人既已死,对着遗体挫骨扬灰又有什么用,陆衡之还算是条汉子,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夜间回到寝房,他将此事告知谢窈,问她:“陆衡之的遗体已由静之找到,在北邙山下了葬,窈窈要去拜祭吗?” 谢窈正在镜前梳妆,反问他:“大王准许我去么?” “怎么不愿?”斛律骁在她身后立着,轻抚着那一头黑亮柔顺的好青丝,轻叹一声,“你和他相爱多年,情谊颇深,又是因为我而被迫分开。我知道你心里伤心,这本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许的。” 又握住她执梳的手,将她脸慢慢转过来,凝视着她毫无神采的眼问得小心翼翼:“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又小心眼的人么?连你拜祭他也要呷醋?” 她不好说是,面上微微一烫,问他:“那大王陪我去么?” “你自己去吧。”他笑,“我想,他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你也不想见到我。 他很神伤地想。 次日,谢窈带上顾月芙,驱车前往北邙。 野旷天低,北邙山下又添新坟。春芜同青霜站得远远的,她和顾月芙揣了只小藤篮,里面盛放着白烛、纸钱等物。新筑起的坟陇连块墓碑也没有,光秃秃竖了块木板,上书“无名氏之墓”。谢窈从篮中取了几支香蜡点上,立于坟前,泪水有如断线珠子,颗颗滚落在衣襟上。 “哭又有什么用呢。” 顾月芙在侧撒纸钱,语气冰冰冷冷的,“他的人生早在把你送人、被扣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才死,于他反而是场解脱!” 话虽如此,她红肿双目还是不受抑制地掉下两行泪来,抬首望着天际的一只孤雁,眼前渐渐水雾模糊。倏尔喃喃叹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阿窈你说,阿兄为什么这么傻呢!他一心报国,朝廷却听信谗言,将姨母姨丈都杀害了,那些害死他的人反而春风得意。” “……眼下他孤零零地躺在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除了我们,没有人会为他的死而难过。” 顾月芙的手一一划过黄杨木牌上的字,神伤不已。谢窈哽咽道:“再等一等吧,他说过了,日后,定会为陆郎重修陵墓。” “他?” 顾月芙语声陡然尖利起来,“阿窈是真把那胡人当作了丈夫不成?你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杀夫仇人,是他害得表兄家破人亡,以致今日。这些,阿窈都忘了不成?” 她摇头:“他说过不是他。” “他说什么你便信他吗?”顾月芙看她的目光失望不已,“难道你都不曾怀疑过吗?为什么进塔那么多人却只有他活了下来?为什么他如此地忌恨表兄?既然如他所言,是阿兄他自己卖妻求荣将你送给了他,他又为什么那么恨他?!” “当日景乐寺里,你在门后亲耳听见的,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觊觎你的美色,强逼阿兄献妻,也是他在背后鼓动佞臣进谗言害死陆氏满门。为什么阿兄说的你不信,这胡人说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了呢?阿兄才是你的丈夫,你不信他,却要信这个胡人?阿窈,为什么啊?” 顾月芙情绪有些失控,歇斯底里地发作着,又哭又闹。芳草离离的小山头后,斛律岚一身素白衣裙,双目衔泪地立了许久,身子僵冷得如同冰雪湿木。 第90章 第 90 章 她并非有意偷听, 乃是回了一趟老宅,回来后便不见了嫂嫂身影,问了丫鬟,快马加鞭地就跟过来了。好容易寻到了嫂嫂, 却撞见顾月芙和她吵闹, 这才没有过去。 她手把腰间的马鞭捏得紧紧的,心头一时惘惘。她从前总以为那姓陆的是个卖妻求荣之人, 对他态度十分恶劣, 三番几次地误会他的好意, 结果,一切的事由起端却是长兄…… 强抢人家的妻子, 逼杀人家的父母, 长兄怎能如此做?至于那个人……如果当初知晓他并不是卖妻求荣之人, 她一定对他好一些。 忆起寺塔下他好意拦住自己的那一幕, 斛律岚眼里酸酸的,密密的眼睫皆缀满了泪水。她轻轻抽泣了声,黯然转身慢腾腾踱回系马的柳树下,红着眼驶回公府。 斛律骁正在前院的书房里批折子, 眼也没抬一下:“不是去找你嫂嫂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往日噼里啪啦的小炮仗突然熄了声, 他略感诧异,抬眸睇她:“眼睛还肿成这样。” 斛律岚懊丧地垂着眼, 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我听说了一件事,特来向长兄求证。” “有人说, 阿嫂是阿兄从那……姓陆的手里威逼强抢过来的, 是与不是。” 斛律骁执笔的手微顿, 浓墨如水, 在纸面上泅开一小片墨渍。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写了下去:“季灵听谁说的。” “长兄只管说是与不是。”斛律岚道, “佛祖在上,兄长是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难道不敢承认么?” 这回公文再批不下去,他搁下笔:“你阿嫂告诉你的?” 竟是默认了。 斛律岚心中失望,第一次发现,往日视之若父、尊之敬之的兄长竟是如此地卑劣不堪。指尖绕着胸前垂下的发辫,撇撇嘴摇头:“阿嫂怎会告诉我?是我偷听到她和顾娘子说的,你骗了她,她还在为你说好话……” 斛律骁不言,唯在闻及顾娘子三字时眼神微沉了沉。斛律岚又追问:“可是阿兄,您为何要这样做呢?阿嫂本来和陆郎君是夫妻,为什么你要强行拆散人家?还、还……” 她又气又伤心,还有几分面对兄长的怯懦,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斛律骁看得好笑:“为什么。” “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我这样做是为了朝廷。你个小丫头又懂什么,还敢教训起你的兄长。” “那你逼杀人家满门也是为了朝廷么?” 斛律骁一噎,顾月芙果然又在拿这件事挑唆了,也不知阿窈信了没有。他眉棱微挑:“这是自然。陆衍乃梁国之柱石,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梁室自毁长城,尽失人心。” “他是梁人,我们是齐人,各谋其政,各为其主,我有错吗?再说了,下令的是他们梁朝的天子,与我何关?” 斛律岚越听越失望,末了,终于忍不住哭着控诉:“那长兄就没有想过阿嫂会有多伤心么?她本来好好过着她的生活,有爱她的丈夫和家人,你却要硬生生毁掉这些!为什么啊?你不是喜欢阿嫂吗?为什么你的喜欢却要伤害她啊?逼死她的丈夫还不够,还要害死她的公婆,欺她骗她!这就是长兄的喜欢么?” “长兄万事只想着你自己,根本不为他人考虑!” 被往常视他为父的妹子这样控诉,斛律骁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斛律岚!你有完没完。” 心间却升上一股无力之感,因他知晓妹子说的是对的,前些日子,见妻子为陆衡之的死一蹶不振伤恸过度,他甚至开始后悔今生的强求。她不爱他,他给她的都是伤害,她和陆衡之在一起时比现在快乐得多……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前做下的孽,也唯有用谎言维系。他眼下所得到的的一切,都是靠谎言得来的水中月、镜中花…… 既是虚幻之物,终有一日,会再度失去。 兄妹二人无言以立。斛律岚噙着眼泪无声饮泣着,忆起北邙山下那座新坟便心伤不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伤心,分明她是讨厌那个人的,如今想来,却觉他很可怜很可怜。 平心而论他并不算一个很坏的人,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要夺走他的全部。而自己、而自己……也不过是天道的帮凶…… 斛律岚噙泪垂首,无言退了出去。晚间,借口思念母亲,搬回了寿丘里。 而顾月芙回来后也搬离出府,她的小丈夫如今在禁军里当值,又一次来找她,她便顺势搬了出去,斛律骁见她识趣,便看在谢窈的面子上放了她出去了。 至于谢窈——斛律骁分明感受得到,她待他更冷淡了。不管人前人后,总不要他亲近。仍旧每日将自己关在屋中,消极度日。他体谅她痛失所爱,对他难免心存芥蒂,不愿见他,虽然神伤,却也只能放她自己想通,一连许多日都歇在了书房里。 先时事发之时,三省九寺的长官们都在塔上,一场大火将朝廷几十年的精英消耗殆尽,朝廷政务几乎崩溃。斛律骁和太后商议,先是宣布立先帝堂侄、年仅六岁的高阳王高长涟为帝,又将原来的副职、属官晋为正职,接手长官们原来的政务,趁此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进去,迅速稳定住朝廷局面。 同时,派人前往边境晓喻守将稳定人心,调兵前往南境陈兵,防止梁朝趁虚而入。 当日永宁寺塔上行刺的伶人已大多抓住,全部处于车裂之刑,用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朝廷开始严加防备南人,严刑拷问南朝使团,并将刚刚入境、尚不知晓京中剧变的第三批南朝使团执送洛阳。 可即便如此,消息究竟未能隐瞒多久。六月下旬,建康宫里的君臣们还是知晓了永宁寺中之事。大臣们深受震动,以尚书令谢简为首,联名上书请求为陆氏平反。梁宣怀帝萧子靖不得已下令赦免尚在流放之中的陆氏其余族人,免去陆氏的谋反罪名,将匆匆埋葬于乱葬岗的陆衍夫妇迁坟重新安葬,追封加官。又下罪己诏,检讨自己的过失。 内心则十分窝火,这夜回到式乾殿里便开始破口大骂谢简:“老东西真是越来越不济了,还当朕是七岁天子,由着他摆弄!” “是啊,”手底下几个宦官在旁帮腔,“谢令公也不想想,北边对陆衡之恨之入骨,咱们现在为陆氏平反,倒好像是陛下您撺掇着他烧塔谋害了他们皇帝似的,将蛮子引来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天子深以为然,手里掂着兖州加急送来的奏折,冷冷一笑:“老的不识趣,小的也不是个东西。竟还上书请求趁此时出兵,打得赢人家么。” 宦官们又附和:“陛下,这万万不可啊。上回就在广陵吃了人家大亏,如今还未完全休养过来,这可不劳民伤财么!” 梁帝心里烦躁,一屁股在御床上坐下,手拿奏折扇风。宦官们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他双手枕在脑后闭眼小觑,烛光落在少年人俊美的脸上,半明半暗,犹显阴郁。突然猛地睁开眼睛,怒道:“听说这老小子的妹妹被胡人掳去了北方,做了王妃。这老小子莫不是与他妹夫里应外合,出兵是假,叛逃却是真吧?” 几名宦官相视一眼。 谢简为人清正,历来瞧不起他们这些没根的东西,既不肯贿赂,还上书指斥他们带坏了天子,几人早已怀恨在心,一人满面堆笑道:“说起谢氏女,陛下命奴派人监视谢府,近来倒是有件事,奴还未及禀报。” “说。” “北方常有书信来,谢令公和其女,倒是父女情深呢。 ” 实则谢窈送回的信不过寥寥两封,何曾叫他瞧见了?不过是强加的言辞罢了。梁帝满脸厌恶:“这老东西果然不安好心。” 谢简是先帝留给他的辅命大臣,也是他的老师,处处辖制他、管着他,梁帝不满已久了,这老东西却总不肯致仕。想了想道:“可他没有什么把柄,怕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还有个儿子在兖州,万一逼急了叛逃呢。” 吴江陆氏殷鉴在前,若无确凿的证据,只怕会引人非议。 宦官们给他出主意:“陛下可派人伪造谢令公与其女往来的书信,诬他一个通敌罪名,再假传谢令公自尽,派人前往北方捉拿其子。其子若叛北,正好坐实父子二人的通敌大罪,若其受死,则是畏罪自杀。老东西也得死。” 事实上,上回他们就想这么做了,特意向天子进言命谢临出使,为的就是其出使后污他一个叛逃之罪,却被北朝拒绝,只得作罢。 如今两国交恶,要利用北齐除去谢家父子,更是不可能。 梁帝仍是有些犹豫:“可……他毕竟是朕的老师,谢氏又是大族……” 既然叛国通敌,势必诛族。但谢氏在南朝的威望实在太高,其先祖当年在淝水之战中大胜北方胡族,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奠定南北分治的开端。若杀谢家,沸腾的民怨却不易平息。 再说谢氏被族,谁又给他干活呢?于私,他也不想背负杀师的骂名,若这老东西肯在家颐养天年也就罢了。 那宦官却笑:“谢家通敌叛国,陛下却只杀谢令公一人,这是陛下的仁慈啊。” 梁帝转瞬明白过来,略显稚嫩的脸上扬起天真而残忍的笑:“你的主意很好,就这么办。” 第91章 第 91 章 没过几日, 因建康入夏大雨,秦淮河水位大涨。谢简同都水台的人前往各个水门查看水势及河道情况。在视察北篱门时,不慎被扮做渔民的水贼劫持, 几日后其遗体被河水冲至清溪桥下, 浑身肿胀难辨形容,周身金银玉饰遭洗劫一空, 只余系在腰上的印绶可辨别身份。 当朝宰辅突遭横死,还是在天子脚下被水贼劫杀,消息传至台城,满朝震动。 梁帝畏惧其子谢临挟兖州北叛, 下令封锁消息, 传书与兖州,只称谢简病故,命其回京治丧。 进入六月下旬,洛阳日益炎热,窗外夏蝉嘈杂, 阳光照着树影一团团打在窗纱上,谢窈同春芜两个坐在绮窗下做针指,对面则坐着斛律岚。 小姑娘搬回寿丘里没几日,便因打扰了母亲的“清净”重又搬回了哥哥的公府。此刻双手支颐,手肘撑在案上呆呆地酣望着嫂嫂低垂沉静的眉目。 屋中置了冰釜,驱散了近乎凝滞的空气里暗暗涌动的热潮与沉闷。谢窈放下针线:“季灵怎么了?怎么老是盯着我看。” 花绷子上绣着的是一对花间嬉戏的蝴蝶,乃是斛律岚今日缠着她给绣的。嫂嫂消沉多日, 唯有今日才因了她强打起几分精神来。斛律岚心中愧疚, 究竟, 该不该把兄长做的事告诉嫂嫂呢? 她不想撒谎,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阿嫂也已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她再将事情告诉她,岂不是再一次伤害阿嫂?若阿嫂生气了,不要阿兄和她了怎么办…… 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个会教她读书习字、刺绣女红的嫂嫂…… 斛律岚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耷眉丧脸地,嘟哝了句“你要是我的姐姐就好了”。谢窈道:“现在做你嫂嫂不好么?季灵为什么这么说。” 他才配不上你呢。斛律岚懊丧地想。 她像小羊羔一样拱进她怀里,搂着她肩,眼睛红红的:“阿嫂,你喜欢我阿兄么?” 这样黏人的小羊羔谢窈真是无从招架,纤指轻轻戳了戳她额头,杏眼漾开浅浅的笑:“你呀,真不知羞,哪有小姑子问这个的。” “那你喜欢季灵么?” 谢窈微微抿唇笑了:“嗯。” 斛律岚愧疚更浓:“那要是我有事情瞒着你,你会不会怪我?” “季灵愿意告诉我,是我的荣幸,若不想与我分享,我也不会怪你。” 斛律岚怅怅地“噢”了一声,却再没了下文,耷拉着小脑袋起身离开。谢窈叫青霜出去送她,同春芜道:“季灵像是知道些什么。” 春芜讪讪一笑,垂头不语。谢窈却看着她:“你也有事瞒着我?” 她神情审视,春芜下意识要否认,被她冰冷警告的目光一扫,不得已将春日里陆衡之被叫来寝房外羞辱的事说了。怕刺激她,别的,却不敢说。谢窈静静听完,嗤笑一声:“把我当什么了。” 她是他的战利品么?要这般当着陆郎的面示威? 眼里的光渐渐冷了下来,她道:“当日寄回建康的那两封信是十七经手的,你想办法去问问十七,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上回从北邙山归来,好友顾月芙的那番话便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散,她开始怀疑,自己当日的书信是否被他送到。否则,便无法解释兄长会不听劝阻地弹劾陆氏。 没有送也好,没送到也好,是否是因了自己的信而开启这一系列悲剧,她总要一个答案。 春芜脸色微红,点点头欲要应下。谢窈却又叹了一声:“罢了。我自己去问他。”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次日,顾月芙再一次登门,为之前的妄言而道歉。 二人多年好友,谢窈自是原谅了她。顾月芙又说起自己现在的丈夫在外城的东安里买下了一间院子,他们如今就住在那儿。 她说起如今的生活眉梢眼角皆是明媚鲜妍的笑,又感慨:“当日是我魔怔了,一心只想着报仇,实则根本不敢记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没勇气回建康找那小儿拼命。陈郎说的不错,我呢,是自己给自己竖了个假想的靶子打,始终陷在仇恨里解脱不得。” “眼下我想通了,我父母的仇,表兄已用性命替我报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人活一世,还是要往前看。” “我打算就和他安安心心在洛阳过日子了,如果可以,再要个孩子。”她道,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就是不知道我这身子还能不能……” “一定没事的。”谢窈轻轻掩住她唇。又道:“我还没见过你的这位陈郎呢。” “这有什么。”顾月芙脸上绽开笑,“我今日,就是想请阿窈去参观我们的新家的,他今日恰不当值,已在屋中做好饭等我们了。” “那我可得去尝尝。” 二人说了一会子话,谢窈便命侍女准备出门的马车。顾月芙陪着笑问:“魏王殿下今日不陪你的么?” 她今日可是特意挑着休沐的日子来的。斛律骁理应在府中,没道理他却不在。 斛律骁今日是在前院,但她冷落他已久,两个人已半个多月未说话了。谢窈这会儿也不想见他,摇头道:“他公务繁忙,我们去吧。” 顾月芙不甘心,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心想,谢窈不在了他总会来找的,遂同她乘了车出城。 前院里,斛律骁正处理这一月以来尚书台焦头烂额的旧账,十九递了南朝的最新情报。 “南梁的皇帝已打算对谢公下手了,我们的人赶在这前面劫持了谢公,正往北赶。盱眙那边,也已去了信。算着时间,谢刺史这会儿就该收到了,不会轻信南梁朝廷被骗回建康。” “只是……”十九语气无奈,“听送信的人说,谢公很不配合,他们只得用了点手段。” 意料之中的事了。斛律骁挑眉。他的这位岳父大人一生以南臣自居,想是不会待见他这个便宜女婿。可若不这么做,就只有瞧着他被萧子靖弄死。 至若手段,无非是强捆、下蒙汗药等等,想是要遭些罪的。只怕这位尚未谋面的岳父大人不承他的情,等到了洛阳,又给他气受。 至若妻兄,虽脾气火爆,好歹话却还是听得进去的。他已送信前往建康同意此前让南兖州使团入境之事,把人骗过来再说。 “岳父大人安全就好。”斛律骁道,“先把人送进洛阳来吧。” 他将那封书信点了火折子销毁,打算亲自告诉谢窈这个好消息,回到院子里,她却不在。侍女道:“殿下,王妃同顾娘子家去了。” 斛律骁“嗯”了声,方才的喜悦之情便消失殆尽。想了想,还是决定人到了方告诉她,她从前就不赞成他强掳之举,如今又对他误解颇深,等到尘埃落定了再说吧。 终究是放心不下,他带上十七十九去了东安里。顾氏如今的居所是早派人监察清楚的了,他命十九候在门外,只带了十七,敲响了那座粉墙黛瓦的小院的院门。 来开门的是春芜。见是他,笑容略微僵硬:“殿下怎么过来了。” “听说王妃在此,孤过来瞧瞧。” 斛律骁推门而入,一进制的一处小院,不很大,却布置得很洁净整齐。院中一株粗大的石榴,一口老井,两畦菜蔬。时值盛夏,石榴树上花若红绡剪碎,又若灯盏,红艳可爱。 屋中,谢窈正同好友有说有笑,畅想着日后也要料理这么一处小院,闻见响动转过目来,见是他,眼中的光明显黯淡许多。顾月芙笑盈盈站起身来:“今日是休沐的日子,民女邀请王妃来家中小坐,魏王殿下,不会不允许吧?” 斛律骁未曾理她,俊目黑黢黢的,只看着谢窈:“和孤回去。” 谢窈撇过脸,又是个逃避的姿态:“殿下请回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顾月芙亦道:“饭已经在灶上蒸上了,魏王殿下也留下来用顿家常饭吧?” 她的小丈夫正在厨房中准备饭食,闻见响动即跑了出来,贵人亲至,激动得无以复加,连连请求。斛律骁瞄了妻子一眼:“也好。” 顾月芙如今的丈夫是鲜卑人,本姓侯莫陈,经前朝建元改制后改汉姓为陈,单名一个承字。席间,顾月芙落落大方地向好友介绍了他,又同丈夫给斛律骁敬酒:“清粥小菜,不成敬意,还望殿下海涵。这是家中珍藏的桑落酒,妾不胜酒力,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拎起个黄釉扁壶在同样的两尊漆耳杯里满上,一杯递给丈夫,一杯递给斛律骁。 斛律骁视线落在朱色漆杯里,澄白如玉,又如米浆,芳馨四逸。许久也未曾接。 这摆明了是不放心人家家里的酒,谢窈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陈承讪讪一笑:“大王随意,小的先干了。”言罢既咕噜咕噜地喝了,丝毫未有怀疑之意。 顾月芙又给十七也斟了一杯,十七见陈承喝了,料想这女人不会害自己的丈夫,毫不犹豫地也接过饮了。 谢窈便讥笑他:“殿下若是不放心,又何必留下。”自己却伸手欲端。 斛律骁仍是不想饮,碍于妻子的颜面,到底拦下了:“这酒性烈,你身子弱,又何苦自己找罪。”拦下自己用了半碗,又略用了几样菜蔬。 顾月芙见他饮下,借口去厨房里端文火细蒸、刚到时辰的胡炮肉,实则去取了一把剔肉的尖刀来,藏在袖中,回到餐室里。 陈承见她空手而归还有些诧异:“阿芙怎么空着手回来了?是菜还没好么?” “让开!” 顾月芙却沉着脸。十七立在门边,见她袖中鼓鼓的、显然是藏了利刃,大惊失色:“顾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他上前欲拦,却是一阵头重脚轻,软了身体噗通倒地。惊叫道:“这酒有问题!” 陈承又惊又惧,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视若神女的枕边人。顾月芙却瞧也不瞧他,径直提刀向坐在主位上的斛律骁走,目中如蕴冷火。 谢窈着实有些被她吓着了,不禁起身:“阿芙……” 方才一桌人里,就只有她和顾月芙本人没有饮酒,这会儿想想也知道是为什么了。顾月芙见她是个想要阻拦的架势,怒喝道:“滚开!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事到如今还想护着自己的杀夫仇人么?我顾月芙,没有你这般水性杨花的朋友!” “待我先杀了他,再来杀你!”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将好友推至地上,提刀便朝着桌案上已然倒下的男人砍:“我今日,就是要为表兄和陆氏顾氏死去的亡魂报仇!” 第92章 第 92 章 事发突然, 十七瘫在门边,阻拦不得,急得双脚直往门上踹试图叫来候在院子外的十九。千钧一发之际, 是陈承拼尽全力扑过去抱住了往后拖:“阿芙, 把刀放下!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顾月芙立刻剧烈地挣扎:“滚开!恶心的胡狗!别碰我!” 春芜早已吓得呆了,被陈承这一抱才反应过来, 拼命去拉女郎。谢窈却如被钉在地板上一般,动弹不得,眼中热泪滚滚,仿佛那把尖刀不是被顾月芙攥在手中, 而是捅进了她心里。 入洛以来,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失身于人,不曾殉国守节,本就矮了别人一截。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话会出自好友之口…… 那么,父亲,兄长, 也会这么看她么? 她浑身失了力气,只是垂泪,顾月芙似已被其夫控制住,春芜拉她不得,便犹豫着上前夺刀。却听砰地一声,顾月芙猛力一挣,将男人撞在桌后的橱柜上, 再次提刀上前! 桌案那头, 斛律骁却已慢慢地抬起头来, 顾月芙被他目光一摄, 竟不由得退后了半步。 他竟没事! 那酒里下的是麻沸散, 因砒霜受官府管辖,一时弄不到,退而求其次,人服之后,瘫软如醉。 可斛律骁到底只饮了半碗,竟还有气力! 顾月芙不禁有些露怯,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斛律骁容色冷淡:“陆衡之是自己寻死,你父母宗族也是因你们的皇帝听信谗言而为,与孤有什么相干?与窈窈又有什么相干?你不去找你们的皇帝拼命,反倒找上窈窈和孤,也当真可笑。” 十九还候在外面,他一心只想拖延时间。 “我呸!与你有什么相干?!”顾月芙气得面色通红,“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否则陛下怎会听信谗言!你这胡狗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至于这淫荡无耻的贱妇!叫你先奸后娶,奸上几回就奸出了感情,软了骨头,把国家大义、夫妇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陈郡谢氏百年清誉都被她丢尽了,竟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她每说一字,便如尖刀在谢窈心里搅动一次,眼泪涓涓地往下滴,春芜气得脖颈通红:“顾娘子!你怎能这样说!” “她既做得出叛国叛家之事还怕被人说么?”顾月芙提刀就砍。斛律骁将满桌菜肴一掀,杯盘清响,玉碎山倾,举案挡住了第一击。 “带你主子走!”他扭头朝春芜急喝。 顾月芙毕竟是个弱女子,不惯使兵刃,被他这一挡刀刃即卡在了案里,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拔了出来,再度挥刀乱砍,却四五下都没砍中,银芒在空气中翻舞乍隐乍现,若飞龙翩翩、银针乱洒。 斛律骁畏惧她狗急跳墙,左格右挡,只将她往另一边引,瞧见春芜拖了妻子出去后便欲伸手夺刃。十九恰是在此时进来:“殿下!” 斛律骁道:“来这么晚,孤要你是干什么吃的。” 毕竟饮了半碗,他脚步虚浮,失了力气,只勉强还能支撑站立。十九三两下即夺了顾月芙的兵刃,将其双手反剪、牢牢地控制了,长剑加颈地怒斥:“大胆贼人!我家殿下好意待你,你竟反生歹意!”语罢便欲抽剑杀之。 “别杀她!”地上的陈承哭喊,淌着一地的碎瓷扑至斛律骁身前求,“大王,小的求求您,阿芙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放过她吧!” 他不住地磕着响头,额头撞在地上的碎瓷上,割破皮肉,一片血肉模糊。顾月芙双眼噙泪,瞧着丈夫,低低地叹息了声:“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是被齐人的将领们糟蹋尽了才赏给他的,本以为不过是从一个火坑掉进另一个火坑,不想他却待她极好,尊重她、爱护她,被她略哄一哄便散尽积蓄放弃军职想办法带她回了洛阳,她弃他主动攀上崔家他也毫不怀疑。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知他对她有情,可横着国仇家恨,却并不能回应什么。 她自知活不了了,又畏惧会连累他,眼里流着泪,嘴上却恶狠狠地嘲讽:“你这胡狗,求他做什么?我出身名门会稽顾氏,怎会看上你这胡狗!别做梦了,待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令我屈辱无比,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只恨我一幽闺弱质,不能杀他,上报国家、下报父母!我顾月芙的命早也该结束了,与其毫无尊严夜夜遭受噩梦地煎熬活着,我宁愿去死!” 男人流着泪,只顾哀求。斛律骁面无表情,看向门外的谢窈。 她目光凄郁,含了汪晶莹泪珠紧张地盯着顾氏,斛律骁心中微叹,抬了抬手,示意十九放开。 十九心中有气,恶狠狠将顾月芙往地上一掼,恰撞在一地碎瓷之前,收剑入鞘走回到主子身边。男人又忙不迭磕头告谢:“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斛律骁神色厌恶,拉妻子离开:“走吧。” 谢窈泪落涟涟,视线仍是怔怔地落在好友身上。顾月芙却痴痴地笑起来,朝着瓷块,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去。 “阿芙……”谢窈已料到她想做什么,慌张惊呼了声,拂开丈夫的手跑了过去。顾月芙握瓷在手,恶狠狠地瞪着她抛下了最后一句话:“贱妇!我死也不要你的怜惜!” 言罢,即握着瓷片在白玉似的颈管上发狠一割,霎时之间,桃花揉碎、红珠飞溅,鲜血星星点点地溅在迎面跑来的谢窈身上。她双眼睁得老大,若落花委地般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阿芙!” 撕心裂肺的一声,谢窈伏倒在好友温热的身体上,悲恸大哭。然而这一次,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回应了。 …… 谢窈扶尸痛哭了一场,斛律骁扔给陈承一大笔银钱,留了十九在陈家料理顾月芙的后事,乘车回府。 不管是好友的死还是那句“奸出了感情”都令谢窈伤怀无比,再度卧床不起,再一次把自己锁在了房中,水米不进,闭门不出。斛律骁不得已推了繁琐的政务回来陪她,试图劝解。 “那顾氏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接近你也是为了杀我,还那般骂你,她如此待你,你还为她伤心什么?” “至若她想杀我,更是荒唐。分明是她们梁人的皇帝下的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不去恨那昏庸的皇帝,却把一切罪责都怪到我头上,也着实可笑了些。” 他手里端着亲煮的麦粥,想劝她略用一些。谢窈神色冷漠:“她也没说错什么。我的确就是个不知廉耻、一女侍二夫的贱妇,叫你囚在这笼子里奸出了感情,叛国叛家,自甘下贱……” 这始终是她心里横着的一根刺,边说眼泪边掉下来,撇过脸拭去了。斛律骁心如刀锯:“窈窈,你怎能这般自轻自贱。” “我们是夫妻,我爱你敬你,皆是出自真心,怎能说是奸出了感情?至若‘一女侍二夫’,我母亲是二嫁,骂你的顾氏自己也是二嫁,世道本就对女子苛刻,这也不过是男人强加给女人的教条,我朝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也没人会因为这个而轻贱你,你又在意这些做什么。” “那殿下呢,当真没做过那些事吗?陆氏是怎么被灭门的?又为什么,率先弹劾陆氏的是我兄长?当日殿下答应我送的信又果真送到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激得她胸口起伏,自斜倚的床靠上坐直身子语调激动地质问他。斛律骁眸光微闪,为她所精锐地捕捉,于是又冷凌凌地笑了:“您从前对我发过誓的,若此生欺我骗我,便困穷早逝、功业尽毁,还是,想好了再说吧。” 斛律骁眸光微黯:“是。” “陆家的事,的确是我派人贿赂了南梁官员,叫他们在萧子靖跟前进谗言。” “从前,你让我寄出的信,也被我人为地交换,所以你兄长才会第一个出来弹劾。” “可是阿窈。听信小人谗言、最终下令的是你们的皇帝,你不能和顾氏一样,因为他是君,不可指责,就偏执地将事情全部怪在我的头上……” 他不想再隐瞒下去,遂将全部事情合盘托出。谢窈神情恍惚,目光怔怔地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之人。许久之后,被水雾润湿的眼睫轻轻一转,一滴眼泪掉下来,她沙哑着轻声说:“可你不是说过,会因我而善待他们么?” “陆家的公公婆婆,待我如亲女儿一般,阿芙的父亲母亲,也是我的亲人。你口口声声让我不要在意国家之别,说,会因我而善待故国之人,为什么又要伤害我的朋友、亲人?又为什么要骗我?” “我只知你有父兄,已想办法将你父亲从南朝接来,又怎会知道你如此看重陆家的人?陆氏被诛尚可算作我之过也,顾氏的覆灭则完全是萧子靖多疑,怎能怪到我的头上?我为国家计,又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谢窈怔怔地抬眼看他,喉中酸涩。终于意识到,从前一直逃避的、国家之别,实则有如一道天堑,永远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此举为齐国的利益而计,的确是没错,可陆家和顾家之人又何错之有呢? 她终究是梁朝女子,对故友故人的死,不能完全地无动于衷。 她眼睫眨着清泪,轻声道:“殿下既知为国家计,便该知晓,这世上,不是只你一人有国家的。” 此夜过后,她再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任凭他百般地哄,也未曾回头。 斛律骁自知理亏,不敢逼她过紧,只得加派了人手南去打听其父入洛的消息,怕谢窈多心,却未敢告诉她。 但她父亲遭水贼劫走的那桩事却并未瞒得多久,北齐朝廷亦在建康安插了暗哨,快马加鞭,发回洛阳。太后体恤这孤身在北的孤女,特在七夕节叫上谢窈入宫陪坐,连同堂妹裴羲和在内,三人讨论文义,品诗论画,足足谈论了一个多时辰。 不比往年的张红悬彩,因大行皇帝的丧期还未到一月,宫中素幡未除,一片凄风苦雨。不久,新帝过来问政,太后遂叫裴羲和将她领进了存放书籍的偏殿暂候。 裴羲和同谢窈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离殿了,谢窈独自一人留在殿中览阅书籍。书页静谧的翻动声中,她闻见两个宫人的私语:“太后今日怎么把魏王妃叫来了。” “还能是为什么。太后一向亲近魏王妃,如今魏王妃的父亲去世了,还死得蹊跷,想是为这事呢!” 第93章 第 93 章 手中书册“啪嗒”掉在了地上, 那些细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她俯身去捡,眼眶热泪不受控制地自眼眶滑落,如雨点砸在她轻颤的玉指上, 蜿蜒流下,晕开陈年的墨迹。 太后打发走幼帝后即命宫人将她请了回来, 瞧见她杏眼微红, 关怀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太后陛下, 妾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可以吗?” 太后已猜到几分,面露不忍。谢窈哽咽道:“妾的父亲,是不是已经……” 她红泪簌簌,是带雨的梨花, 娇艳可怜。太后无奈轻叹:“王妃莫急,虽有流言说令尊大人在视察水利时被水贼劫杀,但建康朝廷的说法是病故,或许, 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都城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水贼,更也不会无缘无故兴起这种死法的流言, 相较之下,朝廷的说法更像是掩人耳目。谢窈心间已凉了半截, 知晓太后是为了安慰她, 却还强忍着眼泪撑起笑容道谢:“多谢太后告知,妾知道了。” 她起身告辞,纤袅身影若东风中摇摇欲坠的一只纸鸢,太后见她精神不济, 也没有强留, 吩咐女侍中白氏送了她出去。 裴羲和从掩身的博古架后出来, 太后神色不虞:“是你把这事告诉魏王妃的?” 魏王在南朝也有自己的眼线,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但谢氏方才突然问起,可见事先并不知情,那就只能是堂妹告诉她的了。 裴羲和平静跪下:“是妹妹贸然行事,请太后责罚。” “你为何要这样做。” “太后不觉得奇怪吗?”裴羲和仰起脸来,目光坚毅,“魏王执掌着尚书台,魏王妃却连自己父亲的死讯都不知道。可见他二人之间并不和睦。” “太后不是一直想除掉……”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红唇微露笑意,“魏王妃,可以成为您手中的刀。” 太后万想不到这番话会从这个素来柔顺的堂妹口中听到,诧异之余,竟有一丝心惊。虽然并不赞同,但隔着家仇,也并无反对的立场,只微微叹息一声:“这事做的并不高明,很容易落人把柄。下回,不要这样做了。” 谢窈步出宣光殿,车驾已候在阶下了。今日伴她入宫的是春芜,见她神色不对,忙上来搀扶,惊觉她手指凉如夜雨的温度,心口猛地一颤。 “女郎,是出什么事了吗?” 直到进入车里,她方悄声地问道。 许是因为顾娘子死前那番话,女郎近来时常精神恍惚,近来才好了些。春芜害怕她又受了刺激。 “没什么。”谢窈红泪零落,唇瓣却颤得厉害:“我只是有些想念父亲了……我想父亲了……” 她喃喃说着,伏倒在春芜肩上,泪若连珠子。春芜亦红了眼睛,始终柔声地哄着她。 等到下车时她精神倒是好了许多,马车在公府门前停下,谢窈未如往常一般直入后宅,而是去了前院。 前院的太微室是斛律骁处理政务的居所,此刻,他正在书案前批复公文,案上公文、奏折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倚迭如山。 室中掾属正在忙碌,见她突然而至,忙都垂目示礼。荑英轻唤一声:“殿下,王妃来了。” 斛律骁执笔的手顿住,抬眼见一道纤纤身影立在门前,欣然起身:“王妃今日怎么过来了?” 她平日里就从不踏足太微室,近来因为顾月芙的死,更是十天半月的不理他。斛律骁怕自己的出现会刺激着她,连她面也不敢见,今日她会亲自过来找他却完全是意外之喜。 荑英亦在室里,轻咳一声将所有在屋中忙碌的掾属皆带了下去。斛律骁抱她在书案前坐下,置于膝上,亲昵极了的姿势。视线触及她微肿的眼睛却是一愣:“怎么哭过了?” 她倒未拒绝他的亲近:“近来我父兄可有给我回信么?” 这一声清冷如山泉浅唱,但到底是他许久也未得过的和颜悦色了。斛律骁道:“窈窈可是糊涂了,上回,你不是叫我帮你传信,说是不要再书信往来了么?自是没有的。” “那有我父兄的消息传来么?我很担心他们……” 斛律骁微微颔首:“泰山大人上月廿一与大臣联名上书请求为陆氏平反,梁帝同意了他的请求,也未迁怒。别的,就还暂且不知了。” “不过,你堂兄很快就将入京了,届时你自可问他,等他到了,我可设法让你们见上一面。” 其实何必等到谢承入京,今晨才传的消息,老丈人这会儿已到汝南了,想必很快就能和她见面。他也已向盱眙去了书信,让大舅子以出使的身份入境,届时,他们就能团聚。 只是她从前就反对他将她老爹劫来,担心会连累其他族人,这话,却只有等泰山大人来了才好告诉她。 思及届时亲人见面她的欢喜,斛律骁唇边不由漾开浅淡的笑,见她情绪尚算稳定,微微侧脸,薄唇在她耳畔流连:“窈窈……别和我生气了。没人敢说我们的闲话,就算有,妇女二嫁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他们想说就叫他们说去吧,日子是自己的,我们过自己的就是了。好么?” “今日是七夕,晚上公府要摆宴的,你也来好么?然后,我带你去洛水放灯可好?” 他担心她为了顾月芙的叱骂而与他生分,在她耳畔似情郎的低语,谢窈回过头,目光冷凌凌地落在男人神色柔和的玉面上,心中却只觉可笑。 父亲的事,连宫中的裴太后都知晓了,他既有本事在建康搅弄风云,促成陆氏的族灭,如今又怎可能不知道?却直至此时,还在骗她…… 她沉默地推开他起身出去,裹在轻薄绡纱里的身影好似弱柳扶风。斛律骁不解地看向春芜。 春芜摇头以示不知,畏惧女郎走远,一通小跑跟上了。斛律骁心底又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罢了,今日是七夕,等到晚宴过后,夜里倒是可以好好陪她,届时再问吧。他想。 回到房中后,谢窈从箱中找出一方上了锁的锦匣,呈于书案上,屏退众人独自打开了锁。 里面放了个洗的近乎发白的绣囊,一条陈年的绢帕,还有一块斑斑驳驳布满了裂痕的羊脂同心璧。 这些都是陆衡之赴死前让季灵交给她的。说来也奇,自他死后,连玉璧也生了裂痕,当真是人在玉在,人亡玉亡。 谢窈手捧玉璧,细细看了一会儿,又从妆台的镜匣里取出放置已久的、她的那块同心璧,用帕子将两块玉璧包好,重新放回锦匣里,落了锁。 对面的博古架上还呈着那盏千秋节时从灯市上买回来的走马灯,另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里则放着去年此时在汝南城里所买的短刀,自成婚后便一直摆在架上。谢窈将盛玉的锦匣挪开,取下盒子,取出里面的那柄镶满宝石、流光溢彩的短刃,往日温柔潋滟的杏眼映在刀身上,清冷如雪。 方才又去问他做什么呢。 分明就知道,他口中是从无一句真话的。 说喜欢她的是他,到头来伤她最深的也是他,曾发誓不会骗她,却屡屡哄骗欺瞒,让她亲自做了害死公婆一家的帮凶。入洛还不到一年,她便因他先后失去了数位亲人好友,起初是待她如亲女一般的公婆,然后是陆郎,阿芙,如今,也终于轮到阿父了。 他们都死了,干干净净的,只有她陷在这泥淖里,名节尽毁,满身污泥。 脑海中又闪过好友临死前的控诉,淫荡无耻,叛国叛家,被奸出了感情,丢尽家族的颜面……每一个字都如刻在脑海中一般,时时提醒着她的失德失贞、背叛国家。 阿芙真没有骂错什么。 她早就该死的,在被丈夫送给他的时候,在被他捉回后胁迫相从的时候,可她不仅没有,还嫁给了他,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伤害她的朋友、亲人,却还像个小丑一样地相信他…… 要是……要是能回到从前就好了。她还没有认识他,她还是陆郎的妻子,会在乞巧节同婆母在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会在中秋节放一盏河灯,祈祷家人平安,会在秋风初起的时候,托鸿雁向寿春稍去她的书信…… 谢窈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她收刃入鞘,将短刃藏在袖中,面不改色地唤春芜和青霜进来:“有件事要你们去办。” “这件东西,春芜你替我送到吴娘子那儿,其疾就快返回南朝了,这是陆……那个人的遗物,你送过去,让他带回建康,葬在他母亲的坟前。” 又对青霜道:“天快黑了,春芜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你陪着她去吧。” 青霜看出她的异常:“属下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何必劳累春芜。” “可你不认得其疾他们呢。”她微微一笑,“听话吧。他既把你给了我,就是叫你事事听从我的吩咐。” 话已说至这个份上,青霜再不好说什么,沉默着应下。春芜却因担心她而不肯走,这时侍女来传前院宴席已开,请王妃过去,春芜也就只好同青霜去了。 斜阳远堕,暮色昏昏。前院灯火初上,谢窈盛装华服,在侍女的引领下曼步走入摆宴的花厅。 今日是七夕节,虽不休沐,但公府中历来有节假日设宴的传统,谢窈到的时候,厅中已聚集了不少的宾客,皆是斛律骁的掾属,见她进来,纷纷行礼拜见主母。 厅中宽阔,中心置了两盏及人高的巨大的青铜石灯,照耀得厅室有如白昼。宾客们的笑脸一张张如云般在眼前飘过去,她裙尾如半开的鸢尾,流淌过水墨金砖的地面,走向位于主位上的丈夫。斛律骁原本未寄希望她能来,不想她竟来了,心中甜蜜,不由抿唇一笑:“你来了。” 底下的祝贺声已如浪潮般响起,众皆举杯,祝贺着他们尔昌尔炽,瓜瓞绵绵。她走近他,柔顺地俯身下拜。 斛律骁温和一笑:“你是我的妻子,我何尝要你跪我了?快起来吧。” 他俊美轮廓在灯烛下如同打上层暖光,温润如玉,是翩翩君子的玉粹冰清。谢窈鼻翼却突兀地一酸。 妻子。 她哪里是他的妻子呢,这辈子,她只该是陆郎一人的妻子。 眼里顷刻又为寒霜冷覆。她搭着他伸出的手,寒刃在袖中出鞘,在他毫无防备地拉她起身的时候,径直刺进了他的腹中! 寒光只在烛光中一闪,斛律骁只觉腹下突兀地一痛,震愕地,看向了雪颜冷淡、毫无表情的妻子。 宾客们的笑意一瞬僵在脸上,如同泥雕木塑般钉在了地上。荑英慌张地扑过来,忘了礼仪尊卑,满面是泪地质问她:“夫人!你在做什么!” 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面扶着主上,一面催人前去请御医。谢窈的手还握在那柄短刃上,黏稠的血,自伤口滴下,涓涓滴落在她同样大红之色的袍袖。 厅中有短暂的静滞,宾客们畏惧会刺激她贸然拔刃、踯躅不前,侍卫等亦摸不准主上的态度不敢擒捕,讪讪将他们围住。 斛律骁只觉全身的血液都随着那道伤口流尽了,寒冷彻骨,全身如坠冰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垂着眼、面容轮廓仿佛与大典上那一幕重合的妻子,薄唇颤栗得如同落叶鸣风:“窈窈,你想杀我?” “为什么?”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血液的流逝里,他甚至自嘲地想,不是……还该有几年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却还是摆脱不了这个结局? 华灯璀艳,烛火流光,众人如火如炬的目光里,她终于抬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明眸映着烛光,湛湛如雪。 “可这里是腹部,窈窈的这一刀并不足以致命。”斛律骁咧唇一笑,强撑着,颤抖着想要握上她仍按在刀柄上的手试图挪开,语声温柔极了,“不若孤来教教窈窈,该往哪儿捅?” 他像是料到她要做什么,手覆上她的手在她拔刀的前一瞬突然发力,震飞了那柄刀刃。谢窈又转身去拔侍卫的佩剑,袍袖如流水般从他掌心滑走,斛律骁捉了个空,疾言厉色地冷喝一声:“拦住她!” 呆滞的侍卫终于如水延上,却终究是晚了一步,趁着侍卫涌上来的间隙,她若一朵轻盈的飞花,朝着室中那盏青烛石灯一头撞了上去,额头破开个口子,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第94章 第 94 章 一场筵席不欢而散。 荑英命人将这对主子各抬去医治, 令满座宾客各自遣散返家,只称是谢窈被人施法魇住了,责令各人不许透出风声。又打发了人去洛阳县衙请封述过来相商。 虽是如此说, 可行刺之时,王妃目光清明、口齿清晰,哪里像是被魇住了?分明就是有预谋的行凶,联系到上月里那南朝庶孽之死,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好大一顶帽子! 可主上就宠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从前也不是没劝过, 谢氏女毫无根基,又是南朝来的,根本不适合做主母,主上就是不听。 众人私底下猜测议论,万不敢拿到明面上说,心思各异地散去了。 夜幕深蓝, 阶前庭下花香馥郁,月光空明若积水。封述风尘仆仆地从青幔车上下来,担忧地问等候在门边的十七:“殿下怎么样了?怎么平白无故就……”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 他压下了不言。十七低声道:“使君进去后就知晓了,主上还在等着您呢。” 今日是主上招待府中掾属的宴会,都是相熟的人, 因而事发时他和十九两个被遣在外面,哪里想到竟出了这等子事。封述稍稍放下心来,问:“那……王妃如何了?” 十七苦笑,心说此事过后也不知谢氏还做不做得成王妃:“人没事, 只是还没醒。殿下还没说怎么处置。” 卧房里灯火透明, 斛律骁已处理完伤口包扎完毕, 躺在帐子里, 正在等他。 封述匆匆入内,乍一见到向来意气风发的上司眼皮子耷拉着,不见喜也不见悲,失了魂一般,眼眶一时发酸:“殿下!” “静之来了。” 他面色苍青如死,盖因失血过多。那刀刃虽未伤及他要紧处,但险些就捅穿了肠子,到底是血如泉涌,清水进血水出的,不知用了多少止血的药才将血止住,直至子时才清洗了伤口上药缝合。 “这段时间你多替我盯着朝里,对外虽是说我病了,保不齐要传出风声去,你多盯着些,也可趁此机会,辩辩忠奸。” “是。” 斛律骁又道:“所有人里面,我最信的就是你和荑英两个。荑英是女子,暂不能为朝中所容,眼下,就只有你多担待着些,好歹捱过这段时间才说。” 为这封毫无保留的信任,封述感动得泫然欲泣,依旧应了,想了想又问:“今夜之事想是瞒不了多久,倘若事情传出去,又怎么办呢。” “怎么办?”他自嘲一笑,心间却冷得如在冰水里泡着的一般。倏尔长叹一声,颓废无比,“由着他们说去吧。闲言而已,成不了气候的。” 拜永宁寺塔的那场大火所赐,那些讨人厌的老家伙都死得七七八八了,眼下这些才提上去的,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只要他不死,就没人能造得了他的反。 至若闲言碎语,也不是第一回了,还怕这一回么? 荑英端着熬好的药候在门外,拭了拭发红的眼圈,确认无泪,端药进去,身后回廊里斛律岚一阵风似的来了,冲进房里:“阿干!” 她哭着扑倒在兄长床前,才喊了这一声,眼泪便豆子似的往下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如今就住在这府里,今夜这样大的动静,侍女想瞒也瞒不住。 她既在内,封述便告辞了。斛律岚将兄长略扶起来,身后垫了个软枕服侍他用药,兄妹俩默契地谁也没提谢窈。 一碗药饮尽,最终是斛律骁先开了口:“母亲御下不严,这件事先别叫她知道了。” 斛律岚含泪点头,母亲好容易才接纳了阿嫂,兄长不说她也不会告诉母亲的,嗫嚅着唇,小心翼翼地问:“阿兄,阿嫂呢?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她捂着脸大哭起来,斛律骁目中却黯然无比,自从陆衡之死后,他好似早就料到会有决裂的这一天,只没想到,会是同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同样的刀刃,同样的位置,同样再叫她刺上一回。刀刃刺入皮肉的那一瞬,真真尝到了万念俱灰是个什么滋味。 原来即便他提前洞悉了天机,重来一回,也一样逃不过这求而不得、被所爱之人重伤的命运。 从头到尾都未有过改变罢了。 斛律骁眼神冷下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要是想看她,就自己去。” “去就去!”斛律岚将药碗往几上一搁,红着眼站起来,“我就是要问问,即便心里再有怨,也不该伤人啊!” 她红裙飞扬,宛如风中乱打的琼英,飘然远去。荑英默然无声地收拾了碗盘出去,十九上前,重又扶着他躺下,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闻见颓然的一声:“她怎么样了?” 十九心中发酸:“回殿下,王妃还昏迷着,太医已经写了方子,春芜和青霜姑娘也已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没了下文。十九也不好再说什么,替他盖好被子熄了灯火。 关雎院里,谢窈躺在那张仿照江南样式打造的屏风宝石榻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额头缠着重重白纱,浅浅的血色若春暮绚丽的红云浮在白纱上。 榻前春芜正低低地哭,青霜则抱剑沉默地倚门框而立。 旁余侍女都被遣走候在院子里,寂静中春芜细细的嘤泣声格外清晰。她这才明了为什么女郎打发了她和青霜去送东西。 打发青霜走,是怕阻拦行刺,打发自己走,则全是为了把她摘出去不连累她。 但今夜发生了此事,那胡人依旧没放个准话是要她们死还是活,依旧叫了人来替女郎医治。只是底下人摸不准他态度,便将关雎院围了,不许随便出入。 这事终究是她们理亏,饶是春芜心中尚有怨言,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仁至义尽。 有什么不能好好坐下来谈呢,非得这般,玉石俱焚。握着她冰凉几无一丝温度的手,春芜流着泪想。 谢窈一直昏迷不醒,直至第三日的辰时才缓慢地睁开了眼。春芜已起身了,正替睡梦中的她净面,便见她落花轻颤般缓缓地掀开了眼皮子。 “女郎?”春芜才拧干的半截面巾霎时掉在了水盆里,欣喜问道:“您醒啦?” 谢窈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陌生:“你是谁啊。” 春芜笑容一僵,见她神情诧异、不似说谎,急道:“女郎,我是春芜啊,您不认识我了么?” “我从五岁就服侍您了。是您给我起的名字,取江淹‘白露掩江皋,青满平地芜’之意,你还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写字,怎么如今连我也给忘了?” “春……芜……” 她略偏着头,神色惘惘,春芜见之心间便凉了半截。 何况女郎并非一开始就如泥雕木塑那般端庄,未出阁的时候,或是为人妇后在亲近的人面前,偶也会显露一二分少女的娇俏,这样的姿态端容,根本就不是如今的女郎会有的! 难道真是给神魔魇住了不成? “春芜”这名字很熟悉,宛如游丝在脑中飘来荡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脸来。屏风床榻里谢窈认真想了一刻,待要再想,额头被撞过的地方便传来一阵阵钝痛,露出苦痛的神色。春芜忙关怀地扶住她:“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头还疼么?” 她点点头,柳眉蹙得细细的,“……一想就疼。” 这时青霜已领着斛律岚进来了,斛律岚见她面色苍白、风鬟雾鬓,额上缠了一圈白纱,实是娇弱可怜,两个眼圈便悄悄地红了,原先的十分埋怨顷刻只剩下两分。 可质问的话还没出口,便听她迷惑地问春芜:“我已想起你来了,可她们又是谁?阿兄和阿父呢,还有陆郎呢?怎么不见?” 要死,怎么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陆衡之。 春芜叫苦不迭,摸不准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又担心贸然叫她想起会刺激到她,只得拿话哄骗她:“这是陆府的二娘子,女郎不记得了么?兴许是女郎病了一场的缘故,再睡一会儿,兴许睡一觉就想起来了……” 实则陆衡之是独子,府中哪有什么小姑子?但“陆府”却是很熟悉的词,“春芜”亦是,春芜既如此说,她便信了,对斛律岚露出恬静一笑。 这笑容礼貌却疏离,也远没有阿嫂看她时的如水温柔,斛律岚一时怔住,将来时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等春芜扶她重新躺下、拉上帘子出去,急切地问:“阿嫂怎么了?怎么像是不认识了我一般?怎么会这样呢?” “是呢。”春芜苦笑,“听说那日是撞着了头是么?我听闻人之头部遭受重创,倒是有可能忘记前事,还是请医师再来看看吧。” 青霜闻言即动身出去,拎了个医师回来。医师替谢窈诊过脉后,捋须不言,从寝间出来后才对春芜等道:“脑部受创后的确可能会出现失忆之症,时间在几刻钟几个月甚至几年不等。这本也不算罕见,王妃这失忆之症可大可小,要看上天的造化。” 送了医师出去,斛律岚烦难道:“这可如何是好呢?阿嫂不会一直想不起来吧?” 忘了才好呢。春芜却暗暗地想。 她从小和女郎一块儿长大,太清楚女郎的性子了,谢氏以忠孝立家,女郎既受到那样的教育,耳濡目染,便把名节看得和生命一样重。本就是不情不愿地跟了这胡人,又叫好姐妹那样辱骂,怎可能不难过。如今浑都忘了,倒也是好事。 正房离关雎院这样近,这几日,魏王却一次也没打发人来看过,想也是被这一刀伤透了心。可这事终究也瞒不了多久,春芜拿不准那边的态度,不知要如何告与他知晓。 又过了十余日,斛律骁终究还是知晓了,彼时他已拆了线,稍稍能下地,面上的血色,也稍稍回来一点了,是在同封述、荑英两个商议朝里政事时,荑英小心翼翼地提了此事。 他只冷笑:“失忆?怎会这样巧,别是畏罪装出来的吧。” 实则他心中也清楚,她一心求死,根本不会搞这些把戏同他做戏、欲擒故纵。沉默一息:“待孤去瞧瞧。” 侍卫抬着肩舆,将他抬至了关雎院。斛律骁朝窗间望去。 绮窗里,鸦鬓春云的美人正手执竹简,偏头听春芜说着什么,眼角余光不经意瞥来,她抬眼而望,面上露出温柔恬静的笑。 他从未得过这样的微笑,一时忘记那些不快,心跳亦快了半拍。 但她视线掠过他,落在他身侧修竹般清雅挺立的郎君身上,柔声唤道:“陆郎。” 明眸皓齿,鲜妍如花。 第95章 第 95 章 陆郎。 这二字一出, 众人皆是一愣。封述脸上早红透了,忙敛衽请罪。 斛律骁尚未反应过来,怔怔地看她, 目光若春冰下涓涓流动的寒水, 一刹那间, 心疼如绞。而她目含情意, 始终专注地看着封述,并不为他停驻半分。 良久, 他终于收回视线,神色如平澜无波:“罢了静之, 这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把封述当作了陆衡之。 便是什么都忘了,她也一样还记得他,原谅了他, 只记着他。 至若自己,在她眼里,大概就是个掠夺者、加害者。她恨他厌他, 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尊严与感情视若尘泥来践踏。 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从来都没变过。 他心间一黯,又仿佛破开个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既寒又疼。面上却阴沉沉蹙着两道剑眉,满不在乎地,命抬舆的侍卫折返。 窗中, 谢窈久未等到回应, 面上露出茫然神色:“陆郎怎么不理我?” 谢窈如今前事尽忘, 莫说是斛律骁, 便连封述、崔荑英和斛律岚一干人等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初嫁的时候,春芜不敢过于刺激她,只言陆衡之出镇在外不得归家,陆家的公公婆婆又回吴江老家探亲去了,如今的她是回娘家住着,好在关雎院一应布置皆如家里,好歹遮掩过去。 “不是的,那不是陆使君,女郎又认错人了……” 春芜瞥了眼远去之人,心里惴惴的,与她解释:“陆使君还在寿春未回来,女郎想见他,得等到过年时……” “不是吗……”谢窈低声喃喃,她近来好似经常认错人,分明近在眼前,却如同雾里看花,影影绰绰的,总是要春芜提醒她。 “那他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窗外人已离开,花枝在风中轻颤。她努力回想着,被撞过的地方却钝钝地疼,露出痛苦的神色。春芜忙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女郎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她怕刺激着女郎,入齐以后的事提也不敢提。至若魏王…… 春芜在心里叹息。 她是真不敢提他,女郎对他是有情的,正因有情,所在才在国家大义与个人私情之间苦苦挣扎。 但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女郎的病情终究还是要借他之力,少不得要澄清误会。便寻了个空过去正房院子里,托侍女传话求见。 “你来做什么。” 屋内,斛律骁已在窗边矮榻上躺下了,耷拉着眼皮子漠然看荑英和封述两个下棋。 他伤在腹部,虽已拆了线,皮肉在愈合,到底不宜走动,七月里酷暑的天却还搭着件薄衣,躺着休养。春芜自知理亏,头埋得低低:“奴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想禀告给殿下……” 她能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谢窈的……斛律骁本来心灰意冷,不予理会,忆及谢窈今日的反常又勉强耐着性子松口:“说。” 春芜睇了眼封述二人,欲言又止。斛律骁冷道:“就在这里说。” 春芜将事发当日从太后宫中出来后、谢窈的反常事无巨细地与他说了,尤其是她哭着说想念父亲的一段。自己亦掉了泪珠子: “殿下,奴和女郎自幼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性子奴再清楚不过,她心里是有您的,只是……” 春芜声哽咽着,不敢直接提出陆衡之来,“只是这中间隔了太多事了,又遭了顾娘子那样辱骂,一时想不开,又或许,还有什么人在背地里挑唆……” 斛律骁面无表情地听完,未置一词。十九震愕道:“竟是为了这个。” “殿下,王妃定是听见什么风声误以为谢公的死和您有关,冲动之下才会……” 还未说完却被斛律骁打断:“你到底是谁的下属?” 那妇人毫不留情地当众捅他一刀,他并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愿原谅她,怎能这丫头略说了两句就信了? 十九忙离席请罪:“属下知罪!” 心中则苦笑,他哪里是为王妃辩护,不过是看不得殿下伤心罢了。 虽然殿下表面上未说什么,可他瞧得出,殿下这一连许多日的消沉都是为了王妃。想想也是,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心爱的女子当腹一刀,任谁都会难过的。他只想殿下早日释怀,早些好起来。 而说来可笑,先时主上瞒着王妃命人将谢公悄悄地劫了过来,是为的给她一个惊喜,却被她误会成是殿下杀了谢公,是而如此。 眼下,谢公已经抵京,主上没再提和王妃见面的事,他亦不敢擅作主张,将人安置在城东东安里的花枝巷里。 父女俩是一样执拗的脾气,谢公认定主上不怀好意,不肯领情,日日冷嘲热讽。他担心火上浇油,瞒下了此事。 封述和荑英二人的棋局早已无声而止,春芜垂着头跪着,等着他的发落。斛律骁神色沉得有如缄默的子夜:“无论如何,孤不能饶恕她。” 分明只需问一声就能知晓,她却连问也不问他,径直就宣告了他的死刑,原来成婚这么久,她仍是对他没有一丝信任。 春芜的心就此悬至喉口。却闻他又道:“荑英,这件事你去查。” “备份礼送去显阳殿,当日有谁在太后宫中。再去与卫尉寺核查。” 显阳殿里住的是他堂舅慕容烈的长女慕容昭仪,因新帝年幼,而事起仓促,还未及搬离。卫尉寺则掌宫门宿卫屯兵,因原先的卫尉寺卿卢显在永宁寺之变里被滚落的房梁砸断脊骨,尚在休养,斛律骁提拔了副职暂领他的职位,却有些信不过,势必要借此机会一探忠奸。 过了两日,荑英入宫,借着送中秋的节礼往显阳殿里去了一遭便明了当日的情形,回来后如实禀报道:“……当日太后的确叫了些命妇入宫,但没过多久就遣散了,只留了裴家三娘子和王妃在内,后来新帝前来拜访,太后就去见新帝了。” “若说就这一件事,属下原也不敢断定什么,但今日笙娘子也在殿中,悄悄透给属下的,说是自您出事后,裴家三娘以太后的名义往显阳殿里去过几回,言谈里似有拉拢之意……” 慕容笙因去年失了祖父,尚在丧期,已许久未与外界往来了,只在上月才入宫陪伴守寡的姐姐。 这话慕容昭仪自己是不好说的,只有由她来说。而裴三娘同慕容氏走动,自是为了慕容氏手里的禁军。 裴三娘…… 夏日的金芒从直棂的窗倾泻,在斛律骁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阴影。他闭一闭目:“知晓了。” 原本看在羡弟的份上,他欲留她一条命的,如今看来倒是不用了。 至于关雎院里的那女人,受人挑唆也好,误会也好,她如此伤他,他不能原谅。 夜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一睁眼,便是博古架上那盏团团不休的美人灯,他心间烦躁,又想起春芜那日的话来,命十七将他扶起:“扶我出去走走。” 卧床半个多月,他已能下地走动,只医师吩咐了宜躺着静养。十七不敢违命,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时近八月,院子里的桂枝重放秾华,馨香馥郁。这一走却走到了已有许久不曾踏足的关雎院。院门正要落锁,侍女们见他来俱都吓了一跳,一面惊喜地把人迎进来,一面派人前去通报。 他怎么来了。 寝房里谢窈才刚刚睡下,春芜端着盥洗的水从房中出来,迎面便瞧见飞奔而来的婢子及身后提灯而行的男人,实是唬得不轻。忙将水盆递给屋外伺候的小丫鬟,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殿下。” 斛律骁淡淡“嗯”了一声,解了披风递到她手里,迈步进去。 屋内,谢窈闻见响动已自屏风床上坐起,乍一见得个陌生男子,雪白面颊上浮起惊惶神色:“春芜……” 她只着了件素白绢衣,乌云披散,楚楚柔质。瞧见男人越走越近,不由得双手撑在身后惊惧地朝后挪,往日如覆冰雪的眼中悉是惊恐。 春芜在外面应了一声,却不敢进。斛律骁心中原本五味陈杂。可此时见了她这幅样子,那些怨恨便好似陷在了棉花里,发作不得,唇边竟还能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在床边坐下,微微笑道:“怎么,窈窈不认得我了?” 谢窈仍是恐惧地躲在床榻最里侧,揽着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我不认识你,你是谁,怎么夜里闯人家的院子。” “我是……”他慢慢动着唇,心底却涌上一阵苦涩,“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 谢窈见他尚且规矩,心底的恐惧稍却,惊疑却起,陆郎才是她的丈夫,他又不是陆郎,怎么说是她的丈夫呢。 她正色道:“我的丈夫是淮南刺史陆衡之,你不是他。我不认得你,请你出去。” 这一连串的话语仿佛生来就刻在她脑海里,不用思索便能脱口而出。见他岿然不动,又急声唤人。 春芜担心自家女郎,只得进来,原以为他会动怒,不想却闻见他道:“你记错了,我才是你的丈夫。” 主仆两人同时愣住。 谢窈只记得她嫁了人,夫君是自幼指腹为婚的衡之哥哥,这么个郎君又是从何而出?不由向春芜投去询问的视线。 迫于他在场,春芜只得点头,谢窈记忆愈发错乱,迷惘地看着眼前熟悉却陌生的男人。 “窈窈不信吗?”他启唇,“你最喜欢的诗人是鲍文远,最喜欢的琴曲是《风入松》,生日是二月十五,家中父亲尚在,还有一位兄长,爱吃甜食,不喜牛羊的膻腥……” “我若不是你的丈夫,岂能知道这些?又岂能在夤夜入得你房间?” 谢窈被他说得愣住,兀自消化着,仍是不敢置信。斛律骁又从袖中取出那盏美人逐月的灯,微笑着问:“这是窈窈送我的灯,窈窈还说,‘愿逐明月入君怀’,竟是都忘了么?” 愿逐明月入君怀…… 她接过灯细细看了一会儿,将诗句在心间默念了一遍,旋即轻摇螓首: “不,不对……” “这诗的后面半句是‘怨君恨君恃君爱 ’,你若真是我丈夫,我自当爱你、敬你,又岂会送这句诗给你。” 第96章 第 96 章 你若是我丈夫, 我又怎会送这句诗给你。 斛律骁心间一阵绞疼,许久都未能言语。 谢窈自觉失言,心里亦有些后悔, 避开他目光求助地看向了春芜。 春芜忙上来打圆场:“女郎记错了, 这就是姑爷……” “可我的丈夫是陆郎啊……”谢窈喃喃说道, 眉目如笼轻烟,怔忪恍惚。她渐渐陷入自己的思绪里,“陆郎出镇寿春了,要等年底才能回来,我很想念他……” 春芜尴尬地不敢抬头去看斛律骁是何反应,这话是她编的, 女郎信以为真, 还写了许多信笺寄托相思,还放在匣子里头,被他瞧见岂不是要完? 正惴惴间,却闻他道:“你记错了,你和陆家已经和离了,所以才会回到家里。你现在是改嫁给了我, 不信,等明日阿父回来,你一问便知。” 又在骗女郎了, 郎主分明在建康, 这可叫她如何帮他圆?春芜暗暗地抱怨。而谢窈听他说得如此笃定, 心底果然怀疑起来,又闻自己已与陆氏和离, 怔怔的, 眼底萦起一层水雾。 春芜欲要安慰两句, 被斛律骁浅淡目光一扫,也就止住了。斛律骁薄唇微勾:“洗漱吧。” 他大有在关雎院留宿的意思,春芜只得替他打水洗漱。净室里,斛律骁接过浸润的帕子擦了一把脸,压低声音问:“你不和她说如今的事么?怎么尽是记得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 这话就差明着问女郎怎么不记得他了,也真好意思。春芜悻悻地垂着脑袋:“奴也是没办法……” 女郎的记忆并非一张白纸,可以任她涂抹更改。即便自己有尝试着、引导她人为地获得某种“记忆”,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回到自己的认知里,新旧认知两相冲突,十分痛苦,是而春芜一直是顺着她的话在引导,帮她在已有的记忆上一点一点建立新的“记忆”。 “总之,女郎如今的精神状况并不好,殿下慢慢地来,不要急于求成。” 洗漱后回到寝房,她已和衣卧倒,脸朝着里侧,颊上犹有泪痕。斛律骁知晓是为了他方才那句“已与陆氏和离”,心底涌起几分报复的快意,待细细一想,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扶着床靠躺下,口中嘲弄说道:“怎么,都嫁给我了,却还想着前夫?这不太好吧?” 察觉他的靠近,谢窈不禁又往里侧缩了一些,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你真的是我丈夫么……” 斛律骁平卧躺着,与她盖着同一床鸳鸯合欢被,疲惫合目,“是与不是,等明天见了你父亲就知晓了。我说了,也没什么用。” “反正,你从来就不信我。” 这一声有些落寞,加之背后凉气淅淅,她不得不平躺下,默默扯了扯被子:“这不可能。” “常言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是我的丈夫,我怎可能不信你。” 他寝衣上熏着浅浅淡淡的木樨香,是很熟悉的味道,却不是她和陆郎惯用的沉水。这令她不禁怀疑起来,难道,当真是自己忘记了不成?想了想,低声补充:“倘若你说的是真的,而我却不信你,那也一定是你经常骗我……” 斛律骁缄默不言。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她曾给过他信任,在陆家那件事上,初时顾月芙指责她时,她尚在为他辩解。 她并没做错什么,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在她误以为她父亲死于非命时,才会问也不问地将罪名直接扣在他头上。 他是可以怨她,但,这一切又似乎皆为他咎由自取。 他并不想骗她,可撒下一个谎,要用千百个谎言去遮盖、去弥补,等到一切都遮掩不住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睡吧。” 千头万绪,意乱如麻,他捉过她一只手攥在手心里,嗓音疲惫。这体温亦是很熟悉的,谢窈微红了脸,到底未曾挣脱。 窗外夜色已深,两人各自入眠。次日斛律骁起身时不甚惊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睁眼,朦胧微光里看见男人立在榻边更衣,霎时惊醒:“你是谁?怎会在我的……” 她眼中全然盛着惊恐与陌生,脸却红得如同熟透了的石榴,揽着被子蜷缩进床榻里侧。春芜忙跑进来:“女郎,您又忘了么,这是姑爷啊。” “姑、姑爷……”她怔怔喃喃,胸脯惊魂未定地起伏着,追问道,“可我的丈夫不是陆郎么?怎么会是他呢?” 春芜只好将昨夜他的那番言辞说来,她又陷入深深的疑惑里,努力回想着与后夫的点点滴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痛苦地皱起眉头。 “先别想了。”斛律骁辞气温和,“你再睡一会吧,醒来记得把药喝了。我这就去尚书台接父亲回来,你一见他就知晓了。” 他神色和煦,丝毫也未因她的抗拒而动怒半分,仿佛当真是被她忘记的夫婿。谢窈惶恐不安地点点头,重新在榻间躺下。 “她经常这样么?” 从房中出来后,斛律骁问春芜道。 春芜满面忧色地点点头:“女郎的记忆就像是停滞在了初嫁时一般,我也是花了许多日才叫她建立起现在的认知……殿下请多些耐心吧。” “知道了。”他答,洗漱后,动身往城东花枝巷去。一进制的一座小院,灰墙黛瓦,墙头爬满了葡萄藤。 斛律骁下车,问前头引路的十九:“我这岳丈大人近来都做什么呢?” “回殿下,谢公素日里只以琴书养性而已,与外界绝无往来。”十九道,略一迟疑,“不过……谢公好似对殿下有些误会……” 谢公是不愿来建康的,即便是被告知了皇帝打算对他下手,出于族人的安全考虑,也并不愿意北来,当时事出紧急,他们的人只得捆了他手脚嘴里塞了麻布,拎犯人一样把人带回了洛阳,本来当时就要见面的,又因王妃行刺之事多留了谢公几日,对方心里想是不大痛快。十九是担心这对素未谋面的翁婿再起冲突。 斛律骁掸掸下袍,漫不经心地一笑:“误会么是自然,抢了人家女儿,断了人家的官途,还能指望有什么好声气?” 他走进正厅里,一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在窗间书案下读书,容貌甚伟,风姿隽爽,宛若神仙中人。斛律骁敛衽行礼:“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谢父抬起头来,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扫至脚,见他头戴白玉小冠,身上圆领对襟, 小袖长袍,玉带在腰间一束,愈发显得腰肢劲瘦、身姿颀长。兼之目光眉彩,五官深邃,风仪翩翩,实若瑶林琼树,不算过于委屈了阿窈那孩子,心间怒气稍去。 但忆起自己一路上遭的罪,仍是冷道:“阁下说笑。” “你与我儿既无媒妁之言,也无父母之命,三书六礼都不齐全,何来翁婿之说。老朽,可不敢受您的礼。” 斛律骁只微微一笑,气定神闲:“你我不是翁婿,那我和令爱算什么?无媒苟合么?” “我与窈窈是大婚过的,我朝皇帝尚且亲自到场祝贺,窈窈的名字也写上了我家家谱,怎能说是无媒苟合。眼下,她正在家中焦灼地等您,岳父大人又何必给小婿脸子瞧。” 这话停在谢简耳中却是威胁之意十足:“你把阿窈怎么样了?!” 他能将她怎样。从头到尾,都是她在伤他。 斛律骁眸色微黯,再度施礼:“原本早就来该接岳父大人的,府上出了些事,暂且不便。小婿先给大人赔礼了。” 他将妻子失忆之事简短说了,只言是受了陆衡之之死的刺激,又隐去了自己受伤那段,谢父听后又是惊怒又是伤心,他好好的女儿,怎叫他糟蹋成这样! 至若女婿的死,谢简在南朝时便已耳闻,如今闻说女儿为了他伤怀过度失去记忆只是长叹。 斛律骁道:“斯人已逝,想必岳父大人也不愿看到窈窈她一直现在过往的虚幻里,为今之计,还望大人为小婿遮掩一些。” “至若小婿不告知您就自作主张将您掳来,也是因为陆氏殷鉴在前,担心哪日萧梁小儿对您起了杀心,会牵连整个陈郡谢氏,不得已这样做,还望岳父大人海涵,小婿先在这里陪不是了。” 对方态度恭敬,斯文有礼,谢简一时沉默,他不是听不出好赖话的人,虽然恼怒被掳至北方,然事情已定,自己在梁朝已成了个死人,倘若再“活”过来只会为族人招至不幸。点点头道:“带我去见阿窈吧。” 几人回到府里,行至关雎院,谢简一时诧异,疑心回到了建康的家中。十九笑着解释:“谢公难道忘了,当日,我们王上可是特意派了人将王妃闺中布置画了下来,您点了头的。” 当日他虽点了头,何曾想到这胡人会如此有心,真个布置得如在家中一般,湖中碧叶红蕖袅袅亭亭,芦苇在秋阳金光中燿如金色,叫人遥有江南之想。谢简捋须不言,对这便宜女婿的印象倒是稍稍好转。 出来迎接的是春芜,见他果真领了家主来,喜不自胜,忙将几人迎了进去。屋中窗下,谢窈正在窗下书案前写信,她写得认真,直至二人走近了才发觉,抬头的一瞬先是愣怔,旋即浮出欣然的笑,屈膝行礼:“阿父。” 在她的认知里,父亲不过是因为公务而有几日不曾返家了,虽然想念,却并不十分想念,可对于谢父而言,却是有一年多未见这个女儿,兼之中间又几乎经历了一回生离死别,眼中不禁聚起浑浊的热泪,长叹数声,将女儿扶起:“阿窈瘦了许多。” “才止几日,哪里就看得出来了。”谢窈道,取了张素白信笺将原先所写的信笺盖住,以白玉镇纸压在了书案上,扶着父亲往里间去,亲自斟了一杯茶汤献给他。 斛律骁站在书案边,窗外微风涌入,吹得素如白雪的银光纸哗哗作响,露出其下一小行墨迹: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是汉末的《古诗十九首》,写思妇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词句朴素,情感却深厚绵长。斛律骁心间一滞,霎时明了,原来,这才是她送给丈夫的诗。 …… 有了谢父的证词,谢窈总算相信了一些,待他也不如白日那般陌生了,但因记忆缺失,到了夜间就寝,畏惧会行那周公之事,遂躲得远远的,又是侧卧着背对于他了。 背心贴上个熟悉的怀抱,斛律骁从身后揽着她,气息徐徐在她耳畔吹拂:“窈窈很怕我?” “从前,你可是最喜欢和我行这事的。” 第97章 第 97 章 背后是他温热怀抱, 身前是榻床上的屏风,她羞得面红耳赤,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屏风上:“这, 这怎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将人慢慢转过来, 放平躺下,美人容颜如花,玉白面颊如染胭脂, 着实可爱, 故意逗她道,“窈窈可是亲口和我说的, 此生只会爱我一个, 你爱我, 爱得无法自拔……” 她怎可能是那般不知廉耻的淫妇, 又怎么可能说这种肉麻话。 谢窈低头不语, 察觉他的靠近手肘抗拒地推他,不妨却撞在他尚在愈合的伤口上,斛律骁冷哼一声,禁锢霎时就松开了,她听出这声里的痛苦, 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 撞在伤口上了。” 他稍稍掀开被子,低头去瞧。谢窈红着脸回眸瞄了一眼, 果然瞧见他寝衣下隐隐若现的白纱,视线碰上,她很快撇回头去, 愧疚说道:“……对不起。” 她没问他因何而伤, 斛律骁也不解释, 见她身体僵硬仍有些畏惧他的样子,淡淡一笑:“放心,我不碰你。” “我说过的,窈窈不愿意的,不喜欢的,我都不会再做。” 这话也颇有熟悉之感,可她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支支吾吾问:“……你,我……” “你真的是我夫君么?”她仍是觉得难以置信。她对这胡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可阿父和春芜却都这么说…… “当然。” “那,你叫什么呢。” “我……” 已到喉口的话却咽了回去,他微笑着说:“我字子恪,窈窈往常,都是叫我郎君的。” 子恪…… 怕刺激着她,他连自己那明显异于汉人的姓氏也不敢说。而她又陷入困惑里,眉深深敛着,被撞过的地方颇为疼痛。斛律骁替她揉一揉,话音柔如春风:“睡吧,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回想。” 谢窈原本还想多问一些这个“丈夫”的境况,听他如此说也就咽下了。他将她小脑袋轻柔挪至自己臂弯下,哄孩子似的,又唱起那首在北地无人不知的《敕勒歌》。 原本雄浑苍凉的军歌被他低沉嗓音演绎得舒缓、悠扬,令她凛绷已久的心弦终得松弛。这歌亦是很熟悉的,兼之他衣上沁着的、有安神之效的木樨香,谢窈阖上眼帘子,陷入了沉睡。 夜里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窗外紫电隐隐,云里雷车轰轰,像极了他起誓却冬雷震震的新婚夜。斛律骁如何也睡不着。 身侧的女人却香梦酣沉,眉眼宁和,似一枝春夜沉睡的海棠。他欲唤春芜进来倒杯茶,又恐惊醒了她,只得轻轻挪开,欲要下床。 耳边却传来一声浅浅的、带着哭音的“陆郎”,她抱着他的手臂,紧紧阖上的双目掉下一滴泪来,显然是在梦呓。斛律骁一愣,下意识反驳:“我不是陆郎。” 那哭声却越来越大,她从梦中哭醒过来,抽泣着把头埋进了他怀中。斛律骁只好拥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可她明显陷在自己的记忆里,泪眼朦胧地瞧着他:“陆郎,我梦见你死了,死在大火里,我拼命地喊你你都不理我……” “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怎么能不理我,又怎能丢下我……” 她眼泪簌簌,顺着下颌滴落在他胸前的罗衫里,浸入肌理。斛律骁知晓这又是她记忆错乱之故,不敢过于刺激她,然身为男子的自尊又视他无论如何也应不下那个“是”字,心中五味陈杂,只轻轻揽着她背,缄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 见他不理,她负气翻了个身,攀着他肩把下巴抵着他下巴,同他额碰着额鼻触着鼻,亲密极了。她眼眸中盈盈然浮现出一层水光,暗夜微光里莹如美玉,埋怨地娇嗔:“你难得回来一次,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你也不理我……” 斛律骁心里一阵酸涩。 她何尝这样主动对过自己。 便是醉酒时,她对他的抗拒与厌恶也清醒得过分。如今却把他认作另一个男人主动地投怀送抱…… 胸腔底下蔓延上近乎窒息的绞疼,他喃喃否认:“我不是他……” “什么?” 床脚青灯透来朦朦的光,借着这烛光,她迷惘地看着他英挺的眉目,倏尔甜甜地笑了:“郎君,我好想你,窈窈好想你。” “我想要个孩子,咱们要个孩子吧。你不在的时候,她就可以陪我……” 斛律骁又是一愣,嘴里苦涩得说不出应答的话。她说什么也不肯和他诞育子嗣,却会如此主动地缠着陆衡之要孩子…… 他何止,是比不上陆衡之在她心里的地位,分明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柔软温热的红唇像是牡丹花瓣,轻拂过他额际鼻峰,又如檐下骤雨,洗尽他一切思绪。她主动地抬首吻他,亲吻他喉间,亲吻他下巴,最终落在薄唇上,如吮蜜的蜂儿,在他下唇上轻轻一咬—— 手亦探入他胸前衣襟里,很自然地摩挲着。斛律骁浑身血液皆冷透了。 好在,这一回她唤的是郎君,他尚可以自欺欺人,他在心里哀叹一声,揽着她腰用力一掼,反客为主。 窗外落雨淅沥,一夜落花香软成泥。晶莹的雨珠织成连绵不断的帘子,从莲花纹的瓦当上滚落下来,涓涓淙淙,掩去了屋中的暧昧声响。 一株不知何时种下的月季沐雨而绽,花瓣彻底打开,花蕊如蕴美酒,嫣红绮丽。 次日,春芜来叫醒女郎时,他人已不在了。见床榻上被褥凌乱、睡梦中的女郎却春意妩然,愕然万分。 这该死的胡人!女郎都这样了还欺负她! 不做那种事是会死吗! 却也不好声张,她愤然扶起熟睡的女郎去了矮榻上休息,把床单换了后才扶她回去。谢窈精疲力竭,经了这一通折腾也只懒懒地掀了下眼皮子,头沾着床就睡着了。 前院里,斛律骁用过早膳,无需任何人搀扶,径直去往太微室。 荑英与他的一干掾属正在室中忙碌地批阅公文,见他来,忙上前行礼。斛律骁道:“不必多礼,和孤去尚书台走一遭。” 这些日子,尚书台一应事务皆交给了荑英处理,没叫他操半点心。也正因他没操心,外界都传言他叫自己的女人捅死了,各怀鬼胎,蠢蠢欲动。这会儿他满肚子的邪气没处发,正好去瞧瞧中书、门下二省的蠢蛋都在如何编排他。 荑英有些为难:“殿下三思,那岂是属下可以踏足的地方。” 她虽担任郎中令,但因女子身份,不为朝中所容,实则只是个斛律骁替她求来的虚衔,挂靠在朝廷、领一份微薄的俸禄而已,虽替他处理政务,却极少往尚书台里去。也是因其女子身份,在朝廷因永宁寺大火而亟需新鲜血液时,他举荐了府里不少的幕僚入朝为官,却都没有荑英的名字。 不过眼下他懒得理会那些人了,他的人,他想晋就晋,还用看谁脸色么。 他道:“有何不可。” “你跟着本王也有些年头了,近来也做得很好,孤一向赏罚分明,如今朝廷正缺人,正好晋一晋你的官职。” 荑英不敢违命,喏喏称是。斛律骁见她有些紧张,又稍稍放柔语调安抚:“你做的还是从前那些事,不过多了个身份,从府中到朝中,日后所受的冷眼与刁难不知比现在多多少倍,你自己,心里要有个准备。” 荑英鼻翼一酸,低头跪下了:“臣定当竭忠尽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殿下的恩情。” 他点点头:“走吧。” 二人分别乘车,经紧邻中书省的西掖门进入宫城。斛律骁在中书省的大门下下车,守在外头的侍卫如见了鬼般惊讶,慌慌张张地就要跑去通报,被他眼神一扫,又都战战栗栗地站住了。 他整整官袍,拾阶而上,距离殿中尚有一段距离时便闻见里头的歌舞喧哗声,乱哄哄酒楼一般,哪里有半分朝廷官署的样子。 他眉头一皱,缓步走至窗下听着。只听里面一人笑道:“你们如今是越发怠懒了,打量那青骓马不在,就敢召集乐伎在官署里饮酒,仔细御史台知道了,告到魏王那里,你我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新升上去的中书监齐谦,虽是斥责,话中却无多少责备之意。底下便有人笑:“那青骓马不在,他那姘头还在呢,还将事情都牢牢地抓在手里,哪还有我们什么事啊。” “是啊。兴许等那青骓马死了,他的势力才能倒台,那时候才有事情轮到咱们呢,在这之前还是痛痛快快饮酒吧。来,喝!” 这话说来却另有缘故,原本,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各司其职,中书省负责草拟、颁发皇帝诏令,门下省负责审核,尚书台才是直接执行政令的机构。然皇权衰落,魏王大权独揽,中书、门下形同虚设,一应诏令皆是尚书台自拟,自审,再自己执行,最多请示宣光殿,中书门下二官署简直成了只会签字画押的部门。 原本,太后的叔父裴献担任中书监时,因获准参议朝政,中书省尚有些实权,但裴献因其子其父的去世而选择隐退,新任的中书监和副职中书令又都死在永宁寺那场大火里,齐谦乃是前不久才升上去的,根基不深,即便是斛律骁养伤的这些日子,荑英亦没让出一分权力给他,中书省上上下下自然一肚子的火。 窗下,荑英被那句“姘头”气得不轻,她知道朝中不少人都在乱传她和殿下的关系,揣测她是靠了色相上位,无名无分地伺候他许多年,却还是头一遭,当着殿下的面被人这样辱骂,当即红了眼圈:“殿下……” 斛律骁不为所动:“这就怕了?” “要从公府里走到前朝,比这更难听的声音,还有许多。你要想好。” 荑英羞愧地垂下头:“是。属下记住了。” 里头,中书监齐谦亦搂着一名宫人寻欢饮酒,笑着道:“那他应该是快要死了,都这么久了,连陛下和太后打发人去瞧都被拦在了外头,显然是伤得很重不想被人知道。说来也是,被自己的女人捅成那样,是挺丢人的,就是伤得不重,也没脸出来见人呐……” 他喝得醉醺醺的,连斛律骁带人进来也没瞧见,殿中突然鸦雀无声,连欢快的丝竹亦停了,一干官员都唬得神飞天外,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片刻后,杯盘跌散,纷纷跪倒见礼:“殿下!” 霎时间,齐谦的酒意全醒了,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屁滚尿流地滚到斛律骁神情,“恕罪”、“恕罪”地一通乱喊。斛律骁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中书监,这又是何必呢。你我是一样的品级啊,犯不着给我行这么大的礼,我还怕折了寿呢。” 齐谦不敢答言,只用手使劲扇自己的脸,表情比哭还难看。这该死的青骓马,他不是被他女人捅成重伤了么?怎么还好好的? 斛律骁目光又扫过战战兢兢跪着的一干中书省官员,负手踱了两步,冷笑:“都搭起勾栏台子喝起花酒了,看来你们中书省是真没什么事。” “眼下朝廷正需节省开支,不若孤上书,请求陛下与太后撤了尔中书省,如何呢?” 众人何敢开口,连嘴皮子都打着哆嗦。斛律骁又似笑非笑地对齐谦道:“罢了,既然齐监抱怨无事,孤这就给你个事儿做。” “本王府中的郎中令崔氏,器识纯素,才干过人。如今朝廷正好缺人,举贤避亲,本王不好开这个口。不若齐监卖本王个人情,替本王求取崔氏为尔中书舍人可好?” 齐谦讶然:“魏王岂是说笑,这,这怎能让女子在前朝为官呐?” “有何不可。崔氏跟随本王多年,大小政务皆是由替本王处理,她什么能力本王会不清楚。” “再说了,孤不过离朝数十日,你们中书省的政事就一团糟,还不如崔氏治下的尚书台,又怎好意思拿人女子身份说事。” 这是明摆着要往他中书省插人了。齐谦心里叫苦不迭,战战惶惶地应下了,又畏惧他还会留后手来对付,心忧不已。 待到自中书省离开,斛律骁神清气爽,自昨夜以来就一直梗在心间的那股邪气也随之散去不少。他抬头望了眼天上的秋阳,又忆起另一件事来,吩咐十七:“派个人去打听,裴七娘出宫了没有。” 第98章 第 98 章 宣光殿里, 裴羲和正收拾了行装,预备家去。斛律骁得知后便道:“速去寿丘里把羡弟叫来,我们准备回府。” 十九道:“那, 太后那边,要怎样交代……?” 先前他养伤时, 宣光殿可是打发了人来慰问的, 如今既是他重伤初愈、入宫的头一天日子,虚情假意也好,礼法也好,都应去宣光殿拜见太后。 “不怎么交代。”斛律骁挑眉,“派个人去赔罪,就说我伤口又裂开了, 所以回去了。” 十九领命而去, 向太后言明主子因动怒而撕裂伤口,不得已家去。太后微微蹙了眉:“中书省政事不修, 竟已到了这个地步。回去告诉魏王, 且好好养伤,辛苦他替我和陛下跑这一遭了。” 她原还想问些谢窈的境况,略想了想, 到底按下了。后殿里的裴羲和却疑心斛律骁是要来寻自己麻烦,一颗心吊篮打水似的七上八下,听说他已回去了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十九走后, 裴羲和在宣光殿里又蹉跎了小半个时辰,料想魏王已回府了,才向太后请辞。 马车平缓辗过铜驼大街, 向裴家所在的宜寿里走。车内, 奉命送裴羲和回府的宫人双手合十, 念了声佛号:“那煞神伤还没好,可真是上天保佑。若是佛祖能将此人带走就好了,也不枉老婆子我日日吃斋念佛,为太后祷告祈祝。” 裴羲和正襟端坐着,闻言不屑地哼了一声:“事在人为,又岂能说是天助。” 什么天助,是她看出魏王与魏王妃貌合神离,故意指示宫人将魏王妃父亲横死的消息透给她,也真如她所料,此事果然与他有关,以至于魏王妃要当着众人之面行刺他。 只可惜,那姓谢的蠢女人没能将他一击捅死,倒是浪费了她的谋算。可若真如堂姊一样等死,什么也不做,那才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呢。 那宫人听出她话中鄙夷,尴尬笑了笑,撩开帘子望了一眼:“这里是永和里地界吧?魏王的公府可是就在永和里?” 像是应着她这一声,马车就此停了下来,车夫在帘子外头低声禀道:“七娘子,前面是魏王的车驾。” 裴羲和心里一通乱跳,慌忙掀开车帘一瞧,果然瞧见他那架先帝御赐的金车大辂就横在道路中央,显然是在守株待兔。 她在心中暗骂车夫乌鸦嘴,同那宫人下车行礼:“羲和见过魏王殿下。愿殿下永受嘉福,长乐未央。” 车中,才匆匆赶至、不明就里的斛律羡闻见她之声音,不由紧张地看向了兄长。斛律骁却扬手示意他噤声,朝车外道:“永受嘉福,长乐未央?孤还当裴娘子一心盼着孤死呢。” “殿下说笑,羲和岂敢。” 车帘子里影影绰绰,除他之外似乎还坐着一人,裴羲和只来得及瞄了一眼便低了头去,料想是谢氏。 “怎么,裴娘子当真以为自己做得很干净么。歪曲事实,唆使摆弄我妇来行刺本王,一点儿也没脏了自己的手。这招借刀杀人是很高明,但也不至于什么都查不出。裴娘子是拿本王当傻子,还是拿宫中太后当木偶摆弄呢?” 这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那宫人却是知道内幕的,不禁脊背发颤。裴羲和梗着脖子反驳:“殿下的话,羲和听不明白。羲和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哪里就懂得那些手段。何况事发当日,羲和并未与魏王妃单独相处,又要如何唆使摆弄王妃……” 这话有理有据,裴羲和料想可以应付得过去。不想他笑了声:“未出阁的,少女。” “诚如你所言,对付你这种没出阁的女孩子,孤自有几百种卑鄙手段,只是不屑得去做罢了。你既是在室女,犯了错,也该由你父母教训。孤来教训,是孤掉价了。” “看在羡弟的面子上,孤也不想逼你逼得过紧,令我兄弟二人失和,反倒遂了你的愿。” 这话声融融和煦,如暖风晴日,内里的威胁之意却冷意深深。裴羲和在听到那句“几百种手段”时不由得身子一软,待要辩解,便听见他道:“今日,当着羡弟的面,就暂且饶你一回。如有下回,就别怪孤不讲情面了。” 羡郎? 彷如天灵盖上遭了一击,裴羲和震愕抬眼,久未见面的情郎正骞帘立于车上,神色沉沉,眼中满是失望。 “羡郎……”她情不自禁地唤道,想要解释。 她到底还是个少女,方才被威胁之下身体不自觉的反应,旁人或许不知——她也不在乎旁人知不知,但曾相恋的情郎却是瞒不过的。即便二人已毫无可能,她也不想留在他心目中的竟是这般心机狡诈的模样。 斛律骁并不给她辩白的机会,转向她身侧的宫人:“替孤转告裴公一句,女儿教不好是要出事的。做父母的不教,就只好由孤这个外人来越俎代庖了。” …… 大辂驶离街巷,辘辘朝公府走。斛律羡始终静默无声,斛律骁安抚地拍了拍弟弟的小臂:“怎么不说话。” 斛律羡脸色惭愧:“都是弟弟的不是。” 自二人被迫分开以来,他总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人家女孩子而心怀愧疚,对兄长也难免有些怨言。而兄长遇刺这件事上,他亦以为是嫂子所为,却不知一切皆因羲和而起,如今知晓了,才算是彻底死了心。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斛律骁道,“为兄从未怪过你,今日叫你来,也是为了让你知晓裴氏女的真面目。以免日后闹起来,伤了你我兄弟二人的和睦。” 斛律羡感激地点头,又关切询问了兄长的伤势,随后道:“母亲那边,我和封御史始终瞒着她,可这事瞒不了多久了,阿兄打算怎么办呢。” 如今满洛阳城都知晓阿嫂被人施法魇住,亲刺了阿兄一刀,封御史几乎每日每夜都缠着母亲,不让她外出,他亦吩咐府中上下守口如瓶,好歹拖了这些日子,捱到兄长伤养好了,料想届时母亲的怒气可以少一些。 斛律骁亦为此事犯愁,道:“过几日吧,过几日,我去说。” 不承想到了府门口,已先他们一步返回家中的荑英匆匆忙忙派了人来禀,言慕容氏已至,兄弟俩对视一眼,快步进府。 正院里,慕容氏从关雎院中看了儿媳回来了,正在儿子房中闲坐饮酪以逸待劳。斛律岚鞍前马后地母替亲斟茶捶背,见二位兄长进来,忙使眼色。 “回来了?”慕容氏脸色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兄弟二人一起上前见礼,慕容氏命斛律羡斛律岚两个出去,冷冷训他:“看来你果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怎么,她那么伤你都舍不得发落?你就这么贱吗?” 方才她已去关雎院里看过谢窈,本是为着问罪而去,但对方却好似全然不记得自己,慕容氏满腔的怒气无处可发泄,直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至极,早早地在这院子里等着兴师问罪了。 斛律骁跪得笔直:“她是我妻子,妻者,妇与夫齐者也,她是被人施了巫蛊才会加害于儿,儿子身为丈夫,妇人遭了人暗算,自然只有护着的没有反过来怪罪她的,此乃夫妻之义,谈不上什么贱不贱的。” 慕容氏只冷笑:“你也不必瞒我,这样的话只能骗骗外头那些人,骗不了你老娘。若是被人施法,为何新妇子没能一击致命,为何刺了你她要撞灯自杀?季灵已将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了,强抢有夫之妇,还逼死人家婆家,你也真做得出来。” 这就是她有气无处发的缘故了。于理,事情是因儿子而起,将心比心,若那死鬼敢如他这般,莫说是捅他了,她定然要他整个斛律家与丈夫陪葬。 可于私,这险些被捅死的是自己儿子,身为人母,怎可能毫无怨气。 又恨儿子不争气,被个妇人辖制得死死的,好在人是救了过来,思来想去,也只能叹一声,这是什么冤孽哟。 “你也真不知羞。”慕容氏啐儿子道,“妇人心里没有你是强求不了的,何必呢。” 斛律骁知母亲气已消,淡淡笑了一下:“阿父言传身教,儿不过是跟着阿父学的罢了。” “你……”慕容氏被他说得生生噎住,险些气笑了,“贫嘴!少搬出那死鬼出来压你娘,他可不像你这般,死皮赖脸!” 斛律骁起身送她:“母亲气消了就好。” 晚间,底下人来报裴家的境况,裴献夫妇连夜送了女儿去乡下的别庄,对外宣称修身养性。斛律骁点点头:“知道了,去报给二公子吧。” 以他的权势,要对付裴羲和这种小娘子,实在易如反掌。但一来,他不想又如上一世一样,因裴女之死毁了他和弟弟的兄弟之情。二来,妻子久无怀孕之兆,他实在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杀戮过重,命中无子,背负的人命也就能少一条是一条了。 天色渐暗,已到了不得不用膳就寝的时候。关雎院派了人来请,说是王妃已经设下了晚膳,正等他一起用膳。 斛律骁有些愣住。 她竟会来请他? 两人之间从来都是他主动,这还是第一次她主动派人来请他。他既担心妻子的境况,恨不得立刻过去,却又迟疑等见了面她又是将他认作另一个人。就如昨夜那般…… 简直奇耻大辱! 思及此,他心底好容易才平息的邪火似又重新燃起,阴沉着脸:“知道了,回去告诉王妃,本王这就过去。” 第99章 第 99 章 关雎院里, 谢窈已命侍女备好了一桌菜肴,耐心地等待着。 春芜将最后一碟金齑玉鲙端来桌上,低低地抱怨:“女郎还费这个神等他做什么, 那……姑爷也太荒唐了些……” 她想起早上那摊子情况就是一肚子气,女郎都这样了还欺负她,那胡人也着实太重欲了。 谢窈面颊浮绯。 今晨起身时才察觉身体的异样,她以为是陆郎回来了, 可后来才在春芜的提醒下记起自己已有了新的丈夫,那么, 昨夜她是将谁当作了陆郎,可想而知…… 虽然她一点儿也想不起如今这个丈夫, 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与陆氏和离。但这行为到底是不礼貌的。至少,也应该致歉…… 她嫣然微笑:“无妨,再等等吧。” “你既说是我丈夫,做妻子的, 当然应该等他。” 门外月光如晴雪,斛律骁正要拾阶而上的脚步一顿, 停在了阶下。 原来她也会等他的么。 从前除非他吩咐, 她可从来不会主动等他的。而这会儿的他于她还算是陌生人, 那么,难道从前的自己, 在她眼里竟连个陌生人都比不上? 心间郁气更添一重, 如团火烧着,他面色如常地进去。谢窈柔顺地起身相迎:“郎君回来了。” 这一声“郎君”着实取悦了他,然一想到从前竟是连句“郎君”也得不到, 心底便有些不是滋味。斛律骁将外袍脱下递给侍女:“窈窈今日怎么记得我了?” 谢窈不好意思说是几蒙春芜提醒, 再有婆母上门等事, 不过经过这两日的相处,她本也能稍稍地记住了他了,淡淡笑了笑,主动舀了碗火腿莼菜汤给他。 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满桌皆是南朝菜式,清淡至极,而他为了不露馅也只得勉强用完。好在他迁就她饮食多年,不至于无法下咽。 两人一贯是无话可说的,何况他于她不过是相识才几日的陌生人,用过晚饭,她在灯下整理竹简,酝酿了片刻才道:“妾……有些事情想问问郎君。” 斛律骁料想是母亲找上门的那件事,另端了盏灯在案旁坐下:“窈窈但说无妨。” 她放下竹简,抬眼望来,杏眼中清波如水:“……这里真的是我家么?” 不怪她起疑,今日她去探望父亲,所见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亭台楼阁,花木曲池,皆非南朝样式,还有除了父亲和春芜外的所有人…… 后来,有位美妇人找上了门来,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被个少女匆匆忙忙拉走了。春芜说,那是她的婆母和小姑子,小姑子她前日里才见过的,可她明明记得,春芜那日说的是陆家的二娘子。 她如今倒记起来了,陆家只有陆郎一个,哪来的二娘子呢?后来问急了才说是新姑爷的妹子。而这座府邸也并不相熟,横竖只有她这一个院子与家中相似罢了。 “是我的家,不过,我按你闺房里的布置仿建了这座宅院给你。之前是怕你多想,才说是你家的。” 谢窈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他稍稍一顿,“我是尚书台的官员。” “那你是我父亲的下属了?” “算是吧。” 谢窈又随意问了几句,才问起昨夜的事来,双颊如染胭脂:“我,我昨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她一双温柔杏眼被烛光照得粼粼如珠光莹润,朱唇微启,低鬟而问,似粉荷垂露的娇羞妍丽。斛律骁看得有趣,捉过她一只手握在手里,微笑道:“窈窈说呢。” 谢窈脸色微红,挣脱他手起身去洗漱,心却跳得奇快。她虽想念陆郎,并不记得这个春芜口里“感情很好的丈夫”,但既已和离改嫁,即使毫无感情,将人认作前夫也实在太伤人了些。而今他不恼不怨,反倒心里愧疚。 到了夜里就寝,她倒是没有逃避地侧身朝向里面了。斛律骁在她身侧躺下,见状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过来,轻笑一声:“今晚不来了么?” 谢窈闭着眼装睡,只作未曾听清。斛律骁单手将人抱进怀里,故意道:“昨夜主动投怀送抱、要和我生孩子的是谁?一晚上叫了我十几声的陆郎,不再来一次,怎叫窈窈识得究竟谁是陆郎谁是恪郎?” 虽是逗她,实则他想起昨夜之事便是满腹的火气。昨夜他本想温柔些,可只要一想到她的主动她的回应都是因为将他认作了那个人,他就恨不得连她那把好嗓子也一并捣碎了。 谢窈双颊升温。 他是她的丈夫,和她行这事也是理所当然,她不能拒绝。何况自己理亏在前。可,可真要与他行周公之礼,她又有些过不去心中这道槛。 心间犹在挣扎,他薄唇已落在了颊侧。她轻轻地瑟缩躲了下,他如得了鼓励,沿着那流畅的下颌线反复轻吻。如此不过几次她便软成了一团绵,他解开罗衣,令彼此毫无遮掩地贴合。 两截雪藕似的腿也被他揽起,夹在了他腰际两侧。他把她蜷缩的左手手指一根一根打开,同她双手交握,右手却牵着她右手搭在了自己颈后,在她耳畔缓缓动着唇:“窈窈现在记起来了么?” “窈窈最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喜欢我这样……都忘了么。” 这样是哪样…… 谢窈耳珠红如玛瑙,目光无处安放地落在了头顶新换的莲花宝相纹绢纱上,是个逃避的意思,下巴却被他捏过,两人视线交汇,他眼中蕴着清浅温柔的笑,语声温软:“看着我。” “好好地看着我,感受我。” “下回,可再不许把我认成他了。” 语罢,他腰身一沉,谢窈突兀地咬唇,眼前如生水雾,打湿双眸。 足上赤绳金铃疾响,烛光摇曳晃动,像极了幼时夜里坐在秋千上、被陆郎推动时抬头望见的漫天荡漾的星河。又如见了一汪湖泊,秋风拂过,潮波升起又落下,只留下炫丽的白色浪花……她被烛光晃动得神思渐失,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如同茑萝攀附松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却一直忽轻忽重、不紧不慢地吊着她,既不让她迷失沉睡,也不让她清醒,嘴上问:“这回记住了吗?我是谁?是你的陆郎吗?” 她觉得羞窘,不肯答,他便始终不肯给个痛快。谢窈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不、不是……” “那我是谁?” 她起初哭哭噎噎并不肯叫,被折磨得狠了,也就颤着嗓子唤了声“恪郎”。斛律骁见好就收,骤雨疾风过后,她从炫白的天上世界重新跌回人间,夹在他腰间的两截雪藕乏力地滑落,交握在他颈后的小臂却骤然收紧,仍旧抱着他,滚烫的粉颊偎在他颈下,双目失神,兰香细细地换气。 斛律骁意犹未尽。 他低头爱怜地吻她,吻她珠汗涔涔的鼻翼,吻她娇艳欲滴的红唇,薄唇贴在她已经愈合如新的额头上时,不由得心疼地喃喃:“撞什么灯呢,我撞着不舒服么?你要报复我,又何必作践自己……” 忆起那一幕,他至今还心有余悸,担心又如上一世一般,一尸两命。所幸她并没有怀孕,虽然失去记忆,比起来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倒是若能在她恢复记忆之前与她有个孩子,届时父兄亦在,一家团聚,兴许到了那时,她就能接受他了…… “什么?” 她未曾听清,也听不懂。斛律骁回过神来,在她唇瓣上蚊子似的轻叮了口,笑着问:“没什么,我是问窈窈,这回总该记住了吧?” 谢窈雪脯起伏,红着脸不言语。她一只手还隔在二人紧贴的腹间,便欲推开他,却闻见一声闷哼,手指触到一道疤痕。 “这是什么?” 她挪开手,没注意到男人的眼神一瞬黯然下去。斛律骁笑了笑,道:“某只不听话的小花猫掏的,肠子险些都给我掏出来了,当真毫无美感。” 谢窈有些害怕,不自在地撇过脸去。腰肢却被他双手有力地托起,他翻身平卧着,看着她微微地笑:“我还有伤,不宜此事,这回换窈窈来好不好?” 怎么还来…… 她不是不知人事的闺阁少女,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彻底红透了脸:“……我想睡觉。” “可不这样,你又怎么记得住我呢。”斛律骁唇角噙笑,温柔地看她,“窈窈可是说过的,他只会碰你一次。那,这自然就是我和他的不同之处了。” 这是什么歪道理? 谢窈又羞又恼,然骑虎难下,他半点也没有放她下去的意思,又因了昨夜的事心中含愧,只得红着脸缓缓地坐下了。 …… 八月,等到红蕖凋尽、丹桂飘香的中秋之时,谢窈记忆已稳定了不少。 虽然仍是记不起有关北齐的一切,但好在,她已能记住自己如今的境况,不至于每日都要惶恐不安地问丈夫他是谁了。 斛律骁不愿她陷在有关陆氏的记忆里,设法开导她,用她喜爱的琴棋书画去分散她的注意力,令她渐渐地接受了与陆郎和离改嫁的“现实”。 另一边,因谢父在府中隐瞒身份地住着,每日无所事事,老人家难免烦闷。斛律骁又从太学里搬回许多的书籍叫父女两个解闷,尝试着鼓励妻子重修注书的旧业。 中秋这一日,南兖州的使团进入洛阳,与四夷馆里已被关了两个月的前时使团一道入宫,觐见太后与新帝。 第100章 第 100 章 进入秋日, 连午后的太阳也是恹恹的,照在庭下的水池里, 被水一中和便柔和了许多。满院桂花浓郁,如碎金铺了庭阶下浅浅的一层。 斛律骁正在太微苑的后院鱼池边喂鱼,英挺的眉毛懒洋洋耷拉着,十七快步走上前来。 “事情都办妥了?”斛律骁问。 “谢使君已在过来的途中。” 斛律骁微微颔首:“先把消息透给王妃。” 两刻钟后,谢窈提了食盒进了他处理公务的太微室,室中掾属早已被遣走, 斛律骁假意从浩繁的卷帙中起身:“窈窈怎么过来了?” 春芜及其余几个送她过来的侍女已自觉地停在了室外,暗自在心里腹诽。 让十七故意把消息透给她,不就是为了让女郎过来讨好他吗, 装什么装, 大尾巴狼。 谢窈浅浅莞尔:“妾听说郎君还未用饭,所以备了些酒菜送来, 也不知合不合郎君的胃口。” 她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取出, 放在被他收拾一空的书案上,视线不经意扫到那一封封奏折上,见上面有“大齐”、“洛阳”等字样, 目光微凝。 她对他的事知道得极少,但她记得, 他告诉过她他是尚书台的官员, 尚书台总领全部政务, 所以有这些奏折也不奇怪,可这“大齐”…… 现今南北分治, 为了争夺正统的地位互相指责攻击对方的政权为“伪”, 大梁的官员, 是绝不可能称呼对岸的齐国为大齐的…… “怎么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斛律骁抿唇一笑, 将奏折取给她,故意半真半假地逗她:“我是窈窈的人啊。” 她一下子红了脸,有些发怔地低下眉,旋即摇摇头:“这是公事,我不能看。” 他既是她的丈夫,她便相信他。从前,她也极少过问陆郎的公事的…… 明眸又黯淡些许,其实这些天一直有个疑问压在她心上,像块石头。她为什么会与陆郎和离又改嫁呢?是她没有问,还是问了忘了呢?她不记得。 她的记忆不知坏到了何种地步,分明背诵书文没有什么问题,却好似每天都会遗忘一些事情,能记得的,也是靠他们反复提醒才能记住。 斛律骁便收回那本奏折:“无事不登三宝殿,窈窈今日主动过来给我送饭,可是另有事情吧?” 意图竟被勘破,谢窈有些脸热:“我听说兄长回来了,我很想念他,郎君可否准我回家呢。” “我已着人去请了。窈窈且安心等着,晚上,咱们一家人好聚在一起用顿便饭。” “真的?”她欣喜不已。 “当然。” 这时十七在门外探了个脑袋,斛律骁知是谢临一行人到了,安抚地轻抚她脸颊,目光温柔和煦:“窈窈先回去好么?” 谢窈依言而去,府门外,谢临才刚刚下了马车,一扫袍子急匆匆便往门中闯。 十九道:“谢刺史随小的来。” 谢临脚步稍滞,怒气僵在脸上。来时这一路上他便听说了妹妹刺杀不成失忆之事,又得知父亲在他们手里,如何不急。 随他到了鸿雁厅,远远便瞧见一高峻身影在庭下等候,骨骼修长、宽肩窄腰,融融秋日从檐下种着的、高大的银杏树的缝隙里落在他脸上,他回过头,一笑间,剑眉星目、气度高华。 “这位就是景曜兄吧,”斛律骁微笑称呼妻兄的字,“常听窈窈说起兄长,闻名不如见面,如今总算是见着了。” 上一世,在岳父大人莫名其妙死在建康后,谢临怀疑父亲之死是南梁朝廷所为,直接带着兖州归顺北朝,是而两人是见过的。 谢临心头却狐疑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本有一肚子的火气也发作不得了,黑沉着脸问:“敢问魏王殿下把我父子兄妹三人掳来北方,究竟有何意图?” “兄长请进来说。” 延他进入厅中,他将妻子失忆的这一连串事说了。谢临抚盏冷眼瞧着他:“殿下的意思,是要在下帮着您欺骗舍妹?” “这岂是欺骗呢。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并不好,还当陆衡之还活着。有些事晚一点知晓,未必是坏事。” “哼。”谢临冷笑,“瞒而不报,和欺骗又有什么区别?莫非殿下一直以来,都是用欺瞒和谎言来搪塞我妹妹吗?” “我也知道殿下在担心什么,陆家事,是因我而起。即便将来窈窈记起来要怪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波及到魏王殿下!” 谢临怒容满面。说起来,陆家的事是他开的头,本是为了替妹妹出气,不承想会被利用、导致整个陆氏被灭门。 从前他想不通,入洛后也就猜到了。他既能将父亲从南朝掳来,当初替妹妹送信时怎会送错?他是做了他手里的刀了! “兄长多虑了。” 斛律骁耐着性子,“阿窈是我的妻子,我不会瞒她,等她记忆稳定一些后,该告诉她的我都会告诉她。” 闻及妹妹,谢临神色总算缓和:“还烦请殿下,带我去见小妹。” 黄昏时分,鸿雁厅里摆了饭食,宴请谢简、谢临父子。谢窈见了兄长后果然极高兴,一向不大饮酒的人,连饮了几杯米酿。 “阿窈,你在这里待得可舒心么?”酒过三巡之后,谢临问。 当着父兄的面儿,她有些不好意思:“郎君待我很好。” 郎君?欺她骗她,断绝她所有后路。他又算她哪门子的郎君。谢临眸色沉沉。 那米酿却余韵悠长,谢窈渐渐不胜酒力,扶额倒在了案上,斛律骁道:“窈窈醉了,先回去休息吧。” “失陪了。” 他扶她起来,同谢家父子作别。谢临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想要起身追上,谢父却睨他一眼,谢临强忍着气性,会意地坐下了。 屋外天色已暗,明月东升,斛律骁将人打横抱起,朝关雎院走。 院中月光空明如银,娟娟如雪,馥郁桂香无处不在,清香侵染衣袍,倒叫人想起去年那个同样沁着馥馥桂香的中秋之夜来。就着月色,斛律骁抱着她缓步而行,低头轻吻她秀润的额头:“今夜是中秋之夜,和你父兄见面,窈窈高兴吗?” 又自嘲地喃喃:“我是不是,总算做了一件让你高兴的事了?” 谢窈没听清后面半句,倦倦靠在他怀中,不忘谢他:“……谢谢郎君,妾高兴的。” 斛律骁神色便有些黯然。 其实细想,这一年以来,他好似什么都给了她,又好似什么都没给她。 给她的是他强加给她的感情,虽然毫无保留,却终究不是她想要的,没能给她半分幸福和快乐。 她跟了他这么久,想是还没有一日如而今这般陷在虚幻记忆里的满足。 “那,我求阿兄留下来长长久久地陪着窈窈好不好?”斛律骁试探性地问。 怀中却无了声息,她眼睫倦怠搭着,竟是已陷入了沉睡,他无声咧唇:“等你醒了再说吧。” 鸿雁厅里,谢临同父亲离席,回到房中。 遣退侍者,谢临对父亲道:“阿父,这里不能留。” 谢简漠然不应。 他又何尝不知眼下被拘在这里与人质无异。可他在南朝已是个死人,总不能死而复生。 谢临看出父亲的顾虑:“那贼子是想用阿父和儿拴住阿窈,我们在这里毫无根基,只有回到兖州,还可牵制、震慑他一二。” “若父亲顾忌兖州人多眼杂,也可去临海投靠姨夫姨母,总之不能留在这儿,做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临海郡位处会稽以南,顾名思义,靠海,此处距离三吴不远,物产丰饶。临海郡郡守沈斯年乃是谢父的连襟,两家关系一向不错,谢家在临海也还有几处园墅。 谢临已想好,他此次只是出使,迟早要回到兖州去的。兖州也紧邻南海,可送父亲与妹妹坐船,经海路到达临海郡。 “那你妹妹,要怎么办呢。”谢简叹道。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被迫认来的女婿,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女儿的确是真心的。两人也已做了一年夫妻,谁又知阿窈那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谢临道:“阿窈自然是和我们一道回去。她若愿意跟着此人,也不会做出自戕的举措来,我也会再问问她的。” “此事容后再议,”谢简嘱咐,“贸然不见了两个大活人,他势必会起疑,兖州又和齐朝接壤,一旦兴兵,首当其冲,你要谋划得周全些。” 谢临轻蔑一笑:“那就做的隐秘一点,不让他怀疑好了。” ……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次日一早,谢临回到四夷馆,与代表南朝出使的堂兄谢承各自带领使团,与太常寺的官员去考察洛阳的大小市与金市。 末了,又被临时叫去城南大营观瞻军容,说是魏王之意。 预备回内城的车马就此改变行进的方向,轧轧朝南走,由北齐的官员引着到了城南大营。一道人影已在大门口等着他们了,身上紫锦罗袍,玉带珠履,面上高鼻深目、轮廓俊美,实是英姿颀峻,料想是那位出身高车的妹婿,谢承忙躬身行礼。 “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多礼。”斛律骁道,略略打量了眼同样一表人才、温柔玉润的谢承,“早闻陈郡谢氏玉树生阶、芳兰满门,今日得见二位兄长,一文一武,皆为国家之栋梁,才知此言非虚。” 谢承抬袖擦擦汗,“殿下过誉了,小臣何敢以兄长自居。” “这有什么。”斛律骁道,“二位兄长既是我妇的兄长,自然也就是本王的兄长,如何唤不得。” 诸位南朝使臣本还担心他会因为遇刺之事为难,见他随和亲近,才慢慢放心,随他进了大营。 营中营寨排列整齐,秩序俨然,将士们正在校场上操练,黄沙腾腾,杀声震天。众人心知他是欲借此举炫耀齐军的军威军势,一路陪着笑,但见齐军训练有素、如雨骈集,不由想起去岁被人打至广陵城下的耻辱来,又都愁眉苦脸,冷汗涔涔。 斛律骁同谢临立于战车之上,由四匹马在前头拉着,沿校场一一巡视而过。偶然的回头间,见建康使臣面带愁苦,于心底暗嗤。 他对谢临道:“兄长是治军的行家,本王倒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望兄长莫要见笑。” 谢临敷衍地恭维:“大王治军严明,颇有孙武、韩信之遗风,某自愧不如。” “景曜兄何必妄自菲薄。”斛律骁扶车而言,“当年,谢氏以七万之众大败百万氐羯于淝水,靠的就是其治下的北府。如今景曜兄既是北府军主,自然也是用兵的行家。” “什么行家,不过是差强人意马马虎虎,不至于堕了老祖宗的英名罢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斛律骁低语:“窈窈思念兄长已久,如今岳父大人也在京中,不若兄长留下来可好?家人团聚的同时,也可替本王料理这军中之事。” 谢临紧皱着眉:“殿下岂是说笑,我身为梁朝将领,领取的是梁朝的俸禄,你我虽系姻亲,乃是私情,怎可公私混淆?!” 他是武人行径,这一声若熊咆龙吟,谢承及一干使臣不由齐齐望来,斛律骁神色不豫:“本王也只是好心提醒兄长,莫要忘了陆氏的前车之鉴。” 他竟也有脸提陆氏! 谢临血气上涌,脸色却铁青。陆氏的覆灭,是因他那封弹劾陆衡之的奏折而起,可里面同样少不了此人的手笔。 斛律骁继续道:“萧梁无道,自毁长城,只因听信宦官谗言便想对岳丈大人下手。这样的朝廷也值得兄长效忠么?兄长可曾听说过后晋时苏峻故事?‘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所谓兔死狗烹,兄长也该为今后打算打算才是。便非是为了自己,也该为岳丈大人和窈窈考虑。” 他乃一州刺史,行政军事皆出自他手,斛律骁所言的“山头廷尉”,就是要他挟兖州自立了。谢临神色严肃:“谢子恪提醒,为兄,会好好想一想的。” 这胡人亲近不得,但同样的,如他所言,陆氏殷鉴在前,谢临亦不打算再忠于萧梁朝廷。 谢氏经营兖州已久,州中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全然可以割据一方,这便宜妹夫拉拢之意明显,他打算先假意应了,待回到兖州,再寻个机会将父亲和妹妹送去临海郡。 …… 从大营出来,天色渐晚,斛律骁尚需入宫面圣禀明今日情况,遂命侍从驾车将两位妻兄送回公府。 轻霭流云,青冥远净如秋水洗过,一碧万顷。谢临送堂兄回了四夷馆,独自策马前往内城魏王府。守门的侍卫早得了吩咐,将人迎了进去,穿庭过户,欲着人带他往后院去。 入门的假山下却立了个身形清瘦的女子,正立在鱼池旁,逗弄池中所养的锦鲤。一袭青色衣袍清透如碧山秀水,头上无半点钗钿作饰,抬眼望来,眉眼如笼水雾,带着淡淡的水韵之气与书卷之香。 他脚步一顿:“这位姑娘是……” 荑英闻声转过目来,视线还未触上,他已知礼地低眉避开。转瞬明了其人身份: “这位就是王妃的兄长、谢使君吧。下官是新上任的中书舍人崔氏,见过谢使君。” 女子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如丝绢划过耳朵,谢临耳郭微红一瞬,心头却涌起不悦。 听闻魏王帐下有名跟随他多年的女书记,两人之间颇为暧昧,他昨日过来府中未见女子,便以为流言只是流言,哪里晓得竟是真的。 他敷衍地点点头,拔脚离开。忽闻见女子轻柔的声,似乎在问什么人:“殿下还未回来么?” “殿下入宫去了,想是夜里才能回来。” “那我明日再来,你记得和他说一声,我有事情禀报。” 谢临回头,她人已离开,心下微愣,旋即生出惭愧。 她不在府中过夜,是为了避嫌,反倒说明这二人之间并无什么。 能顶着这样的压力以女子之身入仕,本就十分艰难,自己无根无据地就怀疑一个女子品性不佳、与人有染,实非大丈夫所为。 心事不过一瞬,谢临进入妹妹院中,谢窈正在窗下作画,见兄长来,拿过一张素纸在画上盖了,起身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兄长。” 谢临点点头,示意春芜将屋中伺候的侍婢都遣散了,走近了开门见山地问道:“阿窈,兄长此来,是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若兄长说,想带你回家,代价却是要你和你现在的夫君分离,你可愿随我们离开?” 第101章 第 101 章 谢窈微微一怔 , 无处安放的手不觉攥住了那一团素白画纸。 “兄长为何如此说。” 春芜在外头博古架后守着,闻言担忧地起身出来,生怕他会将所有事都合盘托出。 谢临看着妹妹惘然又有些担忧的一张芙蓉艳面, 心头忽生不忍之意。缓和了语声:“没什么, 哥哥只是想试探试探你对新夫婿的感情如何。方才那些话也是诈你的, 阿窈莫要多想。” “哥哥只是想知道。如若一定要你在丈夫与我和父亲之间二选一, 会如何选择?” 谢窈心头微松,微微扬唇笑了:“怎么了?自然是会选择哥哥和阿父啊,阿兄为何会这样问。” “夫君待我虽好,到底我与父兄才是真正的亲人。血缘亲情, 这是如何也斩不断的。” 谢临亦松了口气:“阿窈能如此想, 即是最好了。” 他在洛阳至多只能待一个月, 这一月里要谋划所有的事,他要带走妹妹,就必须先征得她的同意。 原本还有些担心她对这胡人已经生出了感情,会令她伤心, 既然没有, 那再好不过。 兄长离开后。谢窈望向春芜:“兄长方才,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说是试探, 可方才兄长神情严肃,分明就是有事情瞒着她。 春芜神色尴尬, 摇头道:“奴也不是很明白……兴许,是少郎主不喜欢姑爷才会如此说吧。” 难道是今日出什么事了? 谢窈若有所思地垂眸。 女子出嫁从夫,除非婚姻破裂, 不得回娘家。是什么样的事, 会让兄长厌恶郎君到如此地步?竟要她在他们之间作选择? 而他是她的丈夫, 于情于理, 她也该问一问他的。只是她这记性…… “等郎君回来了,你记得提醒我一声。”她吩咐春芜道。 “是,女郎。”春芜应下了。 事实证明,谢窈对自己如今糟糕的记忆能力颇有自知之明,等到夜里斛律骁回来、将她从梦中唤醒之时,她的确已经忘记了那件事。 她本是沐浴过后披了件袍子在书案边等他,等着等着,卧羊烛台上儿臂粗的灯烛便在眼前化双,头越垂越低,挨着白日里的画作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含笑的声在耳边响起:“这是画的什么?榛子树,还有苍耳?你今日在家就鼓捣这些?” 是斛律骁。 谢窈睁眼,揉揉眼嘟哝,“郎君回来了。” 她钗垂鬓松,神色迷蒙,灯烛之下,春睡初醒的模样仿若月照海棠,十分娇俏可爱。 斛律骁抱着她在书案边坐下,低笑问:“这画是送给我的?田里苍耳草,山上榛子树,什么意思?” 她虽有些赧然,到底应了:“只是随便画画罢了。” 又道:“我好像有事情要问你,可等你回来,却又忘了。” 斛律骁并未多想,以唇齿撕开她肩上绢衫,噬咬起白皙如玉的肩头与锁骨:“不急,窈窈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去想。” 总也这样,没个正经。她心下着恼,但也未拒绝夫君的求欢,只瞧着桌上的画。 斛律骁顺着她视线看去。 那画上画着丛山碧水,一户人家,两畦春韭。山上种着榛子树,田里长着苍耳,乃是一幅山水田园的图景。笔迹周密,如春蚕吐丝,典型的顾恺之笔法。 山有榛,隰有苓。 心念一动,他倏然明白,笑道:“这画是什么意思?‘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这是随便画画?为夫是否可以认为,这是窈窈在向为夫表白?” 谢窈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低头:“我困了,我想睡觉。” 她只是突然记起来一些往事。 是十三岁的腊月,他在傩礼上演舞傩戏。记得他摘下傩戏面具时隔着重重人群对她展颜一笑,如石投水,在情窦初开的自己心里荡开圈圈涟漪……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他还好看的郎君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意识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 斛律骁尚不知她又将同前夫的记忆张冠李戴到了自己头上,心间甜蜜,抱她去屏风床里:“窈窈不是在等我生孩子么?怎么夫君回来了,又要先睡。” 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哪里听得这样的调笑话,眼睫一垂红了脸一下子转向床榻里侧去。斛律骁捏了捏她的耳朵,起身去洗漱。 等从浴室出来,房中的灯已熄了大半。谢窈平躺着睡在帐中,睡颜沉静。 斛律骁知她是装睡,将人揽进怀里,熟稔地去吻她的唇。她果然没有睡着,头稍稍一歪便避开了,却没阻止他除衣的动作。 他咬她。唇瓣如有电流蹿过,些微的疼,不觉间,她衣襟已褪至小臂处,露了白玉似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 谢窈睁开眼即是他如要将她融化的视线,难为情地避开。他道:“害羞做什么,难道是第一回?”笑着去亲她逃避的小鼻子。 “男女欢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既是人之大伦,亦是周公制定的礼仪。窈窈既信奉圣人,言行都以圣人之训自警,如何却在这一事上参不透。” 他近来很喜欢搬些所谓圣人言论的歪理来教训她,谢窈垂着眼不理,任他抚着一身芙蓉软玉,心中的那股羞耻之感却褪了些。 烛光流滟,透帷而朦胧摇红。渐渐地,眼前烛光也似成了浮光碎影,她缩在他颈窝里,思绪也如灯烛在眼前飞荡、朦胧。亲吻在她耳侧的时候,斛律骁听见她道:“夫君记得吗?当年你为了使我高兴,在傩礼上扮演傩神,我站在阙楼上,于万千人里,看见你摘下面具对我笑,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可以天天看见你的笑就好了……” 斛律骁全身一僵,终于觉出不对:“我何曾扮演过傩神?” 她抿唇一笑,搂着他脖子,温柔的杏眼在橘黄烛光里湿润又清亮,沁了丝丝的甜:“是腊月的大傩之礼上啊……郎君不记得了么?” 不,不对。 北朝的大傩之礼与南朝不同,南朝的傩礼在腊日的前一日,是挑选童子少年扮做虎豹异兽,贵族子弟扮演神巫,意在驱除邪祟,祈福。可他自小就是郡王世子,断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 且北朝的傩礼通常在岁末举行,其目的也不再是驱邪纳吉,而是举行军演,利用大傩之礼来向南朝炫耀军势。 斛律骁浑身似火的热情都被冷水浇灭。这哪里是她和他的的回忆,这分明是…… 心间被无可名说的怒气涨满,仿佛心里塞满了黄连,又堵又苦,涩得紧,偏又发作不得,还有几分担心起她的病情。 她虽没把他认作陆衡之,却把她和“陆郎”的回忆记成了和他的。 这算什么,拿他当替身吗,他堂堂九尺男儿,怎可能做别的男子的替身。 那么方才那幅画……他心口透心的凉,目中渐渐黯然下来。自也不是送给他的了。 身下之人却浑然不觉,继续道:“……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意识到我对郎君的感情,并不是妹妹对哥哥那样的,窈窈想和郎君在一起,白头偕老,一生一世……唔。” 唇上忽被他重重咬了一下,泄恨似的,彻底堵住她全部娇音和神思。次日谢窈起身时,已不见了那幅画。 春芜没有提醒她昨日的事,她也就忘记了。屋中的气氛却怪怪的,早起用膳,往日里言笑晏晏的丈夫反常地沉默寡言,一顿饭用得沉闷而压抑。 “郎君怎么了?可是今晨的菜式不合你的胃口?” 斛律骁面色阴沉,睇她一眼。 她雪面清冷,杏眼无辜而担忧,显然是忘了昨夜的事。 那一团火就此哽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得。他只得不去想,道:“用过饭,我们去太学转转可好。老是这样待在屋子里,也不嫌闷得慌。” “太学是男人们踏足的地方,我去那儿做什么。” “你不想去看看你当日修的经书刻成石头是什么样子么?”斛律骁道,心中则说,省得你成天困在过去的记忆里,心心念念都是那阴魂不散的陆衡之。 他都快生出阴影来了…… 要再像昨夜那样来几次,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她修的经书? 谢窈不信:“郎君可是说笑,修书治学,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与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相关。” “这话说得奇怪,哪家圣人说过女子不能修书治学?窈窈此言,莫不是诋毁圣人?” “我……” 谢窈一时怔住,如他所言,的确没有圣人说过,但从来修书治学皆为男子,世人也就默认女子不可了。毕竟,像曹大家、修文君那样的巾帼,要几百年才能出一个。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和她们一样。 斛律骁捏了捏她手:“郎君是否骗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用过饭后,二人乘车出行。 车驾还未至太学,远远便可瞧见七块巨大的青石如山峦耸立,上刻石经,高九尺,宽三尺,正是谢窈前时主持修订的那部《尚书》。 石经下已聚集了不少平民学子驻足抄写,观者如堵,截断去路。十七欲前去驱散,却被斛律骁打断:“不必了,让他们抄去吧。” 读书是件金贵事,太学国子学四门小学都不向百姓开放,国家以中正选士,虽有课试之法,允许庶人可以通过才学入选,然百姓平民连书本都没有,想要入选何等之难。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还有一部《孝经》立在太学后门,我们去那边看看吧。”斛律骁道。 《孝经》新刻,又是后门,倒是十分幽静。秋阳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太学的红墙上,洒下斑斑驳驳的碎金与暗影。 斛律骁接了妻子下车,来到新立的碑刻之前。石经上的文字皆由她所书,字迹娟秀,结构严整,是她的笔迹无误。 谢窈纤指一一抚过石经上新刻的文字,回头问他:“这些真的都是我修的么?” 斛律骁点头。 “我这么厉害呀。”她唇角噙笑,仍是难以置信,眸子里却蕴着欣然的光。 修订经文、刻录石经,造福天下学子,是圣人才能做的事,前一个,还是后汉末年、刻录熹平石经的蔡邕蔡中郎,以及曹魏时候的正始石经,都已相距甚远了。 她想起方才石碑下抄写经书的学子,再听闻经书是自己所订,不禁心生欢喜,与有荣焉。 石经之旁另有碑石,记载着石经修订、刻录的经过。她目光扫过,喃喃地念诵:“大齐兴平七年七月乙卯日,魏王妃谢氏所立……” 大齐……魏王妃……? 她诧异地朝丈夫望去。 第103章 第 103 章 来人一袭箭袖玄青圆领袍, 玉冠玉带,衣饰华美。肩宽而腰窄。实是丰颐秀目、侧帽风流。 他身后还有数名随从,亦是执鞭飞马一路疾驰, 道旁百姓纷纷退避,场面颇为混乱。 高景瑜几年才回京述职一次, 二人并不相熟。斛律骁脸色冷沉:“太学门前,驰骋飞马,河间王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洒脱不羁。” 又吩咐随从道:“去把洛阳令叫出来,问他御道飞马还管不管了。” 太学建立之初, 太|祖为表对至圣先师的尊重,曾下令太学门前一缕不得骑马,违者降级罚俸。高景瑜从马背上跳下来, 眉眼带笑:“景瑜久在封地, 又失了父兄教导,不识京中规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魏王兄何必如此严苛。” 他算他哪门子的王兄。 斛律骁不理, 抱起昏迷过去的谢窈便欲登车。高景瑜略走近几步:“这就是我那位小嫂嫂吧, 怪道人家都说魏王兄为美人所惑,色令智昏, 连被捅了一刀也全然不在乎。小弟原本不信,魏王兄英明神武,怎会中了南朝的美人计。今日一见,果真花明雪艳, 令人见之难忘。” 嵇邵从太学后门追上来,恰听见这一句, 脚下一顿, 神情怔怔地匿在了人群里。斛律骁神色厌恶:“河间王贸然回京, 天街飞马,不是急着去见太后与陛下么?怎么,倒有空来本王面前耍嘴皮子?” 他撂下车帘,只命辂车启行。高景瑜立在原地,唇角含了丝玩味不恭的笑朝远去的马车喊:“那就多谢魏王兄提点了。” 二人分道离开。回到公府里,医师早早地在关雎院里待命了。把过脉息之后,医师战战兢兢地禀:“王妃只是受刺激过度,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 “那她为何还未醒?”斛律骁坐在榻边,握着谢窈的手问。 才进季秋,她的手又是触如冰雪的凉,原本已经康健的身子也因近来一连串的打击日渐衰弱下去,实是惹人担心。 医师战战惶惶的,吞声不敢言。斛律骁微有不耐:“那她的失忆之症究竟几时能好?吃了这么久的药也不见有效用,孤养你们何用!” 医师噗通跪在了地上:“启禀殿下,王妃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小人不敢窥探王妃心事,只能拟几个安神的方子。” 心病还须心药医…… 他脸色沉下来,挥手命太医退下,望向帐中恬静沉睡的妻子,眸中又凝满深重的愁思。 他又何尝不想医治她的心病呢,今日,他本想把事情都告诉她,她却那般逃避抵触,又心心念念都是那陆衡之。一听见他、“看见”他便精神恍惚,叫他如何敢将陆衡之的死讯告诉她。 便是从前陆衡之刚死的时候,也没瞧她这样,整日陷在和他的甜蜜回忆里,要死要活。自失去记忆后,倒满心满念都是他了,可那个男人又何尝值得她这般! 斛律骁脸色黑沉,心间实则憋闷至极。 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她记得,他便告诉她,倘若再度忘记,他也就只好继续瞒下去,他从前认为告诉她才是好事,可如今却觉得,有些事,一辈子也想不起来才是好的。 嘱咐了春芜几句,他心事重重地从室中出来,荑英已经等在庭下了,快步上前,小声地禀了河间王入宣光殿一事。 他点点头以示知晓。荑英担忧地望了眼屋中,欲言又止,只问道:“河间王此次回来的有些蹊跷,是太后叫他回来的么?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属下……实是有些担心……” 斛律骁不语。 高景瑜的封地在幽州,太|祖子嗣不丰,两个庶子,一个给了成都,一个给了幽州。如此设计,为的是安定蜀中与北方,防范西北的吐谷浑与雄踞在漠河以北的柔然。 如今北方另有突厥汗国崛起,为他牵制此二国。太后此次召回高景瑜对付他倒是小事,他担心的是,北方边境不宁。 事情却要从百年前说起。 彼时尚是魏朝,柔然尚是北朝的强大威胁。面对南朝与柔然的两相夹击之势,北魏世祖太武帝几次出兵,大破柔然于漠北,设立六镇,柔然汗国从此一蹶不振。 然到了北魏末年,中央政治崩坏,留守六镇的将卒爆发起义,齐室的太|祖高焕亦自六镇发家,一步一步,走至了今日。 眼下事情也就过去了三十余年,当年跟随高焕打天下的老将相继凋落,有的是老死,有的是被他分化、笼络、逐步击破,才算稳住北方的局面。而今京城才出了永宁寺的那件事,朝廷内外人心不稳,只怕北方各州有人蠢蠢欲动,想浑水摸鱼。 如若高景瑜是为此事而回,他只怕得亲自走一趟了。 夜里,宫中果然来了人,宣他前往宣光殿商议政事。 谢窈还未醒,斛律骁只身入宫,殿中,年仅六岁的新帝高长涟也已到了,君臣见礼,各自安坐,听高景瑜汇报北方各州的形势。 当年的六镇如今已归于恒州、安州、北燕州等州,因与北方柔然接壤,最惧守将与敌国勾结反水作乱。河间王建议朝廷派人持节前往巡视。 “按理,魏王兄大病初愈,是不该劳烦您替朝廷走这一趟的。” “可是如今朝廷精英凋尽,就只剩下您,可以震慑得住那群蠢蠢欲动、不怀好意的家伙,还望魏王兄能以国事为重,为我大齐荡除边患!” 宫室中静寂得滴漏可闻,窗外游尘随月影而入,轻飘飘掀顶着纤罗雾縠的帷纱,烛华似明月。 新帝挨太后坐着懵懂而又好奇地听着。太后四平八稳,手里持了串念珠诵珠,面上未落半点情绪。 斛律骁不置可否:“太后也想臣出使么?” 太后手中的念珠渐渐地滞住,温声开口:“魏王执掌尚书台,朝政亦离不开魏王。不若屯兵于定州,待北方各州有异,迅速出兵平定也不迟。” “亦或者,河间王在北地多年,派他出使也是一样的。” “那还是我去吧。” 未等高景瑜推辞,他便淡淡开了口,“家国大事,何敢推辞。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此非常之机,能不动用兵革就不动了。” “既然太后与河间王信任臣,臣替朝廷走这一趟就是了。届时,还请河间王一同协助在下。” …… “这青骓马竟如此快就松了口,还真不似他的作风啊。” 斛律骁走后,宣光殿里,本随他一道离开的河间王高景瑜重又折返,对太后道。 太后置之不理,端坐于书案之前翻阅文书,是南朝发来的公文,催促使团早日回京。高景瑜笑晏晏地道:“阿嫂放心,有臣弟在,这次,定叫他有去无回。” 这声“阿嫂”着实有些轻佻,太后柳叶似的两痕眉微蹙:“你想趁此机会除掉他?” “斛律氏羽翼已丰,已是动不得了。如今禁军与城南大营的十万军队皆在他手里,他若死在北境,京中势必大乱。” 河间王的这个提议,从前她并非没有想过,却都被斛律骁拒绝。而今想再用这法子却是用不得了。 这回朝廷突逢大变,是他和她共同在京中坐镇才勉强撑了过去,他再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事了,只怕更会人心思变。届时,又会如前朝河阴之乱那般,天下大乱,哀鸿遍野。 他也正是料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心念有如电转,太后看了眼屋外的天色:“时候不早了,河间王请先回吧。” 她一个守寡的妇道人家,是事出紧急才于夜里召见他们,前时小皇帝和斛律骁尚在,而今就剩叔嫂二人,传出去怕是要被说闲话的。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高景瑜不肯走:“那阿嫂难道就眼睁睁地瞧着这高氏天下、阿兄的天下,为他一个外姓之人所夺么?” 又凑近些许,弯下腰,双手撑于书案之上,笑吟吟的:“阿嫂忍得,我却忍不得。早知有今日,当日阿兄龙驭宾天之时,您就该选择我!否则,何至于落至今日这般田地……” 二人挨得极尽,他吐出的热息徐徐吹拂至裴氏美丽苍白的脸上,太后倏地红了脸:“放肆!” “日后放肆的机会却还多着呢。”高景瑜站直身子笑,在太后羞怒欲喊人时,又收敛了涎皮涎脸,正色敛衽行礼,“阿嫂好梦。阿弟这就告退。” 这一声“阿弟”故意说得暧昧无比,他拂袖扬长而去,徒留端庄美丽的太后如一片落花、惊魂未定地瘫倒在书案上,胸口犹在惊魂未定地起伏。 他怎敢这样待她…… 她这是,召回了一头怎样的恶狼…… 白侍中闻见响动,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关切询问,她摇摇头:“没事……” 这个世道对于女人总是苛刻的,她守寡多年,不愿传出流言污了自己的清名。 子夜将近,月华转浓。 关雎院里,斛律骁还未回来,谢临焦急地在屋中踱步,问春芜:“她昏睡多久了?” 春芜无奈地摇头:“从午时送回来就是这样了。” 她今日没被允许随同外出,也就不知晓太学门前究竟发生了何事。问十七,他也说得含含糊糊。 谢临一拳砸在桌上,几将三尺来宽的紫檀木桌砸出洞来,怒道:“都是那胡人害的!这笔账,我迟早要与他算!” “少郎主小声些。”春芜赶紧提醒。 这里毕竟是那胡人的地盘,他一成年男子,久在妹妹的屋中也是不妥。谢临强抑怒气,吩咐春芜:“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找阿窈。” 他已想好,修书与荆州刺史假意攻齐,调虎离山,届时,就是他们离开之机。 第102章 第 10第2 章 “怎么了?”斛律骁亦看着她。 “郎君方才是说, 此石经是由我所修订么?” “是。” “此碑也由我所书?” “是。” 谢窈唇瓣抖了一下:“那这碑上所载的大齐魏王妃又是何人?” 她清亮如星的杏眼渐渐萦上层水雾,秋波婉转,楚楚可怜, 满眼俱是不愿意接受现实的逃避与自欺欺人的惶恐。 斛律骁本想将全部事情合盘托出,见此, 倒是静默了一息。 他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从前他很享受她失忆后与她相处的种种,因为没了国仇家恨在里头隔着,即便她只拿他当个普通的丈夫,即便她待他比不上她待那人的十分之一, 即便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也十分温柔和顺,努力做到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迁就、体贴、包容。比之从前, 也实在要好上许多。 他知道他是在饮鸩止渴, 可,在昨夜那件事前他都愿意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和她过下去, 既期盼她早些好起来, 也期盼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是昨夜那件事, 让他彻底改变了想法。 他不愿意做别的男人的替身,不愿意她这辈子只剩下那个死去的男人, 不愿她陷在虚无缥缈的记忆里,画地为牢。 所以,即便知道她恢复记忆后待他会是怎样的冷漠,他都不愿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 这于她,于他, 都应是一件幸事。 时间仿佛静滞, 秋阳照在她渐盈珠泪的眼睫上一片晶光莹莹, 原本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在阳光下也透出一点微红来,朱唇微微颤抖着,依旧在等他的答案。 他展目沉静看她:“是。” “魏王是我的封号,窈窈既是我的妻子,自然也就是魏王妃了。” 最后的这丝幻想也被他无情地戳破,她鼻头微翕,一滴泪迅速滑下脸颊:“那么,你是齐人了?” 难怪,这么久以来,她没有一丝一毫关于他身份的认知。 她这幅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斛律骁目光微闪,才要开口,身侧突然传来道熟悉而欣喜的声:“老师——” 二人齐回过头去,一个身着太学学子冠服的清俊少年郎已自门里冲了出来,欣然地唤:“老师,您回来了。” 少年容貌白皙俊美,连眉毛皆蕴着笑意,正是奉命拜在她门下随她修书的嵇邵。而自六月里陆衡之行刺一事后,她因伤心过度中断此业,嵇邵亦每日都会前来,直至今日。 谢窈撇过脸去,尚且惘然,少年已收敛了喜色,又换上往日温顺乖巧的面具,敛衽行礼:“老师久不来此,学生实在担心,方才得见老师无碍,一时喜悦过度,失了礼数,还请老师降罪。” “学生?你是我的弟子?” 谢窈露出诧异神色,她怎么会收一个男弟子。 “是,当日老师当着太后的面答应收弟子的。”见她神色怀疑,嵇邵心里亦诧异起来,狐疑地瞥了眼她身侧的男人,“……后来正式行拜师礼的时候也是当着魏王殿下的面儿,这部《孝经》,也是弟子陪同老师一起修成,难道这些,老师都一并忘记了么。” 忘记。魏王殿下。 这二词仿佛两把鼓槌在额上猛烈敲击着,原先撞击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她难抑昏疼地扶一扶额,斛律骁忙扶住她:“没事吧?” 她想起那句“大齐”,摇头抗拒地推他。然那一点轻飘飘的力道自是没什么用,他轻握住她手:“我们回去。” 半是扶半是裹挟地将她带上了车,自始至终也未理过车下的少年。 马车再度起行。 嵇邵立在石碑下,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有些茫然。 老师是失忆了么?为什么,像是完全不认得他的样子。 重新回到车上,车轮吱呀,重又朝着来时的街巷驶去。 车中的气氛却不如来时轻松自然,谢窈坐在马车角落里,避得远远的,双手无措地放在裙上。 斛律骁伸手去拉她的手,不出意外地遭了躲避,勉强一笑:“怎么,昨夜还浓情蜜意的,如今得知了我是齐人,翻脸就如此快?窈窈这般,和那始乱终弃的负心女有什么区别?” 他侧眸睨着她神情,一颗心悄悄升至了嗓子眼,见她仍愣愣坐着,双目茫然,心间遗憾的同时,又升起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仍是没有想起来,有关他的一丝一毫。 但他既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趁着她记忆未曾完全恢复,是否可以趁这个机会,一点一点克服她心中的那道槛呢。 “你真的是齐人?” 半晌,她喃喃问。 “是。” “所以我是背叛了国家,嫁给了你?” 这问题并不好答,他也就稍稍静默了一息:“不,不是背叛,你的国家,残暴无道,陷害忠良,家国大事,要推你一个女子出来承担。不是你背叛了它,是它抛弃了你。” “你是被自己的丈夫送给我的,是我把你从淮南带出来,来到洛阳,然后,也是我逼迫你和我成婚。从头到尾你都是被迫的,是我们男人的争斗将你卷入其间,所以,你无须自责。” 他神情认真,认真到使她感知这并非是个可怖的噩梦,而是事实。 陆郎把她送了人,她嫁给了北方齐人,做了不忠不孝不贞之人。 这事实比永远陷在记忆的惘然无知还可怖,她不愿置信地摇首,试图忘记这番可怕的话。额头上被撞过的地方又传来阵阵钝疼,疼得她蛾眉痛苦紧蹙,伤口如撕裂一般,斛律骁忙安抚地把人搂入怀里,“好了,不要想了,不要逼自己。” “那些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想不起来就丢了吧。窈窈只要记得,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无需承担任何指责。你已经很不幸了,不要再给自己加那么多的枷锁。” 他终究还是心软,一见到她回忆往事时那么痛苦心间便一抽一抽地疼,即使是真相,也不忍心告诉她了。也终于明了,为何她记得陆衡之、记得她父兄,却将自己这个一年多以来最为亲近之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为她一直在逃避这段往事,因为他给她的,从来就只有伤害…… 他仍在细细柔柔地说着,揽着人在怀,试图开解。她却只念着那件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轻声问:“陆郎,真的把我送给了你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摇头,似哭似笑:“不会的,陆郎不会丢下我的。” 他便将当日自己为了破城的威胁言论说了,自然,亦隐瞒了一些,只言是为了攻城:“他是为了保全一州百姓,你不要怨恨他。要怪,就怪罪魁祸首的我吧。” “我说这些,只是不想再欺骗隐瞒下去,不想将来有朝一日,你会因此而陷入自责。你没有对不起南梁,也没有对不起陆衡之,所以,也就不存在为谁守节……”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为情敌说话,并把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心里头涩涩的,略微忐忑地抬眸去看妻子的反应。她睫边已被颗颗晶莹的泪珠堆满,神情却怔忪飘渺,像是还在消化他之所言。 半晌,她闭上眼,摇摇头叹气道:“如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也是为了攻城,国家不同立场不同,我没什么可怪的。” 这似乎是对他的宽宥,斛律骁一时怔住,欢喜从心底翻涌上来,蔓上唇角:“窈窈……” 车驾此时已行至太学正门的御道上,对面即是洛阳县衙,车窗外闪过一抹青色影子。她一下子变了脸色:“停车。” 她如一尾灵动的飞鱼自他怀中游走,马车还未停稳便掀帘出去,兰露未干的双目紧张地寻觅着对面消失在对面县衙门中的身影。斛律骁亦骞帘跟上:“小心!” 面色却在视线触及县衙大门的一刻沉了下来。 是封述。 她把遇见他之后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那日见面也没有认出封述来,这会儿,只能是又把他认出了陆衡之。 如他所料,她神色慌张地望着那边,不顾马车还未完全停下便从车辕上跳了下去,朝御道对面的县衙里追去。 恰是此时,一匹骏马自御道那端飞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之际,却闻一声尖锐的马哨,马上人狠夹马腹,死死勒住金铸的笼头。霎时间,惊马嘶鸣,马蹄乱腾,枣红色的骏马硬生生被他止住,前蹄高高扬起,几与天平齐。 谢窈眸中还印着惊马腾蹄的影子,终是受不住这惊吓,软绵绵地倒在紧跟而至的丈夫怀中,晕厥了过去。 “是你。”斛律骁皱眉看向马背上面若冠玉的俊美青年——不知于何时返京的河间王高景瑜。 河间王是太|祖幼子、先帝——不,景珩的幼弟。太|祖生三子,长子成都王高景玩,即死去的兴平帝高长浟和如今的新帝高长涟的父亲,次子也是元后嫡子景珩,还有一个,就是河间王高景瑜。 景珩去世的时候成都王已死,兄终弟及,皇位最该落在他头上。但其母曾以巫术诅咒太|祖及元后,他亦因此失宠,早早被扔至封地,是以当初斛律骁和太后选择了以侄子过继也没选择他。 可今时长浟死于非命,新帝已立,他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又是谁叫他回来的?太后么? 斛律骁剑眉紧蹙。 高景瑜却一笑,视线划过他怀中昏死的佳人,眸中丝毫不掩惊艳之色。他唇畔点笑,冲斛律骁抱一抱拳:“魏王兄。” “好久不见。” 第1044章 第 104 章 这夜斛律骁很晚才回到家中, 他回来时,谢窈已经醒过一次又睡下了,次日, 她果然已不记得了昨日的事。 “郎君。” 她睁开眼, 见到床畔一脸忧色望着自己的丈夫, 迷蒙的睡意褪去, 笑意盈满眼睫。 斛律骁心下微松, 扶她起来,搂在怀中柔声将北巡的事说了:“过阵子我要去北方一趟, 你和我一起去么?” 去北方? 春芜捧着衣物候在一旁, 闻言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谢窈靠在他怀里,温柔笑着侧过目来:“你去北方做什么呀,若是公干,带我一妇人去,合适吗?” 她双眸含着浅浅的笑, 温柔的神情, 与天下任何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无异。斛律骁倒看得心酸起来, 勉强一笑:“我是奉君王之命, 去北方出使。” “听说北方的世界很是辽阔,有峨峨阴山,千里碧野, 我原是想着, 你久困家中,环境窒闷, 待得久了会不适。而人生苦短, 能多看一些风景、多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光也是好的。” “所以, 窈窈愿意和我去么?” “郎君是要……出使齐国么?”谢窈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不寻常来, 秋波微微凝滞。 “是。” 齐国是敌国,亦是她从未踏足过的远方,她便有些犹豫。然出嫁从夫,略想了一想便点了点头:“我都听郎君的。” 她如此温柔乖顺,事事听从,仅仅只是因为他丈夫这个身份。斛律骁唯在心间苦笑,斟酌着问她:“窈窈可记得我们昨日去了什么地方?” “昨日?”她低头冥想,一笑莞尔,“昨日不是兄长返京了么?我们哪儿也没去,在家款待父兄啊。” 果真是不记得昨日的事了。 斛律骁这回毫无庆幸之感,心里反倒腾起深深的担忧来。 这么久过去,安神的汤药进补了无数,她的失忆症仍是没有一点好转,每日只能在他们的提醒下才能有选择地记住前一日的事,即便如此,也只能记住一些快乐的事。 思来想去,也唯有带她去北方散散心,他想,不再日日陷在旧日的回忆里,兴许,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这时十七来报慕容娘子有急事求见,他走后,谢窈低声问春芜道:“郎君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瞒您的事情多着呢,何止这一件! 春芜无奈哀叹,嘴上则应:“没有啊,女郎怎么这么说。” 她垂眸不语,哪儿有官员出使敌国却携妻子前往的……倒像是,携她北逃一样。春芜试探性地问:“那……女郎果真要去么?” 她点点头:“我曾在诗中读过北方景致,天苍苍,野茫茫,想来十分壮阔。洛阳又是旧都,倒很是向往。” “可……”春芜欲言又止,她还不知要怎样和女郎说呢!少郎主原是想趁着胡人外出带女郎离开,而今女郎又答应了要随他北上,这可如何是好! 前院的花厅里,还未出丧期的慕容小娘子一身素服,同斛律岚并肩坐着,见斛律骁来,忙起身行礼。 “你来做什么。”斛律骁的语气并不很好。 小姑娘圆圆眼儿里又蔓上惊恐,半年多未见了,她这一见了他就害怕的毛病还是未能改掉,支支吾吾地:“表兄,我今日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我,我阿姊怀孕了……” 慕容小娘子脸红得像柰果,将姐姐怀孕的事说了一遍:“……才查出来的,两个多月,太医说,算着时间,是先帝的遗腹子……” “我阿父让阿姊打掉这个孩子,可阿姊不愿,阿父还不敢告诉您,我,我是怕阿姊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所以才跑了出来……” “你没和我说实话吧。”斛律骁挑眉,语气倒和缓许多,“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而已,怎么就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你阿父又如何不敢告诉我?” 慕容笙脸上赧色更深:“……是,是阿姊怀孕后,有位宫人声称认识名女巫,在她肚子里望见了有金龙盘旋,说阿姊怀的是真命天子,所以阿姊才执意要生下来……” 怕他生气,又忙跪下来哀哀地求:“表兄不要生气,我阿姊她也是受了奸人蛊惑。眼下,父亲已命她将那宫人与巫女逐出宫中,叫她打掉那个孩子……” 如此一说,也倒明了。既是先帝的遗腹子,若所生为男,将来今上再出点什么事,皇位多半就落在了他头上,七娘心有此念,也是人之常情。而舅舅怕他误会自家有非分之求,才会叫女儿将孩子打掉。 他道:“行了,回去告诉你姐姐,孤已经知道了,她的孩子,她自己做主。再告诉你父亲,他是舅舅,做外甥的,始终信任他。” 且不说这孩子是否生得下来,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现在就逼人打掉孩子,反倒是把七娘往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那头推。 说得再功利一些,若七娘所生的是个儿子,将来改朝换代,反而能为他所用。 慕容笙眼圈微红,如奉玉旨纶音,微红了眼圈极认真地点头。想了想,嗫嚅着唇请求道:“我可以去看看……阿嫂么?” 看窈窈? 他狐疑地瞥了妹妹一眼,脸色阴沉:“不见!” 慕容笙怯怯地,不敢再求,斛律骁叫妹妹送她出去,两个小娘子携手往外走,行到花园里,在假山下的石凳上坐着,慕容笙悄悄问道:“老师如今还好吗?她怎么样了?” 斛律岚叹气,将嫂嫂如今失忆、只陷在旧日记忆的事简要说了,慕容笙眼上蒙了一层水雾,拭泪道:“她从前还教我不要沉溺在男人的感情里呢,怎么我都想通了,到了她自己身上,就想不通了呢……” 二人同时沉默,而花厅里的斛律骁,亦因慕容笙的到来,想起来去年此时、她劝慕容笙的一番话。 她曾对慕容笙说,何必为了个男子便失了自尊与自我,情爱只是人生的点缀,不该是人生的全部。 可到了她自己,却心心念念都是死去的陆衡之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她心里占据半分。 这日,斛律骁再度被叫往宫中商议巡视北境之事。宫里的太后已知了慕容太妃怀了先帝遗腹子的事,承认了孩子的身份,并宣告于众人。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除了慕容太妃本人,无一人为这条还未出生的小生命而高兴。太后派了人过去悉心照样,关心的却还是北境的情况。授斛律骁以铜虎、竹使符等符节及御仗,派遣他于九月初启程,前往恒州、安州等地。 他绊在宫中的这段时间,谢临结束了一日的出使,来到妹妹的院子里。当他委婉而曲折地提起想带她去临海郡探望姨夫姨母时,谢窈歉意一笑:“可郎君说想带我去齐国,想是不能呢……” 在她的认知里,此处尚是建康,夫君亦是梁人。谢临愕然万分,借着春芜送他回去住所的工夫问清了白日的情形,同父亲抱怨:“他要北去,还要带上阿窈,这可怎么办!” 他本想以带她去陈郡祭祖为由离开洛阳,又与时为荆州刺史的好友约定,在十月初攻打已被北齐吞进去的淮南,诱这胡人南下。届时他也将离开洛阳回国,正好可以带她趁此离开。 不曾想在这紧要关头却冒出北巡之事来,今日北齐朝中又传出消息,说是建康朝廷催促他南返!横生枝节!若阿窈未曾失忆,他还可让她装病逃过,可如今的妹妹,根本就没有自主的能力! 都是这杀千刀的胡人害的! 谢临心绪澎湃,真恨不得就此提刀将人捅了一了百了。谢父却劝他:“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要是你现在就去和他交涉,让你妹妹留下来,只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不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老老实实回兖州,再派人去跟着你妹妹,等到荆州事发、他匆匆南返之际,再带你妹妹走,也算是个两全之策……” “那阿父您呢 ” 建康的意思,是让他立刻返齐,他若带上父亲,这胡人又该起疑了。可若父亲留下,将来其疾从北方将妹妹送走,留在洛阳的父亲又怎么办? “我,我自然是留下来。”谢父捋须笑道,“不然,他也不能放心,不是么?” 事情就此安排了下去,九月初,南梁使团开始返朝,谢临临走时特意将留在洛阳的其疾叫来,当着斛律骁的面把他给了妹子:“这是我手下的亲兵,名叫其疾。阿窈虽有妹婿照顾,可我仍是放心不下,现在我把他留给阿窈,侍从照顾,也算是,做哥哥的一点心意了。” 其疾是曾想带着妻子离开的,斛律骁有些不悦,但当着妻子的面也未说什么。谢窈闷闷不乐地望着兄长:“哥哥又要回兖州了么?” 在她的记忆里,哥哥还是那个从弱冠之年便出镇一方、聚少离多的兄长,只当他是如往常无数次的赴职,心里依依不舍。 谢临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在妹妹肩头,淡淡一笑,还做什么也不知道地与她寒暄:“是啊,阿窈此去是要去洛阳么?哥哥此生还没有去过洛阳呢。还请阿窈代我,去关公的墓地拜一拜。” 哥哥从小就崇拜后汉时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武圣,谢窈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谢临再不留恋,向妹妹和父亲告别,乘车南返。 再几日,魏王出巡的车驾也驶离了洛阳,在这深秋之节,渡过黄河,向着秋风萧瑟的北地行去。 第105章 第 1015 章 秋水时至, 百川灌河,秋日的黄河波涛甚大,奔腾似雷。萧瑟的秋风里, 谢窈立在船头, 遥望一眼见不到尽头的黄河河面。 时值秋日, 黄河两岸的树叶在秋风里纷纷坠落,整条大河被金辉洒满, 成群结队的水鸟在金阳的余光中贴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朝船只飞来,星子般划过船翼而去,间或划破水面, 搅碎一河金辉。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落叶飘落在她发梢,谢窈伸手去拂,一瞬间, 心头响起时人王褒的词句: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 写因渡过黄河见到木叶纷纷的秋景而想到故乡南国的事,可惜这里是长江而非黄河, 否则,倒也应景。 肩头传来他掌心的温度, 谢窈回头,丈夫正替她披上一层衣裳, 关怀地望来。她杏眸盛光,颦舒一笑:“这就是长江么?倒是与我想象之中的江水有所不同呢。” “你没见过长江?” 她摇头。建康虽在长江边上,可她是大家闺秀,自幼深居简出, 出嫁前去过的最远地方也是钟山和燕雀湖, 自然也就没有见过了。 船只破水, 继续在宽广的河面行驶, 正是日暮,河面上打渔的船只三三两两,摇橹唱着号子、踏暮色而归,秋风扑面而来,呼啸着卷人衣袍。 斛律骁兴致大盛,亦用鲜卑语唱着与之互答。谢窈听得好奇,待打渔人的船只过去后才问他道:“郎君方才,唱的是什么?我怎么,好像完全听不懂呢。”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这是鲜卑话,你当然没听过了。” 鲜卑话。 谢窈微微出神。 他怎么会说鲜卑话呢,又何时,成了“虏家儿”? 而因了此事,她又想起来一事。她们身处建康,但两人交谈似乎都是说的洛阳雅音,周围人亦是。 洛阳雅音是后汉以来的官话,可自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偏安江左。洛下音便渐渐地与建康地区本有的吴语融合形成金陵雅言,成为南朝通行的官话,取代了洛下音的地位。如今,还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洛下音的,也唯有像他们谢家这样的南渡士族了。 她因自己学过洛阳雅音,平日里与他对话也习以为常,直至此时才想起来她们本是该说金陵雅音的,这却又是为何…… “窈窈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学会的鲜卑话?” 他代她问出来,自嘲一笑:“既入虏国,又焉能不学虏语。” 北齐高家虽名为汉人,却生在胡地自诩胡人,何况境内尚有许多胡族,是故有虏国之说。谢窈的疑虑被他话声打断,嫣然一笑:“妾听着这歌词倒还有些意思。可中原虽是我旧土,毕竟已被鸠占鹊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入齐之后郎君该谨言才是。” 是夜,船只渡过黄河,众人改乘车驾,于九月十一日抵达并州太原城下。 越往北秋景便越萧条,才是九月上旬,太原城已然草木凋尽、黄沙散漫。青灰城墙巍峨矗立在平原之上,头不出的壮阔萧瑟。 城上玄黑旗帜高扬,城下数千精骑如雨密集,如松成林,跪伏在大辂之下,高声拜祝着魏王千岁。 斛律骁自车中出来,一名英武俊逸的银甲将军带队跪在最前侧,正是他昔日的下属、并州刺史叱云淮。 叱云氏世代为斛律氏的家将,叱云淮亦是斛律骁的心腹。见他出来,叱云淮再度抱拳行礼。他道:“好了,不必多礼。我妇亦在车中,先去驿馆安置吧。” 乌泱泱的人群于是散开一条道,容辂车驶入城墙高耸、蔚为壮观的太原城。 斛律骁重又回到车里,车中,本已昏睡过去的谢窈被方才将士们如雷贯耳的行礼声吵醒,迷蒙睁眼,察觉马车下的道路已变得平整,不由问道:“我们到哪里了?是入洛阳城了么?” 一路舟车劳顿,即便队伍已经为她减缓行进的速度,她仍弱体难支,眩晕得十分厉害,路上吐了好几回。后来闭目昏睡,才稍稍好转。如此,七八日的工夫倒觉有七八年的漫长。 斛律骁道:“你忘了?我们已去过洛阳了。这儿是并州。我和并州刺史有些旧交情,所以结束了公事就来了他这里。” 他说谎时眼睛也不眨的,连前几日下属当着她之面不慎说漏了嘴、称呼他为“魏王殿下”也圆了过去,只说自己是萧梁的宗室王。而谢窈自知记忆受损,常常是前一日的事次日就能忘,未曾起疑,懊恼地扶额:“……竟然已经去过了么?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是啊。我们去了关公墓,去了龙门看石窟,还去了汉时的太学旧迹拓石刻。这些窈窈都忘了么?” 又揽着她,柔声安慰,“窈窈若是忘了,等回去的时候,夫君再带窈窈去就是了。” “真的吗?可,这样……不会很麻烦么?”她有些愧疚,又有些期待,杏眼熠熠盛着光。 “这有什么可麻烦的,无非是在齐国多留一些时日罢了。齐国正巴不得我留下做人质,有何困难。” 她便感激一笑:“多谢郎君。” 斛律骁心间却五味陈杂。总这般骗她,他心里实则也不好受。分明新婚夜里他发过誓的,若此生再欺她骗她,便困穷早逝、功业尽毁。而今却屡屡违背誓言,次次骗她,真如刀割在心。 而靠谎言才获得的她的依赖与信任,又能维持多久呢?他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辂车在驿馆门前停下,并州刺史叱云淮下马亲来迎接,腰近乎折得与地平齐,十足的恭敬。 腿上却遭了十七轻轻一踢,他诧异抬眸望去时,主上已自车中扶着一名美丽的妇人出来,与她介绍:“这是齐国的并州刺史,姓叱云名淮,我和他曾有些交情。” 叱云淮警觉,立刻改了先前的恭敬,只以“嫂夫人”称呼。 初见外男,谢窈有些怯场,轻轻点了点头搭着丈夫的手从车上下来。 一时叱云淮派了人引她们去安置,斛律骁同他去前厅里议事。叱云淮十分不解:“殿下怎么将王妃带来了?还,还不许属下行礼?” 七月里斛律骁被刺的事早已传至了太原,听说是被他娶的那个南朝战俘刺的,事发后洛阳却未有主上休妇的消息传出,叱云淮实是诧异,直至方才见了那妇人绝色的容貌才算解惑。 可二人之间却怪怪的,他怎么觉得,殿下像是瞒着那位王妃什么,还叫自己配合他演戏。 斛律骁轻咳一声,脸上讪讪的,并不欲将妻子失忆、自己甘做梁人的事情告诉他。叱云淮察言观色,立刻改口:“如此也好。殿下既娶了亲,还带了夫人来,阿雁总算可以歇一歇心思了。” “阿雁”是叱云淮的妹子叱云雁,年已十八,二人的父亲叱云荣曾有将女儿献给斛律骁为妾、世代联姻的心思,却被婉拒。斛律骁挑眉,话锋一转问起了政事:“这段时间,恒州、朔州可有异动?” 恒朔二州是北齐边境,与柔然接壤,内辖沃野、怀朔、武川、抚冥等边塞重镇,更远的柔玄、怀荒则归了燕州。他以并州制恒州和朔州,以定州制幽州和燕州。是而这回北巡,将第一站放在了并州。 叱云淮立刻正色:“昨日才接的密报呢,恒州刺史羽弗泰近来以抵御柔然为由,在怀朔购买兵马、勤加操练,属下正欲将此事报给殿下!” 斛律骁点头:“看来还是得亲自走一趟才行。” 恒朔离洛阳太远,算着日子,六月里朝廷出的事也差不多传遍北境了,正是人心浮动之际,最易出事。他打算杀一儆百,拔掉恒州这颗钉子,用以震慑其他州郡。 略一思忖,又忆起一事来,狐疑问:“对了,你是不是有东西要献给孤?” 叱云淮一噎,主上怎连这件事也知道了?忙道:“主上真是料事如神!上月里阿爷从吐谷浑的手里得了是汉时匈奴王的东西,实是好看。” “阿耶让阿雁从凉州带过来了,属下正打算献给殿下,恭贺殿下新婚之喜!” 这就对了。 斛律骁薄唇微抿。 叱云淮的父亲叱云荣是凉州刺史,替他防范着西边正在坐大的吐谷浑。上一世,也是叱云家献给他一顶黄金王冠,是由中心一根圆柱金条为梁,四周缠绕着以金丝、金叶、金片做成的桂枝、桂叶及花卉,是掐丝的工艺,精致绝伦。 每一朵黄金掐就的小花上,还镶嵌着豆蔻大小的红蓝绿各色宝石,流光溢彩,与黄金相得益彰。 整座王冠工艺精湛,美轮美奂,却并非中原之物,乃是汉时匈奴人的工匠受了西方大秦国的影响做成的黄金花冠,与王朝固有的皇后花冠大相径庭。前世,他见那王冠实在好看,很是配妻子,便给了她,她却一次也未戴过。 这世上只有她才配戴那顶王冠,如今既故地重游,他打算再度将那花冠送给妻子,好叫她高兴。只是这一回,须得换个送的法子…… 夜间回到房里,谢窈已休息过,正在镜前梳弄她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斛律骁走过去,跪坐下来,自身后轻轻拥住她关怀问:“窈窈可好些了吗?” 她点头,下车后小憩一觉,疲乏的身子已轻松不少。斛律骁道:“明日叱云将军邀我去城外比赛骑射,窈窈也去观赛,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