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酤酒》 出殡 初雪濡湿了姜满的孝衣。 父亲猝然客死他乡,姜满的魂仿佛还停在报丧的跨入门槛那一日,迟迟未能回到人间。半滴泪停在眼尾,睫毛凝了霜,她一身缟素,披的是粗麻,戴的是冤雪。 仆从哭天喊地,悲痛欲绝,几乎盖过哀乐。送葬之人连绵不断,沿青溪一路往南。 宝祐三年冬,巨贾姜饶出殡,这是建康府腊月以来的头桩大事。 姜满哭不出来。 为姜饶扶灵的自有叔侄男丁,宗族百来人都来齐了,可谓极尽哀荣。姜满是女子,缀在后面,见管事跟上来,低声道:“临安那边可有消息了?” “回千金的话,大公子那边尚未来信。许是报信儿的耽搁了,如今寒冬腊月的,路不好走,大公子又不住原处……” 自闻此噩耗,她先后往临安派了三拨人,如今还没消息,姜满知道哥哥已赶不回来了。 只是,断无音信,从前是没有过的。 管事姜允默了默,宽慰道:“过了年就是省试,大公子与一道考学的去哪处拜会了也未可知,千金不必过分担忧。如今您要以身体为重,您若不主持大局,这家……” 她心内一阵绞痛,只强压着,微微蹙眉:“哥哥若赶不上也便罢了,安葬一事,叔伯总归帮衬着。你且听我安排,丧宴之后,便去提些银子。不管那嫡支旁支的,只要为我爹送了行,一律拨半两银子答谢。那些扶灵的,又再添五两。几个姑姑招呼内眷,耗费不少,你也一一细细去问,好生招待着……” 话还未尽,姜满默了声。 “千金!”姜允满目哀色,又往前半步,“千金万务保重,一干打点的自有小的去操劳,都依您的话办就是了,今日不可再伤了身体!” 姜满拭了半边泪,缓缓颔首:“她们若有哪处缺了短了的,等如今事了,你再补上去。有劳允叔挂心。” “这是小的分内之事。”姜允深深一躬,退下去了。 送行者为首的,是姜满一位堂兄,原本少有来往。但哥哥不在,总得有人打幡、为父招魂,他家长辈在宗族中又说得上话,便是姜满想拦也拦不住。 这份恩情,她被迫承了,却不知该拿什么来还。 姜家祖辈经营酒业,若说江南东西之酒,姜家的雪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鼎盛时,她家贩酒的脚店星罗棋布,不下六百户,便是如今建康成了前线重镇,姜家仍可谓独占鳌头。 只是生意渐渐也不好做。前年起因友商竞价,亏损甚巨,如若不然,她爹也不至于亲自打点酒曲之事。 如今一条命折了,姜满竟说不出自己是不能置信,还是不愿去信。 棺椁停妥,她强打精神,捧了一抔黄土,排在堂兄之后。 这是族中长辈的安排,姜满虽觉得略有不妥,到底不想发丧之日与他们争辩什么,只默默从了。 建康与临安,官道相连,来去至少一千里。她心中原有个莫名的希望,但这希望,只得落空。 偌大一方天地,站在父亲坟前,姜满竟觉得只剩自己一人。 回程时便备了轿。管事请了两回,姜满并不坐,空出来一顶轿子,倒是打幡的堂兄占了去。两个侍婢陪在最末,姜满步行回去,看一地乌黑的雪泥。 此番丧事开支不小,临近年关,不少人又都得上门平账。送走宾客以后,姜满不日便要入灵堂守孝,家里如今就她一个人撑着,左支右绌,生意又该如何打理? 这乌泱泱一干人,打了什么主意,尚未可知。若只是来送姜饶,她自会一一答谢。 但若是要代管酒坊之事…… 雪,越下越大了。 回了姜宅,正要去偏厅检查丧宴筹备,姜满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厮从正堂快步出来,见了自己,便行礼道:“千金,二爷请您过去。” 姜满停住步。 身边立刻便有人教训他:“哪里来的小杂种,怎么同千金说话的!这是老爷的宅子,什么‘二爷’敢使唤我们千金?” “哎,千金恕罪,柯姐姐恕罪!小的这嘴啊——”小厮掌掴自己两下。 姜满止住他,只道:“二爷可说有什么事?” “这个小的不敢问。”小厮拱着手,“宗族的老爷们喝了好一阵子茶了,许是等得久了些,缺个主持招待的人吧。” 姜满默了默,朝前扬扬手:“去吧。我待会儿就过去。” “是。”那小厮回去了。 “今日天冷,千金身上都是寒气,可要换身衣服再去偏厅?”侍女亦步亦趋跟在身侧。 姜满摇摇头:“这一干事还未操持,不急。” “不如,小的叫人送些姜汤过来,也给正堂聚着的客人们备一份,驱驱寒?” 姜满想了想:“你有心了。”话毕,却见身边人还不动,便问,“怎么?” “千金身边可离不得人呢。”侍女正要说什么解释的话,这时,正堂方向传来一声脆响。 遣去回话的小厮猛然摔出,捂着心口,爬不起来。 姜满走过去,却见那姜二爷出来,见了人,冷笑道:“我还道如今请不来你了呢,怎么,去年及笄束发,今年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连长辈的话也敢不听?” 姜满垂着目:“不敢。实在是诸般杂务……” “呿,莫要与我打什么官腔,你还不配。”姜二爷一脚把那摔在门槛上的小厮掀开,“把那管事的姜允给我叫来,我们是该同你这个二小姐好好算算账了。” 姜满朝候在角落的几个仆从使了使眼色,几人竟僵持着,谁也不肯来扶倒了地的小厮。 倒是一个老奴听了姜二爷的话,看也不看姜满一眼,默默朝账房方向去了。 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家中就变了天? 她如受当头一棒,进得门来,看两排木椅上披麻戴孝的一大片,心里茫茫然。 他们便如此急着要捞好处吗? 青石地上一滩茶水,还冒着热气。瓷器摔得粉粹,就在眼前。 姜满清醒过来,强自镇定,在最末的空位上坐了,盘算可以给出多少东西来,而不至于伤及酒坊根本。 家中如今无人做主,这些长辈在丧事上颇费功夫,分几家酒楼去交由他们打理,也好说是宗族和睦、相互扶持,彼此间面子都过得去。 姜满主内,对酒坊经营并不熟悉,原本就有此打算。 她是想头七之后再谈的。 但今日,端看姜二爷的态度,这一干族老高高挂起的样子,再有离心离德的奴仆……只怕来者不善。 天寒地冻,发梢带雪,姜满尚且等不来一个手炉,为首者已发了话。 却听他道:“这二姑娘到底是我三弟的独女,嫁妆薄了也不好,我看就备各色绸缎三十匹、足金头面四套,再添这钟山背后的良田百亩,与黄金五十两。诸位父兄以为如何?” “我看老二的主意不错。” “老二说的是,这样安排极好。” 众人尽皆附和着。 耳中充斥嘈杂之声,姜满僵在原地,难以置信。 他们在说什么? “怎么,”姜二爷居高临下,“你嫌少?” “我爹尸骨未寒,二爷便想为我做媒?”姜满眼皮一抬,双手交叠,死死按在膝前。 她不会叫任何人看出她的怯懦来。 “呵,你竟是这样一个目无长幼的孩子!我替你考虑,你那是什么眼神?你该拿这种态度同你的父辈说话吗?” 姜满忍着:“侄女的婚事,除服以后,想必有族中长辈代为主持。自分了家,我爹与二爷便少有来往,这个主,只怕二爷做不得——” 她的头被扇到一边。 极响亮的一个巴掌,打到姜满脸上。 舌尖舔过淡淡的血腥味,姜满没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朝室内扫了一眼。 正堂之中,老老少少坐了这么一屋子的宗亲,竟没有一个人出声阻拦。 “还请二爷慎重。”侍女跪下来,低眉顺眼。 姜二爷一脚踹到她心口。 姜满站起来:“二爷!” 他扭过头,极轻蔑地瞥向姜满,慢慢道:“我打我的奴婢,关你甚事?” “你的奴婢?” “今日为你爹戴重孝的,是不是我儿?今日为你爹扶灵打幡的,是不是我儿?”姜二爷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条丧家之犬,“他的家业我儿不来继承,难道还能任凭你指手画脚?你算个什么渣子!” 谁也不说话,屋里仿佛聚了一堆死人。 姜满一字一句道:“我哥可还没死呢。” 且不说她爹才刚刚下葬,这家中尚有嫡子在,他们竟然就敢吃绝户? 这都是些什么人? 这场蚕食,他们从什么时候就打起算盘来了? 姜二爷冷笑了声:“你怎么知道,你哥还没死?” 姜满血色全失:“你说什么?” “区区一个失怙失恃的贱骨头,也敢肆意顶撞!好啊,我今天就要代我三弟,好好教训教训你!”姜二爷拢起袖子,抬手就要往下劈。 姜满立于原地,躲也不躲,就那么生生盯住他。 他今日还敢造什么孽? 侍女扑过来:“千金当心!” 又是极响的一声,侍女挨在背上,当即昏了去。姜满心中一颤,正要伸手去扶,结果肩膀被人一捏,径直推到了椅子上。姜满连人带椅摔倒,肩头一吃痛,闷哼了声,可到底没惊动任何人。 他们倒是被别的什么给惊动了: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是允叔带人来了吗?姜满望过去,遥遥地只看见乌泱泱一列人缀在后面,领头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衣红裙,形容张扬,肤白胜雪。被她抛诸身后的景象薄得像张纸,而她浓到化不开,成却院墙之下收放自如的一滴墨。 这场大雪不知何时已停下来,散落一地的风与物俱都成为她的陪衬。 却见姜二爷脸色变了变,跨了门槛,正要问话。 来人状若未见,扶起姜满。姜满垂首称谢,道:“可是坊场的客人?” “我叫沈问。”她只扫了室内一眼,转瞬又望向姜满,等到两人对视,才道,“我是来向你讨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来啦!感谢各位读者小天使捧场! 以下是本文涉及到的货币系统介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下: 众所周知,白银作为主要流通货币是元明之后的事。不过,这并不代表,在此以前,白银就完全没有货币属性。 宋朝后期,因贸易往来,大量白银流入中国。本文的时间线将会贯穿理宗一朝,这一时期市场上最常见的还是铜钱、(四川)铁钱,大宗交易方面,盐钞、黄金、楮币,都是很常见的,银子也有使用,但还不是普通人的第一选择。理宗时,市场上流通的会子已经高达三亿余缗,通货膨胀的情况可想而知;米价、铜钱价值,在理宗一朝也发生过较大的波动,很难一概而论。因此,在货币选择上,我在行文时会有选择性地来写,前后文也会出现部分货币兑换价值的变化,望悉知。 在本文中,金兑银大致是1比11,银兑铜(单位:贯)则在1比2.7到1比3.5之间波动;所有计量单位均采用宋制。 我知道古代题材的文常会吸引来一些认真的读者,欢迎你们阅读我的小说:我刚好是个较真的作者,也有一点不足为提的断代史学习经验。希望咱们相互促进,我先提前感谢你的督促和指正! 本人对自己写过的每一个字负责,欢迎真诚且相互尊重的讨论。我对历史类捉虫的回复,如有必要,会带文献参考目录,希望捉虫的人也能对我报以同等程度的尊重,我会非常感激的。 最后,为了读者能有个流畅的阅读体验,如非特殊情况,我只在作话写这么一次解释。偶尔会在作话放些小剧场什么的,恳请大家别屏蔽我…… 识泰山 从临安赶过来的长辈,听到沈问的话,俱是脸色一变。就连几个年迈的,此刻也起了身,神色毕恭毕敬。 姜二爷似乎极为吃惊,望过来,反复细看。 姜满见状,却不敢看她。她只默默瞥向几个小仆,这时终于使唤得动了,几人将她的侍女连同门外的小厮一并带下去。 此人肤有异白,又与皇后同姓。临安来的似乎都知道这个名字,想必她便是出身台州沈氏,与皇后血承一脉。如今离得近了,这才看得出沈问一袭黑衣自带华光,原是件销金褙子,领抹绣工繁复;长衫之下,蕉红旋裙乃是上好素绫制成。 姜满身戴重孝,见不得如此艳色,再说女子哪有贸贸然就报出自己名讳来的道理?姜满从不与这样的轻狂人来往,因沈问身份清贵,她对她便倍加谨慎,连目光探寻也仔细管住,并不往她那儿多看一眼。 却见沈问掸了掸肩头,道:“看什么?” 姜二爷如梦方醒,神色恭温:“下官冒犯了。不料有幸拜见沈女史,下官姜丰,一时失仪。” “方才我听你说,什么‘失怙失恃’,”沈问并不理他,在主宾的空位上坐了,环视屋内,“我见你们身着凶服,屋檐下又都是白灯笼,今日姜家有谁失了双亲吗?” “回沈女史的话,下官的三弟日前走了,今日下葬。” “如此,”沈问作恍然状,瞥过姜满一眼,“你便是骂那小娘子,你自己的内侄,父母双亡?” 姜满不经意间与她对视,目光一颤,立刻躲了去。 姜二爷沉默片刻,拱手道:“让沈女史见笑了。实在是这——这丫头,太欠管教。” 沈问点点头:“怪不得你说要好好教训她。” 姜二爷讪笑着称是。 “教训吧。” 姜满抬起头。 沈问未再看她,只赏玩着自己的指甲,道:“愣着做什么?她失怙失恃,你便代为管教吧,我为你做个见证。” “这……”他哪里还有先前作恶的凶狠态度,不知何处习得的慈眉善目全都挖空心思堆到了脸上,一副为难的样子,“冒昧叫您见了如此家丑。沈女史贵脚踏于寒舍,下官顿感增光不少,只是招待不周,还未曾问过,沈女史今日为何大驾光临?” 沈问冷冷一笑,吐出两个字:“寒舍?” 姜二爷愣住:“沈女史有何见教?” “我道这主人家如今父母双亡,怎么,此地还是你的‘寒舍’?你是人家痛失的考妣,还是说,你手头握有房契?”沈问眯着眼睛,堂中一时无人敢接话。 “主人家。” “小娘子。” 姜满怔了怔,这才知道是在唤自己。她远远地福了福:“是。” “我与你,有债要讨。你不寻个清静处来,至少得奉我一盏茶吃吧?”沈问眉目一动,倒叫人觉得亲切。 姜满还没来得及说话,当即便有家中长辈朝沈问拱了拱:“我等这便不叨扰了,不敢误了沈女史要务。” 沈问一扬手,却道:“你家宗亲留一个下来,为我作见证。就你吧,你与你妻儿留下。” 她说的是姜二爷。 听了这古怪的话,其余人略有迟疑,但临安过来的叔伯几个却行云流水,不约而同朝沈问拱了手,行完了礼便出去,一刻都没有多待。姜二爷脸色极其难看,仿佛大难临头,沈问带来的随从,则有数个默默退下。 姜满见他们唤来一个小厮,片刻后,小厮便领在前头,许是带人去寻姜满的伯娘与那堂兄去了。 这是要做什么? “还看?”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轻语。 姜满回过头,沈问距她仅一步之遥。 姜满立刻垂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妾身失礼。” 沈问道:“我的茶呢?” 但只转瞬,她似乎就改了主意:“罢了。” 姜满抬眼一看,沈问神色淡淡的,无从分辨喜怒。她心中起伏不定,又怕得罪了她,又有许多话想问,最终道:“既有账目要清,还请沈女史移步书房,妾身稍后自当奉上香茶谢罪。” “也好。”沈问应了声,却并不急着走,细细看了姜满一会儿。 姜满哪里被人这样看过,虽说同为女流,到底萍水相逢,此刻也顾不及身份之差,匆匆便别过目。 只听得一声脆响。 姜满抬头,见沈问甩着右手,姜二爷被打得偏了过去,偏偏还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滑稽。 尚在惊讶当中,她便见沈问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仍甩着右手,朝前扬扬头:“带路。” “是。”姜满颔首,领了半步路,又侧过身让沈问走在前方。 她必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吧。 转过了弯,姜满便看到候在道旁的姜允,左手袖中沉甸甸的,许是装着刚提回来的答谢银两。见姜允面露担忧,姜满只不动声色摇了摇头。 “叫人请外房的账房来,带上这两年的账目。”姜满吩咐完,又低声向沈问介绍,“禀沈女史,那是我家管事,叫作姜允。内房的账册由妾身打理,账目都存在书房,去了便可对账。” “你年纪轻轻便将家中上下打点得如此细致,难怪名声在外。” 姜满摇摇头:“不过是些虚名,承蒙女史错爱。” 书房一共四个人伺候,两个里外奔走的小厮如今不在,只有主管的大丫头柯叶与一位手脚麻利的老奴候着,远远见了人,已将炭盆烧起来,支开半扇窗通风。 姜满请沈问上座,又命人沏茶。沈问并不坐,只打量一屋陈设。 她满心系在沈问身上,见此愈发忐忑,却听得角落里候着的柯叶细声问:“千金,您外衫都湿了,可要小的先遣人将干爽衣物暖上,备您更衣?” 这柯叶本就是姜满房里拨过来的,与那昏过去的侍女,乃亲姐妹。 姜满只道:“不必。你姐姐如今不好,且去吧。” 柯叶略显迟疑:“千金房里的如今都在偏厅,小的一时也叫不得人来顶班,若不在此伺候,怕是人手不足,怠慢了千金与贵客。” 姜满摇摇头:“你且去吧。” 柯叶一怔,随即称诺,正要退下。 “慢。”开口的是沈问。 却见她下巴微微一扬,左右便有人跟在柯叶身后。 沈问道:“这是给你姐瞧病的。去吧。” 柯叶闻言,略显惶恐,连连道谢,便退下去了。 莫说是她,即便姜满,此刻也如在云里雾里。 这时沈问又屏退了左右,姜满会意,命人将茶放下,便叫那老奴也到门外候着。 茶已湃过,正适合入口。姜满亲自为沈问奉了茶,福身道:“多谢沈女史解围之恩。” 沈问接过来,只朝盏中瞥了一眼,并不饮。 莫不是茶汤色泽不对她的口味?姜满举棋不定,又道:“不知家父——先考,何时有幸结识了沈女史,妾身向来不晓外事,今日多番怠慢,万望能有机会请罪。” “你又有什么罪。”沈问端起茶盏,末了,道,“我不认识姜饶。可他欠我不少钱,这是真的。” 姜满眉头微皱,旋即又强令自己舒展开,温声回应:“如今家里尚有现银若干,只待外房的账房先生过来,酒坊便与沈女史平了账。即便何处短缺那百十两的,由家中添了便是。我们姜家以诚经商,必不会占了沈女史的利。” 却不知这沈女史做的是何种生意?一般米麦用料与人工耗费多是记账,每逢月底结清;在外赊账偶尔也是有的,但她那样身份,又追到家里来,所欠恐怕不止千八百贯。为父治丧耗费甚巨,宗族姻亲,又都得还情,姜满暗暗盘算着如今能筹措出来的现钱,又不知那些长辈,是否真就如此打道回府。 一时愁绪万千,姜满只觉得独木难支,面对沈问,便更小心,更谨慎。 斟酌片刻,姜满问:“敢问沈女史在宫中何处当差?先考所欠的银钱,统共几何,又是否立了字据?” 沈问看过来,望了她良久,竟笑道:“我已说了我是沈问,你竟不知道我是谁?” 姜满本就起伏不定,见她那样笑,又有那样言语,心知自己犯了过错。她向来谨守本分,从不打听外事,便是坊场的难处,如非姜饶主动提起,她也一概不问。 这人分明在笑,却又有如此威压。 姜满今日头一回生出惧意来,再开口时,仿佛一下子失了颜色:“妾身孤陋寡闻,此前未曾听说过沈女史大名,还望恕罪。” “也罢。”沈问端起茶盏饮了半杯,“我家做的是酒曲生意。这话,你听得懂吗?” 姜满稍一停滞,便道:“妾身明白了。” 她面前的,乃是扼襟控咽、决定天下酒户生死之人。 沈问并非是仅与皇后系出一脉那么简单。 她怕是皇后的血亲,真正的天潢贵胄。 算账 榷酤之法乃大宋永式,若要做酿酒酤酒的营生,须获得官家许可。 贩酒,只消扑买经营、依律纳税。 酿酒,却要仰仗于朝廷。 酒榷课利乃本国机要,各地规定庞杂,不一而足。只是要做这酿酒生意,每三年参与买扑、博得资格是少不了的。此外又有数重关卡,一在于酒曲,二在于坊场,归根究底,均属户部左曹管辖。 这主理之人,历来姓沈。 若干税务,又有酒务监官,以往常由地方官首兼任。自先太后驾崩以来,酒务监官要么是台州出身,与沈家同乡,要么,便是沈氏嫡系之人的门生;若没有拜过这道山门,不出两年,必遭调任。 一监一管,这榷酤之事,便牢牢掌握在皇后同胞手中。姜满知道有一位女子在临安主事,却不想就是她。 “说来我还不知娘子称呼。”沈问似乎并不介怀,半盏茶放回案上,又看向姜满,“你的父兄,平常如何唤你?” 姜满哪里被人这样问过,只道:“回沈女史的话,妾身只得了个贱名,不足一提。” 沈问看了她一会儿,似有深意。姜满双足微颤,仍未开口。 这当真是个轻狂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即便受人所托前来打听的媒人,也不敢贸然问这样的问题,她便是皇后侄辈、位高权重,难道就能如此折辱深闺吗? “可有小字?”沈问不依不饶。 姜满知道自己已不能不去回答,细声道:“原也是有的。” 去年及笄以后,她爹便着手拟定小字之事,原本哥哥也起了四五个,作父亲的既有意,长兄也不能僭越。秋天时,从平江来了信,小字已起好了。姜满虽有期盼,只按捺着,迟迟未将信函打开。 原本她是打算留到过年时,与兄长一道揭晓的。 “怎么,”沈问眼神微微一动,“这也说不得?” 姜满福着身:“妾身不敢。小字是先考所拟,封于信中,妾身也还不知道。如今信就在案上,还请女史移步……” 沈问已从文书罗列处取了信函来:“是这个?” 姜满心中一紧,低着头:“正是。” 耳边迟迟未传来拆封的声音,姜满双眼悄悄往上抬,书信已递到她面前了。 四目相对,沈问的视线轻轻点在她的眼中。 姜满接过来,到底拆了封函。 姜饶字迹豪放,有如龙跃。再度见到如此张弛有度的行书,姜满更不敢信,她与父亲已阴阳相隔。 “消酒。”姜满顿了顿,“妾身小字消酒。” “姜消酒。”沈问思索片刻,略带了笑意,“乃父也是个妙人,身为酒商,却给独女起了如此小字。” “妾身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如今在外地考学。” 沈问略点点头,起身虚扶了姜满,忽道:“你这衣裳倒是爱雪,外衫全湿了,也不说换一件。脱下来烤一会儿吧。” 此言何其唐突! 姜满一怒,虽站直了,复又敛衽,弯了膝道:“妾身到底也是良家,身戴重孝,不敢除服,更没有在外人面前更衣的道理。还望沈女史慎言!” 沈问眉眼一抬:“好个良家闺女,怎么,竟是我冲撞了吗?” “妾身不敢。” “不敢?”她忽地靠近一步,几乎逼到了姜满眼前,“你不是已经做了你不敢的事?” 姜满连退两步:“妾身辜负了女史好意,特此请罪。” 一间静室,唯闻炭火哔啵作响。 沈问静默良久,淡淡一声:“不必。” 她那蕉红裙摆艳得刺目,长衫销金,华贵非常。姜满一身粗麻,竟无从怪罪她的目无礼法。 她又如何怪罪?人家身居高位,解了今日之围,又是姜家的债主,难道她还能说什么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姜满只想尽快将账平了,把这放浪形骸的鲜衣之人送出家门。 门口传来叩叩两声。 “千金,小的与账房已到了。” “进来吧。”说话的却是沈问。只见她的随从跟在姜允等人身后,沈问右手一招,立时便有人取出一大沓字据来。 沈问接过,亲手交与姜满。她既不计较,姜满也不好发作,默默接过来了。 “你细细看,如有作伪的,这便提出。”沈问落了座,左手托腮,懒懒道,“把姜家那宗亲提过来。” “是!” 姜二爷进来,讪讪称了声“沈女史”,便立在一旁。看他如此恭温,姜满只觉得似换了个人,想到今日遭遇,连同那两个被他随手打伤的仆从,心中一阵隐痛。 莫说奴仆,今日他对自己,也是随意打骂,俨然一副姜家主人的做派。待姜凌回来…… 念及兄长行踪不明,又有正堂中姜二爷那一句狠话,姜满多少有些焦急。 今天这一场闹剧虽是了了,但等沈女史走后,恐怕又要再起波澜。 她当如何是好? “给他磨墨。”沈问抽出一沓裁好备用的硬黄纸,拍在案上,“姜二姑娘,你报。” “是。”姜满与姜允对了对眼神,后者点点头,上前取过了纸,在一旁窄案前坐下了。 这头一张借据,金额就有一千贯,借于去年八月,约定明年正月时分如数归还,并附利息两百贯。签字、印章,均属姜饶所出,姜满反复检查数遍,慢慢道:“宝祐甲寅年八月初二,先考经曹兴作保见证,于平江府向沈问借贷铜钱一千贯整,约于宝祐丙辰年正月连本带利归还一千二百贯。字据均为先考所书,确认无误。” 账房先生略翻了两页,很快找到这笔借贷,朝姜满、姜允二人点点头。 姜允蘸了墨,仔细写了,道:“已记下。” 此后又有四笔借据,均能在外房账册上找到对应账目,有的借于平江,有的借于嘉兴、衢州等地,借款金额甚巨,没有一笔是低于八百贯的。 姜满觉得奇怪,这几笔账日期十分集中,都是借的现钱,且都是曹兴作保。曹兴乃是建康另一家酒坊的主事,姜、曹两家,早年有通家之好,近来走动也算密切,她爹的尸身就是曹家人帮忙运回来的。 沈家家大业大,字据上贷出钱款之人虽是沈问,但她本人不一定亲自经手。沈问说与姜满之父素不相识,倒也有可能。 只是,酒行之人竟结了伴,一道外出处置酤酒之事,她从未听父亲提过。 这几处地方都在两浙,去年买扑,姜家出价不高,两浙东西只得了临安一处的贩酒权。姜满对此事印象颇深,当时姜饶回了家,很是感叹了一阵。既无奔波之需,父亲随曹兴远赴至衢州做什么? 况且,为何会是现钱呢? 翻到第六张,姜满怔了怔。 这是她家田产的副本。 姜满递给姜允仔细看了,两人相顾,竟都没说出话来。姜满又往后翻了几张,最后一份副本,竟是此间屋子的房契。姜家所居并非祖屋,但到底也是一家人生活的安居之所,房契怎会抵押给他人? 姜满无言,将副本递给账房先生,压低了声音问:“这可是真的?账目上可有此笔抵押?” 账房默默点了点头。 她家房产乃是白契,未在官府备案,因此仅有一张,得房契者便占了法理。姜满知道这些贵重文书收拣在何处,可当着这一屋子人的面,她自无法去查验。 茫然间,姜满的视线与沈问相交。 她仍是懒懒的,一手托腮,半倚在椅子上,像等着一出好戏。 “沈女史,敢问一句,”姜满福了福,“这些先考抵押的地契、房契,如今可在您手中?” 沈问望向她,微微颔首。 姜满默然长伫,深吸了口气:“算账吧。” 立在一角的姜二爷自方才起,脸色就极为难看,与姜满视线不经意间对上,竟还不着痕迹恨了她一眼。姜满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如今就要家破人亡,难不成,在姜二爷心中,她还得为他那如意盘算落了空而谢罪吗? 账房先生打算盘的动作比平常慢许多,间或抬头,悄悄与姜满递了个眼神。 她明白,要使拖字诀。 课税甚重,酒坊生意不好做,欠人外债是常事。脚店、拍户的回款一时难以收齐,大半资产都压在粮食与存酒上。 只要生意还在维持,钱财自是滚滚而来,但这些钱款全都定于来年正月归还,一笔债死死压住秤砣一头,姜满得往另一头放些什么上去,才可平衡收支? 账终有算完的一天。姜满瞥了眼静止不动的盘算,只觉得大厦将倾。 五万七千贯。 淳祐年间,姜满的娘亲撒手人寰,死前立下遗嘱,将嫁妆留给姜满。时值郑葵督视各路军马,朝廷拨付大量财物予以调用,父亲便又添了一些,买了十张空名度牒留作姜满日后傍身之用。 这些度牒如今可换约莫五千贯钱,若将金银首饰也发卖了,算上内房如今剩的,兴许凑得出八千贯。 家中余粮不多,各地坊场虽有米麦,但都是为来年候夏而出的大酒预备的,若是先变卖了度过眼前难关,明年夏天出不了酒,姜氏酒坊便危在旦夕。 更何况,他们又有多少粮食可以发卖?临近年关,如今库中酿酒用的米不足五百石,便是全运去按市价抵债,也才一万六千余贯。 这一万余贯,乃是杀鸡取卵的钱。 姜满默默望向沈问。 资不抵债,她该拿什么还她? 辩高低 沈问将那半盏茶慢慢饮尽了,却不与姜满说话,只瞥向角落:“你可听清楚了?” 姜二爷拱了拱手:“是。既是有凭有据,想来做不得假。” “话可不是这么说。今日要你来做个凭证,将来起了纠纷,你是要作保的,我总不能强逼一个朝廷命官颠倒是非。”沈问语气轻佻十分,仿佛只闲谈家常,“你还是看了的好。” 姜二爷面露难色,竟不敢与沈问直视,只朝她左右探寻。姜满悄悄看了一眼,见那几人均是目不斜视,又怎会给一个陌生人递眼神?正当僵持之时,却见姜二爷复又拱手,道:“字据、人证皆在,又与账册条目逐一吻合,必定为真。还望沈女史指点,不知下官当如何见证?” “自是画押为证。”立于沈问左侧的青袍男子答了话。 姜二爷神色一凝:“兄台可否再加指点,这押,当如何画的好?” “父债子偿,此间主人既已认了债,你便执笔证明确有此事,是你亲眼见证,有章盖章,无章,便压个手指印。”青袍男子微微皱眉,“你在何处当差,竟连这等事也不晓得分寸?” 姜二爷干笑两声,双目掠过姜满,似有狠戾之意。 却不及姜满有所反应,那青袍之人立刻道:“问你的话呢!你是个什么出身,如今何种差遣?” “下官乃是流外入仕,得了个通直郎的寄禄,如今在盐官县管事。”他略一哆嗦,低着声音,垂首答话。 沈问多看了他一眼。 “流外入仕?”青袍男子稍显意外,亲去取了纸笔,递与他,“想来你也有些手段,今日成就可谓来之不易,应当珍惜。写吧。” 这人态度较之于先前分明亲厚了些,但姜二爷却面如纸白,双手筛糠似的接过了纸笔,在姜允案前寻了块空当蘸墨执笔。姜允起身让他坐,他也不坐。 姜满讶异非常,按捺着不露于外。 她这二爷领的是正八品的俸禄,姜氏一族数他官位最高,又知临安府盐官县,乃是行在属县的主事,职务关键。这样显赫身份,在族谱中都是有一份的,为何他却会惧怕于沈问身边一个随从的只言片语? 字据立下来,那青袍男子取了交给沈问过目。姜满垂首而立,心中仍很沉重。 虽说此后,姜饶家世继承有了一纸保障,那些宗亲一时还不至于跳出来争夺,但这巨额外债,也是切切实实、沉甸甸背在了姜凌与姜满两个人身上。 哥哥行迹不明,她如同浮木,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寻不着。 沈问坐在上位,目光从字据挪开,扫过姜二爷,转瞬又换了方向。 她在看她。 姜满默默又要回避。 沈问发了话:“姜二姑娘。” 姜满嘴唇微抿:“妾身在。” “此间主人,你当不当得起?”她直视她,“姜家欠我的债,你还不还得上?” 恍惚间,这一眼仿佛望进了姜满心里。 她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为兄长做这个决定,等回过神来,已笃定答了话:“妾身必当竭尽全力,生死以报。” “好个生死以报。”沈问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叫人候着吧。都下去,我要与此间主人密谈。” “是。”左右立刻应了话,那青袍男子走在前头,“请”姜二爷移席。 姜允与账房行了礼,也跟着下去。两人走前均望向姜满,主仆相视,眉宇间各自表露出几分忧愁。 姜满强压下情绪,亲自将人送走了,闭上门,敛衽向沈问行了大礼。 沈问一时不言语,半晌,姜满默默抬起头,不经意间又与她眼神相撞。 这次她没再躲。 她有求于人,身家性命全在沈问一人手中,仅凭言行谦卑,又何以说服这久居上位的女子? “先前你说,你们姜家以诚经商,必不会占了我的利。”沈问颇有些玩味的意思,“这话,如今就作不得真了吧?” 姜满定了定神:“先考言传身教,诚信为本,此乃家训,经得起真金火炼。如今举债经营,本不该奢求沈女史多加宽限。只是姜家雪溪酒,销路向来极好,如今将家业充抵欠款,女史只能收回十之四五;若能延长还款之期,姜家愿付本金之十二成,以为报答。” 沈问如同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你可知那质库是个什么利息?” 质库放贷这等事,离姜满十分遥远,她犹豫道:“可有两成?” “三成再添,且要抵押之物。”沈问道,“你家世代以酒为业,应当知道从前各地实行榷曲法时,那些小酒户常以家业抵押、由人作保,才能从曲院得来酒曲用作经营。资不抵债也是常有的,欠官家的钱尚且如此,那质库典当之事,又能轻松到哪儿去?” 姜满盘算了一阵:“延期十五年,姜家愿付四成利息。” “十五年。”沈问一笑,“落到你口中却容易得很,我看你尚且记不得十五年的事。我且问你,十五年前,天下是个什么光景?” 姜满不料她对四成利仍不动心,陷入被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道:“妾身不知。” “当年襄阳刚刚收复,两浙米价不过两贯一石,而今两贯钱只能买米六斗。以十五年前之物价资我今日之债,岂不是要我将身家全送给你?”沈问并无质问的意思,但话语间,威压已不言而喻,“我若今日与你就此盟约,十五年后,且不论我身在何方——你姜家还在吗?你敢同我打这种包票?” 听了这样晦气的话,她却反被沈问诘难住。一时辩不过她,姜满急道:“兄长已是贡士,读书刻苦,常有高见。来年春试一过——” 话说了一半,姜满哑在那儿,没了声音。 如今丧父,姜凌须得丁忧,科举是考不得了。 “你那哥哥考进殿试,做了进士,便不会欠我的账,你可是这意思?”沈问略看她片刻。 姜满默了默,颔首道:“将来除了服,等到下个大比之年,家兄自是要去考春试的。妾身一介女流,说不上一言九鼎,可兄长却是士人之身,怎会赖这等账?” “这却不好说。”沈问慢慢道,“殿试表现平平,只得了个不起眼的差遣,于是便放着我大宋朝廷的官不做,去到北方投奔蒙人,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沈女史!”姜满抬起头。 沈问非但没有半分收敛之意,见状,竟笑起来:“这话你听不惯?” “姜家世代良民,不说满门忠烈,好歹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姜满迎上她的目光,虽有畏惧,也强道,“女史出身高贵,还望自重身份。” 沈问托了腮,喜怒不形于色,慵懒道:“你人就在我面前,自己说的话,尚且不敢予以保证,却叫我去信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那读书人的话若信得,怎么蒙哥汗麾下,汉人又随处可见?” 此人言语何其轻狂! 姜满深感震惊,这些国是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不敢妄言。她怎会随口便对一个陌生人讲出来? “先前问你的话,你是胡乱作答的吗?”沈问抬起眼皮,露出几分真意,“这姜家的事你若做不了主,便换个能做主的来。你的哥哥也好,外面那欺软怕硬的也罢,只要不是你。你便不要在我面前说些自己尚且拿不定主意的话了,耽搁我的工夫。” 这…… 姜满尚在震惊之中,陡然被她问住,不知如何反驳。沈问没再看她,只闭目养神,仿佛室内的除她以外俱是死物。 那延期十五年的提案不成,姜满本该即刻草拟几个留作谈判之用,至少也得稳住她的债主,莫要弄得事情没了转圜余地。 但她犹豫了。 她是她的债主吗? 她是姜家的债主。 姜满女流之身,如何代表得了姜家? 长兄尚在,纵使如今行迹不明,到底也是一家之主。如今代为主持局面已经是姜满的极限,她与沈问谈判原本就没有底气,哪里又能保证什么?但若真是要拖到姜凌回来,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便是沈问大发善心,再多宽限些时候、等到明年正月再来——在那以前,姜二爷恐怕就要有所动作。 今日沈问待姜二爷如何轻慢,又如何居高临下地解了姜家之围,将来,这一笔一笔,都将如数还到姜满头上。 届时就是父亲一生辛苦覆灭之时。 姜满不由望向封存着自己小字的信函。 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她如今,确是父母双亡了。 姜满碎步到了几案之后,面朝沈问,跪了下来。 却见沈问神情几乎不变,只眉梢一颤,到底没说半个字。她视线垂下,并不回避姜满,可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一切她都屡见不鲜。 姜满伏下身:“姜家幸得沈女史多番相助,本该涌泉以报。如今先考新丧,境况艰难,要在来年元朔以前将钱款悉数还清,实在勉强。妾身以为,女史拨冗登门,却不是为了讨回半数债务。姜家有报恩之心,也有守约之诚,此言可以先考名誉担保。只愿沈女史,为妾身指条明路,若要按期现钱结清,姜家必尽举家之力。” “抬起头来。” “是。”姜满应了声,缓缓抬头。 沈问不知何时已俯身看她,这一抬头,两人近在咫尺。 “你这番话,算得了数吗?” 姜满只觉得双颊发烫,往后躲了躲,仍跽坐着,望向她道:“妾身为自己的话负责。” 沈问坐起来,合了合目,点点头:“好。我今日给你两条路。” “女史请讲。” “第一条,正月以前,将钱悉数结清。不管你是典卖家产也好,另行举债也罢,我取你姜家三厘利,除此以外的,便不再还。不过,”沈问取走案上信函打开来,边打量着姜饶留下的“消酒”二字,边道,“来年你家酤酒所得,刨除课税、成本以外,净利,须分我两成。” 这第一条路倒是出乎意料的宽厚,彼此都觉得轻松。然而,大半田产都已典给沈问,姜家若要再举外债,只得从邻里、同行处开口。如今年景艰难,谁又能拿出这样大一笔钱解她燃眉之急? 姜满拱了手:“还请女史指点第二条路。” 沈问凝神看她:“这第二条路,说了你又要气的。” 姜满听出几分话外之音,红着脸道:“妾身不敢——沈女史有恩在先,妾身不会失了纲常礼数,生这无端的气的。” 沈问淡淡一笑:“我且信你一回。” 姜满一怔,低下了头:“多谢。” 不知是姜满多心还是沈问有意,在那对视的片刻,姜满又体察出少许温存。 这可不是个慈悲的主。姜满默默提醒自己。 “你那兄弟,在你海口之下,也是个学富五车之人。我虽算不上惜才,对那有本事的,总要高看一眼。”沈问的视线在姜满身上多停了一瞬,道,“孝期一过,再允三年。我今日可以同你姜消酒立个契,自来年正月起,往后六年,这六年内,什么时候你家将所欠本金一并还清了,我也不要你的利息,这欠债就此一笔勾销。来年是丙辰年,若是到了壬戌年,这账还没结清……” 姜满心中一紧。 “欠款翻番,你说如何?”沈问眼眸之中未见波澜。 在商言商,这又有什么可动怒的地方?姜满不敢放松,敛了衽:“如此便是莫大的恩德,姜家上下再三道谢也不为过。只有一事,妾身要与沈女史说明白——” 到底是深闺之女,说到这等事,姜满还是有些羞赧。她把心一横,道:“妾身的嫁妆折合现钱恐怕不足六千贯,没个什么能与您作抵押的。” 沈问眼神一动:“不想你还考虑了这事,倒是个细心人。” “承蒙抬爱。” “这第二条路我吃亏不小,若不是看在你年纪尚轻,名声在外,又颇有胆识,我可不愿吃这个亏。”沈问语气轻佻极了,仅是垂眸看她,却不经意流露多少风华,“我沈问吃亏,是要另外找补的。” 姜满没来由紧张起来:“不知妾身该如何为女史找补?” “我要你单独同我立个契。”沈问看着她,“我要你到临安来,做我的身边人。” 为奴 姜满极为吃惊,甚至来不及感到愤怒,猛地就要站起来,结果失了平衡,往后跌去三四步。 却见沈问立马起身,姜满怕她来扶,强自踉跄两下,到底站定了。 沈问一抖袖子,含笑道:“你的话看来是信不得。” “妾身并未生气。”姜满辩解着,“只是,只是有些惊讶罢了,让女史见笑。” 这“身边人”一说,常作侍妾之隐语。各地言语间虽有迥异之处,但建康的妾,到了临安,自然也还是妾。 姜满只觉得头脑发蒙泛白,一时间甚至不晓得作何感想。沈问句句话都如此放浪,行止做派远非常人可及,她要她做个身边人,绝非玩笑话。 “本朝素无奴籍,那受雇于人的,均是良家出身,来去自由。怎么,叫你给我端茶送水,你却如同受了奇耻大辱?旁人伺候你,伺候得,你侍奉我,便侍奉不得?”沈问开了口,阴晴难测。 姜满摇头:“妾身绝无此意。” “你又有何顾虑?”沈问微微皱眉,“雇人为婢,限止十年,我只与你定期六年,期满以后,姜家还了钱,你再回头做你的姜二姑娘便是——你是嫌为奴为婢以后,婚事矮人一头?” 姜满又再摇头,唯恐沈问动怒,慢慢道:“而今境况,妾身不敢去想人生大事。” “如此。”沈问默了默,“你也不必担忧。期满之后,姜家若无人为你筹谋,你的婚事,我会做主。” 姜满脸色更白,福身道:“多谢女史大恩大德。” 她将来竟还要发卖她? 女使既非财产,公然买卖,自然有违《刑统》。但那典妻鬻子的也时有发生,一条敕令、几道刑罚,又如何拦得住人的贪念? 可是,强行筹措还债,耗尽姜家人脉、经年积累不说,坊场也等同于提前败阙停闭。如今已是覆巢之势,好不容易盼来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姜氏酒坊葬送在自己手中。 若真做了那样的事,姜满也无颜再苟活了。 为今之计,她别无选择。 姜满只得出卖自己,顾全大局。 沈问坐下来:“看来你是选了第二条路。” “正是。” “你为何又如此不满?”沈问道,“这两条路不可谓不照顾于你姜家,你还要如何,我把欠条都烧了吗?” “妾身不敢。如此已十分宽厚了,妾身无以为报。”姜满强压下恐惧,垂了首,态度恭温,“只是,有两件事,要相求于沈女史。” 却听那人立时应了:“说来听听。” 姜满福了福:“第一是,妾身与沈女史立下的口头盟约,落在字据上时,还望分别注明。那期限内只须归还本金的,便将妾身己身为质的连带条款,一并写上去;至于妾身受雇之契,也要说明缘由,明确期限,二契并立,撕毁任一则无效。” 说完,她悄悄望向沈问。 此言有些冒犯,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即便冒犯她,也要这条条框框的都白纸黑字注明了。 免得将来,满盘皆空。 不料,沈问却面露欣赏之意,仍只淡淡的,朝她颔首道:“我应你。那第二桩事又是什么?” “第二是,”姜满抿了抿唇,“妾身在临安做什么,还望女史保密,勿要透露给宗族中人,特别是不能叫家兄知道。” 沈问略作思忖状,没有立即应下:“你有你的顾虑,这是人之常情。我虽可以应承你,可你得知道,在临安府,我沈问多少也算个人物,招惹各方注目。日后你伴我左右,必被人明里暗里打听。将来消息走漏,传到你兄弟耳中,当如何?” 姜满道:“如此,便不是沈女史的责任。” “好。这第二桩,我也应了你。” 姜满心头一松,拱了手:“多谢女史。” 衣袖之下,姜满余光窥得沈问望过来,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停留了会儿。片刻后,沈问又收回目光,从案上取出两张纸来。 姜满一愣,眼下便要立字据了吗?想到自己身份,她默默去窄案前取了砚台过来,置在一角,又挑选出一支小楷笔,在温水中润开了峰,这才蘸足了墨,递与沈问。 沈问瞥向她,接过来,提笔写就,文章工整,几无停顿。 好漂亮的虞体,非千日之功不可得。姜满不想她习的是这样内敛的字,一时失仪,看得久了些。 两份契约,转瞬而成。沈问持笔的右手一抬,姜满会意,躬着身子,双手接过。 沈问并不让她。姜满等了一时不见动作,便将笔放在案头笔搁之上,正要将纸取过来细看。 沈问两根指头轻轻搭在纸上,眼皮一抬:“做什么?” 姜满怔了怔:“妾身以为这份字据,自己也是要签字画押的。” 她微微颔首,却道:“过来看。” 姜满正要称是,一顿:去哪儿看?书案前自是有张胡椅,可这椅子如今沈问坐着,难不成,她便站在椅后看? 可她到底是要写字的,立于椅后,如何才能书写? 沈问忽道:“怎的,要我再三请你?” “不敢。”姜满福了福,往沈问方向移步,左臂收紧了,生怕碰着她。 沈问就在自己身侧,虽是一个高一个低,姜满却不敢朝她那儿多瞧哪怕一眼。 字据内容确依先前约定,措辞严谨妥帖,饶是姜满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至于她的佣赁,则按一般女使雇契写就,除却一句“如有违契,悉听主家发落”外,旁的便再没有了。 姜满默了会儿。 做主人的强占女使绝非新鲜事,许多女使便是诞下后代,终身也未得个正当名分。沈问未将这身边人的差事写入佣赁之中,她的身子钱,拟了两百贯,以六年而计,已算十分宽厚。只是如今铜钱价值低微,米价又甚是高昂,算下来,她每个月不过是挣五斗米。 姜满不想自己竟如此的不值钱。 这二百贯已折入欠账当中抵债,字据上便只剩五万六千八百贯整。姜满仔细确认数额、单位,便在纸上签字画押。 落了款,姜满退开一步,长舒了口气,但也不敢声张。 沈问方才近在咫尺,她若写字时偏了半步,恐怕就要冲撞于她。 “姜满。” 姜满一怔,发觉沈问视线落在纸上。 “你叫姜满。”沈问道。 这回确实是在问她了。 “是。”姜满福了福。 “你家长辈,如何唤你?”沈问语气如常,问得很不经意,视线仍在字据上。 但姜满一时不答,她却也等着,显然并非随口发问。 如今她身居人下,不可妄自任性,只得道:“先考先慈,都叫妾身‘小福’。” 沈问望过来,似在看她,又有些失魂,不像在看她,喃喃自语:“小福?” 姜满虽是迟疑,仍道:“是。不过是个图吉利的乳名罢了,先慈随口起的,当不得真。” “你这名字,单字一个满,可也是你娘所起?” “听说正是如此。”姜满不想她竟关心这些细节,如实答了。 却见沈问闻言,若有所思,沉默良久。再看过来时,她又平静如初,带着些许轻狂之意,道:“将这佣赁的字也签了。” 一般人力、女使雇佣,为保证受雇者乃是良家出身、自愿为奴为婢,而非受人掠卖哄骗,均要牙行中介,由牙人当面作保,佣赁方可生效。姜满未曾想到她这样高贵之人,竟也会省这点银子,问:“妾身以为,这佣赁之事,需要牙媪从中作保,因此不曾画押。” 沈问眯着眼睛看她,笑道:“你是嫌此事闹得不够大,传不进旁人耳中吗?” 姜满不料她是为自己着想,一时失语:“不。差些误了女史美意。” 沈问却不领情:“还是,你嫌这字据程序失当,将来去衙门告我,却不能占尽法理?” 姜满紧张起来,低着头:“妾身未曾这样想过。” 沈问未再开口,许久,终道:“墨要干了。” 姜满战战兢兢,签字画押,等到字迹渐干,又眼看着沈问将她与她之间的一纸佣赁折叠收好。 自今日起,她便是她的身边人了吗? “过了年我叫人来接你。家中的事,趁此期间,你便仔细料理着吧。”沈问顿了顿,“你要如何居丧,那是你的事,只是我这人最不喜孝色,这生麻一干粗糙衣料,看着也碍眼。到临安以前你便除孝,这丧髻也不要梳了——你平常居家,梳什么发式?” 她如今为人奴婢,自要以主家为先,听了这罔顾人伦的话,也只强忍悲意,道:“妾身一般梳双鬟。” 沈问道:“我不喜欢。改梳垂鬟分肖髻。” “是。” “外面那人,连同酒坊之事,你要如何处置?” 是说姜二爷吗? 姜满便将原本的打算说了:“妾身以为,将几处酒家交由二爷父子打理,略作安抚,较为妥当。其余宗亲,也均分红利,只是经营琐事,仍由从前的主管料理。至于伙计人等,雇佣多年的,便在年后提俸一成,以示新主宽厚。” 沈问细细听了,没打断她。姜满话毕,却见她忽地一笑:“你认为你这是安抚之策,可定人心?” 姜满摇摇头:“不过绥靖之计,妾身也无良方。” “你想拖到你兄弟回家?” 姜满称是。 “恐怕拖延不到那时候。”沈问道,“负乘致寇,慢藏诲盗。” 姜满不明其意。 沈问略看了她一眼:“你在家都读什么书?” 姜满道:“《列女传》与《女诫》都是读过的。” 沈问微微皱眉:“便没别的了?” 姜满一怔,道:“也读过些闲书,能背几首诗。” 沈问眉头皱得更深:“四书五经呢?” 姜满红了脸,如蚊声道:“《论语》与《诗三百》也曾学过的。” 沈问默了默:“这些时日,将考亭先生的《大学章句》读了。你兄弟既有功名在身,家中应有此藏书吧。” “是。”姜满应了声。 “届时我自会考你,你可要认真研习。”沈问看了看她,“再说你的计策。” “是。”姜满道,见她愿意指点于她,便凝神听着。 沈问道:“你这计策,狗屁不通。” 定纷纭 听了沈问直白的言语,姜满谨守本分,垂首聆训。 只是心里如受抹不去的一刺,情绪翻涌着,想将这木刺拔出,却又无从下手。 她年纪虽轻,可管理中馈,已逾三年。内房之中,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服气;偶尔与那互有来往的走动,当家的也总说,江南闺秀之中,这建康姜氏的女儿,已是不可多得。 这些浮名虚誉,虽多是仰仗于姜饶的面子——她便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至于像沈问讲的那般、那般…… 一个安抚手段,姜满自问还不至于要被说成是纸上谈兵。 却见沈问迟迟未说话,姜满忍不住抬头看她,两人视线稍一接触,姜满便自知落了下风。 沈问抚着唇,声音懒懒的:“你不服气?莫再说你不敢的话。” 姜满听了前半句,刚要开口,这后半句便又让她未出口的话打道回府了。她一时找不出托词来,眼前的沈问,却露出令人似曾相识的神情。 这模样姜满很是熟悉,她爹如此看她,哥哥如此看她,早年逢节拜会,母舅家一干长辈,也总是如此。 像在瞧一个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 姜满低了头,眉毛紧紧拧着。 沈问一声轻笑:“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姜满福了福:“妾身不敢。” 沈问笑出声来。 “你来。”沈问止住笑,又拾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招呼她过来看,“负乘致寇——你今日且顾名思义一番,这是个什么意思?” 姜满心中有气,可面上须得对她保持恭敬不说,又想领略领略沈问的高见,于是过去看了。 她这四个字写得随意,笔画之间,仍有虞世南之风,可见习字功力之深。 姜满并非不求甚解之人,从前启蒙时便不肯贸然开口、对经典妄加揣测,听了教诲后,常常默诵原文、反复咀嚼,直到消化了一天的功课为止。 但今日她又必须做那望文生义的事,见了这四字,很是苦思了会儿,才道:“妾身怕是要闹个笑话。不知‘负乘致寇’四字,可是说那运送货物时载重过多,便容易招惹来强盗山贼?” 沈问唇边含了一丝笑,并不答她,反问:“如今年景不好,你家租船租车,难道就没招过贼?那做土匪的,哪管你八分满十分满,设了关卡,要劫你,那就是劫你。你可曾听卜卦之人说过……” 她瞥了姜满一眼,慢慢道:“……大凶之日,适合打劫?” 姜满悄悄躲开了去。 分明是句玩笑话,落在她耳中,却并不轻松。姜满道:“回沈女史的话,这酤酒生意,依律只能在界内经营。各色酒坛出了坊场不过十里,便已抵达店中,那遭贼人拦路的事,妾身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过,同样是一架牛车,那所载八分满与十分满,到底是不同的。身后有敌袭,抛些货物下去以提高行速,难道不对吗?” 沈问淡淡的:“你以为你爹就没做过那越界贩酒的事?他这钱在哪儿借的?如今匪患正盛,过往商户便是走在官道上,在那险要处被打劫也是常有的,他不过是不说与你罢了,你还真当天下太平?” 越界经营是重罪,先考已矣,她不愿他走后还要背上这样贪婪逐利、目无王法的恶名。 然而,姜满只是忍耐着:“不知女史这话有何用意。” “没什么用意,我瞧你说得很对。”沈问轻飘飘的,“但我就是觉得不顺耳。” “妾身知错。” 沈问道:“你我就事论事,舍掉些许利益,轻车简行,依你看,就能摆脱贼患吗?” 姜满想了想:“多少是更容易些。” 沈问看过来,似笑非笑。她态度轻佻非常,不知为何,姜满却觉得,自己从她眼中窥探到了几许讳莫如深的痛意。 两人对视片刻,沈问忽道:“高宗皇帝倒是与你所见略同。” 姜满懵懂一瞬,听懂了,却不敢信。 沈问双眸只瞥过她,姜满不敢再探,低下了头。 这高宗,常是守成之主。姜满未曾读过史书,耳濡目染之下,却也知道武丁中兴:那是商朝的高宗。 沈女史口中那高宗,所引领的中兴,怕是以绍兴开头。 她竟然置喙本朝皇帝功过! 姜满打小也是听着岳将军抗金的故事长大的,自不可能对那高宗皇帝如何敬仰爱戴。但那到底是受命于天之人,姜满迟迟不敢抬头,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沈问。 此人再三打破她窄窄的一方天地,单是放浪形骸、倒行逆施,已无法概括她的反常。 沈问要么遮了天,要么吞了天。 到最后,姜满心中只剩下这么个有违伦常的想法。 “我问你,”沈问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你若要去做劫道的,是随性去那人少处安几个拒马、带上刀枪了事,等着人家送你买路钱,还是早早选中目标、暗设埋伏、突然杀出?” 姜满道:“想来后者更为妥当。” “那就好。我怕你日后去做土匪也只能饿死呢。”沈问略看了看她,“既如此,身后有追兵,你抛弃货物抢一时之快,又怎么知道,前头便没有豺狼?” 姜满一怔:“那圈套既已在那儿了,如何躲得过?” 沈问望向案上笔墨:“乘,以往是贵族才能享用。那出身卑贱的,纵使坐上了香车宝马,也容易叫人撞破身份。一个低贱之人,偶然坐上了马车,对于自己所得,又大肆炫耀。这样的做法,便容易招来贼寇。这是‘负乘致寇’的本意,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姜满认真听了,试探道:“贵族出行,绿林自然避其锋芒,但空有钱财、无法自保的,却是一块肥肉,人人皆可染指。” 沈问望着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女史是说,我无力自保,正如同那炫耀财富的贫贱之人——妾身的亲厚,只能叫别人以为是懦弱,反倒招惹人来抢夺?”姜满慢慢说完,见她眼中带有赞许之意,知道自己说对了。 即便如此,姜满的心神却全不在自己的略有所得上。 她微微蹙着眉:先前她没料到宗族之人竟会如此绝情,毫无防备下,几乎被逼到了绝境。此事是沈问如同天降才得以解决,她若不怀柔,反倒去与宗族长辈硬碰硬,会不会只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如果姜凌迟迟不归,仅她一人守着这负债累累的姜家,两败俱伤,也只是奢望。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未嫁女,名不正言不顺,与姜氏父老相争,不过以卵击石。 这绝户他们是吃定了。 沈问清了清嗓子。 姜满抬头,见她盏中茶水已空,犹豫着是否该要叫人进来续茶。 如今她已是她名义上的主家,姜满断没有僭越的道理——也许她该亲自去斟茶? 正当姜满胡思乱想之际,沈问开了口:“想不到办法?” 姜满轻声应道:“是。还望女史指点。” 沈问没有立即答她,而是淡淡看了她一会儿。姜满自是低眉顺眼,却听得耳畔传来几不可查的一声轻叹,沈问随即道:“那乘车的匹夫为何遭了贼患?” “是身为匹夫,露富于人的缘故。” “依你之见,他当如何避免自己落到这样地步?” 姜满略一想,答:“要么藏富于人,要么厚积薄发,等到将来身居高位,再……” 沈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姜满不敢说下去了。 “如今你就是这匹夫,那土匪可就在门外不远。你们知根知底,已然露富,一日之内,你要如何厚积薄发?”沈问叹了口气,“今日那豺狼的尖牙已咬向你脖子,我且问你,到了现下,你又凭借什么倚仗苟活下来?” 姜满敛衽道:“自是受了女史解围之恩。” 沈问道:“敌在外,这场厮杀一触即发,你当如何?” 姜满抬起头,沈问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短短一瞬却又漫长得像品了一支线香,香气缭绕里,姜满仿佛捉到了某种无法验算的真谛。 并非是时间变慢,而是沈问一眼望过来,许多话又已在无言中道尽了。 只刹那间,姜满读懂了属于她的真谛。 她愿意帮她? “姜氏酒坊传到先考一代时,已丢了正店资格三十年有余,家中全靠祖产与建康、池州两处贩酒薄利强撑。这坊场的生意全是先考一人苦心经营,各地的管事,也均为家中心腹。”姜满将旧事俱都陈了情,细细道,“若论宗族长辈帮衬,其实寥寥。二爷在族中颇说得上话,便是先考在世时,也难以与他争锋。我家因此与父族少有来往,不过逢年过节略尽人情而已。旁的妾身也不知道了,若兄长在此,却能多说几句。” 话毕,姜满默默望了沈问一眼,复又行礼,道:“家丑大致便是如此,还望女史相救。” 沈问微微一笑:“我救你,就这么便宜,作个揖便了事?” “妾身以为不然。”姜满却已料到她这话,道,“今日是姜家之困不假,却也是女史之困。” 沈问睫毛一掀:“哦?” “酒坊所欠,说来不过是女史家产的九牛一毛。今日妾身折损了也不要紧,姜家总是在的,会有人代为偿还——只是,他们却不懂得坊场经营的难处。 “家业传到旁人手中,女史收回的,怕只有本金半数;由家兄继承,各处布置却被宗族蚕食,女史所得,也不过半数。”姜满字字谨慎,体态谦卑,“日后若叫二爷得偿所愿,到头来,沈女史贷出的五万七千贯,却只能换回两百贯的一个身边人。” 姜满缓缓抬眸,柔声道:“耗费千金,只买妾身六年,并不值当。” 沈问看着她,却答:“你说了不算。” 人势 姜满心中忐忑不止,难辨其意,只得沉默。 她已将利害道尽,如何权衡,全看沈问的意思。 姜满自己也知道,且凭她这手段,断是难以说服她。她是欠债的那方,如今又连自己也抵押了过去,没有同沈问谈条件的余地。 只是,沈问有意相助,不会作假。 既不认识姜饶,又与姜家素无往来,这人行事张狂,为何要施此大恩呢? 却见沈问托着腮,眉眼间似是有些乏了,道:“我便为你做了这个主,如何?” “妾身自是感恩戴德。”姜满犹豫着,终是问,“不知沈女史有何良策?” 沈问闭目:“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姜满遇冷,却只行了礼:“是。” “叫人进来。” “是。”她复又应了声,正要叫人,念及自己现下身份,又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沈问仍合着眼,见状,姜满悄默声走去开了门。抬眼一看,她便见沈问的随从几人与那姜二爷远远地站在雪地里。 她正想过去请人,院中的青袍男子已望过来,微微抬头。 姜满点了点首,侯在门侧。一干人等于是进屋。 怕放了寒气进来,姜满把门带上,房内顿时归于平静。几个人伫立于此,均未妄自开口,姜二爷脸色不好看,频频朝沈问方向窥探。 那人一双眸子敛了风情,仍旧藏在眼帘之下。 半晌,沈问都未见动静,只托腮闲坐,闭目养神。 这一屋子的人候着,姜满略感踌躇,犹豫再三,往前挪了两步,正要小声提醒。却见那青袍男子立刻察觉到她的动作,用眼神制止了她。 姜满知道此人必是沈问心腹,当即止住步。 她在做什么? 姜满正觉得奇怪,隐隐感到有人注目,还以为是那青袍男子无言警告于她。姜满犹豫着侧过头一看,原是姜二爷。 他的脸色差极了,面对姜满,虽是一贯的嗤之以鼻,此刻看过来,却又有许多晦暗不明的东西无从掩饰。 他原是这样色厉内荏之人吗? “你可有子嗣?”忽然,沈问发了话。 她双眼已睁开了,与此前截然不同,眼神极冷,目光处处透露着寒意。 这话自是看着姜二爷说的。 姜丰冷不丁被问了话,声音略微颤抖:“回沈女史,下官有两个儿子。” “有功名吗?” “均是白身,平常打点族中生意,虚度光阴而已。”姜丰拱了拱手。 听到两人对答,姜满微微皱眉。沈问不像个会与人闲话家常的主,迟迟不进入正题,怎么姜二爷却怕成这般模样? “姜饶下葬,你这兄弟想必出力不少。”沈问说话间带了一丝亲切的笑意,“今日为姜饶打幡招魂、披麻戴孝的是谁啊?” 与沈问的亲切截然相反,姜丰的脸色愈发苍白,答话速度很慢:“回沈女史的话,正是家中长男。” 沈问颔首:“那倒是个好儿郎。叫过来吧。” 话音刚落,那青袍男子看了姜丰一眼,道:“禀女史,人已在正堂侯着了。” “带进来。” 闻言,姜满仍处云里雾里,却见姜丰神色慌张,作揖道:“沈女史——” 沈问瞥过他。 “这、这……”姜二爷支吾半天,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有话就说,别耽搁女史的工夫!”青袍男子很不耐烦,瞪向他,“吞吞吐吐,像个什么样子?” “这……”姜二爷嗫嚅半晌,小声道,“不知沈女史找小儿那不中用的做什么?若有什么训示,同下官说也是一样的。” 沈问微微一笑,竟答了他的话:“你猜?” 姜二爷如履薄冰,好似大难临头,连连拭汗:“下官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不晓得又有何处得罪的地方,竟冲撞于女史,万望赔罪。” “你我素无来往,何来恩怨?”沈问眼皮一抬,说话时慢慢的,“你那长男是个孝顺的,谨守本分,我打算为他寻个差事。你不谢我,却先赔起罪来,我又如何得罪了你?” 姜二爷闻言,如遭霹雳,面色发青,拱着手:“小儿是个福薄之人,只怕当不好这差事,辜负沈女史一番心意。这——这是,这是下官教子不严的过错,今日以后,下官必定静思己过,从此谨守本分,以振父纲。” “你那儿子如今是何年纪?” “回沈女史的话,”姜丰形同风中残烛,颤巍巍道,“来年就虚长到二十二岁了。” “带进来。” “是!” “弱冠之人,大小事情还要父亲做主,未免太欠历练。”沈问态度似乎很是亲切,“你既要闭门思过,我便对你那孝子多加照拂,如何?” 姜二爷缓缓闭目,拱着手:“多谢沈女史恩德。” 堂兄姜伦随即被带进书房。 却见他头上仍戴着白,与沈问行礼后,又朝姜满略点点头。他望向姜二爷,神情懵懂,却也不敢发问,默默立在一侧。 沈问倚着椅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姜伦复又拱手:“小人姜伦,有幸拜见沈女史。” “现下这姜家的长男在外考学,听说是你为你的叔父打了幡,倒是个有心的。”沈问和颜悦色,与方才那种真意难测的亲切,又有所不同,“你父亲说,如今你是个白身。我虽不才,家中倒有几处空缺用得着人。你可愿意到行在来闯荡一番?” 姜伦闻言,惊喜十分,正要答话,却见姜二爷扯了扯他的袖子,摇着头,幅度几不可查。 沈问一笑:“怎么,姜丰,你舍不得你儿子?” “下官……”姜二爷顿了顿,“家里几分薄产,尚需犬子打理,他又未经历练,怕是不中用啊。” “这话说的。”沈问道,“未经历练,便去历练历练,自古还有不上战场便功成的将军吗?” “沈女史所言甚是。”姜伦面露喜色,对姜二爷道,“爹,家里那些事,交与弟弟也不赖,儿子愿意奔赴临安追随沈女史。” “你!”姜二爷气结,到底忍了忍,“你还不成器,去了又能做什么?” 沈问淡淡看了他一眼,姜丰还想要多说两句,却也立刻闭了嘴。 这时,沈问又朝那青袍男子递了个眼色。 青袍男子道:“你这便去外间寻一个褐袍书生,那是董提辖。就说女史叫你去的。” “是。多谢兄台指点!”姜伦拱了拱手,没忘朝姜满颔首致礼,又道,“沈女史,爹,小人这就去了。” 门一开一合,带进来几丝冷意。 沈问颇有闲心,端看着指甲,一边道:“你儿比你识时务。” 姜二爷强笑:“能得沈女史青眼,也是他的造化。只盼小儿全力报效这份恩德,莫要丢了差事才好。” “这便不是你一个做父亲的能插手的了。”沈问声音懒懒的,“父为子纲,各自谨守本分,也算典范。” “……沈女史说的是。” “对了。姜丰,姜大人,”沈问终于肯看他,“你这弟弟死了,依宋律,家产该由谁继承?” “自是由子孙、妻女继承。”姜二爷却再不肯抬头。 “如今嫡子在外未归,依你之见,谁该暂为代管?” “……侄女既然未嫁,为家中多操些心,也是好的。” 沈问点点头:“可惜这姜二姑娘不争气,坊场的事,竟没有一点儿主意。” 姜二爷顿了顿,却道:“老三对经营很有一套,姜氏酒坊即便一时离了人,各地主事的也能应付一阵,想来侄女不必过分担忧,徐徐处置就是了。” “你们族中就没一个能帮衬的?”沈问话毕,却是看向姜满。 姜满不料她二爷会即刻松口,虽隐隐发现局面不知不觉间就朝自己的愿望倾倒了去,但忽然接到沈问的眼神,她仍旧不明其意。 姜丰恭温得很,连声气都变低了:“宗族里老老少少怕都是些不堪用的人。” “哦?”沈问看了看他,“如此,那你要多费心提点他们了。” “是。下官谨遵沈女史教诲。”姜丰抬头,“小儿……” “且看他有几分斤两。”沈问道,“我倒不至于亏待他。” 话音落地,姜丰闭了眼,唯有称是。 人皆散去,姜满亲自为沈问斟了茶。 四两拨千斤,如非雷霆万钧,断不可为。 这沈女史恐怕比她先前想的,还要地位显赫。 沈问似乎渴了,饮下小半盏,姜满于是再添。一盆子炭火,只有几枚新炭,此刻已渐渐步入终途。天色无可逆转暗淡下去,几点火星子变得显眼起来,蹦得高的,几乎够着槅扇。 姜满去掌了灯。这事她做得不熟练,好一会儿才将灯罩复又妥帖地罩回去。 “可学到了什么?”沈问托腮看她。 姜满一怔,略摇摇头:“以妾身粗浅见识,尚未有所领悟。” “你是觉得此事我办得,你却办不得。”沈问神色淡淡的。 姜满不料她竟能猜中自己所思所想,顿了顿,承认道:“是。” “你以为是地位的缘故。” “是。” “管家必要算账,想来你算数学得很好。那方田、盈不足等题,有的是一题一术,有的,却是一题多术。”沈问看着她,“办法从来不止一种,选最趁手的就是。” 姜满默了默:“不知女史为何料定,堂兄必然愿意追随于您?” 沈问细细看了她一阵,却道:“我会识人。” 姜满不信。 倒不是她认为沈问并无识人之才——彼时,她那堂兄与沈问尚未打过照面,沈问又如何未卜先知? 兴许,姜伦若不同意,她便会换一种说辞:用强的也不一定,姜二爷对她都得罪不起,更何况一个白身的姜伦? 姜满福了福:“女史为姜家断了后患,妾身感恩戴德,实在无以为报。” “你不是已许了我生死吗?”沈问看她,含了笑,似有深意。 门外叩叩两声,断了这眉目间未尽的言语。 又是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上榜了,明天不更新,小天使们周二九点再来看吧。 种疑根 门外有人禀报:“女史,谢郎中过来了。” “进来吧。” 却见一个美髯壮年男子进屋,原是先前同柯叶一道去了的随从已折返了。姜满见他似乎很得沈问心意,等他朝沈问行过礼后,便向他行礼。谢郎中忙不迭还了礼,似乎略显忐忑。 姜满不料,多想了些时候。 此人在沈问心中分量恐怕不轻,又与姜饶年龄相仿。莫说她已是个卑微之人,就是平常,这人受自己一礼,也当是受得起的。 但若是看在沈问身边人的面子上…… 难不成沈问早就想好了,要她做她的身边人,且连这些随从也对此知情? 她在临安究竟养了多少“身边人”? “受伤的人如何?”说话时,沈问懒懒一张脸上,多了几分认真的神色。 “那男子只是外伤,一时气滞血瘀,行气止痛便能见好。女子,”谢郎中顿了顿,“所幸诊治及时,又取了益气强心的性温之药与她送服,只要坚持调理,或许不至于有遗症。只是,伤及了根本,已无可避免。” 沈问微微点头:“老谢多费些心。” “多谢谢郎中。”姜满朝他福了福。 “小人明白。”谢郎中朝沈问一拱手,又与姜满还了礼,细细端详于她,道,“小娘子还请落座。” 姜满略怔,却见沈问也朝窄案前努了努下巴。 她脸一白,到底坐下了。 是了,她如今不过一介女使。那经牙行作保的,都要事先验明正身、确保身体健康,如今即便免了牙人中介这一遭,检查总是少不了的。 买马尚且要看牙齿,又何况人? 她与那牲口,不过一线之隔。 谢郎中仍站着,又仔细看了姜满一会儿,问:“您平常气色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身子还算健全,只是用饭用得少,因而容易眼前发黑,通常不能妄动。” 谢郎中略点点头:“可有心疾?” 姜满有些意外,仍如实说了:“偶尔觉得绞痛,也是有的。原也请郎中来看过,说是血虚,常吃一味八珍丸,心悸的毛病便不曾犯过。只是近来又有复发。” “许是受情志影响。还望小娘子节哀。” 姜满垂着目:“是。” 谢郎中又作了舌诊,仔细把脉。姜满脉象浅,把脉向来要比寻常人多花些工夫,但谢郎中却诊断极快,只是收回手,一时并不说话,陷入沉思当中。 姜满略看了看沈问,发觉她全情望过来,面色凝重。 她心里却有另一番疑惑:这沈女史难道能未卜先知? 早早将郎中带在身边不说,细想起来,今日之事,桩桩件件,全在沈问掌控之下。 世上真有算无遗策之人吗? 谢郎中道:“我看您家境富庶,物用想必精致。便是少了胃口,开胃小点也不会有所短缺。敢问小娘子,为何常常用不下饭?” 姜满有些面赤:“妾身打娘胎里带来个毛病,味觉异于常人,极其敏感。” 郎中微微颔首:“平常都用些什么菜?” 姜满觉得面热,仍一一讲明了。她挑食得紧,许多东西都难以入口,几乎不沾荤;如用荤菜,对所选部位,也是要求极高。 谢郎中认真听着,似乎渐渐有了眉目,眉头舒展开,温声道:“您平日里可喜欢喝酒?” “妾身出身酤酒之家,饮酒品酒自是免不了的。” 谢郎中道:“这酒暂时不能喝了。” “是。”姜满应了声。 她身戴重孝,又怎么可能饮酒? “我调配一味药给您,不日送到府上,每日饭前服用。”谢郎中细细交待了,转过身,朝沈问拱了拱手,“女史。” “嗯。”沈问点了点头,“老谢且下去吧。” “那小人就告退了。”谢郎中行了礼,又朝姜满一拱手,于是退下去。 一干事了,与沈问独坐,姜满没来由又忐忑起来。 她讪讪起身,却又不知道站在哪儿。分明是每日待着的地方,每处陈设、每个景致,她都熟悉不已。 如今,只因屋中多了一个沈问,姜满竟发觉自己无处安放。 好半天,姜满终于寻着个话头,道:“客房是早已打扫出来的,不知女史一行统共几人?妾身这便去做安排。” 沈问道:“我住官邸。” “妾身疏忽了。” “我在建康待七日,你若有事,可以来找我。”沈问起了身,“过了上元节,自会有人来接你。” “是。”姜满福了福,慢慢跟在她后头,一直送到门外。 过了门槛,沈问拾阶上了马车,身形一滞,仍背对着她,忽道:“节哀。” 姜满不料,敛衽还礼:“多谢女史关怀。” 沈问一行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了。 宗族长辈果然已四散了去,唯独两个早已外嫁的姑姑仍留于宅中,此时正在偏厅帮忙料理残局。姜满再三谢了,又细细叮嘱姜允,务必把此前定下的谢礼送上。 主仆二人均未提及书房中的事,对于沈问身份、目的,都避而不谈。 姜满仍缓不过来,默默又休憩了一刻。 这时天已全黑,雪,稍作止歇,连绵未绝。 姜满粗略查了内外须在年底结清的款项、清点财物,抽空去看了受伤的侍女柯枝,又与账房算账到后半夜。姜满躺在床上,一会儿想起男丁们扶灵的背影、下葬的棺椁、新刻的墓碑,一会儿想起形同死人的在正堂中端坐着的各支长辈、想起前倨后卑的姜二爷,又想到自己受的那一巴掌:接着,她无可转圜地想起沈问。 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又与她有什么渊源呢? 姜满心里一半惦记着自己未卜的前程,一半惦记着姜凌难测的行踪,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清早五更她就起了,天还没亮,姜满已要料理各处事宜。父亲虽下了葬,许多在外地初闻丧讯的,这才姗姗赶来,她如今是这姜家唯一的主人,人情世故,时刻不能停歇。 柯枝落了病,今日虽能下床走动,仍得养好一阵子。姜满抽不出身来,派柯叶去仔细问候着,又指了个丫鬟过去侍疾。到底是拨到书房的人,手头事虽杂,有柯叶在,轻重缓急,渐渐也处理得七七八八。 掌灯时分,姜满终于得了一盏茶的空。却见戴了白的麻衣人跑过来,面带喜色:“千金!大公子——” 姜满匆匆赶到前院。 角门里或蹲或坐了几个人,都是先前最后一批遣去临安的,几个仆从已换过丧服,正在那儿吃茶。 虽未见到姜凌的身影,看几人不疾不徐朝自己行礼,姜满多少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主仆相对,领头的道:“来回千金的话,临安那边答复说,大公子留了书,与同窗上玉皇山去了,日前才送到下榻之处,便耽搁了些时候。小的已留了卢福去玉皇山请大公子。千金,这是书信。” 她接过来,发觉书函并未封口,信笺抽出一看,的确是哥哥的字迹。 临安与建康相距甚远,奔走食宿虽走的是内账,到底是件苦差事,不是人人愿意干。以往遇着此等情况,姜满多是取一两剪碎了的银饼赏下去,主仆尽欢,倒也不碍着什么。 但如今,她却再不敢如此。 姜满略定了定神,命柯叶取了一千五百钱交予领头之人,几人并无不满,谢了赏,便下去了。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墙外的寒风倒灌进来,叫人恍惚以为是井边的冰渣。 “千金,可是有何处不妥?”柯叶忽问。 姜满摇摇头:“且去忙吧。” 书房所备有三种纸,姜凌寻常只用硬黄纸。姜满管理中馈,这些开支,她心中有数。 到临安考学这一阵,他又新得了许多花笺。寄往家中的,多还是硬黄纸,但若只是兄妹间捎带一两句闲话,则改用折枝梅的砑花笺。 今日得的这封信,是用澄心纸写就。哥哥绝非如此铺张之人,以他品性,也不会贸然结交那作风奢靡之辈。 再者说,只修书一封让妹妹亲启,却半个字都没留给父亲,太不寻常。 姜满悄声叮嘱柯叶,将书信仔细拣好,心里愈发觉得不妙。 做七时,宗族中露面的人就少了。旁人倒不要紧,便是需要男丁主祭,旁支也总有几个家境不好的青壮,愿意来领这一份差事;她却再三去请姜二爷。 如今虽是知道了姜凌的行踪,可新近消息迟迟没有传来,那封简短的书函,姜满不敢尽信。 许是忌惮沈问的缘故,多番相请,姜二爷到底是来了。如今他同她说话,即便说不上客气,但也收敛许多,算是有问必答。 唯独一处有异。 每每谈到出殡那日姜丰在正堂里所说的话,他便连一个字也不肯承认。 倘若姜丰称那是句赌气话便罢了,全盘否认,却叫人背脊生寒——仿佛一种恐怖的命运已然盘踞了这抵作他人的姜家宅院,姜满熬着心血为它续命,仍免不了油尽灯枯。 她心中急得很,只是面上万不敢表露出一分。逢人问起姜凌,姜满也只能强装若无其事,一边又从左支右绌中划出款项来,派了得力人,去到临安雇人搜山。 临安那边接连来信催款,据得力人所言,这玉皇山极大,又是座险峰,搜山所需乃是先前估料的数倍。姜满想那两浙之地,地势或与江南相近,却未曾料到还有这般异数。 不得已,姜满便发卖了些首饰,如此,才终于筹措到足够的银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姜家差些被吃绝户、又有临安来的贵人登门的消息,渐渐在建康府流传开来。 姜凌迟迟没有露面,等着看笑话的自然也少不了。但人心各异,又有许多亲邻故友送来钱粮抚恤,姜满再三推辞,却也难辞盛情。 曹家的主母也来慰问了好几次,说到旧事,不免悲戚,频频落泪,看着比姜满还要伤心几成。 一直到五七,姜满都哭不出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时而沉睡、时而不眠,她却一次也未曾如愿,在梦中见见姜饶。 仿佛父亲是从人间蒸发而去,水汽被天地吞没,却游离三界,不入五行。 这些时日,那高高的玉皇山上,可有她的兄长? 若哥哥真的在那儿,他又是否梦见过爹呢? 然而,姜满却不能在家中等候消息,盼来姜凌的归期。 做完尾七,姜满除了服。 上元已过。沈家的人,就要来了。 歧路 出发这日,在柯叶几番劝膳之下,姜满勉强用了少许。 她很少出远门,从前随母亲问道礼佛,偶尔在那善信厢房歇一两日,来回车马运送,许是孩子心性,记忆中只余下新鲜。母亲走后,这样的事情便少了,即便因故外出,也是一日内折返。 此去千里,半碗七宝五味粥,恐怕不能逆天改命。 柯叶随姜满一块儿到临安去。让姜满带个侍女是沈问的意思,姜满第一个想到的是柯枝,只是将来前程未卜,若她带去的丫鬟须得做粗使扫洒之事,堪堪恢复劳力的柯枝只怕不中用。带柯叶去,也是委屈,但她到底被姜允劝服了。 临安六年,凶险万分,带在身边的人光是忠心耿耿还不够,也得要能帮衬一二才行。 这些时日他们姜家朝临安方面的熟人打听了些许消息,对于沈问的真正分量,姜满仍不敢说自己知道了七八成。 但那人断是与自己不同的。 沈问出身清贵门第,大内行走,少年主事,明志不嫁,离经叛道—— 却也行动自如。 就好像这世上的每一个男子。 姜满想到与她的一面之缘,旋即又怔住片刻。 她无缘无故地犹疑起来,沈问鲜艳衣裳、张扬神色,哪一点像男子? 男子虽有她那样一头乌发,胜雪肌肤,到底是比不了的。 却不是沈问像男子,而是男子都像她。 真洒脱啊。 严寒之中,带了雪意的风鼓起姜满的褙子,好像一艘船就要远去。 听说临安常有别国商船来往,近的来自麻逸,远的,可至大食之国。 姜满不知道那是处怎样的天地,只晓得极远极远,像是山海之外的异人故土。姜凌偶尔会同她讲这些事,要看大食来的船,去泉州或广州最好,据传泉州还有许多大食商人定居。姜凌讲得有模有样,据他说,一艘货船往返大宋与大食,需要四年之久。 彼时的姜满全然无法想象自己在海上漂泊四年。人一定是黑了瘦了,却不知道比起一般土人,海上的人,是否长得更高一些呢?他们平常吃什么饭,喝什么水? 姜满想问那大食人长得与中原之人有何区别,但始终问不出口。 她是没有机会见识的。 “千金,今日风太大了,不如在角门等候?”柯叶来劝了第二次,搓着手,鼻子都吹红了。 姜满正要摇头,见她这副模样,没忍住抿了抿唇。忽然,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该不会也红了吧? “可是凉了?不如小的为您把风帽戴上,那裘领一围,风自然就避过去了。就在箱子最外层,不碍事的。” 姜满只摇摇头,道:“你去角门那儿坐着吧,我且站一会儿。” “这……” “你坐会儿。”姜满又劝,寻了个借口,道,“再取一碗姜汤,吹凉了些,便给我送来。你亲自去晾。且去吧。” “是。”柯叶福了福,仿佛不舍得似的,慢慢退到了角门。 沈家来的是那青袍男子,姓吴,单字一个游,也不知道是名还是字。他们一行是午前到的,姜满便招呼午膳,陪吴游吃了盏茶。 因拿不准他身份,吃饭时,她便没有叫姜允陪坐,只是命人在一旁候着听吴游差遣;自个儿则在房中独自用了。 沈问这手下比她本人要讲规矩得多,处处谨守礼节,可又自有一番风度。姜满隐隐觉得这吴游像主子多过像仆从,可是一个好出身的青壮男子跟在沈问身边,到底显得怪异。 他既在临安行走,便是无意入仕,自己经营个什么营生也是好的,为何非要听命于一介女流行事呢? “姜小姐的行囊却比小生原本想的要少。”吴游笑着摇摇头,“这三辆马车是白备了。” “妾身不过一个女使,原以为两箱子行李已僭越了,如今却叫沈家破费,实在惶恐。” “这倒也没什么要紧。多备车还有好处,若是天气好,日夜兼程,赶路赶到天黑了、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便在马车歇息。”吴游顿了顿,“只是不知道姜小姐受不受得了这遭奔波劳苦的罪——能早些赶到临安,自是好的。我出发时女史仍在台州,算算时日,如今也要到行在了。” 姜满认真听着,当即道:“自是唯吴大人马首是瞻。” “别——”吴游道,“姜小姐,今日推托了两次,那不是我在假意推辞。您这一声‘吴大人’,我当真担不起。小生不过一个武举人,如今又没差事,在临安,乱喊不得。您明白吗?” 姜满听了这话,垂着首:“是。” 她可半分也不敢抬起头来。如今姜满心中惊讶非常,怕是一与他对视,这点儿心思就全写到脸上了。 本朝武试文武并重,便是武举也轻易小瞧不得。 他不做官,却去侍奉沈问做什么? “姜小姐若不嫌弃,可以以名字相称,叫我吴游即可。”吴游拱了手。 姜满还礼:“这是万万不敢的。不知,不知吴大哥都辅佐女史做些什么?” “一干杂事,倒也说不上个什么具体的名堂。”吴游顿了顿,抱着臂,说话间,神情颇有几分自豪,“不过,小生也算忝列女史的身边人吧。” 姜满如遭霹雳,沉沉低着头,蚊声道:“如此。” 她果然是养了许多身边人的。 这侯门中,哪个贵族女子养了面首,也算有先例在的,虽说见不得人,但却不是什么新鲜事。自南渡以来,这样的事,怕就少了。 外头的新闻,不论好坏,只要是姜凌觉得有趣的,或面谈或修书,多会与姜满略有提及。 但这天子脚下,竟有这样一个视气节为无物、浑然不知羞耻的显贵女子在,她却未曾听闻。 “吴大哥留在女史身边,将来还要考进士吗?”姜满悄悄问。 若有沈问助力,屈辱一时,盼来个扶摇直上,倒也有他的苦楚。 “四川是抗蒙前线,将来若需吴某报国,我便自备军马到钓鱼山去。但说考试,”吴游摇摇头,“还是不了。小生能力不足,留在女史身边反倒觉得自己有用些。” 姜满红了脸。 是哪个“有用”法? 她看吴游处处筹措得当,却不想也是个口无遮拦之人。 姜满又悄悄看了看柯叶。还好有个贴心的跟在身边,她不至于孤立无援,将来若是不慎迷失,也有人拉她一把,提醒她何为妇道,何谓人伦。 顷刻便是出发之际,大半仆从都到门口相送。姜满默默立了一阵,微微颔首,道:“大小一干杂务连同姜家内外事宜,便暂且托付给允叔了。你这阵子想来是辛劳的,要多多保重身体。” 姜允站在最前,拱了手,含泪道:“此去千里,万望千金珍重。” 姜满点点头,在柯叶搀扶下上了马车。 家在身后,她远行而去,连个方向也寻不着。 车厢装饰豪华,即便不起眼的一张软凳,所用都是极精致的绢丝。满满一盆子炭,俱是新的,坐了一时便觉得实在热得紧,姜满让柯叶折了半边帘子绕绳挂上,这才感到略好了些。 此去临安少说十日,吴游张罗细致,别说米肉,就是盐、油等一干调料,均是随车带着的,有一厨一墩与他到了建康接人。沿途或宿旅店、或宿驿馆,几人吃食物用,均由专人准备。 原本听到他说要日夜兼程,姜满还以为自己这一路上会受困于饥寒,或梦或醒,到临安时,恐怕只剩半口气:这般惊喜委实叫人无法估料,加上吴游为人亲切、又谨守男女大防,姜满心中警惕,却也无可避免地与他熟稔起来。 吴游带来的不知是种什么米。一干荤素,姜满用得虽少,饭却比平常用得多一些:又或许是谢郎中那药剂调理之下的结果。 姜满另有想法。 是沈问安排的吗? “日前在府上匆匆一眼,发觉你姜家的仆从少了许多。”吴游坐在邻座饮茶,“可是年后佣赁到了,便将那些人一并打发了回去?” 姜满微微含笑,只摇摇头:“家中无人,冷清些也好。” 辞退的那些,都是出殡之日一心向着宗族长辈的奴婢。姜满平常对一干仆从倒还说得上宽厚,但她也不至于仁慈到养一堆使唤不动的墙头草在身边添堵。 那日惨状,姜满至今历历在目。若说没有三五个吃里扒外的,姜满断不肯信,她也叫姜允趁此机会查明,全打发了。 如今建康姜宅没了正经主子,不急于再招人手,看上去难免破败些。 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吴游若有所思,却道:“说来冒昧,小生觉得清减的却不止姜家。” 姜满怔了怔,她竟瘦了吗? 近来因着谢郎中诊治的缘故,姜满用饭已不再像“数米”——她的神采一下子又黯淡下来。 如今,应该不会再有人说她吃饭数米了。 “可是老谢那方子不管用?”吴游摸着下巴,眉头紧皱。 “谢郎中的方剂与药丸,俱都收效极佳。”姜满抿着唇,“许是操持过度的关系,适应了就好了。” “噢!”吴游恍然,“这倒是。倒也不怕,那老谢日日都在宅子里,回头姜小姐多养一阵,想必见好。” 姜满听了此言,微微点头,却不应他的话。 她如今寄人篱下,哪里又有去静养的道理? 然而人比那树却强许多。树无从适应的土地,人却可以。百年以前,大批士族、富豪随天子南渡,吃不惯米,以至于麦价疯涨;到如今,麦田随处可见,北人对稻米,也习以为常。 当年的人做得到的事,姜满自问也做得到。 只是,此去经年,她是那金军帐中的断梗浮萍,还是随巨贾南逃的皓齿莺花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身边人”的释义与用法 得知真相的沈问:你那脑子里一天天的都装些什么? 姜满:自是女子贞静之道。 沈问:还有呢? 姜满:旁的却也不足一提,不过是些闲来读的诗词罢了。 沈问:消酒。 姜满:妾身在。 沈问:你读的都是些牛峤、晏几道吧。 - 注:两人均是著名的喜欢描写“爱情生活”的词人。 再识君 抵达临安的前一日,天将黑未黑,一行人在驿馆停下。 吴游交了驿券,便去招呼人去做换马备草之事。周围都是些男子,下榻之处又尚未确定,姜满避嫌,于是带着柯叶走到室外敞亮无人处。 即便是本朝领土最为辽阔之时,姜满的家乡,也是天下皆知的都会。除却天子脚下的东京开封府,若论城池浮华、物产丰盛,便是江宁了吧。 那时建康还叫江宁府。 “这行在果然是不同凡响。”柯叶低语道,“离府治还有这般远,官道上却能见着如此大段的青石路面,来往商户连了这么一长串,却像哪家显贵行红白之事的排场。驿馆也大得很呢,是这一路上来数一数二的。” “都说临安较之汴京最盛时分,尚且稳稳压了半头,这等盛况,也可想见。”姜满望着远处的灯火,“哥哥说临安府住着百万人,你信不信?” 这话说与旁人或许算不得什么,一般人到了万,脑中通常就拼凑不出什么具体画面了。但这柯叶是姜满时刻带在身边的,珠算速度一般,然而胜在从不犯错,实为难得。 柯叶听了话,果然很是惊讶,想了想,道:“大公子说的想必不假。只是不知道这临安府占地几何,百万之众,得多少耕地才养得起?” “你瞧那富农打扮的。”姜满淡淡朝远处看去,“我们这一路过来碰见的贩卖粮食之人不在少数,往临安方向去的多,从临安来的却少。你可想过为什么?” 柯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那卢伯来信催款。临安府中物价一定很高,雇人搜山,耗费得多些也是寻常的。对了千金,等明日安顿好了,多熟悉些时日,我便告个假去寻卢伯如何?这信件都是随行脚商走的,也不知几时才能送到,还是小的跑一趟稳当些,也好告知如今的住址。” “说到此间事,我正有话叮嘱你。”姜满刚要开口,忽然见着两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朝自己走来,定睛一看,其中一个穿的似乎还是官靴,带有滚边,只是光线甚暗,匆匆一瞥,看不出是个什么颜色。 先前在那厅堂里就有不少人盯着她们主仆看,本已躲到外面来,但这哪里又是去躲就避得开的事情? 姜满张望着,没看见吴游,正焦急之时,却见两个随从出来拦了他们的路。 那两人脸色很不好看,却不知随从说了句什么,他们俱是一震,再也不往这边张望,立刻便转身回去。 适逢吴游从驿馆出来,三人打了个照面,先行礼的却是那穿官靴之人。吴游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就走开来,寻着了姜满二人,远远地朝室内做了个“请”的动作。 姜满心中略略一定,低着头快步过去了。 这事是她考虑不周。两人认识吴游不过侥幸,若是个与吴游不相识的——退一万步说,若是个连沈问也开罪不起的人要行这轻慢之举,她又当何去何从? 本以为吴游定会或隐或直批评于自己,不料,他只说了房号,旁的一句话也没有。 姜满心中惴惴不安,紧闭门窗,又与柯叶合力将一把极沉的椅子抵在门后,这才舒了口气,道:“临安处处都是轻狂人,难免就有个登徒子。你我孤身在外,定要加倍小心。” “小的中人之姿,又有什么要紧的?千金是娇贵之躯,容貌出尘,自是容易引人瞩目些。若有那登徒子,小的取了簪子就往他脖子上扎!”说着,柯叶一把摸向银簪,故作凶狠。 姜满被她逗笑了,顿了顿,却严肃道:“话不是这么说。那做君子的,自然晓得自持,便是倾国之色,也不必日夜为自己清誉担忧。只那些心性卑劣之人,从来只顾自己,不去理会他人死活。遇着这样的人,若遭了难,难道还分相貌美丑吗?凡事自省,我们做好自己的,就不必担心那样的事发生了。” 柯叶道:“千金教训的是。近来千金刻苦读书,有所收获,连带着小的也沾光呢。” 提及读书之事,姜满便想起沈问。她在案前坐定,细想了会儿,道:“方才却有件正事忘了讲。明日我们到了临安沈女史门下拜见,如今能这样两个人说说话的日子恐怕就少了。倘使能分到一处还好,若不在一处做事,你即便得了闲,也不要轻易来寻我。” 柯叶仔细听着,眉头微皱,却也点点头:“是。” “此后我们的主家便是沈女史,万事要以沈家为先。告假出去打探消息,这假是告给沈家的管事,并非向我说一声就能了结。”姜满又道,“哥哥的事与一干联络,恐怕只能托你去办。说句实在话,这是我欠你的情,却不再是你的义了。明日之后,你我主仆情分能否延续,全凭沈女史的意思。你可明白?” 柯叶福了福:“小的明白了。” 姜满沉默少顷,只说:“休息吧。” 自己究竟要在沈家当个什么差事,踟蹰再三,姜满都没能讲出口。 吴游充作面首之余,还有许多公干;姜满一介女子,若要物尽其用…… 沈问会叫她去做些什么? 次日,吴游亲自为姜满赶车。姜满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说,便坐在车厢最外侧。 两人隔着一张帘子,随车马行走,人多时闭口不言,人少时便闲话几句。 姜满留心听着吴游的每句言语,揣摩其深意,但到底所习甚浅,许多时候觉得自己想得少了,偶尔,又觉得自己忧虑太过。 终于,吴游道:“昨日小生实在疏忽,竟叫人惊扰了姜小姐。给您赔个罪。” “哪里哪里,是妾身唐突,莽撞了些,还要多谢吴大哥与那两位随从的叔伯解围。”姜满听了这话坐立难安,明知吴游看不见自己,仍在无知无觉间敛了衽似要行礼。 “今后姜小姐怕是常常在外走动,邻近伺候的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若是什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向您搭话,您只说自己是沈家的,想必能少些烦恼。”吴游的声音从帘外传过来,“倘若听了此言,还有人细问,若不是吃酒吃得昏了头,那就绝非一般人等。届时,您便伺机周旋,必要的时候自报家门,说是沈女史的身边人。” 姜满听着,对自己前程愈发担忧,仍道:“是。多谢吴大哥指点。” 吴游应了一声,末了,一声轻叹,若有似无。 姜满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吴游却已开口,显然不打算卖这个关子:“只是,这话一出来,姜小姐恐怕要受些口头之苦。以小生浅见,这样的事却免不了,姜小姐迟早有显露名声的一日,女史毁誉参半,落到您头上时,怕是只剩毁的那一半了。” 姜满慢慢道:“女史行事大胆,临安有些人看不惯,也是寻常。” 吴游大笑起来:“到底是深闺小姐,话说得太含蓄了。” “冒昧了。” 仅仅是在闺阁之中透过管事的打听,姜满也知道沈问名声不好、常惹争议,由此可以想见,外界风传,又恶劣到何种地步。 “临安有一句话,姜小姐请听。”吴游道,“女史若化男身,他朝必为奸相。” 姜满一惊。 这是诛心的话。 有没有实证暂且不提,但换作是个别的女子,仅仅是这样一句恶评流传于坊市间,即便自身清白,怕也要被家中逼得自尽、以全门楣。 “这话出自一个赶考的士子,当年他名落孙山,散尽千金,在丰乐楼买醉。凭一句酒后的荒唐话,却在京官中博得些许虚名。他如今做了一位实权者的门客——这话却再不敢说了。”吴游言语间带着些笑意,“他不敢说,旁的人却敢引用,临安的情况,可见一斑。” 姜满仍暗暗感到心惊,犹豫道:“这事女史知道吗?” “当然知道!” “听吴大哥的意思,女史并不介怀?”姜满话毕,却另有一番想法。 沈问知道,那余下的沈家人,恐怕也是知情的。 家中出了皇后,虽然富贵,但也要步步谨慎。 这一家子难道都不在乎吗? “女史觉得这评价倒也公允。一国之相,这是何等难得的判词,小生也以为女史当得起。”吴游道,“至于那忠奸,自有后世定夺,旁人饶舌几句算得了什么?” 姜满暗自感叹,末了,只道:“妾身受教了。” 却听得吴游暗笑:“姜小姐以为那收了士子当门客的人又是谁?” “妾身不知。” “正是女史的同胞兄弟,沈无奕沈大人啊。”吴游一言,如同平地里落了惊雷,而后鸦雀无声。 周围车马奔走密集起来,窗帘摇曳时,间或掀开浮华行在的一角。姜满静坐不语,黄昏下,临安城已近了。 一行从余杭门入城,姜满与柯叶俱都克制着不多作张望,二人偶尔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艳之意。 若说世上还有比临安城还要繁华热闹的都会,姜满是不信的。 房屋鳞次栉比,街头全是商铺,灯火通明下,行人如织,男男女女穿梭其间,时有叫卖声、丝竹声,更唱迭和,恰是烟火人间景象。 通过检查,姜满默默上了车,命柯叶将帘子取下。马车驶在大路上,只转了个弯不过说些话的工夫,却听吴游一声口令,两匹马打了个响鼻,车已停妥。 姜满正了衣裳,垂首跟在吴游身后两步,刚过前院,一切俗世喧嚣便被拒之门外。 “女史已回来了?”却听吴游与一人说话,“这是姜小姐。你们几个,先将行李抬去安置——柯叶,你去帮衬着。” “是。”柯叶福了福,按姜满先前交待的那样并不多作停留,默默跟着去了。 “女史现在就要见人?”吴游略点点头,“好,我与她一同去吧,有劳董管事。” “吴大人此番奔波辛苦了,等事情了了,过来吃杯酒。”那管事朝姜满作了个揖,“姜小姐。” “董管事。”姜满还礼,于是随吴游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堂而过,往东走入长廊。姜满不敢左右张望,仍只低着头,忐忑不已。 “姜小姐。”吴游略等了她一步,压低声音,“女史刚从台州回来,心情或许差一些,您进去了机灵点儿,别触了霉头。” “多谢吴大哥。”姜满也低声答话。 沈问。 她就要再见到沈问了。 那个毁誉参半的沈问,救她于水火的沈问,危险的沈问。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廊下候着两个仆从,一人掌灯,一人双手兜在袖中,见来了人,行礼后便朝门上叩了两次,对于姜满,并不过多打探。 吴游上前,隔着门道:“吴游带姜小姐过来了。” “进来。” 朔月 沈问的书房较之于姜满的想象简朴许多,进门便是处博古架,右边置了屏风;往左看,却见远远有张书案,笔架挂有一般大小的毛笔数种,按中楷到小楷一字排开。 长长一张桌案之后,便是说话之人。 隔着珠帘,姜满看得不算真切。只见她托着腮,右手握了支蝇头小笔,间或停住,略作沉思,复又书写,迟迟未往这头赏一个眼神。 吴游进得房中,立在帘后,不曾说话。姜满只学着他的模样,静静站在一角,像盛装书画卷轴的花瓶。 仆从进来奉了茶,又默默退下去,全程不曾抬头。姜满仔细留意着每一个细节,为将来侍奉沈问作准备。 屋主人的一干机要事务似乎终于告一段落。沈问放下笔,手在额上抚了一阵,又将纸张叠好放入函中,以蜡封口。事情了了,她道:“路上有事吗?” “一切顺遂。”吴游拱了拱手,“吴游同女史拜个晚年。” “都要二月了,哪来的年。”沈问的声音有些慵懒,“倒是早了几日。” “是。日夜赶回来的,遇着天气好,便没耽搁工夫。” “歇两日,初三再过来。” “是!”吴游抱拳,“那,小人就先告退了。” “还有一事。”沈问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又拿起茶盏,才道,“不要叫她姜小姐。吩咐下去。” 吴游一愣,随即称是,与姜满略点点头,而后带了门退出去了。 姜满仍如同瓷器一般凝在角落,听了沈问的吩咐,心中五味杂陈。 那高官之女当得起一句小姐,姜家女,便当不得吗?却不想沈问竟觉得她一个闺秀,会连自己如今身份也忘了,旁人随口一句称呼,也要管了去,敲山震虎。 她倒也有守住礼节的一面,姜满心道,她也断不会忘记她们间沟壑分明的尊与卑。 “过来。”沈问再度开口,是与她单独说话时那种深浅难辨的腔调。 姜满抿着唇,尽量低眉顺眼的,掀了帘子,挪步过去。 她似乎很疲惫了,虽仍是半倚在椅子上,精神却不大好,仿佛眉眼间的风情与威压全拿去兑换了月色,而她在梦乡与公务当中徘徊。 若是才从外地赶回,舟车劳顿,早早休息才是正事。却不知她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竟强撑到此时? 姜满感觉到了沈问的视线。 却听沈问道:“还不拜我?” 姜满便福身:“妾身拜见女史。” 耳畔一阵轻笑,沈问呷了口茶,道:“你清减了。路途太赶?” 姜满不料她一开口却是这个,怔了怔,只说:“不是这个缘故,吴大人一路关照,不算太过奔波。” 沈问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那是老谢的药没有用?” 姜满听出来她话中发落的意思,不想自己一句言语,却可能害得他人受罚。姜满未曾料到这沈女史治下行的是如此严厉之风,没了办法,只得多嘴两句,道出实情。 她垂着目:“这些时日并不渴睡,白日里庸碌非常,便是吃食跟上了,身子也受不住。女史对妾身已照拂许多,妾身不胜感激,多谢女史挂怀。” “睡不下吗?” 沈问竟问了第三次。姜满忍不住多想了:是她瘦得太难看,这主家对抵押过来的人质不满意了吗? “回女史的话,”姜满一边措词一边回话,讲得便慢一些,“这阵子也是时不时的,想来日后忙碌一阵就见好了。” 闻言,沈问细细看了她一会儿。 像在评估价钱。 “好。明日用过早膳再过来。”沈问移开目,“怀楼。” 好像她的耐心在转瞬间就消耗殆尽。 “是。”叫作怀楼的掌灯侍女开了门,就在帘后候着。姜满于是朝沈问福了福,跟着退下去了。 直到这时,姜满才敢悄悄打量这宅院。 好清贵的一处园林,沈问住的这处宅院初见不算打眼,但细看之下,无一处多余,无一处缺憾,选材考究,移步换景,是旁的地方断没有的奢侈。抬头一看,屋顶还有飞檐,以沈问身份,算不算僭越,姜满不知:然而,这样的构造,她是未曾在别人家中见到过的。 更不要说这是临安城内的宅院。 姜饶身为江南两路赫赫有名的巨贾,尚且未曾在建康城中置产。临安房地只会比建康更为昂贵紧缺,这样的园林,不知能抵多少个五万七千贯。 “姜家娘子,”怀楼停在一处月洞门前福了福,“这就是您所在的别院。” “是。”姜满缓缓应了声,“有劳怀楼姑娘。” “不敢。”怀楼始终垂首以对,“奴婢告退。” “请慢走。”姜满目送那盏灯笼去了,提着小小的油灯,慢慢摸进院内。 此处比她先前设想的要好太多,粗看去,整座小院较她家中住的那间略小两圈,步道两侧有石灯,只隔一盏点一盏,其中装的还是蜡烛,比起寻常油灯耗费不少。黑灯瞎火的,倒也看不出什么景致,姜满朝里走,步入内院,当即看到柯叶。 她已换过一身衣裳,提灯在屋檐下候着,见了姜满,快步上前。 姜满只轻轻点首,示意她暂且安心,主仆并不言语,走入室内,又屏退左右。 这主屋里外也有两间,姜满落了座,见眼前的月牙凳用一种光泽绝佳的香樟木制成,凳腿带有雕纹,只是半旧了;面上又罩一层龟甲纹的青色布料作面子,眼看像细葛布,姜满伸手一摸,发觉是绫。 略略打量这间屋子,姜满便发现墙面都是用腻子新刷过的,桌椅前一面空墙绘有素手采荷的彩饰,颜料很艳丽,尤其是那玉色一般的莲子,如非才上的色,便是落在绢上,也要暗淡几重。 好奢侈。 “千金,此院偏南,早些时候空置着。前些日子女史才命人收拾一新,又题了字请人在月洞门上凿刻‘问取’二字,家里侍奉的照往年习惯,仍称南院。打理此地的姐姐已说了,烦请千金拟个名字,等女史点了头,将来家人们便依着您的意思改了口。”柯叶办事利落,显然已将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摸索熟悉起来。 她又道:“这南边院子里伺候的统共四个人,只管打水、浣衣等一干事;房里听差遣的只一个,从前不住人,说来倒很清闲。那冬炭夏冰的活计,连同一日两餐,均有专人负责——床是小的为您铺的,只用带过来的枕被,被褥还是此间供应,此前晒过打过,小的已检查过了,这才铺上的。” “我便歇在这个屋?”姜满微微皱眉。 “是。”柯叶道,“小的冒昧讲一句,千金到此处来,却更像半个主子。” “我签的是女使佣赁,不过依附于此间主家,说到根本,与这院里伺候的,并无区别。你可要谨慎些,当心祸从口出。” “小的明白。”柯叶探过来,“如今境况比千金先前担心的好上不止百倍,不知千金为何如此忧虑?” 姜满默了默,摇摇头:“只是想爹了。” 一屋里配了四个使唤的,还允许自己将柯叶带在身边,姜满似乎就是此间半个主子。 若她有得选择,她倒宁肯去做六年粗使丫鬟。 这一半的主人家身份,要拿什么去换,柯叶何时才能明白? 却听她道:“明日还要委屈千金起早一些,给仆从们训个话,叫他们认认人,也立个规矩。小的就在这廊下歇着,自是耽搁不了事情的。等地儿摸熟了,遇着要往外跑的差事,小的便积极一些,早日找着卢伯,尽快给您带来大公子的消息。将来见着了面,千金与大公子还有说不完的话,如今把心都伤完了,那时又说什么呢?因此小人多嘴一句,这伤心的事,还是要节制。” 姜满托着腮,轻轻笑起来:“你说得倒便宜,这情志难道还是人所能控制的?” 柯叶认真想了会儿:“对于修道之人或许又容易一些,以千金聪慧,便是不能控制,也能控制。” “如何控制?” “虽管不了一颗心,操劳事务多寡、东西,却是人能安排的。”柯叶道,“那玉皇山想来就在临安城附近,逝者已矣,何不往能够尽力的方向多分几寸心神呢?” “真是个大胆的丫头。”姜满作势要教训她,柯叶立刻满屋子跑。两人闹了一阵,姜满止住笑,道:“你今晚在屋里伺候,那外间的软塌就给你了。只是清早要起得快一些,将铺盖卷了,别叫人看出来。” 柯叶道了谢,语气犹豫:“如今人生地不熟的……” “还未到二月,夜里太冷了。方才站在廊下不过与你说了两句话,也觉得穿堂风刮得厉害,如同刺骨。柯叶,如今不比在建康,我能依靠的只有你。”姜满道,“你若想尽这一份主仆道义,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照顾好。” 柯叶福了福:“小的明白了,多谢千金体恤。” 次日一干安排不消赘述。姜满逛了院子,发觉自己所住乃是座重屋,楼梯设在屋外,二楼与一楼分开来不相连。 这样的小楼,家中也有一间,从前是给姜凌读书用的。那二楼只放些不怕潮的杂物,她小时候偶尔会在柯叶怂恿下过去探险,柯叶因此很吃了几顿教训,连姜满都印象颇深。 但若费心推敲,柯叶却比她大两岁,即便当年只是个半大孩子,以她聪明妥帖,又怎么会与自家小姐胡闹。若那么做,岂不是讨打吗? 姜满在楼前立了会儿,不曾拾阶而上。 她却不记得自己曾是个那样爱玩闹的孩子。 出得院落以前,姜满回首看了门上凿刻的“问取”二字。 她本以为自己面临的第一次小考在于《大学》,如今对内容虽已能倒背如流,出门以前却还默诵了一次,生怕今日沈问提起,紧张之下便露了怯。 停在门外,赏览全景,姜满的疑惑解开了。 这座院落,问取的是南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姜满说的是“请君问取南楼月”,吕本中的词。 思行止 沈问有两个贴身侍婢,一唤怀楼,一唤思久,均在双十年纪。如今是两人在沈问身边伺候的第四年,事事妥帖周到,能写字、会算账,气度不凡。姜满这几日就在书房候着,跟随怀楼、思久见习,杂务不重,偶尔闲下来,她还发现两人对诗词均略有心得。 姜满在闺中认识的那些小姐,也不过就是识得账本,不至于给那敢于欺主的恶奴哄骗了去;好一些的,学过女学、四书,但也只是囫囵吞枣。建康闺秀中,能吟唱诗词的,在商贾之家相当罕见,多是士人家庭出身才有这份闲情。 三人熟络得快,她两个虽谨守本分,数日下来,因志趣相近、谈得到一处去,言语间便亲切了许多。但对沈问习惯、好恶,便是无意问到了,她二人也是一句都不肯提。 这等做法却叫姜满心生好感。 沈问虽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家,这手下人,却一个比一个懂得进退、颇有实干。 沈问待在园中的时候很少,通常用过早膳就出门,有时能在申时以前回来,有时则要等到入了夜才能听见动静。以姜满身份自然万不敢打探她的行踪,但那思久爱说话些,若怀楼不在,姜满偶尔便能听到几个地名,知道沈问常常出城到那西湖边去,城中还有什么坊什么巷的,也是沈问时常光临的地界。 姜满来了临安已有七日,至今还未出过门,自是认不得路的。 她这七日,清闲得很,所担的事情较之于家中还要少:说起来,不过是沈问在时,为她奉一盏茶,听几句极轻巧的差遣罢了。 姜满人是一直在书房候着的,沈问常有大篇大篇的文章要读,磨墨洗笔之事多由两个侍女代劳。姜满不愿凑到她跟前去,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就不好了,于是便长久地伫于帘外,眼观鼻鼻观心,倒不觉得腻,只是两条腿遭不住罪,每每活动,仿佛操纵着一双莲藕那般。 谢郎中来给姜满把过一次脉,药仍按此前的方剂吃;吴游倒也见过两次,就是那只有一面之缘的董提辖,未曾出现在园中。 她那堂兄姜伦不知道在沈问手底下谋了个什么差事,如今也到临安来了吗? 这日沈问回来得早,用过茶,便遣退左右,只留姜满在书房伺候,此刻正翻看一部半新的手抄本。那书封上写着“州县提纲”四个字,明显是官箴戒规,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 吃午饭时,姜满禁不住思久的劝,尝了块她二人口中脂肉淋漓、肥而不腻的东坡肉,结果不舒服到现在。原本她是想去讨盏清口的茶水来喝的,适逢沈问归来,只得打消主意。 却听里间有人道:“出的是个什么神,叫了你两声了,还不应话?” “是。”姜满匆匆朝内去,腿肚子胀得很,只是强忍着,掀开珠帘,福了福,“女史有何吩咐?” 沈问不知在书上瞧到了什么有趣的,眉眼带笑,看向姜满,却又有两分冷意:“你倒真会偷闲。” 姜满闻言,不敢起身,也不知如何接话,只垂首行礼,一边忍耐她那莲藕似的腿忽然发作,酸痛不已。 “这几日将你留在此,你也不说朝那两个机灵的讨教讨教。”沈问视线挪回纸面上,翻了页书,“起来吧。” “是。”姜满谨慎着站直了,怕动作快一些,摔个踉跄,少不了挨一通教训。 不知回台州过年的日子是否真让这人心绪低落,沈问待她没什么笑意,这却是真的。今日她难得脸上颜色好看了些,顿了顿,姜满便问:“还未曾请教女史,妾身应当学些什么呢?此前也朝董管事打听过,妾身不敢吃白食,辱没了女史的恩义,原本是想寻份差遣的。那董管事却话,一切事务,听从女史吩咐——因而今日便斗胆请教一句。” 沈问放平了书:“你就没发觉,思久、怀楼她们两个在此间伺候时,时不时便换茶、拨炭,擦桌拭炉,掸掸书架落的灰?若是桌明几净了,连那灯笼罩子内壁的油都要清理一空,怎么,人家寻得着差事,你寻不着?” 姜满稍感为难。正是因为这一屋子的活计都被包揽了,她才无事可做,动作又快不过那二人,她要想寻个什么事情干,只能去案前整理,那岂不是徒惹沈问心烦吗? 姜满不知如何答话,心想着为自己辩驳总是要不得的,可又怕请罪的话一出,当真显得她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了。 这时,却听沈问道:“你没有吃过苦,不知道如何忙里偷闲,叫自己好受一些。她们里外收拾,却不是表现给我看。” 姜满恍然:原是在活动腿脚吗? 不想这样细微的心思,连寄人篱下的姜满都未发觉,做主人的沈问倒是将秋毫给洞察了去。 她今日心情一定极好,竟愿指点于她。姜满抬起头,发觉沈问一本书已要翻完了,想起她平常习惯,便悄悄过去取了蝇头小笔,预备着将其润开。沈问也不说话,又翻过一页,全神贯注。 到底是什么官箴,能有趣到此种地步?姜满心生好奇,时不时便偷看一眼。 只见这一页条目写着“受纳苗米勿频退”,寥寥数语,教人如何筛选合乎规范的受纳好米,穷极无聊,没有一处谈得上有趣的。 她先前并非是因这官箴而发笑吗?姜满左思右想,后知后觉,红了脸。 她已是再三强忍,却未料自己的不适早就写在了脸上。 她又悄悄看沈问,只一眼,立刻又垂下头。 细想起来,沈问行为举止虽癫狂无常了些,可到底有其猖狂的资本。 她会不会原本就是个好心肠的人呢? 沈问合了书,甩在案上,忽道:“你左手边有几卷青皮书,是《论语集注》。找出来。” 姜满回过神:“是。” 沈问的书房所藏不过千数,以她的身份,谈不上多。但这房中,几乎每一本书均被翻阅得纸张都蜷了起来,有的书封簇新簇新的,一看侧面,纸张卷曲,怪得就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晒干了一般。 姜满依言在左手边的架子上寻找,动作尽量放轻了些,生怕吵着沈问。可对于这书架上都放了些什么典籍,姜满一无所知,接连抽出十余本查看,耗费相当工夫,仍旧一无所获。 木椅擦过石板,却听一声轻叹,沈问走过来,食指搭在姜满面门前的一本书上:“这不就是了?” 她的话语仿佛羽毛那样轻轻撩拨于姜满的耳畔。 姜满分明已屏住了呼吸,而沈问的暗香,那份神采,几度风情,不经意时已将人包围。 眼前是她的衣袖,可转瞬间,姜满回忆起的,却是沈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眉眼。 好近。 小考 “从这儿到这儿,”沈问又搭着书脊,随手拨了一本下来,“取出来抱着。” 姜满忙不迭接了:“是。” 取了书,她仍面朝书架,不肯往别处挪哪怕一步。沈问的气息太近了,姜满便是打算相让于她,也断然找不出一条路来。 她只是默默站着,双手抱几册半旧的抄本,几乎是被沈问圈在怀中。 沈问似乎浑然不觉,站在她身后,右手高举,从最顶层取了一本什么出来,这才回到椅子上。这时姜满已无意打探她又要看什么书了,浑身力气卸下来,恍惚之间,还觉得能闻到沈问佩帷带来的梅花香气。 “抱了书去那椅子上读,要喝茶自己倒。”沈问瞥了她一眼,“你此前既说已学过《论语》,那就先看两个时辰吧。好生温习,掌了灯,我考你。” 姜满一怔,福了福:“是。” 抱了书出去,又将书放在小几上,姜满仍处云里雾里之中,面对一张椅子,却不知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坐上去。 珠帘之后又是她冷淡的语气:“你要站着读?” “妾身不敢。”姜满立刻坐下来,头埋得很低,脚收拢在沈问看不见的位置,悄悄活动着。 沈问是在帮自己寻休息的借口吗? 姜满不敢再胡思乱想,以她如今地位,没这个反复推敲的余地。 她的启蒙授业乃是由母亲负责,自母亲过世以后,姜饶又从外地请了寡居的饱学女子过来讲课。之所以她能接触到那么多诗词,也正是老师的缘故。 至于《论语》,老师讲得并不细致:姜满当初所习还不是注本,对语句理解难免有些偏差。 当今学问是道学的天下,考亭先生就四书所作章句、集注,已成官学,今上登基、淳祐以后,周敦颐、邵雍等道学大成者的著作又被奉为经典。姜满一个只被教授过原文的人,需要查漏补缺之处不胜枚举,日高日落,两个时辰也只在眨眼之间。 眼看时候到了,姜满不敢耽搁,将屋中四处的灯点上。沈问手头的书还剩小半尚未阅毕,并不看她,只将茶盏往外一推。 她还是头一回有机会为沈问煎茶。水是常开着的,姜满估摸着怀楼煎茶时选用的分量,投了茶、打掉沫子,只将最细的沫花盛进盏中,又仔细将茶湃过,送到书案边。 沈问抿了一口,微微皱眉:“少放些盐。” “是。”姜满不敢抬头,正要去接,“妾身这就煎新的来。” “不必。”沈问又吃了半盏,合上书页,“君子不器,这是什么意思?” 姜满猝不及防,沈问的眼神已逼近过来。她一时头脑发蒙,不假思索道:“《系辞》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那么,所谓‘君子不器’,就是说君子不能仅仅局限于一个器具的用途,而应当追求更广阔的‘道’。” “是吗?”沈问眼皮一抬,“我怎么觉得,术业有专攻,这话是形容君子不成器、通常连一件具体的小事也做不好,比起一个茶具、一件量器,尚且不如?” 姜满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歪理,愣了愣,道:“书上说……” “我读过书。”沈问打断她,“若要知道书上怎么说,我还问你做什么?” 姜满一怔,答不上来,只得称是。 “下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什么意思?”沈问淡淡地看过来,“用你自己的话解释。” 她讲话时略显懒散,姜满却万不敢放松。与沈问对视,她竟好像被对方看透了自己的深浅。 姜满定了定神。 她一个闺中女子,既不考学,又不打算做那君子,便是不知道这些至理名言的深意,又如何? 书读百遍而义自见,这一句又简单得很,姜满在心中确认了一遍,谨慎道:“妾身以为,这是说人人应当谨守本分,莫要去行那僭越之事。” 沈问盯着她:“僭越的是什么,本分又是何物?” 姜满道:“僭越的便是礼,本分,”她顿了顿,“想来本分也是礼乐之下的伦常吧。” 沈问迟迟没有移开视线:“‘礼’,是什么?” 姜满又无可避免地开始紧张了。她双手局促地彼此交握,停在腹前,几乎全被衣袖遮住。姜满小声道:“妾身学识浅薄,不曾读过那十三经,但知道《周礼》《仪礼》《礼记》,必是少不了的。” 却听沈问一声轻笑:“果然离了书你就什么也说不了了。” 这句判词有些霸道。方才那第一问,她所答的显然令沈问不满意,姜满不愿丢了第二次机会,自觉占着了理,便说:“女史如今考验的原本就是那圣贤书的内容。妾身所学粗浅,根基不实,倘若不以先贤的教导为基准,又如何才能验证,自己在不在那正道之上?” 沈问闻言,抚唇默了片刻,却含着笑:“好。我且问你,‘不以人废言’,典出何处,其中又是个什么道理?” 姜满想了想:“这是《卫灵公》里记载的,‘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意思是说,不能简单地因为三两句话而举荐一个人,也不能因为说话之人的身份、行止,便断定他所讲的就一无是处。这是劝人舍弃偏见,公正处事。” 沈问站起来,让开一步。姜满正犹疑着,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却见沈问从斗柜之中拿出数张四尺长短、已预备裁过的白纸来,掷在案上,又将其中一张铺在书案正中,以镇尺压平。 “你坐。”沈问朝椅子瞥了一眼。 姜满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何意,忙推辞道:“妾身不敢。” “你坐。”沈问道,“你认为这是你所谓的‘僭越’?” 姜满还没来得及答话,沈问已再度开口:“用你的话说,姜消酒,我沈问不光是你姜家的恩人、债主,如今还是你的主家。我的命令已下,你却只顾及着你的礼义纲常,断不肯从,这又算不算僭越?” 姜满辩不过她,福了福:“妾身失仪。” 虽是坐了,她却也只觉得如芒刺在背,默默垂首,只敢看向案头。 姜满呼吸一滞。 这样细腻光洁、宛如玉片的宣纸,她不久前才见过一次,而且印象极深,至今不能忘怀。 是澄心堂纸。 那封笔迹神似、内容却难辨真假的来自姜凌的书信,正是用这等奢华的纸张写就。 临安显贵中,如今风行这样的澄心纸吗?姜满失神一瞬,却见沈问滴了滴水在砚台上,已磨起墨来。 姜满连忙起身:“怎敢让女史代劳,这样的事,妾身做就好了——” “你坐下。”沈问眉梢一挑,“我要研磨,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姜满忍不住道:“女史可是要妾身作文章?” 沈问睨过来:“便是要你作,又如何?” 姜满道:“自是不敢让做主人的预备笔墨。” 沈问不答,从笔架上取了只小楷,只以笔尖吸饱了墨,才道:“我偏要如此。” 话音刚落,姜满却觉得心头一颤,竟不知此情缘何而起。 “还不快接着?”沈问声音又冷了两分。 姜满小心避开她的拇指与食指,默默将笔接过来,只道:“多谢女史。不知您要妾身写一篇什么,竟浪费这样好的澄心纸?” “你倒是识货。”沈问并不多言语,放下墨锭,取了绢帕细致地擦着手。沈问身边的物用俱是顶级,推磨少顷,墨锭还不至于将颜色染到手上。 她原是这样过分注重清洁的人吗? 姜满正要起身去打盆水来给沈问洗手,却听沈问道:“你就留在此作文章,引经据典也好,唯我独尊也罢,只要你说得通你自己,到了我这儿,想必也尚能入眼。写完以前不许出去——小解也不行。” 沈问望向她,唇边勾起笑意,一字一句说:“给我憋着。” 姜满只觉得脸颊发烧,好像面前盈了一箩筐燃烧的炭火,羞红了脸,全然讲不出话。 这时沈问早已弃她于身后,擦了手的绢帕扔在案上,人到了门口。 姜满站起来,动作太急,砚台之中沈问亲手为她研磨的墨汁不禁掀起涟漪。 她此刻已顾不得那些,忙问:“妾身——不知女史要叫妾身作一篇什么文章?” 沈问回首,冷暖难辨:“那三句话难以兼容,彼此矛盾,却都是孔子所言。你既然热衷于书本、又敬佩圣贤,戌时以前,我就要你说出个名堂来。” “你且想一想,”沈问推开门,只给室内留下了一阵香气,“矛盾的是你,还是他那被千百人解读过的只言片语呢?” 效策论 好好一支蝇头小笔,却被姜满空置着,放得几乎干了去。 却不是她不爱惜文墨一干用具。姜满出身仓廪殷实之家,自幼衣食无忧,做女红的时间省了去,大半都用来练了字;抄书默写也是有的,后来年纪稍长些,闲来也作几首不出闺阁的小令,不过自唱自娱罢了。 但这赋诗写词,到底与作文章有根本区别。莫说别的,姜满连题目如何拟定,都素无概念。 沈问留她在书房,又未曾明令禁止,姜满知道,这是开卷考。架子上放的那些,她不敢造次、去胡乱翻阅,说来能够作参考的,也就是一部朱子所注的《论语集注》而已。 姜满又想起沈问临走前的话。 圣贤之言,口口传颂,历经千年。倘若其中真有自相矛盾之处,又怎么轮得到让她一个闺中女儿指出来? 思久在沈问走后不消时就到了门前,怀楼如今也在,两个人守在门口,断绝姜满的后路。柯叶曾来送过一次水食,又“好姐姐”长“好姐姐”短地求了二人三四次,隔着一扇门,姜满听到思久窃笑不已,那怀楼本是强忍着的,终于憋不住,两个人俱都笑起来。 笑归笑,把门却不肯放松一步。 只听柯叶在外面道:“若是憋出个毛病来该怎么办?千金——姜家娘子原本在家中就是上上下下放心尖儿上呵护着的,是个体虚的人,平常劝膳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叫人成日闷在屋里,连件衣裳也换不得呢?好姐姐——” 思久听了个“好姐姐”就又忍不住笑:“柯叶妹妹,这可不是咱们做小的能拿主意的事。女史说了,门把紧,如若不然,连你也一道挨教训呢。” 沈问的名号一出,柯叶默了默,只道:“小的挨训却不要紧,这人憋坏了,岂不是减损于女史的财物吗?” “若憋坏了自有女史养着去,你操的什么空心?”思久说话间仍带一丝笑,“去、去,自个儿院子待着,别叫人看了笑话。” 怀楼也道:“柯叶,你且听我一句劝,早些回去,莫要在此给你家娘子惹是非。” 柯叶忽道:“小的这就折返回去,给姜家娘子送样东西过来,还望两位通融一二。” “送什么?”思久打趣之意,溢于言表,“莫不是,你当真要送件衣裳过来,让她更衣?” 话音一落,谁也没来得及作何反应,思久自己先笑起来,细细窄窄的影子从槅扇上消失,怕是笑得直不起腰了。 姜满身处书房之中,原本还在翻看那抄本,此刻也早已没了读书的心思,羞得头脑发胀。 却听柯叶道:“正是有这个打算,我去取了那——” “柯叶。”姜满再也忍不住,出声制止了她,“你且回去吧。” “可——” \"这是书房重地,女史脚下常来往的地方,你怕不是神智错乱了,什么样的话也敢说?\"姜满冷了语气,“还不快回去。” “是。”柯叶的声音小了些,“两位好姐姐,小的这就退下了。若姜家娘子有什么短缺的,还望……” “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你且去吧。”思久答了话。 屋外不再有动静,人应当已走远了。姜满好歹也在此当了几日的差,知道书房这边少有人来往,入了夜,如非沈问的命令,更是静得连掉一根针也能叫人听见。 “这柯叶是个欠管教的,皮厚得很,脑筋长错了地方,妾身还要代她给二位姑娘赔个罪。”姜满面对着门,虽然明知道她两个人瞧不见,仍是福下了身,“如此胡言乱语,扰了二位姑娘的耳,还请别往心里去才是。” “娘子说笑了,这样的话,小的们又岂会当真?”怀楼道,“不过当她说了句玩笑,听听也就过去了。” 思久也道:“我们几个不过说着玩,此间事此间了。姜家娘子,你便专心作文章吧,若缺口茶缺口水的,往外边儿唤一声便是。” 姜满听了这话,满心忧虑缓解了些许,可仍不敢叫一颗悬着的心就此落地。正要道谢,一边思忖如何将这事圆过去,她却忽听见一声闷响。 思久哼了一声,低声道:“打我做什么?” “还敢说那水啊茶啊的,你别害了人家,且住嘴吧!”怀楼声音压得更低,一句言语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满愣了愣,道:“多谢思久、怀楼姑娘的美意。” “不过略尽本分,姜家娘子不必客气。”那二人答话,却转瞬恢复如常,已是平日里的口吻了。 这厢姜满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手捧一本《论语集注》,不时翻看,暂且将柯叶的事压到心底。 圣贤书上讲的为真为假,是否有短缺之处,这些事,从前没有人问过她。 无人问过,她也无从回答。 姜满对于刨根究底,有种发自天然的兴趣。好在父兄均是开明之人,并不嫌弃她偶尔的多舌,若有一处疑难是连父兄都无法解释的,父亲往往就遣姜凌去问个明白。等到建康城中的大儒教会了姜凌,他便回来,再与姜满一一阐明其中道理。 若是她身上有哪一处与道学所提倡的闺秀范本不符,那便是这善谈好问的罪过吧。 君子不器。 姜满回忆着沈问先前胡搅蛮缠一般的歪理,深思之下,发觉她所说的,竟也能依附于文本字义,不被人挑出破绽——尽管沈问的解释与孔子的本意,截然相反。 所谓“闺秀”,当真只有道学先生们口中的那一种吗? 姜满被这唐突冒出来的念头给吓到了,翻开书,认真诵读考亭先生写下的注解。 朱子的释义与她老师讲的相差无几,都是说君子没有固定的专长、囿于一处,因而“用无不周”,在方方面面都能施展自己的本领。 剩下两句都是浅显直白之言,姜满反复思量之下,仍旧并无所得,只得回归于经典。 虽是集注,这书上也仅有寥寥数语,姜满本就读书不多,更谈不上什么博闻强记,仅凭三两句话,实在找不出答案来。 书中没有的答案,当真能在脑海中寻找到吗?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朱子注解乃是一段程子的话,话语很朴实,不担职便不办事,若是当职者问起,则可以细说一二。这都是为人的道理,平常行止无意间便践行了,姜满白天头一次看到,心想的却是这“程子”是谁,程颢、程颐,还是那个坐荆论道的程子呢? 姜满认为是二程之一,几乎不假思索。但细思之下,这究竟算不算断论,她却也不知。 二程乃是本朝大儒,又是考亭先生的师承;程子生在先秦时代,学说早已散佚。然而,翻遍全书,找不出一句定论,姜满便也不敢做这拍板之人。 沈问说她离了书便成了个哑巴,倒也不假。 姜满想到她,没来由存了口气,坐回案前,见了凭空失踪的一半墨水、见了笔尖发硬的兼毫,动作慢下来。 姜满知道,沈问不过拿她逗趣。将来腻了恼了,打发去别处也未可知,发卖给哪个老爷,也未可知。 姜家欠了沈问巨款,姜凌若迟迟找不着,只拿一个姜满抵债,说起来还是沈问吃了大亏。买卖人口虽是重罪,以她寻常京官都不敢直言指责的地位,以她遮天的手段,哪里又会惧于区区一条执行不严的王法? 不说别的,姜满是怎么来的这临安府、怎么进了她沈问的深宅大院,她自己再清楚不过。 她只是犹疑了那么一念之间。姜满的犹疑之中,是沈问的冷眼,沈问的打趣,沈问那分几不可查的温柔。 磨墨后,被她弃置一边的手帕还那么原样躺在书案上。姜满把它收拣到角落,眼看一支笔已干得如同封了蜡,她又润了笔,仔细洗净。 这墨锭的品质果然非同一般,搁在那儿许久,一点儿墨渣子也寻不着,毛笔刚挨着水,墨便化开来。 姜满看一条墨渍游龙般掀起些微波浪,转瞬却被吞噬了去,笔洗之中,水的颜色是更深了,墨与水彼此间,却再也辨不清谁是谁。 她心神一动,取了墨,将题目定下来。 沈问考验于她的三句话是不是自相矛盾,以姜满的学识,答不出来。 然而,所谓道理,存于天性;所谓礼乐,发乎本心。姜满要驳斥的,并非先贤。 君子之道,从来是修身自省,不越雷池的。 她下笔如有神助,洋洋洒洒续了好几回纸,却是文不加点。笔下虽没有一句话出自典籍,但又自然而然化于姜满日常的行为举止,是她真心践行,真心信奉,是她的准绳。 一腔真心倾诉,姜满放下笔,额前已有细汗。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珠帘方才掀起又落下来,彼此相撞。 沈问已换过衣裳,不知何时,到了她面前。 姜满匆匆起身,还没来得及行礼,那沈女史已将一摞纸拿到手中,扫视几眼,目光含笑。 却见她落了座,仍望向文稿,道:“吃的一口没动?” 姜满一怔。书案另一角还放着柯叶先前送来的吃食,很不起眼,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给目不斜视的沈问看见了。 她答:“是。” 沈问微微颔首:“去吧。快些回来,我还要问你。” 姜满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时沈问抬起头:“雪中送炭,是个什么道理?” 姜满福了福:“妾身不知。” “雪中送炭,急人之所急啊。”她只是淡淡地瞥过她,又有几丝无奈,“你不急吗?” 姜满这才恍然,羞红了脸,连话也不回,掩着袖子退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二、周三不更新,下次更新时间是周四的下午六点,到时候见。 小天使们盼一个入v当天的万字章节吧,万字后就正常日更啦。 - 是不是觉得我卡字数轮榜单的样子越来越像一个专业的网文写手了。(叉腰) 笃笃笃——唰唰——(逃走) 对答 姜满更衣回来,书房门口只剩怀楼一人。 两人先后行礼,却听怀楼道:“女史说了,您过来,径直入内便是。” “多谢怀楼姑娘。”姜满福了福,依言入得室内,只停在帘外。 她见沈问托着腮,闭目养神,于是小声报备:“女史,消酒已回来了。” 沈问仍阖着眼,道:“进来坐吧。” “是。”姜满应了声,小心握住珠帘底端,一只手慢慢掀开来,又仔细放下,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入得帘内,却见角落处不知何时置了张小案,只有香几宽窄,堪堪能容一本书摊开来平放;其后又有一张圆凳,乃是楠木新料做的,与小案颜色倒也匹配,只是同那深色的博古架一对比,显得差异甚大。 因这园中每一处坐卧陈设都妥帖得宛如天成,赫然见到一个稍显突兀的,她的眼睛先于头脑判断,已观察到这处异常。姜满敛着裙子默默坐了,发觉高度正好,又犹豫着是否要谢沈问赐座。 说到底,她为何要叫她坐在这儿呢? 外间焚了一炉香,是姜满不曾闻过的,只觉得香味幽深,如同氤氲中一只手点在昏昏欲睡之人的额间,带来几分意料之外的清明,又有说不尽的余味,仿佛是久旱之后的清泉,恰到好处的微风。其中有檀香、有龙脑,还有几味极冷的气息,她却辨不出来,只是望向沈问。 先前走得急,羞怯交加,却不曾细细看过她。沈问如今眼皮阖着,一双好似墨画的眉毛没什么生气,嘴唇微启,无形中透露出流于细微的疲惫,像是说了一整晚违心的话,此刻连居于上位的气势也舍了去,只在短暂的休憩中强求一种有意的松弛。 光是看上去便叫人觉得温软。 这间屋子里很少用香,偶尔焚一炉,也只是安神用的。 夜深露重,沈问为何命人薰这样冷峻的醒神之香呢? 她平常在外面都忙些什么?这么晚了,出去又回来,是寻欢作乐,还是为一口薄利,来回奔波? 好白啊。 怎么会有如此白皙之人?姜满不禁想。 却见沈问睫毛轻轻扇动,姜满吓了一跳,忙低下头。 她的脸后知后觉,由白转红:姜满捏住衣袖一角,她怎么敢盯着沈问的脸发了呆? 书案方向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沈问的视线先是朦胧的,虽然聚在纸上,神思却一定是飘去了很远。那一炉幽香渐渐弥漫进来,笼罩了室内,环绕于沈问的衣袂间,仿佛品她的是香,而非香气服侍于人。 冷峻的香味终于把沈问带回了这间斗室。沈问的眼眸中又有了平素那势不可挡的神采,而纸上文字,极快地滚动着。 她放下纸,视线一转:“倒能见着几分学问。那《大学章句》是读进去了,也算听劝。” “既是女史指点,自然不敢囫囵吞枣。妾身献丑了。”姜满开口,语气比自己预料中冷静得多。 就这一小会儿工夫,她手上已凝了汗,紧张不已;说来奇怪,面上却一点儿也见不着波澜。 姜满从前曾在父亲的允准下,与坊场酒匠通过几封书信,略探酿酒工艺、米曲配比;与兄长乃至老师争辩古词古义的训诂之法,这样稍显荒唐的事,也偶有发生。 可说到底,它们不过都是家门中不足外传更不得外传的秘事。 囿于一隅,姜满以为分辨些许个生僻字的读音、试论糯米与大米成酒的区别,已是她一生的极限。 较之于世交中的那些女儿,姜满的一方天地,已是很广阔、很令人羡慕了。虽说母亲早逝,父亲却未曾续弦,姜满早早管了家,又有兄长呵护、丰厚嫁妆,若不是谁也料不到的意外,她的余生该多璀璨、多安稳? 一眼就望得到尽头。 虽是议论偏颇、观点稚嫩,但今夜,姜满是终于用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事了。 于她而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姜满所作的文章,沈问先前显然就已读过,此刻只是略略翻看了,又掷在案上,道:“江南东西两路的世家、豪族,有如过江之鲫,那些个门户里,待字闺中的,哪一个又不是饱读诗书?你可曾想过这个道理,你建康姜氏,一非士族出身,二非新贵之家,为何独你一个姜消酒小有名气?别说是江南,便是这临安府里,提到建康雪溪酒,人家不先说姜饶,却要先叙一段关于你这姜家独女的逸闻。依你看,这是何缘故?” 姜满想她必是要问话的,原本正默默回想那经典,又生怕沈问考验起《大学》里的内容,一时不知该把宝押在哪边。 她虽明知道沈问想法异于常人,有所警惕,又哪里会料得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姜满略怔了怔,道:“临安城内外,富庶的酒客想必不少。其中自然又有志在踏遍四海的酒豪,喝过一盅雪溪酒,酒虽带不回来,一路风情却总是要与亲朋闲话二三的。 “妾身自幼丧母,操持家务便比一般人早一些,先考对此并不避讳,偶然间说出去了。侥幸有了些名气,不过是仰仗于闾里的同情。然而孤苦之人并不罕有,妾身能得几分怜爱,却是源于他人对先考的敬重、对姜氏雪溪酒这一份口碑的认可罢了。妾身言行,并非这份虚名的根本,究其根本,妾身以为,乃是雪溪酒的滋味上佳,叫人难能忘怀,以至于偏要附会一段故事,才算纾解了难平的情致。” “你颇以此自满。”沈问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我问的是你那名声在外从何而来,你倒好,自卖自夸,说是你家烧酒太好喝的缘故。” “姜家世代酤酒为业,先考更是为此付出了一生心血。妾身虽不孝,一壶酒,总还是分得清好坏高低。从前在家时,不敢欺瞒父兄,如今在外,更不敢蒙骗于女史。自记事以来,比雪溪更易入口的酒水,”姜满低眉顺眼,却是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肯相让,“妾身不曾见过。” 沈问但笑不语。 姜满不知自己这番话算不算顶撞,见沈问不语,心中是忐忑一半,后悔又一半。 但她实在也不晓得如何去答她的话。去年说好的考她《大学章句》,到了白天,成了《论语集注》;就那沈问口中自相矛盾的子曰三句写了文章,到如今,却问起这等不相干的事。 若不以实情相告,现编谎话,且不说姜满自己编不编得圆:那沈女史哪里又会信她? “听你口气,临安这边的逸闻,你是知情的。”沈问终于开口。 姜满见她脸色如常,仍不敢放松,只道:“是。兄长与同窗吃酒,偶然听邻座谈起建康雪溪,又说到妾身的事,大感意外,于是在信里提过。姜家在临安曾有一间酒楼,从前间或搭送一壶雪溪酒给熟客,想来也有这个缘故。” 沈问抚着唇:“你就这么告诉我,不怕我翻旧账,叫人捉拿了那酒楼掌柜、送去流放吗?” “既是搭着送一两壶,想来女史也觉得情有可原。”姜满道。 她家做事清清白白,却是不怕人查的。 “谁和你说的情有可原?”沈问含着笑。 姜满如实答话:“是先考所言。” 话音刚落,却听得沈问轻哼一声。 姜满不明其意,更不敢问,只悄悄抬起头。 沈问道:“这与你姜家在临安做了什么,有没有几分薄名,并无干系。你那名气,同你爹、同你家的酒……兴许有那么点关联吧,毕竟一个名震一方的酒商之女,与那以私酿为生的乡野农户所出,到底是不同的。” 姜满听出几分深意,没有贸然接话。 但沈问这番言辞让她心中很突兀地多出来一点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原本不至于立刻察觉——只是它来得太突兀,姜满当下就微微皱眉,却也不知缘起。 “我到底还是做这行生意,姜饶的人我没见过,名字是听说过的。账虽不是我亲手放出去,但手下的人既然敢借如此数目给他,也可想见他这一方巨贾的分量。我是如此,你虽说未闻外事,自己家的家底,多少应当有个数。这样的巨贾,人刚死,那些妖魔鬼怪就上了门,其中还有做官的……”沈问话说得漫不经心,“你哥又没见人影,是死是活不知道,你想想,外人会怎么看你姜家,怎么估计姜家如今的体量?” 姜满从没听过这样直白刺耳的话。 然而,签下那份女使佣赁已有月余,她心里很通透,知道自己身份。她只是再次惊讶于沈问的冷酷无情。 也对。她们之间,哪里又有什么情分? “外人的一颗心总是冷的,在人家眼中,你姜家的落败已是意料中事。姜饶这丧事办得大得很啊,”沈问看了看她,“依我猜,来安慰你的人却不少?” “是。先考为人诚恳宽厚,真心朋友,还有几个。” 沈问笑起来:“人走茶凉,死都死了,你以为他们来看死人的?” 姜满把头埋得更低:“妾身愚钝。” “人家来看你的。”沈问敛了笑,“抬头。生气就生气,忍它做什么?我又不是不许你生气。” 姜满抬起头,仍只说:“妾身不敢。” 沈问白她一眼:“姜饶已死,你那兄弟失了踪,姜家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世上再没有比同情更便宜的东西,那些人来吊唁,上一炷香、落几滴泪,这容易得很;可带进门的金银都是沉甸甸实打实的。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亲近的还能说是可怜一个孤女,你家门庭若市,那些人总不至于全都是你爹的至交吧?” 这事姜满自己也琢磨过。又见沈问料事如神,恰好切中了她的疑惑,她便不自觉道:“许是看在沈女史的面子上。那日女史登门,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沈问一笑:“你非得依附于他人不可,是不是?” 姜满怔了怔,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那股子莫名的情绪变得更大了,突兀到她已不能去忽视。 “姜消酒,人家图的就是你。”沈问阖了目,一手托腮,“此前你提过,你那嫁妆折了现,少说五千贯。这点钱,一般富户看得上,但当真与你相配的人家,是瞧不起的。你且问问你自己,人家图你什么,图你年纪轻轻、中馈管理得当,图你小有才情、与那读过书的夫婿可以交心吗?我已说了,江南像你这样的未嫁女,多如过江之鲫,你以为你靠的是什么?” 姜满愣在原地。 她内心中那一阵突兀的、莫可名状的情绪渐渐有了姓名。姜满原本以为,那只是一阵风,轻轻拂过去也便了了,原本就捕捉不到任何痕迹:但那根本就不是一阵风。 那是块巨大且尖锐的石头,被沈问一句话、一句话地拖拽着,割在她心上,划开了不堪重负的皮肉——于是她陈旧的伤疤俱都暴露开来。 身为女子便不得不面对的、成长中的满目疮痍。 姜满回过神。 沈问将她说成了个可以根据品相和卖点估出价钱来的玩意儿,而她,在为此生气。 她在生气。 她本不应该生气的。 姜满放在膝头的两只手全被衣袖盖了去,只道:“妾身确实不晓得自己靠的是什么,还请女史指点一二。” 沈问睁开眼:“你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好。”沈问道,“旁人知道,只要这雪溪酒还在,建康姜氏之女的美名,便不会断绝。无论姜家如何破败,你的福分却未尽,将来必定嫁入高门。讨好侯门主母,稳赚不赔的买卖,人家为何不做? “至于你那名望源自何处,什么才什么能,都不罕见,人家图的,就是你。”沈问望过来,“值钱的不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骨,而是你的皮、你的相,是你惊天的美貌啊,姜消酒。” 各陈情 听了沈问的话,姜满如受霹雳,一心念想的只是驳斥她。然而话到嘴边,却是字不成句,姜满发觉自己连个去反驳的论据也找不着。 她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独剩了层鲜活的皮囊。姜满年纪虽轻,与那被虫患与灾害侵蚀一空的朽木,到底没有什么分别。 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挖去了姜满的心与肝,叫她只得伏诛、做个空有一副美貌的活死人,她却说不上来。 沈问讲的究竟有何不妥,分明句句属实,怎么又叫她如此生气? 姜满定了定神,终道:“侥幸能有一分女史用得着的东西,却成了妾身的运气。” 沈问闻言,似乎很是惊讶,看了她许久,才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妾身乃姜氏女,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今到了报恩的时候,如何又能不去全了姜家上下的忠义?” 坐在圆凳上,距离虽拉得远了些,但只要一抬头,她轻而易举就会与沈问对视。因着这层缘故,起先姜满一直行回避之举,到如今,她却再也不肯躲了。 姜满道:“既来了女史身边侍奉,妾身便早已有了自己的觉悟。” 沈问一笑:“你做了什么觉悟?” 姜满神思一闪,想到那邪淫之事,不觉双颊发烫。她顿了顿:“自当为女史赴汤蹈火。” “好一个‘赴汤蹈火’啊。那日你我会面,你便说要生死报效,如今连这赴汤蹈火之语也出来了,知道的,明白你在我手下当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送你上战场了。”沈问的掌心轻轻拂过鬓发,“倒也别讲那大话,我这人一贯是听不得的,尤其又厌烦那些个赌咒发誓之人——依我看,说了这样的话,就要预付一半押金,以表诚心,‘上刀山下火海’的便先去上个刀山,至于那‘如有违背,五雷轰顶’的,总要先引个雷来瞧瞧才是。” 她的仪容向来是极张扬又极妥帖的,姜满直到这时才发现那白日里仔细归拢的细发,如今已零散开,许是在外面吹过风了。 今夜风并不大。姜满在书房待了一日,那廊外就是几株大小不一的冬青树,寻常若起了风,人未知晓,叶子却先报了信:今天冬青安静得很。 如今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便是沈问兴之所至、乘在车厢之外,马车行驶却必然受阻,速度快不起来。她是去哪里赏了一阵风? “我也不用你赴汤蹈火。”沈问的视线再度落到纸面上,“就你如今这三板斧,即便想要报效于我,倒还差点儿分量。” 姜满道:“却是妾身轻率了。先前听女史的意思,总以为妾身拿得出手的,便只有容止而已。” 沈问望过来,含笑道:“怎么,生了一副美貌,你还不满?” “妾身不敢。” 却听得一声轻笑,其中又带了几分无法忽视的威压:“这么说,你先前到底是撒谎了。” 姜满不明其意,正要辩解,不禁抬了头。 沈问道:“若不是那么想,就不要说假话。你且说说吧,依你所见,除了这副皮囊,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原来还是在讨论她这商品的斤两。 姜满默了默,站起身,朝沈问方向行了礼,道:“而今有感而发,得了允准,便不敢假意推辞,势必有得罪女史之处,还望宽恕。” 沈问摇摇头:“今日是你的初试,我充个考官,你扮个答卷的,又没有旁人在,大可畅所欲言。” “是。”姜满道,“依鄙见,除却女史对姜家的莫大恩德以外,妾身便再没有半点拿得出手的地方了。” 沈问眉梢轻佻,右手手背托住了腮侧:“是吗?你有什么高见?” “依女史所料,只要姜氏坊场不倒,无论本家如何飘摇,妾身终将嫁入高门,那些先考的故友又因此亲厚于我,”姜满一想到发丧那日、想到宗族叔伯们的真面目,她就又不能自已地感觉到那阵寒意,因而顿了顿,才又道,“这样的缘故,许是有的。人心隔肚皮,不能定论,妾身浅见寡识,看中的是情,女史博闻强记,明察的是利,各自有各自的一番道理。” 若没有沈问,今时今日,她会在何方? “只是有一事,女史却忘了。” 姜满抬起头:“当日若不是女史搭救,姜家前路茫茫,险象环生,何以自处,消酒竟不敢细想。资不抵债,女史便对还款之期予以宽限;宗族中有那强自话事的,女史叫人回去,又为妾身做了主,一干事情,断了后患。妾身空有一个可期的未来,但如非女史垂怜,怕是活不到未来。这样的道理,妾身既明白,那些吊唁了先考、又以金银抚恤的生意人,自然更清楚。这哪里又是凭借空空一副皮囊便能免去的灾祸?” 沈问垂了目。 姜满有些不解。她虽不是有意奉承,但字字句句到底都是些感恩戴德的话,沈问身份显赫,这样的言语自是听惯了的,即便充耳不闻,也不该是这样的神色。 她的睫毛成了掩帘,将种种喜怒藏在幕后,一双唇紧抿着,于是脸上半点颜色也瞧不着了。如青的乌发衬得沈问几乎是雪色,她又着一身艳如绛红的锦缎,相隔一丈的余地,姜满望过去,却觉得沈问像那即将融化的春雪,在花团锦簇中泛着极寒。 她看上去,似乎很不开心。 “你这后患尚未断绝。”终于,沈问开了口。 姜满不料,敛衽道:“还请赐教。” “那些个识时务的既然上了门,那就是买定离手了,真正押宝下注之时却在那之前,你说的倒也不错。”沈问凝眉想了片刻,“那姜伦的爹……” “妾身的二伯讳丰。” “噢,姜丰,”沈问揉了揉太阳穴,“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最是麻烦,如不处理妥当了,很容易见缝就钻。我当日纵使不出面,你家那宅子的房契总在我手中,他即便接管了去,很快也会知道我这背后债主。此事到底不会遂了他的意。至于你……” 沈问只瞥过来一眼:“你可知道我为何厌烦那些赌咒发誓之人?” 姜满自然不知:“还盼女史指教。” 沈问道:“我讨厌假如的事。” 只见沈问眉眼间闪过一瞬的愁绪,仿佛神思突然飞去了天外,又被主人强令追回,像一支在空中折了枝的箭。沈问道:“那些不曾发生的如何如何,在此空谈一阵,只是浪费口舌。你人如今好好地在这儿,又去闲议‘假如’做什么?” 姜满福了福,语气不很确切:“是。” 沈问看过来:“你还有话要问?” “是。”姜满悄悄留意着她的神色,仍问,“女史说这后患尚未断绝……” “同样是做品官,进士科的总要高人一等,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这样宦海中的秘辛姜满哪里会知道,暗揣片刻,只得道:“想来是有个进士之身,升迁总较他人快一些。” “这倒也不假。”沈问听上去已有些乏了,抑或是感叹于姜满的无知,言语里略显疲惫,“他们那些士人,同僚之中最瞧不起的有两种:一个是武举出身改从文的,用那些腐儒的话说,这样的人是钻了空子。至于得了恩荫的,呵,反而被当个人物,总之腐儒总有腐儒的道理,那些迂腐之言我也懒得听,便当他们能够自圆其说吧。 “至于第二种,就是姜丰这样铨选后流外入流、做了品官的小吏。武举从文是钻空子,流外入仕自然就‘多为奸贼’了。流外官即便入了流也还是役籍,如非机遇特殊,等闲做不得高官,如姜丰,他领八品俸禄,”沈问望过来,在姜满点头肯定之后,才续道,“这等情况是极罕见的。我见你家族人,隐隐以他为首,是吗?” 姜满应了声:“二伯已是姜氏历代的显赫人物,以品秩而言,家谱中无出其右者。因此姜家各支,不论长幼贫富,都会敬他三分。” “八品又有什么了不起。”沈问摇着头,轻叹一声,“能入仕的都是行在诸司吏员,铨选后勒留本司当差,能出官者极少,他现下知临安属县,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你这二伯我虽然只见过一面,我的身份,他又得罪不起,一时镇住了,快刀斩乱麻,便也不至于拖沓,叫他施展出手段来。 “但他区区一个小吏出身,如今能在一方主事,必有贵人赏识,且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这样的钻营之辈会因为我一个无名无分的劫了道,于是放弃全盘计划吗?” 沈问瞥了她一瞬,只道:“我看未必。” 姜满听了这话,隐隐感到不安。但沈问所说的都是些仕途中的东西,其中道理她也只是懵懂,并不晓得姜丰究竟厉害在何处。 不过,像沈问这般有着通天手段之人都这么说,想来是很难得了。 “我的债是一定要讨回来的。那日你既做了这个主,我就只认你,旁人要自说自话来将你替下来……”沈问道,“恐怕替不得。” 姜满一颤,躲开她的眼神:“是。” “建康那边我留了人盯着,想来不日就有动静。你虽然住在临安,到底是姜家之后,有些事避是避不开的,且作准备吧。”沈问似乎不查,又低头看姜满的文章。不过少时,忽听得她轻笑一声,平白无故,又有几分奚落之意:“如今而言,你这准备确实该快马加鞭一些。” 姜满听了这话,尚且来不及细想,沈问又道:“你对这礼义之道,堪称愚信,不过文章却看看能够自洽,略有几分真心,想来是你肺腑之言。也罢——” “女史。”姜满大着胆截了她的话头,“妾身思来想去,单凭自己却很难快马加鞭,因此斗胆求教。” 沈问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说?” 姜满只当那里坐着的是一团雪:“今日消酒在此苦思冥想,只是资质愚钝,耗费不少光阴,仍猜不出这三句子曰矛盾在何……” 姜满说不下去了。 沈问笑意愈发明显,等到了这末尾一句,已断不去隐藏。姜满咽了自己的话,慢慢陷入沉默,而那案前之人,却干脆放声大笑起来。 她原本心里忐忑至极,见了沈问,一时呆住。 只见沈问眉宇间那几许薄雾浓云竞相散去,余下的唯有一双凝着光的眼眸。 那一抹神采极为罕有,姜满平生未见。沈问行事张扬,日日鲜衣、胆大妄为,却也不曾流露过这等颜色。 是寒凉夜里不该出现的太阳。 “你成日谨小慎微,恨不得把一句‘不敢’别在衣领上,怎么,”沈问扶着额,“平素挖空心思只求自保,今日想不出那道理,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断我说话?” 姜满立马又要说“妾身不敢”,对上沈问的眉眼,见了她的笑意,又再也讲不出半个字。 最终,她只是唯唯诺诺一阵,红着脸道:“一时情急,多有冒犯。” “罢了罢了,我已发话让你畅所欲言,哪里又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沈问只摇头,饮下半盏温水,慢慢道,“你可知我今日考校于你,考的是什么?” 姜满略怔了怔,今夜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番问答,竟是有一个主旨在的吗? 她哪里又答得上来,半垂着眼,不与沈问直视,道:“妾身愚钝。” 沈问望过来:“我问的是一个‘人’字。你答的,却只有‘礼’。因而如今便要问你,究竟是人御礼教,还是礼教吃人?” 立身 姜满字句听得很清楚,语义到了耳中,却如同分崩离析一般,她再是费神也辨不清沈问的真意。 礼教吃人。 姜满细细咂摸着,视线与沈问不经意间撞上,忽如经脉贯通,明白了她的深意。 只是,这字义虽明白了,她却到底无从认同,抿紧了唇,不曾回话。 这沈女史屡有异见,姜满以为自己渐渐习惯了,却不想现下仍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克己复礼,圣人之道,怎么就成了吃人? “今日问了你三句话,‘君子不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以人废言’。孔子之意,实分明暗,所谓明,乃是君子不应当做什么,是‘否’;所谓‘是’,却在这个暗处,乃是君子应当做什么,如何行止,方能算得上是君子。” 沈问拿起宣纸掸了掸:“你这文章说的大抵也是士大夫的共识,为人应当遵行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以下犯上,更不能事必躬亲,最好是人人各司其职、谨守本分,不徇私情、克己复礼。用孔子的话说,这是‘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天下归仁便不过如此。” 姜满仔细听着,暗暗心惊。沈问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对孔子语录熟悉得如同是自己说过的话——但这样一个煞费苦心研读过经典的人,言行举止,却与书中倡导恰恰相反。 这又是何故? “西汉丙吉,乃是位列麒麟阁的丞相。此人最是信奉此间道理,身为一国执牛耳者,路遇百姓斗殴、死伤惨重,竟也能‘不谋其政’,不闻不问。但农事乃是天下之基,因着这层缘故,丙吉即便只碰到一头气喘吁吁的牛,却要遣人去问那主人情况,以防天气异常,或是瘟疫肆虐。 “依你之见,他的做法是再正确不过了。宰相不亲小事,即便人死在自己面前了,也只谋自己的政,各尽其责,”沈问放下纸,略略扫过姜满一眼,“丙吉全心全意做个丞相,却不再做人。” 姜满有心辩驳,但这丙吉是谁,她并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听说过这句“宰相不亲小事”。纵使要为他说话,她却又找不出反证来;若是照本宣科、挪用那圣贤之言,她学识有限,绝不敢与沈问相比,况且那人又有说不完的歪理,姜满几乎是必败。 沈问并无等她对答的意思,又道:“到了此等境界,又位列三公,掌管天下大事,日理万机,说一句‘君子不器’,丙吉也当得起。此人是个小吏出身,脚踏实地、鞠躬尽瘁,方得高位。做了丞相,又有从前的经历,自不会忘记体恤下属。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宽宏大量?” 姜满摇摇头,虽明知沈问这“宽宏大量”乃是讥讽之语,但一是好奇,二来又不敢拂了她的意思,只道:“妾身不知。” “官府对于属吏的罪行,加以包庇、不予审理,只放长假,期待他们自行改正,这条旧例就是从丙吉开始的。”沈问含了笑,“你是酒商之女,一年到头家中要给官家纳多少税,总还是有个数。如若那受纳之人暗中改动称量器具,又或是淋尖踢斛、中饱私囊,原本该去充军饷的钱粮,却进了私人腰包,你作何感想?官家对这样的人的处置,仅仅是停职放假、不诉刑罚、不予追偿,你又当作何感想?” 这番假设,与现实何异?任谁也对这样的朝廷蠹虫忍无可忍,姜满却再三忍耐,不急于接话,渐渐理出些许思路,道:“有汉一代,距今已逾千年,距《周礼》更近,离末法却更远,窃以为不能同日而语。说句斗胆的话,这位丙丞相,也不见得就事事践行君子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沈问垂着目,但笑不答,反问:“如何才又称得上圣贤?所谓圣人,唯孔子而已,但这又是谁画押作证的事情?孔子在世,尚且要承一句‘累累如丧家之犬’,圣人便都是丧家之犬了吗?” 姜满只道:“圣贤之道,载于经典,存于人心,说到底是一个‘仁’字。” “不。”沈问当即瞥过来,“你口口声声讲的,都是一个‘礼’字。” 姜满一怔。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不到这一点的便不是君子。一个不是君子的人行僭越之举进了言,做君子的却又不能因人废言——如何衡量此言采纳与否?靠的是所谓大道不器。 “这却有趣了,做了君子,自己效法大道、无所不施、忝居圣贤,未尽之处,便由那各周其用的所谓器皿者补正。君子行君子之道,旁人却只能担个器皿。”沈问与她对视,慢慢道,“可见这也不是一般闾里负担得起的,世上不一定有君子,却一定要有不是君子的人。这也算是大道吗?这只是君臣之礼罢了。” 沈问言语隐晦,姜满稍作细想,便察觉许多深意,竟是无穷无尽,难以推敲。 她有些莫名的害怕,只回应她最后一句,道:“孔子之言,源于《周礼》,原本就是说与君王,推而广之,又有了三纲五常。若只谈本义,又有什么不对吗?” 沈问虽是坐着,却仿佛睥睨于她,一眼看破了姜满的胆怯:“何为君何为臣,莫说君王,便是圣贤断论了也不算。你要知道,不论那书上写的是什么,先生口中念的又是什么,史实为鉴,这君臣地位,乃是会变动的东西。古亦如此,而今,也不会有例外。” 姜满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抖。 这已是她第二次听到沈问大逆不道地评说官家功过,先前是高宗,如今暗指的,却是开国皇帝。 真是天大的胆,两人分明就在天子脚下,她也不怕隔墙有耳! 她们相对沉默,半晌,姜满行了礼,规劝道:“还请女史三思。” “思什么,如今都偏安江南了,还要三思出一个万里锦绣山河来吗?”沈问明显是脱口而出,“我们是向金国人称过臣的,受命于天之人称臣于金,想必那里就有君子——你说,是也不是?” 姜满望过去,平静道:“金国亡了二十年有余了。” 沈问怔了怔,笑起来:“你不躲了?” 姜满摇摇头:“妾身不过一介女子,从前未出深闺,只有些粗浅见识,无法与女史谈论国家大事。” 沈问眉眼间略带了点深意:“你就甘心于做一件器皿,为君子所用吗?” 姜满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这是妾身的本分。” 话音未落,沈问闭上了眼睛。 姜满不再言语,只默默注视她。外间幽深的香气围绕过来,像无形的夜露的城,又有一支大军横亘她们之间。 有如此提神的冷香伴侧,沈问怕是也小憩不得。 姜满只是等着,直到足尖发麻。 “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你笃信颇深。”沈问只托住额头,一双明眸仿佛隐居于山林,“我就考你最后一题,‘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这是什么道理?” 此言出自《大学》,沈问终于还是发问了。 姜满已略窥得她的想法,她心中很清楚,若要请沈问就此打住、莫再为难,这一问,分明就不该答。 但她时时记着自己的本分。 此刻作祟的究竟是何物呢?是她为人差遣的本分,还是一颗格物致知的玲珑心? 幽香阵阵,姜满分辨不清。 “为人君子,厌恶恶臭、喜爱美好颜色,都是人之常情,此言是奉劝君子,莫要自欺,当明真意,常探本心,从而可以辨别黑白。”姜满到底答了她,“此乃‘君子慎独’的基础。” 沈问睁开了眼:“什么叫‘美好颜色’?” 姜满微愣,道:“便是人们一见心喜的颜色。各人所好不同,无法一概而论。” “《大学》所书,乃是‘好色’,章句所注,也是‘好色’,到了你口中,是‘好颜色’。”沈问揉了揉头,扫过来,“这‘好色’也好,‘好颜色’也好,你也学那君子一回,不要自欺,更不要欺骗他人,与我实情相告——你以为当今世人口中的‘好色’是个什么意思,当真只是偏爱的诸般颜色吗?” 姜满被她一瞥,尚未回神,已说了真话:“自不会是如此。” 话毕,姜满就咬住唇。 她原本是不愿意说的。 沈问略提起半分残余的兴致:“你以为是什么?” 祸从口出,姜满知道覆水难收,只得道:“先贤本意,妾身不知,但如今想来,这‘颜色’,指的应当是女子。” 沈问微微颔首:“是了。姜消酒,你还记不记得‘负乘致寇’的道理?” 姜满应了声:“女史点拨,不敢忘斯须。” “负乘致寇,源自《周易》,其中还有一句道理相通的,叫‘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沈问看过来,“你可知其意?” 姜满称是:“先前在建康时,承蒙女史指点,初闻‘负乘致寇’一词,其后紧接着的便是‘慢藏诲盗’。妾身事后又托人请教了,已明其意。” 沈问道:“好。财物收拣不妥,便容易遭来盗贼,这是谁的过错?” “妾身以为,”姜满略想了想,“双方都有不周全之处,但到底是那行不义之举的贼人过错更大一些。” 沈问复又看她,这一次,目光不曾转移:“生了一副媚相,就容易诱发淫心,这是谁的过错?” 姜满刚要答,忽地怔住。 沈问直视她:“还要各打五十大板吗?” 她又回忆起了心底里刚刚消退的那种愤怒。 穿着不雅,尚且可以遮盖严实;长相妖冶,干脆便是生来有罪吗?她家境富足,自是得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许多农家女都是要日夜耕种纺织的,哪里又有这份余裕? “姜消酒。”沈问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她,“我问你最后一次。” 她该躲开的,她该避讳的。 她知道的。 生而为人,她最不缺的就是记事以来便灌入脑中的这些伦理道德。 然而姜满最终也只是一动不动:这时,沈问已近到眼前。 雪仿佛有了颜色。 “你想做的是那好色,是那冶容,是卖给金人抵债的亡国之女,”沈问语气极冷,“还是大盗、淫贼、君子,不分贵贱,却得以自主浮沉?” 姜满不禁回望,凝神听了她的话,又察觉话语在心上敲打,分明是冷冰冰的。 可她一双善睐,为何如此灼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因为在讨论一些典籍内容,不可避免出现了许多原文。按晋江写作规范规定,不属于常识类的引用都要注明,但一句话是不是“常识”,以我有限的能力,很难判断。四书五经乃至儒家学说对于国人而言实在是刻进了dna里的东西,偶有化用,不一定能意识到,没有注明之处,还望海涵。 本章的文言原文应当都出自《论语》《礼记》《周易》,丙吉那一段见于《汉书·卷七十四·魏相丙吉传第四十四》,此外有少量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注解内容的翻译,可能还有孔疏或是何晏《论语集解》的翻译,但这些都是我写的时候下意识就翻成白话文或是化用了,一时很难一一注明。总之除了沈问离经叛道的话以外,这些闲谈基本都是先人的智慧,我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另外,各位小天使的评论我都有读。行文到现在,也有读者在评论区提出了一些疑惑,为了大多数人的阅读体验起见,我一般不在作话作解释。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蹲一蹲完结后的后记,我会把自己写《为君》期间用到的一手史料文献、现代学者的专著和论文都列出来,届时大家按图索骥即可。 谢谢小天使们的认真阅读。 最后,谢谢你读了我这么多废话,我是又感谢又觉得抱歉。为了表达歉意,在此突然掉落一个小剧场。 - - -问答cp的后日谈小剧场- 沈问: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阿满,我且问你,这“自谦”是何含义? 姜满:按反切法,自谦便是自慊,念作“切”音,乃是感到满足的意思。 沈问:你厌恶那恶臭吗? 姜满:我味觉灵敏,鼻咽相通,你又不是不知道,问的这是什么话? 沈问:再说一遍。 姜满:君子都讨厌的东西,我自是讨厌的。 沈问:你好色吗? 姜满:女史似乎漏了个字呢。 沈问:你到底好不好色? 姜满:君子都喜欢的东西,我自是喜欢的。 沈问:《大学》上说了,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你为何就不能说一句痛快话? 姜满:这是下巴酸的缘故。 沈问:…… 姜满:逞一时之快,非长久之道。故而不能说痛快话。 沈问:…… - 当夜姜满独守空房。 - 又二日,姜满右臂酸痛不能书,下巴张合困难。沈问卧床。 姜满:我改主意了,“痛快”是很要紧的,此之谓自谦。 沈问:哼。 姜满:你只有快。 沈问:你只有痛。 - -剧场完- - -至于为什么叫“问答cp”,你猜?- 两为难 沈问逼到了极限,姜满不得不答。 但她由始至终,纯属被迫。虽一时被情势压倒,稍有空隙,姜满又只想着礼仪尊卑。 她与她,到底是不同的。 姜满道:“依妾身浅见,命运自主之事,向来艰难,轮不得人想或不想。倘若真有得选择,消酒自是愿作男子,上可报国杀敌,下能独善其身。便是赤条条一个,也能安身立命,不必受制于人。” 沈问仍看着她:“做女人便不行吗?” 姜满垂了目:“妾身不知。” “要身居高位,恐怕难一些。”沈问不再看她,侧过身去,微微仰头,似乎在打量书架顶端的摆设。 沈问难得有了几分耐心,说话时慢一些,却无从猜测她是怎样一副神情:“本朝素无奴籍,科举又不限出身,只要略有田产、身家清白,进可入仕,退可自足。身为女子,要想处处稳压别人一头,却唯有内外命妇这一条路。福泽深厚的入宫,如皇后娘娘,便贵为国母;此路不通,就要寻个高官做夫婿,要么便生养出一个高官来。即便是自己儿子当了官,做母亲的要想受封,从前也得是正妻进门。由此你也该知道,找个好夫家,何其关键。” 姜满细细听着,却想:沈问乃是未婚独身,等闲人未敢开罪,可见不止这一条路。 然而这样的路,非得天独厚,只怕难以开辟。 纵使有了如此天时地利,姜满自问,也担不起这个“人和”。 “你若不图那样的权势,不在乎闲言碎语,只求一个命运自主,倒也尚且算不得什么难于登天的事。”沈问的视线从书架上收回,仍背对她,“官府造册,那户绝的孤女、抚养幼子的寡妇,尚且可以立为女户;析产之时,只要是未嫁之女,总也有一份她的遗产用以自保。便是女子挑头经商的,在临安也不算罕见,只要你敢为自己做主,你自己,就能做这个主。” 却听沈问道:“你敢吗?” 她的眼神落在姜满脸上。姜满听得认真,没有去躲。 这哪里又是敢不敢的事。 女户当家,实在有说不清的难处,此间事,各种秘辛,均是难言之隐,如何又会有她说的那么容易。姜满虽然养在深闺,一般世情总还是粗通的,只福了福,道:“不敢相瞒于女史。关乎将来,原本是要紧的,只是妾身愚钝,如今尚未有所考虑。” 沈问反应如电:“因这一纸佣赁?” “是。”姜满道,“食君之禄,担了差事,便要为君分忧,妾身虽然身份卑微,却也明白这个道理。至于其他,断不敢想。” 她沉默片刻,才道:“未来之事,你未曾有过计较?” “是。” “若没这本分呢?”沈问转身过来,只睨她一眼,“若你是个自由身,你当如何?” 姜满默了默:“妾身不知。” “你不知?”沈问一笑,“我看你是不敢。” 话音已落,姜满垂着首,迟迟没有答话。 她二人秉性,相去甚远,如今地位,天上地下。即便心中有几分自己的计较,这样的体己话,姜满又怎么会与主家言说? 更何况,沈问口中的自由身于姜满而言,到底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来往间仿佛唾手可得:唯独她自己知道,这份自由,已是咫尺天涯。 自签了字、一纸为奴伊始,自她父亲撒手人寰、噩耗传至以来,自她第一眼见到沈问——她与她,到底就是不同的了。 沈问看了她许久,忽道:“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 姜满缓缓抬头。 这人眼中那些令人生惧的东西仿佛一下子失了踪,此刻满是探寻之意,可其中几分真几分假,恐怕只有沈问自己才清楚。 姜满只道:“妾身不敢答。” 沈问闭目一笑,嘴角带了些许冷意。姜满抿了抿唇,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你就甘心吗?” 姜满不禁抬头。 却见沈问抖了抖袖子,只睨向她:“圣贤大道,我看你倒是信奉得很。那做贼人、做奸邪的,你自看不上,难道所谓君子都不令你心生向往吗?” 姜满心中微微一痛:“只恨福薄,得了个半身。” “放肆!”沈问眼神逼过来,“你父母生你养你,开导蒙昧,好吃好穿,到了你口中,却成了个半身?唯独男子是完全之人,怎么这完全之人尽是‘半身’的生养出来的?” 姜满不觉退了一步,声音虽小些,却是正面作答:“释家修行,先转男身,而后论道。佛经如此,俗世生活,想来亦然。” 沈问反笑:“你信佛吗?” 姜满摇摇头:“不信。” “那你说的是什么?”沈问眯着眼睛。 姜满不曾退让:“妾身说的是世人口中的道理。” 沈问多看了她一刻,慢慢道:“想来这‘世人口中言’,于你来说,很是要紧。” “消酒是浮萍之身。”姜满福了福,“稍有风吹草动,便只得随波逐流。” 沈问与她对视,忽问:“身如浮萍,为何不能心向大道?” 姜满道:“草芥性命,纵使心怀大道,却无大道可依。欲向道,须得生根,厚积薄发。” “那就做一棵树。” 姜满缓缓摇头:“从前尚可依附,等待时机。” “现如今呢?” 姜满很平静:“妾身家中的树已然倒了。” 沈问微怔了怔,坐回案前,朝窄案方向一扬下巴:“坐。而今之计,你有什么打算?” “多谢女史。”姜满敛衽行礼,落了座,细声道,“妾身以为,既无方向,谨守本分,总不会错。” “这样对你而言便已足够了吗?” 姜满低眉顺眼:“妾身不敢奢望更多。” “如此。”沈问微微颔首,一时不说话,而后托腮闲坐,阖上了目。 见此,姜满便也不再言语。 适逢思久折回来,远远地在门外通传:“女史,宵夜已备妥了。” “进来。”沈问只瞬间又睁开眼睛。 她眼神很清明,显然一直醒着。 门外带进来一阵风,驱走僵持已久的香气。思久领了三四个厨房伺候的仆从入得房中,均只侯在帘外。怀楼跟在其后,掀了帘挂上,又与思久将案前收拾一空,将碗筷盏碟一一摆上。 姜满的真心实意俱都被卷了起来,成却他人手中脆弱的一管纸。 她正要起来帮手,忽听沈问道:“你坐下。” 姜满略怔了怔:“是。”复又坐回凳上,只是多添了几分不安。 姜满虽然感到坐不住,但到底,不敢违逆沈问的意思。 她今晚违逆之处已太多了,尘埃落定,总要为自己讨个好。 怀楼等人是伺候惯了的,收拾起来动作很快。却见书案上一干用具都收拣了,思久又取了数道小菜与一盅拳头大的双耳炖盅,置在姜满面前。 姜满不敢再坐,站起身:“多谢女史赏赐,消酒恐怕不敢与您同食。” “你坐下。”沈问抬起眼,“你当你的‘本分’是什么,忤逆我吗?” 姜满僵住,字字句句听在耳中,竟辨不清她的真意。她堪堪回过神来,只得坐了,小声道:“谨遵女史教诲。” 至于侍女二人连同仆从数个,均是目不斜视,仿佛既不担心沈问话语里的冷意殃及池鱼,对于姜满的遭遇,也满不在乎。 一切都是那样有条不紊,唯独角落里的一个姜满如坐针毡。 “酒就不要给她上了。”沈问刚洗完手,忽地喝住思久,顿了顿,又道,“我的也撤了吧,只打些水来。” “是。”思久应了声,等姜满擦干手,便带一干人默默退下去。 热闹一阵冷清一阵,眨眼间,书房中又只剩这对坐着不曾言语的两个人了。 沈问也不看她,自个儿掀了盖子,径直动筷。姜满好几个时辰滴水未进,此刻说不饿是打诳语,但主仆有别,便是沈问授意,她们如何又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进餐? 她虽是个目无礼法之人,可身边的,又个个谨守法度,很难说不是沈问本人的意思。不说别的,在此待了几日,姜满却连个随意串门的奴婢也没见着,也就思久敢在怀楼照看下偷一阵闲,但也是正事已毕之后的小憩。仅是管中窥豹,也可见得此地治家极严,如此妥善,也是人手十分充裕、职责划分又相当严明才会有的。 这样的龙潭虎穴,摆了一双姜满的筷子,姜满难道就敢动吗? 适逢怀楼进来送水,给姜满这小几上也奉了一盏。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却见怀楼手一探,已将面前的炖盅碗盖揭开来。 姜满呆愣住,一抬头,却见怀楼满副正经的样子,与姜满略略对视,又分别向沈问与姜满福了福身,于是便退下去,放下珠帘,将门带上。 些许花香已然溢出,姜满久久没有动弹。 这样蒸熟的米饭,与她在家中所惯用的,何其相似。 荤腥上虽禁忌多些,说到米饭,姜满日进却与常人无异。只是母亲在时,总让厨房在饭中点上数滴各色鲜花所制香油,初闻香气扑鼻,入口更添花香,使人顿感清爽,这个用法,自然也在姜满身上得以保留。 “你要是还不动筷子……”沈问的声音将她从放空中拉了回来。 姜满一怔,那头却已没了下文。 她拿不准在沈问那儿究竟还有怎样的后半句等着,不得已,握了筷箸,只垂首,仍不敢用。 沈问夹了口菜,细嚼慢咽,又用过水,道:“尝尝那白的。” “是。”姜满应得迟疑。 这几样小菜都颇精致,其中有两味荤菜,光是看刀工就知道准备时间极长。沈问此前用宵夜都很简便,多是一碗粥就打发了,想来今夜有些兴致,提前打了招呼让厨房做了准备。 但这个念头一起就又放下了,姜满匆匆瞥见沈问散了的碎发。 她已面露疲惫,要靠焚香提神,说了一通话,如今怎会还有这样的胃口? 既是沈问的命令,姜满不敢不从,到底将那面前的蛤蜊肉夹了起来,掩袖送入口中。 姜满一顿。 是鳜鱼? “如何?”沈问看过来,却是含了一丝笑。 “回女史的话,”姜满细细回味了一阵,“这鱼肉很香,外皮稍显老练,恰恰是蛤蜊才有的筋道,有弹牙之感。此外,又有少许黄酒与蛋羹滋味,却是半点土腥也尝不着。” 沈问笑意未减,夹了一筷子那仿作蛤蜊的鳜鱼肉:“你倒会吃。” 姜满不敢看她:“还要多谢女史赐食。” “这仿菜做起来可要花不少功夫,前前后后的佐料辅料、多番加工,你每一样都尝得出来吗?” 姜满细声回话:“妾身不通厨艺,但若是从前尝过的,应当能说出八成。” 沈问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她还以为沈问又要问详细步骤,正暗暗回忆着方才那一口所觉察到的细微之处,却听她道:“如今身子轻便不轻便?” 姜满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半晌,明白过来所指,悄声说:“是。应该还不到日子。” “好。”沈问端起盛了清水的浅盏,“明日起早些跟我出城。快吃吧,用过了就早些回去准备。” “是。”姜满又顺从地应了声,后知后觉,捕捉到沈问话中的深意。 她的这初试,应当是过了。 因为那一句“谨守本分”吗? 念及自己真正的本分,姜满心里一空,动了筷子。 她问她身子轻不轻便,又要带她出城…… 自明日起,姜满怕是真的要做这沈女史的身边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v后日更。 下次更新的时间是周四下午六点,届时将掉落万字。感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