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之间》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 第二章 二寒士出豪门 青云升病榻 事毕,氾胜之让那个县令准备一坛酒,那县令也很乖巧,送来了好几坛美酒,还备了一大桌饭菜送到驿站,歌舞伎他这次是不敢安排的,因为王莽的名望很高,光禄大夫刘歆也是一届大儒,他们会不高兴的。他本想陪王莽和刘歆一同吃个饭,也好套套近乎,说不定将来王莽东山再起,他可以攀上渊源。哪知道王莽对饭菜酒宴执意推辞,说了些“为民请愿,责无旁贷”之辞。那县令只好作罢,告辞了。氾胜之命人将酒菜摆上,借为光禄大夫大人接风解渴之名,请王莽和刘歆落座。三人喝了几巡,相对无言,相互应酬着。氾胜之也能观场,不久便道不胜酒力,起身告退。王莽挽留了几句之后,就剩王莽和刘歆两人了。 刘歆专程来看望他,王莽还是很高兴的。虽然刘歆跟他说了那些话,他既惊愕,又有些无可奈何。王莽就又打开了这个话题。而刘歆也很久没能与王莽一起喝酒和说心里话了,也想与王莽多喝几杯。毕竟他们是二十年的莫逆之交了。 “来,子骏兄”王莽举起酒樽,“君自长安远道而来,专程来看我劝慰我,甚为感动。老弟我连敬你三杯,以为你饯行。” “巨君兄豪气干云!”刘歆回应道,“亲朋相聚,不亦悦乎!与君相交二十载有余,甚感荣幸,今夜一醉方休!” 两人连饮了三樽,相互做了个礼,对视大笑了起来。 王莽为他们二人斟上了酒,突然感叹起来,“我五年前离开了朝廷,不久前皇上把我诏回了长安,让我专心侍奉太皇太后。可怜我空有一腔报国为民的热忱无处施展,所以才到这里来为百姓做些实事的。”王莽一向说话做事都很谨慎,即使与刘歆单独在一起也是如此。 刘歆应道:“是啊。贤兄五年前何等意气风发,决计大展宏图,中兴汉室,造福百姓啊!只可惜先帝突然驾崩,而当今圣上年少纯真,恣意放纵,被奸佞和淫荡之徒迷惑,无法启贤任能,朝政荒废,朝纲乌烟瘴气,真是悲哀啊!” 王莽知道刘歆在说自汉哀帝即位以来,朝中的大臣就像走马灯似的不停的换。别说三公九卿了,就连十二列卿,郡县尹守也一茬一茬的换,使得一时间人心惶惶,无心长远,不务政事之风弥漫。而这一局面的形cd是跟哀帝刘欣的祖母皇太太后傅昭仪有关。傅昭仪是汉元帝刘奭爱幸的妃子,而王莽的姑母王政君正是汉元帝刘奭的皇后。她二人一生相斗,直到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正月朝会大典上,丽日睛空,苍穹碧蓝如洗,突然太阳黑了一角。黑影逐渐扩大,盖住了太阳,只在边缘还有光,形象分外诡异;大地黑沉沉的,天上的星斗显现出来,好像回到了黑夜。料峭的冷风浸袭肌肤,阴寒无比。宫里宫外,大街小巷瓦釜如雷,哑声惊呼: “天狗吃日呐!” 自古以来,太阳就是皇帝的象征,所谓“众阳之宗,人君之表,至尊之象”。经学家认为日蚀是“阴灭阳”之象,所谓“君德衰微,强盛,侵蔽阳明,则有日食。”何况出现在改元之年的元正!出现在朝会盛典!这不啻当众谴责,当头棒喝。 元寿元年正月十七日傅昭仪病死了。 哀帝刘欣才迫于压力下诏召回王莽,以及朝廷重臣孔光。孔光很快担任了光禄大夫的官职,而哀帝刘欣没有给王莽安排官职。王莽去京前是大司马,而今大司马是他爱宠董贤,怎能免董贤之职复他之职呢?显然不会。大司徒孔光、大司空彭宣干得好好的,能够免去其中一人之职安置王莽吗?显然也不可以。刘欣给了他一个美差:侍候太皇太后王政君。而太皇太后住在内宫,王莽很少能进入内宫去探望太皇太后,只能赋闲在家。而王莽哪能闲得住?这不,下乡抗旱来了。 想到这里,王莽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傅氏专横,皇天有眼啊!”说完举起酒樽向刘歆施礼后,忿忿的将酒一饮而尽。问道:“孔大人近来可好?”刘歆边斟酒边应道:“大司徒孔大人德高望重,但独木难支,孤掌难鸣啊,自罢官回朝以来,他沉默了许多,今时可不同往日了啊。” 王莽不禁想起哀帝登基之后,傅昭仪就对王政君及王氏子弟处处打压,处处过不去。傅昭仪与王政君争名号,争地位迅速公开化白热化。先是王政君下诏王莽辞职回家,杜门谢客,免受傅昭仪及其家族的迫害。王莽很听话,上表乞骸骨(请求退休),哀帝刘欣下诏慰留;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一同请求王政君收回成命,王政君下诏王莽视事,第一场风波平息了。 按照大宗继承原则,刘欣过继给刘骜后,就成了刘骜的儿子。他的母亲应该是赵飞燕而不是生母丁姬,他的祖母应该是王政君而不是傅昭仪。然而朝中察颜观色揣摩上意者大有人在,高昌侯董宏上书说,春秋之义,母以子贵,皇帝的生母丁姬应当享有尊贵的皇太后称号。王莽和左将军师丹共同弹劾董宏,说他误导朝廷,大逆不道。董宏废为庻人。又一场风波平息了。 时隔不久,皇宫设宴,侍者令(皇宫侍卫长)把傅昭仪的座位设在王政君旁边,王莽斥道:“傅昭仪什么人?藩国诸侯的王妃,怎么可以与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平排并坐!”严令侍者令把座位撤走,傅昭仪大怒,拒绝出席宴会。王莽再次请乞骸骨,哀帝刘欣不再挽留。王莽只得收拾行装,回到封地新都去了。 而孔光在汉成帝时商议皇位继承人就与皇帝不合,其后又曾因异议傅昭仪欲立皇太太后的尊号问题上,严重违背傅太后的旨意,因此傅氏在位者和大司空朱博勾结起来,共同诋毁诬陷孔光,过了几个月后,汉哀帝就下诏罢免了孔光。孔光退归乡里之后,闭门自守。朱博代替孔光担任丞相,几个月后,就因按照傅太后的指使妄奏政事,犯罪自杀了。御史大夫平当接替朱博担任丞相,几个月后就死了。王嘉随后接任丞相,几次进谏,忤逆了汉哀帝的旨意。短短的时间内频繁地更换了三个丞相,朝臣们都认为这几个丞相都赶不上孔光。汉哀帝因此常常想念孔光。哀帝也渐渐厌倦了傅氏和丁氏他们整天发展党羽,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朝政。在朝廷傅昭仪死后,哀帝立刻恢复孔光为光禄大夫,后改任大司徒。可皇上又开始宠信董贤,想方设法为他加官进爵,傅昭仪死后,尸体还没入殓,刘欣把董贤召进宫,明铺暗被搞起了同性恋。刘欣对董贤十分痴情专一。有一天,二人同床午睡。刘欣先醒了要起床。但董贤压着他的袖子,睡得正香,刘欣不忍心呌醒他,拿剑割断袖子,独自起床。二人恩爱如此,一时成为“佳话”,叫“断袖之谊”。刘欣想封董贤为侯,找不出理由,居然制造理由。当时孙宠、息夫射告发东平王刘云谋反,说东平王后祠祭时诅咒哀帝早死,好取而代之。刘欣竟要孙宠、息夫射宣称是因为董贤授意,他们才出头揭发的。由此,董贤封为高安侯。东平王谋反案十足是个冤案,疑点甚多,结案很草率,很多人不服。当时担任大司马的是刘欣的舅舅丁明,他对这个案子也很怀疑,多次谏言不该过分宠信董贤。刘欣连舅舅都不认了,竟以“嫉妒忠良,非毁有功”的罪名,罢掉丁明的官,以便空出大司马位置由董贤担任。那是去年,董贤才二十一岁就官至大司马。 王莽没有接刘歆的话,继续敬酒喝酒。刘歆接着说:“如今我观察星象,皇上和朝局恐有变化。所以我这才赶来告诉你这个消息,是希望贤兄回长安早作应对之策啊。” 王莽叹道:“哎,皇上正值盛年,完好健在,我自己已无官职,如果让我现在回去准备后事,四处奔走。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王莽继续探试着刘歆。 这一问倒把刘歆问住了。但刘歆并不担心王莽会不知道怎么做。他只是强调着说了些,“巨君兄对太皇太后的孝道可是众所周知的。大变在即,太皇太后需要你的辅佐,以解汉室之危。巨君兄在朝中和军中可是深受爱戴,一呼百应的”。总而言之,刘歆之意是“唯王莽才能稳定大局”。 王莽连声推辞:“子骏兄太抬举我了。哎,我已离开长安这么多年,朝中军中的很多人怕都不认识了。怕是有我没我去都没什么区别了吧。” 刘歆感到王莽话里话外透着一种失意丧气的气氛,也没有往下说,转而开始激发王莽。刘歆向王莽回敬酒,一饮而尽后便吟唱了起来: “呜呼嗟乎,遐哉邈矣。时来曷迟,去之速矣。屈意从人,悲吾族矣。正身俟时,将就木矣。” 王莽情不自禁的也跟着一块唱道: “悠悠偕时,岂能觉矣。心之忧欤,不期禄矣。遑遑匪宁,秪增辱矣。努力触藩,徒摧角矣。不出户庭,庶无过矣。” 他们唱的是董仲舒《士不遇赋》。唱完,刘歆说:“还记得阳朔三年(公元前22年)吗?那一年你入宫来做黄门郎,我也做黄门郎有一段时间了。咱们一见如故,巨君兄可是卓尔不群啊。” 这一下子勾起了王莽的回忆。 王莽出生在一个豪门大族。王莽还没出生,他的姑母王政君就做上了汉元帝刘奭的皇后(公元前48年);他十三岁的时候(公元前33年),姑母做上了汉成帝刘骜的皇太后。王氏家族十侯五司马,权倾天下,富贵至极。黄龙元年十二月,(公元前48年2月左右),宣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汉元帝,王政君当上了皇后,刘骜立为太子。王政君的父亲,也就是王莽的祖父王禁封了阳平侯、王莽祖父之弟祖叔父王弘做了长乐卫尉,负责把守长乐宫。 可是王莽的父亲王曼死得早,封官拜爵封不到死人头上。还因为王莽的长兄也死了,轮到第二辈封官拜爵也轮不到他头上。在叔伯兄弟锦衣玉食,飞鹰走马的时候,唯独他过着清贫生活。他折节恭俭,拜儒学大师陈参为师,学习儒家经典经书,尤其是向其学习一度散落失传的《周礼》经书。勤身博学,穿着如同儒生,一身布衣。在家侍奉母亲和寡嫂,养护长兄的孤儿,孝顺恭敬,循规蹈矩。在外广交英杰之士,于内礼敬各位伯伯叔叔,博得了大家的赞誉。 阳朔年间,伯父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病重。王莽在病榻旁侍候,亲尝汤药;连日连夜衣带不解,蓬头垢面,长达数月之久。孝顺恭敬,尽心尽力,远远超过亲生儿子。当时,王莽的表兄淳于长也伺候在王凤身边有一个多月,面显消瘦。临死的时候(公元前22年),王凤把王莽和淳于长都托付给皇太后王政君以及成帝刘骜,王莽当上了黄门郎,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淳于长出道远早于王莽,也获得了成帝的重用和快速的提拔。 进宫做了黄门郎之后,王莽表现得与以前一样,克勤克俭,待人谦恭有礼,在长辈面前由显得知书达礼。而在其他黄门郎眼里,同龄者有着不凡家世背景的官员眼里,还有在当时朝中大员眼里,王莽那可是身世显赫,这让想巴结的人变得很尊敬他,对王氏有意见的人很出乎意料之外,欣赏的人对王莽保护嘉许有加。大家纷纷赞扬王莽。不久,王莽升了官,为射声校尉。射声校尉是北军八校之一,北军八校是拱卫长安的八种特种部队。又过了一两年,他的叔父cd侯王商上书,情愿分出自已的户邑,请求皇上分封王莽为侯。与此同时,长乐宫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并、中郎陳汤等当世名士,纷纷上书,称赞王莽贤徳。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封王莽为新都侯。封地在新野,食1500户。 封侯之后,王莽的官职迅速飚升,先后升为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宿卫。王莽也很有心得,继续谨敕爵位,益尊节操,更加谦虚谨慎。不时散发车骑衣裘接济宾客;竭尽所有赡养名士,为这些名士、宾客仗义执言。同时广交将相,遍游卿大夫。这些将相卿大夫更加推崇他,在皇上面前替他大唱赞歌。王莽名声鹘(gu)起,远远超过他的伯伯叔叔。 王莽的长兄王永,曾经当过小吏曹,早死,留下孤儿王光。王莽把他放到博士门下读书。休沐期间,王莽郑重其事乘坐车骑,带着羊酒慰劳他的老师,送礼物给全体同学,使得师长赞叹,同学感动。王光比他的长子王宇小,王莽让二人同一天结婚娶媳妇。满门宾客无不称赞。席间有人说起他的太夫人得了一种病,疼痛难忍,夜不能寐。王莽告诉他饮某药就能睡觉,感动得这位宾客数次罢饮,起立致谢。 王莽曾经私下买了一个婢女,堂兄弟都以为他要收为侍妾,王莽知道他们误解了,对他们说,后将军朱子元无子,听说这个女子面相体态适宜生子,所以替他买下,即日献给朱子元。 但王莽另一方面,对自己的亲朋好友则色厉言方。王莽一心扑在朝政事务上,疏于与其家人相处,但极其严厉。在他家族内部,他则据礼直言,父兄风范。当时,元延四年(公元前9年)光景,大司马骠骑将军曲阳侯王根正在病中。几次上疏“乞骸骨”(请求退休)。淳于长以为机会到了:成帝即位以来,辅政大权在舅舅中轮换。先是王凤辅政,王凤死后王音(前文提到的王弘之子,王莽爷爷的弟弟的儿子)辅政,王音死后王商辅政,王商死后王根辅政,眼看王根将死,以其地位、宠信、亲缘关系,可以接替王根辅政的,舍我其谁?他不光这么想,还这么说,甚至当众封官许愿:一旦他当上大司马,某某升某官,某某主某事。 王莽守护在病榻旁边,像侍奉伯父王凤一样侍奉叔父王根。他实在看不惯淳于长的所作所为:他(淳于长)舅舅重病,不以为忧,反而自喜;人还没死,扬言自代。这种张狂劲儿,实在丧心病狂。而且王政君的同母弟弟红阳侯王立也跑来告诉王莽,淳于长还对王莽的母亲不敬,对着他母亲上车,自己坐车先走了。王莽忍不住把目己所见所闻对王根说了。王根大怒:“既如此,何不早说!”王莽说:“不知将军心意,一直不敢说。”王根要他赶快报告太后,太后也动了怒,吩咐立刻报告皇帝。成帝罢了淳于长的官。 这样一来,王莽成为了王氏自王禁王弘一辈第三代在朝中地位最高的一人。而王莽心知他当时并无争夺权位之意,他认为大司马的位置早晚会轮到他,他只需办好差事,获得大家的赞誉即可。可正是当时这么想却使他被无端端的卷入了漩涡之中。紧接着红阳侯王立也一直想要做大司马这个位子,居然帮着淳于长到成帝面前求情,请求官复原职。而成帝平日里知道王立与淳于长明争暗斗,而王立来为淳于长说情,这太反常了。就让孔光去了解下是怎么回事。孔光无意之中发现了王立的儿子王融坐着淳于长的马车,还载有一箱珠宝,全是宫中御用之物。孔光盘查后一并押进了御史台,王融一口咬定御用之物是淳于长托他交给王莽的。幸得孔光一向敬重王莽,没有轻信王融的话。孔光上奏,成帝下旨令追究这些御用物品的来历,王立守口如瓶,坚称自己一无所知;淳于长却一口咬定是送给王莽的,王莽差点下狱。后幸得彻查,才搞清楚了真相,洗脱了王莽的冤屈。 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王莽接替仍在病中的大司马膘骑将军王根,成为了地位居“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可是好景不长,王莽任大司马职不到三年时间,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就只好被迫自请退了休。这一休就是五年了! 王莽给刘歆盛上酒,连连摇头,微笑道:“莽实乃德微材疏,平庸无为罢了。伯兄谬赞矣。”刘歆捋了捋胡须,笑道:“非也,仲兄德高望重,风华正茂,仁心德行,实乃国之栋梁啊!”刘歆情真意切,加上了句:“仲兄即使在南阳郡新野居住之时,也是克己奉公,秉承大义,真是可歌可泣啊!” 王莽这时又想起他在罢官期间,回到了位于南阳郡新野县的新都封地居住。他的二儿子王获一天喝多了酒,强迫其婢女与其同床,婢女不从,他盛怒之下杀死了婢女。王莽不徇私情,把儿子押送给县衙。新野县令不敢处置,王莽送去酖酒,把儿子酖死在狱中。虽然依照汉律,杀死奴婢是要处死的,但实际上奴婢买卖由人,打骂由人,死活由人。他们的生命没有任何保障。如果立意隐瞒,官府常常并不追究。王莽让自己儿子抵命,应该是大义灭亲的行为。 王莽板起脸来,对刘歆正声说道:“伯兄谬赞,莽教子无方,忏愧之至,唯有匡扶公义才能解我胸中之愧啊,哎” 刘歆连忙作揖,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起这个伤心话题,道:“巨君兄,咱们兄弟认识已经二十年有余了。子骏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贤兄还会制造水车呢!”王莽忙解释来龙去脉,夸了一番氾胜之。刘歆高兴的说:“自秦始皇帝统一度量衡以来,民间教化有失,秦朝又逢战火连年。二百余年过去了,名称虽然统一了,但使用的量具仍误差较大。我最近作了些考证,我打算制作一副标准量具。对了,巨君兄,我还安排人研制一副精密的长度量具,希望到时能测类似毫发的厚度呢!” “是嘛!”王莽惊叹道:“我改日一定来亲眼一睹为快。伯兄真是鸿鹄之志,才高八斗啊!” 刘歆笑道:“仲兄难道不是吗?如有朝一日,仲兄授命于天,授命于君,会如何实现胸中之大志呢?” 王莽望着刘歆,感觉刘歆有些神秘莫测,却又不禁脱口而出:“匡正祛邪,建功立业。” “何谓正?何为邪?何为功?何为业?”刘歆追问。 “如今礼坏乐崩,正者:唯有恢复礼乐,德政仁施,兴学赈灾,匡扶汉室。而今纲常惑乱,邪者:党争谋私,诬陷忠良也。功业乃谓国家:开疆扩土,四夷臣服,是为功;制定而天下治,仁成则天下安,是为业。” 刘歆听完不禁喝彩,“巨君兄说得太好了!凌云之志,必为一代风流,万世楷模!子骏愿誓死舍生相随相助。”王莽也大为感动,他走到刘歆跟前,两人相互执双手握了握,然后将酒一饮而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 第三章 三太液池极乐萌禅意 椒风门冒死谏灾情 缺角的月亮挂在当空,太液池中百艘画舫笙歌悠扬,光华四放,在碧波中荡漾。这些画舫设计精巧,平头平尾,宽二丈许,长五丈余,呈长方形。船沿俱设金钩银环,前后左右都可与它船勾连。在这波平如镜的湖面上,来往如履平地。有时略微晃荡一下,那感觉有如微醺;解脱船沿钩环,各自离散,十分便当。画舫镂刻雕花,浓妆的宫女摇棹举桨,阵红队绿,整齐如图。画舫往来如梭,时分时合,分若浮游的花灯,合如飘落的彩霞。 饮酒若要尽兴,辄必群饮。如此酷热的夏天,别说饮酒就是许多人聚于一室,热气就受不了。大司马董贤想出以夜当日,把酒筵设在太液池上的主意。夜气池水,暑热解了一半。再在船舱下敷设寒冰,舫上就凉爽如春了。且时聚时散,聚则呼喝盈耳,谑戏闹酒,可以尽情豪饮;散则倚红偎绿,温存小憩,也无人气溽热之苦了。 画舫一聚一散之后,已是月冷未央。太液池在熠燠中解脱出来, 宛如温玉微凉的处子任其戏耍了。 这时各船钩连起来,画舫联成了一片。当今天子刘欣船处中间,如同歌舞平台,丝竹声中数百宫女载歌载舞来回如飞。只听刘欣嘎嘎嘎一阵大笑,大司马董贤伉俪,陪同皇上与董昭仪娘娘从船舱出来。 前后左右数百人在船头起舞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欣张开双手环视各船,“众卿平身。” 他本是定陶王刘康之子,汉成帝刘骜无嗣,他的祖母傅昭仪四出活动,使他登上了皇帝宝座。刘欣的母亲是丁姬,但他是傅昭仪一手带大的,对傅昭仪特别忌惮。登基后傅昭仪不准他沉湎女色,强迫他远离后宫,搬到宣室去住。四年多前,丁姬死了;一年多前,傅昭仪又死了。不知是压抑的喷发,还是对祖母管束逆反性的报复,傅昭仪的尸体还没入殓,他就把董贤纳为男宠。接着又把董贤之妹董蝉召进宫封为昭仪。大约兄妹两人的侍候还不够刺激吧,居然把董贤之妻吕红也召进了宫。这两个女人搅在一起,花样百出,后妃住的房子叫“椒房”,她们偏偏取名“椒风”。四人同处一室,不分夫妇不分兄妹同床共枕。自此朝政荒废,刘欣也淘腾得形销骨立了。 他身穿鹅黄色彩龙绫罗长衫,湖风飘举长袖,凌波飞升,飘飘欲仙。“众位爱卿,今夜波平月白,朕与众卿燕游太液作长夜之饮,众卿可放量豪饮,与朕同乐。”数十艘画舫同声欢呼:“谢万岁!” 董贤偕吕红跪下,“陛下,微臣夫妇躬逢盛筵,与陛下共享燕游之乐。陛下之恩山高海深,微臣夫妇先敬陛下三樽酒。” 刘欣上前搀扶,“二位爱卿请起,朕愿与贤伉俪同饮同乐。”他向二人眏眏眼,在群臣面前做戏有趣极了,忍不位嘎嘎直笑。 有人高呼,“诸位大人,我等深受皇恩,应与大司马伉俪同敬皇上。” “下官正有此意,诸位,请高举金樽!”董贤举樽四顾,热情奔放,“这一樽酒,祝陛下万寿无疆!” 各艘画舫船头,人们都高举酒樽。 “好好,干!”刘欣笑着,“都干!都干!” “这二樽酒,祝陛下与昭仪娘娘恩爱绵长!”刘欣乐不可支,压低声音,“好好。朕还要与二卿……嘎嘎嘎。”吕红横了他一眼,“皇上,大庭广众,少来啦!”刘欣这才举起樽,“来来,都干!今日朕与众卿只求销此暑夜,共谋一醉,别这么正儿八经好不好?” 各船轰然叫好。 董贤的声音又响了,“这三樽酒,祝陛下夜夜春风,龙马精神!”刘欣压低声对身边两个女人说:“妙!妙!朕最得意的就是龙马精神,金枪不倒!”各船又一阵叫好,“龙马精神!” 不一会儿,呼喝声四起,人们开始闹酒了。男女不分,君臣也不分了。刘欣就欢喜这闹劲这浪劲这热闹劲,喝得特别畅快。这时画舫悄悄排列成了神奇的八卦阵,纵横交错,刘欣的船成了帅船。董蝉纤 手一指,“皇上,你看!” 百艘画舫灯火大盛,亮如白昼,全都披红挂彩。更奇的是,一个宫女打出旗语,阵形随即变化,灯火中怡红快绿,交映生辉。但不论如何变幻,一轮酒饮罢,总有四条或八条船开到刘欣船前向他敬酒。 刘欣笑声不断,说话的声音满湖都听得到。半个时辰之后,画舫排成通衢街道,刘欣的船巡游其间,接受各船的敬酒和欢呼,他的酒兴达到。 酒无女人难尽兴,言无荤话不煽情。今日应诏前来饮宴的都经董贤筛选,朝中的清流,董贤嫌他们迂腐,还怕他们来个死谏,投水自杀,岂不大煞风景?一个也没请。那些老头子虽然不乏老不正经,但毕竟是隔代人了,装模作样,面目可憎,玩不到一块去,董贤也没请。请的大多是年轻官员,关照他们带上妻妾,各船无不男女杂陈,又有 画舱围屏遮掩,借着酒劲,男人动手动脚,女人又惊又咋,嘻戏,极尽淫乐。娇嗔声声,艳笑阵阵,船船相激,人人动心。 刘欣叹息,“帝王之乐,何如此乐?”董蝉娇嗔,“若非帝王能享此乐?”刘欣晃动一个指头,“错!朕若将王位禅让汝兄,朕也不能独享此乐?”董贤脸上笑成一朵花,突然间凝结,“陛下何出此言?折杀微臣了。”吕红横了他一眼,“皇上不过一句戏言罢了,你当真什么?”她咯咯笑着,“皇上若真有此意,你呀,就给皇上做一辈子牛马好了。” “错!”刘欣又晃动一下指头,“朕不要董卿做朕之牛马,朕要他做朕之鸡犬。” 宠幸男宠,说得文雅点,叫“龙阳之好”,说得粗俗点,叫。 鸡犬,都从后面通。 “皇上!”吕红娇媚横他,刘欣一把揽住,“吃你老公醋了?你前庭溢水,他后庭开花。朕前后兼爱,夫妇兼收!”董蝉连啐,“呸!难听死了!” 说真的,刘欣做梦也没想当皇帝。他的皇位是他祖母替他争来的买来的,他可没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只在饮酒只在玩乐只在悠闲。 画舫又连成了平台,各船前来敬酒。他已饮下三斗酒,酒不醉人,人也没自醉,倒是肚皮实在撑不下了,董贤就自动上前接替了他。董贤的酒量更豪,一樽接一樽,一口气喝下十三樽,数十艘画舫同声喝起采来。 刘欣激赞,“瞧,朕之大司马,真是威风八面!” “陛下圣明!”一个头圆脸圆肚子圆屁股圆圆鼓鼓的人大声称颂。他一走出来,刘欣就咧嘴笑了,数十艘画舫也都跟着笑了。他叫孙复,身居大夫之职,人称活宝。模样长得招笑,说话更加招笑。“大司马董公古今少有,举世无双,真正称得上大司马!” 刘欣大喜,“孙卿何其推崇之盛!” 孙复更加语出惊人,“董公单人独骑,即可屏卫中原。” “啊。”刘欣知道他逗笑,但也有些惊异。“董卿如此能耐朕倒不知,孙卿说来听听。” “日前北方匈奴铁骑南侵,匈奴骑士都是酒徒,只要大司马董公单骑迎战,以董公之海量,即可喝倒敌军一大半;南方南越蛮军反叛,蛮军中多有女兵女将,只要大司马董公单骑迎战,以董公之美色,即可风靡敌军一大片。刀不血刃,屈人之兵,战之上上之策,国之上上之将,嘻嘻。” 他是招笑的人,讲的也是招笑的话,赞扬也好,嘲讽也好,只要逗笑就好。再说饮酒时来点儿调侃戏谑,话儿倚轻倚重有什么打紧?打个哈哈,积食消化。常笑常乐,皇上欣赏,旁人焉能不笑?数十艘画舫全都笑了。 刘欣感慨系之,“朕德衰祚薄,倦于政事,难为人君。《诗》云:‘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朕只想优游玩乐,尽享人生。早有禅位让贤之念,遍观群臣,唯我大司马处处让朕满意,事事让朕放心……” 话音未落就传来一个侍中高调而坚决的声音,“陛下万万不可!” 皇上的话已经叫人惊诧莫名了,这人的叫声更加叫人心惊肉跳,刘欣不耐烦的,但又中气不足的呵斥道,“大胆!上前奏报!”这时莺歌燕舞,一片狂欢的场面也戛然而止。 这人名叫王闳,前朝大司马王根之子,没心没肺没城府,王氏昆弟中出名的愣头青。王根曾受傅昭仪贿赂,对刘欣继承皇位出过大力, 王氏子侄皆受排挤,唯独王根之子仍受宠信。王闳连连叩拜,“汉室江山乃高祖皇帝创建之江山,陛下岂可轻易送人?” 刘欣龙颜变色,气得两手打颤,“反了,反了!” 孙复上前,“陛下息怒,王闳言虽有误,意实不错。陛下之于董公,车则同载,寝则同床,不可须臾或离。陛下若委政于董公,奏章车载,案牍山积,董公埋头勤政,陛下身边必然虚空,何人陪伴陛下?微臣斗胆断言:除却董公,朝中还有何人一身数任快意陛下?” 他这一说,无论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将其男宠身份点得明明白白, 吓得董贤之父卫尉董恭、董贤之弟驸马都尉董宽信大汗淋漓一齐跪下。董贤见状也慌忙跪下叩头。 “董公。”孙复高叫。“陛下离不开董公,董公也离不开陛下吧?陛下即便有意委政,董公大约也不愿接受吧?” 董贤心中恨不得一刀剁下他那圆脑壳,口中应付道,“下官诚惶诚恐,安敢僭越不道?所幸陛下垂爱,下官只欲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刘欣挥手,“唉,朕贵为天子,只想欢渡此生,竟难如愿!罢了,罢了,良宵苦短,得乐且乐吧。” 冷了一会场,又欢声雷动,池上百艘画舫豪饮起来。 到了朝日,百官在未央宫偏殿等候,中书令齐安进殿宣旨:“皇上圣谕:龙体不适,今日免朝,百官且请退下。”前夜的盛筵举朝尽知,听齐安一说无不哗然。 氾胜之气忿极了,“三辅无粮,嗷嗷待哺。今日下官不惜一死,闯宫进谏!” 大司空彭宣当即响应,“闯宫进谏!” 彭宣,字子佩,年龄与氾胜之不相上下,须发都已斑白;他俩身材都很削瘦,不过彭宣肤色白皙,比较文弱;氾胜之黑得发光,显得精悍。大司空也叫御史大夫,氾胜之任御史之职,彭宣是他上司,二人共事多年,一向互相尊重。 通常所说“闯宫进谏”,是闯未央宫;彭宣氾胜之身在未央宫,他俩所说“闯宫进谏”,却是闯“寝宫”。皇帝的寝宫通常在后宫----永乐宫内。那里层层警卫,即便一个人有十条命,不惜十死,也是不可能闯进去的。但刘欣寢宫在宣室。真的不惜一死,倒有可能闯进去。 刘歆、王舜、甄丰、甄邯、孙建等人都是王莽的知交好友。王莽官职未复不能上朝,但受他游说,全都挺身而出。群情更加激动,又有十多名官员加入他们的行列,呼呼啦啦一大群跟着彭宣,氾胜之涌出偏殿。这时,大司徒孔光追了出去: “等等,老夫也随诸位同去。” 孔光是孔子十四世孙,身居丞相之职,德高望重。百官顿时雀跃,谁都不肯离开偏殿,立候闯宫消息。 一行人朝宣室进发,沿途守卫见“位列三公”中的“两公”大司徒和大司空领着群臣,各个表情庄严的去找皇上,从没遇到过这架势,所以也不敢强加阻拦,只是随行警戒着。一会儿步入了宣室。 孔光和彭宣令氾胜之,刘歆等人在殿外等候,带着尚书令姚恂径直进入椒风门屋。昨夜刘欣与董贤妻妹都睡在纱厨里,董贤要做样子,一早起来上朝去了。董蝉吕红一左一右睡在刘欣身边,睡得正香甜。齐安见二人要进回廊,“二位大人止步。” 二人长揖,“请公公上奏。” 今日早上,齐安催促皇上早朝,已经碰了一回钉子。宫女催叫皇上起床,一个进去骂出来了;二个进去又骂出来了;宫女急得没法,齐安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他入宫二十余年,经验丰富,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进去,什么时候不可以进去,总能适时避开皇上巫山欢合时刻,不致打扰皇上兴致。先帝刘骜可以说是一个纵慾无度的风流君主了,走到哪里就搂住哪里宫女嫔妃寻欢,他还能应付裕如;但刘欣与董贤夫妇兄妹日夜粘在一起,群居杂交,四人常常不分场合就赤身露体,想避也避不开。他的出入早就惹得刘欣不悦,吕红董蝉脸红,董贤难堪了。齐安是乖觉人,尽量避免进入。但是临近早朝,不得不进去催促。不催促就是失职,追究起来就是杀头死罪。今早进去的时候,御榻上二男二女,一丝不挂,他虽受阉,也不禁耳热心跳。慌忙扎下头匐匐在地上。自然免不了一阵臭骂。倒是董贤要上朝做样子,披上衣服红着脸儿把他送去。 这会儿,齐安哪里还敢进去通报?正好侍中王闳进来了,自告奋勇,“二位大人,下官愿冒死通报。”齐安也不准他踏上回廊,他就对准椒风大门大声宣呼: “大司徒孔光求见!” “大司空彭宣求见!” 他有意分两次宣呼,想要吵醒三个酣睡人。一遍不行,他又来了第二遍第三遍。其实站得这么远,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叫嚷,里头也不可能听到。但是大臣闯宫,早有宫女奏报,吕红已经醒了多时。她与皇上的关系,本是人所共知的公开秘密,但不宜公开出面,只得叫醒董蝉。董蝉也已醒了,只是懒得动弹,嫂子叫她不好再佯装,气咻咻披衣起床。不待梳妆,不待宫娥扶持,更不待安排贵妃仪仗,也不管门外是内臣还是外臣,气势汹汹喝令宫女开门,只身奔上回廊,冲进门屋。看见王闳,竖起眼睛连珠炮似地好一顿斥骂: “王闳,你好大的胆子!前日在画舫胡说八道,气得圣上半天不快活;今日又在本宫门口大呼小叫,吵得圣上不能睡觉,你是中了邪, 还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哪,将王闳拿下!” 门屋里几个近侍一拥而上,把王闳摁在地上。 “慢。”孔光上前跪拜。“启禀昭仪娘娘,不干王侍中的事,老臣与众位臣子有要事陛见皇上,恳请昭仪娘娘转奏。”董蝉没听见似的,“把王闳绑了,交掖庭严惩!”孔光起身,“要绑就绑老臣。”董蝉脸上挂霜,“孝武皇帝明训: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丞相莫非教唆本宫败坏祖宗规矩不成?丞相自重,不要干预本宫教训不懂规矩的狂妄之徒。” 彭宣见她头发蓬松,衣履不整,眼泡里布满血丝。那模样实在算不得倾国倾城的美人,倒像一个市井泼妇。尤其出语伤人,较之汉宫后妃雍容淑德风范,相距何止千里!他不跪不拜,“关政与干政,岂可同日而语?关心朝政,人人有责,何况昭仪娘娘?昭者,昭明天下也;仪者,楷仪天下也。事关国家社稷,焉能漠不关心?王侍中不过宣呼大臣求见,何罪之有?昭仪娘娘定要治罪,微臣愿与孔相抵罪。” 这番义正辞严的话把董蝉镇住了。她翻了翻眼泡,目光斜闪开去。纱厨内几番折腾,刘欣已醒了,见董婵一去不回,气急败坏披衣起来,走出纱厨向一个女史说:“去,告诉齐安,上朝,朕上朝!” 丹陛大乐奏起,比平日晚了一个多时辰。午时上朝,有汉以来头一遭。刘欣登上御座,不等朝仪开始,大声吼叫,“谁上奏,快说!” 氾胜之当即出班奉上奏章,“三辅大旱,粮价每石已逾二十钱。奏请朝廷急速开仓放粮,平抑粮价,赈济万民。” 刘欣翻了翻奏章,“孔光,你可知罪?”孔光不知皇上指控什么罪,却说:“老臣知罪。” 刘欣说:“三辅大旱,粮价飞涨,难道你连籴粜之法也不懂?” 籴粜法是历代王朝调节农业丰歉之法。丰收年景,谷贱伤农,朝廷以平价收购粮食储存,保障农夫合理收入,这叫籴;灾荒年头,粮价飞涨,朝廷以平价出售粮食平抑粮价,保障城乡民众生活,这叫粜。 三辅十月无雨,灾情严重,州府早已实施籴粜法。现在仓库见了底,已经无粮可放了。氾胜之所言“开仓放粮”,乃是开专供长安的太仓,发放供紧急事态的军粮,没有皇上诏令,谁也不敢动用。 孔光奏明原委,刘欣才知没把奏章看清。他素有急智,当即反问: “尔等要开太仓,朕要问:仓开了,如何补仓?粮食从何地调进?何时调进?何人征调?何人督运?如无全盘方略,岂非挖肉补疮?”一下子他倒变得振振有词了,“这些必须事先筹划的事项,谁上疏了? 谁有全盘方略?你们这帮大臣只知干喊,不知替朕排忧解难!库粮一开,京师震动,如无万全之策,朕能听凭你们干喊吗?” 孔光被问住了。皇上没恩准开仓,谁能未经授权召集有关官员草拟方略?岂非越权妄为?皇上强词夺理,谁能争辩呢? 刘欣叫,“董贤!” “微臣在。”董贤上前跪伏。 “董爱卿平身。”董贤见孔光灰头土脑匍匐在地,得意地谢恩站起。刘欣宣,“朕令你草拟赈灾方略,克日开仓赈灾,不得有误。” “臣遵旨。”董贤再次跪下谢恩。 孔光等人气得目瞪口呆,刘欣哼了一声,长袖一甩,下了丹墀,摇摇摆摆登上御辇。早有宫女把消息传进椒风,刘欣一进去,吕红董 蝉齐声欢呼扑进他怀里,好一阵莺语燕啼。 “皇上,你可真能!那帮老家伙闹腾来闹腾去,皇上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了。嘻嘻。”董蝉两个酒窝能溢出酒来。叭地一声,吕红在他脸上甜甜亲了一下,“皇上,你可真好!又给了他一个露脸机会。” “嘎嘎嘎。”刘欣一阵开怀大笑,“朕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不一会儿,董贤进来了。他特高兴特感恩,瞅着刘欣眯眯笑。刘欣要他坐在身边,偎在他怀里。董贤娇声说:“哟,皇上,这大热天,你就不嫌微臣身上臊臭呀。”刘欣轻声笑着,“爱卿的身子呀,冬天是朕温的玉,伏天是朕冷的香啊。”董贤双手轻轻的环抱着他,柔声呻唤,“陛下,你呀!” 他俩依偎着,恩爱异常。有天午睡,刘欣醒了,董贤睡得正香。刘欣要起床,衣服叫董贤压住了,刘欣不忍心把他叫醒,拿刀割断衣 角起身下床。这事传了出去,成了一时佳话,所谓“断袍”之谊。 “你们俩呀!”两个女人吃吃笑了。 刘欣斜睨二人蝉翼般轻纱,稣胸坦露,微陈,心旌不觉又飘荡起来。 纱厨内唯一一件体现君主风范的器物,是御案旁立着的青铜异兽甪端。甪端马面鹿脚,眼如铜铃,头顶长着一只角,前蹄腾空,造型威猛雄劲。传说甪端是一种灵异的神兽,穿山开石,日行一万八千里;还通晓人语以及四夷和鸟兽语言。大禹治水时它主动投奔到大禹身边,甘心供大禹驱使。甪端象征“禹德”,后世君主无不看重,都把甪端置于案旁,象征贤才入侍其侧,禹德昌明。他抬手把住甪端的角嘎嘎笑: “拿酒来!”他撸着兽角,眼睛在两个女人脸上睃来睃去。吕红呸地一声:“折腾了一夜,又撸上了那玩艺!” 这甪端是祖母傅昭仪特意安置在御案旁的。傅昭仪死后,董蝉吕红布置椒风时,董蝉要把它移出去。吕红嘻嘻笑个不停,“瞅瞅,那角挺儿,红里带白,白里带乌,乌里带亮,直直的,挺挺的,像啥?”她的话没说完,四个人放声笑了。刘欣尤其乐不可支,“真的吗?朕真的穿山开石,硬挺挺地受用?”他抓住董蝉要她说,董蝉啐了一口挣脱了;他又拉住董贤,董贤吃吃笑个不停。 这昭明禹德的异兽,居然成了他们的春药。 刘欣伸手搂住二女,红妆绿裹抱满怀:“朕这会儿心里快活,有使不完的劲,不但可以手把长鲸饮大川,喝它个斗,还可以连御你二人,嘎嘎嘎。” 笑声飞出窗外,把树上一只躲避毒热日头的鸟儿吓得扑扇翅膀,昏头昏脑的,居然直冲毒热的日头飞去了…… 汉代有两段佳话流传最广:一段是汉武帝刘彻“金屋藏娇”,另一段是汉元帝刘奭“玉堂纳妹”。刘彻的诺言没有兑现,“金屋”不唯没有建造,还把那个“娇”打进冷宫,郁死在长门宫。玉堂纳妹,刘奭倒是兑现了。他封妹妹刘施为馆陶公主,建了一座白玉堂送给她。 刘奭早已作古,而刘施正在庆祝她的七十华诞,寿典就在白玉堂举行。 白玉堂全由白玉砌成。璇阶玉殿,璧柱琼梁。四面绿荫环抱,百花簇拥,天上的宫阙大概也就这番光景吧? “新都侯夫人偕少夫人、三公子、四公子、女公子前来拜寿!” 随着男傧宣呼,王莽夫人王静烟带着媳妇吕焉、三子王安、四子王临、女儿王嬿步入白玉堂。 寿堂上遍地罗绮,满目金玉,唯有王家婆媳母子穿着白麻布衣。五人不但不显得寒贱,反而叫人眼睛一亮。王静烟风韵素雅,吕焉丽质端庄,婆媳二人浑身上下只有头上一支斜插的银簪闪耀光华,却比那些满身珠宝的贵妇不知高贵多少!她们身边的三个少男少女,玉树琼株,龙凤之姿,不能不叫在场的人另眼相看。 馆陶公主刘施是宣帝刘询之女,元帝刘奭(shi)之妹,与太皇太后王政君是姑嫂关系。她的公公于定国和丈夫于永官至丞相。于定国任廷尉期间,朝廷称曰:“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张释之是汉文帝时的廷尉,在他任内制定了取消黥刑、劓刑、刖刑的刑律,救人无数。他的事迹,百余年传颂不衰。于定国与他齐名,可见口碑之高了。馆陶公主的丈夫于永也以办案名闻天下,为元成两朝的贤臣。 王莽回京,皇上视为“嫌物”,馆陶公主却向王府发出请柬。馆陶公主的寿辰向例只请至亲故交的女眷及未成年子女,像王家这样非亲非故受到邀请,少之又少;女眷中婆媳同请者更是少之又少。当然这与二人贤名有关。 王莽广交天下才俊,每有赏赐以至俸禄全都散发给贫困士子,家境一向清贫。王静烟十五岁嫁进王家,身上没穿一束丝,腰上没佩一块玉,长年一身白麻布衣,朴素得像个村姑。在王莽荣升大司马那一年,他母亲病了,王公大臣派夫人前来探视。王静烟出来招待,身上穿着一件仅能遮住膝盖的破旧衣裳。王公大臣夫人以为是奴婢。一打听,才知是大司马夫人,无不惊叹。 吕焉也是十五岁嫁进王家,接过婆母手中的锅铲把、扫帚把、轱轳把,默默操持这个家。古代妇女讲德容言工四德,吕焉手灵手巧,女红闻名京师。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王莽任光禄大夫,奉旨主办祭天大典,吕焉为他缝制了一套礼服。王莽身穿媳妇新制的礼服,仪态格外伟岸,刘骜龙颜大悦,脱口赞叹:“王巨君新都庄穆!”王莽就因这身礼服,当日封为新都侯。 馆陶公主坐在殿上,五人上前拜倒,馆陶公主一再谦辞:“免了,免了,老妪受不起了。” 五人行礼如仪。礼毕她让女傧把王嬿牵到身边,“几岁了?” “九岁。”王嬿脆声答应。 馆陶公主满头银发,面色红润,腰板挺直,身体很硬朗,“老妪呢?” “千岁。” “那不成了老妖精?” “才不呢,老寿星。” 馆陶公主大悦,摘下腰带上一块玉佩送给她:“知道老妪为何送你玉佩吗?”王嬿高声吟咏,“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心肝儿!”馆陶公主把她搂到怀里。馆陶公主刘施是元帝刘奭 的妹妹,王嬿的姑祖母王政君是元帝刘奭的皇后,算起来真是姑舅。 女傧引王静烟吕焉王嬿进后堂见女眷。馆陶公主转向王安招手,“快过来,老妪瞅瞅。”王安躬身过去,她牵着手笑盈盈上下打量, “嗯,真像你祖姑婆婆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磕的。回过头去五十年,老妪还当皇嫂女扮男装呢。” 他的祖姑婆婆--------太皇太后王政君五十年前啥模样,大概没有人知道了,但不少人说他长得像祖姑婆婆。尽管他曾经见过祖姑婆婆,觉得自已一点儿也不像她。 王安叫馆陶公主看得很不好意思,红着脸。馆陶公主还一门夸奖,“嗯,英气,秀气,一脸正气,彬彬有礼,日后又是一个人才哪。王氏当兴,人才辈出啊,好啊。” 一个年轻公子走过来,“王三公子,久违了。” 他是左将军公孙禄之子公孙钧。公孙禄是馆陶公主之婿,公孙钧是她的外孙。他俩曾在辟雍(太学)读书时有数面之缘。王安随父到新都后,四年没见面,若非公孙钧主动招呼,他都认不出来了,“啊,公孙公子!” 馆陶公主挥挥手,“去玩吧,年轻人多亲近亲近。” 堂上公子不下二十个,无不出身公卿,衣冠鲜丽,神彩飞扬,年龄都在十七八岁,派头一个比一个大,嗓门一个比一个高,生怕别人不注意自己。王安觉得异样,这帮人好像卯足劲儿比赛高下似的。见王氏兄弟过来,呼啦一下围住,公孙钧一揖,“令尊未经起复,自动前往三辅抗旱,解民水火,奸佞侧目,声震朝廷啊。” 忽然有人大声说:“于姑娘出来了!”公子们一齐涌去招呼,王 安这才知道,这些公子是为这位姑娘较劲呢。 她叫于雯,馆陶公主的孙女。 王安调头望去,公子们已经团团围住了她。她正偏着脸和一个人寒暄,只能看到她的侧面。那面颊啊,寒月般皎清,冷玉般润朗,可以想象一定很美丽。正在出神,堂下男傧大声传报: “卫尉董大人董恭偕二公子驸马都尉董都尉董宽信到!” 只见于雯转身往后堂走去,走了几步,他才看见她手上牵着小妹王嬿。小妹调头张望,像是在找他,当她的眼睛扫过来,欢声叫着“三哥!”于雯倏忽调头,深蓝的碧波向他一闪,他还没会过意来,她就惊鸿般转身匆匆走进后堂去了。 自从儿子、媳妇、女儿三人伺候皇上之后,董恭封为关内侯,升任卫尉执掌南军。董氏父子一进来,公子们都闭上了嘴,鼓着眼睛注视他们。 二人向馆陶公主拜了一拜,董恭问,“于公何在?” 馆陶公主眉头一蹙,“先祖在东海郡于公祠中,卫尉大人莫非近日要前往东海郡祭奠?” 就像俗话说的那样,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馆陶公主答非所问。董恭问的是她儿子于恬,殊不知于定国父亲的名字就叫于公,是于氏家族最受崇敬的祖宗。于公早已作古,东海郡建有他的祠堂。 于恬成天泡在酒中,自号酒中仙,不思功名进取,至今还是少府一个小小的东园丞,管理一群木匠、石匠、漆匠,泥瓦匠,建造宫室、家具、棺椁。以董恭今日地位之尊崇,称于恬大人不妥,直呼其名也不妥,只好尊称“于公”。 于家先祖于公曾是东海郡狱吏,他断狱公准,平反了不少冤狱,替好些人洗雪了冤情。郡中有个孝妇,公婆死后,供养小姑十数年。小姑突然上吊死了,小姑的女儿一口咬定是孝妇害死的。太守认定孝妇有罪,于公以为证据不足,为她力争,太守不听,悍然处决了孝妇。东海郡大旱三年,禾苗枯焦。这期间陆续发现种种证据,证明孝妇无辜。于公说,东海郡大旱是冤枉孝妇皇天震怒的结果。太守引咎辞职, 郡中父老给孝妇立了墓碑,旌表她的德行。立碑的当天,天降大雨,当年庄稼获得丰收。于公死后,东海郡立了于公祠,世代歆享香火。 他的儿子于定国,少时也任狱吏,就因仿效父亲办案,拔擢进京,成为一代名臣。于公生前曾说:“我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果然,于家两代为相,享尽荣华。于家把这位祖宗奉之若神,岂容他人轻薄? 董恭忙分辨,“下官是问于世兄。” “啊,卫尉大人是问那个不肖的东西呀。”馆陶公主冷冷说:“他还能干什么?还不是泡进酒里头去了。” “不知于世兄现在何处?” “西花厅。”馆陶公主答得很爽快。董恭正要走,她却笑了,“卫尉大人好兴致,莫非要找那个不肖的东西共谋一醉?” 董恭沉吟,“下官有求于世兄。” “卫尉大人六天六夜后再来吧。” “六天六夜?” “卫尉大人不知道呀!那个不肖的东西,一上桌就得喝它三天三夜,再醉它三天三夜,不是六天六夜吗?” 于家真正称得上饮酒世家:于定国生前可饮酒一石以上,喝得越多头脑越清醒:于永生前也能饮酒一石以上,但有一次误了事,从此戒酒,滴酒不沾;于恬日夕与匠人为伍,广交江湖豪客,酒名更盛。他饮酒不是以斗石计,而是以日夜计。他能喝一天一夜,最高记录达三天三夜。但酲醉起来也很吓人,常常三天三夜不醒。酒中乾坤大, 醉里日月长,像他这样云天雾地的酒中仙,还能为官吗? 董恭被她不冷不热耍弄了一阵,知道事无可为,只得灰溜溜告辞。 公子们一阵哄笑。 公孙钧笑了笑,“王三公子,可知董氏父子为何而来?”王安抱拳,“小弟初返京师,哪知京师物故,尚请公孙兄赐教。”公孙钧说:“提亲来了。”王安笑了,“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公孙钧说:“淑女倒是窕窈,逑者而非君子。表妹文武全才女中俊杰,怎会把幸佞之 徒放在眼里?”王安说:“那董宽信倒是俊秀得很。”公孙钧大为不屑,“当男宠还算块材料,说不定乃兄色衰爱弛之时,勉可顶替呢。” 董恭的确是为董宽信提亲来了。近日他向好几位素有清誉的世家提亲,无不遭到婉拒。回家之后每每痛哭流涕,仰面大呼:“天哪,这是董家之罪吗?董家何曾有负天下?天下为何如此厌弃董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之“德王”归来》 第一章 一登灵台天象警衰危 下蓝田雩礼祈甘霖 入夜之后,光禄大夫刘歆带领钦天监宗宣等一行弟子驱车抵达灵台。 灵台位于骊山之下,原为阿房宫之“上天台”。秦始皇满心企盼从台上羽化登仙,御风飞天,结果死在二千里开外的沙丘平台,尸骨落得与鲍鱼同腐。不久项羽一把火,阿房宫化为焦士。唯独这座高耸入云的土夯平台完好无损。汉文帝把这座平台改建为观测天象的灵台。 汉哀帝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关中大旱,八百里秦川从去年冬天没下一场透雨。池塘干涸,田地龟裂。大旱是“阳灭阴”之兆,表明君德亏失。近日又天呈异象,莫非皇天震怒欲罪汉室?他不敢懈怠,连续五夜亲临观看。 拾级而上,盛夏的夜风从翠屏环列的终南山吹来,未能带来一丝花香和凉意,依旧热气灼灼。他凭栏远眺,帝京在沉沉夜色中入睡, 唯独不夜的宫阙灯火万点,恰与垂落的银河相接,人间天上闪闪烁烁。 刘歆字子骏,大儒刘向之子,汉高祖刘邦时期楚元王刘交五世孙。他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小跟随父亲夜观天象。他燃上一炷香盘坐蒲团之上。香还没有燃尽,耳边的林涛声、宿鸟声……全都消失了。他的身躯融入夜色之中,他的灵魂也融入无边的寂寥中了。这时他觉得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与周天三万六千个星宿所产生的场产生了感应。 今夜繁星满天,二十八宿星光粲烂。东方青龙和西方白虎威风八面,虎踞龙盘;北方玄武龟蛇相安,气定神闲,蓦地南方朱雀星光闪烁,活像一只受惊的巨鸟,惊骇地注视西北方,缩缩瑟瑟抖个不停。 丑正刚过,“大火”星出现,光芒四射,尾部亮得耀眼,向尸、鬼二宿移动,犯轩辕大星,随之消失在星空深处。 刘歆好像从梦中惊醒,站起身迷茫望着远方。 宗宣蹑足向前,“今夜‘大火’入‘鬼’出‘尸’,犯轩辕,《星经》有载……” 刘歆手一扬,截断了他的话。 “大火”’,也叫荧惑星。“大火”’兆凶丧,鬼尸二宿主死亡, 全是灾星;轩辕大星为皇宫,荧惑犯轩辕,预示君主丧危……这点知识,他的随行弟子几乎无人不知,刘歆又岂能不知道吗? “尽信书,不如无书。”他冷冷训诫。 “是。”宗宣一向崇拜老师胸罗万有,躬身而退。 刘歆轻轻叹气,“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蚀三十余,地震五十六,或为诸侯相杀,或为夷狄侵中国。灾变之意,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 这哪里像当代儒宗说的话?汉代自董仲舒以来,“天人合一”之说演变为“谶纬”之学,专门谈天命,说神怪。刘歆从小随父亲研究天人感应,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说什么“灾变之意,深远难见”?而且还搬出早被汉儒忘怀了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不仅有悖他平生所学,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然而台上的人无不洞察他的用心。而今主上失德,佞邪当道, 百官愤懑,民怨沸腾,如果把荧惑犯轩辕的凶兆传扬出去,必定惑乱朝野,震摇天下。 “然而……”宗宣欲言又止。荧惑犯禁,天象示警,钦天监职司所在,岂可秘而不宣? 不意刘歆轻轻吟哦,“七月流火。” 这是《诗经》中的名句。“火”就是“大火”,荧惑星。这无异告诉众弟子,荧惑星累现不过是一种常见天象,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似乎颠覆了《星经》丧危之说。众人默默无言。谁知他再次轻轻吟哦: “天何言哉?四时运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回搬出的是《论语》,使用的是“截头露尾”之法。上文为:“子曰:‘予欲无言。’”也就是说,他欲“无言”。既然非关丧危,又何必“无言”呢?这似乎又颠覆了非关丧危之说。 刘歆吟毕走下灵台,改乘一匹白马,不返京回家,也不告知去向,独自一人奔汤池方向驰去。 日上三竿,刘歆驰进一片棘林,满山遍野,莽莽苍苍。黑褐色尖刺的树枝上稀落开着淡黄色小花,蔫巴巴的,蒙上一层厚厚灰尘。这片野生棘林据说是周朝断案行刑的地方,自古多有夜哭之鬼,成天啁啁啾啾。走了半个多时辰,这片棘林不见风动,不闻鸟鸣,不但天籁地籁都热得封住了孔窍,连冤魂也热得闭上了嘴巴,死寂得吓人。 出了棘林,进入隗里地界。隗里县令是他门生,打马向县衙驰去。 不待县令行礼,他就发问: “可知新都侯现在何处?” 他不避酷暑,不远百里,却原来是要把异常天象第一时间告知新都侯王莽。 王莽字巨君,当今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王政君是汉元帝刘奭的皇后,汉成帝刘骜的母亲。王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拜爵新都侯,官至大司马。可惜刘骜无嗣,他一死,王冠落到他的侄子刘欣头上。刘欣的祖母傅昭仪是汉元帝刘奭的妃子,终其一生都与王政君明争暗斗。孙子即位后,她自封太太后,在宫中与王政君分庭抗礼;在朝中排挤王氏子弟。五年多前,汉哀帝即位不到一年,王莽遭到罢黜,贬回封地新都。王莽为人仗义疏财,为官清正廉明,口碑极好,官声极佳,群臣不断上疏,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傅昭仪死后,刘欣只得把他召回长安。 “王公?”王公是王莽任职大司马期间军中将士对他的称呼,看来这个县令出身军旅,“王公与氾大人在一起,八百里秦川,今日走东村,明日去西聚(村落),上个月还在本县打井来着,而今身在何处,学生倒是说不准。” 王莽回京之后,刘欣不给忚任何职位,把他晾在府邸中不闻不问。王莽是个闲不住的人,央求氾胜之带他下乡抗旱,为三辅父老出把力。氾胜之是位农学家,著农书《氾胜之书》二十三篇。汉成帝时在三辅教人种麦,三辅大熟,封为议郎,现居御史之职。今年京畿大旱,他摩顶胼足奔走村聚,教导抗旱之法。王莽主动下乡抗旱,这是善举,氾胜之岂有不允之理?他还向朝野呼吁,希望有更多的人像王莽一样下乡抗旱,帮助黎元(百姓)渡过难关。 “新都侯打井!佳话啊,千古佳话!”刘歆极口称赞。 “可不!”县令应和。王莽下乡无官职,也没奉朝廷委派,以私人身份尽义务。但他有声望,县令听他的,县丞听他的,三老听他的,县令县丞三老动员全县亭长、里长、长老都听他的。打井要知水文,着地脉,他不懂,氾胜之负责采点选址;他负责组织现场施工。也就一个多月全县打了三十七口井,井井出水,大大缓解了旱情。 “救命水啊,多亏了王公汜大人。” 天已向晚,县令派人四出打听。听说王莽氾胜之在蓝田地界打造水车。第二天一早,刘歆打马去了。 田里谷子黄了,金黄一片,虽说谷禾稀疏,谷穗不够粗大,但五六成收成是有的。时值挂锄时节,田间却处处有人锄草,有人浇水。沟里不见饿殍,路上不见流民。古话说得好,大灾不荒,必有高贤啊。 前边有个圆形的庞然大物旋转着,高约两丈(一丈等于今天的2米2左右)有余,架在河边。刘歆从未见过,莫非这就是王莽氾胜之打造的水车?利用湍急水流冲动水车旋转向上抽水。把河水提到几丈高的岸上,灌进长长木槽,哗哗流进田里。 有个小老头坐在树荫下悠闲哼着小曲呢,看样子他负责看守这架水车。 “老人家,这水车可是氾大人打造?”刘歆躬身一揖。 小老头很得意,面对问话又显纳闷,反问到:“稀奇吧?” “本官头一回看到,真是巧夺天工,氾胜之真了不起啊!”刘歆是大学问家,百科全书式人物,不但懂得古文经学,还懂得物理、化学、数学以及工艺学。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的称赞发自内心。 “是王君侯。”小老头说。“这水车就是王君侯带领小老儿和十多个木匠打造的。” “当然,当然,还有王君侯,还有你老人家,哈哈。”什么是喧宾夺主?这就是喧宾夺主!不觉笑了笑。 氾胜之是农学家,精通各种农业机械,这水车无疑是他设计的。王莽不过是现场组织施工者的。但他有个特点,一旦做起事来,能够矮下身段放下架子,舍得倾注热情拼尽全力,而又身体健硕,确有一把气力。工地上无处不见他的身影,无处不闻他的声音。真正的项目研发者反而成了他的跟班,而又甘之如饴做他的跟班。 刘歆问明去处,第四天晌午在合翔聚驿站找到了王莽他们。 王莽四十多岁,高大壮硕,粗眉环眼,眼球有些发红,激动的时 候象团火,愤怒的时候也象一团火。这会儿目光熠熠,笑意盈盈,“子骏,什么风把伯兄你吹来了?” “哪有风啊?仲兄你想‘疯’了吧?”可不,天热得像蒸笼,哪有一丝儿风? 啊嗬嗬,王莽一阵爽朗的笑。“瞧我学界泰斗,真个名士风流!” 刘歆比王莽大三岁,面容清癯,三绺青须,身者白绫长衫,羽扇那么一扇,潇洒极了。王莽与氾胜之却是短褐赤脚,与农夫一般无二。 刘歆嘬嘴啧啧有声,“哟,古有邹忌之美,今有董贤之色,愚兄我怎佩风流!巨君兄可真谬赞了。”他的话表面是谦辞,实是长安官场流传的“政治黑话”。当今皇上刘欣贪恋男色,董贤就是他的男宠。邹忌是美男子,以美为题讽谏齐王,这是《左传》故事;董贤也是美男子,以色事君,则是今日之丑闻。拉邹忌作陪衬,口诛董贤这个标的。而且董贤是现任大司马,正是后来取代王莽大司马职务的人(王莽去职之后,师丹任大司马,后为董贤)。一个人中龙凤当代贤臣;一个世间丑类下流男宠,话里话外既有伤时谤上之意也含取悦之情。 氾胜之见王莽浓眉微蹙似有不悦,忙打圆场,“二位一见面就拌嘴,可谓亲密无间,不失赤子之心啊,有友如此,真叫人羡慕。”他五十多岁,黧黑黧黑的脸儿,精瘦精瘦的个儿,为人一向和善。 早在汉成帝在位时,王莽刘歆同为宫中黄门郎,成了莫逆之交,汉成帝在位时,王氏家族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王莽先后接任大司马职位,地位显赫。王凤在职期间,那时王莽还没入宫为官,成帝曾考虑提拨重用刘歆被王凤劝阻了。等到王莽任职大司马时,他开始推荐和重用刘歆。从王莽刘歆认识交往开始,已经二十年了。王莽说:“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岂敢与学界泰斗拌嘴啊?” 刘歆对着氾胜之好一阵抱屈,“种田佬,你瞅瞅,人家从隗里赶到蓝田,又从落驾坡赶到合翔聚,顶着毒日头,纵横数百里一路狂奔,一见面就夹枪带棒,你还羡慕,嗨!嗨!” “你说君侯夹枪带棒,你就不夹枪带棒?”氾胜之知道他们有事要谈,“行了,老夫不受这无妄之灾了!老夫还有事。”他一出门,刘歆就扬声宣告: “大变在即,石破天惊,事关社稷,事关国运!” “啊?”王莽大惊,目光如炬的盯着刘歆。 “天变之日,风云变色,正是龙飞九天,虎跃丘冈之时,天降大任于兄长,大有作为啊。” “天变?”王莽不觉动容,抬了抬头。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海啸于后而面不改,天变何足畏哉!”刘歆说完荧惑犯轩辕,仰面大笑。 王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粗眉蹙起,“你到底要说什么呀?”王莽笃信鬼神,笃信天命,但他对“灾变之意,深远难见”的传统观念深信不疑,认为破解天命非人力所能,猜谜似的,难以采信。 刘歆见他不领悟,只得蜻蜓点水式地点一下,“我看皇上龙体……” “皇上龙体怎么了?”王莽依旧面露不解,皇上青春年少,年仅二十五岁,成天想着法儿玩乐,花样层出不穷,近日盛传正筹备“太液夜宴”,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着呢。 “大欲伤身,纵欲殒命啊。”他只得直露了。 “你是说皇上……哼哼,天变在即,天降大任,原来……”王莽眼睛翻了一下,突然瞪得老大:“嗨,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要置我于何地!” “成大事者胸怀天下。事关天下不可不知,不可不预。” 这时王莽面露不悦神情,似乎不愿再继续听下去,“你!你!身为大汉宗室,饱读经书,竟然妄测圣上寿限!” “巨君兄……”刘歆郑重的起身,然后跪下:“近日我上朝,细观皇上气色,证之天象,愚兄斗胆……你应未雨绸缪,速回长安,防止奸佞危我汉室!” 这席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王莽会毫不犹豫的斥责道:“竟敢诅咒君父,妖言惑众!”他并会气得发抖。但王莽明显被刘歆的诚恳所触动,边听边思忖着,说道“子骏兄--”王莽打断刘歆的话,“汉室有危?是不是言重了吧?” “巨君兄,速回长安啊!唯有仁兄才能主持大局因应大变,才能……”刘歆不由分说,对着王莽叩了个头,跪在地上保持着叩首的姿态。 “起来,起来!”王莽急着上前,想拉刘歆起来,见刘歆不起,急得直跺脚。突然他放开刘歆,显得气冲冲的径自走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刘歆起身也出门去追,见远处王莽正走向一片谷田。 “巨君兄--!”刘歆喊了一声。而王莽头也没回。 嗨,这就是王巨君!不如此就不是王巨君了!他不该来,又觉来对了;他自讨没趣,又觉讨得值。反正信息传递出去了,同样具有某种穿透力啊。被王莽所冷落和呵斥一番不以为耻,反而安然若素,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倒真的笑了。 太阳已经偏西,照得谷田一片澄黄。谷子正在灌浆,长势很好。谷田一望无边,连接天际。这片谷田也许王莽氾胜之没浇一滴水,没耕一寸地,然而没有他俩,这片谷田也许是另一幅景象。是他们兴起了农夫抗旱的希望,也是他们引导农夫抗旱。为人臣子,就该像他们那样为君父分忧;为民父母,就该像他们那样为百姓解难。王莽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逝在一片橙黄之中,那里闪耀着金黄的晖光。 王莽氾胜之回到驿站,已是戍时了。天空没有一丝云翳,夜色越发亮堂了。平日隐没在太空深处难得一见的星星,都从天幕里蹦出来。 凝眸望去,明亮的星星近旁还有暗星,暗星后头还有更暗的星。层层叠叠,挤挤插插,天空大约也与地面一样热得喘不过气来。 一群火把奔来,大约五六十人,到达驿站跪下了。王莽等人慌忙出来,只见县令跪在前头,刘歆却摇着羽扇站在一旁,好像事不关已似的。王莽眉头紧蹙,他怎么又回来了? “王公,请为蓝田主祭祈雨!”县令连连叩头。 王莽慌忙回拜,“小侯失德,怎能主祭祈雨!皇天不佑啊。”他本想说,祈雨得求光禄大夫刘歆呀,谁不知道他祈雨灵?但因刘歆对皇上不敬,心有不快,懒得举荐了。 祈雨古称雩礼,汉成帝以来,整套祈雨仪式就是刘歆制订的,时人誉为“刘郎雩”。据刘歆考证,应龙杀死蚩尤与夸父之后,过于疲乏,无力回到天上,致使天下大旱。天帝兴云降雨把应龙接上天,旱象随之解除。所以祈雨必须塑青龙为礼器,天帝以为它是应龙,便即刻降下。正是因为刘歆祈雨灵,他的祈雨仪式传布宇内。 “大人不出,天不降雨。”县令又一阵叩头,“非王公莫属。” “大人在此,小侯岂敢越俎代庖?”古时全国大旱,由君主主祭祈雨;郡县大旱,由郡县首长主祭祈雨。当官的都通称大人,理当由县令主祭。 “下官在王公面前岂敢僭称大人!” 县令所说的“大人”并非当官通称的大人,而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的大人!“大人哉,舜!”的大人!道德高尚,具有伟大人格的人! 一个长老高声说:“当今天下唯君侯堪称大人!” 这时氾胜之跪下了,刘歆惶恐了一下也行正式的跪拜礼节跪下了,众人齐声叩拜:“请君侯恩允。” “胜之,你怎么!你!”王莽急了,这不是把不称其德的称号强加给他吗? “君侯勿辞。”氾胜之叩首。 王莽再也无法推辞,“小侯惶恐之至,德鲜祚薄,有负蓝田父老啊,” 县令叩拜,“恳请刘大人为祝(司仪),望刘大人再勿推辞。”这个“再”,透露了太多信息。刘歆祈雨天下闻名,大旱之年现身蓝田,县令遇见岂有不恳请他祈雨之理?显然,“大人不出,天不降雨”是刘歆提出的先决条件,而这“大人”恰在蓝田境内。蓝田县令必然转请王莽,王莽想拒绝都难。 “大人已出,老夫岂敢推辞?”刘歆转拜王莽,“下官诚心诚意敬奉君侯为祭。”王莽迟疑片刻,“小侯延请大人为祝。” 祈雨最讲究“诚”。首先要祭(主祭)祝(司仪)同心,上下一意,否则天帝不会垂怜赐雨。 当!当!蓝田四乡响起锣声:“庚日举行雩礼,全县官民人等斋戒三日,积德行善,虔心祈雨啊。” 蓝田东门外筑起一座祭坛,坛下用泥土雕塑出八条青龙。正中一条青龙八丈长,东西七条青龙四丈长。大龙翘首向天,龙角亢起,龙须四张,似欲腾飞跃起;七条小龙或盘或立,神态各异,全都向上仰望天空。 刘歆把氾胜之拉到一旁好一阵数落,“哎,你这种田佬!明知近日无雨为何强求君侯祈雨?你是要出君侯的丑还是要出我的丑,哼,哼!居心不良啊。”祈雨这一齣,由他一手策划,全程导演,却在这里诿过于人。 身为农学家,氾胜之不相信祈雨,只相信“锄头底下有水”。田里有杂草,杂草与禾苗争水,铲去杂草,禾苗不是可以多吸水吗?土地板结,水份容易蒸发,把土铲松,不是可以保墒吗?今儿他求王莽祈雨,自有不得已的苦衷。旱日越长,抗旱越苦,农夫农妇信心越小。没有希望的时候,就得设法兴起希望,祈雨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刘歆祈雨了!天要下雨了!再坚持几天吧,再咬咬牙,再出把力吧,莫叫一春一夏的辛苦白费了呀!一来二去难关也许闯过去了。 “你这种田佬,用心良苦啊。”刘歆仰面看看天空,“近日无雨,得到下月中啊。” 刘歆著有《三统历谱》,是位天文学家。他祈雨灵是因为时时观测天象,预知风云变化。氾胜之是位农学家,一双饱经风霜的老农眼睛,同样也能预见阴睛雨雪。 “哼!”刘歆羽扇一摇,话锋一转,“而今瓜菜不生,百姓存粮告磬,我问你,当务之急该是什么?你这个种田佬啊,就知抗旱抗旱,那是要抗死人的!”氾胜之没话说了。刘歆更加得理不饶人,“告诉你吧,当务之急在朝不在野,必须速回长安上达天聪,奏请开仓赈济!”氾胜之连连点头。 刘歆此行的目的是告之王莽异常天象拉他回京因应大变,此刻倒忿忿了,“你说该不该怨恨你耽搁时机,延误大事呢?我这次远道从长安赶来是要请君侯回京的,可君侯只听你这种田佬的!抗旱!抗旱!等抗到饿殍遍地,哀鸿遍野,这罪是君侯的,还是你这种田佬的?明知无雨,还得祈雨,叫本官在天下人前出丑,都是你这种田佬闹的!雩礼过后,必须与王君侯回京!否则,三辅饿死一个人,都是你的罪!” 六月头一个庚日到了。祭坛下人人身着青衣,黑鸦鸦跪满一地。 王莽换上礼服,高冠博带显得格外魁梧。民众一阵欢呼:“大人!大人!”他低着头张开双臂,大袖低垂,如同一只黑色巨鸟趋步向前,刘歆跟在后面。二人登上祭坛,点燃香烛。咚咚咚,大鼓响起,八对童男童女围绕祭坛翩翩起舞。 刘歆扬手,鼓息舞停:“兴!” 王莽带领民众一同起立,三叩首后,全场跪伏。 王莽张开双臂仰面呼号:“昊天生五谷以养人,今五谷病旱恐不成,敬进清酒薄脯再拜请雨。” 童男童女捧着酒坛,拿着生鱼鸡鸭陈列在香案上。王莽三拜九叩之后,对天坦诚自己的罪愆。大旱是“阳灭阴”之兆,反映下界“尊压卑”。祈雨,天子要以六事(是否大修宫殿,是否广采秀女,是否骄奢淫逸等六件事)谢过自责,百官要清理冤狱,一切尊者都要善待卑者。祈雨日就是忏悔日,赎罪日,行善日。 “苍天啊,下民有罪,一罪二命啊!”他捶胸大啕。 前年,他在新野封地之时,他的二儿子王获强奸婢女,婢女不从,王获恼羞成怒,一剑将婢女刺死。他将二儿子解送到新野县衙,县令不敢冶王获的罪;他亲自送去鸩酒,把二儿子毒死在狱中,新野百姓都很敬佩。他在同一天给二儿子和婢女下葬,新野万人空巷,给二人送葬。 “下民教子不严,是谓不慈;护婢不周,是谓不仁。不仁不慈,一罪二命哪!天若降罪,降罪下民吧。愿天降大雨,电闪雷鸣。让辟雷辟死不慈之父吧!让闪电灼死不仁之主吧!下民死于雷雨,罪有应得,死而无怨,死而感恩啊。”他的声音宏亮感情充沛,极高感染力。 刘歆振臂高呼:“雩!” 鼓乐声随之兴起,八对童男童女应节高呼:“雩!”众人击掌齐呼: “雩!雩!雩!” 喊声在无风的正午爆发,闷雷似的,迎着毒热的太阳。喊声渐次整齐,似乎想喝住太阳;阳光更加火辣,似乎想晒哑人们的喉咙。二者不是互相消长,更像彼此较力。喊声越发响亮,太阳的光熖越发灼人了。 王莽忏悔之后,蓝田县令登坛宣布释放三名囚犯。其中一人属冤案,有关衙役登坛谢罪;二人情有可原,从宽发落。每放一人,童男童女高呼:“雩!”民众击掌齐呼: “雩!雩!雩!” 其后官商人等登坛自陈罪愆,捐钱捐物救济灾民,全场一次又一次齐呼: “雩!雩!雩!” 最后王莽致词,要求雩礼结束之后,人人怀着虔诚心情,施舍钱财,矝老怜贫,使得善行蔚然成风,感动上苍。 太阳喷射烈焰,而当人们心萌善念,一念制百念,胸头躁动浮嚣的杂念平伏下去,热也不觉怎么热了。 简要说明: 刘歆字子骏,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改名为刘秀,字颖叔。《汉书》因避光武皇帝刘秀名讳,仍称刘歆。本书本应据实改称刘秀,但因其人在古文经学、目录学、天文学、数学、化学享有极高声誉。譬如世界最早的圆周率就是以刘歆命名的,称为“刘歆率”。据实改称可能引起混乱,本书仍依史书惯例称刘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作品及作者介绍 本书名为《东西之间》,全书分为三部: 一、《月晕未央之“德王”归来》 二、《愁云未央之家国情殇》 三、《烽火未央之孤家寡人》 全书共六十二章节,约上百万字的文字规模。是一部基于记载两汉递嬗时期的各种历史文献典籍为基础,加以现代诠释和艺术加工的历史小说。 本书是一部气势恢宏,描写细腻,展示文化,彰显人物,立意深远,思想深刻,情节紧凑,形式多元,颇具文学价值,带有娱乐性的华彩历史篇章。为什么敢如此大言不惭呢?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几方面: 本书取材于中国历史上既是独一无二,又具普遍性典型代表意义的东西汉交替,政权快速更迭时期。独一无二的是这一时期正值西方文明的基督教开始诞生,古印度文明的佛教经西域刚刚开始传入中国,而儒家思想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天人合一”等思想的共同作用下向宗教化发展的历史时期。独一无二的是王莽被著名学者胡适先生称为“中国历史上的社会主义皇帝”。而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是这一时期的不平等现象极为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贵族豪强”骄奢淫逸,而“贫下中农”纷纷变卖土地,依附于豪族,有的类似于西方庄园里的仆人,也有的类似于之后中国传统社会的长工;又由于各种天灾使得流民四起,而不偷不抢走投无路的男女们沦为奴婢,买卖盛行。如官方禁止买卖,反而在公开的黑市上他们更是雪上加霜,境况如牲畜一般。而据考证当时的技术包括(铸造,冶炼,量衡,数学,日历,耕作,水利等等)发展水平已经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与中国鼎盛的唐宋时期水平相当。生产力经过较长一段时间的提升后,自汉武帝时期之后,便开始提升缓慢。 本书从文学和艺术角度重点展现了“外儒内法”的传统中国封建政治和社会文化所带来的悲剧和讽刺。比照《教父》的艺术构思,着力刻画了王莽这个人物性格是如何从注重修为的信奉儒家思想的士大夫在当时的政治文化侵淫下和矛盾冲突中逐步蜕变为沽名钓誉,虚伪做作,再到冷酷阴险,暴虐虚妄,最后迅速的走向灭亡的完整过程。是如何从儿女孝顺,夫妻和睦到家庭悲剧,儿女死的死,癫的癫,冷的冷最后到反目成仇,不共戴天的人伦悲剧。拷问了由儒家思想衍生而来,君主社会下的公义和私利,礼制和权术,情感和理智的相互矛盾和多元冲突。 本书对这一时期王莽改制做了较为全面的描写和分析。宗旨是为我们当代的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事业导航护航,摇旗助威!通过对王莽时期从我们今天的价值观看来尚有一点进步意义的“均田地,禁止田地买卖,禁止奴婢买卖,货币改革,及官统商贾”等历史上真实改革的初衷和政策实施两个方面做了较前人更全面透彻的分析,得出一定的结论,作为了本书的立意和思想之一。书中,王莽的失败,不再被简单的理解为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被诠释成王莽政治集团无意识的试图走出中国历史“兴衰率”的第一周期的努力失败了。而这一课题仍然是我们整个民族今天所面临的课题! 本书作者已是驾鹤仙游,这是他的家人的最大痛苦和遗憾。作者生前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研究和比较记载这一时期历史的大量史籍文献。作者生前投入了毕生精力对中国社会问题进行着研究,分析,关注,思考和呼吁。其作品曾获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杂文曾获得中央机关刊物的发表。其生前是中国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前担任长江文艺出版社编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 “德王”归来》第四章 四甘泉山避暑闻大丧 椒风宫弥留托幼孤 甘泉宫座落在长安西南甘泉山上,是皇家避暑胜地。其中竹宫迎风馆地势高峻,四围清幽,山风习习,凉爽如秋;即便无风的日子,云岚鼓荡,蒙蒙如细雨,猎猎生凉风,一点也不会感到暑热。今年三辅大旱,长安酷热难当,太皇太后王政君跑到这儿避暑来了。上到甘泉山,满目苍翠,整个人都变得清爽怡惬了。谁知没住几天,山上的甘泉一眼接一眼干涸,不到二十天,九眼甘泉干了五眼。五月二十五那天居然又干了两眼。照这样下去,山上不是连水也没得喝了吗?王政君预感不是什么好兆头,下旨急召光禄大夫刘歆上山咨询。 刘歆自信自己的天象预测,可王莽似乎没听,想不到太皇太后降旨召见他!这不是正想过河,有人驾船来了吗?巧极了。他喜出望外,一路打马前行,上到甘泉山,看见太皇太后郁郁不乐,不待叩问起居,专拣她乐意听的说,奏报王莽随氾胜之下乡抗旱,三辅百姓敬若神明,传到长安,百官感佩。他极擅辞令,讲得有声有色。王政君脸色逐渐转霁。 “想我王氏一门,人才济济。莽儿德行淳厚,上无愧天恩,下无愧祖德。” 这时刘歆振衣下拜,叩问太皇太后起居。王政君心情好多了,说起甘泉干涸的事。甘泉干涸,《春秋》未书,经传未载,刘歆不知所象何兆。但他头脑灵光博闻强记,曾听老辈传言:项羽兵进咸阳,火烧阿房宫,屠杀秦赢宗族及官员数万人,大火烧了好几个月,泾河为之干,甘泉为之竭,据此推断: “畿辅大旱,天象示谴,七泉干枯,国有大丧。” 话一出口,王政君惊呆了,刘歆也惊呆了。“大丧”通常指皇帝亡故,但同时也指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亡故。皆因心情急切,一时疏忽,能不引起太皇太后惊心吗? 王政君脸色陡然阴沉,心头猛地震颤。她关心自已的命运,怎会关心那个使她倍受屈辱的皇帝?再说哪,皇帝虽然体弱多病,但春秋甚富,只有二十五岁;而她却七十了!就是关心也关心不到他身上啊。这么说,她是过不了这奇热的伏天了! 真是晦气!好好儿的,干嘛把一个丧门星召上山替自已报丧?她心头愠怒,挥手令他下山。刘歆本想把话挑明,但天命毕竟难测,无论多么自信,预测终归预测。这种大逆预测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惹得太皇太后震怒,皇上的大限没到,自已的大限可就到了。 王政君心绪不宁,再也住不下去,銮驾回到长信宫。 长信宫在长乐宫内。长乐宫高祖所建,专住后妃嫔姬,就是人们所称的后宫。皇帝死了,皇后没死,儿子即位,于是有了皇太后;皇帝又死了,皇太后没死,孙子即位,于是有了太皇太后;于是有了专供皇太后、太皇太后居住的宫殿------长信宫。如果把后宫比成宫中之宫,那么长信宫可称后宫之后宫了。 王政君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它自成一体,有山有水,有丘有壑,占地为长乐宫的一半,詹事、女官、貂铛(太监)、宫女也占长乐宫一半。这里殿堂巍峨,楼阁精美,依山设景,傍水植花。遥眺远山烟柳,近观芳草鲜花,满目美景专供她一人颐养天年。 跨进宫门嗅到一丝儿腐臭气味,经意去嗅又没有了。她喝令宫女翻箱倒柜,把长信宫旮旮旯旯扫了个遍,没找到一只死鼠;又令貂铛打捞池塘,也没发现一只死鸟;问宫女嗅到什么臭味没有,都说没有嗅到;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这毒热毒热的天气热昏了头?还是疑心生暗鬼,产生了幻觉?抑或人老了眼花了耳聋了,鼻子却越来越尖了,闻到了宫女闻不到的死亡恶臭? 夜里躺在冰箪银床上难以成眠。碧空如水,夜云轻浮,听见鸱梟声声啼叫,吓得她心惊肉跳。传说鸱梟能嗅到死人气味。鸱梟一叫,不是死了人就是人要死了。心里翻来覆去犯疑:这腐臭气味到底是发自自己体内?还是别人身体?鸱梟嗅到了,自己也嗅到了? 回宫头一夜就没睡好,早晨起来昏昏沉沉的。倒在凉席上想睡个回笼觉,刚有点睡意,宫中晨昏定省时刻到了。按后宫规矩,后妃每天早晚都要向她请安,她嫌那帮人腻歪,改为五天一次;还嫌腻歪,改为半月一次,最后改为一月一次。然而她从外地回宫自然不在此例。 在甘泉山刚清静几天,一回宫繁文缛节全来了。宫外大声传报: “皇太后前来请安。” 皇太后赵飞燕是成帝刘骜的皇后。就是这个害人精只会狐媚男人不会生儿子;自己不会生儿子不说,还把别的嫔妃生的儿子给杀了。害得儿子绝了嗣,使得王位传给她的宿敌傅昭仪的孙儿。如果今时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是自己的嫡孙,怎会受到今天的冷落?究其祸根就在这个狐媚女子身上。 “臣妾叩见太皇太后,恭迎太皇太后回宫,太皇太后万福金安。”赵飞燕跪在床前。 她烦透了,躺在凉席上动也懒得动弹一下,好像没有听见。汉哀帝刘欣即位之后,傅太后称皇太太后。汉成帝母王政君为太皇太后,成帝赵皇后为皇太后,哀帝生母丁姬为帝太后,四个太后并立一朝。为了和傅昭仪和丁姬斗,王政君不得拉拢着这个令她憎恨的儿媳妇赵飞燕。傅昭仪一年多前死了,丁姬先死了,她也就不太搭理赵飞燕了。赵飞燕也心知肚明,自从傅氏皇太太后死了后,倒是在后宫里与傅皇后同病相怜,走近了起来。 片刻,宫外又大声传报: “皇后前来请安。” 她心里更烦。皇后是她宿敌傅昭仪的侄孙女。这傅皇后原本不受皇帝宠爱,大婚不久就晾在一边,是个一钱不值的嫌物。 傅皇后跪在赵飞燕身后请安,见王政君理都不理,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王政君觉得奇怪,平时她们俩会东扯西拉的自说自话一番后,就自己起身,谢安之后告退。而今天她们俩就是一直跪在那里。 “董昭仪前来请安。”宫外又是一阵喊叫。 这个董昭仪更不是东西,宣室本是皇上理政的庄严殿堂,却变成了他们兄嫂三人的窝子!还恬不知耻地取名为“椒风”,好端端的朝廷竟叫他们“疯”得昏天黑地! 一个比一个腻歪,一个比一个可恶,她只觉火气直冒,再也摁耐 不住,一下子从凉席上支起身挥着手,“不见不见,叫她走,都走,走!” 中太仆何闳匆匆从宫门走来禀报,“董昭仪带着武士进宫来了。” 王政君跳下床,气得破口大骂,“这个坯子,张狂到长信宫来了!带武士来,想要杀害哀家,造反不成?” 何闳十五岁进宫,跟随太皇太后二十余年,为人精细严谨。他看出宫中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儿。使气斗狠不但自讨没趣,只怕还要酿成惨祸。向她连使几个眼色,“董昭仪声言有要事奏达。” 王政君气极败坏,“天大的事,也不能带武士闯我长信宫!” 何闳的身子压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低,“董昭仪不但带兵闯宫, 还纵兵包围了长信宫。今日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太皇太后暂息雷霆之怒,圣虑周全从容周旋才是。” 王政君突然想到刘歆“大丧”之言,莫非自已的大限真的到了? 就应在今天!像皮球一下子泄了气。看见赵飞燕、傅皇后还跪在地上,又忍不住色厉内茬重重哼了一声,“起来吧”。 董蝉快步走进来,没待行礼,王政君坐不住了,但强压着怒火斥责道,“你身为昭仪,不能不守宫中的规矩,为何带武士擅闯长信宫?” 董蝉见赵太后和傅皇后也在,眉尖猛蹙,居然先喝令道:“你二人退下,否则武士要进来强拖你们下去了。”王政君惊愕万分,她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要出大事了,不能和董蝉硬碰硬,她得要请救兵。于是一面向赵飞燕使眼色,命她们先行告退,一面无可奈何的对董蝉说:“汉高祖皇帝和先帝孝元皇帝在上,这里岂是你发号施令的地方,难道你造反了吗?”作出姿态好像要动怒。董蝉虽然自从进宫就没把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妪放在眼里,但平时一向对王政君还较为尊敬。没想到她今天居然回敬道:“不曾造反!别人怕你,本宫可不怕你!”王政君怔住了,董蝉压根儿没有跪下,她上前做搀扶她的样子,恳切的问:“出什么事情了?”董蝉怔了怔,下意识的想要双膝跪下,但被王政君扶住了,突然悲伤的恸哭起来:“启禀太皇太后,皇上昨夜突然眩晕,呕吐不止,病势凶险……”一边说一边恸哭起来。 王政君跌坐在床上,不知是震惊这意外的消息,还是震惊刘歆的预言,或者震惊自己鸱梟般的嗅觉。这一惊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眼珠向上插着,像是闭了气,半天说不出话来。吓得何闳和周边的宫女拥上前,一边捶背,一边声唤“太皇太后!”见她没了反应,一齐号啕大哭。 王政君眼珠瞬动了几下定了定神,“这……皇帝龙体……”她想询问病情,意识到不妥,慌忙改口,“宣太医了没有?” “宣了。” “太医怎么说?” 董蝉又嘤嘤哭了。 看来皇帝生命垂危。然而昨晚发病,为何昨晚不来报讯?为何等到这阵子由这个女子来报讯?又为何不带太医前来向她奏明医案?全都乱了法度,全都不符礼仪。 董蝉抽抽搭搭,“请太皇太后起驾宣室。皇上要托付后事。” “托付后事?”王政君问,“可宣了大司徒孔光、大司空彭宣?” “不曾。皇上要托付的是……是……”董蝉似乎有点儿难以启齿,“是家务事。”董蝉一想到在这宫里能保护她的皇上要死了就悲伤得流泪。 家务事?王政君倏然一怔。她是祖母,辈份最高。若是寻常人家,家务事理应托付给她,皇家却不然。按《周礼》,皇帝不豫直至弥留,朝廷就进入了“大丧时期”,一切按“大丧之礼”行事。所有的事务都由皇后出面主持。诸如“诏三公,典丧事”,新皇即位等等,何况家务事!因为皇后是皇帝最亲近的人,对皇帝的病情最了解,对皇帝的心意最知情。傅皇后虽然失宠,但未废黜,理应由她出面主持。退一步说,即便皇后因故不能主持,也应该由皇太后赵飞燕主持。他们撇开傅皇后、赵太后,而来找祖母辈的太皇太后,岂非咄咄怪事! 尤其令人惊诧的,人还没死就带兵包围长信宫!其中必定包含天大阴谋,充满天大凶险。 王政君可是经历过无数多的后宫争斗,与傅昭仪的争斗更是你死我活。王政君在宫中生活了几十年,已经历过三朝皇帝驾崩和政权继室了。她思考着“为什么撇开傅皇后赵太后?包含什么罪恶企图?”王政君心如电转,浮现种种答案,一会儿,她有了答案。她庆幸董蝉来找她合作,董氏一门想要把持哀帝的后事,对他们董氏有利。董蝉需要的是一个有威望的人,并能配合董氏的皇族家人,来帮他们实施他们的计划。显然相比于赵太后和傅皇后,我王政君是他们的首选,但如果我不合作,他们会转向赵飞燕,甚至傅皇后。 王政君立刻对局势有了基本的判断。她需要见到皇帝,她现在没底的是皇帝的健康状况,但她心里也有不祥之感。另一方面,她马上开始了她的行动。她安慰董蝉道:“皇上自有上天护佑,一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的。他怎么忍心抛下他的爱妃你呢!”董蝉哭得更厉害了,把头埋进了王政君的怀里。这时,王政君幽幽的说:“只怪刚才那两个贱人,刚才又到我这里来说你的坏话,还对皇上大不敬,说什么皇上被狐狸精所迷惑,如果有个什么不测的话,她们绝对饶不了你哎,赵太后和傅皇后一直是合着伙来气哀家啊” 董蝉也止住了哭泣,她平日里因为有皇上的宠爱,也不太出入后宫,对王政君和赵飞燕都不太了解。对傅皇后当然是在刘欣面前不停的指责唾骂,心想废掉傅皇后是迟早的事。有些许耳闻说赵太后与傅皇后有点来往。现在听王政君这么说,而且情感上又向着她,她便对王政君有了好感起来。 接着,王政君指着门训斥着赵太后傅皇后,“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饶!这俩个贱人作了哪些孽,神目如电,上天看得清清楚楚。她们想赖赖不了,别人想冤也冤不了。”,“董昭仪,你可不能像她们一样啊”,“好了!皇帝不豫,地动山摇,事体何等重大,哀家现在也没心思管她俩那些烂污事!走,咱们快去看看皇上!你把她们俩看在宫里规规矩矩的呆着,可不准她俩兴风作浪!听见没有?” “诺!请太皇太后起驾。”董蝉开始有些暗喜。王政君眼睛间或一轮,变得慌张起来,“哀家这身打扮,看望皇帝不妥。”她穿着黄底绣花长裙,前胸后背有几朵小红花。看上去不算艳丽,但是在这非常时刻必须谋定而后动。她沉着脸自言自语的说道,“探视重病之人,衣著要得体,应该‘新都庄穆’才是?”她调头叫喊,“更衣!” 宫女一阵忙乱,替她梳头更衣。 王政君一边更衣,一边安慰对董蝉说:“哀家昨夜梦见一只大红鸟啄哀家的肉,哀家吓醒了。看来这是向哀家报信,皇帝犯‘朱雀’了。如果皇帝能挨到天黑,顶多到戊时就没事了。天黑朱雀回巢,不能害人了。上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皇帝一定能够挨到戊时,遇难呈祥,转危为安。” 蕫蝉埋着头不作声,心里不乐观。 “唉,死生有命,寿夭天定。莫非天厌汉室,降罪汉室?唉,降罪也该降到我这个哀家头上呀。”王政君流出一行眼泪,叹息连声,不经意叫,“何闳,虽说以防万一,咱们要不要现在就准备后事吧!” 她流着泪叹着气,眼睛却瞟着董蝉。见她对“天厌汉室”、“后事”之类大不吉利的话没有反应,更加确信皇帝没救了。何闳是个细心的人,自然明白当前的处境。此刻董昭仪在场,武士包围了宫殿,他们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必须留神听她不便明言的弦外之音。 “太皇太后莫急,皇上盛德,必有神佑。当然哪,皇上不豫也该圣虑周全,但也不必操之过急。” 王政君又叹了口气,“唉,准备后事,也是一种‘厌胜’之法啊, 但求神灵驱除朱雀,赐福皇帝啊。”说着,端起一杯热茶呷了一口。 古代有许多“厌胜”之法。譬如重病之时操办喜事,这叫“冲喜”;相反,筹备丧事,叫做“厌丧”。 “看看宫中丧服够不够,但愿皇帝转危为安,万一……唉,长信宫可不能坏礼乱仪,于天不敬,于大行皇帝不敬,万万马虎不得。”她慢慢呷着茶,絮絮叨叨。 “是。”何闳正要退下,她一抬,“慢着,哀家琢磨着,宫中只怕没有适合本宫穿戴的丧服吧?本宫还要穿上它厌胜朱雀呢。” 她问着,眼晴直勾勾盯着何闳。太皇太后说“本宫琢磨着”,何闳知道这是太皇太后暗示他“琢磨着”,太皇太后说“宫中只怕没有”,答案自然是“宫中没有”。 “奴婢虽不懂礼仪,太皇太后果真要为孙皇帝厌胜朱雀,既要显万乘之尊,又要显祖母之慈,这样的丧服宫中确实没有。” “礼不可亵,仪不可渎。丧服必须‘新都庄穆’,丝毫马虎不得。”她再次强调“新都庄穆”。 何闳字斟句酌之后,心中已经明了,“制作‘新都庄穆’丧服, 时间十分紧迫,宫中恐无这等能工巧匠。必须派人出宫敕令巧匠赶制才成。” “还不快去派人!人要稳当可靠,戊时之前必须把丧服制好,千万不可误事。说不定本宫丧服能够替皇帝消灾祛病呢。”说着,她把茶杯住案几上搁,不知是宫女碰了她,还是她碰了宫女,茶水溢出来撒到案几上。王政君勃然大怒: “找死呀?你这死性东西!”宫女慌慌张张掏出手绢擦拭,“这能擦干茶水?说你死性,你真死性!不会拿块‘班布’来!” 班布是泸州出产的一种细麻布,每年上贡朝廷,宫里拿它做抹布。宫女急忙拿来擦拭。 “看见了吗?”王政君斥着宫女,眼情却盯着何闳,“做事得长眼睛,班布!得用班布,死性!” 何闳目光一亮,吩咐一名中年宫女,“姐姐带人查看宫中丧服,我派人出宫。”何闳称她姐姐,可见这位宫女地位很高。 “是。”中年宫女转身走出去。 梳洗完毕,王政君吩咐慈恩殿神龛点上香烛,宫女搀扶她出了寝宫,跪在神龛下好一阵叩拜,口中低喃,“八世孙媳王政君叩请高祖爷,请赐斩白蛇神剑,驱除朱雀,救十世孙欣儿一命。保我江山,保我社稷,保我汉室万代千秋。” 她站起身,长信一阵宣呼:“太皇太后移驾宣室。” 未央宫中,一队一队披甲持戟的武士来往如梭,四处巡逻。骄阳似火,一阵铁蹄声急风骤雨般传来,高阁重楼瑟瑟颤动。那是“期门三百铁骑”,从太皇太后銮驾后面通过。踏踏踏,踏踏踏,铁蹄声久久回荡在芳草绿树上空。整个金阙似乎变成了兵营,充斥金戈铁马的杀气。所有的侍中、常侍、黄门郎都手持兵器在宫府门前警戒。平日行人如织的御道,而今路断人绝。 王政君坐在銮驾上冷眼看着,这些武士全都隶属期门军。期门军是汉武帝建立的一支警卫部队。他们驻守宫门待命,随时准备执行皇帝下达的任务。看来整个未央宫都被期门军控制了。董恭任卫尉,期门军由他统领。 到了宣堂,门口站着一排带刀武士。董蝉把她迎进椒风,奔进纱厨,“皇上,太皇太后来了。” 里头悄无声息,王政君快步走进去,看见刘欣张大眼晴,黯淡无神,呆呆望着房顶藻井。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那张死灰色的面颊,瘦得只剩下一双高耸的锥状颧骨了。她坐在床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皇帝,你……好些了吗?” 刘欣眼晴转向了王政君但没有出声。他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已经动弹不得。看到王政君来了,十分费力的动着嘴唇,但听不清他要说什么。突然刘欣使出了全身力气,对王政君一字一顿,断断续续的说:“朕要将皇位禅让给董爱卿即刻下诏”王政君打心底就不喜欢刘欣这个皇帝,但平日里也相安无事。一听这话,把脸侧到一边,低声应付说:“皇上好好养病,过了今晚就会魔去病除”。这时董贤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一会儿董蝉抱着一个婴儿神情焦急的来到床边,哭泣道:“皇上,你不是要向太皇太后托孤吗?” 托孤!刘欣并无子嗣,托什么孤?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有惊天计划需要她的配合。 一年前,吕红怀上身孕,宫中满城风雨,说是“龙种”。可不是吗?吕红与董贤结婚数年,腹中向无动静,进宫数月受了孕,不是龙种还是野种不成?有人说,吕红将正式纳为嫔妃,所产之子立为太子。但有人说,如果纳吕红为嫔妃,董贤往哪里摆?夫妇共事皇上的丑闻岂非流布天下?皇上颜面往哪搁?狎玩其夫,淫亵其妇的荒唐岂非传诸后世?不久吕红回家产下一子,大约当时董蝉自信她也会怀上龙种,男婴的血统不表了,纳妃的事也按下了。而今皇上将崩,腹中又无消息,只得玩弄移花接木把戏了。傅皇后如同他们的眼中钉,赵太后也毫无名望,唯独她王政君的身份和声誉才可以不费力气的坐实这桩移花接木把戏。 董蝉把她怀中的男婴放在刘欣的御榻上。这婴儿大约9个月大,爬过去咿呀叫着,伸手拍打刘欣胸脯,刘欣眼中泪光一闪,一滴清冷的泪珠滚出来。董蝉眼中也涌出了泪水,“皇上,你不是要把根儿托付给太皇太后吗?你说话太伤身子,你点头就是!”董蝉显得十分焦急,语气有点像命令刘欣。 刘欣眼中又冒出一串泪珠。那婴儿拍着拍着哇地哭了。董蝉把他抱进怀里哭嚎着,“呜呜,皇上,你说是吗!快立根儿啊!这会儿不安排,到时候叫我孤儿寡母找谁去呀?呜--呜--!” 王政君看见婴儿与刘欣的互动,似乎是一种父子天性神奇而又自然地表露,心头凄然震颤。但听到刘欣说要把汉室江山让给董贤,然后董蝉又说什么“我孤儿寡母”,意识到其中天大阴谋,心又变得铁石般坚硬了。 “噩--噩--,皇上!”董蝉抽泣着,拉了拉刘欣的手,又将婴儿抱入怀中。刘欣吃力的向董蝉点了点头。董蝉哭着接着说道:“啊--啊--,臣妾代皇上说,皇上点点头,啊--啊--。皇上,你要立根儿作太子,是不是?” 刘欣的头又微微动了动。 “皇上,你要把根儿托付给太皇太后?做她老人家的亲曾孙,继你的皇位是不是?” 刘欣的头又微微动了动,董蝉抱着婴儿在王政君面前跪下,刘欣的眼泪又簌簌流出来。 王政君忙说:“快起来,快起来。”董蝉说:“太皇太后不答应,我母子死也不起来。”王政君说:“事关重大,皇帝还在,该由皇帝作主。皇帝一时不便说话,将息几天,龙体大安了再说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董蝉垂泣,“太皇太后……”王政君挥手,“传太医,快传大医!”说着起身,衣服却被拽住了,调头一着是刘欣瘦骨嶙嶙的手。刘欣又再次使出全身力气,说着:“即刻下诏,传位于根董卿辅政”王政君情知推托不了,也悲伤的向刘欣点着头,“皇帝,皇祖母答应就是。” 蕫蝉忙叩头,“尊旨!陛下!呜呜”,接着对王政君叩头,“我母子全仗太皇太后了。”王政君没理她,“皇帝你放宽心,别胡思乱想,过两天病就会好的。”刘欣的手松开了。王政君又一迭声催促,“快,快传太医!” 片刻太医令卓明带领四名太医进殿。王政君说:“皇帝神智还很清醒,尔等好生看病。皇帝若有好歹,哀家拿尔等是问!” 这时,董贤进殿。他神情恍惚,表情痛苦,失去了平日的威风。他轻声的对太医们说:“几个时辰前看过了,现在需要让皇上好好休息。”,一会儿又说:“须通知司徒大人和司空大人,皇帝不豫,皇帝要下遗诏” 王政君脸色变得阴沉,挥挥手冷冷说道:“别打扰皇帝,到外头说。”众人走出椒风廊院,到宣室外殿坐定。王政君沉着脸,“董爱卿董昭仪,皇帝神智还很清醒,我们须设法替皇帝治病,先不急着安排后事!”董贤显得痛不欲生,没有反应。董蝉无法反驳,说:“这是皇上的意思,臣妾不敢违拗。”王政君说:“此话确也有理,但皇帝毕竟病了。病人的话固然要听,给病人治病总是最要紧的,这个道理你们年轻人恐怕不太懂啊。” 董蝉心里有些不悦,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反驳她的话,但在众人面前她不能与王政君翻脸,只得强忍着低下了头。王政君心底也一直压着火,很想在众人面前发泄心头之气。然而她可是七十岁的过来人了,在这非常时刻,在这波谲云诡的宫阙,有用的不是言语,何必逞口舌之快?而且言多有失,任何一句无心的话,都可能变得十分敏感。 在王政君的示意下,太医一个一个躬身进内殿入纱厨切脉,又一个一个退回外殿,垂着头一旁侍立。王政君问,“皇帝的病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太医都不作声,她跌着脚,“说呀!”卓明看了看纱厨,支支吾吾。她又调头问太医: “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尔等说吧,按实说!” “启奏太皇太后!”一个太医说:“皇上服食丹药过量,中了丹毒……” “中了丹毒?”王政君大怒,指着众太医,“谁开的药,快与哀家拿下,交掖庭审问!” “太皇太后息怒。丹药是华山道士练制的,而非太医所开。”太医令卓明连忙表明,“皇上体质原本就弱,又虚耗过度,元气外泄,生息尽丧……” 另一个太医见太皇太后似有不解,瞟了董昭仪一眼,“这些丹药其实都是壮阳回春之药,长期服用,元气虚耗,极易中毒。皇上虽然春秋甚富,但因时常服食,导致灯残油尽,生机全无。” 王政君听明白了。今天她虽不能直唾其面,但要折辱这个女子一番,大声叫喊,“传齐安!” 中书令齐安慌慌张张奔进大殿跪下,“叩见太皇太后!”王政君大声责骂,“齐安,你这狗奴!叫你伺候皇帝,你把皇帝伺候成了什么样子!”齐安伏在地上:“奴婢知罪。”王政君捶着御案,“说!本宫才到甘泉山去了几天,皇帝就病成这副样子,这到底怎么回事?” “昨天皇上还是好好的……” “胡说!皇帝又不是得了急症!” 齐安叩头,“奴婢不敢欺瞒太皇太后,昨天皇上和董昭仪驾幸清凉宫漱玉池,太司马董大人伉俪随车伴驾。四人开怀畅饮,从未时饮至酉时,饮酒一石有余……” 董蝉听到这段回忆,脸上绯红,痛苦的闭着眼睛,沉声喊道,“皇上啊!” 齐安忙说:“奴婢是说四个人一块喝,不是皇上一人……后来听说皇上喊冷,銮驾回到椒风。到了半夜皇上犯了眩晕,呕了一地。奴婢去传太医,呕吐止住了,人不能说话了。” “哼!”王政君冷笑着叹道,“从未时饮至酉时,饮酒一石有余,这这哎!”一声叹息。 王政君指桑骂槐这一招,董蝉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席供述简直当众剥光了董蝉的衣服!漱玉池饮酒的时候,有四名宫女在池边伺侯,齐安也带着几名貂铛在门外守着。后来四名宫女退出来了,但不敢走远,和齐安一起在门外守着。池里的情形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嬉笑声叫嚷声打情骂俏声全传了出来,谁能不知道里头在干什么事儿? 齐安忍不住偷觑了董蝉一眼,只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时的情景,她实在不愿意去想,可就是直往眼前冒。 漱玉池在清凉宫中,长宽三四丈,由碧玉砌成。池边有眼寒泉昼 夜奔涌,池水洁净冰凉。四周好几丈范围凉意嗖嗖,是未央宫中消暑的最佳去处。昨日皇上头致很高,一开始就和他们三人开怀畅饮。大约喝下二三斗酒后,四个人都面红耳热浑身冒汗了,嘻嘻哈哈特浪特疯。他们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剥掉,最后一丝不挂跳进池中浸泡。热身子陡然进到冷水里,一个个口里喊着痛快,牙齿却冻得打战。他们又嘻嘻哈哈爬上岸,往肚里灌酒驱除寒气。几次三番之后,红日已经西斜。皇上兴致勃发,进了一丸回春丹,拉着她哥哥跳进池里温存。传说巫山,尽得风流;安知玉池鸡戏,别具奇趣?他俩缱绻多时,皇上意犹未尽,又把她和嫂子拉下水游龙戏凤,驭罢一女,方觉力有不济,又进一丸,再驭二女,口中直喊畅美。正当得趣之际,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软塌塌倒到水中,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水。他们慌忙把他抱上岸,平躺在地上。 皇上口中不停喊冷,她和嫂子给他擦干了身子,穿上衣服,銮驾回到椒风。他们本想传太医替皇上诊治,但皇上已经沉沉睡去,就像喝得酲醉变成了烂泥一团。谁知到了半夜,犯了眩晕…… 这时,侍中来报,大司徒孔光大人和大司空彭宣大人到。董贤从内殿出来迎二位大人入内,并请求王政君入殿。董贤等三公跪下,分别向陛下请安。等待刘欣发话。刘欣的头微微动了动,看到了他们。良久,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字字的,声音已经很轻,竟再次说出:“朕决意让位于董君,众卿辅之”孔光和彭宣一听面面相觑。董贤急忙道:“皇上,臣请辅佐太子即位。望即刻下诏!”刘欣又拼尽全力似的,将右手抬了起来,好不容易迸出两个字“下----诏----”。说完,像泄了气的皮球,昏了过去。 太医,宫女等又忙活了起来。董贤,孔光和彭宣和王政君退了出来。王政君将董贤叫到了偏殿。王政君问他皇上的丧事准备怎么办?董贤不知怎么回答,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慌了神,还没有任何打算,只是伏在地上哭泣。王政君心中厌恶,却是安慰他说:“董君深受皇上信任,哀家必遂皇帝心愿。”董贤感激涕零。王政君乘机说了三层意思:一、皇帝突然生病是赵飞燕和傅皇后时常诅咒造成的,必须责罚她们;二、为帮助董贤稳定局面,她建议让她的侄儿王莽来辅佐他;三、皇帝的传国玉玺需要由她来保管才可以服众。她的话听上去都不无道理,而且很严密。对于前面两点,董贤没有疑虑,欣然的答应了。第三点他有些犹豫但不便拒绝,当即表示待遗诏完成之后,再交太皇太后妥善保管。王政君和董贤回到了外殿。见皇太后,皇后,司徒大人,司空大人,董蝉还有一群太医焦急的等待在那里。 少顷,一个宫女匆匆跑来,远远跪下:“启禀太皇太后,启禀昭仪娘娘,皇上恐怕不行了……” 王政君和董蝉回到椒风直奔纱厨,大司马董贤也闯了进来跪在刘欣榻前,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刘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还有泪痕,身体僵直冰凉了。太医令卓明检查了一阵宣布,“皇上已经驾崩。” 宣室响起一阵哭声…… 一个十四五岁的貂铛大摇大摆走到北宫门,他头戴武弁大冠,帽顶翘着一条貂尾,帽沿悬着金铛,身穿红缎滚边长衫,腰束白色阔带, 清清爽爽,灵灵醒醒,一身精灵气儿。他是长信宫貂铛,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儿。 门洞里走出一名常侍。他是董贤的从弟董明,大声吆喝,“站住!董卫尉有令:宫人不得外出。”小貂铛歪着头斜着眼儿,“本中官奉太皇大后口谕,外出办差。”董明冷冷哼了一声,“太皇太后口谕?别拿鸡毛当令箭了!”小貂铛说:“你不相信本中官?”董明说:“今天你即便拿着太皇太后手谕也不能出宫!”小貂铛佯作惊讶,“这么说,太皇太后口谕,董大人不听罗。”董明说:“不错。”小貂铛一点也不动气,笑容可掬向前摇了几步,压低嗓音,“董昭仪娘娘的懿旨,董大人可听从?”董明不言语了。 这个小貂铛就是何闳派出宫去做丧服的人,名叫陆顺,大伙叫他小顺子。这个小顺子人小鬼大,精灵百怪。他要是顺哪,小嘴蜜糖似的,说得你晚上睡着了也要笑醒几回;要是不顺哪,无理也要占三分。 只要占丁点儿理,鼻子准能翘上天,把你损得灰头土脑。王政君就喜欢他那机灵劲儿,时常留在身边解闷。 “董大人,你可知道本中官负有何种使命?”小顺子根本没把这个常侍放在眼里,晃动着身子轻蔑笑了笑,“董大人自然不会知道。本中官有话在先,那可片刻耽误不得啊!”他顿了顿,“董大人可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大事?想必董大人也不知道。嘿嘿。”他又轻蔑笑了笑。 “天大的事,也没董卫尉的军令大!” “哼哼,小鼻子小眼短见识!”小顺子不屑,“事涉天大机密,本中官不便奉告,但本中官可以奉告的是:董大人若不放行,耽误了本中官公务,到时候本中官纵不杀你,太皇太后会杀你;太皇太后纵不杀你,董昭仪娘娘会杀你;董昭仪娘娘纵不杀你,董大司马也会杀你!要知道,本中官是替太皇太后办差,也是替董昭仪娘娘替董大司马办差,你死定了!” 小小年纪有恃无恐。董明被他镇住了,再也不敢卖狂,“下官奉董卫尉严命,陆公公不要为难下官了。” 小顺子见多说无益,径直走进门房,大模大样找个蒲团坐下:“董大人若想活命,骑马速去请示董昭仪。但请快马加鞭,速去速回啊。” 董明躬身一拜,飞身上马,向宣室驰去。宣室门前戒备森严,他向一个中常侍说明来意,中常侍进去禀报,董蝉想也没想,挥挥手:“放他出去。” 董明打马回来纳头就拜,“多谢陆公公活命之恩。” 小顺子哪里还有心思和他周旋?一口咬定董明耽误了时间,要董明把马给他骑。董明只得把缰绳递给他。小顺子迅疾上马,双腿猛劲一夹向城阙冲去,不料门洞那头驰进一队人马,为首的却是董恭,挡住了他的去路。 董恭任卫尉之职,掌管南军,是宫中最高军事长官。所谓南军就是驻守未央宫的期门军和羽林军。因为未央宫位于长安之南,所以称南军。 “哪儿去?”董恭鞭子一横。 小顺子不敢托大翻身下马,“启禀卫尉大人:小的奉太皇太后及董昭仪之命,出宫办差。” 董恭深知王政君老谋深算,警觉起来,“办什么差?”小顺子说:“小的不敢说。”董恭大为诧异,“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对本座说?” 小顺子两手比比划划,“就这事儿不敢说。真的,这事儿,太大,太大,董大人想必也是知道的,董大人何必还要问小的呢?” 话儿藏头露尾,显然与皇上病情有关,这正是董恭最关切的。他的儿子女儿背着奸佞骂名,皇上在一天,董氏的权势在一天;皇上一旦撒手归西,董氏的权势就土崩瓦解,甚至全家性命都难保全。现在皇上随时可能晏驾,他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假借皇上之命做出对董氏有利的安排。眼下最要紧的自然是封锁皇上病危消息,如果大臣插手,他们就无从施展计谋了。董恭一声断喝: “说!” 小顺子吓得战战兢兢双膝跪下,“小的实在不敢说,董大人别逼小的了。董大人实在想知道,就去问太皇太后、董昭仪好了,别为难小的了!”说着可怜巴巴连连叩头。 董恭心乱如麻,宫里宫外的事情千头万绪,形势瞬息多变凶险万分,太皇太后派人出宫,虽已获得女儿首肯,但女儿小小年纪,哪里懂得宫中种种鬼蜮手段?他不能不察。然而这个小貂铛死活不说,他扬起鞭子,“你到底说不说!” 小顺子央求,“打死小的吧,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不如落个对太皇太后忠。”董恭大怒,鞭子刚刚举起还没抽下,小顺子就杀猪似地叫唤起来:“哎哟,饶了小的吧!小的……小的说,说。” 一个小貂铛巧嘴如簧,与卫尉大人纠缠了好半天,早就了引起门阙武士注意。见他大话说尽,谁知鞭子还没抽下,就喊爹叫娘求饶, 原来是个气壮如牛胆小如鼠的孬种,有人抿嘴嗤笑。 不知小顺子真看见有人嗤笑了,还是压根儿没看见;他从地上跳起来,转着身儿指着四周的武士呵斥,“尔等笑!有什么好笑的?本中官说了,尔等都得哭!谁不哭,哼,嘎!”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这时董恭才看出这个小貂铛不是怕打,而是有意戏耍他,一鞭抽去:“快说!” 啪!小顺子右肩结实挨了一鞭,他颤也没颤一下,胸脯挺了挺, “小的奉太皇太后懿旨,出宫做丧服。” “做丧服?” “是啊”小顺子突然扬起声儿,音正气宏,“皇上驾崩,太皇太后该不该做丧服吊丧?董大人该明白了吧。” 皇上驾崩!董恭心头猛震。他出宫之时,皇上还有口气在,难道这会儿宾天了?却见小顺子指着四周武士训斥: “皇上驾崩,尔等竟然不知悲痛,不发悲声,站着像木桩似的,还有没有一点儿忠心!”他大叫一声,“皇上啊,你恩覆四海,德披天地,怎么就英年早逝龙驭宾天呢?”他全身匍匐在地高扬双手,呼天呛地哭嚎起来了。 四周的武士无不错愕,自然他们谁也不敢哭。 “好个小贼!”董恭看出这个小貂铛居心要把皇上驾崩的消息泄露出去,这正是此刻他最畏惧的。“竟敢诅咒圣躬,胡言乱语!” 小顺子不禁也有点儿心虚:太皇太后起驾的时候,皇上还活着,这会死了吗?如果还没死,公然说皇上驾崩,还在北宫门哭丧,那是要掉脑袋的。但是想起太皇太后借骂宫女“死性”,喝令用“班布”擦拭,暗中发出了“颁布死讯”的懿旨。他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下跳起来脖子一挺,“小的没胡言乱语!” 董恭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这小貂铛说的是真是假,但他相信是真的。必须封锁这个消息,不能任其在期门军中扩散,更不能让他泄露到宫外去,一声厉喝:“拿下!” “谁敢拿本中官!”小顺子挺直了胸,指着向他扑来的武士,“本中官是太皇太后宫中的人,名叫小顺子!尔等打听打听去,宫中谁不知道我小顺子!告诉尔等:皇上活着时候,也知道我小顺子!” 武士刹住脚站住了。 小顺子胆气更壮声音更宏亮,“本中官奉太皇太后之命出宫赶制丧服,有什么错?皇上驾崩是天大的秘密,本中官本不敢说,一直不肯说,大家伙都看见了,是董大人逼本中官说的。请问本中官又犯了哪条哪款条律?再说了,即便是本中官犯了宫中条律,也轮不到你外官管!” 董恭心中火冒万丈,恨不得一剑刺死这个小貂铛,但是不能因为一时之忿惹恼了太皇太后。现在他们要办的种种事情,都不可以没有太皇太后的合作,只得忍下这口恶气,鞭子向下一指,“董明,看住这小贼,别让他跑了,等本座回头发落!”说罢打马走了。 小顺子大声叫喊,“皇上驾崩,秘不发丧,还不准太皇太后制丧服吊丧,朝中是不是出了赵高?” 赵高是秦始皇的中书令。秦始皇死后,赵高秘不发丧,假传圣旨杀死太子扶苏,辅助胡亥阴谋夺取了王位。这些话,听得人心惊肉跳。 董明连连作揖,“陆公公,消消气,炎天暑热的,快请屋里坐,请。”说着,连推带搡把他推进了门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 “德王”归来》第五章 五进侯府素帛传死讯 闯军门热泪化骤雨 “何公公到!”新都侯府看门的老家人大声宣呼。 王莽开中门迎接。何闳跨进中门急冲冲宣告,“太皇太后有旨意!”王莽当即跪下,“臣王莽接旨。”何闳把一方素帛递给他。王莽展开一看:“皇帝驾崩,奸佞谋逆,敕令新都侯王莽速定救亡安邦之策。”览毕伏地大哭起来。 何闳说:“国事紧迫,社稷危殆,君侯节哀。”王莽抽泣,“皇上至圣纯德,英年早逝,小侯不胜悲戚。”何闳说:“太皇太后已受挟持,君侯设法解救才是。”王莽起身令三个儿子分头去请刘歆、孙建、甄邯前来商议。 片刻,刘歆最早赶到,一脚刚跨进门里就见到了何闳,“何公公,下官斗胆臆断:必不出下官所料。”何闳惊疑望着他,刘歆摇着羽扇,“《诗》云:‘七月流火’,这‘火’是‘大火’星,近日入‘鬼’出‘尸’,犯轩辕大星。‘大火’兆凶丧,鬼尸二宿主死亡,全是灾星;轩辕大星为皇宫……”他没说完,何闳失声,“刘子骏真神人也!” 预言得到证实,刘歆有些得意。一眼瞥见王莽满脸泪痕,作揖拜过后退两步跪下,“皇上危在旦夕,臣出言无状,罪该万死。”王莽一面感慨,一面上前扶刘歆起来。 这时右将军孙建、奉车都尉甄邯也都赶到。王莽请何闳上坐,“都是自家兄弟,公公但说无妨。” 今晨董蝉带兵闯进长信宫,王政君表面上还像往常那样颐指气指,心里明白已被挟持,故以制作丧服斥责宫女为由,发出了出宫“颁布死讯”的暗示。给谁报信呢?她说了句“新都庄穆”,何闳心里就明白了。“新都庄穆”,字面上都,丽也;新都,新鲜美丽也;表面上说的是丧服。其实这“新都庄穆”,是汉成帝刘骜对王莽的赞语。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王莽奉旨主办祭天大典,大典办得庄严肃穆,完满圆融,感染力极强。刘骜对他身穿的礼服赞叹有加,“王巨君新都庄穆!” 何闳派陆顺明闯北宫门,自已却从西南面通向“后园子”的秘密出口出宫去了。这“后园子”住的是皇室“家人”,与皇宫一墙之隔。宫门被期门军封锁了,但何闳家世代为“家人”,哪儿有洞,哪儿有缺口,路径熟得很,没人拦得住。这倒不是什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因太皇太后当着董蝉的面说了派人出宫,就不能不派个人去闯北宫门,省得董蝉疑心生暗鬼。出宫之前,他曾命一名中年宫女去察看丧服,这个中年宫女是太皇太后的掌玺女史孟萍。他俩走出寝宫 后拟定诏令,动用太皇太后玺印,这一切都是在董蝉眼皮底下进行的,丝毫不露痕迹。 何闳就宫中形势作了介绍,“董贼父子已经掌握了期门军,控制了整个未央宫。他们已将太皇太后挟持到宣室,下一步就是以太皇太后名义把丞相孔光、御史大夫彭宣召进宫去,胁迫他们发布丧诏,欺罔天下。”何闳此时还不知道孔光和彭宣已经入了宫。 刘歆忧心忡忡,“这会儿孔丞相彭御史恐怕已经入宫,唉,如果……” “如果什么?”甄邯截断他的话,“子骏之意是说孔丞相彭御史受到胁迫,会与董贼同流合污?拟定丧诏掩盖真相,欺罔天下,是也不是?” 甄邯是大司徒孔光之婿,听不得旁人说孔光的坏话。刘歆却说:“孔丞相德行巍巍,彭御史风骨铮铮,不会听命于奸佞之徒。不过人在强力胁迫之下,生死抉择之间,一念之差也很难说啊。” “绝不可能!家翁高风亮节,焉能失节附逆!” 王莽眼中饱含泪水,“二位贤弟别争了。危难之机,慎不厌多,虑不厌细,还是先听听子骏的高见吧。” “高见,不敢当。”刘歆拱手,“君侯所命,下官就把一些难以决断的疑虑说出来。眼下太皇太后已被劫持,董贼父子下一步会怎样做?我等又该怎么办?大家不妨多想想。” 何闳说:“董贼父子所能做的,只能是胁迫太皇太后,胁迫孔丞相彭御史就范。”刘歆问,“如果太皇太后、孔丞相彭御史不答应呢?”何闳说:“一天不答应,胁迫一天;两天不答应,胁迫两天,直到答应为止。” 甄邯为人粗犷,说活直来直去,“这恐怕不行吧,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小将敢断言,不出三日,最多五日,董贼父子必土崩瓦解。”刘歆问,“为什么?”甄邯说:“这热的天气,大行皇帝的尸体会腐烂得不成人形。”刘歆追问,“尸体腐烂就能让董贼父子土崩瓦解吗?不见得吧。秦始皇死于沙丘,赵高李斯秘不发丧,用鲍鱼掩盖尸体腐烂的恶臭,矫旨杀害太子扶苏,阴谋终于得逞,史有先例啊。” “对了,他们也会秘不发丧!”甄邯拍拍脑袋。 《周礼》对大丧礼仪每个环节都有明确规定:皇帝不豫之时,太医令所进之药必须由尝药监和中常侍先尝;三公九卿必须每日到宫前叩问起居;这期间还必须由大司马告祭南郊,大司徒大司空告祭宗庙,群臣都要在家中祈祷上苍祛病康复;皇上宾天之时,太医检验在案,再由皇后诏三公典丧事。这些规定不可越雷池一步。而且每个环节都必须公诸于众,那是瞒不了人的。 现在皇上突然晏驾,所患何病?所服何药?为何生前封锁皇上患病消息,死后又秘不发丧?尸体一旦腐烂,董贤父子纵有百口,口有百舌,也无法辩白。不是弑君也成了弑君,没有阴谋也成了阴谋,必将引得天下嚣嚣,群臣共攻之,百姓共讨之。他们原本臭名昭著,能撑多久呢? “我等所要做的,就是粉碎董贼封锁,尽快把皇上晏驾的噩耗传布开去,让文武百官人人皆知。一旦传布开去,董贼就会尽失人心。” “说的是。”何闳首肯,“太皇太后已经发出‘颁布死讯’的懿旨,诸位尽快颁布出去吧。” “这还不够。”刘歆伸出一个指头说:“董贼败亡,还得尽失军心!” “北军!”孙建叫了起来。 “说的是。”刘歆点了点头,“北军。” 他目光深邃,能在纷乱事态中找出症结所在。并且循循善诱,把每人的注意力诱导到紧关节要上统一意志,凝聚成行动力量。 王莽问,“伯兄之意可是他掌握南军,我掌握北军?” 何闳说:“董贼掌握的只有期门军,羽林军驻扎在建章宫,由中郎将孔永统领,他们未必掌握。”孔永是孔光之侄,常以孔子后裔自重自爱,修身立德,自然能够明辨是非,不会盲目听命董氏。 “我等也未必能够掌握北军。只要能够稳住北军,不听董贼调遣,守壁观望,也就够了。”刘歆说:“依我之见,用不了甄邯贤弟所说的五日或三日,北军袖手之时,董贼父子的末日就到了。” 何闳说:“刘大人破贼有策,只是太皇太后在他们手里,董贼一旦绝望,太皇太后就凶多吉少了。” “太皇太后确实会有有危险!如果太皇太后不与董贼合作的话,董贼一旦找到赵太后和傅皇后合作,他们有弑君的可能。”王莽听到这里,开始惊慌起来。 刘歆羽扇摇了摇,“只要戊时前能够稳住了北军,下官就可按太皇太后懿旨,与兄长进宫解救大皇太后。” 何闳说:“不知如何稳住北军?” “小侯愿去北军。”王莽焦急的说。 孙建说:“兄长此去北军,未持令符,极其凶险。”王莽说:“大丈夫只问当行,不计凶险。”孙建又问,“如果董贼党羽将兄长阻于军门外呢?”王莽不作声了。刘歆却说:“兄长前去北军,即便进不了军门,兄长仁德,可效包胥一哭,惊天地泣鬼神,北军必为所动。” 春秋时,伍子胥为报家仇,率吴军攻陷楚国郢都,掘开楚平王坟墓鞭尸三日。楚国大夫包胥跑到秦国请兵,在秦庭跪哭三天三夜,哭得眼中流血,终于感动秦王。秦国发兵救楚,迫使吴国退兵,挽救了楚国社稷。 刘歆走到门口仰面看天:太阳直射地面,喷射着白炽光焰。天空有片薄絮状的白云,缓缓向南移动。这片云走得虽慢,变幻相当迅疾。一忽儿拖成长条,吐着银光闪闪的云丝儿;一忽儿又缩成峰峦连绵的山岳,宛若素帛上淡淡墨痕。“唉!高风鼓荡,该到时候了吧?” 众人惊疑望着他。 天空的云又变变一只只山羊了,刘歆眯缝眼睛看了好一阵子,“汉室倾危,但愿天助啊。” “子骏算定将有天助?”孙建问。 “风雨难测啊!”刘歆低喟一声。 “大丈夫行所当行,岂恃天助?”王莽手把胡须,往下用为一顿,“予意已决,事不宜迟!” 孙建说:“小弟愿随兄长前往。” 刘歆摇摇头,“人多了不行。巨君兄此行不仗人多势众,而是喻之以义,动之以情。” 孙建说:“难道护卫也不能带?董贼党羽若施暗算,岂非白送性命?” “理是这么个理。”刘歆思忖着,“然而兄长此行,对北军喻之以义,亦当示之以义。只有不计个人安危,敢于面对锋镝,才能撼动北军将士之心。要带只能带自己儿子。以我之见,带三贤侄去吧。三贤侄素有胆略,武艺超群……” 王莽明白这番话的用意。不说长子陪同,推举三儿前往,显然此行极其凶险。倘有不测,长子一家之长可以支撑门户,“董贼若要暗算我,多带一个人去,只能多搭一条性命,还是我只身前往吧。” “话不能这样说。”刘歆神态冷峻。“事情总有两面,如果把巨君兄的话反过来说,多带一个人就多一份胜算。” “好吧,一切听兄长安排。”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北军栅门紧闭。军门两边插着各色旌旗,半空中没有一丝风,旗幡僵死般低垂。今天北军门前大异往常,弥漫着临战气氛。栅门外面加派了两队荷戟军士相向巡逻,干燥的路面扬起黄黑色尘埃。一排弓箭手在栅栏两边露出半截身子,半袒着右臂, 黑黝黝的晒得冒出油来;一个挨着一个弯弓搭箭,对准每一个过往行人。腾腾的杀气与腾腾的热气搅合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窒息性炎热。 两骑滚起团团尘土疾驰,到了军门二人滚鞍下马高呼,“新都侯王莽拜见北军八校。” 汉武帝把北军建设成八种特等兵: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每种特等兵由一名校尉统领,故称北军八校。 起初八校由中垒校尉统率,后来改为皇上临时指定。今晨董恭来到北军,就是传达刘欣谕旨,指定躬声校尉吕青统率。 军门旁有个小军头登上棚栏踏板询问,“君侯可有令符?”王莽拱手,“小侯持有太皇太后诏令。”军头答礼,“君侯请回,军中只闻军令,不闻太皇太后诏令。”王莽大喝,“放肆,竟敢对太皇太后无礼!本侯告诉你,这里是京城,而非细柳军营;本侯拜会的是北军八校, 而非周亚夫!休得以此等悖逆言辞搪塞本侯,速速传报!” 当年汉文帝亲往细柳军营劳军。先驱车骑到达细柳军门,宣呼“天子驾到!”看守军门的都尉说:“军中只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不让先驱车骑进入军门。文帝车骑至,又被军门都尉挡在门外。文帝只得派出使臣手持符节,进门向周亚夫下诏,周亚夫才下令打开军门放行。进门之后,军门都尉又说:“将军有规定,军门之内不得骑马。”文帝下马步行,直到军营,周亚夫才出来迎接。文帝大为激赏:“此真将军矣!” 军头见他气势逼人,跳下踏板去禀报。片刻有个千夫长上来行礼, “王公请!”王莽听人喊他军中称谓,抬眼一看,“你不是白宾吗?”白宾躬身,“王公好记性,正是小卒。” 七年前(公元前8年,叔父王根死后)王莽接任大司马,他自谦武艺低微,不足以称将军;王公成了他军中称谓。当时白宾在帐前当护军,事隔七年还能记得他,白宾很感动,“王公,不巧得很!今天早上董卫尉亲临军中重申军令,无令符者不得踏入军门一步。擅自放行者,斩;擅自闯入者,杀无赦!” 王莽说:“皇上驾崩,奸佞谋逆,小侯特来请兵讨贼,望白千长放行!”他声如宏钟,军门内外都能听到。两队巡逻的军士站住了,栅栏上的弓箭手也扬起了脸。 白宾大惊,“皇上驾崩!这,可是真的?”王莽高举素帛,“太皇太后诏令在此,还会有假?”白宾迟疑多时,“军令如山,小卒不敢开门放行。”王莽说:“白千长既有难处,请通报八校。”白宾说:“适才吕校尉下令,任何人不得会晤君侯。”王莽说:“别人不能会晤小侯,就请吕校尉来见小侯吧。”白宾不作声了。王莽扬声,“莫非吕校尉心虚不敢见小侯?本侯不妨正告各位将士,谋逆者就是董恭董贤父子,发军令者也是董恭董贤父子,阻拦本侯会晤八校者,正是董贤之妻弟吕青。董贼卑怯居心,昭然若揭。望白千长以国家社稷为重,举大义,讨逆贼,小侯向你跪下了。”说着王莽振衣跪下。 一字字,一声声,在白宾心头震颤。他看到王莽双膝砰然跪下,急得没法,“王公,别,别,小卒……” “小侯向你叩头了。”王莽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 白宾心头翻江倒海似的,一腔热血激动得他双臂颤抖,然而冲破不了军人听从军令这一坚硬甲胄。几次话到嘴边都叫他咽进去了。 王莽高声说:“我大汉自高祖斩白蛇起义以来,历时二百余载。行仁政,施教化,四海升平,亿兆安乐。孝文皇帝俭约爱民,创太平盛世,比隆成康;孝武皇帝开边扩土,四夷宾服,国威远布外域。董贤以色相事君,专工狐媚,秽乱宫帏,如此幸佞奸贼,须眉丑类,妄窃宝器,觊觎王位,凡我大汉将士能不攘臂切齿鸣鼓而攻之?” 他的声音嘶哑了,路面飞扬的尘埃落定了,一丝风儿没有,一丝云影没有,一丝尘埃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 他发一声嚎叫,双手捶击大地,失声恸哭,“白千长,你的忠义哪里去了?你的天良哪里去了?难道大汉江山就断送在我辈手中,白白落到董贼手里?” 哭声凄厉刺耳,很难听。但它负载着人所固有的至真至诚情愫, 具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震撼力。搅得激奋的心更加激奋,不安的心更加不安。白宾一声大吼,“打开军门,迎接王公!” “谁敢开门!”军门里一声暴喝。一个校尉挥刀向白宾砍去,血光一溅,白宾从踏板摔下。 “胆敢违反军令者,有如白宾!”他就是射声校尉吕青。 “轰!”空中骤然响起一声炸雷。 栅门内外悚然一震,这万里晴空骄阳似火,怎么会有雷声? 王莽从地上跳起,双手高扬,仰面朝天大叫,“吕青,你听!你听!晴天霹雳!你滥杀忠良,天理不容!” 吕青心头震颤,张狂的戾气顿时收敛许多,躬身施礼,“君侯, 军门之内,小将按律施法。无劳君侯关心了。”说罢拱手,“军门重地,还请君侯速速离开,以免贻误军机。小将吃罪不起,君侯也难脱干系。” 王莽说:“军门之外,本侯行止,谅你也管不着。” “君侯这话就不对了!”吕青拱手,“君侯喧闹,没看见闲杂人等在此聚集起来了?如有不逞之徒乘机闹事,京城的治安难以保障!” 他挥动令旗,“卫士,把闲杂人等撵走,恭请新都侯退到一箭之外。” 这时王莽父子身后已经聚集了许多过路行人。听到吕青的话,尽管当顶的大阳炙烤也都不愿离去。 轰!轰!轰! 睛天空雷霆,亦虚无。天空又响起了一阵阵雷声,依旧没有一丝云影。 巡逻的军士早就停止了巡逻,一直在王莽父子附近站着。王莽那些骇人听闻的话已经使得他们惊诧万状;天空阵阵霹雳,更使得他们胆战心惊。听到吕青发令,人人不知所措。他们时常在军门外驱逐闲杂人等,却从来没有驱逐过一位侯爷,而且军令特怪:“恭请”,如何做才是“恭请”呢?好在军令中有撵走闲人的指示,他们迟疑了一会,两队军士不约而同转向行人。他们挥动长戟,高声吆喝,把行人撵到一箭之外,才慢吞吞举步向二人靠拢。 “站住!”王安拔出佩剑,“谁敢靠近,小爷就与你拼了!”这个挥剑少年英气逼人,豪气也逼人。 吕青呵斥,“三公子,这里可不是新都侯府门口,容不得三公子抖威风!儿郎们,听本座将令,恭请二位离开!” “吕青,你听明白了,我父子前来请兵,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社稷为逆贼倾覆,江山为逆贼篡夺,大汉臣民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我父子还能苟且偷生吗?”王安说得义正辞严,他提着剑指着两旁的军士,“谁听逆贼乱命,就是附逆为恶,小爷杀一个就少一个逆贼,死也值得!” 两旁的军士站住不动了。 这时七校一个接一个登上了踏板。刚才他们在大营议事,听到军士传报,得知皇上驾崩。吕青走出大营后,七校议论纷纷,有两个校尉说,军中只听军令,不如静观其变。执金吾任岑昂然站起,“皇上驾崩,北军八校肩负拱卫皇宫之责,岂可坐视?”有个校尉说:“军中尚未见到丧诏,不可妄听人言。”任岑说:“新都侯王公手持太皇太后谕旨,怎是妄听人言?”说罢毅然走出大营,虎贲校尉扈钧跟在他身后,其余的陆续跟了出来。 “儿郎们,休听他们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吕青看见七校都已出场,意识到形势紧迫,“王莽,速速离去,否则本座就不认你这君侯,休怪无礼了!” 轰轰!一阵大风平地而起,灰尘顿时飞扬,天空为之一黯。王莽指着天边兴起的乌云大喊,“吕青,你附逆谋反,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王莽,满口胡言!”吕青大怒,“儿郎们,把他拿下!” 军士都站住不动。 “不听军令者斩!”吕青更怒,“弓箭手,准备!谁敢不听军令, 本座就下令放箭!”吕青是射声校尉,弓箭手属于他的麾下。 军士仍然站住不动。 吕青高高举起令旗,“弓箭手,听令!”有几个校尉异口同声叫起来:“别放箭!”吕青却把令旗往下一按:“放!” 一排箭放出去,有的朝天放,有的朝地放,只有两支箭射向王莽。 离王莽父子不远的两个军士长戟一拨,把箭拨落在地。 蓦地一柄飞刀从身后向王莽掠去!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王安注意着前方,听到惊呼,只见一个紫须汉子一闪,不及多想,纵身扑到父亲身上。飞刀插进他了的后背,父子俩都扑倒在地上。 哗!铜钱大的雨点从天而降,不一会,密集的大雨倾泻下来,王莽抱着儿子,看见血顺着雨水汩汩外流,大声哭嚎: “北军八校,国之干城!大汉于你们不薄,你们当真坐视社稷倾覆吗?有罪哪,有罪哪,天将不覆,地将不容哪!” 轰!闪电撕裂天空,一个锦衣少年从人群中跑出来,从王莽怀中抱起王安。王莽一掌把他推开:“走开!北军八校若不出兵讨逆,我父子就死在这儿!” “君侯!”锦衣少年跪下,“三公子的伤耽搁不得啊!” 王莽说:“国之不存,疗什么伤?吾儿死了,老夫犹存;老夫死了,忠义犹存啊!” “君侯!” “君侯!”围观的人同声叫喊,一齐跑上前来,跪到了他们周围, “草民愿随君侯去死!” 暴雨鞭笞在每个人身上,雷霆轰鸣在每个人心头,军门内,执金吾任岑一声怒吼,“打开军门,迎接王公!”他跳下踏板,直奔军门。 吕青大惊,“任岑,你敢违抗军令!”他扬起令箭:“卫土,拿下!” 话音未落,虎贲校尉扈钧一刀向他砍去,吕青尖叫一声,从踏板栽下。军士一阵欢呼,军门大开。 六月头一个庚日,王莽曾在蓝田祈雨,感天之恩,这场雨终于下了。下得及时,解救了旱象,解救了大汉,王莽心里振奋,把王安交给锦衣少年,向军门大步流星奔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 “德王”归来》第六章 六处急难巧施缓兵计 临凶险袒露忠良心 宣室大殿哭得地动山摇,在宫女们歌唱似的哭声中,王政君捶胸号淘,“皇帝啊,你是何等的英武伟大啊,天啊!你要降罪就降在老妪身上啊!为何降在我儿子我孙子身上?叫我送了儿子又送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经受天底下最悲惨的事啊!”王政君心里并不喜欢刘欣,暗指他的死是老天降罪于他。掌玺女史孟萍在一旁劝解,“国有大丧,太皇太后就是国之柱石,朝廷还等着你当家作主,定策安邦,不可伤了千金之躯啊。”王政君大恸,“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老妪还有什么活头!徒招天谴!不如死了干净啊!”董蝉也说:“太皇太后请节哀,大司马等朝中大臣都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三公和文武百官,治理丧事哪。”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王政君哭得更起劲。不大会儿,眼泪和热汗使她前襟和后背都濡湿了。她呜咽着,抽泣着,哭闭了气;宫女好一阵呼嚎好一阵捶打又转醒过来。接着又呜咽,又抽泣…… 董蝉一直低声下气劝说,可怎么也劝不住,她感觉王政君是故意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但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叱骂宫女,“尔等有没有长眼晴?有没有心肝?不知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不可悲伤过度?不但不劝说她老人家节哀,反而跟着鬼哭狼嚎。本宫警告尔等,太皇太后有个好歹,尔等一个也活不成!” 大殿两侧挺立着纠纠武士。按大丧之礼,皇上近侍都要佩带兵器。 他们都是董氏吕氏子侄中挑选出来的侍中、常侍。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尖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大殿外面不时传来武士脚步声、口令声、刀枪碰击声……这显然在营造刀兵杀伐恐怖气氛,摆明给王政君、孔光和彭宣施压。然而董蝉的叱骂就像给王政君鼓劲似的,王政君更加扯着嗓子嚎。宫女稍微迟疑一下又跟着大哭。宣室大殿哭得更加不可开交。 谁能禁阻臣子丧君之痛?又有谁能威遏老妪失孙之悲呢? 毕竟年岁不饶人,王政君的衣衫汗透了。何况这毒热的天气,这险恶的殿堂!她声音嘶哑,气息短促,哭得奄奄一息了。宫女把她抬到偏殿歇息。也许热昏了,也许哭昏了,她的头脑变得混混沌沌,混沌得一片空白。倒在凉席上,木头木脑地仿佛成了木头人。给她擦洗, 给她换衣服,问她什么,嘴巴闭得死死的,眼晴睁得大大的,不说话也没反应。宫女吓得哭喊,只好禀告董昭仪。董蝉进来一看,更加着急。如果这个老妪这会子死了,全盘计划就落空了。皇上的死因不好说清,这个老妪的死因同样不好说清,这不是乱上添乱雪上加霜吗? 过了很久,王政君终于闭上了眼睛。也许睡眠带走了她,或者灵魂出了壳,周围的人影模糊了,周围的声音微弱了。她似乎离开了别人也离开了自已,远远去了…… 轰!天空一声霹雳。 王政君吓了一跳,仿佛魂魄回到了躯体,她醒了。抬眼向窗外望去,草木凝止不动,长空万里无云。轰!轰!轰!天空频频滚动雷霆。没有风哪有云?没有云哪有雷?她感受到了皇天的震怒,衰老的心脏颤抖不停。汉室衰败,二世无嗣,而今董氏欲行篡夺,莫非皇天降罪大汉,易刘为董? 轰轰!不不!即便汉室气数已尽,皇天也不会授命奸佞,一个人人不齿的男宠!轰轰!不不!皇天要降罪的正是这帮乱臣贼子,他们的末日就要到了!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满怀畏惧,一时充满希望。皇天啊,保佑大汉吧。哗!大雨倾盆,霈霈的甘霖从天而降。她终于充满了自信,是啊,皇天的震怒是向那些狐魅的丑类,而把宽宏和慈爱洒向人间。她的心充满敬畏,从床上爬起来。 董蝉急忙奏报,“丞相孔光、大司马董贤、御史大夫彭宣已等候多时,恭候太皇太后召见。” “啊啊,宣……”王政君突然想起了什么。“慢!哀家母仪天下, 披头散发怎能见外臣?” 董蝉急得要吐血,急忙吩咐宫女替她梳洗打扮,自己只能站在一旁焦急的看着。王政君还不断挑挑剔剔,直到掌灯时分,她回到大殿。刚刚落座,孔光、董贤、彭宣就匆匆走进殿来。王政君满脸庄严: “皇帝已经驾崩,哀家召见三公,是要向三位爱卿托付治丧大事。”她故意没有提到遗诏。 三公伏地默默哭泣,董贤哭得最伤心,不禁嚎啕,泣不成声:“皇上啊!” “三位爱卿且请节哀,平身。皇帝尚有子嗣在,亲口托付给我等,望众卿家协力辅政,保我大汉江山社稷安全。”不等孔光等人回应,宣董昭仪抱皇子进殿。董蝉抱着先前那个男婴进来。 王政君接着说:“众卿家看到了,皇子年幼,治丧期间到新皇即位这段时间,须加强戒备守卫,以防不测。”董贤和董蝉听了这话都暗暗高兴。 王政君说:“传圣上旨意:召王莽为尚书,辅佐大司马收授发兵符节,组织百宫奏事,统中黄门、期门兵。”董蝉有些疑惑,但这是董贤欣然答应的,他没做反应。 圣旨当场拟定,交与了王政君。王政君喝到:“拿我汉室的传国玉玺来。”董贤有些迟疑。孔光和彭宣看出王政君的意图,听到她要启用王莽,十分欢迎。他们都很敬重王莽。便乘机劝董贤说,“皇帝玺绶不能由他持有,不然会被看作谋逆之嫌”董贤沉默了一会儿,当场命写好遗诏后,盖皇帝印,将传国玉玺交给了王政君。王政君满意的表示,“共事汉室,以表忠心,赤诚可见!” 圣旨连夜传到了新都侯府中,王莽已从北军军营回来。一听圣旨到,不禁大惊失色:难道皇上还没有驾崩吗?一听圣旨内容,更是摸不着头脑,理不清头绪。急忙再次差人召集刘歆和甄邯。 刘歆看了圣旨,分析说:“不管皇上是否在在世,这道圣旨一定是太皇太后的意图,命其掌握军政大权,这是好消息啊!另一方面,太皇太后很可能摄于奸佞淫威,不得不暂且屈服于董氏。”甄邯也确认岳父大人孔光及彭宣都已入宫多时,尚未回府。即使皇上没有驾崩也是病危了。 王莽当即决定,事不宜迟,再次赶往北军宣示圣旨,并换上些自己的人,好把控北军。紧接着连夜率兵飞奔期门,宣示圣旨,换上甄邯的人。而中黄门是未央宫通往长信宫的门,王莽进不去。 第二天一早,董恭接到了吕青被杀的消息,细问得知王莽以谎报皇帝驾崩,捏造董氏谋逆的消息,闯入了北军,并接管了北军。不禁大惊失色,大喝一声奔进宫去。在宣室见到了儿子董贤,女儿董蝉。得知刘欣已经驾崩,并告知了宫外王政君的侄儿王莽所做的一切。三人不禁抱头痛哭。董蝉十分气愤,“这老东西,如此阴险狡诈,欺骗先帝,诬陷我们,我定要将其碎尸万段”董恭将女儿喝止住了,“杀她我们董氏也难以自保啊。”这时,他们才想起来傅皇后和赵太后,傅氏丁氏(刘欣的母亲)外戚应当赶紧联合。只有傅皇后或赵太后肯出面主持遗诏的公布于众,朝臣拥立根儿为皇帝,他们才可以诛杀王政君。 一切都还为时不晚,他们镇定下来,议毕分头行动,董禅带人去找赵太后和傅皇后,董恭率董家弟子去抓王政君,而董贤出皇城去活动,利用他大司马的身份希望号令傅氏丁氏,并重掌军队。这已是正午十分。 天微微亮,王政君早早的惊醒了。询问了一番传国玉玺可否保管在身边?中黄门是否有任何异常?然后安心了下来。她不免有些得意,心想:”董贤兄妹毕竟年轻无知,现在她大权在握,而这两个贱货还以为我会受他们摆布,哼”接着,她意识到速度要快。下一步她需要招孔光和彭宣单独谈话,绝不能让遗诏在百官面前宣读,必须阻止董贼夺我汉室江山社稷的阴谋。 王政君忙宣孔光和彭宣速来觐见。大约巳时刚过,两人已来到王政君住的长信宫。他们向太皇太后请安后,王政君让他们快快平身,并到内室,仅她们三人说起话来。 “二位爱卿是汉室所倚重的朝廷重臣。如今我哀帝驾崩,其祖母傅氏教育失当,尔等昨日都听到了,哀帝竟说出将汉室江山让给作臣子的董贤,他一定是受奸人所迷惑了。”王政君既是在泄愤,也是在定调和试探。 彭宣和孔光心领神会,他们对局面也已基本了然于胸,昨夜他们都是深夜才回到各自府中,一大早太皇太后就单独召见他们俩,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于是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道:“汉室于臣恩重如山,臣定当忠心不二,报效国家!” 但他们不能确定的是王政君的心意,于是两人一先一后,分别启奏。彭宣先奏道:“皇上春秋鼎盛,突然龙驭宾天,这是不是被奸人迷惑所致还未可知也。立皇子之事皇上并未明言,干系重大,还应请太皇太后决断。” 孔光接着奏道:“依照礼制,只要是先皇的骨肉,即可顺理成章的立为新的皇帝。皇帝有多少子嗣,还需太皇太后鉴别。” 王政君见二位重臣心向着她,话语间已点到了要害,认为时机成熟,说道:“哀家从未听说过董昭仪怀过身孕,还曾产下皇子。宫中如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哀家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皇帝突然驾崩,又突然冒出来一个皇子,这其中大有蹊跷。所以让哀家感到是奸人想要夺我汉室江山社稷,玷污我刘氏宗庙。” 二人都明了王政君的心意,连连点头。王政君向他们二位问计道:“现在董贤握有遗诏,这该如何是好?”孔光思谋片刻,答道:“遗诏需要在公开的场合向文武百官宣读才会生效,如果没人宣读这份遗诏,它同样也没有效力。” 彭宣献策道:“遗诏并非先帝真实意图。太皇太后可以重新下诏,废除先前那份遗诏,并昭告天下,有奸人伪造了遗诏。” 孔光眉头紧皱,微微摇头。王政君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想了想彭宣的话,特意问孔光:“孔卿家,你与彭大人是一个意思吗?” 孔光道:“臣以为不妥。重新下遗诏不仅不符合礼法,势必激怒董氏,而且皇室的家事最好在宫内解决,如果反复昭告天下,对国家安定不利。属于没有办法的办法。” 王政君微微点了点头,但不便当着彭宣的面赞许孔光。进一步问:“如何才能不让遗诏公开宣读呢?董贤他任大司马,他自己就可以组织宣诏啊。” 孔光也没有正面回答:“太皇太后已召王巨君回朝。我等将协助王君侯,尽快护佑太皇太后稳定朝局,安排继承汉室大统。” 正当三人在内室密谋之时,何闳何公公匆匆来报,长信宫被南军禁军包围了。董恭在宫外求见。王政君等人大惊,故作镇定的迎了出来,热情的道:“哀家这里很安全,有劳董大人费心了。”董恭见孔光彭宣都在这里,心里已明白王政君是在布置机译。他并未下跪请安,作揖拜道:“臣授命于先帝,执掌南军,保护皇宫的安全是臣的本份。请太皇太后放心,南军北军尽在臣的统领之下,臣将加倍注重这里的安全防卫。”王政君冷冷的笑着点头,正准备再称许董恭几句。董恭抢先发话道:“请太皇太后和诸位大人移驾宣室,大司马将军差微臣来请诸位商议并主持皇帝大丧仪式,以快快册立新皇,以安天下。” 王政君一听这话,大为不悦。这岂不是逼宫吗?但她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回应道:“国家大事,岂能仓促行事?哀家这不是在与诸位卿家商议的嘛” 董恭厉声喝道:“请!”说完手一招,武士列成两队。 场面僵持了几秒钟,王政君预感形式不妙,正声传何闳:“何公公,更衣,起驾!” 王政君磨蹭了一会儿,不得不带着孔光彭宣来到了宣室。大约申时,董贤也回到了宣室,还带着丁氏数人候在宣室大殿。董蝉也领着赵太后和傅皇后候在了大殿。只见赵太后和傅皇后脸上发红,全是掌印,应该是被掌掴过。她们俩有气无力的站立在那里,看到王政君进来,分外眼红。 三公都到齐了,王政君没理由再拖延,于是率领三公瞻仰遗容。这属于大丧礼仪,内含验明正身意味,让三公确认皇帝已死。三人回到大殿,貂铛捧出丧服给每人换上。这时站在大殿两侧的武士头盔也系上白带,表明从这一刻开始,全国进入大丧。 一个貂铛把一套丧服捧给王政君。她接到手里淡淡问,“小顺子 回来了?怎么没来见本宫?”没有人答话,王政君抖开一看,忿忿掷到地上,“三位爱卿看看,这样的丧服合哀家穿吗?” 董贤抢先拿起丧服,装模作样翻来覆去看了一番,双手递给孔光, “下官不谙礼仪,看不出有何不合,请孔大人看看吧。”说着死死盯住孔光,隐含要挟之意。孔光六十开外,须发皆白,为人谨小慎微。接到手中一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不过他心里明白,皇上突然晏驾,状况反常,这是太皇太后拖延待变之策。且董氏父子陈兵殿中,要挟之意表露无遗。可吹毛求疵,不可硬碰硬,“微臣以为不合太皇太后穿用,不知彭大人以为如何?”彭宣看也没看,“孔大人所言极是,的确不合太皇太皇穿用。” 董贤大感意外,“下官以为治丧之礼,古有遗训:宁戚从俭,服饰不必过份苛求。” 这时董蝉穿上了孝服,并示意让赵太后和傅皇后穿上孝服,她们二人回道:“本宫以为服饰正好合身。” 王政君一看这架势,知道其对董氏采取的韬晦策略已经败露。她甚是懊恼,不禁立刻色厉内荏起来:“这是什么话!这里是哀家做主的地方。哪有你大司马越俎代庖的吗?”王政君突然猛地拍案,“礼不可渎,仪不可简,谁说哀家苛求?” 大殿一片死寂。哗哗的大雨挟着震耳的雷霆,震得这轩朗华丽殿堂瑟瑟发抖。啪!一扇窗户突然开了,一股带水珠的疾风吹进来,殿中的灯烛猛然摇曳,吹熄了好几盏。中书令齐安尖声大叫,“关上窗户,快关上!”灯烛闪跳了一阵,又直直向上燃烧了。 王政君打破着僵局,“众卿稍安勿躁,哀家这就宣新都侯王巨君赶制丧服,命他择日主持大丧仪式,并册立新皇。孔卿、彭卿,哀家总不能身着吉服与二卿在这里草拟丧诏,对大行皇帝不敬吧。”孔光彭宣连连称是,“此乃良策。” 董恭也在宣室,一直站在帷幕后面观察动向。董恭董贤董蝉父子兄妹见此僵局:王政君孔光彭宣一唱一和,借辞拖延,一副不合作态度,时间在王政君那边,三人施展的正是“拖”字诀,想拖延待援。不能再任凭这局面发展下去。需要囚禁王政君,分化威逼孔光和彭宣,必要时将他们全部除掉。他示意女儿按既定步骤进行。董蝉说: “太皇太后既然说不可草拟丧诏,那就宣读大行皇帝遗诏吧。” 不待众人反应,扬声高呼,“请出大行皇帝遗诏!” 中书令齐安手持金黄卷轴应声而出,走到大殿中央大声宣呼,“董贤、孔光、彭宣接旨。” 董贤当即上前两步跪下,“臣董贤接旨。”孔光彭宣迟疑一下也跪下。齐安朗读:“咨个臣工:传位于董昭仪所生之子根。效周公故事,董贤摄政;孔光彭宣二臣辅政,以至幼君成人亲政。於戏!承天之修,勿废朕命。” “臣董贤领旨。”董贤叩头谢恩。 孔光彭宣跪着不动。 董蝉知道二人不愿领旨,也不去管他们,又一次扬声高呼,“来人哪!” 王政君拍案而起,冷笑道:“哼哼,伪诏乱命,荒唐至极!哀家身为汉后,当死汉难,哀家就不从这帧伪诏!你有胆量就把哀家杀了。”直指董蝉,“呸!你这贱婢,何时生了儿子?信口胡说,不怕人笑掉大牙!” “你,你,太皇太后!”董蝉亲眼见她向大行皇帝许诺,没想到她胆敢在刘欣遗体面前就反悔了,大声对众人哭诉说:“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亲口向大行皇帝许下的话就不算数了?大行皇帝英灵不远,在旁边瞪着你呢。” “胡说!”王政君矢口否认。“老妪何时说过你生过儿子?哀家问你,你生过儿子吗?你没生儿子,哀家怎会在大行皇帝面前许下你生的儿子继承大统?” 董蝉知道与王政君多说无益。请赵飞燕赵太后和傅皇后上前,故意对她发问:“本宫躲进外家分娩,将皇子寄养外家,傅皇后你因嫉妒,曾谋划派出死士前往行刺,可有此事?”傅皇后自从傅氏皇太太后死后,在宫里无所依靠,现只求活命,连说:“贱妾知罪。谢昭仪宽宏。”赵飞燕已是面容憔悴,神情木讷。遥想当年,新妆过后,面如春风得意的桃花,衣如朝晖辉映的流霞。尤其她那纤细楚腰,柔如临风垂柳;长袖舒卷,翩翩欲飞,轻盈得可以在手掌之上腾跃起舞,想不到落得这般模样。平静的说:“本宫有罪,应尽早立皇子免遭危害。” 赵飞燕受宠之时,杀害宫中怀孕嫔妃,此时倒成了董蝉说事的借口。 “够了!”王政君直斥,“胡乱编排,屈打成招,何足为凭?”王政君心里知道赵太后和傅皇后已倒向董氏,但她仍企图在众人面前混淆视听。 董蝉充耳不闻似的,走到大殿中间,似乎是对赵太后,或是对众人说话:“儿媳不孝,分娩之事只因得悉死鬼与贱婢阴谋,未敢奏报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但蒙大行皇帝恩允,现有大行皇帝遗下之‘恩允外家生养’为凭,请诸位验明。”说着双手将一方素帛捧上,交给赵太后,并给众人传阅。 等传到王政君手里,王政君真想将其撕得粉碎。在一旁的董恭董贤父子正等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好杀了王政君。可王政君掷在地上,冷笑道:“伪帛胡言,可笑之至!哼哼,做伪都做得不像,还想窃取宝器篡夺汉室,做梦去吧。”董蝉心里也发虚,“大行皇帝亲笔写的,哪儿伪了?” “哼哼。”王政君冷笑。“休想哀家告诉你,你好再去做伪!” 董蝉偷偷看了帷幕后父亲一眼,董恭心里也不踏实。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虽不蠢,但自知称不上智者。虽经千虑,何止一失!但时间紧迫,只得向前硬闯,于是做出手势,不与王政君纠缠,继续按原定步骤进行。 “来人哪!太皇太后悲伤过度,神智已不清醒,送她老人家回长信宫歇息。”这是要准备送王政君上路,秘密除掉她。 八名武士向王政君奔去。王政君望着大殿门外,雷声隆隆,大雨如注,外面一片漆黑。她曾以亥时为约,此刻该到亥时了吧?王莽能生出什么法子解救危难?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谋事在人,成事可是在天啊。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语言编造的慌言在于骗人,企图别人相信;刀枪编造的慌言在于吓唬人顺从,信不信在其次。这就看人的风骨了。 她起身挥斥武士,“去!站远点!尔等身为汉臣,为汉贼为虎作伥!本宫赚尔等没人味,一身鬼气,用不着尔等送,本宫自已会走!” “太皇太后留步!”彭宣一直跪在地上,霍然站起。“微臣不受伪诏,愿追随太皇太后左右同生共死!”话声未落,孔光也站起来,“微臣也不受伪诏!为报大汉世代隆恩,不负先祖遗教,不惜洒血捐躯,为国死难。” 二人都向王政君走去。 “站住!”董蝉大声叱吒,“拦住二位大人!速送太皇太后回宫!” 孔光彭宣走到王政君身边,八个武士又向她扑来,王政君大喝, “哀家乃大汉太皇太后,太行皇帝之祖母,谁敢动哀家?哀家不走,你又能怎样?” 董贤上前赔笑,“你老人家伤心了一天,昭仪娘娘请你回宫歇息,全是一片好意。”说完正要指挥军仕强行带王政君离开。 “董贤,收起你那套巧佞之词吧。”彭宣厉声说:“本御史正告你:本御史身负朝廷锄奸重任,你若收回伪诏,绑缚同党,随本御史赴衙请罪,本御史可从宽量刑。如若不然,拘押大臣胁迫谋反,罪加一等。本御史还要正告你:本御史伪诏不从,悖逆不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在本御史身上打算盘动心思作徒劳游说了。”董蝉气得尖声大叫,“彭宣抗旨不遵,恶言犯上,武土,给本宫拿下!” “哼!”孔光冷笑,“董昭仪,省得你费事,将本相也一并拿下吧。本相也正告你:本相绝不会按你旨意发布丧诏,典冶丧事的。” “反了!反了!”董蝉连连大叫,“拿下!都拿下!”八个武士转向彭宣和孔光,把他们五花大绑起来。“武士,两个老贼嘴硬,本宫倒要看看有没有竹板硬!打!使劲打,直到他们嘴不硬了为止!”她顿了顿,阴笑两声,“嘿嘿,留意点,他们都是朝中头面人物,可别打破了他们的头面啊。本宫还要他们乖乖发布丧诏,典冶丧事呢。” “贱婢,你好狼毒啊!”王政君恨声唾骂。 董蝉不理会她,“还等什么?动手!” 八名武士把二人摁在地上,挥动竹板就打,王政君走到孔光面前双手一张,“住手!要打冲本宫打!”武士不敢冒犯她,一齐转向彭宣。彭宣骂不绝口,武士气得嗷嗷怪叫,一人一板轮番抽打。片刻之间,身上腿上鲜血淋漓。王政君又跑到彭宣面前护着,八名武士随即转向孔光。可怜孔光年迈,骂了几声就蜷屈身躯呻吟了。王政君急忙向那边奔去,走了两步,身体趔趄跌倒地上,宫女惊叫着围上去。 孔光扬起头,“太皇太后,不要管老臣了。今日老臣落到他们手里,有死而已,追随大行皇帝去了。”彭宣也叫嚷,“适才太皇太后以千金之体庇护微臣卑贱之身,微臣纵死,感恩九泉。” 轰!轰!轰!一声接一声炸雷在宣室屋顶炸响。也许董蝉全副精神都集聚在眼前棘手的事情上,也许即将迫近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皇天的恐惧。她居然在这追风疾雨的雷声中咯咯笑起来。笑声特怪特刺耳,持续时间特长,那种阴毒女人阴森可怖的阴毒全都阴毒地表露出来。她扭动腰肢,显出一副浪荡神态走到孔光面前上下打量。 雷声骤然停息,她的笑声也鬼气阴森地停顿许久,大殿一片死寂。 “真瞧不出你这糟老头,花甲之年还得麟子,咯咯咯。驭女有术,老当益壮啊,有趣,有趣。”她荡笑着,显得轻佻歆羡,似乎表露出 与他巫山一战争个高下的意愿。“听说这麟儿,相貌像你家圣祖爷孔圣人。想不想见他啊?大约很想见吧?父子情深情理之中,是不是啊?” 孔光老来得子,今年只有九岁,不仅大惊失色,“你要把麟儿怎么样?”咯咯咯,又是一阵荡笑,又是一阵沉默。孔光忍不住了,“你到底把麟儿怎么样了?” “孔大人想知道?好啊!”董蝉拍拍手,“请出丧诏,笔墨侍候!只要孔大人在丧诏上签上大名,本宫立即让你父子相见,让你带他回家,享你的天伦之乐去。如何?”她指指殿外声音又娇又媚,“天雨夜凉,正是饮酒作乐的良宵。今日你受了累,还受了点皮肉之苦,回家去敷敷药裹裹伤,拥妻抱妾作长夜之饮,要多畅美就有多畅美,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是不是啊?孔大人啊?”她拖腔拖调,有如雌猫戏鼠。还是只发情的雌猫,一边鸣春一边戏耍,那个难听那个剌耳那 个阴毒那个冷酷叫人汗毛直竖。 中书令齐安把一卷卷轴拿到孔光眼前缓缓展开。孔光看了几眼,闭上了眼睛。 “孔大人,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董蝉又咯咯一笑:“有请孔公子。” 一个幼童跑进殿来,看见父亲手脚绑着倒在地上,满身都是血, 一下子惊呆了,哭喊着向父亲扑去。一个武士拽住他,他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董蝉走到他面前摸他的脸蛋,“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细皮嫩肉, 俊眉俊眼,真像你家的圣祖爷孔圣人啊。唉,真是越看越像,简直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孔子长得啥模样,读书人只是根据零星记载,研判他的言行,揣摸出他的模样来。一千个儒生心目中就有一千个孔子的形象;一千个画师笔下就有一千个孔于的模样。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各地都建了孔 庙,孔子万千塑像没一个相像的。这个阴毒的荡妇读过几卷书?她也知道孔子模样?她这么说,无非戏耍孔光增大他的心理压力罢了。 她的语气柔和神态和善,“麟儿,想不想过去与你爹说话呀?那就跪下来求你爹。”孔麟含泪的眼睛转了几下,“爹被人绑着,为什么求爹啊?他……他……”他表达不出来,意思却很清楚:不求绑他的人反而求被绑之人是何道理?董蝉说:“皇上下了诏旨,你爹不听。快求你爹,听皇上的话……”话没说完,孔麟连连发问: “皇上呢?皇上呢?不是说皇上要见小儿吗?有两个公公跑到小儿家里,说皇上与我爹饮酒高兴,还说小儿长得像圣祖爷,皇上要看看小儿,怎么把我爹绑起来打得满身是血?皇上是不是喝醉了?刚夸完我爹就打我爹,我爹不疼吗?小儿要见皇上问问他,我爹哪点不 听话?不听话也不该打啊!小儿常常不听爹的话,爹也没打小儿啊。” 孔光老泪纵横,“儿啊,他们骗你的,皇上已经宾天了。” “宾天了?”显然他不明白。 别人讳言,只有王政君的身份可以不必避讳。“皇帝死了,他们 是坏人,故意骗你的。你爹是忠臣,他们逼你爹做坏事。你爹不听,他们就……” “太皇太后!”董贤上前躬身,“你辛苦了一天,也该累了。还是回长信宫歇着去吧,若有好歹,臣等吃罪不起。”王政君呵斥,“董贤,何时轮到你管起本宫来了?你可知僭越之罪要杀头的!”董蝉却说:“大司马,太皇太后不愿走,就让她老人家留在这儿吧。只要我兄妹尽到了晚辈孝心,随她老人家的便吧。反正本宫的手段迟早要让她老人家看的,迟看不如早看,省得往后费事。”说罢,她拍拍手: “把孔麟绑到柱上!把那两个老东西也都绑在柱子上!” 武土把孔麟一拎,绑到柱子上。孔麟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是坏蛋,骗人!骗人!” “孔光,你骨头够硬,莫非你的心比骨头还硬?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你签上大名,你还做你的丞相,新君封你为公,封你为王,都好商量。如果执迷不悟,飞黄腾达的路不走,偏要拿你老命,拿麟儿小命,拿你一家老小的性命与本宫斗气,本宫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孔光高叫,“麟儿,听明白了?他们把你骗来,就是要杀你,要杀我父子两个,你怕不怕?” 孔麟哭了,“爹,我怕,怕……” “乖儿子,不要哭,不要怕,人总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 孔光不疾不徐谆谆善诱的口气就像平日在家教导儿子。“只要为忠为义为国为民而死,就死得轰轰烈烈。儿啊,你还记得圣祖爷的话吗?” “记得。杀身成仁,舍身取义!” “说得好!你还怕吗?” “不……怕……怕……”他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了! “嘿嘿。”董蝉轻松笑着。“你们父子说完了?那好,传周四!” 一个精瘦精瘦汉子,三十多岁,双目深陷,两颊深凹,脸上骨头凸起,青筋四布,但一双猫眼又黑又亮,黑夜中准能闪烁蓝荧荧的光。他一进殿,眼睛就四处乱转,他实在看不出这儿的正主儿。两个貂铛 同声暴喝,“跪下!”心里一紧张就在王政君面前跪下了,“启禀昭仪娘娘,小的……” “放屁!”王政君唾骂,“本宫太皇太后,母仪天下,岂是那不齿人类的贱婢!” 两个貂铛把他拖到董昭仪面前。董蝉倒没生气,笑容可掬地问: “你做啥营生呀?” 周四调头望着两个貂铛,董蝉和蔼说:“说呀!”周四又看了看两个貂铛,他的营生实在难以启齿,在这华丽的殿堂,在这些贵人中间,只得嗫嚅: “小的,小的专干割肉杀人……” “割肉杀人?新鲜,新鲜!”董蝉轻松笑着。“世上有这等营生, 本宫还是头一回听到。有意思。”人是她派貂铛出宫请的,干啥营生不会不清楚,故意这么问这么说,那是给孔光听的。 周四这才轻松起来,“其实,小的也是吃官家饭的,这叫零割处死。” 零割处死就是凌迟处死,它是磔刑的发展。磔刑就是先断其肢体,然后将人杀死。汉代以前,“凌迟”尚未正式定为刑法,但磔刑一直存在。为了使人死得更痛苦,零割其肉,再断肢体。一些暴君酷吏就常常用这种方法把人处死。 “零割处死啊!”董蝉故意装出恍然大悟的神态,死死盯住孔光。“干这行多少年了?一刀一刀把人割死,你能割多少刀啊?” “回昭仪娘娘的话,要小的割多少刀就割多少刀。小的干这活儿, 全听主儿的。当然哪,割多少刀还得看这人罪大罪小,皇上、官爷要解恨,要让他死得慢,死得惨,就千刀万剐,可以割上三千刀五千刀。” “一个人能经得住三千刀五千刀?”董蝉来了兴致,“起来说话, 细细说与本宫听。” “谢昭仪娘娘。”周四站起,说话更加活跃,如数家珍似的。“其实,零割的真正功夫,不在于用刀多少,而在于迟。割上十刀八刀后,人感到的疼痛,与割三十刀五十刀差不太多,更不用说三千刀五千刀了。” “怎么个迟法?” “可让他一时三刻死,也可以让他三天五天死。” “三天五天?血也该流死了?” “回昭仪娘娘的话,小的师傅传下秘方,割刀后敷上药,血就不流了。光是疼,活受罪。” “好!”董蝉很兴奋。“今日本官就看看你的手段!” 周四看看三个绑在柱上的人,围着彭宣四下转。彭宣五十多岁, 比起孔光年轻得多,“先从这人开始?” “不。” 周四又看看孔光,吐了口唾沫:“这老杂毛!一大把年纪了,还做伤天害理的事,惹得昭仪娘娘生气!”他向天一拜,向地一拜,“老杂毛呃,别怨俺周四,要怨就怨祖上缺德,受这零割之苦。” 孔光向他直唾了一口痰,“呸!本相孔圣人十四世孙!祖德光耀天下,惠泽万代!你敢说本相祖上缺德!” “你,你!”周四惊呆了,“你是孔丞相?” “哼!”孔光傲然昂起头。 “动手!”董蝉大喝,原定步骤只割孔麟,吓唬孔光就范,看周四听到他是孔子之后堂堂孔大丞相迟疑的样子,心里来气,先割他几刀,杀杀这老家伙的威风,看他还敢嚣张不! “你不敢了?” “小的……” 董蝉恶狠狠说:“你不动手,本宫先零割了你!” “是,是,小的……”周四从袖口摸出一个油包慢慢打开,露出一柄寒光闪闪又薄又亮的尖刀来。走到孔光面前哆哆嗦嗦割了一刀。这一刀又深又重,鲜血直流,孔光大叫一声,旋即大笑,“哈哈哈。” “爹!爹!”孔麟哭叫,“血!你身上流血,你不疼吗?干嘛还笑啊?” “乖儿子,哭也是疼,笑也是疼。”在这生死考验关头,他要给儿子作榜样。孔光哈着气,咬着牙,更加使劲咬紧牙,“大丈夫…… 流血不流泪,学爹的像,记住圣祖爷的话!” “孩儿……呜呜……孩儿……孩儿记住了。” 董蝉要周四停下,走到孔光面前,“孔大人,你别把事做绝了。你是逼本宫往绝处做是不是?麟儿还小,本宫不想伤他,更不想要他的命。叫你先挨几刀,尝尝零割滋味,你就知道在麟儿细皮嫩肉上零割是个啥味了。你这当爹的,老来得子不易啊。你也舍将让他受这份罪?你也忍心让他在你眼前一刀一刀割死?本宫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吧。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来得及。只要你签字,本宫今日多有不敬,来日必带幼君登门慰勉,如何?” “哈哈哈。”孔光爆出一阵怪诞的笑声,很像哭。它发自剧痛,发自悲伤,发自对几子焦虑,它是号淘,它是怒吼,它是向上苍绝望的呼号。它很难听,但没人觉得难听;只是扰得每个人凄楚不宁。 “今日本相不从,死的不过是老夫父子两人;今日本相若是附逆,不出三日,死的将是孔氏满门。就凭你们这些奸佞淫邪之徒也能成大事得天下?想我圣祖爷传到老夫这代,已历十四世,岂可因老夫父子贪生于一时,而让圣祖爷血脉断绝?” “割!割小儿!”董蝉气得脸儿发青,“老贼,辱我太甚!本宫奉大行皇帝遗诏为新主之母。新主登基,名正言顺,谁敢不从?割!一刀一刀慢慢割!”她突然发问,“啥时辰了?” “回昭仪娘娘:戊时初刻。” “周四,你听着!不论你割多少刀,一刀接一刀,一直割到明日戊时初刻,才准这小儿死。中途老贼改了主意,你还得救活他。本宫 可要告诉你:不论你做不做得到,你都必须做到,如果你还想活着出去的话。” “是是。”周四应着,拿刀的手却颤得厉害。听了半天心里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小儿是无辜的,且为孔圣人之后。他不敢违拗,就在孔麟手臂上轻轻划了一个小口子。 “哇!疼,疼啊!”孔麟大声号哭。“叔叔,别割了,别割麟儿了!麟儿疼啊!” “乖儿子,别哭,笑,笑!”孔光说着,泪流满面,却发出笑声,放声大笑。 “爹,孩儿疼……疼……笑……不出来……” “乖儿子,别忘了你是圣祖爷十五世孙!圣祖的话不能忘啊!” “圣祖爷说,杀身……这……这是割肉啊!” 王政君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劲,一掌推开周四,扑到孔麟身上, 紧紧抱住了他。 董蝉大怒,“武士,把太皇太后推开!” 王政君调头厉声:“谁敢动本宫一下,讨逆之日,本宫就把谁的 全家零割处死,一个不留!” 八个武士都是董氏子侄,听了她的话都愣住了。董蝉更怒,“今日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也给本宫拉开!”这八个武士毕竟董贤兄妹 的亲信,也知道命运与共的利害,一拥上前去拉王政君。王政君气急了,“你敢再割小儿,老妪就死在你面前!” 董蝉却大喝,“割!” 王政君一头向立柱撞去,一个武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衣服。但冲力不小,衣服撕裂了,栽倒在地,又引得宫女一阵惊呼。 “把太皇太后驾回长信宫,严加着管,不能让她死了。”她完全撕破了面皮,凶相毕露,八个武士驾起王政君向乘舆走去。 孔光哭号着,“太皇太后,你对微臣父子的恩情天高地厚,微臣父子来生再报吧。”王政君被人驾到乘舆前调头,“孔卿、彭卿!二卿忠义,董贼奸计不会得逞,大汉不会亡!” 乘舆停放在大殿西侧紫色房门前面,没待坐下去,砰地一声,紫门大开。一群人从灯影中走出来。在前开路的是右将军孙建和中大仆 何闳;紧接着是新都侯王莽,在他左边是长子王宇,右边是刘歆的长子刘垒;一共五十余人,手持刀枪;殿后的是光禄大夫刘歆和车骑将军王舜。 紫房里头有木梯向上,屋顶上有“复道”。复道是架设在空中连 接楼阁的通道,又称空中阁道。这条复道直通未央宫外的北宫,入口与出口都设在紫房之内,称为“紫房复道”。 “何人擅闯禁宫,都与本宫拿下!”董蝉心头颤栗,口中嘶吼,“胆敢反抗者格杀不论!” 两排武士扑了上去,孙建等人也一字排开准备厮杀。王政君正好 站在中间,大声呵叱,“站住,都给本宫站住!” 两边的人都站住了。 “大行皇帝遗体在此,谁都不准妄动干戈!”王政君显得十分沉 着,口气也很平和,“新都侯王莽、右将军孙建、车骑将军王舜、光禄大夫刘歆!” “微臣在!”王莽、孙建、刘歆、王舜一齐跨出队列。 “你们既然进宫来了,大行皇帝寝息之地,舞刀动枪干什么?都收起兵器,好好协助三公治理丧事。天气太热,大行皇帝遗体不能久放,如不尽快入殓,大行皇帝寝息难安不说,后人怎么说?青史怎么写?别的事暂放一边,一切等到丧事办完后再说。”全是一副息事宁人神态。话说得很慢,上气不接下气,就象寻常家庭的老祖母对子孙的不肖表现出无奈。 “臣等谨遵圣谕。”王莽等人一齐收起兵器。箭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弛。 “尔等四人先尽人臣之道,随本宫前去瞻仰大行皇帝遗容。其余的人原地站好不得乱动,谁也不准挑起事端。”王政君让孟萍驾着,颤巍巍向椒风走去。 董蝉心里狐疑,向帷幕望了一眼。董恭没动声色。大概也拿不定主意。她不知该什么反应。 王政君走得极慢,踉踉跄跄的,王莽等四人垂手跟在后边。门屋里,回廊上都站着武士,她目无斜视径直走去,武士纷纷闪开。可是一跨进椒风,她猛然推开孟萍,大步跨前直取纱厨御案上的玺绶。守灵的貂铛正要拦阻,孙建一掌把他推开。王政君高举玺绶转身走出来, 也不用孟萍搀扶,走得又快又稳,高声宣呼: “朕太皇太后,玺绶在此,谁敢不从!” 太皇太后称朕,表明她接掌大权临朝称制了。王莽跟着吆喝: “太皇太后陛下驾临,百官跪拜。” 他一路呼喝,回廊上门屋里的武士愣住了。喊声传到大殿,董蝉 大叫,“反了!反了!” 谁知中书令齐安突然尖着嗓子跟着高呼,“太皇太后陛下驾临,百官跪拜。” 王政君跨入大殿,宣室中的貂铛宫女一齐跪下山呼:“叩见太皇太后陛下,太皇太后陛下万岁,万万岁!” 还有几个貂铛宫女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齐安向他们横了一眼,“还不跪下!”他们也都慌忙跪下,接着大喝一声,“掏家伙,速护太皇太后陛下大驾。”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柄尖刀,站到了王政君一旁,五十多名貂铛、宫女呼啦一下簇拥住她。 这些貂铛都是平时伺候刘欣的,被刘欣一向视为心腹。董贤,吕红、董蝉日夕在刘欣身边,与这些貂铛宫女很熟。平日还多施恩惠, 以为他们都很可靠,谁知他们竟是王政君派来监视皇上的。这一惊非同小可,董贤董蝉都呆了。 孔光彭宣都还绑在柱上,老泪泉涌大声高呼,“太皇太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大汉有救了,大汉千秋万代!” 王宇刘垒率众疾速向王政君靠拢,很快两边的人会合到一起齐声欢呼。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声音宏亮整齐划一,显现出悍卫太皇太后陛下随时准备血战的忠忱,震得大殿四处发出嗡嗡回响。 宣室杀机四伏,那帮董氏子弟侍中、常待、黄门郎足有二百人,都没跪下向太皇太后陛下山呼。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降伏。宣室外面还有期门军守卫巡逻,董氏兄妹不可能不作困兽之斗。鼓噪起来,双方兵力悬殊,生死杀戮爆发在瞬息之间。君子不留险地。王政君历验多年,目光何等锐利!“各位爱卿,大行皇帝寝息在此,侵扰不祥。解开孔丞相、彭御史,随朕前住中黄门议事。” 几个貂铛去解孔光、孔麟、彭宣,董蝉又向帷幕后一看,董恭不在了,她知大势已去。但是她没有退路,死也得找几个垫背的。强压心头的惊恐,尖声大喝,“谁也不准出宣室。”董贤也叫,“强抢玺绶,违抗遗诏,武士,听本座将令:关上殿门,不可放走一人!” “哈哈哈。”王莽爆出一阵大笑,震惊着犹豫不决的武士。他的笑声宏亮,在这杀伐即发的殿堂特别震耳,也特别震动武士的心。“董贤,太皇太后陛下一再圣谕:大行皇帝寝息于此,不可侵扰。你却一再鼓噪,意欲何为?” 尽快离开,他的心情同样急迫。但欲速则不达,在兵力悬殊情况下不能保持镇定,危险就会接踵而至。 “董贤,本侯就不相信,这些大行皇帝的近侍深受皇恩,愿意追随你谋逆。”他走到一名侍中面前拱手,“你姓董是不是?”侍中没有应声。他又拱拱手:“敢问一句不敬的话,你虽姓董,莫非也与董贤一样是个男宠?”侍中没应声,他接着说:“不会吧?董贤谋杀皇上,你也谋杀皇上了?不会吧?依小侯看,这些赃事丑事迕逆的事你都不会吧?” “王莽,你血口喷人,谁谋杀皇上了?”董贤质问,“今日若不说清楚,本座必手刃你这奸伪之头!” “啊,你要手刃老夫之头?嘿嘿。”他轻松笑着,又对那名侍拱手,“你不是男宠,也没谋杀皇上,为何要听命一个男宠奸佞弑君之贼?就因为姓董?还是因为受了董贼蒙骗,害怕朝廷诛戮?” 这些话说进董氏子弟心里去了。他们都是纨绔子弟,从来没有经过阵仗,心里一直在打鼓,动手吧?人数虽比对方多,但刀枪没长眼,生死难料;不动手吧?谋逆之罪难逃一死。 王莽扬声,“汉律虽严,不斩无罪之人;法网虽宽,不罹无据之罪。各位大行皇帝近侍,迄今为止,你们不过守卫宣室吧,何罪之有?” “王莽奸伪,妖言惑众,他们不会放过我董氏的。千万别上王莽的当!到时候灭门灭族,追悔莫及了。”董蝉声嘶力竭叫着。 轰!天空突然响起一声巨雷。闪电的强光射进殿中,直射到她的脸上,青蓝色的,特别狰狞。 “贱婢,你听!”王莽右手指天。“到底谁骗人?你欺人欺心,就不怕五雷击顶,遭到天戮?” 雷霆在天空滚动,他那高亢的声音随着隆隆雷声在殿中震响。他的话声已落,雷声仍久久不停,撞击着每个人的心。 王莽双手扬起:“各位大行皇帝近侍,小侯言尽于此,为刘为董 在此一举了。”接着,他深深向王政君一拜:“恭请太皇太后陛下起驾。” 王宇刘垒等人一齐呐喊:“太皇太后陛下起驾罗!” 王政君登上乘舆,孙建走到前头,长枪一晃:“挡我者死,诛灭九族!” 武士慌忙闪到一旁,王宇刘垒等人一拥而上,簇拥王政君的乘舆,旋风般出了宣室大殿。 滂沱大雨哔哗下着,满耳都是雨声水声。黑暗中只觉天上是水,地上是水。他们走在石板铺成的御道,已成了雨水奔流的水渠,有的地方竟然齐腰深。长长的闪电分着岔儿撕裂天空,一直撕裂到地平线上。这时十里宫阙的楼台亭阁全都披上鬼魅般青蓝光彩,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而当眩目的光芒将灭未灭之际,巨雷在头顶炸开,震撼着泥水横流的大地。每个人都仿佛要被颤抖的大地弹簸起来。 雨大风寒,王政君咳嗽了两声。不夜的宫阙被重重雨帘遮拦,宫灯的光芒不但不能穿透黑暗,反而被黑暗挤压成一团。她问,“到哪儿了?好像还没到柏林呢。” 宫中一片柏树林,离宣室不过一顿饭路程,走了这么老半天怎么还没到?何闳伺候她二三十年,能够体谅她的感受。其实走的时间并不比平日长。只因淋雨走夜路,走得挺吃力。他只得柔声安慰,“回太皇太后陛下:这儿是三岔口,前面就到柏林,偏西不远是丙殿。” 王莽、刘歆走在凤辇后面,听见王政君咳嗽,心里都不好受,上了年纪的人怎耐大雨浇淋?刘歆提议,“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避雨?”王莽觉得局势危急,怎能顾得上避雨?刘歆说:“此去中黄门,董贼尽知太皇太后陛下路径。董贼失去玺绶,必作困兽之斗。若趁雨大天黑,蛊惑期门军陡截追杀,后果不堪设想。小弟以为,不如改变路径,找个地方让太皇太后陛下避避雨,也可让董贼失去太皇太后陛下行踪,挫败其奸计。” 刘歆学究天人,王莽思忖片刻,走到队前对孙建说:“全队三岔口暂停,带几个人随愚兄到丙殿去。” 孙建发令后,刘歆、何闳追上来:“小弟与何公公也一同去吧。” 一行人直奔丙殿,殿前只有几个期门军军士在门口守卫。王莽等人登上台阶,期门军军士像木桩似地站着不闻不问。他们也旁若无人昂然而入。殿中分外清静,守更的貂铛看见何闳来了慌忙跪下。何闳 问他门口领班的是谁,怎么不见人了? 宫中规矩,守卫各宫府的期门军都由侍中带领,盘查进出的人;站岗的期门军不得过问。昨天半夜,领班的全换上了董氏子弟。大约一炷香之前,有个骑马的常侍前来招呼,领班的侍中什么都没说跟他走了。 王莽等人前后查着了一下,除了貂铛和宫女,再无闲杂人等,适于暂避。孙建当即返回,命令全队向丙殿转移。 太皇太后陛下的凤辇刚刚进入西行的岔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期门三百铁骑举着火把直奔柏林而去。双方的距离不过二三百步。 幸喜没有闪电,幸喜王政君没有咳嗽。马队过后,王政君剧烈咳起来,直到丙殿才缓过气。 进入丙殿寝宫,王政君感到一阵眩晕,遥远的往事一下兜上心头。五十多年前,她十九岁,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张床上,被当时的太子刘奭剥光衣服摁在身下。他是那样激动,略微痉挛着脸,频频抖动着身子。那会儿,她多么惊惶!多么害怕!没几天正当她尝到欢愉的 甜头,却被刘奭抛到一边去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进过这间房上过这张床,再也没有见过刘奭痉挛的脸抖动的身。幸而在这暂短的欢愉中她怀上了龙种;几年后刘奭即位,是为汉元帝,她册封为皇后。 一个被遗弃的皇后! 宫中盛传孝武皇帝时,陈皇后失宠,拿出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孝武皇帝看了,大受感动,即日临幸长门宫,陈皇后因而再沐天恩。她也想拿出百斤千斤,甚至倾其所有请人替她写一篇赋,企求元帝刘奭临幸她的寝宫,哪怕只是一夜,哪怕只是一刻!可是哪里去找那样的辞赋圣手呢?只好求人找来《长门赋》,望梅止渴,一遍一遍读,一字一字品,越读越感伤,越品越流泪。痴迷似的,天天吟咏,时时默诵,倒背如流了。后来虽然出了一位辞赋圣手与司马相如齐名,名叫扬雄。但元帝刘奭早已辞世,《长门赋》 也从她脑海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今天,一些久违了的诗句又随口吟了出来: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她知道,她已经记不全了,中间缺了几句。何止这些诗句,连刘奭是个什么模样她早就记不清了,更记不清刘奭那痉挛的脸抖动的身了。今天她已经鸡皮鹤发了,还像一条丧家犬浇成了落汤鸡,却进了这间房上了这张床,早已遗忘的景象一幕幕全都映现到眼前,是那样清晰那样细致,心里真说不出是甜还是苦。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中书令齐安带领王莽孙建一行人从丙殿侧门跃出,在风雨中踏着水摸着黑向西疾行。他们驰到一面高墙前面,顺墙向北拐弯,摸到一扇小门,轻轻敲了几下,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老貂铛提着灯笼,看见齐安风雨夜驾临,吓得两腿颤抖跪在地上。齐安很不耐烦,“石太守关在哪里?前面带路。”老貂铛哆嗦着提着灯笼,佝偻着在前面走着。 这里是宫中关押貂铛和宫女的监狱,叫做“掖狱”。中书令齐安是刘欣身边的总管,也是董贤最信任的人。董贤为了控制期门军,昨日清晨以皇上诏令把沛郡太守石诩关进了掖狱。前往宣读诏书执行逮捕的人,就是这个齐安。 按汉朝军制,南军军士由各郡骑士轮流充任,一年更换一次。今年的期门军是从沛郡调来的,沛郡太守石诩也就常驻宫中当值。期门军共一千二百人,由千夫长罗密带领。石诩明经尊礼自守清流,看不惯董贤兄妹奸佞行径,始终与董氏保持距离;罗密一介武夫,一心攀高结贵,不用董贤兄弟下功夫就投进了董氏怀抱。石诩见到齐安破口大骂: “奸佞蒙主,阉贼帮凶……”突然着见灯影中站着笑吟吟的王莽, 缄口愣住了。 “石使君,骂够了没有?”王莽嘿嘿笑着,命令看守打开石栩身上镣铐,把齐安的身份介绍了一番,“皇上驾崩,董氏作乱,欲行篡夺……” 石诩听见皇上宾天,伏地大哭。王莽急忙劝止,“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期门三百铁骑受董贤指使追杀太皇太后陛下,危急万分。”石诩叩拜,“下官治军无方,高祖皇帝家乡子弟,竟为奸人所用,助纣为虐。下官有罪,罪在不赦!”王莽说:“现在也不是自责的时候,贵郡子弟不过受奸佞蒙蔽罢了。眼下能够在军前揭示真相陈破利害者,唯使君一人!” “走!”石诩奋然而起。 十余骑风驰电掣向白虎殿奔去,期门军的大营就设在白虎殿的偏殿。轰轰,震耳的雷声中,闪电照出白虎殿宏伟廓影。而当天地恢复一片漆黑,看见一片火把从殿门飞掠而出。不用说又是期门三百铁骑。 他们的行军方向正是丙殿!王莽十余骑迎上去,石诩大喝:“站住!” 罗密一马当先,左右亲兵手持火把,三丈开外还是一片黑暗,连人影也看不见。“你是何人?” “该死的东西!连本府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你作恶还不够,带 兵又往哪去?”石栩斥骂。郡府统兵长官为都尉,千夫长不过都尉手下一名军官,离太守的品秩还差好几个等级。 “你!”罗密倏然一惊,强自镇定下来。“你抗旨不遵,圣上降旨严办,你居然越狱出逃。左右,与我拿下!” “哈哈哈。”石诩一阵大笑,提缰从黑暗走出来,步入火光照射范围。罗密的左右亲兵听见石诩的笑声,刚走出半个马头都勒马停住 了。“罗密,我且问你:皇上已经晏驾,何来旨意?你奉的是奸佞贼子董贤之令,遵的是是谋逆乱臣董贤之旨!适才你带期门三百铁骑追杀太皇太后陛下,罪大恶极!” 皇上驾崩消息,天黑前就在期门军私下传播。但从本郡太守口中得到证实,期门军将士心中依旧有如天空隆隆雷声震个不停。 “胡说!”罗密强辩,“王莽劫持太皇太后,本官奉命前往救驾。” “哈哈哈。”黑暗中又爆发一阵笑声,王莽一骑在火光中映现出来。“小侯何曾劫持太皇太后陛下?奸佞贼子董贤说的吧?”罗密一时口塞。“敢问罗千总,你说你前住‘救驾’,‘救驾’的军令你可曾下达给军士了?”他从罗密迟疑神情中看出自己所料不错,“只怕你下达的军令是‘格杀勿论’吧?你敢让石太守询问一下将士吗?” 又被王莽说中了,罗密更加忐忑不安。 王莽大喝,“罗密!你下达格杀勿论军令,不就是妄图趁黑杀害太皇太后陛下吗?该当何罪!” “王莽,你血口……”罗密话没说完,倏然一将从黑暗中跃出, 盘龙金枪快逾闪电,直指他的咽喉。他是右将军孙建,只听一声暴喝:“罗密,还不下马受缚!” 罗密滚鞍下马跪在地上。 王莽跳下马上前搀扶:“罗千总请起,不知者不为罪,太皇太后陛下不会怪罪千总的。” “杀一儆百”是我强敌弱时的策略;“赦一安百”则是敌强我弱时的策略。王莽搀起罗密就是执行后一种策略。“董贼奸佞,狐媚君主,蒙蔽我期门将士,罪在董贼一人。我期门将士来自高祖皇帝家乡,是我太汉好儿郎,岂愿与逆贼为伍?小侯奉太皇太后陛下谕旨,赦罗千总无罪,赦不知者无罪。愿诸君与小侯同讨逆贼,共建殊功。” 石诩接着说:“本府治军无方,致使我郡将士受奸人蛊惑,为奸人利用,罪在本府一人。太皇太后陛下皇恩浩荡,赦免我等之罪。我等就该杀敌擒贼,讨逆平叛,回报太皇太后陛下的隆恩。”说罢他振臂高呼,“我等来自高祖皇帝家乡,是汉堂好儿郎,诸君随我同唱一曲《大风歌》吧。”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诸君怎么唱得不精神啊?再唱一遍!” 风雨中歌声再起,三百人齐声吼叫,终于盖过了漫天的风声雨声水声。王莽令孙建统领这支铁骑,返回白虎殿待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七章 王莽齐安回到丙殿,与刘歆商议了一阵,向王政君请示:移驾中黄门。 王政君坐在床上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她不知王莽说了些什么,木然点点头。丙殿备有乘舆,马厩养有御马。乘舆宽轩坚固,风雨不动。王政君登上乘舆,一行人跨上骏马,顶风冒雨向中黄门进发。 蓦地,承明殿侧门冲出一彪人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车骑将军王舜高声呼喊,“太皇太后陛下銮驾在此,军伍回避。” 一条黑影上前,“启奏太皇太后陛下,臣卫尉董恭前来护驾。” 话声刚落,光华殿侧门也冲出一彪人马,有人高喊:“启奏太皇太皇陛下,臣驸马都尉董宽信前来护驾。” 这彪队伍一字排在他们身后,截断了他们的回路。这时前排队伍中一阵火镰声响,一星火光闪耀。承明殿、光华殿屋檐上突然亮起火把。火光中,两排武士手持强弩对准他们。这些武士盔甲鲜明,盔上系着吊丧的白带,与宣室中的武士一般无二。不用说这些武士都是董吕子弟,显然他们陷入董氏父子设计的包围圈了。 王莽上前,“董恭,你既来护驾,还不让开道路,随驾前行。” 董恭没有言声,当路跪下了。 “董恭,有话快说!天黑雨大,太皇太后陛下不可多留。” 董恭还是不说话。 王莽厉声质问:“董恭,你不说话,又不让路,还令两厢武士弩箭对准太皇太后陛下,意欲何为?” 只见前方队伍中,火镰声响,火光一闪,承明殿、光华殿檐下的火把,同时熄灭,天地一片漆黑,只有哗哔的雨声。黑暗中有人叫嚷:“王莽,你阴谋劫持太皇太后陛下,罪该万死!我等前来护驾,特来拿你。” “对!对!特来拿你。”前后两列人马中都有人附和,但人数并不多。 王宇刘垒厉声痛斥:“妄想劫持太皇太皇陛下的是董恭父子,意欲篡夺谋反的是董恭父子,罪该万死的也是董恭父子!” 董恭依旧一言不发。 彭宣走到前头:“董恭,休得让你手下胡言乱语。”他扬声对四下武士高声呼喊:“本台大司空御史大夫影宣,与丞相孔光护送太皇太后陛下前往中黄门议事,请速让路。”孔光也走到前头:“董恭,本相的声音你该听得出来吧?太皇太后陛下春秋已高,雨大风凉,你若惊了驾,罪在不赦。听本相劝告,速送銮驾通过。” 王莽见董恭父子都跪在泥水中,一言不发,这是怎么回事?先礼而后兵?实现董贤兄妹在宣室未能实现的企图?“董恭,雨大风凉, 太皇太后陛下不可久留雨中。你父子不是疑心小侯有不轨之心,前来锁拿小侯吗?小侯甘愿留下任你父子处理,速让銮驾通过。” “不行!”黑暗中有个声音,“太皇太后陛下銮驾请进承明殿避雨,其余人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前后两列人马中都有人附和,“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王宇等人一齐怒吼,高声叫骂。叫骂声中刘垒纵身一跃,一把抓住董恭低喝,“董恭,下令让路!否则,小爷一刀宰了你!” 黑暗中有人叫,“刘垒,小爷警告你:快快放开董卫尉!你听!” 他发出火镰敲击声响,“只要火光一闪,箭弩齐发,尔等谁也活不成!” 刘垒看得清楚,承明殿光华殿檐下火把明灭,都以火镰火光为号。 黑暗中火镰打火作为号令,军中并不罕见。他冷笑一声,“哼!小贼,别夸口,小爷让你火镰打不出火来!” 王莽慌忙说:“放开董恭,不要乱来!”刘垒狠狠一推,董恭跌倒到泥水中;董恭又回到原地跪下。 轰!闪电的强光划破黑暗,左右两厢将士依旧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前后两列人马也都手持刀枪,戒备森严,一副拼死血战的神态。 电闪雷鸣中,雨声太得震耳。刘歆走到王莽身旁,在他耳边,随着雷声的起落,声音时高时低,“巨君兄勿忧。小弟旁观多时,董氏之企图,乞命而巳。” “啊?” “董氏口称太皇太后陛下,声言护驾,可见已然放弃另立逆子,篡夺汉室之谋,此其一;董氏父子跪于水中,不发一言,恭顺之至,乞命之态可掬,此其二;恶言皆由旁人暗中所发,董氏父子不置可否,既保持要挟强硬之态,又不亲口开罪太皇太后陛下,给自已留有后路,此其三。”王莽沉吟,“董恭老奸巨滑,诡计多端,愚兄担心他们劫持太皇太后陛下,挟天子以命诸侯,徐图篡夺。”刘歆说:“适才有人胁迫太皇太后陛下进承明殿‘避雨’,董恭父子皆未出言‘请求’,其后虽有几个人附和鼓噪,但人数不多,气势不壮,可见董恭父子真正用心,并非劫持太皇太后陛下。” 一阵雷声停息,人们耳朵清静了许多,承明殿侧门突然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太皇太后,北军已达北宫门下声讨董贼。董贼完了,全完了……”声音突然中断,不用说他被人拽进殿中去了。按照大丧之礼,北军八校接到丧诏后,即刻进驻宫墙外,拱卫皇宫,随时听命平叛杀敌。 “小顺子!小顺子!”好几个宫女兴奋叫了,“小顺子还活着!” 小顺子的话有力的证实了刘歆的判断,王莽再无怀疑,走到董恭面前。这里积水半尺有余,他俯身虚扶,语气平和,“董恭,起来吧, 雨水又深又凉,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会坐病的。” 董恭依旧跪着,一动也不动。 王莽温言说:“董恭,你听见小顺子的话了吧?小侯念你父子口称护驾,尚存一息人臣敬上之心。小侯可奏请太皇太后陛下,饶你父子不死。” 董恭连连叩头。显然,王莽的话正是他所企盼的。在宣室他亲眼目睹王莽带人入宫,董氏子侄顿时人心涣散,便知大势已去。他仍不死心,想出了劫持王政君的毒计。但是期门三百铁骑转向,北军兵临北宫门声讨董氏的消息相继传来,才知事情再无可为,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事态很明显:即使劫持成功,亦如孔光宣室所言,不出三日必士崩瓦胛,董府上下将无一人幸免。只好求其次,摆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架势,迫使王政君定下“雨中之盟”,保全董氏一家老小性命。现在王莽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王莽说:“你不信小侯之言?” 黑喑中有个声音,“无凭无证,叫人如何相信?” 王莽说:“小侯言出如山,从未失信于人。” 董恭意识到凡事都不应过分奢求,即使王政君亲口承诺,一旦赖账又能怎样?莫不如听王莽的。这人素有信誉,开口说:“罪臣罪孽深重,逆子逆女危害汉室,罪臣管教无方,罪无可赦,罪臣愿受斧钺。 但董氏一门,受罪臣及逆子逆女株连,实属无辜,乞君侯哀怜。” 黑暗中又有个声音,“事关董氏数百人生死,要太皇太后陛下亲口圣谕,否则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狗徒,无理!”王莽怒声斥骂。“尔等俱犯大逆之罪,本侯一念之仁,当众许诺,愿向太皇太后陛下求情,免尔等一死。你竟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公然要挟太皇太后陛下,罪不可赦。”他情绪激昂,声音凌厉,显得十分气愤。“本侯还要警告少数心存妄想之徒:什么一拍两散同归于尽?你们这帮纨绔之徒,也不惦量惦量一下自已,岂是久经征战的车骑将军王舜的对手?不要以为设下埋伏就能站到便宜,不过春梦一场。太皇太后陛下洪福齐天,谅你们这帮天弃人厌之辈伤不到圣体一根毛发!本侯既已许诺,绝不食言,你们只能相信,必须相信,别无它路。谁再敢出言恫吓,将不在赦免之列!”言讫,右手一抬,“起驾!我等走。” 乘舆向前移动,王莽轻声说:“董恭,让开吧,小侯会信守承诺的。” “谢君侯大恩大德。”董恭跪着磨动身体,爬到一边去了。挡在前面的一彪手持刀枪的人马,随即闪开一个口子。王莽王舜护着乘舆 一闪而过。一行人腿下暗暗使劲,迅疾脱离箭弩射程,融进黑暗雨帘中…… 七跸黄门君侯靖宫变 掘梓宫艳尸留绝笔 中黄门是未央宫通往长乐宫的门阙,也就是后宫的大门。把门的人都是受阉的宦官,职称也叫中黄门。它是一座城阙,下有门洞,上有楼观,十分宏伟。楼观上有殿堂,是守门将士议事场所。后宫城墙坚固,一旦董贼贼心不死,卷士重来,可退到后宫暂避,凭险死守,相信董贼那帮膏粱子弟一时半会攻不进去。 城上城下一派繁忙景象。只有孔光父子以及彭宣少数几个人换上了干爽衣服,多数人还穿着湿衣奔来走去。车骑将军王舜正对手下十多个亲兵部署中黄门的警卫。人手实在太少。中太仆何闳、中书令齐安分头召集各宫亲信前来增援。一下子来了一百多人,全都是王政君多年培植的心腹,力量增强了许多。 王政君从一间房间稍事梳妆走出,众人跪伏山呼。王莽启奏,“适才急乱之时,臣未经奏请,擅自赦免董氏死罪。臣诚惶诚恐。”王政君说:“事急从权,卿何罪之有?” 她向孔麟召了召手。孔麟跑过去正要下跪,她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抚模他的头,“刚才吓着了吧?”孔麟睁大圆圆眼睛,闪跳了几下,嗯了一声,“她……割……割小儿,割爹……后来,新都侯来了,小儿就不怕了。真的,一点儿都不怕了。”他说得率真,她展颜笑了。 王舜上奏,“董氏父子拥立谬种,十恶不赦。又于承明殿设下埋伏,将陛下困于雨中胁迫陛下订下雨中之盟,奸狡之至,理应一举剪除。”王政君点头,“逆贼罪不容赦。不施雷霆重典,焉知天威王法!”王莽慌忙伏地,“臣以为不可。”王政君沉下脸,“不可?一言之诺而废刑,一言之诺而堕法,你的一言就那么重要?”王莽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刘歆慌忙跪奏,“臣以为不是不可,而是不宜。尽诛董氏,为时过早。眼下我等力量单薄,宫里宫外状况还不明朗:北军虽已进驻宫墙,至今尚未派人进宫向太皇太后陛下奏报;期门军长期受董贼父子蒙蔽,能否全数归伏尚在未知之数。臣以为宫墙之内能不动武最好不动武,能不流血最好不流血。为今之计,只要董氏党羽不抗拒,尽快逐出宫去。而待情况明朗,再行诛罚不迟。”王莽说:“刘大人所言,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臣以为董贤作乱,罪在一人。大肆诛戮,有损大行皇帝声誉,遗垢后人。” 他的话说得含蓄,在场的人心中都有数。刘欣之死尽管董贤夫妇兄妹难辞其咎,但他羸弱多病,一味淫乐,责任还在自已。再说“拥立谬种”,也未必说得通。本是皇家内部尴尬事,诿过于人,灭人之门,真相迟早大白天下,必将导致朝野非议,后世骂名。 王政君摸摸孔麟的头,“麟儿,你说说,该不该饶恕那帮割你肉的人?” 孔麟毫不犹豫,“那昭仪娘娘,不,那个坏……坏人……坏透了。”他本想说那个坏女人,但孔府不出恶言的教诲,使他连忙改得温婉些。 “他们篡夺汉室,罪大恶极,不能饶,不过……” “不过什么?” “别割她的肉。” “为什么?” “割肉疼,疼。” “她割你的肉,让你疼,你就不想让她也疼?” 孔麟直摇头,“圣祖爷说:君子以仁为本。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王政君紧紧把她搂进怀里,“好孩子,真是孔圣人之后!” 孔光一向敬重王莽,当年任廷尉审理“淳于长案”,王莽受诬陷险些入狱,但孔光坚信王莽为人,干犯圣怒请旨搜查长定宫被废的许皇后。皇后无论怎样被废也是皇上女人,成帝刘骜不允。孔光居然上奏皇太后王政君,结果奉得懿旨搜查长安宫,这才还了王莽清白。他上前叩拜说:“宽仁厚德,立信于人,此为治国之本。适才雨中董贼虽存侥幸之想,毕竟没作困兽之斗,太皇太后陛下得以平安,就因新都侯一向固守信义,言出如山。换了别人,董贼未必肯信,也许早就死伤累累了。老臣以为,不可身离险境就毁言背信。” 王政君想起刘欣临终时流泪的眼睛,终于点头,“就依孔卿吧。” 天将破晓,孙建王宇刘垒先后进殿报告: “期门三百铁骑在殿外整装待命!” “孔永率羽林军已经入宫!” “北军虎贲入戍中黄门!” “董贤等人已经逃到宫外!” 王莽随石诩等人到各门各殿收编期门军,回到中黄门,天已放亮了。看见一队虎贲站在路口警卫,不让他通过。通报姓名后,两员大将匆匆跑来。他们身披铠甲,手按长剑,一位是奉车都尉甄邯,一位是左将军甄丰。二人躬身问候:“兄长辛苦了!” “布兵成阵,调度有方,愚兄一看,便知二甄将军率勤王之师进宫来了,嘿嘿。”王莽笑着还礼。甄丰满脸虬须,身材粗壮,刚毅粗犷:“兄长穿了一夜湿衣,快随小弟前去更衣。” 王莽他换上了丧服,宫女端来一碗软粥一盒甜糕,他忙问太皇太后陛下怎样了,宫女回太皇太后陛下早已睡下;又问孔光彭宣怎样了,宫女也说睡下了。问毕他才举筷,美美吃了一顿。肚子一饱,觉得浑身酸软十分困倦,响亮地打了个呵欠。甄丰在一旁说:“兄长眯一觉吧。”他站起身笑了笑往门外走去,“还好,各位大人还等着愚兄议事呢。” 果然,刘歆、王舜、孔永、任岑以及王宇刘垒等人都在门口守着。王莽登上楼观,“子骏,丧诏应赶紧拟定。北军八校已陆续进驻宫墙之外,朝廷至今没下丧诏,成何体统?不如把孔大人彭大人唤醒,尽快拟个稿本,待太皇太后陛下睡醒之后定夺,明日一早发布出去。 否则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董贼又会兴风作浪了。” “不用唤了,下官与孔相来了。”彭宣笑嗬嗬说。后面跟着孔光, 也是笑容可掬,看得出,他俩对王莽的安排十分满意。 “还我孙儿!” 王政君看见傅昭仪洋洋得意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伸出两只长长指甲的手,如同怪鸟的爪子狂叫着向她扑来,她醒了。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昨日深夜亡命到这里,她那衰老的惊魂睡得很不踏实。梦一个接着一个,半睡半醒的。一个梦醒了,脑子还接着想象,想象中又进入新的梦乡,常常闹不清哪是梦哪是想象。这回醒来心里还忿忿的,“不知好歹!” 可不是吗?当初如果不是朕同意把皇位传给你那宝贝孙儿,哪会受那么多冤枉气!呸呸,你那宝贝孙儿男宠女宠全爱,夫妇兄妹全收,纵欲死了,倒向朕要人,你羞也不羞? 谁知居然说出了声,床边两个侍立的宫女听不清晰,以为有什么吩咐,要问又不敢问。她猛地拍床:“岂有此理!”宫女吓得一齐跪下:“陛下恕罪。”这时她才真正醒了,扬扬手,“倒杯茶朕喝。” 天已大亮,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一阵子,穿鞋下了床,心里却还在骂着,“你教的好孙儿,什么玩意!哼,昏君!地地道道的昏君!” 何闳弓身走进来,默默侍立在一旁等她发话。她慢慢呷着茶,问了一下外面的状况,何闳慢声细语讲着,好像生怕打破这黎明时分的岑寂:期门军已经收编完毕,董氏近侍俱已退出皇宫,孔光等人已经拟好丧诏,都在间隔房间立候。王政君听着,眼中残留的梦影渐次驱去,内心大定,“快传。” 孔光、彭宣、王莽、刘歆等鱼贯进入她的房间,把草稿呈上去。王政君一看又忿忿了,“谥号‘哀帝’?不行!哼哼,好一个‘宽仁厚德,泽民亿万’!什么泽民?胡说!”脑际又浮现出那个恼人的梦,傅昭仪那张狰狞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按照谥号的惯例,“恭仁短折曰哀。”谥号哀帝,无异肯定他“恭仁”。丧诏写着:“大行皇帝文辞博敏,幼有善声,即位之后不好声色,宽仁厚德,泽民亿万。身体痿弱麻痹,末年渐剧,突起急病,飨国不永,哀哉!” 丧诏把大行皇帝的死因定为“急病”。这样一来,董贤不担任何罪责,名字也应该列在发布丧诏的三公之中。 孔光等人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说话呀!”王政君指着丧诏,“这‘不好声色’是什么意思?是欺罔天下?还是反话正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孔光见她说得这样尖锐,只得解释:“大行皇帝即位以来,不近后宫佳丽,不在民间选美,‘不好声色’,差乎是吧。”王政君更加愠恼,“差乎是!差乎是!干脆说他纯情专一好了!可惜专一一个男宠,叫人恶心,恶心!” 看来,她还没从梦中的愤懑走到现实中来。 王莽伏地,“臣等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为社稷计,为汉室万世基业计,皇威不可渎,皇权不可损。何况古有遗训:为长者讳,为尊者讳!区区苦心,尚望陛下体谅。” 丧诏反话正说,对于知情人来说,的确很难自圆其说;但发布全国臣民,深宫高墙谁知其中内幕?再说,不这样说又怎样说?譬如大行皇帝的死因,已经太医查明,死于春药之毒。是将春药之实公诸于众好呢?还是含糊其辞推为“急病”好呢?如果不把董贤列为三公,而将他斥为罪臣,又将如何指控他的罪恶?说他以男色事君是个男宠,岂不是向全国臣民表明大行皇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如果这样,大行皇帝如何进入太庙?如何载入青史? “不行!”王政君说不出什么理由,也说不出如何修改。胸中憋着的一口怨毒的恶气,也许是梦中得不到渲泄而禁锢在胸臆的,也许是多年的屈辱吞声淤积在心头的,一下子实在咽不下去。 刘歆是丧诏起草者,看了孔光彭宣一眼,“把‘不好声色’去掉,不知圣意如何?” “不行!”王政君断然说。 刘歆站起与四人商议了一阵,“将‘宽仁厚德,泽民亿万’也删去,圣意以为如何?” “不行!”王政君仍然执拗。 五人全跪下,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一万个不甘心,也知删无可删了,那颗老年执拗怨毒的心始终无法平复。突然火冒三丈,发起脾气来:“这鬼地方,这床,这这这……都是些什么龌龊东西呀?”这里本是貂铛值勤的宿处,怎能适合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寝息?又怎能让至奢至华的皇帝老子的老亲娘看得上眼?她指着房中摆设,“这这这,朕一刻也住不下去了!” 何闳在一旁说:“陛下可以返回长信宫了。” 王政君怒气更加旺盛,冲他大声吼叫,“这儿哪有你多嘴的份儿?嗯!朕驻跸中黄门,坐纛招抚我朝忠良,运筹调遣,镇安全局,你知道不知道?嗯!回长信宫!回长信宫!你就知道回长信宫!朕问你:朕回到长信宫,你能确保朕的安全吗?嗯!” 这场无名火吓得何闳跪了下去,谁都不敢作声。隔了许久,王莽抬头说:“董贼俱已逃出宫去,齐公公正在清除董贼余党。董乱大体平息,陛下不必过虑了。” “大体!大体!”王政君又把愤怒转向他。“朕问你:董贤呢?还有他那老婆淫贼妹子都在哪儿?在哪儿?他们又在策划什么阴谋进行什么话动,你知道吗?嗯,知道吗?”王莽慌忙说:“臣这就带人前去将董贤一干人犯缉拿归案。”王政君继续申斥,“这就前去!这就前去!朕不提,你就不知道去!朕告诉你:朕不要大体! 朕要完全!彻底!干净!一个不剩,一个不留!” 一阵尖叫把王莽呛住了;众人都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然而,胸中那股执拗的怨毒似乎还没发泄干净,她一迭声叫,“传齐安!快传齐安!” 齐安走进来,奏报了清查余党的状况,一百多名貂铛宫女关进了掖狱。她仿佛见到了严刑拷打,听到了哭叫哀号,嗅到了血腥气味, 心里才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随口问:“都是谁呀?” 齐安报着一长串名字,她连连哼了几声。 她在宫中经营了五十余年,她才是宫中的正主儿。随着傅昭仪、傅皇后、董昭仪等人陆续入宫,有些貂铛宫女眼皮低,投靠新主儿,攀上高枝儿。齐安报出的人,就是这帮卑贱人儿。她抬手恨恨说:“查! 一查到底!统统给朕查出来!不说,给朕打,狠狠打,看他招不招!不可放过一个董贼余党,不,绝不!” 齐安说:“宫中已经安靖,陛下可以放心返回长信宫了。” “好,好!”王政君站起身,大约自已也意识到这场无名火没来由,有些失态。“尔等都平身,平身吧。朕走,走,别在这儿碍尔等的事。 唉,人老了,老了,讨人嫌,讨人嫌哪,起驾!起驾!” 众人把她送下楼观。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天蓝得发亮,云白得发亮,草木绿得发亮。雨后的宫阙,尘埃冲刷殆尽。楼阁如洗,亭台如浴,金碧更加辉煌,丹漆更加艳丽,到处流光溢彩,到处晶晶发亮。清风从柏林徐徐吹来,暑热荡然消退。 临到登上御辇,王政君温声喊叫,“孔相,彭卿,二位辛苦了一天一夜,该回家养息去了。董贼既已平定,典治丧事,就交给新都侯打理吧。”孔光彭宣连忙跪下谢恩,王莽口称领旨也跪下了。 王政君亲自上前把孔光搀起来,“麟儿呢?怎么没见麟儿?”孔光忙叫宫女把孔麟带出来,她一把搂进怀里,“好孩子,真是一个好孩子!” 孔麟说:“启奏太皇太后陛下:麟儿是圣祖爷十五世孙,算不得圣祖爷的好孩子;太皇太后陛下才是一个好陛下,万民万代的好陛下。” “哟,哟!真不愧孔圣人之后!”王政君大笑,那颗年老执拗怨毒的心这才得以平复,“孔卿,过些日子丧事了了,把他送进宫中来玩吧,朕真喜欢他呢。”说着放开孔麟,父子俩又跪下谢恩。 “平身,快平身。”王政君春风满面,又恢复了汉后端庄慈蔼的仪容。 翌日,风和日丽,天气转晴起来。三公九卿十二列卿率百官穿戴整齐的丧服,齐聚未央宫,个个表情凝重,氛围庄严肃穆。董贤站在第一排,表情格外的悲伤。不久太皇太后王政君在何公公和齐安的一左一右搀扶下,徐徐从后走进大殿,立于殿前。指命齐安宣读了丧诏,谥号孝哀。百官跪拜,齐声山呼:“孝哀皇帝龙驭宾天,恭请太皇太后节哀,遵诏拥立新皇!” 接着,董贤出班,高呼道:“孝哀皇帝留有遗诏在此,昨日大司徒孔大人,大司空彭大人,还有好几位同僚一起见证了它。今天我要将它宣示于群臣,公布于天下。”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遗诏。 孔光站不住了,少见的叫了一声:“且慢!”,然后缓缓的出班,“启禀太皇太后,臣认为不妥,有多位大人到我这里来检举弹劾董公有罪在先,孝哀皇帝仓促而去,揭发其难辞其咎。故有必要查清此事!” 孔光在朝中前后担任大司徒丞相之职已多年,有很深的影响力。而他一般不会先出面为一件事情定调,或率先向某人发难。今日这一举动非同寻常,分量很重,震慑着可能支持董贤的官员。 董贤不服,道:“造谣诬陷!我有什么罪过?可有实凭?怎能凭这些无端谎言就不让我违逆孝哀皇帝的遗愿,而不宣读他的遗诏吧?”董贤说完,傅氏和丁氏中暗地里同意与董贤联手的响应的声音不断:“理当如此!”,“诬告不必理会!”,“先皇遗诏应速速宣读!”。 这时,王莽出班,拿出准备好的奏折,宣读了董贤的罪状。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但宏大如雷贯耳,“更因董贤在孝哀皇帝不豫期间,不亲医药,有大逆不道之罪!” 尚书令姚恂也出班,也向董贤发难道:“董贤借假遗诏,频用赏诛,先除所惮,急引所附,遂诬往冤,更惩远属” 太医令卓明出列来证实,执金吾任岑出列证实,刘歆,甄邯出班附议,接着百官叩拜纷纷附议。 太皇太后见时机已到:趁机说道:“董贤过于年轻,行为不检,不合朝臣人心,应当予以罢免。” 王莽连忙接道:“太皇太后陛下圣明!臣等叩请陛下圣裁。” 接着群臣叩首:“太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恭请陛下圣裁!” 于是王政君宣布董贤免职,交回大司马印。这不亲医药的指责让董贤辩解都无法辩解。若说亲了,无异承认自己是男宠,羞于启齿。怎么回答呢?无法回答。“不亲医药”一下子就坐实了,成了他的罪状。他嘴被封住了,遗诏也被封住了。董贤恸哭哀叹。王政君为了让他彻底被孤立,随即宣布让他去未央宫城门下,脱掉帽,脱掉鞋,赤足行走,向天下人请罪。 正在那时,董昭仪董蝉闯进殿来,她略带颠狂,一跑进来就大声哭诉着:“皇上啊,你死得好惨啊,你尸骨未寒,我们孤儿寡母就已无立锥之地了” 王政君大声厉喝:“给我住口。一派胡言,欺君犯上,你可知罪?” 接着王莽请奏宣来了赵太后和傅皇后,可怜她们俩是墙头的小草,哪边势大只好倒向哪边。她们改口都说不知道孝哀皇帝有子嗣,并指控傅昭仪大逆不道,拷打她们,强迫她们承认曾派人谋害董昭仪的儿子的事是纯属子虚乌有。即使这样,王政君对她们这样的证词还是不满意,重重的哼了一声,斥责道:“执迷不悟,助纣为虐!” 董昭仪也明白她和她哥哥今日是败局已定。董恭董贤董蝉昨日已做了些商议。董蝉拉着她,两人伏在地上,恸哭不已。对太皇太后近乎央求的说道:“孝哀皇帝在世的时候,奴婢终日伺候左右,哥哥则护卫左右。我们未曾想母以子贵,继续在宫中享福。如果太皇太后希望拥立更贤能的人来继承帝业,我也没有意见。只求太皇太后念在先帝托孤的份上,封我儿一个王国,我们董氏将其养大成人。” 董蝉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但也显得太无知。王政君不愿意听。王莽说道:“胡言乱语!董蝉你将婴儿抱来,我们可以当场对质,一证真伪。”董蝉,叫到:“先帝已驾鹤西去,如何对质?”王莽哈哈大笑:“滴血认亲!你敢吗?”董昭仪心里开始发虚,根儿是皇上与哥嫂的儿子,她的血液很可能不能与孩子的血液相容。于是她也哈哈大笑,反唇相讥道,“只怕是滴血也未必能认亲,小儿将遭不测灾祸吧!” 王莽十分恼怒,不再与她多费口舌,奏请太皇太后陛下让他们兄妹二人先去请罪。董贤董蝉对着龙椅深深的连拜了三拜,两人哭着,笑着,相互搀扶着,从大殿正门走了出去。 翌日,董府玉阶朱门,巍峨华瞻。它是一座钦命敕建的府邸,比开国元勋萧相国的甲第还要大上一倍。院中奇石欹立,嘉树密布;绿水穿行其间,清影涟漪,汩汩淙淙。更有一处飞瀑,从假山泻下,几疑水从天降,真个功夺造化。为建这座府邸,刘欣任命吕红之父为将作大匠,耗资钜万。王莽甄丰跨进大门,一片宽阔的白石广场平坦如砥,可与未央宫殿前广场媲美;迎面的楼宇,红墙绿瓦,飞阁重檐,规格竟与宣室相似。这座府邸落成还不到一年,雕梁画栋漆光鲜丽,藻井彩绘灿烂新妍,尤胜未央宫。 “太皇太后陛下谕旨到!”王莽甄丰步入中堂大声宣呼,不见董贤出来接旨,奴婢僮仆跪满一地,不下百人。找管事家人问话,管事说昨夜董贤妻妹三人淋得湿漉漉的回到家里,关在房里喝酒,又哭又笑闹腾了一阵死了。 “死了?”王莽一怔,“尸首呢?”管事说:“埋了。”王莽更加惊讶,“埋了?” 前后不到一天,三个威风不可一世的大活人,死了,埋了,变得无影无踪了,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管事禀报三人埋在后院。 王莽甄丰来到后院,草木葳蕤,百花盛开,树上百鸟争喧,林间麋鹿出没,一派安祥景象。哪有什么坟茔?管事把他们引到一片石板铺成的地面,说三人埋在下面。平平整整的,怎么会是坟茔?王莽甄丰心里犯疑,相互对视了一眼,喝令管事把棺材挖出来。管事令家人挖开石板,有台阶向下,原来下面是一处地下阴宅。 棺材一口一口抬了出来,全是御用之物:东园漆器。 前两口棺材是董贤和吕红,他俩穿着金缕玉衣,模样竟然像皇帝皇后。棺材外头涂着厚厚朱砂,里面雕着春夏秋冬四季之色,左苍虎右白虎;上面是金银制成的太阳月亮;四周放着无数璧玉珠宝。 第三口棺材一打开,人们惊呆了,董蝉的尸首十分恐怖。她七窍流血,淤积在脸颊上没有揩掉;双目圆睁,充满暴毙的愤恨和怨毒。她不但没穿金缕玉衣,连外衣都脱去了,只留下贴身亵衣。看得出她没幻想永恒,更没幻想升天,满脑子想的是酷毒的报复,怨恨的恶咒。尸首上覆着帛书,它是董蝉的绝笔,竟然是写给王莽的,上面写道: 新都侯莽,吾且告汝: 掘我梓宫,亵渎神明;窥我玉体,不臣不恭。 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君子不齿,丈夫不为。 吾子根儿,先帝骨血。临终托孤,太后亲允。 汝若奉诏,辅我根儿,不失君子,吾且恕汝。 汝不奉诏,加害根儿,吾化厉鬼,缠汝终身。 啮噬汝肉,残害汝子,千古骂名,难逃公议。 吾命已休,吾魂不散,冤魂诅咒,其咒必应。 董昭仪蝉绝笔 这棺材中的绝笔,无异死尸发出的声音,冥界传出的信笺,看得王莽只觉阴风簌簌头皮发麻。嗖!一道白光在花丛中一闪,嗖地跳到石屏上,却是一条硕大的白猫。圆圆的眼睛望着王莽,冲他喵地一声跳进花丛,钻到绿荫中去了。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抖,全身汗毛竖起。他平生笃信鬼神,没想到这个淫邪女人居然有股邪气,预料他会亲自前来掘她的墓开她的棺,用自己的遗骨向他托孤!这是对他的信任?还是给他的恶咒?总之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 “这是谁干的?”甄丰大怒。“折辱侯爷,该当何罪?” 管事跪下求饶,“小的按主人的遗嘱做的呀,小的也不知新都侯爷今日来呀。” 甄丰怒骂,“这个女人活着不安份,死了也不安份!”举起皮鞭,“小弟不信这个邪,鞭她三百,看她还敢装神弄鬼不!” “罢了。”王葬拦住他,吩咐管事,“快把棺木盖好,谁也不准侵扰。那个根儿呢?” 管事说,昨夜董贤妻妹三人没把他抱回家,留在宫中了。 王莽心绪不宁,那片白绢,总觉像灵幡似地在眼前飘荡。然而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在人前堂堂正正,在鬼前也该堂堂正正。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鬼神,理直气壮,有什么可怕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岂可乱了方寸有亏职守?他沉住气,坚持与甄丰清点封存董府财物,一丝不苟。 董府之中,皇上赏赐之多,董贤聚敛之钜,总数竟达四十三万万,真是富可敌国。甄丰不时唾骂,王莽始终默不作声。 日落时分,王莽回宫,刚刚走到长信宫门口,一个貂铛迎上来,“侯爷来得正好,太皇太后陛下啼哭得很伤心,谁也劝不住。”王莽大惊,“太皇太后陛下何事啼哭?” “红阳侯进宫来了。” “啊!”王莽又是一惊。红阳侯王立字子叔,是他的六叔。王立与王政君一母所生,是王政君最亲近的弟弟。王政君同父异母兄弟姊妹一共八男四女,而今七个兄弟均已谢世,只有这个小弟弟硕果尚存。可惜王立不争气,早在成帝绥和年间,因为牵连上了“淳于长案”罢去官职,贬谪到南阳封地去了。他怎么进宫来了?就在大丧消息发布后的第二天!王莽疑窦顿生,种种不愉快的回亿一起兜上心头…… 汉成帝刘骜即位初年,王立和淳于长极其贵幸。淳于长是王政君姐姐王君侠之子,官拜卫尉,位列九卿。其时赵飞燕得宠,成帝刘骜想废掉许皇后,立赵飞燕为皇后,皇太后王政君嫌赵飞燕出身卑贱不肯答应。淳于长巴结赵飞燕,不时跑到长信宫叩拜小姨替赵飞燕游说,功效不大。淳于长就请王立出面劝说,大约出于对幼弟的怜爱吧,王政君不再反对,赵飞燕如愿以偿立为皇后。许皇后废掉后,逐出长秋宫,住在上林苑中的昭台。淳于长立了大功,成帝刘骜封他为定陵侯,贵倾公卿。 成帝元延四年(公元前9年),大司马王根身染重病,数次上表乞骸骨,请求回家养病。眼看大司马职位空缺,争夺者甚多,其中最力者一个是王立,一个是淳于长。叔侄俩原本亲密无间的合作者,一下子变成了誓不两立的竞争者。 王立兄弟八人,其中王凤、王音、王商、王根都当过大司马。其余三人均已早死,这大司马职位轮也该轮到他了,何况他还是皇太后王政君一母所生的亲弟弟。搬掉淳于长这个绊脚石,成了他燃眉之急。 王立把主意打到了王莽身上。 叔叔伯伯生病,王莽总是极尽子侄之礼。他一生的仕途就是从伯父王凤的病榻起步的。成帝刘骜即位,大封王氏。他的父亲王曼早死,没赶上封爵。年幼之时堂兄弟锦衣玉食,飞鹰走马,唯独他一介布衣,家境贫寒。有一年,伯父王凤生病,他日夜守候病榻,亲自尝药,几个月衣带不解,蓬头垢面。王凤深为感动,临死时把他托付给皇太后王政君。不久成帝刘骜封他为黄门郎,开始了他一生的仕途。 王根卧床时,王莽官任光禄大夫,己是朝中重臣。叔父生病,他一如既往日夜守候病榻,比起王根亲生儿子还要尽心许多。 一天,王立前来探病,对王莽说起淳于长种种丑恶行径。王莽早就对这位淳于表兄憎恶了,就把王立的话告诉了王根。其中有这么一条:淳于长见王根生病不但不担忧,反而常常当众许愿:一旦他取代王根当上大司马,就委任某某掌管某署,拔擢某某担任某职。王根勃然大怒,“如此不肖,为何不奏太后?”王莽说:“侄儿以为淳于表兄所言,出自叔父之意。”王根斥令,“速奏太后!” 当天王莽进宫奏明太后。王政君也很生气,令他奏报皇上。于是晋见成帝。刘骜派人查了一下,王莽所奏属实,革掉了淳于长的官职。 淳于长失势,王莽的地位飚升,成了王立的竞争对手。王立把淳于长罢官的原由通通推到王莽身上,二人同仇敌忾,决心铲除王莽。 当时孔光任廷尉。有一天巡夜,看见一辆华丽乘舆从淳于长门口出来。淳于长带罪之身,不知闭门思过。深夜出行,必是秘密交结权贵,于是截住乘舆进行盘查。谁知车上坐的不是淳于长,而是王立的长子王融。车上载有一箱珠宝,全是宫中御用之物,孔光一并押进了御史台。 王融慌了神,一口咬定这些御用之物是淳于长托他交给王莽的。孔光一向敬重王莽,哪里肯信?几经审讯,王融破绽百出,自知难逃刑戮,在狱中自杀了。 孔光上奏,成帝大疑,下旨追究这些御用物品的来历,王立守口如瓶,坚称自己一无所知;淳于长却一口咬定是送给王莽的,王莽差点下狱。这些御用物品全都出自长定宫,孔光请旨查抄长定宫,成帝刘骜不允。孔光居然上奏皇太后王政君,奉得懿旨搜查长安宫,不意搜出了几封淳于长写给许后的戏辱书札,案情终于大白天下。 许后被废后,住在上林苑昭台,淳于长常常溜进昭台,勾搭上了许后的姐姐许孊,把她纳为小妻。并且对许皇后夸下海口,说他可以劝说皇太后和皇上把她重新召回宫中,立为左皇后。许后信了他的话,送给他许多珠宝。 淳于长又找王立帮忙,许诺了许多好处,二人再度合作,相继向王政君和刘骛进言。没过多久,成帝下诏迁许后住进长定宫。长定宫虽说也在未央宫外,但比昭台好许多。有时成帝还召许后进宫伴驾,一住十天半月。许后对淳于长更加信赖,送给他金钱、珠宝、乘舆、衣物等御用物品多达数千件。淳于长仍然贪心不足,色胆包天觊觎上了禁臠。据传,与许后见面之时常常出言挑逗,动手动脚,搂搂抱抱。这还不算,居然形诸笔墨,在写给许后的书扎中肆无忌惮,满纸侮词戏语。 成帝怒不可遏,淳于长枭首,许后赐死,王立罢官贬回封地。案件自始至终证明王莽无罪有功。王莽因祸得福,擢升为大司马。 这是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的事。 王莽随貂铛进入长信宫,看见王政君坐在寢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哇!” 王莽以为她在哭刘欣,“皇上已经大行,陛下节哀顺变才是。” 王政君直摆手,“巨君啊,你没听子叔说啊,孝成皇帝还有子嗣在世啊。” 王莽暗暗吃惊。他原以为:姐弟情深,骨肉连心,又值皇上新崩,董贼作乱。连日担心受怕,淋雨逃奔,见到阔别十多年的亲弟弟,国事家事兜上心头难免潸然泣下,原来却是获悉成帝刘骜尚存子嗣于世而百感交集。 成帝刘骜尚有子嗣于世,无疑是个惊人的消息。但出自红阳侯王立之口就不敢采信了。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也摸不清头脑,贸贸然赞同固然轻率;贸贸然怀疑也不慎重,踌躇间,王政君说: “皇天有眼,怜我汉室,孝成皇帝尚有骨肉存世,朕的余生有靠了!” 王莽赔笑,“孝成皇帝尚存子嗣,实为陛下之幸,大汉之福。不过皇上新丧,立君大计迫在眉睫。民间突然冒出孝成皇帝之子,兹事体大,还须认真甄别,天下臣民才能信服。” “那是当然。”王政君点头,“子叔言之凿凿,有人证还有物证,朕信得实,不会有错。”她那哭得红肿的眼睛射出兴奋的光芒。 “有人证物证?”王莽轻声笑着。“那就好。” “你瞧!”王政君很兴奋,伸手把一枚合璧递给他。“这是朕亲手赐与孝成皇帝佩戴之物,朕认得,不会有错啊。” 这是一枚镌刻日月图像的合璧,由两个半璧组成,一个半璧刻着“不离”,另一个半璧刻着“不弃”。显而易见,这是皇家的饰物,也是男女定情的信物。 王政君接着说:“那孩子的母亲叫杨寄,原是长定宫宫女。两个证人都是老宫人,朕都认识。一个是老貂铛,现在中书台供职;一个是宫女,出宫有些年了。他们都亲眼看到孝成皇帝御幸杨寄,这事不会有错。” “陛下圣明,只要不出错,那可真是大汉天大的喜事天大的盛事天大的幸事!”王莽说罢,向王立一拜,“六叔一向可好?何时来长安的?” 王立长得与王政君酷肖。王政君年轻的时候算是个大美人,王立自然也是一个标致的男子。他身高七尺有余,三绺胡须及胸。星目蚕眉,唇红齿白,容颜清秀之至。他已五十有余,那尊荣俊俏风采,较之少年显贵更见精神。他不回王莽的话,却笑吟吟调头说: “陛下,瞧我王氏贤才,可是历练得越发老成了!真得向陛下道喜啊。” 王莽正要逊谢,门外传来了小顺子的声音。王政君有两天没见小顺子了,“快传他进来。” 小顺子一进屋就跪在地上请安。王政君连连招手,“快过来,快过来!”他边爬边叩头,口里还不停说:“恭喜太皇太后陛下找到了嫡亲孙儿!”他的动作分外协调,口里说罢,人正好爬到王政君膝下。王政君抚摸着他的头,“这事你也知道了?”小顺子嘻嘻一笑,“陛下的大喜事,奴婢能不知道?”王政君揪着他的耳朵,“小耳朵真长啊。”小顺子望着她傻笑,王政君也露齿冲他一笑。 王莽暗暗吃惊:六叔刚刚进宫,太皇太后陛下也只是刚刚听到;小顺子在外头办差,怎么这么快就传进他的耳朵了? 小顺子趴着她的膝盖,“奴婢有事奏明陛下,那,那,根儿……” “根儿?”王政君一时没想起来,怔住了。 “啊,微臣当谁呢,嘿嘿。”王立笑着。“陛下你忘了?不就是董贤婆娘生的那个孽子吗?”他远在南阳,京师大事小情却无不知晓。 王政君的脸色顿时阴沉,她想到了刘欣那双流着泪水的眼睛,想到了血淋淋的雨夜割肉情景,这个叫做什么“根儿”的“谬种”搅得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气恼,“怎么了?” 小顺子说:“那根儿……小模样,长得可真像大行皇帝。听那头姐儿们说,大行皇帝临终托孤给陛下,那根儿真是……” “胡说!”王政君厉声制止。 “奴婢胡说!陛下息怒。”小顺子慌忙扇自己耳光,眼泪顿时簌簌流了出来,“奴婢是担心……朝廷立新君的时候,奴婢的意思是……是问……陛下的主意。陛下既然找到了嫡亲孙儿,这,根儿……不不,这孽子……”这个口若悬河的小貂铛一下子竟然变得语无伦次。 “哼!”王政君狠狠瞪了他一眼,调头说:“何闳听旨。”神态异常决断,“速奉朕旨意!那个孽子不能留,除掉,立刻除掉!” 王莽心头一震,“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王政君诧异望着他,“何闳,速去!”何闳正要动身,王莽只觉白绢在眼前一晃,“何公公且慢。” 错愕间,王政君满脸凝霜正待发怒,谁知小顺子说: “陛下,不劳何太仆费事,也不劳新都侯糟心,那孽子已经……死了。” “死了?”王政君两眼像锥子一样盯着他。“怎么死的?” “掐……掐死的。”小顺子伸出两个指头比划着。 不知为什么,王莽如释重负,身心感到一阵轻松。天命既已注定,再也无法挽回。董昭仪虽白绢托孤,但已经被人掐死,想救也救不了了。可人事还是要尽一尽的,“陛下旨意未下,谁这么大的胆子,不遵法度,活活把人掐死!” 王政君挥手,“算了,不必大惊小怪。” “未经奏请,随意在宫中杀人,这怎么行?”王莽争辩,“再说此子……与大行皇帝多有不明,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被人杀了?一当有人提及,如何向朝野交待?如何向后世交待?” “你说什么?此子与大行皇帝有关系?你危言耸听什么!”王政君打断他的话厉声质问。王莽把董蝉的绝笔呈上,王政君掷在地上,“巨君,好生令朕失望,这种女人的话也听得!朕问你:这个孽子怎会是大行皇帝之子?无中生有,信口雌黄,无耻之尤!” 王莽说:“陛下……” 王政君连连冷笑,“哼哼!朕知道你不服。那好,你给朕等着。”她调头说:“何闳,速传大司空彭宣、太医令卓明带太医前往董府,检查董蝉尸体,火速回报!” “奴婢遵旨。”何闳领命去了。 王莽追随王政君二十多年了,忠心不二;王政君对他也是一直信赖,永远是他慈祥的姑母,从没见她对自己这么严厉过,心里不禁空落落乱糟糟的。兀然他发现小顺子不在了,心头一颤,失声叫起来: “快追小顺子,那根儿现时还没有死!” “今日你怎么了?”王政君诧异打量他。 王莽双膝跪下,“那根儿还没死,小顺子这时离去,是……是……请陛下速速派人把小顺子追回来。”从小顺子当时说话的动因、语气、称呼看,完全可以断定根儿那时还活着。而当小顺子看出太皇太后陛下立意除掉这个幼子,而他又出面阻拦时,才诡称幼子已死,以便一了百了,省却太皇太后陛下很多麻烦。 “莫名其妙!” “陛下……”王莽突然顿住,不敢住下说了。他该怎么办?他可以正面驳斥太皇太后陛下吗?他可以挺身而出去追小顺子保护那个幼子吗?不,不可以。他伏在地上感到无力无奈,眼睁睁看着那具七孔流血的尸体托付给自已的孤儿被人杀死,没有任何作为,无望地请求杀人者的哀怜。 王立在一旁说:“陛下,巨君不大信呢,何不派人到宣室去看看?微臣敢说,巨君多虑了,小顺子怎会干出欺瞒陛下的事来呢?” “哼!”王政君又冷笑一声,“好,就依你!派个人去看看吧。”她的头偏了一下,有个貂铛匆匆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王立又说:“陛下,只怕巨君还是不大信呢,不如陛下亲自带巨君一同看看去。巨君是陛下倚重的大臣,也是我王氏贤才,不可为一个小小误会君臣间产生隔阂,那就太不值了。” 王政君高叫,“来人哪,移驾宣室!” 王莽心里暗暗恼怒,他知道一切都晚了。现在去宣室无异伸出脸给人打。这位六叔处处为他说话,可每句话里都裹了钉子,君臣间何止产生隔阂?而是锲进了钉子!然而他又能怎样呢? 到了宣室,中书令齐安带领一大群太监宫女在门前跪接,王政君进殿落座之后,齐安禀报:“启奏陛下:董贼之子死于襁褓之中,不知何人所为,奴婢正在询查。”王政君喝令,“谁照看这个孽子?叫她来!” 奶娘战战兢兢出来跪在地上,“根儿……那个孽子死了……是被人掐……掐死的。”王政君问,“谁掐死的?”奶娘说:“不……不知道,奴婢解溲回来,听见根儿……不,不,那个孽子……哇哇大哭,赶紧跑进房去,看见门口有条黑影一闪,不见了。进去一看,根儿……”她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奴婢……说惯了口。那个孽子已经没……没气了。” “就这么死了?”王政君顺口说着,心里寻思如何了结这件事。她深知王莽生性执拗,不知变通。这是一柄两刃剑,忠诚,可靠,坚定不移;但闹起别扭来,拗得叫人实在受不了。 奶娘突然受惊似地“啊”的一声,浑身筛糠般乱抖,“太皇太后陛下,不是奴婢掐死的呀,确实不是奴婢掐死的呀!”她眼珠瞬动,似乎张望什么。看得出她看见是谁掐死的,这个人是她惹不起的。 王政君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了,挥挥手,“好了,没你的事了。这个孽子该死,死了就死了吧。” 奶娘连连叩头。 王政君叫,“齐安,你看见小顺子到宣室来了吗?”齐安忙说:“回禀陛下,奴婢没看见。”王政君冷冷说:“朕倒没事,不知新都侯有没有事?” “微臣没事。”王莽伏在地上,心里翻江倒海。他确信自已的判断没有错,然而他知道这件事永远无法说清楚了。如果书写《起居注》的左右史把这件事记录在案,只能又多一宗千古之谜。他窥见了宫廷凶残诡谲的一角,心里很乱很乱。 天不知不觉黑了,宣室掌了灯。听到太皇太后陛下驾幸宣室,何闳、彭宣、卓明带着太医径直到宣室回话来了。看见太皇太后陛下面色不善,王莽跪在殿中,气氛很僵,谁也不敢上前奏报。有顷,王政君发问: “你们检查董蝉那贱人尸体,有何发现?” 太医令卓明奉旨检查,不知道太皇太后陛下要他检查什么,只好一项一项检查;这会儿也不知道太皇太后陛下要他们回报什么,只好一项一项回报: 死者验明正身,尸体确系董蝉无疑; 董蝉身体上未见外伤,确系自杀无疑; 董蝉七窃流血,确系服毒死亡无疑; 董蝉腹肌平滑,未见鱼尾纹,从未生育…… “新都侯,听见了吗?那贱人从未生育,哪来儿子?绝笔所言‘吾子根儿’,居心叵测。这贱人生不安分,死也不安分,妄图给我朝留下祸根。险恶用心,何其毒辣!” 王莽跪在当场说不出话来,那幅白绢却总像灵幡一样在眼前晃荡。 根儿为董贤之妻吕红所生,这是宫里宫外的公开秘密,董蝉“绝笔”诡称已出,“遗诏”也说为她所生。女人生育,腹部留下鱼尾纹;只要太医检查,即可验明董蝉从未生育。“绝笔”当即变成了“诳语”,“遗诏”自然成了“伪诏”;致于这个根儿的生父究竟是谁,即便真是大行皇帝,也成为“孽子”了。这正是太皇太后陛下决断之处,缜密之处,明智之处,无怪乎她生活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五十余年而屹立不摇呢。 “彭爱卿!依卿之见,此子该不该死?” “太皇太后陛下圣明。”彭宣毫不迟疑,“陛下所言极是,此子日后必为我朝祸根,即早除去理所当然。” 王政君说:“而今此子已死,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王莽如芒在背,哪里还敢作声?白绢又像灵幡一样在眼前晃荡了一下,心里颤抖起来。这……这是你董蝉欺世盗名所致,怨得了人吗?根儿的死就死在这“名实”不清不楚上。正是你自已诡称已出,企图为根儿“正其名”;谁知“名”没正,反而被太皇太后陛下利用,坐实你“盗其名”,彻底否定他是大行皇帝亲子之“实”。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不怪自己,反怪别人!这……这……说得过去吗? 白绢又在眼前晃荡了一下。 彭宣告退,王莽随即起身后退。 “等等。”王政君一改森严面色,话语暖如春风。“风里雨里你也忙了两天一夜了,也该回家好好歇歇。听说三儿伤势很重,带太医令看看去吧。” 王莽感激涕零跪下去:“谢陛下隆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八章 八太医令束手请神君 新都侯筑坛驱鬼魅 月亮已经升起,前天太阴还像太阳,今夜徜徉在碧空云影间,溶溶如水了。簇簇宫柳的阴影投在红墙上,宫墙上的硫璃瓦当幽幽闪光,好像与天上的星星亲昵的眏着眼睛。北宫门外街道宽阔平直,两旁参天古柏迎风婆娑。入夜之后行人稀少,放眼看去,长长的街道直通月光照不到的夜色。打马前行,清风拂面,如果不是惦着三儿的病情,浑身轻松得要飞上天去。 回到家里,一派死寂。三天前王安在北军军门受伤,伤口开始溃烂,发起高烧。卓明切脉之后,神情异常凝重,“三公子中的飞刀淬有剧毒。毒性正向全身散发,伤势十分沉重。”卓明对王安全身做了检查,诊断不出他中的是何种毒,很难对症下药。他开了个药方,先抓副药试试,明天再来诊疗。 第二天,卓明带了两名疗毒太医来了。会诊之后,又开了一个药方。谁知到了晚上病情更加凶猛,王安不时昏迷,神智变得不清了。 王莽心里很不好受,久久守在床边。王静烟劝了好几次,他都不听。直到吕焉进房接替,他才回房睡觉。两天一夜没睡一个囫囵觉,可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单调的夜漏声,从初更到三更,声声不断,终于使他合上眼睛。半睡半醒间,一抹寒风拂过面颊,董昭仪七孔流着乌黑的血,张着双臂向他扑来。他慌忙闪身,堪堪躲过。她那光裸的右臂擦了他左肩一下,奇冷的尸寒透过衣衫冰得他生疼;董昭仪又直挺挺扑来,他迸出全力纵身一跳躲开了。董昭仪见扑他不着,转身向病房扑去。他大叫一声,猛然坐起来。 王静烟见他满脸冷汗,“老爷,怎么了?” “快,快起来,看看三儿……”他眼前还闪现着董昭仪血水横流的面孔,使他的声音变了调,分外陌生,分外刺耳。 二人来到病房,病房里一团漆黑,传出几下火镰打火声,王莽急切问,“房里灯怎么熄了?”吕焉回答,“刚才门口吹来一阵风,把灯吹熄了。”王莽大惊,“一阵风?从门口?你还看见了什么?”吕焉点燃灯,“没有啊。”王莽接着问:“三儿他,刚才……没有,什么事吧?”他不知怎样说才好,心头突突颤栗。 吕焉默默摇头,王莽伸手摸了摸三儿额头,火炭似的烫手。吕焉轻声说:“三叔烧一直没退,不停说胡话,都听不清楚。刚才好像喊了几声:别咬我,别咬我……” “他……”王莽心口猛跳,“他还说了什么?” 吕焉又默默摇了摇头,夫妇俩站在病榻旁边,不一会就听见王安发出呓语。正像吕焉说的,口齿含糊,谁也听不清说些什么。王莽默默走出房去,洗面净手,更换衣服,点燃香烛,跪在中堂神龛前祈祷: “皇始祖考虞舜祖爷,百世祖宗,保佑一百三十四代孙安儿吧。” 据查,王氏为舜的后裔,迄今二千八百年,传到王安这一代为一百三十四代。他向祖宗禀明:那个根儿的死不是他能挽救的,不是他的错。董昭仪嫁祸于他,化为厉鬼来啮噬他的儿子没有来由。他申辩着,向列祖列宗虔诚地申辩着,不觉说出了声,最后激动得哭喊起来: “舜祖爷,百世祖宗,不不,不是一百三十三代孙莽儿的错,更不是一百三十四代孙安儿的错,安儿没有错啊!她不该啮噬三儿啊,她不该啊……” 王静烟和吕焉惊吓得从病房跑出来,“老爷,你……她……谁呀?”王莽把头拱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不出声。她俩面面相觑,问他也不答话,以为他急火攻心,堕入了魔障,哇的一声,二人都哭了。 “哭!哭什么哭?”王莽大怒,“三儿还没死,尔等咒他呀?有人咒他,啮他,噬他,尔等也……”他突然吸了口气,“这儿,阴气太重!太重!”他冲出中堂对两厢大声喊,“宇儿!临儿!起来!都起来!” 王宇王临披衣出来了,王莽厉声,“汝等守着三儿,不准离开半步!”指着夫人和吕焉,“都不准进病房去!” 王静烟和吕焉都愣住了,王莽样子很吓人,“听清楚了没有?” 吕焉吓得一颤,“是。” 王静烟却定睛望着他,泪水簌簌往下流。 王莽转身走出去,王静烟慌忙追去,“老爷,你要上哪去?”王莽大步流星一声不吭,蹭蹭蹭,走到马厩解开白玉骢,径直出门去了。王静烟急忙大叫:“宇儿!临儿!快,快,跟上父亲!”王宇王临哪敢离开病房半步?她哑着声喊了几遍,二人噙着眼泪埋下了头。王静烟只好唤醒门子,令他去追老爷。等到门子牵着马走到大门口,白玉骢早没影了。 王莽飞马到达东门,在神君府跳下马,天还没有亮,大地黑沉沉。神君府门楼高峻,挑着一个白纱灯笼,黯淡的灯光照着各色旗幡。旗幡上绘着神符灵咒半明半暗地在夜风中翻卷,好像精灵鬼怪在上头翩翩跹跹。他走到门口猛劲敲门,门子把侧门开了条缝,伸出头上下打量,“去去!半夜三更的,吵什么!”王莽拱手,“请李神君大发慈悲,驱鬼降魔。”门子说:“神君今日没功夫!”王莽说:“李神君济世救人,怎说没功夫!”门子说:“神君昨日就已沐浴斋戒,专候新都侯爷,哪有功夫管你闲事!” 王莽大惊,“小侯便是。” 门子呸了一声,“你是新都侯爷?我就是新都王爷了!” “胡说!”只听一声断喝,声宏气足,震人耳鼓,大门随即洞开,一位老者走出平身一揖,“小子有眼无珠,不识大人,但请恕罪。新都侯,请!”王莽躬身,“神君请。” “哈哈哈。”李神君一声长笑抬步前行。王莽随后跨进门去,微弱灯光下,隐约有两队盛妆少女夹道相迎,心里惊讶万状。 蓦地一盏盏纱灯腾空飞起,有的一二丈高,有的五六丈高,错错落落飞到半空,把夜空照得通亮。这种神灯平生仅见,蔚为奇观,王莽心中惊叹不巳。灯花之下,两排少女手鼓齐举,腰肢扭转,载歌载舞簇拥着他。天空中的神灯一盏接一盏燃烧,一盏接一盏熄灭,夜色仿佛更深更黑,深得更加高远,黑得泛着蓝光。精灵般的少女柔软的手臂不时碰撞他,香软的长袖不时拂拭他。少顷神灯又凌空升起,少女们的明眸皓齿在蓝色光影中乍明乍灭,如梦如幻,他恍恍惚惚被众多仙女推涌着,裹挟着,腾云驾雾般进了大堂。当他返过神来,那些美丽的少女精灵般消失了。刚才那一幕,就像天堂飘落的一片仙境,了无迹痕梦一样溶进夜风微动的月色中了。 二人落座后,“李神君神算,预知小侯前来求医,大显神通,小侯折服得五体投地。” 神君就是巫师。这位李神君自号老君,人称李老君。神君府就是巫班驻地,这个巫班来自临津,人称临津班。没有人知道李神君的年龄。他白发如燔却面如冠玉,有人说八十开外,有人说早已百岁高龄了,还有人说他与秦末赠书张良的黄石公是师兄弟,至少三百多岁了。他带领一百多名巫觋,人人青春年少,个个豆蔻年华,那可真是神见神喜,人见人爱,俨如神话传说中的金童玉女。难怪他们能够往返阴阳两界,具有通神之能,担负勾通人神的重任呢。 他抬手指天,“君侯请看。”接着吟唱,“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黑灰色夜空有片光亮的天域。随着他的吟唱,一朵乌云飞向这片天域,而当乌云飞越过,这片天域的光亮消隐,变得黑灰,与夜空融成一片了。 李神君吟唱的是楚地巫歌《大司命》,大司命是主宰人类生死寿夭的天神。意思是说,天门大开,大司命驾着乌云降临人间,前来解救人类急难。夜空中那片光亮的天域就是“天门”;而当大司命驾上“玄云”,飞落到人寰的时候,“天门”又关上了。大司命未经神君前往邀请,自己就降落到人寰来,表明解救的是善人贵人要人。 “恭喜君侯!君侯有德,君侯祖先有灵,早将君侯至诚传达到了天庭,大司命已从天庭下凡来了。” “多谢神君。”王莽又惊又疑,半懂不懂。他亲眼目睹,李神君早己算定,预先就为三儿整装以待了;那光亮的天域,那飞越的乌云,大司命果真为他从天而降了?这么说,三儿不会有事了?!心里沸腾着热切的虔诚和企盼。 王莽平生笃信鬼神,相信天地鬼神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人间活动,每个人都要敬畏鬼神。只有敬畏鬼神,才能行善积德,即便没有人看见,也不可以做亏心事。因为神目如电,谁也逃不出鬼神的眼睛。他常说为人做事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鬼神。他以此自律,也以此约束子女。万万没有想到,董昭仪化成厉鬼啮噬他的儿子。厉鬼缠上了,人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来求这位通神的李神君。 “请李神君救犬子一命。”他相信,他这一生没做什么亏心事,只要神君把自己的申诉转达给上苍,转达给舜祖爷,转达给列祖列宗,就一定可以驱除厉鬼保佑儿子平安,董昭仪这个厉鬼奈何不了他。 新都侯府驱鬼降魔,行“除祟之祀”的消息不胫而走,传进了未央宫,传遍了长安城。远古以降,凡是狩猎、耕作、收获、出征、祝捷、灾害、瘟疫、疾病,或一族或一地或一城,乃至一国都要举行祭祀。祭祀时,一族一地一城人聚集在一起,膜拜共同的神灵,祭奠共同的祖先,一起饮宴,一起歌舞。把族群的崇拜虔诚信仰转化为族群的信念意志和力量。祭祀成了族群团聚的节日,狂欢的节日,凝聚意志的节日。后来祭祀走进寻常百姓家,小家小户也可以举办祭祀。但小家小户举办的祭祀往往牵连到一族人一里人甚至一城人。每有祭祀,总是亲帮亲,邻帮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俗话说:人气旺,鬼神降:人心诚,鬼神灵。 太皇太后陛下钦赐“牛酒”:一头骊牛和四坛御酒,由何闳亲自送上门来。这使王莽异常感动,匍匐在地噙着泪水久久谢恩。由于董蝉的绝笔,为了她那谬种,冒犯了太皇太后陛下。太皇太后陛下并没因他冒犯而生分,反倒是董蝉那个女子化为厉鬼来啮噬他的爱子!孰亲孰仇,孰正孰邪,岂非泾渭分明?倒是自己心胸狭窄,错怪了太皇太后陛下她老人家,实在愧疚得慌。 王莽令王寻、王邑总理祭典事务。二人都是他的堂弟:王寻排行老四,封益都侯;王邑排行老六,封cd侯。王莽任光禄大夫时,举荐二人进宫为郎;擢升大司马后,举荐二人为中郎将。他俩精明强干,勤勉谨慎,是王莽信赖的心腹。 祭坛筑在王府门前空地上,上面供奉着天地神祗和历代祖宗的牌位。祭坛四周悬挂五色灯笼,燃着巨型蜡烛,香草香木袅起阵阵香烟,弥漫开去,如同神祗降落尘埃所驾的景云。 空场中央,堆放着许多“爆竹”。它是干燥的竹竿竹筒,点燃火,竹节竹筒爆裂,发出噼噼啪啪声响,所以叫“爆竹”,专门用来驱除妖魔鬼怪。 正午李神君率领一百多个巫觋来到祭坛。爆竹啪啪,鼓声咚咚,祝(祭祀的司仪)很年轻,很标致,声音很清脆,宣布祭典开始。红阳侯王立率领王氏子孙二百余人走到祭坛前面一齐拜倒。祝大声宣呼: “献供!” 有人牵着牛、羊、猪从祭坛前面通过。太皇太后陛下钦赐的骊牛打头,它的身上没有一根杂毛,毛色黝黑。牛羊猪多达百头,排成长长一串,它们大约知道即将走向祭坛,纷纷惊恐嚎叫。祝一再欣喜高呼: “神祗受领了!” “舜祖爷受领了!” “历代祖宗受领了!” 这些牛羊猪是献给神灵的供品,它们的惊叫哀嚎,恰恰表明神灵中意这些牺牲,同意摄取它们的魂魄享用。牛羊猪们正因为感应到神灵将要摄取它们的魂魄,无不发出惊叫哀嚎。 这时拜倒的人站起,互相祝贺后,都向王莽表示祝贺,红阳侯王立领头,“恭喜二侄儿!”其后按照辈份上前祝贺,“恭喜二哥!恭喜二伯!恭喜二大爷!神祗受领了!舜祖爷受领了!祖宗受领了!” 王莽一一还礼,“同喜!同喜!” 喧闹声中,一百多名屠夫当众宰杀这些供祭的牲畜,空场成了屠宰场。霎时,空场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味。当打头的骊牛宰杀完毕,祝高呼: “上供!” 牺牲一头一头抬到祭坛前面,打头的仍然是太皇太后陛下钦赐的骊牛,它放置在中间。空场上按八卦方位设置的百口大铜鼎,盛着清水,一齐生火。团团浓烟陆续腾起,片刻之间弥漫全场。 李神君手持长剑在浓烟中作法,一百多个巫觋在浓烟中跳跃。浓烟包围着他们,萦绕着他们,吞没了他们。只见李神君长剑光华四射,向东一指,一道眩目的火焰向东喷出;向西一指,一道眩目的火焰向西喷出。良久,铜鼎下头的柴禾烧旺了,团团火焰冲破浓烟,李神君带领巫觋从浓烟中冲进王府。人们跟在后面,王府里头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王府到处悬挂灯笼,沿着墙角插满蜡烛,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亮,让鬼祟没有藏身的地方。庭院堆放爆竹,李神君长剑一指,火焰喷射过去,发出震耳的噼啪声响。飞迸的竹屑,吓得人们抱住头。 王寻王邑带领十余名子侄给巫觋打开场子,这一百多个金童玉女才有旋转空间。但空间很狭窄,他们几乎在人群中撞来撞去,不单那些精灵般少女,就是那些秀美的姣童,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不用说,有人在他们身上揩油,腰上背上屁股上上不时叫人揪一把摸一下。他们不但不恼,反而容光焕发,手鼓敲得更响,腰肢扭得更浪。据说人越多,越来神;人越多,越灵验。他们喜欢人多,习惯人多,那些揩油动作他们并不介意,反而把他们刺激得更加兴奋。 爆竹声、手鼓声传人病房,震得吕焉的心乱糟糟的。她一直守在床边照看王安。李神君进入病房,长剑在空中挥舞,剑光闪耀,呼呼生风。他的目光扫到吕焉脸上,吕焉的目光迎上去,电击似地两人心头都不禁一震。尤其是吕焉,好像有一道青蓝色的光穿透她的胸膛,射进她的心房。嗖!眼前有个黑影一闪,样子像只猫,钻到病榻下面去了。她想喊叫,可屋里这么多人不大好意思。心里感到特别憋闷,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叫她喘气不赢。 一百多名巫觋沿着王府前后走了一遭之后,回到祭坛四方站定。李神君登坛作法,王莽是祭祀的“香主”,上前焚香,全场的人都跪下祈祷。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暮霭从空场四周的大树,从地上的小草,从王府的屋顶,在祭坛四周汇合。铜鼎上热气蒸腾,散发着肉的香味。原来祭坛前面的牺牲全都下了铜鼎。那些牛羊猪只剩下一条条尾巴了。神灵祖先只摄取牛羊猪们的魂魄享用,它们的肉身就赐与祭祀的人们受领了。 有专人把煮熟的肉割下,把醴酒抬来,盛在陶盆、陶钵、陶盂里,由王立王莽等人捧到祭坛前请神祗和祖先享用。祝大声宣呼: “受领神恩啰!” 铜鼎里面的肉分割到钵里,从王立等长辈开始,依次分发给每个人。分发完毕后,一坛坛酒抬了出来。这酒这肉是神祗和祖宗享用过的天物,也是神灵的恩典,有病治病,无病健身。老人吃了延年益寿,小孩吃了清吉平安。每家每户还分得一份,带回家去给未能参加的人受领。钵里的肉很丰盛,足够让人吃饱吃好吃得肚儿圆;坛中的酒很充足,足够让人开怀畅饮过足酒瘾。人们还必须把钵中的肉和坛中的酒吃光喝尽,不得糟践,否则“暴殄天物”。霎时间,空场上弥漫起酒香和肉香…… 噼啪!噼噼啪!空场上铜鼎已经抬走,人们把爆竹扔进火堆,一百个火堆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的繁密爆竹声。蓦地,一盏盏纱灯腾空而起,停在半空,燃烧,熄灭。这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景观,空场上掌声四起,欢声雷动。 一百多个巫觋敲着手鼓,围着火堆翩翩起舞。铜鼎是按八卦方位摆设的,这些浓妆艳抹的少男少女,踏着八卦行走,俨如置身八卦阵中。火光熊熊,浓烟腾腾,竹筒在爆炸中四处飞迸。时分时合,来往穿梭,他们的身影一忽儿被浓烟隐没,一忽儿又与火焰一同光耀在人们眼前,显得诡异而又神秘。 王宇、王临、吕焉、王嬿抬着王安来到空场中央。自从巫班到家,王安一直昏迷不醒,四个人跪在病床四周护着他。巫觋从八卦阵中飞奔而来,围绕着病床狂舞。李神君长剑一举,鼓声、爆竹声顿时停息,巫觋都收拢到他的身边,全场一阵肃静。他挥舞长剑,高声呼号: “祈求上苍,逐除厉鬼,保佑香主三子安康!” 巫觋跟着呼号,三遍之后,全场也都呼号起来。开始声音不齐,也不响亮。几遍之后,人们把他们的激情,他们的虔诚,他们的祈求,他们的企盼融入声音里,一齐吼了出来,声如雷鸣,震彻云霄。 这时百面大鼓敲响了。 天地之间,最巨大的声音莫过于雷霆吧?最壮阔的声音莫过于海滔吧?鼓声比起雷霆海滔,更加使人颤栗使人赞叹使人狂迷使人热血沸腾。歌者听到它,歌声格外激越;舞者听到它,肢体格外狂放;王者听刭它,胸中罗列雄兵百万;智者听到它,眼底际会九洲凤云;士兵听到它,呐喊着冲向浴血的沙场…… 它是师旷之音,汇集着天地间最奇妙最响亮的音符。每一鼓点都叩击着人们的心灵,每一鼓声都跃动在人们的胸间。勇敢者心灵谱写的鼓声召唤着勇敢者,欢乐者心灵谱写的鼓声煽动着欢乐者。每个人都能接收到与自己心灵频率相同的鼓声,每个人都能与鼓声发生共振与共鸣,进入鼓声烘托的世界。那是神的世界,仙的世界,死去祖先们的世界。在那里人神对话,人鬼相会…… 一百多巫觋犹如离弦的箭,冲进火堆布成的八卦阵中。 咚咚鼓声叩击着每个人的心,翩翩舞姿吸引着每个人的眼睛。巫觋瞬动的秋波,盛情的笑靥,频频招引的手势,呼唤着每个人加入他们的行列。年轻男女站不住了,起初三三两两,呼朋引伴投身进去;不一会就是成群结队加入了。火烧得更旺,鼓敲得更响,人数很快增加到五六百人。最后,年岁大的人也跟在后头扭动…… 鼓声更加疾促,动作更加快速,情绪更加热烈,全场就像疯狂了似的。抽搐着,颤抖着,如同神灵附体,自己不再是自己,别人也不再是别人,眼前的世界变了样。神降临了,鬼降临了,死去的亲人降临了,他们要倾诉自已的苦难,他们要发泄自己的愤怒,他们要抒扬自已的情绪,有人哭喊,有人呻吟,有人怪笑,有人大叫……一千多个人没有几个能够保持平日的矜持和节制。 狂舞的人群中跃出八个女巫,她们舞动黑纱,宛如乌云漫卷。祝高声宣呼: “大司命降临了!” 祝好像施展了定身术,全场一下子哑了,一千多人都定在原地不动。李神君从黑纱中一跃而起,随着黑纱在空中翻滚。他白发如燔,身轻如燕,时而踏在女巫头顶,时而踏在女巫肩臂,竟如腾云驾雾一般。右侧有个男声歌唱: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李神君舞着,显示出天门大开,飘风为先驱,冷雨洒尘埃,大司命驾着乌云从空降临的气势,左侧有群少女涌上前去,簇拥他,环绕他,对他表达热诚的迎接和由衷的敬意。一个女声歌唱: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大司命啊,你回翔而下,我等永远跟随你!情绪饱满,坚定。右侧那个男声代表大司命,宣称自己总管九州四海亿万生民的寿夭。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巫觋跪下了,全场的人也都跟着跪下了,向他祈求健康长寿。口里狂呼:“大司命!大司命!赐寿我等!赐寿我等!” 狂热声浪中,李神君跳到地上,又有八名女巫手挽花蓝,环绕他身边,宛若天女散花一样向人群抛洒鲜花。人群喊声更加热烈,八名女巫跳跃着,歌唱着,簇拥李神君向王安病床走去,大约离两丈远,王嬿突然跳起来,指着李神君发出一声尖叫:“鬼啊,七孔流血的厉鬼!你别过来,别过来!” “啊!”有人发出惊叫。这突发的变故,全场愣住了。 “让开!”李神君长剑一晃,厉声吆喝。谁知王嬿不但不让开,反而叫着“厉鬼!厉鬼!”迎着他的剑扑上去。小小女童如同神灵附体,居然表现出她的年龄不可能具有的勇气。李神君担心血染当场,剑往回一缩,左手一掌击了过去,王嬿当胸中掌,仰面倒地。李神君从王嬿身上向前一跃,直奔王安,谁知吕焉突然跳到了他的前面张开双手,“别,到碰三叔!”王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拔剑护住吕焉,“敢问神君,这是怎么回事?” “厉鬼附体!”李神君话没说完,吕焉回骂,“你才厉鬼附体!”王嬿右手直指,“厉鬼!他就是厉鬼!” “厉鬼!厉鬼!”人群中有人跟着叫了。 吕焉向李神君猛扑过去,李神君见她疯狂的样子,竟如厉鬼一样恐怖,慌忙躲闪。吕焉不知是出于对王安安危的极度关注,还是神智陷于极度迷乱,势同疯虎直冲过去,“厉鬼!我打死你!打死你!”李神君转身逃窜,呼啦一下,十几个人冲出来围住了李神君。八个女巫吓得四散奔逃,口里也尖声叫着: “厉鬼啊!厉鬼啊!” 形势突变,打鬼者变成了被人喊打的厉鬼,人们凶狠喊着: “打!打鬼!” 这些人满腔愤怒,满腔仇恨,有如汹涌的波涛,恣肆的狂潮。刚刚从心灵释放出来的对神魔的狂热,唤醒了对神魔与生俱来的原始恐惧,远古洪荒的野蛮倏忽回复到他们身上,使得他们毫无顾忌毫无怜惜挥拳踢腿狂怒地殴打李神君。 李神君暗暗叫苦,在他数十年巫师生涯中,自已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听过不少打鬼的被人当鬼打死的悲惨故事。他只得冲出包围,在八卦阵中逃窜。他身形轻盈,纵跳如飞,在火堆上跳来跳去。不说这十几个人,就是几十个人也奈何不了他。 在这诡异的黑夜,在这恐怖时分,火焰像魔鬼吐出的长舌,黑烟像魔鬼驾御的云雾,他的身影在烟和火中飞腾出没,更加增添了几分魔幻的诡谲。 “厉鬼!厉鬼!”人们从四面八方吼叫起来,他们拦截他,唾骂他,李神君胆寒心裂。随着时间的延长,逃跑纵跳越来越觉力不从心。他向右一跃,腿儿突然发软,腾空的身躯摔倒在火堆之上。 “啊!啊!”人们狂叫着:“烧死他!烧死他!” 他挣扎着站起来,身子一歪又趺倒到火堆中。他拼命往外滚,刚刚滚出火堆,几个人冲上去,有的抓住他的手,有的抓住他的脚,四个人把他抬起来又把他扔进火堆。四周喊叫的声音更加狂热:“烧死他!烧死他!” “听着!听着!”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的声浪,“睁开眼睛看看,他身上还有厉鬼附体吗?厉鬼跑了!跑了!早跑了!快救他,把他救出来!” 人们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挺身站出来。这是十分勇敢的行为。每当祭祀的虔诚达到狂热,极易“出偏”。如果有个人看见神君头顶有光晕,说他是神,就会有十个百个人也看见他头顶上的光晕,跟着说他是神;如果有个人看见神君头顶冒黑气,说他是鬼,也会有十个百个人看见他头顶冒黑气,跟着说他是鬼。无论是神灵附体,还是鬼魂附体,都会转移,如果这时有人指着这个少女,说她青面獠牙七窍流血,是个厉鬼,也会有十个百个人跟着说她是厉鬼,厄运就从李神君转移到少女身上。巫觋深知其中利害,所以谁也不敢伸头。 看见这个少女出头,几个巫觋壮着胆跑出来站到她的身后,也跟着大叫,“厉鬼跑了!厉鬼跑了!”他们跳进火堆,把李神君抬出来。 顿时一群人围住他们,暴怒喊着,“烧死他!烧死他!” 少女勇敢的向暴怒的人群走去,对迎面的一个年轻男子说:“你睁开眼睛瞧瞧,他是厉鬼吗?”那男子愣了一下,她追问,“是吗?”那男子无声闪开了。她挥动手臂: “都别吵,别吵!我把嬿儿妹妹找来,让她看看厉鬼是不是跑了。等着,都等着。” 谁都不知道“嬿儿妹妹”是谁,也不知道这“嬿儿妹妹”有何神通,正因为谁也不知道,少女的话才具有神秘感和震慑力。人们见她小小年纪,能够看出“厉鬼跑了”,神态那么勇毅,说话那么有担待,想必那个“嬿儿妹妹”更具神灵,大概是天仙下凡一类人物吧?这个少女朝王嬿走去,王嬿正处在极度张惶惑乱之中。 “嬿儿妹妹!” 王嬿眼睛一亮,眼前不断变幻着的云翳般的怪影倏忽消失,认出了她。她扑过去喊了一声:“于姐姐!”哇地一声哭了。 这个少女是馆陶公主的孙女于雯。王府行“除祟之祀”,馆陶公主也送来了“牛酒”,于雯作为贵宾应邀观礼来了。“除祟之祀”鬼魅作祟,对主家不样,她挺身而出,无疑是对主家的关怀和爱护。她紧紧抱住王嬿,“好了,厉鬼跑了,别怕,别怕。” 几十个巫觋一齐大叫,“厉鬼跑了!厉鬼跑了!” 那些狂乱暴怒的人,一下子泄了气。吕焉身体一歪,倒在地上;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委顿在地,好像体内的真元耗废殆尽,没一点生气了。 祝看到场上失控,完全没了主意。这会儿出现了转机,他连忙高呼,“厉鬼跑了,邪魔消遁了,大司命下凡了,舜祖爷显灵了!恭喜香主,祖宗保佑,香主三子定然安泰。” 刚才王莽也恍惚看见了厉鬼,那个七孔流血的董昭仪。见到吕焉和女儿站出来与厉鬼搏斗,自己也想冲上去增援,但定睛一看,那不是李神君吗?哪里有什么厉鬼? 王寻王邑领着十多个子侄高叫,“恭喜二哥!” “恭喜二伯!” “恭喜二大爷!” 其余的亲朋好友也都希望早点结束这可怕祭祀,纷纷上前道贺。 王宇王临把王安抬进屋去。他一直昏迷着,无论歌声咒语,无论爆竹手鼓,都没能把他唤醒。 巫觋抬着李神君蔫悄悄离去。喧闹的新都侯府,顿时冷冷清清。 子夜王莽回到堂上,在神龛前跪下。谁劝就斥退谁,把家人骂得远远的。直到四周没有一丝声息,他那纷乱的思绪才慢慢理清。他看见了变成厉鬼的董昭仪,确实看见了她七窍流血附在李神君身上。他再也不能回避这个可怕事实,也就是说再也不能回避自己的罪孽了。 那个根儿的死,自己果真没有错吗?自己明明知道那个小貂铛要去杀害根儿,为什么不追上去救他?说穿了,不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保住自己的宠信,不敢以死相谏,害怕开罪太皇太后陛下吗?为什么没有想到会开罪亡灵,开罪良知,开罪天地神祗和百世祖宗?自己一再自诩无愧于天地良心做到了吗?自欺欺人而己,结果降罪到了儿子身上,报应啊!报应啊!他大声哭喊: “是我的错,我有罪啊!饶了三儿,降罪于我吧。” 他不停地叩头,不停地默祷,到了天明,三儿依然昏迷不醒,他忍不住涕泗滂沱,全家响起哭声。他吩咐准备后事,派人打造棺木寻觅墓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 “德王”归来》第九章 九唇舌侠后堂疗义士 锦衣少柳林戏公子 空场一片狼藉,几十个火堆还冒着烟。晨风扬起灰烬和火星在地上打着滚儿。天亮之后,王寻王邑从家里派来一群仆役在门前清扫。一队羽林军飞奔而来,高声叫喊:“回避!回避!”中书令齐安骑着马带着一群貂铛直奔门前。他滚鞍下马,“侯爷,准备接驾。太皇太后陛下探视你家三公子来了。” 说罢手一挥,貂铛鱼贯进入府中,两两相对站定,从堂上到堂下,一直延伸到门口,再延伸到广场直达路口。半个时辰后,太皇太后陛下的车驾到达王府。她登上凤辇,直接抬进中堂,王莽率全家跪在堂前迎接。 “平身,平身。”王政君走下凤辇,“不必多礼,朕是回娘家来了,一家人应该亲亲热热才是。” “谢陛下隆恩。”王莽率全家站起。 王政君向王嬿招招手,王嬿欢快地跑过去。王政君牵住了她的手,“你是嬿儿?”王静烟说:“快叫太皇太后陛下。”王嬿却甜甜叫,“姑婆婆!”王莽忙说:“小孩子,真不懂事!”王嬿说:“陛下是姑婆婆嘛,叫姑婆婆亲嘛。”王政君大喜,把她搂进怀里,“真是个好外孙女儿,这就对了!怪不得小小年纪能挺身而出,不让妖孽加害兄长!” 王莽听到太皇太后陛下前来探病,估计昨夜董昭仪鬼魂作祟的消息传进了皇宫,惊动了圣驾。 “朕听说昨夜那个贱婢作祟,特来看看三儿。那个贱婢生前狐媚主上,秽乱宫帏,伪造遗诏,阴谋篡夺汉室;死后竟然阴魂不散,预作绝笔于前,欺世惑众;兴妖作祟于后,害我忠良。朕今日御驾前来,就是来镇镇这个妖孽。她若再敢作祟,朕鞭尸毁体,轧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陛下万乘之尊,为犬子冒鬼祟之不祥。微臣感激涕零,但更多是不安。陛下身系社稷安危,岂可亲赴不祥之地,直面不祥之祟?臣万死,臣子万死,臣全家万死,都难报陛下隆恩啊。”王莽率全家又跪倒在地。除了王嬿,其余的人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这是什么话?”王政君调头问,“嬿儿,你说说,你父亲说得对不对?”王嬿眨巴眨巴眼睛,“臣父说得又对又不对。陛下冒鬼祟之不祥,臣父臣母感动,臣孙也感动。然而稍有差池,社稷动摇,那就有失明智了。可妖孽作祟,为人父母者不能坐视,陛下为天下人之父母,虽万乘之尊焉能坐视?何况臣兄还是陛下的亲外孙!” 这番话不但说得王政君喜悦,也说得王莽喜悦。他不但感念太皇太后陛下之隆恩,而且感念太皇太后陛下之睿智明断。这几天那个灵幡似的绝笔,那个根儿的死,那个七窍流血的鬼魅,不断纠缠他叱骂他鞭笞他,使得他的心布满阴霾,一刻也不能平静,此刻一扫而空了。他不再内疚不再自责,他意识到那个绝笔的险恶用心,那个女人该死,那个“谬种”根儿也该死。怎么可以因为一时之仁,为汉室留下无穷后患呢?怎么可以拘泥区区小仁,不顾君国安危之堂堂大义呢?以致对太皇太后陛下心生微词,实在是太迂阔太不忠了。 王政君牵着王嬿,“走,看看三儿去。”她来到病房,王安仍旧昏迷不醒。王莽担心病人的体气对龙体有害,忙把她送出来。 王政君宣布,“王宇随父进宫平定董贼,靖难有功,敕封五官中郎将,宿卫宫禁。”又把吕焉叫到跟前,“昨日你勇斗厉鬼,宫中传为美谈,好啊!你婆母素有贤名,听说你也贤惠。有了你俩贤内助,巨君父子修身齐家都算做得不错了,就看他们有没有能耐替朕治国平天下了。”她的话有如和煦的春风带来了皇恩圣眷,还带来了亲情温馨。 她登上凤辇,王莽王宇护驾前行。王政君说:“三儿病情沉重,还是留在家里照看吧。”王莽激动得流泪,“臣子死生,自有天命。不可惰臣父子勤劳国事一日之力,不可怠臣父子追随太皇太后陛下一时之心。” 王政君不再说什么,登上乘舆去了。 第二天下午,有个壮士登门求见。这人三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长得浓黑茂密;身高八尺有余,腰粗如桶,狙犷威猛,豪气逼人。 “壮士高姓大名?”门子问。 “在下楼获。” 门子大惊:“你就是楼大侠?” 楼获字君卿,祖上为医,救人无数。传到楼获,不但医道精湛剑术高强,还练就一张能言善辩的铁嘴,京师盛传“楼君卿唇舌”,号称唇舌侠。他交游极广,酒量极宏。以医、酒、辩、剑“四绝”独步江湖。长安倾慕他的人何止千万!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楼获父亲病逝,送葬的舆车就有二三千乘,前来吊唁的人排满半个长安城,公卿将相也没这份哀荣呢。 门子很钦佩这位大侠,但不敢进去通报,连连作揖,“楼大侠请回吧,我家老爷不在家。” 楼获微微一笑,“楼某非为拜晤王公,而为王三公子而来。” 门子知道他会错了意。因为他家老爷一向对豪侠深恶痛绝,时常指名道姓唾骂,其中就包括这位楼获。豪侠快意恩仇,以武犯禁。表面上与盗匪不同,但妄动私刑随意杀人,同样是朝廷大患。早在河平年间,王莽任北军射声校尉,生擒了著名大侠城西万子夏和神箭张回,将二人枭首莱市。 这回三公子身中飞刀,刀上淬有剧毒,显然是江湖豪侠所为。他家老爷就曾咬牙切齿发狠,逮到行刺的人必将碎尸万断。当时老爷提到许多江湖人物的名字,其中也有这位楼获,并且誓言:如果这事与楼获有牵连,无论楼获的徒众有多少,他将亲自领兵把他们一网打尽,斩尽杀绝。 “唉!”门子很为难,“我家老爷的为人,想必楼大侠也略知一二。趁他这会子不在家,楼大侠还是快走吧。” 楼获听懂了他的意思,“王公不喜楼某,楼某也无意攀附王公。但少年义士命在旦夕,楼某岂可见死不救?甩句话给你吧,你家三公子的伤已经毒入心脉,太医束手,神君无术,除了楼某只怕全长安城没人能治。若再延误,神仙也救不了了。” 门子这才进去禀报。家里的男子只有四公子王临。他做不得主,只好请示母亲;王静烟怎知江湖勾当?好在吕焉的兄长吕宽与楼获素有交往,对楼获为人极为赞赏。吕宽任侍御史之职,在京师也算一个清流,相信兄长的话绝非虚妄: “媳妇倒是听说,这楼获世代行医,精通歧黄之术。何不请进来瞧瞧三叔的伤呢?” 王临说:“三哥是江湖豪客所伤,听他的话,显然与行刺的人有关联。父亲一再告诫,别与这种人沾边,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三叔既然为江湖豪客所伤,中的是江湖豪客淬的毒,只怕只有江湖豪客才治得了。退一步说,三叔病到这份上,不管他安什么心,我等只能相信他是真的,这可是三叔一线生机啊。” “可是父亲……”王临还是很犹豫。 王静烟摆摆手,“请他进来!死马只当活马医了,哎。天底下哪有听到来救儿子,不让人家救的!老爷怪罪下来,妈顶着。” 楼获随门子进后堂来了,王临一旁陪着。他生性腼腆,不善言辞,对楼获又满肚子疑虑,竟然连一句应酬话也说不出来。楼获同样一言不发,仔细把了一阵子脉,看了看王安的伤口,径直到案前开了个药方,又从袖口摸出一包药膏和一支百年何首乌放在案上,旁若无人出门去了。 好大的雨!倾泻着,倾泻着,倾泻在荒漠之上。雷霆追赶着,追赶着,在他身前身后爆炸,好大的声响,好吓人哪!他要回家!回家!跑啊,跑啊,拼出全力跑啊,还是荒漠!还是沙丘!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树,没有草,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一个活的物事,没有一丝活的气息。家呢?家在哪儿呢?两腿越来越沉重,仿佛灌上了重金属。他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轰!两腿一软,栽到了泥水之中…… 他看得很清楚,确确实实看得很清楚,水漫过了他的身体,黑黑的稠稠的泥浆向他流过来,流过来,在他身上荡漾。渐渐的,慢慢的,在他身边淤积……他想走,想爬起来,身上可就是一丝力气也没有,眼睁睁的,眼睁睁看着黑黑的稠稠的污泥,一点儿一点儿一寸儿一寸儿把他掩埋,胸口好闷好闷啊。 雨下得真大哟,真大哟。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长安钟楼的晨钟响了,震颤着喷薄欲出的红日,震颤着天野发亮的云霞,震颤着拂晓清新空气,穿透薄雾,穿入屋宇,穿进人们的梦乡,嘹亮,庄严,悠长…… 不知哪一声音响,也还知是震颤了他的耳膜还是他的魂魄,他醒了。身体却飘浮起来,头好晕好晕啊,身子打着旋儿。四周好黑啊!不知是黑黑的云还是浓浓的雾,包裹着他,推举着他,鼓荡着他。他在哪里?飘向何方?这是没有星光月色的夜空,还是灵魂流落飘零的冥界?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声音穿过乌云,穿过浓雾,飘到了他的身边。这声音好遥远好飘忽啊,却又好熟悉好亲切啊。时有时无,时东时西,像夜空掠过的一丝风,像大海明灭的一星火。他屏息等待着,倾听着,捕捉着,他终于听清楚了: “三弟!” 那是有人喊他,谁呢?他想跑过去看看。可手不能举,脚不能抬,想飘飘不动,想飞飞不起。也许鬼魅不具形体,这黑黑的云,这浓浓的雾,就是鬼魅吧。它具有最原始最古老最顽强的力量,不用桎梏就能把他限制得死死的,不用绳索就能把他捆绑得紧紧的,叫他一动也不能动。最后,他没了力气,没了意志,也没了好奇的兴致…… 也许只是一忽儿,也许过了一百年,遥远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好悲伤好深情啊! “三儿!” 这声刺痛他的心,温热了他的血。他向声音奔去,黑黑的云暴怒了,云海掀起了惊涛骇浪;浓浓的雾暴怒了,雾幛里卷起羊角飓风。他的身体猛烈巅簸着,飞旋着,向寒冷的高空,向漆黑的远方飞驰,飞驰…… 然而那声音连接着他的心,无论飞得多高飘得多远,只要那声音响起,他就从高寒的远方跌落下来,那暴怒的云雾又裹挟着他飞升而去。来回升降之中,他耳边响起呼呼风声,这乌黑死寂的世界终于有了音响。伴随着音响,黑暗也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身上也松动了许多。倏然他从高空直线坠落下来,吓得心儿卟卟跳。 时间不长,他睡熟了。仿佛坠进了沉睡的深渊,没有一丝儿梦的光影,没有一丝儿声的音波,漂泊的惊魂回到了躯壳,灵与肉一齐沉睡了。这里也许就是地狱的入口,若非永远沉睡下去,步入不归的黄泉路,那么沉睡的生命元素慢慢聚集,生命就将从这里重新了。 哗,什么声音?水声,又是水声!大雨还在倾泻,还没有停?哗哗,不,不是雨声,不是!哗哗,好熟悉好熟悉的水声!啪啪,热腾腾的水声啊!他的心卟卟跳了起来,眼睛兀的张开了。啊,白光光的身影,直挺挺的乳峰,在白蒙蒙水汽中飘浮,飘浮,抖动,抖动,旋转,旋转,飞上了天际…… 他颤栗着合上了眼睛。顿时黑暗又裹挟着他,向更深更黑的黑暗飘逸而去,他不敢再偷看那白光光的身影,更不敢再偷看那直挺挺的乳峰,可脑海里满是白光光的身影和直挺挺的乳峰。他不愿回归黑暗,他还要回去……回去……偷听那熟悉的热腾腾的水声,偷看那…… “三叔!” 声音近了,就像在眼前又像在身后,轻若吐气,温柔得像后园的清风吹拂着他,环绕着他,抚慰着他。一下子他的心扉扇起美妙的梦幻,幻出漫天的吉光片羽…… 他躺在绿茵地上,额头拂着一抹阳光,脸上和身上都流荡着暖意;一股兰草香味飘入鼻翼,觉得怪舒服的;有水滴滴落到面颊,一滴,又一滴,清凉的,晶莹的,好像还闪着亮儿。天还在上雨?不,他明明看见太阳露出的笑脸,高高挂在天空。啊,那是雨过天青,绿树技头灵动的水珠…… “大嫂……”他抓住了一只手,软软的,暖暖的。这只手握住了他:“三叔醒了?大嫂在这儿呢。” 啊,声音!振动耳鼓,贯穿耳膜的声音,满耳满世界的声音,好响亮好热闹啊!他抓住了这只手,紧紧紧紧抓住了,不能再让它挣脱了:“大嫂……” “三叔,三叔!” 他睁开了眼睛,这里好多人啊! “三哥!三哥醒了!” 好惊喜好脆亮啊!这是四弟和小妹。 “四叔,快去禀报母亲!”吕焉说。她的手一直让他握着,俯身站在榻前。脸儿红红的,盈溢光鲜喜色。啊,那不正是梦幻中向他展露笑脸的太阳?眸子亮亮的,射出暖心的笑意:闪动着泪花那不就是绿树技头灵动的水珠? 吕焉嫁到王家头一年,她喊他三弟,后来就改了口,竟然像婆母那样喊他三儿了。不是吗?长嫂为母啊。对于小小叔子、小小姑子,她就是母亲啊。每到吃饭的时候,几个孩子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她就屋里屋外院前院后满世界找: “三儿!” 小时候王安特别好动。每到夏天都要抓蛐蛐玩。毒虫出没的地方,生长强壮善斗的上好蛐蛐。有毒蛇、蜈蚣、癞蛤蟆守护的蛐蛐,称为龙头、虎头、豹头将军,特别善斗所向无敌。他就成天往这些地方钻,身上沾满污垢,脏得像条泥鳅。她一逮住他,就把他的头摁在盆里洗;有时还扒掉他的衣服,赤条条的,逼他洗个热水澡。给他擦身子的时候,他常常说:“大嫂,你身上真香真好闻啊。” “香什么?是你自个儿臭吧!”她笑着抢白他。平日她喜欢用兰草熏衣服,即便在夏日,衣服天天换洗,她也要把衣服放进干茉莉堆里捂一阵子。有一次他抓住她的手,“大嫂,你手真香啊。” “瞎说!嫂儿成天洗洗涮涮,泡到水里百八十遍,哪还有香味?”看他认真的样子,她抬手细细闻了闻,“哪儿香了?尽瞎说!” 他又闻了闻,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满是困惑:“真的,是真的,真香,不骗你!” 那时王安大约十一岁。就在那年夏天,一天傍晚,他记得很清楚,晚霞燃烧得特别红特别艳,他听见大嫂房间墙下有只蛐蛐叫声异常脆亮,跑过去叫声忽地停了。蹲了半天也没动静,正淮备离开,听见房里一阵水声。哗哗,哔哗哗,他知道大嫂在里头干什么,心儿嘣嘣直跳,慌忙弓着身子跑开了。调头一看窗户没关严,有条两寸来宽的缝。这时蛐又叫了。不知是蛐蛐的叫声,还是屋里的水声牵引着他,他又蹑手蹑脚走了回来。这时,蛐蛐叫声听不见了,哗哗,哗哗哗,满耳都是水声,水声,他爬到窗下一点一点儿伸直身体,把脑壳伸向窗户……屋里光线很黯,热腾腾灰蒙蒙的水汽中,有个白光光的身影,一对挺起的乳峰…… “谁?” 他撒腿逃跑了。跑啊跑啊跑出了家,跑到了渭水边上,他知道撞了祸,很丑很丑。父亲不会饶他,大哥不会饶他,大嫂也不会饶他。他不敢回家也没脸回家,望着满天燃烧的晚霞,沿着河岸闲逛。天渐渐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响,他走不动了,坐在河边,不知怎么办才好。 直到天黑透了,老家人找到了他。回家的时候,所幸没有碰见父亲和大哥。母亲一股劲儿唠叨:“一天到晚逮蛐蛐,野得不知回家了,非得叫你父亲狼狠管管不可了!”他一声不吭扒了几口饭,就躲进房里睡觉去了。他仄看耳朵倾听外面动静,不一会,父亲回来了,大哥也回来了,想到即将临头的斥骂,头皮直发麻。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莫非大嫂没看见他?可大嫂沉着脸没了昔日的笑容。真叫他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准星。再也不敢单独和大嫂在一起,见到大嫂就躲得远远的。 转眼秋风起了,天气凉了,到了砧衣时节,四邻的女子都到清水塘砧衣。萧萧高秋寒,四邻砧衣声。寒暑易节,该换季了。人们陆续脱下穿了一春一夏的单衣夹衣,换上棉装。这换下来的衣物都得清洗,千家万户从早到晚一片砧衣声。 这天下午,他路过清水塘,忽听大嫂一声呼唤,“过来!”他的心吓得卟卟跳,低着头走了过去。“脱鞋,上去踩!”大嫂说。 砧是砧石,把衣物在水中浸泡之后,放在砧石上用木杵捶打。有个省力的法儿,叫孩童在砧石上用脚踩,他只好脱下鞋上去踩。 塘边还有好几个砧衣的妇女,有个女子说:“你家小叔子真规矩!”大嫂一声冷哼,“规矩里头挑出来的,他呀,坏死了!”这女子打趣,“不规矩?是不是小叔子爬上大嫂子的床,摸着要奶吃啊?”大嫂又哼一声,“他敢!”另一个女子说:“那咋不规矩了?”大嫂说:“你问他!”女子们起哄,“说呀!说呀!” 他的脸发烧,恨不得一头扎进水塘里去,满塘响起了咯咯笑声。 大嫂叫他帮她拧衣服,麻布长衫又重又厚,两人合力拧很吃力。他偶尔扬起头,看见大嫂满脸含笑看着他。这时他才知道大嫂没有真生气,也许在大嫂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小毛孩子,值不得生气。 一大堆衣服洗完了,已是红日西沉,红霞满天。两人抬着一个大木盆往家走,大嫂卟哧一笑,“那天,你跑到渭水边上干什么去了?”他垂着头臊得不行,哪里说得出话来?再说他也不知跑到渭水边上干什么去了。 啊,那天的晚霞真红真粲啊。 从那以后,大嫂与他和好如初,常常把他叫到身边做点事儿,说会话儿,他也变得自在快活了。 不久父亲贬到了新野。大概家庭经历了变故吧,他长大了,大嫂喊他三叔…… 一忽儿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儿啊,你醒过来了?”大嫂把他的手交给母亲手里,母亲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它:“吓死妈了,五天五夜啊,儿啊,神灵保佑,祖上有德啊!” 王安路过西市口,看见一个紫须汉子从晏明楼走出来。他在北军军门就是中了紫须汉子的飞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斜刺追上去。 西市车水马龙,紫须汉子穿行人群中,脚下生风,走得飞快。阳光一晃失去了踪影;双目定神又见紫须汉子在人群中露出头来。大约一顿饭时间,紫须汉子出了雍门,进入一片柳林。 柳林中有条车道,车辙很深。间隔十来丈,绿荫中就有一间小屋。既有秦砖汉瓦的精舍,也有茅蓬瓮牖的蒲柳人家,其中还有酒帘招摇,妙女当垆的茶楼酒肆,实在是一个幽雅旖旎的去处。柳丝之下,成群的妙龄女巫出出没没,把笑声和香味撒在青枝绿叶中。更叫他脸热心跳的是,每走数十步就有一个女巫向他扬手帕,挤眉弄眼冲他吃吃笑。 紫须汉子进入一家酒肆,王安追进去。临窗坐着一位锦衣少年,看见他进来,显出怪讶样子,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少年大约十四五岁,面白如玉,身材秀颀,头戴儒生方帻,身穿黄色滚边绵绣长衫,腰悬金鞘玉柄长剑。神色分外冷傲,俨然一位遗世独立的翩翩佳公子。 酒奴弓着腰,“客官这边请。”王安问,“可看见一个紫须汉子进来?”酒奴笑了笑,“啊,啊,客官找人呀,后堂请!”后堂由屏风间隔,形成一间间雅室。雅堂里每个客人身边都坐着一个妖艳女子,说说笑笑十分欢洽。王安到每间雅室看了一眼,不见紫须汉子,向后门奔去。门外浓荫匝地,满耳蝉声,哪有人影? 他到柳林找了一阵折转头来,酒奴问,“客官要找紫须爷台?”王安点头,“不错。”酒奴尖脸上漾出诡谲的笑,“客官何不坐下,小的叫人去找。”王安犹豫着,酒奴扬声叫,“公子爷一位!”把他带进了一间雅室。王安刚刚坐下,有个盛妆女子击鼓载舞而至,在他案前扭动了一阵,长袖冲他一甩轻声唱了: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听着艳歌,心儿怦怦跳。谁知盛妆女子在席前舞了片刻坐到他身边,勾住他的肩臂,螓首靠过去。王安心儿狂跳,窘迫得好像坐在火堆旁边,不单脸儿发热,浑身都发热。盛妆女子越靠越近,张开右臂环抱着他,热烘烘的身体挤压着,使他喘气不赢。盛妆女子调头冲着他笑,“公子好香啊,嘻嘻,想必家有娇妻。”他推开她,急急起身,抬脚要走。 盛妆女子轻轻拽住他的衣袖,“公子别走啊,紫须爷台一会就到。”王安问,“他在哪?”盛妆女子说:“急什么呀,坐一会嘛。”王安说:“在下不能奉陪。”盛妆女子却说:“公子不想见紫须爷台了?”王安说:“这话怎讲?”盛妆女子幽幽说:“公子只晓得要见紫须爷台,不晓得赏奴家一卮酒喝?家有娇妻也不能把奴家视为厌物哟,没听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吗?”王安无奈,掏出几枚钱放在桌上。盛妆女子说:“公子倒慷慨,不过还得……”她指看脸蛋儿,“亲奴家一下。”王安一怔,“这!”盛妆女子咯咯一笑,螓首闪电似伸过去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不等他发恼,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向西一百来步有间茅庐,紫须爷台正与相好的饮酒作乐呢,嘻嘻。”接着扬声,“公子回头再来哟。公子身上那个香呀,迷死人了。别让奴家等久了,想死奴家了。”咯咯咯,一阵荡笑。 王安朝她指引的方向走去,柳荫下果然有间茅庐门开着,右脚在门槛一迈,左脚被一条草绳套上了。只觉被人猛劲往后一拽,身体向前扑倒,脚儿腾了空,整个人硬生生倒吊起来。没见有人,没听有声,懵懵懂懂的,一头雾水,压根儿不知怎么回事。 他吊的位置很绝,身体正好在树荫外边。太阳当顶,辣,亮光光,喷火似地直刺眼睛。他死死闭上眼睛,一会儿,浑身像开锅似地大汗淋漓;很快汗全干了,无数灼热的细针刺着他发粘的肌肤。全身毛孔,包括头发根儿,没有一处不疼得冒火。 “呸!勒公狗呢,骚!骚狗子!骚气熏天!”有人笑着击掌。“好啊,好得很,今儿可有热闹瞧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却是那个锦衣少年,不由得怒火攻心,破口詈骂,“小贼,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暗算我?” “哟!”锦衣少年拖长声调围着他打转,“哟哟,你是晒昏了?还是瞎眼了?竟然说本少爷暗算你!”他又拍了拍手掌,“你说本少爷暗算你,你倒是说说,你看见了?听见了?常言道,眼见是实,耳听是虚,你没看见,没听见,全是自个儿想的,连虚的都不顶,作不得数。”说着得意笑了。 王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闭上了眼晴。 锦衣少年在对面的树荫下坐下嗤笑,“不是说你身上香吗?本少爷咋没闻着?呸,同气相求,臭味相投!骚!骚狗子!骚气熏天!”王安只觉血往上涌,太阳穴上两根筋砰砰发胀,哪里还有精神与他斗嘴?锦衣少年见他的头由红变成紫,由紫渐渐变乌了。拍拍手,“勒狗的呢?怎么还不来呀?这会儿不趁活勒,只怕要晒成狗干了。本少爷还要看光景呢。”隔了一会又拍手,“不好玩,不好玩,是不是看见本少爷来了,勒狗的不敢出来了?”他扬声大叫,“勒狗的,出来!勒狗的,骚狗儿快吊死了,出来,快来剐狗皮呀!” 汉朝建国以来,长安盛行吃狗肉。汉初名将樊哙狗屠出身,做得一手好狗肉,汉高祖刘邦喜欢吃,沛县出身的开国丞相萧何、曹参也喜欢吃。君臣共同的嗜好,狗肉成了汉朝的国宴。相传沛县樊氏宰狗,不是用刀杀,而是用绳勒。把狗勒得将死未死的时候倒挂起来,破开两只后蹄放出少许血。然后从后蹄往上剐皮,把一张狗皮毫无损伤剐下之后,狗肉还在颤动。 “喂喂,要不要本少爷救下你呀,小骚狗?这样吧,你汪汪三下,叫一声小爷,说‘求你了’,本少爷就救你。” 王安睁开眼睛,见他满脸轻薄,又死死闭上了眼睛。 “不好玩,不好玩,这么一小会儿就晒成哑巴狗了。”锦衣少年咯咯笑了几声,“好吧,晒哑巴了,免下汪汪叫吧。你不是还会睁眼睛吗,冲本少爷眨巴几下。三下,怎么样?”他见王安还是不理睬,“好好,本少爷不为难你,眨一下意思意思总可以吧。一下,就一下,本少爷就把你从树上救下来。” 王安狠狠翻了他一眼。 “好,这才乖呢。”锦衣少年一跃而起,拔出佩剑,忽听一声断喝: “慢着。” 锦衣少年哟了起来:“你会说话,没晒成哑巴狗呀,怎么了?”王安恨恨说:“你暗算我,耍戏够了,又来卖人情救我,没那么便宜!”锦衣少年说:“哟!骚狗子变成疯狗子了,狂犬乱吠呢。本少爷说没暗算你就没暗算你,你赖上本少爷不成?”王安说:“我赖你?呸,耍赖的是你!”锦衣少年叫嚷,“本少爷没赖!”王安也叫嚷,“你赖了!”锦衣少年哟哟两声,后退了几步,长剑冲他一指切齿说:“你说本少爷赖了,本少爷就赖了,你要怎样?”王安说:“给我滚远点!”锦衣少年又哟了一声,“你不怕晒成狗干?”王安说:“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卟嗤,锦衣少年突然笑了,“你不要本少爷管,本少爷偏管!你不要本少爷救,本少爷偏救!”说着长剑挥出,草绳两断。王安身体下坠,他两手往下一撑,双脚着地,身体直立起来,随即弯腰解开脚上的绳子拔腿就走。 “哟,佳人有约哟!”锦衣少年嘲弄,“好个小淫贼,走得好快哟!” 王安充血的脸又一阵充血,“你!” “怎么?冤枉你了?”锦衣少年杏眼圆睁满脸不屑,“不是有人说你身上好香,迷死人了,叫你回头快去吗?哼,好好一个士子若不是起了淫心,治游花柳地,何至于像狗一样叫人倒吊到树上?活该!” 这锦衣少年舌尖口快,说话像刀子,自有一派颐指气使的刁蛮气度。不用说雅室里一幕全叫他看见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夹紧尾巴逃之夭夭算了。 身后传来一阵唾骂,“呸,羞死人了!要是本公子,一头扎进渭水死了得了,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王安回到家里冲了个澡,看见大嫂正在回廊上洗衣服。他抱着换下的衣服往盆里一放,“大嫂,要不要提水呀?”吕焉说:“打两桶吧。” 回廊当中有口深井。王安到井边一看:“嗬,好多甜瓜!”吕焉说:“想吃捞一个吃吧。”王安欢快叫了声“好嘞!”打了两桶水倒到盆里,就捞了个甜瓜咬了一口,“好冰凉,甜津津的!” 如果说长兄如父,那是父亲过世之后;长嫂如母,却是从她嫁进门头一天就开始了。吕焉十五岁嫁到王家,十多年了。那时王安七岁,王临三岁,王嬿还没有出生。公公贬到新都之后,二叔强奸婢女未遂把婢女杀了,公公一怒之下,把家里年轻婢女一概嫁了出去。打那以后,她每天黎明即起,没有闲暇时候,精神头却总是那么好。脸儿红扑扑的,挂着温馨平和的微笑。王安王临王嬿肚子饿了,不去找母亲,而去找她;磕了碰了摔跤了打架了哭着回家,不去找母亲,也去找她;衣服脏了破了,不去找母亲,还是找她…… 吕焉抓起衣服一看,油汗腻手,眉头一蹙,“你上哪儿野去了?”王安连忙否认,“没没,没有呀。”吕焉哪里肯信?她仰着脸,眼睛睁得更大了,“跟人打架了?”他连连摇头,“没没,没有呀。”吕焉不依不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汗成这样!这是油汗,脱力冒的汗,大嫂洗了这些年衣服了,瞒得了我!”他知道瞒不住,吱唔了一阵,把柳林的遭遇讲了出来。 吕焉开始还搓着衣服,双手渐渐停了,全神贯注听他讲。待他说完,俏目飞快一瞬吃吃笑了,“小淫贼!嘻嘻。” “大嫂,你!”王安耳根都红了。“人家……有话再也不告诉你了。” 吕焉在搓板上猛地搓了几把,咯咯笑了几声,“三叔可是掉进温柔乡风流堆里去了。”说罢发出婉转清脆的楚音,唱出一曲巫歌: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这不是楚地巫歌《云中君》吗?玉女新沐,遍体流芳;晚妆既成,华衣若英。舞姿宛曲,周旋回环;光采照人,璀璨如星。这不正是林中那些妙龄巫女吗?王安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了。“巫”与“舞”同音,与“灵”同形,巫,就是跳舞降神的人,多数为少女。她们面目姣好,能歌善舞。只因是与鬼神打交道的人,不能嫁与凡人,只好偷偷寻找相好。 吕焉接着唱: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不用说这正是巫女生活的写照。她们不时与心爱的男人分离,又不时去寻找心爱的相好。心里不禁歆羡,“大嫂真是什么都知道!” “你!”过回轮到吕焉脸红了,“这紫须汉子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冒冒失失自个去找!幸亏有位公子出手救了,否则不定怎样呢。想起来真叫人后怕!要是父亲知道了,不揭你一层皮才怪!”她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你说的那位公子,倒是怪有意思的。” “哼,什么公子,说不定就是暗算我的小贼。”王安想到锦衣少年说的那些话就脸红,从心往外激烈反对,“得便宜卖乖,阴险小人!” “你敢确定?嗯?”吕焉定睛望着他,“不会吧,别把好心救你的人当恶人了。”不知怎的又吃吃笑得花枝乱抖,“依大嫂看哪,那个‘什么公子’,真的不是‘什么公子’,倒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俏佳人呢,嘻嘻。” 王安连连摇头,“佳人?不可能。这样的人会是佳人,天下再没恶人了!” “准是个佳人。”吕焉思忖了一会,“我问你:那锦衣公子俊不俊?有钱没钱?巫女为何只缠你不緾他?”王安答不上来。“那是因为巫女认出他是女的,你不是。我再问你:你入花柳地,他骂你淫贼,他不也在花柳地吗,淫贼会骂淫贼吗?”王安也答不上来。吕焉又笑了,“瞧他说的那些话,那是看上你了。三叔好福气哇!”王安偏着头,“大嫂什么都知道,不会也女扮男装进过花柳地吧?”吕焉脸红了,扬起手,“你敢戏耍大嫂,大嫂不拧你的嘴。”王安一溜烟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 “德王”归来》第十章 十宣室殿小殓二传哭 未央宫廷议大司马 入夜,红阳侯王立驱车来到新都侯府,他头戴九寸通天冠,身着绿领藕荷色绸衫,胸前绣有四爪大张的巨蟒,背后绣着日月山川。金箔银珠间缀于五色彩线之中,锦囊玉佩悬挂在滚边博带之上,其中尤以“刚卯金刀”格外耀眼。 这“刚卯金刀”形如小刀,简称金刀,是汉时通用的钱币,极普通,极平常。自从汉高祖立国以来,无论贵贱都在正月卯日,用桃木镶嵌金刀,刻上“正月刚卯”以及姓名、生辰一行小字,如同护身符悬挂腰间,讨求一年吉利,摈除一年疫气。二百年来积渐成习,成了民间风俗。王莽身上也戴,桃木而外再无装饰,金刀上铜色发乌,个头也小,很不显眼。王立则不同了:桃木与金刀镶嵌在一块红宝石中,硕大无朋,用麻花金链拴系,金光熠熠。 大丧期间,尽管皇帝大行没有引起臣民悲恸,但穿得这样鲜丽,实在有点扎眼。王莽心里不快,引他走进书房,“六叔深夜辱临,不知有何见教?”他与王立有隙,虽然敬礼如仪,神情始终保持距离。 “嘿嘿,贤侄的书房好香!书香,墨香,还有芝兰芳香,六叔敢说全长安没这么高雅的书房了。嘿嘿。”王立嗅着笑着,有点像妇人,多少带几分媚态。王莽淡淡的,“六叔错爱了。”王主拉着他的手亲昵地揑了揑,“什么错爱不错爱,吃吃喝喝是酒肉朋友好,讲感情还是自家骨肉好,不爱自家骨肉爱谁呀?错爱也是爱。你说是不是呀?” 王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啧啧。”王立又揑了揑他的手,满脸歆羡媚笑,就像长舌妇人要把什么惊人消息说与人听。别人还不知咋回事,自己就又惊又咋了。“贤侄大喜啊!六叔特意跑来抢个先,向贤侄报喜。嗨嗨,运气找上门,门板挡不住,贤侄吉星高照,鸿运当头哪。” “不知有何喜事?”王莽见他卖关子,其实对他来意心中早就有数。 “六叔从太皇太后陛下那里讨到一个天大的喜事,嘿嘿。贤侄就要官复原职,重任大司马了。”王立翘起拇指晃动着,表现出深得圣眷的情态。“这大吉之日嘛,就在大行皇帝小殓之礼的当天,嘿嘿。” 大行皇帝尸体入殓,依《周礼》分小殓、大殓两次进行。小殓是给尸体穿上金缕玉衣,下到棺木中;大殓则是给棺木盖上,钉上钉子,封闭起来。小殓之礼在各郡国诸侯王接到丧诏抵达京城之后,择吉日举行。天气大热,刘欣的尸体虽经太医处埋,已开始腐烂,不能久放,必须尽快行小殓之礼。看来王莽官复原职就在这一两天了。 王立显得很得意:“这小殓之礼嘛,六叔还讨到了一个消息。圣意由贤侄做太祝(司仪),贤侄这回可真占尽风光了,嘿嘿。”接下去,他说起如何晋见太皇太后陛下,如何举荐王莽担任大司马之职;太皇太后陛下始而犹豫,继而意决……太皇太后陛下与他越说越融洽,连小殓之礼由王莽当司仪的事也都告诉了他。 六叔拾了点牙慧就到这儿卖弄来了,王莽心里很不自在。前天太皇太后陛下让他出任大司马,他当面拒绝了: “外戚专权,朝野侧目。孝成皇帝之时,王氏十侯五司马,权倾朝野,市井腾议;孝哀皇帝,董吕高官显爵把持朝政,民怨沸腾,尤盛于前。而今董吕刚去,王氏复来;黎元失望,贤臣痛心,前车之覆辙岂可再蹈?为社稷计,陛下还是另选贤能为好。” 太皇太后陛下问他,“卿以为何人为宜?”他推荐了何武、鲍宣,太皇太后陛下俱不满意,于是他提出“廷议公决”。只有示公心于天下,朝野才会心悦诚服,太皇太后陛下同意了。 王立暗暗着急,难怪不少人背后骂他是驴头猪脑憨巴公。王立只得直说了,“六叔此行是奉太皇太后陛下圣谕,特来与贤侄商议拥立孝成皇帝流落民间之遗子。悠悠万事,莫此为大,拥立之事刻不容缓。圣意寄望我叔侄通力合作,尽快拥立新君,承绪续统,安定社稷。”他已认清当前情势:拥立大计必须获得王莽支特,这个民间的“成帝之子”才可堂而皇之公诸朝廷;只有获得王莽认同,朝野才不会对这个民间的“成帝之子”产生疑义。 王莽的眉头蹙了起来。” “唉。”王立长叹,“贤侄对六叔尚存蒂芥啊,过去都怨六叔,都是六叔的不是。但不可误了拥立之事啊。” 话说到这份上,王莽意识到拥立之事回避是回避不了的,不单要面对这位六叔,更要面对太皇太后陛下。如果说六叔的意向他可以视而不见,太皇太后陛下的意向他却必须正视。他已经感觉到太皇太后陛下多么希望有个嫡孙来继承皇位啊!鉴于大行皇帝对她的冷落,鉴于傅昭仪对她的排挤,对于民间这个“成帝之子”她多么希望他真是儿子的亲肯肉啊。 “六叔至亲,小侄安敢稍存蒂芥?拥立之事太过重大,请六叔稍候数日……旬日如何?再向六叔讨教。” “旬日!”王立担心夜长梦多,希望早点定下来,可王莽不松口,他不无讽刺说:“巨君一诺真比千钧还重啊,六叔只好伫候佳音了。” 各郡国诸侯王陆续抵京,小殓之礼在即,大殓之礼也就不远了,《周礼》明确规定:大殓之礼,新君在灵前登基。礼毕,百官出殿换吉服,重新进殿朝拜新君,表明新朝伊始。眼下民间这个“成帝之子”真假难辨,尽早确定实在迫在眉睫了。 王莽责成王寻王邑调查那个民间“成帝之子”。五天后,二人报告:这个“成帝之子”名叫子龙,今年八岁,生母是许后的侍女杨寄。现住北门水巷,与老貂铛裴年生活在一起。许后被废后住在长定宫,成帝偶尔到长定宫走动,应该说杨寄有机会接近成帝与成帝暗结珠胎。许后深恨赵飞燕姊妹,有意为皇上保全一根苗裔,也是可能的。得知杨寄怀孕,谎称她脖子上长鼠疮臭气熏人,将她返回原籍。杨寄得以回家分娩,母子俱获平安。 “谎称长鼠疮,太招摇了吧?”鼠疮很扎眼,流脓流血,给人印象深刻。没长鼠疮谎称长鼠疮,得做多大手脚!许后有这个能耐吗?王莽觉得可疑,“给杨寄诊断的太医是谁?” “太医名叫郑宾。”王寻说:“五年前死了。” “死了?”王莽心头一动,见王邑自始至终未吐一言,心中更疑。这个六弟呀,口里没话就是心里有话。“老六,那孩子生于何处?查清楚了?” “隗里。”王邑短短吐出两个字。 王邑三十四五岁,面容奇瘦,前额隆起。一双眉毛又粗又宽,特别显眼。眼眶深深陷进眉骨里,眼睛总像隐藏在浓眉里头,阴凄凄的。而当抬起眼睛,两个眸子又黑又亮,精光四射。 隗里有座黄山,山灵水秀;山下有条桃溪,周围数十里广植桃树,尤其出名的是出美女。京师民谚说:桃园桃如蜜,桃溪女如花。不但是文人墨客猎艳的去处,皇宫选采女也少不了隗里,各朝的宫女四停就有一停来自隗里。 王莽接着问,“何时出生的?” “绥和元年(公元前10年)四月十三。”王邑说。 绥和元年四月十三出生,那杨寄怀孕时间当在元延四年(公元前11年)六月前后。十月出宫,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王莽计算着,“四月十三这个日子准吗?有证人吗?” “有。”王邑嘣出一个字。 “嘿嘿。”王寻笑了笑,“不光有,还多着呢。小弟与老六专程到隗里,询问县令、掾曹、亭长以及乡邻,数十人众口一词证明杨寄在桃溪分娩,对杨寄分娩日子记得很清楚。” 众口一词?对一个妇人分娩的日子?竟有这事!王莽疑心大起。 “嘿嘿。”王寻又笑了笑,“二哥疑心六叔做了手脚?起先小弟与老六也疑心。一打听才知杨寄还没到到家就发作了,在村口找到一间牛棚分娩了。当时睛天红日,谁知婴儿呱呱堕地的时候,雷雨大作。乌云中还垂下一条龙尾,生下的孩子取名子龙,不少人说是龙种,乡邻印象十分深刻,至今还有人不时提起呢。” 还可真巧了。王莽有些意外。 “还有巧的呢。”王寻说:“这子龙的面相,实在长得稀奇。小模样酷似孝成皇帝;额前还长有一撮壮发,与孝元皇帝相似。单凭这一点,不由人不信。” “壮发”是向下生长的头发,怎么梳也梳不上去。覆在额前,呈三角形,十分显眼。 王寻比王邑大两三岁。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国字脸,黄皮肤,五官周正。长得不算英俊,倒也顺眼;眼睛不大,眉毛不粗,无论官民人等,无论何时何地,这样一张脸都不会惹人注意,说话做事不显山不露水。但有一桩,凡是王莽交托的事踏实认真;说话不添油不缩水,有一句是一句,诚实无讹。 “依你之言,此子确为孝成皇帝之子了?老六,你的看法呢?” 王莽要王邑发表见解,王邑不作声。催促了一遍,还是不作声。他与王寻不同,疑心特重,这表明他心里存有巨大疑虑。不回答就是回答。 “父亲!”远远传来王嬿脆亮的叫声。她兴冲冲跑上堂,看见王寻王邑在场,连忙行礼。 “什么事啊?把你急的。”王莽满脸都是笑。 “大嫂把礼服做好了,叫父亲穿呢。”她两手大张,“这大这大,可好看可好看了!” 王莽对别的不大讲究,唯独对上朝的朝服和祭典的礼服讲究。元延三年主持祭天大典,就是因为礼服新都庄穆,得以封侯;这回主持小殓之礼,自然更加求新都求庄穆了。 王莽招呼二人,“老四、老六,一块看看去。” 礼服放在神龛下面,王莽进入后堂,夫人和吕焉帮他除去外衣,服伺他把礼服穿上。礼服以黑缎为底料,四周滚着白边。右上角绣着一轮云海中崭露头角的红日,中间绣着一条云雾飘绕的金色盘身巨龙。这云海,这红日,把背景从黑色调换得五彩斑斓,构思极其巧妙。金龙不是在黑色中翻滚,而在景云里翱翔了。尤其一双龙眼,借龙头回首翘望之势,恰巧居于前襟当中。它是两粒黑宝石,晶光闪烁,宛如一双灵动的黑眸子打量着人们。 接着王莽戴上通天冠,换上朝天靴,一下子高大了许多,粗壮了许多,整个人变得魁梧雄奇,足以雄视天下了。 “好一身海日金龙袍!”王邑忍不住喝彩,“新都庄穆,真正新都庄穆!” 以大玄为底,符合丧礼庄穆基调;又从庄穆中突显华瞻贵重。王嬿拍着手儿,绕着圈儿观看。 王安走到大嫂身边,“大嫂手真巧!”王嬿故意挑字眼,“错了,是心灵手巧!”王安赶忙说:“小妹说得对,三哥错了,三哥认错。”吕焉满面溢彩,不知是嗔三弟还是嗔小妹,“自家人夸自家人,也不怕四叔六叔笑话!” “又错了!四叔六叔不也是自家人吗?”王嬿今日特别兴奋,跑过去拉着王邑的手搡着,“是不是嘛?” 王邑把她抱起举过头顶:“说得对!”一家人欢快笑了。 宣室大殿,哀乐低回,朝廷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殓之礼。 夜漏未尽,文武百官身穿丧服,按照品秩进入皇宫。昼漏上水的时候,五官中郎将王宇、羽林中郎将孔永、驸马都尉刘垒、虎贲校尉扈钧率领所部将士,持戟守卫端门以及宣室左右两厢。侍中、常侍、黄门郎手持兵器在丹陛下站立。傧相和谒者引导诸侯王最先步入大殿立于西北阶下,他们身后站着宗室成员;三公九卿在北面就位,他们身后站着文武百官;贵人、公主,宗室妇人立于东面。按定制,俸禄四百石以上的京官全都进宫参加哭祭,人数三千有余。官员从殿内排到殿外,长达一里。宣室内外,银白一片。 灵堂设置在丹陛之上,一对巨烛如同火炬把灵堂照得通亮。下面是一口朱红色巨大梓棺。灵堂笼罩着一层蓝灰色轻烟,如云如雾,如同神冥境界。刘欣的尸体躺在梓棺之前,陈放在一个硕大的木槃之上。木槃宽八尺,长一丈,其中有冰床,冰床上满布圭璋、翡翠、红宝石、五色珊瑚镂刻的奇花异草。刘欣静静躺在中间,他的面容经过描眉傅粉,安祥如睡。 辰时正,太皇太后陛下銮驾进入大殿,登上丹陛,拄着龙头拐杖,立在遗体之旁。 王莽巍峨高冠,宽大礼服,庄重威严的仪容,出现在丹陛下边。他翘起头躬着身,张开双臂,衣袖垂地,迈着细碎的步伐,如同一只张开羽翼的玄色巨鸟趋步向前。一步一式,翼如也,跃如也。一阵黄钟大吕,声如呜咽,他登上丹陛,高呼一声: “哭祭!” 西面有谒者响应,“哭祭!”诸侯王及宗室成员一齐向前踊,前行数步,同时跪伏大哭。 接着东面有谒者响应,“哭祭!”贵人、公主以及宗室妇人一齐向前踊,前行数步,同时跪伏大哭。 每隔三丈有一个谒者呼应,前踊跪伏的人一片连着一片,哭声也一片连着一片,宛如大海突起狂澜,一浪逐着一浪向前激荡,一直传到殿外。片刻间殿内殿外,全都跪伏。 “尽哀!”随着王莽的呼声,人们呼天抢地放声大哭。许多人哭得死去活来。少顷惊咋之声四起,谒者不时报导有人哭闭了气。太医与貂铛抬着人里出外进,气氛更加紧张,哭声更加响亮了。 这就是周礼“传哭”仪式,小殓之礼传哭二通,大殓之礼传哭三通。 “哭踊如仪!”这是头一通传哭仪式结束的指令。 一个谒者一个谒者传呼下去,哭声一片一片停息,人们一片一片站立,一片一片退回原地,屏气敛息注视灵堂。这时四名宫女进入灵堂给刘欣戴上黄金打造的皇冠,口中含上明珠,身上裹上十二层丹黄色绣花缇绘,最后套上金缕玉衣。穿戴就绪之后,她们躬身退出灵堂。 八名金甲虎贲抬起刘欣尸身放置在梓棺之中,随后把木槃抬下丹陛。 “哭祭!”王莽再次高呼。 谒者又一个一个传下去,哭声又一片一片响起来。传哭之后,王莽高呼: “止哀!”殿里殿外一片肃穆。最后他宣布: “小殓如仪!” 中书令齐安、中太仆何闳各领一队貂铛,引导三公九卿、军政大臣一百余人,喝令其他官员闪开。这些大臣神情庄肃,目不斜视,缓缓在人群中穿过,列队向未央宫前殿走去。齐安宣布: “各位大人,太皇太后陛下有要事廷议公决。” 少顷,殿中韶乐奏起,太皇太后陛下御辇进入大殿,登上丹墀,接受百官起舞山呼,“众卿辛苦了大半天,都请坐下吧。” “谢太皇太后陛下!”百官齐声道谢。 “朕年已老迈,久居后宫不问朝政。只因皇上大行,董贼作乱,朕迫不得己临危受命。望众卿群策群力辅佐朕躬,无堕国事。近来匈奴进犯定襄,南越入寇梧州,山东盗贼蜂起,都需朝廷用兵。董贤已死,大司马一职不可久旷。众卿以为何人能担此任,不妨当廷举荐,朕唯公议是决。” “太皇太后陛下圣明!”御史大夫彭宣当即站起,急趋上前伏于阶下,“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唯贤能者居之。新都侯王莽仁德睿智,曾任大司马之职。爱兵如子,将士同心。当此之时四海安靖,胡夷不侵。董贤幸佞之徒,焉知军国大计?法纪废弛,兵骄将惰,致使军武不振,国威不张,胡夷猖狂,边境蹂躏。今董贤伏诛,王公理当复职,重振国威。” 司隶鲍宣接着上奏,“太皇太后陛下圣德天覆,子爱海内,且虚怀若谷,求言求贤,必可使天下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百姓安,阴阳和,神灵应,嘉瑞生。”他的嗓门特大,说话带有感情,这番颂词十分煽情。“诚如大司徒彭大人所言,新都侯王莽肃敬敦厚,实为大司马上上之选。” 鲍宣一向敢言敢谏。是白的,即便皇上说黑,他敢逆鳞廷争,直到皇上把他逐出庙堂;是黑的,即便士大夫都说白,他敢逆势抗辩,不怕被视为庸俗媚俗。他以大实话,大嗓门,大无畏著称,朝野公认清流。 孔光出班伏在阶下,“皇上宾天,董贤作乱,新都侯王莽义动北军,勇闯宣室,信安董吕,义勇信兼备。大司马一职非新都侯莫属。” 三位大臣奏罢,好几个大臣出班附和。王政君见到王莽众望所归,经过廷仪就不会再有人唾骂牵裙牵带牵引所亲所爱,心中大慰。环视群臣,显得更加谦逊,“众卿不妨集思广益,可有更佳人选?” 话声刚落,前将军何武出班环顾群臣,“大司马一职,若以德义智勇而论,除新都侯王莽朝中不作二人想。对此太皇太后陛下心中有数,文武百僚心中也有数。太皇太后陛下却要廷议公决,原因何在?三位大人倡言于前,众位大人附议于后,太皇太后陛下再次求言求贤,原因又何在?” 他连续发问,满朝文武都被他吸引住了。 “下官还要恭请各位大人注意,适才新都侯王莽主持典礼,真可谓‘新都庄穆’,无不仰慕。这会儿却不在场,这难道不是太皇太后陛下刻意安排?” 他又发一问,进一步引导百官深思。 “小殓之礼刚毕,太皇太后陛下即召我等廷议,不会只是让我等歌新都侯之功,颂新都侯之德吧?”他嘿嘿笑着,显得十分自信,“微臣不惴妄测,太皇太后陛下圣虑幽远,必定另有深意。” 这番洋洋颂声中,含有扎人的钉子。人人“心中有数”,这大司马一职已属王莽无疑了,却要“廷议公决”,这种做法岂非虚矫?岂非走过场?岂非有意愚弄群臣?他把问题尖说地提到每个人面前:此举若非另含“深意”,便是“虚矫”;若非虚矫,王莽就不宜出任大司马!不少人体味到了他的真正含意,拈须一笑,表示赞同。这给何武极大鼓舞,他接着侃侃而言: “先贤有言:一僚贤莫如百僚贤;一吏能莫如百吏能。新都侯王莽行可以励群臣,义可以厚风俗,何必一定要出任事务冗繁的大司马之职呢?”至此他顺理成章提出了王莽不宜任大司马的主张: “大司马掌兵,兵者凶也,新都侯王莽素以仁德著称,何如任太师,为天子师为天下之师?又何如任廷尉,督察百官为百官之监?何如另设新职,让新都侯王莽大展长才,而使贪夫廉,懦夫有立志,百僚百吏贤能,仁义流布天下?若此天下必可大治,朝纲必可大振。不知太皇太后陛下以为如何?” 王政君目视群臣,有些大臣面带微笑,饶有兴味,显然被他这番议论说动了心,不禁愠恼,“你以为何人为宜?” “后将军公孙禄。”何武说。“后将军将门之后,娴于军旅,能征善战,素有‘亚夫治军’之称,堪当此任。” 他的提名大出人们意料。公孙禄这个人的确善于治军。他屯军细柳,细柳营继周亚夫之后再度煊煌,成为元成哀三世最具战斗力的军队。但是不幸得很,他虽然像周亚夫一样善于治军,也像周亚夫一样恃才傲物,却没有遇到造就周亚夫的时势。时异势异,命运也迥异。当年汉文帝之所以对周亚夫的不敬行为大加赞尝,是因为外有虎视眈眈的匈奴,内有野心勃勃的强藩。否则细柳营他可能连问津也不会问津,就像元帝、成帝、哀帝三代君主从没光顾细柳营一样。这个人性情暴烈,语言粗鲁,朝中交恶的人甚多。廷议公决,能有他的份吗? 头一个站起来反对的是左将军甄丰。他也是直性子,说话直来直去,“启奏陛下:公孙将军任大司马不妥。臣思来想去,最妥的还是新都侯王莽。” 接着右将军孙建出列伏于丹墀下,“陛下,何将军的高论,臣越听越不明白。陛下的‘深意’,臣虽不敢妄测,但绝非道德淳厚的人不适合作大司马,而桀骜粗鄙的人反倒适合作大司马。” 刘歆也起身上奏,“何将军的高论虽高,可惜理不直,言不正。不正则枉,不直别屈,言枉者必诡,理屈者必蔽,所以叫人越听越不明白。孙将军之惑自在情理之中,嘿嘿。何将军所谓‘贪夫廉,懦夫有立志。’并非泛泛言之,出之有典。”他环视百官说: “此典出自《孟子》。这是孟子赞扬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所说的话。莫非何将军要新都侯归隐林泉,最好饿死首阳山不成?诚如右将军所言,道德淳厚的人不适合作大司马,桀骜粗鄙反倒适合作大司马,岂非咄咄怪事?下官倒要请教何将军:新都侯一旦重任大司马,其行就不可以‘励群臣’,其义就不可以‘厚风俗’了,是何道理?” 奉车都尉甄邯伏在地上嗤笑,“道理很明白,就是不让新都侯出任大司马。” 公孙禄见反对者甚多,急忙出班上奏,“臣德鲜力薄,难堪重任。前将军何武无论德行才具还是朝野人望,都适合作大司马。” 奉车都尉甄邯抬头嗤嗤一笑,“何将军的道理更明白了:就是要让自已出任大司马。” 何武连连叩拜,“微臣绝无此意。” 刘歆冷笑一声,“陛下,何武、公孙禄互相推举,互相标榜,实在有辱斯文,不齿士大夫流。” 何武虽有人望,但也得罪过不少人。在汹汹反对声浪中,同情者不敢作声,反对者一个接一个露头了。 “何武、公孙禄朋比为奸,公然向朝廷伸手要官要权,实为无耻之尤!” “何武巧言令色,堵塞贤路,应予严惩。” “哼!”王政君连连冷笑,“何武、公孙禄,尔等可知罪?” 何武伏地不言,公孙禄脖子一挺:“臣无罪!” 王政君猛地捶案,“大胆!你还敢抗辩,藐视朕躬!你俩结成朋党,公然在庙堂之上狼狈为奸,互相举荐!朋党为国家大患,社稷大患,必须彻底清除,绝不姑息!来人哪,将二人拿下,押送御史台,交司隶查处!” 几个虎贲应声而出,把二人带出大殿。 王政君说:“除两个败类而外,各位大臣一致推举新都侯王莽为大司马。朕从众意,任命王莽为大司马。” 刘歆等一干大臣欢呼:“太皇太后陛下圣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十一章 一十一拘请室恶咒伪为人 设盛筵解颐妙趣客 御史台是朝廷最高监察官署,俗称“柏乌台”。早在高祖建都初期,御史台四周广植柏树。随着官署扩大,御史及其从属举家住在这里,逐渐成为一个住宅区。很多乌鸦栖息在柏树之上,每日晨昏成群结队,飞起飞落,啼声如雷,因而叫它柏乌台。御史大多“喋喋其口”,“哓哓其声”,皇上有时嫌他们聒噪不休;百官有时嫌他们摇唇鼓舌,都把他们视为一群乌鸦。一语双关,柏乌台的名称不胫而走,传之全国传之后世。 虎贲把二人押进御史台的“请室”。请室是汉代预审官吏的牢狱,意谓“请罪之室”。因为尚未定罪,所囚者又是官吏,所以斗室之中窗明儿净,衾被齐全,有别于普通牢狱,环境和待遇还算不错。 二人进到请室刚刚坐定,有个狱卒送来热茶,茶香扑鼻,显然是上品。公孙禄又气又急正觉舌干口燥,举杯就饮,连呼“好茶!好茶!”何武曾任大司空,管辖过御史台。请室的规矩他清楚,虽说拘押的官员尚未定罪,狱吏狱卒不敢轻侮,但也没见过用这样好茶接待的,“此茶何人所赠?” 狱卒不作声躬身去了。 何武把茶杯往案上一顿,公孙禄问,“有何不妥?”何武连连冷笑,举起茶杯扬声说,好像赠茶的人就在间壁。“喝!这么好的茶还不喝?有好吃的只管送来,何某一概照吃不误!”公孙禄又问,“何侯已知何人了?”何武冷哼一声“除了那个人还会是谁!”公孙禄唔了一声,“小将知道了。” 片刻狱吏走来,“二位大人,请。”何武嗬嗬直笑,“可是请我二人用膳?”狱吏说:“正是。”公孙禄说:“来得正好,本座正饥了,何侯,走,吃他狗日的去!”二人仰面大笑走出去。 堂上摆着筵席十分丰盛,二人举筷就吃。公孙禄喳吧喳吧嘴唇,何武知道有菜无酒,撩起了他的酒虫,亟想呼喝狱吏上酒。然而大丧期间臣民不得饮酒作乐,而又身处请室,比不得在家里偷偷喝几卮,“将就吃吧,这儿可比不得你的细柳营啊。”气得公孙禄嗷嗷直叫,“吃!吃!吃他狗日的!”他伸手拿起盘中的猪肘子咬了一口,满嘴流油,一边嚼一边说: “真肥啊,真像‘伪为人’的肉啊!” “啊,‘伪为人’的肉?可有说道?” “‘伪为人’的肉偷着肥!” 二人同声笑了。 笑声中有人说,“‘伪为人’的肉留给下官一口尝尝,如何?”二人抬眼望去,正是他俩切齿唾骂的“伪为人”王莽,不禁愣住了。只听王莽说: “下官特备几样小莱,以解二位口中寡淡,谁知有人捷足先登,膏脂尽呈,下官可就显得寒酸了。嘿嘿,也好,吃几口青莱,换换口味,请二位大人笑纳。” 他身后有个老仆拎着一个食盒,把四样素莱一样荤菜,端到案上。 成帝时王莽任大司马,公孙禄曾在他麾下効力,王莽迎宾筵上,正是这四素一荤。他不禁有些愧疚,“王公十年如一日,罪官佩服。” 堂外狱卒报:“公孙公子到!”只见公孙钧与王安走进来。片刻堂外狱卒又报:“何公子到!”只见何钦与王临走进来。公孙钧说:“母亲听到父亲押进御史台,焦急万分。王三公子来了,邀孩儿同来看望父亲,母亲令孩儿来了。” 王安与公孙钧年龄相仿,王临与何钦年龄相仿。王莽令二子把二人的儿子请来,无疑对犯官及其家人都是一种安慰,可见他处处细心周到。 何武满心疑惑,“这筵席……会是谁呢?”王莽笑笑,“除了立夫不会有旁人了。”何武还是怀疑,“会是那个死胖子?”王莽扬声,“孙胖子,还不跟我滚出来!” 只见头圆脸圆肚子圆屁股圆,圆圆鼓鼓的孙复踅了出来,公孙禄指点着,“好啊,死胖子,你咒本座啊!先不先给本座摆下了这丧门宴!” 孙复胖脸满是笑,“公孙将军高抬下官了!下官算定必有人来吃这筵席,就叫人预先备下了,没料到会是二位仁兄,哈哈。”他连连作揖,“多谢二位大人,多谢了!” “谢什么?我等罹难入狱,你倒致谢!幸灾乐祸不是?你这死胖子又在玩什么玄虚?”公孙禄一迭声质问。 孙复毫不介意,嘻嘻嘻一味笑。可不是吗,多谢什么?这个人样子可笑,说的话常常叫人费解。更要命的是,这些费解的话,事后又每每证实是充满智慧的智者之言。众人都疑虑重重望着他,唯有王安抿嘴一笑。孙复瞟了他一眼,“下官眼拙,公子大约就是喋血军门的王三公子吧。”王安躬身一拜,“正是晚生。”孙复两眼一瞪,两只圆圆鼓鼓的大眼珠几乎要从两只圆圆鼓鼓的大眼睛里蹦出来: “呸!看你人模狗样的,你笑什么?” 谁都没料到他会突然翻脸,不但王安怔住了,别的人也都诧异。孙复接着数落: “下官一副尊容就那么可笑!即便可笑,也该顾全下官颜面,不该当着众人的面笑啊。年轻人,是不是觉得你美得冒泡呀?是不是令尊官复原职,忘乎所以呀?” 说罢这番不伦不类的话,摇着胖脑袋连连叹息。 王安想恼不敢恼,想笑不敢笑,只得再拜,“晚生没笑大人。”孙复眼珠一翻,“没笑下官,笑谁?笑天笑地笑令尊不成?”语气咄咄逼人。 公孙钧在一旁说:“笑也不一定笑话人哪。孙大人话儿大有深意,会意一笑不行?”孙复直摸圆脑袋,“这么说王三公子是会心之笑,尽知下官之意了。”王安不敢抬头,依旧弓着身子,“晚生不敢妄测。”孙复大为不屑,“嗬嗬!不敢‘妄测’,那是‘确知’罗。哼!小小年龄不学乃父恭谦,倒学满口矫饰。”听他的话铎,真不知是讽刺乃父还是讽剌王安,王安低头不言了。 王莽笑笑,“孙大人猾稽机智,较之前朝东方朔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后可得多与孙大人亲近。”王安应声,“是。”孙复鼓掌,“这可真是当众教子啊,好,好!只是……嘿嘿。”他只说了半截话。王莽笑嗔,“立夫,今儿怎么了?真的摽上犬子了?” 王安上前一拜,“孙大人既然抬爱,晚生就不惮惴度了。刚才孙大人之所以多谢何大人公孙将军,是因为他们在庙堂上说了孙大人想说的话。还因为他们代替孙大人进了请室。” 公孙禄一怔,“什么?本座代替这死胖子进请室?”王安说: “不错。二位在大殿所说的话,二位不说,别人会说;别人不说,孙大人会说。” “说的哪儿话?自作聪敏,自作聪敏啊,哪有在请室之中,自已设筵自己吃的?不通,不通嘛。”孙复连连否认,圆脸上笑意却更浓了,“依你这么说,反对令尊复职,岂不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起来令尊确实不该出任大司马一职啊。”他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声中,把刺儿刺向了王莽。 “哈哈哈。”王莽也仰面大笑。“人同此心,立夫,说得过份了点,部分人吧。不过,区区也在其中。” “王公恭谦。”何武口气平淡,却掩盖不住怨毒和讥剌。“今日见识到了,果然恭谦,佩服,佩服。” “何大人、公孙将军,容小子斗胆一言。家父并非恭谦,正如二位大人并非伸手要官一样。就以孙大人说吧,大行皇帝在位之时,孙大人力主家父回京复职;大行皇帝晏驾之后,他倒准备出面谏阻家父复职了。此中道理,不是很清楚吗?” 刘欣晏驾之后,朝中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这首先表现在太皇太后王政君临朝,当年王氏十侯五司马的架势,很可能重现朝中,王莽复职就是信号。老妇临朝,外戚专权绝非朝廷之福。朝中必须有一股制衡王氏的力量,有识之士必然是“二位不说,别人会说;别人不说,孙大人会说”了。 公孙禄是直性子,“王公仁义,名播四海。这回复职未始不是社稷之福。岂可与外戚专权等量齐观?仁者爱人,义者无私,但愿王公将仁旌义帜遍布域中。” 王莽还揖,“公孙将军盛赞,下官实不敢当。躬行仁义,愿与二位将军共勉,并望二位将军与下官同心协力共渡时艰。下官视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恭请公孙将军率兵北上驱逐匈奴;恭请何将军率兵南下平定南越,还望二位将军勿辞。” 何武公孙禄一齐下拜,“愿在王公麾下效命。” “啧啧,你们倒成一家人了。”孙复圆脸上的八字眉变成倒八字了。“只有下官冷落到一边,成了外人了。” 王莽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外人好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怪不得你孙立夫事事看得比人远比人深。” 果然孙复啧啧连声,拿“外人”做上了文章,“外人这么好,王公怎不当外人?”王莽沉吟良久,“身不由已,事不由人啊。”孙复说:“王公说得这么可怜,不会抽身出来?”王莽又沉吟良久,“谈何容易!” 何武问,“二位打什么哑谜啊?” 公孙禄比较率直,“他们在说红阳侯拥立幼主的事。” 孙复连忙否认,“这是你说的,下官可没说。”大嘴巴咧了咧,声音夸张,不知是嘲讽还是不屑,“红阳侯拥立幼主的事何等神圣!何等重大!何等机密!是下官这等人可以妄议的吗?” 红阳侯王立在民间找到了孝成皇帝的子嗣,准备拥立为新君。这件事尽管严守秘密,仍然透露出去了。谣言在大臣中流传:有人说王立把一个民间孩子谎说为成帝之子,还有人说这个孩子是王立的私生子。如果这样一个幼君登基,如果朝中再不奋起节制王氏,大汉天下竟是谁家天下? “抽身,妙!”何武大为称赞,“立夫大才,大才!此子是真是假,贸然赞同固然不妥,贸然反对也不成吧?大司马抽身旁观,谁还敢乱来?存疑就得调查,调查方可辨别真伪。” “啊。”公孙禄明白了,“死胖子,总是吞吞吐吐话里有话,既然胸有成竹,还不吐出来!省得我们猜谜。” “哎哟!”孙复夸张叫着,“下官胸中可没有什么竹啊,你们瞅瞅,下官身上长出竹鞭竹笋了吗?” 王安在一旁暗暗思忖,这个孙立夫既然暗示父亲“抽身”,绝非无缘无故。莫非他有什么根据?他上前躬身,“长出来了!”孙复问,“在哪儿呢?”王安说:“孙大人的话里。”孙复眼睛一瞪,“竹鞭竹笋长在话里,读书读进里去了!”王安仍旧坚持,“请孙大人赐教。”孙复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一点不学乃父恭谦?” “事关社稷,当仁不让。” “啧啧。”孙复圆脸满是不屑。“你也不惦量惦量自已,说这种大话你佩吗?”王安神情平静,“晚生分量之轻重,无碍晚生请教之诚。”嘻嘻,孙复笑了,“你这脸皮只怕比下官还厚。下官的脸皮厚得像城墙,你的脸皮呀只怕像宫墙。哈哈哈。孺子可教。”王安再拜,“请孙大人赐教。”孙复顿了一会,“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该知道吧?”王安说:“晚生知道。” 孙复又问,“下官问你:你要捉鱼还是摸虾?”王安觉得含有玄机,心中一动却又一片茫然。孙复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该知道吧。”王安说:“晚生知道。”孙复说:“你既和道,就该明白了。”王安说:“晚生不明白。”孙复又大笑,“哈哈哈,你倒老实,干嘛要找下官这不老实的呢?好吧,下官也老实一回。告诉你实话吧,下官也不明白。不过嘛,现在不明白不打紧,就怕事到临头也不明白。那可是糊糊涂涂,涂涂糊糊,又糊又涂,又凃又糊,大大圆蛋蛋一个啊。”王安说:“大人越说,晚生越不明白了。”孙复两眼突然一瞪,“不明白不会去找明白的,还啰嗦什么!” “死胖子,又在打什么哑谜哟?”公孙禄不以为然直摇头。 王安与公孙钧从请室出来,已是暮鸦还巢时分。无数的乌鸦在空中盘旋,成群结队降落到树枝上,屋檐上,旋即又成群结队飞起,把嫣红的晚霞搅碎成斑斑驳驳。它们你呼我应,聒噪不休,似乎争抢着夸耀一天的收获和快乐。房前屋后林立的柏树不胜其烦地摇曳着,把头高高伸向薄暮的天空,懒得听它们无谓的喧嚣,墨绿的叶片迎着半空巡游的晚风,抖动着行将熄灭的夕照。 二人并辔而行,“孙大人的话,公孙兄可明白?”王安问,公孙钧摇头,“小弟也不明白。”他们边走边谈,不觉到了公孙府邸。门口车马声喧,冠盖如云,前来探望慰问的人络绎不绝。这年头朝中风气大变。受到拔擢的人常常遭到齿冷;遭到贬斥的人反倒博得广泛同情。孔子曾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这句话,如今可真大行其道。 公孙钧把王安引进书房,王咸等一群太学生在座。 王咸字君卿,年龄不过二十多岁。身材瘦小,却是一位鼎鼎大名人物。京师号曰:“楼君卿唇舌,王君卿文辞。”楼君卿是大名鼎鼎的大侠楼获,王君卿就是这位其貌不扬的太学生。 落坐后,王咸喧宾为主引领谈笑,“我等与公孙兄相契,是这儿常客,至少三日一至。随意行止,随意言笑,公孙将军治军峻严,却对我等优渥宽容。王三公子幸勿拘束才是。”言谈中,自然流露出一见如故的歆欣和领袖群伦的大度。 “不羁不忌,名士风流,在下倾慕之至。”王安一拜。 公孙钧说到孙复,王咸说:“孙大人哪,说话滑稽可笑,实则言有所据,暗有所指,王三公子留心细味才是。”王安拱手,“孙大人的话在下也觉暗藏机锋,但无迹可循,尚望兄台赐教。”王咸激赏,“王三公子恭谦坦诚,发之于心,形之于口。” 年轻人话不在多,只要投机,心意就沟通了。王咸自告奋勇,“王三公子说孙大人的话‘无迹可循’,实不相瞒,在下也觉‘无迹可循’。在下愿尽犬马之劳,托人询问孙大人,五日内给公子答覆。” 王安诧异,“托人询问?孙大人肯实言相告?”王咸笑笑: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吧。” 又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王安沉吟间,门口人影一闪,王咸追出去带来一位少年。王安一看,两颊腾地红了,原来是柳林酒肆中遇见的那个锦衣少年。王咸正要介绍,锦衣少年抢先拱手,“王三公子,又见面了。” 王安想到柳林受到的辱骂,心里窝着火。只因大嫂的话,弄不清是恩人还是仇人。蓦然重逢不知说什么才好,默默拱了拱手。 “二位早就认识?往后……” 锦衣少年打断王咸,拿腔拿调,“王大司马的三公子,喋血军门的义士,父荫蔽日,名声噪天,京师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呀?在下虽孤陋寡闻,也不会不知长安新秀王三公子呀。”声调夸张,讽刺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这少年无端斥骂于前,当众冷嘲于后,王安眉头一蹙,脸调向一边。年轻人热烈的交谈一下子哑了场。锦衣少年满脸不屑转身走了。王安觉得无趣,也拱手告辞。 到了家门口,天已黑透。门前挂着一排大红灯笼,老远看见“大司马王”字样。门口戈矛如林,牙旗飘飘,黑沉沉的门檐亮如白昼,一排盔甲鲜明的护军站在两旁。短短几个时辰气象一新了。门前空场停着十几乘豪华乘舆,不用说家里来了贺客。只是比公孙门前少许多。王安认出,其中还有几乘刚才到过公孙家,心里觉得好笑,这些人真够忙的,奔走权贵之间,说不定出了这个门还要去敲何家门呢。 王府原本就是钦命敇建的大司马府,头三进作大司马衙署,后两进住家。按朝廷定制:大司马有固定的从官属吏和仆役侍卫,今日一复职,护卫的武士就进府守卫了。穿过花厅,听见二堂上父亲的笑声。 王安走到后门,黑暗中闪出一条黑影躬身一揖,“三公子!” 他定睛一看,“蔺大哥,是你!” 这人名叫蔺苞,现年二十二岁。忠厚老实,做事勤谨,且膂力很大武艺超群。五年前他在王莽帐前做护军,深得王莽信任,还与王家兄弟十分相契。王莽贬回新都,蔺苞一再请求追随王莽前往新都,王莽执意不肯,把他安排在孙建帐下。这回复职,点名把他要回身边任护军都统。蔺苞二话没说,带人明桩暗哨地把王府前前后后护卫起来了。 二人紧握着手,久久不分开。五年前王安还是孩提,蔺苞教他练功习武。亦师亦友,情深意笃。星光下再次再逢,心里都热呼呼的。 后堂上家人围着母亲席地而坐,笼罩喜庆兴奋。素常的兰草香味闻不到了,弥漫着糕点甜香气味。王嬿也没有老老实实坐住母亲身边,一忽儿跑到前堂看热闹,一忽儿又跑回来叽叽喳喳报告。见到他回家,“三哥,大嫂做了好多好多甜糕,等你回来吃呢。” 王安欢快应了一声,讲起请室趣事,绘声绘色学着孙复的动作和腔调逗得王嬿咯咯直笑。 王临问,“孙大人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云天雾地,是不是故弄玄虚?”王安说:“不会吧。孙大人不是那种无聊的人,大概确有所指吧。” “真苯!”黑暗中卟嗤一笑。只见吕焉端着食盘走过来,把甜糕搁在席上。“我问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下一句是什么?” “子姑待之。”王安兴奋极了,“太对了,大嫂!” 王临说:“我还是不明白。” 王安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讲的是义理,只是泛泛言之,未必实有所指。‘子姑待之’,语气肯定,表明事情必然发生。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王临说:“是有这么点意味,可是到底什么事,还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王安说:“他虽没明说,但暗示父亲提高警惕,却是可以肯定的。” 吕焉嗤嗤笑着,故意催促王嬿:“快吃!快吃!等他俩讲经说法去,嘻。” “我俩脑子笨,吃甜糕可不苯。”王安往口里塞了一块。 王静烟起身回房睡觉,王安说:“大嫂,今日又见到他了。”吕焉说:“谁呀?”王安说:“还不是柳林那小子,尖酸刻薄,满身是刺,哼,俏佳人!坟圈里的刺猬还差不多。”吕焉打趣,“哟,还惦着呢。大失所望不是?” 客人陆续走了,王莽留下要好的朋友和兄弟谈论民间“成帝之子”。 “必是假的!”孙建说得率直,“红阳侯的话一句也信不得!长安城中议论纷纷,没一个相信的。” “议论纷纷!这可是宫中机密啊。”王莽在请室听到大臣议论,没想到全长安都在议论。 孙建嗤笑,“宫中机密!哼,满长安传得吼吼声,小弟前六七天就听说了。”王莽一怔,前六七天,不是六叔刚向太皇太后陛下奏报吗?当时他震惊小顺子消息来得快,却原来已经传遍长安城。如今可真是的!朝廷政令一年难得传出京城,宫中机密一天就传得家喻户晓。 他急切问,“外间有些什么议论?”孙建说:“大家伙都说,这下就看大司马王公凭不凭……”王莽又是一惊,“都……看愚兄什么?” “天地良心。” 王莽怅怅叹气,孙建连忙解释,“小弟不是有意冒犯……小弟担心,皇上子嗣是宫帏中事,外臣谁能说得清?那帮貂铛别的能耐没有,在宫中搞起阴谋来,准能把水搅得浑浑的,把天搅得暗暗的。谁要是趟上这浑水,准会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到时候死都不知怎样死的。” 王莽连连叹气。 王邑说:“二哥不必烦恼,近日小弟与四哥打听到当年给长定宫宫女治病的不光郑宾,还有孙亮、杨辉,或许可以从他们口中探出一些真相。” “不见得吧?”刘歆却说:“如果孝成皇帝‘民间之子’真是个骗局,其人必是大奸大恶之人,其局必是至诡至秘之局,哪能那么容易查得水落石出?” 众人都沉默了。 王莽苦笑,“愚兄德鲜力薄,但求无愧于心啊。” 刘歆反驳,“迎立之事,国之大事。兄长国之重臣,连所迎之人真伪都分辨不清,能无愧于心吗?以后万一发现是假的,朝纲大乱,兄长能无愧于心吗?” 王莽默然。 刘歆说:“兄长现已复职,军务政务日渐繁忙,何不迎请一位经世之才入赞幕中?为兄长掌管机要,谋划方略,襄助兄长大展鸿图。” “幕”是幕府。它是一个集智囊、耳目、爪牙为一体的机构,朝中辅臣无不拥有自已的幕府,为其出谋划策,为其刺探情报,为其处理本人不便处理的事务。它是一种为私人服务的半官方机构。 “经世之才!谁呀?” “故相平当之公子平晏。” 成帝时,平当任丞相,王莽还是宫中一名黄门郎。平当为相颇有政声,可惜在位时间不长就病逝了。平晏的名字他曾听到过,只是未曾谋面。 “平公子对兄长心仪已久,以为当今天下能成大事者唯兄长一人。小弟断言,当今天下能助兄长成大事者唯平公子一人。” “不虞之誉啊,言过其实。贤弟学界泰斗,著述等身,当今天下哪有才智出乎贤弟右者?有一天愚兄遇到难处,你我兄弟,焉能袖手看愚兄笑话?” “兄长大谬!兄长面前,小弟不必虚矫。若言小弟有才,小弟之才乃经学之才;平公子急智奇谋,神策妙计,随机变幻,神鬼莫测,乃经世之才,小弟岂可与之同日而语?” “好了!好了!”王莽听明白了,原来这位平公子是个善于权术的申韩者流。他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玩弄权术的申韩者流,“申不害、韩非倡言权术,荼毒天下。大丈夫以仁义为本。坦坦荡荡,何需尔虞我诈?何需钩心斗角?何需阴谋诡计?狡诈之徒愚兄躲避唯恐不及,何言招之入幕?” 刘歆叹息,“人生际遇,天命所定,岂能相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啊。” “是啊。”王邑应声。 “鱼走鱼路,虾走虾路,才有鱼虾闹海;龙腾龙的,虎跃虎的,才能龙腾虎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才成人间万象,这话同样说得一点也不错啊。”刘歆又叹息。 “是啊。”王邑又应声。 二人一唱一和,其中似乎隐含深意,王莽朝他俩望了一眼,但见王邑那双阴凄凄的眼睛大放光华,不觉微微有点诧异:“你俩打什么哑谜啊?” 王邑笑笑,“到时候只求兄长,别鱼吃虾米,龙咬虎就好。” 王莽正要追问,刘歆又叹了一声:“唉,龙咬虎的事情,世上还没发生;鱼吃虾米却是人间万象中的一象啊,那也是无法避免的。” “是啊。”王邑三次应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十二章 一十二访掖庭查询知情人 掘坟茔验看枉死尸 “大司马求见!”何闳低声禀报。 “快传。”王政君正与王立交谈,小顺子在一旁侍候,不时插科打诨,气氛分外活泼。 走进慈恩殿就听见王立朗朗笑声,“陛下,巨君一向守信重诺,微臣说他今日来,他就一准来。嘿嘿,微臣还敢打赌,巨君一准带来好消息。”他言谈洒脱,如同家居年幼小弟弟对老姐姐说话似的,又随便,又亲昵。 王莽伏地上奏,“红阳侯所言孝成皇帝‘民间之子’,微臣派人调查,尚未发现不实之处。可惜只是一些表面证据,尚无确证,天下恐难信服。” 王政君手一扬,“来人哪。” 两个老貂铛和一个中年妇人应声而出。老貂铛一个叫晏方,一个叫裴年;中年妇人叫伍彦。晏方曾在光华殿供职,他说许后废黜之后,孝成皇帝多次把许后召进光华殿,都是由他秘密前住长定宫宣召的。每当许后身体不适,就由杨寄伴驾。 伍彦作证,当年她在许后身边任女史,每次许后应召入宫,都由杨寄陪同,她亲眼看见杨寄多次伴驾。 裴年也作证,他曾是长定宫中常侍,亲眼看见孝成皇帝御幸杨寄,还知道杨寄怀有孝成皇帝的骨肉。杨寄出宫后,他与杨寄结为“夫妻”。他们夫妻是假,主奴是真。他一直把杨寄当主母侍奉,直至今日。 齐安捧着一卷木牍进来。这是掖庭登记宫女的名册,木牍由苇草编排,俱已发黄,显然是陈年老册。他翻拣了一阵,翻出一条木片,上面记载着杨寄的姓名、年龄、籍贯、入宫时间、出宫时间等等。齐安朗读,“杨寄为长秋宫许皇后侍女,其后随许后入住昭台、长定宫等地。元延四年十月因患鼠疮,太医郑宾诊疗无效,遣返回籍……” 齐安刚读完,太医令卓明也捧着一卷木牍走进来。这是宫女病案,他翻拣了一阵,找到一条木片缓缓宣读,“长定宫宫女杨寄元延四年患鼠疮,溃烂流脓,臭气熏人,郑宾诊疗无效,十月遣返回籍……” 杨寄元延四年十月出宫,绥和元年四月生下一子,说明此子是在宫中怀上的,也就是说他是孝成皇帝的子嗣。 王莽却说:“晏方、伍彦的证词,以及中书令、太医令所举证据很难视为确证。许多关要之处未能澄清。” 杨寄没有恶臭说成一身恶臭,没患鼠疮说成患有鼠疮,怀有龙种说成没有怀孕。许后己是冷宫废后,哪有这个能耐瞒天过海?当年赵飞燕姊妹权焰熏天,时时捡查宫女肚子,发现哪个宫女怀孕,或者肚子稍稍鼓起,她们就当场杖毙,怎能容忍这类事在她们眼皮底下发生?而今给杨寄作假诊断的太医郑宾死了;指使郑宾作假诊断的许后也死了;貂铛会不会作伪,谁能说得清? “哟!”小顺子拖着长腔对侍立在一旁的宫女眏眏眼,“各位姐儿妹儿,看见了吗?太皇太后陛下心里开了一朵花!七彩儿,八瓣儿,闪着金光呢,可好看可好看了。”几个宫女抿嘴笑了。他又指着王政君头上戴的一朵栀子花,“各位姐儿妹儿,太皇太后陛下头上戴了一朵花,白白的,可香可香了,看见了吗?”侍立的宫女都抿嘴笑了。小顺子显得十分得意, “那么说,各位姐儿妹儿都看见了,太皇太后陛下心里开了一朵花,头上也戴了一朵花。这叫啥?这叫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再实的话总有人不信;再不实的话总有人信。这又叫啥?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 王立看见一丝笑纹在王政君脸上漾过,大声喝采:“绝,绝了!陆公公说得真对啊!这事儿陛下信,陆公公信,齐公公信,卓大人信,小侯信,大司马也未必不信,可叫人人都信,可就难了。”接着他眉开眼笑称赞,“什么话呀,从陆公公嘴里出来就有趣了;什么理呀,从陆公公嘴里出来就透透的了。” “嗯,是这么个理。”王政君微笑,“这样吧,看看有没有反证吧?你有,你快提出来;别人有,别人快提出来。大殓在即,时间不等人。规定一个日期,不能长期拖下去。帝位怎可长虚!” 王立大声赞同,“陛下圣明!”小顺子啧了一声,向四周宫女眏眏眼,翘起大拇指压低嗓子,“明智!”王政君大约听到了,笑容绽得更开更大,“如果没有反证,或者反证不能成立,朕以为这些证据就可以当成确证。”王立又赞,“陛下圣明!”小顺子又眏眏眼,再次压低嗓子,“明断!” 王莽垂着头无言以对。没有反证,就是确证。这种说法无法认同。他不禁想到了王邑,当时他无论怎样劝王邑说话,王邑就是不作声。那心境,那尴尬,大概就是此刻的感受吧。 王政君接着说:“朕意先把子龙接进宫中,看看是否具有帝王之资;同时收集证据辨别真伪,两不耽误。” “不可!”见到王立与小顺子互相唱和,王莽忍不住了,“证据不能令人信服之前,此子不宜迎进宫中。” 小顺子跪下,“陛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王政君笑了笑,“朕的小顺子,还有什么不当说的?”小顺子叩拜,“谢陛下!听大司马这一说,奴婢请陛下速将子龙迎进宫中,一刻也不能耽搁。”王政君问:“为什么呀?”小顺子说:“子龙起先没人知道他是孝成皇帝之子,自然没人害他;这会儿满世界都知他是孝成皇帝之子,那就不会没人害他。子龙的处境十分危险,不如迎进宫中确保他的安全,稍有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王莽心头愠恼,紧绷着脸,“陆公公的大才下官甚为钦佩。但在大臣奏事之时,幸勿僭越才是。” 小顺子的脸顿时潮红,抬眼望着王政君,但见王政君眉头蹙了几蹙没有吭声,眼泪成串流出来。 王立说:“陛下,陆公公又没说错。巨君,不,大司马这样说话何苦乃尔,嗨!” “陛下!”王莽见王政君的脸色变得难看,昂起头鼓起胆,“陛下,若为此子安全,可议安全之法;若视此子资质,可议视察之法;断不可轻率迎入宫中。”王立质问,“陛下,小侯真弄不懂,迎入宫中有何不可?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王莽扬声,“迎立之事岂可儿戏?迎进宫中容易,万一发现有误,如何面对臣民?岂非皇室蒙羞,贻笑后世?”王立忿然,“危言耸听!” 王莽说:“陛下,微臣并非不信红阳侯之言,只是未敢尽信。而今朝野蜚短流长议论纷纷,微臣尚不能信服,何况群臣?何况兆民?微臣并非不知陛下获悉嫡孙喜悦之心,不过力主谨慎求实求稳而已,望陛下慎思熟虑。” 王政君问,“外间有哪些议论?” 王立忙说:“大司马夸大其辞吧?这事只在长信宫议论,都是陛下身边的人,怎么会泄露到宫外去呢?这,这,蜚短流长,议论纷纷,从何说起呢?这不是说……陛下身边的人不可靠……” “好了!”这可小瞧他的老姐姐了。王政君在宫中数十年,岂不知宫中至机至密之事恰恰是身边至亲至信之人泄露出去的?她的手微微抬起,沉声训斥,“你知道不知道?越是机密的事,越有人打听,越容易传出去。皇宫几千口子人,什么话传不出去?” 王立害怕外间议论传进太皇太后陛下耳里,尤其害怕子龙是他的私生子的传闻传进太皇太后陛下耳里,谁知心慌则意乱,企图在一个绝顶精明女人面前隐瞒无法隐瞒的事儿。王莽没和他计较,“陛下不必在意外间议论,其实议论并不可怕,只要有确证,经得起议论。不好的议论会自消自灭,好的议论会自起自生。” 王政君终于明白,迎立这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嫡孙,心急是急不来的。她伸手虚扶了一下,“都起来吧,迎立之事关乎社稷,证据必须确凿。这事就交由你二人经办吧。” 二人叩拜,“遵旨。” “啊,对了。这事以大司马为主,红阳侯帮办。” 二人再拜,“遵旨。” 从长信宫出来,已是午初了,十里宫阙掩映在浓密的苍翠之中。中天的太阳还很,穿行在浓荫中的清风带着花香带着鸟语,把炎热驱赶一空。王莽在路边徐行,心气俱感恬恰。出了中黄门,迎面遇上王邑王宇。二人站立行礼,“免了。何事进宫来了?” 王邑说:“小弟特来找太医孙亮、杨辉问话。” “很好。”王莽神情严肃,“愚兄奉太皇太后陛下谕旨,主持迎立之事。调查取证交托尔等了。可持愚兄令符出入宫禁。”王邑应声,“是。”王莽谆谆叮嘱,“真的不可误以为假;假的不可误以为真。上要对得起孝成皇帝,下要对得起黎民百姓。” “嘿嘿,又叫他言中了!”王邑一双阴凄凄的眼睛在浓眉下闪光。 王莽双目一凝,“什么言中了?” 王邑显得异常兴奋,“孙胖子貌似智者,‘抽身’之论貌似智者之言,然而兄长身负太皇太后陛下圣眷重托,怎能不替太皇太后陛下排忧解难‘抽身’自好?污浊之事洁士不为;义烈之举宵小远避。怎能指望烈士不赴义?啧啧,这才是智者,这才是智者之言呢。” 王莽眉毛一扬,“谁说的?”王邑笑着,“嘿嘿。别管谁说的,二哥看对不对吧?”王莽点点头,“嗯,有道理。”王邑这才告诉他: “平公子。” 王莽眉头皱了起来。昨天晚上王邑与刘歆一唱一和打哑谜的时候,他就疑心到这位平公子在暗中作祟,果然是他。他实在想不通,睿智如刘子骏居然做了人家应声虫。他一向不喜欢智术之士,但这位智术之士似乎锁定了他。 “放心吧。平公子说了,大司马王公道德巍崇志向坚定,谁也不可能左右大司马王公,谁也不可以干扰大司马王公。请问谁可以使龙不腾云,虎不生风?不可以,世上没有人可以!如果真有一个人使得龙不腾云,虎不生风,那龙就不是龙,虎就不是虎了。只有顺其自然,龙从它的云,虎从它的风,那才风云际会,成就一番伟业。” 王莽沉吟了一阵,觉得这位平公子倒也知他三分。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挥挥手,“你们去吧。” 王宇头戴银色武弁大冠,身披银甲,腰佩银鞘长剑,一身戎装。他浓眉俊眼,嘴上一排短髭,威风凛凛,英俊极了。御道上他后王邑一个马头緩曫随行。王邑有五官中郎将引路,宫府的大门谁能不向他敞开? 太医院属中书台管辖,王邑王宇进人中黄门,很快找到了杨辉。杨辉六十开外,一头白发,满面银须。他医术精湛,是闻名宫内外的国手。他请二人坐地,王宇不肯落座,垂手站立在王邑身后,更加显现王邑尊崇。杨辉一向谨慎,哪敢怠慢? 王邑拱手发问,“请问杨太医,当年赵飞燕姊妹宠幸,杀死嫔妃及宫女产下之子。那些怀孕在身尚没分娩的宫女有否可能避开赵飞燕姊妹的耳目,悄悄出宫生产,母子双双得以存活下来?” 杨辉断然说:“不可能。” 王邑又问,“譬如长定宫位于未央宫外,又在许后管辖下,也无可能避开赵飞燕姊妹的耳目?”杨辉说:“赵飞燕姊妹飞扬拔扈,多次闯进长定宫迫令宫女脱掉衣裳亲自查验,许后本人也不能免。只因腹部隆起而非身孕,累累杖毙当场,死者多达七人;何况暗藏耳目之歹毒残忍!这幇人听风就是雨,无事也能生出非来,宫中一个卑贱宫女怎么可能逃脱重重魔爪?”王邑接着问,“如果许后立意与赵飞燕姊妹作对,费尽心机不惜钱财做手脚,也无可能?” 杨辉自然懂得做手脚的含意。无非向宫人行贿,向太医行贿,甚至向赵飞燕姊妹的耳目行贿,他依旧连连摇头。一个小貂铛匆匆跑来,“不好了,长秋宫有位宫女得了急症,卓大人请杨医官去会诊呢。” 杨辉起身拱手,“君侯,不巧得很,改日再谈吧。” “杨太医去忙。”王邑慌忙还礼,“事情紧迫,不容拖延。今日小侯在西市晏明楼设筵,恳请杨太医事了之后前往一晤。小侯虚席以待,杨太医勿辞是幸。”他以手加额,那双阴凄凄的眼睛埋在浓眉里头,显得格外恭敬。 “老朽从命。”杨辉一揖,随小貂铛匆匆走了。 长安北门有座里社,位于渭水横桥下百丈之遥。它是祭祀土地神的庙宇,四周是宽阔的广场。广场北靠渭水,南通皇城,东面大街是长安东市,西面大街是长安西市。东西两市是长安最繁华的街道,晏明楼座落在西市,正对广场。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楼上眼界开阔,俯瞰渭水烟波,两岸苇荡,是个饮酒会客的好去处。 红日西垂,一辆豪华乘舆驶到楼下。乘舆上有悬壶,这是医者标志。王邑下楼迎接,乘舆停稳之后,立候多时,杨辉久久不下车。王邑只好在车前呼唤,“恭迎杨太医。”车里也没应声。怎么了?端驾子?睡着了?御者打开车门,掀帘一看,杨辉斜倚在车上一动不动,鼻孔和嘴角有血痕。摸摸鼻息已经死在车上,身体还是热的。 御者是杨府老家人,赶车快二十年了。他说,老爷出宫好生生的。红光满面,走路很稳当,没用搀扶稳稳当当登上车,说了声“晏明楼。”放下帘子。御者摊开双手,反复对围观的人诉说: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从北宫门到里社,顶多半个时辰,哪儿都没去,真的哪儿都没去啊!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要死也该回到家里,怎么死在大街上呢?” 四周围了数十号人,人们都很惊讶。王邑却显得很沉着,他吩咐酒家派人四下守定,不许闲人接近,令从人飞马到御史台司隶衙门向鲍宣报案。 不一刻鲍宣骑着一匹火龙驹急驰而至。他身体威猛粗壮,紫面虬须,头戴武弁大冠,身穿大红紧身绣袍,腰挂佩刀,跳下马直奔乘舆验尸。杨辉显然是中毒身亡,车上还发现一个装药的白瓷瓶,上面残留鸩毒。如果乘舆确实没去别的地方,途中又没遇上什么人,杨辉只能是服毒自杀。 第二天早上,王宇又陪同王邑出现在中黄门,这回他们是找太医孙亮。孙亮不在宫中,王邑当下驱车上孙府造访。孙府一片哭声,王邑心头猛震。一双阴凄凄的眼睛倏忽鼓凸,又倏忽缩进浓眉里。孙亮昨夜得急症死了。王邑要求瞻仰遗容,孙亮之子孙楠一再婉拒,王邑亮出大司马钧旨,孙楠才把他引进卧室。 卧室帷帐低垂,光线黯淡,远处有盏孤灯照着尸体。死者的脸黑糊糊的不甚明晰。孙亮的年龄与杨辉相仿,死相也与杨辉一样。鼻孔与嘴角隐约似有血痕。 王邑阴沉着脸,“速向鲍大人报案。”孙楠说:“先父急症身亡,药石难治,自有天命,何须报案?”王邑冷冷说:“孙府世代为医,莫非孙太医服毒自杀也看不出来!”孙楠放声大哭,“君侯慧眼,先父确系自杀身亡。家门不幸,偶生龃龉,先父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这等事怎可报与官府,岂非亡灵蒙羞?” “不,孙太医之死,绝非自寻短见,必为他人胁迫所至。”王邑把昨日杨辉之死讲与他听。孙楠哭得更加伤心,“草民不敢再瞒君侯,先父就是得知杨太医自杀,才服毒自戕的呀!” 孙楠告诉他,昨日夜晚杨辉的死讯传到家里,父亲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快到半夜的时候,把他叫到床前,“为父如有不测,不得报官,不得追究,不得张扬,埋进祖茔算了。”还要他发誓,不得进宫当御医,后世子孙也不得当御医。孙楠连连叩拜,“君侯既已看见,还望遵从先父遗愿,不再向外张扬。小子求你了,先父亡灵不远,也求你了。” 王邑阴凄凄的眼睛一闪埋进浓眉里,没有作声。他离开孙府不久,鲍宣追上他,“cd侯留步。”王邑浓眉一蹙,“司隶大人有何见教?”鲍宣拱手,“劳烦君侯衙门问话。孙太医自戕,孙府不愿报案。声称已经入殓,不肯开棺验尸,把下官拒于门外。自古民不举,官不究,本台也不便强行过问。但二位太医之死,似有某种联系。君侯目击此事,不会没有疑问吧?”王邑拱手,“鲍大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小侯乐于从命。” 二人到达司隶衙门,鲍宣问,“君侯以为二位太医之死涉嫌貂铛?” “不会有错。”王邑直视着他。 “君侯之意,是说貂铛杀人灭口,掩盖民间‘成帝之子’的真相。” “不会有错。”王邑从与杨辉晤谈说起,“杨太医一再认定,宫女出宫分娩绝无可能,这无异宣称民间‘成帝之子’是假的。正要深谈,杨太医被貂铛唤走。小侯断定,貂铛以鸩毒相威胁,强迫杨太医作假证。杨太医担心遭致灭门之祸,便于赴会途中以死明志,借以告知貂铛之阴谋。” 鲍宣令掾吏一一笔录在案。王邑一出衙门,驱车径直进宫,与王宇再次大摇大摆叩问掖庭,要求询问元延年间在长定宫服伺许后的宫女。王邑提出了三个宫女的名字。 掖庭丞颜平三十多岁,脸上皱纹深刻,面相极其阴沉。一双灰色眼睛不见一星神采。他弓着身子把三个宫女引上堂交与王邑。三个宫女二十四五岁,都有几分姿色。王邑提了几个问题,但听颜平轻咳一声,三个宫女伏在地下竟如木雕一般不吭一声。王宇见状拱手,“颜公公,cd侯问讯多涉机密,暂请移步堂外如何?” “奴婢遵命。”颜平弓着身子出去了。 颜平一走,三个宫女嘤嘤哭起来,诉说当年长定宫的遭遇。成帝刘骜是只骚鸡公,走到哪星就搂住哪里的宫女不放。她们三人先后都曾被刘骜御幸过,但不出三天赵飞燕姊妹就知道了,把她们打得死去活来。长定宫有赵飞燕姊妹的探子,还不止一个,谁能逃出她们的耳目?吓得她们听见皇上驾到,躲都躲不及,接下去三人骂开了杨寄。 “呸呸!鹰钩鼻,三角眼,一张寡妇脸,恶心死人了,皇上会看上她!”王邑见过杨寄,年龄也在二十四五岁,丹凤眼,白净脸,不说天姿国色吧,倒也算得佳丽。竟然被她们说得如此不堪,看来三个宫女的话不那么实在,至少应该大打折扣才是。继而一想,妇人妒忌心而已,不觉莞尔。 一个宫女说:“光华殿伴驾!哪有这回事?怎能瞒过赵飞燕姊妹的耳目?回来不剝她的皮!” 另一个宫女说:“三天两头查肚子,怀孕怎能瞒得过!” 王邑觉得这是铁证,要把三个宫女带到大司马府。颜平说什么也不让:“无太皇太后陛下懿旨,宫女不得带出宫外。”王邑只得说:“三人俱为重要人证,不得稍有闪失。”颜平喏喏连声,弓着身子把三个宫女带下去。 第二天一早,王邑王宇来到掖庭,要把三个宫女带到长信宫交与太皇太后陛下问讯。谁知颜平告诉他俩,三个宫女死了。 “死了?都死了?”王邑拖长声调,似乎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怎么死的?” 颜平卑谦一拜,“恕奴婢不能奉告。”王邑双眼一凝精光疾射:“小侯奉大司马钧旨,出入宫禁调查取证,只怕颜公公非得回覆不可。”颜平说:“既有大司马钧旨,奴婢就把三人药案,呈与君侯查验。”说罢他拿出三个宫女的药案,上面记载着死因、用药、太医诊断、最后注明死亡,时间就在昨天。 “急症?”王邑一惊。 “唉。”颜平连连叹气。“最近宫中出了急症,吓死怕人哪。昨天还活蹦乱跳,今天就死了。”近日长安有急症流传,宫中也有人染上急症,这是王邑王宇都知道的。 颜平拜了一拜,“宫中出了急症,望cd侯、王将军千万不要外泄。引起朝廷不安,惊动太皇太后陛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宫中有宫中规矩,掖庭机密外泄,依律杖死。” 王宇问,“三人尸体呢?”颜平说:“瞧王将军说的,急疾尸体也能存的!当晚就埋了。”王宇说:“埋了?埋在何处?小将前去查验。”颜平很为难:“这这……”王宇冷冷的,“莫非也要请太皇太后陛下懿旨?”颜平说:“瞧王将军说的!二位大贵之人干万不可啊,开棺不祥哪。那些卑贱之人掘墓暴尸倒没什么,如果阴晦之气冲撞了二位贵人,一生一世阴魂附体不得安宁。那就太不值了。”王宇说:“小将职司所在,纵有不祥,义无反顾。”颜平不再推阻,“二位执意查验,那就请吧,奴婢带路。” 王邑见颜平真要带路,“今日尚有事料理,攺日吧。”二人出了掖庭,王宇说:“貂铛行事诡秘莫测,小侄信不实,还是查验一下稳当。”王邑冷笑,“贤侄多虑了。貂铛杀人灭口,意料中事,值得多此一举吗?二哥常说我多疑,贤侄只怕比六叔还多疑呢。” 第三天早上,王邑要王宇陪他三访掖庭,王宇面露难色,“还查呀?查一个杀一个。”王邑毫不迟疑,“当然哪,看他们杀多少人!查!一查到底。”他提出了另一个宫女的名字要求晤谈,颜平告诉他俩:不巧得很,这个宫女前两天得了急症。 “哼,连人都不让见了!”王邑一点也不气馁,午后又与王宇到掖庭去提了另一个宫女的名字,颜平告诉他俩:这个宫女也得了急症…… 尽管掖庭向有活地狱之称,难道什么条律也没有,可以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杀人?王宇越来越生疑,“小将今日定要查验一下。”颜平眉尖一颤,“王将军非要查验……唉唉,七月刚打头,鬼门关开着,冤魂恶鬼四处游荡啊。” “走,看看去。”王宇不等王邑表态向外走去。他入宫任职时,他的妻舅吕宽曾对他说,貂铛一口一个屁,一步一个套,正话反着听,一句也别信。昨日他见到吕宽,吕宽大起疑心。告诫他世上的事不怕人示巧,就怕人示拙,拙人不示拙,示拙非拙人。 王邑与王莽一样笃信鬼神,自然不愿亲临不祥之地验看不详之物,阴凄凄的眼睛缩进浓眉里一言不发。 一行人出了皇宫后墙,跨上马朝西南方面约行一里,进出一处野生平林。林中长满荆棘一类灌木,藤萝缠绕在荆棘枝干上,高高扬起头把叶儿花儿开在荆棘上面,严严实实覆盖着这片平林。地势渐行渐高,坆包一个接着一个。风在林中呼啸,呜呜地像无数冤魂哭诉。颜平把他们领到一排新坟前面: “cd侯、王将军,就在这儿,要掘吗?” 王邑阴沉着脸不作声。王宇知道开罪了这位六叔,但到了这田地没有转圆余地,“掘!” 坟墓掘开了,露出一口口新棺木。撬开一口,一股又臭又腥又霉的异味扑鼻而来。这种气味比腐烂的恶臭还要难闻。腐烂的恶臭只是叫人恶心,这种墓穴中将腐未腐的尸体带有墓穴的阴气霉气,以及泥土的腥气湿气,不但令人作呕,还叫人心魂震颤的恐怖。颜平身子弓得更低,“cd候、王将军,请。” 王邑胃里作呕,又厌恶又惊惶偏了偏脸,王宇只得跨步上前验看。死者大约二十四五岁,皮肤白皙,面相平和,不像暴毙;头上没有伤痕,也看不出杖毙迹象。除此之外王宇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颜平说:“请问王将军,要不要召太医来查验死因?” 王宇没看他的脸,就知他在暗暗讥笑,“速请鲍司隶鲍大人来!” “哇。”王邑胃里一阵翻涌呕吐起来,决口似地吐了一地。颜平慌忙跑去搀扶,“请问cd侯,还要不要去请鲍大人?”王邑哪里说得出话来?哇哇痉挛着,继之以黄水,继之以呻吟…… “唉。”颜平叹气,“cd侯吉人天向,百邪不侵,只是这坟圈阴气太重了。”正说着,他发出一声尖叫,手臂颤抖着指着地下。 只见棺材边的松土蠕动,渐次翻涌起来。隔了好一阵子,一个铜褐色黑团从泥土里钻出来,蹦了几下跳进棺材里,踏着尸体的脸,鼓着眼睛惊愕地望着人们,原来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癞蛤蟆。 “啊!”王邑惊叫一声调头就走,王宇只得作罢,讪讪跟在后边。 王邑回家后又呕吐了一阵。肚里早吐空了,再也呕不出秽物来。请来医官也止不住哇哇痉挛。香案摆上了,香烛点燃了,爆竹点响了,一家人慌了神,张罗请神君除祟。 王莽刘歆闻讯前去探望。王莽见他难受样子,一门埋怨王宇不知尊重长辈自作主张,刘歆精通岐黄,切完脉笑了,“恭喜老六!” 王邑咧着嘴巴有气无力,“子骏又寻开心了。”刘歆哈哈大笑,“老六呀老六,你我相交也有一二十年了,你把我刘子骏说成什么人了?我刘子骏再不济,也不会拿病人开心吧?告诉你吧,你肚中有虫,名曰尸虫,生于臭鱼腐肉,长于腹中积秽。闻到尸臭汹涌欲出,故而呕吐。而今积秽尽去,尸虫尽出,你倒要好好谢谢宇儿呢。” 王邑精神一振,“真的?”刘歆说:“你不信?赌个东道如何?你现在难受不是?不要紧。躺下好生睡上一觉。心里作呕,睡不着不是?闭上眼睛静静吐纳。到了戌时你就会喊饿,食量大如牛。若有一言不验,我输你羊酒,还亲自赶羊进府谢罪;如果验了……”王邑抢着说:“我输你牛酒,亲自牵牛进府道谢。”刘歆大笑,“这东道赌得过。巨君兄今日别回府了,请到寒舍烹牛对饮。”王莽还有公务,正要婉谢,刘歆向他眣眣眼,“怎么?巨君兄不信小弟之言?咱俩再打个东道如何,你羊酒我牛酒?”王莽看出他是在给王邑治心病,“我可不跟你这精明主儿打东道。老六,你又上子骏套了,厩里一头牛姓刘了,哈哈哈” 戍时刚过,王邑牵牛到了刘府。王莽刘歆一阵大笑,王邑叫他们笑愣了。王莽说:“老六,说你上子骏的套,你真上子骏套了。俗话说,疑心生暗鬼。疑心一除,暗鬼自然就跑了,哈哈。”王邑跟着笑了,“今日这东道小弟乐意输,兄长不知道,呕有多难受。”不到一个时辰,牛肉上了席,三人开怀畅饮。 过了两天,王邑又到掖庭点了两个宫女的名字;颜平的回答还是得了急症。他像瘟疫使者,进宫提到谁的名字,谁就会得急症。不,他是死亡使者!因为凡是得了急症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下来。他那阴沉的脸上,除了阴沉,还是阴沉,一双阴凄凄的眼睛总是深深埋在浓眉里面,而当它一闪,喷吐出来的也是来自墓穴的死亡般阴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十三章 一十三公主府问路锦衣少 柳林居陷身蒙面客 天刚破晓,王安骑着白玉骢,沿着宫墙向辟雍飞驰。王咸与他相约,托人询问孙复,五日内给他答复。今天到期,他赴约去了。 辟雍是古时最高学府,又称太学,按南北东西中五个方位,分列五座殿堂;五座殿堂四周建有学子住宿的学舍。殿堂中每日都有博士鸿儒传授“六艺”,讲演学术,成百上千太学生前来听讲。诵读之声,歌吟之音,丽日晴空中,萦绕绿树红墙不绝于耳。 到达学舍,王咸不在舍中;怎么回事?王咸不该是那种轻诺寡信的人啊。同舍的学子告诉他,“不敢有瞒公子,君卿为公子的事,前日找楼大侠问讯去了,一直没回舍。” 京城口号:楼君卿唇舌,王君卿文辞。两位君卿交好,过从甚密。 王安抱拳告辞,到公孙家问讯。 公孙钧说:“君卿没来啊。是不是找敝舅家舅老爷去了?” 王安问,“于世伯?”公孙钧之母于萍是馆陶公主长女,于恬是他的舅老爷。 “正是。”公孙钧说。“小弟舅老爷与楼大侠是酒中知已。有人找楼大侠常常向舅老爷打听。舅老爷哪天不醉得一塌糊涂?找的人在他床边一等就是两三天,舅老爷见他心诚,就把住址告诉他。京师口号:‘要上西绣楼,先沽九缸酒。酒漂绣楼走,不顶鱼一口。’西绣楼是指楼大侠,鱼一口是指舅老爷。” 常言道,狡兔三窟。像楼获这样的豪侠,除暴惩恶,哪一年不杀几个豪强犯几桩命案?官家和仇家常常辑拿他追杀他,行止怎能不隐秘?吃紧的时候一天常常调换几个地方,住处何止三窟?于家两代为相,广厦千间;于恬又是东园丞,长安的木匠瓦匠无不熟识,楼获的秘密住所,若非于府物业,就是于恬通过木匠瓦匠替他租借的。他的行踪于恬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嘿嘿,于世伯真是奇人奇事!”王安告别后,径直跑到馆陶公主府求见于恬。门子说,他家老爷酲醉不醒,已经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王安早就听说于恬饮酒以日夜计,他可没功夫在这里死等,转身要走,忽听门内有人叫,“王三公子,可是来问楼大侠住处的?” 王安望去,有个人快步走来,万万没想到却是那个锦衣少年。他领教过这位锦衣少年,小小年纪出言尖刻,对他怀有敌意,只好矜持地皱着眉头不作声。不意锦衣少年上前拱手,“本公子没说错吧?” “不错。”王安不情不愿吐出了两个字。 锦衣少年他脸上扫视了一遍,似笑非笑盯着他,“楼大侠的住址就在公子常去猎艳的柳林,只是不知三公子真是去找楼大侠,还是去厮会‘相知’?”王安见他满脸揶揄,扭头就走。锦衣少年一阵哂笑,“柳林怎么了?心虚了?胆怯了?不敢去了?可笑,真可笑。”王安扭过头脖颈一挺,“谁不敢去了?只是不想去了,怎样?” “你不想去,本公子偏要把住址告诉你。”锦衣少年的刁蛮劲又上来了。不管人家听不听,自已一股劲儿说,说罢一阵冷笑,“哼哼,你当本公子度量跟你一般小!反正告诉你了,爱去不去,干本公子甚事!”头一扭向东走了。 王安怔了一阵,心里信不实锦衣少年的话,可太想知道王咸的回话,打马向城西雍门驰去。日已过午,白玉骢跑了一身汗,进到柳林,凉爽宜人。白玉骢咴咴叫了几声,脚步放慢下来。不一会又见到了那家酒肆。一个又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巫在门前在树下冲他挤眉弄眼,招手嬉戏。还有两个女巫捥着手挡住他的马,长袖向他脸儿甩去。他的心突突鹿跳,脸腾地红了。左闪右闪才从她俩身边跃过,身后响起一阵银铃般笑声。这个锦衣少年是不是又在恶作剧?有意把他诳到这里再次羞辱他?自己真是鬼迷心窍,听信他的鬼话,心里又悔又疑。正想提缰快行,早点离开这不尴不尬的地方。前方蹄声踏踏,烟尘突起,一队巡街士兵骑着高头骏马从柳林中跃出,迎面向他驰来,为首的官员头戴武弁高冠,身披大红绣袍,手持红木长矛,跨下一匹火龙驹,却是司隶鲍宣。 王安慌忙勒住马头,跳到地上,让到路边,“小侄见过鲍世伯鲍大人。” 鲍宣大嗓门响了,“贤侄在此何事?” 王安不便明言,“小侄闲下无事,随意走走。” 鲍宣双眉紧蹙,心中不悦,狠狠瞪了他一眼,提缰就走。走了几步,调头一看,王安还垂着双手恭敬站在那里。本不想搭理,忍不住冷峻告诫,“这花街柳巷,不是贤侄随意行走的地方。” 真不愧大嗓门,“花街柳巷”四字,震得满世界都能听见,那些游逛的妖童姹女赶紧躲闪,有的隐身树后,有的钻进屋里。 “是。” “请代下官向令尊大人致意。”鲍宣打马去了。 “是。”王安脸上发烧,耳根都红了。他懂得,鲍宣之意是要他把今日之事主动禀告父亲,让他检点行止,一颗长者劝善之心溢于言表。这位司隶大人博得朝野尊崇,绝非虚誉,心里充满敬佩。他跳上马,那个锦衣少年又浮现到了眼前,都是这小子闹的!他今日非要看个究竟不可了,如果真是有意戏耍他,他日相遇,不管他是恩人还是仇人必定双倍回敬。 柳林深处,有个小山丘。按照指点,左手转弯,山脚下果然看见一弯溪水,东行数十步有座木板桥。桥下又是一片柳林,有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径直通向一道篱笆墙,墙上开满木槿花。篱笆里面草木葱茏,绿荫掩映着一座高朗轩阔的砖瓦精舍。他把白玉骢拴在柳树上,走到门前抱拳大声说: “在下王安,前来拜会楼大侠!”没人应声。大门洞开,四下无人,他跨步走进去。庭除洁净,花树婆娑,满园芬芳。“有人吗?”他连问了儿声,还是没人应声。他觉得蹊跷,进到堂上,杯盘狼藉,酒坛破碎,地上还有几处血渍。显然这里发生了打斗。是醉酒使性?还是…… 王安忽觉不好,慌忙转身。蓦地一面大网当头罩下,他未及拔剑,四条蒙面大汉从四方跃出,把他摁到地上,捆绑起来。 有个蒙面的黑衣大汉大笑,“王三公子委屈了。只要你肯合作,在下保你毫发无损。”王安见他知道自已的身份,不禁一愣,“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黑衣大汉冷笑,“王三公子不认识在下了?晏明楼跟踪一路,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可在下没忘王三公子。” 王安想起紫须大汉,但蒙着面看不清,心里更惊。莫非楼获与他们一路?江湖险恶,游侠诡谲,丝毫信任不得,无怪乎父亲一生对他们深恶痛绝,必欲斩尽杀绝而后快。他大声叫嚷,“本公子要见楼获!”黑衣大汉应声,“好说,好说。”王安唾骂,“呸,什么侠义中人!明地送药施诊,暗地设计谋害,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什么东西!”黑衣大汉好一阵嘲笑,“嗨嗨,叫王三公子别性急,怎么这样沉不在气?娇生惯养不是?绑着难受不是?忍住点吧。一会你全都知道了。”说罢捂住他的嘴,蒙住他的眼睛,塞进一个草袋里。在地上拖着,拖到门外,把他放进柴禾堆里,上头堆满茅草。 茅草堆了一人多高,王安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四下黑洞洞的,密不透风。开始还有人走动,不一会死一般沉寂了。黑暗的沉寂特别长特别难耐,仿佛隔绝了喧闹的世界,进入了地狱的门墙,眼前变幻着种种恐怖影象。啁啁,两只雀儿飞到茅草堆上,又把他带回了人寰。它们飞来飞去,呢喃着久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王安听见了鲍宣的大嗓门,“你亲眼看见王三公子进来了?这可怪了,白马还拴在外头柳树上,怎么不见人影了呢?”他不能出声,也不能动弹,听见有人在茅草堆前走来走去,只能干着急。 “搜!仔细搜!”鲍宣厉声吆喝,“看看有没有暗室,有没有地道。你不是没见王三公子出来吗,本台不信搜不出来。” 鲍宣以大无畏、大嗓门、大实话著称,长得腰圆膀大,满脸虬须,合整儿给人粗犷印象,其实心思慎密,是个细致人儿。他对城中盗贼,里闾豪侠,可以说了如指掌。对于这类人他从不轻率惊劝他们,只要老老实实不作案,他还不时带上薄礼造访他们,劝导他们,与他们交朋友。施展以盗制盗,以侠制俠手段,严密监控他们。监视他们与哪些人来往,尤其与朝中哪些官吏来往。就这样,日有所积,月有所累,一步一步扩大他的监控视线。经过多年惨淡经营,形成了一个效率极高的情报网,使得他眼线广阔,消息灵通,办案如神。 两年前,两个小贼绑架了一个黄门郎。这个黄门郎家道富有,两个小贼要他家拿一百金赎人。家人报案之后,鲍宣就派两名差役去叩这两个小贼的门,“司隶鲍大人向二位致意,你们没有杀害黄门郎,还算有点善心。快快把人放出来,投案自首。说不定遇到大赦,幸免一死。”两个小贼惊愕万状,又震于鲍宣威名,双双出门束手就擒。前后不到两个时辰,黄门郎平安回到了家。两个小贼关进监狱后,每逢节日,鲍宣都送去酒莱。那一年朝中没有大赦,冬日处决之前,鲍宣把行刑的日期告诉他们,并给他们准备了棺木,两个小贼临刑时都说“死而无恨”。 楼获自然也是他的监控对象,也算他的“朋友”,知道这个住址,今天巡查柳林就亲自登门“造访”来了。室中空无一人,但见打斗痕迹,派人把这座精舍监视上了。不意途中遇见王安,以为年轻人寻芳猎艳来了。走了一阵觉得不对头:王安这种知书明礼少年,不像轻佻之徒。莫非为楼获而来?于是折转回来,探究一下王安以及乃父与楼获的关系,谁知扑了个空。 茅草堆反复搜查了几遍,茅草也掀得满地都是。一只长矛已经戳到王安大腿,疼得王安直冒汗,可是叫不出声。鲍宣连说“怪事!怪事!”来回踩着他面前的茅草,吱嘎吱嘎的声音直震耳膜,也真是怪事,居然发现不了他。 搜查的人走了,两只雀儿又飞到茅草堆上觅食来了。两只脚在草上扒拉,有一声没一声啁啾着,提不起精神,好像倦了。不大一会飞走了,虫鸣声在四周响了起来,黑夜的脚步就是踏着虫鸣声走近他的。压在茅草堆底下,初秋太阳的热力,不可能感受到。这会儿,茅草掀掉了许多,初秋夜露的凉意从天空从地面浸袭他,他深切感受到了。他知道,夜深了。 有只蛐蛐嘀嘀叫着,叫得特别起劲,听上去算不得一只上好蛐蛐,又入了秋,蹦哒不几天了。正当他一门心思辨析蛐蛐的时候,蛐蛐不叫了。怎么了?叫累了?他养过蛐蛐,知道有的蛐蛐在子夜最黑暗时刻停止鸣叫。也许像人一样要睡一小会儿,也许像人一样对最黑暗的黑暗充满本能的恐惧,吓得不敢吭声了。 脚步声又响了,有人掀开茅草,把他扛起。他扭动躯体表示抗议,那人毫不理会,铁匝也似的右臂紧抱他的双腿一路疾走。夜很静,很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嗖嗖嗖,听脚步声音,轻盈,快捷,脚下生风;一个,两个,一共四个,大约就是那四个张网擒他的人吧。哗哗,远处传来流水声,估计到了渭水边上。忽然响起一声暴喝: “站住!” 他感到身躯底下的脚步紧了,右侧有人高声问,“杠的是王三公子吗?把人放下!”他发不出声音,只是身躯无谓地扭动了几下。不一会,有个人跃到了跟前大喝一声: “放下王三公子!” 当!叮当!刀剑撞击声在头顶迸发。前方后方都响起喊声,“捉贼啊!来人啊!”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分辨四周的声音,估计援救的人不下十个。环绕他身边的贼人闷声不响,挥动兵器奋力抵抗。越来越密集的刀剑撞击声中,他身子下面的脚步一刻也没停,窜跳着,闪避着,左右跨跃。“啊!”前方一声惨叫,他的身躯兀然腾空,呼呼的风声在耳边一响,整个人向前飞奔。片刻一片柔枝拍拂他的脊背,他知道钻进芦苇丛里了。刀剑撞击声渐渐远去,流水声音更响了。跑着,跑着,忽听有人招呼: “快上船!” 砰!他被扔到船板上,右额不知撞上了什么铁器,撞得好疼!桨声一响,船开了。 不一会,岸上有人大叫,“停船!不停船放箭了!” 嗖!嗖!羽箭破空声音,很清晰,很密集,从船舱上头飞过去。 “哎哟!”船头船尾都有人发出惨叫,卟嗵!卟嗵!有人落了水。船却没有停。一阵一阵羽箭射来,嘣!嘣嘣!箭簇雨点般撞击桅杆、船舱、船舷。呼呼,哗哔,船在风声水声中飞速行驶。大约一盏茶时间,呼叫声、羽箭声全都沉寂,风帆拉了起来,耳边只有吱吱嘎嘎的桨声。 走了好长好长时间上了岸。一阵车轮轧地声音传来,他又扔到了车上。身子猛地往后一挫,车轮动了,马蹄声响了。他的身子颠簸着,在车上撞过来撞过去。这里大约还是河岸,还能听到流水声,没有车道,坎坎坷坷的,他的身子在车厢打滚。他感觉这车特宽特大;车厢里铺的不是寻常草席而是毛毡;车子启动时马蹄声很纷乱,片刻齐整了。他听出是四匹马,心里惊骇不巳:难道是皇宫的安车驷马不成? 马车平稳了,大约上了驿道。斜刺传来一阵喝叫声,好像鲍宣声音。马车越跑越快,鲍宣紧追不舍,喝叫声不停传来。然而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了,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跑了多远路程,马车停止了。他被人扛起,吱嘎一声开门声音,有人问,“又钓到了一条?”声音特尖利,有点儿怪。 背他的那人说:“王三公子,大鱼呢。嘿嘿。”笑得很得意,很谄媚。 他觉得正顺着台阶下行,身体一坠一坠的。台阶好几十级,哐哐!当!一阵铁门开启声音,他进了铁门,黑衣汉子把他扔到地上,去掉蒙眼,解开绳套,把他从草袋里拖出来。四周很黑,他的眼睛蒙了好几个时辰,什么都看不见,黑衣汉子给他戴上了镣铐。 黑暗中有人叫,“王三公子!” 王安抬眼一看,眼前一抹黑。有顷,眼睛逐渐感受到微弱光亮,看见墙角上蜷缩着两个人,都戴着镣铐。他们衣衫破烂,满脸满身都是血渍。其中一个正是他要寻找的太学生王咸,另一个是位长须大汉。 “君卿兄!”王安心头一震,脱口叫出来。 “王三公子,这里有两个君卿呢,哈哈哈。”黑衣大汉仰面大笑,乐不可支。 两个君卿?是了,王君卿文辞,楼君卿唇舌!这长须大汉,定然是楼获。他也被人囚禁在这里,自已错怪他了。“在下眼拙,不识楼大侠大驾。” “不敢。”那人应声。 王安镣铐当当作响,躬了躬身,“谢楼大侠救命之恩,王安有礼了。”楼获忙说:“公子快请坐下,手脚都不灵便,不必多礼了。”王安说:“在下一直想拜会楼大侠,只因侠踪飘忽,无缘得见,想不到相逢竟在地牢之中。”王咸在一旁说:“恓惶之中,公子叨念旧恩,不失豪杰情怀。”楼获说:“贤弟说得好!解毒疗伤,医家本份,何况楼氏向有祖训,克世仇之毒,疗义士之伤,公子不必言谢了。” “嘿嘿。”黑衣大汉一阵讨好的谄笑。“不是在下驳楼大侠,冤仇宜解不宜结。把三位请到这儿来,是想一醉泯恩仇,共享荣华富贵,何必总说仇呀仇的。” 楼获一声厉喝,“张清,你这狗彘不如的东西,也配在老爷面前夸口卖乖!” 王安调头望去,黑衣汉子的蒙面已经摘除,果然就是晏明楼遇见的紫须大汉,原来名叫张清。 王安在北军军门中的飞刀,就是张清所发。他是神箭张回之子,祖上曾是江湖一霸,他家祖传飞刀和机簧袖箭淬有剧毒,十分歹毒,横行数十年,江湖谈虎色变。楼获祖上曾中张家机簧袖箭,死于这种剧毒。到了楼获祖父,研制出一种专门克制这种剧毒的解药,并且传下遗言:张家毒一个,楼家救一个。这样一来,楼家就成了张家独霸江湖的克星。王安中的毒不惟长安,恐怕普天下也只有楼获一人才能解救。 张清拱手,“好好,张某不该在‘京华三杰’面前多嘴。而今‘京华三杰’聚齐了,三位一定有好多话要说,那就好好叙旧吧,张某不打扰了。”他嘿嘿笑着,向外走去。 “站住!”楼获又一声厉喝,“什么‘京华三杰’,你这狗贼玩什么花样?” 张清没有答话,当当!铁门关上了。 地牢沉寂了。地牢阴湿昏暗,对面墙角上插着一根松树明子,颤抖着昏黄的光形成一个光圈。光圈界限分明,在它外边黑糊糊一片。乌黑的墙角照亮的地方,全由秦砖砌成,看上去坚固异常;地面铺着茅草,散发发霉的潮气。 王安心里很乱,“这是哪儿?” 王咸摇了摇头;楼获也默不吱声。 王安又问,“这张清,在下素不相识……” 楼获告诉他,“张清是神箭张回的儿子,神箭张回被令尊梟首莱市,公子想必知道吧。” 王安点点头,这么说,他们也算世仇。然而他与王咸楼获相交甚浅,怎么并称“京华三杰”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中西之间》正文 《月晕未央 之“德王”归来》第十四章 一十四圆融妹圆融荐皇裔 偏执狂偏执矫谕旨 王莽走近中黄门,有个中常侍躬身一拜,“大司马留步。”王莽还拜,“下官有要事陛见太皇太后陛下。”中常侍说:“大司马稍候,小的前去传报。”王莽一怔,在他重任大司马以来,进出长信宫从来不用传报。今天怎么了?这种事又不便发问,只好闷在心里,站在门外等候。 门外两侧菊花盛开,花儿铜钱般大小,一簇一簇的,黄灿灿一片。他随口问,“这菊花开得真旺,花儿怎么这么小?”一个中黄门满脸谄笑,“敢情,它叫满天星。”王莽揺头,“满天星?不好,不好。”中黄门应和,“可不,这花一点也不好。”王莽又揺头,“花儿倒好看,下官是说名字不好。”中黄门又应和,“可不!满天星,不成黑夜了吗!皇宫岂非昏天黑地?”王莽瞪了一眼,“公公!”中黄门满脸堆笑,“下宫是说大司马说得极是……”王莽浓眉一蹙,“下官的意思,这花不如叫遍地金。”中黄门正要奉承,只见小顺子施施而来。 “大司马,小的有礼了。”他拱拱手,“太皇太后陛下正与馆陶公主叙旧,大司马且请回府吧。”王莽说:“下官有要事请太皇太后陛下裁示,”小顺子说:“大司马稍候,小的去请示圣上。”王莽致谢,“有劳公公了。” 王莽等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动静,只得再请中常侍到内廷传报,不一会,小顺子又踅来了,上下打量了一阵,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堆满歉意笑了笑,“大司马呀,还没走啊。瞧我人不大,忘性倒不小,忘了私下给大司马回个话了。嘻嘻,害得大司马在这儿傻等。”说着连连作揖。 他强调“私下”,换句话说,太皇太后陛下并没吩咐他“回话”;再换句话说,你自个儿在这儿“傻等”,与他一点干系也没有。他笑得很甜很谄媚,王莽知道这个小貂铛心里不定怎样笑话他呢。 “太皇太后陛下只怕今日不能召见大人了,她和馆陶公主谈得正欢呢。大司马,请回吧。” 见到一脸谄笑,王莽觉得他笑得特假特阴:莫非这个小貂铛故意设置障碍,妄图割断他与太皇太后陛下的联系?他不能不弄个明白,“下官斗胆问一下,不知太皇太后陛下与馆陶公主都谈些什么?” “嗬!”小顺子一声叫,嘲弄意味可掬,“这事儿大司马官大势大胆子大,斗胆相问;小的可是人小职小胆子小,耗子大点胆儿怎敢回答?”他晃着脑袋,帽顶上的貂尾直摇。“再说哪,大司马前几天还训诫小的不可在大臣面前僭越,小的再没记性,也不敢在大司马面前再‘僭越’呀。” 王莽见他满口都是理,满身都是刺,沉着脸辩解,“下官的意思是问太皇太后陛下与馆陶公主谈的是国事还是家事,随口问问而已,并非探听她老人家谈话内容,公公何必说些不相干的!莫非公公也疑心下官僭越不成?” 小顺子见他口气不善,口气更加温婉了:“大司马,这话说的!小的怎敢疑心大司马僭越!只是,嘻嘻,大司马让小的作难了,叫小的咋说呢?”他乜([iē]眼睛略眯)斜着又嘻嘻一笑,“太皇太后陛下的国事就是家事,太皇太后陛下的家事也就是国事,是不是这个理呀?大人这不是给小的出难题吗?大司马,你叫小的怎样掰得开呀?太皇太后陛下就是没事闲聊,随便说笑,也是天大的事!你再掰掰,这世上再大的事也没太皇太后陛下龙体康泰龙颜愉悦大呀,大司马,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说话口气温婉,却比顶撞还要呛人三分,活像一个幼童连冤带损教训一时失言的长者,叫人难堪极了。王莽心里冒火,只得自认晦气怏怏告退。谁知小顺子叫住他: “大司马,近日令郎王三公子名震京师,号称‘京华三杰’之首,风头正健……” “公公说什么?”王莽转身。“什么‘京华三杰’?” 小顺子嘻嘻一笑,“大司马别逗小的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放肆!”王莽脸一沉,口气骤变,“本座怎的明知故问?” “小的多嘴!”小顺子扇了自已一耳光,口里嘟囔,“可长安谁个不知,令郎王三公子、太学生王咸、大侠楼获情同兄弟,并称‘京华三杰’?” 王莽眉头蹙成了一团,这个小貂铛恃宠而骄,人小心可不小。说三儿与江湖豪侠结交,难道异想天开,要把他和江湖豪侠联系起来不成?这赃就那么好栽?太皇太后陛下就那么冥暗不明? “大司马真不知道?”小顺子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下官说不知道,还是诳语不成?” 小顺子回敬,“大司马的话不是诳语;小的的话……”他学看王莽的腔调:“‘还是诳语不成?’”这个小貂铛学啥像啥,维妙维肖。“嘻嘻。”笑得自然极了,一脸天真无邪,似乎他的冒犯无非幼童勾当,无伤大雅的顽皮而已。 王莽瞥了菊花一眼,哼,满天星!貂铛弄权也真到了天昏地暗地步。他袖子一拂离开中黄门,忿忿去了。 馆陶公主刘施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皇姑奶奶。她是宣帝的爱女,元帝的爱妹,成帝的爱姑,哀帝的好姑奶奶。她与王政君不一样,从不与人结怨。元帝时,王政君失宠,她是王政君最亲近的小姑子;成帝时,王政君厌恶赵飞燕姊妹,她是赵飞燕姊妹最慈祥的姑母;哀帝时,王政君与傅昭仪(皇太太后)斗得不可开交,王政君与傅昭仪都向她倾诉衷肠。她这一生,永久的微笑,永久的和善,永久的慈祥,永久受信赖,永久受尊敬,永久受欢迎…… “哎呀,你呀你,这些日子不来,是不是把老姐儿忘了?”王政君拉着她的手一门抱怨。 馆陶公主笑得满脸皱纹堆起来,头上的凤钗一阵乱颤。“陛下,这话说的!臣妹忘别人,也不敢忘你这一国之尊的陛下呀!你做陛下呀,臣妹心里那个乐呀,乐得合不上口,做梦也要笑醒好几回呢。嘿嘿。” “哎呀,你还乐呢,老姐儿可愁死了!这陛下可不是咱女的做的!” “陛下,今日怎么了?这话说的!汉室危难之际,你不出头谁出头?你不做谁做?愁,该你愁;难,该你难:别人想愁想难,臣妹拼了一条老命还不让呢。” 几句话说得王政君热泪盈眶,“哎呀,只有你知老姐儿的心啊。可这么一把年纪了,也该享几天清福了,唉,劳碌啊,天生的劳碌命啊,不知哪天是个头啊。” “嘻。”小顺子在一旁笑,“快了。” 王政君知道他暗示那个民间的“成帝之子”。嫡亲孙儿登了基,母亲又是一个出身农家的宫女,她这临朝才临得有滋味呢。劳碌会劳碌一点,这劳碌不正是临朝特有的滋味吗?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还不知有没这福份呢。” 小顺子忙说:“有!怎会没有呢?陛下洪福齐天,指定有,只是……”他中途实然一顿,把矛头指向王莽:“有人尽意阻挠。” “什么事呀,陛下?”馆陶公主显得很气愤,“谁这么大的胆子,陛下的美事也敢阻挠,大逆不道,交御史台严办!” “唉!”王政君挥挥手,“不说这些恼心的事了。咱老姐妹好久没在一起,不是老姐儿嘴冷,咱姐妹可是过一天少一天;聚一回少一回,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何不开开心心热闹热闹?小顺子,快想个乐子,让老姐俩乐和乐和。”王政君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愿提起王莽――自已最倚重最亲近的舅侄不顺她的心,不遂她的意。 小顺子摸摸小脑袋,眼珠嘀溜一阵乱转,却说不出话来。 馆陶公主说:“得了,别为难他了。莫说大丧期间,就是平时,老姐俩这么一大把年纪,要找个乐子也难啊,还是老姐俩说会话吧。”小顺子甜甜叫着连连作揖,“哎哟,公主殿下,皇姑奶奶哟,还是你老人家心疼奴婢哟。”王政君说:“不行,朕就不信找不到一个乐子!”馆陶公主说:“臣妹倒有个主意,只怕没等乐就伤心了。”说着真的掏出罗帕抹起了眼泪。 王政君一怔,“哎呀,你怎么了?” 馆陶公主说:“遥想先帝在世时,陛下与臣妹这辈,兄弟姊妹九人,加上后妃,加上驸马,吃,一大排;玩,一大排,何等兴旺,何等热闹。就是吵架吧,也能吵它个天翻地覆。而今呢?凋零殆尽哪,只剩下陛下与臣妹二人了。这倒也没啥,谁叫咱姐妹俩……”她急忙把“老不死”咽进肚里去了。“叫人最伤心的是,子孙不蕃,一代比一代稀少,还病病歪歪,唉。”她的眼泪涌出来,顺着皱纹流得满脸都是。“小殓时,臣妹一看,咱这一辈只剩下咱姐妹两个,这还是好的;子侄一辈更惨,居然一个都不剩了;孙子这一辈呢?皇兄这一支,除了中山孝王衎儿,也都不在人世了。衎儿是个病秧子,皇兄宾天这样大的事都没来,身子骨可想而知;就剩下侄孙辈的几个小子,心里真不好受。臣妹哭得好伤心,不单哭大行皇帝,还哭我皇家,哭我刘氏宗室啊。”她称的先帝是她的父亲宣帝刘询。 “是啊。”王政君心有同感,不能不慨然相应。 馆陶公主说:“现在各藩王都在京城,多少年难见一面,那些后生小辈啊,陛下大概认不全了。何不接进宫来,大家在一块亲近亲近?也是一家人哪。” 王政君叹息,“何止认不全?多数没照过面呢。唉,要说生分,普天下没有皇家生分的了。一家人不能住在一起,说什么‘藩屏天子’,东一个西一个,山南海北,三年五年也难得照个面。好好,今日把他们都接进宫来,照照面也是好的。” 一时间,貂铛乘坐快马四出传召。不到一个时辰,宣帝的后裔,他的嫡传曾孙:淮阳王刘縯、思王刘纡、定陶王刘显以及十三个侯身穿丧服,陆续进入承明殿。他们年龄都不大,没一个满二十的。说起来青春年少,身体却单薄得很。绵延二百余年的汉室,子孙逾万遍及全国,可宣帝近支就剩这丁点人了。王政君看了着实有点凄凉,馆陶公主又抹起了眼泪。 王政君说:“哎呀,你呀你,不是说好了大家伙聚聚,开开心心热闹热闹吗?你怎么……” “臣妹想起了云儿……” 云儿是东平王刘云。两年前一场怪风袭击东平王的属地危山,山下有片长满黄倍草的广袤草地,倒伏出一条宽五丈,长十余里,形状如“驰道”的覆草地带,山上还有一块倒地的巨石居然“站立”起来了。消息传出,朝野震惊,东平王刘云亲临拜祭。拜祭之后,在王府立起一块相似巨石,经常在石前祭祀。 当时刘欣正巧生病,谣言随之而起,说“驰道”是皇帝御舆巡幸之道,“倒石立起”预兆宣帝之孙当立。刘云为宣帝之孙,正应他当皇帝。有人告发到京域,说刘云妖言惑众,企图谋反。这件事传到董贤耳里,董贤奏与刘欣。刘欣当即下旨缉拿审问,东平王王后和两个婢女下狱。两个婢女供认:王后曾在祭祀之时,诅咒刘欣的病“必不能愈”,刘云当为天子。据此剥夺了刘云王位,下到大狱。尤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刘欣正愁没由头赏赐董贤,竟然敕令告发人把这桩案件说成董贤一手发动一手领导的。董贤得了首功,授爵高安侯。 “唉,荒唐!”王政君叹气,“朕记得云儿有三个儿子,没因这无妄之灾,有什么闪失吧?” 馆陶公主说:“托先帝在天之灵,三子俱无闪失。皇上大行,臣妹听说三子前来奔丧,但都废为庶人,宗正府不管,没人敢接纳,只得住在横门馆舍。”横门馆舍是客商人等皆可入住的馆舍。 “哎呀,皇妹,又在老姐儿面前玩花样了!”王政君上下打量她,“老姐儿就不信,皇妹家的门不向三子敞开?几十年来,皇妹见义勇为,为人伸冤,抱打不平,怕过谁呀?今日倒怕到老姐儿头上了。” “陛下,这话说的!臣妹怎敢在陛下面前玩花样呀。臣妹是想在陛下宫门向三子敞开之后,臣妹的寒门再向三子敞开也不迟。” “这是为何?” 馆陶公主抿嘴笑了笑,却不说话。 小顺子在一旁说:“这是公主殿下一片心啊。陛下你想想,如若公主殿下先将三位王子迎进门,那是表明公主殿下要为三位王子申冤翻案;如若陛下先将三位王子迎进宫,那就表明陛下为三位王子平反昭雪。而今东平王一案已经真相大白,公主殿下开门纳客,岂不是让天下人说陛下眼蔽不明?与其公主殿下抢先,何如陛下居先?” “哎呀,皇妹啊,说你是人精,倒向老姐儿卖起关子来了。”王政君不等馆陶公主说话夸张叫着,其实她已窥知馆陶公主的用心了。 馆陶公主笑而不答。 王政君定睛望着她,“皇妹,今日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大概就是为三子来做说客的吧?” 什么事做得大巧就不自然了,容易被人看破。馆陶公主深知王政君目光犀利,知道瞒不住,“陛下,什么也瞒不了你。不过陛下说得不全对,臣妹可不是来当说客的,而是来当好姑婆婆的,但愿陛下也能当个好祖母。” 二人相对笑了。 王政君派人到横门馆舍去接三子。不大一会,三子进宫来了。嫡长子刘开明,今年十七岁;次子刘信,今年十四岁;三子刘璜,今年十岁。刘开明面色苍白,尖嘴猢腮,不像有福有寿的相。刘信刘璜却黑里透红,尤其刘信虎头虎脑,相貌堂堂,在这些王侯中一站,显得结实健康有神采,且知书达礼,谈吐不俗,有如鹤立鸡群,与这些病弱而又乖戾的从兄弟迥然有别。 大丧期间,宫中不宜备酒作乐,这些王侯聚在一起,寒暄一阵后,彼此没什么话好说了。往往是王政君问一句,他们答一句,尽管小顺子在一旁插科打诨,交谈也没能活跃起来。 元帝的嫡孙,只剩下年仅九岁的中山孝王刘衎,这些都是元帝的侄孙,王政君遍观众人,暗暗叹息汉室衰微。她的心又惦记起那个“成帝之子”子龙,正想对馆陶公主提出,目光恰巧与刘信相遇,一股贵胄昂扬之气,使她心头蓦然一动。缄住了口。 “报!太皇太后陛下谕旨到!” “啊!”王莽十分惊诧,午时求见,太皇太后陛下不愿见他;酉时却传来了谕旨,这是怎么回事? 打开中门,中书令齐安昂然走进来,“大司马,有旨意!”王莽慌忙振衣跪下,“臣王莽接旨。”齐安说:“大司马,你听好了。太皇太后陛下圣谕:有几件事,敕令大司马如实回答。”王莽叩拜,“臣遵旨。”齐安说: “圣谕问:小殓那天,你可在请室设筵款待罪臣何武,公孙禄?太皇太后陛下为你复职拘押二人,而你当日设筵,向二人施恩市义,刁买人心。试问太司马,欲置太皇太后陛下何地?” 王莽浑身一震,思忖片刻叩拜,“臣死罪。” “圣谕问:太皇太后陛下复你之职,你不感圣恩,反而与罪臣沆瀣一气。甚至被罪臣公孙禄讥为‘伪为人’,还与罪臣一道妄发议论诋毁圣躬。试问大司马,亲者谁?仇者谁?” 王莽叩拜,“臣死罪。” “圣谕问:未经奏明太皇太后陛下,擅封罪臣公孙禄为征北将军,何武为征南将军。试问大司马,你眼里还有没有太汉律法?还有没有太皇太后陛下?” 王莽叩拜,“臣死罪。” “太皇太后陛下气忿难当,圣谕问:敕令将罪臣何武、公孙禄交司隶衙门论处,关进大狱,试问大司马,对此有何异议?” 王莽深深内疚,送去几样小莱,没想到给自已带来了无限麻烦,还陷二位将军于大狱。二位将军会怎样想?世人又将如何议论?真叫他胆寒心颤。 齐安厉喝,“大司马,如实回答!” 王莽叩头,“太皇太后陛下敕令,臣无异议。” 齐安说:“大司马,你可听明白了,对太皇太后陛下的谕旨不加辩解,也没什么话要说,那就是属实啰。” “属实。” 齐安定睛望着他,这些“圣谕”,其实只是太皇太后陛下要他借请室的事,给大司马敲敲警钟,使其知道深浅,不要固执已见。他却加油添醋,故意说得极尖酸极刁钻极难听,每句话都变成极端严重的指控。他预料会激起抗辩,谁知王莽一一认罪,涵养之深厚叫他惊疑不已,反而自已心虚了。“大司马既已认为属实,下官就据此回奏了。” 王莽说:“是。” “大司马请起吧。”齐安长长叹口气:“太皇太后陛下对大司马霈泽之盛,依托之重,本朝不作二人想。大司马你好糊涂啊。“王莽拱手,“公公赐教。”齐安说:“太皇太后陛下春秋已高,大司马凡事不知顺着点?何必拗着劲儿惹她老人家生气?”说罢连连辩解:“下官不可过问朝政,失言,失言,大司马见谅。” 王莽知道他在暗示那个民间的“成帝之子”。既未点明,他也不想说破,“公公所言极是,往后还请多多赐教。” “不敢,不敢,倒是下官应该多请大司马赐教才是。大司马对太皇太后陛下的忠心,下官今日亲眼看到了。”他担心日后姑侄见面把事捅穿了,怪罪到自已头上,又把话拉回来,温言抚慰,“请室之事看上去并不大。如果往大处看,可也大上天。是不是呀,大司马?致于太皇太后陛下的圣谕,那是责之严爱之切。” 王莽俯首,“是。” 齐安说:“大司马放心,今日的事哪说哪了了。有事只管吩咐,下官无不从命。” “公公客气了。”王莽见他变得友善,拱拱手,“请公公奏请太皇太后陛下,下官有事陛见。” “大司马晋见太皇太后陛下,本该畅通无阻。这点小事,包在下官身上了。”齐安谄媚笑着,“嘿嘿,不知大司马何事陛见,下官也好回去向太皇太后陛下奏明。”他的口气很随便,问的却是最为关切的问题。 “山东匪患猖獗,征剿无功,下官拟就剿抚之策,恭请太皇太后 陛下圣裁。” 齐安一听就知言不由衷,警觉起来。这类事太皇太后陛下从来不 管,只要找个机会奏明就可以了,犯不上在中黄门傻等一两个时辰。他冷冷一笑,“大司马心系国事,日夜劬劳。太皇太后陛下春秋已高,不能事事亲理亲为。朝廷政务军务分由三公九卿料理,大司马不会不知道吧?山东剿匪方略嘛,大司马,嘿嘿。” 他说得不错,王莽今日进长信宫去,剿抚之策不过是个由头,向太皇太后陛下奏报杨辉孙亮之死以及宫中流行的“急症”,才是他真正目的。但是这些事都与貂铛有关。他对这位貂铛总头目一向深具戒心,怎能对他坦诚相告? “下官还想借这个机会,向太皇太后陛下披心沥胆,直抒胸臆。坦陈下官所作所为之用心,以解太皇太后陛下的误会。” “误会!”齐安更加警觉,刚刚热乎的心冷却下来。不问清楚,岂非自己替人“奏请”告自己的状,这不是自已掘墓自已埋吗?“不知大司马坦陈何事,又要消解何种误会?” 王莽思忖片刻,“请室之事,与何大人公孙将军无干。”他很小心,齐安却不放过,“大司马不是说,对太皇太后陛下的敕令没有异议吗?”王莽说:“说不上异议。请室所为,下官本意安抚受责之人,期望君臣同心,朝廷睦冾,实无施恩市义,刁买人心之意……”齐安打断他的话,“如此说来,大司马适才所言全非出自肺腑啰。”王莽说:“公公不要误会……”齐安再次打断他的话,“下官误会了吗?大司马口口声声认罪,口口声声属实,口口声声无异议,却又要向太皇太后陛下‘披心沥胆,直抒胸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太皇太后陛下的谕旨原本就是圣谕质询,大司马原本就应该‘披心沥胆,直抒胸臆’。大司马不屑在下官面前直抒胸臆,不屑在下官面前直言辩解,直说便了,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下官不是这意思……” 齐安哪里还听他解释?冷冷一笑,“下官这等卑贱之人,大司马不屑与言,下官早有自知之明。只是大司马把下官弄糊涂了,下官不知如何回复太皇太后陛下谕旨,还请大司马示下。” 王莽连连作揖,“公公误会了,真的误会了,下官绝对没有对公公不恭的意思。下官一向以为:为臣之道,君命所责,不出异声……” “为臣之道,大司马向别人讲去;下官刑余之人,只知为奴之道。这为奴之道,最重一个‘实’字,不像有些‘伪为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君前一套,臣下一套。”齐安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情绪更加激动,竟然不惮用刺人字眼出口伤人。 齐安这个人圣眷极隆,权势极大。在王政君眼里,他和王莽同等重要,一个是她宫中支柱,一个是她朝中支柱。但在世人眼里,齐安和王莽云泥之别,一个是天上的龙凤,一个是地上的臭虫。两种截然不同看法,两种截然不同感受,齐安全都尖锐体验到了。所以他特自尊,又特自卑。像王莽这样“君命所责,不出异声”,本是儒家为臣之道。并无“不屑与言”之意,但齐安数十年辛酸的宫廷生活养成的偏狭性格使他偏要从偏狭方面想,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看起来,大司马是要驳回圣谕了。” 王莽一怔,“公公怎么这样说?下官怎敢……” 齐安尖着嗓子,“大司马敢做敢说,怎么就不敢承认呢?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出尔反尔呢?” 王莽定睛看着他,“公公是认定下官抗旨不尊了。” “这可是大司马说的。”齐安抱拳,“告辞。” 公然断章取义,致人死地。王莽一向谦和,也不禁大为愠恼,长袖一拂:“不送。” 齐安走后,王邑从后堂出来。王莽忿忿说:“陷人不义,陷人于狱,歹毒之至!张狂之至!”长叹一声,“唉,先师孔子说:唯妇人小子难养也,他忽略了这帮刑余之徒。这一疏忽,后世门生不知有多少身受其害!” 王邑阴凄凄的眼睛一闪,“二哥!你不觉得我等与貂铛已结下不可两存之仇?” “不可两存之仇?”王莽兀自一惊。话是说得不错,但它出自《韩非子》。诸子百家他最讨厌韩非。这样的话老六说不出来,“谁说的?” 不意王邑反问,“兄长以为说得不对?”王莽叹息,大概又出于那个平晏之口吧? “小弟进宫查问,触到貂铛痛处,他们反扑过来了。我等要回击,不可束手待毙啊。对君子行君子之道,对小人行小人之道。二哥不知变通,一条道跑到黑,哪有不碰壁的呢?” “不必再说了。”王莽这才明白“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的含意。不,君子什么时候都得行君子之道,这是不可以変通的;如果对小人行小人之道,与小人又有什么两样?同时他也不相信太皇太后陛下对他的霈泽已尽,不相信太皇太后陛下会那样昏冥不明。这一切不过是受到奸佞蒙蔽的暂时现象。作臣子的不应该受到委曲和挫折,就对太皇太后陛下失去信心。他沉着脸默默望着窗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