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故明》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一章 今日小雨 大明嘉靖六年,扬州城下了很多场雨,雨随风势,往往飘至城外山野。扬州城外只有一座山,不高,但却很有名,有名到全天下都知道。而那些沉溺过去的人则一直记得这从来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山。 直到嘉靖三年,一位少年带剑上山,宣称自己要在这里隐居,并把这里取名为青连山,于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里,他们称少年为青连先生,他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三个让天下共称先生的人。 那年他十九岁。 人们敬重他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人是因为敬重前两位先生,顺带敬重了他;有人是因为他武功高强而害怕他,总之,人们不太愿想起他那大逆不道的言行。 大明的书院有很多,各省府州县都有,但能不加地名而称书院的,只有一间,就在扬州城内,相隔不过百里,但少年上山至今书院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少年也从未往书院递过一句话。 大人们不敢上山来,说是怕扰了先生清修,孩子们也多害怕这个住在山上的怪人,只有几个极顽劣的孩子有胆子跑上来一探究竟,结果却大失所望:所谓的先生高人,原来真的只是个比自己大些的少年。他们经常看见这个人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嘴里还喜欢叼着根野草,如果下雨则会加打一把油纸伞。这幅慵懒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他就是个假借书院之名骗了块地方的无耻之徒。时间长了,每个孩子都嬉笑过他,但他不过是以白眼回之。 他告诉孩子们他叫林寻舟。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教孩子们辨认花草,还极力怂恿他们采了山上的野花去送给邻家的姑娘。 今日照旧下了雨,山路有些泥泞,孩子们肯定是不会来了。林寻舟也乐得清闲,跟孩子打交道真的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 常穿的靴子昨天被他一脚踏进了水坑,现在还在窗上晾着,所以他今天没法出去走动,只好穿着素衣,踏着草鞋,盘腿坐在草屋的屋檐下,抬头望天。 今天的雨照旧停得很快,林寻舟搬了躺椅和桌到院中,准备惬意地享受一下空山新雨后的清凉,还要摆上糕点,书也得拿一本出来,虽然自己不太可能会看,但内心慰藉还是要的。 一间草屋,屋前再用一圈篱笆围起来,算作院子,这就是青连先生隐居的地方了。篱笆高不过二尺,连孩子都可以跨进来,却十分正经地设了门——虽然只是块木板,板上加板,上书“内有恶人”。 有门,即视为此地有主,所以即便来者可与主人隔篱相望,甚至可以轻松跨过,也不得不敲门。 可这块木板自安上以来就没有响过,就连林寻舟自己都是从旁边跨进来的。 所以此时响起的敲门声让他很是意外。 咚、咚、咚。 他听见了敲门声,但依然悠哉地闭着眼。顽劣的孩童向来是无视门板,直接翻篱而入的;若是书院来人,无论来的是谁,都一定会直接推门而入,随意地坐在桌旁,再毫不客气地拿一块糕点。 敲门的不是林寻舟可以接受的两类人,那就一定是一个麻烦,林寻舟不想理这个麻烦,所以即便门外的麻烦一定隔着篱笆看到了他躺在院里,他也还是想装作不在,或者死了。 来者极有耐心,坚持不懈地敲着门。 林寻舟也很有耐心,一声不吭地装死。 就在他已经快要适应了恼人的声音时,敲门声却戛然而止,来者似乎终于明白了林寻舟不想见他,门外安静了一会,还是响起了声音:“求访旧友。” 来者是来求访旧友的,却没有自报身份,或许是觉得林寻舟能听出自己是谁,又或许是因为不知道如何自称。 林寻舟确实听出了门外是谁,但这里没有那人的旧友,他不想去开门。 吱呀一声,老旧的门板还是被犹豫着推开了,一位年轻人走了进来,望向林寻舟,笑着说:“听说你天天和孩子一起玩?”丝毫没有介意他之前的无视。 林寻舟睁开眼睛,望着天上层层叠起的雨云:“天下太平,不与儿游戏,还能作甚?” 接着望了他一眼:“你到底还是做了官啊。” 来者点点头:“是。” “而且还是天子亲军呢。” 黑衣,纹理似蟒而加鱼鳍鱼尾,正是上至公卿,下至黎民都唯恐避之不及的锦衣卫所配的飞鱼服。 “不止。”来者摇摇头,掀开披风,露出腰间的佩刀与腰牌,“是天子亲军的统领,锦衣卫指挥使。” 林寻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我得叫你顾大人了。” “你还是可以叫我少言。” “不敢,还是叫大人吧,大人亲临寒庐,不会真的只是来求访旧友的吧,况且这里根本没有大人的旧友。” 顾少言自嘲般地笑了笑,指着桌旁的板凳:“这能坐吗?” 林寻舟没有回答,于是顾少言就这样站着,他笑问:“你在山上做些什么呢?” “努力成为师叔那样的人。”林寻舟看了一眼远处的山林,“亲近山水,喜爱世人。” “那怎么样了?” 林寻舟摇摇头,“徒有其形,所以心情很差。” 顾少言还想继续说,被林寻舟直接打断了,“我说过了,我心情很差的,所以你有什么事就赶快说,说完就下山。” “兵部在考虑训练由武林高手组成的新军。”顾少言利落地说道,“陛下觉得如果剑仙的传人能来教导,那是再好不过了。” 林寻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京城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可惜林某孑然一身,高太尉们要失望了。” “高太尉们唯恐避你不及,你大闹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吓破了他们的狗胆。” 林寻舟冷笑一声,“怎么,顾大人为了拉拢林某竟称诸同僚为狗,这可太让人心寒了。”顿了一下,又说道:“皇帝要我下山去帮他练新军我就得去帮他练新军?那皇帝明天一时兴起要砍我的头是不是还要我自己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啊?” 顾少言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说道:“陛下并未怪罪于你,所以你也不要生陛下的气。” “不敢,一介草民,哪有胆子生皇帝的气。” “你不要再斗下去了。”顾少言恳求道,“下山吧,我们同窗数载,我总不会害你的。”但林寻舟只是瞥了他一眼,“我的同窗可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顾少言哑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院长也希望你能下山,就算不帮陛下练新军,回书院做个教习也好,这几年书院一直缺教习,这是院长的信。”说着把信递到桌上。 林寻舟盯着信看了好一会,没有去接。顾少言接着说道:“当然这是院长对外的宣称,至于信里写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林寻舟还是没有接,问道:“你从京城来?” “是。” “院长也在京城?” “是。” “做什么?” “商讨新军之事。” 林寻舟闭上了眼。 “陛下说你要什么都可以。” 要什么都可以,这常常是人们置气时头脑一热说出的话,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都不会当真,但凡还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总有不能给的东西,比如说性命。 林寻舟就很想回答说我十分想要他的命,但和顾少言在这里饶舌实在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他觉得还是不要多事比较好。 想了一下,林寻舟说道:“皇帝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总以为人都是趋利的,任何事情都能用钱或者权来解决。” 顾少言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不否认有人是趋义的,但大部分人都是趋利的,你总看不惯其他人,正是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林寻舟没有理会他,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而且某些人还觉得我是不如师叔的。” “那当然!”顾少言不假思索地说道,“谁能和师叔比?” “我呀。”林寻舟笑眯眯的看着他,“追随过师叔的人,岂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 顾少言侧过脸去,不敢看他,“若你自以为和师叔一样厉害,或者比他更厉害,就应该下了山去证明一下。” “证明?”林寻舟笑了,“你们紫禁城的残垣瓦砾清理完了吗?就急着要我再证明一次。” 顾少言装作没有听见这句话:“毕竟,你不能让师叔的剑继续蒙尘下去了。” 师叔会浩然剑。 也有一把浩然剑。 浩然剑和浩然剑都被留给了林寻舟。 世人相传浩然剑是无上剑法,能移山填海。这话林寻舟相信,毕竟很多人都见识过师叔那滔滔剑气。 世人还相传浩然剑是绝世神兵,无坚不摧。这话林寻舟不信,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那把神剑浩然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剑是师叔初入江湖时在路边花二两银子买的,浩然二字是他自己拿刀刻上去的,之所以无坚不摧仅仅是因为师叔在打架前在剑上镀了剑气。 它要是真的神剑林寻舟可能会稍微多爱惜一点,比如拿块布包起来。 可惜它不是,所以林寻舟丝毫不心疼,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林寻舟很奇怪地看着顾少言,指了指面前的桌子:“你说的是我拿来当桌腿的那把剑?” 顾少言一愣,缓缓转过身来,满脸震惊地盯着林寻舟指着的“桌腿”,果然是师叔的浩然剑!登时怒不可遏,一把将浩然剑扯了下来,桌应声而倒,糕点哐啷啷撒了一地,院长的信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林寻舟皱眉,未等开口,被顾少言一把扯住衣领,怒目圆瞪:“你把师叔的剑拿来当桌腿!?” 林寻舟猛地一脚将他踹开,顺势抢回了浩然剑,冷笑道:“什么师叔的剑,这是我的剑,他给我了,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顾少言倒在地上,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指着林寻舟的鼻子骂道:“你不知羞耻!” 林寻舟一拂衣袖,同样破口大骂:“到底谁才是不知羞耻!” 青连山不算很高,但也不矮,至少有人在山上吵架的话山脚的人还是听不到的。 山脚下有两个人。 两个锦衣卫,同样穿着飞鱼服,腰上也挂着绣春刀,与顾少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披风,望见顾少言下山,立刻迎了上去,“大人。” 顾少言叹了口气,“走了。” “那人不愿意?”两个锦衣卫诧异道,“还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我们去把他绑下来。”说着就要冲上山。 顾少言一把将他们扯住,苦笑不已,“你们以为上面的是谁啊?隐居山林的弱书生吗?还绑下来?怕不是要给人从山顶踹下来。” 两个锦衣卫面面相觑,只得作罢。 “对了,大人,刚刚收到朝廷的传书。”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纸条,递给顾少言。 “南直隶的案子已经结了,我们不用查了。” “结了?”顾少言皱眉,接过纸条来看。 “但南直隶的呈报太过简陋,朝廷让我们去拿了原案回来。” 顾少言翻看完纸条,摇摇头,“那不还是得去南直隶。”说着翻身上马,“走吧,还要赶路呢。” “是。”二人上马跟上。 路转之处,顾少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青连山,山顶,云雾渐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章 密谋 紫禁城的午门塌了,是被人用剑气斩塌的。 这是嘉靖三年的事情,此后残垣断壁一直保存至今,一砖一瓦都未曾动过,作为嘉靖皇帝训诫群臣之所,亦是国库入不敷出的佐证。 京城今天也下了雨。 雨势甚急。 紫禁城中的禁军侍卫却有增无减,面无表情地直立在宫道两旁,纹丝不动。 因为当今圣上、久居深宫的嘉靖皇帝朱厚熜破天荒地走出了深宫,来为自己的老师送行。 帝师名叫王阳明,世人亦称阳明先生。 按例,天子贵客出入皇宫都有内官相随,且必须从午门的废墟经过,只不过这次相送的不是内官,而是皇帝,走的也不是午门,而是东直门。 正值而立之年的嘉靖帝并没有穿上他那件繁琐的龙袍,而只穿了一件黑色深衣,当然,上面绣着龙纹。 王阳明虽然两鬓已有白发,但在一件白色直裾深衣的衬托下也显得精神。 没有侍卫、没有内官,嘉靖皇帝步走在王阳明的侧方,恭敬地举着伞。伞不算,两个人打也能勉强不湿身,但既然是“恭敬地举着伞”,那肯定是要往尊者处倾斜的,皇帝的深衣就此湿了大半,自己却不为所动。王阳明察觉到了这一点,皱了皱眉,把伞往回推了一点,嘉靖却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先生一来,久旱的京城就下了雨,先生真是大明之福也。” 王阳明略一鞠躬,“是陛下广修仁德,上天感召之故。” 嘉靖摇摇头:“先生以前可是从来不说这种话的。” 王阳明笑了笑:“陛下以前也是不说这种话的。” 一直走到东直门的城门,再跨一步就是外城。 王阳明往外跨了一步,恭敬地施了一礼,示意皇帝不用过来。 一内一外。 一暗一明。 一边有雨,一边无雨。 所幸还有一把伞,二人俱在伞下。 王阳明把伞接过来,笑道:“按祖训,天子不出内城。” 嘉靖叹了口气:“祖训太多,朕快记不过来了。” “于国家有利之事,陛下怎么会记不过来呢?” “朕可不觉得这祖训全是对的。”嘉靖显得颇为不悦,哼了一下,缓和了脸色,又向王阳明说道:“训练新军之事,就依先生之言,暂缓时日,朕会再三考虑,劳烦先生向……” “他也算是你师弟。”王阳明笑道。 嘉靖也跟着笑了一下,“那就劳烦先生替朕向师弟解释一下,朕并未怪罪于他,望师弟也不要记恨于朕。” 王阳明点点头:“好。” “先生此去遥远,车马颠簸,朕可以派官船相送,从运河走,比坐车要好的多。” “不麻烦陛下了,人一旦老了就对容易对和自己一样老的东西产生感情。”说着王阳明指了指远处。 远处有一驾马车,很破旧的马车。 车上坐着一个人,很瘦弱的青年。 青年手里拿着书,而天上正下着雨,他蜷缩在车盖下,车盖不大,所以他全身都湿透了,但手中的书却依然完好。内官送来的雨具依然放在车边,纹丝未动。 嘉靖很熟悉这辆马车,院长身体还很硬朗的时候,就经常坐着这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去四处讲学,那时候驾车的就是大师兄徐爱。总是穿着一件很朴素的深蓝色衣裳,戴着一顶缺了一个角的斗笠,这就是嘉靖对自己师兄的全部印象。 嘉靖感叹道:“大师兄真是古今第一痴书人!” 王阳明却有些担忧:“书读多了也未必是好事。”他再向皇帝施了一礼,“路途遥远,老夫还得尽早上路。” 嘉靖亦回了一礼:“树人大计就拜托先生了。” 两人就此分别,王阳明在瓢泼大雨撑伞中走向自己的弟子,嘉靖皇帝站在昏暗的宫门里目送他们离去。 破旧的马车驶出宏伟的皇城,嘉靖还愣愣地站在宫门内。 司礼监掌印太监站步送上雨伞,嘉靖却没有接,而叹了口气:“先生真的老了,朕不该让他进京的。” 太监笑道:“院长身体硬朗着呢,再过几年,还能来教太子治国之道呢。” 嘉靖点点头,向宫内回望了一眼,“应该把午门修好,至少能让先生少走点路。” 扬州的历史很长,长得连扬州人都不知道这座城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的。作为历史很长的东西,无论是一座城池,还是一个人,总会见证过许多东西,比如太平盛世,或者金戈铁马。 如今,它只是一座很安静的古城。 扬州的历史很长,可书院的历史却不长,但无论是城内人还是城外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总觉得扬州与书院都应该是自古就有的,事实上,书院的建立也不过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有迹可循,所以不是自古以来。 北六息现在就站在这座城池面前,静静地看着它。 “师兄,现在就进城会不会太早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师弟北蒙问道。 北六息转过身来“不早了,和这边约好的时间不就是今天么。”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估计已经巳时了,虽说远来是客,但也不应该让主人久等。” “可是,我们才等了一天,还不能确定有没有人跟着我们。” 北六息微微一笑:“我猜没有。” 北蒙皱了皱眉:“可是事关重大,还是心一点好。” 北六息又转过身去望着扬州城,很轻松地说:“放心吧,就算入关时有人看出了端倪,也不可能一直追到江南来。,更何况,这是明国最松懈的城池。” 是的,扬州城是整个大明防守最为松懈的城池,这并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大明的第一书院在这里而已,所以不需要什么军队。 作为大明的第一书院,阳明书院在各个方面自然都比其他的书院好得太多,比如不需要考试,欢迎所有愿意学习的人前来读书,与天资无关;还比如不需要学费,只需要交齐杂费即可。但即使已经做到了这样,书院的学生依然不过一两百人。 大多数人家还是连一点杂费都交不起。 扬州繁华早为天下所知,虽然早有耳闻,但北六息二人仍然为此地的繁华所惊叹。北六息一边摇着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扬州的姑娘们朝他笑笑,他也朝姑娘们笑笑。 北六息停下脚步抬头一看——明月楼,“我们到了。” 两人刚踏进酒楼,立刻就有二满面笑容迎上来:“二位客官里面请,要先上点吃吗?” 北六息仍然是微微笑着说:“我们是赴宴。” 二马上弯了下腰:“哎哟客官您看我这性子,不知客官是赴哪家的宴?” “申公子的宴。” 二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马上恢复了笑容,侧身让路:“好嘞,您二位这边请” 但北六息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告诉我们在哪里,我们自己去。” “啊?哦哦,申公子就在顶楼右手第一间。” “嗯。” 酒楼内的装潢极尽奢侈,连楼梯都是南洋的胡桃木所做,北六息走到楼上,静静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问道:“你说整个明国都这么繁华吗??” 北蒙摇摇头:“不可能,也只能是江南了。” 北六息嗯了一声,又问道:“刚刚那个人?” 北蒙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楼下的二:“不像是什么特别的人,刚刚的发愣太明显了,大概这位申公子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难得设一次宴吧。” 北六息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继续向上走去。 “清风阁?很雅致啊。”北六息感叹道。 “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为吾与君所共有。”门从里面被拉开,一名书生模样的人笑着拉开了门:“在下申不时,恭候二位多时,请进。” 北六息二人略一拱手,报了姓名,便先后进了隔间。 房间并不大,摆设的也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上也只有一些很普通的点心,一切都看上去很简陋,跟外面的装潢完全没法相提并论。 申不时抬手示意两人坐下:“清风阁,原本是只为扬州的几位富家子弟饮酒做乐而设的隔间,装饰极尽奢华,后来,我出钱买下此间,把不喜欢的东西都给去了,这才略显得寒酸,二位莫怪。” 北六息挑了挑眉:“为何挑了这间房?” 申不时笑而不语,起身推开窗户,顿时一阵清风夹杂了少许水汽迎面而来,确实使人心旷神怡。申不时将窗户半掩,坐了回来:“窗外就是扬州的瘦西湖,每年春夏之际,陆风拂过湖面,会夹杂着水汽吹向这边,而这座不醉楼,则正是侧依瘦西湖而建,迎湖的那一侧,只有这间清风阁开了窗户,故名清风。” 北六息微微翘起嘴角:“先生如此风雅,为何会与我等共谋这大逆之事啊。” 申不时面色坦然地说道:“无非是名利二字。” 北六息颇感意外地说道:“先生是真君子啊!” 申不时哈哈一笑。 “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先生不似俗人呢?” 申不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换了一副很认真的表情说道:“我之前找过很多人,他们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告诉他们我只是不想看到百姓手无寸铁,任由官吏宰割,故兴兵起事,倒也不是为了造反,只是想提醒他们一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很好的。” “我也觉得很好,但之前的人听过了都笑话我。” “那是他们庸俗!”北六息轻蔑地说道。 “后来我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遮遮掩掩兜兜转转了半天才委婉地告诉我是财与权,笑话和绕圈浪费了太多时间,此后别人再问我就直说是为了名利。” “先生是务实之人啊!”北六息赞叹道,“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申不时亦端起茶杯,“请!” 杯盏相碰,即是相互承认。相互承认了,这才可以聊客套之外的事情。 北六息给了北蒙一个眼色,示意他出去放风,对申不时说道:“风花雪月之事无趣,我们还是谈谈大逆之事吧?” “好。”申不时抬手示意,“北兄请讲。” “首先有一个疑问。”北六息指了指申不时,“你是宁王的人。”又指了指自己,“我是朝鲜天道院的人。”然后问道:“宁王在江西,是如何联系上天道院的呢?” 申不时笑道:“其实不止你我,我们还有一位同党,是陛下身边的内官。” “哦?”这让北六息略一吃惊,“是哪位内官呢?” “我也不知。” 北六息啧啧地摇摇头,“有趣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伙人是怎么聊到一块的呢?” “要我说。”申不时抿了口茶,“得是先帝的功劳。” “先帝?正德皇帝?” “对,按祖训,藩王不得随意离开封地,但宁王与先帝甚好,先帝驾崩时,我随宁王进京,王爷偶然、有幸、很巧地碰见了想要碰见的人。” 北六息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起的头。”又接着说道:“具体的打算我已经从天道院了解了,要我们牵制住书院不难,但你们真的有把握拿下南直隶吗?” “我所担心的与北兄恰恰相反,我们有把握拿下南直隶,但十分担心书院这边。” 北六息眉头一挑:“书院有什么可担心的?书生舞剑,不伦不类。” 申不时轻叩桌面,沉声说出两字:“剑仙。” 北六息笑得更欢了。 申不时凑过来,严肃说道:“你是外族人,有所不知,那位剑仙的厉害,十几年前,蒙古大举入侵,先帝御驾亲征,百战百胜,但最后疏忽大意在土木陷入包围,幸而剑仙随行,只一剑,便招来漫天剑影,剑气如排山倒海之势涌来,虏兵四下溃散,死伤无数啊。”说着他坐回去,摇头感叹道,“剑仙一剑,不知养活了多少说书人,申某也是从此听说的,当然,北兄可能会觉得荒谬。” “非也非也。”北六息连连摆手,很认真的说:“这我相信,那位是真的能一剑破军的。” “哦?莫非北兄有幸目睹过?” 北六息笑了笑,“土木一战,朝鲜奉明国之命,亦有一支偏军助阵,北某正在其中。” “北兄有幸!” “不过我听说那位剑仙下落不明啊?” “是这样,但还是让人不安,生怕他关键时刻冒出来。毕竟我们明人都是听过那位的威名的。” “了然。”北六息点点头,“不过申兄多虑了,依在下之见,那位是不会出现的。” “哦?为何?” 北六息微微眯起眼睛,轻声说:“推演所得。” 申不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北兄还通此道?” “怡情而已,见不得台面。”北六息歪了歪头,“书院还有什么高手吗?” 申不时沉吟了一会,说道:“那位失踪了三年,院长王阳明只是个半老书生,书院里懂剑的人都走得七零八落了,应该没什么高手了。”顿了一下,又说道:“对了!那位还有一个学生!” 北六息眼神瞬间明亮,“是谁?” “叫林寻舟。”申不时沉声说道,“不过他已经隐居了。” “嗯?”北六息眉头皱起来,“隐居?” 申不时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他有辱天颜,被朝廷追杀,逼得上了山。”说着指了指窗外,“就在城外。” “如此胆怯?”北六息十分不悦,“真的是那位的学生?” 申不时耸了耸肩,“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北兄不妨自己去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留个心眼。” “也好。”北六息点点头,“那申兄对于拿下南直隶真的有把握吗?” “自然。”申不时晃了晃脑袋,“东南富庶,一派歌舞升平,故人皆崇文抑武,府州之兵懒散,唯有应天府尚有武风,拿下应天府,整个南直隶便会不战自溃。” “强攻应天府?”北六息盯着申不时说道,“阁下有多少精兵?” “数百山贼。”申不时坦然道,“宁王卫军皆是朝廷管辖,故只能招揽亡命之徒。” “北某不通兵事,但也能看出这是很蠢的行为。” “昔日我太祖起兵,横扫暴元,一匡天下,最初靠的不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吗?况且,应天府的官军是不会反抗的。”申不时微微一笑,“我们有内应。” 北六息恍然大悟,“那这是宁王的功劳了?” “这个自然。” “做藩王不自在吗?为什么想着造反呢” “早些年很自在,但现在朝廷入不敷出,已经连着削了几次藩王的年奉,再加上天子对各地藩王的骄奢淫逸的不满已经是人尽皆知,宁王担心削藩。” 北六息点点头,自知具体不宜过多打听,便问道:“那我们如何与申兄联系?” 申不时指了指底下:“那位二。” “噢,是用大义打动的?”北六息笑问道。 “那倒不是,市井之人,多半只认钱财,跟他们讲大义,他烦我也烦。” “申兄真是个妙人。”这是北六息第三次称赞,“在下没有疑问了。” “申某也对北兄十分放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 北六息站起来,略一拱手:“那北某就先告辞了。” 申不时亦站起回礼道:“申某送北兄。” “不用了,申兄请留步,我师兄弟二人还想着在扬州寻欢作乐一番呢。” “啊,那申某先祝北兄尽兴了。” “告辞。” “请。” 临出门,北六息突然站住,回过身来问道:“到底是宁王想造反,还是你想造反呢?” “都想。” “都想?” “都想。” 北六息爽然一笑,推门而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章 重逢 林寻舟走到扬州城时候还是清晨,城门还没开,府衙的衙役正靠在城头等太阳升起。城内城外的人也都和他们一起等着。 三年前贴在城墙上的通缉令还在这里,只不过风吹雨打,已经残损了大半,按理说是应该时常换新,不过衙役们应该是偷懒了。 他盯着破损的画像,想着自己三年前是什么模样。那时自己已经很高了,个子和现在应该差得不多,倒是很瘦,而且看上去很凶,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吱呀呀一阵声音,城门开了,衙役们一边搓着推门的手一边打着哈欠走出来,很随意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江南自古繁华,人多倦气,衙役也不例外。 林寻舟跟着人群走进扬州,背后的长剑没有引起丝毫的关注,书院教文授武,有剑客在这里太正常不过了。 扬州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这让林寻舟很是欣慰,连空气都还是他熟悉的味道。他突然觉得没必要那么早回书院。 走过巷口,里面有家卖豆花的摊子,摊主是个姑娘,林寻舟记得她,她家是卖酥糖的,以前书院买了她家的酥糖,都是她一个人跑着拎过来的,自从林寻舟见过一次之后就隔三差五地要求书院去买酥糖。 印象里姑娘好像一直倾心城南那个卖豆腐的,现在看来是终成眷属了。 想着林寻舟就叹了口气,以前还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吃人家豆腐,现在只能去喝一碗豆花了。他掂了掂身上的银两,想着这么多钱到底能买几缸豆花。 “一碗豆花。”林寻舟拿出一文钱放到桌上。 “好的。”姑娘没有认出他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姑娘身边还有一个孩,正坐在板凳上蛮开心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林寻舟朝他笑笑,他回了林寻舟一个白眼。 姑娘端来一碗豆花,“大侠请。” 林寻舟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因为自己身上背着剑。他笑笑,接过豆花喝了一口,温热,且很甜,似乎有酥糖的味道。 “那是你家孩?”他问道。 “是啊。”姑娘笑着看了一眼孩。 林寻舟笑着点点头,再次掂量了一下身上的银两,确定了这些钱不算很多,再加上回了书院,吃喝都不要钱了,直接掏出钱袋,轻轻放在桌上,不发一语,在姑娘惊讶的眼神中端碗而去。 他有些难过,他以为一切还和三年前一样,但早已不同了,而且他无可奈何。看来自己还是早点回书院的好,但他不想从城里走了。 一路出城,沿着简陋的护城河往东城走,书院就在东城。 书院原本并不是书院,只是一间书斋,是两个书生修习研讨之所,后来世人称他们为阳明先生与舟山先生。 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各大书院不同,阳明书院没有背靠任何名山大川,而是在扬州城内圈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地,由书斋扩建而来,幸而那时扬州的土地还不是很贵,两位先生典当了身上的贵重物品后能勉强换个十几亩地。 从格局上看,书院倒也没那么另类,也是由正门、书楼、学舍、讲堂、书斋构成的。当然,还有孔庙。舟山先生原本是不想设孔像的,他说我要教的是新学,为什么要设旧学的象征。但最终孔像还是按阳明先生的意愿建起来了,只不过稍有妥协——建在了僻处。 孔像旁边留了一块空地,是舟山先生给自己留的,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三不朽”,所以为了方便后人立像先预留一块空地。 书院叫做阳明书院而不是其他的名字,两位先生对外称是舟山先生敬佩阳明先生,故而礼让的。实际却是二位先生为书院该用什么名起了争执,于是相约第二天谁起得早谁就可以去挂上自己写的牌匾,自诩年轻的舟山先生打算彻夜不眠,五更一过就抬着自己的牌匾去挂上。 结果半夜阳明先生拎来了一壶酒,一人喝了四两,另一人喝了二两,喝了二两的人就先起来去挂了自己的牌匾。舟山先生醒来就只看见阳明先生笑眯眯地站在“阳明书院”的下面。 书院大门相当简陋,牌匾是阳明先生自己写的,只经过一点粗糙的装裱,门柱也是很普通的红木,刷了一层粗漆,上面甚至没有门联,这倒是两位先生少有的共识之一:书院的高贵与否和门联的有无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两位先生的字迹都很一般。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世人侧目的,是书院允许女子入学,这是两位先生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为此还特地制定了院服:男子穿青衣、女子着鹅黄,教习则以白配黑。据衣坊的人说二位先生兴冲冲地来多订了一大批鹅黄,是为书院第一批女学生准备的,然而好多年过去了,这批鹅黄还没有发完。 时值夏末,书院制定的夏休还没有结束,大部分学生和教习都还没有回来,书院里只留了几个看管的人。 正门后就坐了一抹鹅黄,正低头绣着什么,时不时根据阳光的变化挪动着位置,尽量坐在阴影下。 前几天才下的雨,今天就这么热。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随着一声嘶鸣,停在了院外。 女子抬起头望向门外,心想这么热的天还敢上街的人绝对是壮士。 来者不是壮士,而是一位清瘦的年轻男子,身着青色官服,匆匆一步跨过门槛,望见女子,顿时愣了一下:“谭如鸣?你怎么在这?” “点声!”名叫谭如鸣的女子紧张地说道,“监学在找我。” “啊?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他整理书楼的善本,我们已经整理了两个月了。”说着谭如鸣晃了晃脑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昨晚做梦都是经史子集,实在受不了了,所以今天就溜了。” “呃……挺不容易的。” “说起来,李大人怎么突然回来啊?”女子的眼神狡黠起来,“是不是发了俸禄,迫不及待地要给昔日同窗送上一盒上好的胭脂水粉啊?” 男子顿时哭笑不得,指了指自己胸前绣的鹭鸶:“我,李让,应天府的六品文官,上有老母下有幼弟,连媳妇都娶不起,上哪给你弄胭脂水粉啊?” 谭如鸣十分不满地皱起眉头,“不是说你在兵部任职吗?” “呃,是在兵部啊。” “那不是很吃香吗?” “兵部下面的武库清吏司…” “那不也很好吗……所以那是做什么的啊?” “管理南直隶兵籍军器什么的…” “噢,挺好挺好,所以你…天天做些什么啊?” “校对整个南直隶的刀枪弓箭,战船火炮什么的,简单地说就是…算账。” “呃…好吧。”谭如鸣终于放弃了天降胭脂的美梦,其实从体型上也能看出李让还是蛮穷的。 “那么,南直隶的账房先生,为何突然回来书院呢?” “唉。”李让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墙上,“应天府想请书院来讲学,我的上官听说我是书院出的就硬要我来请人,我只好放下账本快马赶来,他赚了人情,还要我来跑腿!” “哎呀。”谭如鸣拿绣圈拍了拍李让的手臂,“刚当官都这样啦,等你资历够了,就不会有人对你指手画脚了。” 李让长吁了一口气,问道:“院长在吗?” 谭如鸣摇摇头:“进京了。” “啊?干嘛去了?” “好像是商量新军的事情。” “那大师兄也不在了?” “废话。”谭如鸣白了他一眼,又说道:“监学在,你要不要去找他啊?” 李让明显地抖了一下,“别……别了,我要是去找他,指不定被骂个狗血喷头,说我阿谀奉承,讨好上官什么的。” 谭如鸣重重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唉,那我这就回去了,算是白跑了一趟。” “急什么,赶着回去再挨一顿骂吗?” 李让疑惑地望向谭如鸣。 “这两个月我天天对着那些破书,都无聊死了,坐下陪我聊聊天,让你此行还有点意义。” 李让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外面骄阳似火,他也不太想出去,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忙中偷闲一会。”觉得还不够舒服,又靠在了柱子上。 “当官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李让说道,“我以前以为当了官就能很轻松地领着月奉,但根本不是这样。” “你确定你当的不是吏?”谭如鸣讽刺道。 李让没有回答,但笑了一下。 “书院的人去当官的越来越多了。”谭如鸣叹气道。 这句话李让也没有回答,而且没有笑。 “以前是很少的。”谭如鸣幽幽地说,“以后会越来越多吧。” “恐怕是的自从师叔吃了那碗面之后,朝廷对书院的态度逐渐就由打压变为拉拢了。”李让叹了口气,“连带着我这种一开始就打算做官的人名声也不好了。” 新帝继位之初,书院曾被府军封围,罪名是“书院之师妄议朝政,书院弟子殴击官吏。” 那时候整个扬州人心惶惶,街上到处都是官兵,书院门前架上了一排排火炮,官府甚至清空了一片民居,作为骑兵冲锋之所,只待一声令下,就将书院夷为平地。 书院众人虽然不是特别慌,但也还是有点慌的,毕竟师叔外出讲学还未回来,最后大家决定冲出去拼了。 拉开门,师叔站在门外,身后站着他的两个学生——林寻舟、顾少言。他们是听到风声一路赶回来的,沾染一身风尘。 师叔从行李上取了板凳坐下,回头问道:“厨房还有面吗?” 谭如鸣立马去厨房端来了一碗面给他。 师叔道了声谢,就在数百学生与数千府军面前狼吞虎咽了起来,宛若处于无人之境。 无一人敢动,无一人敢言。 面吃完,府军也就散了。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唉” “书院这两年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谭如鸣摇头,“江河日下呗,愿意的人越来越少,愿意留下的也越来越少,自我以后,就没人愿意留下做教习了。” “你也只是暂代吧?我以为会有人对我朝第一位女教习感到好奇的。” “人们只是唯恐避我不及,哪怕是在书院里,学生们看见我也都紧张。” “院长没有说什么吗?” “院长已经老了。”谭如鸣的眼神黯淡下来,“他管不了那么多事了,师叔又不在” “唉。”李让抬起头望着天空,天还是和以前一样蓝,但天空之下的人却不同了,“好像从师叔失踪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对。” “” “” “那个大师兄以后会做院长吧?” “应该是。” “那挺好的,大师兄是个做学问的人,就是太斯文了。” “斯文点好啊。” 李让笑了笑,“其实我之前以为会是林寻舟来做院长。” “他?”谭如鸣冷笑一声,“他怕不是还在山上吹风呢?” “他要是没做傻事,应该会留在书院,隔三差五地来找我喝酒。” “我看他就是被师叔给带蠢了,当然这也和他本来就蠢有关,要是多和院长学学,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可李让摇了摇头:“还是会的,他那时要是不去,那就不是林寻舟了。” 谭如鸣冷哼一声:“他就是个傻子。” “听说有人讲我是傻子?” 二人猛然望向门口。 林寻舟慵懒地踱进大门,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豆花。 四目对二目。 震惊对嫌弃。 “都垂头丧气的干嘛?眼睛还瞪那么大,好像我死了一样?刚刚谁骂我的?”林寻舟不悦地看着二人,歪头、皱眉、抿嘴,仿佛是在看傻子。 李让最先反应过来,一把将林清明拽了进来,谭如鸣直接从凳子上跳到门口,确认门外没有其他人后砰地关上了大门。 “你疯了?下山来什么?”李让一把揪着林寻舟的衣领问道。 “什么干什么!”林清明恼火地把他推开,“院长写信喊我回来的!” 二人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是院长?” “怎么回事?”林清明疑惑地看着二人,“对了,城门口的画像为什么还没撕啊,我不会还在被通缉吧?” “好像是的。”李让挠挠头,“应天府才换的新画像,一如既往地丑。” “我知道啊,但那不是个摆设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就在青连山上,朝廷却假装不知道,还在四处搜捕我。” 李让撇撇嘴,“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废话这么多!”林寻舟把手一挥,“院长人呢?” “去京城了,还没回来。”谭如鸣摊了摊手。 “嗯?”林清明皱起眉头,“搞什么?叫我下山自己却不在。” “你要不先回去吧?万一还在被通缉呢?“李让颇为担心地说道。 “回个头!跑来跑去的多累啊!” “我也觉得你还是先回去的好。”谭如鸣附和道, 可林寻舟只是回了她一个白眼。 局势就这样僵持着。 突然,从院内传来一阵呵斥:“门外何人喧哗!”,一位老者威严地走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外围的谭如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指连点,“好你个丫头!我找你半天不见,原来是跑到这来和人闲聊,我看看是谁这么无聊?” 接着他就看见了一脸惊慌的李让,愣了一下,说了和谭如鸣一样的话,“哟,李大人,您不辞劳苦光临鄙院,是有何……”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了站在最里面的一个人:正两眼望天,对他翻白眼的林寻舟。 “你……你?”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院长写信让我回来的,信我看完就扔了,所以没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林寻舟阴阳怪气地说道。 老者又瞪大了眼睛望回李让,来回审视着二人,“你们……” 李让一把跳到一边,表明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跑了过去,谄媚地笑着,“我是受上官之命,前来邀您讲学的。” 老者把手一挥,“我不管你们两个要干什么,就算你们要把这里拆了,我也拦不住你们。”他转向谭如鸣,“过来!跟我去书楼!” 谭如鸣满脸苦涩,赶紧给李让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一把拉住老者就往里面走,“啊哈哈监学您是要整理善本是吧?没问题我最擅长了,正好我这还有一件大好事要跟您商量呢来来来我们详谈……” 很快,二人就消失在了视线中,只能隐约听见什么“你干什么?干什么?手放开!” 门前只剩下了林寻舟和谭如鸣。 “监学刚刚惊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谭如鸣笑着说。 “看见了,我差点笑出声。” 谭如鸣捋了捋头发,望着林寻舟,“你倒是瘦了不少,又不食人间烟火了?” 林寻舟再次回了她一个白眼。 “不回去的话,到院里来看看?” “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和之前一样。” “那就不去。” …… …… “院长什么时候回来?” “前天收到信说到了洪泽,约摸今天回吧。” 林寻舟点点头,“那我在这等他。” 影随光动,原先的阴凉处已经不再,林寻舟索性开门坐到了门外的台阶上,谭如鸣跟着坐在他旁边。 “监学好像一直不喜欢你?”她问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他。” “而且他还不喜欢李让。”谭如鸣皱起眉头,“他不喜欢你我还能理解,但李让绝对是好学生啊。” “喂喂!”林寻舟一肘捅在谭如鸣的胳膊上,“我也是好学生好吗?” “是是是。”谭如鸣反捶了他一拳,“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监学不待见你们两个好学生吗?” “嗯……”林寻舟搓了搓下巴,“这事说起来可就远了。” “说吧说吧,我好奇很久了。” “那还是我俩刚入学的时候,第一次上他的课,他就给我们定了很严格的规律,后来我们也吃了不少苦,那时我们就不喜欢他了,后来我们越来越觉得他就是个死板的老学究,就想着找点乐子。” “你们……不会把他怎么了吧?” “没有!我们只是给他起了个绰号。” “绰号?”谭如鸣满脸好奇。 林寻舟四下望了望,确保没人后,悄声说道:“监学不是叫吕默嘛?我们就把默字拆开,叫他:吕黑犬。” 谭如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前俯后仰,“那……那后来是不是……” “嗯,被他听到了。”林寻舟闭上眼,感叹道:“那天的逃杀真是刺激。” 谭如鸣和他说了很多书院的事。 比如大师兄终于被怀疑只有一套外衣了。 比如谭如鸣被允许暂代教习。 比如监学在攒钱要买更多的书。 林寻舟则告诉她山上无聊的很,孩子则吵闹得很,他现在看到孩子就想冲上去打。 路上来往的人不多,但看见林寻舟几乎都很震惊,马上奔走相告。 也有人不认识林寻舟,那是两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自书院门前走过,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书院的牌匾,和林寻舟的目光对上,抱之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四章 重逢2 “师兄,我们被跟上了。”北蒙低声说道。 “我看出来了。” 身后,林寻舟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距离不过二十步,没有要丝毫掩饰的意思。 “我们怎么办?” “不急,先往闹市走。” 林寻舟是下意识地站起来的,并且完全没有理会一旁诧异的谭如鸣,自顾自地跟了上去。 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那两个人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看向书院和他们的眼神,既不像普通路人般的轻描淡写,也不像武林中人那种崇敬的眼神,而是带有轻蔑和一丝杀意,轻蔑他还能理解,但是杀意呢? 他觉得很奇怪。 闹市之内车水马龙,街边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林寻舟紧紧地盯着前方的二人,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师兄,不如我们在巷子里把他甩掉吧。”北蒙提议道。 北六息扯了扯嘴角,“敢问是我们熟悉扬州,还是人家熟悉啊,还把他甩掉。” 北蒙挠挠头。 “真是的,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被人给跟上,书院原来是这么霸道的嘛。” “会不会是察觉了我们的敌意?” “也许吧,是我大意了,看来书院还是仍有高手的。” 三人一路穿行,很快就走出了闹市,更显冷清。 北六息捅了捅北蒙:“我们分开走,我往城外走,你往巷子走,在之前的地方汇合。” 北蒙点点头,随即转身入巷。 林寻舟略一迟疑,尾随北六息出城。二人都没有停下来,前者低头走路,仿佛全然不知有人尾随,后者始终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跟着,既不上前也不离开。 一直走到郊外河边。北六息才停下脚步,林寻舟也站在原地。 北六息转过身,上前一步,略一拱手:“我兄弟二人初至天朝,不通礼节,不知何处冒犯书院,以至相随,还望海涵。” 林寻舟眉毛一挑,略有诧异:“胡人?” 北六息摇摇头,“塞外藩属之国,妄窥天道之人。” 塞外专指长城以北,大明在漠北有诸多藩属,但可称“国”的,唯有一个。 “朝鲜?天道院的修士?” 北六息再次拱手:“天道院修士北六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林寻舟。” “噢!”北六息诧异道,“原来您就是……久闻大名了。” “我对天道院不甚了解。”林寻舟说道,“只知道是为朝鲜朝廷培养修行者的地方,可你们似乎对书院颇为敌视呢。” “冤枉啊!”北六息满脸无辜,“朝鲜为天朝藩属,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皆以天朝马首是瞻,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我觉得自己没看错。” “这……阁下非要如此认为,北某也没有办法。” “好啊,那你说说为什么敌视吧。” 北六息紧紧盯着林寻舟,确信他没有开玩笑,缓缓收起笑容,冷声说道,“朝鲜是天朝的藩属,但北某可不是阁下的家臣,如此相逼,万难从命。” 林寻舟耸耸肩,“看来需要打一架才能让你说实话了……放心,两方的朝廷都不会知道的。” 北六息犹豫了一下,仰头笑道:“北某也早就想与书院弟子一较高下了。” 于是林寻舟开始拔身后的浩然剑。 “诶诶等下等下!”北六息连连摆手,指着林寻舟,“北某手无寸铁,阁下怎么能拔剑相向呢?” “为什么不可以?” “啊?”北六息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有人问这种问题,在他看来这是江湖的基本规则。“因为……这是规矩啊!” “那抱歉了,我最初就是以不守规矩而闻名天下的。”说着林寻舟拔出剑来就要上前。 北六息彻底慌了神,不是觉得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只是他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而且给自己碰上了。他只好一边快速后退一边大喊:“难道明人都是如此无耻的吗?” 林寻舟没有丝毫犹豫,双脚用力,轻功一展,就来到了北六息面前,横撩一剑,将北六息逼退一丈,“明人当然不是这样,只不过我是非典型明人。” 北六息咬了咬牙,一掌砍断身边树枝,暗用内力,抖断杂枝,以枝代剑,试图阻挡林寻舟的剑锋。他不能硬撼锋芒,只好不断侧身到浩然剑的左右,以树枝撞击剑身,以此来干扰林寻舟的剑势。 几番过招,林寻舟陡然变势,连刺三剑,直接折断树枝,北六息再退一步,顺势借树踏步,凌空一跃,轻轻落向河中,脚尖轻点,凌波微步般地踏到了对岸。 一缕衣帛轻轻飘下,那是林寻舟在北六息跃向空中时顺势一剑的结果。 “林兄!”北六息高声喊道,“林兄行事迥异常人,北某不得已仓皇逃遁,林兄勿念!你我不日即可再见!”说着北六息连跳数步,眨眼间就消失在林中。 林寻舟缓缓收剑入鞘,他没有追过去。一者,他确实没有正当的理由纠缠下去,二者,他确实很不喜欢沾到水,哪怕只是靴子。既然对方说了不日相见,那就姑且不日相见吧。 真是奇怪,自己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和人打了一架,林寻舟暗自摇头,隐居三年,难道脾气还变得暴躁了? 不过,那人的轻功倒是真的高。 北蒙正站在之前他们远望扬州的高地上,焦急地等待着,远远的看见北六息,连忙迎了上去。 “师兄,没事吧?” “他就是剑仙的传人。”北六息似笑非笑地说道。 “什么?”北蒙大吃一惊,“那师兄你?” “我没事,稍微试了几招。” “怎么样?” 北六息沉吟了一下,“很厉害,虽然他没准备真打,但无论是身形还是剑法都是宗师级别的。” “这么年轻的剑道宗师,不过既然是剑仙的传人也应当如此。”北蒙感叹道,“可是,既然他没想真打,为什么要跟上来呢?” “鬼知道啊!” “会不会是我们露了马脚被察觉了?” “不是察觉了我们,而是察觉了宿命吧,不……还没有到宿命的程度,大概是因果使然吧。”北六息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话,但北蒙大概能明白,“我来之前确实想过会不会遇见和那位有关的人,但我没想到真的会碰上。” “肯定会啊。”北六息笑了笑,“一切早已在那一晚注定了……” “嗯。” “话说……”北六息收起笑容,眼神逐渐阴冷,“我们的殿下到哪里了?” “还是没有消息,他们似乎避开了沿途的驿站,我们在明国也不方便大肆追踪。” “哼!他们以为昼伏夜行就能避开我们,真是异想天开。” “他们一路担惊受怕,一定急着赶到书院,月初离京,应该就在这两天到了。” 北六息点点头,“就在书院附近找一间客栈住下,希望我们的殿下见到我们不要惊慌失措啊……” 林寻舟是踏着夕阳回来的,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去了这么久,原本还想着回来吃午饭的。 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就像谭如鸣的脸色一样黑。 她还和之前一样坐在门口,只不过手上多了一碗饭,当然,是晚饭。 谭如鸣正面色不善地盯着林寻舟,酝酿着一场暴雨,林寻舟则愣愣地盯着谭如鸣手上的那碗饭。 “开饭啦!还是张记的饭菜吗?”林寻舟好奇地问道,说着就要凑上去闻一闻饭香,他已经饿得不行了。 “想得美!”谭如鸣鄙夷地说道,“夏休期间书院就几个人,怎么可能订饭,是我自己烧的!” “嗯?!”林寻舟立刻停下了脚步,谭如鸣略带骄傲的表情让他瞬间回忆起了她曾经掌勺书院的厨房却很快就被全体师生驱逐的历史。“啊哈哈哈……”林寻舟干笑了几声,“挺好的,我拿点钱去外面买点吃的。”说着林寻舟顺势拐向院内。 “哼。”谭如鸣冷笑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腰上系的钥匙,“账房现在可是由我掌管。” “那也没事。”林寻舟头都不回,“我直接把锁撬就是。” 谭如鸣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料到林寻舟能有如此这般无耻,气冲冲地跟了上去。 “你给我站住!” 二人一路拉扯着来到后院,一进门就看见李让木讷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仿佛失去了生气。 “李让……你怎么啦?”谭如鸣心地问道。 “我真傻……真的。”李让轻声说道,抬起头,满脸生无可恋,“我早就知道监学一定不会同意的,我居然还傻傻的去问他。” “呃……他把你骂了一顿吗?” “不是,他说考虑考虑,让我先去帮他整理古籍,我就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下午,现在我脑子里也都是经史子集了。” “那监学答应了?” “没有。”李让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道,“整理完之后,他让我哪凉快哪呆着去!” 谭如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手捂着嘴,另一只端碗的手靠在林寻舟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 林寻舟看着她把饭一粒粒撒在自己的衣服上,想出言提醒又怕她一恼火撒得更多,只好一点一点地把肩膀挪开。 李让长叹了一口气:“那我这就准备回去了。” “啊?这就走?”谭如鸣皱了皱眉,“不吃饭吗?天都黑了。” “不吃了,本来就公事繁多,我还得立马回去向上司回报,让他另请高明。”说着李让就要往外走,被林寻舟一把拽了回来,“你搞什么?我在山上喝了三年露水,下来你不陪我去喝酒?!” “真的不行。”李让面露难色,“账目之事关系重大,我的直属上司就是南直隶镇守太监。” “你还怕个太监?”这下林寻舟真的恼火了,“他废话太多你不会揍他?!” “林寻舟,李让现在是官身了。”谭如鸣提醒道。 “那又怎样,我最烦那些动不动就把身不由己挂在嘴边的人了。” 李让苦笑了一下,没作声。 “不管怎样,还是吃了饭再走吧,走夜路本就不安全,再不吃饭,真有什么事也无力对付啊。”谭如鸣劝道,见李让仍有犹豫,又说道:“就在书院吃啊,饭都烧好了。” “呃……烧好了的意思是?” 林寻舟点点头,“就是她做的饭。” 李让瞬间变色,不停地摆着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跟林寻舟出去找点吃的吧哈哈。” 谭如鸣鄙夷地看着二人,示意他们快点滚。 于是林寻舟拉着李让就走,片刻后又转了回来。 谭如鸣疑惑地看着二人。 “拿钱来。”林寻舟伸出手。 谭如鸣一时愣住了,震惊于此人的无耻。 “快点啊!”林寻舟催促道,“多给点!” 天色已晚,林寻舟扯着李让走在暗处,倒也没几个人注意到李让身上的官服。 一路西行,他们走到一间酒楼面前,有两层楼,却只零星亮着几点灯火,这是他们读书时最喜欢来喝酒的地方。 林寻舟兴奋地跳进门中:“掌柜!哥哥我又回来啦!” 柜台无人。 听到身影,暗处一阵响动,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道:“客官几位?” 林寻舟没有见过这个人,他问道:“王掌柜呢?” “噢,他不开了,把店转出去了。”二揉揉眼,借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李让身上的官服,登时大惊失色,吓得就要跪下,李让一把将他扶住,说道:“两壶酒,一碟菜。”便拉着林寻舟上楼。 楼上漆黑一片,二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点灯坐下。 “我明明不过二十,却常有伤春悲秋之感。”林寻舟幽幽地说道。 李让明白他是在说掌柜的事,恋旧的人李让也见过不少,但没有一个像林寻舟这样,仿佛只有躯体到了现在,魂魄还留在过去。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李让倒上两碗酒,推了一碗过去。 二人一饮而尽。 “院长真的写信让你下山了吗?” “真的!”林寻舟已经对这个问题不耐烦了。 “那就好,你多听院长的话,安分一点。” 林寻舟再饮一碗,将碗重重砸在桌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让叹了口气,“我是说你那时候太冲动,我们都被你吓得要死,那可是皇宫啊!有多少禁军!多少大内高手啊!你居然敢单枪匹马地闯进去!” “我承认,那时的确是怒发冲冠,可我不是毫发无损地跑出来了吗,顺便还斩了一座楼,不然皇帝这几年会这么客气?” “你不要拿现在来评判过去!你现在是知道没事,那时候你知道吗?我们知道吗!” 林寻舟撇开目光,“我不关心这个,我要知道真相,而不是他们的一句‘舟山先生北游去了’,三年前我没要到真相,三年后我仍然会再去一次。” “你不要再做傻事了!”李让一把抓住林寻舟的手腕,苦苦哀求,“你知道朝廷这几年收拢了多少武林高手吗?这都是在防着你啊!” 林寻舟缓缓抽出手臂,一字一顿,“那又如何?” “我也不是三年前那条丧家之犬了。” “皇帝留不住我,自然也拦不住我。” “武林高手加上官军也不行。” “我在山上三年都没有喝酒,不是弄不到酒,而是没有好友同饮,你要是想和我说这个,还是趁早走吧!”林寻舟看着李让说道。 李让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他听不进自己的话,干脆不说了,再倒一碗酒,与林寻舟对饮。 一碗接一碗,壶中很快见底,再取两壶,最后,二人索性扔了碗,直接以壶对饮。 明月东上,一人酩酊大醉,一人神志不清,都垂头摆手,口中喃喃说着听不清的话。 李让把头靠在窗上,用手撑着,眼神迷茫,“你……你去为师叔讨个公道,我很高兴……是真的高兴。” “他们还说师叔只是北游了,那他妈就是在放屁,北游……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那时我也想陪你去的,但真的不行……”李让把头埋在臂弯里,瓮声说道。 “我很抱歉……”说着,李让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林寻舟一脚踢在他脚踝上,他蹭地跌坐回凳子,却仿佛没事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弟,一起养我一个读书人……我当初进书院,就是想方便谋个官身,我真的……没法陪你冒险,我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说着,李让竟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感觉……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师叔。” 林寻舟脸上的酒气正浓,斜趴在桌上,把手搭在李让肩膀上,拍了又拍,含糊不清地说道:“了然……了然。” “孑然一身者勇……是吧?”说着林寻舟打了一个酒嗝。 李让晕沉沉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胡乱地点着头。 林寻舟撑着手,来回摇着李让,“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做官啊?做闲云野鹤不好吗?不好吗……” 李让被摇得胃中翻江倒海,用力把他推开,再一晃,哇地吐了出来,但就算已经神志不清,他也还是努力没让官服沾上秽物。 吐完,李让终于感觉清醒了点,就是胃中辣得厉害,对座林寻舟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李让晃晃他,“清醒点,什么时辰了?” “嗯…”林寻舟揉揉眼睛,把头伸出窗外看看,“戌时?亥时?” 李让强打精神,晃悠悠地站起来,头也疼得厉害,“酒喝完了我就得走,公事……太多。” 林寻舟嘟囔了一句:“狗屁!”接着强打精神坐起来,大着舌头说道:“你非要走,我也不拦着,但是你这样……行不行啊?” “没事没事。”李让摆着手,“我找个地方再吐一会就清醒了。”说着靠在楼梯边,顺着扶手慢慢滑下去。 林寻舟嗤笑一声,又倒了点酒在碗里,扶着碗沿灌进嘴中,又沉沉睡去。 远处万家灯火,这一片却是烛光阑珊,明明几年前这里还是扬州最繁华的地方。 “客官?客官?”二轻轻将林寻舟唤醒,“快到亥时了,店要打烊了。” “啊?噢!” 林寻舟由二搀着走到柜台,在怀中掏了半天掏出谭如鸣的绣囊,一股脑全倒在了桌上,里面是一些碎银,还有一块书院的腰牌。 “哎哟客官,您是书院的学生啊?”二惊讶道,连忙把碎银摞进绣囊,“这钱店没脸收。” 林寻舟听得一阵无名火起,拿了最大一块碎银,一把扣在二手中,“拿着!书院没什么了不起的!”不顾二的推辞,一步三晃地走出了酒楼。 扬州的东城不如西城繁华,这也是两位先生再次设立书院的原因之一,虽然后来曾短暂地因为书院繁华过,但经过府军围院后,周围的店家大多都很快搬走了,东城又恢复了寂静。 林寻舟左看右看都没看到人,便大大方方的在路边抠起了嗓子,哇地一声把之前的酒菜一股脑全吐了出来,烧得火辣,不过真的清醒多了。 回到书院,捶了半天门,谭如鸣才吱呀一声把门打开,手里端着一只碗。 “醒酒汤,喝吧。” 林寻舟接过碗来,咕咚咚几口干下,不住咂舌,“真苦啊。” “李让走了?” “走了。” “聊了什么啊。” “喝醉了,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我也想说对不起,那时候没有陪你一起去。” 林寻舟摇摇头,“不需要,我都能理解,对于这件事,我恨的人不多。” “谢谢。”谭如鸣轻声说道,侧身让开,“院长回来了,在书房等你。” 林寻舟长吐一口气,点点头。 “记得洗把脸再去!”谭如鸣提醒道。 书院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变,凭着记忆,林寻舟摸黑走到侧门边,往前数了二十步,弯下腰就舀到了池水。 谭如鸣做的醒酒汤确实很有用,喝下去再洗了把脸,林寻舟感觉自己已经清醒了,略微用衣袖抹了把脸,就朝王阳明的书房走去。 远远地,能看见房中微弱的灯光,走到门前,林寻舟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五章 天下若何 “有心情喝酒,就是好事。”王阳明放下手中的书卷,笑着说道。 林寻舟下意识地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是谭如鸣跟我说的。” 林寻舟有些恼怒,一声不响地走到王阳明旁边坐下,板着脸:“你说有师叔的消息要告诉我?” 王阳明点点头,“是陛下告诉我的。” 林寻舟闻言皱眉,一声冷笑,倒不急着询问了,“这种事,你就直接写在信里,让顾少言带给我?” “你对他有什么偏见吗?” “有,而且很大。” “嗯……你还在怪他。” “不止,我差点杀了他。”林寻舟面无表情,“他来,我不想见他,他却不知好歹地进来,又说一些不知羞耻的话,然后就是吵,接着是打。我差一点就拔剑刺死了他,就用师叔的浩然剑……真的就差一点。” “何必呢。”王阳明轻声道,“你觉得他背叛了师弟,背叛了你?” “谈不上什么背叛,单纯觉得恶心而已。师叔选了我们做学生,教我们武功,教我们行侠仗义,结果师叔刚一失踪就听说他回了京城,要不是知道他没这个本事,我简直要怀疑这事与他有关。” “朝廷说师叔北游的布告一发,我直接拔剑去了皇宫,倒是把他忘了,再见面,他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了呢。” 王阳明低下头,沉默半晌,才轻声问道:“那你也觉得我恶心?” “当然。”林寻舟坦诚地说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到底是不是师兄弟,你我都很清楚师叔不是失踪,他是死了,为何你对师叔的死显得如此冷漠,不仅自己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还逼我们也要相信?” 王阳明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不拔剑刺我?” “我们和师叔三人以前经常一起闲聊,不管我们聊的是什么,你总要提到以后要开很多很多的书院,收很多很多的学生,教他们很多很多的道理,告诉世人要相信正义,不要为非作歹,那时你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有这样理想的人,总不会是个坏人。” “所以我搞不懂,你在顾虑什么?你怕刺客来杀你?” “我那时就是天下第一了!不要说是几个刺客,就是几千禁军我也杀给你看!可你只是一个劲地叫我跑,叫我上山……我那时要是回头,追我的那些禁军,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我真的搞不懂你。” 师叔是林寻舟的老师,教给他武功。 师叔最喜欢做的事是行侠仗义。 师叔一直想除尽世间邪恶。 师叔叫李温良。 师叔死了。 王阳明瞥开目光,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声说道:“也许师弟真的是去北游了呢?” “你还在自欺欺人!”林寻舟陡然提高音调,“师叔死没死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是不清楚,难道你就知道了吗?”王阳明也恼火起来。 “我当然知道!”林寻舟猛地一拍桌子,音调又高了几分,“因为史书里没有师叔!” “记得吗,我来书院的第一天,就告诉过你我是读过史书的,所以才会来找你们,然后才认识师叔的。” “那时我就奇怪,为什么师叔这样的人,史书中居然只字未提,现在明白了——是被人删去了,而我们正在经历这件事。” 史书——是古籍中专门记载历史的书,一个人读过史书,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每个书生应该都读过史书。 但王阳明很清楚林寻舟的意思——他读过记载后世历史的史书。 一个人宣称自己知晓后世历史,很大概率会被人当成傻子,信的人就更是傻子。毕竟就算是圣人也只能从浩瀚历史中摸得一丝人间变化的规律。 这只是林寻舟很久以前无意中提到的话,王阳明却相信,并且是坚信,即使后来他追问过多次都没有结果,他也还是无理由地相信。 如今林寻舟再次说了这话,他当然再次相信,所以他沉默了。 屋内又陷入寂静,只听得屋外风吹木叶。 林寻舟等了一会,见王阳明还没回应,便不耐烦了,“师叔的死和皇帝有关,我在书院待几天,然后就启程去京城——杀皇帝。” 这话林寻舟说得轻描淡写,王阳明却知道这不是故作姿态。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这种语气,他也是说了同样的话。 那次他离皇帝最近的距离是十步。 “你能不能留在书院?”王阳明问道,声音沙哑。 “陛下真的不计较之前的事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杀了陛下,除了会引起天下大乱,又能得到什么呢?” “正义啊。”林寻舟不假思索,“师叔心系天下,惩奸除恶,结果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有点……不合道理吧。” “你要杀陛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止。”林寻舟想了一下,“不过所有的原因最后都归结到这一个上。” “你没有证据。” “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师叔作为举世公认的剑仙,人咸敬之,又有救驾之功,深得先帝旧臣信任,这样一个武功与威望都绝顶的人,皇帝会不害怕吗?我们都知道师叔是一个心向正义的人,皇帝也知道,但皇帝不能赌,万一输了,他、还有整个宗室,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师叔会不会有二心?”林寻舟问道,“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因为师叔不是凡人。” “你想想他做过哪些事?” “号召天下书生习武、面对十恶不赦的官吏,不再忍气吞声,而是拔剑相向,血溅三尺。” “就像最初死的那位县官一样,他是世家子弟,出来混个经历,谁料所辖之地多年轻女子,他便带领衙役挨家挨户破门抓人,晚上奸污白天放回,不到一月,该县已无清白女子。百姓恨之入骨,最多时聚集百人前往州衙申冤,结果发现那位县官已经在州衙喝茶等他们了。” “然后就是更加丧心病狂的剥削。” “直到有路过的江湖人士,闻之怒发冲冠,不顾朝廷犯上酷刑,一剑挑了狗官的人头,百姓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也只有一条命啊。” “师叔说,纵使因此亡命天涯,但只要人人都敢起来反抗,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仍然会闻风丧胆,他们有再高的权,贪再多钱,奸污再多的民女,被一剑砍了头也还是会死。” “从师叔说出这句话开始,已有百名贪官恶霸被义士所杀,师叔抗下了所有的压力,认为他们无罪——这些官吏的确该死。” “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天子不贵,公卿无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而不用向官府,豪强下跪。而每个人确实没有资格伸张正义,但凡事矫枉必须过正,只有行如此极端之事才能遏止上位者对百姓的漠视与残杀。” “用江湖的剑来制衡庙堂的印。” “师叔确实没说过他想造反,他看不上,他想要改变这个世道。皇帝保护不了自己的属官,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他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这就是皇帝与师叔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 “师叔必须死,可他有那么高的威望,所以需要一个借口,这就是——北游。” 林寻舟说完,盯着王阳明。 自林寻舟说起自己师弟的时候,王阳明就闭上了眼,否则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神来听。 这些话,从第二人口中说出总觉得有些变扭,可能堂堂正正说出这话的人了如今又在哪里呢? 唯有一声叹息。 这次林寻舟多等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王阳明总会说些自己想听的了吧。 然而没有。 王阳明睁开眼睛,缓慢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没有证据。” 林寻舟缓缓皱眉。 “你说了很多,但这都是你的猜测,猜测就算再合理,终究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你就不能说师弟北游是假的;没有证据,也就不能随便杀死一个人,何况他是皇帝,否则——有点不合道理吧。” 林寻舟哑然,很恼火地摇摇头,“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王阳明一字一顿,“因为你在将自己的仇恨强加到一个不确定是否是凶手的人身上,这很不对。” “好啊,那我就去找证据给你看。”林寻舟轻蔑地说道。 “此外我还想和你谈谈‘天下’。”王阳明继续说道,“你找到了证据,在道义上说服了所有人;又有盖世武功,确实杀掉了皇帝。” “然后呢?” “然后会怎样呢?” “很简单——天下大乱。”林寻舟回道,“你是想听我说这个吧?” “先帝无子嗣,故传位于兄弟,然而宗族兄弟甚众,偏偏是当今皇帝,想必诸王不服,太子又年幼,一旦天子驾崩,一定会有人造反,届时群雄并起,便是天下大乱。” “而所有的罪都会由百姓承受,他们妻离子散,为了权贵的利益在战场上相互杀戮,没有参军的百姓更是待宰羔羊,任何人都可以欺凌。” “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弃百姓于水火,陷苍生于倒悬。” 林寻舟自嘲地笑笑,“只要不是白痴,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就是因为人人都这么想,那些人才会肆无忌惮地作恶——你要替天行道?好啊,先想想百姓会怎么样吧,解决的办法就是,跳出这个怪圈,长痛不如短痛,只要我们做了一次,就没人敢继续猖狂了。” 王阳明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良久,轻叹道:“你现在比师弟还要师弟。” 林寻舟摇头,“一直如此,只不过以前我听师叔的话,师叔不在了我就听自己的话。” “我拦不住你?” “拦不住。” “讲道理也不行?” “不行。” “那我求你,这样可以吗?” 谭如鸣坐在门外的石凳上,时不时朝书房望一眼,显得忧心忡忡。林寻舟进去之后她就躲到了门后想要偷听,又怕被人发现, 林寻舟从屋中出来,看见她,显得十分意外,“你在这里做什么?” 谭如鸣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睡不着,出来乘凉。” 林寻舟哦了一声就往外走。 “诶诶,等下!”谭如鸣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扯到远处,声问道:“没打起来吧?” 林寻舟莫名其妙,“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以前不是一言不合就撸袖子吗?” “那是以前,隐居三年,我现在脾气超好。” 谭如鸣吐了一口气,“那就好。”又问,“你要走了吧?” “暂时不走。” “真的?”谭如鸣满脸惊讶,“你可以回来了吗?” 林寻舟想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算是吧……院长说有个京城世家姐,要来书院求学,希望我能教她剑法。” “你答应了?” “嗯。” “真稀罕!”谭如鸣不住地咂舌,“我以为你会白眼一翻:关我屁事?” “我好像只需要教她一个人。” “这么轻松?” “因为这是皇帝说的,他早就知道新军什么的行不通,所以又找了个事把我留在书院。” “挺好的,你老老实实待在书院教书,会让很多人安心。” 林寻舟摇摇头,就往外走,谭如鸣连跳几步跟在他后面。 “怎么闷闷不乐啊?” “很明显,我不想留在这里,要不是院长,我准备过两天就走的。” “但你还是留下来了啊,这么久没回书院,你舍得只待两天吗?” 二人走过门,正逢云散月出,月光映在水面显得波光粼粼。 林寻舟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周围,“根本没什么变化嘛。” “知道某人恋旧,所以大家都不想动什么东西,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啊。” “我看是没钱翻新吧。” 谭如鸣轻咳一声,“看破不说破啊!” 走到后院,林寻舟问道:“我睡哪里?” “当然是男舍啊,西厢房!” “夏休期间厢房是开的吗?”林寻舟很奇怪。 “开的啊,不就有我这样的学生留在书院?” “但你住的是东厢房的女舍啊。” “所以呢?” “西厢房岂不是没人住,一地灰?” “对哦!”谭如鸣若有所思,“或者你也可以来东房睡,反正空位多的是。” “这样好像不太好。”林寻舟显得有些为难,“不如你去睡西房,我一个人睡东房吧?” 谭如鸣一把把他推开,转身就进了东房,砰地一声甩上房门,“去你的吧!” 林寻舟撇了撇嘴,走到西厢房门前,心地推开门,借着月光审视了一下屋子,看上去都还好。 吹了口气,尘土飞扬。 “唉,还不如山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六章 游士安定 林寻舟第二天就见到了一位客人,彼时他正被谭如鸣赶出来打扫门口,一位中年儒生模样的人向他询问这里是否就是书院。 林寻舟竖起扫把,打量了他一下,“哦,你就是要来求学的世家千金?怎么看着像个男的?” 中年人愣了一下,迟疑地说道:“在下不是来求学的,而是来任教的。” “任教?做教习啊?” “是。”说着中年人郑重地行了一揖,“在下归有灯,受吕监学之邀暂任教习一职。” 监学请来的人。林寻舟顿时就失去了兴趣,随意地往里面一指:“进门右拐走到底,书最多的地方就能找到监学。”说着就不再理他,唰唰地扫起了地。 名叫归有灯的中年儒生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恭敬地再向林寻舟行了一礼。林寻舟避开,疑惑地看着他。 “青连先生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在下早年游历四方,曾与先生及尊师见过一面,并有幸受教于尊师,尊师北游之后,未能再遇,今见先生,还之一礼,聊表谢意。” 林寻舟心想我以前被师叔拽着到处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还记得你,当然表面上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先生记得在下?”归有灯显得极为高兴,“那真是在下之幸。” 林寻舟嗯嗯地应付着,心想这个人话怎么这么多。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去拜访监学了。”说着归有灯第三次施礼,然后才向院内走去。 文绉绉的,林寻舟望着归有灯的背影,和大师兄肯定很合得来,他摇了摇头,一边哼着歌一边继续扫他的地,想着扫完地以后去哪里晃悠。 好想去喝花酒,但是没师叔带着自己摸不清门道啊,白天姑娘们好像也都要休息吧,诶不对那师叔以前怎么就可以进去? 林寻舟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看了师叔,至少他在有些方面还是比自己强的,比如说和女子打交道。 学什么剑,自己当初就应该把这个本事学过来。 “唉。”林寻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很有韵味。”身后有人说话。 林寻舟不回头也知道是谭如鸣,回过头来的确是她,“干什么?对于自己把一流高手派来扫地这件事心怀愧疚了?” “首先派你来扫地是院规规定的,其次你也并不是一流高手,最后愧疚是个什么东西?” 林寻舟抿了抿嘴,不想和这个人作过多交流,直接问道:“又有什么事要我做?” 谭如鸣指了指后面,“监学要带新来的教习参观书院,让你也去。” “我对书院很熟悉,不需要参观了。” “谁让你去参观?是叫你去陪同!懂吗?” “干嘛要我去?”林寻舟十分不悦。 “新来的教习似乎对你颇为崇拜呢,又是沾了师叔的光吧?”谭如鸣鄙夷地说道。 林寻舟白了她一眼。 “快点啊,我也得和你一起去。” “你又为什么去,他也称赞你了?” “我好歹也是书院的老人啊。”谭如鸣显得颇为得意,“而且我也是教习之一啊。” “可你只是个连俸禄都没有的代教习啊。” 这话噎得谭如鸣明显恼火起来,一手叉腰,一只手指着林寻舟,一字一顿地说:“我掌管账房所有的散钱银两,还看得上院长那抠门的月俸吗?” “是是是。”林寻舟连连点头敷衍,虽然他很想说账房那点钱跟院长藏起来的银票根本不值一提。 书院内,吕默正带着归有灯一路参观,每到拐角,吕默都要弯腰行礼,“有灯兄请。”,归有灯亦恭敬回礼,“吕监学请。”如此二人才肯继续往前走,林寻舟和谭如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都觉得这两个人很磨蹭。 一路上归有灯都对书院赞不绝口,参观了书院的讲堂之后更是如此,转过讲堂走到后院,便是林寻舟和谭如鸣昨夜相谈的池边。 吕默兴奋地走上前去,指着池中的假山说道,“这座假山当年还是舟山先生亲手用剑凿成的,剑气萦绕三日不绝,远近修士争相观看,可惜老夫一介书生,无缘窥见啊。” “哦?”归有灯眼睛顿时明亮起来,紧紧地盯着假山,一棱一角都不曾放过,良久,才感叹道:“先生之才,吾侪莫能望背啊!” “是啊,舟山先生在书院的那几年,每天都有人不远万里前来讨教,可比现在热闹多了,来来,这边请。” “请。” “这边就是书院的厢房了,西厢房是男舍,东厢房是女舍。” “早就听闻书院肯招收女子学生,能让女子读书,在归某看来是一大善事啊。” “那又有什么用呢?”吕默苦笑了一下,“书院开学至今,愿意前来的女子屈指可数,最后能一直念下去的就只有一个,其他人都因种种原因辍学了。我有时都想把这东厢房改成男舍。” 林寻舟闻言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谭如鸣,“听见没,监学要把你独享的东厢房给改成男舍。” 谭如鸣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他敢改,我就死给他看!” 那边,归有灯也叹了口气,“阳明先生苦心积虑希望女子也能读书,奈何世人不懂。” “说实话我也不懂,很久以前我就和院长说过,我们招不到女学生的,他就是不听,真正有钱的人自然会送女子入学,而没有钱的人家连男子也无法念书,院长有空搞这个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把学费降下来。”说着吕默一个劲地摇头,“不谈这个了,来看看书院的学舍,虽然外面看上去不大其实挺宽阔的。” 吕默推了推门,发现上锁了,于是朝后面二人喊道:“钥匙在谁哪?” 谭如鸣一把将林寻舟推到前面。 林寻舟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但吕默就在面前伸手盯着他,他只好把钥匙交出来。 吕默一边开门一边笑着说:“夏休期间学生都回家了,没人打扫,可能有点乱,先生勿怪。” 归有灯连忙表示自己四处流浪,什么脏乱的地方都见过,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接着他就惊讶地看见一只蜘蛛落到了吕默的脸上。 谭如鸣同样震惊地望着这一幕,瞪大了眼睛,用眼神询问林寻舟昨晚睡觉时难道没有打扫屋子吗。 林寻舟用眼神回答说没有。 吕默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可能是被蜘蛛咬了一口。 归有灯连忙笑着说:“其实还好还好。” 吕默的脸色还在持续发青。 谭如鸣跳上前讪笑道:“哎呀这屋子几个月没住人了有什么好看的,走走我们带归先生去看看历届学生的题诗吧哈哈!”说着她拉着二人就走,顺便若无其事地钳掉了吕默脸上的蜘蛛。 “这里呢就是书院的诗壁了。”谭如鸣拉着一行人站在一块长墙面前,墙上题满了长短不一的诗词。“每一届学生毕业时都会在墙上题一首诗,供后学感悟,如果有人觉得写得好,就会在下面附上自己的名字。” 吕默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挺起胸膛,朗声道:“来来,有灯兄,这上面都是历届学子对人生际遇的感想,字字珠玑,句句真心啊。” 归有灯微微行礼,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诗壁,赞叹道:“早就听闻书院弟子不但习武还能行文,今见果然如此。” “来来,有灯兄,我们先来看这首附名最多的《论学》,‘春天不是读书天’,首句就起得很好啊……嗯?!”吕默猛然愣住了,一边往下看一边下意识念了出来:“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待明年……” 归有灯愣住了。 谭如鸣也愣住了。 林寻舟没有愣住,他发觉气氛不对悄然趁势溜了出去。 一直在外面晃悠了好一阵子,他才敢偷偷摸回来,后院果然没人了,他索性懒散地躺在了池边的亭子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有点回想起了之前的日子,那时候师叔经常带他和顾少言一块出去玩,谭如鸣就喜欢站在门口义正言辞地指责他们,他们却根本不在乎,每次都气得谭如鸣跑去告诉监学。 监学奈何不了师叔,但奈何得了他们两个,估摸着他们差不多该回来的时候,他就会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等着他们,等三人兴高采烈的回来,就能看见监学乌云密布的脸色。 师叔会朝监学笑笑,监学也会朝师叔笑笑,然后对后面的二人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跟自己走。师叔往往会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往前一推,自己若无其事地撇开他们,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罚倒立,供来往学生耻笑。每到这时李让就会跑来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看着他,谭如鸣则会时不时地捣他一下,顺便提醒他要认真倒立。 林寻舟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弧度,在他看来,生活永远是过去的好。 “师弟。”一声温润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林寻舟眯开一只眼睛,眼前的人是大师兄徐爱。 “大师兄!”林寻舟兴奋地坐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徐爱,皱起眉头,“师兄啊,三年不见你怎么没什么变化啊,连胡子都没长(hag)。” 徐爱笑了笑,“想看的书太多,胡子没有功夫长(hag),师弟不也没变吗?” “不一样,我内在变了。”林寻舟笑嘻嘻地说。 “那我的内在也变了。” “师兄内在怎么变了。” “看了更多的书,懂了更多的道理。” “唉……”林寻舟不满地说道,师兄,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但你也要顾及一下我这样不喜欢看书的人的感受吧。” “下次注意。” “诶?”林寻舟终于发现了让自己一直觉得变扭的地方,“师兄,难得见你手上没有拿本书啊。” 徐爱苦笑了一下,“我刚劝完监学过来。” “哦……监学是不是快气疯了?” “是已经气疯了,监学搬了往年所有学生的手迹,要逐一比对把那个人找出来。” “噫~那么多他能找出来吗?” “应该不能。”徐爱笑着说道,“毕竟有的人可是一份作业都没交过,自然没有笔迹留存。” 林寻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确实是我写上的,不过不是出自我手。” “看来你是想早点毕业?” “没有没有!”林寻舟连忙摆手,“我还想在书院一直混下去呢?” “一直混下去?那……师叔怎么办呢?” 林寻舟愣住了,缓缓抬起头来,盯着徐爱,“师兄?” “你下山来,不是为了师叔吗?” “当然是!” “那就好。”徐爱宽慰地笑了笑,“昨夜我回来时,以为你会来找我,但你没来,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林寻舟叹了口气,“没来找你,是怕你劈头盖脸把我骂一顿,再讲一番大道理,分析一堆利弊,然后叫我安分一点,告诉我,这么做是错的。” 徐爱摇摇头,“我不清楚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但我很想师叔,希望你能把他带回来,带不回来,也要讨个说法。” “带回来?讨说法?向皇帝诶。” “就向皇帝!” 徐爱大义凛然的样子让林寻舟看呆了,他突然想不起来印象里那个张口闭口圣人教训的师兄有没有大声说过话了。 “师兄,圣贤书里可没有教人逆命于天子。” “圣贤书是没有这么教,但须知道圣贤书不是一朝而成的,最初的圣贤们肯定是希望我们这么做的。一个心怀天下的义士,不应该在朝廷冠冕堂皇的说辞中悄然消失。”徐爱盯着林寻舟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 “多谢,师兄。” “万事拜托。” 林寻舟如释重负,认真地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七章 夜中来客 第七章夜客与新的师叔 归有灯就这样成为了书院的新教习,虽然过程不如监学设想的那般完美,但好像除了监学自己也并没有人在意。 院长王阳明居然听说过归有灯这个人,并称其颇有古风,虽然林寻舟觉得这个评价应该给待谁都很斯文的大师兄,他自己则对新教习无感,或者说略有反感,他不大喜欢闯入原有生活的陌生人。 谭如鸣显得最为高兴,因为她发现这位常年漂泊的新教习并不反感她做的粗茶淡饭,甚至说比自己以前吃的还要好,于是乎每到饭点谭如鸣就笑眯眯地搬出一堆看上去就没放盐的饭菜,与颇具慧眼的新教习共享佳肴,连碗筷都没有给其他人留,为了防止他们出去偷吃甚至将饭桌搬到了前门,亲自坐镇。 不愿屈服的书院众人只好每日躲到后院墙角,从墙洞里塞银票给外面的贩,让他买了巧的烧饼折成块慢慢塞进来。 数日过去,谭如鸣发现他们还没有饿死而感到好奇,于是趁林寻舟落单时把他逼到墙角,让他老实交代。 “其实我在山上练了神功。”林寻舟很认真地说道。 “干嘛的?” “可以吸收天地之精华,无需吃饭。” 谭如鸣点点头,表示羡慕,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后扬长而去。 再有一天就开学了,已经陆续有学生回到了书院,他们早就听闻林寻舟回到了书院,所以看见林寻舟并不是特别惊讶,甚至有些胆大的还敢上来搭话,但都被林寻舟赶走了。 林寻舟心情并不太好,因为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换言之,他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书院了。 也对,自己在山上待了三年,当初在一起求学的人早就毕业归乡,各奔前程了。自己还在奢望什么呢? 院长还在,师兄还在,谭如鸣还在,李让离得不远,已经很不错了,嗯……黑犬兄也在。 当的一下,林寻舟脑袋上挨了一爆栗,扭过头,是吕默怒气冲冲的黑脸:“让你干活,你在想什么?又摇头又笑的?” 林寻舟觉得自己真的是自作多情了,“是是,我在老实干活呢。”叹了口气,拿着钉锤认真修补桌椅。 书院近来入不敷出,无力购置新的桌椅,只好修补旧物充用,以及书院的多处墙裂屋漏都需要修补,吕默已经补了好多天,林寻舟回来之后,这些事就全变成他的活了。 房屋确实需要修补,这林寻舟很同意,但他认为桌椅完全没有必要全部修一遍,因为他觉得今年根本招不到什么学生。 于是吕默又把林寻舟骂了一顿。 好不容易做完苦工的林寻舟又等来了院长王阳明。 王阳明咳了一下,“那个……听说你又和监学吵起来了?” 林寻舟把锤子一扔,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这怎么就是实话实说了?你明知道监学最大的心愿就是又更多的人愿意前来求学,还故意这样气他。” “在我发现我的通缉令没有撤销时,就知道这是个缓兵之计,皇帝托你写信让我下山,不就是为了看看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吗?我没说错吧?那封信是皇帝让你写的。” 王阳明默然不语。 “我在山上安静地待了三年,老实得让他有点害怕了,但他不敢上山,所以让我下山。只可惜,已经晚了。”林寻舟盯着王阳明的眼睛,“师叔的浩然剑,我算是彻底学会了。” “陛下真的原谅你了,希望你也不要记恨陛下。” “又是这句话。” 王阳明沉默了一下,很认真地说道:“陛下当时语气十分诚恳,我相信他是真的不介意了。况且,就算陛下心存芥蒂,又怎么会影响到书院的招生呢?” “你的前半句我不想多争论,至于后半句,书院学生多为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皇帝不想让他们来有的是办法,最简单的,都不用官府出面,只要雇几个混混,今天去找点麻烦,明天去找点麻烦,他们哪还敢来?师叔还在的话,能让他们安心不少,我倒是也行,但他们不放心。” 王阳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如此抱有偏见,我也不愿多言,明日开学,你看着就是。” 林寻舟点点头,“好啊!对了,还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 “什么事?” “回来那天,我在书院门口遇到两个人,跟到城外,试了下其中一个,他很厉害。” “他们是冲着书院来的?” “我觉得是,而且,他们是朝鲜人。” “会不会是监学请来的教习?” “得了吧,谭如鸣都开始烧菜了,我不觉得书院还有钱再请教习。” 王阳明皱眉不语。 “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扬州与朝鲜相去万里,塞外之人难得一见,两个外人来到扬州,武功高强,又与书院有关,我在书中却没有看到。” “什么书?” “史书!”林寻舟白了他一眼,“你好像一直不信的样子,我真的是看过史书的人。” “好好,但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会记在史书里的。” 林寻舟摇摇头,“这么可疑的事情,怎么会不在史书里呢?”他站起来,盯着王阳明的眼睛,“史书对此一片空白,你就没想到什么吗?” 王阳明沉默良久,“师弟。” 林寻舟轻轻点头。 “这太牵强了。” “是有些牵强,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具体的我会接着查下去。” “好。” 今天确实是非常难熬的一天,不过还好,林寻舟终于撑到了夜深,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了,他马上就可以去享受学生们收拾好的男舍了。 林寻舟揉了揉眼睛,哈欠连天的掩上大门,侧身去拿门栓。 明天早饭不吃了,多睡一会吧。 然而祸从天降,大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嘭的一声砸在了林寻舟的鼻梁上,砸得他满眼星花,连退三步,靠手撑着墙才没倒下去。 “请问这里是书院吗?!”出声的是个男子,语调急促又惶恐,但这种急促和惶恐显然不是因为误伤了林寻舟而产生的愧疚。 林寻舟揉了揉鼻子,上前一步,一拳将那人打飞了出去,然后才平静地回答道:“是的,请问你找谁?” 男子被这一拳打得栽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林寻舟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孩,正满脸惊讶地看着他们,连忙蹲下去扶起男子。 “在下李儁。”男子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位是我家姐,我们是来求学的,已经告知阳明先生了。” “我叫安平乐。”女孩怯生生地说道。 “噢。”林寻舟点点头,“等你们好几天了,你们怎么是晚上到的?” “这个……” “还有,你是家仆吗?为什么可以留这么长的胡子?” 李儁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让林寻舟觉得莫名其妙。 “李兄!”远处突然响起一声,两个男子一路跑赶过来,“李兄,你们又得太快了,也不等等我们。” 正是北六息与北蒙。 北六息略一抱拳,对林寻舟笑道:“林兄,不日又见。” 林寻舟来回扫视了一下面前的四人,明显感觉到李儁紧张起来,不动声色地将安平乐护在身后,安平乐也很害怕地瞥着北六息。 “你们又是什么人。” “在下北六息,与林兄不打不相识,这位是我师弟北蒙,我们也是陪姐前来求学的。” 林寻舟皱起眉头,“你们前几日就到了,而他们刚刚才到,为什么?” “是这样的林兄,我兄弟二人并不是从京城出发的,而是一直在外游历,接到我家老爷的传信才赶过来的,所以和姐错开了,我们这几天一直在附近等姐,这不刚看到他们就赶过来了。”说着北六息拍了一下李儁的肩膀,“我说你啊,带姐走那么快干什么,我们差点没跟上。” 李儁干笑了几声,往后缩了又缩。 林寻舟依然皱着眉头。 “谁在门口啊?”谭如鸣的脑袋从墙后探出来,身边的是王阳明等人。 “就是从京城来的那个。” “诶?”谭如鸣一眼就看到了后面唯唯诺诺的安平乐,连忙凑了过去,“姑娘好可爱啊,叫什么名字啊?” “安平乐。” “我说,你们怎么还没睡?” 谭如鸣扭过头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酉时就睡觉?我们一直在为明天的开学做准备好吗!” 林寻舟耸了耸肩,互相介绍了双方。 王阳明点点头,“几位远道而来,天色已晚,还请早点歇息吧,如不嫌弃,就请几位先在学舍委屈一晚,明日再给几位客人另寻住处。” 李儁等人回礼称是。 于是谭如鸣拉起安平乐就走,“来,姐姐带你去住大房子,就只有我们两个住哦!” 李儁下意识的跟了上去,被北六息一把拦住,“诶!李兄,你一路护送姐,现在到了书院,总不能还跟着一起吧?” 安平乐朝他摇摇头,示意不用担心。 “哦哦,那就有劳院长给安排一个住处了。” “徐爱,你先把他们安排在男舍吧。” “是。”徐爱略一鞠躬,“几位请跟我来。” 林寻舟再次打了个哈欠,走去关门,特地伸出头看了下外面,确定不会再有人突然推门之后才放心地关上大门。 回后院的路上林寻舟拐去了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点糕点,边吃边往回走。 男舍门口,徐爱正在等他。 “师弟似乎闷闷不乐啊。” “嗯?我哪有?我还有心情吃夜宵呢。”林寻舟抹了一把嘴。 徐爱只是笑,没说话。 “好吧,是有一点。”林寻舟无奈地说道。 “怎么了。” “院长告诉我师叔曾在关外出现过,但我得答应教那个女孩武功。” “为什么?” “示好。” 徐爱一下子明白了,“所以你答应了。” “被迫的。” “那你现在是后悔了?” “有一点,师兄,你是清楚我的,我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无论男女老幼。我答应院长的时候,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看见那些人的时候,心里没来由地升起厌恶,我就是不喜欢陌生人。”林寻舟叹了口气,“说得有些奇怪,师兄不要介意。” “我明白,这也是我觉得你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其他人都在自觉地走向未来,或者被迫地面对未来,只有你一个人,固执地往过去走。” “我是个恋旧的人。” 徐爱点点头,“你一直想回的是从前的那个书院。” 林寻舟望了他一眼,神情落寞,“这都无所谓了,主要是,我觉得她是个累赘,在耽误我的时间。” 徐爱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不止在为你考虑,也在为书院考虑,还有为天下考虑。”他看着林寻舟,认真地说道:“师弟,你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以自由散漫的书院学生了,你是剑仙的传人,江湖人敬仰的对象,而且我也相信,三年过去,你的武功一定和师叔一样厉害了,你俨然是师叔第二了。” 林寻舟抿着嘴,良久,才说道:“我不及师叔之万一。” “我是怎么称呼你的?” “什么?”林寻舟愣住了。 “我是怎么称呼你的?”徐爱再说了一遍。 “师弟啊。” “你是怎么称呼我的?” “大师兄啊。” “先生和师叔之间是怎么称呼的?” 林寻舟再次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徐爱。 “我是先生的弟子,你是师叔的弟子,你隐居三年,这期间招的学生不算,等明天新生一到,师弟,他们就应该叫你师叔了。” 林寻舟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一直以来都把自己当作书院百名学生中的一个,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不是……不对……”林寻舟已经语无伦次了,“那个……” 徐爱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道:“师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八章 招新 林寻舟没能像徐爱说的那样当上师叔,因为今年一个新生都没有,平时人来人往的街道此时冷冷清清,就连必经此路的镖局马车,上街买菜的仆役家厨都没有出现,好像大家生怕被人误会是前来报名的。 情况如林寻舟所料,而且还要糟糕,但却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真的不敢承担这个名号。 吕默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王阳明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归有灯就坐在他旁边,很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徐爱仍然聚精会神地读着自己的书,似乎与外界隔绝了。 磨了又磨的墨还是干了,谭如鸣却不想再磨一遍了,宁愿一根根数笔端的毫毛。 临近晌午,招生的时间已经过去,没有一人前来。 王阳明缓缓站起来,“诸位辛苦了,进去吃饭吧。” 谭如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伸懒腰,开始收拾笔墨,林寻舟拉了拉已经忘我的徐爱,“师兄,吃饭了。” “啊?哦哦。” 归有灯也拍了拍身边的吕默,“吕监学?吕监学?” 一连数声,吕默都毫无反应,归有灯只好用力推了他一把。 吕默猛然一惊,茫然地看着他,“嗯?怎么了?” “吃饭了,监学。” “啊?哦哦!”吕默坐正了身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先去吧,我再坐会。” 归有灯犹豫了一下,“那好吧。”,还是起身离开。 门外只剩下王阳明和吕默两人,相顾无言,王阳明轻轻叹气,走入门内。 按照惯例,开学第一天的下午是召集新生开会的时间,然而今年没有新生,大家都以为下午 肯定没有事情了,王阳明却依然召集了所有人。 四十九人,这是就是现在书院所有的学生,只有往年的四分之一,今年没有一个新生,老生们也多称病不来,往日拥挤的讲堂此时显得十分宽敞。 “诸位。”王阳明环视四周,底下很多学生他都记得名字,都是在书院进修两年以上的老人了,当然,还有更多他记得名字的人没有出现。 “我很感谢你们愿意回来。”王阳明郑重地鞠了一躬。 座下诸生明显惊慌失措,连忙一个个地站起来回礼。 “想必大家也都看出来了,今年书院比较冷清,大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继续修习,在下十分遗憾。不过幸好还有诸位,你们前几日回来的时候,我还没觉得怎么样,现在看来,没有你们,书院今年就得关门大吉了。”说着王阳明笑着摇摇头。 学生们却都一脸伤感,但也无从抒发。 “真的,非常谢谢你们。”王阳明认真地说道。他的身后坐着谭如鸣等人,“诶!院长为什么不问他们为什么回来啊?”谭如鸣声对林寻舟说,林寻舟咳了一下,压低嗓音,“那样太酸了。” “自师弟北游之后,书院就再没有像样的武学教习了,诸位的修行也断了很久,我作为院长,一直心有愧疚。”王阳明再鞠一躬,“不过今年,我们有幸请到了归有灯先生前来任教,归教习为人谦和,且武艺高强,在江湖中颇有声誉,相信诸位在他的教导下一定能受益匪浅。” 归有灯站起来,面向学生鞠了一躬,“请诸位关照。” 诸生起立还礼:“见过先生。” “之前暂代教习的谭如鸣师姐,因表现良好,书院决定再代一年教习。” 谭如鸣满脸得意地瞥了一眼林寻舟。 “他只不过是看上了你这个不要钱的苦力。”林寻舟阴阳怪气地回道,接着迅速把头扭过去,不再理会谭如鸣的百般辩解。 “书院今年处境也许不利,但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诸位专心学业,勿作他想,早日学成报效朝廷。” “学生谨记!” 傍晚,厨房内,谭如鸣正在炒菜,林寻舟双手撑后坐在灶台上,看着她把菜炒成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当的一下,谭如鸣拿勺子敲了一下锅沿,嘿嘿一笑,“羡慕我就直说嘛,我又不会取笑你。” “我为什么要羡慕你?”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羡慕我呢?” 林寻舟不想理她,把头偏到一边去,当然也有不忍心看见锅中物的成分。 “你有没有发现,院长今天根本没有介绍你诶!”谭如鸣凑过来,不怀好意地笑道,“不觉得失落吗?” “好事啊,说明他终于明白现状了,不枉我几番劝说。” “什么现状啊,不就是少收了几个学生,少坑了一点钱吗?” “你懂什么?”林寻舟嘲笑道,“你除了做饭还会做什么?哦,还会吃饭?” 刷的一下,谭如鸣以勺代剑,挥过林寻舟的鼻尖,“看见没,我还会这么犀利的剑法。” 林寻舟拿手指点了点鼻尖的残油,嗯,凭手感就知道没放盐,更加坚定了他不吃食堂的决心。 “说起来,我很好奇……你为何对教习之名如此执着呢?” “好奇?这有什么好奇的?”谭如鸣费解地看着他,“你想想,我们读书时每天起早贪黑,勤勤恳恳,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免于先生的苛责吗?我还好一点,你想想你自己,挨过多少骂,罚过多少次站,顶过多少次水桶?” 林寻舟低头算了一下,好像确实不少…… “对吧!”谭如鸣激动地拍着手,“如今一朝翻身,还不是想欺负谁就欺负谁,这种感觉不好吗?” 林寻舟被这番说辞说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白了她一眼,“我要把你这种扭曲的想法报告给监学,让他除了你的职位。” “抱歉,监学管不了教习。”谭如鸣轻佻地说道,“况且,监学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林寻舟无话可说了。 “唉,有时候真的后悔不该招惹监学,后来他天天给我脸色看。” “别这么说,好像你洗心革面了一样。我问你,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不会招惹监学?” 林寻舟认真地想了一下,“还是会!” 谭如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寻舟也显得颇为无奈,“没办法,那时候我是真的烦他。” “现在呢?” “现在……有些理解了吧。” “啧啧啧,看来有些人在山上好歹明白了些道理。” “不止,我还练了武功。” “那你现在武功有多高啊?” “嗯……大概藏书楼那么高吧。” “可藏书楼只有三层啊?” “那就三层呗。” 今年的男舍显得格外空荡,书院索性将北六息一行人安排在了这里住宿。晚修还未结束,男舍里只有懒散的北六息一人。 “师兄,我已经把书院都逛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暗门密室。”北蒙突然出现。 “早就告诉你没有了,非得去看一遍,书院和天道远可是两种地方。” 北蒙点点头,“我还向那些学生打听了一下,自从李温良走后。他们就没有习武了,之前的代教习谭如鸣教过他们一点皮毛,今年才请了正式的武学教习,我觉得他们不堪一击!” “我也没说他们值得提防,我们要注意的,就只有林寻舟一人而已。” “既然这样,我们几时动手?” 北六息摇摇头,“杀掉王阳明,很简单,问题在于,我们必须和申不时同时动手,否则明庭一定会警觉,到时候师门大计落空不说,我们也插翅难逃。” “嗯。还有,李儁带着殿下去找王阳明了,我担心他们将实情暴露。” “他们不敢的,从汉城一路至此,他们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更何况他那么怕我们,哪里敢说实话?” “那我们何时动手?” “他们……”北六息沉吟了一下,“师门没有说他们一定要死,所以……看心情吧。”北六息将手撑在窗上,远眺夜空,“我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李温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窗外,夜色如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九章 天下有变 乾清宫内,为赋税之事操劳一宿的嘉靖皇帝刚刚憩一会,又收到了一份奏折。 依祖制,各处奏折须交由内阁,由内阁大学士们先行讨论,进行“票拟”,再转交皇帝最终“批红”。可以跳过这道程序的奏折有很多,比如说,弹劾内阁成员的奏折。 嘉靖示意司礼监掌印太监将奏折放到一边,他能猜到这是谁写的,要么是大理寺左寺王世贞,要么是吏部主事杨继盛,内容不是弹劾内阁首辅严嵩。就是弹劾其子内阁大学士严世蕃。 在自己已经严惩几位弹劾严家父子的大臣之后,言官们都噤若寒蝉,只有这二人依然坚持不懈地上书弹劾。训斥、罚俸都已经试过了,难道非要用廷杖才能让他们闭嘴吗?嘉靖不愿背上这个骂名。 “陈洪,写的什么啊?”嘉靖以手扶额,叹气问道,他已经没有兴趣亲自翻阅这份奏折了。 掌印太监行礼道,“回陛下,是大理寺左寺王世贞弹劾内阁首辅严嵩的奏折。” “果然如此。”嘉靖心想,挥手示意撤下奏折,“说起来,杨继盛这两天倒是安分了不少,比王士贞有眼力。” “陛下,杨主事因为其父去世,已于前日告假回应天了。” “哦。”嘉靖点点头,“杨廉……我叫顾少言去了吧?两朝的老人了,礼部去人了没有?” “回陛下,顾大人现在应该已经到南直隶了,礼部的话正在准备吊唁的物品,今明两天应该能出发了。” “今明两天?”嘉靖皱起眉头,“去催一催。” “内臣这就去!”陈洪立刻声道。 “去吧,再召集内阁议事,把王世贞也叫来。” 陈洪叩头行礼,步退了出去。 大理寺左寺王世贞,不仅是嘉靖二年的登科进士,还是京城文坛的新秀,其人文采斐然,且其“文学复古”的口号颇得簇拥,大有独领文坛之势,时年未至而立。 几位内阁大学士早已宦海沉浮数十载,首辅严嵩更是白发苍苍。王世贞与他们同处一室显得格格不入,不仅是因为年龄。 大理寺左寺不过四品,按理无缘列席廷议,所以嘉靖这次特招是他第一次与内阁学士们同堂议事,理应是莫大的赏识,王世贞却依然坚持站在内阁学士们的正对面,冷眼相向,毫不感激嘉靖的这份赏识。 严嵩对此毫无反应,依旧老神在在,倒是严世蕃的眼神里饱含憎恶与杀意,习惯以二严马首是瞻的其他学士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低头假思。 嘉靖皇帝端坐高位,将一切尽收眼底,心知要双方和解是暂不可能了,索性不论此事。 “朕近日寝食难安,忧心忡忡,诸位知道为何吗?”嘉靖扫了一眼座下众人,“还是因为赋税之事,赋税之弊,已有百年,而今日甚。塞外之胡日骄,引兵南下,九边用兵愈甚而国库几近空虚,朝廷所收年税不多而靡费甚高,少有结余。去岁内阁所奏‘改稻为桑’之法已告失败,朝廷不得不另作打算,朕近日召诸位来,正是为了此事。” 严嵩颤巍巍地上前行礼,“回陛下,内阁对此一直在商议,只是牵涉甚广,不得不慎重。”说着严嵩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但极力压着声音。只有这时候,人们才会想起他不是那个把持内阁数十载的权臣,而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了。 嘉靖皱起眉头,示意他先停下,“严世蕃,去拿个椅子给你爹!” “遵旨!”严世蕃狠狠地瞪了一眼王世贞,转身去拿了椅子,扶严嵩坐下,“爹,你慢点。” “老臣……多谢陛下。”严嵩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 王世贞冷眼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 嘉靖示意严嵩继续。 “是,咳咳…国库空虚,说到底就是要开源节流,广开进财之道,再就是节制所用,两处入手,方能有所成效。” 嘉靖厌恶地挥了挥手,“这个道理民间的百姓都明白,问题是怎么开源节流?” “来源之法,内阁想要取消海禁,以便江南丝绸瓷器远销南洋、西洋,既可补国库之空,又可显天朝富庶。” 嘉靖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江南丝绸瓷器销往海外能获利百万,自成祖命郑和三下南洋之后,海外商人纷至沓来,黄金足箱,白银满车。只是倭患一起,海路隔绝,百姓人心惶惶,官府围剿不利,朝廷就断了这条财路。” 严嵩沉吟了一下,“据老臣所知,目前处理倭患的均是兵部从北方调来的武将,北方多平原,故漠北用兵多为骑兵,江南多河道丘陵,骑兵无法施展,以北法制南倭,实难奏效。” “你有好的人选吗?” “老臣以为胡宗宪可担此重任。” “胡宗宪?”嘉靖想了一下,“是平定苗乱的那个吗?” “正是此人。” “为何?” “此人家族世代锦衣卫出身,嘉靖元年中进士,随后以御史巡按九边,巩固边防,功绩斐然,老臣以为此人定可以扭转东南不利之势。” “嗯…看上去是个能臣,不过先让他以御史巡按浙江吧,分管南直隶的军事,如遇可用之才,直接向朝廷举荐。告诉他,倭患一定要除,南洋贸易一定要通。” “是。” “来源说完了,接下来说说节流吧。”嘉靖冷哼一声“是不是又要朕节衣缩食啊?” 严嵩却摇了摇头,“陛下忧国忧民以致寝食难安,万一龙体有恙必有碍理政,所谓节衣缩食实乃舍大取之策。” “陛下!”未及嘉靖赞许严嵩,一直闷声不语的王世贞立刻跳了出来,“陛下!眼下南北战局陷入胶着,前线军备消耗殆尽,此正朝廷上下一心以供前线之时,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则,朝廷百官如何效法?天下万民如何信服?” “王世贞!”严世蕃厉声道,“陛下没有问你你就闭嘴,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 “严世蕃!”严嵩费力地转过身来,低声喊道,“这里有资格训斥别人的就只有陛下!你算什么东西!” 严世蕃为之一噎,心知失态,连忙向嘉靖行礼,王世贞等他行完礼后才不紧不慢地鞠了一躬。 嘉靖面无表情地看向严世蕃,“你在内阁也是这么张狂的吗?朕听说同僚们都叫你‘阁老’。” 严世蕃立刻再行一礼,腰弯得冠带都垂到了地上,“臣绝非如此,只是看不惯有些人惺惺作态。” 嘉靖笑了一下,“清流嘛,不就是喜欢直言进谏。”说着瞥了一眼王世贞,“适可而止就好。” 王世贞自知嘉靖心意已决,只得点头称是。 嘉靖这才转向严嵩,“阁老?” “呃…”严嵩喘了喘气,“节流之法甚多,然可行者甚少,老臣年迈愚钝,暂无他法。” 严世蕃悄悄和左右对视一眼,上前一步,“臣有一计,请罢各府州县之官办书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严世蕃却信步上前,郎声道:“自朝廷纳舟山先生之言,广设书院以来,除去少数私办书院之外,每年赋税各地都要节流一部分以补贴书院,甚至还要从他处借款补贴,各地书院日臃而朝廷赋税日少,此时不断则后患无穷。” 除却和严世蕃对过眼神的大学士,其他人都紧盯着他。 “这些书院深得朝廷信任,如果真的能为朝廷培养栋梁也就罢了,可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自称书院学生文武双修,但自正德十年各地设立书院以来,没有一位状元是书院出身,反倒是各地从此武斗之事频发,山野草寇日多,甚至有书院弟子袭杀官员之事。”严世蕃几近扼腕,“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圣裁。” 他以为此策必能打动嘉靖,然而嘉靖在他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只是淡淡问了一句,“那朝廷究竟为这些书院靡费多少呢?” “依户部之账,各地花在这些书院身上的无用之财每年将近一百万两!” 嘉靖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不动神色地说道:“竟有如此之多?” “正是!”严世蕃激动地说,“此祸国殃民之策早该断绝了!” “一派胡言!”王世贞气得直接用手指着严世蕃,“裁撤书院才是祸国殃民之举!”他转身向嘉靖拱手道,“陛下,当年舟山先生以为天下万民着想,以阳明书院为本,奏请朝廷广设书院,以教化百姓,传授武艺,更是希望百姓能凭一己之力对抗豪强恶霸!” 接着他转向严世蕃,义正言辞地说道:“据某所知,正德十年,朝廷依舟山先生之言,仅在各省省会和数州设立书院,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不过二十余间官家书院,居然靡费百万之巨!占了三分之一的年赋,简直天方夜谭!下臣不禁要问,这一百万两,究竟是发给了书院,还是被某些人中饱私囊了!” 严世蕃大怒,“你!” 王世贞却越说越激动:“你所谓的寻衅滋事,正是百姓自发地铲除暴徒,自朝廷广设书院以来,山野强人,几近绝迹,这还不能说明真相吗?”他对着严世蕃怒目而视,“至于你说的擅杀官员,我更是清楚,那个官员是你的党羽,平日各种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所搜刮的民脂民膏都是为了孝敬你严家父子,百姓苦不堪言,以致激起民变,这才死于义士之手,你为他申冤,实际上是在为自己正名!” “你放肆!”严世蕃气急败坏,冲上去就要和王世贞扭打起来,被身边人死死拉住。 “够了!”嘉靖怒喝一声,所有人立刻弯腰行礼,就连严嵩都颤巍巍地站起来为严世蕃的言行谢罪。 嘉靖阴沉着脸,紧紧盯着严世蕃,“刁民擅杀朝廷命官这种事,朕居然不知道?你是怕追查下去牵连自己吗?” 严世蕃直接跪了下去,“臣绝无此意,只是…只是…” “够了。”嘉靖厌恶地看着他,“你回内阁之后立刻拟旨捉拿此贼。” 王世贞闻言一惊,连忙说道,“陛下,此官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大理寺已掌握确切证据,之是被义士抢先一步,义士无罪啊!” “无罪?!”嘉靖瞪大了眼睛,“就算是贪官,那也是由朝廷处置,一介匹夫,竟敢擅杀官员,简直无法无天!” 王世贞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嘉靖直接打断,“朕谅你清廉刚正,对你一忍再忍,你不要得寸进尺!” 王世贞愣住了,默然良久,拱手行礼,轻声道,“微臣告退。” “你们也出去!”嘉靖同样瞪着旁边的人,甚是恼火。 深夜,严府。 “知道你今天犯了哪些错吗?”严嵩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站在面前的独子。 严世蕃把脸别过去,不看自己的父亲。 严嵩却习以为常一般,自顾自地说着,“一者,口出狂言,这是身为人臣最大的忌讳,二者,抨击同僚,这是为官者最大的忌讳。” “什么?!”严世蕃转过身来,“难道他就没有抨击我们吗?您老不向着我一起骂他,居然还教训我?” “因为他是弹劾。”严嵩盯着严世蕃的眼睛,“他写了奏折,交由内阁,内阁处理不了,呈交陛下,你有奏折吗?没有,就是抨击,说严重点,就是因被弹劾而谩骂同僚。” 严世蕃气极,“爹,我就不明白了,一个的四品官我们干嘛怕他?” “因为他是清流,我们是浊流。” “他是清流我们是浊流?”严世蕃怒极反笑,来回踱着步,“简直荒谬,他凭什么是清流?除了动不动就进谏进谏还会什么?黄河改道是我们去修的,漠北胡乱是我们调兵增援的,这些清流除了嚷嚷还做过什么实事,谁给他的脸跟我们吵?” “这不由你决定。”严嵩摇头,“谁清谁浊,陛下心如明镜。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所谓帝王酸术,不过是把握平衡罢了,所以你别看陛下今日恼火,其实他巴不得我们斗起来,文臣相斗,陛下才好统御百官。” 严世蕃重重叹了口气,“那我们就这样任由王世贞挑衅?随意弹劾我们?” “不然呢?”严嵩反问道,“记住,我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这个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陛下,只有陛下想杀王世贞,我们才能杀掉他。” “那陛下什么时候会想杀他呢?” “很快。” “很快?” “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提到书院?” 严世蕃一愣,刚想回答,被严嵩止住,“我知道,你是急于证明自己,好甩开我这个老家伙,我也知道,内阁其他几人都是你的亲信,废书院之策就是你们想出来的。” “不是的爹……”严世蕃急忙辩解。 严嵩却没有听下去的意思,“但你可知道,你今天的这一番话,把爹吓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严世蕃不解。 “书院,是陛下最大的心病,一块大到陛下甚至不愿提起的心病,而你却堂而皇之地将它提了出来,还只是一派空谈,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我怎能不为你担心啊。”说着严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在王世贞跳了出来,替你挡过一劫。” “那么……他会因为这个死?”严世蕃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满怀壮志提出的建议居然能置自己于死地。 “依我看,陛下对书院早已深恶痛绝,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朝中百官多少也能有所察觉,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敢跳出来为书院说话,所以我才赞他是清流啊。” “原来是这样。”严世蕃有些明白了,“既然陛下已有此意,我们为何不替陛下动手呢?” 严嵩轻敲扶手,沉声道:“林寻舟。” 严世蕃陡然一颤,下意识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那个少年、那一声“独夫”、还有那在自己注视下轰然坍塌的午门…… “害怕吗?”严嵩轻声问道,“像我们这样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很难接受会被一介布衣威胁性命吧。” 严世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我们要废的是官办书院,又不是他阳明书院,他凭什么管?难道王阳明会对朝廷不满?” “王阳明一介书生自然无意争权,但须知书院虽遗世独立,天下书生早以书院为首,那些庸师凡生的书院更是如此了,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我就不信了!李温良都不敢和朝廷作对,他林寻舟难道敢造反吗?” “李温良不和朝廷作对是因为他讲道理,朝廷和林寻舟接触虽然不多,但你见过他讲道理吗?午门的废墟可一直在那里呢!” 严世蕃终于明白此计断无可行,颓然坐下。 “最近收敛一点,无论官办私办,不要招惹与书院有关的人,在陛下明确表态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章 刀剑已没 “我不想讲道理了。”林寻舟无力地瘫倒在石椅上,往石桌上一下一下地磕着头。 “刚上完课啊?吃早饭了吗?”谭如鸣把面前的糕点推了过去。林寻舟拿了一块,他已经没有力气嚼了,只好叼在嘴里,聊以慰饥。 “怎么,安妹妹惹你生气了?” 林寻舟摇摇头,“我只是……明白了自己学和教别人完全是两码事。” “唔,现在你明白教习们的辛苦了吧,明明是很简单的东西,讲了一遍又一遍,总有人还是不懂,我经常觉得他们连我一半聪明都没有。” “请不要变相地夸自己。” “好吧,那么安妹妹学得到底怎么样?” “还行吧。”林寻舟含糊不清地说道,“等会,她现在都是安妹妹了?” “是啊。”谭如鸣随手推了一杯茶过去,“我们已经是睡在一张床上的好姐妹了,她昨晚还跟我说,自己老早就听过先生的大名了呢!” 林寻舟接过茶饮了一大口,感觉恢复了些元气,“这个先生说的不会是我吧?” “不然呢?她只跟着你学武功啊。” “别,我受之不起。”林寻舟连忙推辞,“我只是随便教教而已,看得出她学过一些武功,还会一些简单的剑法,我纠正了一些招式,然后教了她一点身法,问题是她动不动就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觉得很烦。” “是因为你答不上来吧?”谭如鸣促狭地看着他。 “怎么能怪我呢!师叔教我的时候就没告诉我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问呢?” 林寻舟哑然,晃了晃脑袋,只好换一个话题,“还有她那个家仆,叫李儁的,一直在旁边站着,一会说我教得太复杂,一会又说姐累了要休息一下,然后又是端茶又是递扇的,还准备了凳子,最可恶的是这些待遇我都没有。” 谭如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家是千金姐,自然有人护着了。” “但是这个人很怪……”林寻舟皱起眉头,“他说是家仆却蓄了长须,端茶送水也做得十分生疏。最奇怪的是,他似乎非常害怕北六息他们,安平乐也有一点。” “嗯?发生了什么吗?” “第一天晚上我就察觉了,北六息出现的时候,李儁是将安平乐护在身后的,今天练功的时候,北六息路过,李儁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站在安平乐与北六息中间。” 谭如鸣想了一下,“我记得那个北六息说他们是奉他们老爷之命前来的,既然是父亲派来监督的人,女儿害怕是很正常的吧,再加上家仆护主,没什么奇怪的吧?” 林寻舟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对嘛,你不要总是疑神疑鬼的。” “嗯。”林寻舟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没来由地想到了那天河边北六息踏浪而行的轻功。 “对了,归先生今天下午就要上第一堂武学课了,教的剑法,你要去听吗?” “那有什么好听的,无非就是劈挑刺砍什么的嘛。” “他说在学堂上,不在外面诶。” “啊?他别是个只知空谈的人吧?” “你又在乱猜了,不如我们下午去看看吧?”谭如鸣满脸期待地问道。 林寻舟却满脸不情愿,“我下午想睡觉的。” “大白天你睡什么觉!”谭如鸣一拍桌子,“就这么决定了!” 北六息还是亲自逛了一遍书院,并非是对北蒙的不信任,而是出于好奇。自入关以来,所见书院皆重文轻武,没想到这里也是如此,这让他颇为惋惜,转而又是庆幸:李温良离开不过三年,明国尚武之气已然尽衰,师门眼光果然毒辣,朝鲜当兴! “先生在此作甚?”背后突然有人出声。 北六息心头一惊,回头一看居然是王阳明,“啊!阳明先生!在下……”他急忙环顾四周,发现身侧就有一尊孔像,讪笑道,“在下闲逛至此,见圣人尊像,故驻足膜拜。” 王阳明点点头,对着孔像恭敬地施了一礼,轻声问道,“先生自关外来,不知可曾听过师弟的踪迹?” 北六息眨眨眼,“想必先生说的是舟山先生。” “正是。” “我兄弟二人在中原游历多年,久未回乡,未曾听过关外传闻。”北六息略带歉意地说道,紧接着他又上前一步,“听闻舟山先生向北云游,莫非是去了关外?” 王阳明叹气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啊……” “原来是这样。”北六息点头道,“在下若有机会出关,一定会帮先生打听打听的。” “如此,那就多谢了。”王阳明郑重地行了一礼。 “先生请起!”北六息连忙将他扶住,“舟山先生是吾辈心驰神往的剑仙,我家老爷更是视其为国士,于公于私,在下都应尽力相助。” 王阳明迟疑了一下,“这样的话,不知可否告知尊者的名讳呢?” 北六息愣住了。 “先生勿怪,老夫只是觉得尊者既然愿意将千金送到书院,想必是出自对老夫的信任,日后还要麻烦先生打听师弟的事,无论如何,老夫都应知晓名讳,以便有缘答谢。” 说完,王阳明就静静地看着北六息,北六息也看着他,四目相对。 良久,北六息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下一介护院,哪里敢妄论老爷名讳。” 王阳明摇摇头,“你不是护院。” “为什么?” “面相,先生知书达理,英气逼人,这样的人,一定出身非凡,而不会是区区护院。” 北六息哈哈一笑,“先生识人无数,果然慧眼如炬。不错!在下确是世家出身,且是名门弟子,不过老爷于我与师弟有恩,故我二人答应为他护院三年。先生,受人之恩,岂敢妄言名讳?” 一介护院,不敢妄言。 受人之恩,不敢妄言。 两次拒绝,王阳明心知再问下去他还能第三次拒绝,索性换了问题,“你们来后,寻舟来找过我,说他与你略有过节?” 北六息再次一笑,“我与林兄均是习武之人,是一见如故啊,相互切磋,以武会友,谈何过节啊?林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先生记错了吧?” 王阳明不好意思的笑笑,“老夫杂事繁多,记错也确有可能,只是……” “先生!”北六息打断了他,“在下另有要事,不便相陪了。”不等王阳明回答,行过一礼便快步走开。 王阳明默然独立于原地,盯着孔像旁边的空地看了良久,末了,一声叹息。 李温良还在书院的时候,所有的武学都由他教授,地点定在后院一片空阔场地。每到课时,无论新生老生,只要没有课,都会前来观看,甚至还有有慕名而来的江湖人士,摩肩接踵,以至于高手们只好在屋檐墙头驻足,都只为一睹剑仙风采。林寻舟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后院人声鼎沸,每每搅了他的清梦。 等到谭如鸣代武学教习的时候,除了上课的学生,最初也还有一些人来看,但他们发现谭如鸣只是教一些最简单的一剑法,根本不能称之为武功,这才明白谭如鸣不是李温良,于是他们就不来了。后院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可惜林寻舟此时在山上睡觉,享受不到这份宁静。 现在居然要沦落到在学堂上武学课了,林寻舟心里很不好受,但不好受归不好受,要他留下来做教习是绝无可能的。 他不会做教习。 也不会做教习。 书院的学堂向来以宽敞明亮著称,坐北朝南,采光极好,明经、书法、乐器,都是在此上课。 然而学生们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在这里让武学课。 他们还是按往常在外上课时一样束起头发,绑上腰带,打上绑腿,带上木剑,接着就茫然地坐在座位上。 归有灯早就等在了学堂,耐心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学生们的到齐。 最后一个学生走进学堂后,谭如鸣拉着林寻舟溜到门边,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着,林寻舟对此不屑一顾,很随意地靠着,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 归有灯站起来,先向学生们鞠了一躬,示意不用回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鄙人归有灯,受阳明先生与吕默监学之托,为书院武学教习,今后一年将与诸位共修剑法。” “诸位可能奇怪,既是学剑,为何会在学堂,这是因为归某游历四方,有所见闻,自觉应该相告,以免诸位年轻气盛,刚正不阿,以致横遭不测。” 年轻气盛与刚正不阿放在一起,学生们可以理解。 年轻气盛与横遭不测放在一起,学生们也能理解。 然而刚正不阿与横遭不测放在一起,学生们理解不了。 有人不屑,有人皱眉。 “诸位不相信,觉得我在开玩笑。”归有灯的语调依然是不温不火,“我也希望是在开玩笑,但我觉得你们真的会遇到,理由暂且不提,我有一个问题先问诸位…” 归有灯的眼神缓缓扫过众人,很认真地问道:“你们见过火铳吗?” 诸生哄堂大笑,“当然见过!” “见过,那就好。你们见的是什么样的?” “就是守城的乡勇手里扛着的空心筒,里面塞了硝石什么的,一拉就响。” “是这样。”归有灯点点头,“乡勇们都拿它来做什么呢?” “吓唬人呗,或者没人的时候偷偷打个鸟回来烤了,平日里没见那玩意响过。”有人嘻嘻哈哈的说道。 “诶!不对!”另一人反驳道,“你忘了,年前有个毛贼偷了东西往城外跑,守城的赵三哥打了好几铳子呢!” “好像是打了几铳子,不过我怎么记得都歪到天上去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整个学堂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归有灯微笑地等着学生们安静下来,然后继续问道,“想来你们是不怕火铳的了?” “不怕!” “那你们有谁见过官军的火铳吗?” 众人一愣,左右相顾无言。 “我见过。”归有灯神情十分复杂,“我见过州军的,也见过边军的,可惜没有见过禁军的。”他看向学生,“你们知道官军的火铳是什么样子的吗?” 诸生摇头。 归有灯轻叹一声,伸出手比划道:“三眼神铳——边军所配,长约四尺,有三支铳筒,一响而三发。” “弗朗机炮——朝廷自西洋商人手中所购火炮,迅发如电,弹出如火蛇……” “州军边军的火器已然如此,更不要提禁军中的精锐——神机营了。” “你们对乡勇手中的火铳不屑一顾,是因为他们疏于练习,且火器落后。你们觉得官军也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先前说过,鄙人游历四方,曾在关宁一线有幸见过边军对鞑虏的围剿,我到时,鞑虏已被边军逼至山脚,十几个鞑子,都骑马背弓,眼神阴冷凶残,看着没有退路了,调转马头向边军冲过来,要以死相拼。边军一字排开,短铳在前,长铳在后,一轮齐射,轮转如飞,顷刻间便将鞑虏毙于马下。” “轮转如飞。”归有灯苦涩地笑了一下,“诸位知道轮转如飞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书生手里的剑,武夫手里的刀,再无用处了。” 满座哗然。 “怎么可能!” “荒谬!” “天方夜谭!” 质疑的声音不绝于耳。门外的谭如鸣也吃了一惊,连忙看向林寻舟,后者却神色如常,似乎早已知晓一般。 归有灯微微低着头,“说来惭愧,我受命来教诸位一些自己不再相信的东西,真是备感不安,然而在下这点不安与诸位将来的命运相比又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学生们仍然沉浸在之前的质疑与震惊之中,三三两两地试图用各种理由证明刀剑不可能被火器取代。 归有灯一直耐心地等到反驳的声音了一点才继续说道:“以上是我这些年的见闻及我觉得会发生的事,基于这些,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永远不要和朝廷作对。” 一字一顿。 这比刀剑会被火器取代还要谬不可言,然而学生们却没有心情继续笑了,他们冷静了一下,很认真地问道:“我辈一心求学,先生何出此言?” “原来诸位还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选择,这很好,说明诸位还心怀赤子之心;这也不好,会让你们意识不到危险。” “你们说自己一心求学,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书院或许与众不同,但天下书生都是差不多的,大部分一心求学,或者说醉心功名,遇到不平会出来吼两句仗节死义,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偶尔有两个真性情的会出来真的去仗节死义,我觉得你们也是这样的。”他停了一下,感慨道:“直到书院招新之日,我才后知后觉,书院此番光景之下,诸位还敢回来,也许你们觉得这没什么,但在我看来,在世人看来,都不一样。当然……在朝廷看来也是这样,所以我为你们担心,希望你们用不上我这句提醒,永远不要和朝廷作对。” 学生们终于明白了归有灯想要说什么,为什么刚正不阿就是和朝廷作对,他们是闷头读书,但不是不通世道。 出乎归有灯的意料,只有几个人表现出害怕的情绪,且一闪而过,大多数人都是一脸坦然。 “先生是想说陛下对书院的顾虑日深,我们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回到书院,这被看做是和陛下作对,是这样吗?” “先生多虑了,我等从来就不觉得书院和朝廷是相对的,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们只会读好自己的书,然后报效朝廷,经国安邦。” “再者,就算我们和朝廷作对,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呢? 有人说话:“为天地立心。” 紧接着有人接上下句:“为生民立命。” 更多的人一起接道:“为往圣继绝学。” 出声的学生越来越多,最后所有人一齐大喊:“为万世开太平!” 喊完大家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归有灯愣住了,接着也笑了出来,笑得非常开心。 谭如鸣站起身来,“我不知道你说的书院现状是怎样的,但我没有丝毫担忧。” 林寻舟点了点头,轻声道:“好事。” 转身就走。 他一向不喜欢陌生人,他也知道所有的熟人都是从陌生人转化而来的,但能少和一个陌生人交流就尽量少一个。 书院确实江河日下了,虽说仍有一批思想独立的学生在,可那个曾经公然质疑王侯将相的书院已经开始教学生不要和朝廷作对了。也对,那个不怕朝廷的书院在师叔走后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不怕朝廷的学生。 不过平心而论,林寻舟还是不讨厌这个陌生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一章 长哀 杨继盛是在初五接到父亲死讯的,当日便告假返乡,星夜兼程赶往应天。 头七早就过了,他连二七都没赶上。 后来他才知道,信早在三天前就到了吏部,但迟迟没有交到他手里,或许是因为吏部事务繁忙,或许是因为吏部尚书是严嵩的门生。 东南经济放繁荣,赋税居全国之冠,文化昌盛,崇文重教。应天作为南直隶的府会更是如此,作为曾经的国都,朝廷曾在此广修文德,即便已迁都百年,应天之民,仍有雍容之态。朝廷在此仿京城之制,设六部之官,视应天为陪都,不得不说有应天底蕴深厚之故。 满脸倦容的杨继盛一头撞进应天府的北门,守城的兵卒捂着鼻子争相避让。 他已经好久没有回来应天了,自高中进士之后他就在京城为官,那时父亲还在身边,家中已无他人,自是无须回来的。后来父亲告老,彼时他正作为皇帝亲命大臣去核对京官家产,无暇相送。再往后,就是无尽的公事,吵不完的架,骂不完的人,回乡省亲一拖再拖,直到父亲去世。每念及此,杨继盛不由得痛彻心扉。 为了尽早赶回应天,他日夜赶路,已经三天未食,浑浑噩噩的在应天乱窜,试图找到回家的路。穿过一栋栋广厦高阁,钻入一条条巷陋弄,杨继盛晃悠悠地站在了家门之外。 这是一间宽大院落,本不该出现这种偏僻之处,与茅房矮屋为伍。 这是杨继盛家的祖屋,数代以前,这一片都是杨家的祖业,后来家道中落,于是变卖祖产,抵押珍品,最后拼了命才留下了这间祖屋,杨继盛的整个少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踉跄跄地跌进院中,刚进大堂,杨继盛就看见了漆黑的灵柩,哀嚎一声:“孩儿不孝!”说完,便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继盛才缓缓清醒过来,木然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偏屋的床上。床头摆有干粮和水,杨继盛抓起来一番狼吞虎咽,这才感觉自己仍然活着,向外走去。 大堂内,一位年轻人披麻戴孝,跪在灵柩旁守灵,听见声音,向后看见杨继盛,无言地点了点头,递了一条孝带过来,起身让开。 杨继盛缠上孝带,跪在灵柩之前,重重地将头磕下,泣不成声。 他很想放肆地大哭一场,但终究没有,只是低声啜泣,颤抖不已。 父亲是很严厉的人,时候自己自己不愿读书,父亲总是总是厉声训斥,而且绝不允许自己哭泣。 长大了些,父亲升任了南直隶的尚书,家里却还是一穷二白,不就如此,父亲还变得经常叹气,甚至自己见过父亲掩面落泪。于是自己鼓起勇气向父亲询问,一向刚强的父亲,第一次露出了无比苍凉的神情,“我辈书生,不为君哭,不为亲哭,只为天下苍生而哭。可是天下浊浊,天下浊浊……” 此后他一直记得父亲的话,也很清楚父亲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是无可奈何。 为官十年,他惩过豪强,也抓过贪官,一路升任至京城,他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父亲说的无可奈何。但根本不是这样。 权奸严嵩,把持内阁数十载,门生遍布全国,对下搜刮对上谄媚,所有民脂民膏汇集到严嵩之处,严嵩又为所有严党提供庇护,军国大事,必从严党选人出任,百姓生计,必先考虑当地严党的利益。最后庸人无才,损兵失地,百姓哀嚎,严党笑颜。 在京十年,每一天他都无可奈何。 一声叹息。 杨继盛直起身体,沙哑地问道,“请问阁下是?” “在下李让。”年轻人同样沙哑着声音,“在南直兵部任职,蒙杨老大人关照,在此暂住。” “原来是李兄。”杨继盛行了一礼,他的双眼通红如血,但竭力控制着情绪,“在下杨继盛,请问李兄,家父……究竟是如何过世的?” 李让低下头,几近哽咽,“在下不久前因公出访扬州,回来时就在城门出听说了杨老大人的噩耗,回到家里,到处都是衙役,已为老大人换上了寿衣,准备入棺了。” 杨继盛哈着气,拼命忍着眼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让抬起头来,泪如雨下,“衙门说是歹人入室劫财,杀了老大人,携财逃窜。” “荒谬……”杨继盛喃喃道,“荒谬……”他突然站起来,仰天咆哮,“为什么!为什么!我爹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为什么!!!” 杨继盛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柱子,血顺着柱子不断地流下,他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老天啊!你瞎了眼吗!!!” “杨兄!”李让拼命将杨继盛拉开,随手扯了一块麻布敷住他的伤口,血立刻就染红了麻布,李让只得再扯一块,一连换了五块麻布才止住杨继盛额头上的血。 “杨兄,节哀啊。”李让自己也泣不成声。 杨继盛以手捂面,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啜泣。 见此情景,李让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悲愤,一同痛哭起来。 过了许久,两人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杨兄。”李让擦了一把眼泪,“无论如何,还是先换上丧服吧,丁忧要紧。” 杨继盛木然地摇摇头。 “杨兄?” “我不丁忧。” “什么?”李让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把跳了起来。 “我不丁忧,”杨继盛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再次重复道。 “你在开什么玩笑?”李让觉得他是悲伤到疯魔了,“天地伦常,你怎么能不遵守!老大人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父亲也会同意的。”杨继盛坚定地说道。一场痛哭,仿佛是哭尽了他数十年来所有的悲伤,他又变回了那个铁肩担义,刚正不阿的杨大人。 “李兄,想必你也清楚,严嵩父子把持内阁,上贪下污,排斥异己,正直官员不是被诬陷下狱就是流放边陲,朝廷乌烟瘴气,人主不察。”杨继盛义愤填膺地说道,“我出京城时,听到风声,严党正准备重启改稻为桑之策。” 李让顿时变色,“是嘉靖三年内阁提出的改稻为桑?” “正是!满朝文武,敢于出声的,除了在下就只剩下大理寺左寺王世贞了,我丁忧三年,只剩王大人一人敢于抗衡,严党必然横行无阻,一定会再次推行改稻为桑。” 李让震惊不已,“既然如此,你赶快回京吧,这里交给我!” “李兄!”杨继盛认真地行了一大礼,李让连忙将他扶起,“杨兄不必多礼,在此丁忧是孝,抗衡严党才是大孝。” “好!”杨继盛跪对着灵柩再拜了一拜,起身就走,再无多言。 千里返乡,是孝。 毅然回京,也是孝。 李让轻声感叹道:“老大人,你后继有人啊。” 顾少言从角落里走出来,对着灵柩行了一礼。 “你?”李让愣住了。 “杨廉是朝廷元老,我奉朝廷之命来拿此案的卷宗,顺便慰问。”顾少言淡淡地说道。 “那你来晚了,杨大人刚走。” “我早就来了,看你们哭得那个样子就没进来。” 李让抿了抿嘴。 “他哭我能理解,但你为什么哭?” “老大人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我为他哭,怎么了?” “随便你。”顾少言耸耸肩,“你们说的改稻为桑是什么?” “嘉靖三年的改稻为桑命浙江农民弃稻种桑,以充江南丝绸之需,朝廷再发以抚金,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严党之人不仅私吞抚金,扣押抚粮,为了尽早出丝,甚至做出毁堤淹田之事,浙江百姓无地无粮,饿殍遍野,严党视而不见,直到近百官员血衣上书才惊动了陛下,废止了改稻为桑。” “嗯…事实上首辅看起来慈眉善目的。” “奸臣的脸上会自己写着这两个字吗?”李让冷冷地说道。 顾少言点点头,环顾了四周,“怎么这么寒酸?吊唁的人送的东西呢?” “大人为官清廉刚正,得罪权贵无数,没有人前来捣乱就已经是万幸了。” “好吧,看来这里也没我什么事,我就回京复命了。” “你能不能先别走?”李让犹豫着问道。 “为什么?” “大人死得蹊跷。”李让皱起眉头,“我回来后衙门很快就结案了,说是凶手畏罪自杀,我要去看尸体,他们不让,要看卷宗,他们也不给。我自知有怪,但人微言轻,无可奈何。”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和他儿子说?” “之前不说,是因为不敢,后来不说,是因为没必要。” 顾少言想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帮你?” “陛下想要与林寻舟修好。” “怎么?你要帮我美言几句吗?”顾少言讥讽道。 “我见过林寻舟了,他说你来找过他,他没同意。” 顾少言没有说话。 何止是没有同意。 “我和林寻舟曾一起来过应天。”李让接着说道,“他对老大人极为敬佩,如果你能查明真相,他一定会对你改观的。” 顾少言缓缓挑眉,没有立刻回答。 扬州城内,北六息与北蒙正在巷中快步穿梭。 “师兄,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见申不时?” “王阳明昨天试探我了。”北六息阴沉着脸,“他果然不是个书呆子!” “什么?”北蒙吃了一惊。 “你都联系好了吗?” “昨晚就联系好了,申不时这时候应该到了。” “好。” 推门而入,申不时正坐在清风阁内,但同样脸色不善。 北六息示意北蒙在外把风,自己进去,反手关上了门。刚坐下,还没开口,申不时先说道,“坏事啊,北兄。” “怎么了?” 申不时沏了一杯茶递给北六息,“东南倭患日益严重,已经惊动京城了。” “哦?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有,朝廷对东南备倭军已经失望透顶,新派了一位叫胡宗宪的御史巡按浙江,据我的消息,此人明面上只是个文官御史,实际上却带着陛下虎符,率着五千精兵而来,甚至有权在浙江招募新兵防备倭寇。” 北六息用茶盖轻轻刮了刮茶面,“莫非…宁王胆怯了?” 申不时叹了口气,“正是,朝廷突发大军,宁王心虚了。” 北六息面无表情,“那我们的合作?” “我已经尽力劝诫宁王了,奈何宁王心意已决,不过好在我问出了我们另一位盟友的身份,与北兄告别后我即去应天拜访。” 北六息轻叩桌面,“那北某就在此预祝申兄大计得成了,但在下却已经等不了了,近日就会动手,万一不慎暴露了申兄,还望勿怪。” “什么?!” 北六息却不等申不时回应便拂袖而去,留下申不时一人苦笑。 “师兄?”北蒙见他这就出来,吃了一惊。 “你马上去安排马车,我们明晚动手,一旦得手立刻南下避难。” “这……太仓促了吧?” “合作已经告破,但无论他们造不造反,王阳明都必须死。”北六息恶狠狠地说道,“你再去准备一套夜行服,明晚由我来动手。” 北蒙见状,只得点头同意。 顾少言写了一封长信,让属下带回京城向陛下说明情况,自己留了下来。 李让依然跪在灵前,“你有何打算?” 顾少言沉吟了一下,“如你所说,真的有蹊跷的话,我们首先应该开棺验尸。” 李让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老大人的遗体我看过,确实是中刀身亡。” “那么你怀疑的是杀人动机?” “是,老大人清廉公正,从不收受贿赂,每月俸禄仅留糊口之资,其余皆救济贫民,家无余财,这在应天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我想不到会有谁来此劫财。” “会不会是外来的窜贼?”顾少言问道,紧接着他就自己否定了这个可能,“不对,这实在太巧了,衙门没有告诉你凶手是谁吗?” “没有,他们什么都没说,只让我看了老大人的遗体,几天之后就告诉我凶手自尽,此案了结。” “确实古怪,恐怕还是得看一眼卷宗。” “你不能用锦衣卫的身份直接调阅吗?” “不能,应天府已经结案了,就不便动用锦衣卫的身份,在应天期间最好便衣行事。” “负责此案的是应天府衙门,卷宗应该也在那里。” 顾少言点点头,“我会伺机潜入。” “你不趁现在入夜前去?”李让责问道。 “不行,而且你也不能在继续守灵了。” “怎么可能?!”李让断然拒绝,“这才刚过二七。” “我知道。”顾少言解释道,“如果此案有蹊跷,那么奸人必定会严加看管卷宗,同时也会密切注意你的动向,只要你继续守灵,他们就不敢掉以轻心。” 李让有些不知所措,“那……那你的意思是……” “明日下葬,然后你照常去衙门办公,等他们放松警惕,再作打算。”顾少言盯着他,眼神坚定不容拒绝。 沉默良久,李让才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住在这里了。”顾少言就要往外走。 “东厢第二间是我住的。”李让回头说道,“你就睡那里吧,别动其他房间了。” “那你呢?” “我再为老大人最后守一晚灵。” 顾少言耸耸肩,无所谓地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二章 漫天烟火 “脚步扎稳,剑身再抬高一点。” 书院内,林寻舟正在给安平乐上课,这几天来,他已经把基本的要领都讲清楚了,只等安平乐熟练以后就可以教正式的剑法了。 李儁在一旁焦灼地看着,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举剑,安平乐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双手已经开始颤抖。 “谭教习,您快去说说吧。”李儁求着一旁悠哉悠哉的谭如鸣。 这一声教习喊得她心花怒放,但她仍然装作严肃的样子摇头道:“不行啊,习武之人,岂能怕吃苦呢?” 噗通一声,略显瘦弱的安平乐终于耗尽了力气,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羞愧地低下头去。 林寻舟无奈地看着她,“你也是学过武功的,怎么连剑都握不稳?” 安平乐抬起头瞥了林寻舟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去,瓮声瓮气地说道,“以前学的都是轻功格挡什么的,没有正式学过剑法。” “轻功?格挡?世家的姐用得着学这些?”林寻舟觉得莫名其妙。 李儁连忙奔过来,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啊…这个…我们家老爷希望姐能博采众长,所以什么都练一点,哈哈哈…” 李儁一脸讪笑,林寻舟只好摇摇头,“行吧,安姑娘也累了,就休息一会吧。” 李儁如释重负一般,连忙把安平乐扶到旁边坐下,又递水又扇风的。 林寻舟走到谭如鸣旁边坐下,缓缓的伸了个懒腰,发出惬意的声音,“早上没有课吗?” 谭如鸣摇摇头,“也就今天没有了。” “真好。” “哪比得上您。”谭如鸣嘲讽道,“每天随便教教姑娘就没事了。” “嗯嗯,这倒是。”林寻舟附和地点点头,“闲得我都在想要不要去求监学让我帮他做点事了。” 谭如鸣听出了这话里恶毒的讽刺意味,恶狠狠盯着他,“你只管去,监学不把你打一顿扔出来才怪。” “嗯?为什么?” “我昨天碰见了大师兄,说是招新那天之后监学就一直闷闷不乐,估计还是在生你的气。” “这也要怪我?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他了吗?”林寻舟显得十分无辜。 “师兄猜可能是监学觉得这是你造成的局面。”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林寻舟一连重复了数遍,“这怎么能是我造成的!”然后突然泄气,这好像还真的和他有点关系, “总之,你这段时间不要去招惹监学了。” “好像我经常主动招惹他一样。”林寻舟嘟囔了一句,站起身来,“继续上课了!” 书院偏僻的角落里,北六息与北蒙正在仔细地检查工具。 夜行服,短剑,暗器,一应俱全。 “来源可靠吗?”北六息拿起一支飞镖,仔细审视着。 “放心,我戴了面罩向附近的黑帮买的,就算遗落也不会追查到我们身上。” “马车呢?” “马车不好弄,我在城外驿站包了两匹马。” 北六息点点头。 北蒙显得有些紧张,“师兄,万一失手,我们立刻跑路吗?” “王阳明是必须死的。”北六息眼神阴冷,“这是师门命令,所以我们一定要确保王阳明死了才能离开。今晚我会谨慎行事,一旦可能失手,我会立刻退却。” “但书院众人可能会追踪而来。” 北六息冷笑一声,“放心,师门轻功可不是虚传的。” 戌时初,学生们结束晚修,三三两两地返回学舍。 “今晚的夜色很浓啊。” “是啊,真让人不舒服,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 不多时,学生们洗漱完毕,学舍里陆续熄了灯。 书院西边的一角还亮着灯,这里是王阳明的书房,也是卧房,没有课的时候,他都会在这里研究古籍。 他已在此坐了许久,送来的晚饭依然纹丝未动,早已凉彻。 烛光摇曳,王阳明疑惑抬头。 眼前站着一位黑衣人。 手持短剑,眼神冰冷。 王阳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此人是来做什么的。但他没有慌张,也没有求饶,只是看起来很难过,他轻声问道,“你们为什么就容不下我呢?” 黑衣人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短暂的发愣一闪而过,压低声音说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王阳明的眼神意味难明,“你是奉谁的命?权贵?还是陛下?” 杀人者不应该和被杀者说太多的话,这是无数杀手用血与泪流传下来的教训,黑衣人不是职业的杀手,但他听过太多死于话多的杀手的故事,理智告诉他应该早动手为妙。 但面前坐着的是名扬四海的阳明先生啊,是那个在一片理学天下中大声喊出“致良知”的文圣啊,黑衣人太想知道这样的人会在临死前说些什么了。 他斜跨一步,摆好架势,确保可以将王阳明一击必杀,然后才回答道,“想杀你的人很多,谁派我来的并不重要。” “那你为何掩面抑声?是我认识的人?” 黑衣人没有回答。 “看来是这样。”王阳明自嘲地笑了笑,“你是宫里来的吧?” 黑衣人仍然没有回答。 “陛下要杀我啊。”王阳明感慨了一句,却没有什么表情,或许预想过这种可能。他端起烛台,慢慢地站起来,久坐让他的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身上的关节也在咔咔作响,自己似乎真的是一个老人了。 老人死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端着烛台,走向旁边的书架。 黑衣人跟着他变换着站位,始终保持着一丈的距离,这个距离既可以让他一步得手,又可以防范某些变故。 烛火照过一排排陈旧的古籍,“这些书是我花了好久才搜集到的,没有什么妖言乱语,都是一些做学问的书,烦请告知陛下不要烧毁。”王阳明诚恳地说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 就着烛火,王阳明一本一本地翻过古籍,就像是对待很久的朋友一般,黑衣人心地跟在他后面。 “早年,我研究理学。”他将烛台放在空处,双手捧起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的古书,“这是朱子亲传弟子所编的《朱子语录》,早已是世间孤本,是我早年了解朱子的唯一途径,此后我日夜习读,又学习了朱子的‘格物之说’,如获至宝,每见一物必格其理。” 说着王阳明哑然失笑,摇头不止,“那时真是天真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格物没能让我致知,倒是害得我大病一场。” “病好以后,我就不在固执地相信古人之说了,我决定自己来探究世间万物之理,你知道这些理都在什么地方吗?” 黑衣人摇摇头。 王阳明继续向前翻着古书,翻到某处时突然停住,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往前翻着。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房,“天下之理,皆在心中。”他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孟子》,“我读亚圣的‘性善论’,颇以为然,此后逐渐明白,是人天生就具有良知,后天的学习只是要将这份良知发扬,由此得知人心既是天地万物,前人所述之向外求理,即是错了。” 心放回《孟子》,王阳明又从架中抽出了一张薄纸,很开心地笑了,他将烛台递过去,示意黑衣人为自己拿着,后者迟疑了一下,左手托着烛台,右手仍然持剑。 展开薄纸,这是一副人物群像,只用毛笔进行了简单的勾勒,画中央的是王阳明,很容易看出来,只是比现在少了许多胡子而已,其他人却不是书院众人,背景也不是书院。 “后来逐渐有人向我求学。”王阳明微笑道,“慢慢地人越来越多,我们就盖了一间草房,在此煮酒论道,有一天我多喝了一点酒,乘兴画了这幅草画。”言语之中,尽是怀念。 收起画卷,王阳明抬头望去,“再后来,我就遇到了师弟,我也留了一些纪念,放在书架顶,不知阁下能否帮老夫一把呢?” 这次黑衣人没有犹豫,轻轻一跃,便用剑挑了一块木盒下来,落地,烛光未摇。 盒中只有一封信札。 “这是好久以前我收到我一封信,是师弟寄来的,他说久仰我的才学,想要一见,并附上了自己对求学的看法,我感到新奇,欣然前往。” “再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我们一见如故,创办书院,广收学生。”他轻轻盖上木盒,放在一旁。 “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王阳明问道。 “先生志在学问,世人却污先生意图谋权篡位。”或许是蒙面的缘故,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就将所有人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说的对,但不全对。我仍然是认同师弟所设想的大同社会的,那是不同于古人所说的大同,而是人人都有独立的思想,无人畏惧官府豪绅,人人都相信正义,并且都敢出来伸张正义,官府再也不敢欺压百姓,因为百姓们早已万众一心,联合反抗暴政。” “舟山先生已经北游了。” “不。”王阳明摇头,“他不是北游,而是死了。” 黑衣人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短剑。 “我以为一个起于人民的王朝一定会善待百姓的,但我只在太祖身上看到过这种想法。从商鞅变法开始,法律就严格禁止私斗,如今更甚。其实无非是让人“好管”,畏权。这样的百姓,很容易统治,也很容易剥削。” “我与师弟都觉得这很恶心,所以我倡导独立的思想,反抗的精神。师弟还要厉害,他是当世剑仙,他亲自去斩了几个贪官,并传首四方,很快,大人们就想起了太祖时期的剥皮填草,马上就老实了,之前为什么不怕?因为从来没有人反抗过,或许有,又很快被捕杀了,直到师弟出来砍了几个头,剩下的人才发现,自己也是肉体凡胎,被无权无势的百姓砍一刀也会死。” “接着,就引来了朝廷的大军,他们怒不可遏,说师弟目无王法,这个时候他们又开始谈王法了,最后上千百姓出来挡住官军,说师弟是为民除害,朝廷这才收了兵。不过我知道这都是假的朝廷根本不在乎有没有百姓求情,他们只知道有人杀了他们的同僚,管他是不是贪官,之所以没有抓走师弟,仅仅是因为他们打不过而已。” “再后来,朝廷就劝师弟去北边,我那时就觉得不对,也劝过他,但师弟要做他认为对的事,我也拦不住,此后,他就渺无音讯了。” “舟山先生仍在北游。”黑衣人说道。 “他死了。”王阳明看向黑衣人,很平静,“这我早就知道,理由和寻舟说的一样,他那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不会默默无闻的。” 王阳明的表情苦涩起来,“但我不敢承认,我生性懦弱,总是期望用和平的方式改变朝廷,达到我们这个天下大同的理想。所以我偏安东南,不问政事,一心治学,希望将我们独立的思想,不畏强暴的精神传给学生们,再由我的学生们传给更多的人。我一忍再忍,总以为朝廷终会适可而止,所以我从没有反抗,我毕竟还是爱这世间的,不忍它天下大乱。。” “但是你来了……朝廷容不下师弟,也容不下我,你们是这么地害怕异端。”王阳明接过烛台,烛光摇曳,照得他的面庞忽明忽暗,“杀我以后,请告诉陛下,从来没有人想要他的皇位,我不想,师弟不想,就连林寻舟也是不想的,我们三个是一类人,那就是都想建立一个更平等、更自由的社会。” 言闭,王阳明闭上双眼,坦然道,“动手吧。” 黑衣人沉默了,后退一步,弯腰鞠躬:“有幸听阳明先生叙述平生,在下倍感荣幸,身无长物,难以为报,但可以告诉先生,在下并不是朝廷中人。” 王阳明缓缓睁开眼睛:“当真?” “当真。” 呵的一声,王阳明笑了,“那老夫还可以再忍一忍,我还不想死。” 黑衣人摇摇头,“这由不得你。” 王阳明同样摇摇头,“不,是由不得你。”他将烛台靠近书架,微微倾斜,蜡油混着火焰顺烛台而下,很快就点燃了一格书架。 黑衣人皱起眉头,不解其意。 很快,他就听到了不同于书页燃烧的声音,那是沙沙或者嘶嘶的声音,仿佛火蛇吐信。他猛然将面前杂书扫开,书中赫然藏着一条引线,即将烧尽。 下一秒,嗖地一声,滚滚浓烟扑面而来,紧接着一声巨响在书房上空炸开,那是一发烟花,非常大的烟花,灿烂如昼,照亮整片黑夜。 浓烟散去得很快,但等黑衣人看清眼前时,王阳明手中已然多了一把短铳,“很多年前买的洋枪,不知道还能不能响,要试试吗?” 黑衣人不怕铳响,只是他已经没有把握将王阳明一击必杀了,所以他毫不犹豫,连退两步,飞身上瓦。 烟火仍未散去,呼啸声响彻整个书院,一间间房屋亮起蜡烛,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砰的一声,穿着睡衣的林寻舟一脚将房门踹开,一眼望向王阳明,后者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去追他!”林寻舟扔下一句便飞快翻上屋顶,追踪而去。 很快,书院众人全都涌向了书房。 “院长你没事吧?”谭如鸣冲上前去,万分紧张。 “我没事,飞贼而已,寻舟已经去追了。” “那我也去!”说着谭如鸣就要追过去,被归有灯一把拦住,“你保护先生,我去帮忙。”说着也追了上去。 “到底怎么回事?”吕默看着房内已经四散开来的书架和无数灰烬,满脸震惊。 王阳明倒显得十分轻松,他指了指空中残留的余烬,言语尽是怀念,“好多年前师弟设下的机关,没想到会有用到的一天。” “怎么了怎么了?”北六息与北蒙二人半披着外衣,急匆匆地赶来,他身后的北蒙还摇摇晃晃,睡眼惺忪。 王阳明鞠了一躬,歉意道,“实在抱歉,流寇飞贼而已,不想惊扰了客人。” “原来是这样,先生没事吧?” “在下无事。”王阳明看向众人,“麻烦了诸位了,还请回去歇息吧。” 吕默留了武功较好的数人,让谭如鸣带着继续在周围搜索,意料之中,一无所获。 不多时,林寻舟与归有灯也都回来了。 “没追上,影都没看到。”林寻舟十分沮丧。 “没错,此人轻功极高。”归有灯附和道,“我游历多年,也未见过如此的轻功高手。” “有劳先生了。”王阳明行了一礼,“请先生早点歇息吧。” 归有灯回了一礼便回去了。 林寻舟看着满地狼藉,问道,“这怎么处理?” 王阳明蹲下捡起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的书,长叹一声,“可惜了这些书啊……” 林寻舟一阵头大,“书不重要,主要是你有没有事。” “书很重要。”王阳明十分认真,“这些书是我活过的证明。” 林寻舟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又不是你写的……算了算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他只说自己不是朝廷的人。” “还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我倒是说了不少。” “啊?” 王阳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以为自己要死了,就说了很多心里话,结果没死成,就有点尴尬。” “是有些尴尬,你为什么不死呢?”林寻舟翻了白眼。 “你不放下对朝廷的成见,我怎么舍得死呢?”王阳明嘿嘿地笑着。 林寻舟长吐一口浊气,全身放松,半靠着假山,心有余悸:“要不是师叔高瞻远瞩,今晚真的是不堪设想。” “是呢。”王阳明回头望向房中已经四分五裂的书架,“买那颗大烟花用了好多好多钱呢。” “诶,我想师叔了。” “我也想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三章 往事 处理完杨富大人的丧事,已是黄昏了。 李让拍拍身上的尘土,解下孝带,轻轻放在碑前,最后一次行了跪拜。 顾少言已经换了便装,他身上倒没什么尘土,丧事几乎都是李让一人操办的。如他所料,即便将墓地选在城外的僻处,也还是遇到不少“凑巧路过的行者”,个个行迹匆匆,但都在用余光瞄着这边。 拙劣的手法,和顾少言在锦衣卫见过的差远了,按他的设想,这些人很快就会放松警惕,然后只需要等一个好时机,自己潜入府衙偷出那份卷宗,自然能让李让闭嘴。 他对李让的怀疑不屑一顾。 回来的路上就没有碰到这些人了,这又令顾少言嗤之以鼻。 走过城门时已经入夜,城外一片漆黑,城内则是万家灯火,秦淮游妓,缓步而行,媚眼相向,要是哪位俏公子,便会羞涩一笑,宛如姑娘。儿童们在空旷出追逐打闹,输的人要去买来烟火给大家放,夜间的应天,放烟火是不需要理由的。 以往李让是很喜欢这番光景的,如今他看烟火和灯火,都只觉得冷。 一旁的顾少言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在书院时也曾来过应天,不过那时候是白天,完全看不出六朝繁华之景。 “李大人!”有人在叫他们。 顾少言站住脚步,望向那人,顺便拉住了仍然失魂落魄往前走的李让。 喊他们的是一个摆摊的大娘,宽大的面庞,皱纹横布,油腻的裙摆,搭在手上的擦布,符合顾少言对市井人的全部认知。 “啊啊…王大娘。”李让终于回过了神来,干涩地笑笑。 “怎么搞得脏兮兮的啊?”王大娘走过来,埋怨地拍了拍李让身上的灰,“还没吃吧,来来大娘给你下碗面吃,这位公子也请吧。” “有劳了。”顾少言推着李让往摊上走。 李让半推半就地坐下来,低头盯着桌面,看不清表情。 “来啦。”两碗热腾腾的面很快就摆上了桌。出乎顾少言的意料,居然是两碗素面,不过他仍然报之一笑。 李让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顾少言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虽然这面与他平常吃的相比要寡淡无味,但他少有机会能在路边摊吃一次,所以倍觉新鲜。 “你们认识啊?”顾少言问道。 “这是去兵马司的必经之路,以前我三餐都是在这里吃的。” “哦,我一直以为你在府衙做事。” “……” “……” “你想听听我是怎么认识杨大人的吗?”李让突然问道。 “不想。”顾少言头都没抬。 “听听吧,我想说。” 顾少言不置可否,于是李让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那时候我刚到南直隶,来当一个管仓库的官,又是新进后生,所以被人颐指气使的,不是我的事也要我去干,再后来,他们就克扣我的俸禄,每月二两只给我一两,我就和他们吵,然后是打,没打过,就被打得半死,扔回兵马司。” “我觉得快死了,就往里面爬,想着至少把剩下的钱寄回家去。” “你很缺这一两银子吗?” “对,我很缺。” “好吧,然后你就碰到了那个杨大人?”顾少言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自己完全能猜到剩下的故事。 “对。” “他救了你?” “对。” “然后他善心大发让你住在他家,顺便下令让衙门把欠银都还给你?”顾少言烦躁地摇摇头,“这种故事我听过十几个了,只不过主角是年轻男女而不是两个男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 “是俗了一点。”李让笑了笑,“但我说的是真的,你听的都是假的。” “好吧——那你就继续说吧。” “然后……大人叫人把我扶到床上,喂了点汤和药,我还是觉得要死,大人就和我说,年轻人挨顿打死不了的,于是我就没死。” “大人还说,他刚当官时,每天不干别的,就是骂人和打架。”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南直隶的工部尚书,已经致仕了。” “南直的尚书,算不得什么大官。”顾少言淡淡地说道。 “我觉得很大了……之后大人听说我住在衙门的杂房里,就让我去他家住,说是屋大人少,会反吸人气,我推辞不过,又不想再看那帮人的脸色,就搬了过去,大人不肯收钱,我就帮他打扫屋子,洗菜做饭。”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李让自己都笑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大人都已经年过古稀,走是迟早的事,但我真没想到大人会以这种方式走。” “说完了?”顾少言问道。 “说完了。” “那走吧。”顾少言掏出一点碎银,铺在桌上,“结账!” “我来付吧。”李让连忙掏着口袋,抖出来几文铜钱。 顾少言摆摆手,“算了吧,看你挺缺钱的,一两银子就能去拼命,上学时也没见你衣服打补丁啊。” 李让抿起嘴,默然不语。 王大娘给另一桌上完面,在围裙上擦擦手,过来收钱,给桌上的碎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哎哟哎哟,用不了这么多钱!” “面很好吃,收下吧。”顾少言把银子推过去。 “这……”王大娘面露难色地望向李让。 “收下吧。”李让也这么说。 “谢谢!谢谢!”王大娘抖着手把银子收进衣服的口袋里。顾少言和李让站起来就走。 “唉!等下!” 二人回过头来,只见王大娘一路跑过来,塞了一团东西给李让,“这是我家里种的一点菜,拿回去吃吧。”说着不待李让推辞就跑开了。 “你们很熟吗?”顾少言回望了一眼在摊上面忙碌的中年妇人。 李让点点头,“大娘有个儿子,和我年纪相仿,去了北边当兵,我常在这里吃,大娘也很照顾我,说是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儿子。” “哦。” 两人并行无言,向陋巷中的杨家旧宅走去。灯火渐远,月光渐明。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还在书院的时候就是了。”李让从容地说道,“你官位比我高得多,我们家境更是天壤之别。请你留下来,是为了查清楚大人被害的真相,你也不是为我留下来,而是为了让林寻舟对你有所改观而留下来,我不图你什么。” “知道了。”顾少言看都没看他,过了一会,又说道,“有些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顾少言犹豫了一会,把脸撇过去,“你是怎么和林寻舟一直做朋友的?” 李让愣住了,很少有人会问这种问题,就算真的想问也不会这样说出来,会很丢脸。但他知道顾少言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所以他没有直接回答,“林寻舟和书院的很多人都是朋友,你应该问你们为什么不是。” 顾少言扭过头来,面色不善,“你是在暗指什么吗?” “不是我要暗指什么,而是你明明知道原因,还要问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很没意思。” 清冷的月光将李让消瘦的身躯笼罩进去,显得他更加羸弱,顾少言站在阴影之中,紧盯李让,左手提到腰边,却抓了一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换了便服。 “是,我是知道。”顾少言轻声说道,紧接着他的语调陡然高了起来,“他嫉恶如仇,这是很好的事,师叔也嫉恶如仇,但他做得太过分了。师叔要的是正义,林寻舟要的却是他自己的正义。” “在可见的未来,这并不冲突。” “放肆!”顾少言低声吼道,他一把将李让按在墙上,眼神凶狠,“你知不知道就凭这句话我可以抓你进诏狱?” 李让没有反抗,反抗也毫无意义,顾少言的武功高他太多,他就这样很坦然地靠在墙上。 良久,顾少言松开手,连退几步,垂头丧气,“你也相信他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师叔死了,还和陛下有关?” “他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清楚。” 顾少言踌躇了一会,“我觉得是。” “那就是吧。” 李让理了理衣冠,“相信他的人,还是他的朋友,不相信他的人,也还是他的朋友,可你非但不相信,还去做了锦衣卫,这就是你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可你也去做了官呐……” “这你就要去问林寻舟了。” 顾少言轻轻叹气,索性和李让一样靠在墙上,问他:“你为什么来书院?” “考功名啊。”李让不假思索。 “考功名你应该去岳麓或者白鹿洞这样的地方。” “我知道,但我付不起那里的学费。” “你家很穷吗?” “很穷了,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 “怎么不接过来?” “弟弟太,母亲舍不得地下的父亲,我也没有钱。”李让语气很平静,应该已经考虑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他瞥向顾少言,“你呢?你为什么来书院?” 顾少言闭上眼睛,想了一会,缓缓说道,“我是世家子弟,父辈都是京官,母亲是豪商之女,那时候书院如日中天,他们让我来跟随二位先生学习,然后回京,会给我安排职位。” “世家啊。”李让感慨道,“难怪你看不起我。” 顾少言笑笑,“倒也不是看不起,只是不理解,两个世界的人,没法沟通。” 李让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书院将王阳明遇贼的事情报告给了官府,但他们也无能为力,毕竟在扬州城里,官府还不如书院有用。 归有灯带着学生出去搜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谭如鸣被吕默逼着把书院彻彻底底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又被逼着每晚巡一次逻,实在受不了,索性闭门谢客。 林寻舟从男舍中搬了出来,在书房边搭了间草屋,告诉王阳明有事直接喊救命。 作为刺杀事件的直接经历者,王阳明倒显得无事发生一般,照旧去学堂上课,只是每天在书房研习学问变成了和徐爱一起修补被烧剩下的古书。 书院乱成一团的那晚,徐爱只是从藏书楼上探头问了一句怎么了,听闻王阳明没事就立刻把头缩回去看书了。王阳明对此大加赞赏,认为这才是治学的态度。并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林寻舟能够向徐爱学习的意愿,后者以白眼回之。 刺杀失败了,北六息却毫不在意。 只要没有暴露身份,那就来日方长,虽然书院加强了警戒,但在自己如此轻功之下要接近王阳明并不难,他也是凭此才能轻松甩开林寻舟和归有灯,甚至让二人以为自己还在外面,实际上却早已潜回书院,他唯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做到万无一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四章 彷徨 后院内,安平乐双手紧握木剑,盯着面前站定的林寻舟,突然举剑冲了上去,“哈!” 啪地一声,林寻舟手中的竹竿微动了一下便挑飞了她的木剑。 “你能不能认真点?”林寻舟强压着怒火,“我之前怎么教你的?剑怎么握?步怎么动?” 安平乐抿着嘴,双手绞在一起,嗡嗡地说道,“我忘记了……” 林寻舟猛地将手中竹竿扔向墙壁,声音极大,安平乐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拜托你好好学可以吗?你早一天学完我就能早一天离开这里!” 安平乐眼中已有泪水在打转,脸憋得通红,“对不起……” 一旁的李儁连忙冲上来想说好话,又被林寻舟一声喝住:“还有你!我在上课的时候你能别在边上插嘴吗?本来上的就很慢了,我还要忍受你的唠叨,你们不想学直接说,正好我也不想教!” 说完,林寻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谭如鸣就来找林寻舟,彼时他正板着脸坐在池边的亭中。 “听说你欺负安妹妹了?”谭如鸣语气十分不善。 林寻舟没理她。 “问你呢!” 林寻舟一把将她推开,谭如鸣连着退了好几步,诧异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了啊?”见林寻舟没有反应,心问道:“我看你昨晚好像拿了一封信来,和这个有关吗?” 林寻舟点点头,“李让寄来的,有位长辈过世了,他让我有空过去吊唁。” “这样……”谭如鸣过来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 “节哀节哀……”林寻舟喃喃道,“人的哀伤真的可以节制住吗?” 谭如鸣和他一起抬头望天,“据说可以,但我没成功过。” “那你还让我节哀?” “有这个词,干嘛不用呢?” 林寻舟嗯了一声,把头偏到一边,沉默良久,说道:“我……我觉得十分不安,从下山的时候起就有这种感觉,先是我的通缉没有撤销,接着又遇到了北六息二人,然后院长遇刺,现在李让那边也出了事……我觉得有一件或者好几件事正在发生,我却连轮廓都看不清,还在书院里浑浑噩噩,越来越焦躁……快要受不了了。” “那个……”谭如鸣捏了捏拳头,“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你别生气啊。就是……你从山上下来后,就变得怪怪的,明明天下太平,你却总是在说什么阴谋,什么现状……”她顿了一下,看林寻舟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魔怔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林寻舟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留恋过去,没想到你也是,但就连我这种人都明白过去是回不去的,你居然还在妄想。” “有什么回不去的呢?”谭如鸣反问道,“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安心教书,等到师叔回来不就又能像从前一样了吗?” 林寻舟摇摇头,“师叔回不来了,他死了。” “你冷静一点。”谭如鸣摇了摇他的肩膀,“师叔没死,他在北边呢,等他玩够了就会回来的。” 林寻舟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大的让她生疼,“我就是知道!” 谭如鸣把心一横,索性拉着林寻舟站起来,忍着痛朝他喊道,“既然你这么不可理喻,那你走好了!去和院长说!说你要去找师叔,顺道去京城把皇帝杀了!去啊!” “你说的对,我这就去。”林寻舟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走。 谭如鸣愣愣地站在原地,莫名觉得委屈,一回头,看见安平乐正怯怯地趴在门边,探头探脑。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姐姐去教你武功。” 砰的一声,王阳明诧异地看着突然撞门而入的林寻舟,不解其意。 “我有事和你说。” 王阳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那坐吧。” 林寻舟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杨廉大人死了。” “这样……”王阳明放下书,很惋惜地说道,“我听说过这位大人,他是很好的清官。” “李让来信说有蹊跷,他和顾少言在查。” “嗯。” 这种不冷不淡的态度让林寻舟很反感,人们都说阳明先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惊,就算林寻舟知道王阳明是真的处变不惊而不是装的,也还是很讨厌这种态度,他已经提醒过很多次,如今甚至习惯了。 “这让我很焦躁。”林寻舟说道,“我觉得我在虚度光阴,我想要的是一个无权无势者的正义都能得到伸张的天下,而不是总有好人不明不白的死掉。” 王阳明抿了一口茶,悠悠道:“好久以前,我、你、师弟三人谈到以天下为己任的时候,你说天下又不是我儿子,我干嘛要为天下负责。”他瞥了一眼林寻舟,“所以你现在是要认儿子了吗?” 林寻舟脸色逐渐阴冷,“我在和你说严肃的事。” “那你动手吧?还在等什么呢?”王阳明把手一摊,“你不是一直想杀了皇帝来威慑权贵,以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顺便给师弟报仇吗?” 林寻舟盯了他一会,啪地站起来就走,“就等你这句话了!” “但是!”王阳明一声喝住了林寻舟,“这真的有用吗?” 林寻舟慢慢走回来,看着他,一言不发。 “也不能说没用,至少给师弟报仇是做到了,但对于你要的世界真的有用吗?” 林寻舟没有应答,他不大喜欢主动求别人给他讲道理。王阳明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他继续说道:“皇帝杀了还有,权贵也是杀了还有,昔日太祖起于草野,追随者无不都是饱受权贵残害的百姓,而当他们推翻原来的权贵时,自己就成了新的权贵……你跳不出这个怪圈,你想要的世界也是我和师弟想要的,所以听我的,唯有思想可以改变一切,相信我,我们是一类人。”他的语气十分诚恳。 林寻舟一声嗤笑,“一纸文书,就可以让你的思想变成禁忌,再一纸文书,就可以要你项上人头,而且还要你自己花钱坐车去京城,另外……我只和师叔是一类人。” 王阳明眼中的希冀暗淡下来,沉默了。 许久,他才继续开口,声音却了许多。 “你以前经常和我炫耀,说自己读过史书,记录现在的史书,所以能知晓后事。” “是。” “你还说,书里有我,也有徐爱,但是没有师弟,也没有你。” “是。” “为什么?” “我不知道……”林寻舟撇开目光,“我也想知道,但无从查起。” 王阳明叹了口气,“这也是你急着离开书院的理由之一吧。” “算是吧。”林寻舟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史书里会没有师叔吗?” “史书上怎么评价我的?” 林寻舟沉默了一下,“最后一位圣人,三不朽……” 王阳明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问道:“你看我像吗?” 林寻舟看了他一眼,“不好说。” “史书上怎么评价徐爱的?” “英年早逝。” “他死了吗?” “没有。” “是史书的记载有误吗?” “应该不是。”林寻舟想了一下,“我那时不太喜欢看书,也没想到看到的东西以后会用到,但就我记得的大概来说,好像只有这一点差错。” “这就对了。”王阳明点点头,“我们正在经历这一段历史,虽然我没有看过你所谓的史书,但有些道理是很容易想明白的,看书人进了书,自己也就成了书z文的一部分,身在山中,如何看山?” “当然这些都不是特别重要。”王阳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林寻舟,“我更好奇的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读过后来的史书呢?是仙人?那史书自然就是天书,如果不是仙人,那就只能是后世之人。” “你是仙人吗?还是后世人?无论如何也不是此世人吧?师弟也不是此世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林寻舟冷汗直流,下意识地向后退缩。 王阳明依然盯着他,房间里静得可怕。 “你在胡扯些什么!”林寻舟蹭地站起来,乱挥着手,“乱七八糟的!我就说一件事,那个孩我不想教了,你考虑让别人教吧,我不想待在书院了!”说完就飞快地离开了。 王阳明意味难明地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声。 一口气跑到中庭,林寻舟才停下来喘息一下。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畏惧这个问题,他只能跑。 “师弟,怎么如此狼狈啊?” 抬头,徐爱正半倚在书楼窗边,笑着说道。 林寻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刚和院长吵完架。” 徐爱招了招手,“上来。” 书楼的二楼,是书院特别划给徐爱看书的地方,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只待在靠窗的位置看书,丝毫不觉得外面的杂声喧闹。 林寻舟捂着鼻子一路跑上来,他一直觉得这楼里的大部分书都发霉了,不然何以有阵阵怪味,就连吕默有时候都受不了。 但王阳明和徐爱就很喜欢这种味道。 “哈~”穿过重重瘴气的林寻舟扒在窗边,大口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说起来,书院今年是不是没有招新啊?”徐爱问道。 林寻舟顿时苦笑不得,“师兄,你不会才发现吧?” “嗯……你没能当上师叔,我觉得非常遗憾。” “不遗憾!我一点都不遗憾!”林寻舟连连摆手。 “监学对你心有怨念,希望你不要见怪。” “哪能啊,他现在看见我主动绕着走,多好啊。” “既然这样,你有什么要和先生吵的呢?”徐爱十分不解。 “有很多……”林寻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他感觉说不清的样子。 “是师叔吧?” “算是吧。” “唉……你到底还是和师叔最好啊。” “师兄不也是和院长关系最好吗?” 徐爱凑过来,“那你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认识先生的?” “嗯……”林寻舟满脸的不情愿,“我不太想听,因为肯定很长。” “其实一点都不长。” “那你肯定想办法把它说得很长。” “我就说几句话。” “好吧。”林寻舟终于妥协了。 “我那时在家读书,准备考取功名,忽闻有一位王夫子,提出了完全不同于程朱理学的学说,便托人带了一本来,通读之后,惊为天人。于是放弃功名立刻前去拜会,一见先生,天人更胜从前。”徐爱赞叹道。 “师兄~这可是好几句了。”林寻舟慢悠悠地说道。 徐爱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想说的是……” “停停!我不想听你讲道理。” “好吧……”徐爱耸耸肩,“既然师弟不喜欢听人讲道理,或许会和同样心境的人聊得来。” “嗯?谁啊?” “归教习。” “师兄你不是在耍我吧,人家可比我潇洒多了。” 徐爱摇摇头,“你听箫声。” “箫声?”林寻舟诧异道,“哪里有箫声?” 窗外,风声鸟语,夹杂着远处学堂中的读书声,都是林寻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他确实没有从中听到什么箫声。 徐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用心听。 林寻舟屏住呼吸,仔细地分辨着窗外的声音。 风声很快就了下去,鸟雀也沉默在树枝之上,远处的读书声也被他排斥在外。终于,他听见了一丝惆怅。 那是声音极极的箫声,到一声虫鸣就能将它盖过,但却音韵分明,错落有致,俨然是一位洞箫大家。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林寻舟听得忘了神,闭着眼,不住地摇头感慨。良久,才睁开眼睛,“我原以为归先生是个潇洒的男子,没想到也有如此女子之态。” “惆怅迷惘亦是人情,师弟这么说就是错了。” “师兄是子期。”林寻舟笑道。 徐爱也笑了,“只是书看得比较多,眼神不好,耳朵好点而已,去找归教习聊聊看吧。” 林寻舟嗯了一声,起身就走,又想起什么似得,突然问道,“师兄,你身体好吗?” “很好啊。”徐爱疑惑不解。 “那就好。” 林寻舟一脚踏进院门,箫声戛然而止。 “打扰到先生了吗?”归有灯略有歉意地问道。 “哪里。”林寻舟摇摇头,“我只是焦虑彷徨,忽闻箫声,愀然幽邃,故寻音而至罢了。” “原来如此。”归有灯收了洞箫,抬手示意,“先生请坐。” 林寻舟在他旁边坐下,“多谢先生。” 归有灯局促了一阵,很认真地说:“游方野人,担不起先生二字。” “那我无名无分,更担不起先生二字了。”林寻舟说的也是真话,他喜欢用先生称呼别人,但很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所幸在书院内只有归有灯一个人这么喊他。 “先生有名有分,您是舟山先生的传人。”依然是认真的表情,认真的口气。 这让林寻舟很不舒服,“所以你们是因为尊重师叔才顺带尊重我的?我不需要,也没这个资格。” “严格来说您有。”归有灯十分笃定,“您除了是舟山先生的传人,也是我辈公认的新剑仙,江湖的魁首。” 林寻舟听得笑出了声,“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因为您在得到江湖的公认之后就上山隐居了,即便此刻也是自困于十亩之间。” 林寻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喂喂……你们说的公认该不会是午门的那次吧?” “正是。” “那次打得丢脸死了……” “怎么会?据某所知,当日京城至少有近百游侠、上万百姓感觉到了地动山摇,之后坊间就开始流传先生只用了两剑就逼退了禁军,一剑破军,一剑斩楼。江湖也是因为残留的浩然剑气才真正承认您是舟山先生的传人,因为午门的残砖废墟才承认您是新的剑仙啊!” 归有灯的表情越是认真,林寻舟就显得越尴尬,他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那么厉害……一般厉害吧。” “先生英姿让吾辈向往。” “唉……最后不还是累累若丧家之犬,让人一路撵上了山。”林寻舟立刻消沉了下去。 “这就够了!”归有灯坚定地说道。 林寻舟疑惑地看向他。 归有灯抬头看向远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吾辈游侠,辞家去国,仗剑远行。为的是惩奸除恶,这世上的大部分恶,哪怕是豪绅恶霸,水陆劫匪,我们都能用手中的剑解决,但有一种恶,我们无能为力。”再低下头,他已是满脸苦涩,“先生知道是哪一种吗?” “是以正统之名犯下的恶。” 林寻舟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年轻的时候,和两个人相约游历,一路上锄强扶弱,我们三个都以为能把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结果很快我们就遇到了一队官兵,他们在收缴一家农户的种子,那是他们来年用的底种。我们没敢动手……只是在一旁怒目而视,想着官兵要是杀人的话那一定要动手。” “结果他们没有,抢了种子就走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家人坐在地上哭,我们也难过,就凑了些钱给他们,然后逃离了这个地方。” “后来,我又碰到了类似的情况,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对方也只是一队衙役,我花了很久想劝他们不要欺负百姓,他们把我狠狠打了一顿,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次我连哭声都没听见。” “先生可能会觉得我们太怂,曾经也有人不怕官府,但他们都死了,五马分尸,或者万箭穿心,然后传首四方,让我们这些江湖人看。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我们拿起剑的那一刻就有死的觉悟了,无非是死在歹人和官府手里的差别,我们真正怕的是官府的连坐,一人反抗,九族亲属世代不得为官,如此,你就是整个家族的罪人,我们实在不敢这么做。” “再后来,我就不做大侠了,把剑扔了,把马放了,游山玩水,靠教人读书写字为生,我学着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世界。” “但先生知道吗?”他看着林寻舟,“坏事不会因为你不出头就不发生。” “坏事不会因为你不出头就不发生。”林寻舟喃喃重复道。 “我心里一直觉得不平,因此当吕监学前来邀请的时候才会欣然允诺。” “你让学生们不要对抗官府,也是出于连坐?” “原来先生听见了。”归有灯点点头,“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我确实认为官府的火器了得。” 林寻舟冷哼一声,不屑一顾,“现在的火器还不足为惧吧?” 归有灯微微一笑,“先生乃不世剑仙,自然是不怕的,但世上更多的是像归某这样的凡人啊。” 林寻舟闻言一怔,这是第几个说这话的人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替江湖谢先生那两剑。”说着归有灯就要起来行礼,又怕林寻舟不喜,就只坐着抬了抬手。 “替江湖谢我?我与江湖没有瓜葛。”林寻舟低着头,像是惋惜,又像是庆幸。 “江湖已有先生的传闻,先生怎能不是江湖人呢?”归有灯皱着眉头,似乎对林寻舟的反应颇为不满。 “严格来说我没有入过江湖,以前,我都是闷声跟在师叔后面,看着他挥斥方遒。然后,我成了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再回过神来,就成了你们口中的江湖魁首。” 出乎林寻舟自己的预料,他的语气已经很平淡了,他原以为这番话会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居然没有,或者说——终于没有。 “这个问题,我曾有幸与舟山先生探讨过,难道他没有告诉您吗?” 林寻舟摇摇头,“我们之间,其实比你们想得要俗,经常插科打诨的,很少讲大道理。” “原来是这样,舟山先生说:手中有剑,就是身在江湖。” 林寻舟听着,细细品味一番,这实在不像他那个不着边际的师叔说出的话,如果是他来问,得到的回答应该要粗糙得多。 “那么,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江湖啊。”归有灯的眼神一下子就温和起来,嘴角勾起微笑,像人怀念时候“江湖很远,那是庙堂与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也很近,离了喧闹的城镇,就是江湖,江湖是独行人待的地方。”他顿了一下,“当然,贩走夫、帮会码头,那也是江湖,却是我不曾见过的江湖。” “先生见过的江湖是怎样的?” 归有灯歪着头,闭眼想了一会。 “我爷爷和我说过,他入江湖的时候,天下到处都是持剑书生,心向圣人之学,手刃不法之徒,那时候的吏治清明,除了朝廷刚正之外,也有他们的功劳。” “我父亲入江湖的时候,书生们就不再持剑了,只有一些心系天下的人愿意一生漂泊不定,行侠仗义。” “等到我入江湖的时候……”归有灯停了下来,伸手缓慢地抚摸着手中的洞箫。林寻舟这才发现那支洞箫已经颇为陈旧,想必已经跟随归有灯多年。 “我入江湖的时候,江湖上大多都是一些无依无靠的人,也有人是为了正义而选择在江湖中飘零的,但真的不多……我想,吏治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变坏的。” “再后来,舟山先生的出现激励了一批年轻人加入江湖,但更多的江湖人选择了投靠官府,他们帮助官府围剿那些不愿归顺的游侠,游侠的数量越少,官府行事就越加猖狂,官吏欺压百姓就越加肆无忌惮。” “现在……”归有灯喟然长叹,“大概只剩下贩走夫的江湖了吧。” 林寻舟默然不语,这些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细细品来,却又是字字血泪,他隐约觉得自己有责任,但又想着这与我何干,矛盾压着他透不过气来。 他把头偏向一旁,“原来先生家是世代江湖,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延续传统?” 见林寻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归有灯的眼中露出一丝失望,旋即又恢复正常,“我一直觉得我的名不好,不然何以遇到许多磨难。归有灯——归时有灯,但我父母早已故去,谁会为我掌灯呢?这名是落在了虚处,日后我若是落得安稳,娶妻生子,想给他取名有光,归有光——我大明日居月储,昭昭日月,总能照他归家。” “好名字!”林寻舟赞叹道,“听起来就很会写文章,记得多栽两株枇杷。” “什么?”归有灯疑惑不解。 林寻舟笑而不语,“先生应该是想让他从文。” 归有灯无奈地笑笑,“大侠什么的,还是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凡人。” 林寻舟准备拱手告辞,刚一抬手,归有灯突然凑上前来,双手撑桌,急切地、满怀希冀地说道,“我想要先生的一句话。” 林寻舟愣住了,“什么话?” 归有灯紧盯着他,“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问人是如何想的,一般来说需要给出前提,比如对什么事,比如对什么人,归有灯没有给出前提,但林寻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句话,他坐直了身子,看着归有灯,坚定、缓慢地说道: “黄紫公卿们要为他们享过的福,百姓受过的罪——负责。” 归有灯闭上眼,缓缓坐回去,长吐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长久背负的担子。 “有人说先生反贪官,也有人说是反皇帝,原来是都反。” 林寻舟点点头,“都反。” 归有灯笑了,先是高兴,接着又叹气,是惋惜,来来回回,倒像个疯子。 恍惚间,林寻舟居然觉得他有点像师叔,原先林寻舟以为这个人会是大师兄老了之后的样子,现在看来也许是师叔老了之后的样子吗? 不,不是这样,师叔也许会死去,但绝对不会老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五章 夜探 南直隶的武库清吏司,在倭寇出现以前只是兵部下属的一个衙门,倭患严重之后,南直隶镇守太监钱芳将其置为自己的直属衙门,以示为前线将士保管好军备的决心。 实际上李让只见过钱芳一次,就是他被派去书院的那一次。 奸诈的眼神、阴柔的相貌、还有尖尖的嗓音,符合李让对太监的所有想象。 他跪着听完了命令,然后立刻出城前往扬州,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杨大人打。 再回来看到的就是杨大人的尸体。 今天是李让第二次见到钱芳。钦差胡宗宪,以御史之名领五千精兵巡按浙江,分管南直隶军事。南直隶镇守太监钱芳带着应天府大官员要为胡宗宪接风洗尘,地点定在玄武湖旁的紫金楼。 往日喧哗热闹的紫金楼早已层层戒严,身着甲胄的兵士从三街外一直站到楼下。 整个应天府的官员都被集中到了这里,像李让这样不起眼的官就被安排在楼下站着,以表诚意,位高权重的,则在楼上与钦差推杯换盏。 时值正午,秋日的太阳也还是能晒得人汗流浃背。李让偷偷抹了一把袖子,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同僚,大家也都苦不堪言。 不过也好,所有人都盯着紫金楼,衙门的人手就会大大减少,顾少言应该很轻易就潜入了府衙。 可惜不管饭,李让再抹了一把袖子。 楼阁之上,觥筹交错。 不断有人站起向胡宗宪敬酒。 胡宗宪笑道,“某顽疾缠身,大夫嘱咐每日饮酒不得超过三杯,请诸位见谅。”说着,端起一杯环绕一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表示已敬众人。 年近半百的胡宗宪显得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也许是常年奔波之故,他脸上的皱纹印得极深,两鬓已经斑白,胡须打理得还好,略到胸膛,眼神透彻,倒也显得精神。 “来来,胡大人,咱家敬您一杯。”钱芳端起酒杯,朝胡宗宪示意。 “钱公公请。”胡宗宪再满一杯,一饮而尽。 钱芳放下酒杯,“胡大人此番前来,想必是深受陛下重托,要一举扫平倭寇?” “那是自然。”胡宗宪拱手对天,“倭寇肆虐东南已久,沿岸百姓,为倭寇劫掠,流离失所;南洋商路。因其阻断,朝廷赋税,连年下降,陛下早已深恶痛绝,某深受陛下所托,不敢丝毫怠慢。” 这一番话,说得深切诚恳,在座诸官,无不点头称是,一面痛斥倭寇,一面感陛下体恤爱民。 钱芳眯了眯眼,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其实吧,这倭寇也没有那么严重,你看这应天城内的百姓,哪有慌张的迹象……都是那些巡查御史夸大其词,朝廷实在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再过些时日,应天的府军就能扫平他们。” 胡宗宪缓缓扫视众人,冷声道:“应天有高墙大炮,更有守卫陪都之精锐,倭寇哪里敢犯?但城外的百姓呢?那些渔民、农民,某听闻他们被倭寇杀的杀,抓的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至于府军,府军要是有用,百姓会落得如此下场吗?” “实不相瞒,本官此次奉诏前来,就是要招募新军!”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震惊有之、焦虑有之、更有甚者如丧考妣。 钱芳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直接站了起来,“那南直隶原有府军呢?” “一律禁足,不得出城!”胡宗宪斩钉截铁地说道,“本官怀疑他们与倭寇私通,养寇自重!” 钱芳瞪大了眼睛,怒目而视。 胡宗宪亦冷眼相向。 一面是地方主官,一面是钦差大臣,两虎相争,众人纷纷避退,唯有胡宗宪身后的侍卫,手按刀柄,随时准备抽刀护主。 良久,钱芳爽然一笑,缓缓坐了回去,“大人勿怪,东南倭患,我等尚能苟且,全仰仗本地府军之故,忽闻大人如此严令,一时失态,请大人见谅。” “哪里。”胡宗宪生硬地回道。 钱芳呵呵了一阵,道:“听闻胡大人是严阁老的得意门生,咱家在宫中时,也与严阁老颇有交情,在座的数位,也都曾受阁老提点,我等外派以来,未能一睹阁老尊容,不知阁老近来可好?” “多谢公公关心。”胡宗宪略一欠身,“恩师福寿康宁,某临行前,恩师还特意嘱咐过,务必一扫东南颓势,救百姓于水火,开海波于万疆。” 钱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怏怏作罢,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既然阁老如此重托,那我等自当相助,只是不知大人准备组建何样新军?” 胡宗宪摇摇头,“新军之事,某要仰仗高才。” “哦?”钱芳显得颇为诧异,“久闻胡大人战功赫赫,不知是哪位高才能深得大人信赖?” 胡宗宪微微一笑,“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我请旨将他调来了应天。” 钱芳一愣,心想这是何人,尬笑了几声,“咱家久居东南,未能有幸听闻戚将军的大名呢,不知他是……” “是我欣赏的人。”胡宗宪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去。 “噢噢!”钱芳显得极高兴似得,来回扫视着胡宗宪身后的侍卫,“不知哪位是戚将军呢?快快出来让咱家拜会一番!” 胡宗宪摆摆手,“此番抗倭,全由戚将军指挥,本官只是坐镇后方,所以某才在此与诸位推杯换盏,至于戚将军,早已星夜兼程赶往浙江。” 言毕,仰头饮尽第三杯酒。 浙江,黄岩。一支明军正心前行,这里是台州府旁的一个村镇,民风淳朴,秩序井然,从此处路过的行者根本不需要考虑防身的问题。 然而年初的时候,倭寇进犯台州,一度攻占城墙,最终还是被府军击退。残余的倭寇并未如官府所料急着退去,而是化整为零,四处劫掠,府军始料不及,狼狈应对,收效甚微。 三月,大肆洗劫之后的倭寇看准了府军包围的薄弱之处,一举突围,扬长而去。 黄岩镇也是在这次浩劫中被洗劫的村镇之一,倭寇杀掉了所有的男子、老人、孩,带着财物与女子走了,临行前放了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 很难说现在呆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家破人亡的百姓。 逃窜至此的大盗。 伪装起来的山贼。 甚至潜伏的倭寇。 都有可能…… 所以这支明军前进得极为心,在队伍两边数十丈远的地方就有数名斥候警戒,原本这些斥候也需要探查前方的,却被这支明军的主帅固执地拒绝了。 大明的疆土上,从没有让斥候探路,主帅在后的道理。 队首赫然是一名白马主将,身披文山甲,头戴凤翅盔,身材魁梧,双眼如炬,正仔细地审视着周围的废墟。 正是戚继光。 身后,副将张元勋策马上前,“将军,周围都没有倭寇的踪迹,看来他们确实是撤退了。” 戚继光嗯了一声,“他们既然放火烧了盘踞的村子,就说明是要撤退。” 路边,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正趴在一间废墟前,拼命地往外扒着什么。 希望不是她的亲人。 戚继光满心酸楚地从她旁边经过,老妇忽然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戚继光为之一颤:那是经历过人间大痛苦后才有的眼神。 “真惨呐……”身边的副将叹息道,自打过江以来,一路上无不是烟雨蒙蒙,花满青石的江南秋景。一近台州,立刻便置身人间炼狱。 “听说台州的城墙已经是红的了……” 戚继光皱了皱眉,“台州毕竟没有城破,打得再怎么惨,百姓仍然安好。” “说的也是。”副将点点头,“倭患到了这个份上,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了,据说浙江的男儿哪怕是独苗都要被父母送入军队,与倭寇搏命。” 戚继光的神色暗淡下来,“可惜沿海边防荒废太久,不是光凭浙江男儿的一腔热血就可以弥补与倭寇的差距啊……” 踏过一座石桥,栏上有点点血迹,不知是倭寇的,还是百姓的。 一派肃杀,这就是秋天吧。 李让一直在楼下杵到夜晚才被允许回来,不管饭,所以他跑去王大娘的摊子上买了些冷面回来,掺点佐料拌了拌就开始狼吞虎咽。 顾少言早已拿到了那份卷宗,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 “你见到胡宗宪了?”他问。 李让摇摇头,呲溜地吸着面,含糊不清地说:“没有,我哪有那个资格。” 顾少言哦了一声,又说道:“我还一直想见见他。” “他很厉害吗?”李让一下吸了一大口面,又开口说话,一时呛住了。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李让直接趴在了桌上。 顾少言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喘息了许久,李让终于感觉好些了,“抱歉,站了一天,没有吃饭,实在不行了。” 顾少言点点头,“有的主官就是这样,特别热衷于无意义的虚事。胡宗宪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既要名又做实的人,用我父亲的话说,他是既不想让百姓受苦,也不想让自己受苦的人,如果不能两全,那么自己受点苦也行,所以这么多年来,从地方到京城,他的风评一直很好,御史们评价他是严党中的清流。” “他是严党?”李让大为意外。 “他是严嵩的门生,自然是严党。” “这么好的官,为什么就是严党呢?”李让显得十分沮丧。 “因为他聪明,严党把持朝政多年,上上下下早已打成一片,胡宗宪是严党的人,在很多事情上就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刁难。严嵩既然派他来东南,想必终于意识到了倭患的严重,他可以借着严嵩的名义整合东南的严党,合力抗倭。” “原来是这样。”李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万一严党倒台,胡宗宪这样的人也会遭到清算吗?” “严党倒台?”顾少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痴人说梦吧?严党现在正气焰滔天,京中言官个个噤若寒蝉,不早说弹劾,连私下骂一句都不敢,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严党会倒台。” 李让愣了好久,放下筷子,“说得也是啊……”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 顾少言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卷宗递过去,“吃完了就看看这个吧。” 李让接过卷宗,翻来一看就皱起眉头,“这什么?”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嘉靖六年八月廿八,前南直兵部尚书杨廉于家中为窃贼所害,后贼畏罪自杀,结案。 落款是:应天府衙主簿马宁 李让抬起头来,喃喃道:“八月廿八,是我离开南直隶的第二天,但后面这就没了?”他虽然不是刑部官员,但刚至南直隶时也曾跟随新到官员去各部观政,他很确信衙门的卷宗不会是这么写的。 顾少言把眼睛眯起,“很奇怪对吧,没有任何关于现场的描述,也没有尸检的记录,凶手信息与凶器也没有提到,除了时间和落款以外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从锦衣卫的经验来看,这就是一起很拙劣的假案。” “假案?”李让不太理解。 “如果是为了栽赃陷害的冤案一定会详细披露凶手是多么穷凶极恶,但卷宗上没有,所以这是一起掩饰得很拙劣的假案。” “这分为两种情况,要么,杨大人根本没有死,但你确实已经确认过尸身了是吧;那么就是第二种情况,这根本不是意外遇害。” “杨大人——是被有意谋杀的。”顾少言斩钉截铁地说道,“并且幕后主使气焰嚣张,连稍微的掩饰也不愿做。” “气焰嚣张……”李让攥紧了拳头。 “从卷宗上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看来我们需要找这位问一问了……” 李让低头盯着卷宗的落款:“我不认识此人。” 顾少言冷笑一声,“放心,今天衙门冷冷清清的,我就顺道翻了他们的人事簿,这个叫马宁的是个落魄秀才,靠着祖上的荫功才混到主簿,今年已经四十多了,家境贫寒,无亲无友,独自一人住在城外的草屋里。” “用来背锅的往往都是这类人。” “那我能现在就去找他!”李让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 “这不行吧。”顾少言抬头看天,“现在大概未时了,戌时城门就要关了吧,我们不一定能回来。” “应天府的城门是不关的,要不是倭患,整个南直的城门都是不关的。” “这样……南直确实比京城要自由啊。”顾少言低头想了一下,“那现在就走吧,早点了事也好。” 申时,他们找到了马宁所住的草屋,在一片树林前,从各种意义上看,这都是一间草屋,无处不透露着贫寒二字。 “清廉啊。”李让感叹道。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掌灯,也许主人已经睡下。 顾少言轻车熟路地撬开门栓,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悄声而入,李让踌躇了一会,心念一声得罪了,也跟着进去。 屋里没人。 顾少言似乎早有预料,借着照进窗来的月光,仔细地审视着屋内的陈设,李让不知所以,茫然地跟在他后面。 扫过了一圈,顾少言径直去了后院。 果然,一打开门就走一股恶臭传来,令人几欲作呕,李让连忙捂住口鼻,满脸痛苦,顾少言却仿佛习以为常,如若无事般往里走去。 恶臭的来源是后院的一口水井,就在树林前。 借着月光往下看去,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物体蜷缩在水中。 大约是死了。 李让走到旁边,把嘴捂得严严的,伸头看了看,又马上缩回来,呜呜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问怎么回事。 “很明显,杀人灭口。”顾少言左右看了看,“下面的就应该是我们要找的马主簿,离群索居之人,杀了以后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掩人耳目,你看还有必要把他捞出来看看吗?” 李让一个劲地摇头。 顾少言低头想再看清一点,奈何乌云蔽月,周围顿时暗了下去。 与黑暗一同到来的还有寂静,四下突然变得极静,静到顾少言似乎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就像鸟雀起飞,然后在空中滑翔。 夜晚还会有鸟雀吗?这是顾少言下意识的反应。 下一秒,他就一脚将李让踢了出去,大喊道:“趴下!” 那是箭矢掠空的声音。 摔得七荤八素的李让刚抬起头,就听得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便从眼前穿过,正中顾少言的肩头。 “心!” 顾少言忍痛一把将箭拔出,一名黑衣人早已从林中跃出,手中短剑直逼顾少言的咽喉。 瞬息之间,顾少言曲膝后仰,堪堪躲过致命一剑。一击失手,黑衣人立刻变剑乱刺,趁顾少言连连闪避之时一脚踢在其胸,借势后退。 顾少言闷哼一声,踉跄一步,勉强站定,“你是何人!”他厉声问道。 黑衣人并未言语,再度逼近,连刺数剑,顾少言肩上有伤,仅能只手阻挡,幸而底功深厚,居然能与黑衣人打得有来有回,数息之间,连避三剑,一脚踢中黑衣人的腹腔,力道之大,让黑衣人猛喷一口血,狼狈后退。 可惜没有带绣春刀,顾少言暗自后悔,自己所精武功都是以绣春刀为基础所创,并不擅长拳脚功夫,不过也就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局势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黑衣人缓缓挪动脚步,一时没有急着进攻,顾少言也不急,一边按住伤口止血,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破绽。 忽然间,二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角落的李让身上,顾少言瞬间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闪开!”同时快步冲上前去。 但他还是没有黑衣人快,李让只看见明晃晃的剑光一闪,黑衣人便仿佛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 电光火石之间,李让侧身翻滚,将将躲过着一剑,呲啦一声,剑身划破他的外衣,一把插入石缝中。 顾少言顺势而至,黑衣人还在拔剑。 推手、夺刀、横扫、入喉。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是他在锦衣卫多年下意识养成的反应,等回过神来,黑衣人已经没了气息。 一把扯下他的面巾,李让凑过来看,“没见过。” “你没事吧?”顾少言一边检查尸体,一边问道。 “没事没事。”李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在书院的武学课都是认真上的!”显得颇为得意,末了又补充一句,“可以少生点病。” 顾少言一愣,旋即又反应过来,心想大概是说能少花点钱治病。 倍觉无聊。 黑衣人身上什么也没有,连短剑都是私制的,这在顾少言的意料之中。 惊魂已定的李让又拿袖子捂住口鼻,呜呜地嘟囔了几句。 “很拙劣的引蛇出洞。”顾少言眼露凶光,“我大意了。” “先用一份明显有问题卷宗引我们上钩,再将尸体放入水中使其腐烂,进一步进我们接近树林,趁分身之际由刺客一招致命。” “目的就是防止有人追查。” “是很常见的陷阱,我确实是看了他们。”顾少言坦诚道,“我原以为这只是你的臆想,一直到拿到卷宗我都不觉得有问题,这是我的疏忽。” “没事没事。”李让显得有些尴尬,“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过,刺客的武功确实一般。” “对啊,为什么呢?这也是陷阱的一部分吗?” 顾少言沉吟了一下,摇头道,“大概是因为是为了杀你准备的,他们估计得也很准确,我不在,你一个人来绝对会死。” 李让沉默了一下,后退一步,行大礼道:“多谢相救。” 顾少言摆摆手,示意没必要,他站起来拍拍手,“尸体就放在这吧,算作示威了。” “那后面怎么办?” “后面……先回去吧,从这里也查不到什么了,过两天去衙门打听下马宁都见了哪些人。” 李让点点头,显得颇为无奈。 抬头望月,一声叹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六章 兵灾 戚继光刚到台州城的时候,他以为城上盖了块红布,从城头一直铺到城脚。 那是血,新血覆旧血,一层盖一层,紧紧地贴在墙上,守城的明军正从上往下浇着热水,以期将其冲洗干净,但收效甚微。 镇守此处的是明军守备楼楠,隶属两浙备倭军,台州原有府军早已与倭寇一次次的战斗中被不断消耗,直至全军覆没。 他是在一月前受命赶往此处的,来时尚有千人,如今不足四百。戚继光所率先虽也是百人,也足以让这些疲惫之师精神一振。 副将张元勋被安排带领所部换防守军。 一队队伤兵互相搀扶着走下来,他们的伤口大多已经溃烂,医馆就在城内,却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足见守城之艰。 楼楠一瘸一拐地走来向戚继光道谢,他满脸污秽,头发蓬乱,头盔早已不知何去,脚上也带着伤,仍是坚持行了一礼,这位守备大概觉得自己会死在台州。 戚继光坚持请他先去休息,战况稍后再说,楼楠再次道谢,便离开了。 戚继光带着两个侍卫在城内四处查探。 百姓们倒没有受什么伤,但眼中尽是惊恐,倭寇连日围城,喊杀震天,百姓至今惊魂未定。 路边也有包扎好的伤兵,疲惫地瘫在墙角,身边摆着百姓送上的食物和水,却没有胃口也没有力气去吃。 戚继光侍卫扶起几名伤兵,帮着喂了点食物和水,与他们交谈了一会。这些伤兵告诉戚继光,沿海何处都遭到过倭寇的侵扰,他们在来台州之前已经转战多地。 仗打得很苦,江南承平日久,从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贼寇,朝廷在此也没有设立太多的卫所,所以官兵的数量一直不足,既要守住大城又要出去保护村镇的百姓,疲于奔命,往往陷于埋伏,到后来,就连守城都很吃力了。更不要说主动出击。 倭寇没有这种顾虑,他们甚至有意屠杀百姓以吸引守军出现。许多年轻守将就是因此葬身野外的。 “抗得住吗?”戚继光问道。 “当然!”伤兵大声回答道,不顾身上的伤势,挣扎着坐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戚继光这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倭寇屠我家乡,杀我亲友,我只恨学艺不精,大意受伤,要数日不能杀敌!” “没错!”旁边的伤兵也大声附和,目光凶狠,“东南百姓,饱受欺凌,东南子弟,皆以参军杀敌为荣!” 意志之坚,气势之壮,令戚继光为之动容,他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有如此决心,便不愁倭患难除!” “倭寇!”城楼上一声厉喝。 众人急忙登楼,“哪里有倭寇?” 远处,只有一人,虽然看不清相貌,但着装明显与汉人不同,头发随意松散披在身后,身着宽大的倭服,腰间插着的类似唐刀的倭刀。 戚继光从副将张元勋手中接过西洋镜,一把拉开,望向倭寇。 倭寇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眼神却极为毒辣,仿佛能摄人心魂,戚继光下视其手,虽然看不见有无老茧,但他的手一直保持着虚握的姿势,始终放在腰间,足以证明是一位老手。 倭寇似乎是知道城头的明军正在看他,高声喊道:“明人鼠辈,可敢一战?” 这倭寇居然会说汉话。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团布来。 那是一面明军战旗,已经破损不堪,上面还残留大量血迹,当着城头明军的面,倭寇一把将旗帜撕裂,哈哈大笑。 城头一阵骚动,戚继光所率明军均是百战精兵,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便有人弯弓搭箭,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便如坠星一般飞向倭寇。 可惜距离太远,略失准头,似乎不能射中,出乎众人意料,倭寇居然上前一步,主动站在了箭矢的落处。 就在众人以为倭寇必死之际,他突然侧身拔刀,迎箭挥刀,从中将其断为两半。 众人皆惊,倭寇武功居然如此之高! 张元勋立刻抱拳,请出城擒贼。 “不可!”楼道处,楼楠一瘸一拐地赶过来,“绝不可轻易出城!” “为何?”戚继光问道。 楼楠望向倭寇,心有余悸一般,道:“大人不知,此人名叫松浦隆信,乃是倭寇中武功最高者,自倭患以来,已有多位闻声相助的江湖豪杰殒命于此人刀下,大人贸然出城,胜负难料啊!” “那就这样让他羞辱我们?”张元勋怒不可遏。 “从长计议啊将军。”楼楠耐心劝道,“卑职在此与倭寇相持一月,深知其性,此倭如此嚣张,背后必有伏兵,万万不可出城啊!” 张元勋攥紧了拳头,扭头看向戚继光。 “楼大人所言甚是,心为上。”戚继光放下西洋镜,向楼楠行了一礼,“楼大人熟悉倭寇,抗倭大计,还需大人相助。” 楼楠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城外,松浦隆信见明军不肯出城,嬉笑一声,从容离去。 当晚,台州府衙。 戚继光与楼楠夜谈。 “没想到倭寇居然没有退走。”楼楠脸色凝重,“我已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往邻城,提醒他们心戒备。” “楼大人应对得当。”戚继光赞许道。 “尽忠职守罢了。”楼楠淡淡地说,“不知将军有何问题要问卑职。” “实不相瞒,本将在未赴浙江前,就已经听闻浙江官军屡败屡战,问其原因,送上来的奏折里写的都是士卒疲敝,以少遇多这样的话。大人亲自作战,所以想请问一下,究竟为何至此呢?” 楼楠一下子就沮丧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还能怎样?东南承平日久,沿海卫所,早已不习武艺,专心开垦荒田了,与其说他们是官兵,倒不如说是拿着兵器的农民。” “可我见城内伤兵个个斗志昂扬,不像大人所说啊?” “将军难道没有发现他们还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士卒吗?”楼楠满脸苦涩。 戚继光一愣,紧接着想到一种可能,“莫非……” “正是如此。”楼楠点头道,“他们都是浙江的良家子弟,读书从文,心向功名。倭寇来后,府军连战连败,退缩高墙之后,那些墙外的百姓,几乎被倭寇杀光了,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无牵挂,于是个个参军,发誓要报这血海深仇。” 戚继光震惊不已,缓缓摇头,“倭寇真乃丧尽天良!” 楼楠又叹了口气,“但他们虽说满腔热血,可对上阵杀敌一窍不通,卑职草率训练数日,台州便被倭寇围了,这些秀才兵一个个悍不畏死,却往往五六条命才能换一个倭寇……”说着,几欲泣涕。 戚继光缓缓点头,作为沙场老将,他再清楚不过训练的重要性了,“这样,就如我所料,确实需要招募新军了,不知大人有何提议?” “原来招募新军是将军提出的。”楼楠恍然大悟,“依卑职看,各州府城人口众多,在此粘贴布告最为合适。” 戚继光摇摇头,“本将选兵,从不用城市之人,而要村镇之民。” “为何?” “城中市井之徒众多,狡猾贪利,不仅自身难守军纪,还会带坏他人,一传十十传百,军队就是这么坏掉的。” “此外,城市之人,倚仗高墙厚门,未受倭寇侵扰,杀敌之心,远不如背负血海深仇的村民。” “原来是这样。”楼楠大为敬佩,“近海镇,大都已被倭寇焚毁,将军要找村镇,得从台州向西。” 戚继光嗯了一声,“新军之事暂定如此,大人可有其他相告?” 楼楠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大人但说无妨。” 楼楠四下一望,咬了咬牙,“我重将军一心除倭,故坦诚相告,此番言语,万不可传出。” 戚继光立刻正襟危坐,“定为大人保密。” “将军一路过来,想必已见多支伤兵。”楼楠压低声音道,“将军可见他们手中持有火器?” 戚继光一愣,惊觉确实没有,“莫不是留在了前线?” “差不多,不过我们也不用火器。” “为何不用?!”戚继光震惊且怒,难怪浙江府军连连败退!大明火器天下第一,漠北边军正是靠着火铳火炮才能震慑诸胡。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楼楠叹气道,“浙江府军所用火器,最新的也是正德三年所造的了,年久失修,如今个个锈烂不堪,装入火药,动辄哑火,更有甚者,火器直接炸开,谁人敢用?就连倭寇的火器都比我们好!” 戚继光简直目瞪口呆,“怎会至此啊?” “钱芳!”楼楠吐出二字,烛光随之摇曳。 “此人是南直隶镇守太监,已在此位十年有余,十年间,他四处安插亲信,又和严党相谋,克扣朝廷军火,贩卖至东洋,南洋,西洋,所获暴利,与严党相分,余者又用以收买官吏,东南百姓,敢怒不敢言啊!” “此番倭患,府军与百姓死伤数万,他钱芳——必有其责!” 楼楠双目圆瞪,怒发冲冠,忽而,突然泄了气,垂下头,低声道,“卑职激动了,说这些,只是希望将军明白,您虽然统兵一方,却仍受南直隶节制,还是要多多打点。” 戚继光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甚至都没有问为什么不弹劾钱芳。 这没有用——他是知道的。 很多东西,你明明知道不好,但却无可奈何。 能奈何的人,却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坏的。 书院内,谭如鸣正在教安平乐刺绣,后者明显心不在焉,已经被针尖连刺了数下。 谭如鸣放下刺绣,取了纱布来帮安平乐包扎。 “怎么了?累了吗?” 安平乐摇摇头,皱着眉。 好一会,她才声问道:“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谭如鸣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没事的,他就这脾气。” “有时候看着笑嘻嘻的,其实心里对你什么感觉也没有哩。” “有时候恶言相向,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自己的?”安平乐抬起脸,“为什么啊?” 谭如鸣轻捏安平乐的脸蛋,“因为他不想留下来啊。” “为什么不想留下来呢?先生不是很久没回来了吗,不想这里吗?” “天晓得啊,反正我一直觉得院长是劝不住他的,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先生要走了吗?”安平乐一脸担忧。 “没事的。”谭如鸣把安平乐抱到腿上,“他不教你,还有姐姐啊,姐姐的武功不知道比他高到哪里去了。” 安平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七章 争锋 翌日,戚继光大派斥候搜索倭寇驻地,在他看来,倭寇气势正盛,必然不屑隐藏,他们应该就潜伏在水道附近。 楼楠也认为倭寇气势正盛,但他想到的却是不可撼其锋芒,戚继光的主动出击将他吓得不轻,他想劝阻,戚继光却只甩下了一句话,“无赫赫战功,如何立威?” 如戚继光所料,斥候很快发现了倭寇,他们就盘踞在水道边的山丘上,毫无遮掩之意。 留下少量明军守城,戚继光带着张元勋与楼楠,亲率五百士卒,出城讨贼。 路上,楼楠一直在和戚继光交谈。 “将军,卑职昨夜思索良久,还是认为招募新军不切实际,就算朝廷支持,拨以粮饷,但要将新兵训练成可战之兵,没有数月恐怕不行,我们等不及啊。” “无妨!”戚继光信心满满,“我在山东时,就设想过一种阵法,以数人组成,各司其职,不需像旧时练兵一样面面俱到了,等见过了倭寇,再详细改进。” 楼楠虽然仍不放心,出于对戚继光的尊重,还是点了点头,“将军,卑职还以为应借朝廷之名,广招武林高手,以挫倭寇之骁勇者,灭其威风,败其锐气,如此,可事半功倍!” “唉!”戚继光摆摆手,“此乃锦上添花之作,而非当务之急,两军交战,胜负取决于士卒、取决于主帅,却唯独不取决于所谓高手,大人有此想法,是舍本逐末了。” 楼楠方欲再言,前方斥候来报,倭寇已整兵待战,大惊失色,“我们行踪暴露了!” 戚继光摇摇头,“不是暴露,我根本没有隐藏行踪。” “为何啊大人!” 戚继光面向前方,眼神坚定,“倭寇气势之盛,官军气势之衰,今若不以堂堂之师硬撼倭寇,必难振人心。” 楼楠这回真的哑口无言,心想此人究竟是怎么做到将军的,不过他也无暇抱怨,因为倭寇已经迎上前来。 戚继光抬手示意,明军立刻散开结阵,戚继光所部精兵及备倭军迅速分成三排,刀盾手在前,长枪居中,弓弩在后,错落有致,楼楠所部新兵则团团挤在一起,茫然不知所措,只知怒目而视,将各类兵器一齐对着倭寇。 戚继光与楼楠登上高处,准备坐镇指挥,张元勋则率领中军,随时准备支援前锋。 远处的山丘上,密密麻麻站着倭寇,他们大多衣着破烂,手中却握着明晃晃的倭刀,映着凶狠的眼神。 明军一阵哗然,前锋望见倭寇,高呼一声,“拿命来!”立刻冲了上去,留下张元勋带着中军愣在原地,回过神来,他赶快带着中军跟了上去。 戚继光也愣住了,长官未下命令,士卒自顾冲锋,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 众倭却一阵怪笑,于人群中扯出一满身血污之人,手脚被缚,衣衫褴褛,隐约是明军战甲内衬。 有通汉话者,高声叫嚣,“山下鼠辈,来提此人头颅!”言毕,一刀斩首,血喷如泉,众倭皆昂首舔血,遍身血色,呼啸而下。 新兵纵与倭寇有血海深仇,却仍是凡人,哪里见过如此骇人之景,满心恐惧。 倭寇转瞬即至,一片刀光,便有数颗人头飞起。 前锋一触即溃,满脸惊恐,四下逃散,直接冲去中军阵中,中军虽俱是老兵,奈何老兵少而新兵多,身后又有凶神恶煞,一通亡命乱冲,直接冲乱了中军阵营,顷刻间,明军陷入混乱,被推搡倒地者不计其数,若不是左右拼死相护,张元勋也差点被跺成肉酱。 情况万分危急,倭寇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明军尤恐避之不及,倭寇前锋距离戚继光所在之处已不到十丈。 就连楼楠都拉着戚继光的衣袖,劝他暂避锋芒,日后整军休整,再战不迟。 戚继光对此无动于衷,不发一语,从近侍手中取过长弓,弯弓搭箭,对准冲得最前的倭寇,一箭射出,倭寇应声而倒,同行的倭寇愣了一下,接着更凶残地向他们冲来。 戚继光又发一箭,再毙一倭。 如是者三,倭寇终于被戚继光精悍的箭法震慑住了,已经太久没有人让他们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了,就算是嗜血成性的倭寇,终究也还有对死亡的恐惧,他们下意识地放缓了进攻的脚步,警戒地站在不远处。 就这一下的迟缓给了明军宝贵的喘息时间,新兵终于认识到了倭寇没有那么恐怖,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老兵们立刻在张元勋的组织下重新结阵。 “弓箭,放!” 一波箭雨从天而降洒向倭寇,刀光阵阵,竟都被倭寇当空砍断! 他们怪叫一声,又向明军冲来。 嘭地一声,刀盾相撞。 明军与倭寇近距离相持着,锋利无比的倭刀,在正规军所用的盾牌面前显得狼狈不堪,丝毫奈何不得。 盾与盾的缝隙中,长枪来回突刺,起初倭寇还能招架,但久不能破盾,也开始出现伤亡,毕竟倭寇不像明军,有盾牌及铠甲。 见倭寇战势一滞,张元勋立刻命令突进,谁料盾牌刚开,刀光过处,又是血肉横飞,明军赶忙重新架盾。 陷入僵持! 此战一直持续到黄昏,借着暮色掩护,倭寇仓皇窜入山林。 明军一方早已精疲力尽,汗流浃背,瘫倒在地。 “将军,此真乃悍卒也!”楼楠极为兴奋,不住地搓着手,“能与倭寇打成平手,已经很了不起了!” 戚继光望着身后一脸震惊的新兵,脸色晦暗难明。 夜中,台州城。 纵使对新兵们相当愤怒,戚继光仍是去探望了他们。 回到营房,他才和楼楠张元勋二人抱怨,“那些秀才兵不通刀剑,还不听指挥,前锋贸然出战,又擅自后撤,冲乱阵型,几乎将全军葬送!” 张元勋点点头,他现在想起来还一阵后怕。 楼楠轻叹一声,“他们本就是一群书生,不是正规军,要是你的杀亲仇人就在面前,你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的。” 戚继光背对二人,沉默良久。 “练兵!” 应天,一处豪宅之中。 一名男子正半跪在地上,向帷幕后的人汇报着什么。 “从伤口来看,对方应该不会超过两人,会武功的,应该只有一人。”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幕后人刻意压低了嗓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愤怒。 “因为您说来者并不会武功,所以我们没有安排高手,这是您的失误。”男子平静地说道。 “什么?!要不是我不便出手,我还用找你们?!” “这就是了,您现在只能雇我们,所以您还是先冷静下来,把情况告诉我们。” 幕后人扔出一份卷宗,“这是他的情况,然后把另外一个人查出来,都杀掉!” “您知道目标,就不该让我们蹲守。”男子捡起卷宗,翻来一看,书院二字映入眼帘。 “要加钱,一倍。” “钱不是问题!”幕后人没有丝毫犹豫,“我要你把他们都杀掉!” 男子抬起头来,一道刀疤横穿面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们今晚来收定金。”说着不等言语就自行离开了。 留下幕后人独自咬牙切齿。 顾少言今天一整天斗待在杨府中,昨夜的遇袭让他意识到了对方已经有所准备,所以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布置了一些机关,以防不测。 当然,也有意外的收获,在搜索杨府的时候,他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八月廿六,贼约会紫金楼。 贼——看来是杨大人所不齿的人。 相约——那么这条信息应该写于这之前。 杨大人通过某种方式获得了这条信息,去没去不知道,但两天后的廿八,他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怎么看这张信息都很蹊跷。 李让凑过来看,“像是杨老大人提醒自己的纸条。” “明显如此。”顾少言对李让的废话毫无兴致,“问题在于这个贼是谁。” “你没有找到其他线索吗?” “没有,而且你难道没有整理杨大人的遗物吗?” 李让摇摇头,“你来之前我一直在守孝,没空整理遗物。” 于是顾少言和李让又花了一个时辰将杨府彻底翻了一遍,一无所获。 累极的李让一屁股坐在地上,擦着汗,“我看还是得去紫金楼瞧瞧。” 顾少言喘了喘气,“查不到什么的,你说得紫金楼,闻名东南,每日豪商贵客络绎不绝,光凭这张纸条,你哪知道要找谁。” “说的也是……” “静观其变,坐等麻烦上门吧,应该很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八章 山雨欲来 今天的太阳似乎是从西边出来的,王阳明来找林寻舟,主动和他谈离开书院的事情。 林寻舟把头伸出窗外,仔细确认了好几遍,太阳确实没有从西边出来。 所以他很困惑地盯着王阳明,不明白为什么,大大,公开私下,他和王阳明谈过很多次要离开书院,王阳明都没有同意。 他不认为上一次的抱怨就能打动他,毕竟那次除了脾气暴躁了点并没有什么新意,而且还被反呛了一口。 然而王阳明真的是被打动的,或者,用他的话说,是“想通了”。 “我固执地认为我一定能改变你的想法,至少,让你不那么敌视朝廷,以至陷入偏执,而刻意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你是和我一样固执的人。”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一点,所以我放你走。” 很平静,王阳明此番话显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是在意气用事。 林寻舟想了一下,说:“这……和我上次的话有关系吗?” “有关系,你每说一次,我就在心中反问一句,这样做真的对吗,日复一日,直到我心中响起一句话,——不对。” 林寻舟哑然,他已经习惯每天向王阳明抱怨这里已经不适合他而王阳明坚持不同意他离开了,如今他真的可以走了,却怅然若失。 “现在的问题是,你走了以后怎么办。”王阳明显得忧心忡忡。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林寻舟反问道。 “不是这样。”王阳明摇摇头,“让你教书——或者直接说让你留在书院,是陛下的意思,你不愿意,陛下会怎么想呢?再得罪一次陛下,你还能去哪呢?”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林寻舟重复了这句话,微微仰起头,显得蔑视一切,“师叔曾说如果朝廷要抓他,得要三千军。我比师叔差点,估计两千军吧。” “你太年轻,年轻到以为自己不喜欢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如果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未来只会更糟糕。” 固执的老人与固执的少年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谁也别想说服谁。 “其实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何必问我?” “就像你让我留下来是为了我好一样,我留下来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不被皇帝刁难,虽然在这里,我又于心不安,只好每天抱怨,想让你开这个口。” 这话说得很坦诚,就像林寻舟与李温良或者王阳明与李温良之间的谈话,他们三人之间一直是这么坦诚。 “刁难。”王阳明轻抚白须,“我是陛下的老师,他再怎么刁难我,又能怎样呢?” “大不了,就和你一样,说一句‘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然后拍屁股走人嘛。” 爽然一笑。 林寻舟愣了又愣,满口圣人雅训的王阳明口吐粗言,在他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 林寻舟想起来了,拍屁股走人——这是师叔最喜欢说的话。王阳明还记得,真好。 他离开书院,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已经说了,第二件事王阳明替他说了,两个以前就很固执的人在好多年后以及好多事情后第一次达成共识。 不醉楼的二来找北六息,告诉他申不时回来了,要见他。 这让北六息大为意外,这种自称幕僚的人,一般都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墙头草,即使申不时的成色要稍好一点,也还是草。 宁王退却,他所谓的经济天下也就化为乌有,虽然说什么拜会盟友,但是不是趁势而去也不好说,至少北六息认为是后者。 但申不时居然回来了。 虽然北六息一般不喜欢意外,但这样的意外他倒也不讨厌,毕竟刺杀失败在前。 北蒙被他安排在监视书院众人,所以他独自前往。 今天申不时并没有在清风阁等他,而是换了普通的雅间。 数日未见,申不时倒显得比从前要精神不少,虽然眼角略有擦伤,眼眶也青了一块。 望见北六息来,他显得极高兴,哆嗦着站起来行了一礼,竟有些行动不便。 “申兄这是何故?”北六息诧异不已。 申不时笑笑,环顾四周,咂舌道“此处雅间到底不如清风明月,北兄勿怪,上次见面之后,我就已经将那清风阁转手卖出了,换了些许银两,权当见面之礼了。” “哦?”北六息端详了一下申不时的伤势,道:“想来是人家嫌少,将你打了出来?” “倒也不是,我本想借宁王之名再劝一次,但人家位高权重,求索无门,准备放弃时——天无绝人之路啊。”申不时压低声音道:“我遇见了倭寇。” “倭寇?”北六息不动声色。 “正是,我身上的银两,也是孝敬了他们。” “他们拿了钱,还将申兄打得如此狼狈?” 申不时哈哈一笑,“东瀛胡人,不识礼节,如此粗暴,也属正常,所幸他们当中有说汉话者,我与之交流甚欢,相约共谋大计。” “共谋大计。”北六息眼神暧昧,一字一顿。 “局势有变,原先的计划需要调整。”申不时解释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现在的局势是:宁王已经决意退出了,这样就算事成我们也缺了宗室之名的支撑,应天那位态度不明,不过想来宁王已经知会了对方,形势急转直下,北兄师门所托,在下平生夙愿,即将化为乌有。” “所幸,我遇到了倭寇。” “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割据东南,垄断对南洋、西洋的贸易。” 北六息不禁笑了出来,“怎么?这帮跳梁丑居然还以为可以割据东南。” 申不时也莞尔一笑,“这个我们无须关心,重点是,我们在某些问题上态度一致——应天。” 北六息眯起眼睛,“愿闻其详。” 申不时一卷衣袖,以桌为盘,杯盏为子,推演道:“应天乃南直首府,明庭陪都,有重兵把守,纵使有内应,凭倭寇之力也绝难得手。” “但如果天子之师、文脉所在——王阳明遇刺身亡,想必会天下大乱,届时南直高官必然前往吊唁,我们在半路截杀,再借内应之力,即可将应天一举拿下!” “听上去很好。”北六息点点头,“就是不知,倭寇准备如何帮北某完成师门之托?” “松浦隆信。”申不时显得信心满满,“此人即是倭寇首领,在倭国时乃是‘浪人’,凭一身武艺叱咤四方,流落大明之后,已在与官军之战中斩杀多位高手,他的刀法,加上北兄的轻功,王阳明的项上人头必是手到擒来。” 北六息眼神不善,“看来申兄是以为我师兄弟二人无力擒杀王阳明?” “不错。”申不时也毫不隐瞒,“上次见面,北兄说时不我待,而今却仍在书院,想来并未得志。” “那又如何?我们有的是时间。” “想必北兄已经发现王阳明并不是个引颈待戮的书生,如果真有信心,北兄今日何必前来赴约呢?” 北六息盯着申不时,良久,冷哼一声,不再纠缠。 申不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北六息,“北兄已经知晓计划,在下这就要回应天,多方周旋,以早日成事,这封信可以在应天找到我。” “我会劝松浦隆信尽快前来相助,还望北兄耐心等待,成大事者,不可心急气躁。” 北六息走到书院后门时,已经日影西斜,暮色苍茫。 他忽然心有所感,翻身上墙,连跳两处,飞上书院的藏书楼顶,俯瞰半片扬州。 天边红云黄日,映在北六息眼中。 还在天道院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在黄昏时登上高处,远眺山林——天道院外有很多树木,他在每一棵树上都练过轻功,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掌门看中。 “朝鲜作为明国藩属,被处处节制,没有明国准允,百姓甚至不能拥立自己爱戴的人为王,而要眼睁睁看着一位听命于明朝的宗室成为王。” 这是他成为关门弟子时掌门对他说的话。 他要报掌门的养育之恩,就要帮掌门登上王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明国天下大乱,从而无暇顾及朝鲜内乱。 所以他开始拼命练功,再也不仅仅满足于所擅长的轻功,刀枪棍棒,他什么都练,甚至兵法、火器也有涉及。 现在他终于来到了明国,来到了那个关乎明国治乱的老人身边。在一次刺杀失败后,他居然退缩了,因为他发现这个老人并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往往没那么容易死,特别是死于刺杀。 况且——林寻舟就守在附近。 他见过李温良,见过浩然剑。那一次,给他留下了极为震撼的印象,一直过了数年,他才慢慢从中走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人能迸发出如此磅礴的剑气。 或许这真的就是剑仙吧。 平心而论,他对林寻舟的态度十分复杂,他原本是不怕林寻舟的,毕竟传闻在前,林寻舟被逼上青连山,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又稍微试探过了,他觉得不过如此。 但是后来,他听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传闻,比如在林寻舟上山之前曾一剑逼退了皇城禁军,再一剑斩塌了明国成祖所建的午门,在数千骑军的追杀下毫发无损地跑到了扬州。 皇帝奈他不何。 这样的人,自己打得过吗? 自己刻苦习武,夏日冬雪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不仅是为了实现掌门夙愿,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告诉掌门:至少在武林之中,没有明人能凌驾于朝鲜之上! 北蒙跳上来找到他,显得极为高兴:“林寻舟要走了,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动手了。” “不。”北六息笑着转过身,“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这不只是与林寻舟之间的战斗,更是他与数年前的自己的战斗——那个被冲天剑气吓得愣在当场的自己。 浩然剑,有那么可怕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九章 剑走龙蛇 此后顾少言和李让彻底安分了几天,李让每天按时去衙门坐堂,点校每日的账簿;顾少言则从行李中翻出了绣春刀,日夜修炼,做了京官之后,他也的确荒废了武功。 应天依旧是一派祥和之景,贩夫走徒,酒楼茶肆,秦淮歌舞,晚间烟火,一如往日。 这世间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就黯然失色,哪怕他是很好的人,哪怕他是个很坏的人。 杨廉大人是前者,但又能怎样呢。 世人各有悲观,从不相通。 李让端坐在桌案后,一边听着墙外儿童的嬉笑喧闹,一边认真校对着账簿,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请问是武库清吏司的李主簿吗?” 李让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位年轻的戎装兵士。 “是我,请问你是?” “在下是胡大人的侍卫,大人相邀,请主簿随我来。” 李让茫然地站起身来,收拾好桌面,跟着他出去了。 胡大人?莫不是胡宗宪大人? 穿过重重门厅,二人最后停在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前,侍卫侧让一步,“请。” 李让整理衣冠,推门而入,“下官拜见大人。” 屋内坐着一位穿着常服的中年人,和善地朝李让笑笑,指着座位,“李主簿请坐。” 李让谢过,心地坐下 “本官东南巡按御史胡宗宪,想必李主簿已有所耳闻。” 李让拘谨地笑笑,“听闻胡大人奉命总领东南抗倭大局?” “不错。”胡宗宪点点头,“承蒙圣恩,东南百万生灵系于某半百之身,某惶惶不安,深恐有负所托。” “素闻大人爱民如子又杀伐果断,有大人坐镇,想必倭患不日可除。” 胡宗宪叹息:“东南……太乱。” 李让不解,“敢问大人?” 胡宗宪却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气氛突然沉静,李让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盯着桌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胡宗宪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胡宗宪才开口道:“李主簿是钱公公的下属吧?” “啊啊……是的,倭患起后,钱公公将武库清吏司置为直属衙门。” “这样啊。”胡宗宪捋了捋胡须,“那李主簿也与钱公公不熟了?” 李让笑,“下官哪有此等殊荣。” “我想也是。”胡宗宪也笑了,“你这么年轻,不该是那种人。” “哪种人?”李让不解。 “油腻之人。” 胡宗宪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李让,“数日前,台州戚继光部与倭寇相战,这是战报。” 李让双手接过,仔细翻看。 “某从中看出了一个问题,戚将军所附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不知主簿能否看出?” 李让看了又看,略有愧色地退回文书,“下官愚钝,不通兵事。” “兵器。”胡宗宪沉声道,“兵部在东南设有数家冶炼厂,日造火器上千,而战报中却只提到刀枪弓弩,试问这些火器身在何处?” 李让这才明白胡宗宪为何要见自己,他心中默算了一遍,答道:“东南所设冶炼厂均由南直隶兵部所辖,每厂日产近百,凡累至一千,则交由府军押送至南直隶。” “至今年年初,南直隶武库中已存有短铳九千八百支,长铳一万四千支,火炮七百门,火箭八千支。皆为两年内所造,以油棉缮之,取之即用。” “所造超过两年之火器,要么分发与各地乡勇,要么交由广州牙行,贩卖至东洋、南洋。” 胡宗宪点点头,“既然乡勇都有火器,为何两浙备倭军却用不上呢?” “原因……下官也不知道。”李让声说道,“从账目看,近年确实没有给各军更新火器,新旧火器主要是销往海外了。” 胡宗宪神色黯然,意味难明。 李让方欲再问,胡宗宪却淡淡一笑,“李主簿果然尽职尽责,火器之数了如指掌,某心中有数了,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主簿。” 胡宗宪又拿出一封书信,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李让。 “……前述已矣,元敬尚有一请,请大人寻觅武林高手,随军而行。” “某从军十年,固不屑于江湖武功,然倭贼迥异于北胡,非弓马娴熟之辈,而擅鬼魅刀法也。” “其众武艺高强,性情暴戾,朝廷诸公远在京城,以为不过宵草寇,实为难得一见之强敌。” “日前一战,若非某三箭退敌,恐将全军覆没,其后某一再深思,以为与倭寇相争,实需高手坐镇,助长士气,杀敌威风……” 李让不明就里,“大人这是?” 胡宗宪道,“听说你是书院出身,武林高手之事,想必有所了解。” “原来是这样。”李让明白了,“不过李某一心学文,武学并不精通,所识高手更是无从谈起啊。” “哪里的话。”胡宗宪微微一笑,“李主簿不正是当今天下第一的旧友吗?” 李让心中咯噔一下,怔怔地看着胡宗宪。 “不用紧张,这种事,稍微查一下就能知道。” 李让没有说话,盯着胡宗宪,等他先开口。 “青连先生……是吧?名号倒也风雅,没想到竟是个敢一剑斩了午门的莽夫。” “他不是莽夫。”李让淡淡地说,“他比你们很多人都更像士子。” “这不重要。” “这确实不重要。”李让抬起头,“重要的是,大人明知他的言行,还敢有此想法?” “这也不重要,本官不关心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我只想早日平息倭患,还东南百姓一个安宁,而他能帮我,仅此而已。” “况且,帮助平息倭患,朝廷想必也会对他开一面吧?李主簿作为他的旧友,不希望他一辈子都四处漂泊吧?” 李让微微握紧拳头,抿嘴深思。 “好!我会写信给他,但我不保证他会来。” 胡宗宪起身下位行礼,“那就有劳了。” 王阳明终于同意林寻舟离开了,他卸下了一个很大的负担,以至于感觉空落落的,就算不是从前的书院,他也还是有感觉的。 不过,就算以现在的自由之身来看书院,他也还是觉得不自由。 收拾行李只用了一刻钟,打包了些换洗的衣物,又从王阳明手里抢来好几张银票塞了进去,男舍人多眼杂,他将包袱和浩然剑一起藏到了大堂的牌匾下。 他不大想让人知道自己要走了。 或者说,他三年前就已经走了,这次只不过是暂住几日。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走了还要打招呼,这样很不帅。 他准备吃过晚饭就走,不是去外面吃,而是留在书院吃,谭如鸣做的寡淡无味之菜,应该能冲淡一些消极的情绪吧。 傍晚时分,学生已经散去,谭如鸣却把林寻舟喊到大堂。 众人都在,王阳明、吕默、归有灯,连不怎么出书楼的徐爱也在。 堂中的客椅都被拢到一块,还加了一块不知道哪来的桌,上摆酒菜。 “忙中偷乐,可不能让学生们看见了。”王阳明笑着道,众人连连附和。 但林寻舟知道这就是饯别罢了,他也不在乎,大大方方地坐下就吃。 推杯换盏之间,众人便都已经喝得微醺了,林寻舟和谭如鸣按着徐爱,硬要给他灌酒,归有灯嘴上说着别这样别这样,实际上蛮开心地看着。 “寻舟啊。”王阳明打了一个酒嗝,脸微红,“师弟打起架来飞沙走石的,怎么你……嗝~打起来文绉绉的啊?” 林寻舟白了他一眼,“我怕把书院给拆了。” 众人哈哈大笑,吕默不屑地切了一声。 “那大侠什么时候有空露一手啊?”谭如鸣促狭地看着他,手中还握着酒杯,身边的徐爱已经被灌得不省人事,满面红光地倒在桌上。 众人有是哈哈大笑。 酒还未过几轮,桌上便只剩下残羹冷炙,这不是谭如鸣做的饭菜,大家都很乐意吃,包括她自己。 吱呀一声,门从外被推开,北六息微笑着走进来,“诸位吃完了吗?” “哦豁,被发现了。”归有灯笑嘻嘻的说,“不过北兄你来晚了,菜都被吃完了。” “我不是来吃饭的。”北六息缓缓收起笑容,亮出握在背后的长剑,“是来杀人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林寻舟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冷眼看他。 北六息笑得更欢了,“看来林兄早有防备,那更好了。” “你要杀谁?”王阳明问他。 北六息鞠了一躬,“您。” 砰的一声,林寻舟飞身上桌,跃上房梁,从牌匾后抽出浩然剑,凌空跳下,锵啷一声,拔剑出鞘。 “今天就打到你什么都说出来。” “那恐怕不行。”北六息缓缓拔剑,“今天王阳明会死,你也会死。” “保护好院长!”林寻舟甩下一句话就冲了出去,谭如鸣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连忙把王阳明和吕默护在身后,余光瞟到徐爱仍在呼呼大睡,不禁连拽带摇,“师兄醒醒!归先生快把师兄拉起来!” 归有灯没有动,而是屏住了呼吸,排除一切杂念感受着四周,他清楚地记着,这个叫北六息的年轻人带了一个师弟过来,这个人还没有出现。 剑光闪烁。瞬息间,林寻舟就已与北六息交手,握剑的北六息气势与在河边截然不同,大开大合力求压制住林寻舟。 林寻舟越战气势越昂,剑法凌厉,剑气纵横,精准地挡住了北六息所有的攻击,甚至顺势将他逼退数次。 当! 两人互对一剑,剑气四溢,将两人双双震开,北六息退四步,林寻舟只退了一步。 “剑仙传人果然了得。”北六息特地在剑仙二字上加重了音。 林寻舟的眼神愈发凌厉,“你好像知道不少东西的样子。” “是知道不少,可惜你都不会知道。” 言毕,北六息陡然加速,在轻功的加持下一跃数人之高,翻过林寻舟,直奔王阳明而去。 林寻舟猛然回撤,剑峰将将掠过北六息的衣表,一击不中,林寻舟直接一掌将剑打出,直奔北六息的后心。 瞬发即至。 但凌厉的剑风恰好提醒了北六息,不过分毫之间,北六息俯身避让,锵!浩然剑直接钉入石柱,剑身没进一半。 北六息转瞬即至,谭如鸣一把将众人推开,直接掀了桌子。 噌地一声,桌应声两半,谭如鸣退回众人身边,和归有灯一样,眼神焦灼。 可惜手中无剑! 北六息举剑而起,长衣却被林寻舟紧紧拉住,林寻舟一脚将他踹退数尺,趁机拔出浩然剑。 “你们没事吧?” “没事,你也没事吧?”谭如鸣问道。 “当然没事!你们保护好院长就行!”说着,林寻舟再度上前。 北六息却不愿在与他纠缠,以鬼魅般的身行连躲数剑,同时拉近了与王阳明的距离, 林寻舟不得不退回来,死死地盯着北六息,防止他突然暴起。 北六息也很着急,他原本是想在第一轮交手时就压住林寻舟,没想到林寻舟不仅完全抗住了,还能反压他一手,所以他说了得是真心的。 但是正面硬抗不是他的强项,他最强的还是轻功,同时剑法虽然不如顶尖高手,也颇为了得,一个人同时掌握轻功和剑法,那么最适合他做的事就是刺杀。 第一次刺杀王阳明虽然失败了,但他完全可以再来一次,机会绝对比正面交战大。 但他太不甘心了,不甘心自己就是不如林寻舟的,甚至不止于此,更是不甘心朝鲜就是不如明国的,所以他要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可惜事实已经证明了硬碰硬他不是林寻舟的对手,更何况后面还有谭如鸣和归有灯。 好在他还有轻功,朝鲜最强的轻功法门就在天道院内,掌门亲自传授给他的。 北六息眼神飘忽不定地看着众人,未曾盯着某一个人看,又仿佛盯着所有人看。脚下步法扑朔迷离,与众人的距离时近时远,让人难以捉摸。 林寻舟握紧了手中剑,他突然有些不安,先前的对剑中北六息已经显出了很高的实力,虽然被自己压下,但这只代表他能挡住北六息对他的攻击,并不一定能阻止北六息杀死王阳明。 这时候他才后悔没有听师叔的先把轻功学好,虽然师叔的意思是打不过还能跑。 北六息还在蛰伏,但林寻舟已经感觉到他已经看穿了众人的防御。 好在虽然自己的轻功不如他,但剑气是绝对凌驾于北六息之上的。 他微微偏头,瞥着王阳明,“你这屋顶怕是保不住了。” 王阳明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无妨,这不值钱。” 林寻舟点点头,“好。”接着长吸一口气,一阵磅礴的剑气迸发出来,不仅发自剑身,更是发自林寻舟自己! 几乎是同时,北六息一步上跃,气息居然顿时消失,不见人影。 林寻舟重喝一身,向着四周连续出剑,剑气如腾蛇一般搅动,木屑,地砖,桌椅随之舞动,剑蛇越舞越多,越舞越密,最后砰地一声相撞而散,磅礴的剑气就此迸向四面八方,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整个房顶宛如一张纸一样被揭开,大堂六根石柱就此断了四根,仅剩了两根是因为贴在众人身后,被林寻舟挡住了向后的剑气才得以幸免。 虽然看不见北六息,但只要林寻舟出的剑够快够多,完全覆盖众人面前,他总会自己撞上来。 这听上去很简单,只要够快够多,但也很难,因为要够快够多。 这是师叔曾经教他的剑法,当时他还笑话说这是无耻剑法,师叔再告诉他自己给这招取了个名字叫“一息九剑”,于是他顺便笑话了师叔拙劣的取名水平。 当然,师叔不止能出九剑,林寻舟也不止,不过是因为九剑比十剑、十一剑好听些罢了。 烟尘散去,北六息躺在进门处,一动不动,不知是撞上了几道剑气,竟被震出这么远。 林寻舟冷冷地看着他,仍没有松开手中的剑,众人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互相对视几眼,都是满满的震惊。 震惊于居然有人会杀王阳明。 震惊于北六息身法之诡异。 震惊于林寻舟剑气之强。 噗嗤一声,宛如吹纸而破。 一把短剑从王阳明的腹中穿出,背后握着他的人是北蒙。 如归有灯所料,他一直都在,也一直没有把握,林寻舟之强,归有灯之谨慎,都让他不得近身。所以他一直潜伏着,他们来到书院就是为了杀死王阳明,所以必然都学会了最强的轻功,所以他才可以潜伏了那么久都没有被发现。 直到林寻舟远离,归有灯松懈,他才悄无声息地 出现,一剑入腹。 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王阳明立刻就倒了下去,他本来就是个老人了。 归有灯震惊地望着后面,紧紧握住北蒙的手,一掌打断。 趴地一下,北蒙握剑的那只臂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踏踏地垂了下去。 谭如鸣一脚把他蹬了出去,力气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腿骨蹬断,她扶着王阳明缓缓倒地,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院长…院长你没事吧?” 林寻舟飞身而至,一剑将北蒙死死钉在柱上,再弯下腰来看王阳明。 他本就苍老的脸庞此刻显得更加虚弱,嘴唇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微微蠕动着,好像要说些什么。 林寻舟把耳朵凑近去听。 “封……门。” “什么?” “封门……不要伸张。” 门外人声回响,刚刚的战斗显然已经惊动了整个书院。 林寻舟刚站起来,立刻愣住了,大堂之内已无北六息的身影。 顾不得犹豫,他几步跃到门外,大喊了一句,“院长有令,不得入内!”然后紧紧关上了大门。 被钉在墙上的北蒙显得奄奄一息,眼中却是藏不住的兴奋,他桀桀笑道,“师兄走了,他还会回来的,回来杀你们。” 谭如鸣一拳打在他脸上,让他彻底闭了嘴。 书房的内室中,王阳明躺在床上,脸色还是煞白,但比之前要略好些。 请来的郎中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敷上了草药,并开好了药方,他不住地对众人感叹,“万幸、万幸,剑身没有穿透重要的脏器,只是因为剑气搅动而损伤内脏,这还有得救。” “请先生务必搭救,我等必以千金相报!”吕默紧张地说道。 郎中连连推辞,“不敢、不敢,能为阳明先生施救,是在下的荣幸,只是先生年老,内脏已衰,剑气入体,恐难痊愈。” “那怎么办?”谭如鸣一把拽住郎中。 “这……在下也只能尽力而为,保住性命是没问题的,只是日后切勿忧虑,有伤神志,忧思成疾,那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王阳明摆摆手,费力地笑道,“不错了,总算还没死。” “先生您别说话了,安心静养吧。”徐爱走过去帮他盖好了被子,从大醉中幽幽醒来的徐爱在了解情况后震惊不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从容不迫地将王阳明移到书房,让谭如鸣去请郎中,和吕默一起对外宣布大堂内的震动只不过是两位教习相互比试所致。 只有徐爱最了解自己的先生,知道他不想怎样。 王阳明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遇刺,这是林寻舟稍后才看出来的,他有点好奇,不过懒得去问。 北六息虽然逃走,林寻舟也不是很担心,他确信自己已经重创了北六息,死没死不好说,但短时间内北六息是绝无能力再来了。 北蒙被关押到扬州府衙门,书院对府衙宣称这是流窜至此的贼人,武功高强,需要书院专人看守,府衙自然满口答应。 谭如鸣走到林寻舟旁边,低声说道:“院长半生讲学,所积的功德居然只是侥幸未死,可笑!” 林寻舟笑,“他要是老实做个乡野村夫,根本不会有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章 终于 这是书院内的一间偏房,平常用作堆砌杂物,现在用来关押李儁和安平乐。 吕默找了条板凳坐着,冷冷地盯着二人,旁边站着眼神复杂的谭如鸣。 林寻舟双手抱剑依在门边,盯着他们的后背,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 徐爱和归有灯分别在照顾王阳明和看守北蒙。 “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安平乐脸煞白,缩在地上一言不发,李儁半跪在她旁边,神情复杂。 “那你们就是北六息的同党?”吕默问道,“你们以求学之名进入书院,他二人再以护院的身份尾随进入,这样就不会引起怀疑,目的就是寻机刺杀院长。” “书院一心讲学,从未有过动刑之事,但院长遇刺,事关重大,如果你们不说,我们一定会将你们送交官府,刑讯逼供,就算你是京城的世家子弟也不可幸免。” 李儁惊恐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安平乐,咬牙站了起来。 谭如鸣立刻把吕默护在身后,林寻舟轻轻把手搭在剑口。 “诸位不要紧张,在下只是想陈述事实。”李儁扫了扫衣冠的尘土,正色道,“我是朝鲜王族的亲信,这位是朝鲜的仁真公主。” 一语惊座。 “我叫李平乐。”女孩声说道。 “我是奉王上之命一路护送殿下前往书院求学,世家之说只不过是幌子。” “北六息二人是来刺杀阳明先生的不错,但同时他们也在一路追杀我们,为了防止被跟踪,我们昼伏夜行,艰难抵达书院,谁知他们早已在此等候,我因为担心他们对殿下不利才没有拆穿。” 吕默彻底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话,“你们为什么要来书院?” 李儁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王族无情,争权夺利,王上不希望殿下被卷入其中,所以让我带着殿下远赴明国,隐姓埋名度过此生。” “可你们为什么不去京城呢?”谭如鸣不解,“以朝鲜公主之名,想必朝廷一定会妥善安置的,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李儁摇摇头,“那不过是从一个宫廷换到另一个宫廷罢了。” “北六息为什么要杀你们?”林寻舟在背后出声。 “我不能说。”李儁回望了一眼,“一切我都已经向阳明先生和盘托出了,王上的信物也交给了先生,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自证清白,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诸位不信可以去问阳明先生。” “你们去问院长求证,我先看着他们。”林寻舟语气清淡,却不容拒绝。 吕默和谭如鸣起身离开,临出门时,谭如鸣回头朝李平乐笑了一下,示意不用担心。 门吱地关上,屋内的空气立刻冷了下来。 “朝廷知道这件事吗?”林寻舟问他们。 李儁点头,“知道。” “那让我做她的教习也是朝廷的意思了?” “这不是,我们只是向阳明先生提出想要留在书院,没想到会是您亲自教导殿下。” 林寻舟一声嗤笑,教导……自己哪里教过她什么有用的东西? “天道院……应该是隶属于你们朝廷的吧?为什么会追杀你们?” “在下不便多说。”李儁微微低头。 “那么……你们在朝鲜听说过一个叫李温良的人吗?” “没有。”李儁摇头。 “他是我的师叔。” “原来是舟山先生。”李儁惊讶不已,“在下为王命奔波,殿下又不出内庭,未曾听闻舟山先生来到朝鲜。” 林寻舟点点头,转向李平乐,微微鞠了一躬,“没能教你些有用的东西,我很抱歉。” 李平乐惶恐地站起来,“没有没有,我知道先生一直苦闷。” “苦闷么。”林寻舟叹了口气,“我确实苦闷,真的很抱歉,以后恐怕得让谭如鸣教你了。” 李平乐点点头“先生很厉害,姐姐也很厉害的。” 林寻舟笑笑。 王阳明证实了李儁所说的话,众人便不再怀疑李儁与李平乐。 现在的问题是,北蒙还怎么处理,以及北六息去哪里了。 归有灯一直在府衙大牢里看着北蒙,想想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出来,刑讯逼供的话书院也不擅长,按照王阳明的意思,不能伸张此事,所以也不好借用官府的狱卒,只好先将他关押在那里。 北六息身受重伤,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有林寻舟一人如此肯定,其他人始终觉得他只是暂时退却,毕竟那样诡异的轻功还是第一次见,所以书院借着有蟊贼出没的名义大大加强了巡逻,林寻舟也无所谓,警惕一点总是好的。 他悄悄把收拾好的包袱又拿了回来,一样样东西放回原处,除了抢来的银票。 王阳明杵着拐杖走到他旁边。 林寻舟默不作声把银票揣进怀里,瞥着王阳明,“你应该卧床静养的。” “突然想起有话和你说,所以来找你。” “你胆子越来越了,这种事都不敢说出去。” “说出去了又能怎样呢,只会引来一批又一批的达官贵人上门慰问,然后不了了之。” 林寻舟冷冷道:“你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个。” 王阳明笑笑,“我来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林寻舟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我还走什么走?” “都已经决定好了,为什么不能走?” “你搞清楚,你差点给人杀了啊!我们连他为什么杀你,什么时候会再来都不知道,你居然让我走?谁来保护你?” “书院的所有人。” 林寻舟简直气极。 “你以前和我说过,如果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未来只会更糟糕,我最近忽然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这可不只是有点道理。” “好像确实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和这些事相比我的性命算不了什么。” “你的性命很算得了什么。”林寻舟认真地说道,“我不希望下次回来是听你的临终遗言。” 王阳明哈哈一下,“那倒不至于,苟活这种事,我还是很擅长的。”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林寻舟,“李让刚寄到的。” 林寻舟拆开来看了一遍,“他又是自以为帮我考虑。” “他请你去应天?” “是倭寇,钦差大臣请我去相助平乱。” “你去吗?” 林寻舟沉默不语。 “倭寇肆虐,东南百姓,倒悬偷生,这种时候,任何一个有能力的人都应该过去。” “我有点担心你。” 王阳明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道:“唯唯诺诺的,能做什么大事。” 林寻舟就这么离开了书院,不再犹豫,他给其他人都写了几句话告别。 让大师兄好好读书,这与功名无关,不过大师兄比他懂这个道理,所以他又删去了后半句话 劝归有灯长留于此,这里很好。 向吕默道了多年前的歉,并第一次郑重称他为监学。 给谭如鸣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在信札给她画了只猫。 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他爱这里入骨,师叔死后,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谭如鸣追出来叫他,他回头招招手,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一章 行事风格 林寻舟就这样来到了应天,时临正午,赶完早集的商贩们正在出城,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林寻舟索性断了早些入城的念头,跟着人潮慢慢朝前挪动,一边打量着四周。 背负玩具的顽童、肩挑手提的贩、远处还有几架华贵的马车,形形色色的人穿行在这座东南最大的城市口。 慵散的门卒随意地检视着路人的行李,城门上披坚执锐的甲士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聊天,军官们在仔细地擦拭着宝剑。 倭寇的动乱并没有让这座六朝古城过于担心,这里是南直隶的中心,统率整个东南,城坚兵勇,人们不相信倭寇会来找死,所以依旧安心过着自己的生活。 “南京真是富贵之地啊。”林寻舟感叹道。 一名巡逻的门卒听见了这句话,不由得暗中冷笑,“哪里来的乡下土夫,应天府都不认得,叫什么南京。”他转过头去,想看看说话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林寻舟却已经淹没在人潮之中,门卒只来得及一瞥他的侧脸。 “咦?这个人……有点像画像上的一个人。” 他垫起脚努力寻找着林寻舟,却只能看见人头攒动。 “大概是看错了吧。” 凭着记忆,林寻舟找到了杨府旧宅,敲门,无人应,却分明有劲风之声。 一会儿,门被拉开,李让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我能劝动你。” 林寻舟没有理他,唰地一声连剑带鞘抽出,猛地打向门侧。 顾少言应声而落,连退两步,显得十分窘迫,“这是为了防止刺客上门。” 林寻舟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地往里走,瞥着李让,“你没说他在这里。” “我说了啊,在前一封信里。” “没说他也住在这里。” “呃……这确实是没说。”李让看了一眼顾少言,后者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他就一个人跟着林寻舟进了大堂。 杨廉的灵位就摆在大堂之中,林寻舟解下剑和包裹放在一旁,跪在灵前,取了香来,恭敬地拜了三拜。 李让也跟着拜了三拜。 拜完,林寻舟却不急着起身,轻声问道:“杀害杨大人的凶手找到了吗?” “衙门说畏罪自杀了。” “那你觉得呢?” “有古怪。” “然后呢?” “查了,中了埋伏,好在没事。” “所以你们就缩在这里,有人敲门就如风声鹤唳一般?” 李让哭笑不得,“我们没有,只是线索已经断了啊。” “去绑了查案的主官,打一顿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 “我认真的,面巾一蒙谁知道你是谁啊?” “我觉得可行。”顾少言站在门外说道,“我们可能没时间了,从我看到的文书来看应天府已经在准备与倭寇的决战了,届时大战一起情况只会更加混乱,应天府认为整个东南都会被卷入,所以已经在清理文书档案了,我身为京官也不能在应天久留,要尽早处理此事。” 林寻舟轻笑一声。 “那你知道负责这件事的主官是谁吗?”李让问顾少言。 “知道,我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 “会不会又有埋伏?” 顾少言沉吟了一会,摇头道:“应该不会,我们要找的不是马宁那样的无名官,死掉了也没人在乎的,我只担心他不肯开口。” “李让官职太,我又不能暴露锦衣卫的身份,刑讯逼供恐怕会惊动守卫,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有足够威慑力的人一起。” “那说的可不就是我吗?”林寻舟淡淡地说道,他转向李让,“那我们今晚动手,明天一早我就去见胡宗宪,然后赴军。” “好!”李让攥紧了拳头,对着杨廉的灵位拜了再拜。 应天知府孙明诚,是正德十一年的进士,被分配到南直隶任职,因为直言上官徇私枉法,使得上官被贬,但上官临走前托南直隶的几位主官好好地关照他,主官们也尽职尽责,一年一调任,几乎让他做遍了应天的所有官。 同僚讥之,妻女嫌之。 很快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期间他也曾散尽家财,求得重礼,以求主官放过,但均石沉大海,不见回响。 直到钱芳调任南直隶镇守太监。 他拼命地挤到钱芳脚下,说愿意做牛做马来换取功名利禄。 钱芳笑着答应了,以他为剑,挑尽了南直隶所有的异己。钱芳的地位越来越稳,孙明诚的仕途也平步青云。 时人皆谓他不过是钱芳脚下之狗,用完即弃,必然不得好死。 孙明诚却毫不在意,他清楚地记得,这群人就是当年笑话自己的那些,如今他飞黄腾达,如果听不到他们的羡嫉酸言,那会很无趣的。 只可惜妻子带着女儿走了,他真的很爱她们,奈何她们却不爱他,那就别怪他终日沉溺在莺歌燕舞之中了。 今年是他升任应天知府的第三年,数年前他瘦得几乎皮包骨,现在只有宽大的深衣才能遮住浑圆的肚腹。 孙府的院墙外,林寻舟和顾少言飞身上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李让踩着墙面,猛跳一把,二人一起将他拉了上来。 三人都没有来过孙府,所以走得十分谨慎,远处灯火辉煌,传来阵阵嬉闹声,不时有丫鬟仆人从他们藏身的草丛路过。 看起来今日孙府有宴。 “我们去卧房等着。”三人悄悄向僻静的后院摸去。 酉时,外院的喧闹逐渐消停下去,不多时,房门被人砰的一下撞开,大醉的孙明诚摇晃着跌进来,摸黑悉悉嗦嗦地脱着衣服。 烛台却被人点亮了,随之而起的是关门声。 孙明诚吓得一震,回过头来,屋内多了三个人。 一人剑眉星目,靠在墙边轻轻推上门栓,这个人他不认识。 中间站着的人紧紧地盯着他,面色不善,这个人他也没见过。 右边一人弯腿坐在椅上,毫不客气地啃着桌上的糕点,唯独这个人他认识,每月他都需要在官府的通缉令上盖上大印,然后送到城门处张贴,上面的画像月月都有不同,唯有一个人已经在上面呆了三年。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位煞星,双腿一软,孙明诚直接跪了下去,吓得语无伦次,“青连大侠……哦不青连先生饶命!” “我还没说要来做什么,你就求饶?”林寻舟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啊……啊。”孙明诚冷汗直流,拼命盘算着自己怎么惹了这位,自己不过就是贪污公款什么的啊,怎么也惹不到这位吧?豆大的汗珠混着酒气滴落在地上。 “我们是来问杨大人的案子的。”李让冷冷道。 “噢噢!原来是为杨大人而来。”孙明诚挤出一个笑容,“几位神出鬼没,吓死官了,杨大人的案子官一定关照,噢!杨大人前几日还请我喝酒说这事呢!” “可是,这位杨大人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啊。”门边一人平淡地说道。 孙明诚脑袋里轰地一声,他突然明白了这些人说的是哪件案子。 这是一宗假案,在她办过的无数假案中都算是比较假的,如果不是有人指使连他也不敢结这样的案子,但他不能拒绝。 那群只知道放屁的同僚有句话说对了,他的确是狗,是钱芳的狗,狗是不能拒绝主人的命令的。 如今有人找上门来要他透露主人的消息,他也不敢说。 所以他抖得更厉害了。 孙明诚的一举一动都被林寻舟看在眼里,“看样子你是知道的,如果不说的话我会杀了你,看你那肥头大耳的样子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吧,杀了不亏。” 孙明诚当然相信这话,他也是一边听着那位和这位的威名或者凶名一边踏上黑路的。 那钱芳呢?自己说出去了,他会放过自己吗?应该会吧,死的好像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老人,或者不会,但那也是后面的事了,就算要死也总好过现在就死,或许等这些人走后自己还有时间跑路呢? 几番挣扎之后,孙明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了颤抖的身躯,“几位请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李让诧异地看了一眼林寻舟,心说居然真的把堂堂知府给唬住了。 顾少言捅了他一下,“问呐!” “噢!”李让回过神来,望着孙明诚,“你知道我们说的是杨廉大人遇刺案吧?” “下官知道。” “卷宗上说凶手畏罪自杀,他是谁,尸体在哪里?” “假的,根本没有这个凶手。”孙明诚擦了一把汗,心说钱公公对不起了。 李让和顾少言对望了一眼,接着问道,“那杨大人是怎么死的?” “是……钱公公找了江湖杀手杀的。” “南直隶镇守太监?”顾少言十分诧异,没想到居然会牵涉到如此高位。 孙明诚点点头,面色因为恐惧而显得惨白。 “为什么杀杨大人?” “这个……官实在不知啊,人是钱公公杀的,官只是事后做了假案而已啊。” “那马宁也是你杀的了?” “马宁是谁?”孙明诚茫然道,神情不似有假。 “钱芳怎么跟你说的?” “钱公公说……八月廿七晌午之后,让我派人去杨府封门,不让百姓围观,收拾尸体后直接结案,文书都是已经写好的。” “八月廿七?!你们和我说杨大人是廿八遇害的!”李让诧异道,“廿七就是我离开应天去扬州的那天,我上午走了你们后脚就对杨大人下手了吗!” 李让怒发冲冠,跳上去死死地掐着孙明诚的脖子,用尽了全身力气,要把所有的悲愤都发泄在他身上。 “救……咳”孙明诚被掐得两眼翻白,双手无意识地挥舞着,“救命……” 林寻舟轻轻按住李让,这才看清他的双眼血红,显然是悲愤攻心。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李让哽咽道,“钱芳上午突然让我去扬州,就是要掩人耳目,好对大人下手,我怎么……那么蠢!”他无力地瘫做在地上,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气。 顾少言瞥了一眼大口喘气的孙明诚,“还有一个问题,八月廿六,你去过紫金楼吗?” 孙明诚猛地一抖,不可思议地瞪顾少言,“你们怎么知道?” 顾少言没有理他,继续问道:“去做什么?” 孙明诚有些犹豫,支支吾吾,林寻舟冲他笑了一下,他立马哭丧着脸,“我说我说!是……去见倭寇了。” “倭寇!” “不能怪我,是钱公公逼我去的。”孙明诚声说道,“我也知道不能去啊。” “见倭寇做什么?” “卖……一批火铳给他。” 林寻舟猛地一拍桌子,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通敌卖国!” 孙明诚吓得直接缩到了床角,不住地磕着头,“饶命!饶命!” 林寻舟站起来,缓缓拔剑出鞘,剑身和剑鞘摩擦的铧铧声仿佛是磨在人骨之上。 “等一下,还有几句话要问。”顾少言站到孙明诚面前,把他扶起来,“那位杨大人,和你很熟吗?” “不熟啊!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可是杨大人知道八月廿六你要在紫金楼会面倭寇,然后第二天,他就死了。” “他知道?怎么可能呢?”孙明诚眉头紧锁,忽然道:“杨廉是因为知道了钱公公的秘密才会被灭口的,可他怎么会知道呢?” 李让冲上去一脚踢在孙明诚的心口,“老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吗!” 顾少言把李让拉到身后,“那么事情就是这样,杨大人通过某种渠道察觉了孙明诚要资助火器给倭寇,但他没来得及把消息告诉别人就被幕后主使钱芳给灭口了,李让作为另一个住在杨府的人被提前调走,就是为了防止出现纰漏。” “老大人……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李让喃喃道,“我也可以帮他啊。” “杨大人曾身居高位如今都门前冷落,你就更是人微言轻了,告诉你不过是多一个人陪葬。”顾少言说道。 李让沉默了,然后轻轻点头,“是啊,老大人收留我只不过是看我可怜罢了,从没想过我能帮他什么,毕竟我只是个为了二两银子可以被人打死的庸人。” 林寻舟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向孙明诚,“那么你没有要说的了吧?” “饶命啊!大侠饶命啊!”孙明诚惊恐地喊道。 “我们也可以不杀他。”顾少言突然出声,“我们还需要抓住钱芳,他才是罪魁祸首。” “是是!官一定全力相助。” “收人当狗有什么意思?” “是没意思,但是很有用。” 林寻舟瞥向李让,后者轻轻点头。 收剑入鞘。 “南直隶是东南的中心,应天是南直隶的中心,结果应天知府通倭,真不知道这仗还能不能打下去。”回来的路上,顾少言感叹道。 林寻舟望向李让,“你见了胡宗宪,他有没有提一个叫戚继光的人?” “好像提到了,但我没在意。” “府衙的文书里有他,说是在台州练兵备战。”顾少言说道。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赢定了。”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那你这么肯定?” “书上说的。” 李让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下一秒,他就撞到了顾少言的背上。 砰。 “怎么不走了?”李让捂着鼻子问道。 顾少言突然在前方站定,同时林寻舟转向了后方。 这是一条偏僻的巷,两旁的民房虽然破财但墙体很好,一般人要攀上去并不容易,墙上也没有开窗,正适合伏击。 林寻舟三人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正面两人,后面一人,将他们堵在了巷中。 月光倾下,可见为首的男子脸上有一道伤疤,他开口,声音却很轻,“有人出钱买你们的命。” “是那位钱公公的安排?”林寻舟笑着问道。 男子不语。 “你们杀了孙明诚?”顾少言忽然闻到了一丝血味。 “有人也要他死。” “那怎么不趁刚刚动手?省的麻烦。” “我们拷问了他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消息?” “值钱?”顾少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是的,人们都把我们当做杀手,但我们其实是商人。” “你们卖什么?” “我们什么都卖,但卖到最后只能卖命,我们也不想总是卖命,所以也搜集一些消息。” “那你们有什么消息可以卖给我们的吗?” “一百两。”即便对方是自己要杀的目标,男子也好不介意,仿佛能不能杀死对方,自己会不会死,他都不是很在意。 顾少言从怀中抽出一张银票,对折两道,以暗劲推向男子,毫不吝啬,林寻舟和李让都微微侧目。 男子右手微动,手指准确地夹中银票,打开看了一眼,收入怀中,“如果你们能活下来,要去找他报仇,要心他身边有一个高手。” “怎样的高手?” “一百两。” 顾少言再抽了一张过去,李让不禁咋舌。 “我只能说,他不是江湖中人。” “噢,那就宫里的了。”顾少言并不意外,南直隶镇守太监如此重要的位置,身边有宫内的侍卫保护,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那为什么不是那位高手来杀我们?”顾少言再甩了一百两过去。 “他仇家太多,不敢让那高手离身,况且也不方便,借用我们,手上会干净些。” 顾少言点点头,回望二人,“没有要问的了吧?”二人摇头。 “这就没了吗?”男子倒显得十分失望,“你们也可以雇我们去帮你杀了那人,当然,是在你们死了以后。” “什么价?” “五千两。” 顾少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真敢说,你知道五千两是什么概念吗?正一品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千两。” “那我们自己杀了钱芳岂不是白赚五千两。”林寻舟也笑了出来,“第一次知道会武功还有这种好处。” “那预祝几位成功。”男子淡淡地说道,语毕,三名刺客缓缓拔出袖中匕首。 顾少言抽刀出鞘,他不觉得这些人能看出这是绣春刀,况且看出了也没关系,他们都是要死的。 林寻舟只是把剑鞘拿在了手中,剑都没有抽出来,把李让护在身后。 战斗瞬起!伤疤男子一眼就看出三人中的李让不会武功,翻身跳起,踩着墙壁连续借力,一跃仗之高,直冲李让而去,身后一人迅速逼近顾少言,将他拦在二人中间,后面一名刺客没有动,他在等男子跃下的瞬间出手。 顾少言毫不惊慌,他相信林寻舟完全有能力保住李让,所以他可以全神贯注对付这名刺客。 匕首的突刺被长刀横挡,一击不成顺刀而下,直冲顾少言的手指而来,顾少言右手一松,绣春刀自然落下,瞬息之间,左手抓住刺客手臂,右肘猛地打在刺客胸膛,右脚平抬,将绣春刀重新打回手中。 另一边,在男子跃起瞬间林寻舟也动了,却不是保护李让,而是直奔另一名刺客而去,速度之快刺客居然无从反应,一脚踢在印堂之上,力道之大让那刺客倒飞出去,再无生息,再次转身,后发先至,与男子硬对一招,落回李让身边。 林寻舟的确不擅长轻功,但那是相对于北六息而言,对于这种水平层次不齐的江湖刺客,林寻舟已经算是轻功高手了。 两名同伴一死一伤,男子脸上却没有丝毫慌张,因为他知道慌张毫无用处,深吸一口气,男子宛如离弦之箭冲向林寻舟,林寻舟闪都不闪,迎面而上,剑鞘直刺,气势竟更盛男子,让他不由得胆战心切,横刀回防。 当! 那是剑鞘撞在匕首上的声音。 然后是匕首断裂的声音。 最后是剑鞘砸在男子胸口的声音。 绣春刀抹过刺客的脖子,他捂着脖子软软地倒下,抽搐了一会便无动静。顾少言回头看向那边,刀疤男子靠着墙大口吐血,另外一个刺客远远地躺在地上。 “太丢脸了。”男子沙哑着说道。 “是有点。”林寻舟把剑鞘负到身后。 “我还说了那么多话。” “都过去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男子又吐出一大口血。 “你这样的人,肯定不是无名之辈,请教大名。” “你都要死了,还想这么多?”林寻舟奇怪地看着他。 “只是感叹会遇到过江龙一般的高手。”男子的呼吸变得短促起来,眼神也变得涣散,“请……几位帮帮忙,我胸口里有一张纸条,写的是我家的地址,拜托……把刚刚的几张银票,还有我身上的一点钱,寄给我的家人。” “我出来……就是为了挣钱养家,求求你们,把我剩下来的钱寄给他们,求求……” 男子咽了气。 林寻舟看着他,没有动,李让从后面走过来,从他身上摸出了那张纸条和银票,还有一些散碎银两。 “你可怜他?”林寻舟问道。 “有点吧。”李让轻声道,“快死了还想着寄钱给家里人。” 顾少言站在旁边擦拭绣春刀,听见李让的话,忽然想起他好像也是在努力攒钱寄给家里。 林寻舟却冷笑了,“你凭什么可怜他?凭我们保你没死?你要是被他杀了呢?还觉得他可怜吗?” “你只看到了他失败时死去的样子,却没有看到他之前每一次杀人的样子,这次他杀的孙明诚不是好人,那他就没有杀过好人吗?杨大人,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人物,他们就不可怜吗?” 李让突然想起了那个叫马宁的官,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城外的屋里,干着卑微的工作,每天都要迎合上官,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结果还是死了,理由是大人物做了一件事,需要一个替死鬼,嗯,就是你了,至于你活没活够,想不想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好像他自己啊。 “一个人值不值得帮助不是看他可不可怜,而是看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师叔教我的,此后我再也没忘。” 林寻舟神情寂寥。 李让无声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抱着那堆银子走了,“下次注意,这次还是帮他吧。” 林寻舟无所谓地耸耸肩。 顾少言跟在后面。 天上还是那月亮,只是地上多了三具尸体。但又有谁在乎呢?每一座城市的巷里都会死人的,尤其是在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二章 近战 第二天一早,李让陪着林寻舟去见胡宗宪,胡宗宪却闭门不见,只是差人送了一封书信出来。 林寻舟拆开一看,是写给台州守将戚继光的,让他纳林寻舟入帷,共商平倭发计。 意思很明显了,所以林寻舟转身就走,李让急慌慌地跟上来,“胡大人怎么不见我们?信里写了什么?” “他怕落人口舌呗,好歹我还是个朝廷钦犯,我可以大大方方来见他,他却不能大大方方地见我,真可惜,我以为他的胆量会比别人大一些的。” “那你这就走了吗?” “是啊,去台州,见一见那位戚将军。” 李让欲言又止,被林寻舟察觉,“怎么了?” “要打仗了,很担心你。” “担心你?”林寻舟笑了,“师叔不在,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这个纤弱书生也好意思来担心我?” 李让也笑了,点点头,“说的也是。”旋即又落寞道:“你来应天,我都没能好好招待你,也没多聊一会。” “书院一切都好,无须担心。” “那个……我想和你谈一谈顾少言的事。”李让试探着说道。 他们原本并肩往前走,林寻舟闻言忽地停下脚步,脸上表情逐渐褪去。 “你要我原谅他?不可能的。” “为什么?”李让万分不解,“我这几天一直和他相处,越发觉得他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他那时就已经回京了,师叔的事与他无关。” “我没说他参与了这件事。”林寻舟盯着李让的眼睛,“背叛——有时候不是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他没做什么。” “他没有站出来,我视这为背叛。” “这次来,也是想顺便杀了他的,但是一来我马上要去台州,为杨大人报仇一事需要他出力,二来,我也怕他对你下手——你别不信,我看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要心。” 李让满嘴苦涩,“看得出他是真的欣赏你,想与你交好。” 林寻舟轻声道:“别说了,恶心。” 李让长吁一声,“师叔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很多事情,在他失踪后,还有这么多人陷于他的因果之中。”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不好,寻舟——师叔的名号就是舟山,这好像就是诅咒一般,结果真的是……” 林寻舟微垂眼帘,轻声道:“你看历史像什么?我觉得像一道长河,浩浩荡荡,从古至今,无论英雄人物还是凡夫俗子都被历史长河席卷而下——我却独想逆流而上,要想不被溺死在水中,至少得找一叶孤舟相载,我就在找这的舟。” “其实你的这个想法我也有过,但是你知道师叔是怎么说的吗?” 林寻舟突然笑了起来,显得极开心的样子,“师叔说,放你娘的屁,老子能活一百岁!” 李让也笑了,“师叔真是流氓啊。” 林寻舟拍了拍李让的肩膀,就像同窗之间相互勉励一般,“放心吧!我会找到那流氓的!” 李让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记得要帮那人把钱寄回去,还有告诉胡宗宪昨晚的事,让他心。” “会的。” “保重!” “保重!” 胡宗宪屋内,一旁的亲兵正为胡宗宪磨墨,——他在为招揽林寻舟一事向朝廷上书说明。 “大人见都不见他,是不是不太好?”亲兵问道。 “此人心高气傲啊。”胡宗宪感叹道,“明知我不便见他,还在白日之下求见。” “他是要陷大人于不忠!” “那倒也不是,他是在示威啊,对朝廷、对陛下示威。” “他竟有如此大胆?” “他就要出城了,但城门还有他的通缉令呢,你猜他会不会毫无顾忌地驻足观看?” 胡宗宪猜得很对,林寻舟现在就站在南城门之下,盯着他的画像,皱眉。 四周还有很多人陪着他一起看,不是百姓,而是甲士,他们将城门口团团围住,还有大批府军正在赶来,包围圈的中心是林寻舟,他与甲士们之间却空了一大片位置。 无人敢上前。 林寻舟仿佛没有看见这些人一般,自顾自地盯着自己的画像。 他看画像,甲士看他。 终于,林寻舟伸手,众甲士连退三步,林寻舟却只是拿起了一旁搁置的毛笔,走上前去,在画像上又添了几笔,更显英俊几分,这才满意地放下毛笔,扬长而去。 府军远远地尾随着他,既不敢离去更不敢上前,直到去城二十里,才陆续返回。 加急文书早已由快马送出,层层接力,直奔京城而去。 一名女子正在给北六息上药,他拖着重伤的身体一路跋涉到此,然后晕厥在门口。 这里是申不时给他的信中提到的地方,是倭寇的藏身之所,其实不过是一处偏僻到被废弃的村庄,只有几间茅屋。 女子本是附近镇上的医师,倭寇入侵时来不及跑掉,落入倭寇手中,虐杀完所有的俘虏后,倭寇留下了她,因为她懂医术。 “你是汉人?”女子问道。 “是又怎样?” “汉人不应该来这里,应该去报官。” “你恨倭寇?” “他们杀了我家人。” “那你给他们治病?” 女子顿了一下,低头道:“不做就会死。” 上完草药,女子取了纱布来包好,又取了银针来针灸。“伤的很重。” “是汉人打的。” “打的好。” “你不怕我杀了你?” “杀吧。”女子毫不在意,“迟早是要死的。” 申不时推门而入,示意女子出去,“北兄好久不见了。” 再见北六息,他哪里还有当初的狂妄之姿,脸色灰暗,双眼无神,想必身心都受了重创。 “惭愧。”北六息努力称起身子,“林寻舟果然了得,北某被打成重伤,仓皇逃遁,师弟更是落入他们手中。” 申不时哈哈大笑,忽觉北六息神色晦暗,忙道,“北兄勿怪,申某没有取笑之意,只是诸事尽如所料,欣喜若狂。” “此话怎讲?” “北兄还记得申某当日是怎么说的吗?只要王阳明遇刺,东南必然震动,达官显贵前去探望,我们半路截杀,必使官府混乱。” “是的,但我一路逃亡,都没有听说王阳明遇刺,想必是书院封锁了消息。” “对啊,所以我说正中下怀啊,北兄确实重创了王阳明没错吧?” “是师弟的功劳。” “是谁都一样,王阳明身受重伤,却不肯让外人知道,说明他也察觉了什么,知道有人要借此生事。那么,我们要做的就很简单了——他不肯说,我们就替他说。” “大肆宣扬王阳明遇刺?”北六息皱眉道,“恐怕不妥,无论怎么宣扬,只要王阳明好好地出现,我们的计策就不攻自破。” “哎~北兄放心,我太了解那帮权贵了,无论王阳明有没有事,他们都不会放过这个示好的机会的,毕竟,能去慰问一声,也足以显示你是上层人物了。” “那就随申兄的意思吧。”北六息支撑不住,道了声歉就躺下休息了。 “北兄多保重。” “对了!”北六息忽然出声。 “嗯?”申不时踏出门的脸又收了回来。 “那个女子……想逃。” “她逃了好多次了。”申不时淡淡地说道,“但她是这里唯一的医师,倭寇们很宝贵她,不过……也快失去耐心了吧。” 走出北六息的房间,申不时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屋内已被横扫一空,只留一蒲团,端坐蒲团之上的,正是倭首松浦隆信。 申不时在他旁边坐下,“不去见见我说的这位帮手吗?” 松浦隆信没有回应,依然闭着端坐,吐纳有序,俨然是在修行,申不时也没有打扰他,学着他的样子盘腿而坐,闭眼修行,却只是越来越困。 好一会,松浦隆信睁开眼睛,“有什么好见的,武功再好,上了战场,不一定能活过七天,七天之后他还未死,再引荐给我吧。” “他不上战场。”申不时摇头,“他来,是为了帮我们刺杀权贵,还有明军中的高手。” “明军之中没有高手。” “很快就会有了,北六息已经来了,那位想必也快到了。” “是你和我说的剑仙传人?” “正是。” “他不配和我打。” “北兄此前也是这样想的,你看他现在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犬?” 松浦隆信沉默了,缓缓点头。 “真的不去看望下北兄吗?或许你能了解些林寻舟的消息。” “没必要,我的刀会帮助我了解敌人。况且,我们不过是相互利用。他利用你,你利用他;我也利用你,你再利用我;事成则共享荣华富贵,事败则各做鸟兽散。” “通透!”申不时称赞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三章 互有愤懑 嘉靖皇帝轻轻放下手中的文书,面色阴沉。 这是由南直隶快马加鞭送来的加急文书,每过一站,便换驿卒良马,昼夜前行,数匹良马在到站之际便长嘶一声,倒地不起。 掌印太监陈洪在一旁低声汇报着大内搜集到的秘闻:“吏部主事杨继盛纠结同党,密谋弹劾内阁首辅严嵩处置边患不利,致使蒙古入寇二十里。用的引子是边军守将刘松林的再请拨饷疏,具体是指责严嵩面对南北边患,一味照料在东南平倭的门生胡宗宪,要粮给粮,要饷给饷,甚至挪用漠北军镇的粮饷,致使漠北边军缺粮少饷,兵器残破,毫无斗志,才会在蒙古入寇时触之即溃。” 嘉靖用手揉着额头,“杨继盛哪来的同党?不就一个王世贞吗,还有谁。” 陈洪拿出另一张纸条,念道:“锦衣卫探得,杨继盛自应天而返后,终日不问琐事,一心游说同僚,拉拢他们对抗严嵩,目前,已有两位新科状元为其所感。” “年轻人啊,就是容易热血上涌。”嘉靖摇头感叹,“顾少言没有消息过来吗?” “回陛下,没有顾大人的信。” 嘉靖咬着牙道,“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朕感化名士,那名士现在把朕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 陈洪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作壁上观,他太清楚这位皇帝的逆鳞了,他可以允许言官接连上书骂他,却无法忍受一个布衣黎民如此狂妄,因为前者是文官中的一员,无论如何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后者却不如此。 “那个逆贼是真的想要造反!”嘉靖低声咒骂道,“朕看在先生的份上饶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却不知好歹!目无君父,狂妄自大,当诛!当诛!” 当然,骂归骂,嘉靖很清楚自己暂时奈何不得林寻舟。 陈洪一直低着头,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安静地待在一旁。 好一会,嘉靖终于消了气,又恢复了威严的模样,冷声对陈洪说,“严嵩到了吗?” 陈洪立刻弯下腰,恭敬地回道:“回陛下,严阁老已经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 “是。”陈洪步退了出去,穿过三道内门,进去侧室,对屋内的老人道,“严阁老,陛下有请。” 老人似乎是坐得太久,睡着了,陈洪声唤了几遍,他才猛然清醒过来,“噢噢!有劳陈公公了。” “哪里的话。”陈洪低声道,便引他去了嘉靖面前,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这一次嘉靖没有给严嵩置座,严嵩就在座下半佝偻着腰站着。 “想必你已知道你那得意门生所做的事了?”嘉靖的语气平淡无奇,可严嵩为辅数十年,轻易就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真正的语气。 是愤怒、愤怒和愤怒, 是对严嵩的。 是对胡宗宪的。 更是对林寻舟的。 未及严嵩回答,嘉靖直接低声咆哮了起来,“他敢招揽那逆贼!还纵容逆贼藐视君父,他是想……造反吗?”嘉靖坐在位上,身体前倾,眯着眼睛,宛如待扑之虎,最后三字,一声比一声轻,杀气却是一声比一声重。 严嵩努力把腰挺直,用苍老的声音回答道:“回陛下,胡宗宪公忠体国,绝无二心,望陛下莫听人谗言,自断长城。” 严嵩不愧是稳坐首辅之位数十载,寥寥数语,既表明了胡宗宪的忠心与重要地位,更是给了嘉靖一个大大的台阶下——您没有武断,只不过是听了“人谗言”罢了。 嘉靖缓缓坐回座位,依然是轻声:“可他招揽了林寻舟。” “胡宗宪没有招揽谁。”严嵩诚恳地说道,“只是倭贼高手众多,屡屡逃脱追捕,他这才决定以其之道还治其身,以武林高手来对付倭寇高手。” “只不过这个高手恰好叫林寻舟,恰好是被通缉的逆贼,对吗?”嘉靖冷笑道。 “陛下,观之东南呈报,屡见‘生民倒悬’四字,可见倭寇之凶残,百姓之凄凉啊,倭寇早一日除尽,百姓则早一日安宁,林寻舟固然曾冒犯天颜,然确为绝世高手,有他相助,平倭之日,不日可待啊。一旦倭患平息,沿海商路重开,南洋贸易重启,四海之金银又可重聚京城,九边之粮饷,土司之封赏,西北之赈灾,均可告完。” “况且,此举也算是朝廷给林寻舟一个赎罪的机会,只要他在平倭中尽心尽力,不忘圣恩。陛下、朝廷,也是可以原谅他的,届时明君在位,九边安宁,江湖平定,岂不是天下太平。” “那府军呢?”嘉靖还在盯着严嵩,“他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站在城门处,府军踌躇不敢前,朝廷颜面,荡然无存。” “陛下多虑了,府军虽强,不过凡夫俗子,林寻舟乃绝世高手,府军如何能撼其锋芒呢?再言之林寻舟未必有冒犯之意,听闻他并未撕下画像,只是多加了两笔,显得潇洒几分,依老臣看,这不过是江湖意气罢了,实在不值得陛下大动肝火。” 嘉靖闭上眼,长吐一气,沉默良久,挥手示意严嵩退下。 严嵩行礼便退,脚步沉稳,在他数十年的首辅生涯中,已不知道应付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嘉靖虽生性奸诈,但自己用了数十年的时间,还是将他的习性摸透了,虽然在谈到林寻舟时,他会比平常更加暴躁。 严世蕃等在殿外,见严嵩出来,连忙迎上去搀扶着,低声啐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要为林寻舟说好话!” “他胡宗宪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敢招揽林寻舟!” “他在保我们的命。”严嵩悠悠地说道,“倭寇自开国便有,然历代海防稳固,都不足为患。可上次改稻为桑让东南百姓彻底破产,散尽家财,沿海卫所也因此荒废,兵器得不到更换,也招不到士卒,倭寇乘势壮大,才会酿成如今大祸。” “可我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做的啊!”严世蕃愤然。 严嵩立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他闭嘴,厉声呵道:“陛下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是我们这些臣子私自揣摩上意,为补国库空虚才做出的釜底抽薪之策,我们罪大恶极。” “又给他背锅?”严世蕃虽恼火不已,却也尽量压低着声音,“要不是他几次提到国库空虚,漠北缺饷,我们会冒险做这种事吗!现在倭寇的事怪我们,林寻舟的事也怪我们,倒是他,明知道林寻舟就在青连山上,却宁愿在天下通缉也不敢封山搜捕,现在林寻舟去了东南,他又怪我们,为什么南直隶的府军不敢上前?因为连一个兵都知道所谓的通缉只不过是个笑话!皇帝还在做着与林寻舟把酒言欢的美梦呢!” 严嵩气得瞪大了眼睛,指着严世蕃半晌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就像提到林寻舟会让嘉靖怒不可遏一样,自己的儿子每次说话也会把严嵩气得半死。 严嵩拉着严世蕃快步走到宫墙之下,远离大内侍卫,怒骂道:“这是我们能说的话吗!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严世蕃一把甩开严嵩的手,背过身去,怒道:“我严家为大明遮风挡雨,尽心尽力,换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骂名,凭什么!” “那你以为我们凭什么荣华富贵?”严嵩冷声道,“是因为你我本事够大?错了!是陛下需要一个人来替他背下所有的骂名,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我不过是碰巧罢了,看不清这一点,你就无法在朝堂之上立足!” “严世蕃我告诉你!收起你那飞扬跋扈的态度,百官同僚对你毕恭毕敬,不过是忌惮你爹,不过是忌惮严党。但就连这严党也是陛下赏给我们的,就因为陛下需要有人制衡那些清流,天子之道,陛下心如明镜!” “记住了!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这个人不是我更不是你,而是陛下!” “你最好祈祷胡宗宪能顺利平倭,否则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严嵩看都不看严世蕃的表情,拂袖而去,留下严世蕃一人站在原地,神色难明。 严嵩真的是很老了,他走得一瘸一拐的,心中不住地叹息,这样的儿子,在我死后真的能平安吗,为陛下背恶多年,严家已经享尽荣华富贵,要想再保子孙后代平安,就需要更大的功劳,解决陛下的心病——林寻舟。 是杀呢,还是抚? 千里之外的林寻舟不知还有人这么惦记他,其实就算他知道也会不屑一顾。 此刻他正站在台州城外,好奇地看着城外排起的长队,排队的都是一些身穿短褐,面色黝黑,身材孔武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像是常年从事苦力活的人。 林寻舟一路向前有去,走到尽头,是一张桌,后面坐着一名军官,正挨个打量排队的男子。 他点一次头,身边的兵士就领着男子到一旁画押,摇头,兵士就带着男子出去。 这是在……招兵? 对了,戚继光确实是招了兵的。 他拉住一名兵士,询问戚继光在何处,兵士指了指那名军官,“桌后便是戚将军。” 林寻舟道了谢,站在人群之外,仔细地打量着戚继光。 这边戚继光正在审核兵士,忽然心有所感,向林寻舟一边望去,神色威严。 林寻舟不为所动,直直地盯着他。 几名兵士悄然将他围在中间,戚继光却以眼神示意他们散去。 自始至终,林寻舟都没有在意过他们。 招兵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林寻舟就站在那里看了戚继光一个时辰。 所有的兵士都画押完毕,副将带着他们去领取兵器铠甲,准备操练。 戚继光走到林寻舟面前,“阁下望之不似本分之民啊。” 林寻舟眨眨眼,“确实不是。”接着从怀中掏出胡宗宪的亲笔信,交给戚继光。 戚继光拆开一看,顿时心惊,面色却依旧如常,“原来是舟山先生,的确非本分之民。” 林寻舟笑了,“你是第一个敢承认这点的人。” 戚继光仔细打量着林寻舟,身材修长,眉间却有一股厌世之气,倒显得十分慵懒。 “没想到天下第一高手会是如此气质。” “将军以为是如何?” “长眉披发,身材魁梧,手提重斧,赤裸上身,长须带血。” “然后唱‘大江东去’吗?” 戚继光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二人一见如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四章 肃杀与喜庆 林寻舟到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台州,人们纷纷驻足打量这位走在戚继光身边的年轻男子。 听说他曾经大闹京城,一剑把永乐皇帝所建的午门给斩塌了。 是不是真的啊? 他看起来不过如此啊。 和剑仙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人们更熟悉的还是李温良的传奇,他曾以滔滔剑气击破蒙古大军,救先帝于万军,挽狂澜于既倒。 听说这个年轻人是李温良的学生,他能像他老师破蒙古大军一样大破倭寇吗? 类似的嘀咕伴随着几人一路,戚继光歉意地笑笑,“抱歉,倭寇高手给他们的震撼太大了。” “将军是说凌空断矢?”林寻舟冲众人笑笑,收回目光,“确实非常厉害了。” “所以我才写信给胡大人,请招揽武林高手,只是没想到一等就等来了天下第一高手。”戚继光感叹道,“平倭之日,又进一步。” “在下全听将军安排。”林寻舟道,既然是戚继光主持大局,他自然是完全相信的。 戚继光没想到林寻舟如此信任,他本以为这样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桀骜不驯的,尤其是这位。虽然吃惊,他的语气却依旧沉稳,“多谢信任,只是不知先生对上那倭首能有几分胜算?” “将军——我连那倭首都没见过,就让我报几分胜算,未免强人所难了吧。” “呃……”戚继光有些尴尬,“是本将唐突了。” “看来大人苦于此人久矣。” 戚继光点点头,“自从本将率军与倭寇打成平手之后,已消失数日的倭首很快复返,在城外连连挑衅,身后还率着数百倭寇。有倭首坐镇,官军斗志低沉,本将也无法带兵出城作战,直到近日援兵汇聚台州,本将又再在此招兵,倭寇才暂得消停。” “嗯……”林寻舟沉吟道,“他们果然还是崇尚三国时的汉家战法,两军交战,主帅先行单挑,胜者率部乘胜追击,败者仓皇逃遁。将军不出战是对的,一旦落败,势必兵败如山倒。” “惭愧啊。”戚继光叹道,“某从军多年,向来认为兵士要的进退一致,攻守得当,向来不屑于个人武功,没想到如今被区区一人把持士气。” “那将军是拿他毫无办法了?” “愿闻先生妙计。” “好办。”林寻舟不假思索,“每个倭寇都做着自己天下无敌的美梦,所以他们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只要让他们清醒地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那么所有的倭寇都会丧失斗志的。” “他们是靠刀谋生的人,除了刀什么都不相信,这样的人,是很容易成为武林高手的,但同时,这样的人也是脆弱的,真正的高手不会向外寻求寄托。” “所以很简单——直接放出话去,说我在这里,等他来战,然后打败他就行了。” “先生如此了解倭寇!”戚继光惊叹。 “不算了解,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而已。” “大家?” “后人。” “后人?” “将军你啰嗦了。” 倭寇驻地。 经过数日的恢复,北六息气色大为好转,但还是需要针灸。 女子默不作声,将针带排开,依次取针扎上。 右脸,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从耳旁一直延伸到嘴角,同时右侧的头发也被剃短数寸,让她无法垂发遮脸。 “还跑吗?”北六息问她。 女子点头。 北六息便不再多言,闭目养神。 今天外面格外喧闹。 松浦隆信正在心擦拭他的佩刀,申不时坐在他旁边,皱眉不语。 “已经过去三天了,吾辈再不应战,武士颜面何存?” “再等一等吧。”申不时劝道,“等北兄伤好,也等援兵感到。” “我去与他单挑,要旁人何用?至于援兵,你说的是上杉的那一帮手下?他们也配做武士?不过是拿着刀的农民罢了。” 最后一次擦拭刀身,松浦隆信将刀竖起,刀身明亮可见人影,缓缓收刀回鞘,“我意已决,申君只需坐镇后方,带着属下欣赏我的神武之姿即可。” “我会提防官军偷袭的。” 就在台州军民准备与倭寇再战之时,应天城内却是一派喜庆之景。南直隶镇守太监钱芳所认的义子今日大婚,整个南直隶的权贵都交相送礼,城中的墨香阁、成衣坊更是被权贵包场,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送一份贵重又不失文雅的大礼。 李让今天告了假,衙门里所有人都是风风火火的样子,让他难受。 人物忙着趁机巴结大人物,大人物又要忙着结交其他的大人物。 一旦人们选择了某一条路,那么所有的活动都会被用作交际吧,上至红,下到白。 鞭炮齐鸣声响彻整个城东,那里是权贵们住的地方。 杨府自然不在其中,但离城东也不过数街之远,依稀能听见喧闹声。 李让站在院中,呆呆地听着,觉得十分不解,为什么成亲这种喜事都有人要去掺入铜臭味呢? 屋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顾少言在修缮杨府中的陷阱,自从那夜遇到了杀手之后,他就开始修缮以前的陷阱,造更多的陷阱。 虽然李让不会武功,却也能看出这些陷阱没什么用:只是一些树枝短绳做成的简陋弓,还有一些他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在他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之后,却被顾少言一顿反讽,理由就是:你又不会武功,当然看不出来它们的妙用。 此后李让便不再多说,更多的时候就像现在一样站在一旁看着。 咻地一声,顾少言以木代箭射出,短木直冲墙壁而去,却应声而断。 李让又想说这有什么用,但硬生生忍住了。 顾少言一边忙活一边和李让搭话:“你要是愿意走,我也不用搞这些麻烦的东西。” “绝无可能,杨府是老大人的故居,更是灵位所在,怎么能因为什么提防大内高手我们就要狼狈逃窜。” “真是不知者无畏啊。”顾少言瞥了他一眼,“我掌管天子亲军,太清楚大内高手是怎样厉害的人物了,我甚至都有些后悔让林寻舟那么早就走了。” “你没有把握?” “很难说。” 李让叹了口气,“寻舟是一定要走的,东南百姓的命,比你我的命重要——我们就不能先发制人吗?” “怎么先发制人?直接去把钱芳杀了?先不说做不做得到,我们根本什么证据都没有,私杀朝廷重员,我们会像林寻舟一样被贴在城门上的,何况我们没他那本事,到时候就是四处逃亡,朝不保夕。”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跟胡宗宪说这事啊?”顾少言疑惑地问道。 “我说了,但是他说知道了,就让我走了。”李让也一脸莫名其妙。 “嗯……”顾少言沉吟了一会,“胡宗宪是严嵩门生,又是钦差大臣,按理说应该不怕钱芳的啊,他在忌惮什么呢?” “莫非钱芳的靠山更大?” “钱芳是宫里的人,靠山再大,应该不出那几个掌印太监吧。” “会不会是陛下?”李让突然问道。 顾少言像看白痴一样看他,“大明皇帝派人卖火器给倭寇?你是在逗我吗?” 李让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顾少言大手一挥,“行了,别妨碍我了,出去待着,别乱踩了陷阱。” 李让又被赶回了院中,他又站在原来的位置,听着墙外的声音。喧闹声已经了很多,想必该送的礼也都送完了。 权贵们的亲事,也是,因为两情相悦吗?还是为了结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五章 倭寇 滴答,不知哪里的水五滴落在地上。 四周漆黑,悉悉嗦嗦的声音似乎是老鼠爬过。 这是一间阴暗的牢房,暗无天日,位于扬州府衙的地下,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关入犯人了,人们甚至一度想要废除这里,以便为府衙节省狱卒的开支。 北蒙的到来提醒了他们监狱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即使不用来关押犯人,也可以关一些特殊的人。 哗啦啦,狱卒熟练地打开大牢的铁链,哐当一声推开大门,为归有灯让路。 归有灯略一鞠躬,从狱卒手中接过有灯,便低头走了下去。狱卒没有对他做任何的检查,因为里面的人本就是书院送来的,他们知道的也仅限于此,身为人物,他们有自己的求生法则——不要过于好奇。 归有灯轻轻踏过一间间空牢,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将油灯挂在墙上。 微弱地灯光下,依稀可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斜靠在墙上,边上放着残羹剩饭,已近秋末,男子却只有一件单衣,牢中虽铺干草,但天气愈冷,想必十分夜间难过。 “还是不肯说吗?”归有灯问他。 北蒙缓缓抬起头,“好久不见先生了,不知是何日何时了?” “十月十三,未时。” “噢,原来才三日不见。”北蒙撑着坐起来,“我在这牢中太久,分不清时日了。” 北蒙已经被关了十天,起初归有灯寸步不离,以防他暴起伤人,但他始终表现得很平静,衙门又授意狱卒每日递减牢饭,以保证他有气无力,无法逃脱,归有灯这才得以歇息几日。 “其实我们也从李儁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来找你,只是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他们?”北蒙桀桀地笑着,“他们迟早要死的。” “为什么?” 北蒙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一句,“你喜欢你们的皇帝吗?” “我喜不喜欢皇帝,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归有灯淡淡地说道,“青连先生喜不喜欢皇帝,才有人关心。” “可你至少是有所不满的吧?”北蒙盯着归有灯,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在墙上显得万分狰狞,宛如恶鬼在诱惑虔诚的信徒,“我也偷听过一些话,你和那位舟山先生很想。” 归有灯摇摇头,“归某无德无能,不敢自比于舟山先生。” “你骗不过我的。”北蒙又桀笑起来,“很多人都只关注师兄,在朝鲜的时候就是这样,其实我的轻功一点不比他差,所以我知道很多事情——有人找过你,对不对?” 归有灯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是,那又怎样呢?” “您是个好人啊,但好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的,不是吗?” 归有灯轻吐浊气,没有理会他,“如果你什么都不说的话,书院应该会把你送交朝廷,你想清楚了?” “师兄会来救我的,还会杀了你们。” “你师兄已经输过一次了,再来只会输第二次。” “他有帮手的,你们自求多福。” 说完,北蒙就闭上了眼,他的脸色惨白,如果不说话就仿佛一个没有生机的死人。 归有灯静坐片刻,起身离去。 肃杀、无尽的肃杀之感。 临近秋末,叶落花黄,与生机勃勃的春天不同,秋日里,随处可见生命凋零的萧瑟。 然而花草树木所散发出的肃杀之感,是远不如人的。 台州城门紧闭,城上甲士引弓待发,对准城外一人。 松浦隆信。 恶名昭昭的倭首一人站到了台州城下,引刀而立,其意自明。 林寻舟接过戚继光递过来的西洋镜,拉开一看,“嗯……简直像在脸上写着倭寇二字一样。” “倭众还没有出现。”戚继光提醒道,“一定埋伏在暗处。” “那就有劳将军注意了。”林寻舟交回西洋镜,跳上城垛,转身朝向城上甲士,“那林某去去就回。” 说着,翻身而下,在墙面两次借力,飘然落下。 众人一阵惊呼。 一直走到相距十步,林寻舟停下来,盯着松浦隆信。 “你就是林寻舟?明国第一高手?” 没想到倭寇会说汉话,林寻舟有些诧异,点头道,“是我,那你就是倭首松浦隆信了?” “我今天会杀死你。” 林寻舟没有理会这句话,“我和倭寇没什么好说的,即便你会说汉话。”言毕,缓缓拔剑出鞘,右手持剑,左手执剑鞘,横挡胸前。 这是单手剑在面对比自己力道更强的武器时所采取的变招,右手仍然持剑进攻,左手则以剑鞘为辅,进可封敌,退可抵挡攻势。 松浦隆信本也不喜多言,见林寻舟如此架势,知是见了高手,更是大喜。双眼锃亮,双手将刀拔起,架在肩前。 倭刀重攻而轻防,这已经是最保守的起手势了。 在真正动手之前,他要试探一下林寻舟的底细。 倭刀竖起,松浦隆信快速冲刺到林寻舟前方,中正一刀,向下劈来,身体却重心后移,双脚一前一后站稳,随时准备收刀回撤。 林寻舟左手抬鞘挡住倭刀,右手持剑猛地震击在刀身处。 当!刀剑相撞迸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倭刀却纹丝不动,转而变势顺剑滑下,林寻舟翻身飞踢,正中刀身,持剑直冲松浦隆信的面门,同时左手握鞘待发,以防倭刀变势。 松浦隆信侧身一步,平转刀身,以刀背接剑,二人同时用力,却力道相当,都不能更进一步,便双双撤力,各退三步。 双方心中都有了大概,知道对方都不是等闲之辈,更是愈加心。 刀剑相撞,寒光四溢,倭刀尽显力大身长只优势,大开大合,辅以谨慎的步伐,气势磅礴,倭人所谓浪人武魂,展现得淋漓尽致。 浩然剑在林寻舟手中飞快斩击,连挑面门、胸膛等各处要害,灵活无比。松浦隆信不得不回刀防身,浩然剑一闪而过,倭刀连震三声,在左手剑鞘的掩护之下,林寻舟气势越战越盛,剑意昂扬,飞身而起,浩然剑直冲松浦隆信天灵盖,后者瞬间弯腰以延迟剑锋抵达的时间,瞬息之内将倭刀背负身后,剑锋正中刀面。当!林寻舟借力再跳,再刺一剑。 松浦隆信大喝一声,握紧刀柄,大力旋转刀身,速度之快,使得刀光形成了一个整圆,浩然剑刚刚落下,就被这股大力直接甩飞出去。 落地瞬间,林寻舟插剑入地,剑身在地上拉出一道长横才使得林寻舟稳住身形。 杀气。 大喝一声后的松浦隆信气势陡变,双目充血,直盯眼前的敌人,宛如再生恶鬼。 只是瞬息之间,他就闪到了林寻舟面前,劲风夹杂着刀光扑面而来,仓促之下林寻舟举鞘抵挡。 砰!剑鞘直接震飞入天,远远插在地上,林寻舟自己也被震退数丈。 松浦隆信毫不停留,再进数丈,倭刀呼啸而至。 林寻舟双手握剑,硬撼刀锋。 劲风掠过,二人刀剑相抵,四目相对,眼中都是无尽的杀意。 瞬间,林寻舟撤力,倭刀猛然下坠,林寻舟手按松浦隆信,一掌将他震开。 而后,剑光闪烁,剑气四溢,浩然剑宛如游龙一般,呼啸而至,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气势如虹,松浦隆信竟不敢硬接此剑,接连后退,横刀面前,以挡剑气,却惊觉剑气不减反增,更盛从前,退无可退,他索性高举倭刀,迎面而上。 一声巨响,尘起沙扬,松浦隆信倒飞出去,插刀入地,连划十丈方止。 刀剑相撞之处,一丈之内,尘土散尽,变成一块白地,林寻舟傲然矗立于此。 松浦隆信半跪在地,想要扶着刀站起来,摇晃了两次,最终吐出一口脓血。 城头明军高呼剑仙!一阵高过一阵! 自从倭首挑衅以来,明军的士气从未如此之盛,戚继光也深受感染,连连感叹。 下一秒,他脸色剧变。 一支箭矢当空坠下,落点正是林寻舟的头顶,那是突然出现的倭众所发之箭,戚继光一直在注视四周,偏在他大松一口气时倭寇出现,待戚继光发现之时,已然呼之不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掠下。 然后,林寻舟当空划剑,箭矢一分为二,瞬间脱力,直直坠下。 城头再一阵高呼! 林寻舟冷眼望向箭矢来处,申不时放下手中长弓,与林寻舟遥遥对视一眼,偏头示意众倭去接应松浦隆信。 明军长弓对准众倭,奈何距离遥远,只得怏怏做罢。 直到众倭退去,林寻舟才轻咳几声,捡了剑鞘,往城中走去。 城门早已大开,台州军民一齐涌出,兴高采烈地夹道迎接林寻舟回来,让他没能再演一次飞身上城墙。 其实他也飞不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夜袭 北六息多了一位伤友,被申不时搀扶着躺到旁边,正是松浦隆信。 北六息此前没有见过他,但也能猜一二,明显能看出他是为剑气所震,受了内伤,伤在谁手,不言自明。 “看来申兄的皇图霸业要成泡影了。”他打趣道。 “也许吧,没想到林寻舟如此之强。” “还没结束!”松浦隆信突然睁眼,“休息数日,我可再战!”话音未落,又一阵剧咳,吐血不止。 申不时连忙拿来银针为他扎穴。 “申兄还会医术?”北六息惊讶不已,要是他看到申不时弯弓搭箭想必会更加震惊。 申不时笑笑,“为了造反,我可是做了充足准备的。” 北六息不住咋舌,又忽然想起来什么,忙问,“那个女子呢?” “已经杀了。” “噢……蛮可惜的。” “只有弱者才需要她们。”松浦隆信冷冷道,“真正的武士,向来是独自一人,一个人杀敌,一个人疗伤,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去死。” “这就是所谓武士么?”北六息轻笑,转而问申不时,“申兄已经见识过林寻舟的武功了吧,现在有什么打算?” “哪有什么打算,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那林寻舟?” “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打败林寻舟,只要拖住他就行了,一旦我们拿下应天,他还能以一人之力抗一城么?” “拖住?说得轻巧。”北六息眼神轻蔑,在与林寻舟交手之后他彻底抛下了往日的傲慢,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凡。 “刀剑当然是拖不住的,那就只好用言语拖住了。” “他会听你废话?” “大概不会,不过会听其他人废话。” 台州城内,号令声不绝于耳,城南一块废弃的民房直接被推平,用作演武场,戚继光所招新兵,皆在此训练。依照号令,数人一组,手持各类兵器,进退有度,喊杀震天,气势如虹。 林寻舟翘着腿坐在一堵矮墙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士兵操练。 “大哥哥!”身后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 林寻舟回过头来,后面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眼睛一眨一眨的。 林寻舟也朝他眨眨眼,“干嘛?” “这个给你。”孩拿出背后的篮子,里面装着几个饼,“奶奶做的,希望你能早点赶跑倭寇。” 林寻舟愣了一下,接过篮子,把孩也抱到墙上坐着,拿了一块饼,也给孩拿了一块。 有点硬,不过很好吃。 “赶跑倭寇不是靠我。”林寻舟指了指操场,“是靠那些勇敢的人。” 孩子伸手擦了擦嘴,“但是他们没有你厉害啊,大家说你能呼地一下从城墙上跳下来。”说着他也从矮墙上跳了下去,“就像这样。” 林寻舟哈哈一笑,再把他抱上来,很认真地对他说,“任何时候,一个人的力量都是很渺的,你只看到了我威风,其实倭寇随时会卷土重来,只有军队,才能彻底驱逐倭寇。” “听得懂吗?”林寻舟问他。 孩摇摇头。 “那就玩去吧。”林寻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哥哥再见。”孩跳下墙就欢快地跑开了。 号令声暂时停止,新兵们得以歇息一会,军官们也趁机喝口水,湿润下干燥的嗓子。 戚继光大步流星向林寻舟走开,甲胄声声作响。 “将军操练还穿着铠甲呢。” “操练亦是兵事,岂容马虎?” 林寻舟递了一个饼过去,被戚继光谢绝了,“先生看这新军如何?” “虎狼之师,大抵如此吧。” 戚继光一阵大笑,用力拍了拍林寻舟的肩膀,指着操场,“先生请看,我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后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分挡左右倭寇突刺,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狼筅是用南方毛竹,削成尖状,留四周尖锐的枝丫,用以刺杀敌人和掩护推进,再是四名长枪手,左右各二人,照应前面两边队友,最后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负责警戒,支援。倭寇进攻,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退却,则由长枪突刺。各种兵器分工明确,每人只需要熟悉自己的操作,只要相互配合,令行禁止,即可无往而不利。” 忽而戚继光又怅然道:“此乃某在山东所设想的阵法,起初只是为了快速训练新兵,没想到会在东南用上,虽然有成色,但倭寇凶狠,真不知能否取胜。” “会赢的。”林寻舟肯定道,“不但会赢,还是大破倭寇。” “那借先生吉言。” “将军此阵可有名字?” “这……草创之初,也取过几个,只是都不如意罢了。” “比阵左右相对,形似鸳鸯并行,不如就叫鸳鸯阵。” “鸳鸯阵。”戚继光叨念了几遍,越发高兴,“好好!就叫鸳鸯阵!” 当晚,李让买来饭菜和顾少言一起吃。偌大的杨府,只有大堂亮着烛灯,显得颇为冷清。 长久的沉默,只余碗筷碰撞之声。 “那个……”李让忽然出声,“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什么?”顾少言夹了一把菜。 “你那时为什么要回京城呢?” “不是说了吗?父母给我在朝廷安排了职位。”顾少言头也不抬地回道。 “我是说……为什么在那个时候?” 顾少言扒饭的手停住了,放下碗筷,抬起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你那时候走,会让人误解的。” “我不得不走,那是我父母的命令。”顾少言幽幽道,“自幼他们就给我安排好了一切,习武,识文,甚至我交的朋友也是他们安排好的——为了家族间的交往。直到来了书院,才略得喘息,可我身上已经打上了他们的烙印,洗刷不掉了。他们要我回去,我怎么能反抗呢?” “你该和我们说一声的。”李让遗憾道。 可顾少言忽然笑了,“你们?是指哪些人?林寻舟那时已经失去理智了,我和他说我要回京城他可能会当场拔剑杀了我,我只能悄悄离开。” “我早就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不仅仅是指地位,还包括对人事的看法——我在乎的你们不在乎,你们在乎的我不在乎,分歧就是这么来的。” “这么说你是不在乎师叔了!”李让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有分毫躲闪。 顾少言也根本没有躲闪,他只是沉默良久,然后轻声道:“说不清。” 啪!似乎是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 李让茫然向夜色中看去,刚刚出口,“什么声音?” 顾少言一把将他踹倒,呼地吹灭了桌上蜡烛,一脚蹬在桌上,借力划向墙边,“别动!刺客!” 那是木箭折在墙上的声音,看来刺客是从屋顶而来。 屋顶还有许多陷阱,但除了第一声之外再无声音,刺客大约是没有料到会有陷阱,中了一招,而后便精准地绕过一个个陷阱。 实力可见一斑。 顾少言屏住呼吸,贴着墙角无声移动,悄悄取下绣春刀,握紧刀柄,但他不能立刻拔刀,刀光会暴露他的位置。 他转头看向李让的位置,那里远离窗边,不在月光之下,吹灭蜡烛便一片漆黑,人影被黑暗笼罩,完全看不出轮廓,只要李让不动,刺客应该不会首先发现他。 李让也确实一动不动,虽说他从没见过大内高手而有些无所畏惧,但如今的阵势也吓到他了,他很想问问顾少言有没有他能帮上的忙,又想了想还是安心闭嘴的好,便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四下寂静,就连风呼虫鸣都消失不见。 顾少言摸回桌边,夹起一支筷子,倏地打向门框。 当!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夜色中却毫无动静,仿佛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躲在暗处。 “没事吧?”李让声问道。 呼!话音未落,他就感到一阵劲风直扑面庞,仿佛要将他割接开一般。 那其实有两道劲风,一道是刺客的匕首掠下,一道是顾少言投出绣春刀。 一把匕首,离他的眼眶只有两寸距离停住,被钉在墙上的绣春刀所挡。 “跑!”顾少言大喊一声,同时起身冲过来。 划拉——刺客掠空而出,再次消失不见。 顾少言双手握刀,双脚随时准备发力,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他把李让护在墙边,后者倒没受什么伤,只是生死一线,惶恐不已。 砰的一声,墙壁裂开,刺客居然从墙后出手,直接洞穿了墙壁,匕首更是撇开了后面的李让,直冲顾少言的后颈而去。 大惊之下顾少言侧身肘击,他下意识地将攻击者当成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这一肘直接打在李让身上,重重的一肘,李让闷哼一声,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无暇道歉,顾少言全力一刀劈开墙壁,墙后黑影一闪而逝,顾少言立马跟了出去,略一扫视,便翻身上了屋顶。 刺客站在房顶,毫无躲藏之意,顾少言这才看清刺客——身穿夜行服,手提匕首,腰间无物,手无护腕,一双眼眸冰冷地盯着顾少言。 这无疑是真正的高手,除了一把匕首再无他物,唯有对自己的武功自信到极致的刺客才有这样的胆量,否则,既是对雇主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性命的不负责。 很少有人知道大内高手的存在,他们是皇宫中的影子,这些人自幼生长在皇宫,由天子钦定的老师教导,经过极为残忍的训练,十八门武艺样样精通,暗杀潜入无所不能。锦衣卫虽然直属天子,但他们是有明确组织的“亲军”,大内高手则是彼此独立的“高手”,相互之间并不见面,所有人只听从于皇帝或者他们的首领。 顾少言执掌锦衣卫,对大内高手早有耳闻,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的见到这些神秘的高手,虽然锦衣卫中也有不少人自幼习武,但两者间的气势绝然不同。 刺客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很难让人想象他们是经历了怎样的训练。 自从离开书院之后顾少言就再没有勤奋练武,他虽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可更多的时候都是坐在案头处理公文。两次遇袭,不过都是凭着过去的底子应付罢了,否则他也没必要修筑陷阱。 如今大内高手在前,他怎敢妄言退敌,只好稳住阵脚,看刺客如何出手,见招拆招了。 相持数息,见顾少言毫无动静,刺客高高跃起,借夜色掩护身影,顾少言本想听声辨位,竟然除了风声之外再无杂音。 再出现时,刺客已在顾少言身后,手中匕首无声捅向顾少言的后心,直到数寸之间,顾少言才反应过来,附身负刀,以刀面挡住匕首,刺客作势划向后颈,身形却鬼魅般地闪到侧面,一记重腿将顾少言踢飞出去。 哗啦哗啦……瓦砾一片片被掀起,接连从屋顶落下,顾少言被这一脚踹得飞出一丈之远,顺着屋顶滑下,眼看就要摔下屋顶,顾少言猛地起身,握紧刀柄插下,这才勉强在屋顶边缘停住,抬头一看,刺客居然站在原地,没有趁势下手。 这是……蔑视吗? 未等顾少言想明,胸口就再中了一脚,砰——闷声之下,顾少言从房顶上倒飞下来,吐血不止。他明明是正对刺客的,却根本来不及挡住这一脚。 太快! 当啷。 绣春刀落在顾少言的手边,他却没有力气去捡——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口中尽是血水,恍惚中,好像看见刺客站在屋顶俯瞰自己,他没能看清眼神,但还是能体会到那种冰冷。 李让捂着胸口从堂中窜出,捡起地上的绣春刀,对准了房顶的刺客。 顾少言想让他走,刚一开口就被血水呛住,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喘息,用眼神示意李让快走。 李让看不见——他背对着顾少言,死死地盯着那人,意思很明确——我们不会逃,但也不会乖乖受死。 当当当。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李让和顾少言忽然间感觉不到那种冰冷了,秋末的凉风虫鸣又回来了。 再抬头,哪里还有刺客身影。 好似黄粱一梦——然彼此身上的剧痛却明白地显示着这是真的。 敲门声还在继续。 顾少言挣扎着坐起来,和李让对视一眼——无论门外是谁,现在都能轻易杀掉他们二人。 不过既然愿意敲门,总归不是坏人吧? 李让一摇一晃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队兵士。 为首的伍长看了看李让,说道:“我们是胡宗宪大人的部下,大人听闻最近有飞贼出没,特派我等来此巡视,你们没事吧?” 李让不知如何回答,回头看了一眼顾少言,伍长也探了探头,看见顾少言满脸是血,吃了一惊,但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你们没事就行,我们就在附近驻守,有事高呼即可。”说着便退了出去,李让跟在身后连连道谢。 “咳……哇!”顾少言又吐出一大口血,李让连忙关了门跑来,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应该还死不了。”顾少言已经口齿不清了,说话的同时还有血从嘴角流下来,被他用手擦掉。 “那就是大内高手?” 顾少言点点头,把嘴里的血吐干净了,说道,“我还还在书院的时候能和他打,现在只能靠林寻舟了。” “可林寻舟在台州啊。” “所以,我们不能再住这里了。” 李让却愣住了,脸色又很快变得坚毅起来,他把顾少言扶起,“你走吧,我留下来!” “回头再来给你收尸吗?”顾少言气极反笑,“那就呆在这好了,总归还有胡宗宪的人在。” 李让望向房顶,“那人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明显是的,钱芳肯定知道了一切,但不能悄悄地杀掉我们,他就会很麻烦,尤其是现在胡宗宪已经知道了此事,就更要心。” “对对!胡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李让如梦初醒,此前他一直处在惊慌的状态没有恢复,“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去找胡宗宪啊,问问什么意思。” “那现在呢?”李让愣愣地问道。 “现在扶我起来去疗伤!”顾少言骂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七章 官官相护? 第二天,李让出门去买了顾少言要的创药,回来给他敷上,昨晚的那队兵士,果真就在附近巡逻,李让朝他们微微鞠躬致谢,队首的伍长亦回了一礼,说道:“您是要去见胡大人吗?大人已从府衙移驾到了兵部衙门,您去哪里就行了。” 李让略一吃惊,谢过了他。安顿好顾少言,便朝兵部衙门走去。 很多人都以为南直隶六部衙门不过是为了给朝廷重臣养老所用,或者是失意之人发配之所。实际上,这里统帅着整个东南的明军,凡是涉及东南及沿海的军事,都由南直隶兵部直接统帅,事关重大,才会上报京城。 这里的守卫比应天府衙要森严得多——三步一兵,五步一岗,另有数队兵士来回巡逻,远远地瞧见李让,都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 然而李让报了姓名之后,他们又忽地放松了——早已有人通告过他们,今天会有这样一个人来。 一名兵士带他进入衙门,声叮嘱道:“不要乱看,不要乱说话。” 李让连忙点头,一路上都只盯着自己的脚底,不敢多看,但声音却是遮掩不住的,他还是隐约地听到了一些“倭寇”、“火器”…… 一直走到一扇门外,兵士道:“进去便是。” 李让朝他行了一礼,推门而入。 屋内是传统的对称格局——堂中一张方桌,左右两张太师椅,胡宗宪坐在右位,而左边赫然坐着钱芳。 李让霍地盯住了他,眼神凶狠。直到胡宗宪出声提醒:“李主簿,见了上官,为何不行礼?” 钱芳也耸拉着嘴角,阴冷地看着他。 李让却毫无动静,目光未曾挪动一分。 “哈哈。”胡宗宪笑了一声,“李主簿仗着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挚友,倒是倨傲呢。”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钱芳。 后者为之一愣,连忙换了张脸色,“莫非李大人是青连先生的好友?哎呀呀,咱家真是孤陋寡闻,空知李大人是书院出身,竟不知还有这等事,否则一定会对大人多加关照的。” “李主簿淡泊名利,大概从未对同僚说起吧?”胡宗宪呵呵笑道,顺便给李让使了一个眼色。 李让这才对胡宗宪行了一礼,不声不响地坐到了他边上。 按理说两位朝廷重臣在此,他是没有资格坐下的,但李让现在气极,根本忘了这事。钱芳经过胡宗宪点明,也只好视而不见。 胡宗宪咳了一声,“本官听说近日应天有飞贼出没,已有多户被盗,昨日部下回报,在李主簿府上发现飞贼踪影,故特来询问,李主簿可还安好。” “回大人,下官安好。”李让闷声道,“只是大人弄错了一件事,下官在应天并无房产,蒙杨廉大人恩惠,暂住杨府,同住还有一位好友,他倒是受了些伤。” 钱芳的笑容僵住了,眯起眼睛盯着他。李让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胡宗宪轻叩桌面,沉声道:“每个地方都有很多的冤案悬案,放在往日,自然应该全力彻查。可如今倭寇当前,本官绝不允许产生内乱。倭寇一日不除,东南百万生民便不得安宁,此乃头等大事,还望诸位——以大局为重。” “所以,就是这样。”李让沮丧地对顾少言说道,“走之前我把他们大骂了一顿。” “原来是这样。”顾少言躺在躺椅上,脸色还有些苍白,“我说他怎么迟迟不动手呢,原来是以大局为重,看来钱芳和他聊了不少啊。” “可钱芳私通倭寇!”李让愤然道,“通敌!胡宗宪居然无动于衷?就不怕他泄露军机?” 顾少言冷笑一声,“我说点不好听的话,他钱芳私通倭寇又能怎样呢?在你看来、在百姓看来,这是罪无可恕的事情。可在他的同党看来,那又如何呢——只要他还能提供利益,这些人就会保他。” “庶民的愤怒——毫无意义。” “当然,你不是庶民。”顾少言笑道。 “我是庶民。”李让喃喃道,“我的愤怒没有任何意义。” “嗯……不过我还是很欣赏胡宗宪的,他是严党里为数不多有良心的人,或许他是在麻痹钱芳,或许他真的想要早日平倭呢。” “他根本不用在乎我,何必做此姿态?” “他们当然不在乎你,在乎的是你身边的人——林寻舟啊,你难道不知道,他曾经大闹京城吗?这可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李让愣住了,他忽然想起胡宗宪第一次见自己不就是为了请林寻舟过来吗? 自己在想什么呢?你顶着六品文官的头衔,实际上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吏,你真以为自己有资格和那些朝廷重臣谈笑风生了? 真可笑。 “你说得对。”李让轻声说道。 “和林寻舟做朋友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顾少言拍拍他的肩膀,“他毕竟是我朝开国以来朝廷眼中最大的变数——师叔也算变数,不过他性格温和,林寻舟当真是无法无天的。” “他无法无天不还是你们逼的。” “不完全是这样,至少朝廷肯定没想到他敢大闹京城。” “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真不知道?”顾少言不相信,“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作为他的好友居然不知道?” “他没说,我也没问。” 顾少言沉吟了一阵,说道:“我听到的传闻是这样的:他是从永定门入的城,街道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满满的都是御林军,房顶上站着朝廷收编的江湖高手,每扇窗户里都有精锐弓手。” “本来是想把他拦在外城的,结果他从永定门的城楼跳下,一剑直接削去了五十丈内的房顶,那些江湖高手和弓手什么都没做就被震得晕死过去,他就踩着房梁一路奔向内城,底下的御林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走。” “然后——据说是一剑劈开了正阳门的城门,进了内城。陛下站在乾清宫前等着他,身边是所有的大内高手,底下是严阵以待的御前禁军。” “不过他好像没能到陛下面前吧,最近的距离是五步还是十步,最后变成了混战,几千人打他一个,边打边走,一直打到午门,眼见无望,林寻舟就一剑斩塌了午门,威震千人,然后扬长而去。” “禁军死了三四百,大内高手大概死了一半吧。” 李让静静地听完,只是轻叹一声,“那你也在吗?” “我不在。”顾少言摇头,“我爹把我关在家里,说不让我去送死,明明在这之前他对林寻舟的称呼还是‘刁民’,之后,就喊他‘魔头’了。” “难怪那些人都怕他,但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可朝廷无可奈何——不谈这个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顾少言挣扎着要从躺椅上站起来,李让连忙过去扶着。 “这边。”顾少言推开侧门,把李让推到前面。 金光四溢,两口大箱,整齐地摆在屋中,分别装着金银、玉石。 李让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礼物啊,你还没回来的时候,钱公公派人送来的。”顾少言显得颇为高兴。 李让一把抓住顾少言的衣领,几乎把脸贴了上去,低声吼道:“谁让你收下的!” 即使受了不的伤,顾少言还是轻松地挣开了李让的手,一把把他按在了墙上,笑容不变:“接受示好,麻痹敌人啦。” “扔了。”李让深深地呼吸,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现在。” 顾少言摇头。 李让不再多说,弯下腰去,拉着一口箱子,卯足了劲往外拖去。他本就瘦弱,厚重的箱子被他拖得在地上吱吱作响。 顾少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李让拼命把两口箱子拖到门外,几乎脱力,跪在一旁大口呼吸。 他是很想要这些钱的,他可以为了二两银子被人打得半死,这两口箱子不知道是多少个二两银子。 可这是不能要的,老大人的灵位就在后面看着他,他不是畜生。 他很想哭,却不知从何哭起,值得哭的地方太多了。 哗啦——两箱金银被倾倒出去,珠宝玉石散落一地,李让砰地关上了大门。 没有人捡。 也没人敢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八章 完胜 有一个谣言在东南各地飞快传播:“书院弟子林寻舟刺杀院长王阳明未遂,借平倭之名投靠朝廷,王阳明重伤不治,岌岌可危。” 砰——谭如鸣一掌拍在桌上,笔墨飞起又落下,“荒谬!这是哪里来的谣言。” “应该是倭寇传出的吧。”徐爱捡起谭如鸣拍下的毛笔,在手中书卷上勾勾画画,自得其乐。 “师兄你还这么淡定!” “因为先生早有预料啊。”徐爱奇怪地看着她,“先生现在和归教习在大门见客呢。” “见客?什么客?” “不知道,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自称是国医圣手的郎中。” “真的假的。”谭如鸣一脸好奇,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就飞一般地溜了出去。 门外熙熙攘攘,十几架马车停在门口,将道路完全堵住,衣着华丽的贵人款款而下,家仆们从后车请下鹤发童颜的郎中,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就要往门里闯。 “诸位诸位!”王阳明马上迎出来,鞠了一躬,“多谢诸位关心,老夫身体无恙。” “阳明先生,您没事啊?”贵人们喊道,略显疲惫的脸庞展露出惊喜的表情,一听到传闻,他们就立刻准备礼品,从四面八方赶到扬州,力求第一个探望王阳明。 但王阳明把他们全部拦在了外面。 “让诸位担心了,近来有传闻说有书院弟子行刺老夫,此乃歹人不实之言,劳烦诸位挂念,老夫不甚惶恐。” “噢!”人们恍然大悟。 “阳明先生!”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拼命挤开人群,凑到王阳明面前,“先生无恙那是最好不过,可在下也略备薄礼,请先生笑纳。”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哄地一声,一群人立马争着要往前挤,都说自己“略备薄礼”,相互推搡呵斥。 王阳明努力维持着微笑,面色已经有些惨白,身形微晃,一旁恶归有灯立马把他护到身后,替他应付那些人。 谭如鸣悄悄出现,把他扶到一边靠着,嗔怒道:“你进去坐着聊啊!” 王阳明微微喘了喘气,摇头道:“放他们进来会打扰学生修行的。” “怎么会,监学在盯着呢。” 王阳明笑笑,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冷颤,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时近秋末,天气已经很冷了,王阳明却只穿了一件单衣,他本就身形瘦弱,单衣附在他身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去给你拿大衣。”说着谭如鸣就要走,被王阳明拦下,“穿多了显得不精神。”他很认真地说道。 “那又怎样?” “会让人疑心我是不是受了伤在强撑着。” “可你真的是在强撑啊!”谭如鸣简直哭笑不得。 “我已经好多了。”王阳明笑着说道,虽然他的脸色一点也不好。 门外的喧闹声一直没停,“让开!我们要见阳明先生!” “诸位……”归有灯被人来回推搡,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谭如鸣扫了一眼,低声说道:“我去封门。” “不行!”王阳明再次把她拦了下来,“这岂不是坐实了我受伤!” 谭如鸣一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 “我去和他们说吧。”王阳明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归有灯,站到了他前面,喧闹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诸位稍安勿躁,请听老夫解释……” “我们为什么要搭理这些人?”谭如鸣在后面,眼神不善。 “你们是不用,但先生作为院长,就是要搭理他们啊。”归有灯轻声说道。 谭如鸣复杂地望了一眼王阳明的背影,很瘦弱,也很坚毅。 “归先生好像心不在焉的,几天前就有了吧?” “啊!”归有灯立马瞥过脸去,支支吾吾半天,嘟囔道:“没什么。” “没事吧?”谭如鸣关切地问道。 “唔唔。”归有灯看了一眼王阳明的背影,数变脸色,最终低声对谭如鸣说道:“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回哪里啊?” “……回家吧。” “想回家就回去啊!”谭如鸣不能理解,“跟院长说一声就是了,他难道会不让你走?” “不是的,我可能……回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的是我过去的家,而我早已和过去决裂,四处瓢泼多年才得以被书院收留,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什么该不该的,是你自己想回去吧,既然已经想回去了,那不管该不该都应该回去看看啊。”谭如鸣十分不解,总觉得归有灯话里有话,可她听不出来。 “是么……”归有灯若有所思,“果然还是我自己想回去啊……” 王阳明终于打发走了那些不速之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望二人,“怎么了?” “没什么。”归有灯连忙说道,但是谭如鸣比他更快,“归先生想要回家看看啊。” “噢?可以啊。” “阳明先生……”归有灯说话吞吞吐吐,显得颇为犹豫,“在下……” “归先生怎么了?”王阳明笑着问道,“想回家不需要什么借口的,武学课可以让谭如鸣先代着。” “那个……”谭如鸣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想请假。” “啊?你也要回家?” “那倒不是,我是想去……” “去台州。”王阳明笑眯眯地替她说出来了。 “我可没这么说啊!”谭如鸣矢口否认,“不过既然院长希望我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吧。”她同样笑嘻嘻地回道。 王阳明哭笑不得,“虽然书院对请假一事一直是十分宽松的,但唯有的两位可以上武学课的教习都请了假,课怎么办呢?” “这个……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王阳明却摇了摇头,“我看你们也别回来了,我最近得到的消息——倭患仍然十分严重,唯有台州一带官军可以反击,据说有大批倭寇正在向那里集结。” 谭如鸣下意识握了握拳。 “归先生省完亲就请赶往台州。” “谭如鸣就直接去和林寻舟汇合吧。” 王阳明倒不是怕林寻舟打不过倭寇,而是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有人在旁边盯着,总会好些。 谭如鸣大喜过望,连忙答应,归有灯却木讷了好久,直到谭如鸣捣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应下。 秋末的寒风自西北而下,大多数地方都只有枯枝落叶随风而舞。 而有的地方,还伴随着血气。 台州城外,以往清澈的河流已经粘稠不堪——人血,填充了河道。 这是倭寇的血。 与林寻舟单挑失败后,松浦隆信养好了伤,带着众倭卷土重来,就算林寻舟在单挑中打败了自己,也无力挽回明军在战场上的颓势——即便他们换了新的将领,那个叫戚继光的明朝将军。 可惜他错了。 在倭寇休养生息的同时,明军也在紧张地训练新兵,在戚继光的教导之下,无论是原有的明军、自发的秀才兵还是刚招的新兵,都紧密地团结在他的阵法之下,各司其职。 城墙上,戚继光与林寻舟并肩而立,神色严峻地看着战场,楼楠和张元勋带领组成鸳鸯阵的明军正与倭寇相战。 十一人一组的队伍,攻守得当,进退有秩,较之以往明军大队作战,配合有明显好转。 倭寇却仍然自顾自地拔刀冲锋,虽然是一个混乱的整体,却也勉强有所配合——他们是由申不时指挥的。 在申不时还没有来之前,他们一直是秉承浪人之风,临阵对敌时只凭意气冲锋,讲求个人威武而不顾相互配合,幸而那时的明军军备落魄,毫无斗志,才能屡战屡胜。 在松浦隆信与他深交之后,便全权让他负责指挥,自己更乐于做冲锋陷阵的大将,在申不时的指挥下,原本松散的倭寇竟然隐隐有了正规军的气势。 可惜仍然阻止不了溃败。 明军已经将倭寇分割成了股散兵,每块散兵被数个鸳鸯阵围住。 倭刀高高举起,却只能无力地砍在盾牌之上,倭刀是以放弃破甲能力,强化对无甲、轻甲敌人的砍杀能力,完美契合缺少铁矿做甲的倭国内战。然而在军备完整的明军面前毫无用处。 有胡宗宪坐镇后方,戚继光几乎所有诉求都被满足,无人敢克扣台州守军的武器、盾牌、粮饷,又有阵法加持,焉能不胜。 自然,他处明军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本该批发的武器、铠甲莫名地没有被允许,不要说盾牌,就连保命的护甲也不一定足够,只能龟缩墙后,依墙而战。 刀光晃晃,随之而起的却是一阵阵钝声,明军以大盾居中,盾辅之,完美挡住了所有倭刀的攻击。 战友默契相间,前盾一撤,立刻有长枪刺出。更有狼筅来回挂挑,见惯了长枪军刀的倭寇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虽然少有倭寇丧命其下,但利刃颇多,倭寇不得不连连躲避,明军又加之枪盾,令倭寇首尾不能相顾。 偶尔有倭寇高手轻功卓越,可以跳出阵中,明军立刻长枪如林将其挑下,即便侥幸得以逃出,各鸳鸯阵中的刀手立刻撤出将其围剿。 城头明军放出一轮轮箭雨,虽然不多,但胜在威慑,倭寇不仅要提防正面,还要心空中流矢,略一分心,便被斩于阵下。 嗜血成性的倭寇想到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吗? 应该是没有,不然何以有那么多人眼神惊恐? 作恶太久,以至于忘了自己也是肉体凡胎,也会死的吧? “败了。”申不时轻轻放下手中折扇——这是倭寇首领用来发号施令的信物,现在不过是一把废扇。 盘踞在台州一带,曾经不可一世的松浦番倭寇,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当然,也不能说完全覆灭,至少松浦隆信还活着,北六息也还在——如果他也能算倭寇一员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松浦隆信颓然跪下,倭刀被他倒插在地,咔嚓一声拔出短刀就要自尽,却被北六息一脚踢飞。 短刀刷地在空中回旋,锵的插在地上。 养好了伤的北六息终于找回了些往日的自信,更主要的是,他在松浦隆信的脸上看见了之前的自己——长久以来的不可一世被轻松戳破之后所表现出的挫败感。 更何况松浦隆信连着受了两次挫折——林寻舟一次,戚继光一次。 “早闻倭人有战败自尽的习俗,和我们一样,也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不过汉人却是在竭尽全力后还无法挽回局势时自尽的。” “倭人似乎把这件事看得轻多了呢,略有颓势,就迫不及待地拔刀自刎。” 松浦隆信仰头望天,喃喃道:“已经败了,我所有的部下都已经死了,无力回天……” 北六息望向下面,被包围的倭寇已经被斩杀殆尽,余众不过了了,覆灭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指了指城头,用很“倭寇”的语气说道:“部下的使命已竟,阁下身为主将却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斩杀敌方主将。” 戚继光就站在城头显眼的位置,全神贯注地指挥明军,丝毫不知道有人正在盯着他。林寻舟却是一直在盯着松浦隆信所在的山丘,他看的是拿着折扇的申不时——一个明显的汉人,所以北六息一出现他就看见了。 林寻舟高悬已久的心终于放下——北六息在台州,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有人觊觎王阳明的性命了。 “戚继光和林寻舟,总得杀掉一个吧?”北六息拍了拍松浦隆信的肩膀。 “我们有胜算吗?” “目前来看没有,不过——申兄看起来毫不惊慌呢。” “不错,我已经找好了下家。”申不时坦然承认,“我们本就是相互利用,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吧?” “是。”松浦隆信点头,“申君找的下家是谁?” “岛田三郎。” “什么!我们怎么能与那帮农民为伍!” “收起你武士的骄傲吧。”申不时冷冷道,“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那我们还等什么?”北六息捡起地上的短刀,递给松浦隆信,“趁着明军在杀你的部下,我们快走吧。” 松浦隆信的眼神瞬间凶狠。 “噢!我没有取笑阁下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北六息耸耸肩,转身走了下去。 林寻舟站在城楼遥望三人,他猜到他们要走,可惜相去甚远,又有北六息这样的轻功高手在,他没必要费力气去追。 最后一名倭寇被斩于阵下,他捂着脖子,鲜血喷薄而出,摇晃着倒在地上。 在他附近的明军没有欢呼,而是亲眼见他抽搐了数下,断了气,这才长吁一声。 他们的腿还在发抖。 如此不可一世的倭寇,就算是朝廷的百战精锐前来也要一番苦战,这些刚从农民被征召的新兵却把他们全灭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些新兵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的,只因亲人在后,退无可退。 “赢了!!!”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一瞬间,欢呼声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我们赢了!!” “赢了!!!” 城内心惊胆战的百姓,听见欢呼声是由汉话喊出的,也都喜极而泣,相互抱头痛哭。 除了少数几人,没有人相信台州能度过此劫。 戚继光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这时才流下来,他是相信自己的阵法的,从草创之初就在脑海中日夜推演,他确信可以克制倭寇。 但他对这些新兵没有把握,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筛选出一批士兵了,也亲自操练阵法,可他们毕竟是一群新兵,即使夹杂了一些老兵,也很难说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没想到能有如此战绩: 副将回报说尽斩倭寇二百九十人,倭首在逃,官军仅一人轻伤。 “好啊……”他喃喃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十九章 风雨未停 阴雨。 黑夜。 浓云遮月。 周围的一切无不显示着肃杀之感。 申不时三人正在山林中艰难穿梭,伸手不见五指,枯枝乱叶划脸而过,他们只能摸着树干依次穿行。 距离岛田番的藏匿之所还有不少路,林下的山路却已经马蹄不断,火光阵阵,那是戚继光下属的明军正在追杀他们。 天有雨,草木皆湿,所以明军可以肆无忌惮地射火箭照明。 倏——一支火箭擦着申不时的面颊飞过,火光闪烁的瞬间,他看清了旁边松浦隆信的表情,就像那时的北六息一样,是面如死灰。 兵败如山倒,申不时看兵书的时候还很不理解这句话,现在看了松浦隆信的狼狈,终于理解一二了。 嗖地一声,箭矢破空而来,北六息拔剑斩断,“快走!” 雨一直下到清晨。 李让拉开大门,将被风雨打下来的枯叶扫出门去。 已经数日过去了,被他倒在门口的珠宝还在那里,甚至保持着倒下时的姿势。不过是数日的风吹雨打,这些金银珠宝就已经沾灰染尘,可依然无人敢捡。 李让用力刷着扫把,将枯叶扫到这些珠宝上面,盖了一层又一层,砰地关上大门。 顾少言虽然觉得可以,但他不是缺钱的人,比这多得多的财宝他都见过,实在懒得去捡。 兵部衙门。 往日这里是庄重肃静之所,无论何等人物都必须低声说话,今日却一派仓皇之景——各色官员来回奔走,文书卷宗的翻阅声在衙门中哗啦作响,呼声不绝。 戚继光的捷报在前日已经送达了兵部,但更多的 消息却并不乐观:宁波、象山一带的明军与倭寇苦战数日,最终全军覆没。令兵部奇怪的是:倭寇在获胜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肆屠城,洗劫财物,而是匆匆毁坏了桥梁,堵塞了道路,便立刻撤去。 不止宁波一带,围攻绍兴的倭寇在明军矢尽粮绝的情况下居然主动撤退,很快便失去踪迹。 种种迹象让兵部忧心忡忡,他们原以为这些倭寇都是各自为战,但现在很明显,有一支很大的势力统帅着各地的倭寇。 兵部正召集所有的谋士和武官分析他们的意图。 总揽东南兵事的钦差胡宗宪却没有坐镇大堂,而是悄悄去了后衙——自胡宗宪搬来以后,便让亲兵驻守在后衙,连带着门外的整条后街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晨曦时分,一名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被亲兵悄悄送进了后衙,戚继光就是要来见他。 “大人。”男子望见胡宗宪,挣扎着就要下床行礼,被胡宗宪按住,“不必了,情况如何?” “回大人,我们一路跟踪,确实发现了倭寇的踪迹,他们在密谋偷袭应天,但我们还未听得具体时间就被发现了。” “暴露身份了吗?” “死了两个兄弟,但我们伪造了书院的令牌,他们暂时怀疑不到大人身上。” “好!好!”胡宗宪松了一口气,“那就还不急着撕破脸皮,我们还有时间。” “属下担心他们对您不利。”男子显得十分担忧。 “无妨,你立了大功,我会为你请赏的,现在安心养伤就是。”胡宗宪又转向身边亲兵,嘱咐他们安顿好牺牲弟兄的后事。 警戒的命令被秘密地下达到守城士兵中,各军械库也开始检查兵器,派往应天周围的斥候多了一倍,昼夜巡视。 胡宗宪的亲兵以上官巡查之名管制了所有的城防要地,同时替换了所有胡宗宪认为不可靠的军官,力求掩人耳目。 他们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如此大规模的调动,钱芳居然毫不知情。东南承平日久,武官向来为人轻视,钱芳所拉拢的几乎都是文官,就算有一些武官,他们也是依附于钱芳之下的文官的,并不直接与钱芳接触,因此他对于胡宗宪的部署一无所知。 此刻钱芳的府中坐满了各路权贵,不久前应天知府醉酒身亡,这让很多盯着这个位置的人蠢蠢欲动——他们当然知道一个人把自己喝死是很荒谬的,但其实他们并不关心真相。 贴身太监悄悄走到他身边,递了一个眼色,钱芳轻一挥手,原本争着表露忠心的权贵们立刻退下,大堂瞬间寂静无声。 “东西送到了?”钱芳睨视问道。 太监跪到前方,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公公,已经送到了,原定的时间是十月廿六,但中途发现有书院弟子跟踪,所以决定再定时间。” “书院……”钱芳缓缓念着二字。 太监呈上一块带血的木牌,正是“阳明书院”四字,“杀了一个,跑了一个,尸体被倭人斩成了数段,带不回来。” “那人听到了多少?” 太监一个激灵,怯怯地抬头瞄了一眼钱芳,“不……不知。”然后便闭上眼,等待钱芳的震怒。 出乎他的意料,钱芳居然没有在意这一点,只是阴狠地盯着房梁,喃喃道:“当初就应该连那个吏一起杀掉的,不该想什么有活口比较可信。” “你见到倭人的那个新军师了吗?”钱芳忽然问道。 “回公公,没见到,据说那支倭寇已被戚继光剿灭,倭首几乎被斩于林寻舟剑下,余众在逃。” “这样……” “需要追查此人吗?” “不用,我只是觉得此人怕是熟人。” 太监很聪明地没有问下去是什么熟人,另问道:“那个李让需要处理掉吗?” “他还是没收?” “没有。” “找得到人去做吗?” “只要赏银足够就能找到。” 钱芳怒道:“银子多的是,可你找来的都是些什么废物?!天天要钱要钱,真打起来就被人屠狗一般地杀了!”说着钱芳猛一拍桌,把太监吓得不轻,连忙叩头:“公公息怒,公公息怒,不是那些江湖刺客没用,实在是那个李让身边有高手啊。” “那你查出来了吗!” “这……那三人身上都是寻常伤口,实在看不出是何处武功,不过……”太监犹豫了一下,声说道,“那位也许会知道一二。” 钱芳缓缓皱起眉头,挥手道,“你下去吧,现在不要多事,静等倭人起事即可。” “是。”太监叩头便下。 等到他走远了,钱芳深吸一口气,走到后堂,四下确定没有人之后,他轻轻转动一盏不起眼的油灯。吱呀一声,书架缓缓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道暗门。 钱芳走进暗门,从内转动机关,书架又缓缓合起。 里面是一间斗室,只有一些简单的用具和一张床板,上面坐着一名黑衣人,正在调息打坐。 钱芳没有出声,耐心地在一旁等候。 许久,直到钱芳的腰都因一直微躬而酸痛的时候,黑衣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是嫌我没能杀掉他们?” 钱芳的腰弯得更低了,恭敬地回道:“上官自有上官的顾虑,外派之人不敢多嘴。” 黑衣人不悦地看着他,太监就该用太监的方式说话,好像自己是个读书人一样。 “你让家里很失望。你在南直隶多年,只知党同伐异,搜刮钱财,甚至受命之后依旧不改,家里让你联合倭人起事,你却只盯着贩卖军火,至今居然一事无成。”黑衣人盯着钱芳,冷声道:“家里已经数次来信责问了。” “呃……”钱芳伸手擦了擦汗,“上官放心,我已差人与倭人联系,不日便可起事!” 或许是听得多的缘故,黑衣人对此不屑一顾,冷哼道:“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我不过是奉命保你不死,没兴趣干涉此事,一旦家中责问下来,死的是你又不是我。” “是是!多谢上官提醒,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略有担忧。” “何事?” “那李让身边之人,武功甚高,不知是何来头,望上官开解,以便应对。” “绣春刀。”黑衣人轻言三字。 “什么!锦衣卫!?”钱芳吃了一惊,惶恐地望向黑衣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上官!” “我怎么知道。”黑衣人明显不耐烦了,“事情是你做,我只是保你不死,如果他来,我能杀掉他。” 这话并不能让钱芳略微心安,与自己的性命比起来他其实更惶恐锦衣卫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也知道南直隶中藏着无数的锦衣卫,用于监视封疆大吏。 但为什么有人会公然站出来和他作对? 就算他被查出问题,这也不是锦衣卫的职责啊,更何况锦衣卫从不公然单独出现,光天化日之下,天子亲军要有足够的架势,单个的锦衣卫只会在夜色中出没。 那个李让——到底是何人? 一连串的问题让钱芳心慌意乱,再抬头,黑衣人早已闭目调息,他也只得退下。所幸他宦海浮沉多年,数步之间就恢复了镇定,无论如何,只要倭事一起,自己即可功成身退,锦衣卫什么的,又何妨在乎呢? 静观其变。 烟花四起,灿烂如昼——台州城从未如此热闹,大街巷都张灯结彩,明明不是过年,却到处贴着大红对联,酒庄的掌柜直接打开酒窖,将所有的存酒都搬出来分给大家,整个城中都弥漫着酒香。 人们在庆祝全灭倭寇。这不只是喜悦,还有庆幸,台州已被倭寇攻打数次,一旦城破必定被屠,是靠着官军死战不退和乡民悍不畏死才残喘至今。 但如果没有戚继光带来的援军,台州的陷落只是迟早的事。 无数个日夜都在担心死于倭刀之下,如今劫后余生的人们狂喜到几近癫狂,街上无论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人们都在抱着庆祝,就连守城的士兵也被灌了几口酒。 最早来到这里的楼楠更是直接被人灌到满脸通红,身边的几个部下在不停地帮他挡酒。 人们也在找戚继光,他也是台州的救命恩人,但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 就在人们庆祝的同时,戚继光的新军正在收拾行囊,整装待发,台州地区的倭寇已被消灭,他们要启程增援他处。 “真是为难先生了,连稍事休息一天也不可。”戚继光抱歉道。 “我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谈何为难,更何况台州之围是将军解的,在下并未出力。”林寻舟语气清淡,他说的都是真话,自从知道台州的守将是戚继光之后他就再没有担心倭寇的事,事实也的确如此,戚继光的新军横扫倭寇,军民震惊,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先生此言差矣,官军与倭寇死战数月,早已濒临崩溃,没有先生那日力战倭首,他们根本坚持不到后来,新军也会因畏惧倭寇气焰而不敢上前,届时情况如何就实在难料了。” “不会的,将军在此,焉有不胜之理。” “说起来,本将甚是不解。”戚继光疑惑地看着他,“本将在山东时即无赫赫之名,如今虽有胡大人赏识,却也不为他人所信,何以先生却如此笃定呢?” 林寻舟眨眨眼,“书上说的。” “什么?” “没什么。”林寻舟笑道,另起话题道:“不知我们将开往何处。” 戚继光也不做纠缠,“据前锋回报,残倭逃至杭州、嘉兴一带,那里必然有其他倭巢,此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 林寻舟点点头,“那日与倭首相战,我见他们之中有一人右祍束发,应是汉人,将军知道是谁吗?” “汉人……”戚继光沉吟一会,“传言倭寇曾抓了一个俘虏,那人三两语便赢得了倭首的赏识,拜为军师,应该就是此人。” “清点尸首的时候发现他了吗?” “没有,应当在逃。” “先生放心,如此败类,躲过今日也逃不过他日,必然被诛。” 林寻舟应了一声,戚继光正欲转身,又忽地被叫住。 “将军觉得倭寇会打南京吗?” “先生说哪里?” “噢……应天。” 戚继光惊愕地看着林寻舟,甚至觉得他在说笑,“先生也太多虑了吧,应天乃南直隶首府,统领整个东南,有火炮数百,精兵上万,倭寇岂敢冒犯?” “是么。”林寻舟嘀咕道,“但是我隐约有点印象……” “什么印象?”戚继光追问道。 可林寻舟只是抿着嘴,缓缓摇头,“说不清,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吧。” 戚继光点点头,转身去安排台州城的留防,准备和乡民们告别。 林寻舟仰头看向夜空相继绽放的烟火,这声音确实比惨叫声好听得多。 砰——今晚最大的一颗烟花在夜空绽放,灿烂的烟火照亮了军营中每个士兵的脸,他们这才相信,自己浴血奋战是值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十章 新主 秋末的夜晚已是凉气逼人,加上海风势猛,往往能将寒气吹入心扉,所以沿海的乡民都是早早熄灯歇息。 杭州湾外的无名岛上,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在海天俱黑的夜晚仿佛一盏明灯,隔着数里都能看见。 这便是申不时等人苦寻的落脚处,他们一路躲避明军骑兵的追杀,向着海岸狼狈逃窜,终于在前日找到了接应的船夫,一路摇晃至岛。 初上岛时也是夜晚,他们立刻就被岛上的热闹震惊了:这里完全不像松浦隆信所说的,是一群倭人农民盘踞的荒岛。岛上不仅有简陋的木栏箭塔,里面更是木屋林立,甚至还有街铺,俨然是一个军镇。 申不时轻车熟路地带着二人在镇中穿行,沿途所遇皆是剃头赤脚的倭寇,却不对申不时怀疑,显然他已经来过多次。 走到一间木屋前,申不时略一用力便把门板推开,“就在这睡一晚吧,明天再拜会首领。”里面只有几块床板和草席,告诉他们这里确实是海外孤岛,不过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倒头便睡。 第二天晚间岛田三郎宴请他们三人,出乎北六息的预料,岛上众倭的首领反而最不像倭寇,看起来大约四十,随意地披着头发,没有把发中剃平,腰间也没有长刀肋差,目光在北六息与松浦隆信身上来回打量,倒像个精明的商人,没有一丝倭寇的凶狠。 不过跪坐在他身后的都是真倭,始终手按刀柄,双眼似眯似合,吐息均匀,一旦有变即会拔刀而起。 “申君来得好慢啊,我还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呢。”岛田三郎笑眯眯地说道,他的汉话说得竟与汉人无异,想必是与汉人交往甚密。 申不时笑笑,伸手引荐北六息,“这位便是我说过的北兄,朝鲜天道院的高徒,曾只身刺杀过王阳明。” “噢!”岛田三郎略一吃惊,“是书院的院长王阳明吗?可我听说他还健在啊。” “否则在下也不会四处漂泊。”北六息拱了拱手,苦笑道。 申不时再抬左手,指向松浦隆信,“这位想必不用介绍了吧。” 岛田三郎哈哈一笑,“松浦君!听说你们在台州被明军打得大败啊!” 松浦隆信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岛田三郎身后众倭豁然直身,左手虚按地面,以便随时跳起。 岛田三郎对这一切仿佛不知一样,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松浦君能前来投奔是在下荣幸啊,我这里也收留了不少落魄武士,相信松浦君会和他们聊得来的。” 松浦隆信盯着岛田三郎,一字一顿地说道:“乡野村夫,也敢戏谑武士?” 岛田三郎轻蔑地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了。” 申不时放下酒杯,出来打圆场,“我们前来投奔,是岛田君的实力,希望能够共谋大业,我也知道诸番直接多有矛盾,眼下明军日强,还望各位能够不计前嫌,相互帮助。” 岛田三郎遥敬了申不时一杯,“申君果然识大体,不枉我对申君青睐有加。” “那不知岛田君对在下早前所说的大计考虑得如何了呢?”申不时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有些迫切。 “拿下南直隶——确实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岛田三郎坦言道,“不过自闻申君高见之后,我觉得也未尝不可。” “那岛田君的意思是?” “我已经挑选众多高手,准备潜伏进南直隶周围,自己则亲率大军引来明军,以便奇袭南直隶!” 岛田三郎说得信心满满,申不时却彻底愣住了,“派高手……奇袭?” “正是。” “多少人?” “七十二人。” “从何处去?” “太湖。” 申不时沉默了。 岛田三郎却很奇怪地问道:“申君难道没有听过风声鹤唳的故事吗?一旦丧失斗志,八十万大军都会被吓得望风而逃,何况是守卫应天的那群明军呢?” 申不时艰难开口道:“应天乃明国陪都,城墙之坚、火器之足、士卒之勇都是数一数二的。我虽也是打算乘虚而入,但岛田君这种做法无异于荒唐。” “诶!申君莫不是忘了我是贩卖军火为生的,你觉得高不可攀的应天,我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应天的明军平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以‘禁军’自诩,这样的军队,往往一触即溃。” “岛田君既然执意如此,申某也不便多说。”申不时见他如此自信,只得叹了口气,心底却已经在盘算另寻出路,“之前所说的内应,原本是方便我们乘虚而入的,岛田君既然执意奇袭,那也许也用的上,只是可惜我未能与之联系……” “申君所说的内应,是叫钱芳吧?”岛田三郎打断了他。 申不时怔住了,岛田三郎哈哈一笑,挥手从怀中抽出一张卷轴,让近侍递到申不时面前。 “这是……”申不时审视了一番,豁地抬起头,眼神中尽是震惊。 “应天及周围的明军布防图。”岛田三郎得意地看着他,“这位钱公公与我相识多年,我贩往南洋的火器,多半都是他从明军武库中克扣出来的,这张地图自然也是他给我的。” 申不时低声笑了出来,“难为我绞尽脑汁不得与之相见,没想到自有机缘在此啊!只是不知道钱公公为何如此?” “他私通倭寇的事被发现了吧,不过他也提到了什么大计,似乎就是申君所说的?” “正是!”申不时兴奋地举起地图,“有了这个,拿下应天简直是易如反掌!” “哈哈!的确是易如反掌,不过也要诸位帮忙啊!我虽然收拢了不少武士,其中高手却不多,即便精挑细选出的几十人,也略感不足,所以即便有了地图也不敢冒泡出发,终于等来了诸位啊。”他转向北六息与松浦隆信,“松浦君的刀法我是早有耳闻的,北君的武功我虽没有见过,但申君颇为称赞,想必也是可靠的。” 北六息微微一笑,一旁的松浦隆信却是面色阴沉。 岛田三郎再看向申不时,“当然,更重要的是申君这位智勇双全的军师啊!” “哈哈哈!”申不时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宾主尽欢,除了松浦隆信。 是夜,三人回到屋中,松浦隆信独自和衣睡去。独留北六息与申不时二人。 “真是有趣。”北六息感叹道,“我先是见申兄想用山贼造反,然后又见了这位想带一群武林高手去攻打城池,还非要七十二个,明国之行真是大开眼界啊。” 申不时笑笑,“古者以天地阴阳五行之成数为七十二,他这么说,无非是附庸风雅罢了,免得让人看出他的农民出身。” 说着说着,申不时的语速逐渐慢了下来,到最后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北六息疑惑地看着他。 海风逐渐将兴奋的申不时吹醒了过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岛田三郎根本就没打算打南直隶。” 北六息问道:“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商人!”申不时激动起来,“以前更是个农民,他没那么大胆子!他也知道这七十二人打不下南直隶!” “那他图什么?” “谈判。”申不时眯起眼睛,“七十二人绕开重重防线直达应天城下,甚至敢攻城,必使明庭震动,他想以此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后——招安。”北六息明白过来了,“果然是个商人,那我们还在这做什么?” “我们还能去哪呢?”申不时苦笑道,“据我所知,数年来,岛田三郎很少与明庭冲突,而是不断收买落魄武士,拉拢其他倭寇,悄然养精蓄锐,如今松浦隆信落败,那岛田三郎这支就是最强的倭寇了。” 北六息回头瞥了一眼睡着的松浦隆信,“果然还是钱比武士道重要啊。” “除了这里,我们无处可去了。” “我想再问申兄一遍——你为何造反?” 申不时抬起头来,轻声道:“为民。” “为民?” “朝廷无良,欺压百姓,百姓敢怒不敢言,朝廷便愈发猖狂,视百姓为鱼肉,肆意凌辱。唯有义士揭竿而起,上斩县官,下出豪绅,方能威震朝廷,乃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可我没等到这样的义士,所以我只好自己来做。” “哪怕勾结外敌?” “哪怕勾结外敌。” “哪怕死伤百姓?” “哪怕死伤百姓。” 北六息轻搓手指,眼神暧昧,“这是很让人不齿的事情呢。” “那也没办法。”申不时坦然道,“我们只能找到这样的盟友,那就只能接受,如果我可以替这些百姓去死的话我早就去了。” “我不觉得你能成功。” “赢了或者死了我都能接受,只要我们掀起的阵势够大就行了——我是有觉悟的,这条路走下去是肯定要死的,但我愿意死。” “用数万生灵的性命去惊醒少数人?” 申不时点点头,“必须有人愿意去死,活着的人才能更好的活着。” “这话我听人说过类似的。” “谁?” “李温良。” 申不时愣了一下,“剑仙大人也说过这话?” “大概意思差不多。” “怎么说的?” “忘了,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这事。” “噢。”申不时又恢复了之前的姿态,静静地靠在那里。 “你觉得他和你像吗?我觉得你们很像。” 申不时看向他,问道:“哪里像了?” 北六息想了一下,“他杀过官吏,而你也想杀;他心系天下,你也自称为民;他像个书生,你也像。” 申不时笑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我和剑仙比肩呢,真是诚惶诚恐,不过我却觉得我们没那么像,至少——他太温和。” “传首四方还温和?” “因为他始终是一个人啊,或者几个人,这都是无法对抗朝廷的,更无法让朝廷惧怕,即便他是剑仙。” “可我听说明庭十分忌惮李温良啊?” “一分忌惮是忌惮,九分忌惮也是忌惮。朝廷是怕李温良,但没有那么怕。不然,他何以下落不明呢?” 北六息眼皮一跳,却仍然不动声色地问道:“依申兄看,李温良的确是失踪了?” 申不时摇摇头,“朝廷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进一步劝诫朝廷了,我看是心灰意冷,隐居了吧。” 北六息凑近了身子,压低声音道:“那他要是死了——你们会怎么样?” 申不时微怔,摇头道:“不是我们会怎么样,而是有的人会怎么样。” “那有的人会怎么样呢?” “无非就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要拔剑。” “谁会哭,谁会笑,谁会拔剑?” “百姓会哭,公卿会笑,林寻舟会拔剑。” 提到林寻舟,北六息沉默了。 修行以来,他的锐气、他的抱负,全都在书院被林寻舟一剑削去。 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意气昂扬。 良久,他缓缓说道:“林寻舟和李温良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李温良是天上的神仙,林寻舟却始终是个凡人,只不过这个凡人武功很高。” “李温良真的曾经一剑破军吗?” “当然,说书人都知道。” “林寻舟这么一剑斩楼吗?” “这个……说书人不敢说,但传闻是这样的。” “那我们怎么赢林寻舟?” “他是一个人啊。”申不时不假思索,“就像李温良与明庭一样,一个人再强,能做的也是很有限的,林寻舟能杀掉十人百人,难道还能杀掉千人万人?” “还有明军呢。”北六息提醒道。 “无妨,松浦隆信之败,在于他过分依赖武功。岛田三郎贩卖军火多年,手中火器毫不逊于明军,海岛易守难攻,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可如果我们输了?” “那是你要考虑的问题。”申不时笑了,“事到如今,是成是败,我都了无遗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十一章 相聚 嘉靖六年十一月,戚继光带兵北上,途径三门、宁波、余姚,所到之处,倭寇望风而逃。 长于刀法的倭寇没有见过如此分工明确的明军,无论倭寇组成刀阵或是各自拼杀都难挡戚继光的新军。 这支临时招募平民组成的新军威名远扬,人称“戚家军”。 直至月半,台州至余姚一带的倭寇已被基本肃清。 倭寇已除,又有大军过境,各处山贼都闻声蛰伏,却不免仍有宵作祟。 马渚。 这是余姚附近的一个镇,人口不多,却颇有底蕴——始皇南巡,屯兵渚山,饮马于潭,因此得名。 自古以来,这里都是钟灵毓秀的江南水乡,如今,却是满目疮痍。 壮者携家逃,徒余老弱留。 倭患初起,这里便成为了官军与倭寇数次交锋的战场,起初官军势盛之时,官府的县丞还经常来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倭患不日可平,并许诺减免他们的税负。 后来,县丞死了。 再后来,知县也死了。 官军死了好多人,残存的官军退到了余姚城内,紧闭城门。再没人能救他们,这里已经被抛弃了,任由倭寇劫掠。 如果说最初这里的景象是惨烈的话,如今就只剩下了寂静,没有哭喊,没有血光,只有毫无生机的寂静,如死一般。 直到戚继光北上除倭,官府才得以收复失地,活着的人才慢慢回来,收拾废墟瓦砾,看看里面有没有埋着自己的亲人。 一个老妪正缩在枯井旁边,用仅剩的几颗牙齿费力地啃着一个白面馒头,这是几天前路过的戚家军分发给百姓的,她藏了好久,想带给老伴吃,却在家里的废墟下挖出了老伴已经腐烂的尸体。 她只好一个人吃这馒头。 忽然有男子冲上来一脚踹在她头上,老妪的头重重地砸在枯井上,撞得头昏眼花。 只听见有人骂骂咧咧道:“老东西都快死了还吃这么好的馒头。”说着抓过老妪手中的馒头就要走。 “啊!”老妪哀嚎一声,扑到地上死死地抓住男子的腿,任凭打骂都不松手。 “妈的!”男子猛地使劲把老妪远远地扔了出去,未等老妪起身,男子几步冲上前去,抬起脚就要再踩下去。 啪地一声,不是男子的脚踩在了老妪的脸上,而是他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一名黄裳女子轻轻将老妪扶起。 男子吐了一口血沫,恶狠狠地冲了上来,又吃了女子一记横扫,翻在空中,女子一脚蹬在他的胸口,沉闷一声将他踢出好远。 男子摔得头晕目眩,只听得锵啷一声,再抬头时,只见秀剑出鞘,直抵咽喉。 腰间,书院令牌荡漾。 “饶命……救命!”男子惶恐地跪在地上不住求饶,“我三天没吃了,要死了……才做这种事的。” 女子冷冷地看着他,“饿得要死你就殴打老人抢粮食?那你还是死了的好。”说着女子转身就走,几步之后,又转回来,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点干粮,扔给男子。 “滚!” 男子捡起干粮,不住地道谢,飞快的跑远了。 女子走到老妪身边,慢慢将她扶起,掏出手帕帮老妪擦去脸上的血迹,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撇去沾染污渍的部分,递给老妪,“婆婆,吃吧。” 老妪却没有接过馒头,只是躺在女子怀中,空洞地向上望着。 良久,用极哀的声音说道:“哎!我老伴死了……” 女子顿生戚容,抱着老妪,轻声说道:“会好的……会好的……” 绍兴。 连日征战的戚家军在此休整。 即便士卒已经疲惫不堪,戚继光仍然谢绝了城中父老的款待,坚持在城外自建营帐。自己的招募的新军虽然骁勇,但毕竟入伍不久,军纪不严,如今刀剑在手,无人监管,很难保证他们不会骚扰百姓。 所幸,他们的表现让戚继光很满意:即便疲惫不堪,当建营的命令下达时,士卒仍是强大精神安营扎寨,没有丝毫抱怨。 傍晚时分,伙夫已经在生火做饭了,军营中弥漫着饭香。 林寻舟搬了板凳坐到中军帐口,借着残存的光亮审视着地图。 杭州、湖州、常州、扬州……这是应天东面的几座大城,除扬州之外皆有重兵把守,将倭患隔绝在应天之外,不攻破其中一座城池,倭寇是不可能接近应天的。 但是……这道防线有一个缺口——太湖。 古称震泽、具区,又名五湖、笠泽。方圆千里,横跨江、浙两省,北临无锡,南濒湖州,西依宜兴,东近苏州。 如果倭寇由东入太湖,上岸之后通往应天便可畅通无阻,但倭患初起,苏州府与湖州府便管制了太湖,日夜巡逻,此外还有数支客军在沿途休整,倭寇不可能悄然潜入。 “唉……”林寻舟揉了揉额头,感觉神思俱惫。 哗啦——一阵喧闹。风尘仆仆的戚继光走进营帐,他刚刚巡视完军营,又费了好一番功夫劝走一群想要送点吃的来的乡民,他也是疲惫不堪。 “嗯?”瞥见正盯着地图发呆的林寻舟,戚继光打趣道:“先生是要做我的幕僚吗?” 林寻舟折起地图放在一旁,缓缓伸了个懒腰,“我是在看应天附近的布防图。” “先生还在担心应天?”戚继光诧异不已,“为什么啊?” 林寻舟摇摇头,“说不清……不过应天确实是固若金汤,从地图上看光是巡逻的斥候就有数十支。” “对啊,所以说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我们专注于眼前的倭寇就够了。” “嗯。” “将军!”一名士卒突然闯进营帐,“营外有一女子求见先生。” “找我?”林寻舟和戚继光对视一眼,心中顿生不妙。 营外确实是谭如鸣,她正站在辕门之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军营。 辕门内站着表情复杂的林寻舟和不明所以的戚继光。 林寻舟很难理解也很难相信谭如鸣会在这里,他宁愿相信是天色太暗让他眼睛昏花了,所以他凑近了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谭如鸣被他看恼了,一拳打在林寻舟脸上。 旁边的戚继光吃了一惊,心想女子是谁,怎么连天下第一高手都打? 中军帐中,伙夫送来了两份饭菜,其中一份丝毫未动,已经凉彻。 林寻舟不是不想吃,只是眼下他正拿着活血的草药敷在被谭如鸣打青的眼眶上,无暇分身。 谭如鸣但是呼哧呼哧地吃个不停,丝毫不顾矜持。 实际上她也不必矜持——戚继光很识趣地跑到他处去吃饭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啪嗒,谭如鸣放下空碗,盯着另外一份饭菜。 “要吃就吃。”林寻舟揉了揉眼眶,嗡声道,“怎么跟个叫花子一样?” 谭如鸣嘴里还裹着饭菜,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几天没吃了?” “没带干粮?” “带了,没吃。” “啊?” 谭如鸣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水,两口喝下,这才心满意足,“我是买了些好吃的带着,但到了这边之后,见到了很多……饿肚子的人,我一路走一路分给他们了。” 她抬头看着林寻舟,“我不知道倭患是这样子的。” 林寻舟把脸撇开,又撇回来,问她,“你从台州来?” “嗯。” “见过倭寇了?” “见过死的。” “那就好。” “怎么好?” “说明后面的倭寇已经彻底肃清了。” “嗯。” “路上很多人在夸你们。”谭如鸣朝他笑了笑,“也很感谢你们,终于太平了。” 林寻舟指了指帐外,“应该感谢的是他们。” 远处依稀可见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士卒,时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大笑。 “我在台州听说过你的事了,但之后怎么就没了?” “本来就没我什么事啊。” “那你在这吃干饭啊?” “那也不是。”林寻舟挠挠头,“倒是有不少人想杀戚继光,然后他们都死了,我也抓了不少倭寇头领。” 谭如鸣点点头,“哦,好像还有点用。” 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连帐外的划拳声都仿佛消逝。 “所以,你为什么来这里啊?”还是林寻舟率先打破了寂静,只不过他是盯着脚尖说的话。 “来找你啊。” “我就是问……为什么来找我。” “你是想听我对院长的说辞?” “不是,我想听真正的理由。” 林寻舟不明白,在离开书院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此生不复见的准备,如果再回书院,那一定是出了很大很大的事。 他这个如此恋旧的人,也终于决定抛弃过去,浪迹天涯。 倭寇肆虐百姓,他是有些在意,但不是特别在意,可师叔一定会非常在意,他是来替师叔做这件事的。 他要去找师叔,不论找到或者找不到,他都不打算回来了。 为此他特地想了一个很潇洒的告别。 但是谭如鸣来找他。 为什么。 “为什么?”他问。 “担心你。”她答。 林寻舟沉默了。 “当然,是同窗的那种担心。” 他松了口气。 “你画的那只猫……什么意思啊?” 林寻舟怔住了,半晌,木讷道:“随手画的。” 谭如鸣笑笑,“我想也是。” 她站起来,又坐下,“归先生也要来,我在这里等他。” “好。” 依军令,军中不得有女子留宿。林寻舟替谭如鸣在城里找了间客栈,自己回到军营来。 戚继光坐在辕门处的栏杆上赏月,又或者是在等他。 林寻舟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坐下。 “怎么不去陪人家?”戚继光问道。 林寻舟把眉头皱得深深的,“我为什么要去。” “她追了我们一路呢。” 林寻舟摇头。 “你宁愿在军营里坐着吹风,都不愿去和姑娘一诉衷肠?” “我觉得……矫情了。” 戚继光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留他一人独揽月光。 今夜,月明星稀,只可惜明月照人难照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十二章 阴风阵阵 余姚月明星稀,太湖却是月黑风高,湖风终究是比不过海风,吹不散这浓云。 四下俱黑,真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是太湖南面的一处林,平日渺无人烟,自从两府管制之后,这里也成了衙役日常巡逻之所。 然而,从月初起,太湖地区就不断发生衙役夜巡失踪案件,苏州府、湖州府两府联查却一无所获,不过大动干戈倒是让贼人消停了几日,可搜查一停,案件再起。 太湖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贼人必定是从外流窜至此,从地图上看,东面南面都有过衙役失踪,那贼人应该是从东南而来。可东南一线驻扎了数支休整的客军,什么样的人贼人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绕开他们。 苏州府甚至一度怀疑这是客军所为,旋即又否决了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 不为钱财,也没有尸体,失踪的全是负责夜间巡逻的衙役,前者还未找到,后者又有人失踪。 苏州府已经毫无办法了。 如今两府衙役言及太湖必面色惊恐,无人敢去巡逻,民间已经开始流传太湖水鬼的传说。 两府联名请求客军戒备太湖南岸,所有耗费均由两府出资。 为粮草之事焦头烂额的客军欣然同意,依据地势险要分驻了兵士。 只是他们不知道有衙役失踪一事。 “大人们真是闲得慌啊,大晚上还让我们出来。”一队明军正沿着湖岸巡逻,却都嘻嘻哈哈,心不在焉。 “就是,倭寇远在沿海呢,干嘛让我们来这里巡逻!” 有人出声抱怨,立刻就有数人附和。 “闭嘴!”队首的伍长呵斥了一声,众人纷纷噤声。 路过林,站岗的士卒冲他们嘻嘻哈哈,“辛苦了,不坐着休息会吗?” 众人互相推搡了几下,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这里的守卫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兵带着一个年轻的新兵。他们也和所有的同袍一样不认为这里有什么需要戒备的,所以都很随意地坐在地上。 老兵随手拔了根草放在嘴里嚼着。新兵在边上百无聊赖,绕着林一圈圈地转悠。 军靴踩在花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忽然,他踩到了什么硬东西,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去看,只是月光太暗,他只好弯下腰摸索着。 然而刚刚还在这里的硬物却仿佛忽然悄然消失,“奇怪,什么东西?”新兵一边嘟囔一边摸索。 一把短刀在他背后缓缓伸出,刀未配鞘,只是用布缠了几道,这把刀的主人就在新兵背后慢慢解开布条,离刀不过几寸距离的新兵竟然毫无发觉。 噗——短刀入背,准确地插中了心脏。 新兵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有人托住了他的身体,同时有人以暗劲按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发声,他微扭了几下,再无生息。 老兵霍然起身,左手按刀,右手虚握。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从军多年让他对危险有了本能的反应。 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浓云突散,月光将一个清晰的人影从后映在他的面前。 老兵倏地转身挥刀,却砍了一空,下一秒心口一凉,胸膛已被贯穿。 十几名倭寇陆续从林中走出,他们是刚刚才潜入这里的,身法之隐秘居然无人发觉。 “我们是最后一批了,赶快渡湖与大家汇合。”为首的倭寇一声令下,众倭纷纷滑入水中。 如鱼潜水,悄无声息。 从月初起,应天城已经一片紧张的气氛。 兵部经过分析,认为倭寇内部已被统一,正积蓄力量准备攻打大城。 分散在各地的明军开始聚集到台州、宁波、杭州、嘉兴等大城。应天由于远离倭患,城坚墙高,也分了一部分守军协助地方防守。 即便应天的守军不担心应天,百姓们却开始大量囤积粮食,有钱的富商们则直接携家带眷赶往内地。 百姓们都很紧张。 钱芳比他们还要紧张。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被软禁在了自己府中,四周全是胡宗宪的亲兵,任何人进出都会被严密搜查。 自己被怀疑了。 钱芳面色阴沉地在堂中来回踱步,眼神逐渐狰狞,“胡宗宪……你是找死!” 他转身走进暗室,倒头便拜,哀嚎道:“上官救我!那胡宗宪已经察觉的端倪,派人围了我这宅邸,这样下去,计划必定败露!” 黑衣人缓缓睁开眼睛,冷哼道:“是你行事不周。” “是是,上官所言极是。不过事已至此,上官再不出手,必使多年经营付之东流。” 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你要我去杀胡宗宪?” “正是!”钱芳起身,上前一步,“胡宗宪现已掌控整个应天,唯有杀了他,才能重立我的威望。” “荒谬!胡宗宪乃天子亲命的御史,杀了他,整个大内都会被派过来!” “那能怎么办!如今南直隶处处戒严,必定是倭人起事了,但我被软禁在此,连和倭人联系都做不到!” “那是你的事。” “你!”钱芳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往日繁华的街道上已经一片萧条,商铺接连关门,摊也不见踪影,来往行人皆是神色匆匆,不时便有带甲兵士巡逻而过。 几名侍卫簇拥着一个中年人拐入巷中。 “兵部的动静太大了,让百姓如此惶恐。”有侍卫感叹道。 “对啊,应天太平多少年了,陡然兴兵,百姓当然惶恐。” 前面的侍卫回头问道,“不过大人,把应天的守军分出去真的没事吗?” 不及中年人回答,立刻就有人插嘴道:“哎呀你担心什么,倭寇离咱们还有十万八千里呢!是吧大人?” 可中年人只是低头沉思,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众人也纷纷闭口不言。 接连拐过七八个路口,众人都快被绕晕时,中年人带他们走到一处旧宅前,敲了敲门。 李让诧异地盯着胡宗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又怎么知道这里的。 “能进去吗?”胡宗宪笑道。 李让赶紧将一行人迎进去。 大堂中,胡宗宪坐在右首,身后站着他的侍卫,李让坐在左首,下方坐着的顾少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杯盏。 李让问道:“胡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呢?” 胡宗宪指了指一旁的顾少言,“我是为这位而来。” “嗯?”顾少言看向胡宗宪,不明所以,“这位大人,我们好像都没有见过吧?” “是没有见过,不过我却知道阁下是李主簿身边的一位高手。” 顾少言与李让对望了一眼,放下杯盏,问道:“大人是从何得知的?” 胡宗宪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另说道:“想必二位都知道整个南直隶已经戒严了。” 李让点点头,“但听说前线战事颇顺啊?” “前线的确如此,可根据兵部的分析如今在外的倭寇都只是散兵游勇,大股倭寇则在伺机待发,图谋大城。” “大城?哪座大城?” 胡宗宪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兵部认为大概是宁波台州这样的,各地分散的明军都已经向这几座城靠拢了,应天也分了一部分兵力出去协防。” “那很好啊,还有什么问题?”李让不解。 “但是……”胡宗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在分兵之后,我收到了戚继光发来的的信函,青连先生——似乎对应天颇有忧虑。” “林寻舟?”李让和顾少言顿时坐直了身子。 “是的,戚将军提到,青连先生一直担心倭寇突袭应天。” “这不可能。”顾少言断然道,“应天府戒备何等森严,又是深居内地,倭寇要到达应天要经过重重防线,简直是痴人说梦!” 胡宗宪嗯了一声,又说道:“不过青连先生乃当世高手,眼光不同凡人,他如此担心,我们还是应该心提防,只可惜城内守军已被派出,如今守军只有一半。” “所以你暗访城内高手,一旦有事,就借用他们协助城防。”顾少言已经明白了胡宗宪的想法。 “正是!”胡宗宪正色道,“钦命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请教先生名讳?” 顾少言看了他一会,淡淡道:“书院弟子,谈何名讳。” “原来是书院弟子,难怪武功高强!”胡宗宪称赞道,“那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呢?” 见顾少言没答,胡宗宪又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略显尴尬地笑笑,“当然不会让先生白费功夫的,这是一点犒劳。是些碎银。请勿见怪,南直隶的库银大多都拨往前线了。” 顾少言看看碎银,又看看胡宗宪,笑道,“大人来时没见门前一堆破烂吗?那可能是好几万两银子,大人不会以为用十两碎银就能让我效力吧?” “这钱我们收了!”李让一把抓过碎银。 “嗯?你干什么?”顾少言一脸莫名其妙。 李让沉声道:“大人放心,事关应天百姓安危,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如此那就多谢了!”胡宗宪大喜过望,“本官还有多处要去,就不多久留了。”说完,不待顾少言出声,便行礼离去。 “胡大人不认识你吗?”李让奇怪地问道。 顾少言冷哼一声,“我可是第一等的京官,胡宗宪再有本事,也得再过十年才能认识这个位置的人。”他又嗤笑道:“几大箱金银珠宝你不收,区区十两碎银却收下来,搞不懂你。” “不该收的钱我不会收,该收的钱我也不会推辞。再说了,不是我收,而是我替你收。”李让纠正道,说着把银子推到顾少言面前。 顾少言不明所以,“做什么?” “你要去协助守城。” “我为什么要去?”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李让认真地说道,“事关应天百姓安危,我要是会武功我自己就去了。” 顾少言难以理解地摇摇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倭寇怎么会敢打应天?就算他们敢打,在离应天城五十里外就被斥候发现了。” “但这是林寻舟说的。” 顾少言沉默了,不断摇头,然后长叹,“好啊——那就看他这次还能不能猜中吧。” 杨府外,胡宗宪带侍卫剥开层层枯叶,挖出已经黯淡无光的珠宝。 “是真货,大人。”侍卫说道。 “都捡起来,典当成银两拨给前线。” “是!” 自戒严之命下达已有半月,应天府的守军早就想回到往日散漫的生活了,只是苦于胡宗宪的亲兵在此盯梢才不得不一再忍耐。 戒严倭寇?大人们是在说笑呢? 街道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了,城门的守军也没事做,三三两两的和城墙上的弟兄扯话。 离的远的守军没得人说话,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远方发呆。 大人们真是荒谬啊,居然以为会有倭寇敢打应天,他拍了拍身旁黑黝的火炮,心想倭寇就算敢来也扛不住这玩意一炮啊。 这样想着他又笑了,视野的尽头,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不禁摇头,自己真是想倭寇想魔怔了,幻影都出来了。 然而这个幻影却越来越清晰,不是守军的眼力见长,而是幻影越来越近,他的速度极快,数息之间,竟越过近一里地。 胡发、长刀、木屐——倭寇。 守军张大了嘴巴看着前方。 他愣了一会,还是好久? 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出了一句:“倭寇!!” 所有人都惊呆了! 所幸守军平日虽然骄横,但训教并未落下,电光火石之间,门卒飞奔进城,反手重重地推上大门。 砰——倭寇被将将拦住。 倭寇怪叫一声,就那样直直地踩着城墙而上,长刀一闪,劈开守军,踏上城墙。 杀气四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十三章 告急 刺耳的号箭不断在应天上空炸开。 兵部的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前来报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他的头盔已被削去了一半,脸上留下来一道长长的血痕。 “倭寇!倭寇攻南城!”士兵在大堂内急促地呼喊道。 兵部的官员急忙奔出来,“有多少人?” “源源不断……”士兵已经语无伦次了,“源源不断啊大人,请快派增援!!” 然而,实际掌控兵部的胡宗宪此时却不知去向,整个兵部群龙无首,无人敢僭越下令。 危急之时,胡宗宪的副将站了出来,大声喊道: “传令神机营集结!开往南城!” “破风营、破甲营戒备城中要害,东西北三门守军不动,防备倭寇偷袭!” “所有武官穿上铠甲随我守城!” 最后他转向身边近侍,“快去找胡大人!” “是!”众人立刻有条不紊地散去。 号箭响起之时,胡宗宪才刚离开杨府两条街,侍卫多半被他吩咐去搬运珠宝,身边只留了一人。 听见呼啸声,他顿时一个激灵,飞奔到街上看向南城 号箭还在不断升空,南城的战况已经万分危急。 “走!”胡宗宪立刻向南城奔去。 “大人心!”侍卫却突然把他撞到一边。 一道劲风掠过,刺得胡宗宪睁不开眼,他重重跌坐在地上,再抬头时,屋顶赫然站着一个倭寇。 他是第二批跳上城墙的倭寇,轻功甚好,所以他的任务是趁乱潜入应天城中,截杀前来的明军高官。 胡宗宪今日穿着便装,但身边的侍卫暴露了他的身份。 侍卫抽刀出鞘,将胡宗宪护在身后,“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胡宗宪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多心。” 倭寇飞身跳起,没有拔出倭刀,而是抽出了腰间的短刃,直扑胡宗宪而去。 刀刃相接瞬间,长刀竟硬生生被断刃震退,眼见倭寇冲向胡宗宪,侍卫顾不得被震得颤抖的双手,弃刀不用,直扑倭寇,紧紧抱住倭寇的双手。 “大人快跑!” 话音未落,倭寇以暗劲将断刃掷向胡宗宪,大喝一声,抽出背后倭刀砍向侍卫。 断刃出手瞬间,胡宗宪躲身避开,一旁的侍卫反应不及,右臂被齐根砍下。 “啊!!!” 就在第一声号箭响起之时,李让与顾少言仍是坐在桌前。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李让打开窗户,探头看了看。 “是号箭。” “那是什么?” “军中用来传递讯息的。” “传递……什么讯息啊?” 顾少言却没再理他,径直走到堂中供奉的古剑前,锵地拔出,剑光闪烁,锋利依旧。 李让大惊,“你做什么?这是老大人的遗物!” 顾少言瞥了他一眼,“马上你就知道了。”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那声惨叫。 等他们赶到时,只剩一只胳膊的侍卫躺在血泊中挣扎,胡宗宪已经被倭寇逼到死角。 一声剑鸣,夹带八方剑气呼啸而至。 倭寇只来得及转身横刀,轰的一声,直被震得倒退数步。 李让连忙跑过去把胡宗宪拉过来。 倭寇吐息数次,横刀相向。 顾少言单手执剑,左手并指缓缓抚过剑身。 他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绣春刀。 倭寇再起,瞬息即至,倭刀破风而来。 顾少言横剑挡住,连刺数剑,趁倭寇招架之际飞身拉开距离,凌空挥剑。 剑身不动,剑气已至,二人之间再被拉出一道绵长剑气,地面上的青石板宛如薄纸一般被层层割开。 一切只在瞬间。 倭寇没能挡住第二道剑气,倭刀仍旧被他横在面前,已经断成两截,他的外衣完好,胸膛却有一道细长的伤口,剑气由此入体,瞬断心脉。 噗通一声,倭寇跪倒在地,了无生息。 胡宗宪立刻跑去查看侍卫的伤势。 李让声惊叹道:“你的剑法这么好!” 顾少言收剑入鞘,“我也和师叔学过剑法的。” 侍卫没有死,胡宗宪帮他包扎好伤口,叮嘱他让人盯住钱芳,便和二人飞快赶往南城。 路中所见,皆是布衣逃北,甲士奔南。 南城的战况已经极为糟糕,城头的守军几乎第一时间就被杀光了,那些轻功极好的倭寇正是从城头跳入城中的,所幸倭寇中并不全是轻功高手,仍有大批倭寇被挡在城外,因此城头倭寇猛攻城门,想要接应他们。 南城门虽然还在明军手中,但守军已被倭寇断成两截,内城的守军被拦在城门数丈之外,依托为数不多的火器与路障艰难阻挡倭寇,靠近外城的明军则龟缩在城门洞中,他们多是城卒,没有火器,也没有穿多少盔甲,只能凭借手中长枪与血肉之躯艰难抵挡倭寇。 来犯倭寇武功之高,远远超乎守军的想象,空手夺矢、身躲火枪,说书人口中的绝世高手也不过如此吧。 倭寇渐近,守军渐退。内城的守军已经快看不见城门的同袍了。 “不能退!”守军中,有人大声嘶喊道,“不能让他们进城!” 众人为之一怔,不断退却的步伐竟停了下来。 是啊,不能让倭寇进城,城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有他们的家人。 “挡住倭寇!!” “挡住他们!!” 呼声此起彼伏,已经退到了街口的守军居然尝试着反扑倭寇! 只是一腔热血并不能挡住倭寇的长刀。 城洞内,三把军刀死死地插在开门的机关上,彻底卡死了城门,门内守军最终覆灭,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卡住城门。 一拥而入的倭寇看清了门内的状况,表情由欣喜瞬间转为狰狞,长啸一声,突向内城。 长刀一过,最前排守军的六杆长枪应声而断,士兵握着手中半截的棍子,相顾愕然。 刀光再闪,六人纷纷毙命。 倭寇一步踏上众人尸体就要飞劈下来。 砰——硝烟四溢,倭寇应声落地。 一名年轻军官吹了吹手中短铳的余烟,将短铳别回腰间,在他身后的,是数排手持火器的明军,远处还有更多的明军正在赶来。 神机营,禁军三大营之一,所部官兵皆持火器,配有各式火铳、火炮。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应天作为朝廷陪都,同样有神机营驻守。 事实上应天的城头也是有相当数量的火炮的,只是城头守军瞬间毙命,根本来不及使用。 军官拔出腰刀,直指前方倭寇,身后明军前后各踏几步,站成三排,依次蹲下,手中火铳哗啦作响。 这是洪武二十一年明将沐英平云南象兵时所创的三段击。 “乃下令军中置火铳、神机箭为三行列阵中,俟象进则前行,铳箭俱发,若不退则次行继之,又不退则三行继之”。 此后百年之间皆习此法。 所谓夷虏最畏于中国者,火器也。 “瞄准——放!” 一声铳响,却是整整一排火器齐发,十丈之外的数名倭寇当即毙命,周围倭寇一怔,立刻飞扑而来。 首排弹空,立刻后撤装弹,后排明军立刻补上,又是一轮齐射,再毙数名倭寇,余者见状立刻躲入掩体后,或是飞身上屋,不敢与神机营硬抗。 军官再挥腰刀,上百支火铳封死了倭寇所有进路,开始徐徐推进。 赶来的李让目睹了神机营震退倭寇的全部过程,惊得愣在原地。他是知道倭寇的凶残的,虽然他是文官,但毕竟在兵部任职,应天的百姓觉得倭寇很远,兵部却一直在密切关注他们,他听到最多的词就是——高手。 更何况他刚刚亲眼见到顾少言与倭寇厮杀,虽然倭寇被顾少言的剑气所斩,但短短时间所展示出的刀法与杀气绝非常人可有。 可倭寇竟被逼退了? 胡宗宪在神机营的簇拥下向城门走去,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依靠火器,凡夫俗子也能轻易杀掉武林高手。” 李让不明白,顾少言只是笑。 倭寇终于被逼回城头,纷纷跳出。留下的,却是远盛于倭寇的守军尸体。 守军立刻重新占领了城头,大声相下喊道:“倭寇俱逃!城下无人!” 胡宗宪缓缓走过这条长街,合上每一个明军士兵的双眼,一直走到城洞,看见那三把军刀,以及破碎不堪的守军尸体,发出一声极哀的长叹。 最后统计出来的结果是:守军死四十四人,伤六人,换来的是十三具倭寇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被摆到了兵部的大院中,四十四对十三,看得让人沉默。 胡宗宪站在台阶最高处,所有四品以上的兵部官员分立在他左右,低头噤声。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无人敢答,也无人能答。 胡宗宪又问了一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沿线各府及驻军都没有呈报,想来是都被绕开了。”有人声回答。 “我知道,倭寇在沿海,离应天府隔着近百州县,上千客军,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应天?”胡宗宪攥紧了拳头,冷冷扫视诸人,“若不是应天戒严多时,守军在岗,本官、及诸君早就身首异处了。” 众人纷纷对视一眼,实际上不用胡宗宪提醒,光是听到倭寇近在城外时他们就知道大祸临头了,只是没想到倭寇竟会被打退。依照兵部对多次抗倭的总结,除非明军人数多上三分之一,才有可能与倭寇持平,这次的倭乱,来的诡异,去得也诡异。 侍卫悄悄凑到胡宗宪身旁,耳语道:“大人,钱芳跑了,弟兄们卡住了所有出口都没见到。” 胡宗宪皱眉,挥手让众人散去,缓缓蹲下苦思,倭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应天,又诡异地撤去,钱芳行踪不明……一件件事都让他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兵部众人也在苦思,他们该考虑的,是如何向京城解释倭寇兵临陪都这一奇耻大辱。 是夜,应天灯火通明。不是百姓人家的灯火,而是巡逻守军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应天。 警报已快马加鞭送往各处州县,遭到倭寇突袭的应天自然是全城警戒,所有在营明军全部戒备,城墙守军增加一倍,斥候绵延方圆数里,神机营更是直接分批驻守在了各个城门。 如此,总该万无一失了? 北六息就知道他们会这么想,他缓缓从地上的尸体中拔出短刀,这是他杀的第五个南城守军,算上前四个,已经基本能清出一片盲区了,虽然离巡逻的队伍转过来只有一会了,但他并不担心。 他就喜欢猜别人的心思——倭寇白天才偷袭的南门,且南城的城门都被卡死了,就算全城戒严,南门也会相对宽松一些。 果不其然。 可他们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应天附近,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贴在应天城墙脚边。 北六息探了探身子,下边一片漆黑,他再低声吹了口哨,刷地从黑暗中蹦出十几条绳钩。 “什么人?!”终于,有人发现了北六息,呼声惊动了所有的守军,北六息朝他们笑笑,伸手推倒了身边的火把。 他的身后,倭寇在火光中一个个爬出城墙,兴奋地嚎叫着,宛如修罗再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十四章 满天青光 时间回转到一天之前,戚家军正按兵部之命赶往杭州。 谭如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 林寻舟则与戚继光并骑在军中。 “你就让一个姑娘跟在我们后面步行?”戚继光问他。 “好像是不太好,不过军令如山,说不得有女子随行就不得有。” “我是说你可以下马和她一起走。” “那还是算了。”林寻舟躺在马背上,抽出地图盖在脸上遮阳。 “先生其实也不必担心,前几日我已经写信给胡大人说明了此事,相信大人会有所提防的。” 林寻舟嗯了一声,仍旧是盖着地图。 前军一阵扰乱,戚继光勒马按剑,周围士兵也纷纷戒备。 很快,前军来报,“将军,从山上滚下一个官服男子。” 林寻舟坐起身子,和戚继光对视一眼,“去看看。” 这是一个穿着八品黄鹂服的中年男子,身上满是污渍,正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吃着士兵递给他的干粮。 戚继光走上前去,“你是何人?” 男子用力咽下一大口干粮,喘息道:“下官是湖州府经历赵真,奉知府之命联络临近州县。” “湖州?你们要联络什么?你们的斥候呢?” 赵真摇头,“前日,我们收到倭寇战书,他们扬言要攻打湖州,我们向应天报告,派出去的斥候却无一回来,想必是都死了,知府没办法才让城里的文官来向附近州县求援。”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林寻舟刷地抖开地图,递给戚继光,“倭寇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他们已经在东门外列阵了!”赵真一把抱住戚继光,“大人,救救湖州!” 戚继光将他扶起来,“我们会的,你先告诉我他们来了多少人?” “近千人。” “不可能!上千倭寇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接近湖州?东面的州县难道没有警觉吗?还有沿途的驻军呢?” “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啊!” “不妙。”林寻舟看向戚继光,“北去的斥候无一生还,说明倭寇已经渗透到了北边,那么这些倭寇的目的是什么呢?” 戚继光悚然一惊,“应天!” “但应天和湖州有什么关系?” 戚继光仔细审视着地图,“将军抽车,他们兵分两路分别攻打应天与湖州,如果周围援军去救援应天他们就会打下湖州,并接应从应天撤退的倭寇;如果援军救援湖州,就会被他们死死拖在这里,那时候应天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我去应天,你去湖州。”林寻舟当机立断,转身就准备走。 “你一个人行吗?” “放心,不过是七十二人。” 戚继光这次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了,想必又是什么书上,他忽然拉住林寻舟,“把那姑娘也带着!” “让她跟着你们。” “她是在乱军之中安全还是跟着你安全?” 林寻舟一愣,朝后面喊了一声,“谭如鸣!上马!” 谭如鸣本就在垫着脚打量着前军的动静,听见林寻舟喊她不由得一怔,接着林寻舟便骑马到了面前。 “我……和你骑一匹马?” “那我骑马,你在后面跑。” 谭如鸣二话不说就跳了上来。 湖州城东的旷野上,岛田三郎洋洋自得地看着部下列阵,一把把火铳从马车上卸下,一门门火炮对准了湖州的城墙。 城墙上明军可怜的几门火炮在它们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钱公公真是一个好人啊。”申不时感慨道,“没有他,我们不可能会有这么多火炮,明军也不可能如此寒酸。” “看起来申君是对打下湖州成竹在胸了。” 申不时摇摇头,“这倒不是,只不过无论明军救援哪里对我们都是有利的。” “不过,我们真的需要湖州吗?” “当然不是,故作姿态罢了。” “那如果我们把湖州打下来了呢?” “那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再扬长而去。反正,你也不在乎那些高手的生死吧?” “还是申君看得透啊!”岛田三郎哈哈大笑,“我只想图个安稳,安度余生罢了。” 官道上,林寻舟正在策马狂奔,颠簸得谭如鸣几乎要掉下来——她只稍微抓住了林寻舟的一片一角。 “所以,你就断定有七十二个倭寇会打应天吗?” “你不信也行!”林寻舟大声喊道,风把他的声音都吹小了。 劲风扑面而来,林寻舟鬓边的几缕散发被吹得向后荡漾,谭如鸣轻轻用手夹住一根,“我相信啊,你以前就喜欢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不都应验了。” 林寻舟哼了一声,语调里却是藏不住的得意,“你知道就好!” 谭如鸣悄悄捉住了林寻舟的另一片衣角,嗔怒道:“你慢点!是想把我扔下去吗?” “还慢点!我巴不得飞到应天!” 一声长嘶,林寻舟猛地勒马,谭如鸣一把抓住林寻舟的肩膀才没被摔下去,“你做什么!” 官道上站着一个人,一个他们认识的人。 谭如鸣从后面探出头来,欣喜地喊道:“归先生!” 正是归有灯,他还是穿着他那件破旧的长衫,只是脸上多了许多愁苦。 “正好!”林寻舟拍了拍谭如鸣,“你下来,我跟归先生一起去应天。” “什么!?”谭如鸣甚是恼火,“看不起我吗?” “就是这个意思。”说着,林寻舟就拽着谭如鸣一起下马,往归有灯那里走。 归有灯却摇了摇头,“二位如此关头还能相互打闹,是很好的事,只是归某不能去应天了。” “嗯?为什么?” “不只我不能去,二位也不能去了。” “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会拦住你们。”他亮出剑鞘。 “归先生!”谭如鸣惊诧不已。 林寻舟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拦我们?” 归有灯非常愧疚地看着他们,缓缓点头,“是。” “理由?” “我……青连先生还记得我曾怀念过以前的江湖吗?”归有灯惨笑道,“可能不记得了吧,我真的……很想做一个正义的大侠,却吃了很多苦,人老了,热血也凉了,在我准备安心当个教习的时候,有一个人找到了我。” “他知道我的过往,向我诉说了他的计划,他要做的和我一样——不让官府肆意欺压百姓。我想了很久,痛苦了很久,最后觉得……他说的对。” “哪怕勾结倭寇,屠杀百姓?”谭如鸣冷眼看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归有灯低声说道,“我不喜欢看到朝廷横行霸道,所有正义之士谄媚如狗,我想要一个干净的江湖,人人都敢为弱者发声,官府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听命于百姓,就像舟山先生描绘的那样。” “你敢提小师叔!”谭如鸣厉声喝道。 归有灯低下头,不再辩解。 林寻舟静静听完了归有灯的话,他所说的和没说的林寻舟都能理解,发自肺腑地理解,他不像小师叔吗?不像自己吗? “告诉你个秘密。”林寻舟轻声说道,“你现在做的事,小师叔也想过。” 谭如鸣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但是他没有做,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觉得不对。” 就因为他觉得不对,所以没有这么做。 国、族、天下、道义,全都包括在一句话中,无需多言。 归有灯长叹一声,几欲垂泪,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吾辈莫之能及啊。”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可归有灯坚定地摇头,“我曾为理想中的江湖奋斗过两次,如今垂垂老矣,让我再拼一次吧,就当我走火入魔。” 林寻舟点点头,“成全你。” 然后,翻身,上马,对谭如鸣说道,“拦住他,我去应天。”便策马缓行。 马蹄哒哒,明明二人只是相隔几步路,谭如鸣却仿佛听了好久的马蹄声。 最终,谁也没有拔剑。 归有灯一直目送到林寻舟消失在官道尽头才转过身来,“谭教习,请赐教。” 倭刀剖开明军的胸膛,带出长长的血渍,那明军发出极惨的叫声。 “啊!!!” 刀身霍地拔出,又捅进另一人的胸膛,后者立扑。 整个南城已化为修罗场,明军手持长枪火铳艰难与厉鬼搏杀。 戒备南门的神机营本就贴近城墙,倭寇自城墙跃下,一刀便斩下了他们的头颅。 猝不及防。 隔得稍远的士兵虽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毕竟和倭寇隔得太近了,火铳威力虽大,奈何每次只能一发,装填的时间太长了,不能列阵,就只会被逐个击破。 大多数人连第二次装填的时间都没有。 倭刀太快。 剑影掠过,一息之后,剑气呼啸而至。 顾少言持剑而立,直面数倭寇。 数把倭刀轻震,残影阵阵,从四面八方向顾少言汇聚而来,难分真假。 刀风掠过,再回首,竟已变为残影。 叠影重重,在接近的一瞬间又化为真刀。 顾少言从城门一路退到前街,终于拉开了距离,而后,一剑挑起,气走龙蛇,与林寻舟在书院所用同出一辙。 速度之快,面前倭寇不及反应,纷纷被卷入空中,唯有最后一名倭寇来得及横刀抵挡,却被剑气震得吐血不止,当场昏死。 明军一阵欢呼,气势如虹,竟将倭寇生生逼退! 城头,北六息拍拍松浦隆信的肩膀,“去杀了他吧。” 杀气从天而降,惊得顾少言从原地跳开——这个倭寇绝不一般。 松浦隆信架起倭刀,面无表情地盯着顾少言,灯火骤暗,夜色如墨。 长剑破风而来,与倭刀相撞,一丈之内,尘土飞扬,灯火俱灭。 霎时漆黑一片,唯有刀剑相拼之音不绝于耳。 后方明军连射火箭,短暂阻挡倭寇前行,同时照亮战场。 顾少言半跪在地上,手捂胸膛,口中血流如注。 明军一片哗然。 松浦隆信高高举刀,“受死。” 刹那间,有白虹掠空,亮如白昼。 所有人怔在原地,只听城外马蹄阵阵,一声长嘶,有人飞身上楼,破空而下。 剑风呼啸而至,惊雷后起。 松浦隆信硬被逼退数丈,双足、刀身在地上划出三道长痕才勉强站立。 剑气穿过火把,反转回来将灯火一一点亮。 一袭青衣立于城门之下,手中长剑青气缭绕,四周倭寇如芒刺在背纷纷后退。 正是林寻舟。 顾少言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周明军也是目瞪口呆,这个人的画像在城门上挂了三年,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没想到平日自己张口闭口要将其绳之以法的对象竟然如此厉害。 北六息站在城头,他在林寻舟递出那一剑白虹的时候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俯身贴着城墙,这才没有被后来那雷霆一剑的剑风所伤。 他小心打量着林寻舟,表情逐渐凝重,似乎……很不妙啊。 松浦隆信死死盯着林寻舟,握紧刀柄,身体逐渐放松到极致,突然发力——宛如离弦之箭冲向前方。 四周倭寇随并起。 四方退路都被封死,但也仅仅是四方——林寻舟扭身转剑,高高跳起,无形剑气笼罩了全身,一丈之内,剑气激荡。 就像顾少言所做的那样,只不过其威力远非顾少言可比:剑气轻易贯穿了倭寇的刀身、衣服、皮肤、内脏,再穿胸而过。 众倭当即毙命,林寻舟才飘然落下,而后,速度极快的松浦隆信才冲到他的面前,互对一招。 砰——地面下陷一尺,松浦隆信七窍流血,仍是死死盯着林寻舟。 “真是拼命。”林寻舟感叹道,接着,收力,撤剑。 松浦隆信颓然倒地,了无生息。 众倭立刻逃上城墙。 林寻舟只是站在原地,身旁却有青气浮现,剑指苍穹,刹那间,剑气直冲云霄,化作青光坠下,宛如星辰坠落,天地暗淡,唯见青光。 顾少言呆呆地望着轰然坍塌的城头,口中喃喃:“浩然剑……” 嘉靖六年十一月,林寻舟再斩城楼。 南北二京,为之震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十五章 尘埃落定 锵——归有灯手中长剑被谭如鸣挑去,他怔在原地,颓然不知所措。 论剑法,谭如鸣是远远不如归有灯的,更何况归有灯游历江湖多年,经验远比谭如鸣丰富。 但归有灯这么输了,是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他心绪大乱。 归有灯缓缓把手放下,自嘲般摇摇头,“我这算不算是晚节不保?” “算是吧。”谭如鸣已经从出离的愤怒中缓了过来,她捡起归有灯的剑,递还给他。 归有灯疑惑的接过剑。 “我懒得拿。”谭如鸣解释道,“再说你要夺剑也就是两招的事,不如直接给你。” “你说话方式和青连先生很像。” “被他带的。”谭如鸣一句话就撇了过去,“你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你要自首?那一定是斩立决。” “我自找的。” …… …… 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你是好人。” “我也以为我是好人。” “跟我去应天。” “好。” 极远处,青光通天,紧接着便是撼天动地的响。 谭如鸣痴痴地望着那边,身边归有灯长叹一声,“舟山先生后继有人啊。” 围攻湖州府的倭寇自然不会见到林寻舟那惊天一剑,但这不妨碍他们陷入困境。 湖州府的城墙已经被倭寇的火炮轰成了废墟,但他们始终没能踏入城内一步——每次都在近战中被守城的明军打回来。 岛田三郎所率领的的确是倭寇,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样武林高手一般的倭寇,那些人已经被他扔在了应天,现在他手中的,只是装备了火器的渔民、农民。 起初他们还能凭借火炮的巨大优势压制明军,可一旦需要近战,农民是绝对打不过正规军的。 久攻不下,火药也几近告罄,岛田三郎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看向申不时,“申君,时机差不多了,我们撤退吧。” “恐怕不行了。”申不时摇摇头,“探子回报,来支援的明军已经断了我们的后路。” “什么!”岛田三郎大怒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 “没错,的确是万无一失。” “什么?!” “意思是,我故意把你们拖在死地。” 噗嗤——一把短剑捅进了岛田三郎的腹中,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申不时,缓缓地瘫了下去,口中大口大口地喘气,“你……” 申不时蹲下身子,轻声说道:“你可能不信,我跟很多人合作过,无论是想要造反的蕃王、内臣,还是心怀不轨的北人、倭寇,我都把他们引向了应天,告诉他们,拿下应天,则大业可成。” “可是他们不知道。”申不时笑道,“我的计划自始至终就是到应天为止。”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造反,我还是认可朝廷的,只不过朝廷仗着自己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而日渐刁横,欺压百姓,这是我看不惯的,所以需要让他们清醒一下。” 岛田三郎瞪大了眼睛,气息渐弱。 “听完了,就去死吧。”申不时转动匕首,岛田三郎身体一阵抽搐,气断身亡。 申不时把刀扔到一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身后却突然响起脚步,“好、好!说的真好!”北六息从幕后走出来,由衷地赞叹道。 申不时呆望着北六息,自嘲道:“看来申某今日难逃一死了。” 北六息一脚把岛田三郎的尸体踢到一旁,“申兄真是好心计啊,这么多人没一个看出来。” “北兄应该死在应天。” “是你把林寻舟引到应天的?” “是,可你为什么没死?” 北六息嘿嘿笑着,“见识过林寻舟的厉害,只有松浦隆信那样的傻子才会去再试一次,我看准机会就溜了。” “很聪明,动手吧。”申不时坦然道。 “申兄多虑了,我可不会杀你。” “为什么?”申不时疑惑不解。 “岛田三郎已经死了,你再死了,我怎么逃掉呢?” 天色破晓,应天城的所有官员都赶到了南门,或者说,应天城南的废墟。 南城门已经不复存在了。 小吏和士兵在一旁清点伤亡,收拾瓦砾,隔着远远的望着坐在路边的那个男子。 胡宗宪假装没有看见这个人,自顾自地与旁人商讨如何善后。 李让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废墟,昔日如此宏伟的南门、连火炮都难伤分毫的南门——就这样塌了? “这都是你干的?”李让指着前面,茫然问道。 “不然呢?”林寻舟的视线越过李让,盯着他身后的顾少言,露出不悦的神情。 顾少言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还未开口,就被林寻舟打断道:“谁让你拿剑的?放下。” 顾少言把剑放下。 “我来应天,最初只是为了调查杨大人的死因,还大人一个公道。” 林寻舟面无表情地望向李让,“你教他的?” “是,我是想……” “多管闲事!” 李让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想了很诚恳的说辞打算让林寻舟放下成见,但没想到林寻舟连说的机会都不给他。 顾少言倒是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或许是早有预料。 一个小吏快步跑来,“李主簿,发现了钱芳的尸体,胡大人请你去看一看。” 李让霍地抓住他的手,“在哪里?快带我去!” 钱芳是在城外的官道上被发现的,穿着便装,画了胡子,身边的包裹里还装了近十万两银票。 路过的行人看见看见倒地的钱芳,又发现了巨额的银票,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报官。 李让匆匆赶到府衙,堂中就是用白布盖了的尸体,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体。 掀开白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珠几近爆出,整张脸上写满了惊恐。 “一剑封喉,杀人的是个高手。” 胡宗宪出现在身后,“本想等倭患结束再动手抓他的,没想到他能在重重包围中逃出去,结果仍是难逃一死。” “是杀人灭口。”李让盖上白布,“是他身边那个高手杀了他。” 胡宗宪挥手让仵作退下,“我知道杨廉大人是被钱芳所害,李主簿你也是为了替杨大人报仇而一直隐忍,如今钱芳已死,杨大人也得以安息,我看此事到此为止吧。” 他压低了声音,“此事绝非简单的贩卖军火,私通倭寇,而是牵扯极大,不是你能插手的了。” “老大人身死,我不能手刃仇敌,至少也要查明真相,替老大人查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行!”胡宗宪断然拒绝,“你身份特殊,莽撞行事,朝廷恐怕会以为是青连先生授意,那事朝廷会怎么做?青连先生又会有什么反应?” 李让怔怔地望着他。 良久,无声苦笑。 林寻舟在应天无处可去,仍是到了杨府,与顾少言对座而视。 气氛压抑几近凝冰。 “谁让你用剑的?”林寻舟又问了一次,“你配吗?” “我为什么不配?”顾少言终于忍无可忍,愤然道,“小师叔教我的剑法,我为什么不配用?” 林寻舟怒极反笑,“小师叔?你是在说那个被你抛到九霄云外的人吗?你还记得他啊?”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是因为我做了锦衣卫,所以你一直觉得我背叛了小师叔对吗?” 林寻舟冷呵一声,“你是不是还想说李让也做了朝廷的官,为什么我不恨他独恨你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顾少言的脸骂到,“他有一家老小,没有俸禄全家都要饿死,你呢!你缺这点钱吗!” 顾少言蹭地站起来,咬牙切齿,“我为什么不能去?你又凭什么说小师叔死了?难道你要整个书院为你荒谬的想法陪葬吗!” “好啊!”林寻舟连连点头,“说到底,你来书院就只是求一份资历,一份不至于让自己的年轻而被看不起的资历,结果——天助你也,你做了剑仙的学生,多了不起啊,难怪小师叔一死你就能位列京官。”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书院吗?那时候我连武功都不会,流浪在山野之中,听到小师叔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才慕名而来。听懂了吗——不是因为他是剑仙,而是因为他的思想。” 他一把揪住顾少言的衣领,低声吼道:“我问你,书院的墙上写着什么?” 顾少言哑然。 “仁义礼智信?对嘛,来书院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个是真心求学的呢,当然我也不是了,不过总比你们看得多一些,这些人肯定都想当然地以为书院的墙上肯定都是和那些腐儒书院写的一样都是仁义礼智信。” “但我告诉你!那上面写得是——心系天下,仗节死义!是小师叔写的!” “你知道吗!!” 顾少言一把挣脱,怒喝道:“我不知道又怎样!” 锵——林寻舟拔剑出鞘,冰凉的剑身直接贴在顾少言的脖子上,那凶狠的眼神表明这绝非作假,一时让顾少言呆住了。 “林寻舟!”门外一声惊呼。 谭如鸣站在门外,瞪大了眼睛。 林寻舟缓缓把剑移开,眼中杀气却未减分毫。 三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林寻舟才收剑会鞘,“我不杀你,只是看在你杨大人追凶和抗倭的份上,与其他人无关。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你就是躲在皇宫里我也会进来把你杀了。” 顾少言盯着他的眼睛,“你会死在这条路上的。” “人总会死在自己所选的路上,只是早晚问题。” 顾少言点头,缓缓从林寻舟面前走出,经过谭如鸣身边的时候,微微点头致意,轻声道:“多谢。” 谭如鸣一路目送顾少言离去,叹道,“你们之间……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吗,他要去京城就让他去啊,大不了不来往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容忍一个势利的小人借着小师叔的名号位极人臣,更不能容忍一个背叛正义的人活得逍遥快活。” 谭如鸣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只觉得很难过,“那个……我把归先生送到了府衙,府衙的人说李让住在这里,我才找过来。” 林寻舟点点头,“他说什么了吗?” “让你去见他,有话跟你说。” “好。” 李让从门外进来,身上沾满了尘土,望见谭如鸣,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倒是你,怎么一脸倦容?” 李让找个位子坐了下来,林寻舟给他倒了一碗水,“去祭拜杨大人了吧。” “嗯……说了很多话,也帮你和顾少言上了香。” “哦。” “顾少言回京城了。” “哦。”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累了,先去歇息吧,过几天,我也要搬出这里了。” “为什么?” “我当初能住在这里,也是答应了要照料老大人的,老大人遇害,我也是一门心思想着帮他报仇,如今仇人已死,我也没有必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 林寻舟点头,“好,我也……很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十六章 新途 翌日,湖州的战报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应天。 倭首岛田三郎身死,众倭立刻陷入混乱,奔走踏死者不计其数,明军一拥而上便全歼倭寇。 擒其军师申不时,正火速押送应天。 经过清点,如兵部所料,这就是收编了各路贼人的最大的一股倭寇。 此贼既灭,肃清倭寇便指日可待。 彼时,林寻舟正在李让的带领下前往应天大牢见归有灯。 说是带领,其实只是带个路而已,进门没有费半点功夫。 狱卒自然是听闻过林寻舟的大名的,没有丝毫犹豫就打开了大门。 “我在外面等你。”李让说道。 林寻舟嗯了一声,便随狱卒下去。 同样是监狱,应天府的牢狱却比扬州的强太多,至少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需要掌灯前行。 两旁的犯人瞧见新面孔,都纷纷凑到栅栏上吆喝道:“小哥新来的啊?犯了什么事啊?” “都闭嘴!找死啊!”狱卒一声怒喝,众犯纷纷噤声。 “尊驾勿怪,这群人就是这德行。”狱卒陪笑道,“您这边请。” 一连下了数层,林寻舟才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穿着囚服的归有灯。 狱卒行了一礼,悄悄退了出去。 二人就这样隔栏相望。 终于还是归有灯先开了口,“您不愧是剑仙传人,当今的江湖魁首。” 林寻舟盘腿坐下,用手撑着脑袋听他讲。 “您可能不信,虽然我家世代浪迹江湖,但我受的却是正统的儒家思想。”归有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父亲教我的,就是君君臣臣的那一套。” “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以报国安邦为己任的,甚至打算去考功名,可我最后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于四顾茫然的状态,见过了很多苦难,也救人于水火,但人间疾苦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般,永远解决不了。” “再就是我遇到了舟山先生,从他那里我才明白,世道崩坏不是因为江湖失义,而是庙堂失义,公卿们为了一己私利而让百姓家破人亡,卖妻卖女,劫路杀人,即便有最多的江湖人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所做的都是浮于表面。” “要么让公卿们善心大发不再剥削百姓,要么就让他们灭亡。” 林寻舟静静地听着这些在旁人耳中是惊世骇俗的言论,显得习以为常。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先生明白我是理解您的。” “你要劝我放弃。” “我要劝您放弃。” “为什么?” “因为您不可能赢,既然不可能赢那就不能撕破脸皮,而应该努力活下去,只要您活着,朝廷就始终存有忌惮。您再培养您的传人,一代代传下去,直到我们有能力反抗为止。” “如果我不呢?” “那您就会步舟山先生的后尘。” “那是怎样的?” “死。” “何以见得?” “天下浊浊,可见舟山先生的确是死了。” 林寻舟突然觉得很难过,那么多亲近的人都不相信自己,这个自己并不太熟的教书先生却能坦然地说出这句话。 真的很难过。 “有那么一下子,我很想救你出去。”林寻舟很认真地说道。 归有灯哑然失笑,“归某已经违了一次国法,可不敢再违第二次了。” 林寻舟点点头,起身离开,“归先生的话我记住了,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啊。” “还有一事!”归有灯扒在栏杆上喊道,“请先生再下一层。” 林寻舟回过头来,“为什么?” “必有惊喜。” 一直走到这一层的尽头,林寻舟这才发现在楼梯后隐藏着一扇小门,位置之隐蔽,不专门转过身来根本看不到。 门上被铁链缠了一道又一道。 林寻舟一剑劈下,啪地一声,火星四溅,链断门开。 里面用铁链锁着一个人。 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一个应该在扬州的人。 北蒙。 “看来朝廷还是在暗中监视扬州啊。” 北蒙听见缓缓抬起头来,努力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满是血渍的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表情,桀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我不会死了。”他的声音,宛如破旧风箱吹出的最后一口风。 林寻舟皱眉,“为什么?” “因为你会救我。” “我为什么会救你?” “因为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也不相信你会说真话。”林寻舟摇头道。 他是认真的,当初北六息行刺失败,扔下北蒙时他就没有去审问,自始至终,他都只盯着北六息,他总觉得这个人与小师叔有关。 “我只希望在我面前的是你师兄,只可惜,听说湖州的倭寇已经大败,倭首被擒,倒是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想来又是在狼狈逃窜。所以,不会有人来救你,我也根本不介意你落到朝廷手里,安心等死吧。” “别走!”北蒙哀嚎一声。 “怕死?那你当初还敢掩护你师兄逃走。” “我以为自己不怕死,死到临头才发现自己还是想活着。” 这个理由很诚恳,至少林寻舟相信这一句是真话,“一个秘密就想换一条命,恐怕不行。” “我只要不死就行了!哪怕关在这里!”北蒙急切地哀求道,“这是关于李温良的秘密。” 林寻舟怔住了,慢慢走近北蒙,盯着他的眼睛,“我只能向朝廷提议留你一命,至于他们听不听我就不管了。” “好好!”北蒙如蒙大赦一般,不住道谢。 “说吧。” …… …… 林寻舟面无表情地听完,将手搭在北蒙的命脉上,“这种事情你都知道?” “千真万确!你们的皇帝都不知道这件事!”北蒙大喊道,拼命想把林寻舟的手挣开,“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寻舟松开手,转身离去,“祝你自己好运吧。” 牢门哗啦打开,李让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怎么这么久?” “多说了一会,外面怎么这么吵?” 墙外,传来阵阵喧闹。 “攻打湖州的那个倭首被带回来了,居然是个汉人!”李让啧啧称奇,“真是没想到。” 林寻舟一愣,“在哪?” “应该在兵部衙门受审吧?” “带我去。” 兵部大堂,胡宗宪坐在上首,看着下属审问申不时。 “你是正德二年福州府的举人?” “是。”申不时虽然跪在地上,但并无唯诺神色,坦然自如。 “那你为何委身于倭寇,残害同胞!”官员一声怒喝。 只不过申不时并未被他吓住,依旧从容回答,“这位大人,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好几遍了,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别问了。” “荒谬……”官员低声骂道,转向书吏,“那就把他的话记录在案。” “本官再问你,你为何会被藏在柱子上?” “起内讧而已。” “你!”官员瞪着申不时,凡是来到这里的犯人,无一不是面色如土,身如抖糠,此人竟然以平等的语气回话,那上官威严何存? 他的手慢慢伸向了一旁的令箭,何不先铩铩他的威风? 咣当——堂门被撞开,一名小吏慌忙跑了进来。 未及众人呵斥,他一路小跑到胡宗宪身旁耳语。 …… “为什么不拦住他!”胡宗宪惊诧道。 “拦不住啊。”小吏苦不堪言。 胡宗宪略一沉思,起身道:“庭审中止,你们先下去吧,从后门走。” 小吏行了一礼也匆忙退下。 胡宗宪深深地看了申不时一眼,方欲开口,有人踏入堂中。 胡宗宪立刻背过身去不看此人,沉声道:“凭借武力威胁朝廷,是良人所为吗?” 门口的人回答,“朝廷凭借武力威胁百姓,又是何等行径?” 胡宗宪没再出声,向后堂走去。 身后,“从扬州来的那个犯人——最好留他一命。” 胡宗宪听见了,但没停下脚步。 申不时摇头感叹,“这就是剑仙的气势吗?朝廷都必须让步。” 林寻舟坐到首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人。 果然是他在台州城外见过的那个,只是当时相隔甚远,没想到他如此年轻。 “北六息在哪?” “跑了。” “跑去哪了?” “明国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处了,应该是回了朝鲜。” “一口一个明国,原来是个汉面胡心之人。” 申不时笑笑,“我就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为什么造反?” “和你的理由一样。” 林寻舟冷笑,“一样?” “不一样吗?”申不时反问道,“只不过你是凭一己之力造反,我是纠结众人造反。” “是纠结外人祸害东南。” 申不时点点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要解释的,只是希望你们不要用刑,我什么都说。” “你有胆子造反,没胆子挨刑?” “造反是为天下人造反,我敢;挨刑是为自己挨,我不敢。” “说得大义凛然,实际不过是让别人流血,自己免受皮肉之苦。” “你要这么说也行,在下一介书生,擅长用计而不擅长挨打。” “巧舌如簧。”林寻舟起身就准备走,“我对你没有半点兴趣,既然你不知道北六息在哪里,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林寻舟就向外走去,临出门时,申不时在他身后喊道,“我觉得你和我很像,所以我不希望你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林寻舟站定,撇过头,“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兵部衙门外,带甲兵士将正门团团围住,李让困在中间,冷汗直冒,不住地向这些兵士挤着笑脸。 这些兵士的将官也是冷汗直冒,他当然知道不能放那个人进去,但他要进去自己也毫无办法,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谁知道他是不是在里面大开杀戒? 吱呀——厚重的大门被推开,林寻舟从中走出。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李让慌忙跟在林寻舟后面,甲士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任他们离去。 “你胆子也太大了!”李让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可是兵部衙门,你居然说闯就闯。” 林寻舟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有我的本事,胆子说不定比我还大。” 李让哑然。 “我要去京城了。”林寻舟说道。 李让一愣,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什么傻事!”林寻舟一把扯回衣袖,“有小师叔的消息。” “噢!”李让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那你帮我带封信给杨大人的儿子。” “行。” “谭如鸣也去吗?” “带她干嘛?” “哦。” 回到杨府,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谭如鸣正在添置碗筷。 “你们还真是早出晚归啊!”谭如鸣没好气地说道。 “我明天要去京城了。”林寻舟对她说。 “好啊!我还没去过京城呢。” “嗯……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谭如鸣显得颇为恼火。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一直跟着我!” 谭如鸣涨红了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李让连忙拉二人坐下,“哎呀不去也好嘛,京城多远呐,过去很辛苦的,再说了倭寇不也没有完全肃清吗,谭女侠在这里肯定能一展身手的!” “对对。”林寻舟附和道,“我可以把你举荐给戚将军,你顺便替我跟他道个别。” 半晌,谭如鸣终于点点头,无所谓地说道:“吃饭!” 二人顿时有些紧张。 “外面买的!”谭如鸣没好气地说道。 他们这才敢拿起碗筷。 “路上小心,明早不送你了。”说完,谭如鸣就开始闷声吃饭。 “吃饭吃饭。”李让劝道。 “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一章 大雪 朔风越过燕山而下,京城一片素白,已是腊月了。 严世蕃搀扶着父亲严嵩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撑着伞,努力不让霜雪落在父亲身上。 严嵩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满天风雪,呼了一口热气,“总算下雪了,天子有德啊。” “钦天监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严世蕃伸手把严嵩歪了的披风扶正,“加上东南的捷报,又会有一大批人要升迁了。” “捷报?”严嵩看着严世蕃,“哪里有捷报?” “倭患已经肃清大半,南直隶多年军火流出也已经查清,胡宗宪、还有那个什么戚继光必然升迁啊。”严世蕃不明所以。 “除倭的目的是什么?是解东南百姓之围?的确是,但不全是,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海运啊,海运不通,江南丝绸就不能贩卖出海,朝廷每年要少收十万两白银,现在海运通了吗?没有!” “谁又告诉你南直隶的军火案查清楚了?呈报上明明白白写着主犯离奇身亡,线索已断,这也叫查清楚了?” “至于升迁,戚继光是稳妥了,只是委屈了汝贞。” 严世蕃黑着脸,愤懑不已,他最不满的就是严嵩一直将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儿来教训,可他已经三十五了!参政已经十年了! 他狠狠地呼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冷声道:“胡宗宪要被降职?你不是说他是为了保我们的命吗?” “他是在保我们的命,可我们却保不住他的官。”严嵩伤感道。 “陛下竟如此忌惮林寻舟?和他稍有交道就要打压?” “应天的城门高五丈、厚六丈,是太祖亲自监造,可挡万人攻城,居然被林寻舟一剑斩塌。”严嵩喃喃道,“此真乃剑仙耶?” 严世蕃想起了自己看到了那份奏折:时青光乍现,直通云霄,士卒相顾惊愕,逡巡而不敢前。少倾,地动山摇,南门轰然崩塌,其上倭寇奔走哀嚎,皆震死楼中。 顿时,严世蕃感到一阵无力,“李温良也没这等本事吧?” “他有。”严嵩肯定道,“只不过李温良喜欢讲道理,而林寻舟是个粗人。” “李温良本质上是个书生,只不过凑巧是天下第一。” “林寻舟本质上是个莽夫,只不过凑巧生的清秀。” “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我们知道了光凭武力是不可能战胜林寻舟的。” 恍惚间,严世蕃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轰然坍塌的午门——何其相似啊。 他满嘴苦涩,“我只希望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他。” “那可能不行。”严嵩悠悠地说道,“探子回报说林寻舟出了应天,往北走了。” “他……不会是来京城吧?” “不然呢?” “那要立刻调兵进京啊!”严世蕃喊道,“把这个疯子拦在京畿之外!” 严嵩冷冷地看着严世蕃,看得他毛骨悚然,“调兵进京——这也是你能说的话?” 严世蕃自知失言,嗡声道:“儿子知错了。” “唉,真担心我死以后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御书房内,嘉靖皇帝慵懒地靠在御榻上,手靠在暖炉边惬意地伸展着。 屋外大雪纷飞,里面却甚是闷热,顾少言半跪在地上,已有微汗。 嘉靖把手揣回袖中瞥了顾少言一眼,“起来吧。” “谢陛下!”顾少言恭敬地站起来,微微弯腰,退到一边。 “想清楚了吗?” “回陛下,臣已知罪,不该擅离职守,致使锦衣卫内务堆积,有塞圣听。” “锦衣卫之事自然有副使处理,朕倒是想知道你为朕招揽的名士在何处。” 顾少言再次跪下,“臣有负圣望!” “起来!”嘉靖脸色不悦。 顾少言谢恩起身。 “他不领情?” “是。” “呵!”嘉靖冷哼一声,拂袖道,“朕早就说过他是养不熟的豺狼,行事乖张放肆,视礼法于无物,视君父于无物!” 顾少言抬头望了一眼,再三犹豫,小心开口道:“臣以为,恐怕只有舟山先生能管住他。” 嘉靖忽地一怔,打趣道,“怎么,你现在都不喊小师叔了?” 顾少言笑道:“公堂之上,臣不敢用此私称。” “哈哈,这哪里是公堂。”嘉靖也笑了,转而又陷入低沉,“朕也很想念小师叔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少言差一点就脱口而出,“那不妨派人去找他。”最后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悄然进门,恭敬地跪在地上行礼,“陛下,严阁老到了。” 嘉靖嗯了一声,对顾少言说道:“难为你一回京就来述职,,早点回家吧,朕听说你父亲对你是大为光火啊。” “谢陛下关心。”顾少言郑重地行了一礼,也与陈洪相顾点头致意,恭敬地退下。 出门,便看见严嵩父子站在廊内。 “阁老、小阁老。”顾少言行礼致意。 “噢,顾大人,许久不见了。”严嵩步履蹒跚,挣扎着也要回个礼,顾少言和严世蕃连忙把他扶住,“阁老不必如此,少言受之不起。” “顾大人执掌天子亲军,日夜操劳,老夫理应行礼。”虽然这么说着,严嵩却是不住地咳嗽起来,严世蕃连忙拍拍他的后背,“爹,您慢点。” 陈洪走出书房,小声唤道:“阁老,陛下召见。” 顾少言连忙让开路,“阁老请!” “啊啊……”严嵩喘着气,“那老夫就先去面圣了。” 顾少言微微弯腰,“您请。” 严世蕃扶着严嵩慢慢走进御书房,在转角的一瞬,深深看了一眼顾少言。 “朕这里有两份奏折。”嘉靖意味深长地看着严嵩父子,“一份是弹劾浙江巡按胡宗宪私会朝廷钦犯,要将其革职问斩。” 严世蕃心中一惊。 “还有一份,也是弹劾,弹劾胡宗宪的部将戚继光借剿倭之名招募私军,似有不臣之举。” “这两个人,都能算是你们举荐的,你们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啊?” 严嵩呼了几口气,喘道:“回陛下,胡宗宪招揽钦犯林寻舟不假,但纯属是为东南百姓考虑啊,倭寇势强,剿倭没有高手相助,必难成事。且据臣所知,胡宗宪自始至终都未见过林寻舟一面,更未交谈一语,革职问斩,未免不公。” “其部将戚继光,颇有将帅之才,朝中多有耳闻,此番剿倭,东南府军已经一溃千里,又见倭寇武功高强然各自为战,故冒大险以建新军,仍出于早起剿灭倭寇,还百姓安宁之故。然依军制,唯有朝廷特许才可招军,戚继光虽不得已,却也难辞其咎,臣以为应当将其降职问责。” 嘉靖闭着眼睛听完了严嵩的絮叨,“噢——阁老还是很想保这个胡宗宪的啊,毕竟还是自己的门生啊。” 严世蕃正欲开口,被严嵩一把扯住,后者竟能神态不变,仍是老态龙钟之样,“回陛下,胡宗宪不是臣的门生,他是大明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 嘉靖轻蔑地笑了,“阁老说得好啊,那你们想不想听听朕的意思啊!” 严嵩立马拉着严世蕃跪下。 “胡宗宪——贬!” “戚继光——升!” 嘉靖坐直了身子,威严地俯视二人,“东南的卫所制早就烂了,两朝之前就该整治!结果各方搅局,非要等到倭寇来把这层遮羞布揭开!” 嘉靖并没有说胡宗宪为什么被贬,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陛下圣明!”严嵩恭敬地称赞道,“内阁这就着手考察参与剿倭官员的功过是非。” 嘉靖沉吟了一会,说道:“应天的呈报上还提到了一个叫李让的人,你们有印象吗?” 严嵩偷偷使了一个眼色给严世蕃,后者心领神会,上前答道:“回陛下,此人是书院出身,亦是林寻舟的旧友,现在南直兵部任六品文官。” 嘉靖赞许地点点头,“这个人内阁怎么看?” 严世蕃听明白了嘉靖的意思——希望内阁给予升职,但他仍然一头雾水,这个人——有什么功劳吗?为什么要给他升迁? 他求助地看向严嵩,后者却毫无表示,他只好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内阁以为此人恪尽职守,实为百官楷模,然在剿倭之中未见大功,贸然升迁,恐难服众。” “未见大功——朕听说他是最先发现应天镇守与军火案有关的,这还不算大功?” “那就——依官制,升一级,为从五品,仍在南直隶任职。”严世蕃试探着说道。 “低了!” “可将其调至京城任职。”严世蕃又说道。 “还是不够!”嘉靖脸色已有不悦。 “启奏陛下!”严嵩终于开口,“关宁一线原有监军已致仕多年,李氏数请朝廷派遣新官,臣请将李让右迁山海关任关宁军监军。” 严世蕃心头咯噔一惊。 关宁军——世称关宁铁骑,常驻宁远、山海关一线以备胡人,由辽东李氏掌管,麾下骑兵皆百战精锐,骁勇嗜血,所配火器、战马皆为边军之首,就连禁军也望尘莫及。 朝廷能稳据辽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关宁军的存在。为防李氏独大,朝廷设立监军并行管制,历任监军无不都是饱受朝廷信任、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眼光毒辣,行事圆滑,方能在辽东站稳脚跟。 可如今让一个六品小官去做关宁军的监军? 荒谬。 荒谬至极。 可嘉靖仅是沉吟一小会,竟点头同意了,“准奏。” 严世蕃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他是真的不明白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升调他连听都没听过,哪怕是天子下令,百官估计也暗中不服吧? 严嵩低着头,嘴唇微微蠕动出一个名字——林寻舟。 严世蕃一愣——是为了拉拢?可李氏并非善类,李让在辽东必然受苦,那林寻舟…… 他顿时明白了,李氏是虎,林寻舟是狼,而李让——就是驱狼逐虎的关键。 严世蕃悄悄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后者依旧是半佝偻着身子,眼睛半睁半合,与寻常老人无异。但他却不敢再轻视自己的父亲了。 “陛下。”严嵩扯着沙哑的嗓音,“探子回报,林寻舟出了应天,可能是要北上。” “他扬言要取朕的人头了吗?” “没有。” “那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嘉靖满不在乎。 严世蕃急了,连忙劝道:“陛下!贼人行事歹毒,万不可以常理度之啊。” “呵——那你说怎么办?像三年前那样让所有的大内高手把朕围了一层又一层?” 严嵩道:“陛下,臣觉得朝廷一直都错了,我们不断在培养和招募武林高手以对付林寻舟,可林寻舟自己就是天下最高的高手了,要对付他,根本不是几个人的事情。” “嗯?”嘉靖颇有兴趣,“那你看呢?” “臣以为,要对付能够一剑斩楼这样的高手,唯有大军。”严嵩沉声道。 嘉靖一声嗤笑,“阁老是忘了三年前几千禁军都留不住林寻舟吗?” “那是因为林寻舟执意要跑,如果他不跑,最多只能杀掉五百人,拼了命再杀掉五百,必然筋疲力竭,后续大军一拥而上,必让其死无葬身之地!” 嘉靖眯起眼睛,缓缓凑近严嵩,轻声道:“怎么才能让他不跑呢?” “攻其必救。” “何为必救?” “书院。” 呼——风雪骤急,直撞门帘,屋内炉火忽明忽暗。 嘉靖冷眼看着严嵩,许久,都没有表态。 严世蕃冷汗直下,头都不敢抬。 终于,嘉靖缓缓坐了回去,轻声道:“下去吧,此事暂不必议。” 是不必,而非不许。 “微臣告退!”严嵩、严世蕃齐声行礼退下。 炉火终于嘭地一声熄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二章 京中诸贵 嘭——茶杯在地上炸开,茶水裹挟着碎片四散开来。 顾少言弯下腰,将碎片一片片收拢好,放在桌上,又清理好污渍,这才轻声说道:“爹,我是朝廷正二品武官,除了陛下,没人能这么对我。” 上位坐着一个中年人,身穿青色长衣,头戴四方平定巾,正对顾少言怒目而视。 “君父——君者亦父,父者亦君。”强压愤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顾律,弘治十三年进士,授吏部员外郎,累迁户部右侍郎,为人平和,长于逢迎,交友甚广,门生众多。京中多有嘉誉,但这种嘉誉却不是来自他的品德或者人脉,而是因为他一年四季,无论在朝在官,都正衣戴冠,或为梁冠,或为方巾。 以其谨而守礼,为京官夸赞。 “去了一趟南直,接连三月渺无音讯,去应天拿份文案需要这么久?”顾律呵斥道,“我都以为你死了!” “情况……有变,所以多留了一段时间。” “情况有变?”顾律蹭地站起来,冲到顾少言面前,“所以你连封信都不寄回来就在那里呆了三个月?” “身为京官擅离职守,你可知道是什么罪?” “我日夜都在提心吊胆,生怕陛下怪罪下来!” 一连串的诘问让顾少言心烦意燥,此时的顾律与平日的平和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从自己入学起,父亲就一直干涉自己,上到交友,下到言行,都要按父亲说的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多结交那些父亲朋友的儿子,将两家的友谊延续下去,把自己变成另一个顾律。 他一直说是父母安排他去书院进修了,实际上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只为了远离这里。 顾少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这件事陛下知道。” “陛下知道?!”顾律一愣,语气骤降,“那……那也不能这么久都不联系家里,赵家的人都来了好几次了,你让我怎么回复他们?” “什么赵家?”股票疑惑地问道。 顾律大手一挥,“我给你定了门亲事,山西豪商之女,往后我们在京城替他们说话,借此插手边境贸易,可保家族三代不衰。” 顾少言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豪商之女。 也是和官宦世家联姻。 也是为了家族兴旺。 父亲也是被爷爷所逼的吗?那他又何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母亲喜欢父亲吗?父亲又喜欢母亲吗? 他不知道。 一切都只是为了家族的兴旺。 “我……公事繁忙,恐怕无暇分神。”顾少言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又怎样?”顾律皱眉道,“等成了亲,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这就写信请赵家来京。”说完,便毫不理会顾少言,径直离开。 顾少言轻轻拈起一块碎片,啪——用手撇断。 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兴旺。 大雪一直下了三天,直到初八的早上才停。 皇城早已一片素白。 时不过五更,月光尚明,却有朗朗读书声穿透积雪,穿透月光,在宫内回荡。 文华殿内,十二岁的太子朱载垕已经开始了早课,正在诵读经典。 面前是三位正襟危坐的翰林院学士。 “……贤不肖不杂,是非不乱。贤不肖不杂则英杰至,是非不乱则国家治……” “治……”朱载垕记不起后面是什么了,两眼盯着脚面,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 三位学士皱起眉头,其中一位已经将手伸向了戒尺,吓得朱载垕心惊肉跳。 屏风之后,有人轻声道:“若是,名声日闻,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 “噢——”朱载垕立刻振作起来,“若是,名声日闻,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 “嗯。”三位学士满意地点点头。 “书背得如何了?”嘉靖缓缓走入宫中。 三位学士立刻行礼,“参见陛下。” “儿臣参见父皇。”朱载垕连忙放下书,跟着行礼。 嘉靖一一点头,走过去翻看朱载垕所做的札记,上面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不错,是在用功读书。”嘉靖夸赞道,他转向三位学士,“今日是腊八,太子的早课推迟一个时辰,你们也先回去祭祀祖先吧。” “臣等告退。”三名学士行礼退下。 嘉靖挥手示意身边侍卫退下,偌大的正殿此时就只剩下他和太子两人。 或许不止。 “出来吧。”嘉靖说道。 屏风之后,缓步走出一名年轻女子,身着红衣,相貌冷艳。 “糟……”朱载垕心里咯噔一下。 女子行了一礼,“参见父皇。” 嘉善公主,朱素嫃。 嘉靖皱眉来回扫视姐弟二人,沉声道:“刚刚的背书,是你姐姐提醒的?” 朱载垕讷讷点头。 “每次都是?” “那不是!”朱载垕慌忙解释,“只是今天我突然忘了词……” 嘉靖不悦地看向朱素嫃,“你弟弟读书,你跑来做什么?” “想听些有趣的东西。”朱素嫃答道。 “什么?”嘉靖被这个回答逗笑了,“先贤经典、治国之言,你觉得有趣?” “比待在屋里有趣。” “朕可是听说你在景阁带着宫女日夜舞剑,内官都不敢靠近了。” 朱素嫃哼了一声,“那些都已经腻了,我想去塞外看看。” 嘉靖皱起眉头,“你都十八了,要在寻常人家早就该嫁人了,哪容你这般胡闹?” “嫁人?”朱素嫃对此不屑一顾,“嫁一个十年寒窗苦读诗书做了状元的弱书生?那不是我想过的日子。” 嘉靖哑然,自己的这个女儿,向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行事颇像男儿。以前自己就担心她的婚事怎么办,总说还早还早,一转眼她都十八了,真得好好考虑了。 目光瞥到一旁的朱载垕,太子虽然性格孱弱,但行事严谨,会是个不错的守成之君。 “今日腊八,跟我去太庙祭祖。” “是。”姐弟二人答道。 没有侍卫,没有宫女,只有父子女三人在宫中缓行,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煞是好听。 去太庙要经过午门,那一片废墟。 残砖碎瓦被雪盖了一层又一层,倒显得没有那么凄凉了。 嘉靖挥手让守卫废墟的侍卫退下,走到废墟前蹲下,轻轻用手扫去一片碎瓦上的积雪,把它捡起来端详着。 “这瓦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呢。” 朱素嫃推了一把自己的弟弟,让他去和嘉靖说话。 朱载垕怯怯地走过去,踌躇一会,说道:“好可惜啊。” 嘉靖回过头来,笑问道:“怎么可惜了?” “一百年的瓦被毁了,很可惜。” “噢——是这样可惜,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朱载垕想了想,答道:“把它修好吧。” “没必要。”嘉靖摇头,指着这片废墟对朱载垕说道:“我年轻时觉得自己觉得自己是上天,既能授臣民以雨露,亦能降之雷霆。” “但是这个人。”嘉靖的脸色阴沉下来,“这个人让我明白我也没那么了不起。” 朱载垕抿着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皇说的是谁,但他有些害怕。 “他很厉害。”朱载垕说道。 “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嘉靖点头同意,“你怕他吗?” 朱载垕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有点。” 嘉靖帮他整理好歪了了衣领,轻声说道:“可你是皇帝啊,皇帝怎么能害怕呢?” “我现在还不是皇帝……” 嘉靖哈哈大笑,“可你迟早会做皇帝的,在我死了之后。” 朱载垕神色一下子就暗淡下来,嘉靖看在眼里,说道:“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评价我的吗——精于权术,长于驭下。” 朱载垕似懂非懂。 “你不喜欢严嵩父子,对不对?” 朱载垕点点头,“我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他们当然不是好人,但作为皇帝,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我从就告诉过你,你一定要记住。” “清浊之论吗?”朱载垕问道。 “对。”嘉靖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史书从来都只叫人做清官,可贪官当然也有用。” “贪官有什么用?替我们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问你,皇帝是好人吗?” 朱载垕点点头。 “错了!”嘉靖板起脸,“皇帝是天下万民之主,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也要与权贵周旋,拉拢一派去打另一派;若是有人作乱那更要以雷霆之势绞杀。” “皇帝——或许不是坏人,但肯定不是好人。” “可我们却不是无所不能的,很多时候,我们都会不得已,比如明知道某个人是好官,却不得不杀他,因为需要拉拢某些势力,或者要达到某些目的。” “明知道这会载入史册但不得不做,那我们可以尽量减少一些骂名,这时候,就需要贪官的一份奏折,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做这件事,而万一激起民变,他们——就是替罪羔羊,天子——只是被他们蒙蔽了而已。” “那真的好苦啊。”朱载垕感慨道。 嘉靖叹了口气,“一旦你做了皇帝,就不再是人了,就成了所有权贵的意志的载物,你不仅要为自己考虑,还要为他们考虑,在这基础之上,再为百姓考虑。” 朱载垕犹豫了一下,声说道:“可我想先为百姓考虑。” 嘉靖愣住了,旋即笑道:“那很好啊,朕就希望你做一个守成之君,一个守成之君就不应该贪大喜功,而应该关注天下万民。” “可这会不会很难。”朱载垕皱着眉头说道,“那些权贵,会不喜欢吧?” “不难,我会帮你扫清障碍的。” 朱素嫃走到二人身边,轻声道:“父皇,时辰不早了,去太庙吧。” 嘉靖抬头打量了四周,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嗯,去太庙吧。” 太庙是皇帝举行祭祖典礼的地方,大殿两侧各有配殿十五间,东配殿供奉着历代的有功皇族神位,西配殿供奉异姓功臣神位。 每次大祭都由皇帝亲率文武百官进行,浩浩荡荡,威严壮观。 但今天只有三个人,自然不是大祭。 嘉靖是来祭祀太祖皇帝的,带着儿女一起。 这很奇怪——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当今天子最崇尚的是永乐大帝,为表自己的敬仰之情甚至违背礼法将永乐皇帝的庙号由太宗改为成祖,由此本朝就有了两位“祖”。 没有人喜欢太祖皇帝。 权贵不喜欢他,他们不会喜欢一个因为仅仅贪污五两银子就将他们处斩的皇帝。 后来的皇帝不喜欢他,他们不会喜欢一个在宫门设立鸣冤鼓,允许百姓直接申冤于天子的皇帝。 太祖朝的百姓是喜欢他的,至少那时候的吏治真的清明,但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后来的百姓不知道也没兴趣一个他是怎样的人,所以也就谈不上喜欢。 一个做过乞丐的皇帝,自然是最懂得百姓疾苦的,这种关切随着那个乞丐一步步成为太祖而转化成了对官吏的仇视。 即便他需要依靠这些官吏来治理国家,却仍然规定了极为严苛的规定来约束这些官吏;同时给了百姓极大的权力,甚至允许他们公然抓捕贪污、徇私的官吏,送交京城,各路关卡必须予以便利。 好在——太祖皇帝终究还是死了,权贵们又得以将百姓踩在了脚下。如果没有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盖世功绩和百万雄兵,权贵们会不会造反还真不好说呢, 后世的皇帝缺了这两样,也没心思做这个,光是压制权贵的野心就已经很费力了,鸣冤鼓也早就被化为禁区,由专人把守,已经长满藤条了。 太祖皇帝的牌位就摆在太庙的正中间,鎏金字体书写的谥号显得威严而庄重: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嘉靖跪坐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怔怔道:“逆贼直逼京城,是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邪?” 朱素嫃拉着朱载垕在嘉靖身后跪下,无声叩拜。 “恒古以来,四方上下,未见如此凶贼,是朕即位之始,所为狂悖,而使天下愁苦乎?” 嘉靖焚香祷告,“是祖宗之灵怨乎?以惩朕之骄奢淫逸、任由权贵妄为哉?” 一连三问,俱是嘉靖心中大惑,这些话,他是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说的。 香很快燃尽,嘉靖望着余灰,神色复杂,“太祖竟无所启示吗?” “父皇。”朱素嫃依旧敬畏地低着头,声说道:“人死如灯忽灭,神归太虚也。这是您教我们的。” 嘉靖点点头,说道:“林寻舟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这话是在问朱素嫃,又是在问他自己,或许还是在问太祖皇帝。 朱素嫃想了一下,答道:“这种人,应该活在太祖朝。” 这话看似答非所问,实际却点明了一切。 可嘉靖摇摇头,“你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你的见识中能想到最接近这个人的就是太祖。他不会喜欢太祖朝的,他要的是一个完全超脱世人想象的天下,一个朝廷和江湖共存的天下。” “朝廷和江湖不能共存吗?”朱载垕抬头问道。 “不能。”朱素嫃认真地告诉他,“朝廷和江湖向来是不死不休的,朝廷势大,必然要湖;江湖势大,必然要犯上作乱。” “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朝廷和江湖非要打起来呢?” “因为这就是天底下谁说了算的问题,是皇帝还是江湖魁首。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皇帝虽然是天下之主,但仍受制于权贵与道义,他必须对百姓负责;而那些江湖人,却是仅凭武功高低就能统治江湖,那样的人做了天下之主,岂不是凭着个人喜好肆意妄为?这不就是暴君?” “可他们明明能够共存啊?”朱载垕歪着脑袋,疑惑不解。 朱素嫃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弟弟,“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有说胡话。”朱载垕的表情非常认真,“姐姐你想,如果朝廷和江湖能和平共处,相互监督,那谁都做不成暴君了不是吗?” 朱载垕睁大了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朱素嫃,后者哑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朱载垕又望向嘉靖,“父皇你说呢?” 嘉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许久——久到朱载垕自己低下了头,嘉靖才微微地笑了笑,伸手拍拍朱载垕的脑袋,感慨道:“太子聪慧过人,必成一代明君啊。” 朱载垕不好意思地笑笑。 “朕要为你请新的先生了。” 朱载垕一愣,慌忙说道:“不用不用,先生们都很好的!” 嘉靖摸摸朱载垕的脑袋,“朕当然知道他们都很好,只是朕刚刚才发现你已经不是个孩了,那就应该请新的先生来教你,全天下最好的先生。” 朱载垕歪歪头,“全天下最好的先生?那是谁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三章 清欢 据说京城前几日下了好大的雪。 林寻舟费力地把靴子从一尺多深的积雪里拔出来,心想真的是大雪。 他走在京城中一条冷清的街上,这是一条偏街,偏到根本没有人来清理这条街上的积雪。 噗——林寻舟又一脚踏进了深雪里,街上连盏灯笼都没有,根本看不清前路。 他抬起头叹了口气,要不是两边的房屋破烂到摇摇欲坠,他早就从屋顶走了, 靴子的前端已经被雪水渗湿了,冰凉粘稠的触感让他浑身难受,他最讨厌水了。 京城不比江南繁华富庶,处处都体现着威严二字,每到戌时便会宵禁,封闭城门,衙役巡街,一旦发现有无事闲逛者立即捉拿,即便是公子王孙亦不例外。 商铺更不要想着开门了,唯有极少数几家青楼歌坊能在宵禁后营业,如果从空中俯瞰,除了皇宫之外整个京城一片漆黑,唯有数点灯火,这几点灯火也就成了整个京城的权贵夜间寻欢之所。 穿过数条昏暗的偏街,林寻舟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温暖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悠长的雅乐荡漾在灯火之中。 白衣女子坐楼台,青衣厮站门中。 宁静雅正,沉稳庄重。 这是一间歌坊,毫无萎靡之气的歌坊。 这倒是——出乎了林寻舟的意料。 他绕着歌坊转了一圈又一圈,将外部的装饰尽收眼底,最后坐在歌坊不远处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歌坊。 门口的厮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少年,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和自己一样穿着青衣,但表面上还是远远的抱之微笑。 雪又下了。 纷纷扬扬,落在屋上、门前、姑娘的肩头。 厮裹紧了衣袖,往门里缩了又缩。 又不知是哪家公子出来将弹琴的女子扶回了楼中。 恍惚间,万籁俱寂。 细听,却又有漱漱落雪声。 听者皆醉。 林寻舟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一场雪。 那是在他来书院之前的一场雪,不大,却下了许久。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山上,任由雪落满身,却不觉得冷。 直到入夜,月入云中,山野俱暗,远处村落中有几点微光,显得孤单。 他这时候才觉得冷。 林寻舟轻轻哈了一口气,热气在雪夜中清晰可见,然后迅速消散。 为什么会想起来那么久之前的一场雪呢? 是因为似曾相识吗? 可他不觉得冷。 即便他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眼里映着灯火与柔光。 假的。 他冷。 “舟山先生——在京城的歌坊有一位相好呢,或者说喜欢的女子。” “据说他差一点就沉溺在那里了,舟山先生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您以为的天下大义呢。”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那家歌坊就是朝鲜开的。您要寻找舟山先生的下落,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林寻舟轻轻闭上眼睛,拉回思绪。 师叔喜欢过一个女子,这种事他是信的,毕竟他以前就经常跟着师叔去喝花酒,但真的是喝花酒,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喜欢归喜欢,若是说师叔要和一个女子约定终生,他是不太信的。 长久以来,林寻舟都一直追逐着师叔的背影,在他看来,师叔就是天下大义的化身。 他的志向、他的武功,甚至是一言一行都是模仿师叔的。 如今仙人不再,徒留凡夫,这种幻灭感让林寻舟觉得很不舒服。 他真的很希望这是假的,可他真的找到了这间歌坊。 他抬起头来,又打量了一次这间歌坊。 清欢——清雅恬适之乐,名字倒是不错,怪不得师叔喜欢。 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女子,让师叔魂牵梦萦吗? 让一个心系天下的人魂牵梦萦? 林寻舟不确定。 或者这又是另一个陷阱,表面看上去是清欢雅乐,实则暗藏杀机,他走进门帘就会被万箭穿心? 林寻舟倒不担心这一点。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刻板地模仿师叔,近乎一事无成。除了武功——师叔教了他浩然剑,但除此之外他的武功都是偷偷模仿师叔的,步法、身形……都是如此。 如果这是陷阱——他正愁没有好借口大闹京城呢。 可他仍是不敢。 他当然知道师叔是个凡人,可他固执地不愿相信,在他眼里,师叔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成了道义的载体,道义怎么能留恋于儿女情长呢? 他应该进去——杀了那个女子吗? 他也不敢。 雪落满身。 雪落满身。 林寻舟就这样痴痴地坐着,一动不动,看着歌坊的灯火熄了一盏又一盏,又添了一盏再一盏,最终只剩下了点点余烬。 公子王孙们醉眼朦胧地从门中晃出,还不忘回头向心仪的女子告别。 天色由暗沉变为灰蒙,打更声响了好几次,天可能快亮了吧? 林寻舟动动身子,哗啦从身上落下大块积雪,他的外裳已被雪水浸透,寒气逼人。 四下俱静。 林寻舟踌躇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进去看看。 当然,在进去之前还有事要做。 此时此刻,在他身后的屋顶上,就有两个大内高手在盯着他,他在傍晚入城时就被跟上了,却毫不在意,任由他们跟着自己在城里转悠,再穿过一条条偏街,来到这间歌坊前,陪着自己发呆。 林寻舟在屋檐下坐了一夜。 他们就在屋顶上待了一夜。 雪下了这么久,估计已经冻成冰雕了。 要监视他有的是地方,何苦在屋顶吹雪呢? 其实大内高手的耐力比林寻舟想得要稍好一点,虽然冻得打颤,但终究是没有变成冰雕。 京城九门每日都有大内高手隐匿巡查,他们只是看见了一个有点熟悉的面孔,于是跟了上来。天色昏暗,他们也不确定那就是林寻舟,直到他们在屋顶上吹了几个时辰的雪之后才敢肯定这就是常年待在通缉榜上的那个少年。 有人悄悄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二人为之一颤,僵硬的脖子却转不过弯。 热气呼出,身后人轻声说道:“别动,心把脖子扭断了。” 二人相顾对视,眼中俱是惊恐,大内高手无不都是自幼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无论是武功还是警觉都远超常人,可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背后。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跟着,之所以没杀你们,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走下去会见到什么。” “现在我已经想好了,所以不希望你们再打扰我。” “就此离去,我不杀你们,如果你们敢把所见所闻上报朝廷。”身后人压低了声音,“就是躲在皇宫我也会去杀了你们。” 二人冻僵的嘴唇微颤,抖出一个字,“好。” 身后杀气顿消。 顾不得僵硬的身体,二人拖着半麻的双腿飞快地爬下了屋顶。 林寻舟坐在屋檐下,听着沙沙地声音,那是二人在雪中艰难爬行,直到声音消逝不见,他才站起身,缓缓向歌坊走去。 吱呀——林寻舟推门而入。 坊内一片清冷,残烛冷灰,散落各地,余烟缭绕。那些厮侍女们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歇息。 大堂中只有一个淡裳女子,伏睡在案前,她身边摆着一张古琴,一只手还搭在琴弦上。 冷风自门外灌入屋中,女子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裳,悠悠醒来。 “公子是要听曲吗?”女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把琴摆正,她忽然又愣住了,眼前站着的明显是个少年,而且浑身湿透,雪水滴在地上,与屋里残余的热气混合散出阵阵白烟。 她也只愣了一会,笑道,“不冷吗?把门关了来烤烤火吧。” 林寻舟关了门,坐到离她数步远的地方。 女子取了火钳,将碳火拔大了些,推到林寻舟身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少年。 身上穿的不是名贵的衣裳,看上去应该二十左右吧,还背着把剑,像个落魄游侠,看着就没有什么钱。 不过——倒是生得俊俏。 下意识地,女子伸出手来,想摸一摸林寻舟的面庞。 啪——被林寻舟一把抓住,冷冷地看着她。 手被抓得生疼,女子却媚眼如丝,“弟弟,姐姐卖唱不卖笑,你这样不合适呢。” 林寻舟甩开她的手,连带着甩下几滴雪水。 “你衣服都湿了,脱下来烘一下,我给你拿件干的?” 林寻舟摇头。 女子将发丝在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呆望着林寻舟的面庞。 真的——很俊俏啊。 林寻舟被她看得浑身别扭,比全身湿透还要别扭,“我是来找人的。” “哦~”女子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凑了过来,促狭地问道,“是来找相好的吗?” “你们这不是正经歌坊吗?”林寻舟不解。 噗嗤一声,女子笑得花枝乱颤,“总会有人缺钱的嘛。” “这样。”林寻舟点点头,“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相好。” “朋友的?你朋友死了所以你来收他的旧相好吗?” 嚯——杀气四溢。 本就微弱的碳火瞬间熄灭。 女子微怔,却没有惊慌,伸手理了理鬓发,又把碳火点燃,轻声说道,“弟弟勿怪,在歌舞场待久了,不自觉就这么想了,不过——弟弟看上去很正派,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林寻舟冷眼看着她,女子却只是淡笑。 是了,不会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也不会唯唯诺诺,既温柔又处变不惊,师叔是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的。 林寻舟缓缓收回目光,“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那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趴着看他。 林寻舟没有答她。 “那我还叫你弟弟,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我叫……” “我不关心你叫什么。”林寻舟冷冷地打断她,“我是来找人的,叫你们老板出来。” “姨娘不会见一个无名之辈的。” 无名之辈? 自从林寻舟孑然一身以来,有人说他是义士,也有人说他是逆贼,唯独没有人敢说他是无名之辈。 他完全可以报上自己的名讳,然后静看女子惊慌的表情。 可他是来找人的,他不想给这个人带来不必要的危险,否则他也不会逼退那两个大内高手。 可在女子看来林寻舟的不言语即是默认了这一点,她由淡笑逐渐变成了媚笑,“我可以帮你,帮你伪造一个公子的身份——只要你今天留下来。” 林寻舟往后退了一退,“我可以付钱。” 女子眨眨眼,“这是你付不起的价钱。” 林寻舟心中不屑,他身上银两虽然不多,但一路省吃俭用,买个人情还是够的。 “我付得起,你说吧。” “一百两。” 林寻舟付不起。 准确来说,他是呆住了,“我听说一个六品文官也才二两的月俸…” “那你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女子笑问道。 林寻舟沉默了。 女子以手掩口,媚眼相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让姐姐来帮你找。” 林寻舟很识趣地没有问要多少钱。 “让姐姐捏捏脸就好了。” “那你还是说多少钱吧。” “怎么?弟弟就这么嫌弃我吗?”女子满脸幽怨。 “不嫌弃,但也没打算亲近。”林寻舟淡淡地回道。 “亲近…”女子笑笑,“弟弟是读书人呢,如此文雅,那姐姐就帮你这个忙吧,什么都不要,就当是认了个弟弟。” 认个弟弟? 林寻舟皱眉想了好一会,缓缓点头。 “这才对嘛。”女子笑着趴在桌上,“那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 “那你朋友是谁?” “不能说。” 女子疑惑,“那怎么找?” “说的对……”林寻舟喃喃道,“我确实没必要来这里。”说着他起身就要走,却被女子一把拉住,“别走啊!我好不容易才认的弟弟呢。” “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女子轻轻把他拉着坐下,“你在踌躇什么?” 林寻舟看向女子的眼眸,先前的妖媚一扫而光,清澈而温柔,倒真像一位姐姐在耐心地听着弟弟诉说烦恼。 “我……说不清。” “既然说不清那就意味着你没有什么真正害怕的理由,去见一面就好了。”女子说道,“我来帮你找她。” 林寻舟闭上眼睛,想了师叔那英姿飒爽的背影,又想了他在青楼的嬉笑怒骂,再睁开眼环顾了这欢乐之后清冷的歌坊。 “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林寻舟喃喃道,“那她应该是被软禁的。” 女子愣住了。 “对,她活着,但肯定被软禁了。”林寻舟语气愈发坚定起来,却看见女子惊诧的表情。 “你是来找……那个人的?!” 林寻舟一把抓住她的手,“谁?!” 女子慌忙抽回手,不住地摇头,“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 “我说了我是她相好的朋友。” 女子还是在不住摇头,却不止是惊诧,眼神中已有恐惧,她猛地扯住林寻舟的衣袖,“你快走!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说着不顾林寻舟的疑惑,把他拉起来就往外推,“快走!快走!” 林寻舟一把挣脱,冷声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女子只是惶恐,“你快走吧!等他们醒了你就没命了!” “呵!”林寻舟冷笑一声,“向来只有我说别人没命的份。”他拉着女子坐会案前,“把你知道的都说了。” 女子哀求道,“弟弟,姐姐没有骗你,你看这歌坊声乐悠长,暗中不知有多少高手,你要找的那个人,是绝不能提起的,否则你我都会没命。” 林寻舟解下浩然剑,轻轻放在案上,“没人杀得了我,也没人敢伤你。” 林寻舟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平静到毫无表情,女子听见了这番豪言壮语,却只盯着他眉间的水滴。 忽然心安。 她长舒一口气,平复心绪,“这里确实有一个女子常年被软禁,我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被软禁,这在歌坊里是很高的秘密,我也是偶然才得知的。” “她从什么时候被软禁的?” “我不知道,但从我知道这个秘密起,已有一年了。” “我要见她。” 女子微微皱眉,“我不知道她被关在哪里,但她每日的饮食都是有专人送入的,打探一下应该能知道。” “那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哎——要不你留下来?”女子很认真地问道,“住在我房里,这里白日人多眼杂,后堂多有高手坐镇,你再进来就很难了。” 林寻舟摇摇头,“这种地方还难不住我。” 他抖了抖衣袖,已经烘得半干了,行了一礼,起身便走。 女子跟着他走到门边。 林寻舟回头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女子嫣然一笑,“你生得好看。” “还有呢?” “这还不够?” 林寻舟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喂!”女子在身后喊道,“你真不想知道我叫什么?” 林寻舟停下脚步,淡淡说道,“那你说吧。” “袖月。”女子声说道,“你叫什么?” “林寻舟。” 他转身,走进晨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四章 清流 吏部主事杨继盛,为人刚正不阿,言辞酸辣,在百官畏惧严氏父子而纷纷噤声的当朝,是少有的几个敢于发声的京官之一。 吏部主事,虽位居要害,辅佐尚书处理全国官吏升降考察,实际上不过是从六品衔,不要说议论内阁,就连朝会之时也是位列靠后的。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弹劾严氏父子,近乎每月一张奏折,却收效甚微。即便他有切实的证据,也拉拢了几位年轻官员,弹劾的奏折仍然是石沉大海。 而同是倒严派的大理寺左寺王世贞则要活络得多,这一点从他四品的品秩也能看出来。他曾与杨继盛一起痛陈时弊,力求倒严,可惜天子对此充耳不闻。 好在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点,开始枯坐大理寺衙,安心处理公务。 自然,有人是不满的。 “大人…大人您不能进去!”吏声音由远而近,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哐——大理寺左寺的公房被一把推开,杨继盛站在门外,对他怒目而视。 吏在一旁慌忙作揖,“大人,杨大人非要进来,卑职拦不住啊!” 王世贞点点头,挥手让吏下去,示意杨继盛坐下。 吱呀——王世贞谨慎地打量了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才关上门,他没有坐回高位,而是坐在了杨继盛身旁。 “仲芳兄,如此风风火火,是怎么回事?” “王元美。”杨继盛冷冷看着他,“我问你,今天朝会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支持我的提议?” “站出来又能怎样呢?”王世贞反问道,“削减西南的军饷以充漠北,这很好,明眼人都能看出早该这么做了,可这是你能提出来的吗?越职言事不用我多说吧,更何况谁看不出你是在针对严嵩?”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任由严嵩借着兵部的手贪污军饷?” “这……”王世贞紧张得站了起来,声说道,“仲芳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今天散堂之后我去你府上,如何?” 杨继盛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说是杨府,其实不过是京城边缘的一间院,谈不上破烂,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除了杨继盛和他的妻子张氏之外,就只剩一个老态龙钟的仆人。 王世贞对这里很熟悉,早些年他经常带着一群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来这里坐而论道,如今他只身前来,院显得更加荒凉。 老仆将王世贞领进门庭,正碰见张氏出来,王世贞连忙行了一礼,“嫂夫人。” 张氏蹲身并手行礼,为王世贞让开一条路。 杨府——或者说杨家没有大堂,院中的屋子是杨继盛的书房,很多时候他都在这里读书习文,或者接待访客——如果有的话。 屋里一如既往地整洁,虽然四处都凸显着穷酸二字,但明显是每日整理过的。 杨继盛从数尺高的纸堆后面探出头来,板着脸示意王世贞坐下。 “仲芳兄,白日之事还请勿怪,当真是事不可为啊。” “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一直以来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是,但那是因为陛下乐于见到党派相争,甚至还会暗中相助,可如今对于一切弹劾的奏折陛下都按下不表,你难道看不出风向有变吗?” “风向有变你就有所畏惧?你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心系天下?” 王世贞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争辩道,“我这是为了你好。” “少给我说你那一套,我杨继盛有自己的为官之道!你要是贪生怕死就趁早回家吧!” “我贪生怕死?”王世贞气得站了起来,指着自己,“我贪生怕死还会和你结交?” “我贪生怕死怎么不安心坐在大理寺等着严嵩来拉拢我!” “我还来你这里做什么!” 杨继盛盯着王世贞,严肃地说道,“你越是圆滑,越是助长他们的威风,没有一往无前的孤勇、舍生忘死的决心,是不可能扳倒严嵩的。” 王世贞哑然,低下头,撇开目光。 无人说话。 咚咚——老仆敲了敲房门,“老爷,有个年轻人来访。” 林寻舟七拐八拐才找到这间寒酸的院,只一眼他便确信这就是杨继盛的住宅。 “原来是李大人的朋友。”杨继盛拱了拱手,请林寻舟坐下。 “这是李让托我转交大人的信。”林寻舟抽出信来,递了过去,“南直隶事了,令尊也该安息了。” “不会安息的。”杨继盛看完信,轻声道,“严嵩还在呢。” 王世贞连忙扯了他一把。 “严嵩很厉害吗?”林寻舟问道,他实在对这个人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当时他也是仓皇逃遁众人中的一员。 “权柄滔天啊。”杨继盛感慨道,说着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沏了一杯茶递给林寻舟,“还未请教……” “在下林寻舟。” 端茶的手停在了半空。 王世贞惊诧地盯着林寻舟,终于将他的脸庞逐渐与自己多年前遥望过的那个身影重合。 林寻舟接过悬在空中的茶杯,“想必您就是王世贞大人。” 王世贞缓缓点头。 “久仰,二位都是我很敬佩的人。” “为什么?”杨继盛问道,“我们和阁下应该毫无交集。” 林寻舟微微一笑,“我知道二位都是心系天下之人,即便态度有所不同,但终归都走在这条路上。” 王世贞苦笑着和杨继盛对视一眼,“我等与阁下素昧平生,没想到阁下对我们竟有如此高的评价,真是愧不敢当。” “因为我见过那种心系天下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 杨继盛缓缓皱起眉头,“可我只看见阁下兴风作浪,扰乱朝政。” 王世贞一把按住杨继盛,示意他别再说了。 林寻舟无所谓地笑笑,“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这么看我,可乱臣贼子又如何,忠臣义士又如何,我只是做我要做的事。” “你要真是心系天下,怎么不去杀了严嵩?” “因为我和他无冤无仇。”林寻舟坦然道,“我想杀的是皇帝。” 二人瞠目结舌,竟然有人轻易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你果真是……乱臣贼子。” 林寻舟轻哼一声,“我虽然不在乎严嵩,但看二位似乎走偏了路,所以还是提醒一下的好。”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想着扳倒严嵩,因为他是奸臣嘛。”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皇帝会不知道他是所谓的贪官吗?” “他当然知道,可他乐见其成,清官贪官相斗,皇帝才好统御百官。更何况,他非常需要严嵩的这双手。” “这就是——皇帝永远都是正义的,只不过是受了奸邪之人的蒙骗,就算百姓有怨言,也应该把矛头指向君侧,而不是君主本身。” 应天。 李让关上杨府的大门,轻抚厚重的门板。 升迁和贬谪的命令是同时到达应天的,彼时李让正在胡宗宪的书房中与他谈话。 “贬谪海南?!”李让震惊地看着发给胡宗宪的命令,万难相信。 胡宗宪却显得十分平静,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他收起文书,朝李让笑笑,“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惊讶的。” “可大人明明在剿倭中居功甚伟!” “我不在乎这个。”胡宗宪淡淡说道,“至少,不是特别在乎。” 他指指李让,“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李让展开自己的那份文书,十分不解,“为什么会给我如此高的升迁呢?” “我也不知道,但这绝不是单纯的升迁,于情于理都不符合。”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李让喃喃道。 咔嚓——李让锁上了大门,将钥匙藏在墙角的缝隙里。 他在信中已经告知了杨继盛钥匙的所在,而他也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 穿过重重巷,李让走到正街上。 应天永远是这么热闹繁华,即便不是夜市。 还没到饭点,路边大大的摊子上都没什么人。 李让走到其中一个摊前,“大娘。” 正在捞面的王大娘转过身来,“李大人!来吃面吗?”忽地——望见李让身上的包裹,“怎么了李大人?” “我要走了。”李让朝她笑笑,“升官了。” “噢……”王大娘愣在原地,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北边当官,也许可以见到您的儿子。”李让轻声说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王大娘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流下,连忙哪围裙擦了擦,“哎哟……你看我。” 她猛吸了一口鼻涕,呜咽着说道,“我那儿子叫张平……李大人要是见到他,就跟他说多回来看看我,其余的……没了。” “我记住了!”李让认真地说道,他又从包袱中掏出一点碎银,“这是我的一点积蓄,劳烦大娘这么久的照顾,聊表心意。” “收不得收不得!”王大娘一把推了回去,李让却固执地要塞给她。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认真,“您视我为儿子,我又何尝不视您为母亲,升迁命令紧急,我都来不及回家探望母亲,马上就得启程。应天虽好,终归是异乡,我真的很感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还请不要推辞了。” 王大娘长叹了一口气,接下了碎银,轻轻拍着李让的肩膀,“你好好的,好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六章 女子 “你是谁?” 出声的不是林寻舟,而是坐在屋中,背对着他的白衣女子。 屋内色调阴冷,几乎没有什么鲜艳的装饰,一切以灰、黑为主。 陈设也非常简陋,一张床榻用屏风遮了一半,一张书案,女子坐在案前,背对林寻舟,面前是一面梳妆镜,却用灰布盖住。 几扇窗户都被钉死,唯留几个小孔用以通气。 幽室。 林寻舟关上房门,谨慎地打量着这间屋子,以及这个女子。 谁也没有再说话,仿佛刚刚并没有人出声询问。 女子就这样静静坐着。 林寻舟就这样静静站着。 他在看这个女子,看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女子始终背对着他,低着头,她的体型纤弱,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房间空空荡荡,也藏不住兵器,更不要说人。 终于,林寻舟出声打破了房间的死寂,“或许——你认识舟山先生吗?” 女子无声摇头。 “他叫做李温良。” 女子微颤,缓缓抬起头,仍是没有转过身,“认得。” 音调哀婉不似生人。 林寻舟缓缓皱眉,紧盯着那女子,走得更近了些,问道,“你是谁?” “你又是谁?”女子反问。 “我叫林寻舟。” 女子轻轻吐了口气,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格外响亮,悠远而绵长。 “我知道你。” 知道——而不是听说。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知道意味着了解,意味着熟悉,而听说,就真的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这个女子知道林寻舟,林寻舟却不知道她,那就必然有一个人很认真地和她说起过林寻舟,而且说了很多。 “你听谁说的?”林寻舟问她。 女子理了理鬓发,却不知道嘴角有没有勾起一抹微笑,“一个没钱喝酒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他说我是他的学生。” “对,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最担忧的学生。” “他得意我什么?” “得意你是真的心系天下。” “他担忧我什么?” “他说:你不明白大义与小义。” 心系天下,却又不明白大义与小义? 有心而无用吗? 小师叔,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心系天下必然是大义,小义——是指我在替小师叔报仇吗? 你是要我放下仇恨,顺从皇帝,在苟延残喘中努力改变这世道吗? 小师叔——你原来是这么想的吗? 还是我仍旧肤浅? “荒谬!”林寻舟低声喝道,“啰嗦半天,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琴女,名叫何必。” “何必?” “是,他走了以后,我就只叫何必。” “何必来招惹你么?”林寻舟出言嘲讽。 女子没有回答。 “难道不是你主动招惹他的吗!” 气势陡升——浩然剑随心而动,锵锵作响。 林寻舟冷眼相向,厉声道,“我知道你们的底细,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就为了等他不可自拔,置于死地?” 女子笑了,不住地摇头,“一个连酒钱都付不起的穷书生,谁要置他于死地?我不替他付钱,他兴许连门都出不了。” “那你又为何被幽禁在这呢?”林寻舟满脸嘲弄。 女子沉默了,半晌又问道,“他除了是个书生,还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 “他很厉害吗?” “你觉得呢?” “他看上去很清瘦。” 林寻舟没再回答了,他已经厌倦了这无聊的对话,他伸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剑身与鞘的摩擦在空旷的房间中不断回响。 “要杀我吗?”女子问道。 “你不过是令他死的又一个凶手。” 霍地——女子转身,双手撑在桌案上,“他死了?” 这是一张很干净的脸,一眼就能看出温柔,却是满脸憔悴,不仅没有血色,更无粉黛,并且——双眸空洞。 “你们如愿。” “是么……是么。”女子凄惨地笑笑,哀泣了几声,去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林寻舟皱眉,“你的眼睛?” “哭瞎的。” “因为他要走?” “不是。”女子摇头,“在他说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时候,我就哭瞎了眼睛。” 刷地——林寻舟插剑入地,单膝下跪,双手抱剑,恭敬地行了一礼,“弟子林寻舟,见过师娘!” 女子蹙眉。 “我狭隘地以为您是小人。”林寻舟很认真地解释道,“会为这样的原因流泪的人,不会是一个小人。” “你果真很固执。”女子笑了笑,“像他说的那样固执——带着偏见看人。” 林寻舟没有否认这一点,收剑回鞘,遥遥正坐在女子对面,愁苦地看着她,“师娘,小师叔死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被林寻舟称作师娘的年轻女子——何必,抬起头向林寻舟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哀问道,“他真的死了吗?” 林寻舟低下头,“或许没有——这是我猜的。” 这是猜的,又不是猜的。 林寻舟的确没有证据说小师叔死了,但他的确是这么笃信的,只是,眼前这个女子已经被自己认同为师娘了,他当然不可能将话说死。 果不其然,女子明显振奋了一些,却又很快消沉下去,“是嘛……” “师娘不必消沉,也许小师叔正在哪个地方快活地喝酒呢?” 这话林寻舟自己都不信。 女子笑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你想知道什么呢?” “一切。” “其实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全部猜中了——我就是朝鲜细作,和其他姐妹一起,被命令让那个人爱上我们,然后留在这里。” “结果自然是除了一些偏差,他没有爱上我们,而是爱上了我们中的一个,我也爱上了他,可他却没有留下来。” “他走以后,我就被关在了这里。” 林寻舟静静听着,他没有太多的疑惑,自从在北蒙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就看透了整个阴谋,询问师娘,只不过是进一步求证。 “我猜,师娘不是朝鲜细作,而是朝廷天道院细作吧。” “是。” “专门为了小师叔才来的京城吗?” “不是,很久以前我们就在京城了。” “做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一群被豢养的下女,怎么会知道这些消息呢?” “这样……” 女子身体微微前倾,恳求道:“能和我说说他的故事吗?” 林寻舟一愣。 “拜托了,我想听。” 于是林寻舟便告诉了她自己所认识的小师叔。 比如小师叔花了二两银子买的剑非要骗他们是上古神剑。 比如小师叔曾经和院长打赌喝酒输了结果吐了一地。 比如小师叔经常带着他出去游历,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在吃喝玩乐。 ………… 女子一直静静听着,偶尔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所以,他是在一个书院教书对吗?” “是,但不只是教书,也教武功,还有做人的道理。” “他看着好瘦呢,也会打架吗?” “会,而且很厉害。” “他那么好,肯定很多姑娘喜欢他吧。” 林寻舟怔住了。 女子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等着林寻舟的回答。 思索再三,林寻舟坦言道:“我没有想到小师叔会爱上一个女子。” “外人看他举止轻浮,但真正的他却是沉稳而又克制。” “不为物喜,不以己悲。” “一直坚定地走在我的前方,留给我一个高大的背影。” “所以当我得知师娘你的存在之后一度诧异,一度觉得他背弃了自己,背弃了我。” “师娘——你是一个很特殊的人呢。” “我不特殊。”女子摇了摇头,“他喜欢上我,大概是孤独吧。” “孤独。”林寻舟轻喃。 “他没有和我说起过什么,但他的眼中常有彷徨,这便是孤独的人了。” “是么,孤独的人啊。” “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林寻舟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他叫李温良,世人称他为舟山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剑仙,曾北逐蒙古,也曾威震朝野。塞外胡人畏他,满朝公卿也怕他。” “于是他失踪了。” “我是他的弟子,来追查他失踪的原因。” 只差一点,林寻舟又说成了小师叔死了,虽然他的确这么觉得。 “他失踪……和我有关系吗?”女子问道。 “想是有的,师娘知道什么线索吗?” “大同。”女子低声说道,“他说要去大同。” 弘治年间,朝廷曾在北方边境沿着长城防线陆续设立了九个军事重镇,以防备蒙古。大同便是九边之一,其为全晋之屏障、北方之门户,且扼晋、冀、之咽喉要道,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小师叔去哪里做什么? “他还说了什么吗?”林寻舟问道。 “没有了,很多事,他都藏着不说。” 林寻舟点点头,“我会去大同的。” “那就拜托了。”女子郑重地说道。 林寻舟收剑回鞘,“在此之前,我先带师娘出去,回书院,或者其他安全的地方。” “我不走。”女子摇头。 “为什么!” “他在你们的书院吗?或者其他什么安全的地方?”女子反问,“这些地方都没有他,所以我不去。” “师娘!” “要我走也行——你带我去找他。” “这不可能。”林寻舟断然拒绝,“此去路途凶险,无数奸佞小人暗中盘算,我不能置师娘于险地。”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女子伸出手,作了一个勿需再言的手势。 林寻舟明白自己劝不了她了,他诚恳地说道:“师娘,我已经暴露了位置,必须出去让皇帝耳目看见我才能保证您的安全,所以不能在此久留。这里有个名叫袖月的琴女,可以相信一点,其他人都万不能相信,最重要的——不能让皇帝知道您的存在。” “好,我记下了。” 林寻舟深吸了一口气,再行了一礼,“我过些时候再来看您。” 说完,便缓步退了出去。 关上房门的一刹那,满楼杀气袭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七章 师兄 清欢坊内共有五层,如今这五层的长廊上全都站着了蒙面黑衣人,眼神凛冽,吐息有度,显然个个都是高手。 大堂之中,一片亮刀护院,把住了所有出口。 今日无客,显然严世蕃也早已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这里只有林寻舟一个外人,正是暗下杀手的大好时机。 站在人群之前的,是自称姓李的歌坊姨娘,她手里攥着袖月的头发,长长的秀发被她绞了又绞,狠狠地扯着。 袖月瘫跪在地上,乱发遮蔽了她的脸,只能凭她胸膛轻微的起伏能判断她尚且活着。 “儿——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的事?”眼中、话中俱是杀意。 林寻舟往前走了几步,离身后的房门远了些,他不想打扰到师娘。 “我好像说过了,这是我认的姐姐,放开她。” 李姨娘半蹲下来,缓缓提起袖月,好让林寻舟看见那满是血渍的脸,“你敢命令我?乖乖跪下,否则我就杀了她。” 林寻舟看着她,心想真是麻烦。 当初就该给这个女的一点钱,好让他们之间两清,这样他现在就能毫不在乎的说出“那就杀吧,我先告辞了”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问题也不大。 只是很短的一瞬——短到无论是那些普通的护院还是楼上的高手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李姨娘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门框上。 林寻舟则站在她原来的位置,轻轻把袖月扶到一旁。 噗啊——一大口血喷出,李姨娘蜷缩在地上抽动了几下,胸口的衣服瘪下去一块,显然那里的骨头断了,厉声高喊,“杀了他!!!!!” 嗖嗖嗖——无数人影从楼上飞起,直冲林寻舟。 寒光点点,那是他们袖中的短刃。 然而无数的短刃也比不过一声剑鸣,叮——林寻舟以手震剑,剑气如水中涟漪一般四散开来,最先冲到林寻舟面前的几个蒙面人直接吐血而亡。 余众纷纷闪避,从侧面进攻。 剑刃相交,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当。 而每不过三响,便有血气冲天,一人踉跄倒下。 蒙面人数次包围都被林寻舟打退,往返之间,竟是死了过半,无一伤者,因为林寻舟均是一剑毙命。 以林寻舟为界,身前尸横血流,身后干净如初。 蒙面人们不再上前了,隔着遍地的尸体与林寻舟对峙,而那些普通的护院,早已被这幅血腥模样吓得胆颤。 “看来是打够了?”林寻舟把剑插在地上,“那来谈谈?” 李姨娘被人搀扶着踉跄来到人群前,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你……到底是谁?” 林寻舟向里摆了摆头,“我来找她,你说我是谁?” 李姨娘苦涩地吐出他的名字,“林寻舟……” 众人一阵惊呼,看来都是听说过这个凶名的。 林寻舟点点头,“是我,你们的底细我大概都知道,也别装作那么狼狈,就像在严世蕃面前装得那么谄媚一样,看着难受。” “你们——表面上是朝鲜人开在京城的歌坊,实际上是天道院安插在明朝的细作吧?” “借着朝廷对蕃属国的优待,得以在宵禁之后接待京城权贵,以搜集情报,再传回朝鲜。” “你们是不是一直在等人来把我师娘接走?只可惜,等到的是我。” “你这歌坊上下数百人,真正参与这件事的应该不多,就是你这群手下吧?大部分的歌女和衙役应该都是朝鲜的平民。” 李姨娘咬牙瞪着林寻舟,“你都知道,还说什么!” “求证一下。”林寻舟淡淡地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们既然为天道院卖命,又何苦做这件事呢?两头讨好?还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李姨娘冷冷道。 “那你们天道院可真有趣。”林寻舟擦干剑上的血渍,收回鞘中,向外走去。 众人哗啦避开,为他让开一条路。 正出门时,他回头道,“我其实没有太多问题,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走了。” “哦,记得照顾好师娘和姐姐,我过几天再来看她们。” 扬长而去。 手下围上来请示李姨娘,“大人?” 她转身看着满地的尸体和昏迷的袖月,轻声道:“清扫干净,给她请个郎中。” “是!”众人纷纷忙碌起来。 林寻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再打下去便没有意义,京城耳目众多,一旦被明朝发现,那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与之相比,被林寻舟威胁反倒不算什么,毕竟她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可林寻舟却是真的想杀她,毕竟她也是师叔失踪或者死了的凶手之一,问题是,杀了她,师娘也许不会死,但袖月一定会死,在自己走后——他是绝不会带着袖月一起走的。 所以双方各退了一步,这样也好,毕竟这个夜晚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 严嵩坐在床上,披着被褥,静静地听严世蕃叙说。 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每日戌时便早早睡下,下人们知道老爷睡得早,晚间向来不敢大声走动, 今天却他被人粗暴地叫醒。 “这样啊。”严嵩的反应十分清淡,抬起头看到严世蕃的脸色仍旧苍白如纸,递了张手帕过去,“擦擦汗。” 严世蕃接过手帕抹了一把脸,仍旧后怕:“生死一瞬啊!” “还不至于,无冤无仇,他为什么杀你?你心虚什么?” “那师徒二人可都是杀贪官起家的,我怎么不害怕?”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要明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换成贪字也是一样的。” 他拍了拍严世蕃的手臂,“李温良清楚地知道杀了一个严嵩还会有另一个严嵩,所以他不重视我们,而林寻舟则在茫然地寻找他所认为的凶手,根本不在乎我们,一旦他找到了那个人,愤怒便会如排山倒海一般涌去,更无暇顾及我们。” 没来由地,严世蕃突然一阵惶恐,“爹,那个什么凶手,跟我们没关系吧?” 严嵩缓缓收起笑容,少有地严肃起来,“满朝文武,都是凶手。” 严世蕃厌恶地一挥衣袖,“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虚的,留给我交个底,让我心里有个数。” “那你现在可以准备心了。”严嵩冷冷道。 “你!”严世蕃又惊又怒,“这种事你也敢做!你是七老八十了,我们这些辈还年轻着呢,不怕我们被人寻仇吗!” “严世蕃!”严嵩怒喝一声,“正是为你们这些辈考虑,我才会插手这件事,否则等我一咽气,你立刻就会人头落地——以泄民愤!” 这句话宛如惊雷一般在严世蕃心中炸开,他踉跄着退到椅子上,感觉自己忽然明白了许多事,喃喃道:“世人只知你我是大奸大恶,殊不知还有更黑的人在后面安享其成。” “点声。”严嵩提醒道,“这里是严府,但更是京城!” 严世蕃长吁一声,索性不再谈论这个问题,“歌坊的事需要呈交我们的陛下吗?” “如果那个琴女真有什么问题,林寻舟会不杀人灭口?我们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严世蕃点点头。 “那个清欢坊,你最好少去。”严嵩提醒道。 “为什么?” “朝廷一直觉得它古怪,也许最近就要调查了,不管有没有事,我们离远一点总是好的。”说完,严嵩重重地咳了几声,严世蕃连忙扶他躺下。 “我已经老了。”严嵩看着严世蕃,“要想保住严家,得看你,心思放活络一点,不要老是拘泥于事,懂吗?” 严世蕃重重点了点头。 “保住严家。” 今晚所有人都将秘密藏在了心里,京城也就维持了表面的太平。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京城南面十里处,顾少言策马而立,昂首遥望。 在他身后,是绵延不断的仪仗,长幡旌旗绚烂夺目,禁军侍卫错落其中,站在这支仪仗队首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宦官与锦衣卫,是天子最信任的近臣,与声势浩大的仪仗一同彰显着被迎接人的尊贵——至少是天子以为的尊贵。 瘦马,老车,旧衣,破斗笠。 顾少言远远就看见了师兄徐爱,立刻迎了上去,极高兴地喊道:“大师兄!!” 徐爱勒马停车,看着顾少言,也很高兴,“顾师弟,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自从顾少言离开书院之后他就没见过大师兄了,初任京官的时候,他总想着什么时候再回书院看看,去看看院长,去看看师兄。 可紧接着便是林寻舟大闹京城,再往后就是各种公务缠身,回书院便成了奢望。 回想起来,他和大师兄已是三年未见了。 “师兄,你怎么还是穿着这身衣裳?”他打趣道。 徐爱淡淡笑道:“怕你们认不出我。” 顾少言哈哈一笑,翻身下马,恭敬地对着车厢行礼,“学生顾少言,见过院长。” 徐爱撩开车帘,里面并没有端坐着什么院长,只是堆了慢慢一车厢的书籍。 顾少言愣住了。 “先生只让我来。”徐爱解释道。 顾少言下意识瞥了一眼身后的陈洪,后者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 “师兄,这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道。 “先生只让我来。”徐爱又解释了一遍。 旁人只会觉得这是很拙劣的敷衍,顾少言却清楚这就是自己师兄的说话风格——简单。但现在不是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到底怎么回事?院长不来吗?”顾少言迫切地问道。 “是的。”徐爱点头,“只有我来。” 顾少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请师兄在此稍后。” “好。” 顾少言返回仪仗之中,未及开口,陈洪便冷声问道:“顾大人,怎么回事?王院长在哪里?” “院长没来。”顾少言答道,“应该是师兄进宫。” “什么?!”陈洪怒道,“天子亲设仪仗,听闻来者已过天津,派近臣守在京畿日夜守候,最后就等来了这么个人!” “无伤大雅,为院长设的仪仗,给师兄也可以。” “可以什么!天子仪仗,只有天子才能享用,体谅王院长德高望重,特许降格,已是勉强,怎可能再降给这个布衣?” “陈公公!”顾少言一声喝斥,“王院长乃陛下恩师,特设仪仗是陛下感念旧恩,而不是什么特许降格。况且,师兄也是陛下的师兄,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陈洪愣住了,印象里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列宦官之首,统领整个大内,位高权重,更是天子亲信。寻常官员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即便是权柄滔天的严氏父子也对他礼让有加。 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顾少言敢。 于公,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执掌天子亲军,大权独揽,更有家族作为后盾,至少也是与陈洪平起平坐。 于私,大师兄是他尊敬的人,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气谈论大师兄。 更何况他还能搬出陛下来。 陈洪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带领仪仗扬长而去。 顾少言同样冷哼一声,回到徐爱旁边,略有歉意地说道:“师兄,看来我们得独自进宫了。” 徐爱摇摇头,“本就是这么想的。” 越近京城,天子耳目越多。徐爱一人进京,陈洪拒不相迎,都以极快的速度禀报给了深宫中的嘉靖皇帝。 “先生不愿来么。”嘉靖轻喃。 “父皇,谁不愿来?”一旁的朱载垕问道。 “没什么。”嘉靖摸了摸他的脑袋,“去把你姐姐也叫来,一起迎接你的新师傅。” 朱载垕应了一声,便欢快地跑去找自己的姐姐。 顾少言领着徐爱在宫道中行走,说是领着,其实徐爱根本没有跟在他后面,而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皇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顾少言不得不一再停下来等他,却丝毫不厌烦。 闲庭信步,自在随心。 这是顾少言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想做一个唯唯诺诺,张口闭口叩谢皇恩的迂腐官吏,而想要平等的看待这里的一切——下位者对上位者要求平等。 终究还是受了师叔的影响啊。 他从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种想法,不仅是会惹来大祸,同时他也做不到这一点。每当他想以平常心走进这里的时候总会不免感到恐慌,即便他已为官多年。 这里是天子居所,也是朝廷所在。 礼乐恩赐自此而出。 杀伐雷霆也自此而降。 任何人站在高墙朱门之下都只能表示敬畏。 这就是权力的威慑吧。 顾少言相信大师兄是真的自在随心,同时也担忧宫里的其他人觉得师兄故作姿态,不过,他也相信陛下明白大师兄的为人的,所以并不是很担心。 嘉靖皇帝没有大宴宾客,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准备了些点心请徐爱吃。 这应当算是家宴,因为太子朱载垕与公主朱素嫃,以及同为书院出身的顾少言。 桌上也没有摆什么名贵的糕点,无非是些琅琊酥糖,如皋董糖,却是皇帝亲手端给二人。 顾少言立刻起身双接过,诚惶诚恐。 徐爱接过自己的那一份,点头谢道:“多谢师弟。” 不是对顾少言说的。 数人都惊诧地看着他。 唯有两人例外。 一个是徐爱自己,彼时他正很认真地在品味嘴中的酥糖。 另一个是被喊作师弟的嘉靖,即便连王阳明都是以陛下相称的,他却毫不在意徐爱称他为师弟,若是别的什么称呼,他反倒觉得这不是徐爱了。 望见嘉靖并没有恼火,几人才松了口气。 等徐爱吃完了糕点,嘉靖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先生——怎么没有来呢?” 徐爱咽下糕点,轻声说道:“先生让我入世。” 嘉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者说王阳明的意思,对朱载垕招招手,示意他到徐爱面前行礼,“这位就是你的新师傅了。” 朱载垕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朱载垕,见过先生。” 徐爱同样站起来回礼。 朱载垕便坐到了徐爱边上。 嘉靖问道:“先生身体还好吗?” 徐爱迟疑了一下,答道:“还好。” “书院近来如何呢?” “尚可。” “那就好。”嘉靖宽慰地笑笑,指了指朱载垕与朱素嫃,“说起来,朕还一直想带他们去书院看看呢,兴许会把他们留在那里。” 徐爱看看朱载垕,又看看朱素嫃,说道:“太子聪慧敦厚,想必能潜心读书,公主英气逼人,想必忍不了书院的闲静。” 朱素嫃略有诧异,与嘉靖对视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得端正了些。 嘉靖哈哈一笑,“书院不也教武功吗?” “书院已经不怎么教武功了。”徐爱认真地回答。 “哦——那甚是遗憾。” 陈洪站在门口,低声说道:“陛下,内阁的庭议就要开始了。” 嘉靖嗯了一声,感叹道:“公务繁忙啊,师兄还请自便。” 徐爱回了一礼,嘉靖便带着陈洪离去。所谓家宴便这么草草结束了。 朱载垕被徐爱领着去搬他带来的一车书。 朱素嫃和顾少言并排走出书房,相互交谈。 这不是顾少言第一次见到嘉善公主,实际上,由于公主厌文喜武,在他初任京官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由他教授公主武功的。 再后来,公务杂多,这件事也就慢慢作罢了。虽然顾少言时常在宫中见到公主,但也不过是行礼便去。 “我感觉好久没见大人舞剑了。” 顾少言笑笑,“我早就不用剑了。” “为什么?”朱素嫃不解,“大人剑法之妙,我至今难忘,弃剑不用,实在可惜。” “剑者君子之器,顾某一介武夫,谈何君子。” 朱素嫃指指自己,“那我一个女子,也不配用剑了?” 顾少言一阵苦笑,“公主英气逼人,可不是什么女子。” “那也没用啊。”朱素嫃悠悠道,“英气逼人的女子,也是要嫁作人妇的。” 顾少言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 “甚是烦闷。”朱素嫃盯着他,“不如——你再来陪我练剑?” “这……”踌躇良久,顾少言略一行礼,沉声道:“卑职公务缠身,实在无暇脱身,请公主恕罪。” “是么。”朱素嫃眼神暗淡下去,“那真是遗憾,至少——请大人看看我的剑法有无长进吧?” 顾少言有些犹豫,他隐约能感到朱素嫃的一些心思,但不敢确认,他仍是想以公务推脱,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口,鬼使神差地,竟点了点头。 “那我这就回去拿剑!”朱素嫃欣喜道,“大人在此等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八章 离京 杨继盛倒了一杯茶递给林寻舟,坐回了王世贞旁边。 他不明白,林寻舟为什么还要过来。 王世贞也不明白,此外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趁自己也在的时候过来。 原本因为行事严峻,他已经做好了作壁上观的准备,谁来拉他为伍都不同意。但今日内阁庭议的消息传了出来,让他倍感心慌。 杨继盛曾经提出的“削南补北”的军饷案被一个御史改了改,竟又提了出来,而且内阁一致通过。 他认识那个御史,他是严世蕃的门生,不过这都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内阁同时新命了大同的总兵——仇鸾。 此人出身将家,袭封咸宁侯。任甘肃总兵,以阻挠军务为总督曾铣所劾,革职逮问,后又诬陷曾铣而出狱坐废家居,之后便借着害死曾铣的功劳投靠严嵩,约为父子。 如今内阁将他由甘肃总兵改任为大同总兵,看起来是降职,但大同乃九边之一,不仅备有重兵,更重要的是有权与塞外胡人贸易,这一点,是甘肃总兵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一旦边境贸易为严党掌握,轻则贪污粮饷,重则贩卖军火,漠北胡人本就凶狠,一旦让他们有了火铳火炮,那将不堪设想。 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来与杨继盛商量一番,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拿性命相搏了。 林寻舟抿了一口茶,好像才注意到二人的目光一般,“大人们是要讨论政事吗?” 这是一句废话,他本就是在街上瞧见满脸忧愁的王世贞才尾随而至的,也能猜个大概。 二人没有作答,林寻舟有些尴尬地笑笑,“在下不打算妄论政事,也不谙此道,只不过是因为马上就要离京了,觉得还是再见见二位大人的好。” “你为什么要见我们?”王世贞问道。 “我说过了,二位是这乌烟瘴气的京城里为数不多我所尊敬的人。” 这是实话,林寻舟的确是出于尊敬才来见他们的,不过,他也有话没有说出来——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 “你又为何尊敬我们?” “我知道二位是朝廷的忠臣,渴望维护大明的安平盛世,且心存正义,绝不与奸佞妥协。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王世贞和杨继盛面面相觑,“你又如何肯定我二人品行?” “书上说的。” “什么书?” “史书。” “史书?什么史书?” 林寻舟笑而不答,另说道:“二位觉得我是乱臣贼子,但我想,或多或少,二位还是有些认同我的吧?” “荒谬!”王世贞断然否认,“我二人乃朝廷命官,怎会认同你一个犯上作乱的贼子?” 杨继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林寻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二位又知道为何自古以来书生都有侠客梦么?” “为何?” “既然是书生,终究还是抱有匡扶天下的心愿的,但自古以来都是世道污浊,在朝在野,都是人居多,书生想要伸向正义,又何其之难呢?受挫多了,也就心冷了。” “但侠客不是这样——他们是脱离于朝廷之外的书生,不但心存正义,且不会被功名利禄诱惑,也不被权势所压,他们本就流浪江湖,无所可失,只要武功够高,便无人可以奈何。” “不是这样的。”杨继盛摇头,“我不羡慕你什么,书生与侠客也并不相通,你说我们心存正义,这或许是对的,但你似乎也觉得自己是正义的,这恕我不能苟同。” “我们被许多东西束缚着,自己的前途、上官的威严,的确有身不由己的情况,这是坏事,但不全是坏事;越是无所拘束的人,越容易滋生邪念,阁下仗着自己武功盖世而横行霸道,我看正是有此苗头。” “不错。”王世贞附和道,“你们这些人自诩侠客,借着行侠仗义的名义行事猖狂,不过是把自己想象为天降英雄罢了。” “是么,看来无论是好官坏官,对威胁统治的侠客看法都是一致的啊。”林寻舟感慨,转而一笑,“我来此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只是想和大人们聊聊,看看书中所说的大人是什么样子罢了,既已了解,在下这就告辞了。” “书……”王世贞低声道,“说起来,舟山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准备起身的林寻舟又坐了回来,理所应当地说道:“师叔当然知道——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停顿一下,他又试探地问,“关于师叔,二位大人知道些什么吗?” 王世贞顿了一下,“不甚了解。” 杨继盛也同样摇头,“舟山先生来过好几次京城,但与百官少有交流,倒是经常与国子监的年轻学生们相谈甚欢。” “先生北游之后,大家还偶尔会谈起他,但渐渐的,大家都不肯提起先生了名讳了,仿佛默契一般,缄口不言,” “是么。”林寻舟对此倒不觉得意外,他站起身,向二人行了一礼,“那在下就告辞了。” 二人也站起来回礼,纵使他们对林寻舟并无太多好感,但至少他还是守礼的。 “顺便问一下,二位知道严府怎么走吗?” “严府?你莫不是要去找严嵩?”王世贞惊诧道。 “是去找严世蕃,有些私人恩怨。”林寻舟淡淡说道。 略一思索,王世贞沉声道:“今日内阁庭议,严嵩严世蕃俱在,明日还要批红,他们今夜必定在内阁值房过夜。” “内阁值房在哪?” “西苑。” “知道了。”林寻舟点头,临出门时,回头说了一句,“二位大人保重。” 王世贞和杨继盛面面相觑,不明白林寻舟为何要说这话。 杨宅外的巷中,林寻舟给几个被五花大绑的锦衣卫松开绳子,“知道回去怎么说吗?” “知道知道,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几人纷纷点头。 “等到了换班时间再走吧,免得让人怀疑。” 刷——长剑抖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被缓缓收回剑鞘。 “怎样?”朱素嫃挑眉道。 顾少言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剑式华丽,剑法卓越,想必是日夜练习,如此,应付寻常贼已是足够。” “寻常贼?”朱素嫃缓皱眉头,“大人是说我这是徒有其表吗?” “是。”顾少言平静说道,他没有惶恐地拱手道歉,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他希望朱素嫃能认清自己的实力。 朱素嫃也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同样很平静,只是略有伤感,“果然啊……”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须知,天下练剑者千万,有成就者不足万一,真正能冠以高手之名的更是寥寥无几。” “真正的高手——如今有几人呢?” “两人……或者一人。”顾少言神色暗淡下来,凭眺天际。 天色在这一瞬间彻底暗了下去,夜幕降临,朱素嫃因此看不清顾少言的表情。 “一人说的是舟山先生吧?”朱素嫃试探问道,“两人……是将林寻舟也算进去了吗?” 反了。 但顾少言还是点头,“是啊。” “我记得……大人和那林寻舟师出同门吧?”朱素嫃声说道。 顾少言笑了笑,“殿下,天色已晚,卑职送您回宫吧?” 朱素嫃努力想看清顾少言的表情,却还是一片模糊,沉默良久,说道:“抱歉,有劳大人了。” 入夜以后的皇宫宫道上每隔十丈便设了一盏长明灯,既足以照明,又不失皇城威严。 西苑却不如此,这里是内阁值房所在,朝廷中枢之地,无数机要秘文日夜来往与此地与六部之间。 值房之中灯火通明,那是今夜留守的内阁大学士在处理公文,门外站着一个太监,只有他才有权在内阁和六部之间往返送信。 此外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有,仿佛一片空寂。 林寻舟却感觉到了数股绵长的气息,毫无意义,那是隐藏在暗处的大内高手,仅从内息判断,这些人的实力远高于当初在清欢坊外的几人。 足足在这里等了一个半时辰,林寻舟才趁着太监离去之机,混杂在他的脚步中接近值房,否则他几乎要冻僵在寒夜中。 房内只有严世蕃一人,正低头看着奏折,细听却有轻微的鼾声,必然是年事已高的严嵩已经早早睡下。 又在门外等了好一会,林寻舟确定那些暗中的高手已经转去了别处,便直接推门而入。 严世蕃听见响声,不满地抬起头来,心想谁敢擅闯内阁值房? 下一瞬,他就踉跄着退后,“你!你!” 林寻舟逼近几步,他就后退几步,直到哐地撞到身后的桌上。 “你怎么进来的!” “天下之大,我哪里都去得,皇宫如此,你严府也一样。” 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严世蕃却不敢有所怨言,只是咬牙问道:“你想做什么?” “数日前,与严公子在清欢坊相逢,甚是仓促唯恐严公子怪罪。”林寻舟顺势坐到了桌上,“特来拜见。” “清欢坊?!”严世蕃马上就明白了林寻舟的来意,慌忙道:“您放心绝没有向人提起过那天的事,我实在不知那是您的姐姐,否则万万不敢如此啊!” 行事向来张狂的严世蕃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即便是在嘉靖面前都不曾有过,因为他知道嘉靖不会动不动就杀了他,而面前这位却是说到做到的。 三年前的那一幕实在将他吓得不轻。 “是么?”林寻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说话都带着颤音,看着也不像说假话的样子。 “那样最好,我不希望有人去打扰我姐姐,当然你也不用给她什么关照,像平常一样就行了。” “是是……”严世蕃连连点头。 林寻舟站起来就准备走,他本来就和严世蕃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是担心严世蕃走漏了风声,他才懒得来这里。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林寻舟一个侧身灵巧地闪到门边。 来者是一个年老的太监,站在门外,轻声道:“阁老,请带上昨日和今日的批红,陛下在御书房相召。” 严世蕃惊慌地望向林寻舟,后者给了他一个凛冽的眼神,他只好硬着头皮答道:“遵旨。” 太监就此离去。 严世蕃咽了咽口水,“你……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林寻舟自己也不知道,他让严世蕃应了下来,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 去见皇帝? 他并不存在什么疑问,硬说有也只是对王阳明几人的说辞,他是从心底坚信师叔的失踪是皇帝一手操纵的。 那去杀皇帝? 他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上一次之所以功败垂成,是他太过招摇,直接从外城杀到内城,若是悄然潜入,必然是另一个结局。 但话说回来,杀皇帝这种事,不招摇那就太无趣了。 可现在还为时尚早——至少他要先查清师叔的下落。 那就当是闲聊吧。 他转向严世蕃,问道:“御书房怎么走?” 嘉靖轻轻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穴位,稍微提了提神。 昨日的批红还没处理,今日内阁就又议了一件大事。 替换大同总兵,这并不是一件事,更何况严嵩所推的人选是仇鸾——一个人。 但嘉靖仍旧是应允了,他很清楚,所谓权倾朝野的严嵩,也是要为其党羽谋利的。 噗——有人倒在地上。 嘉靖皱起眉头,“陈洪?” 陈洪不在,推门而入的是嘉靖深深印在脑中的一张脸。 “好久不见,陛——下。” 嘉靖平静地看着林寻舟,他没有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这种幼稚的问题,他和李温良打过不少交道,太清楚这师徒二人的实力了。 二人就这样静静相互看着,都要把对方最新的模样记在心里。 “师兄来了。”嘉靖缓声道。 “哦。”林寻舟没有太大反应。 他知道嘉靖在用师兄威胁他,不过他也没打算今晚拔剑,更何况他越是让嘉靖觉得忌惮,师兄就越是安全。 此外他还听出了院长没有来——否则嘉靖早就搬出院长来了,用不着提师兄。 师兄来了院长却没有来,林寻舟稍微能猜出一点端倪。 “师叔去北游了。”嘉靖说了第二句话。 “哦。”林寻舟还是这么回道。 嘉靖不再说话了,他清楚地明白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他也没有动,从御书房的门口到他的位置有十几步,比三年前那一次要长,可他现在并没有重重侍卫相护,那么一步还是十步差别并不大,那不如端坐上位,以持威严。 长剑破窗而来——林寻舟轻轻一跃便避了开来。 朱素嫃持剑而立,怒目而视,“逆贼!” 她身后是惊诧不已的顾少言。 他早该离去,奈何朱素嫃带着他在宫内绕了一圈又一圈,仍是没有回宫的意思,最后他们又回到了御书房。 看到了倒在门口的陈洪。 不及再有人说话,朱素嫃提剑就刺,直扑面门,林寻舟只伸出两指,在剑锋离眉心不过一寸的距离时以指夹剑,长剑竟动弹不得,再一甩手,长剑直接脱手,被甩上半空,再稳稳落在林寻舟手中 他单手横持长剑,运气一震,长剑应声而断。 顾少言立刻抽刀站在朱素嫃面前,决然地看着林寻舟。 “切。”林寻舟嘲弄地看着二人,又转向嘉靖,“陛下,来日方长呢。” 说着,扔下半截的长剑,悠悠踱出御书房,消失在夜幕之中。 顾少言刷地跪下,“臣罪该万死,让贼人威胁圣体。” 嘉靖面色阴沉,却轻轻摇头,“此事不怪于你,林寻舟要来,不是几个人就能挡住的。”他转向朱素嫃,“受伤了吗?” 顾少言这才看向朱素嫃,声问道:“殿下无恙否?” 朱素嫃摇头,“无恙。”藏在身后的右手却在不住颤抖,那是在林寻舟夺剑时被其劲道所伤。 嘉靖叹了口气,“退下吧,朕还有奏折要批。” “陛下。”顾少言沉声道,“臣恐贼人去而复返,请准臣带锦衣卫随行护驾。” “不必了。”嘉靖深深看了一眼顾少言,“你把公主保护好就行了。” 二人闻言一怔,飞快地互相瞥了一眼,便行礼告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九章 叛逆 再进去清欢坊,林寻舟已是畅通无阻,坊间嬉笑喧闹,他径直走到师娘所在的房间,轻敲房门之后推门而入。 师娘依旧坐在案前,所不同的,是整个房间都稍微打扫了一下,显得亮堂了些——袖月在这里。 林寻舟坐到案前,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娘。”接着转向袖月,“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把她要过来的。”师娘解释道,“也把事情都跟她讲了。” 林寻舟打量了一下四周,“来这里做侍女?” “算是吧。”袖月笑笑,“比琴女快活多了。” “普通的侍女当然比身不由己的琴女快活,可问题是你做的不是普通的侍女,性命都不保呢。”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闷下去。 “师娘。”林寻舟再次恳求道,“我送您去安全的地方吧?” 仍是摇头。 “我就要走了,去大同,我一走就没法保证师娘你的安全。” “你带我走!”师娘凑了上来,“也带上她,我们一起走。” “不可能,带你们一起走是比把你们就在这里更危险的选择。” 袖月拉了拉林寻舟的衣袖,恳求道:“你那么厉害,不能带她去找夫君吗?” 夫君……林寻舟愣了一下,旋即默认了这个说法。 “大同是有重兵驻守的朝廷军镇,少有平民,一旦有变必被大军包围,我一人尚可脱身,带上你们则我们必死无疑。” 两个女子都消沉了下去。 “师娘——走吧!” 固执地摇头。 林寻舟哀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轻轻抚过上面阳明书院四字,翻过来——林寻舟。 这是是他在书院的腰牌,书院刚建院的时候,因为学生少,每人的腰牌都是在后面印了姓名的。 他好久没有将这块令牌挂在腰间了,不过一直随身带着。 他将腰牌轻轻放在案上,推给师娘,“我走以后,如果遇到危险,可以拿着这块腰牌去锦衣卫衙门找一个叫顾少言的人。” 在这之前他想了好久,却想不起来顾少言的官职了,只记得是在锦衣卫。 他不想找顾少言,这个他看不起的人,但必须要有人能在危险时刻保护师娘的安危,京城之中,他只能想到顾少言了。 至于顾少言会不会帮忙甚至反抓师娘,他真的没有把握。可师娘不肯走,他也不可能带着师娘,那就只能这样。 一双枯瘦的手将腰牌拢了回去,“我记下了。” 林寻舟转向袖月,惭愧道:“把你卷进这件事这么非常抱歉,是真的抱歉。” 袖月抬起手,伸向林寻舟的脸,在空中停了好一会,才凑上去捏了捏,她苦笑道:“我也很后悔啊。” 向来反感别人亲近他的林寻舟破天荒的没有阻拦,他是真的无以为报,只能这样聊作补偿。 他站起来后退几部,单膝跪地,沉声道:“弟子这就要走了,请师娘保重!”又转向袖月,“有劳照顾师娘!” 二人都重重点头。 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师娘,林寻舟决然离开。 大同——我会找到师叔的。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公然非礼女子,拳打路人,这群人皆是胡人相貌,却身着明军军装,旁若无人一般横行霸道。 “救命!救命!”女子凄惨地喊着,却无人敢于上前——敢出手相助的路人都已经被打的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只听得恶人狞笑阵阵。 刷——一记狠鞭打在为首之人的背上,痛得他大嚎了一声,怒目回望,其余同伴纷纷拔出腰间匕首,望向后面。 顾少言收回马鞭,再次狠狠地甩在那人的脸上,啪地——一道血红的长印。 “啊!!”那人应声倒地,抱着脸痛苦地翻滚。 “你找死!”数把匕首对着顾少言就冲了上来,却又被几声出鞘声制在了原地。 顾少言的几名部下抽出绣春刀对着他们,刀身映白日,晃得他们眼睛生疼。 “收了他们的兵器。”顾少言喝道,几名锦衣卫立刻策马上前将他们围住,刀刃在前,他们只得乖乖放下匕首。 顾少言策马到女子身旁,轻声询问她的伤势,女子摇摇头,谢过了顾少言,飞快地跑开了。 顾少言这才回过头打量着这些不伦不类的胡人,皱眉道:“鞑官?” 所谓鞑官,是归顺明朝的胡人军官,他们擅长骑射,骁勇善战,朝廷一直颇为重用,给予他们官职俸禄,命其在军中效力,他们也不负朝廷重望,屡屡为明军攻伐漠北立下赫赫战功。 只是,华夷之辨自古有之,正规明军向来是看不起这些背叛同袍的胡人的,更不要说寻常百姓。因此,这些鞑官往往只能和同是鞑官的胡人交友,往往聚集饮酒,借着酒劲做些无耻之事。 其中一人向顾少言拱了拱手,“神枢营帐下伍长火赤,见过大人!” 回应他的是更响亮的一记马鞭——啪! 火赤捂着扭曲的脸,怒瞪着顾少言。 “朝廷仁慈,念尔等叛部胡人无路可去,乃收留军中,是望你们安心报效朝廷。而不是欺压百姓。”顾少言恶狠狠地说道,“把他们押回神枢营,军法处置!” “是!”锦衣卫们挥着马鞭,将这群眼神饱含杀意的鞑官押往大营。 顾少言同样冷冷地回应着他们的目光,转身离去。 神枢营吗? 顾少言知道这个名字,它的原身便是与神机营、五军营并称“三大营”的三千营,是由三千蒙古降骑组成的先锋,战力极为彪悍,可以说,冷兵器作战几乎没有人打得过他们,太祖慧眼识珠,这群人的确是天生的战士,弓马娴熟,悍不畏死。 无论是九边的久战边军还是京城的精锐禁军都不曾被他们放在眼里,唯有身居全国火器之冠的神机营能震慑他们,毕竟在连发火铳和火炮之前,任何人都会忌惮几分。 可在神机营火器时常换新,训练更为严厉的当下,鞑官居然敢如此猖狂? 顾少言不能理解,这也不归他管,他身为天子近臣,插手军务是大忌中的大忌,所以就这样稍加管教是最好的。 他还要赶回家中。 林寻舟夜探皇宫,威胁天子,令他万分自责,昨夜他与守卫皇城的御马监彻底检查了皇宫守卫的漏洞,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回衙门睡下。 随后就被家中的来人吵醒了。 赵家来人了。 万般不愿的顾少言带了几名亲信,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骑高头大马,准备招摇回家,以期让父亲明白自己不只是他的儿子,更是朝廷命官,不要对他妄加干涉。 结果又成了他一个人回家。 嗒嗒马蹄在顾府的门前停下,家仆早已在外恭候,连忙来牵马缰。 “少爷,老爷在大堂会客,让您直接去后院找赵家姐。” “后院?谁放她进去的?”顾少言显得颇为恼火,家仆们也不敢回答,只是步跟在后面,被顾少言一把推开。 顾府的后院很大,却只有顾少言一个人住,从很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不大想出和大人交流,总是待在自己的天地里,没有他的同意,即便是父母进来都会生气。 没想到自己长大成人,反而不被父亲尊重。 路过大堂,有几句“家族兴旺”、“各取所需”之言传了出来,还有一群中年人的笑声,听得顾少言心中郁结。 他疾步走到后院,屏退下人,深深呼了几口气,面色阴沉脸色才缓和了些,愤懑归愤懑,他还不至于对一个女子恶语相向。 院中静坐着一个女子,望见顾少言进来,便站起来略施一礼,“见过公子。” 轻言细语,举止得体,的确是大家闺秀。 顾少言回了一礼,请女子坐下,“在下顾少言,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名青柳。” 青柳——顾少言默念了一遍,怎么取了一个花柳之名?不免心中默叹,到底是商贾之家,缺乏底蕴啊。 想归想,顾少言没有表现出轻视,仍是客气道:“听闻家中长辈有意联姻,不知赵姑娘怎想?” “婚姻大事自然全凭父母做主。”赵青柳低头轻声道。 “全凭父母做主么……”顾少言轻喃。 儿女的婚姻由父母做主,等儿女做了父母又去做他们孩子的主,一代一代,永不可脱。 多少有情人便是如此分离的,顾少言还算幸运的,他没有什么意中人,只是单纯的向往自由罢了。 再三考虑,顾少言说了实话:“我不愿意听从父母之命。” “那……公子是有了意中人吗?” “没有。” 赵青柳抬起头问他,“那为什么……” “这有什么意义呢?”顾少言反问她,“赵家是豪商,富甲一方,想要有人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而我顾家一直想从北边的贸易里分一杯羹,所以我们才会坐在这里,但即便我们坐在这里,也得听那群大堂里长辈们谈话后的安排。” “我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安排?” 赵青柳攥着衣角,咬了几次牙,终于说道:“其实我——也是有心上人的。” “那不就成了!”顾少言蹭地站起来,“我们这就去大堂!” “没用的。”赵青柳苦笑道,“即便公子强硬,能逼我回家,我也还是会被安排给另一个人的。” 安排。 这二字听得顾少言心烦意燥,他毕竟左右不了赵家的事,他又坐了下来,闷声道:“那也总好过一声不吭吧。” “是么?”赵青柳眼神复杂地问道,怯懦、又充满希冀。 “当然是!”顾少言大声喊道。 赵家的人就这么走了。 顾律发了极大的火,横扫了堂中的一切贵重瓷器,甚至拔了墙上的宝剑,一剑砍断了座椅。 下人们全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即便是顾少言,也从没见过自诩风度翩翩的父亲发这么大的火。 “你是疯了吗!!”顾律咆哮道,他的衣冠耸搭着,以从未有过的荒唐模样奔到顾少言面前,举剑指着他,“家族百年兴旺——都断送在你的手上!!” “慌什么?”顾少言嘲讽他,“这家不行,还可以换别家嘛,不过不是我娶,是你娶。”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顾少言后撤一步,左手按刀,冷笑道:“你是想我变得和你一样,终日挂着伪笑对人,没日没夜地盘算着怎么为家族谋利?” “从我记事起——没有见你笑过,更没有见母亲笑过。” “你带我见了数不清的同僚,要他们将来对我多加关照,你也会对他们的儿子关照,所谓结党营私,就是这么来的吧?” 哗啦——顾律一剑劈开了桌案,怒吼道:“你不要忘了,你现在这个官也是家族为你争来的你要忘恩负义吗?” “您错了,父亲。”顾少言平静地说道,“一直以来你都错误地估计了顾家的地位,也没见哪位先祖身着红袍。” “你总以为我能执掌天子亲军,是你和家里老人多方游说的功劳,其实我看的很清楚,论权势顾家不过如此,论武功我更是平平,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很简单。” “不过是因为我是李温良的学生。” “不过是因为我的同门林寻舟仍旧活着。” “仅此而已,明白了吗?” 顾律看着他,浑身都在颤抖,半晌,从嘴里哆嗦出一个字:“滚。” 顾少言转身就走,出了大堂,对角落里的下人喊道:“把我房里的东西打包好,送到锦衣卫衙门去,我不再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章 暗潮 朔风凛冽,尘土漫漫。 林寻舟孤身一人赶路,快马加鞭,不到十天,便从京城赶到了大同。 愈近九边,人烟愈稀,一路上多为军马奔驰,看见林寻舟一身江湖打扮,俱是惊诧。 大同所去京城不远,亦是山西重镇,人口众多,往来密集,却多为军中家眷与商旅之行,实际上,从三年前起,大同就已经开始外迁平民了,所以一直有传闻说朝廷准备以大同为基,彻底荡平漠北。 林寻舟一直以为所谓九边就是与长城连接在一起的城池,长城自左右两边相出,城池本身就是长城的关口。 现在他站在这座城池面前才明白,原来大同府是与长城分开的,大同府是大同府,长城是长城,所谓九边之一,指的是这个军事体系。 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搜查,林寻舟就被城卒放了行,这或许是因为他是从内地而来,若是从漠北回来,必然不可能这么轻易进来。 从外看,大同看起来也就是比其他城池要高出不少,城头的火炮多一些而已,但也并没有多太多,毕竟大同军镇与大同府是两码事,几乎所有的军队、火器都集中在长城附近,后方防守甚疏,毕竟一旦长城被破,大同府里有再多军队也无济于事。 大同府真正的不同是在城内体现出来的——城内几多妇女,她们都是军中的家眷,丈夫在外征战,她们就在后方洗衣做饭,每天谈论得最多的就是谁家丈夫死在关外了,谁家丈夫去漠北转了一圈活着回来了。 一街三十户, 隔户见白练。 有逝长哀鸣, 生者尚苟且。 不管走到哪里,林寻舟都能听见女子的低声啜泣,听得他心烦意燥。 他不能体会这些女子的丧夫之痛,也不想去了解,他只想快点找到关于师叔的线索。 可以说归说,从哪里查起呢? 就在林寻舟进城之时,一骑快马便从附近的山头飞奔而下,策马狂奔三百里,将消息交给另一人,如此接力数次,短短两天就将消息传回了京城。 “好!好!”严世蕃欣喜若狂,屏退下人,激动地对严嵩说,“爹,我们现在可以动手查那个清欢坊了!” 严嵩端坐在太师椅上,思索良久,沉声道:“清欢坊可以查,但不要公然查,用我们自己的人。” “你明天就上一封奏折,请陛下恩准,彻查朝中的不轨奸佞。” “清除林党?!”严世蕃顿时兴奋起来。 “不是林党,而是不轨奸佞。”严嵩纠正道,“我问你,陛下那晚真的被林寻舟威胁性命了?” “绝对是!”严世蕃肯定道,“我告诉他御书房的位置之后他打晕我就走了,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去的,虽然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但当晚皇宫就戒严了不是吗?” “好,好。”严嵩连连点头,“谨慎行事,不要莽撞,此事急不得。” 朱素嫃隐匿在屏风之后,百无聊赖地听着朱载垕与徐爱的对话,倍觉无聊,她以为新来的年轻先生会比翰林院的那些满脑圣贤典籍的儒生有趣得多,再不济总可以讲讲京城之外的故事。 这位先生是不一样,自入宫以来他没有说过一句圣贤语录,只是一直和朱载垕在一起读书,偶尔随意地交谈几句。 至于嘉善公主所期待的京城之外的事,他则只字未提。 “所以,大家都说做人和做皇帝是很不一样的。”屏风外,朱载垕端坐案前,手里捧着《太祖祖训》,一面与徐爱相谈。 徐爱坐在他正对面,读的是《孟子》,这是他以太子之师的名义从国子监要来的未删减版,这还是临行前王阳明告诉他的关于太子之师的一点特权。 “我也听说这很不一样。”徐爱正色道,“但我还是觉得一样,皇帝必须先是人,再是皇帝;而非先作为皇帝,再作为人。” “有这种看法的只有先生一个人,而先前的说法则有很多人赞同。” “你说的很多人是哪些呢?” “国子监祭酒,内阁大学士,还有很多朝官。” “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多大年纪呢?” “年过半百。” “那你见过年轻人说过这种话吗?” 朱载垕想了一下,答道:“没有,是和他们的年纪有关吗。” “是。”徐爱放下书,坐正了身子,严肃道:“少年时,人们都想做仗剑除恶的大侠,或者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等到了中年,尝了些生活的苦头,又受了些世道的诱惑,就变得世俗了,开始觉得凭借武功或者权力做一点让自己开心的事也没什么不对。” “而年过半百,想当大侠的人都死光了,剩下来的都是想做官的人,他们理所应当地把自己与普通人区分开,为了维持自己的高高在上当然会用各种理由为自己的不仁相推脱。” “当然——“若是世家子弟,则无论其年龄,想法都是等同半百之人的。” 朱载垕眉头紧锁,歪着头问道:“先生是说只有少年青年才是好人吗?” “好人坏人不一定与他们的年龄必然相关,但至少有很大关系。” “那为什么朝中之官都是中年人老年人呢?” “因为他们活得久,活得久就见得多,自然知道怎么应付百姓。” “所以,我们就是最大的坏人?”朱载垕轻问。 徐爱没有再出声了,屏风后的朱素嫃也不知道他是摇了头还是点了头,这不重要了,一路听下来,她已经几欲跳出,怒问徐爱说这些话是何居心? 太子——乃一国储君,当习圣贤之言,掌治国之道,你身为太子之师,竟敢如此胡说! 渐渐的,她又平静了下来——徐爱说得是对的,她很清楚,身为天子之女,她太清楚权贵与百姓之间那道鸿沟有多么不可逾越了。 她不想去质问什么了,也不愿再继续听下去,轻轻推开偏窗,跳了出去。 接着撞见了顾少言。 “啊啊……顾大人”她一阵慌乱,即便她向来以不拘礼节著称,但毕竟是个女子,公然翻窗这种事还是很有损形象的。 顾少言没有注意到朱素嫃略红的面颊,满脸倦容,略一行礼就准备过去。 “顾大人!”朱素嫃一把喊住了他。 “殿下有事吗?”顾少言回头问道。 朱素嫃左右打量了一下,把顾少言拉到了角落里,有些略羞,“听说顾大人和家里闹翻了?因为相亲……” 京城之中没有秘密,顾少言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并不奇怪朱素嫃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是的。”顾少言坦诚道,“我已经搬到衙门住了。” 朱素嫃眼神飘忽不定,“是……不喜欢那姑娘吗?” “是不喜欢有人替我做主。” “噢……噢。”朱素嫃忽然轻松了许多,“那大人没考虑过自己的婚事吗?” 顾少言一愣,旋即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 “因为……我活的很不清醒。” “什么叫活得不清醒?” “不知道为何而活。” “怎么会不知道呢?” 顾少言反问:“殿下又是为何而活?” “练剑。”朱素嫃干净利落地说道,“练成天下第一的剑仙,保护父皇、保护京城不被奸佞威胁。” “是么。”顾少言轻轻点头。 “大人觉得幼稚?” “不是觉得幼稚,是觉得没有意义。”顾少言叹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事,而你在做没有意义的事。” “怎么没有意义?”朱素嫃有些温怒。 顾少言知道她在说谁,“殿下不可能高过林寻舟,全天下都没人能高过他。” “然后呢?他再来宫中,我跪下来哭哭啼啼求他饶了父皇一命?” 顾少言沉默了,拱手道,“微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朱素嫃皱着眉头,恼道。 “卑职尚有公务,先行告退。”不等朱素嫃开口,顾少言便转身离去,想必心情也甚是不好。 良久,朱素嫃望着他离去的望向,轻叹,“大好的机会,怎么讲了这么些话。” 京城里没有秘密,不只是顾少言知道这件事,所有的京官也都知道。 可如果有人刚来,想必是不知道的。 当晚,徐爱便被召进了御书房。 房中生了炉火,甚是暖和,徐爱解下外袍,递给耸拉着眼的陈洪,随意地坐了下来。 常年予人脸色的陈洪一时间呆住了,自己执掌司礼监多年,竟有人敢将他作为侍奉起居的下人?他震惊地望向高位,想从嘉靖的脸色中觅得狠狠斥责徐爱的机会。 嘉靖面色如常。 于是陈洪捧着外袍,恭敬地退了出去。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嘉靖放下手中奏折,问道:“师兄奉教东宫,都教了些什么呢?” “一些常用的道理。”徐爱淡淡回答。 “朕听说——师兄似乎口误,说了一些不当之言。” “坦荡之言,何来口误。” 嘉靖缓缓道:“皇帝不把自己当皇帝,当做百姓,以百姓的角度管理国家,必使社稷动荡,百官离心离德。” “社稷为何动荡?百官为何离心离德?”徐爱反问,“因为皇帝与公卿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欲抬天下万民,而置公卿地位于何地?” “我说得对吗,陛下?” 称陛下,而不称师弟。 嘉靖没有表态,于是徐爱接着说下去,“陛下——你从心底就认为自己与公卿站在一起,而将百姓踩在脚底。” “难道不是么?”嘉靖也反问,“天子与公卿治天下,这些公卿,不是世家大族就是一方豪商,你以为天子一句话就真是圣旨?记住——天子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天下权贵的代言!” “自古如此?” “自古如此!” 徐爱轻叹,“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 嘉靖倨傲道:“那何以没有人反对呢?” “有的。”徐爱沉声道,“太祖皇帝。” 霍地——嘉靖脸色一沉,冷声道:“师兄!” 徐爱倏地站起来,朗声道,“昔者太祖设鸣冤鼓,理下祖训,若有百姓击鼓,天子必须亲审;更许百姓亲自捉拿贪官,送交京城。” “今者——鸣冤之鼓已废,百姓之怒不敢言,黄紫公卿,端坐高堂,怡然自乐,置万民于何地?” 嘉靖猛地一拍桌子,他自己记不清上一次这么愤怒是何时了,拼命压着声音,却近乎是咆哮,“你又懂什么?天下刁民千万,什么鬼事都来京击鼓,每一件都要天子亲审,又置国家大事于何地?百姓私缚朝廷命官,更是荒谬,官吏无威,何以治民!” 徐爱不说话了,嘉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也就没必要多说。 “我以为师兄是一个不问世事的痴书人。”嘉靖显得十分失望。 “我是痴书,但不代表我是个傻子。” “那些话,是谁教你的呢?” “还能有谁?” 嘉靖深深望了他一眼,“那师兄可要好自为之。” 徐爱便转身就走,拉开房门,寒气呼地灌入房中,炉火为之一颤。 “还有一事。”嘉靖喊道,“先生——为什么不来?” 徐爱停住,侧脸瞥了他一眼,从陈洪手中扯过外袍,走入寒夜之中。 不发一语,亦不需发一语。 陈洪几乎是用杀人的眼神目送着徐爱离开,步走进御书房,关上灌风的房门,心地瞥了一眼嘉靖的脸色。 晦暗。 “陛下。”陈洪开口道,“有的人已经不在了,可他说过的话还留在人们心中呢。” “是啊。”嘉靖感慨,“可说过的话,只要没人再说,人们终究是会忘的,可还是有人在说啊。” 陈洪知道嘉靖说的不是徐爱,心地凑进几步,他弯腰道:“陛下,若实在无可奈何,招安——也不失为良计啊。” 嘉靖微微眯起眼睛,“招安……他会听吗?” “这就要陛下至诚相待了。” “你是说……我去劝说?”嘉靖眉头紧锁,堂堂天子,要屈尊招安一个反贼? 但是——他的确奈何不了林寻舟。 嘉靖自己也很清楚,三年前林寻舟狼狈逃窜,不过是他年轻气盛,鲁莽行事的结果,若他有心潜入,就像那晚一样,要取自己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只能招安。 “那他在哪呢?” “回陛下。”陈洪答道,“经大内查探,严氏父子有数位亲信今日快马加鞭从大同返回京城。” “大同?”嘉靖隐隐感觉有些不安,大同……“那我们要尽快赶上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不见故明》正文 第十一章 旧事 距离林寻舟来到大同已经过了三天,一直在打听有关师叔的消息。 他没有去问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她们满脑子都是牵挂着前方的丈夫。 也没有去问城中巡弋的士兵,据说抓到可疑人物重重有赏,林寻舟几次都觉得有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 更不可能去挨家挨户询问你认识李温良吗,那就算有线索也会被毁掉。 他选择向乞丐打听。 这些乞丐餐风露宿,衣食无着,已是艰难为生,只需要一点恩惠他们就会向你透露所知道的所有消息。 更重要的是,大同为九边重镇,甚少有江湖人士到来,如果师叔真的来过,凭他的一身装扮必然会引起注意,而这些乞丐分布城中各地,彼此往往相识,一定会谈论起师叔。 虽然想得很好,但现实还是不免让他有些沮丧。 “我说老伯——你到底吃完了没有?” 他面前蹲着一个乞丐,正狼吞虎咽吃着林寻舟买来的食物,任凭林寻舟怎么问他也不搭话。 已经三天了——林寻舟几乎见过了城里的每一个乞丐,也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在他准备揣着仅剩的钱去另寻办法时,这个乞丐找到了他。 “听说你专门给乞丐送吃的?” 于是林寻舟就用最后的钱给他买了些吃的,顺便也向他打听了打听。 可没想到这个年老的乞丐根本理都不理他。 林寻舟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老乞丐吃饱喝足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你刚刚是不是问了什么?” 林寻舟缓缓把手伸到背后,作势拔剑。 “诶诶!”老乞丐连忙往后缩了缩,连声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哦?”林寻舟仍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怎么别人都不知道,你知道呢?耍我?” “你问那群乞丐当然是问不到的!” “你不也是吗?” “我现在是乞丐!以前可不是!”老乞丐挺直了身板,颇为自豪,“老夫年轻时可也是大同边军!” 林寻舟不解,“那你怎么沦为乞丐?” “老啦。”乞丐唏嘘道,“握不住刀了,还怎么当兵?也没亲人,可不就是沦落街头。” “是这样。” “最后那几年我做的是城卒,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见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大同府的城卒?那应该有不少人见过他啊。” “是大同关的城卒!”老乞丐白了他一眼。 出关?!林寻舟皱起眉头。 “那天风沙很大。”乞丐闭上眼睛回忆起来,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尚且年壮的时候,“黄昏的时候,出关的斥候都陆续返回了,关外一如既往地平静,我正在偷懒歇息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出现了。” “他一身和你差不多的打扮,牵着匹瘦马,向我们打听呼格部的位置。” “呼格部?” “是漠北胡人的一支,可能比漠北还要北,大概到草原附近。”乞丐解释道,“那个时候虽然没有战事,但这样一个人实在太可疑了,我们就认真检查了他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好像他就是带着干粮、剑、马来出关的。” “我忽然觉得他很像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样的无所畏惧,所以就凑了过去和他交谈。” “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呼格部,他说要去找一个叫北存义的人。” “北?”林寻舟眯起眼睛,他只知道一个地方的人会用这个姓氏——朝鲜天道院。 “说起这个北存义,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估计大同还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了。据说他不是汉人,而是来自塞外,因事入关避难,但没有去中原,而是一直沿着九边走,一直走到大同,在这里出关,去了草原生活。” “所以,这个北存义就在呼格部?” “那我就不知道了。”乞丐摇摇头,“后来蒙古几次侵边,边军又几次出去扫荡,谁还在意这么个人。” 林寻舟点点头,兜兜转转,果然还是和朝鲜脱不了干系。 “那个……你能再给我买点吃的吗?”乞丐恳求道。 “不是给过你了吗?”林寻舟疑惑。 “你别嫌弃我吃得多。”老乞丐叹道,“我这样的人,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死了,可不得趁活着的时候多吃一点。” “可我真的没钱了。”林寻舟把所有的口袋都翻给他看,“也没值钱的东西了,就剩一把剑了。” “唉——那你跟那人还真像。”乞丐感叹道。 林寻舟愣住了,又摇摇头,“一直向北走到草原就是呼格部吗?” “你要去找他吗?出了关就是大漠,里面危机四伏,胡人与马匪出没,运气好碰到巡逻的边军也许能救你一命,等到了草原,那就是胡人的天下,胡马来去如风,他们一旦发现汉人那一定是要斩尽杀绝的。” “可若是你陷在漠北久了,等到边军出关扫荡的时候,同样会被斩尽杀绝,他们可不会因为你是汉人就相信你的。” 林寻舟笑笑,站起来拍了拍尘土,望向远方,“我要去找他。” 清欢坊已经连续三天都很冷清了。 似乎一夜之间,往日来次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都消踪匿迹了,只留下一些豪商还来此听乐。 无论是琴女还是护院都能明显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来。 就连游历于琴女行列之外的袖月与何必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坊间已经有三天没送来饭菜了,这几天一直都是袖月出去买了吃的带给何必。 她很不安,但何必却仍旧平静,只是将林寻舟的腰牌交给了她保管。 坊外连个看门的护院都没有,琴女们三三两两地闲坐在一起谈天,总觉得气氛十分怪异。 “都烧完了吗?”密室之中,清欢坊的主人李姨娘冷声问道。 “回大人,都处理好了。”黑衣属下恭敬地回道。 “以后别再叫我大人了,跟那些琴女一样喊我姨娘。” “是,姨娘!” “行礼都收拾妥当了吗?” “都收拾妥当了,随时可以离去。” 李姨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下属退下,缓缓坐到椅上。 自奉朝廷之命来到明国,已有十年,她们为朝廷讨好了无数明国王公,但渐渐地朝廷开始对她们不管不问,她们便自己搭上了天道院,替朝廷做事的同时也替天道院做事,后来更是被半胁迫半诱惑地参与了李温良的那件事。 但就算做了这么多又能怎样呢? 现在自己被困于明国,无论哪一方也没有来救她啊。 三天前,有不明势力刺探清欢坊,哪怕是坊里最高的高手也只是将将能发现对方而已。 他们是谁?想来做什么?这些都不知道。 但那些人精般的公子王孙一个个地消踪匿迹了,很明显,朝堂之上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所以总得按最坏的打算来准备,那就是明庭已经察觉了她们的身份,准备动手了。 因此她才吩咐手下烧掉往来的书信,收拾好逃亡的行李,随时准备逃出京城。 至于那些琴女,虽然都是她从朝鲜带过来的同胞,但只不过是些平民之女罢了,真正生死存亡之际谁还管她们? 唯一让她犹豫的是何必——明国剑仙李温良的爱人,这真是一个烫手山芋,她本以为天道院迟早会派人来将她带走,结果等了许久等来林寻舟这个煞星。不过好在她看出了林寻舟也不愿将她的存在公之于众,至少松了口气。 罢了罢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国家大计,哪有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呢? 她站起来,来回走动数步,终于下定了决心。 早朝散后,诸官都各回衙门处理公务,嘉靖皇帝却没有回到御书房,而是走到了午门,驻足凝望。 他屏退了所有随从,甚至包括午门废墟的侍卫,只留下陈洪一人。 在他印象里宏伟辉煌的午门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嘉靖三年的那个少年一剑劈了它。 成祖所建,天家威严,一剑而扫地。 奇耻大辱啊。 为何自己会遇上这种事? 嘉靖攥紧了拳头,神色愤然——上千禁军、近百高手,拦不住一个林寻舟要来,也挡不住一个林寻舟要走。 最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就在青连山上待着,自己却只能装作瞎子一般广发通缉。 他自己都快笑了。 此人一日不死,不仅是自己不得安宁,更是朝廷不得安宁,天子不得安宁。 可谁能杀得了他呢?庙堂江湖都无人奈何得了他,更不用说大内视其如妖孽,江湖视其为魁首。 现在他去了大同,他怎么会知道大同的? 谁告诉他的? 等他从大同回来,是不是就要来杀自己了? 怎么办——要命大同的边军将他杀死在大漠里吗? 杀得死吗? 嘉靖颓然了。 有些事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才觉得无力。 只能与之妥协。 可林寻舟怎么会妥协呢? 嘉靖很了解李温良与王阳明,甚至可以说是洞悉他们的内心。 王阳明的弟子徐爱,嘉靖心中也是有数的。 李温良的两个弟子,顾少言与林寻舟,他已经收服了其中一个,本以为另一个也是手到擒来。 最初,他根本就没有将林寻舟放在眼里,以为他不过是跟在李温良身后的儿中的一个,但这个儿,在自己同门已经归顺朝廷的情况下竟敢单枪匹马地闯出来,带着李温良的浩然剑,一剑劈了一座楼。 那时候嘉靖才正眼看他,可已经来不及了。 嘉靖心里清楚李温良或者王阳明要什么,所以他毫无畏惧。 但林寻舟不一样。 嘉靖也清楚他想要什么,但这是绝不能给的。 自己的项上人头。 要让林寻舟妥协,只能是让他发自内心的不想杀自己。 需要一个谎言,去填补另一个谎言。 嘉靖瞥向陈洪,“都安排好了吗?” “都已安排妥当。”陈洪恭敬道,“除老奴之外,大内再选两人随行,轻车简从出关,路引也已备好。” “你不在,大内谁来管?” “暂由御马监掌印太监冯保代管。” 冯保——嘉靖记得这个人,也是侍奉自己多年的人了,嘉靖很信任他,否则也不会将执掌皇宫戒备的御马监交到他手上。 嘉靖点点头,“通知太子和严嵩了吗?” “殿下与首辅已在御书房等候。” “好。”嘉靖叹了口气,觉得甚是荒唐,摇着头向宫内走去。 陈洪步跟在他后面,腰已经弯到了极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