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天下赋》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一章 叛逆者 天气总算暖和起来了,凤照三年的冬天显得有些漫长。 三月末的傍晚,刚下过一场雨,路上人很少,偶尔有人结对走过,听他们谈几句年成,大概都说就算收成好也不顶用。前些年的时候,大家多少抱着点希望。如今得闲的人们谈起往后,只是摇头。 店铺大多关了门,只剩下写着篆体店名的破旧布片在风中猎猎。人都走完了,又有什么生意可做呢。 一对母女正沿路乞讨,却也不叫唤,听天由命似的等待着。两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经过,本来都快错身而过了,其中一个停住胯下的战马,愣了一会儿,然后拿出干粮来,全给了她们。 “你妹妹若是还活着,该比她高了。”男人淡淡地说。 “不过她不会乞讨。就算死。”另一个不带语气地回答。 “是啊,她不会,可惜她不会。” 路边一间间原本就简易破烂的草屋,已经被这场雨打得不成样子,灰黄的茅草掉了一地,潮湿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艰涩的声响。路面上的水洼像一面面制作粗劣的镜子迎着灰暗的天色,自己也变得灰暗。两人走在铺了一层茅草的路上,脚下不断传来干枯的茅草挣扎、扭曲的声音。经过一片树林时,惊起一群食腐的乌鸦,像腾起一朵朵漆黑的、怪异的花,变幻着一直绽开到天上去。 这里还不算城郊,却已经成了这副样子。 “真是亡国之兆啊。”男人的语气依旧淡然,压抑着的情感不知是悲哀还是喜悦,又或者两者都有。 两人走出城门后,敲定谋划之事的一些细节,便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匹马在潮湿的空气里奔驰,泥水向两侧飞溅,最后各自踏出一条路来。 沈复声名鹊起是在凤照三年,原因很简单——将兵五万,攻克潼关。 沈复本来在齐国一众将领中并不醒目,潼关一役前,几乎没人知道他,加上他带兵一直不多,周国上至公卿下至士卒都不曾给予重视。 五月初,沈复带五万齐军长驱直入,进入陕西地界,周国的公文上甚至说不出他的职衔。不过进入陕西,无非为了关中之地,沈复显然要去潼关。 潼关守将,五品都尉杜直在惊讶之余,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那些天他的手下总是听他喃喃,封侯可期,封侯可期。 然而五天后,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支齐军的进军速度比斥候汇报败绩的速度还要快。 杜直早知附近州县的军备糜烂,但也实在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不堪一击的地步。五万人的行军不可能快于一人一骑,唯一的解释是,周军的斥候一个都没能回来。斥候虽有高低之分,但再愚蠢也会知道与敌军保留一定的安全距离,但显然他们以为的安全距离在这支齐军面前并不安全。对斥候的反制如此强悍,情报收集的能力又怎么会弱。关内情况恐怕早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 然而,杜直并不十分慌张。战略有阴谋阳谋之分,阴谋占得小利,阳谋决定胜负。潼关南依秦岭,北有渭、洛,西有华山之屏障,东面谷深崖绝,中通羊肠小道,仅容一车一骑,险厄峻极。潼关之险,虽百万之师而不惧,真正的锁钥之地,何况一个无名之辈率领的五万人?孤军深入,向来为大忌,齐军粮草何来,被断后路又该如何? 又过两日,沈复领前军两万进抵潼关,在五里外驻营。 初五,齐军尽数而出,以盾护身,向前推进。关城上羽矢齐发,下面却没留下多少尸首。齐军攻至距关十丈之地,竟不再往前,而是开始后退。杜直看得目瞪口呆——莫不是来骗箭的?可潼关为军事重地,武备向来充足,浪费些箭矢不算什么。 杜直正疑惑,手下陆子云请见。 陆子云是凤照元年来陕的,之前据说是家里人犯了罪,他因此受了牵连,要流放到甘肃充军,不过他运气好,没等多久老皇帝就死了,新皇登基按例大赦天下。其实也不算是“老”皇帝,先帝英年早逝,而如今的皇帝尚且年幼。 充军前陆子云便颇有些名望,并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杜直原以为他看不起自己这样的武夫,没想到他又十分谦逊,因此即使有过不光彩的历史,也被杜直破格引为幕僚。杜直对自己不拘小节求贤纳才的举措非常自得,也乐得旁人恭维。 当时潼关军费克扣严重,引起了朝廷注意,特意派了位按察使过来。愁得杜直茶饭不思。可陆子云出了妙计敷衍了朝廷的按察使,使朝廷相信杜直只是被属下蒙蔽,本身并未枉法。于是底下军官罢免了一堆,杜直却偏偏毫无惩罚,军中虽有怨言,杜直却毫不在意,只想着过了这阵子就好。 此事之后,陆子云越发受到杜直器重。 见他来了,杜直连忙发问,陆子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答道:“古有诗云:‘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齐军号称五万,不过两万五千人,这点从其营灶的数目就可以推测。这点人马,攻下潼关简直是笑话。但……”子云顿了顿,杜直倾身向前,急欲听个清楚。“虚张声势,使朝廷西路兵马不敢出陕驰援却是足够了。” 杜直恍然一惊,这下都解释的通了!子云继续说道“我估计,齐军在中原会有大动作,现在最怕的就是分兵两处。关中之地如今对于齐国来说无关紧要,若是京城被克,一百个潼关也无济于事。多少年来,潼关有几次是被攻克而易主的?依我看,五日内,齐军必退。” 杜直大笑,“先生说的在理,说的在理啊!那先生以为,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子云收起微笑,盯着杜直的眼睛道:“齐军退时,主动出击,吃掉这支齐军!”杜直将肥硕的身子靠在椅背上,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朝廷的命令可是坚壁清野……” “朝廷的大人们哪能有将军看得透彻,若是他们有用,大周何至于此啊!”陆子云俯身行礼,痛心疾首,抬头却见杜直仍是一副苦思冥想之姿,便俯身向前,轻声道:“令尊把大人安插于此,等的不就是今天吗!朝中各方打点,令尊耗费不少,若是……” 听罢,杜直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好!若齐军退了,便依先生计!” 齐军又佯攻两日,果然退却二十里,于一低地扎营。如此地势,不管齐军有多少人,骑兵一个冲锋就能将其击溃了。杜直只笑这沈复只知纸上谈兵。于是放下最后一丝顾虑,带了三万步卒、两千骑兵,浩浩荡荡出了关门。 大军行至齐军营地,忽见两旁高地有些许青烟,附近难道还有村落?杜直欲唤陆子云来询问,却被告知他未随军出征。杜直心中暗叫不好。突然,树丛中立起一排排弓箭手,弓上搭着火箭,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仿佛一条条曙红的缎带坠入周军军中,周军大哗。周军因之前的清洗元气大伤,军中的小校们都是新近提拔,受训不精,又未经筛选,个个贪生怕死,一见乱起,完全没想过组织防卫,倒是比那些应征的农民逃得还快,指挥一逃,所有人都跟着动了起来。两军还未交战,周军便开始溃退。杜直此刻又气又怕,架不住回逃的士兵,忽而战马受惊,一个扬蹄把杜直甩下身来,自顾自跑了去,只好跟着溃兵一起徒步逃命。可怜杜直身体肥硕,仅跑了一里多地,竟再也跑不动了,却听身后鼓声大作,齐军两千骑兵杀将过来。杜直眼前一黑,身子便倒了下去。 不过两个时辰,三万多周军全军覆没。 沈复不收降卒——他的士兵都是精锐,但出人意料地没开杀戒,只是缴了兵械,便放了他们,这使得俘虏们感激涕零。 乱世之中,这些人很难安心耕作,说不定哪天一纸公文下来,又被征了兵。沈复之所以放了他们,是因为他对自己说这些人中会有很大一部分会成为自己的人,若日后编入周军,则可为内应;编入齐军,则可壮大实力。这当然只是一个美好的设想,沈复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会这么想,还是因为不想有不必要的屠戮而在潜意识中编出了这样一个借口。 之后齐军换上周军制服,大摇大摆回到潼关,骗开关门。这本不该这么容易,可新晋军官巡防士兵全然不熟,又有人模仿杜直的声音,于是士兵们轻易受骗。齐军入关便杀,高呼杜直已死,关内周军很快投降——他们大多认为自己没必要为周国卖命。 五月末,齐军完全控制潼关及周边府县。 沈复策马驰入官署,陆子云在内迎接。 “此役陆先生功莫大焉!” “大人妙计。” 两人都微笑起来。 “只是我还是不懂啊,大王要关中做什么?” 沈复一叹,“我们的齐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所有人都料不到齐国如日中天之时,他竟要偏安一隅。讽刺的是,若不是如此,我们也难以骗那杜直,毕竟谁都觉得,齐国确实不会要关中。大周宣宗算个好皇帝,可惜天不假年,未能挽回周朝颓势,孺子婴即位,太后摄政,人心不服,这可是大好时机啊!想不到那太后颇有些手段,到现在已经基本稳定了局面。如此机会,大王竟白白错过!”说着,沈复牙关一紧。 两人皆是默然。 子云缓缓道,“竖子不足与谋。” 七月中旬,关中荡平。沈复以摧古拉朽之势连克西京、雍州、耀州、凤州、华州,其余州县望风而降。 天下震悚。 七月末,齐王元善治车驾至西京,登基称帝,西京改回旧名长安,定年号安平。齐王大封群臣,沈复得受武威大将军、柱国,受爵镇国公,封地为渝州。 消息一出,人们再次被沈复震惊——渝州?那是什么地方,南楚边陲之地,虽离齐皇龙兴之地不远,但绝非恩宠。齐虽气势正盛,但大周毕竟经营天下数百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时战事未定,两国平分天下,为何将良将封至渝州?皇帝要将沈复雪藏吗? 其实,渝州是沈复自己要求的,那是他的故乡,他跟随饥民投往齐军的地方,他每次做梦都要梦见的地方。对于这个要求,元善治倒是很高兴,功劳赫赫的沈复竟不要丰饶肥腴之地,真是明理啊。一高兴,对沈复更是不吝财帛,甚至要将公主许配给他,不过沈复婉拒。 但是沈复又提了一个要求,周室不灭,不往封地。皇帝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以为沈复要赖在长安不肯走,便说周朝树大根深,不厉兵秣马十几年,哪能平定啊,镇国公辛苦了,先休息几年,到时再用你也不迟。沈复一句话也没说,把镇国公的印绶奉还,转身便走,回了处所。 皇帝在殿内很是尴尬,此时左右耳语——皇上刚一登基,沈大将军就给皇上您摆脸色,他不贪封地,不要爵位,却没把大将军的虎符拿来……于是皇帝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沈复回到他的住所——深巷里一所毫不起眼的院落。坐在长椅上,把玩着一块玉佩。眼睛微闭着,回忆着起义以来的种种。从治平二年到凤照三年,他绝大部分时间待在军中,只抽空回过一次渝州。 渝州是“齐匪”老巢之一,因此大周十分关照,现在早已是面目全非,十室九空。他虽出身世族,但这七年里,他从小校做起,凭军功与机敏不断向上爬,起义军中元善治并非一开始就是势力最强的,但在政局变幻中沈复不恃战功谋官位,别人抢功也不在意,给势弱者以尊重、扶持,选必胜者站队,至于谁会是“必胜者”,他赌赢了。除此以外他打造了一支铁军,几乎战无不胜。可辅佐的人登基了,他却什么都不要,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其实很简单,他就是为了造反而造反。父亲为他取名“复仁”,希望他重整风气、教化百姓。 起义后,他把“仁”字去了,只称沈复。 这世道,仁有什么用呢?也许是有用的,沈复用仁来治军,他的军队军纪严明,斗志昂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在这一团乱麻般的天下,清流竟出在军队之中。可即使是一支仁义之师,也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教化行义的。而军纪严明不仅对百姓有好处,对他自己更是有好处。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所有人对杀戮都麻木了,所有人都忘了没人是应当死的,无论是齐国人还是周国人,拯救宗庙社稷本该是肉食者谋,关百姓何事?百姓一个个的去死,保的确是他们的富贵。他待士兵如兄弟,这是很难得,可士兵却得用命来还,虽然是自愿的,但那不是更残忍吗? 正想着,有人敲门。 沈复连问都没问就开了门,因为只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来。 “沈将军好像不太开心啊。听说你连爵位都不要了。”陆子云调侃他。 “于国无用,于民有罪,怎敢据国公之位。”沈复苦笑。 “沈将军若说自己无用,满朝文武如何自处?再说了,何罪之有?” “皇上无心北伐,我等攻城略地尚有可为,如今之齐国要你我何用。至于我的罪过,陆兄应懂我。” “道德、政治本就是一个个谎言,聪明人看透谎言,利用谎言,愚蠢的人分为两种,一种也看透谎言,但为之不齿,这种人或者碰的头破血流,或者消极避世;另一种则完全相信了这些谎言。” “我大概属于第三种吧。我行聪明人之事,却宁愿做一个愚蠢的人。” 陆子云拍拍他的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沈复继续说,“我起兵为了什么呢?或许有对无数受难百姓的同情,但我很清楚那不是主要的。没有人会因为那点同情而把刀悬在脖子上。我用仁义,道德,用天下安危激励士兵,去打仗,去送死。让军队这把剑变得更锋利,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沈复知道,世上的将领大都没有他的忧愁。 然而,他早就下定决心了,即使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他也要亲手终结已经延续了三百年的周国——它活得够久了。 他不再将玉佩转着玩了,而是紧紧攥着,握得死死的。眼泪掉在上面,从玉佩光洁的面上滑落。玉佩上,雕着一个精美“渝”字,在阳光下放出通透纯净的光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二章 上京城 和所有外强中干的王朝一样,当然,现在大概连外强都算不上了,周国的国都上京目前还是处于一片祥和之中。虽然南方不再由周国控制,漕运受阻,在上京买南方的绢丝有些困难,粮价也有些上涨,但上京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涨了一两成区别并不大,而没钱的人,就算在平时也是买不起那些华丽的绫罗绸缎的。 当然,城内的百姓大多也感受到了今时不同往日,不说其他的,一个个吆喝着冲入城来直往皇城奔去的信使就多了不知多少倍。如此急切,又不大肆宣传,一看就是报忧的。近日上京城内确实流传着很多南方贼人作恶的消息,所以一时也没人关心粮价了,勾栏茶肆处处是高谈灭匪之策、平戎之道的上京百姓。不过兴致下来了,还是得关心自己的柴米油盐、日常琐事。只听见一人喝着茶,显得愁眉不展,叹气道:“南方闹匪患,我听闻朝廷要征平南税了。” 旁边一人听后,顿时精神了,道:“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宫里多少也算有点人吗,听说啊,这几日十本奏折里九本是议论此事的,你说我们老百姓平日里干什么不要上税,朝廷怎么还是没钱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了吗?” “唉,你说南方鱼米之乡,日子怎么也比咋们好过吧,怎么不乖乖待在家里,非要去做匪呢?” “要不怎么说荆楚蛮夷呢?不可同等而论,不可同等而论啊!” 告急文书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城,皇宫里全然没有大街上的安然景象,宫里也不需要粉饰太平,人人缄默不语,宫中一片肃杀。 文书在大内绕了一个小弯,没进乾徳殿,也没过内阁三殿,而是转入了西侧的安乐宫。太后周璃端坐在安乐宫里,宫中一应陈设虽极为讲究,却无关奢靡,檀木大案上放着两盏绿铜香熏,里面安神的香料灼灼地亮着,一缕缕烟丝浮在空中。太后深呼一口气,烟气散开了,她看清了信使的脸,一张疲倦而惊惶的脸。 “下去吧,你若如实禀报,又没有罪过。” “谢太后!”信使连忙告退。 本来这种信报不会直接到这里来的,但是太后将中书省的官员几乎撤了个遍,至今中书令的位子还空着,中书省几被废止;内阁也是名存实亡,太后根本不召阁臣议事。她不信任旧臣,也不屑附庸的新臣,平日接触之人不过尚书李明哲、将军严岐二人。她也知道这样很矛盾,可她没办法,她要让自己年幼的孩子在乱世中登上帝位,忠臣是不会同意的,大周的王爷要几个有几个。于是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她几乎无人可用,只好事事亲历亲为。执政三年,她觉得自己老了三十岁,跟宫里那些老气横秋的女人一样,脸颊瘦了许多,眼睛里都没了亮色——可她不过二十五岁。 她多想撒手不管,毕竟历史总要往前走的,这是终点,却也是,哪有不灭的王朝。她若完全只为自己,还可以过几天痛快日子,但从接过皇帝印绶那天起,她就已经告别那种日子了。 太后打开了奏报,看了两行,双眉微微一蹙,但随即就松开了。过了一会儿,她甚至笑了,清脆的笑声使死气沉沉的大殿一下子鲜活起来。 宫女晚秋端了茶点过来,见太后正发笑,便道,“好多天了,总算见了好消息。” “是啊,齐王竟然称帝了。在关中。” 哐当一声,晚秋的盘子掉在了地上。 她连忙下跪,口中不停地说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只是见太后娘娘笑着,自己心里也舒服多了……” 太后亲自上前,扶她起来,埋怨似的说道,“这都跟哀家多久了,还如此见外。这确实是好消息呀。” 晚秋睁大她的眼睛,看太后的微笑,确实不像作伪。她害怕,虽然太后待她确实很好,但那毕竟是太后啊。 这时另一位宫女楚阳上前行礼道,“太后娘娘,李大人来了。” “快快请进!”太后道。 李明哲进来了,晚秋见他一袭红袍,峨冠博带,面目刚毅,略显清瘦,大概五十上下,却跟朝中大多数中年官员的样貌都不太像,五十岁的朝廷重臣,哪个不是志得意满,投手投足都有尽显从容?但李明哲却像是那种永远难得从容的人,他有担心不完的事。 “参见太后。”说完便要行礼。 太后上前虚扶一把,但李明哲还是跪下了。 这李明哲确是是大周朝廷的传奇了。 李明哲是元帝时的殿试第一,授进士及第,立马进了翰林做编修。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但谁都知道进了翰林,必定是平步青云,翰林院不过是把梯子。人们都说元帝糊涂一辈子,总算在晚年认对一个人才。翰林期满,李明哲就被外送至苏州做知府。虽然皇帝宠爱他,但大周的官职也不是皇帝要给就能给的,只有吏部文选司的荐举再加皇帝的首肯任命才能生效。当然这种制度基本上是形同虚设,官员们看到皇帝宠爱李明哲,尽列繁华之地给皇帝选,皇帝最后就选了苏州。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李大人做苏州的知府做的竟比别人贬到崖州还寒酸。这就很让文选司的官员发愁了,以为自己送出天大的人情,谁知道人家不当回事啊。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人不会做官,因此之后吏部例行的考核给李明哲的评价都是不上不下,李明哲在地方为官十多年,硬是没个提拔,反而越调越偏远。但李明哲却乐在其中,用他自己的话说,做那苏州的太守有什么意思嘛! 然而,李明哲的政绩实在是太突出了,每次离任,都有百姓扶老携幼出城相送,送匾额、万民伞。元帝几乎不问政事,自然不知道,虽然钟爱李明哲,但也没太当回事,再加上李明哲一得空就写万言书针砭时弊,惹得元帝心烦,因此元帝一朝,也就是护着李明哲让他别被整得太惨罢了。但他的儿子宣宗却是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人了,一即位,就趁着新皇登基的施恩时期,绕过朝廷复杂的机构,把他调到了京城,让他做礼部侍郎。 但李明哲真正入了宣宗法眼是在治平二年,那年中原大旱,坐镇开封的魏王竟还鱼肉百姓,大兴土木,被御史弹劾,于是就被押到了京城,宣宗问他怎么回事,魏王在朝中哭着为自己辩解,说是梦里见到先帝的英魂说想要个宫殿在人间落脚,第二天自己就二话不说着手建造,纯孝之心天地可鉴,其间言辞感人肺腑,宣宗仁厚,一时也拿他没辙,这时,李明哲冲了出来,拿着象笏照着魏王的头便打,打得魏王满廷逃窜。群臣面面相觑,宣宗却笑了。 此事之后,李明哲被罚了半年俸禄,却升了官——礼部尚书,于是,四十刚出头的李明哲成为大周三百年来最年轻的礼部尚书。 所有人都去祝贺他,他却愁眉不展,因为半年的俸禄没了,他根本养不活一家老小。宣宗听说了,笑得合不拢嘴,当时也没多想,下了一道中旨,嘉奖了他的清廉,顺便带了慰问金。李明哲感动地痛哭流涕,哭罢,他告诉使者,圣旨他接了,金子不能拿,因为这是中旨,是没有经过中书门下加印的。 这话传到宣宗耳朵里,爱才的宣宗竟流下泪来,谁说大周没人才了,这都有个千古模范呢!于是俸禄也不罚了,让中书省拟了诏书,明正言顺的奖赏他。 宣宗驾崩的时候,据说李明哲吐血三升,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太后展开清除异己的大清洗的时候,竟然留了下来,还站在了太后一边!这让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理解,于是大家都说,啊,原来这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真正的利害关头,跟本就是个软骨头!他现在是吏部尚书了,这可是“天官”,权利与宰相相差无几,而宰相都空着好几年了,他可不是权力最大的么,想来是舍不得了。 对这些说法,李大人毫不理会,依旧每天按时来朝,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家。而中书废置后,他的工作明显繁杂起来。不能说一夜白头,但憔悴日甚。 望着眼前的李明哲,太后感概万千,半响方才道出一句,“李大人可知道现在那些官员们都叫你李保身了。” “多谢太后挂念,别人怎么看臣的,臣心中有数。” “现在只有你还敢留在哀家身边了,哀家要谢谢你。” “陛下知道,臣不是为一家一姓做这官的。别人都干,臣可以辞官,别人都不干了,臣就必须得做下去。” “不为皇帝做官……你这话说的可是有些不妥啊。”太后微笑着调侃他。 李明哲也微笑起来,“这话也只有对太后和先帝敢说,臣了解太后陛下,而别人都只觉得太后严苛。” “别人哪只是觉得严苛啊……”太后自顾自地说道。 “对了,这次叫你来不是来谈天的,哀家有事问你。哀家看中书、内阁废置下去不是个办法,又不想重开中书,所以想在东阁令开间房子,设凤阁,有官无吏,形式方便,负责草拟批驳,提供意见,你看如何” 李明哲沉默了,他很清楚太设凤阁的目的——集权,但集权对目前的大周来说未必是坏事,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凤阁设立无好无坏,太后若是为了公心,那凤阁便是好的,太后若真下了决心,臣定尽心竭力。” “私心公心吗……知道了。哀家就是想知道你的态度。” 立在一旁晚秋和楚阳听了他们的话——太后总会让她们听一些事,很少屏退。楚阳问道:“李大人还是没表态啊?” 太后打断她,“这就够了。有的人赞同你,是讨好你;有的人反对你,是反对你这个人,孔子所言‘因人废言’便在于此。李大人说了,若是公心,他便同意。也就是说,凤阁设立后大周的情势、百姓的生计有起色他便同意,不然,我想他会是第一个反对的。” “原来如此。”晚秋和楚阳同时点头。 “李大人像父亲一样温柔呢。先帝给娘娘留下一个好官啊。”晚秋笑道。 太后轻轻的笑着,像是受宠的女人露出的笑,却又掺了些别的东西。“今天是怎么了,个个都提起先帝来……”太后自言自语着,思绪不可避免的荡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三章 宇文顾 宣宗名顾,元帝长子。 治平二年年初的时候,他收到了各地的奏报,无非是收成大好,百姓感念皇恩浩荡,纷纷筑碑纪念皇帝恩德云云。然而虽然天下形势一片大好,朝廷的收入却是越来越少。看了各部的开支报表,宇文顾的头疼了起来,接着把奏折一丢,怒声道:“都把朕当傻瓜呢!” 第二天早朝,年轻的皇帝同宰相说要南巡,并且不容置喙,无论臣下如何阻挠,他都不理会,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如此固执。为了节省开支,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三位翰林,一百护卫,并命沿路不得设宴款待,自己只借宿于当地藩王、地方大员府中,不必特意铺张。 到楚地的时候已是二月了,南方的情况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房屋破败,饥民遍野,路有饿殍,奇怪的是朝廷的赈济没多少能到百姓手上。宇文顾气的直接罢免了三州知州、十二县知县,但他也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树根都烂了,抓几只虫子又有什么用呢。 他一边马不停蹄的视察水利、农耕、吏治,一边命吏部尽快把空缺的官员补上,再敢提名一些贪官污吏,谁提的杀谁。没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结束一天的巡查,他不肯做轿子,徒步返回暂住的官邸。 满街都是乞丐,也不知道谁会施舍给他们东西,遇见皇帝的运气不是人人能有的。 他一路施舍,越走越疲倦,直到听见一阵笛与筝的合奏。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曲子,没有宫中韶乐的雍容富丽,却婉转可人,让人听了只觉欢喜的感觉要溢出来了。宇文顾精通音律,直觉告诉他写这首曲子的定是个有趣的人。看了看牌匾,竟然是所教坊。他皱了皱眉,按礼他是绝不能进这种地方的,但最后还是让侍卫在门口等着,径直走了进去,并示意侍卫管好自己的嘴巴。侍卫们也跟了宇文顾有些年了,平日里对皇帝感激不已,自然不会多说。 进去一看,却多少有些失望,里面的女人个个面黄肌瘦也就罢了,见了他眼神畏缩,根本毫无灵气。正准备往外走,却见角落里有一人,一身素衣,孤单地坐着,手上大概是拿着一个明亮的铁质器具,就像一幅画——画里是一位失意的谪仙。 “姑娘,歌是你作的吗?” 没有回答。 他不自觉的往前走去,女孩见了他,警觉地支起身子,举起那个器具——原来是把小刀。宇文顾少时跟禁军都统学过几招,自然毫不慌张,为缓解气氛,他调侃道,“姑娘真以为伤的了我?” 那女孩不回话,只是把刀慢慢搭在了自己脖子旁。 宇文顾连忙停步,摆摆手道,姑娘误会了,我没恶意,姑娘正年轻呢,家里人犯了罪连累你进了这里,没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快把刀放下吧。 那姑娘本来耷拉着的眼,突然睁大了,朝着宇文顾吼道,“呵!这是哪家的公子,世道如此,还以为被定罪的都是真有罪吗!”她气得发抖,瀑布般的长发在颤栗,睫毛在颤栗,嘴唇也在颤栗,如官窑上等白瓷般皓白光洁的脸也因愤怒涨得通红。 宇文顾愣住了。 从小到大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但他心里没有丝毫的愤怒,他只是拼命地在回忆,最近他有批过南方官宦家族的案子吗,因为只有官宦家族的女子会进教坊,而从这位姑娘的反应来看,这定是个冤案。上一年倒是有件逆案,但那那件案子证据充足,绝非冤案。他一即位就告诉大理寺,人命要案必须由他决断,谁敢私自判犯人死刑,自己也活不了。然而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除非——是造反,逆案也要由皇帝过审,但可以先斩后奏。那么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卷宗还没传上来,要么,是有人胆大包天! 这时,外面的侍卫听见里面的声响都冲了进来,“护驾”声响成一片。宇文顾向他们示意他没事。女孩则是一脸错愕。 “你都看到了。你叫什么名字,跟朕走吧,朕替你申冤。”宇文顾朝女孩伸出手。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女孩转过头。 “这不是施舍。朕是在向你讨一个悔改的机会。” 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低沉的男声里透着威严与自信,带着少府监制作的兵刃的侍卫——她对这些兵刃了解得比谁都清楚。此外再加上皇帝南巡的传言,眼前男人的身份已毋庸置疑。 女孩把考证的眼光收回,略作思索,小声道,“民女周璃。没有什么冤情。” “你是怕朕保护不了你这个知情者?” 女孩想说是,想伸出手,她想站起来。有些事情,如果是皇帝的话,能办到的吧?可身子却向前倾倒,昏了过去。像一片凋零飘落的叶子,无依无靠。 宇文顾抱住她,看见了她身后一片血渍。他唤来侍卫查看了伤口,侍卫道:“是箭伤。只做了简单止血处理,大概是刚刚过于激动……” “荒唐,荒唐至极!我大周就是如此爱民如子的吗!朕就是如此爱民如子的吗!” 宇文顾将周璃背在身上,朝官邸走去。途中周璃醒过一次,发现自己被人背着,只说了一句,“那歌是好多好多年前写的。” “太后?” 李明哲的声音将太后周璃拉回现实。她连忙说,“哦,没事了,李卿回去吧。” 李明哲于是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太后叫住他,说:“大周,先帝的遗志,只能靠你我二人了。再苦再难,我们也得撑下去。” 李明哲大礼参拜,道,“臣谨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四章 辛梁村 沈复在长安又待了一月,等天气渐凉,他带着最初跟随他的两万余人,加上一些杂兵,不到三万人,在未经皇帝同意的情况下私自拔营离京——在关中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虽然他知道这么做形同造反,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不是怕夙愿难以实现,而是怕实现夙愿的动力被慢慢磨平,如果那样,他存在的意义在哪里,之前做的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出城的时候,由于守城的将领认得他,而且又是受了沈复荐举,没有为难他,直接开城放行,只装作一副激战一番的样子,沈复的部队是精锐中的精锐,这谁都知道,皇帝也不可能因为这怎么样他。沈复以为多少要费一些口舌,见情况竟是这样,也不由得嘲笑元善治几句,这当的是哪门子皇帝? 安平元年时的豫、湘等地,名义上是齐国领土,可多少有些名不副实,齐国缺将,更缺文官,毕竟从名义上说并非正统,而读书人最在意的就是“名正言顺”,所以地方的官员,除了拒不服从齐国的,基本上还是由原来的官员任职,这就造成一个现象,地方上完全没有新朝气象,不过是城头旗帜换了一面。而像洛阳这样的大城,完全由豪强控制,基本跟齐国朝廷没多大关系了。沈复此次出关的目标首先就是彻底控制洛阳,再洛阳为中心向四周发展,毕竟洛阳可是真正的九州中枢之地。 行军十日,军队进驻距洛阳两百里地的安县。九月十五日,姗姗来迟的齐国皇帝诏书中写道,任命沈复为征虏上将军,领豫州牧,希望他不负皇恩,出色完成使命。 沈复接到诏书简直哭笑不得——皇上也太过胆小了,明知自己违制出兵,却不敢跟自己撕破脸皮,也不敢跟天下人说自己逼走了一员大将,结果只能顺水推舟,当作他是朝廷派去的。 这便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吗? 当然,这样最好了,免得自己分出精力应付齐国。不过陆子云告诫他不可大意,对待朝廷必须放低姿态,于是沈复让使者传话,说只要皇帝让他打仗,他绝无二心。使者说,是啊,皇帝虽然有点不开心,但对沈将军您是绝对的信任与器重,您这么一说,皇帝必定会龙颜大悦啊。 接着又互相说了些奉承话,便作别了。 安县这个时候正在播种冬小麦,沈复定了轮防的规矩,空闲下来的士兵就去帮老百姓干农活,并开垦荒地,无偿分给农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现在王已经不那么值钱了。土地私有的现象早已泛滥,与之俱来的便是土地兼并。最后豪强沃土千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得到土地百姓感念沈复恩德,时常会给军队捐助,洛阳城里有什么动态也会马上告诉沈复,沈复也因此受益巨大。军队与百姓其乐融融的情景,大概也就安县的人能看到了。 这天,陆子云走进沈复营帐,神情严肃,他告诉沈复,在辛梁村,有人侵犯民女。沈复骂了一句,便跟陆子云一同去了辛梁村。 “谁干的,你能指出来吗”沈复问眼前不停抽泣着的,名叫小灵的姑娘。 没有回答,只有哭声。 沈复无奈,转身对着驻守辛梁村的这支队伍喊道,“谁干的,犯了事不敢承认还是男人吗,不就是条命吗!” 人群有些骚动。其实沈复从心底里希望没人站出来,他有的是方法安抚那位叫小灵的姑娘,但他不想通过杀人这种方式,更不想杀自己的兵,哪怕他犯了错事。可平心而论,这年头侵犯民女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了,当兵不就为了钱粮和女人吗,也只有在沈复的军中这种事会严肃处置。虽然这种想法对小灵不公,可沈复还是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样呢 只不过很快就有个很年轻的士兵站出来了。 “是我。”他说。 是条好汉,沈复想。 “拉下去吧……”沈复挥挥手。 “等一下!”小灵突然喊道。对着沈复疑惑的眼神,小灵说道,“我不知道这是要处死的……但他肯站出来,这样的人我不想他用命来换。如果,只要,他愿意负责的话,我希望将军能原谅他。我大概,也喜欢他。”小灵低下了头,那双还含着眼泪的眼睛令人看了不忍拒绝。 接着,沈复从小灵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士兵是被派去给小灵家帮忙的,一来二去,两人萌生情愫。 一天,他们躺在田野上欣赏落日。小灵的脸跟西边的晚霞一样红,说道,“娘说,让我年底就嫁,不然,就成老姑娘了。” 士兵却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才小心翼翼地说,“恐怕不行呢。” 小灵心一沉。 “军队里,还不许成家。” “军队那么重要吗?” “我的志向只有在军队里才能实现。” 小灵被气哭了,“娘说求亲的人多得是,干嘛要个当兵的,这年头说不定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如别人稳当。我说你是疼我的,想不到,现在是这样!”说完,抹着眼泪往家跑去。 士兵只能沉默。即使心如刀割,也不能同意,因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 “大概,就这样结束了吧。” 那天晚上他偷偷跑出去喝酒,把两个月的饷钱都喝完了。 喝完酒,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也不知道走的是哪个方向,走到了哪里。 之后,他撞开一头门,睁开眼,自己也不禁苦笑,没意识地乱走还是走到了这里。 他走了进去,他有些话必须要对小灵说。 推开小灵的房门,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转过身来,眼神从惊讶迅速转化为冰冷。 “来做什么?女人的闺房怎么是你们男人随便进的?” “我有话……”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他闻到小灵身上的,或许是房间里的淡淡香味,突然涌起一种悲哀,自己为什么必须得做这种决定呢,为什么不能跟从自己的心呢? 酒劲上来了。他走上前,把嘴唇按在小灵的嘴上。 小灵推开他,骂声还没来得及传出来,已经被他推到床上。 等酒气散去,夜已经过了大半。他翻身下床,有些害怕,也不知在害怕什么。 他终于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告诉小灵自己为什么不能离开军队的苦衷。 可小灵只是说:“我恨你。” 士兵无话可说,最后看了小灵一眼,就往门口走去。 “姑娘,你很善良,但善良不能用在这样的事上,你会说只破例这一次,没关系的。但很快,别人做了错事,也会这么说。再发展下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的人侵害了别人,通过威逼利诱,让对方选择妥协,而我无法判断是否属实。如果那样,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受害呢,我又该如何治理这支军队呢?”说着,沈复向架着那名士兵的两个人示意命令不变。那两个人就把士兵拖了下去。 小灵呆呆地站着,嘴唇一开一合,不知在想什么。 士兵被拖下去的时候还高声喊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不要忘了我!” 沈复转过身,快步走开。 别人只以为他要回营了。走到没人的地方,他开始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仿佛有股气拼命地要从他的喉咙里钻出来。沈复想克制自己的丑态,但他越想克制,就呕得越剧烈,结果他从一开始只是弯着腰,变成了最后跪在地上。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刻钟,结束后他精疲力竭的从地上站起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真恶心啊,我说的话。” 他在辛梁村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听见外头有些喧哗。打开门,发现远处围了一堆人。 他走出去,看见昨天行刑地旁边的一棵树上,挂着那个叫小灵的姑娘的尸体,像一具木偶,不过是什么在操纵她呢。 真可惜啊,多好的姑娘,年纪轻轻就自杀了。人们说。 她不是自杀的,她是我杀的。沈复对自己说。 他又感到一阵恶心。 辛梁村的事很快就过去了,人们更加信服沈复,相信这样拥有铁一般纪律的军队定能赢得胜利。 谁说不是呢。沈复只是有时候在想,如果死后真的能在天上或者地下相遇……他不敢再想了,毕竟他现在做的事,比死困难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五章 何为勇 沈复用了半个月时间,也花了不少心思,终于大概搞清了洛阳城内的布防,以及城内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他不喜欢打硬仗,打仗总会死人,但不管怎么说,总是伤亡越少越好。了解利益关系就是为了寻求城内的接应,势力最大的那部分人必定是不希望沈复入城的,他们怎么甘心屈居人下呢?这样便会有冲突。不过实力相对较弱的就未必不欢迎他了,主子换了,权力肯定要重新分配,这是他们的机会。 沈复对那些二三流的家族封官许愿,果然笼络到不少人。他开始为进入洛阳城做最后的准备。他知道其实进入洛阳不是最难的,他毕竟是朝廷委派的官员,城里的人名义上已经归顺朝廷,那么即使再反对,也不敢公开出兵干涉吧,暗中使些绊子倒是不可避免,因此真正掌控洛阳才是最难的。 十月初,正当沈复准备正式向城内发出公文,命洛阳知州周彤出城迎接,手下对他说,有人求见。 “谁?” “他不愿报上姓名,但他说若将军不愿见他,就把这张字条交给将军。” 沈复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写着——楚有愚人偏爱渝地,渝非渝,子当知。 沈复的心在胸腔内狂跳,血液疯狂地涌入大脑,使他感到一阵胀痛。 “传。”他低声道。 那人进来了,中等身材,儒生模样,年龄应该在三十左右,发丝凌乱,脸上有好几道疤痕,像是新添的。 沈复觉得有些面熟,但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目的”沈复简短地问。 “欲救将军一命。” 沈复听了想放声大笑,但又想起那张纸条,“我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不难。将军选渝州,说明必与渝州有某些联系。我特意去了渝州,查了州里的户籍,发现渝州姓沈的人不多,而且基本可以排除。那就只有两种情况了,第一,我猜错了,您并非渝州人,第二,您改了名。然而我偏向于第二种可能。将军之才不是普通农民能有的,于是我从大户查起。也算是我运气好,渝州并不富庶,大户很少,只有申、殷、夏三家,其中申、夏两家为亲家,而沈与申音近,于是我继续查……” “够了。说说你为什么要查我吧。” “横空出世的英豪,谁不感兴趣,我保证知道将军来历的布衣百姓不止我一个。” “就算如此吧,救我一说又从何而来” 来人与沈复眼神相对,缓缓地说,“将军不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吗?” “行军打仗,何时不危险。现在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来人微微一笑,“我从长安来的时候,可是看见十五万齐军整装待发。将军觉得,这支浩大的齐军是去北伐的呢,还是东征的呢?” 沈复从位子上跳了起来,吼道,“你休要胡说,齐国兵力撑死不过五十万,而且相当大一部分又分布在各地。你是说朝廷动用近一半兵力来对付我吗?!” 来人倒是冷静,说将军不信的话把斥候巡探范围往西扩大一百里,肯定会有所收获的,而且他也没必要骗沈复。沈复稍微平静了点,确实,在这里说谎实在没有必要。可齐皇竟…… “是我小瞧了元善治。”沈复恨恨的说。 “不,将军是高估了齐皇的心胸。” “行了,我信了你的话。破局之策,先生可愿告知?” “将军觉得,齐皇费如此大的功夫要将你剿灭,只是因为您不够听话吗,或许这是个原因,因为齐皇毫无容人之量。但是从大局来看,齐皇这么做却也不是完全的意气行事。齐皇确是想在关中享乐的人,不过能从一介布衣混到皇帝,怎么也不会是废物一个,他的算盘是与周进行持久战。近年北方人口大减,大量流民进入南方,北方疆域虽大,农田却废置严重,加上南方本来经济上优于北方,齐皇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周朝的腐朽已经到骨子里去了,不是周太后一介女流能改变的。之所以不乘胜追击,是因为目前周朝拥有的军队远多于齐,几场战役可胜,甚至可以一直胜下去,但只要打了一场大败仗就是天大的不利。风险不可谓不大。” “先生说的话有些道理,只是不知和目前的状况有何关系?” “齐皇忙着厚积薄发,周太后忙着恢复国力,胜负实在难以知晓。换句话说,两者势均力敌,这样的话,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两国将相安无事,甚至决战将不在这一代人发生,这太合齐皇口味了。可这个时候,将军冒出来了,逐步发展为一股不受约束的力量。这其实是两国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就算将军目标明确是灭亡周朝,但齐皇不可能不感受到威胁,万一将军一时兴起联合周朝先灭齐国再说呢?退一万步说,如果某天将军真的灭了周朝,将军会怎样呢,心甘情愿的放弃兵权?也许将军确实会这样,但作为皇帝不会也不能这么想。齐皇要在祸乱萌芽时就掐掉它。” 沈复沉默了。他与陆子云联手可以是个高超的战术家,却未必是个高明的战略家,天下大势,纵横之道,他并没有眼前这个人清楚,因为他只知道一味地进攻再进攻。 沈复走下台阶,向来人行礼,“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想来先生也是撒了谎,先生的才华岂是那乡野农夫能有的。沈某不才,还请先生赐教。” 来人并不与沈复客套,说,“鄙人确为平头百姓,姓徐名讥。目前情况,我确有一招能解,只是说出来,怕将军要杀了我才能泄愤呢。” “先生若真心指教,我怎么会怪罪?” 徐讥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不比他年纪大的上将军,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就是要与周联合,然后不断壮大势力。而且得先灭齐,再灭周。” 沈复听到这话,心的确凉了一半,但出于对徐讥的尊重,他还是耐着性子问,“不知先生为何要沈复这么做?” “先生应该很明白,您与齐已是彻底决裂,这从齐皇以练兵为幌子集结大军起就已经决定了,或者说,从将军负气出关开始就已成定局。假设将军现在能破此局,以后呢?将军要伐齐,周将乐见其成,将军要伐周,齐军必定趁虚而入。因此,将军只有一条路可走。” “先生说的太对了,可我不会走那条路,先生若有别的办法,沈复洗耳恭听,若没有,恐怕沈复要让先生失望了。” 徐讥听了,放声大笑,“支撑将军走到今天的,究竟是对周暴政的愤怒,还是对当年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的怨恨呢!” “够了,别再说了!” 徐讥却没停下,反而提高了音量,“如果是因自己当年的无能感到羞愧,想要赎罪的话很简单,”说着,徐讥解下配剑扔给沈复。“死难道不容易吗?但如果你还有一点身居高位者应有的责任心,就该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不是为私情所左右!” “放肆!”沈复握着拳头,双眼通红,他知道徐讥敢这么说定是摸清了他的脾性。 “将军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吗!” “我当与元善治决一死战,就算注定要败,也要到最后一人倒下才罢休!” “将军觉得‘战至最后’这种话很了不起吗,看起来很壮烈,但这种毫无意义的壮烈根本就是懦夫的行为!你又凭什么要求别人为你的决定送死?已经有多少人为你向他们描绘的盛世献上生命,你现在要告诉他们你放弃了吗!” 沈复坚决的眼神开始退缩。 “拿不出显赫的功业,你怎么洗去手上的血污,怎么向死去的人交待?!” 沈复一步一步地走回上座,跌坐在长凳上,低下头。他闭着眼,拼命地想挥去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些人影。是啊,放弃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呢?他的眉头皱成一团,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选择,到底哪里错了,还是全错了……” 他竟然要与周联合来实现他灭周的夙愿? 徐讥自以为有三寸不烂之舌,却没想到说服沈复如此困难,他甚至有些想放弃了。 半晌,沈复终于又有了动静,他抬起头,用一双充满无助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徐讥,缓缓说道:“我手上的血腥味永远不可能褪去,哪怕我造就一个空前的盛世,我也只能骗过世人的眼睛,但无论如何也骗不了我自己。我无法向死去的人解释他们为什么要为我去死,这种事本来就不合理。但我得给活着的人一个交待。” 突然,门口传来脚步声,然后一声尖锐的报告声传入两人耳中。沈复强打起精神,说:“什么事?” “东南方出现一队人马,装备齐整,向安县行进!” “东南?洛阳?!城内的人出动出击了?不对,难道洛阳和长安早有密谋,想要包抄?”沈复越想越惊,皇帝真的做到如此地步了吗?这下连一直成竹在胸般的徐讥也泛起了难色。 “大概多少人?” “五千人上下。” 沈复听后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十五万也就算了,五千人也敢来挑衅我!”说完,向徐讥道了别,负气一般也点起五千兵马出营御敌。 徐讥一人留在帐内,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但想起沈复刚刚的犹豫、无助,又不免摇摇头。他在帐里四处看了看,发现案几上有张沈复揉成一团的手迹,打开一看,上面用漂亮的行书写着几句词: 山已崩,弦已绝,半生苦熬,子期在何路? 纵有子虚赋,无得文君顾 离愁如新永不故 恰如夏草 永生永行永留驻。 徐讥把宣纸卷起,放到了袖子里,也走出了营帐。 沈复的军队与那只什么旗号都没打的队伍各自在相隔三百步处列阵。但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要进攻的意思。 这时,只见对面一人一骑向这边靠近,身边的弓箭手张弓欲射,被沈复制止了,轻声骂道,“你看他像来打仗的吗?”于是他踢了踢马肚,也向前行去。 两人几乎面对面了,沈复对面那人头戴五品武将帽,凤眼虬须,眉目刚毅,身长九尺,比沈复直高出一个头来,身上的铠甲看着都沉重。沈复不禁赞叹一句,“真乃壮士!” 听见沈复的夸奖,那人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草草行了一礼,高声道,“洛阳督守秦恪,喜闻将军率仁义之师将入洛阳,为免不必要的流血牺牲,特带五千精锐来降!” “为何投奔于我?”沈复问道。 “徒慕将军高义!” 沈复笑道,“谁教你这么文绉绉的句子的,换个说法也许我会信。” 秦恪看着沈复,觉得自己难以再隐瞒下去了,自己的确装的太不像了! “我确实敬佩将军,但……其实是这样,因为将军入城是板上钉钉的事,我若拼死抵抗,将军可能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就算将军仁慈,城里那些不服将军的人肯定要搞出乱子来,到时骚乱一起,没有谁会来保证我和我弟兄们的家人的安全,”秦恪不敢看沈复的眼睛,“将军若是对这种理由感到不耻,秦恪这就走。” 沈复也下了马,上前将这个大汉扶起,拍拍他的肩,道:“为了家人背弃所谓的忠义,没有什么可耻的,为自己的英明不顾家人才不算个男人。我需要忠诚之人,但如若有一天我无法保护部下的家眷,使其忠孝难两全,我定不会责怪于他。我若还有家人,会做得比你还过分。人要有敢的勇气,更要有不敢的勇气。” “这个,我……不太懂。” “《道德经》里说的,有空可以看看。” “我……不识字。” 沈复大笑道,“我同意你来投奔,而且你的兵还是你自己带,不过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学会识字,否则就回你的洛阳去!” 秦恪嘿嘿一笑,感觉这对自己来说实在有些难,但还是再次行礼,这次却是真心实意的了。 回到安县,沈复在城门口撞见匆匆归来的陆子云,不禁摇了摇头。“陆大人这是要去哪呀?” 陆子云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沈大将军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想来是打了胜仗,想不到沈大将军没有我也是可以打胜仗的。” “你给我闭嘴,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吗!出关以来,你有几天待在军中的?”沈复瞪了他一眼。 “那是因为我跟沈大将军对什么是正事的判断有些不同。你造反是为了给夏渝报仇,我造反是为了让天下少一些像夏渝那样的受害者。周是你的死敌,贫穷、饥饿、迫害,才是我的死敌。再说我无官无职,干嘛整天待在军里啊。” “你说的倒是正义凛然。是你自己当初说不要一官一职的,现在怎么听起来像是在怪我了。我问你,你知道我已经打算跟周联合了吗?” “你跟周联合关我什么……你说什么?你与周联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算你要联合,你拿什么条件去啊?”陆子云目瞪口呆。 “这事我让徐讥全权负责。现在他已经启程去上京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毛遂自荐。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但是他看起来挺靠谱的样子。” 沈复的解释丝毫没有减轻陆子云的震惊。“这徐讥又是谁啊?” “我猜你还不知道齐军十五万正在集结准备吃掉我们呢。” 陆子云彻底崩溃了。“我才出去半天啊,妹夫!” “别叫我‘妹夫’!”沈复这下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行行行,咱还是叫沈大将军。那沈大将军,你现在不积极备战,还在这守株待兔?” 沈复稍稍平息了怒气,因为陆子云差点把他逗笑了。看着眼前这个全然没有认真时那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般气势的男人,无奈道,“进去说。” 回到营帐,沈复问陆子云,“你知道秦恪这个人吗,之前探子给我的守将风评中称,秦恪此人‘好勇善战’,这本没什么,可后面还有一句,‘然其人亦慈悲善良’,这不矛盾吗?” “杀伐是职责所在,慈悲是此人心性,有什么矛盾的。秦恪?是那个丙辰科武举第二吗?” “我怎么知道。武举第二?这么厉害啊。不过你怎么连这都知道?”沈复问。 “也不是所有武举都了解。不过丙辰那年例外,因为那次结果实在出人意料,好多人都赔的很厉害,只有我赢了。” “……所以造反之前你都在干什么啊。为什么出人意料,秦恪拿第二很奇怪吗,这么多人不看好他?” “出人意料不是因为秦恪拿了第二,而是因为秦恪只拿了第二。你怎么连秦恪都不知道。你造反之前都在干什么呀” “……我那是一心只读圣贤书。那第一是谁?” 陆子云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复,看的他有些发毛。“我看你是一心只有我妹妹。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 “当然没有,你可别说是你啊。我不会信的。” “当然不是我。” “到底是谁啊” “杜直。” 沈复刚喝一口茶,全喷了出去。 “谁让他爹是兵部尚书杜炆呢,我早料到这场子不清了,索性赌了一把。” “第一名他们也敢送?” “那帮人有什么不敢做的。不过武举没科举重要,皇帝大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了,你问他干嘛?” “他归顺我了。” 这回轮到陆子云喷茶了。 “真是有眼无珠啊……”陆子云喃喃。 “滚吧滚吧。”沈复笑骂道。 陆子云回到自己的住所,一反常态地、疲惫地躺到床上,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名单,上面写着接下来的需要救助者的名字,以及一些豪强行不法之事的线索。 他盯着皱了的纸,自言自语道,“夏渝走了,谁心里受得了啊,可赎罪的方式那么多,报仇是最烂的一种。不过他好像也有点开窍了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六章 败齐军(一) 十一月,安县冷的离谱了。大概是一马平川的缘故,北风毫无阻拦的刮过来,嚣张至极。前些天飘了雪,弄得家家户户都挂了点白,像是在为谁哀悼。 不过农人是不会有这样的联想的,忧愁一般都是吃的饱肚子的人才会做的事,对于农人来说那太奢侈了。孩子夭折也不过是抹两把眼泪的事,然后就得继续干活。 沈复自然不是农人,不过他最近倒也过得舒畅,因为徐讥已经从上京来信,说周愿意联合,并将全力支持。 “不是说两国希望保持均势吗,现在周国怎么耐不住性子了,感觉被徐讥骗了呢。”沈复苦笑,不过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现在齐国的十五万大军正虎视眈眈呢。 这时,手下传来徐讥最新的来信。 “禀大将军,宣府、大同部分周军,陕北周军,豫北周军齐动,总兵力在三十万左右。然,除宣府大同边军外,多难倚靠,还需将军自己把握。” 三十万……连边军也动用了!还说得如此风轻云淡!这徐讥到底何方神圣啊 “来人啊,把陆先生给我叫来!” 一个时辰后,陆子云到了沈复营帐。是的,一个时辰。 “简直岂有此理!一个时辰连蜗牛都爬到了,你陆先生在干嘛!” “因为有点小事要处理。沈先生叫我来什么事啊。” 沈复太阳穴直跳。 “算了,我得习惯。是这样,周军大概有三十万来援。我想足够帮我们渡过难关了。” 陆子云眼里放出精光来。“三十万!这哪只可以渡过难关,足够我们干件大事了!” “现在还是应当求稳吧。” “你现在怎么跟元善治这么像啊!” …… 十二月,渭河冻结,光溜溜的河面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河边的树木早已脱光了叶子,无数细小的枝丫伸向空中,有些还披着一层白。 冰层下的水静静流淌,天空高而远,万籁俱寂。这个时候是很美的,但是诗人却不喜欢,因为太单调了,再过些日子,腊梅开了,那才能引起诗人们的兴致,写几句咏梅的诗,顺便标榜一下自己高尚的品行。 千百年来渭河平原已经看过多少场杀戮,但它从未麻木,它依旧给胜利者无上荣耀,给失败者一块长眠之地,似曾相识的故事不断上演,连说书人都掌握了其中套路。 雪原上突然传来一声声闷响,沉稳有力,连续不断。但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在百步内,可以看见几个白色的影子在雪原上疾驰——白色长衫,白色布靴,白色头巾,白色战马。 他们在渭河边停下,丈量了例如高地与这边距离的一些东西,看样子他们正是从西南高地那边来的。 他们俯身攀谈,即使方圆五里连只鸟都少有,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策马离开。 “真冷啊。”一个齐军士兵忍不住抱怨。 “是啊,说是保暖的衣物都给了精锐,诶,像我们这样的,就是活该受冻!”另一个看样子也有些不满。 “集合!”营内传来一阵鼓声。 “诶,你说沈将军那些人马会有御寒的衣物吗?” “总该有吧,他们可都是精锐呢。” “喂,你们两个,再不快点想死啊!”一名校尉冲他们骂道。 与此同时,秦恪带着一千精锐,在渭河平原上行进,他们完全融入了白雪之中,看他们的衣物好像比齐军的普通士卒还要少,但实际上却能充分御寒,同时保持灵活性。这样的军备沈复虽有,却也只能装备两千人而已。 这是秦恪入伙以来第一次打仗,在沈复那立了军令状,虽然沈复是没有要求的。 十二月初四,秦恪的两千人奇袭了周军先头部队,斩首两百,俘虏一千五。获得一场小胜,迫使周军放慢行军速度,为后方沈复大部队争取时间,也为计划中兵力的布置赢得了时间空间。 “还记得潼关之战吗?”齐国将军问左右的人。 “当然记得了。沈复凭计谋取得了传奇般的胜利。不过也没什么新奇的地方,要我我也能想出来啊,只能怪杜直太过愚蠢。” “很多计谋本来就没那么玄乎,但身处其中,你就是看不出来。看到那块山头了吗,不觉得很熟悉吗,要是沈复比我们早到,现在我们岂不是中了埋伏?你有察觉吗?” “这……同一种招式,不会用两遍吧,再说将军您也说了,在这埋伏的前提是比我们早到,可那怎么可能呢?” “小心一点总没错的,你先带一千人,把那山头给我占了。” 于是一千人马朝着那块山头飞驰过去。 原以为远处是无人的空山的齐军惊讶地发现,雪中竟然伏着数不清的人。 “有埋伏!”不知道是谁大喊。 齐军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喊像是约好的信号似的,倒是把雪地里的人全部激了起来,一瞬间,这队齐军面前立满了人。 不只是雪地上,山坡上也有雪白的骑兵源源不断的奔驰下山。 “这……起码得有两万人吧,沈复的精锐全都在这了!”领头的将领猛然意识到。 “撤!”他大叫一声。 来不及了,那些“雪人”已经发动进攻了,他们速度极为迅猛,箭矢呼啸而过,惊得齐军战马前蹄腾空嘶鸣,还没来得及后撤,就在弓箭手掩护下冲到跟前。 骑兵善于突击,失去冲击力后的骑兵远远没有步兵灵活。 一边倒的杀戮又开始了。齐军的鲜血染红雪地,红白相映,呈现出不规则的图案,像是浪荡的画家用朱砂在洁白的宣纸上做的一幅画,远远的看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美。 齐军大部分是背后中箭,那是逃跑的姿势。 远处齐军目睹了这一惨状,来不及想两万人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将军咬牙发令:“留两万人在河南防守争取时间,其余人跟我往北过河列阵!”——狭窄的渭河南边的河边低地完全无法发挥齐军的人数优势。 冰层很厚,足够齐军过河了。 整只齐军都踩上了宽阔的冰面,齐将一开始还有些担忧能否承受,但他欣喜地发现自己是多虑了。 午时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整个平原都在发光,亮晶晶的河面像个冰美人,这可是真正的“皓腕凝霜雪”,冷冷的脸庞却也风情万种。 刚刚还处于不利境地的齐军总算放松下来,对啊,沈复再怎么精锐的部队也才两万人,可齐军有十五万呢! 等到一半齐军已经过河,军官们忙着聚拢部队时,后面的齐军发现脚下的冰面有些异常,先是一些轻微的磨砂声,接着变成木门开合的吱呀声。 接下来的一幕注定被载入史册,冰层断裂,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处于冰点的河水像泉水般上涌,接着像是使了巫术,齐军一个个消失在河面上。由于上游冰层断裂,下游仍然冰封,上游的河水涌上了冰层,像夏季的洪水一般向下冲去,一时间,哭喊声遍布渭河之上。 溺死冻死,被战马踩踏而死的齐军不计其数。 这对齐军的打击远远不止减员那么简单,此刻即使是过了岸的齐军也是接近崩溃,这样的人间地狱,谁看了还有心情打仗? 然而齐军的悲剧远远没有演完。 还没缓过神来的齐军很快发现他们弄错了一件事情,那片高地上并不是沈复的主力。 不然,一里外那些全副武装的军队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而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很明显是过去的战友——沈复。 那个男人扬起的手重重一挥,顷刻间两万人发动了进攻。像操控生死的神,坚定冷血。 惊魂未定的齐军匆忙迎战,有的手抖的连剑都握不住,有的失神地左顾右盼,河里有他们的战友甚至亲人。 呐喊声,战鼓声,兵刃的碰撞声,刀剑入人体发出的“扑哧”声,充满了整个渭河平原,一曲残酷的交响乐又一次在渭河平原上演。 沈复的军队虽然身经百战又极其英勇,但齐军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有些战斗力,更何况人数上还是有着明显的优势,战事一直僵持到下午,沈复的两万精锐像一把锥型利刃不断在齐军阵中穿突,一会儿又分出两股,不断粉碎齐军的包围圈,但齐军又不断将他们包围。 之后沈复一方的伤亡开始扩大了,疲倦困扰着这支强悍的军队,这把利刃开始变钝了,齐军以新月状将沈复的军队包围,像张开血盆大口。谁都知道再打下去,这支精锐部队会被吞掉的,沈复不得已下令后撤。 只要坚持下去,迟早能把他们耗完。齐国的将领们都这么想。 而沈复在等,等那个时机,那个迟到的时机。他咬紧牙关,时间每拖延一会儿,就伴随着自己的士兵越来越大的伤亡。沈复在心里祷告,虽然他一直不信神。 这时北面终于出现一面面写着“周”字的大旗。 “援军来了!” 士气大涨,再次发动冲锋。 周军骑兵像一股活水汇入浑浊的战场,冲垮了齐军左翼,很快将局势洗得明朗。周军的人数是压倒性的,骑兵战马的马蹄声哪怕在雪地上也踏出了闷雷般的巨响 象征性地又抵抗了一刻钟,剩余不到五万齐军终于投降了。 出人意料地,这次沈复接受了他们的投降,收编入伍,但却没有发给武器。他不能再是一支以少数人组成的精锐部队了,何况这次他的部队损失近半。 齐国将军到死都没想明白这一仗是怎么败的,牢固的冰层断裂,这很明显是沈复动了手脚,可把如此广阔的湖面弄得不能承重,而且刚好是过河过到一半时崩陷,需要很长时间吧?还有那只“伏兵”在齐军到前就已经埋伏很久,沈复军队难道是从天而降的,这是人能达到的速度吗?就算这些沈复都做到了,那只伏兵的人数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弄明白了,他拔出长剑,在脖子上一划,溅出一抹红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七章 败齐军(二) 却说那天沈复和陆子云等人经过实地勘察,想出一个计策。 秦恪的两千人埋伏于高地,山坡上的人马不断做往复运动——从山上下来到了齐军盲区时又绕回去,做出兵力源源不绝的样子,又在雪地里立许多逼真的稻草人,这一切营造出这是沈复主力的假象。 冰层很厚,沈复的确不可能在冰面上挖很多窟窿,或者把冰层弄脆,当然这也有一部分,不然不会有“洪水”,但大部分他们用的是障眼法。齐军以为是河的地方,其实是一万多人连夜挖的陷阱——挖好深坑,连通河道,使冰冷的河水灌入,坑上搭好支架,浇上水,水很快就会冻结,再附上雪做遮掩。 这些天气温有所回升,沈复之前故意拖住齐军,也给了融冰一些时间。到了初六这天正午,高阳升起,陷阱上的坚冰开始变脆,也就是齐军渡河到一半时的时间。 精心的设计,像计时的滴漏那样分秒不差,一步步将这只齐军带向死亡。 至于错估了沈复的速度,那能怪谁呢这其实才是是沈复设下的最大的陷阱,而齐军毫不犹豫踩了进去。 当然还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周军实在是来得太慢了,沈复之前也没想到周军的行军速度慢到了这样的地步,导致自己与齐军进行了苦战。 此战,除了留在河南的两万齐军得以保全,投降的五万齐军算是保住了性命,其余八万人只有少数成功逃跑,大部分或是长眠于渭河中,或是血洒平原之上,都成了孤魂野鬼。 此战,十五万齐军近乎全军覆灭,正式敲响了齐国的丧钟。 “沈大将军啊,有一点我不明白,周国人干嘛不顺便把我们灭了?” “听你的语气好像挺希望那样。” “那倒不是,您要是倒台了,我怎么办,哈哈。” “我们与周国太后有言在先,互不侵犯。” “你傻啊,要是这种东西算数的话,你会跟齐国打起来吗,你们还是君臣呢,这世道三纲五常都不要了,一个约定算什么?” “那就是周太后觉得现在吃掉我们有些费力。” 陆子云突然捧腹大笑,“沈将军啊,我发现这仗打完你思考问题都不用脑子了,现在吃力,以后等你接盘关中,那不是更费力?” 沈复停下手中的笔,现在他有无数事情要处理,不像陆子云那样闲,他都开始羡慕陆子云了。 “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也想过,我总觉得徐讥抓住了周国的什么把柄。不然不会这样。”沈复开始认真起来。 “难道是,他发现了周太后的姘夫?哦不,难道他就是?” “你可是越来越没正经了。我觉得要真是那样,周太后早就杀人灭口了。再说了,我听说周太后长得如仙子一般,你看徐讥那样子……” “哈哈哈哈,说不定人家爱才呢?” “那你怎么不去见见她,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吗?” “我可不要那种女人,太可怕了。嗯,果然她跟徐讥是最配的。” 沈复抬眼看他。 “你觉得徐讥可怕?” 出人意料地,陆子云沉默了一下。 “你知道元善治为什么想杀你吗?因为你什么都不要。你知道徐讥想要什么吗?” “不知道,他从没提过。不过我觉得你就是嫉妒他。” 沈复的危机化解后,一部分周军返回了驻地,大约还有二十万左右周军参与了沈复对齐国的进一步行动。 但是沈复要入关中不得不通过潼关。 像沈复“潼关之战”那种事只可能出现一次,沈复也没打算再进潼关,说到底“接盘关中”什么的只是他跟陆子云的玩笑。他要的只是威慑而已,然后议和,再往后,他就要跟曾经的盟友——周,翻脸了,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但有时候命运真的会出人意料,让你分不清这到底是恩赐还是陷阱。 所有人都没想到,周国会做到这个地步——两路大军猛攻关中门户,周国想一举灭了齐国! 长安皇宫此刻一片死寂。 “陛下,勤王的兵马只有两万,而且……” “好了,别指望他们了。长安城有多少守军?” “不到六万……” “嗯。你下去吧。” 元善治想起之前监察御史成臣的谏言,“想不到真的都结束了。看来是上天反对我的夙愿。” 元善治的皇宫是原来的西京官署改建的,他没有后妃要养,因此皇宫简单的很,他回到卧房,换上大典时才穿的衮服来到正殿。他走得从容淡定,像平时一样,其实他还没熟悉这个地方,但却要告别了,说没有不甘心是假的,但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责怪别人。 他唤人来,口述给周、沈的一封信。 一开始他说了很多,后来又让舍人把信撕了重写。 最后,信上只有一句话,“善待关中百姓。” 快过年了,空气里都是团圆的味道。爆竹声渐渐响起来了,但百姓们知道,这个年,注定要变味了。 “皇帝在宫中自缢,死前说有封信要给你。” 沈复接过信,看到上面写的善待关中百姓,不由地笑笑。他想过很多次元善治的来信会是怎么样的,辱骂、怨恨,或者发誓关中不可能被攻破,可没想到是这样的。 真是虚伪。 “他自杀了?为什么?” 信使不回答,他冷冷地看着沈复,说了一句:“叛徒。” 沈复倒是放了他,但听说他回去就自尽了。 元善治在临死前下诏不许抵抗,除了部分州县守将铁了心以死殉国外,周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重新夺回了关中。 连周国人都没有想到收复关中会如此容易,所有人都认为如果元善治决心抵抗,谁输谁赢,可能还真是充满变数。 沈复要进关中与周国商讨后续事宜,不过他却没在第一时间前往周军大营,而是准备去拜访一位“老朋友”——齐国前任监察御史成臣。 他们从治平三年起就熟识了,虽然他们完全是两类人,沈复温和,成臣刚强,但相处也还算融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敬佩,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品质,但在庙堂之上又有些不同。 许多人带着伪善的面具,大家也都不拆穿,有的人演得很好,一派圣人君子的样子。居道统之上,一呼百应,而长期以来,人们似乎把道德与才能混在了一起,但又有点偏见,人们大多认为有道德必定能理政,能理政却未必有道德。百姓喜欢勤勉的官吏,喜欢善辩的官吏,喜欢能施与其看得见的利益的官吏,至于是否无能就很难看出了。大多数时候朝廷过于重视道德,导致理政效率大大降低。也有时候,有的人注意到了这样做的弊端,于是抨击“清高”之人,注重才能。短时间内或许起到了效果,但是这样做的危害甚至更大,因为时间久了,官吏们开始轻视道德,每个朝代的法令本就漏洞百出或者难以实行,而这样一来者更加堕落,清廉者则被骂作“沽名钓誉”,最终王朝崩坏。 这个问题对历朝历代的执政者来说是无解的。 沈复是仰慕成臣的,不是因为成臣高尚,而是因为成臣有缺点。 谁都有缺点,但官场上早就有了一套处事原则,估计可以写成一本书了。运气好的人,会得到老一辈人倾囊相授,运气差的,就只能在官场的磕磕碰碰中逐渐了解了。在这套理论下,你的缺点也可以用来为自己铺路,示弱是另一种示好。 但成臣不一样,他的缺点是,毫不掩饰内心想法,而他恰恰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如果他懂那套原则,这个时候他就要努力改变自己这种作风了。可他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鄙视那套人人视为至理的言论。沈复还记得立国之初成臣在朝堂上的一次亮相,正是那次的所见所闻让他至今对成臣记忆犹新。 那天早朝,兵部上奏了最新的军报,是关于突厥的。 此前,颉利可汗在王位之上乾纲独断四十年,他一死,二十个“特勤”(即王子)便再也按耐不住,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争夺中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分,以西为尊。周国大喜,对边军的重视程度也有所下降。但好景不长,凤照元年,二王子突唎最终胜出,继位西突厥可汗,其后与陷于内斗、自顾不暇的周国订立盟约,突唎在盟约中承诺永不犯边,虽然周国上位者皆知这不过是一句空话,但还是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边民大乐,宴席半月不绝。再无后顾之忧的突唎于凤照二年五月,率军二十万攻灭东突厥,东西突厥再度一统。 “陛下,臣收到军报,称两个月前,突厥可汗下令回收全国铁制品,以建军备,妄图以一次大规模的南下回馈臣民,臣以为,形势危矣!”兵部尚书高声道。 奇怪的是,朝堂上大多数人并不以为然。 元善治皱了皱眉,道:“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尚书令陈全见无人应答,只好上前一步道:“突厥南下,先至周境,臣以为我大齐无论如何也要将攻灭伪周为第一要务,至于突厥,待陛下攻下上京,再行处理也不迟。” 元善治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成臣,你觉得呢?” “毫无防备,定然不妥,但臣以为尚书大人所言有理,现在大齐还没有余力考虑突厥的威胁。” 元善治显然很失望,他沉声道:“那你以为,该如何防备?” 大殿的气氛已降至冰点,群臣皆战栗而不敢言。 “臣以为,抽调一部分军队北上即可。” “荒谬!突唎二十万大军只消一个月便扫平西突厥,若其大军南下,别说抽调,朕只怕三十万齐军尽数回防,也挡不住突厥南下之势,这个道理你们不明白吗?” “陛下,突厥南下,所欲无非人口、粮草和铁器,我汉民之城池领土他们无意也无从抢夺,但周国却不然,若让他有喘息的机会,稍不留意,则毁我社稷,灭我宗庙,这才是亡国之患呐!” “好一句‘无非人口、粮草和铁器’,朕若无力保境安民,还有何脸面高坐在这大殿之上,你们又有何脸面食君之俸?” 成臣还欲再辩,却见元善治拍案而起,怒声道:“别说了!朕意已决,征调民夫二十万,修缮并新建北境的长城;抽调沈复精兵一万配五万民夫北上防备。朕要的效果,是御敌于国门之外。”说完便拂袖而去。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还没等到沈复开口抗议,成臣便高呼不可,见皇帝无意停留,他大步上,竟扯住了元善治的袖口。 “陛下,哪有刚立国便大修长城的道理,这是始皇之政呐!” “大胆!陛下刚刚登极,你便污蔑陛下这一片圣心为暴政,你是何居心!”给事中曹瑞见此景大惊之余厉声骂道。 “天命不在于天而在于民,此举必令关内震悚,那时又谈何天命?!” “可笑之极!始皇修长城,为的是自己的万世基业,此乃独夫之心;陛下修长城,为的是齐民福祉,此乃圣人之心,怎可混为一谈?” “独夫也好,圣人也好,如果所做之事相同又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臣知陛下一片诚心,可是陛下,君王给臣民最大的慷慨,不是仁慈和善,而是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啊!” “成卿这一番话,可是诛心之语啊,”一直不发话的元善治,此刻与成臣四目相对,两人眼里都有深深的无力感,“朕难道不是为了大齐的百姓才这么做的吗?朕为何要这皇位,是因为同族相残而异族环伺,朕看见这九州之上已是累累白骨,我富庶的中国之地已是十室九空,朕自即位那天起,便下定决心,一个百姓都不会放弃。要朕追逐万世不朽的功业而不顾哪怕一个百姓的生死,朕可以告诉你们,朕做不到。” 成臣的头颅深深埋了下去,他没法再劝皇帝了。 而那个直言不讳的监察御史的形象,就此深深刻在了沈复心里。 沈复敬佩他,因为他也嫌恶官场的条条框框,但他难以从中逃离,因为他渴望别人的认可。还好,成臣那时候并没有对他感到不满,但这主要是两人在朝廷里没什么事务上的交集,不然沈复没有自己会受到认可的自信。 沈复要见他是因为听说他因言被贬,这让他颇感不平,这样的人也只有元善治会弃之不用了吧? 现在元善治死了,自己可以给他用武之地了。 成臣的宅邸比沈复的好多了,气派的门楼,精心设计的斗拱,门匾上烫着“成府”二字,宽阔的庭院铺满光滑的青砖,中轴线上的青砖刻着形态各异的莲花,雕着白鹤的照壁足有一丈高,这些无不昭示主人的地位。曾经的地位。 这宅邸自然不是成臣自己购置的,是元善治登基不久赏给成臣的,本来沈复也是有的,不过他拒绝了。 沈复扣了扣门环,接着有人出来为他引路。 “老爷在正厅等您。” 沈复点点头,从门童的话里听不出谄媚甚至兴奋都没有。 “好久不见了成兄!”沈复冲捧着茶杯似乎正在沉思的成臣拱拱手,脸上满是笑意,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很高兴。 “沈将军如今可是春风得意,不知长安的花是否让沈将军满意?” 沈复愣了愣,气氛有些尴尬,“成大人说笑了,现在正是严冬,哪来的花啊。” “既然没有花,那沈将军是来看成某笑话的?我已经不是‘大人’了。” “成大人……成兄何出此言啊,你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是元善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像你这样的人也不能用,终至亡国!” 成臣听罢,笑了笑,说道:“看来我误解将军的意思了。不过首先,元善治只是罢免了我,没有把我赶到别人那去,因此为渊驱鱼无从谈起。其次,我想将军搞错了我们的关系,我们是敌人,你害死了皇帝。” 沈复看着一下子严肃起来的成臣,有些莫名其妙。 “成兄,我想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满了吗?你不会真的为那种愚蠢的人尽忠吧?我这次来,是请你出山的,你我共建大业,如果你不愿屈居人下,我愿意退位让贤。” 成臣把手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把手重重砸在案几上,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沈复怒吼:“你可以背叛齐国,我永远不会!我不是圣人,却也知道忠臣不事二主的道理!” “为什么!元善治胸无大志,贪图安乐苟且偏安,内不用忠良,外难抚诸侯,胆小懦弱,面对周军只敢一死了之!他算什么,你为什么如此迂腐!”沈复本是一片好心,没想到成臣非但不领情,还…… 成臣的怒气收敛了些,也或许是强压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复,接着冷笑着说:“你口中的忠良,指的是你自己吧。” “沈某不敢以忠良自居。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大敌当前,他却因为你说错了一句话就罢免了你?这岂是明君该有的样子?” 成臣摇了摇头,叹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对他如此忠心。” “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知道,他罢免了一个毫无过错政绩显著又忠心耿耿的贤臣。这难道还不够吗?” 成臣沉吟了一阵,说道: “远远不够,你说的没错,皇上是个‘懦弱’的人,只是在我看来,一个‘懦弱’的皇帝远好过一个英气逼人的皇帝。皇上是自尽的,所以他的懦弱绝不是因为吝惜自己的生命。我言尽于此。沈将军,请回吧。”说着转过身背对沈复。 沈复知道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谈,只好离开。 “乱世之中,好自为之。” 沈复转过身,看见成臣站在原地,向他行礼,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满是痛苦。 “皇帝若不罢免我,我怎会苟活于世!” 沈复走后,成臣叹道。 成臣朝北而大拜,对着厅中亲手书写的对联——“国破家亡千古恨,身死名在万年春”,久久不语。 成臣是因愤世嫉俗而出名的,这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也正因如此受到了元善治的青睐。但元善治在这几年里反复对成臣说的一句话就是——“何为是非?似是而非”。成臣一开始不屑一顾,但到后来却慢慢明白,人情世故并不完全是谄媚与妥协,或者说,有些东西就像刀子,刀子是有用的工具,但也能用来杀人,刀子本身没有好坏。于是他学会理解,这才发现原来有时候退一步意味着更好的解决。他依旧坚持着自我,但却开始容忍别人的“不足”。成臣明白元善治并不是想磨平他的棱角,而是想让他的刀往正确的方向刺。 成臣有时候也会觉得元善治软弱,时常为“妇人之仁”错失良机。事已至此,成臣不得不承认元善治是个糟糕的皇帝,但元善治选择定都长安的时候,他意识到,元善治不是软弱,只不过他的勇气让别人难以理解,包括自己。元善治追求的是做一个圣人所描绘的皇帝,而不是自私的芸芸众生所期望的皇帝。 哪个皇帝不愿意坐拥天下,元善治怎么可能不明白偏安一隅的害处? 等元善治的政策一条条的颁布,听着长安城内的欢呼与咒骂,成臣放声大笑——他终于明白了。元善治很清楚,统一天下带来的不仅是皇位的稳固,还有安逸!一旦安逸在朝廷蔓延,没人会同意他的变革,而他将一事无成!元善治的理想太大,皇位与之相比如同蝼蚁。 成臣知道,理想主义与失败者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个时候是非成败对他来说不重要了,他像一只有自我意识的飞蛾,选择了内心深处的渴望。 是的,如果为某个人去死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大贡献,那么成臣将毫不犹豫的去做。 但元善治却不希望成臣这么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八章 齐之主 渭河一战前,三九严寒之际,西京,现在的长安,处于一片安详之中,像个睡着的婴儿,偶尔发出乖巧的呓语——从某个角落响起的爆竹声,惹人疼爱。 几个月前,这里的人们还惶惶不可终日,现在,他们全都放下心来——除了让死去的亲人死而复生,齐国皇帝什么都为他们做了。 即位第二天,齐国皇帝元善治免除京畿三年税赋,让周国强征的五万士卒解甲归田;第三天宣布大赦,死刑以外全部赦免,死刑者视情况予以减刑或赦免,由于监狱里的囚徒大多是因交不起税赋、逃避征调、被迫落草、无法维持生计选择走私盐等违禁货物等等而被判刑的贫苦百姓,此举大获人心;第五天,户部宣布开始平抑物价,比如从各地以水路合运的方式调粮,二十日内,长安粮价回落至周文帝时期的水平。 这些举措不过是顺应民心,接下来的举措,充分显示了元善治的决心。 即位第十天,元善治宣布废除差役制,从此朝廷不能再无偿征调民夫,而必须通过雇佣的手段,给予民夫一定报酬。如果是农忙时节,还将对农民的损失给予补偿。 齐国的官吏对此表示强烈的抗议,元善治通通无视。 到这里,元善治似乎完全没打算停下,即位刚刚一个月,元善治宣布丈量齐国控制下三百州县的土地。考虑到很多州县实际上不在齐国控制下,关中是这一举措的主要实施地。 关中开始骚动了,百姓是激动,门阀世族是愤怒。 周初的田制已经破坏很多年了,地主的田与日俱增,而且还大量隐瞒所有土地,由于许多土地是新开荒出来的,朝廷并不知道也无从查起。而随着大量的封赏、藩王皇室子孙的增加,能够提供朝廷财政收入的土地越来越少。元善治是打算开始根治这个问题了。 满心希望元善治首先满足他们利益的关中世族开始后悔接纳新主子了,但目前,他们不敢反对。 多久了,一百年?长安的百姓终于又体会到了“长安”的滋味。 那些日子,街道上到处是相拥而泣的人们,酒馆里人们互诉衷肠,回忆着过去痛苦的日子,脸上却带着笑容。 长安城里的妓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用另类的方式宣告太平。 所谓盛世,大抵不过如此。而元善治远远没有停步的意思。 以皇帝带头捐款的方式来翻修长城的政令下达以后,元善治敏锐地感觉到长安城内暗流涌动,他决定亲自出皇城探查一番,因为之前巡防营已经查实了幕后之人即将有的一次碰头。 清芳阁位于长安城东,是最接近城门的一处饭馆兼旅店,长途行至长安的人大多选择在此歇脚。 “客官,来点什么?”热情的店小二问走进店门的三个男人。 “来两壶酒暖暖身子,再来点下酒菜,什么都行。”为首的男人答道。 “好嘞,马上就来。”小二飞快地跑了进去。 三人找了靠里的位子坐下,其中一个迫不及待的发话,“皇……” 为首的男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于是那人道:“黄三爷,我们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了。” “该见的东西,都还没见着,回去做什么?”另一个人替为首的男人回答了。 “可……” “好了,再等半个时辰,如果半个时辰后还是什么都没看到,我们回去。此次关于我是为了无忧无虑地享乐才修建长城的谣言,必为有心人故意传出,意在动摇关中民心,我必须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这样才能让百姓明白我的初衷。”原本沉默的男人发话了,另两人马上表示遵从。 说话间,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带着一群随从也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用剑柄重重敲了敲门,粗着嗓子喊:“掌柜的!” 这时,那三人互相看了看,都露出会意的神色。 一个中年男子马上跑了出来,看他着急得差点摔倒的样子,那位公子轻蔑地笑笑,说:“掌柜的,给你的任务,不会忘了吧。” 中年男子本来满脸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他飞快地摇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公子说笑了,这不给您拿来了吗。”说着,他从手中拿出一卷纸来,要交给那位公子。 三人中的一个立马起身,拔剑出鞘,在凳上一踩,就跳出二丈远,那伙人还没反应过来,剑就已经搭在了公子脖子上。 持剑人冷冷地说:“公子该不介意我看一看那卷纸吧。” 公子干笑两声,示意掌柜把纸交给持剑人。 持剑人一手接过纸,展开,用余光一扫,不由得吃了一惊——纸上是空白的! 持剑人回头望向那个被称作黄三爷的男子,看起来拿不定主意。 “你们果然在查我,不过凭你们的方式,永远也不可能有什么成果的。”公子显然对持剑人的反应很满意。 “黄三爷”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没有回应公子的挑衅,只是说:“别装了,你根本不是他。” 这下轮到那位公子吃惊了,“你说什么?” “诱饵不能拿真东西来作,更何况,有些东西,你演不像的。是,我或许永远找不到你们谋反的证据,但我无所谓。今天特意来见你们,只是想提醒下你们,别用损招,要是害苦了百姓……毕竟,给你们安个谋反的罪名太容易了,你以为真的要证据吗?” “百姓?百姓不过是任人愚弄的猪狗,从来不会有自己的判断。该怀疑的时候相信,该相信的时候怀疑,目光短浅,贪图小利,这不就是百姓的能耐吗?你把筹码都压在百姓身上,不管你有什么高超的手段,日后必败!” “黄三爷”连看都没看他就走出去了,走到门口时说了一声“拿下”,隐蔽在暗处的几名侍卫便将此人绑了。剩下两个人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离清芳阁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是专门等他们的。 如果有人注意到这辆普通的马车,会发现它轻松地过了宫禁,直往大内驶去。 那三人分别是齐皇元善治,监察御史成臣,御前侍卫元文泰。 元善治一回宫就发现几个人在殿前来回踱步,很紧张的样子。见皇帝回来了,那几个人马上走了过来,原来都是兵部的官员。 见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元善治温和道:“我们进去说吧。” “陛下,周军三十万人,目前有南下迹象啊。”终于有个人开口了。 元文泰是个急性子,听到有人这么说,马上问:“消息可靠吗?” 兵部的官员却不理他,心想要是假的难道他来这里讨骂的? 元善治略作思索道:“据朕所知,这边不该有这么多周军啊?” “本来是没错的,但据说,这次周国连边军都动了。” “边军?冬季突厥人由于粮食不足往往是大肆入侵的时候,周国现在调用边军是要做什么?这没道理啊……”元善治的眉头皱成一团。 “陛下,臣等也是想不明白,但我们不需要明白这个。现在最重要的是,那沈复带走的兵虽少,却也是精锐,再加上周国三十万的威胁,我们那十五万人是羊入虎口啊!”说完,兵部郎中长叹一口气。 “不可妄自菲薄,周队战斗力之低众所周知,有战斗力的边军数量并不会很多。我们没必要慌乱。”成臣发话了。 “成大人有自信很好啊,可那是三十万周军啊,就算再烂也占优势吧,更何况有沈复的三万左右精锐呢,你怎么不考虑那些精锐可能会以一敌三呢?” 众人沉默了,这确实是齐国从没考虑到过的情况。 兵部郎中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对元善治拜了拜,道:“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快说!”元文泰说。 郎中不满地看了眼元文泰,继续说,“陛下,如果是在一百年前,无论多么有利可图,周国也是不敢动边军的。现在之所以能调出来,全赖马鞍与马镫的发明,这才使中原人在骑兵上能与草原民族抗衡,因为突厥人缺少铁矿,也没有大规模冶铁的技术。” “说重点!” 还是元文泰。 “臣认为,突厥人想南下已经很久了,如果我们提供一些帮助,就能轻易化解周国方面的压力……” “够了!” 还没等郎中把话说完,元善治就打断了他,方才还侃侃而谈的郎中大人发现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 “朕前几日下令调军修城,为的就是防备日益壮大的突厥人。你是要朕做千古罪人,要朕的子孙永远背负耻辱,要中国之人永远抬不起头来!亡国之罪当诛,亡中国——罪不容诛!你要是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朕定斩不饶!”元善治怒声道。 “陛下息怒,没有那么严重,只要我们与突厥人约好了,只要做出一个假象就行,不必真的入侵,事成之后,给他们些金银细软不就行了。哪用得着上升到民族大义呢……” “陛下,臣觉得郎中大人的建议可以考虑。陛下的计划照常进行,我们必须防备突厥,可陛下的宏图伟业不能因为爱面子而葬送,我们不能怕史家的笔而使关中百姓受难吧?”成臣发话了,他的话一直很有分量。 烛火跳着诡异的舞,大殿内突然变得很安静,除了皇帝,几个人都转过来看着他,眼里或是冷漠或是焦急。 现在不用提醒,成臣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前几日已经惹恼了皇帝,现在只怕皇帝在宽仁也不会放过他。 “陛下恕罪,微臣一时……”他没有再说下去,在他眼里这不是大错,没必要这样认错的,况且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道歉。 可汉白玉高台上端坐着的皇帝什么也没说,没有责骂,也没有安抚——也许是在强按怒火。 “成卿,朕对你很失望,也许你不太适合这个位子了,回家休息几天吧。之后想清楚了,朕再来麻烦你为朝廷尽力。” “陛下!”元文泰惊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其他人则怜悯地看着这位颇有政绩的大官。 成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原本低着头,这时猛地抬起头,可由于隔得太远,成臣看不清元善治的脸。 皇上因为自己说错一句话就免了自己的官职?难道他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量? 不可能的啊,从这几年的交往来看,元善治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个圣主,要良知有良知,要手段有手段,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免除自己的官职?当然,这其实是他想不明白的第二件事了,第一件事是元善治对之前一直盛赞有加的沈复断然出手,他最多只能想出个大概,可也不能确信自己的想法。 成臣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他想不明白,只是不断地对自己说这不可能。 “臣明白了。”他走出大殿,没有争辩,没有求饶。 兵部郎中经此一遭也是吓个半死,监察御史这么大个官说免就免,可这计策是他提的啊,怎么就没事呢 他当然不敢问皇帝,只是再也不敢提向突厥求援的事。 大殿内的人又是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元善治发话了。 “我们都想错了,我们一开始只是想挫挫他的锐气,但他选择与朝廷决裂,本来朕还不明白他哪来的底气。是朕失算了,走急了一步,这么一来,修长城、丈量土地的事朕也是走急了,关中大族很难再支持大齐了,可朕等不得啊。罢了罢了,毕竟谁也想不到像沈复那种眼里只有复仇的人也会为了实际利益改变初衷,”元善治顿了顿,继续道:“让十五万齐军做好战斗准备,京城守备分五万北上防备周军,先东进消灭沈复,再令各地兵马勤王,迎战周军。好了就这样吧。朕乏了,先回宫了。” 随即殿内响起一阵唱和声。元善治知道,那已经是他生命里最后几次听到人说他英明了,成王败寇,看来自己终将是个丑角。 “迈一步为明主,迈两步则身死。”元善治自嘲道。 “可那些只迈一步的人,心里装着的,真的是百姓吗?” 想起往事,成臣倒在地上恸哭,眼泪浸透衣襟,皇帝自尽前一定非常寂寞吧。 月光如水,透过门窗,把这个男人的眼泪照得透亮。这个夜里多少朱门豪贵投向了周国或沈复的怀抱,也有很多惺惺作态假装悲伤的人。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成臣的心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九章 入长安 正月初五,沈复带卫队入长安与周国谈判。 自入长安起,沈复就感受到了一股怪异的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紧张的左顾右盼,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城东护国寺依旧耸立,百年来它的飞檐依旧飘逸,檀木香依旧缭绕,护的国却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沈复凝望着那座古老的寺院,一时感慨万千。 “走,去看看,上炷香。” 于是一行人转向前往护国寺。 “来人啊,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前朝皇帝亲手书写的“护国寺”三个大字变成了“念善寺”。 “这是城中百姓的意思,觉得世态炎凉,怀念善德……”寺中一僧人解释道。 沈复点点头,拉起辔头,回身离去。 “施主不上香吗?” “改日吧。” “将军怎么改主意了?” “念善寺,念善寺……”沈复苦笑,“这是在怀念元善治啊……” 沈复知道那种怪异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是长安百姓的眼神——那种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一味依靠百姓的元善治迎来了毁灭,百姓只能用最弱小的反抗抒发不满。 与周国的谈判很顺利,足够让沈复满意。并不是说谈判极大的满足了沈复的利益,沈复不想靠周国取得任何利益。而是让沈复一直在想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释——周国为什么会这样帮自己? 毫无疑问,关中将重归周国管辖,齐国剩余领土交与沈复;鉴于沈复无意称帝,周国要求沈复称王以后成为周国附属国,但不必上贡不必朝见。 这是周国的要求。 沈复的要求只有一个,除丈量土地可以搁置,齐国原先的政策周国将予以维持。 要求送至周太后处,周太后批示同意。 谈判内容诏告天下后,沈复发现百姓看他的眼神缓和了下来。 回到行营,沈复一个人喝着闷酒,陆子云在一旁看着他无声地笑。 “难道真是我看错了人?”沈复喃喃。 “先不说这个,我倒觉得你们挺像的。” “哪像了?” “都很蠢。” “我没心情跟你贫。”沈复叹了口气。 “我是说真的。齐国根基未定,实力不足,却选择偏安关中,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他胸无大志,但是我们错了,当然,他也没有比我们想象的聪明。同样,根基未定,实力不足的齐国竟然开始清算土地的问题了,失去关中世族的支持,导致最后他不得不为保全百姓放弃一战,你说是不是蠢?” “所以跟我哪像了?” “当然像了,区别只有一个。” “快说。” “他没有徐讥。所以他固执地在自以为正确的路上越走越远,当然了,这种人值得尊敬,但不是个合格的统治者。” “你这么清楚利弊,你为什么不劝我?” 这话倒把陆子云问住了,他想了想,说:“你知道,我是个很随性的人,如果元善治是个合格的统治者,当然,我承认这是好事,但我不会对这种人有好感。蠢一点,有什么不好的呢?当然啦,我挺希望有徐讥这种人的,要是你玩完了,我怎么去干我的救民大业?” 沈复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想起了什么,“徐讥回来没有?” “回来了吧,这都多久了,但好像不在军中。” “哦,称王之后,我得让他做我的相国。还有,你可不能再无官无职呆在这了,就做内史。” “不行,要做也不做这么大的官。牵掣太多了。” “不做内史也行,官职每低一级,每月给你的银两也就减一级。” “行行行,算你狠。跟周国的关系怎么处理?” “只能找机会了,收复关中后,周太后威望无以复加,周国大有中兴之象,是表象还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从目前看来,与周国为敌,简直就是与大部分百姓为敌。毕竟,周太后是宣宗最疼爱的妃子,在人们眼里她简直就是宣宗本人的延续,虽然手段凶狠了点,但只要让百姓尝到了甜头,谁会在意这些?” “不错嘛,有点脑子了。接下来,我们只能跟周国比速度了。” “是啊,灭周之日,看起来遥遥无期啊。” “将军,长安有来信,是那位成大人送来的。” 沈复接过信,发现那是一首诗,上面写道: 车马离鞍十年无,至此方知一死难。 春寒未央孤臣泪,日落八川大将坛。 三百年来盛尘嚣,八千里内尽哀民。 九州杌陧远未息,愿君莫作等闲看。 “至此方知一死难……”沈复喃喃,随即苦笑道:“这滋味不好受啊。” 感慨过后,沈复细细捉摸这封信,突然对陆子云说:“子云啊,我问你,元善治的几项举措里除了丈量土地纯粹找死之外,我对那个有偿,什么招募的,还蛮有兴趣的,只是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很费钱?” “那也不见得。首先拿钱干活效率肯定更高些,原先虽然朝廷不给钱,但总得包吃包住吧,工期一长,这不是笔小开支啊。废除差役后,百姓自己登记参加,人数也不会少,不会影响进度,毕竟比干农活要赚一些嘛。而且废除差役制后,就是由朝廷直接调派了。” “直接调派……那还是得包吃包住啊?”沈复不解。 “诶呀我的大将军,你真是身居高位太久,不知道下面什么情况。你知道朝廷发的东西经过层层克扣百姓能拿到的还有多少?所以下面的官员就会上奏,诶呀皇上啊,钱粮不够啊,这些刁民还要闹事呢!朝廷只能再发,或者一开始就多发一些。直接调派中间环节就少了嘛。当然,开支肯定会,稍微,大一点。”陆子云故意加重了稍微两个字。 “也就是说,对元善治来说,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更不见得了。我说你都是要称王的人了,就不能自己想想?” “刘邦还是皇帝呢,你见他多聪明了?但他会用人啊!” “好好好,”陆子云白了他一眼,“那我便告诉沈大将军,元善治这么做,是在与整个门阀世族宣战,那些人尝过耗损的甜头,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呢?不过啊,谁说刘邦不聪明了?” 凤照四年二月初,沈复举行大典,即位为王,国号为梁,定洛阳为国都。 周国则遣使宣读国书,在名义上以上国身份敕封沈复为梁王。 沈复令徐讥为国相领百官,陆子云为内史治国民,并分封百官。 正当很多人觉得沈复占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州郡就称王是在哗众取宠的时候,沈复命秦恪领军十万出征各地,称二十万。 多数郡县望风而降,到了五月,秦恪基本清除地方势力,至此,潼关以东,淮河以南,及长江流域悉入沈复囊中,沈复开始牢牢掌握以扬州、徐州、兖州、青州、秦州、梁州、司州、雍州、渝州、江州、荆州、湘州等二十二州为主的梁国全境。 王位总算是名副其实了。此时如果不是盟约限制,沈复甚至完全有理由称帝。 南北分庭抗礼的局面终于形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章 井中绳 当年宇文顾在教坊救下周璃后,命当地医家诊治数日,却不见苏醒,然而返京之日在即,便也不问其意愿,带着她回了上京。周璃苏醒后,宇文顾问起,她说愿意随宇文顾北上,宇文顾才安下心来。 途中停留山东几日,到三月末才行至上京。 上京有内外城之分,内城内则是皇宫。外城有四座城门,北为神武门,南为永定门,东为安远门,西为长乐门。其中永定门最为高大雄伟,寓意帝国永定。城楼屋顶当中正脊的两端各有琉璃吻兽,稳重有力地吞住大脊。一部分瓦件塑造出龙凤、狮子、海马等立体动物形象,象征吉祥和威严。 此刻周璃下了车,站在永定门下,内心却有些失望。 想象中的天子所在之地,城墙当高耸入云,街道由锃亮的大理石铺就,两边楼房缠绕着各色绫罗绸缎,树木则是苍天古木。然而,上京的城墙也不过比渝州高了一二丈,厚了几寸;大部分街道不过是较平整些,车马一过,照样尘土漫天;绸缎自然是没有的,由于房屋高度不能超过皇城最高点,京城也没有高屋林立的场面。 上京也许恢宏壮观,人烟阜盛,但绝不奢华耀眼。当然,除了高祖时修的城门一直没变外,其他方面在前些年的时候倒也没有这样朴素,只不过宇文顾不喜欢那些东西——这样的上京满足不了一个女孩的想象,但那根本无关紧要,用香料遮掩腐臭让他更加痛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朝的国都种满了南方的奇花异草,然而北方的天气怎么养的了那些娇贵的玩意儿,运来的时候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不出两个月尽数凋谢,而且谢了就再活不过来。于是就一年接一年运,装扮两个月,开个万花节,万国来朝,一派盛世景象。宇文顾严令京兆尹禁止这种行为,于是原来那些地方都种了柳树。柳即“留”,为留住一个王朝的落日,他在尽全力挽留。 不过,周璃就不这么想了,九五至尊的城池怎么能跟两千石太守的城池相差无几呢?但想归想,她也知道自己这只是妇人之见。 文武官员大概三十人出城相迎,见皇帝车马行来,众人跪地,高呼万岁。 一种不真实感涌上周璃心头,这与她想像中的又不一样了。迎接皇帝,不应该有威风凛凛的羽林军分列左右,接着满朝文武前来迎接吗? 宇文顾看出了她的疑惑,说道:“这次知道朕出巡的人并不多。” “皇上不信任臣下?” “没人可以信任。” 宇文顾让周璃以乾德殿侍女的身份进宫。他本以为带回了一位身负家仇、温婉可怜的大家闺秀。 然而不到十日,他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一次,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送茶点来的周璃一把抓过他的毛笔。 “你……这是做什么?” 周璃挑着眉毛说,“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你却在这用玉身镶金的笔写字!” “大周的皇帝一直就用这笔,和皇位一样代代相传。趁别人没看见,快还朕!”宇文顾是真怕别人看见,那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周璃极不情愿地把笔还给皇帝道:“俭以养德,皇帝不该以身作则吗?” “自然得以身作则。但这种东西可不仅仅是给自己享受而已,也不是为了面子,这些都是用来塑造皇帝的威信的,没有威信的皇帝怎么号令天下?” “我听说君子德如风。风吹草偃,君王难道要凭威势统御天下吗?还不就是一个面子。”周璃对宇文顾的说辞颇为不满。 “没那么简单,真要是靠德行就能治国,三皇五帝还要军队干嘛?” “军队也有义与不义之分,三皇五帝用军队来行义,那不也是德行的一种吗?” 宇文顾看着她,他本想在争辩几句,却突然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如果他坚持他是对的,那么承认难道四书五经讲的道理都是错的吗? 于是他自嘲似的笑笑,把笔放入一个明黄色绢丝包裹的木盒,说道:“行,朕不用这笔了,当然,这笔也不能丢了。再说如果你要拿去卖的话估计也没人敢要。就这样收着吧。” 周璃露出胜利的笑容。 当然,这还远远没有结束。她先是把御书房里的珍贵物件都嫌弃了个遍,然后在开开心心地游完御花园后,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又批评皇帝把一个花园修得如此精致迷人根本就是不知民间疾苦。 宇文顾只得苦笑着妥协,“当日见了上京城,朕见你一脸失望,怎么现在又这样在意节俭?” “那是我以为皇城都是天上的天神修的,天的事,我怎么能管。” 治平二年四月初一,宇文顾在乾德殿里对着一份中书拟的条案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放下。 偶然抬起头,见周璃望着一个漆金的铜炉出神,他弯起嘴笑了笑,“早知道就不把你带回来了……” “我可没求你带我回来!” “朕干脆把这龙袍也脱了……那些东西很少有比龙袍值钱的。” 周璃却是不信,“一件衣服能比这些值钱?” “因为龙袍的制作非常复杂,龙袍一般是由皇帝直接提出制作要求,然后交派户部下的如意馆,依据《大周会典》的规定,绘制出重彩工笔的小样,然后呈皇帝御览认可。在这之后,分别发往苏州、金陵、杭州三处的织造司制作匹料,其中苏州织造主要负责刺绣工艺,金陵织造主做状花工艺。待各织造完成匹料的制作后,经水路将这些半成品运入宫中,再由宫内造办处下的织绣作坊承做缝制为成衣这期间共用绣工近五百人,绣金工四十余人,画样者十余人,用时接近两年之久。”宇文顾侃侃而谈,说的周璃一愣一愣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不知道这些,又怎能发现下面的人偷工减料、克扣拨款?” “这么说,你明察秋毫喽?”周璃冲宇文顾撇撇嘴。 宇文顾知道她话里有话,默不作声。 “行啦,怪不了你,我现在发现,皇帝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嘛。你不知道,民间的人有多迷信皇帝,皇帝就是他们的救世主。凶年快饿死的时候,被征调快累死的时候,生病没钱医治快病死的时候,信佛的求佛,信道的求老君,其他大部分既不信佛也不信道的人,就求皇帝能降下恩泽。他们那么卑微那么虔诚地相信着,可最后还是都死了。不过也好——至少不那么害怕了。人们遇到不公,只会怪那些贪官污吏,不会怪皇帝,皇帝怎么会错呢?” 宇文顾听了,沉默着。 周璃静静的看他的反应,直到泛起一丝怜悯。 其实周璃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明明从骨子里崇拜皇帝,可为什么对宇文顾就是惧怕不起来,还要说这样刺激他的话呢?大概是因为她第一眼见到的宇文顾只不过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罢了,也或许是,他还没能把眼前这个男人跟至高无上的皇帝联系起来。 也许人本来就是这样,见面以后就不再有幻想,没有幻想就没有憧憬也没有恐惧,因为很多东西本来就是幻想出来的。 初进宫的几日里,宇文顾也谈起过她家里的事,可她要么巧妙回避,要么就说自己的家人确实有罪,没什么好查的,她之所以要进宫,不是要伸冤,而是要监督宇文顾做个好皇帝。宇文顾只好由着她来。 “你呢……求过朕吗”宇文顾问周璃。 周璃不想再刺激他了,可她不知道宇文顾想要的是哪个答案,求过,还是没求过? “我求过皇帝,求他救救我的家人。我说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可我求的皇帝,也许不是你,那只不过是想象出来的一个人,或者说,神。禹舜也没法拯救每个人,没必要为这种事失落的。” 宇文顾苦笑,避开周璃关切的目光,“你知道,皇权从何而来吗。” “不知道。” “多数人以为权力是自上而下的,其实权力是自下而上的。百姓觉得皇帝是神,但在朕身边的人不会这么想,在他们眼里,皇帝一个人就像一个衙门,最好没有感情,没有生命,如果一样神圣的器具能取代皇帝,他们一定毫不犹豫的那么做了。皇帝如果能照他们钟爱的礼法、经文办事,他们就称颂其功德,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个昏君,但问题是,礼法、经文不是规则,它并不清晰的指向一处,它的具体含义是由他们来做出解释的;礼法中有无数繁琐复杂的祭祀、典礼,每一样都需要皇帝投入大量的精力,他们以此来消磨一个皇帝的志气与血气。他们不用事实说话,而用圣人的话来为自己的言行做出正当的解释,却未必真的堂堂正正。皇权并非来自于天,而是一种世俗世界的必要,通过皇帝的敕令让他们所为得以正当,否则你凭什么从别人的手中收取钱财呢,凭什么过着优于他人的生活呢?” “我一直以为,受害者是百姓。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受害者,为什么会这样?”周璃轻声说。 “皇帝虽是受害者,但皇帝至少不必受缺衣少食、冤假错案之苦。朕思索二十年,仍不知症结所在,只知人性顽固,不知如何疏导、利用人性。虽觉无力,然而皇帝若不保持警觉,则人心涣散,皇权旁落,结局更糟。古往今来多少励精图治的皇帝最后却发现自己实际上什么也改变不了,因而心灰意冷。” “皇上会心灰意冷吗?” 宇文顾抬起头,看着周璃,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泓,清澈见底。他能看到周璃大大咧咧的外表下的善良和温柔。百姓不会怪皇帝,可真要是亡了国,史官只会把责任推到皇帝身上,因为皇帝昏聩无能才会亡国,贤明的君主怎么可能亡国呢?宇文顾太累了,他渴望被理解,他以为那是个奢望,可现在,就像掉入一口深井后,看见一根垂下的绳子。这种时候,谁会管这是不是个陷阱,会不会有危险呢——谁会无动于衷呢? 宇文顾轻轻地拥抱了周璃,长抒一口气,之后留下错愕的周璃,转身就离开了。 他当然不是想装冷酷,只不过第一次主动拥抱女孩子,有些紧张罢了。 当然,周璃肯定是不会知道这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一章 定宰执 “皇上,关于南巡中被查处官吏的量刑,刑部的折子呈上来了。” 陈和恭恭敬敬的把奏折交给皇帝。自从太监王承恩故去,他就上位接管了内廷的事务。他自知不能跟王承恩那样深得帝眷,毕竟皇帝从小到大就是王承恩陪着,于是事事小心谨慎。 宇文顾,接过折子,没看几行就还给陈和,沉声道:“朕看他们是不想要项上这顶乌纱帽了,朕不知说了多少遍了,未及谋反不得株连,他们倒好,一个个判的都是坐三族,坐九族!我看他们是嫌我大周人丁过盛了!叫他们领回去再拟!”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大人们也是希望能杀杀官场上这不正之气……”陈和慌忙地跪在地上。 宇文顾长抒一口气,“那他们早该把自己给办了!京中官吏与地方上的关系朕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他们这是在灭口啊……朕都能猜到接下来吏部要荐举的人选……没意思,真没意思,他们连斗都懒得跟我斗了,大概是料定朕对他们毫无办法。” “皇上千万别这么想,大人们也是……” 还没说完,宇文顾就打断了他,挥挥手说,“拿下去吧,还有,你把礼部侍郎李明哲给朕叫过来,叫到朕的书房来。” “是。”陈和拱手行礼,踩着小步退下去了。 李明哲很快就到了,书房里只有宇文顾与李明哲两人。到皇帝的书房觐见,即使对于他这种三品京官来说也是极高的礼遇了。 “微臣参见陛下。”李明哲对年轻的皇帝恭敬地行礼。 宇文顾双手虚扶,道,“起来吧李大人。”接着把一份奏报递给李明哲,“这是最新的消息,在山东的时候朕已经听说了,想不到发展得如此迅速。” “叛匪流窜于湘鄂,期间多有流民投奔,已达十万之众,诸县防守不力……”李明哲轻声念出奏报上的文字,虽然也有听说,但还是暗自惊心,他默默地想,地方军队竟糜烂到这般不堪一击的地步……不过这种东西让礼部侍郎掺和干嘛呢? “南方的事情,李卿怎么看?” “这……臣并非通晓军旅之事的人,不过,臣也看得出来,这绝不是防守不力可以敷衍的过去的,”李明哲顿一顿,说道:“定是有人提供了方便。” “李卿所想,与朕不谋而合。杜阀在楚地势力最大,进年又来在朝廷颇受打压,想必是坐不住了。” “大周一朝杜阀显赫已过百年,根深蒂固,皇上准备怎么做?” “能怎么做呢,朕倒是想动他,可大周还经得起动荡吗,明着动他还不直接把杜阀给逼反了,朕只能想办法稳住他,至少不能让他再享这渔翁之利了。” 李明哲飞速地思考,皇帝到底要干嘛呢?只是无论他怎么想,也猜不到皇帝的意图。 宇文顾有些尴尬,他没想到这样明显的暗示李明哲还是不明白。只得咳嗽一声,说道:“杜阀一直想要潼关,好让他们的路子进入关中。朕听说,兵部尚书杜炆的儿子今年武举……” 原来是求自己开后门的!礼部不管军事,但管考试啊! “这……”李明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宇文顾只以为李明哲是拉不下脸面,便道:“李卿不必为难,朕之所以要这么做也是摸清了其中利害,即使不这样,杜炆也有办法把他儿子搞到个好名次,到了今天,连朕这个皇帝也不能随便否决,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给他个人情呢?朕知道李卿一直以清名闻世,所以即使被发现,朕也会尽量让你摆脱干系,一切由朕承担。” 李明哲却没回话,他神情黯淡,胸口却剧烈的起伏着,他突然跪下了,说:“臣了解陛下,对官员钻营之事一直深恶痛疾,如今既然连陛下都能做到,臣,又怎么会做不到呢!” 宇文顾久久地凝视着跪在阶前的这个男人,长叹道:“你是大贤,只可惜遇上朕这样无能的皇帝,一个居然要靠给臣子好处维持江山的废物!” 说着,宇文顾痛苦地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淌下。 “陛下绝不是废物,自古坐以待毙者方为废物,今日之困局为历代积累而致,陛下不可过于自责!” “朕又何尝不知大周的病根早就埋下了,可朕自己绝不能这么想,若是连朕都要推诿逃避,这朝堂该变成什么样子了。明哲,朕知你忠耿,你真的,不怨朕?” “臣必以此为耻,但臣明白只要皇上坚定志向,君心得正,选贤任能,扫清积弊,那么这次的耻辱,总有一天可以清算!” 宇文顾猛然起身,向前扶起李明哲,道:“朕,定不负卿。” 议定好细节,宇文顾道:“不早了,李爱卿早些回吧。”李明哲谢过皇帝正准备走,宇文顾突然叫住他,又说了一句:“知道大周的宰相有何共同之处吗?” “臣不知。” “他们无论出身卑微,还是出身门阀世族,都做过礼部尚书或侍郎,因为知晓礼法是秉国之基础。礼部,是历代周国皇帝储才之处,你明白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二章 鲁仲连 御花园里的楼阁不再以明黄色示人,蓝、紫、黑、翠以及孔雀绿、宝石蓝等琉璃交相辉映。园中有岁寒不凋的苍松翠柏,有争奇斗艳的各色花草,也有秀石迭砌的玲珑假山,楼、阁、亭、榭掩映其间,幽美而恬静。 偌大的后庭,周璃最喜欢绛雪轩。海棠初放颜色殷红,花瓣飘落时色白如雪,宛若雪花缤纷而降,遂名绛雪轩。门楹上有不知哪位皇帝题的联——“花初经雨红犹浅,树欲成荫绿渐稠”。 周璃望着那一大片海棠发呆,皇帝去上早朝了,她在宫中无事可做。按理侍女应该是由浣衣房统一调度,可她也不清楚怎么到现在也没人来找她,难道还要自己去报名不成? 正想着,远处走来一行人,周璃猜想应该是宇文顾的妃子,个个珠光宝气,贵气逼人,她连忙躲到柱子后面。 那群女人没有看见周璃,只是径直走过来了。 一个身着蓝衣的女人对居中的女人说:“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定能诞下皇子。” 随即众人一阵附和。 “你们倒好,太医刚诊出喜脉来,你们就在这说是个男孩,也不臊得慌?”被称作皇后的女人假嗔,脸上却是堆满笑意。 众人笑作一片。 “皇帝也不小了,都近而立之年才有了这第一个孩子,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谁说不是呢!”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妹妹们,你们就别在取笑我了。”皇后的脸上似乎泛起一阵红晕。 “这哪是取笑啊,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打闹。 一行人逐渐远去了,周璃下意识的把手伸向腹部,看着已经慢慢变白的海棠,眼里尽是落寞。 “肚子都饿了呢。糟了,皇帝该退朝了。”周璃赶紧往乾德殿走去。 周璃想着心事,又风风火火往乾德殿走去,在拐角处免不得撞上人,她连忙道歉。抬头一看却是宇文顾。 “朕这几天烦得很,想去后花园坐坐。作为一个侍女,你怎么如此清闲?” “这可不是我偷懒,是你没安排!” “这就怪了,你听说过一个侍女的活计是皇帝安排的吗?” “这……这我怎么清楚,你把我带来就扔着不管了,我哪懂这些?” 宇文顾笑了笑,“行了,准备好茶点、午饭,送到浮碧亭来。” “哦。”周璃便摆着手走开了。 “真是不知礼数。”宇文顾对着周璃的背影微笑说。 周璃回来的时候看见宇文顾看着海棠发呆。 “你也喜欢海棠?” “海棠便宜,也易养活。” 周璃张着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怎么了,觉得这不该是皇帝说的?大周国制,皇帝有内努,皇室仁明﹑清丰﹑未央三宫庄田及各地宫营产业收入存入内努,供皇帝日常开销。只要你不是铁了心想遗臭万年,就不会向户部要钱。这花花草草,哪有什么实用的地方,花出去的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周璃依旧张着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怎么,还不明白?”宇文顾问道。 “不不不,我是想,老天让你投入帝王家,你竟然不懂得享受生活,这么好的运气你给我啊!还有啊,你这日子过得跟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区别?” “国家本来就是一个大的家,朕不过是这个大家的家长。你不是说是来监督朕做个好皇帝的吗,怎么现在又说朕不懂享受生活?” “你傻啊,享受生活一定要靠奢侈的吗?” 宇文顾听了,心想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生气呢。真的可以让她如此冒犯自己吗,默许这种无视纲常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这种想法只存在了极短暂的一瞬,“何必管这么多呢,宫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她是真的吧。”他在心里说。 “既然你这么懂生活,那朕问你,怎样才能享受生活呢?” 周璃歪着头,理了下发髻,抿起嘴凝神思索,结果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享受生活,最早的时候,她过得很快乐,可那不过是命运把她带到了一个理应快乐的地方,那不是靠她自己的能力取得的快乐,她也不懂该如何处理悲伤,就像现在这样,她除了掩饰什么也不会。 “你的生活里,就没有值得快乐的事吗,不会吧,你可是皇帝啊!”周璃只好避重就轻。 “有。” 宇文顾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子,比牡丹内敛、比腊梅艳丽,看着她一颦一簇,在一瞬间就体会到一种近乎快乐的感觉,因而脸上会莫名露出温柔的笑来。 皇帝的外貌一般也都不会差,宇文顾更是印证了这个规律,即使不配上皇帝的身份,大理石雕刻般俊毅的脸也足够迷人了。 看到皇帝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周璃的脸像逆时生长的海棠,由白变红。 “看什么呢!有那么多妃嫔,还像没见过女人一样!” “看她们是为了生存,可不是生活。” 周璃笑了,“你的意思是,你不看她们,你会死啊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把妻妾成群说得如此可怜的。” “还真的会呢。”宇文顾转过头,直视前方,以周璃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这时林荫道尽头突然传来嬉笑声。 为首的女子正是之前周璃见的那位被唤作皇后的人,她见皇帝在亭里,先是冲后面的人一笑,然后快步走上前来行了一礼,说:“皇上在这里啊,让臣妾好找。”皇后头戴凤簪,红绸华服拖了一尺长,面施粉黛,带着美艳的笑容,身后跟了十名宫女,礼仪举止都不差,相貌也都十分可人,估计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皇帝不像条威严的龙,皇后倒是像只志得意满的凤,周璃在赶紧退到一边的时候,心里一边暗暗地想。 “窦贵妃今天也有闲情来御花园逛逛?”皇帝回了一个微笑。 “是呀,连日理万机的皇帝都有了风花雪月的心情,臣妾这样的闲人怎么会没空呢?”女子看了眼周璃,依旧带着笑容。 宇文顾摇了摇头,即使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嘴角也还不忘扯起微笑。 “真是秀色可餐,果然虎父无犬子啊,”女子用袖子遮着嘴笑了笑,“皇帝慢慢欣赏这美景,臣妾先告退了。” 宇文顾点点头,女子就转身走了,裙摆像是波浪般涌动。 等女子走远了,周璃松了口气,不禁说道:“皇帝真是好福气啊,有这样天仙般的妃子。不过,我怎么听别人叫她皇后,你又叫她贵妃啊,大周后宫的秩序这样乱吗?” “你说什么?”宇文顾的表情有些奇怪。 “别人叫她皇后啊。”周璃也觉得奇怪。 宇文顾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自顾自笑了起来,倒也不是那种阴阳怪气的笑,不然周璃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干嘛,很好笑吗?” 宇文顾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朕还未立后呢,那窦漪,和她身边的人,大概是觉得后位已是囊中之物了,她们也太着急了吧!” “那你干嘛不立后啊?” “后位只有一个,送出去了,可就不能轻易拿回来了。” “唉,民间认为皇后是能母仪天下的,必定恭顺贤良、才德兼备什么的,原来不过是件比较贵重的礼物啊。”周璃用手托着下巴,嘟着嘴说。 “民间说的也没错啊,皇后是要母仪天下,可那些都是能装出来的。你别看窦漪现在如此放肆跋扈,竟敢用先帝来讽刺朕,可要是她觉得有必要,她比谁都温柔体贴。她们不像你那么真实。” 周璃看了看宇文顾,说:“算了,我就不挖苦你怎么连个妃子都管不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是真实的,没有女人不会掩饰的。或者说,没有人是不会掩饰的吧。” 周璃的回答让宇文顾有些惊讶,照着她的性子,早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赞许了,当然,前提是她也认为这算是一种赞许。 宇文顾想了想,说:“朕给你讲个故事吧。先秦时,魏王问孔斌谁是高士,孔斌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人,退而求其次,鲁仲连算一个。魏王说这个人总是强迫自己做一些事,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不是真君子。孔斌回答说,‘作之不止,乃成君子’。” “什么意思啊?”周璃假装不明白。 “人皆为私,但人有分辨高尚与卑鄙的能力,如果用道义来规范自己的言行,并持之以恒,就能成为君子。你说得对,每个人都会掩饰,但通过不断地掩饰,或许最终,不良的品性就真的消失了。” 周璃笑着评论说,“谬论。” “说来也奇怪,朕几乎弄不清你的底细,但朕就是觉得你真实。” “真叫人好笑,我看你只是宫里的女人看得太多了。我只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人而已。不信的话你再去上京城随便拉一个女人,看看她真实不真实?” “也许吧。听说有些鸟兽,会将出生后第一眼看见的生物当作自己的父母。也许,你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也许这样率真的女人确实很多很多,可你是我从深宫走出后看见的第一个。”宇文顾像是自言自语。 所以,再没有人能跟你一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三章 甘露宫 窦漪回到甘露宫,有些心烦意乱,她胡乱地翻着一本《吕氏春秋》,也不知要看哪一页。大周尚儒,世人皆以儒法为贵而轻视其余各家,窦漪却偏偏命人送来一屋子《吕氏春秋》、《战国策》、《孤愤》、《五蠹》这类杂家法家等不入流的书。 “娘娘,吴候官来了。” 窦漪猛地抬头,些许惊讶以后,露出自信的笑容,“叫他进来吧。” “查到什么了吗?” 烛火把甘露宫照得明晃晃的,红色的梁柱像打了一层蜡,柱顶雕着精美的蟠龙纹,纱帐也像会发亮似的放着红光。窦漪坐在上位,阶下立着一军官摸样的男人,从衣着上看无法分辨品级,因为不是大周制式的军服。 “查的很艰难。那边已经不是大周的领土了。不过皇帝曾说她出身官宦人家,小人查了卷宗,并没有姓周的官吏被族灭,而且从随行士兵的嘴里我套出一些话,周璃不是在所谓的周府与皇帝偶遇的,而是一个教坊。而且,最奇怪的是,教坊备录上周璃的案子写的很模糊,只说是谋反,可如果谋反,根本不用送去教坊了,直接处决,再说我想皇帝就是再大度,或者说再好色,也不能把一个谋反的人的女儿带在身边吧? 所以要么是皇帝在掩人耳目,要么是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来历,随口胡诌。这样一来,实在是找不到查下去的思路啊。不过皇后娘娘,那周璃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女,查她做什么?” “宫里的女人我一个都不担心,皇帝连碰都不会碰他们,凑个数罢了,你看看那几个位列四妃的女人,还天天等着皇帝来临幸,跟青楼的姑娘似的。要不是忌惮窦家,皇帝连我也不会搭理,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绝不会把希望放在皇帝身上。何况就算皇帝一时兴起看上哪个,那些女人只要稍微识相点的也不会胡来,有谁敢惹窦家?但是,那周璃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反而难办,她没有软肋,不必瞻前顾后。” “皇后娘娘觉得皇帝对她有兴趣?” “不是觉得,是肯定。你见过皇帝从前对一个女人那样过吗我都能数清他对我笑的次数,自从她进了宫,皇帝像换了个人。作为侍女进了宫,却不在其位,一天到晚优哉游哉几乎什么活都不干,这日子倒是过得比那些个妃嫔舒坦多了,”皇后轻轻吹着茶,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给你个思路吧,就当皇帝知道她的底细,是在故意隐瞒,也就是说周璃未必叫周璃,我猜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遇到瓶颈的。” “好。” “对了,候官一职从创立起就宣誓效忠皇帝一人,听说只有皇帝才能调动。怎么,现在投到窦家来了?”皇后玩味地看着那名候官。 “这……朝廷给的饷钱实在是太少了,根本不够开支。我们要是只靠朝廷养着,地方上的眼线、据点得放弃一大半。我们当然还帮朝廷做事,可没有窦家……我们哪还维持得下去。” 窦漪心说感情你们还一心为公呢。“行了,我也不是来消遣你的,只要你们帮窦家做事,窦家怎么会亏待你们呢?现在的天下呀,是一群地主在主持着,宇文氏不过是其中最大一个地主罢了,但那也是暂时的,且不说没有其他地主的支持,他根本没得玩,宇文氏当家这么久了,这个家,已经越来越撑不下去了。” 候官心领神会,用眼神示意皇后他明白了。“不过,皇后娘娘还是要多加小心,皇帝毕竟是皇帝。” “这我自然知道,我也不是刚进宫的小姑娘了。总之,在这一两年内,我要确保没有人能跟我争。等我诞下皇子,谁又争得过我呢。”皇后露出快意的笑容,言语间绽放着牡丹般的贵气,也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决。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窦漪有些不耐烦。 “娘娘如何肯定生下的就是皇子?” 窦漪听完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笑罢,她对军官说,“你是男人,不懂这些,女人有时候就是有这样的直觉,明白吗?” 窦漪把茶一饮而尽。 “因为不管我生的孩子是男是女,别人知道的消息,都只会是个男孩。”她在心里说。 烛火在摇曳,或者是在颤抖,拉出两人的影子,灰蒙蒙的,像在地上盖了层纱。 殿外月亮出来了,洒下淡淡的光华,可月光进不来了这间宫阙,里面太亮了,再容不下这点月光。 光可以照亮一切,可换过来想,光又何尝不是在吞噬一切呢。光一亮,没什么东西可以装得下、藏得下了。 有的人不会掩饰是因为愚蠢,有的人不会掩饰却是因为不屑。窦漪自然是后者。 窦氏是老门阀了,窦氏的先辈窦光济对大周的贡献不下于孔明对刘备、邓禹对刘秀,也因此能够垂荫后世。窦光济虽功高盖世,却勤勉谦逊,提携后进不遗余力;周太祖也没有做那狡兔死走狗烹的损事,而是封侯裂土,承诺窦氏世代承袭,大周存在一天,窦家就享一天富贵。 窦光济与周太祖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可以说宇文氏的江山不仅因窦氏而来,也因窦氏而稳固,因为无论马上还是马下,窦光济的谋略无处不在,从攻城略地、运筹帷幄到创制立国、崇文修礼,窦光济竟然样样拿手。 当然,像“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种话不能太当真。不过窦家的情形也有些复杂,要说没出息呢,倒也不是,窦家人确实继承了先辈的一些东西,机敏,聪慧,善断等等,因此三百年来窦氏的后代在朝中几乎向来都是呼风唤雨。 不过,他们也丢了一些东西。比如,忠诚。这是世袭带来的普遍毛病,富贵功名都是父辈传下来的,与那乾徳殿上的皇帝有什么关系?所以算不上什么大事。失去忠诚也不意味着就会造反,毕竟还有利益在。也确实,百年前的先祖跟皇帝有些交情,可这都过了几百年了,要别人牢牢记着也没道理。 可窦家还丢了一样东西——畏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四章 天子志 自皇帝回京也有半月了,皇城因迎回了它的主人,又开始热闹起来。 明徳殿中,陈和踩着急促的小步,微弓着身子,把杭州刺史新上贡的和春酥糕点小食端给皇帝,宇文顾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连声夸赞,搞得陈和也是喜笑颜开。 然而宇文顾没吃几块就停下了。 “你,让人把这些送去倚秀阁,慰劳慰劳她们。” “这……糕点总共就这么几块,还是皇上自己吃吧,哪够分的呀?” “那就给甲房。” “可甲房也有这十来号人呢……还是皇上自己吃吧,奴才看皇上也喜欢这玩意儿。” “那就给甲房周璃周姑娘送去!这总够了吧!”宇文顾真想上前打他一拳。 “是是是,奴才明白了,明白了。”陈和落荒而逃。 真是笨啊,一定要这么直白地说才听得明白。宇文顾在心里想。 每当宇文顾想到这,就会怀念起以前的内廷总管——王承恩,天下属他最了解自己,而且办事可靠,从不让他失望。民间很少有人能理解皇帝与内监的感情的,在父子情、爱情都往往成为奢侈品的深宫中,内监的忠诚与关怀总是能带给皇帝莫大的宽慰,更不用说王承恩这种一直陪伴宇文顾长大的人了。 上至公卿,下至士卒、布衣,几乎没有对太监有好感的。可历朝历代,太监都会或多或少拿到一些权力。因为太监没有子嗣,也很少有亲族,他们的生命只是围绕着一个男人而已。他们不会像士大夫那样对皇帝说教,不会与皇帝对峙,只要不握兵权,除了极少数神经不正常的人外,就算再作恶多端,对皇帝也绝无二心。 太监之所以会被授予权力,是因为值得被信任。 皇帝,特别是王朝中后期的皇帝,会对忠诚上瘾,一旦闻见了忠诚的味道,能力、品质就不那么重要了。 王承恩是在楚地采买的时候被叛贼杀害的。宇文顾每想到他在异乡惨死,就忍不住地懊悔,这个像他父亲一样照顾他成长的人,为了自己交付的任务尽忠而死。 为什么要让他去呢?宇文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周璃!” “在呢在呢!”周璃冲出屋来,发现一位公公站在门口,不免有些惊讶,“什么事?” “这是明德殿那边送过来的。嘱咐你慢慢品尝。”公公见她冒冒失失的样子,露出有些嫌弃的表情,把慢慢两个字拖得长长的。 “啊?哦!多谢公公!” 回到房里,周璃正疑惑着,看着手中的糕点发呆,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边已围满了人。 “明德殿诶!” “那岂不是皇帝送的!” “好福气啊妹妹!” “看来这倚秀阁是关不住你了,以后晋了妃子也别忘了姐姐们!” …… “都给我住嘴,你们是不是都闲得慌,我在皇帝跟前办事,送几块糕点给我怎么了?还皇帝送的呢,我跟皇帝不过多说了几句话,哪有皇帝给侍女送糕点的,都散了都散了。”周璃冲她们挥挥手,于是众人都朝她摆摆鬼脸,嬉笑着走开了。 等她们都走开了,周璃端起那个青瓷碗一看,上面分明印着“御用”两个篆体字。 “这碗是不用还的吧……”周璃默默地想。 次日,周璃照例前往明德殿伺候,进殿时故意把脚步踏得响了一些。 “糕点好吃吗?”埋头给奏折写批复的宇文顾听周璃走进来了,笑着问她。 “皇上呀,下次别直接送我那去了,我真怕谁心生嫉恨半夜就把我勒死。特别是贵妃娘娘,我见到她就慌得很?”说着,周璃做出浑身无力的样子。 “慌?你这是,做贼心虚了?” “皇上您就别取笑奴才了,我还想多活几日。” “那就搬过来住吧,明德殿大得很。” “皇上有心情开这等玩笑呢,看来皇后娘娘说的也没错呀,虎父无犬子。” “别学窦漪说话。”宇文顾摆出凶恶的样子,作势要打。 “诶哟,皇上,轻点,臣妾疼呀。”周璃对着宇文顾抬抬眉毛,学着窦漪的神态语气做作一通。随即自己也演不下去了,捂嘴大笑起来。 “你……净学些不好的,朕跟她,哪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是怎样,难道还是她打陛下不成?” “朕真不明白,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这种话哪像个官宦子女说出来的!” “那皇上您把我赶出去呀?说的好像自己像个正经皇帝一样。”周璃朝宇文顾眨眨眼。 宇文顾被说的语塞,只好回她:“行了,朕还有一叠奏折要批呢。你站一边,别说话。”说着,还真不再理周璃,自顾自埋下头继续批阅起来。 周璃撇撇嘴,但看着殿外被月亮照得通透的流云,蟹青色的天空,也不由得感叹,做皇帝怎么这么辛苦。 “周璃啊,朕问你,”宇文顾突然对站在一旁发呆的周璃说,“这份折子写道‘乱世当用重典’,说朕手段太过温和,你怎么看?” “皇上拿文武百官当摆设呢,这问题问我干嘛?” “现在呢,朝堂上大部分是两种人,一部分自己不干净,这类人怎么可能同意用重典呢,还有一部分人捧着圣人训言,迂腐不堪,也不太可能同意用重典,但他们不是从这是否对大周有利的角度来考虑的,朕总不能跟这封奏折的作者讨论是否行重典吧?这能有结论吗?再说,朕也想知道普通百姓的看法。” “行啦行啦,皇上不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狡黠的为君之道嘛。行不行得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人不是嫉恶如仇的君子,就是沽名钓誉之徒。” “何以见得?” 周璃笑笑,“在大周,朝政不可妄议,连皇帝名讳也不能直言,这人敢说现在是乱世,您说,他勇不勇敢?” “那沽名钓誉又怎么说?” “他揣测帝意,确定你不会为这种言辞发怒,相反会欣赏他的直言能谏,接着投你所好,还能得到士林赏识,这就是沽名钓誉了。” 听罢,皇帝抚掌而笑,“跟朕想的差不多。” 周璃却是不服气,“我说完了你才说这种话,谁信啊。” 宇文顾只是笑,笑完,对周璃说,“做皇帝连这点道行都没有,早就被臣子愚弄得不知天南地北了。其实很多昏庸的皇帝内心未必多坏,他们只是自大傲慢而已,总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天下唯独自己聪明,其实呢,被他轻视的臣子们连他下句话要怎么说都猜得到。” 周璃不说话,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样吧,朕告诉你,这人可能既不是嫉恶如仇,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别拿那些看似很深奥的噱头来骗我,难道他是吃饱没事做才写这封奏折的?” “这封奏折,讲的是朝廷处理贪官污吏的力度不够,看似很有道理,但是你想想看,那些贪官污吏不会自己跳出来,是通过吏部、刑部、大理寺等衙门的监察才揪出来的。而这些衙门真的能秉公办事吗?揪出来的人真的是该杀之人吗?所以,这封奏折的作者也许并不是痛恨不法之人,也不是为自己扬名,只不过为了除去自己的绊脚石罢了。” “贪官能杀一个是一个,就算某些人因此受益,最终受益的也是百姓啊。只要证据确凿,所杀之人真的是贪官污吏,我倒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周姑娘,你要知道在朝堂之上,有些东西远远比贪污可怕。” “那是对你来说,因为你要保你的江山,但对百姓来说最可怕的就是为非作歹的官吏!” “你根本就不懂!贪官会为非作歹,难道清官就不会危害社稷吗?朕见过太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清官了。” 周璃低垂着脸,像个不受人重视的孩子。宇文顾有些后悔说了重话,却在这个问题上不愿后退。 “是,我是不懂,那既然清官贪官都是坏的,世上为何要有朝廷,为何要设立百官治理天下?” “因为人心不足。有了朝廷,是官吏为非作歹,但只要遇上明君,天下即可太平,百姓即可安居乐业;倘若没有朝廷,贪官污吏自是没有,但有奸谋者、有勇力者又可为非作歹,到时弱肉强食,连主持公道者都不会有。” “皇上是明君吗?” “朕想做一个明君。” “如何才能成为明君,我不想听空话大话,就想向陛下讨一个具体的答案,陛下可能回答我?” “朕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就是为了知道,如何才能成为明君。” “皇上天资聪颖,又勤政爱民,尚且不知如何做明君,这深宫之中又能生出几个明君?” “代代皆有明君,至于谁是明君,七分诚意,三分运气。” “我看是九分运气,一分诚意!” 要争论这种事宇文顾自觉不会吵不过周璃,可宇文顾看她眼圈红红的,已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忍不住用手去摸她的头,想安慰下她。 可周璃躲开了,自己抹了抹眼泪。 宇文顾见状,站起身来,沉声道:“朕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朕现在向你保证,只要罪行一经查明,无论是谁,朕绝不宽容——哪怕是皇亲国戚!是,你说的对,朕是要保这江山,但朕从不是只为自己,朕真希望这天下清清朗朗,朕要看那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使老有终壮有用幼有长,朕要让那天下骨肉不必分离,闺中人不受战乱所苦,教化万民,福泽夷狄,令王师所至,尽是乐土!你相信朕吗” 周璃看着宇文顾认真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居然笑了——虽然笑得很难看,嘴角不知该上扬还是下拉。 “那就说定了,”周璃突然往殿门跑去,迈出去前,转过身对宇文顾喊,“拉勾!” 宇文顾无奈地笑着,伴随着微微的摇头,但还是冲她做了一个拉勾的手势。 “没心没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五章 谏周帝 第二天早朝,官员们照例在乾徳殿外等待皇帝上朝,皇帝却迟迟不来。 这可不像宇文顾的风格啊,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终于,在一声细长的唱到声后,皇帝面带笑容走了进来,众人随即鱼贯而入,按例高呼皇帝万岁后,安静地等待皇帝吩咐上奏,其实所谓早朝,不过是一个礼仪性质的过场,没有什么问题是能在早朝真正解决的。 皇帝却又不发话了,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所有人一眼,竟招呼几个内官抬了口箱子进来,众人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箱子一打开,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就露了出来。 “诸位看看,这些银子可有什么异常?” 于是胆大的几个拿起了几两银子瞧了瞧,然后互相看了看,确认之后说道:“皇上,这些银子是哪来的?都不是足银呐。” “说的没错,这些银子都不是足额的,朕万万没想到,大周的国库竟有三分之一的银子是这样的。昨天有人给朕呈折子,说‘乱世用重典’,朕深以为然啊,朕再不用雷霆手段,真要做亡国之君啊!”宇文顾说完,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传遍整个大殿。 于是大家很配合地纷纷跪地,高呼皇上息怒——这几乎都成固定的套路了,没多少人会真的害怕。 宇文顾也很配合地让他们起来,说了一些类似“若发现始作俑者,定斩不饶”的话,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至少除了宇文顾以外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卢尚书,大周财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有办法吗?”把人叫到乾德殿后的小隔间后,宇文顾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对着户部尚书卢道清诉苦道。 “哎,除了像臣说的那样,加大惩处,没别的办法了。”卢道清也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那卢卿觉得,这罪该怎么加?” “对贪污,皇上以前只降罪一人,而即使降罪也不过贬官、流放的做法实在是没有威慑力啊!臣以为,要整顿朝纲,贪污之人应连坐三族,贪百两以下者贬、刺配流放,百两以上五百两以下,斩,五百两以上以上,极刑处死!”卢尚书越说越激情澎湃,简直大义凛然。 “卢大人说得好啊,但此事事大,还容朕考虑考虑,你也跟你那做大理寺丞的堂弟打个招呼,商量商量,如果户部、大理寺联手,朕想这肃贪一定会容易很多的。”宇文顾微笑着对卢道清说。 卢道清的神色有些尴尬。 “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皇帝对他的忠心表示赞许,君臣寒暄一阵,便做了别。 卢道清走出殿门,有几位官员在外等候,见他出来了,马上走上前询问。 “小皇帝已经有所察觉了,不过不要紧,他总不可能和整个新阀势力抗衡吧,我们等着就是了。” 众人点头称是,一并走出了皇宫。 书房里,周璃从帘后钻了出来,说道:“这戏演得真够恶心的。” “你也看出来了?不对,你怎么在这,后宫不能干政懂吗?要是让人看到了,小心掉脑袋!” 周璃歪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在后面等皇上您下朝,谁知道你们就走进来了,我就只好先躲着后面了。再说了,我是后宫中人吗,我只是浣衣局一个奴仆。” “算了,朕不跟你计较了。现在懂了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朝堂混迹那么久,没有点算计才不正常呢。” “照我看啊,这些人,都该杀,大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官,换个上去不就行了嘛!”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不说这个了,朕问你,你知道现在贪污为何难抓吗” 周璃摇摇头。 宇文顾满意地笑笑,“贪污分很多种,比如收受贿赂,私吞和挪用。其中挪用是用刑最轻的,也是最难发现的,而且有时候挪用也是无可厚非的,这个衙门急了,临时挪用一些不违王法。因此,一旦事发,官员们往往把贪污说成挪用来减轻罪责,由于挪用的监察不严,加上官官相护,朕实在很难分辨。也因此,加重刑罚之后受害的往往是没有门路的愣头青。” 周璃托着下巴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说:“我有办法了!” “什么?” “很简单,你把监察的次序换一换,先查挪用再查贿赂、私吞,把私自挪用的刑罚力度加至至少与那些罪相同,同时也不放松对贿赂私吞的惩处,这不就行了嘛,既顺从了那些大佬们的呼声,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完,周璃得意的看着宇文顾。 “你怎么视国事如儿戏……” “哪不对了,你说啊!” 宇文顾细细一想,好像确实有些道理,但这想法也太过惊世骇俗,一时间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可就算你说得对,也绝对无法实施。毕竟治贪不是你我二人去做的,你觉得那些人会乖乖配合吗?”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那是你这皇帝做的不好。” “祖宗成法,已成定势,哪有这样大改的道理?而且先辈们如此制定律法也必然有道理。再说,律法可不是皇帝想改就改的。” “照你这么说,就是毫无办法了?” “总有办法的。” …… 短暂的沉默后,宇文顾释怀地笑了,“朕这皇帝是做得不好啊,这种事还来问你这个小姑娘。” “其实你根本没打算听到答案对吧,只是无聊。”周璃却不笑,望着殿外的御道,眼神却好像没有焦点。 “本来是没有这个打算。不过朕好像低估你了。不说这个了,你去休息去吧,朕看完这些也要去用膳了。” 周璃不说话,起身,草草行了个礼,自顾自往外走去。 “别生气嘛,这样,你有什么想要的,朕让人带给你。”宇文顾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着急,因为除非在人前,周璃平时是从来不行礼的。 周璃停住了,转过头,赌气似的说:“那你带我出宫!” 宇文顾愣了愣。 “换一个行不行?” “不行。” “出宫哪有这么容易” “你都能南巡,我出个宫也不行?” “你也知道,那次南巡有多少人反对,朕估计那些老家伙这辈子不会让朕再南巡一次了。” “我出个宫跟你南巡哪能比啊!” 是你自己跟南巡来比的吧……宇文顾心说。 “好吧,朕想想办法。” “那就说定了!” 说着,周璃又恢复了乐天派的样子,走到殿外去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啊。”宇文顾苦笑。 周国官员十旬一休,不过一般来说不包括皇帝。懒惰的皇帝想什么时候休假就什么时候休假,勤勉的皇帝则很少给自己放假。 宇文顾属于后者,不过四月末的这一天,他却破例了,趁着官员们休假,也没有在明德殿理政。 宇文顾带着周璃与陈和出了大内,此刻正漫步在上京街头 上京的六月并不热,三个人走了一刻钟却也是有些累了。于是三人找了一处酒楼。 酒楼是周璃一眼看中的,外观就十分气派,虽只有两楼,但比起达官贵人的宅邸丝毫不差。这酒楼由于太过豪华曾引起过宇文顾的注意,然后候官回报宇文顾说其主人是江南富商唐家。这倒也合理,宇文顾也就没有再追究。 酒楼以数十根粗壮的楠木承重,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梁木上挂着各色丝绸,那丝绸应与黄金同价。一进大堂就能看见一株六尺高的珊瑚树,呈红油色、细纵纹,懂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据说石崇的金谷园内有一株六七尺高的珊瑚,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如此高大的珊瑚了。至于安置珊瑚的白玉台,完全显得逊色了。 楼内传来丝竹声,绝非市井嘲哳之声,比起宫廷乐师来也是不相上下 酒楼的伙计们看遍了各路大官富商,那迎宾的看了这三位客人,为首的男人气宇轩昂,一看便是出身富贵,女的也是气质非凡,却带些稚气,大概是男人的妹妹,至于后面那个跟着的肯定是仆从了,这下自然不敢怠慢,忙领着去了内里厢房。 这间厢房名叫“倚天阁”,原来厢房的窗户一开远处的皇城便映入眼帘,可不是“倚天”吗。房内遍植幽兰,有小渠通着流水,细水潺潺,用以灌溉。案几上点着熏香,木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画。房内甚至有假山怪石,一根竹管源源不断送水出来,推得小水车吱吱呀呀地转。 “怎么样,比起皇宫如何?”周璃看着窗外景色问。 “姑娘啊,这哪有什么可比性啊?”陈和不满地接道。 宇文顾不动声色地拍了拍陈和的腿。 “这这这,显然比皇宫,比皇宫,雅致多了。”陈和说完,呵呵地笑着。 “的确,比起皇宫的金碧辉煌,这厢房反倒别有一番风味。”宇文顾边说边点头。 “我倒觉得不怎么样。”周璃说。 “啊?”宇文顾与陈和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方人豪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地,为何偏偏学南方人,与这平原翰漠,完全不搭边嘛!我觉得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陈和说:“姑娘这就有些钻牛角尖了,这上京是都城啊,北方人南方人都有,来这的南方人估计也不少,再说北方人也确实有喜欢南方风情的,店家这也是要满足顾客需要嘛!” 宇文顾说:“周璃啊,这我觉得陈和说的有些道理。” 周璃把目光收回,抿嘴一笑,嘴角弯得快碰到垂在脸颊两旁的青丝了,不知该说是聪慧还是狡黠。 “两位的意思是,那些山山水水是死的,人是活的,首先人身边的环境是会变的,其次本来每个人的喜好就有差异,有特殊,对吗?” 听起来没什么错误,但两人一时就是不敢答应,怕她还有什么后招。 还是陈和耐不住气,“就是这么个理儿。” “那好啊!”周璃一拍手,又做出正经的样子,“宇文老爷曾对我说,祖宗成法不可变,第一是说定势难逆,但是谁都知道环境、情形是会变的;第二说当时制定那样的律法必有其道理,这也确实,但时人所好未必适用于今日。对吧,老爷?” 宇文顾看着周璃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禁大笑,“我就知道有陷阱啊!” “什么陷阱啊,古有触龙说赵太后、邹忌讽齐王,今有周璃谏周帝,这可是谋略!”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我知道你的建议很好,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照办吗?” 周璃摇摇头,带着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宇文顾——你都知道好处还不做! “我其实也跟你说过,光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大周前几任皇帝已经意识到旧阀尾大不掉,于是刻意扶植了新的势力,但现在这股势力也不愿为皇室效力了。这次贪污渎职的案子,基本就是由这些新阀经手,而他们势在必得。” “那老爷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这次京察,只能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了。但这种情况,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宇文顾说的风轻云淡,陈和却已经感到一股寒意,连周璃也知道皇帝这次是下了大决心了。 “那,老爷你打算怎么做?” “这里人多眼杂,有机会再说吧。周璃,你这次出来不会就是策划了这一次‘劝谏’吧?”宇文顾对周璃微笑。 “当然不是了,我只是顺手帮你救救国,吃东西才是正事!” 话音刚落,菜就上来了,周璃指着盘子说:“看,我的正事来了!” 菜名“玉竹”,原是一盘藕尖,指头般大小,晶莹润泽,的确光滑如玉,周璃马上用筷子夹起吃了一段。 陈和在一旁使劲使眼色,想告诉周璃那是该皇帝先吃的,但周璃根本没看见,宇文顾温和地示意陈和没关系。 “老爷,你快吃呀,真不错。”周璃边吃边对宇文顾说。 宇文顾笑笑,挽起袖口,也夹了一段。 “好吃多吃点啊,我不会怪你的。”周璃笑道。 “也是,这不是宫里了,没那么多讲究了。” “宫里不能多吃吗?” 陈和插话道:“没错,最多不能过三箸。”毕竟这是他最熟悉的事了。 “那要是很喜欢那个菜呢?” “不行。规矩就是规矩。” 周璃停下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顾与陈和,“为什么啊!” “为了安全。很少的毒是测不出的,就只能少吃。至于喜欢吃的菜,就更不能多吃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皇帝喜欢吃什么菜。” “好啦,没你想的那么难受的。毕竟菜的数量多,再说三箸也足够了。”宇文顾看周璃一时间都还缓不过神来如此说道。 周璃又吃了几口,抬头问宇文顾,“真有人会毒害皇帝,不怕遭天谴?” “你以为史书上那些暴毙的皇帝都是怎么死的?”陈和不坏好气地说,大概是觉得周璃太没防范意识,皇帝怎么让这样的人跟在身边? 这时,又一道菜“黄河鲤”上来了。 “诶,这是个好菜啊,我听说江南的鱼什么都好,就是这鲤鱼怎么也比不过黄河的!快吃吧。”宇文顾打趣道。 周璃吃了一点,觉得没有宇文顾说的那么好吃。 酒足饭饱,三个人正准备离开酒楼,陈和突然注意到有一个碗精致到异常,因为宫廷用具他也会管到,所以对这些东西挺熟悉。 陈和拿起那个碗,周璃说,“跟上次送的装糕点给我的那个碗一样,看来都是御用呢。” “这酒楼竟用这样的碗?这已经不是奢侈的问题了!”陈和惊呼。 宇文顾皱起眉头,叫了个伙计来,问道:“这酒楼是谁家的,你知道吗?” 伙计坚决地说不知道。 陈和塞过去二十两银子。 “这,我真的不是很清楚。” 陈和又塞给他二十两。 “哎,我也是听人说的,好像是,是,窦家的……几位客官可千万别对人说是我说的呀!”伙计结结巴巴地说。 “酒楼主人是谁,这种问题,也要塞钱?四十两银子他就是当伙计当十年也赚不来吧!”伙计走后,周璃有些心疼地说。 “是啊,酒店主人是谁这种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可这都要隐瞒,这酒楼恐怕不简单啊。” “人来人往的闹市,这酒店再高档,能复杂到哪去?” “你以为复杂的地方都在荒郊野岭啊?” “不是吗?” 宇文顾被逗笑了。 “老爷,这次廷推宰相,若是有了窦家的把柄,办的好的话,恐怕他们也不好意思要相位吧?” 宇文顾点点头,显然是赞同陈和,“我正是这样打算的。这大概是我,也是周国最后一次机会了。宰相不能再给窦家了!” “你们想的太简单了吧。从一个碗,牵扯出什么罪证要真这样,窦家也太不小心了,这样还能在朝堂呼风唤雨?那不是窦家强,是你们太弱了吧!” “玩笑可别开太过了,小姑娘!”陈和生气地说。 宇文顾摆摆手,让陈和别计较。 “周璃,你觉得我要什么罪证呢?有了罪证就能扳倒窦家吗?不可能的,我只是想把宰相的位子掌握好。其实窦家的罪证要多少有多少,我根本不缺。我要的是一个引子,像蔑视皇家这种事,说小可小,说大,大到他窦家也得掂量掂量。想看窦家倒台的人其实不少。 而且啊,你现在觉得我们抓住他的把柄太简单了是不是?这你就错了,还真是,人一旦觉得胜券在握,防范意识就会大减。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候官内有奸细,其实我怎么会看不出呢?” “那,总也不能在碗上做文章吧,说出去都好笑……”周璃撇撇嘴。 “当然不是了,你看这酒楼虽大,却只有一楼是接客的,二楼呢?连去二楼的楼梯都没看到。”说着,宇文顾轻轻一笑,笑得和以前都不一样,带着自信。 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就是现在了吧,说起来,宇文顾好像什么时候都挺吸引人的,大周后宫的那些女人怎么就不曾为他心折呢?周璃心想,总不可能谁都像自己这样要求这么高吧? 想着以前的事,她笑起来,随即笑容又暗淡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六章 辞相位 四月二十七日,上京进行例行的巡城。此前宇文顾称因南方乱贼四起,为保京师无虞,下令此次巡查务必要加大力度。 二十七日下午,两千禁军在皇城集结。兵力是平时例行巡查的两倍,但因宇文顾动用禁军有理有据,此举并未引起窦家怀疑。 二十八日,护军参领突然来报称城东一酒楼发现异常,宇文顾立即命两百禁军包围酒楼。不料酒楼里的人竟藏有武器,见官兵包围,当下便喊杀声四起,悍然与禁军交战。 半个时辰后,禁军才攻入酒楼。攻入酒楼之际,有一个窦家家丁举起火炬准备将酒楼焚毁,被禁军统领严岐一箭射穿手掌,火炬随即被严岐的第二只箭射灭。 包围一开始,酒楼就曾派小厮向窦家通风报信,因此窦家方向有异动,但剩余禁军看似松散实则严密有序地包围着窦宅,使其不可妄动。 二十八日夜,对酒楼的搜查结束,在酒楼的地窖中发现大量违禁武器,二楼像是个议事堂,与一楼没有直接的楼梯连通,禁军在酒楼内侧发现暗道,直通二楼。 宇文顾封锁了这一消息,对外只称抓到一伙乱匪。在宫中,宇文顾将窦贵妃禁足,并让宫女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四月二十九日皇城一开,大周上柱国窦融便心急火燎地前往皇宫拜见皇帝。 “陛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窦融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 “怎么回事?朕还要问你呢,地窖里那些兵器怎么回事?!”宇文顾猛地一拍案几。 窦融连忙跪下,“陛下息怒,这兵器都是先祖留下的,告诫子孙勿忘战乱、永远勤勉,保大周太平的啊!” 宇文顾连声大笑,笑声在大殿内回荡,听得窦融发毛。 “那这个呢?”宇文顾示意陈和把一封信件交给窦融。 窦融发现那是他写给京城守备的,信中颇有些目中无人、欺君罔上的字眼。 怎么可能呢,京城守备绝对是自己的人啊!窦融冷汗直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信中内容罪不至死,至少对窦家来说罪不至死。 “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封信在朕手里?朕来告诉你!”宇文顾声音突然加重,窦融又是一惊。 “上个月,京城守军的一众人买酒喝醉后闹事被抓,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有人告诉朕,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京城守军的粮饷已经拖欠很久,他们不可能有钱买酒,这本是朝廷之耻,但它让朕发现一个秘密,有人收买了守军!后来,你以为自己在跟守备通信,其实是在跟朕的人通信,明白了吗?” 窦融在心中痛骂自己大意,当初发现字迹多少有些差异,对方解释说这是避免被认出来,他竟然就信了! “陛下,微臣知罪,还请陛下责罚!”谅这小皇帝也不能拿窦家如何,再说那些信里至少还没涉及到造反,窦融冷静下来后想。 “窦家是大周的柱石,朕不会薄情寡义的。但此事一出,朕一见窦漪,就觉得她三心二意,寻常夫妇尚不能忍受夫妻离心,朕又怎能忍受?窦家的女人似乎不再适合在宫中了……”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小女自幼便对陛下心生爱慕,芳心自许,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就是死也愿意。只要能让小女留在宫中,臣怎样都可以!” 窦融在来之前就在想皇帝会提出什么要求,废了女儿的贵妃之位也是在情理之中,但这绝对不可以,兵权可以交一部分,权利可以放一部分,在后宫的问题上绝不能退让,因为什么都可以拿回来,后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更何况,对宇文顾来说休掉一个妻子比其它的事做起来容易多了,也安全多了,他绝不能让宇文顾占到这个便宜。 “这……贵妃的深情,朕不是不明白的。那好,窦贵妃依然留在朕身边。柱国,这几日朕好生苦闷,这大周的宰执,朕想找个体己的人来做,要能跟朕说得上话,下次廷推,柱国有什么人可以举荐的?” 窦融咬咬牙后,低声道:“臣一切听陛下的,无论陛下选谁,臣定尽心辅佐,为陛下分忧!” “很好,爱卿果然是大周的忠臣。大周皇帝三百年来一直信任窦家,朕也不会例外。爱卿那些细枝末节的错误,朕根本不放在心上。” “谢陛下信任,微臣告退。” 宇文顾望着窦融的背影长舒一口气,“你也老了……” “陈和,李明哲这几天在干嘛呢?近来事务繁多,朕都没空和他聊聊。” “回陛下,他在准备立后大典呢。” “哦是么,这件事已经提上日程了吗也好,你马上让他过来一趟。” 廷推之机已失的消息传回窦家,窦家上下一片哗然。 “小皇帝简直欺人太甚!” 窦融的长子窦学昭气愤地说,也不管宇文顾和自己其实差不多大。他满以为自己做宰相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没想到现在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罢了罢了,这次是我们疏忽了,不过无妨大局。” “我们可准备了整整三年啊,父亲!” “现在的问题,不是宰相在谁手上,我们该想想谁会来做这宰相,以及,我们的对策。” “谁来做这宰相我都不关心,皇帝的狗来一条我灭一条!” “我告诉你,做这种事,急不得!我们之前就是太过心急。我们这一代完不成,就让下一代来做。”窦融捋了捋胡子,显然比窦学昭沉着。 “那得到什么时候去!凭什么,风险我们担,福却别人享?” “什么别人啊,你的儿子或孙子,也能算别人?好了好了,这也只是最悲观的预测。你千万冷静,不可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窦学昭二话不说,一拂袖子走了出去。 “诶,儿子女儿一个性子。”窦融摇摇头叹道。 …… “什么?你不愿当宰相?”宇文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不是臣不愿意为大周出力,而是,这宰相我是万万当不得的。” “怎么说?” “先不说臣的资历是否够格,臣以为若是臣做这宰相,根本难以发挥宰相的作用,只能被新阀旧阀架空,而目前大周急需一个能力挽狂澜的拥有实权的宰相,要能真正号令百官,使群臣同心同德,一旦相位形同虚设,如何镇得住魑魅魍魉”李明哲恳切地说。 宇文顾沉默了,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本来觉得,有自己的支持,再加上李明哲的能力,应该不成问题。 但这个“应该”,是不是意味着太过冒险? “那,李卿觉得,谁来做这宰相好?” “应用新阀之人。” “李卿莫非不知道朝廷对新阀也早已失去掌控?” “臣知道。但新阀与旧阀毕竟不同,旧阀根深蒂固,有一张可怕的人脉网,然而新阀只在财富上能与旧阀一较高下,甚至略胜一筹。起用新阀之人,是在满足新阀登堂入室的需求,作为交换,陛下也能从中受益。这样一来使新阀与旧阀能有真正的抗衡,再不济,也能令新阀之人听命,如果掌握的好,旧阀的一些人也得闭嘴。” “有几分道理。” 李明哲继续说,“户部尚书卢道清劣迹斑斑,但不得不说,他理财确实有一手,不然也不能在财政这样疲弱的情况下,维持朝廷的大部分开支。上次陛下戳穿他,臣只怕君臣关系更为对立。他不是信奉圣人之言的人,但却最知道如何为自己牟利,正因如此,利益是拉拢他的最好方法,陛下许他宰相之位,他怎能不回报?一来,旧阀的威胁可以减轻,二来财政的拮据可以缓解。” “朕明白了。可大好江山竟要这样一些人去打理,朕还是心有不甘啊。”宇文顾叹口气说。 李明哲也有怅惘之感,不过他从不是愤世嫉俗的人,他只要求自己,不要求别人。 “臣在地方多年,发现如果知州品行不端,一个州都会是乌烟瘴气的,但如果办事的人太过油米不进,又往往只顾自身、庸碌无为。臣也在思考,道德究竟是什么,却总想不出答案。” “朕知道道德与能力不能挂勾,朕对旁人也都是这么说的,但朕其实从心底里,厌恶那些贪赃枉法之人,奈何为君者,必须抑制自己的想法,为大局考虑。” “哦?不知陛下对谁说过?” “这,无关紧要之人。” “臣知道了。陛下再考虑考虑吧,此次辜负陛下信任,臣罪该万死。” “千万别这么说。现在真正为大周,为朕考虑的能有几人?” “谢陛下。” 宇文顾点点头,便让李明哲退下了,但又想到什么,叫住李明哲,说:“她叫周璃,是朕从南方带回来的世族之女。朕信任她,也不想隐瞒你。因为朕希望你我不只是君臣,更是朋友。” 李明哲站住了,他看着皇帝的眼睛,映照出真诚,迫切,孤独。 接着那一重一重的孤独把真诚与迫切都掩盖了下去,皇帝的身影变得愈发渺小,李明哲睁大眼睛努力去看,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站在他那边,却发现皇帝已经批阅起奏折来,不再看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七章 莫莫莫 周璃路过那座名为甘露的豪奢寝宫时,心里只有同情没有羡慕。失去自由的感觉很难受吧,一天到晚只能待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看那金银珠宝散发着像是要腐烂似的腥臭味,最后自己衰朽了,只留下这些死物。 “都快大典了,你怎么还让你的皇后遭那份罪?” 宇文顾看看她,视线又马上回到奏折上,“再关她几天,让她长长记性,不然真做了皇后,岂不是天天找朕的麻烦?” “女人是要宠的,你要是对她温柔体贴,我就不信她会对你不好。” “朕不爱她,怎么宠她?” “你喜欢做皇帝吗?” “啊?”宇文顾愣了愣。 “干嘛,回答啊。” “不喜欢。” “那你还做得这么认真?” “那是因为,朕没有选择。” “关于你跟皇后,你不是也没得选择吗,说到底你只是不重视罢了,你还是觉得她兴不起什么大浪来,我告诉你女人可以变得很可怕的。”说着,周璃做了一个鬼脸。 宇文顾不置可否。 “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喜欢做皇帝?” “因为皇帝的错误,会被放大无数倍。朕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想当皇帝?” “人们喜欢赌博是因为只看到了赢,或者喜欢那种刺激的感觉,而不是不知道自己有输的可能。” “所以你不喜欢赌博是因为觉得自己会输?” 宇文顾笑笑,说:“其实朕是觉得不够刺激。” “切。”周璃扬起嘴角,轻轻地说。看起来是在笑。 宇文顾在最后一本奏折上写好朱批,合上,大功告成似的抒了一口气,对周璃说,“好了,我们去走走吧。” 暮色四合,最后的晚霞也褪去光辉,宫女点起路旁的长明灯,一点点的光亮曲折地延长,直到连成一条舞动的丝带。四月末的御花园,带着各样的香气,各样的颜色,有初春的嫩绿,也有盛夏的黛绿。有的小路上撒了满地的花瓣,却不让人心生喟叹,这遍地的落花不比绽放时的姿态逊色,何况御花园的四季皆美,不必为一季之花落去而惋惜,即便是冬天也有可看春花的温室。 宇文顾背着手在前面走着,周璃在后面哼着南楚家乡的骚词。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走了一会儿,眼前的草丛闪起萤火虫的微光,绿色的小灯盏让周璃想起故乡。 宇文顾拉过周璃的手,把她带到一个她没去过的地方。 路边灯光暗下去了,漫天的流萤亮了起来,碧绿的池水映着月光,远处能看到绛雪轩的海棠。 有风轻轻落在脸上。 当宇文顾对周璃说总有一天他会让周璃做他的皇后的时候,周璃正想着自家门前的那小片海棠,觉得不必皇宫差。 然后她像一只被河流挡住去路的小鹿,惊慌失措。 周璃忘了那天是怎样回到住处的。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周璃没有惊讶,她不是毫无察觉,但她只是拼命想着该如何应对,想着自己的说辞。本不该给他幻想的吧,可是要怎么拒绝?她不断地否定浮现在脑海的那些话,又迫切地想开口说话,总得说些什么吧 宇文顾见她发愣,以为她是惊喜,但其实也没什么自信。这样的女孩子,好像不需要男人去关心照顾吧?他犹豫着,他不知道别人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告白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局促不安,拥抱亲吻到底是自然而然,还是需要经过思考、判断时机,但想想又觉得男人,应该更主动一些,不然该让别人看笑话了。 宇文顾往前迈一步,想着要不要伸手扶住周璃的腰,接着要吻她的时候,周璃却跑开了。 周璃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自己本来就古灵精怪,跑开大概也不会很伤宇文顾的心吧。但想想这样不好,又回头假装调皮似的喊了一句:“想得美!” 其实心里早就乱成一团。 之前宇文顾的心意她只觉却之不恭,每当她想到这一点,她就会对自己说,宇文顾是皇帝啊,皇帝怎么可能喜欢自己? 是真的这么想,还是给自己一个逃避的机会,谁说的清楚呢?她喜欢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有皇帝的喜爱,一定能有所不同,但她明知自己不能接受这份喜爱,这让她厌恶自己的自私。 宇文顾是完美的,也对自己有恩,所以如果在其他事情上能帮到他,她连死都愿意,但她不能答应做他的皇后。 可皇帝,皇帝是能拒绝的吗? 心里烦得很,其他几间屋子住着的姑娘都已经就寝。她只好写一些东西来倾诉。 对纸倾诉。 何况就算有人醒着,她也不能对别人说。 只是这一写,眼泪便开始难以控制。 书法,诗词,都是记忆中的那个人教的,她向来不愿意学那些,读些经史子集都是爹娘逼迫。 但,是他教的啊,他教的话,学什么不行? 崇林绿遍,春风将息。 旧叶只孤零,蝉声但未起。 寒去夏来清风暖,花正盛时香不觉,当时只道相守易。 如隔半生,去岁今日 娟秀的字迹像流水般出现在宣纸上,眼泪也在宣纸上作画,染出一朵朵花来。 宣纸上没有颜色的暗的花与传不出这宫墙的想念,大概是一样的东西。 “在写什么。我都看见了。” 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浑浊、苍老,不像在发问,也没有愤怒。 周璃被吓了一跳,还带着泪的眼睛睁得老大。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皇帝。”那个老妇人在黑暗中发声。 “因为不爱他啊。如果我爱他,那一瞬间我想的应该是该如何表现得矜持一点,对吧?”感觉到来者不善,周璃试图轻松面对。 “别装傻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应该说,不可能爱上他。” 周璃的心跳地飞快,手上的毛笔不住地颤抖,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这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类型,皇帝不是我喜欢的那种,还要什么理……” “你怀孕了。” 周璃的话被打断了,不确定有没有听见笑声,但老妇人的语气里充满轻蔑。 “开什么玩笑……我跟皇帝怎么可能?” “你也配诞下皇帝的子嗣?不是皇帝,是别人的,你入宫前就怀孕了。” 笔掉在了地上,周璃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这人是谁呢?皇后的人吗?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秘密?她来做什么?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周璃颤声道。 “你放心吧,”老人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你入宫前我并不认识你,但是我在宫中这么多年,怀孕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胡说什么,难道别人都看不出来?” 老人低声笑笑,说:“是啊,这几年宫里的女人,像我这样怀孕过的,又活过四十岁的,真的不多。” 听到这,周璃打了一个寒噤。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你觉得你还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到时候,我会去求皇帝原谅我,如果他不愿意,至少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你真自私。” “谁不自私?” 老人已经走进来了,周璃看清了她的脸,看上去不像是狡诈多端的坏人,她头发不长不短,银白色,衣着朴素却整洁,说是慈眉善目都不为过,可说出的话,比冰霜还冷,让周璃疲于应付。两人在烛火中对视,似乎都在摸索对方的意图。 “你想的太简单了。到时候,大人孩子,一个都活不了。” “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谁都知道皇上看重你,暗中盯着你的人也不少,可你竟然未与皇上行房就怀孕,这不仅仅是皇室的脸面问题,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的人绝对会有。首先你来路不明,皇上把你带入宫就冒着巨大的风险;其次,你的孩子是谁的,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会有人攻击皇帝的德行,能力,判断。这些都不是致命的,你猜,这些事发生之后,皇上会怎么做?” “他会,心寒,愤怒……” “你错了,他会竭尽所能保全你!”老人突然嘶声道。 周璃呆住了。 “哪怕知道是陷阱,皇帝也会踩进去,对那些人提出的条件妥协。但是,这不但救不了你,相反会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成为一条导火索都不一定。那时候,什么都完了。是的,人都是自私的,可人也得有那一分良知吧,依我看来,皇上待你不薄。”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可我现在……” “你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现在就自尽,做出被谋杀的假象,告诉皇上让他把罪名扣在窦家身上,也算是偿还了皇上的恩德;第二条,成为皇上的妃子,名正言顺地嫁入皇家。当然,窦漪会怎么对你,这我就不知道了。”老人缓缓地说,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周璃是不怕死的,如果死能帮到皇帝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但,不能是现在,这个孩子是她曾经幸福过的唯一凭证了。 那么难道要答应皇帝,顺从皇帝……绝对不行……那还不如死了。 这么多天来愉快的幻象终于散去,命运重新露出狰狞的面目。 “等等,你说导火索,什么的导火索?” “王朝覆灭。” 周璃愣住了,随即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知道这件事很严重,但……这也太夸张了吧,就因为不是妃子的我怀孕了……你到底是什么人,看起来对皇上很是了解,又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如果皇上真心喜欢我,也帮我保密孩子生父的真相,那只会对一个人产生威胁!” “你很聪明,可惜这次你猜错了。如果窦漪知道你怀孕了,只会趁你还是一介奴仆赶紧动手,不会让人来好好跟你谈的。我想你对现在大周的处境还不十分了解,南方叛乱迫在眉睫,朝廷却无法筹措足够的粮饷;财政连年亏空,官场盛行,党争愈演愈烈,皇权被门阀世族蔑视……积羽沉舟,谁知道,你会不会是那最后一片羽毛?当今圣上碰上的问题,与亡国之君何其相似,只是他却又与亡国之君有天壤之别。眼看着大势已经走到那里了,皇上却硬要反抗。你知道,什么叫命运吗?”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璃。 “我知道。”周璃的眼睛彻底冷了下来,也许这就是她的惩罚把,“做娘娘,有什么不好呢,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周璃傻傻地笑起来,笑得老妇人皱了皱眉。 “所以你选择了第二条路是吗。” “如果说死亡是逃避,那么只有活在内疚与痛苦中,才能赎罪,等我死了,我才有脸去见他。” 周璃也似笑非笑的回应着。 “你觉得对不起那个人吗?” 老妇人看着周璃,竟然有些不忍地别过头,看向木窗上的雕花。 “如果不是为了让我开心,他不会死的。” “放心吧,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一切都不过如此。” “不会的,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命重要,如果我连那些都舍弃了,只要想起来,就会比窒息还难受。我不想忘掉。” “忠贞什么的,只是男人想出来的把戏。”老妇人叹了口气。 “您看透世事,周璃比不上你。但我不会也不愿看透,我愿意选择我认为正确的事,哪怕那让我活得不自在。而且我不是忠贞,我只是爱他。” 老妇人轻轻的笑了一声,周璃不知道是不屑还是默许。 “你猜我几岁了?” 周璃摇了摇头,不是表示自己不知道,而是对老人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感到难以理解。 “四十二岁。” “不会吧!” “我的头发几乎是一夜之间白的。在我的头发还没白之前,有个男人就对我说他只选择他认为对的事。如果说在那之前,我对他的感情还有虚荣心在做祟的话,那一刻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他。现在想想,爱你的男人可以冲动,但你一定要理智,女人不应该只是享受男人的呵护宠溺,在男人为你犯傻的时候不应该只是高兴……我不该说这些的,总之,你可以不爱皇上,但千万千万,要照顾好他……不只是在生活上,你明白吗?” 周璃点点头,其实也不太理解老妇人的话,不过,大概不能称得上是“老”了。 “你很坚强。我以为,你会崩溃的。”老妇人也对她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八章 使者来 转眼四五年过去,凤照三年九月末的时候,上京城的百姓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齐国叛将沈复派遣使者来到了上京。 沈复之前被宣传成一个青面獠牙、以人为食的匪徒,可止小儿夜啼。因此消息传来,颇有种怪异之感。但上京百姓却也并非害怕,倒是觉得新奇有趣,想看看这个南方恶鬼的使臣长什么样子,与中原人士有什么差别。也有的人心怀不满,准备向朝廷抗议,怎么能允许沈复的使者进京呢,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因为很多人的亲朋好友都在抗齐过程中死伤,当时是怀着一片赤诚的报国之心离乡千里奔赴战场,怎么如今竟要与首恶之一握手言和了呢? 但他们最终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回归到了自己日复一日的劳作之中。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 徐讥对上京百姓投来的或好奇或愤怒的目光都不甚在意,甚至在见到一个向其唾骂的人被护军押下去的时候神情都不曾变化,他只对这些身处底层之人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无论是摇尾乞怜还是嘤嘤作吠,无论是好奇的嗅探还是因叼回主人扔出的物什而邀功,本质上都无不同。世人总以为自己特殊,总以为自己生来便有使命、便有意义,实则尽在受人摆布的命运之中无可逃离。徐讥甚至不忍心吵醒他们,一想到这他便冷笑不已。 徐讥在宫门前下马,走进长长的宫道,两侧青灰色砖石筑就的高墙试图向行走其间的人施以威压。宫道尽头第一间大殿便是乾徳殿。在这天下权力的巅峰之处,徐讥见到了太后周璃,如今大周最具权势女人。 然而太后看起来年轻得令人惊讶。徐讥没见过太后以前的样子,即使他之前费尽心思了解了她的过去,也没寻得过她的画像,但他相信,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太后的那几份灵韵。 太后美得令人难以注目而视,几年前的婴儿肥褪去后,像是给一幅工笔画添上最后一层色彩,从而宣告大作的完成。徐讥先前的说辞已经忘了一大半,却又生不起一丝非分之想,让徐讥莫名地想到“可远观不可亵玩”——这样的倾城之貌,远远地看着就足够了。 尽管也不过而立之年,但徐讥毕竟不是好色之徒,见到太后也只是惊讶,并非男女之间的仰慕,徐讥默默的念叨,“怪不得,怪不得……” “使臣在自言自语什么?”上位者发话了。 “太后恕罪。我们接下来谈的事,还希望不要让别人听到。” “既是商议国事,何来私密之说?” “事关军机,还望太后成全。” 周璃思忖片刻,回身向晚秋和楚阳招了招手,示意她们下去,让群臣也退下了。 “不过一个将军,竟敢如此托大?如今齐师屯兵在侧,沈将军作何感想?” “我主以为,此乃大好时机,故遣使而来,共谋大事。” “你真以为大周会出手相助吗,你们根本没有谈判的筹码吧?” “既然不会帮我们将军,陛下又为何同意见我呢?我知道朝中反对的人不在少数。”徐讥微笑着说。 “探探你们的虚实罢了,再说,既然你来了,总不会毫无准备,说吧,你们有什么理由让哀家说服兵部同意出兵?” “这是一举灭掉齐国的好机会,往后由沈将军治理南方,为陛下荡平宵小,从此南方安定,所需贡赋定分文不差,送至上京。”徐讥气定神闲。 “南方三百州县,皆为大周固有之疆土,岂有交托异姓之理?” “太后,恕外臣多嘴,唇亡齿寒,齐国势大,恐非社稷之福。”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哀家找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的盟友吗?” 徐讥笑道:“太后果然英明善断,传闻不虚。然则唇齿之理本为如此,齿坚而唇弱,可一旦唇亡,齿又何以独存?虞、虢本可同好,如今晋欲假途灭虢,太后怎可重蹈虞公覆辙,还请太后三思!” “可笑!大周立国三百年,携有百万之师,怎么可与区区虞国同日而语?纵使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无论如何,哀家也不会让大周就此卷入一场战争中。哀家不会拿大周社稷冒险去全了沈将军之愿!” 徐讥还是带着笑意,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碰到了跨不过的鸿沟。 “是吗,那看来小人是劝不了陛下了。不过,我们将军,也有一封信要给你,还请陛下过目。”说着,徐讥从袖口拿出一卷纸,恭敬地呈给太后。 “山已崩,弦已绝,半生苦熬……”周璃在心中默默的念着。 “这是何物?” “外臣已经说了,这是我们将军,写给太后的亲笔信。” “这是什么意思,与谈判毫无关系!”周璃认出了这字迹。 徐讥看得出,威严的太后已经自乱阵脚。 “将军说,他很想念您。” 徐讥低头答道,发现久久没有回应。 “太后?” 徐讥抬起头,看见太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宣纸,眼神像是溺水者在慌乱中抓住一根腐烂的木头时那样急切却又惶恐,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像在抽泣,高高的凤冠也在颤动着。 “你从何处得来此物,若不说实话,欺君论处!” “外臣不敢说谎。将军还有一块珍藏的玉佩,从不离身,然而将军不忍以玉佩为证,只怕臣弄丢或损坏,太后一定记得,您与将军互留的玉佩吧?” “来人!” 太后一声令下,殿外的金吾卫卫士涌入殿来,分列两行,听候命令。 “叛臣沈复之来使,殿前失仪,不敬上国,居心不明,即刻押赴有司审问!” 卫士当即拿下徐讥,将其拖离大殿,徐讥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分辩,任凭卫士将自己拖走。 徐讥不知自己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只觉周国这方好酒好肉并不吝惜,于是更是心中大定,食欲不减,倒是过得自在。 在狱中待了一日,至次日夜半,徐讥听见狱门打开的声音,狱中进来一戴斗笠者。 徐讥早已猜到不日太后必来,只是大殿之上不可有所纰漏因此将他下狱,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因此见有人来,便高呼:“太后,外臣冤枉!” 周璃拿下斗笠,看了徐讥一阵,才开口道:“在我记忆中,申复仁已死在渝州。我怎知如今这沈将军不是移花接木,特来欺骗于我?你可有方法向我证实?” “太后可曾亲眼目睹申复仁之死?” 不曾,周璃心说。 “复仁已死”这一直是她自己的猜测,但她对这一猜测从未怀疑过,当时那种情况他怎么可能逃得走?不仅逃走了,还成为了天下闻名的名将?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但转念一想,自己都成太后了,将军好像也不奇怪吧。 “太后可以翻查申公明旧案,当时窦氏以谋逆之罪加诸申、夏、许三家,在就地绞杀三家之人时,故意放走了申家长子申复仁,逼其落草为寇,使这场莫须有的谋逆看起来愈发真实。此后,申复仁更名沈复,怀着对大周的刻骨仇恨,一路跃升,终成伪齐镇国公,此间故事,太后一查便知,我又何必骗您呢?”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身份?”周璃还是有些怀疑。 “是我告诉他的,我为你们的事,四处奔走,探查消息。终于被我发现了蛛丝马迹,查到了你去的那所教坊。” “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徐讥大笑,半晌过后,方道:“自然是为了功名利禄,外臣一介布衣却自诩有诸葛之才,奈何久无晋升之道,所以剑走偏锋。如今沈、周联盟若成,将齐国这一庞然大物扼杀于萌芽之中,如此一来乾坤逆转,外臣这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的事迹,纵是最严苛的史官也不得不夸上一句吧?” 周璃逐渐打消了疑虑。 “为什么,他不亲自来?他不知道我有多想他,不知道我有多自责吗!这些年我承受了多少,我带的面具都快摘不下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还活着!”太后崩溃地大哭起来,完全抛却了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塑造的强权形象,变回那个女孩,那个被夫君无条件宠爱的女孩。 徐讥静静地听她喊完,大拜后说道:“军中不能缺少主帅。他也是刚知道你,周璃,其实就是夏渝。他以为你死了,才如此痛恨周国!遇到这种事,他本来不想求你,但是,实在是没办法了。而且,其实他也在犹豫,你做了宇文顾的妃子,现在已是太后,怕是,怕是早忘了他了……” 周璃,忙虚扶徐讥一把,把眼泪止住,说:“你告诉他,我一定会救他。” “太后心里还有将军,外臣代将军谢过太后!”徐讥说完,再叩首。 “起来吧,你应该告诉他,我们有孩子了。”周璃努力保持着微笑,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难道,现在的皇帝,是?”越来越有趣了,徐讥心想。 “没错。说起来,倒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十九章 弑君劫(一) 当年周璃与宫中那名老妇密谈之后,便半推半就,献身于宇文顾了,此后宇文顾自是宠爱非常不必多提。 晋妃之后,窦漪便百般刁难,但宇文顾护得周全,所以周璃安然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随着周璃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她的不安也一天天发酵。终于,在得知周璃生下的是男孩后,她忍无可忍,着手安排。当时,在丞相卢道清主持的内阁施政下,新阀旧阀的斗争已经进入白热化,然而无论是新阀还是旧阀,只要是针对窦氏的,大多同仇敌忾,逼着窦家把手中的权力一点一点交出来,重新“分赃”。宇文顾虽有些担忧,但这有利于他收回权力,便也不加阻拦。在此期间,窦家的势力被一步步削弱,窦氏党羽纷纷开始考虑重新站队,“山雨欲来风满楼”,谁都看得出,窦氏已是皇帝的眼中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加上李明哲任吏部尚书后整肃朝纲,严考京官,打了新阀旧阀一个措手不及,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朝局似乎一日一日清朗起来。 治平四年,候官不再负责监察,权力大大缩小,宇文顾一反常态地采取了雷霆手段,罢免其中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名职官,使得其职能彻底瘫痪,虽不是对窦家势力的致命一击,但意图不能再清晰了,宇文顾这招虽然算得上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摆明了重掌乾坤的决心。 这被窦家视作宇文顾的正式宣战。 窦融的朝职已因潮水般的弹劾奏章而被革去,仅仅留了尊贵的太傅虚衔,窦家目前只有窦学昭任二品虎威营统领,掌握着兵权,二儿子窦学民在翰林院,尚无实权。窦家上下都意识到,最终的时刻就要来了,焦急、极端的情绪在窦府蔓延。 “若不是父亲你优柔寡断,被那小皇帝玩弄于鼓掌之间,窦家不至于到此境地!” 窦学昭显得有些气急败坏,连最基本的礼法都不顾了。 窦融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虽然反感儿子的言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决策上的失误,让窦家百年的经营几乎毁于一旦。 “那你想怎么做?” 窦学昭大笑,“现在来问我的意见了?当初怎么就不听我一句,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窦融的二儿子窦学民忍不住说:“大哥,咱们就别内讧了,现在正是窦家上下一心的时候啊。” 窦学昭在屋内来回走动,烦躁不安,“没办法了,新阀虽不效力皇帝,但更乐于见我们遭殃,旧阀之人鼠目寸光,大多被宇文顾、卢氏笼络,只有最忠心的凤翔节度、南阳节度李、王二家会站在我们这边,但我们手中的兵力不会超过五万,清君侧风险太大。既然如此,只能……” 屋内的众人都知道窦学昭的意思,但没人发表意见。 “都不敢吗?”窦学昭冷冷地问。 “这有何不敢?只是我们怎么接近的了皇帝,那严岐领军深有一套。” 窦学昭嘴角一弯,道:“这就要看我们的妹妹了。” 一个明媚的午后,周璃带着大皇子在后庭玩,鼓励着他多活动,孩子看见蝴蝶,便吵着要捉来,在院中的假山之间上蹿下跳,周璃有些担心他摔倒了,但也没阻拦,只是跟在后头,叮嘱他小心之后,还为他加油呐喊。宇文顾在不远处的亭中饮茶,不时抬头看看那对母子,眼里满是笑意。 这时,一个宫人走过来对宇文顾耳语几句,宇文顾略作思索,冲他点点头。宫人先走了,宇文顾缓缓起身,周璃正巧回头,宇文顾冲她点点头,周璃则回了一个微笑。 宇文顾走后,周璃冲那亭子看了一会儿,心头掠过一丝担忧,却也没多想。接着她转过头,继续陪她的孩子玩闹。 “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从昨天起便喊腹痛难忍,但怕皇上担心,一直不说,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告诉了太医,太医这才知道。怕是与腹中胎儿有关?” 宇文顾皱了皱眉,道:“生育皇子,何其重大,皇后怎么如同儿戏?难道这是忍一忍便能过去的事?” “哎,皇后大概也是因为第一次做母亲,不懂这些。”宫人叹气道。 宇文顾哼了一声,不再理宫人,径直走去。 “臣妾拜见皇上。” 窦漪嘴唇发白,面色极差,行礼时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昏倒。 宇文顾见状,回头让宫人扶了扶他的皇后。 宫人扶窦漪坐下后,窦漪的眼泪便一颗一颗掉在衣襟上。 “皇后为何落泪?” 窦漪忙擦去眼泪,却也不说话。 “说吧,朕不怪你。” “臣妾没事,臣妾只是好生羡慕周姑娘。” “皇后享尽荣华,可以说,我大周的后位,在你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而周璃,受尽苦难,颠沛流离,直到朕将其带到这里才得以安稳。皇后,为何羡慕她?” 窦漪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 “皇上,臣妾的一生富贵,比得上周姑娘一天的幸福吗?臣妾九岁就进宫了,到现在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子。平日所施之粉黛,所披之罗纱,所戴之珠钗花簪,在臣妾这里,全无所用。臣妾从小就被人说,姿容甚丽,国色天香,臣妾虽从不以容貌自傲,但也一直很自信。可是臣妾错了,即使臣妾一生只需要获得一个男人的欢心,即使臣妾处处用心,可到最后,那个男人,他还是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有一次,听说朝廷要祭天,帝妃要同行,为大周臣民做表率,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这一出夫妻和睦恩爱的戏,哪怕是假的,我也向往。可你临时将陪同者从皇妃,换成了皇太后。那天晚上,我身着盛装,所有人都夸赞我的妆容、我的样貌,我却只想一死了之。” “我有了身孕,却清楚地知道我的孩子将来只能远行,他不可能成为储君,我的人生,毫无意义。” 宇文顾背对着窦漪,听她说完一切,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从没在意过窦漪的感受,虽然她贵为皇后,但只要宇文顾还有发话的权力,她的孩子也就确实不可能成为太子,否则这天下就真的该姓窦了。 “既然倍感深宫之苦,为何处处与朕作对?” “皇上,臣妾难道生来性情古怪、诡计多端吗?如果能选择,哪个女人谁会愿意做一个那样的人,可臣妾的天真活泼,看起来多像一个笑话?如果臣妾一直像个小女孩心怀不切实际的憧憬,期盼着那个天下最威风的男人能多看自己一眼,期盼着他能给予臣妾一点爱怜,臣妾只能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不是吗?皇上您问问自己,就算臣妾温婉可人,事事顺从,您会对臣妾多加怜惜吗?” 宇文顾看向窦漪,他从不向窦漪示好并非窦漪不具备魅力,至少在最初,确如窦漪所说,谁不天真浪漫?初入宫时的窦漪并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的。但就像窦漪不会一生乞讨他的爱怜,他作为皇帝也绝不会向窦家乞讨权力,绝不会给窦家一点可乘之机。 “好好保养身体,朕不会亏待你的孩子。如果是男孩他可以去最富庶的地方,如果你想,你也可以跟他一起去。如果是女孩,朕一定把她嫁给大周最有才德之人。” “先不说那些了好吗,皇上好久没在臣妾这里吃饭了,今天就陪陪臣妾吧。” 宇文顾沉默了一阵,点点头。 那时候窦漪在想,最富庶的地方,只有上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二十章 弑君劫(二) 周璃再见到宇文顾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发着冷颤,还未开口,便吐出一口黑色的污血来。 周璃吓了一跳,慌忙之中只想着叫太医来,却被宇文顾拉住了。 “来不及了,现在朕有几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周璃连忙答应下来。 “窦氏务必除尽,不留一个活口。” “我知道!” “李明哲,严岐,可以信任。” “好!” “传旨,命高平王宇文恺进京,以皇弟身份继承大统……” 周璃这时却愣住了。 “那祝儿……” “祝儿,毕竟不是宇文血脉,其他的,朕都可以听你的,你就原谅朕这一次吧。” 周璃轻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是啊,朕如此待你,你都不告诉朕真相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没关系朕不在乎,”宇文顾剧烈的咳嗽起来,此刻五脏六腑已是剧痛不已,“朕……只有一句话,想问你,如果,先遇见你的人是我,你也会付出真心,会为朕生儿育女,也会珍惜,会心疼吗?” 周璃想到宇文顾临终之际不见朝臣不见宗室,而是来见自己,来讨个答案,心中一痛,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你撑住啊,我去叫太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说着便冲至宫外,高声呼救,宇文顾伸手想拉住她,却慢了一步。 等周璃领着太医回到宇文顾身边,宇文顾眼角落下一道泪痕,已经没有了声息。 …… 治平五年春寒料峭之际,大内的钟声响起,低沉悠远。 人们起初并不在意,但钟声一直未停,人们才开始恐慌起来。 第二天,皇帝的死讯如同瘟疫一般在整个周境蔓延,整个帝国都阴沉下来。人们在饭馆窃窃私语,天下充满了阴谋的气息。 那几天衙门都停止了办公,街上开始布置素布,舍不得用蜡烛的人家也亮起了蜡烛,到处冷冷清清。 二月初五清晨,一台不起眼的轿子落在礼部侍郎李明哲的门口,高处的树丛突然冲出一只寒鸦,有人影开始朝着李府大门探望,是窦家派出监视李明哲的人。 轿子里走出一位身材瘦小的宦官,背对着树丛中的人影。他令下等内监让李明哲马上出门迎旨。 接着李明哲衣冠齐整地出来了,这种速度只能说明李明哲昨晚一夜未眠。 他们只有一时眼神的交汇,接着李明哲很快跪了下来准备接旨。 宦官开始读圣旨,监视的人没怎么听清,只听见圣旨中说让李明哲马上去吏部报备,他想那么肯定是要让李做吏部尚书了,吏部尚书也是重臣,可为什么不是宰相? 李明哲谢过宦官,接过圣旨。在朝中身居高位多年,他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封圣旨是假的。之后两人再无交谈,宦官上了车,李明哲在目送轿子离开后也回了府。 李明哲回到书房,小心打开圣旨,只见里面写道: 此乃口诏,速往吏部,罢免学昭,逼其逆反,兵符在此,令严岐领大将军衔尽除禁军中窦氏党羽后,围窦府应变,但除贼首,余下皆不足为虑。 这不是任命诏书! “圣旨”最后的署名居然是周璃,不过李明哲想起皇帝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刚刚看见那个宦官的时候,他有过一丝疑虑,这个“男人”也太清秀了。 没有加盖玉玺,的确是矫诏。 但李明哲没有多想,即刻起身前往吏部。皇帝当时的一席话,让他此时绝对信任此人。 周璃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毕竟在很久之前,自己就是窦漪的眼中钉,那么她的假传圣旨就是她能为宇文顾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但是她不仅没死,连禁足、监视都来得晚了些,这才有了机会出宫,想来她根本不在窦家的首要目标之中。 窦家在忙什么呢? 她暂时还不知道严岐的迅猛让窦家在京中居然一时无人可用、无兵可调,现在正为此事焦头烂额。严岐生性严谨,显然为今天已经准备很久了。而窦漪则不巧地在此前刚刚生产,身体虚弱,她生下的是一个女儿,不过这不要紧,窦家已经安排好了,马上会有一个窦氏新生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过继给窦漪。周璃看了看她自己的孩子,拿过宣纸,写了一封请柬。 她要邀请窦漪来共进晚餐。 她摆出谦卑的姿态,料定窦漪虽然身体虚弱,但胜券在握的她必定会来,她的高傲在此刻必定已经登峰造极,窦漪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向她炫耀自己的胜利。你得到了已经死去了的皇帝的心,而我得到了他最在乎的天下,我们谁更厉害呢? 果然,傍晚时分,窦漪来了。 “您杀了窦漪?我听说窦家是欺君枉法,预谋造反而被族灭的,窦漪的下场倒是没有耳闻。” “是,我用复仁临别时给我的小刀,割破了她的喉咙。而此时严岐在窦府外严阵以待。这个时候窦家及依附窦家的人,已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了。为皇帝报仇的心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窦府没有一个人活下来。说来唏嘘,第一次见到先帝时,我正准备用此刀了结自己。” “没想到,宇文顾选择的继位者是高平王宇文恺这个与他素有嫌隙的王爷。可,太后还是让自己的孩子登上了帝位。” “为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高平王一旦登基绝不会放过祝儿。” “太后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宇文顾那个问题吗。” “宇文顾唯一不能许给我的是皇位,我唯一不能给宇文顾的是真心。” 徐讥默然,缓缓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二十一章 凤之照 翌日,徐讥便被无罪释放,临行前,礼部送来一份国书与一件私信。徐讥与奉了太后懿旨的兵部官员议定了结盟细节后便前往乾徳殿拜别了太后。 徐讥走后,激动、忐忑、难以置信一齐涌上周璃的心头,她想了很多,几乎是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却都是甜蜜的烦恼。做了宇文顾的妃子,他会生气吗?不,吃点醋也好吧。不行,万一是很生气呢,万一觉得自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可爱了呢,应该不会吧,不然他就不会让人来了……不过,说不定只是因为实在没办法了,因为有求于我才!也不是吧,难道我会这么没有魅力吗?可他都是将军了,不能只是为自己考虑了…… 更何况自己早已经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了,她杀了多少人,已经算不清了。 百姓的欢呼声,让她对杀戮也不再那么抗拒。有窦家,就会有失去利用价值的卢家,有手握兵权尾大不掉的李家……对那些如藤蔓一般盘踞在大周这棵老树上吸取养分的门阀世族,是到清算的时候了。 在严岐为首的武官支持下,未满一岁的皇子宇文祝登基,宇文祝亲政前由皇太后摄政,治平五年结束后,将以凤照为帝国的新年号。 但时局远未稳定。 治平五年四月,坐镇西京的高平王发檄文举反旗,宣称铲除奸后、匡扶朝政。高平王聚集了十万大军,称五十万,来势汹汹,且上京开始流传皇位本属高平王的传言,此时朝中心思活跃者已开始首鼠两端。 周璃听闻后,命人许宇文顾好友兼亲族凤翔军参将宇文麟以厚利,令其拖住高平王,使其一时不得北上,同时命兵部尚书颜至卿率京畿二十万守军尽数前往歼敌。朝中官员闻此无不惊愕,那京城怎么办?周璃却说,有严岐两万禁军守城足矣。此外,把京畿守备清空也是因为她怕有人皆京畿兵马呼应叛军。 周璃听取严岐建议,命宇文麟不可与叛军决战,只可骚扰、追击。叛军起事仓促,后备不足,只欲尽快夺下京城、赢得正统,故而只得没日没夜地行军以摆脱宇文麟,致使大军疲惫不堪。叛军最初还攻势凌厉,克陷不少州郡,但战线过长导致补给不及,最后不得不在行军途中四处搜刮,不可避免地引起民愤,不时有士兵莫名其妙地失踪。南下的二十万兵马沿途不时碰见寻求庇护的百姓,叛军花十天半个月攻克的城池往往成为一座空城。颜至卿在临近府县广发布告,劝叛军投降,引得叛军纷纷解甲,至此,纵使决战尚未开始,实则胜负已分,最终在三日内便击溃高平王引以为傲的朝廷西路军主力。 自诩天命所归的高平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败得如此之快。 五月初,高平王被生擒,南下兵马很快班师,京中蠢蠢欲动的势力不得已平静下来。但朝堂上一半人深谙“狡兔三窟”之道,不愿看清形势,竟为高平王求情,希望太后留他一命,声称不然只怕叛乱将此起彼伏。如此一来,便可为自己谋得一条退路,将来太后失势,也不至殃及池鱼。反对之人中刑部尚书文柏的意见分量最大,他也自以为太后临朝不久,必对重臣之言有所忌惮。 周璃对反对者虚与委蛇,先承诺会前往天牢与高平王谈一谈。 周璃倒也确实前往天牢探望了高平王,她故意靠得离高平王极近,并挑衅道:“高平王堂堂亲王,聚五十万大军却如鸟兽散,败于我一个妇人手下,真乃大丈夫!”高平王听后怒极,将手伸出牢房抓住周璃衣袖,猛地一拉,使周璃头触圆木,登时血流如注,高平王还大喊:“毒妇!以色事君,罔悖天理,罪不容诛!”听得同行保王一派都自觉尴尬,再也不敢让周璃饶他一命。 至此,高平王已是一具死尸。 周璃即于次日诏令刑部,将高平王以谋逆罪赐死,并将文柏一并下狱治罪。 赐死高平王时她昭告天下,“今帝未及葬,犯上作乱者必枭首以祭之!” 周璃擅杀藩王,各地藩王自然极为不满,四处活动,引起周璃警觉。于是朝中支持藩王的官员迎来了末日。被杀的官员中,其中也难免有一些正直的人,至少表面上是的。但是如若真要选择藩王继位,那到底选哪一个呢?除高平王外,周国没有一个拥有绝对实力的藩王,纷争将不可避免。因此,周璃除掉高平王后,虽然藩王们的拉拢工作也取得了一定成效,却也难以再掀起大的波澜来。阴谋诡计永远无法改变大势走向,一切最终都要靠实力说话。 权力确实是会上瘾的,尤其是认为自己在做完全正确的事情的时候。不过,李明哲站出来制止了周璃要进一步扩大牵连的举动,告诉她,要思考的是如何彻底解决门阀问题,而杀人是解决不了的,窦家已经被抹去,但不可能清理所有门阀。 周璃想想也确实是走得太急了。若天下皆反,真将无力回天。 而后齐国逐步在南面站稳脚跟,周国的贵族们也意识到再闹就什么都没了。终于,在血流成河后,周璃停了下来,着手恢复周国国力。门阀的偃旗息鼓终于为各项事务的解决提供了契机,尽管依旧很艰难,而且有许多无解的难题。 执政以来,虽然因为不熟悉事务,大部分政务都由李明哲主持打理,她只是提供建议,重大事务来拍板而已。但周璃也在慢慢成长,慢慢理解什么叫政治,不像以前的她全靠机敏。 凤照之年号,取义凤的光芒代替皇帝照耀世间,用女人的手,去织周国这张破旧的布。宇文顾还没来得及绣上的花纹,由她来完成,她将以此,向宇文顾赔罪。 但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杀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夺取别人的性命,怎么会没有报应呢?就在以为将一生在这冰冷的皇宫中度过的时候,居然…… “他还活着,这就够了……”那天,周璃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心满意足的徐讥走出皇城,微笑起来,然后拿出周璃写的信,粗略地看了一遍。 “真是感人,若沈复看了,不知该多高兴。” 接着他把信撕成碎片,撒向空中,那厚重的思念顷刻间变成纷飞的纸屑。 “她面对不爱的人是何等残忍,面对爱的人又是如此幼稚。” 奴仆不明白自己的主子在说什么,牵着马默默地走着,只为天空阴晴不定和后几日漫长的路途烦恼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二十二章 庙与谥 皇帝猝然离世,大周百官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切安排都被打乱,整个上京城都处于一片凄风苦雨之中。然而偌大的帝国还在运转,各部不得不打起精神,料理皇帝治丧、京城治安等等一应事宜。 皇帝驾崩不久,吏部衙门迎来了几位客人,正是在礼部任职的几位侍郎和员外郎。 他们刚进来时,李明哲正写着什么,见有人拜访,才停了笔,起身告罪,来客便也客气了一番。之后其中一位来客恭敬地行礼问道:“谥者,行之迹;号者,功之表;古者有大功,则赐之善号以为称也。李大人,虽然您已不在礼部任职,但是小人才疏学浅,还望李大人请教,这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该怎么拟?” 李明哲知道这些人并非是真不知道谥号该怎么拟,只是来拜拜码头,在皇帝钦定的顾命大臣前混个脸熟。 李明哲对这些并不太在意,只是觉得有几分尴尬,恐怕他们要白费心思了。毕竟结交上官也是人之常情,真正在乎皇帝生死的人有几个呢。他思考了一下,回道:“便以‘孝宣’作谥号吧。” 礼部的几位官员相互看了看,问道:“国朝以孝治国,“孝”入谥自不必多说。敢问大人为何中意‘宣’呢?” “宣”是一个好谥,但也没有非常好,称为“小治”,他们得摸清李明哲对上一任皇帝的态度,这样以后免得说错话,冒犯了李明哲。 “你们看,《谥法》载: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成曰宣;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义问周达曰宣;能布令德曰宣;浚达有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哲惠昭布曰宣。先帝的德行命运,与此何其相似。何人算明君,力大善战者吗,足智多谋者吗,都不是。如今的大周,要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明君,他要做到不因处于污秽之中便默认污秽,哪怕现实给了他无数逃避放弃的借口,他都不屑一顾。” 礼部的官员心领神会,自然不加反对,对李明哲的建议不吝赞美之词,也顺带着赞扬了宇文顾,毕竟李明哲是他看中的。一番做作后,大家才想起来,李明哲还没说庙号如何定呢。 “大人,大行皇帝虽有慧德,但享国不长,这庙号,是否?”自古对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先王才可追赐庙号,礼部的官员实在拿不准主意。 “中宗。” 李明哲说得是如此果断,倒让诸位大臣措不及防,臣议君向来是大周的忌讳,因此定庙号谥号之事总是细细商议,能多议一遍就多议一遍,总要所有人点头才好,这样将来出了差错,大家同气连枝也找不到负责之人。不过既然李明哲有了定论,那他们也乐得自在,以为李明哲与大行皇帝感情深厚,自然希望他永享祭祀,他们顺了李明哲之意,李明哲自然也会铭记在心。 李明哲自然明白此间门道,那些人走后,李明哲长叹一口气,说:“纵使今日追赐美谥,可最后的史书,不是由我这亲历者来写的啊。” 官署的水漏发出轻微的声响,阳光从窗户里透过来,照得书桌一边亮一边暗,倒是一副沉静优雅的精致。李明哲打开先前中断了书写的奏本,继续用他端正的楷书撰写,几乎是一字三叹,过午方才写就。 用午膳时,仆人进屋打理,发现桌上放着的是李明哲墨迹尚未干的辞官奏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都天下赋》正文 第二十三章 帝之丧(一) 五月十五,天气晴朗,偶有微风吹过,上京城卸下喧闹的外表后显得更加单调。城外倒还有几分壮景,离城不远处便是一片片高大的松、杉,五丈宽的石板驰道从上京东南西北四门出发通向九州各地。远处连绵的山峦不高不低,绿的不鲜明,像是掺了淡墨,看起来有些黯淡。再远处,就是一片荒凉了,森林不再,连草地也逐渐稀疏,地平线处露出一抹纯净的黄色,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漠。过了大漠,住着大周最危险的邻居——突厥二部。 宇文先祖选择此地立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觉得江南纸醉金迷之地容易孳生昏庸的子孙;中原腹地的古都各种资源几被耗尽,不适合再做王都;而北面,边防重地全在北面,让谁负责似乎都不太放心,所以就只能亲自坐镇,让子孙永远保持警惕。 但事实证明,无论怎样精心、缜密的设计,都耗不过时间的消磨。百年后,原本荒凉的上京也变得繁华起来,富商大贾在此云集,没有河流,便开凿一条;没有楼阁,便动工兴建;没有花草,从南方运来;权力是不可能单单只是权力的,它会将人的不断扩大,直到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为止。在大周,衰败的尽头是什么呢?荒凉也开始制造腐臭糜烂,生锈的警钟变成哑巴冷眼旁观,木材矿藏的命运与在中原的古都时一样被消耗殆尽。 一般来说这宣告着另一个轮回的开始,人们会相信周室已不是天命所在,然而偏偏有人在这样的境地,仍能让百姓相信——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天子。 法事已毕,吊唁已结,今天宣宗皇帝的灵柩将从永定门出发,送往景陵。景陵说起来还是个半成品,只能保证不漏水,因为开工时间太短。但是宇文顾却说,就这样就行了,所以景陵成了周国三百年最寒酸的帝王陵寝,不知道的人一定会将景陵作为王朝衰弱的铁证,实际上,正是寒酸的景陵补上了救活周国的最后一味草药,皇帝勤俭的品性将传遍天下,让周国还是正统的信念在百姓的脑海里扎根。 但五月的这天,李明哲的内心充满不甘,已经不必说悲痛了。 皇帝是天子,古时圣贤坚信天有人性,可现在上天表现得太过平静了,无云无雨。 李明哲不太相信这个,但总有人相信的。上天不仅没有给他的孩子、优秀的孩子应有的长寿,连最起码的哀悼都吝啬,如果“天”真的存在,为何这样戏弄他的子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对大多数人来说,皇帝的驾崩不算什么事,他在街上见过因妓院在国丧期间歇业咒骂不已的人,见过因丧服大卖而兴高采烈的人,但更多的是无动于衷的人,对他们来说这一天跟过去千千万万的日子一样普通。 屋内十分闷热,李明哲的心却发冷。之后流传的“吐血三升”不过是人们的臆想,他甚至并没有恸哭,听说宇文顾驾崩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长期以来对宇文顾说过的自己的担忧居然成真了,他甚至还自嘲了一下自己的乌鸦嘴。 可是那一阵自嘲之后,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了。他只感觉脸颊上有热的眼泪划过,他很久很久没掉过眼泪了,都快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了。他觉得那时候他不是因为悲痛而哭的,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接受皇帝已经驾崩的事实。 真正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在梦里不断梦见,却又只能告诉自己,斯人已逝。 那时候的眼泪,是它自己落下来的。自然而然。甚至不需要感情的触发。 厅前挂着宣宗御书“清正廉明”,那些凶险却莫名安心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他感到由衷的无力之感,他没有心力再去与一位新君交心,也担心与先帝过于深厚的情感会让他做出不明智的选择,更怕看见自己呕心沥血才隐约得见的中兴之像,就此湮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