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无名刀》 正文 第1章 笑春风 黑夜中,烛影攒动。 院落中稀稀落落的几个护卫有序地随着阵列前行,在暗夜与薄雾的包裹下若隐若现。 春寒料峭,阵阵冷风袭来,令人不觉得有些战栗。 夜是深沉的夜,人是冰冷的人。 院外的屋顶上就有两双像冰冷的磐石一般的眼睛洞悉着院里的一切。 漆黑的眼眸与漆黑的单衣似是比这深夜的色彩还要浓重,像黏稠的化不开的墨滴。 风吹过,不动声色。 “少主,是否现在?”一个身披裘甲的少年问道。 而他旁边那个衣着单薄的少年仍是冷冷的看着,左手一抬,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忽的变得有些凝重,缓缓说道:“风向,变了。” “什么风?”裘甲少年不解,看向他那边。 只听得院落外的竹篱花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风吹起了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卷来阵阵芬芳。 周围只有风声,树声,却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 “刚刚是海棠的香气,如今变成了墨菊。”单衣少年眯起了眼,看着院中的护卫走了半圈,留下的空荡荡的地方。 裘甲少年忖着,“如今正值初春,哪里来的墨菊,莫非是” 裘甲少年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也微蹙起了眉。 单衣少年点了点头,冷冰冰的看着院落墙根后隐隐晃动的人影,“飞羽门的家传秘毒笑春风便取自这墨菊。” “他们早知道我们在此?”裘甲少年说罢便握紧了手中那柄尚未出鞘的长剑,随时准备冲了出去。 单衣少年眼中的情绪却丝毫不见波动,只是摁住了裘甲少年持剑的手,看似只是把手轻轻的一放,却像是有千斤重,裘甲少年再也抬手不得。 他看了裘甲少年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软包香囊,交到少年手上,面无表情地说着,“你且拿着。” “那你”裘甲少年似是有些犹豫,但又不得不听从命令,接过了香囊藏进怀里。 他识得,这是集上百种珍稀药材所制成的一寸红,带着它可以解世间绝大部分的秘毒,而这样的东西,少主却轻描淡写地交给了他,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无妨。”单衣少年冲着裘甲少年摇了摇头,竟突然径直的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在院墙顶上格外显眼,院内的暗哨也全都警惕起来看向这边。 晚风微凉,轻拂着少年单薄的黑衣,有些分不出来,哪个是夜,哪个又是人。 “哈哈哈哈哈”院中传来了一声沧桑的老者的笑声,“少阁主,许久未见,顾老阁主可安好啊?” “承蒙挂念,他老人家也想你的紧。”单衣少年兀的从房檐上飞身而下,落在院中,神情从专注又变得有些失落,似乎没有人给他准备着什么惊喜。 裘甲少年也跟着跳了下来,站在单衣少年身前挡住了他半个身子,一把长剑隐隐颤动。 “小影儿,想我飞羽门向来为你饮风阁鞠躬尽瘁,可如今,他又何故来杀我呢?”从墙根后徐徐走出一个金缕大氅的老人,手持一把镶着琉璃碎玉的宝刀,坦然的走向前来。 “那你又何故下这笑春风之毒,莫不是心里有鬼?”裘甲少年走上前去,用持剑的手对着他的脸。 “你们没中毒?”老人沉吟片刻,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我本不想杀你的,我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只是如果你无法给我要的东西,那就不得不这样了。”单衣少年攥紧了些手中的刀,暗沉的刀鞘在月色下竟也泛不起一丝生机的光色。 老人低下头去,久久才作声,“看来,只有死人才能分得清对与错。” 老人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单衣少年手中的那把刀。 “死人是不需要再去理会对错的。”单衣少年开了口,眼中也在盯着老人手上的那把刀。 那老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平和变得凶恶,似乎是要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单衣少年没有看他的脸,依旧盯着那把刀,“令郎呢?” 老人又突然转怒为笑,脸上的皱纹都延展到了很远很远,“你们来晚了。” 只见从其左右分别跳出十几个护卫,各个手持利器面露凶相,摆出一副誓要与其殊死一搏的阵势。 裘甲少年气盛,自是护主心切,与这十几个大汉相持起来,而另一边,单衣少年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都走了,你却不走?”单衣少年只微微抬眼瞟了他一下,与他深邃的目光正好对上。 “我飞羽门数十年基业,岂容我说走就走?他走了,就够了。”老人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横向一抽,那闪着珠光宝气的刀便如黑夜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般划出一道痕迹,光芒夺目,可是他却不知道,太过华丽的东西,华而不实,而太过平凡的东西,却暗藏杀机,“拔刀吧。” 单衣少年却仍不见动,他有刀,只是他的刀,就像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藏在刀鞘里看不真切。 少年用刀鞘接住了老人凌空一砍,以刀柄对着他后背脊柱上用力一点,那老人便被推出去三丈远,只淡淡说道:“你是前辈,我不便先出手,念在往日情谊,让你三招。” 老人怒发冲冠,双手握紧刀把,使出浑身气力发出一阵气波直向单衣少年,而少年如风驰电掣般早已来到他身后。 夜色下,银光一闪,带着些微凛寒的刀刃已从夜空中划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老人的脖颈处。 “等等!”似是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每个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都是不愿意就这么屈服了的。 老人喊了声等等,他在等什么? 可是老人喊了等等,单衣少年的刀就真的停下来了,像是滚动的水车被突然干涸了河流催停。 刀刃直直地贴在他的脖子上,再向前一寸,就是瓜熟蒂落。 老人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像是包裹着一个小物什,颤颤巍巍的说:“弯弯绕绕,他无非就是想要这参水猿,你们拿去吧,只求放过我一家老小。”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杀人者,人恒杀之 刀影划过 夜,像浓的化不开的墨滴,被这鲜艳的绯红色朵朵晕开,院外的海棠花依旧清冽,院中的墨菊香依然清新,而这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才更令人觉得安心。 单衣少年却看都没看他手中的东西,转身便走开了。 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雪白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染上血迹的刀,擦着刀上的每一处,甚至连凹槽都不能留下一点污渍。 刀可以杀人,可以沾血,但是不能带着血再回到他的刀鞘。 就像是珍惜一件陪伴自己多年的至宝,他如此小心地擦拭着,生怕力大点弄坏了,力小点又擦不干净。 来来回回擦拭了许多遍,确定真的擦干净了,刀上连一点血腥味都没留下,他才将刀缓缓收回刀鞘,将帕子扔了。 另一边,裘甲少年也已将十余名护卫屠尽,走到单衣少年的身边,“少阁主,可要将此物取回?” “不。”单衣少年扭过头去,只黯然地说:“他没交代的事,就不要自作主张,他若想要,自会派人来取。” 对一种未曾出现过的东西保持好奇心,往往会因此而送了性命,至少,也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从不对任何没有交代过的东西怀有好奇心,想要碰它一碰,他只不过是一个活着无趣的人。 “那许蒙可要去追?”裘甲少年继续问着,他们本就是奉命来找老人的儿子寻回一件重要的东西的,如果东西不在了,那这些人就该死。 如今他的儿子却跑了,这本就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任务。 单衣少年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凝视着那里,像是有些失望,却又像是有些庆幸,“他去的那个地方,只怕不是你我现在可以去的。” 裘甲少年不再说话,默默的将剑收回剑鞘,继而走向死去的老者身边,将他镶满宝石的佩刀拾了起来。 刀在人在,刀离人亡。 拿到了他的刀,就是结果了他的命。 而他的这把刀,将作为一种荣誉的收藏,放在兵器库里,与其他主人已不在的兵器一样,被永久地封藏起来。 恍惚间,听到后院有一些凄凄切切的哭泣声,两人便径直走了过去。 只见后庭的正堂内坐着几个女人和孩子,十余人挤在一起抱着腿哭泣,女人竭力的用手捂住孩子们的嘴让他们叫不出声来,又自己使劲咬着牙关努力哭不出声来。 单衣少年伸手往腰间一摸,裘甲少年连忙拦道:“阁主是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的。” 单衣少年看着裘甲少年,轻轻一笑,带着些许的不屑。 是,他从来不杀,因为这些事都有人代他做了。 别人成为了他的手中刀,他自己,自然是不用再去拿起屠刀了。 单衣少年顿了一下,却又推开裘甲少年,只默默道:“可他这次却没有特别嘱咐,他不说留,就是不留。” 江湖上,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不杀无力反抗之人,似是已经成了杀手间默认的规矩。 规矩就是规矩,如果有人不守这规矩,那就会有麻烦来找上他。 他不是一个爱找麻烦的人,却也不怕麻烦。 单衣少年从腰间摸出了几根剔骨钉,可是当他看到一个孩子眼中流露出了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突然手停了下来。 他犹豫了,看到这个孩子,他想到了自己。 可正当他转头之际,却看见从那个男孩口中吐出一根金针,金针速度之快是他远远想不到竟由一个孩童吐发出来。 继而其他的女人与孩子口中同时吐出金针,一齐向单衣少年射了过来。 一时间,万籁岑寂。 单衣少年将手中的几根剔骨钉向前一挥,每根剔骨钉上都穿透了一根金针,带着针反向朝着女人和孩子穿刺而去。 伸手一挥,对面的女人和孩子便止住了哭声,横七竖八的躺在了地上。 这一幕来得太快,快得让人只看到单衣少年的剔骨钉杀了他们,却看不到是他们先出的手。 “顾影!”裘甲少年一时心血上头,却忘了规矩的直呼了少主的名字。 他们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关系也比旁人要亲密一些,虽是主仆,更甚兄弟。 虽然他在外总是以下属的身份对单衣少年恭恭敬敬,可内心里却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看待。 所以这一声直呼,是他完全不由己控的,坏了规矩。 他看到单衣少年对他的僭越并没有什么不满,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反应,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唐突了,心生怨气却不能违背,只独自走到一边。 单衣少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只微微皱了眉,“你不杀他们,他日他们便会来杀你。” “少阁主,顾阁主向来仁慈,我等属下亦愿为他誓死效忠,可是你今日这般作为,恕昭钰不能服。”裘甲少年目瞪着他,像是等着一个交代。 “我从来只奉命行事,不问是非。” 单衣少年避过他的目光,他似是不愿意面对任何人质问的目光的,因为这些人于他而言,只是无所谓。 他不解释,只是懒得解释。 很多人不能理解他做一件事的理由的时候,他索性,就让这些人认为是他随心所欲,没有理由。 裘甲少年知道再问不出什么话,只低头痛心道,“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他既是把这一家老小都留在了这里,就已是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准备,何不成人之美?”单衣少年却转头看向他,目光深邃,像一洼望不到潭底的古井,“昭钰,你记着,但凡是踏入这个江湖的,早已不再有无辜的人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心里清楚,无所谓便无所畏。 他现在毫不留情的杀了这些人,迟早有一天,他也一定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他对生并没有过多的留恋,只是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因为他还想,多活一天,就能再多为那个人做一些事情。 风又起了,那淡淡的墨菊的味道已经消失殆尽,院外飘进来的除了海棠的芬芳,还夹杂着一股死人的腥香。 是的,不是从院中飘到院外,而是从院外流进院中的。 是什么人,会从一个坟墓,急急匆匆地来到另一处坟墓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死神 单衣少年与裘甲少年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分头而行,悄悄飞身上了屋檐。 月色下,除了飒飒的风声,丝毫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一切静如死水,不起半分波澜。 单衣少年刚刚飞到屋顶上,就感觉有一阵彻骨的寒气直扑面门,虽然他眼前空无一物,可是他知道,黑暗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盯住了他。 他又不动了,面对别人的时候是不屑去看,而面对身后的这个人,他竟然不敢去看。 还没见到这个人的脸,他就已经被这股杀人的戾气镇住了,握刀的手咯咯作响,他凝神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却是浓浓血腥味里面夹杂着一股甜甜的奶香气,血腥味很重,香气却很淡,淡到除了他以外没有旁的人能嗅得到。 “什么人?”裘甲少年却突然从一边窜出来,一手持剑对着那个鬼影子大喝一声。 他这莽撞的一惊已让单衣少年心沉下了半截,倘若不得不战,只能以死相搏。 可是,黑影的杀气虽然很重,却始终未出手。 只见那个鬼影缓缓的飘到单衣少年身前,少年这才将这人看了个大概。 这个鬼影身高不足六尺,全身上下披着一件漆黑的肥大的袍子,袍子上的帽子将上半边脸全部遮了起来,而蒙着面又将下半张脸也全部遮了起来,甚至连眼睛都看不清在哪。 他的身形瘦弱,风一吹过,就像是张纸片一样,看不清袍子下的虚实。 好像这里就只是一件袍子,而里面并没有人。 他离得太近了,单衣少年就只敢看见他的上半身,目光根本不敢挪开,好像再挪开一点,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这个人的致命一击。 单衣少年能感觉得到强烈的压迫感,手中早已做好了随时拔刀的准备。 鬼影不说话,只远远的朝院中望了一眼,便嗖的一下不见了。 空气中,留下了掺着淡淡奶香的血腥味。 单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稍微活动了下刚刚紧张得已经握刀握的僵硬的手指。 “他是谁?”裘甲少年问道,余悸未定,呼吸未平。 单衣少年又深吸一口气,确定那股奶香味已悄然远去,才缓缓说道,“死神。” “死神?江湖上真的有死神?”裘甲少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死神,只近五年中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但凡死神到过的地方,万灵不生,但凡见过死神出手的人,都是死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知道他的去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意图。 他像是随性而为想杀就杀,又像是经过一场周密的谋划。 他不同于一般的杀手,一般的杀手只要出得起价钱,都会为你杀人。 可是死神,没人知道他的价钱,也许只是因为听说过死神的人里,没人能雇的了他。 没人知道他杀人时收了雇主多少钱,也没人知道,谁雇过他,而他又杀过谁。 然而,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死人,那江湖上到底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呢? 江湖,之所以为江湖,就是因为它的深不可测,就是因为它并不附属于任何人。 每个人依附它而亡命天涯,它却洞悉人心操控时局。 江湖上本就有着太多不可知的东西,有人称之为神秘组织,有人称之为怪力乱神。 可懂得它的人,独看,独听,不语。 它就是江湖,为什么一定要把它生剥开来,看到里面血淋淋的真相呢? 但凡穿着一件漆黑的斗篷的人就能冒充死神,因为没人知道真正的死神应该是什么样子,江湖上的死神太多,真真假假,早已让人眼花缭乱分辨不出,那这个死神又是真是假呢? 裘甲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已经憋了好久了,又疑惑地问道,“那他为什么不杀我们,又为什么不取走那个东西?” “如果我知道,怕早已是他刀下亡魂了。”单衣少年不再作答,径自往丛林深处走去。 他既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只知道,他还活着,就一定要回一个地方。 夜,是最适合赶路的了。 寻常人喜爱在白日里赶路,夜间休息,而他们正是恰恰相反,在夜里赶路,白日里休息。 夜深人静时,树林里只有豺狼虎豹等野兽,不会有人,对他们而言,人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只要避开了人,那所有的危险便不能再被称作是危险。 所以,夜里赶路,比白日里要安全得多。 然而,这种想法也不单单是他们两人这么认为的,也有少数的人比他们更认同。 那些人就是黑暗的化身,是夜中的影子,是月下的亡魂,孤独,自我,无畏。 他们无处容身又行迹隐匿,天下之大无处不在,却又从不为人知晓。 天涯孤影,他们却不愿意被这样称呼,这样叫起来听着像个无根的浪子,可怜,可泣。 杀手,他们宁愿被人称作杀手,至少这样,他们还可怖,可惧。 一个能够被人害怕的人,往往才会更少受到伤害。 林中深处突然凭空飞出一把长钩,那钩不深不浅,不偏不倚的朝着单衣少年的咽喉方向飞来,单衣少年顺势抽出了那把他握在手中的刀挡了回去。 这把刀,既没有飞羽门掌门那把富贵华丽,也没有一般刀刃至少剔透锋利,这是一把残破的刀,刀上已是凹痕斑斑,还留着数次与人交手时,刀被别的利器开花了刃留下的窟窿眼和毛躁的边缘。 没人知道单衣少年贵为饮风阁的少阁主,为什么甘心用着这样一把可以称作破烂不堪的刀,一把无名的刀。 可是裘甲少年知道,这把刀,是少阁主初学刀时老阁主赠给他的第一把刀。 他用这把刀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差点被人杀,过往种种不可尽数。 单衣少年这次刚出手便拔刀了,飞羽门的掌门不配他提前去拔刀,而林中这个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素未谋面,只一出手,他便觉得该拔刀了。 裘甲少年大步向前却被单衣少年一手拦住,只冷冷的说道:“你不要插手,我自己来。” “你不是死神。”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嗓音,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还带着回响,让人分辨不出哪个是虚,哪个是实。 “不是,可我知道你是谁。”单衣少年手握长刀说道,警惕的看着四周雾影绰约的树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大漠飞鹰 “知道我是谁的人都已经死了。”那声嘶哑的嗓音像是嘲弄一般,随着凌厉的一钩一起击了出来。 单衣少年用刀背接住长钩,然而长钩却磨得十分尖锐,直直勾住了刀背上的凹痕使劲往回一拽,这刀突然被活生生掰成了两半。 他这一击,明显就不是冲着少年来的,而是,他手中的东西。 单衣少年见心上之刀既断,先是一阵愠怒,继而又平复了情绪冷哼一声,“你想杀我也就罢了,何苦非要跟一块烂铁过不去?堂堂大漠飞鹰只有这么点能耐?” 大漠飞鹰,是一群无组织的杀手里的佼佼者,江湖浪子何其多,各有各的生活要过。 有的隐姓埋名深居山中,有的流落市井甘为屠夫,有的手上沾满鲜血却变成了治病救人的名医,而有的,从此蒙头盖脸,变成了无名无姓只有代号的杀手。 不为私怨,不为效忠,只为金钱。 只要给得起价钱,就是去杀他们八十多岁的老娘他们也会接,因为,沦落成为杀手,他们是不会有八十多岁的老娘的。 没有人愿意离开至亲去亡命天涯,而亡命天涯的人,至亲大抵已都不在。 没有人天生愿意孤独,只是在他们不得不孤独的时候,就只剩下孤独为伴了。 大漠飞鹰可不是一般便宜的杀手,而那死神更不是一般价钱的人头。 “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我从不免费杀人,没人出的起银子要你的人头,我便懒得杀了。”树林中传出一阵狂笑,可这笑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根本辨别不出在哪个方位。 而这笑声突然中断,定睛一看,单衣少年的一把断刀已经架在了他的咽喉。 “你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大漠飞鹰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自己已使用树遁之术把整个身体都藏在树里,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罢了,可是这个少年怎么会知道树里面藏着个人。 “这棵树上,有你的钩的气息。”单衣少年淡然地说。 “哈哈哈哈哈”裘甲少年仰天长笑道,“你却不知,我家少主有通天彻地之嗅觉,方圆百里的所有气息他都能洞悉于心。” “不可多言。”单衣少年打断了裘甲少年的话,只又说道:“你既已知道我的秘密,那便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了。” “哼,要杀便杀,何必多此一言,你的秘密我是不会透露出去的。”大漠飞鹰傲气地说。 杀手可以死,但一定是要有尊严的死,临死前要是还被人污蔑一下自己的嘴不够严,他会觉得死得很憋屈,所以宁死,也要先自证一下职业操守。 “是么?”单衣少年瞟了他一眼,“那是谁派你来找死神的?” 大漠飞鹰冷哼一声,“我们这帮人虽然下手没有底线,但却有自己的守则,这行有这行的规矩,雇主的姓名,宁死也不会透露的。” “若是以你一命来交换呢?”单衣少年问道:“你供出他,我便饶你。” “那便动手吧。”大漠飞鹰闭上了眼,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单衣少年却放下了手中的刀,“我本是不喜欢杀人的,你既能信守承诺,可以饶你一命。” 大漠飞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看了单衣少年一眼,“临敌镇定若素,行事神鬼莫测,还有这把刀,阁下莫非是饮风阁的少阁主顾影?” 顾影指着一侧,淡淡地说,“死神往那个方向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必再追。” “不知少阁主那敏锐的嗅觉可与失传的三日醉骨散奇毒有关?”大漠飞鹰叹息一声,他看对方既因守诺而饶自己一命,那也应是个坦荡的君子,可以一交,“遥闻二十年前林” 话还没说完,顾影一把残刀已划过他的咽喉,大漠飞鹰瞪大了双眼倒在地上,突然放大的瞳孔又渐渐地缩小,渐渐地失去了神采。 裘甲少年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在意料之外,好像早已经预测到大漠飞鹰的死亡,他知道,那是少主人绝对不能触及的逆鳞。 “话太多的人,往往命都不会长。”顾影慢慢蹲下身拾起了剩下的半截断刀,将断掉的半截刀放进了刀鞘内。 他又从腰间重新掏出来一个雪白的帕子,开始轻轻地擦拭着还在刀柄上的半截刀。 顾影擦得很小心,像是对待一个初破壳的小鸡仔,那般轻柔,与杀人时的凌厉判若两人。 堂昭钰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谨小慎微地擦拭,喉间不由得滚动了一下,抿起嘴唇,上面一排牙轻轻地咬着下嘴唇。 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小看到大。 他甚至从来不理解少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他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他去心疼的。 说心疼也不对,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表现出过脆弱的一面,如果有人站出来说要心疼他,那个人一定已经是个死人了。 顾影将刀上的血迹再次擦拭干净,将这半片断刀也收回了刀鞘里,将帕子扔到了一边。 每次刀上染上血,他就会掏出一个新的帕子,没人知道他杀过了多少人,也没人知道他腰间究竟有多少个白帕子。 堂昭钰走到尸体旁,像方才拾起老者的佩刀一样,捡起了他的飞钩,于武者而言,兵器就是他们的眼,他们的手,他们的命,他只是要把手下的每一个亡魂最亲近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收起了飞钩,拿到身旁的顾影面前,他不要的,他才能要。 单衣少年瞥了一眼这把飞钩,其钩尖锋利无比,吹毛立断,所以方才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刀一分为二,钩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相互间隔一寸的七个尖锐倒刺,呈利齿状,中间以二丈长拇指粗的软索相接,技发时一抽即出,可控长短。 “他不是大漠飞鹰。” 顾影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堂昭钰还在旁侧一惊,又仔细端量了一下这把武器,“这就是大漠飞鹰的七齿穿魂钩没错了,北冥玄铁,是要从极北苦寒之地才能寻得到的罕见之物,你说他不是大漠飞鹰,难道真的大漠飞鹰已经被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孤影自怜 “不,钩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顾影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你不知道,当年赤雪堂的方伯伯与大漠飞鹰有过一面之缘,他七齿穿魂钩中的第三齿早已被方伯伯的夺命双环震断了,那种痕迹,不是谁都能模仿得了的。这把钩虽然样式材质仿造得天衣无缝,那人却不知这钩本身早已有了瑕疵。” “那若是他将断齿又续上了呢?”堂昭钰脱口而出,他觉得,少主的刀年年断,年年接,那大漠飞鹰又有何不可? “他不是我。”顾影只是冷冷回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些什么。 大漠飞鹰不是他,没有他那么念旧。 顾影之所以舍不得这把断刀,是因为这把刀在交到他手中之前,他与那赠刀人还曾共享过天伦之乐,可是这把刀赐予他的时候,就将一切的欢乐全部斩断了。 这把刀对他而言意义非凡,所以这即使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也是他唯一要拿着去杀人的刀,替那个人杀人的刀。 他念及着这些,每次刀断了,就会去找渝州城的张铁匠把刀再接上,继续用着,而这次,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先去找一趟张铁匠修复一下,刀却经不住假的七齿穿魂钩的拉扯,又断了。 然而,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可笑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正的大漠飞鹰没有那么蠢。 大漠飞鹰与他不同,他才不会去用一件残次了的东西,如果钩齿断了便不适用了,他才不会去狗尾续貂一般地随便找个齿补上,他不换,只是因为他发现,少了一个齿的“六齿穿魂钩”用起来却更加顺手一些。 所以,这个完美无缺的七齿穿魂钩,假的比真的还要真,那就是假的。 堂昭钰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从不屑于触碰这些尸体的,便独自走向前去,看看这个假的大漠飞鹰身上有什么证明其身份的痕迹。 “少主!”听着堂昭钰沉重的语气,他便已猜到三分,走近一看,果然,在那具尸体的左肩上,有一个青黑色的图腾,上面简简单单的烙着一个阴阳鱼的图案。 “江都的人?已经都按耐不住了么?”顾影的眉心紧蹙了起来,江都判官盟,是他们一直都不想去招惹的地方,只是避无可避之时,就无须再避。 “现在也太早了吧。”堂昭钰在一旁也陷入沉思中,他知道此时已身处多事之秋,可是没想到,那边的人来得这么快,“那真的大漠飞鹰” “他此时,怕是已经追上了死神,只不过”他看向那个深不见尽头的地方,却不曾想,不甘屈居人下的大漠飞鹰,他竟早已是江都的人了。 堂昭钰回头看了看走过来的路,死神离去的那个方向,“你知道么,虽然我不想,但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了,我也会这么做的。” “昭钰,你还记得第一次杀人时,是什么感觉么?”顾影将刀紧握在身侧,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人。 堂昭钰变得呼吸沉重起来,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呢? 他从年少时就跟在顾阁主身边,被其传授武艺,为其杀人。 他随着顾阁主一同经历了从无到有,见证了饮风阁整整二十年的风霜。 他记得那年他才只有八岁,而身边的顾影也还只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 那时,饮风阁在江湖上还没有现在的威望,只是个风雨飘摇中任谁都想去推一把的雏鸟,那些年的仇家数不胜数,而他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保护身边的婴孩。 他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很痛苦,看到那一具冰冷冷的死尸时,他直接吐了出来,随后在逃亡的途中,整晚整晚地做着噩梦。 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都觉得自己已经又死了一回。 如果可以,他是最不想杀人的那一个。 只可惜,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在他最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有人收留了他,善待了他,这份恩情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他甚至愿意为了完成他的心愿去杀一辈子的人,一生都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 “第一次杀人,很痛苦,可那是我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如果要在你和其他人之间选择的话,我只能杀了他们。”堂昭钰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你呢?” 他杀人,是为了保护对他来说重要的人,所以,他不后悔,可是顾影却不同。 他也记得顾影第一次杀人时,那年他同样也只有八岁,连刀都拿不稳的年纪,却要将一个鲜活的生命送上黄泉。 可是他记得,那年的顾影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连半分同情都没有,仿佛一个麻木的行尸走肉一般,决绝地将刀直直地插入了那人的胸膛。 即使,他杀的那个人,是他从小的玩伴。 只因他发现了那个小孩父亲的背叛,背叛了他的父亲,这一切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而顾影,眼中却丝毫不顾念竹马之情,只是冷冰冰的一刀,斩断了过去的一切。 在顾影的心里,只有他的父亲,他只愿为取悦父亲而杀人,至于其他的人,对他来说早已与死物无异。 “我早就不记得了。”晚风轻抚过单衣少年的侧脸,而在他的脸上,无悲无喜,从他还不会提刀起,就已经开始杀人了,这些年,也早已麻木了,或者说,本就从未有过任何感觉。 堂昭钰理解他的不记得,只因过去于他而言,没有一天是真正地活着。 相比于少主,他还是幸运的那一个,因为顾阁主对手下所有人都能谦和相待,关爱有加,除了,他自己的儿子。 无论顾影怎样努力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他得到的都是冰冷相待,事情做好了,是理所应当,没有赞赏,事情没做好,那就不用再活着回去见他了。 这些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却不敢多言,只因他们都知道阁主心中的痛从不比任何人少。 顾影也知道,也从不怪他,只想好好地为他做事。 在堂昭钰的眼中,这个少主,只不过是一个穷极一生竭尽全力渴求被父亲认同的孩子罢了。 说是孩子,因为他尽管总是看起来无欲无求老气横秋,实则心中只是一张白纸罢了,在他的眼中,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正无邪。 因为在没有爱的日子里长大,他缺失了太多正常人应该有的感情。 不曾入世,又谈何出世,他所说的不稀罕的东西,都是他未曾拥有过的,他之所以活着无趣,只是因为他还什么都不懂。 人性之初,非善非恶。 若要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他从未贪图过任何权力,从未想谋害过一人,甚至连生而为人的快乐都没妄想过拥有,最基本的七情六欲也分毫不沾,又怎么能叫作恶了呢? 若要说人之初,性本恶,他杀人时从没有过一丝怜悯,心中就像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他连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心都没有,又怎么能叫作善呢? 他不过是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认定了看到的第一眼的人,学着这个人的样子,亦步亦趋罢了。 可是他学着的人早已是个活死人,那这个不能被疼爱的孩子,又能学到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无名小镇 顾影在前方疾步地走,堂昭钰在后面默默地跟。 林子中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天边的一抹红晕也悄悄挥散开,顾影突然站着不动了,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停颤抖的肌肉掩饰着狰狞,他的体内流动着一股气息,让他忍受着钻心刺骨的疼痛。 堂昭钰却一直在他身后没有走上前来,顾影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稍刻,顾影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这股疼痛消散去了,只默默地说:“血腥味太重,有些作呕。” 堂昭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可是他不说,他便不问。 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心里藏着的最薄弱的东西,大漠飞鹰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变成了枉死的冤魂。 天亮了起来,如果说黑夜最适合的地方是树林,那白天要回归的地方还是城镇。 可是,他们却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城镇。 飞羽门与渝州城不过方圆百里之隔,按理说来,他们此番应是已到了渝州城下。 然而,这里并不是。 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个充满着凄凉c恐惧又阴暗的地方。 这是个诡异的无名小镇,之所以诡异,是因为它无名。 堂昭钰确信从不知道渝州城近郊有这样的一个小镇,自然,顾影更确信。 所以,他们更不会带着什么目的专程来到这里。 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迷失了方向? 能让他们这样的人走进了别人设的局,那人,一定比这无名小镇更为诡异。 这里无疑是个萧条的地方,老树盘根错节地铺满了整条小路,却不生枝叶,像一只只被烧焦了的咆哮的鬼爪。 寒鸦在断木桩上凄厉地嘶嚎着,沙哑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 每家屋子前的幡旗都已是破败不堪,风一吹过,连带着久滞的泥土一并洒下,依旧飘扬。 空中弥漫着数不尽的黄沙,可是如今四下里早就没有风,这黄沙是被谁带起来的? 没有商贾的贩卖声,没有孩童的嬉闹声,当下一片死寂。 镇上的人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每一个人嘴角都挂着笑,这笑容却是比不笑更为恐惧。 他们的左眼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没有一丝神采,似游魂一般飘荡。 可是他们相同的是,都只有左眼而已。 顾影与堂昭钰走进镇子,小镇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二人。 这些人的右眼已被掏空,有的已经干瘪萎缩,而有的却是还透着新生出的嫩粉色的肉,还有的,像是刚被剜去了右眼还淅淅沥沥地淌着血。 这些人的左眼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眼神犀利中却又透着空灵,既不凶恶,也不友好。 没有人在乎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在乎他们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们在等着什么,等着他俩的右眼也变得如他们一般。 顾影此时并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应该退回到刚进来的地方。 可是,既然有人特意引他们前来,那就不会让他们轻易地离开。 那就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顾影每往前走一步,随着身体的挪动,路边人的目光也跟着挪动。 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孩子,每一个人嘴角都挂着不可言喻的笑容,像是他们在欢迎,欢迎又一个独眼人即将成为他们的一员。 顾影继续往前走,可是这不大不小的镇子却像是根本望不到尽头,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只觉得道路两边的风景压根没有变化过。 还是那样一群人,还是那样一间间屋子,一面面幡旗。 甚至感觉,默默跟在身后的堂昭钰的气息都变得很微弱了,微弱得好像快要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顾影止步,有些颤抖的左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刀鞘,这才使僵硬的肌肉得到片刻的放松。 他将刀握得更紧了些,屏息凝神,回头看了一眼堂昭钰。 “昭钰”顾影刚一回头,如他这般坚定的人也不由得后退了三四步。 他看到的确确实实是堂昭钰的身体,堂昭钰的脸。 可是不同的是,这张脸已经变得跟路两边的人一样了。 呆滞的左眼,被挖空的右眼,还有嘴角上挂着的那一抹不可说的笑容。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为什么不说话?还若无其事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他眼前的堂昭钰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堂昭钰了,至少,连气息都不对。 难道,他不是堂昭钰? 那他是谁? 堂昭钰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面前这个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身后的?自己怎么可能迟钝到连这些都久久察觉不到? 顾影想着,不由得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一些,他在准备,随时准备着,只要面前这个人出手,他就能将其一刀致命。 可是他还在等,在等着看堂昭钰会不会对他出手。 面前的堂昭钰,没有对他出手,他眯起了那仅剩下一只的眼睛,冲着顾影笑了笑,这笑容,却像是真的堂昭钰一般。 顾影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他能感受得到,这个人,没有杀气。 不会伤害到自己的人,那自然就不需要多去留意了。 可是会伤害到自己的人,又在哪? 他环顾了下四周,大大小小几十只眼睛仍在盯着他,像是在目送他走向黄泉。 他们身上也没有杀气 到底是谁,做了一个怎样的局? 顾影不解,这个无名小镇就像是为他设下的一个牢笼,将他永远地困在里面。 因为他不论怎么往前走,都走不到镇子的尽头,好像走着走着又回到了。 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铺子,身后的,还是那个紧紧跟随的独眼的堂昭钰。 他感到有些乏了,像他这样的人,如果都能感到乏了,那一定是走了有几天几夜了。 可是这里的天不会黑,日头永远都高高地挂在上面,洒下来的光却一点都不觉得温暖。 好像这么走下去,他永远都找不出答案来。 顾影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堂昭钰也停下了脚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右眼 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走进了别人布的幻阵,他在心里独自嘀咕着,他不会傻到问出口,问问这些独眼的人是不是都只是幻觉,他还没有这么无聊。 顾影深吸了一口气,他还能感受到堂昭钰若有若无的气息,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 他还在,堂昭钰还在这里,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事,可他更确定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堂昭钰。 眼下陷入了一片死寂,因为他不动了,所有人也都跟着不动了。 那些随着他的不停行走而挪动着目光的人,眼中犹如一片死灰。 他要走出这个死局,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可想而知,这条街中小路一定不是解开幻术的方式,他已走得久了,久而久之,又重复回到了这条路上。 很快的,他又握紧了手里的刀,转身走进了离他最近的一家茶楼。 这家茶楼很特别,门口站着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独眼老太婆,与其他人不同,这老太婆脸上挂着的,是明媚的笑容,一点都不显得诡异。 门口的破烂幡旗还在空中飘着,上面简简单单写了“问渠”两字。 堂昭钰也跟着他走了进去,脚步声很轻,轻的不发出一丝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街边的人们还是不动,目送着他俩进了这间铺子,慢慢地,全都消失在路上。 铺子很小,只有一张小方桌,两个长凳,桌上有两个白瓷小碗,好像是早已知道他要来,已给他备好饭了。 顾影察觉的到,堂昭钰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可是他依旧不动声色,径直走到桌案边,坐下来。 堂昭钰也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来,依旧对他笑着,用一只仅剩的眼睛看着他,不冷不热。 顾影眉头微蹙,不再看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食物。 若是换了旁人,看到这食物,只怕是早就跑到一边作呕去了。 可是顾影,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对面看的人自然看不出来他是怎样的心情,他静静地盯着碗里的东西,周围还算平静,因为碗中未起半分波澜。 碗里盛着的,是一颗鸡蛋般大的眼珠子,泡在浓稠的血水里,也不知道是谁的眼珠子,难道是自己的眼珠子? 可是他的眼珠子还没有掉呢。 这一碗食物并没有引起顾影的不适,可见他之前说的血腥味太重会作呕也都是假的,他隐瞒的又是什么? 顾影看了下这颗眼珠子,又抬头看了看堂昭钰的碗里,也是一颗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继而抬头看着堂昭钰,他当然没有打算真的拿碗里的东西当成食物给吃掉。 可是堂昭钰却不同,堂昭钰笑着看着他,向前伸出手去。 “嘎嘣” 像是嚼着一颗汁水饱满的果子,堂昭钰津津有味地嚼着这颗眼珠子,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入口甘甜,鲜嫩多汁。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顾影,像是奇怪他怎么舍得浪费如此的美味。 他又笑了笑,很不客气地将手向顾影的碗里伸了过去,拾起那颗眼珠子,刚想塞进嘴里,却突然皱起了眉。 像是一种遗憾似的表情,他将送到嘴边的食物又放回碗里,沾了沾浓稠的已经变成浆状的血,确定这白色的东西上面覆盖好了一层红色的酱汁,才满意地放回到嘴里。 他眼神迷离,如痴如醉,像是在享受着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一只奇怪的鸟儿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他面前。 顾影识得这个声音,他一直以为这是镇外的一群乌鸦,可是看到这只鸟,他才确定,这不是一只乌鸦。 说不上来叫什么名字,它长着一身赤红的羽毛,比血还要妖艳的红色,羽毛柔顺且有光泽,本应是适宜豢养的宠物,就算是剥了它的皮毛,相信也是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的,可是,它也只有一只眼睛。 它用一只眼睛犀利得打量着顾影,顾影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因为他感到了杀气,来自一只鸟的杀气。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用自己的刀,去杀一只对他有恶意的鸟。 有点讽刺,他的刀,本是连人都不屑去杀的,居然有这么一天,让他能因为自卫而去杀一只不认识的鸟。 这只鸟奋力往前一啄,他也本能地拔出了刀,他的刀很快,只要他拔刀,手起刀落,这只鸟是没有办法近身的。 可是,这一刀挥出去,却是空的。 空的,是,这把刀穿过了鸟的身体,像是空的一样,完全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他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了,不是这只鸟,而是,他自己。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感觉到身体的一部分离开了他的身体。 是他的眼珠子,右眼的眼珠子,已经被这只鸟叼走,啄食。 好像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淌下来了,他的左眼还能看得到,这只鸟长出了那颗失去的眼珠子。 他再转头看向堂昭钰,发现堂昭钰的右眼也已经长回来了。 是吃了一颗眼珠子,就会长出另一颗么? 这也算是因果轮回么? 突然间,铺子里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是当时站在街边的人,所有人都站在铺子里,看着自己,他们的右眼,也全都回来了。 这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右眼。 堂昭钰朝自己笑了笑,屋里其他的人也都朝自己笑了笑。 他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不能动弹了,甚至连握刀的手都已经垂到了一边,再没了力气。 堂昭钰轻轻走到他身边,微俯下身,保持微笑着张开嘴,开始撕咬他,他能感受的到皮与肉分开的那股痛,继而屋里所有的人都涌上来撕咬他,他感觉整个人像裂开了一般,好像魂与骨都已经粉碎了,到最后,连痛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放空,已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嘶”一种强烈的刺痛如潮水般猛地涌上来,又突然地退却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鬼头张 “你醒了?”堂昭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地看着他。 顾影坐起身来,摸摸自己的右眼,还在,自己身上的皮肉,也完好无缺。 看着自己身后倚靠的一棵大树,又看了看周围的树林子,还是在黑夜,他才知道,他压根就没离开过这片林子,在自己刚刚察觉到不适的时候,出现的就已经全是幻觉了,他刚才也从未只是休息一下就好了,而是整个人失去了知觉,那个无名小镇,那个永不停息的白昼,那只鸟,都是假的。 幸好,这次堂昭钰在身边。 可是,这一次真的令他感到不安,因为以前毒发的时候,他最多只是四肢僵硬无法动弹,能感受的到疼痛,但眼前全都是真实的东西。 而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居然出现了幻境,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是一片怎样的树林子,此事绝非眼前看到的这样。 “这是哪?”顾影警惕地问了起来。 “我以为是你特意要绕来此地的。”堂昭钰对他这一问更是不解,“这是当年的绝顶峰,此地鬼气甚重,你莫不是感应到了什么?” “没什么。”顾影站起身来,默默地往前走。 从飞羽门回渝州城本来走一条小径不出半日就能到的,他自己也走过许多次,可这一次,为什么会绕远走到这里来了? 顾影自己都不解,是因为每次自己杀了觉得不该杀的人,所以才会来到这一片鬼地见他们最后一面么?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堂昭钰喏喏地开了口,欲言又止。 “既知不当讲,就不必再讲。” 堂昭钰知道他向来不喜多话,也不喜话多的人,尤其是,关乎他不想提及的事情,遂也缄口不言了。 只是他在默默地想着,上次顾影毒发间隔至少有两个月,而这次却不到半月,上次他只是虚弱了半柱香的功夫,而这次居然昏迷了两个时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么?还是只因为,今夜飞羽门的笑春风之毒与他体内之毒相冲。 一想到笑春风,他就想到了顾影方才交与自己的一寸红,他知道在那时,没有这一寸红在身,顾影顶多是微毒入体撑上半日就无碍了,若换作是他,怕早已是葬身其中。 这一寸红乃是老阁主知道顾影身体的问题,特地从鬼医菩提子那里寻来的,少主一向不许别人碰,却这么轻易地交给了他。 在顾影心中,还是有一丝情谊尚存的,只是他嘴上不肯承认而已。 想到这里,堂昭钰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这个软包香囊,递到了他的面前,“收好,这可是他送给你的东西,你怎可随意交与别人呢?” 顾影径直从他手中取回一寸红,放入怀中,并没有回他什么话。 天边开始泛起一丝光亮,而他们此时却因为多走了近百里而离渝州城还有一段距离。 “我知道你不想说,但事关阁主,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这绝顶峰曾是饮风阁的禁地,你到底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来的?”堂昭钰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就算是为了饮风阁,他也有必要知道是不是少主的身体已经开始恶化了。 顾影停下了脚步,眼神中透出了一道寒光,隐隐有杀气散发出来,如果换作是别人,只怕此时已经不能站在他的面前说话了,可这人毕竟是堂昭钰,不杀他,只是因为他还能再为那人做很多事情。 他自己清楚,他是无意识地走进来的,甚至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进入了幻境,这种事情,怎么能够承认呢? 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让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当年的禁地,现在已经是荒冢一堆了,那传闻中的鬼物也早就没了踪迹,到底是什么吸引他来的呢? “离渝州城还有多远?”顾影避开他的问题,他没来过这里,他不认得路。 “如果你不继续往前走,大概午时就能到了吧。” 虽然堂昭钰的这句打趣让他很有杀了他的冲动,但他还是沉下心来,跟在了堂昭钰的身后。 渝州城地界多为崎岖山路,骑马反倒是快不了多少,好在他们二人轻功不凡,这百里路也是不到半日就能到的。 回想着昨夜那个“梦”的顾影还心有余悸,因为他的右眼也开始泛涩作痛,好像真的快要脱落了一般。 一路上神志有些昏沉,看到的东西也是半虚半实,只是他强忍着不说,他不能在人前表现出任何的弱点。 又回到了这个叫渝州城的地方,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渝州城不比其他小镇,这里是饮风阁势力管辖的地界,来往人群,俱有暗哨逐一确认身份。 从他们一进城门起,就已先后见过了蹲在墙根轻蔑一瞥的老乞丐,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商贩,甚至连溪边浣纱的妇人,门前嬉耍的顽童,无一不是饮风阁藏于市井的暗哨。 这些人看到顾影与堂昭钰走进城中,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少阁主回来的消息就已传入到老阁主的耳中了。 所以,渝州城在江湖中,是个特殊的存在,渝州地界的事情归饮风阁自己管,要杀的人,无论是江都那边,还是长安那边,谁都不能插手。 那个人,可保渝州城一方安宁,而顾影要做的,也不过是尽一生之所能,去回护一人,一城。 顾影无暇他顾,没工夫应付这些琐碎事情,他只是径直的走到城中拐角处一个破落的老街,那里的露天铺子上躺着一个赤脚大汉,虬髯如戟,金刚怒目,随手拽下一张自家的破幡旗盖在了身上。 “鬼头张。”顾影走到他的摊位前,只单单叫了名字,却不曾往那个方向瞥上一眼。 这鬼头张也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铸器大师,不论是长林七子之一萧嗣宗手中的判官笔还是饮风阁赤雪堂的方千里手中的夺命双环,皆是出自他手。 可是十年前不知何故,鬼头张突然隐退江湖,选择潜藏在渝州城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张铁匠,在这渝州城里,只要寻到了顾阁主的庇护,不论是曾经得罪了什么样的仇家,那些人也没有本事进入这渝州城取他的性命。 鬼头张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是少阁主来了,遂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赶忙搓搓手走上前来,喜笑颜开着,“小影儿,你可终于回来了啊。” 他的笑,倒不是谄媚奉承,而是他真心喜欢这孩子,所有跟随着顾阁主的老人,差不多都是看着顾影长大的,也都是打心底里喜欢这孩子,只是顾阁主不喜欢,他们也不敢表现出来。 顾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将断刀从刀鞘中抽了出来,递给了他。 鬼头张一看便已明了,他自打十年前来到这渝州城的第一天起,就被这少阁主光顾了生意,自此,每年都要为他重铸这把刀。 他也一直不解,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材质铸成的最普通的刀,可是按照少阁主的意思,这把刀完完整整的,不能被换掉分毫。 一锤落定,紧接着又是一锤,鬼头张一面敲打着刀身,一面叹道,“小影儿,这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你已经用了快十二年了,年年断,年年锻,饮风阁里有那么多把宝刀,为什么不换一把更趁手的呢?” 顾影静静地看着这把刀上锤击时冒出的火光,目不转睛。 “刀有重铸日,人无再少时。” 除了这把无名,天底下所有的宝刀他都不放在眼里。 这把刀,代表着他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时的义无反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疯言疯语 看着刀身已经重新又浇铸在陶范中,鬼头张抬起眼看了看站在身侧等待的人,摇了摇头,“你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不必在此等候,这次这刀有些麻烦,需再静待两日,等重新铸成,老朽自当亲呈到饮风阁中。” 顾影见他眼下歇了下来,便侧目看向身旁使了个眼色,“昭钰。” 堂昭钰也连忙上前将包囊中那个七齿穿魂钩取了出来,呈到鬼头张的面前,“前辈可识得此物?” 鬼头张看到七齿穿魂钩突然心中一惊,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伸手接了过去仔细端详起来,“这这七齿穿魂钩乃是老朽所铸,想当年乃是我亲涉极北苦寒之地才带回了两块北冥玄铁,一块铸成了这七齿穿魂钩,一块诶?不对,这是假的,这不是我铸的那一把!” “你怎知是假的?”顾影突然警惕地盯住了鬼头张,关于七齿穿魂钩上的第三断齿之事,除了方千里,真的大漠飞鹰,顾承风与顾影之外,再无其他人知道。 “小影儿稍安勿躁。”鬼头张看出了他眼中的疑虑,坦然一笑道,“你也知道,阁主爱才,老朽惜宝,但凡是出自老朽之手的利器,每一把周身都有一处会藏下一个暗记,你且看这里。” 说着,他便借来了堂昭钰手中的剑指了指剑柄凹痕处,有一条极浅的印文,散漫的呈现出一个“弓”字,不仔细揣摩还以为只是微斜的剑纹而已。 “你也知道小老儿别号鬼头张,弓长张的张,名师铸名剑,自是要把这名号也随着这兵器一并出世,七齿穿魂钩本在第七齿与钩身衔接处有一弓字印记,可是它却没有,不过,这把假的无论是做工工艺还是材质选择,皆模仿得惟妙惟肖,老朽退隐江湖这十余年来,竟不知世道上已经有了这等人物,真是堪称鬼才,真是后生可畏。” 顾影听着他一番详解,只是突然想起他未说完的话,“那另一块北冥玄铁?” “哦,另一块北冥玄铁,已被我铸成了金翅霸王刀,眼下应是一直安放在长安金刀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绝无可能,这一刀一钩已经将两块北冥玄铁几乎耗尽,余下的也只不过是多做了几根雨落无痕的绣花针罢了。” “可是,这把假的七齿穿魂钩,来自江都。” 鬼头张听闻江都二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他他们,若是江都的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去多找出几块北冥玄铁来了,只是,不是老朽自吹,江湖上真的有人已经有这般铸器的手艺?” “你鬼匠张老儿曾与鬼医菩提子号称江城双鬼,我自认是再没听过比你更响亮的铸器大师的名号了。” “这”鬼头张陷入了沉思中,这十年来他虽已隐居渝州城,再不问江湖事,可是以他的经验,十年,绝对不可能出现一个他未曾谋面过的铸器奇才。 “却不知,前辈叱咤江湖这数十年来,可有传人?”堂昭钰上前抱拳,态度恳切,“事关重大,牵扯到整个渝州城百姓的安危,请前辈定要如实相告。” 鬼头张摸索着自己满面虬髯,眼神上下飘忽不定,深叹了一口气,“唉,实不相瞒,老朽虽是一生铸剑无数,却后继无人,每念及此,都不枉为一件憾事,当年师承铸器圣手萧大师,他老人家膝下只有一女名曰小妹,怎奈小妹对铸器之说丝毫不感兴趣,萧大师这才勉为其难收了小老儿为徒,后小妹嫁为人妇,一去四十载,至今杳无音询。” “那萧前辈” “师父他老人家若是能活到现在,应是百岁有余了吧。”鬼头张抚须长笑,轻轻摆了摆手,“往事无须再提。” “那” 堂昭钰还想上前询问些什么,却被顾影拦了下来,“一日,我只能等你一日,明日午时前定要把刀送到饮风阁去。”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鬼头张优哉游哉地哼起小曲,继续倒在了凉铺子上,把破幡旗往脸上一遮,“这世间事,又关老朽何事。” 再听不到铁匠铺子叮叮当当的响声,街边的吆喝声却越来越近了。 “少阁主,你说那鬼头张,口中到底几句真话,几句假话?” 顾影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一阵熟悉的味道离他很近,转眼望去,陈氏米铺门前有一蓬头垢面的碧衣女子,约摸着十五六岁的年纪,蹲在一处草丛边用手指抠着泥土,嘴里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顾影刚想上前,就被堂昭钰一手拦住,“那是陈世靖的遗孤,有些痴傻,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了。” 他没有理会堂昭钰的话,继续走上前,看着女子从泥土中揪出来一条蚯蚓,随手放进嘴里咀嚼着。 女子看到身前的阳光被人影遮住,才好奇的转脸看向了来者。 可谁知,她刚看到面前这个人,就面色变得铁青犹如撞鬼了一般,没多久便直直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了顾影,大叫了起来。 若换做是渝州城外的人,只怕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唯独对待渝州城中的百姓,顾影却丝毫不闪躲也不愠怒,只是任其所为。 “小荷,哎呀小荷,你怎么又”米铺中继而冲出来两个老人,两人已近耄耋之年,儿子与儿媳当年皆为饮风阁中人,只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只留下了小荷这一疯疯傻傻的痴儿,“少阁主,对不住啊,小荷这孩子” 两人说着,边上前把小荷抱住顾影的胳膊往下拉扯。 无奈,小荷死死地抱在顾影身上,眼睛几近要鼓了出来,惊恐地喊道,“救救我!救救我!他们!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是谁?”若换做是别人,绝不会同一个疯子去对话,可顾影却转身态度很认真地看着疯女小荷。 “他们!他们要来了!”小荷缩回了一只手塞进嘴巴里,眼神恍惚地大喊了一声,“啊!!!!救我!救救我!” “少阁主莫要见怪,小荷她爹娘死的早,可怜这孩子一直痴痴傻傻,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莫要往心里去。”两个老人平时对顾阁主与少阁主敬畏的很,只是没想到从未见小荷这般失态过。 顾影没理会两个老人的话,只是一把抓住了小荷的手腕,眼神透出一道凌厉之色,“说!你去过哪,见过谁?” “少主,她只是一一失智的孩子。”堂昭钰忙上前拦道,他没想到顾影会将一个疯子的话如此认真对待。 “不。”顾影继续瞪着小荷,十分肯定地说,“她身上有死人的味道,是那个地方的味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紫金竹简 那个地方,顾影不说,堂昭钰也明白了,是他们早上经过的绝顶峰。 堂昭钰对着米铺的两位老者作揖,“陈老,小荷近两日可曾去过酆都南郊?” “怎么可能呢?”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连忙摇头,“不可能,酆都南郊离此处最近也至少需要两三日的脚程,小荷离我们二人身边最多半日不到,是不可能去过的。” “说,你看到了什么?”顾影没有理会他们的说辞,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小荷,一直在逼问。 “不是我,不是我!”小荷整个人蹲下身去开始抱头痛哭,“不是我杀的!别来杀我!” “你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没有右眼?”顾影一手撑起了她的脑袋,使其看向自己,“你看我的眼睛,还在不在?” 顾影一路上都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右眼酸涩肿痛,一定不同寻常,而这次小荷抬头看了一眼,直接吓得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三生池,奈何桥,虚晃晃,走一遭。他们他们来了!有好多坟墓,有好多鬼魂,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两个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顾影的身前,“少阁主,我求求你,不要再逼她了,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哪也没去过,老身求求你了” “我可承受不住你们二老这一跪。”顾影说着,赶忙上前将他们搀扶了起来,“令郎于我父有大恩,是我失礼了,只是,最近可能会不太平,切莫再踏出这渝州城半步了,谨记,出了这渝州城,谁都护不了你们周全。” “多谢少阁主”两人连忙躬身拜谢,又将小荷牵入屋中。 小荷在被拉扯的路上,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顾影的眼睛,冲着他诡异地一笑。 这笑容,不像是她有意识表现出来的,倒像是无形中有两只手捏住了她两边的脸,将她的嘴角拉拽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 “她去过那里。”顾影看着疯女陈荷远去的身影,转头对身旁的堂昭钰说,“酆都禁地的那片鬼林,她身上死人的气息,不会有错的。” “可是陈老没有必要骗我们,他毕竟是” “没有人在说谎。”顾影重新捋了一遍头绪,从飞羽门,到死神,到大漠飞鹰,再到无名小镇,鬼头张的话和小荷的话,这一切的事情看似毫无瓜葛,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小心地绣制着一张画卷,“昭钰,回去之后,你要先去查一下,那个萧小妹。” “知道了。” 明明是渝州城的正中心,却偏偏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饮风阁,就藏在这一片茂密的银杏林之中。 层楼叠榭的院落中,院中有护卫与侍女浅话嬉笑,见到这个单衣少年走了进来,无不屏息凝神不敢多话。 不知从院落中哪个角落,突然走出一个深灰色劲装疾服的少女,将长发用一条黑色丝带高高绾起,不落浮尘不施粉黛。 女子从墙后走出,对着两人的方向深深一鞠,“少阁主,清风堂主。” “他在么?”顾影没有闲情看旁人一眼,只远远地望向院落最深处,那个他最想见到的人。 女子低垂着头,双手束在身前,攥的有些青筋外漏,“阁主在书房,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你,回来晚了许多。” 他每一次出任务,都是片刻不敢耽搁,而这一次,阴差阳错的走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耽误了整整半日,他便知道,这次又该受罚了,尤其是,根本没有拿回他要的东西。 “我自己去见他。”顾影看着女子紧张的神色就已猜到了大概,只是不管什么结果,他都要去面对那个人的,逃也逃不掉。 “我随你一起。”堂昭钰说着也要上前,他认为,若是有外人在场,阁主至少也会博三分颜面的。 “不必。” 看着顾影执意前行的身影,堂昭钰下意识地上前去追他,却被灰衣女子伸手拦了下来。 “清风堂主,阁主另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做。” 说着,女子从袖中颤抖着掏出了一个竹简,外面用一个紫色绣金囊袋包裹着。 堂昭钰看到了这个竹简,才知道她之前所有不自然的表现,并不是因为阁主可能会惩罚顾影,而是因为自己的这个任务。 饮风阁中机密信笺俱有等级划分,最平凡不过的是灰色,重要一些的是黑色,更为紧要的是赤红色,而这象征紫气东来的紫色,这些年,他最多也只是偶然瞥见过一二次罢了,这次交与他的,很有可能也是他此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去哪?”堂昭钰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压着声音轻轻问了出来。 “长安。”女子阖了阖眼,说出这个地方时,也深吐了一口气。 顾影走出去没几步,听到长安这两个字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倏地一下回转身来,“这么快?” 女子默默点了点头,不说什么话。 长安,对他们来说,是现在最不该踏足的地方。 他们昨夜去飞羽门找许蒙的时候,就是因为许蒙带着东西已经逃去了长安,别无他法只能放弃追踪,可他却没想到,父亲这么快便已得知了消息,更没想到的事,居然派堂昭钰前往长安。 “一个人?”虽然顾影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外人看到他表现出来丝毫担心堂昭钰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又点了点头,闭着的双眼终于睁开,“清风堂主,望自珍重。” 堂昭钰咬定牙关,很坦然地接下了紫金信笺,他已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拾儿,假使我一个月内不能回来,麻烦你告知拈花堂主,让她,保重。” 拾儿瞥了一眼堂昭钰的方向,对他回以一礼,便又消失在院落中。 顾影看到远去的拾儿,又看了看堂昭钰手中的竹简,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遂转回身去不再去看。 “顾影。”堂昭钰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少主,是想最后再与他说几句体己话,“正如我昨日所言,不曾言悔。” “知道了。”顾影微仰着前额闭上双目,打断了堂昭钰的自说自话,“不过是出门办点事,哪里来的这么多矫情的话。” “是我忘记了,少主长大了,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我们这些人,只要别给饮风阁丢人就行了。”堂昭钰只是笑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他知道,多说无益。 可是正当他迈出步子准备走出饮风阁时,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昭钰。”顾影手中紧攥着的刀鞘发出咯咯的碎裂声,“别死了。” 本握着紫金竹简还尚在颤抖的手,听到这句话也镇静了下来,堂昭钰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长安,终于不再是那个不能涉足的地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穿过一旁的抄手游廊,就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庭院越是往深处走,守卫的人就越是稀少,真正到了正堂处,早已不再见到一人。 绕过正堂,右手边设一耳房,也就是方才拾儿所说的书房了。 而这里与他处不同,屋中砚屏笔搁古玩字画无一不齐,虽与平常书房无异,可却独独缺了人气,真正等他的人,在二层幽闭的阁楼上。 这饮风阁,原本应该是他心中之盛景,原本是不该叫这个名字的。 他与那人,原本也只应是世上最平凡却温情长驻的父子,他原本可以拥有更多的。 可是,二十年前的一场祸乱,一切都变了。 那个他不曾参与的过去,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年发生过些什么,却被世道生吞活剥的改变了他的一生,而他的存在,也被那人看作了罪恶伊始。 每次办完事回来,快要见到那人的时候,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又把这二十年来的心酸苦楚全都回忆了一遍,最终,在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中,归于虚空。 那年,那山,那水,那人。 青葱竹山外,幽幽碧水涧。 九州之心有座渝州城,渝州之侧有个酆都镇,酆都之郊有个茶山竹海。 渝州多山,崎岖纵横,即便说那里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可是那一年,往来江湖客却日益见多。 有个落拓少年,衣衫褴褛孑然一身,只背着一柄用粗旧麻布包裹起来的刀,脚下青泥轻踏,虽是行色匆匆,却又仔细搀扶着身旁的青衣女子。 女子时而擦拭下额头沁出来的汗珠,一手搭在少年肩上,一手扶着隆起的小腹,虽走着极为辛苦却也未曾停下。 “这茶山竹海果不负名,真是好景致啊。”青衣女子淡淡笑道,环望四周,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一双灵澈的双眸烟波流转,露出一丝慧黠之色,“承风,你看这渝州城近郊山水如画,胜似人间仙境,倒不如我们忘却那嘱托,在这山野间盖一处小楼,唤作‘听雨楼’,从此我们倚楼听风雨,相携归远林如何?” “呵,夫人说笑了。”顾承风冷哼一声,年少轻狂的时候,总是自恃能救万民于水火,却不知一入苦海,无处是岸,“江湖人问江湖事,你我才初下山,怎就生出了这归隐之心了呢?筠儿,且不说当年师父遗命在此,让我们务必赶来此处,只说近日酆都即将事发,若不出所料,还必将带来一场浩劫,纵是你我不去,当真能逃得过此劫?” 林筠儿默不作声,稍合了合眼,微垂下的睫毛盖住了双眸,轻轻地颤动着,“既是如此,那我便陪你做你所愿做之事。” 顾承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涩的面庞上洋溢着意气风发,温柔地轻抚着她额前的几缕青丝,“筠儿,等我们解开了酆都之谜,完成了师父的遗愿,我定与你在渝州城共此听雨楼。”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忆总是像一颗早春时久盼的俏皮的雨滴,春雷惊醒时,在猝不及防的瞬间敲击着久旱的心窗,你却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它突然化作了滂沱大雨,将你浇上一个狗血淋头。 你可识得,在漫天骤雨下仰望苍穹,轻启朱唇时舌尖触及到甘霖的味道;你可念及,在灼灼酷暑里夜半乘凉,垂头侧畔处耳中萦绕着仄仄的蝉鸣;你可追忆,在飒飒落叶中只影独立,蓦然回首后眼眸流转着悲戚的秋风;你可流连,在皑皑白雪处低语浅笑,触手可及时不得珍惜,最终化成了破碎的触不可及。 往事如烟,太多的故事总让人不愿再提。 一个人,看向窗外时,就是喜欢拾起那些求不得的回忆,好像忏悔过,悲痛过,就能暂时忘却了似的,可是,缺失了的那一角,永远都填补不上了。 如今,只能苟且的活着,只因还有眼前事未了。 时光流转,已是二十年的光景。 廿年风雨如一日,只恨空留未亡人。 “倚楼听风雨,相携归远林。”顾承风独自站在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眉宇间轻蹙,额上的纹络中勾嵌下的只是淡淡的相思,低头喃喃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筠儿,二十年前我若是如此作答,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呢?” 他将手伸出了窗外,感受着春寒料峭的微风溜过指尖,过去于他而言如风一般,既看不见,也再抓不着,“可如今,这渝州城内再不会有听雨楼了。你若已不在我身边,与其听雨,倒不如听这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影虽有着踏雪无痕的轻功,走路时也没有任何的脚步声,然而,他每次见顾承风时因紧张和兴奋而抑止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还是会暴露出自己的行踪,所以每次一靠近这庭院,顾承风就已知晓,他回来了。 顾承风只是轻轻阖上了窗扇,走回桌案前的一个黄花梨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地斟上一盏八宝盖碗茶。 顾影的步子很慢,每次快见到顾承风时,都会比平时的脚步慢上许多,想见他,却又怕见他,颇有些近乡情更怯。 只是无论他走得再慢,也不过是相隔一层楼的距离,总会走到头的。 终于,他还是走上了阁楼,低垂着双眸,不去看面前的人。 “爹。”黑衣少年冲顾承风行了个礼,有些勉强的开了口,“飞羽门” “人已经走了?”顾承风只是轻轻刮了一下手中的茶盏,轻刮则味淡,重刮则味浓,也并未抬头看他一眼。 他心里明白,即使派他去了,这个人还会再让其他人去的,不用他说,顾承风应早已知晓事情原委,多说无益,“是孩儿办事不利,甘愿受罚。” “影儿,你可知他偷走的那个东西,是当年你娘用命挣回来的。”顾承风轻抿了一口清茶,嘴角似笑非笑,含威不露。 顾影的眼中有一丝寒光闪过,“所以,爹才让昭钰去了长安?” “那是另一件事了。”顾承风放下手中的杯盏,宛如一个春倦待眠的老人一般渐露疲惫之色,略微瞟了他一眼,当下凝眉,“你的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赤髓刀 “在鬼头张那。”顾影依旧低垂着头,不多做解释,他知道顾承风也早已深晓他的性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那把刀的,只是又想到了断刀之人,“江都那边,已经来人了。” “江都的人倒是无妨。”顾承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少年空着的刀鞘,已生出几条明显龟裂的纹痕,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只是” 顾承风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后不远处挂着的一个东西在隐隐颤动,这个颤动,他再熟悉不过了。 回头一看,果然,一面墙上挂着的一把刀周身开始泛起微微红光,“刀魂已经沉寂了十七年,怎么会” 顾承风又突然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他的右眼中也已开始通体泛红,看着少年脸上强忍着的痛楚的表情,他就已猜到了大概,“这一趟,你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在他面前,顾影是任何谎言都不能说的,只得承认,耽误了回来时辰的缘由,“偶然间,去了绝顶峰故地。” “绝顶峰”顾承风陷入了回忆,沉默良久,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透漏出有些振奋的欣喜,“难怪,难怪我这么多年一直找不到她,原来她要找的人,是你。” 顾影不解他话中的玄机,只是他不说,他也不敢多问。 顾承风见他丝毫没有反应,起身走到墙边,将那一柄还在微颤的刀取了下来,轻轻拭去刀鞘上的浮尘,拿到他面前,“你可识得此物?” 顾影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一动不动,刀身三尺七寸长,藏在鞘中看不真切,新鞘装古刀,若不是这刀鞘乃昔年鬼头张专为这把刀所铸,只怕是平常刀鞘都镇不住它,“这是您的师父月印居士传下的古刀,名曰赤髓。” 赤髓刀被轻轻抽出了一角,红光灼灼却显得更加耀眼,剧烈的抖动也越来越快了,像是对什么新奇的东西有了感应似的。 顾承风一手紧握刀鞘,一手攥住刀柄,将赤髓拿至眼前,视线从刀刃的一条线上透过去,落在顾影的右眼上。 此时他的右眼已慢慢恢复了往常,赤髓上的光也消失不见了,顾承风摩挲着刀柄却盯着少年脸上的表情,“对于赤髓,你就只知道这些么?” “是,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一个人的好奇心太重,往往会害得自己丧命,可是”他轻轻地抽出了赤髓,“该知道的东西却不知道,也往往失去了保命的本钱。” “我心里怎样想,你是最清楚不过了。” “哦?”顾承风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少年心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可知这赤髓有什么特别之处?” 还没等顾影回什么话,只见顾承风雷霆电掣般挥出赤髓,径直朝顾影的胸膛刺了过去。 刀光闪过,一片死寂。 顾影并不闪躲,不是因为他知道父亲不会杀了自己,而是即便父亲要杀了自己,他也不会多言一句。 他只默默承受着父亲的一切对待 生与死,对他而言,本就是没什么区别的。 赤髓穿肠,刀过留影。 他直直的站在原地,却怔住了。 这一幕,他再熟悉不过了,就像当初他在无名小镇砍那只鸟时一样,刀是空的。 这把刀穿过他的身体,就变成虚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看到了?”顾承风将赤髓刀收回,插回刀鞘里,“这是一把已经无法再杀人的刀。” 天底下,怎么会有刀是无法杀人的呢? 刀,明明是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杀人的。 顾影不语,父亲想说的话自会说完,不想说的,他更不该问。 “当年我带着赤髓刀回到渝州,就把它一直留在身边,可是在十七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刀魂丢了,它已经不会再发出血夜里那样的红光,也根本再伤不了人了。”顾承风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诧异之色。 顾影接过赤髓刀,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因为它长得跟普通的刀没什么区别;可又是一把特别的刀,因为普通的刀都能杀人,它却不能。 “父亲的意思是,刀魂苏醒了?” “不,它只是感应到了你身上带来的那个地方的气息,有个人,找到了你。” “绝顶峰”顾影回忆着那个地方,在他往日所闻中,那不过是一个二十年前尸横遍野的乱葬岗罢了。 “你在绝顶峰,看到了什么?” 顾影暗忖着,他是被蛊惑着去了那里,而且还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住才看到的那些幻阵,可是他要不要把毒发的事情告诉面前的这个男人呢? 他本是不想对顾承风说谎的,只是,他更不想让这个人担心,如果这个人还有心的话。 “一个无名小镇,一群独眼的人,一只独眼的鸟。”他避重就轻地说着。 这会儿陷入沉思的,倒是顾承风了,他也不能理解,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件事。”顾影突然想起来,“陈家米铺的疯女小荷,她这几日一直在渝州城,却说见到了那些跟我看到的一样的东西。” “陈世靖”顾承风微侧着头,不自觉地看向了身旁的一个翠玉屏风,心想着十年前黑乔帮一役后,他只留下了陈荷这一痴痴傻傻的遗孤,家道也算是中落了,此事又怎么会跟他们有所牵扯? “爹,你可知江湖上已然出现了另一个媲美鬼头张的铸器大师?” “我早已知晓,这件事你不必多问。”顾承风看向被顾影搁置在桌案上的赤髓,面生疑虑,“你对这赤髓,当真丝毫没有兴趣?” “爹的东西,孩儿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就不必白白折腾这一遭了。”顾承风轻抚着赤髓刀柄,像是在与一个久违的老友告着无声的对白。 “那当年绝顶峰,究竟发生了何事?”顾影此时问出来,只是因为知道他想说了而已,在这种时候,便是可以问了。 “以你之见,习武之人,所求为何?” “杀人。” “仅此而已?” “我习武,只为一人,可杀尽天下人。” 顾承风深吸了一口气,却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你如此一意孤行,要置渝州城百姓于何地?” “在你眼中,也会有不忍么?”顾影反问。 “倒真是我错了。”顾承风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一时间竟不知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他对自己,对生命,甚至对整个江湖的认知都陷入了一个偏执的漩涡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可是他却无力悔改,“习武之人,本是修身养性,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这人,贪心不足蛇吞象,武功精进了,便想挫败天下各路英豪,登峰造极了,便想谋权谋事成为一方霸主,功业有成了,就更加欲求不满了。” “我没有欲望。” “我知道,你没有。”顾承风目光深邃宛如一口波澜不起的古井,“可是大多数人,总是有的。而且有一个地方,据说可以满足人们的任何要求。” “任何?” 顾影明白,世间事虚虚实实,可唯有一个是真的,那就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有得必有舍。 如果一个人说,可以给你取之不尽的财富,或者说可以给你用之不尽的美人,都不是没有可能的,这只是其中的一样,人力尚可能及,只不过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说,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只有想不到却没有做不到,那你一定就离死不远了。 “是啊,甚至有的人,听说还可以长生。” “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长生之术。”顾影轻笑,即便是有,他也不感兴趣,他已了无生趣地活了二十年了,如果这种日子再让他活两百年,两千年,他一定是觉得生不如死的。 “可是只要有人说,就一定会有人信。” “您也信了么?” “当年,的确动摇过。”顾承风的手沿着赤髓刀鞘上斑驳的纹路划过,微闭上眼睛,且听风声,“二十年前的渝州,本不是这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酆都旧事 那时,渝州城还只是一个埋没在浮华三千中不为人知的小镇。 甚至,只是他们路过的一个地方,有些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而这些江湖客真正要去的是,酆都。 顾承风与林筠儿两人在茶山竹海中又徐徐走了半晌,环顾四周,早已不见那青山碧水,只觉得周遭烟雾茫茫鬼气缭绕,连天色都变得阴沉沉的。 放眼望去,隐约间看见一座黑石城门,城门口往来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城上赫然立着两个大字“酆都”,字上色迹斑驳,看上去是年代久远却又无人打理所致。 那年,酆都相较渝州城而言,才是人人挤破头想要钻进去的古城,也是鬼城。 传言,鬼城有鬼,生者往生。 不知是从哪放出来的消息,谁放出来的消息,可这消息一旦在江湖上传播开了,三人成虎,不可不信。 那一年,那一天,就是那些人最向往的东西。 顾承风只搀扶着林筠儿缓缓在城中走动,又小心打量着周围,余光瞥见来往的路人,看似个个都身怀绝技且在江湖小有名气。 说是小有名气,因为是真的名气很小。 江湖人很奇怪,越是平平无奇的人,越是喜欢给自己取上一个震慑人的名号,像是什么通天神龙,翻云圣手之类云云,名号越是唬人,越是喜欢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可实际上这些人却越是没什么本事,越是无人知晓。 而那些真正的高手,全都藏在暗处,甘愿做一个不为人知的路人,有些时候,无名,比出名更好。 酆都城很小,小到一条街一眼就望到了尽头,却又像是很大,大到好像整个江湖都在一瞬间挤了进来。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夕阳收尽了最后一丝洒落人间的怜悯,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无边的黑暗。 两人商议着先找个客栈住下,毕竟筠儿身怀六甲还长日跋涉,必是早已劳累不堪。 只是这酆都城想必以往从没来过这么些人,或者可以说,从没来过什么外人,所以想找一处适合落脚的地方,还真是不那么容易。 他们在城中小转一圈后,就找了间看似还算大方的客栈走了进去。 看这客栈也不过才方寸之地,而堂下吃饭者却都有百余人,有人抱剑侧靠墙角警惕地打量着其他人,有人席地而坐狼狈地吃着果腹之食,甚至有人站在一边就兀自睡着了,只是那睡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店中小二已是忙到焦头烂额,看这两副生面孔走进来便上前摆摆手示意,“对不住了客官,小店早已人满,再没空房啦,空桌子也没有。” 见过迎来送往的,却从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逐客的,可见,这次来的人数之多,远远超出了酆都城的承载。 顾承风眉头紧皱,心中盘算着,刚刚在城中小逛一圈,这家店已是城中最大的客栈,若是这里都满了,还会有哪里能让筠儿安住呢。 “顾少侠。”门口一茶桌旁传来一声问候,“想不到今日才遇见你。” 顾承风顺着声音处看去,那里已有两个人起身走过来,一个身形瘦弱形容枯槁却扛着两个足有百余斤重的混元锤,一个高大威武身形健硕却只在腰间别着一把轻巧短刀。 这,便是青州城赫赫有名的徐家兄弟了。 大哥徐大智,便是那羸弱之人,看似弱不禁风却能力拔千钧,人称豹子,豹子出手,必然势如破竹。 二弟徐若愚,便是那长脸壮汉,他使的武器很奇怪,世间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如他腰间这把不足盈尺的短刀,则需用刀人有着极为灵敏的身法,而看到此人身形,却是万万联系不到一起的。 只不过,他在青州,却是人称燕子,燕子轻盈,如点水一瞥。 豹子瘦弱,燕子壮硕,这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 每个聪明的人都知道应该扬长避短,尤其是他们练的这些外家功夫,都至少会根据自己的身形酌情选择。 可有些人就是喜欢迎难而上,徐大智这般枯瘦的人能将百斤大锤挥舞得如掷长绫,徐若愚这般身形魁梧之人能持短刀临敌时身轻如燕,他们,必然是克服了常人所不能容忍之痛,以己之短去练至擅长,其志之坚,其心可畏。 若夫以人力之有穷,窥天地之无穷也。 虽然这两个人在江湖上算是声名鹤立,可还不足以吸引到顾承风驻足细赏,他一动不动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与这二人同桌一名绫罗红衣粉面美少年身上。 即便面前有叠叠人群遮掩着,看不真切,但只一眼,任谁都会被这少年身上的不俗之气吸引过去。 顾承风忖到自己在江湖上走动已有些时日,却不曾听说过这样一位人物,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他看到徐家兄弟两人已经走近,便上前迎笑道,“徐大哥,我与拙荆今日刚到,莫不是你们早就到多日了?” “是啊,风闻酆都近日有异象,我等既不通晓天道玄法,亦不明风水占卦,只能早早来此苦等了,却不知这巴山楚水凄凉地,竟这般落魄,不怕你笑话,这些日子当真难捱得很啊,只是这多日来并未出现什么稀罕事,顾兄弟来的也不迟,真可谓是来得巧啊。”徐大智捋着胡子笑道。 “徐兄,既是旧识,怎么不给介绍一下呢?”红衣美少年站了起来,朝顾承风的方向作了个揖。 “哈哈,如此,倒是老夫失礼了。”徐大当家长笑道,忙将顾承风夫妇引至桌前,“在下徐大智,便不必多说了,这是舍弟徐若愚,学艺不精,徒负盛名。”他指了指身旁的一长脸壮汉。 继而,他又走到顾承风身边,满目欣赏之色溢于言表,“这位小兄弟就是月印居士门下二弟子顾承风,别号狂刀客,曾一人横扫九帮十二匪,除去武林几大祸患,可谓少年英雄。他身边这位是顾少侠的师妹。”徐若愚看了看筠儿隆起的肚子,俯首笑道,“这怕是要改口叫顾夫人了,你可知当今世道所谓‘算无遗策,南梅北林’,她就是江湖人称女诸葛的林筠儿。” 林筠儿稍作回礼,“不敢当。” 而顾承风旁若无物地还在细细打量着红衣少年,眼神一刻都未曾挪移,并未对徐家兄弟作出任何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红衣美人 “你自然是不识得他的。”徐大智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红衣少年,抚须微笑,“顾兄弟可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凌云山庄?凌云山庄数百年来一直与世隔绝,不问江湖事,只潜心钻研机关秘术,江湖人也就鲜有耳闻,只道是蓬莱仙人罢了。这位公子就是凌云山庄二当家谢语霖,老夫也是因祖上故交才得以相识。” 谢语霖微微回礼,将手中折扇一摊,竟半遮面的窃笑起来。 “原来是仙人。”顾承风冷哼一声,他倒是不曾把那些江湖上吹嘘的假名声放在心上。 此刻顾承风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谢语霖,细细看来,确实惊为天人。 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双眸盈盈,鼻若悬胆,唇似涂丹,虽是已遮住了半张脸,却还能感觉得到温润如玉的笑意,粉面泛着润红,长袖纶巾,器宇不凡。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颦一笑间,皆是万种风情,如若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只怕是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会自惭形秽,羞愧不已的。 世上有美人如此,称他是仙人倒也是不为过了。 顾承风是将他当成小姑娘一般打量了,只觉得此人太过娇弱,不应来到此处。 而在林筠儿眼中,他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这个红衣少年,看着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五六十岁的人身上那种入定的气质,这绝不是一般名士自风流之说所能表现出来的。 更何况,徐大智已经年近四十,按理来说也算是前辈,却对这个少年礼遇有加,恭恭敬敬,如果不是因为他出身不凡,那就必然是他身上有异于常人的东西。 只不过,细观他的神态,柔情似水丹凤眼,本应是极具魅惑的,可是从中却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清冷,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他的嘴角虽然挂着笑意,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屑,可见,这里围坐着的人,他是一个都没放进眼中的。 能够这般清高孤傲,想必一定有过人之能。 只是他,手如柔夷,指尖纤细修长,就算是闺阁中二八妙龄的女子都不会有他的手那般白嫩,手中无茧,可见他从来没有拿过刀剑,也不善使暗器,很有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武功。 他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红色对襟广袖衫,是藏不住任何利器的,唯一在他手中所执的,仅仅是江南沁竹轩的玉骨流朱纸扇,这样的臻品只能玩赏却不能用作他途。 不会武功,没有武器,只身一人来此是非之地,这样的人,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至于他所处的凌云山庄,早已在三百多年前就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再没听闻任何传言,此番二庄主重出江湖,只为了酆都轶事,只怕在他身后还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一切却没出面。 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来路不明的人,可只有这个人,能让林筠儿感觉到危险。 谢语霖不回应些什么,听到仙人的称呼倒也是见怪不怪了,掩面笑完,就坐回了原处。 客栈中,并没有因为多进来两个人而有什么变化,顾承风与林筠儿衣着平平,很是低调,进门时倒也没怎么引人注意。 更何况,这些庸庸碌碌的江湖客,是不会把一个浪子游侠放在眼中的,他们恭敬的,只有一派之掌,一堂之主。 “哼!”不远处桌子有一彪形大汉拍案而起,一把将手中的陶碗摔掷在地上,破口大骂道,“去他娘的酆都诡闻,老子都在这里守了个把个月了,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除了每天吃糠咽菜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混蛋把我们全都骗到这来,若不是都听得传闻,谁他奶奶的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个鬼地方,老子要的燕窝鱼翅全都没有,天天拿几张破饼糊弄老子,只怕这一个月间饿死的人比他往日一百年出生的人都要多了。” 听他说罢,众人都议论纷纷,百态各现。 这说话的人赤眉金目,面黑如炭,却不生毛发,头顶一片亮蹭蹭的光泽,宛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只见他背后一把四尺三寸长的九环刀熠熠生辉,被他这猛然起身震撞得叮叮作响。 “这是平山寨的马匪头子,别号长刀阔马定乾坤的沙不得。”林筠儿小心凑到顾承风耳旁轻轻说着。 “杀不得?”顾承风面生疑虑,怎么会有人明明杀气重重却叫这么个矫情的名字。 林筠儿默默点了点头,“是,以前他叫沙通天,后来遇普方大师点化,改名沙不得。” “难怪。”方才他还奇怪着这人脸上胡须密布,怎就光脑袋上不长头发,原来也算是半个出家人了,只是听他的话语间,该守的戒一样都没少破。 却还没等沙不得在一边撒完闷气,远处就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声音从门外传来,可当众人朝门外望去时,那里空无一人。 “哈哈哈哈哈”声音又从窗户边上传来,同样的,只有一缕清风刮过,未见人影。 “哈哈哈哈哈”声音又从楼上传下来,众人在抬眼往上望去时,忽的见一白衣书生从天而降,落在沙不得的面前,“小小秃驴儿,莫不是漫漫长夜耐不住寂寞了?” “呸!”沙不得往地上唾了一口,伸手去摸背上的那把双刃九环刀,“哪里来的穷酸书生,敢跑来酸你爷爷?” “这人,应是四无书生笑三分。”林筠儿继续凑到顾承风耳边说着,又暗中观察了其余三人的动静。 徐家兄弟屏息凝神既不像是在看热闹,可也没有出手相管之意,而那个红衣美少年,却是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嘬着一杯小酒且听风雨。 四无书生笑三分,逢人见面三分笑。 与谁见面都先笑脸相迎,可是这笑后的四无,却是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 早些年,因为心术不正,已经被鬼医菩提子逐出了师门。 “小生好端端的在楼上睡着,却不曾想,被阁下一声惊涛骇浪唤了下来,奈何,扰人清梦啊?”笑三分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润如玉的笑意,很客气地朝着沙不得的方向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只是这一低头的瞬间,从他的袖中,后颈,双肩部位各飞出流火金钱镖,乾坤如意珠,寒月梅花针和紧背花装弩等四种不同的暗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笑三分 只见沙不得反手抽出背后的那把双刃九环刀,横空一劈,便将这七八个暗器挥得四散而去。 此时,看热闹的也不再看热闹了,因为这些暗器上都淬了毒,且朝围观的人飞了过去,众人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谁都不想跟四无书生和他的暗器沾染半点关系。 两枚流火金钱镖分两个不同的方向个削掉了木桌的一角,牢牢地嵌在了墙壁上。 一颗乾坤如意珠擦着店小二手中的酒坛子而过,余力将酒坛震了个粉碎。 一根寒月梅花针直直地朝林筠儿的方向射来,只是针尖直直地停在她面前一寸的位置,而这根梅花针早已被顾承风双指夹住,碾成两截。 另一根寒月梅花针不偏不倚,冲着谢语霖的方向飞了过去。 林筠儿示意不让顾承风出手相助,趁此机会试试他的底。 谢语霖像是看都没看见这根朝他飞过来的寒月梅花针似的,只是转头,看向店小二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叹道,“唉,这可是三十年的竹叶青啊,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还真是暴殄天物,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 嗟叹美酒之余,那根寒月梅花针飞到他的面前,触碰到额前的那一刹那,针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林筠儿看得仔细,就更加骇然,她始终没有看出门道,居然会有东西可以凭空消失,这凌云山庄的人究竟练的是哪一路数的功夫? 而等她再看向沙不得的时候,却发现,沙不得已经是个死人了。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铁青,两颗眼珠子似是要鼓出来了一般,好像直到他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死掉。 九环刀咣铛一声掉落在地,周围人皆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被四无书生迁怒到自己身上,毕竟,有起床气的人,可是不讲道理的。 这些人,明明看到沙不得已经挥刀将发出的暗器全部击回,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看到他的尸体所浮现的表情,分明像是被吓死的,可是这个人,一个身形魁梧的九尺壮汉,酒色财气万般皆沾,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文弱书生给活活吓死呢? 这一切,徐家兄弟都真真的看在眼里。 笑三分手中背上投掷出来的暗器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罢了,而他真正的杀招,就在他的一低头与一抬头之间。 低头,流火金钱镖从手中飞出,在沙不得拔刀挥砍之时,一抬头,一根纤细的几乎透明的蚕丝自他口中吐出,风驰电掣般射入沙不得的口中,毒丝入口即化,洇喉而过。 四无书生,他杀人,只是因为有人惊扰了他的好梦。 笑三分走到沙不得身前,俯身拾起了那把跌落地上的九环刀,仔细端详了起来,嘴里不时发出一阵啧啧声,“我当是什么宝刀,原来也只不过是一把屠牛宰羊的破铁罢了,真是无趣。” 笑三分杀人前在笑,杀人时在笑,杀人后也还是在笑。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脸上都会挂着三分笑的。 让人觉得,到了他死的那一刻,也不会收敛起这笑。 人们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是笑三分的脸上,此刻浮现出的却是一股玩味的轻蔑之笑,这种笑,让人看到绝不止想打他一拳而已。 他将刀重新扔回了地上,不再理睬。 “你很困?”徐大智在安静的氛围里突然发了声,他看得出来笑三分脸上的疲倦。 “是,我很困,被吵醒的人都是很困的。” “那你此前一定很忙。”现在天刚黑,时辰还早,这么早就睡了的人一定是提前去做了别的事情。 “是,我的确是很忙的,一直都很忙。”笑三分一点都不否认。 “所以沙不得吵醒了你,你很生气,就杀了他?” “我的确很生气,可我却不是因为生气才杀的他。” “哦?那是因为什么?” “我高兴。”笑三分的脸上始终挂着那不可玩味的笑意。 “这在下就不懂了,那你现在到底是生气呢,还是高兴呢?” 笑三分转头看向了顾承风,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高兴。” 四无书生,生气时要杀人,高兴时也要杀人。 那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不杀人呢? 只怕是,要等他睡着的时候。 所以,几乎没什么人敢去吵他睡觉的。 此时吵醒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所以,沙不得已经是个死人了。 笑三分仍是脸上挂着三分笑,很礼貌的上前作揖,只不过这次,没有暗器飞出,因为他只在有把握的时候才会杀人,而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不敢轻易出手,“久闻赤髓乃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刀,不知小生可否有幸一借?” 顾承风的刀藏在一块烂布包里,烂布包背在他的肩上,只是面前的这个人,他还懒得去取,毕竟,打开包裹也是耗费一些体力的,“我的刀,不是用来看的。” “哈哈哈哈哈,顾兄说笑了。”笑三分笑了,笑得比之前更加灿烂明媚,说他是笑七分也不为过了,“不巧,小生也不是借来看的。” “那你是借来杀人的?”旁边的徐大智开了口,然而他手中的混元锤已经开始握紧。 “哈哈哈哈哈,徐兄又说笑了,我杀人,可是从来不用刀的。”笑三分还在那里笑着,从七分快要变成了十分,看向顾承风,“如果我是你,绝不会把杀人的东西放在身后的背包里。” 在他笑意十分的时候,突然猛地伸出双手,只见十指尖上各套着一个淬着墨绿色毒液的手甲剑,如利爪般尖锐,一手自顾承风面门划过,一手搭上他的肩想要将包裹撕扯下来,披散着的头发轻甩,却如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花蛇,朝周围四散飞去。 徐大智也没有出手,他也想借此一探顾承风的深浅,来确定是否能够成为同行之人。 谢语霖更是不管不顾,只是慢慢品着身前的小酒,好似这世间事本就与他无关似的。 林筠儿也没有出手,因为她知道,根本不需要她出手。 顾承风不躲不避,正面迎了上去,他并没有去取身后的包裹,如他所言,实在是懒得打开。 他只单单一记寸拳,冲破笑三分的手甲剑直直地砸在他的胸口,这一力道,有如猛虎出笼,将笑三分推出去三丈之远。 笑三分一口浊血喷涌而出,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以他的内力却抵不住这人只出了三分力的一拳,这一次,他终于不再笑了。 一个人,在预知了自己即将死亡之后,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你说的没错。”顾承风将攥紧的手放回了身侧,“不是只有刀,才可以杀人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交情 “你不杀我?” 笑三分带着十分的质疑望向他,轻捂着胸口,他能察觉的到,这一记拳头虽然力道有余却杀意不足,能重伤却不致死,以顾承风的能力,杀他,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我不喜欢杀人的。”顾承风不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林筠儿,看向她隆起的小腹,自从有了这孩子,他就再没有随随便便杀过人了,即便是大凶大恶之人,若再无还手之力,他也会手下留情,他只是想,为这孩子多积点福德。 “那你是要放了我?”他依旧是不可置信,在这个地方,人人都想致对方于死地的。 “对,放了你。” “你也不问,我之前都去过哪里,知道些什么,就打算这么放了我?”笑三分的脸僵凝住了,世上怎么会有不想探听别人秘密的人呢? “秘密如果告诉了别人,它还能叫作秘密么?”顾承风没去看他,甚至对于他知道的东西半分提不起兴趣,“其实你的手很稳。” “是,一直很稳。” 只是他没想到,只有这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失手,可失手只要有一次,就足够万劫不复。 “而你的嘴更稳。” 笑三分这次没有回话,只紧闭着双唇默默地注视着他。 “所以你的秘密是会被你带进棺材里的,怎么会甘心告知于他人呢?像你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谁又敢信呢?我懒得听你透露出来的假风声,扰乱自己的判断。” 笑三分的嘴角又挂起了三分笑意,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如他来时一般,匆匆而去。 林筠儿看此时四下的目光已经全都聚集在了顾承风的身上,他们本不想打草惊蛇,这样引人注目的。 这些人的目光中可不是什么钦佩c赞誉,而是,贪婪,嫉恨。 贪婪着,他手中的赤髓刀,嫉恨着,木秀于林。 如果这些人看到周围的人同他们自己一样,只不过是个草包,这会让他们很安心,可是一旦有人的武功明显远远高于他人,不管这个人是正是邪,这些人都会产生畏惧,畏惧过后便心生杀意。 只有压制住了最强大的力量,让所有的人都处于弱势,才会让他们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公平的感觉。 这些人,可是很向往公平的。 如果砍断别人的双手双脚,能让那人跟自己在同一水平线上的话,谁都再也威胁不到谁,那也算做公平。 这时候,弱者往往会痛恨强者,往往也会团结起来,群起而攻之。 林筠儿自是知道已不便在此久留了,只是朝着顾承风使了个眼色,告诉他该离开了。 顾承风会意,对着徐家兄弟抱拳作别,“徐大哥,今日天色已晚,我与拙荆还要去寻一落脚处歇息,就不便叨扰了。” “顾兄弟留步。”徐大智上前拦道,面带和煦的笑意,“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若蒙不弃,我兄弟二人本是一人一间房,如今同住,腾出一间与你二位如何,你看此时天色甚晚,且酆都城仅有这巴掌大的地方,只怕出了这门,再也投宿无路了。” 顾承风心里也明白,一个陌生的人,如果突然对你太过于殷勤,必然是对你有所图谋的。 只是他也知道,再往外走应该也是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客栈了。 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山林荒原他们无一没有睡过,只是现在林筠儿临盆在即,怕是不那么容易将就的。 见顾承风心生疑虑却不言语,徐大智忙上前笑道,“顾兄弟莫要误会,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此次让房当然也是别有所图的,你也看到了,如今酆都城内,武林各路人马层出不穷,且各个势力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下才疏学浅,形单影只,只有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如今遇上了顾少侠,倒不如以房换情,彼此之间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既是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顾承风见他将话说得敞亮,利弊言明不藏私心,虽然初衷也是拉帮结派,但毕竟敢作敢当行径磊落,就不与他客气了。 顾承风的余光又瞥向那个红衣少年,只见谢语霖仍旧坐在桌前,他的眼中,只有自己手中那一小杯酒盏。 “不知二位”徐大智上前,口中虽说着二位,可是他的眼中却只有林筠儿,笑脸盈盈地说道,“今日新至酆都城,可看出有何蹊跷之处?” “既是新至,又怎会这么容易就看出呢。”谢语霖终于是说话了,只是他的目光,也瞥向了林筠儿。 林筠儿嫣然一笑,看向徐大智,“你看南郊如何?” “南郊?”徐大智轻捋胡须,低头思忖着,“那里,据说是一片鬼地,几乎没有什么活人去过那里,据说去过的人也从没再回来过。你们二位有所不知,这酆都鬼城乃是阴界与阳间交界之处,而在夜间那片鬼林,可是孤魂野鬼最为活泛的时候,生人勿近啊。” 林筠儿轻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都是人心生鬼罢了。” 徐大智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旁边的谢语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那般风姿绰约的身段,却是让客栈中的男人们都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无趣,真是无趣。”谢语霖绕过层层人群,向门外走去,“咳,我还是找个地方,早些歇息去了。” “谢公子来得并不算晚,也没有找到房间么?”顾承风突然叫住了他。 谢语霖只是顿了顿脚,又继续往屋外走去,只留下一段余音绕耳,“你们既是称我为仙人,那我自然是要住在天上的。” 突然有那么一瞬,顾承风觉得这个红衣少年很有趣,当然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毕竟,这个人是敌是友都尚未可知,更不能放下防人之心。 周围的人看着顾承风夫妇已经与徐家兄弟走在了一起,又暂时放弃了打草惊蛇的冲动,毕竟,这四个人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神鬼莫测的谢语霖,还是足以让他们有所忌惮的。 “咚!——咚!” 客栈内的油灯已经开始黯淡,街道上的打更声也开始响起,已经是一更天了。 顾承风也顺势站起了身,与徐家兄弟告了别,便搀扶着林筠儿上了楼。 按照徐大智所言,他们让出来的那间便是二楼最东头的天字一号房,方才在下面闲坐之时,已经让店小二将房间收拾出来了。 进了屋,阖上门,顾承风便纵身翻上了房梁处,用手指轻轻一抹,梁上已许久无人打理,积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如此,应是没有人在暗处做过手脚。 他小心地翻查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可疑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筠儿。”他转头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林筠儿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又闭上了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将计就计 林筠儿轻伏在门前,听到外面并没有什么声响,当下凝眉,又复听了一会儿,才徐徐走回去,吹灭了半盏油灯。 屋子里瞬间变得漆黑一片,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 院中的夜来香浓郁的味道也顺着窗户飘了进来,顾承风下意识地去关上窗户,却被林筠儿拦住了。 “屋内有些憋闷,还是别关窗了。”林筠儿走回到床边坐下,眼睛却是看着门外的方向。 顾承风才想起来,也罢,有身子的人是最怕环境憋闷空气闭塞的,虽然夜来香的味道有些扰人心神,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他也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转头看向身侧的人,却看到林筠儿用手指着门外的地方,示意隔墙有耳。 顾承风没有张嘴说话,而是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发出仅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我听得屋外并没有动静,你怎知有人在窃听?” 林筠儿沉下了眼皮,只是依旧瞥向门外,摇了摇头,也同样回以传音入密,“我不知道,只是因为外面太安静了,有些不对劲。” 这个时辰,也不过是一更刚起,他们上来的时候,楼下那群人还有说有笑地四海畅谈,即使他们在屋内,也应当听到些许杂音才是的。 而此时,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察觉得到。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一群人,都有鬼。 顾承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决心和林筠儿顺着他们将计就计,便用正常的声音开始说着话,为的是偷听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筠儿,你今日提及的酆都南郊,确有其事?” 林筠儿爽朗一笑,明明声音很大却还要故作压低了嗓子的样子,“嘘!你轻声点,别让他们听去了,我故意说是南郊,就是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自己去南郊送死,你也知道的,那南郊鬼林一看就是一片死地,怎么可能在那里。” “那真正应该去的是?”顾承风也压低了声音,却侧耳旁听着屋外的动静。 一时躁动,又一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人也都在屏息凝神,等着这一答案。 林筠儿清咳了两声,悄声说道,“今日我们从茶山竹海过来,我见东方雾隐处似是有一宛如龙蛇般的远黛青山,名曰龙眠山,紫气东来,神龙现首,我猜,定是在那一片祥瑞之地。” “那我们是否现在就动身前去?” “不急,现在为时尚早,外面还有很多人将睡未睡,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行动不便,我们等到四更天人都睡熟了之后,再悄悄动身。” “好,那你先睡一会,我出去看看。” 这一唱一和地倒是真若有其事似的,顾承风轻轻推开门,探出头去。 只是他看到客栈下面,依旧是一幅繁闹的景象,喝酒划拳,谈笑风生。 他暗自一笑,知道这些人的确已经全听了去,又将门关上回到屋中。 茶桌旁,徐大智与徐若愚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就走出了客栈。 他们所想,林筠儿所谓的时间太早,出门未免引人怀疑,可是他们却是不忌惮这些的。 那不如,就由他们先一步过去,先到先得。 人们对于萍水相逢的人,大抵信任度都不够,所以当面问出的答案也就至多只能信任三分。 可是他们对于背后窃听到的东西,尤其是听到了与当面听到的东西截然不同时,那一定会对窃听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他们对人对事的有所保留,也同样是他们看人看事的态度,觉得所有人也同他们一样。 总想着害人的人,肯定也同样觉得有人一直想要害他。 所以,他们觉得,光明正大告诉你的一定不可信,背地里听来的才是真正自己该知道的,甚至还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感到窃喜。 更何况,林筠儿所言其实也算的是九真一假,龙眠山是真,紫气东来是真,祥瑞之地也是真,鬼林乃九死一生之地也同样是真,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倒是让他们也听不出来蹊跷之处。 如果他们兄弟二人当真是行径磊落之人,那林筠儿在楼下与他们所说的话其实都是真的,也算是彼此坦诚相待了。 只不过有些人偏偏要做那梁上君子,对他说真话不爱听,却对那虚妄之言情有独钟,到时候吃了瘪,倒是也怨不得他人了。 看着徐家兄弟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不动声色地悄悄跟了上去,他们自是知道,徐家兄弟一定是得了什么可靠的消息。 当然,不能让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 毕竟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出来混的,总得人人分上一杯羹。 而且,现在既已有人走在了最前,那跟着车辙子走的人,也便不算做太危险。 客栈里又安静了下来,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安静了,因为除了那间天字一号房,再也空无一人。 “今日之势,你有何看法?”顾承风见四下无人,便又重新问了起来。 “今日初来酆都,我见城外南郊氤氲之气弥绕,想必那处便是人鬼结界相通之所,但凡鬼地阴气极重,怕是山间亦有不少恶灵,我见城南近郊武隆山区地势险峻,多有奇峰怪石毒虫异兽,想必师父所言绝顶峰定是在此山间。 我故意放出风声说是在东边,是早已料定那些人贪生怕死,鬼林之地不敢闯,可是那龙眠之山他们还是会毫不犹豫便去的。 本来我之前也有在这两处之间犹豫不决,可是今夜一观酆都风貌,人情世故,便知这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境,就确定了一定是在南郊。 承风,赤髓刀可在你身边?” 筠儿在黑暗中触了下他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冷。 “我一直随身带着,从未示人”说罢顾承风便将背后破粗麻布的行囊拿至身前,包裹赤髓刀的破布囊在黑暗中闪着一缕幽幽的红光,轻微的震颤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般。 “师父说这赤髓刀与绝顶峰之事颇有渊源,你且随身带着,切莫告诉他人。” 筠儿向后靠了靠倚在床边,“今日我观城中地狭人稠,不过三四家客栈,百姓也不过几十户,粗略算下来,此次聚集了可有千余人,且个个身法不俗,更有几个高人一直未曾谋面,不知是没参与此事还是藏在了暗中。 并且,还有我们几乎没听说过的世家门派,譬如今日之谢语霖,他既是凌云山庄二当家,那大当家为何不来? 他们谢家我自书上是读到过一些的,自古行踪诡秘飘忽不定,武功路数也不能得知一二,且看那人我只觉是心性无常之人,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其余诸人,包括那徐家兄弟,也万不可轻信。 你最好是一人独去,一路上鱼龙混杂,不必计较什么相互扶持照应,他人争执不理会便是了。” 顾承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徐家兄弟虽然剑走偏锋武功路数不按常理出牌,可也不过只是蛮力与巧劲之间的取舍罢了,倒是不足为惧,只是那谢语霖,你可有看出深浅?” “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苏醒 “他”林筠儿回想到方才关注谢语霖时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他不是在浅笑,就是在喝酒,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 可是他太平静了,有些时候,越是不作为,才越是不对劲。 尤其是,遇到刚刚那样的乱局,正常人尚且都会有所反应,或疲于奔命,或负隅顽抗,可是他却能在那云淡风轻的一瞥中,将寒月梅花针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入囊中,让人看起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人,是想在不作为中,告诉他们些什么? “住在天上”她默默地念着谢语霖临走前丢下的话,转头望向窗外,天边那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深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来,他是想引我们一道出去的。” “出去?”顾承风也抬眼看了看窗外,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东西,不过就是老城的老街,睡着一群陌生的人罢了,“筠儿,你先歇息吧,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林筠儿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此刻再出去,怕是早已有了变数。” “放心,我只是看看。”顾承风笑着,轻轻挪开了她的手掌。 如若说林筠儿的力道有三分,那顾承风便是十分,所以,她也自知是拦不住他的。 夜已入三更,路上来往行人也并未见少。 顾承风坐在屋顶上,夜已微凉,冷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静静地看着街上的人。 有的蒙头盖面行迹匆匆,将自己隐藏着一片黑暗之下,有的成群在屋顶或是树上打盹,留下几人轮流守夜,有闲人无事喝酒对弈,也有像他自己一样夜观天象的。 他自然是看不懂什么天象的,他仰着头,只不过是在沉思。 他在回想着方才筠儿分析的话,想着,便朝南郊方向瞥了一眼。 那里,已翻腾起一片紫色的雾气,看起来却如人所说的像是鬼祟作怪一般,但这么大一片,只怕是酆都城一整年死的人都葬在其中也招不来这么些的鬼。 所以,这世上,只有人心生鬼,哪有鬼魅祸人。 他对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感兴趣了些。 再仰头望向天时,夜,还是如一个年迈沧桑的老人一般,空旷寂寥,少言寡语又和颜悦色。 老人面色祥和,轻轻地抚摸着一整座小城,使整个小城都陷入沉睡。 顾承风将身后的破布包裹打开,这是一把没有鞘的刀,周身都用长长的烂麻布缠绕住,他一圈一圈地解着布鞘,最后,看到了一把泛着殷红的刀。 刚将赤髓举至眼前,只见眼前红光一闪,暗黑的夜空像是被撕开了一个硕大的裂口,伴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席卷而来,几柱霹雳迎空砸下,天上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原本的晴空,原本的星夜,刹那间翻云覆雨,狰狞毕现。 酆都城本就处于巫山一脉,自古以来云雨变幻无常阴晴不定,只不过,这次的雨,来得有些太过匆忙。 “原来如此,赤髓到了,才是时机到了。” 顾承风看着手中被解禁了的赤髓刀,在黑夜中发出了耀眼的红光,与天上的闪电交相辉映。 他再看向南郊时,那一片氤氲之气也早已消失不见,露出了空空荡荡的鬼林真面目。 那不过,是一座座布满迷雾的秃山而已。 只是,消散了雾气的南郊,此时看起来比原先更加诡异,也更加吸引人了。 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开始泛起绚烂的光彩,从林中深处发散出来的,引人入胜的光彩。 很多人看到了那异样,已经都朝着林中走去了。 这种时候,不需要别人说,大家都知道在那里,别有洞天。 只不过,徐家兄弟和这家客栈里的人,早早地被顾承风和林筠儿给骗到东郊去了,此时想回来,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顾承风并没有打算回屋内与林筠儿作别,他甚至都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混入人群中,孤身犯险了。 一个人,没有蓑衣,没有斗笠,在瓢泼大雨中,背着一个破布行囊,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倒是真的化作了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 一路上,有无数像他一样的人,也在匆匆往前走,没有什么能使他们停留。 雨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但也根本阻挡不了他们前行的步伐。 每个人,朝着那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处走过去,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些色彩才是真实的,抓住了,才是自己的。 这里的人,怀着同一个目的,从五湖四海而来,终将归于一处。 豆粒大的雨滴砸在脸上,很快的,眼睛就要睁不开了,砸在衣服上,好在单薄的衣服贴在身上也并没有行动不便,只是,砸到了包裹着赤髓的破布上,身后的赤髓刀在暴雨中猛然地颤抖着,好似即将破茧而出一般。 离那个地方越近,刀就颤动得越厉害,顾承风无可奈何,只得将包裹拿至身前抱着,用内力强压下它的这股躁动。 绝顶峰,本来是藏在这一片秃山鬼林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这一次,它主动现了身,跟着光源所在地,所有人都来到了山脚下。 人们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也无暇去管是否还有回去的路,只是在这,密密麻麻地挤成了一群。 这是一座直耸入云的山峰,两侧悬崖料峭,根本没有可攀爬的路,所以,山脚下才站满了人。 光,是从峰顶处散发出来的。 可是,即便是一只翱翔的秃鹫,也无法单凭己身之力飞到峰顶,更不用说是人了。 有的人,已经开始尝试着沿着崖壁攀爬而上,只是才上了几十丈,就有一种无力感沿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肉蔓延开来,只能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最让人亟不可待的,不是坐在酆都城里等消息,而是人已经来到了这里,眼看着东西唾手可得,却偏偏只欠东风。 这里也是一样,他们明明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在峰顶,可是,没有人能够上的去,如果说要真有人能上的去,怕是也只有神仙了。 人群中,顾承风独自在狂风骤雨下瑟瑟发抖,他的抖,不是因为天寒地冻受不住冷,也不是因为面对云霄奇峰而感到畏惧,只是因为,赤髓在抖,抖动得剧烈,以他的内力,已经再也压制不住了。 赤髓来到了这里,感受到绝顶峰上的光,就像是孤魂找到了残魄一般,那般急切地想要融合在一起。 “兄弟,你没事吧?”有人看到他在发抖,好意的拍了下他的后背问候一声。 却不曾想,看到面前这个抬起头的男人,双眼已经变得如血珀般殷红,他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抹诡异的微笑。 顾承风在一旁咯咯地笑着,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只是歪着脑袋,嘴角咧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有些兴奋地看着众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光 血色的双眸在雨夜中闪着光,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都在向后退,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顾承风手中的赤髓挣脱了束缚,麻布包袱在刹那间裂成了千万个碎片,赤髓浮在空中,红光灼灼,与峰顶的光相互辉映。 只听得一声惊天雷响,天上耀眼的紫白闪电刹那间全被染成了绯红,浓黑映衬下的血色,使这些人惊恐的脸变得更加狰狞了。 顾承风依旧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突然,闻到了脸上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众人也都紧张得四下张望着。 在耀眼的闪电光亮映照下,人们相互看到了对方脸上都有一大滩一大滩的血渍,仰天望去,天上滴落下来的已是血雨。 澄澈的雨水掺着浓浓的鲜血倾盆洒下,滴落在每个人的额上,渗进眼睛里,溢进了嘴里,淌在身上,人人都在吮噬着这淋漓的血水,好像这才是世间的最美味的甘露。 顾承风本想独自攀上峰顶去看个究竟,众人也原想在此等着身先士卒者的消息,可是,全都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自从他们饮过了这血雨,早已控制不住手中的剑,朝着身前三尺方向挥去。 这一切,显然都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惊恐又迟疑,可却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动作,他们做过些什么,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 黑夜,不曾落幕。 人,也杀之不尽。 一时间,这些原本不曾相识的人,因为同一个原因聚集在一起,却又在此同归于尽。 胳膊脱离肩膀的声音,头颅脱离脖子的声音,鼻梁脱离脸庞的声音,眼珠子爆破时飞溅出汁水的声音,咯吱咯吱,扣人心弦的旋律,在雨滴的伴奏下,演绎着一幕华丽的乐章。 活着的人,已寥寥无几。 终于,雨停了。 幸存下来的人逐渐地恢复了自由,看到这横尸遍地的景象,他们手上的屠刀也不禁滑落在地。 活下来的人为死去了的人而沉默,躺在他们糜烂而又血肉模糊的躯体上喘着粗气。 这场雨,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顾承风看着自己沾满血腥的颤抖的手,独自在一堆与雨水和泥土混搅不清的尸体堆中坐着,沉默不语。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刚刚都发生了些什么,所有的画面都刻印在脑海里,只有他的手,不受控制。 这还是第一次,他尝到了受制于人的屈辱,更何况,这还不是人。 顾承风的手触及到了身旁的人趋渐冷冰的躯体,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赤髓刀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雨停了,刀也不颤了。 “这究竟是一把怎样的刀?”他半跪在地上,因为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将刀拿至眼前细细打量了起来。 月印居士曾说,这是一把古刀,是解开酆都之谜的关键,可是,这仍旧是一把杀人的刀,嗜血的刀,比他平生所见都要更无情的刀。 绝顶峰上的光还在,可是,已经没有人再能上去了,也许从来没有过人可以上去。 他,也不能。 周围的人躺在血泊中还在望着峰顶,而他,也依然半跪着看着赤髓。 “那是什么?” 躺着的人发出了声,却没有力气坐起来。 顾承风抬头望去,从绝顶峰上面飞下来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带着机械活动时的微弱的吱吱声,一只偃甲鸢停到了他的面前。 他见到这只木鸟时还怔了一下,世上竟然真的有偃甲之术,而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先,他只是听来到山中的高人提及过一二,善用偃甲者,可以将木制机械变为活物,以磁力为心,使其自由移动,之前只当是江湖骗术罢了,没想到,这次,竟然亲眼所见。 这只偃甲鸢停在他的身前,它既能从绝顶峰上飞下,也自然是能飞上去的。 如此,便是找到了去往那里的方法。 可是,这只偃甲鸢从何而来呢? 又是谁送过来的呢? 有人做得出这个,自己又为什么不用呢? 向来警惕的顾承风本不会理睬这只不速之客,只是此时,他攀上峰顶心切,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用手拄着刀借力,一招鹞子翻身就横骑在了偃甲鸢的背上,木鸢顺势腾空而起,顾承风在一群嫉恨的目光中向峰顶飞去。 嫉恨的目光,嫉恨的人,只可惜,他们已不再有爬起来的力气去抢夺。 晚风轻拂着树林中的叶子,沙沙作响。 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一片绯红色的衣袂飘飘,少年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 这偃甲鸢的速度远比汗血骏马要快上许多倍,九霄云霆横空直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顾承风就已经来到了绝顶峰的崖顶。 这次,看清了。 那光的来源,竟是一块晶莹剔透,泛着幽幽血光的巨大水晶石。 水晶石又折射出万丈霞光,辉映着尚未停息的血色闪电,映出了他脸上的血影斑斓。 恍惚中,他在晶石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像是过去,又像是现在,却更像是未来。 水晶石上刻着四排大字,在黑夜中闪着熠熠光泽。 古来赤髓定双魂, 清浊阴阳割乾坤。 但入迷影生死门, 倾洒一斛白露春。 “这” 对于这里说的,他只是一知半解。 剑有剑灵,刀有刀魂。 赤髓中沉睡着刀魂,他是一直都知道的。 可如果说镇压着两个刀魂,这倒是闻所未闻之事。 至于剩下的三句,他就一概不懂了,只能回去,向夫人请教。 他凝神定心,一瘸一拐地走近这晶石,刚想拿手去抚摩一下那个镜中之影,眼前又是一道强光闪过。 方才天地间一片万籁岑寂的迹象没有维持多久,呼啸的狂风与骤起的闪电雷鸣早已将寂静掩埋在无底的深渊。 顷刻间,一道霹雳划下,正中那块炫彩的水晶魔石,顾承风被震得很远,霎那间天摇地撼,山崩地裂,有些幸存者被蹦裂的巨石砸死,还有的被永埋在了裂开又并拢的峡谷隙缝中。 整个绝顶峰塌陷了下去,被夷为了平地。 顾承风乘着偃甲鸢跟着一起纵身而下,又一次的,跌落在了碎尸堆中那一滩烂泥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笛声 顾承风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土坡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顺着他的额间向下淌着,汇成了一条线。 他自是知道,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可是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同那些尸体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身旁的那只偃甲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如它来时一般神秘。 仰望苍穹,空空荡荡,先前的绝顶峰已经荡然无存,这里,被夷为了一片荒原。 他躺在泥泞而咸腥的土坡里,看天空中掠过的一条条干涩的闪电,耳旁也倏然响起了曼妙的歌声,但这渺远的歌声却像是鬼哭一般,缠绕着千万根看不见的线抓挠着自己的心,好像整个魂魄随时都会跟着它而去。 哭声一出来,血色的闪电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间,雷鸣声也悄然隐匿了。 此时他唯一感到的就是冷,冷得牙齿磨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一团冷气像是一股寒流紧紧萦绕在他的周围,像是千年寒冰压抑住他的身躯,把他裹得动弹不得,却只能默默忍受着这锥心刺骨的冰滞之痛。 他倒在血泊中残喘着,看到了身旁那个方才被自己砍杀的人被山石砸裂的头颅,他的颅骨被击得粉碎,散落在烟尘中,随风飘零。 一阵袅袅阴风袭来,将它吹起,而又盘旋在空中,一直这样漂移,又散落在了天涯海角。 或许,永世都不得以再相见。 被击碎的骨粉随风而逝,零落的碎骨块却无处栖身。 他们只稳稳地待在那里,守护着曾经的主人的残骸,虽然那具尸骸早已被逃亡的人们践踏得血肉模糊,但终究是骨肉连心,不忍分离。 所以骸骨与尸身始终是相依相偎,不离不弃,或是说,它们也无法分离。 他紧闭了双眼,不忍再重温那一幕惨剧,但愈是这样,心里就愈加的疼痛不已。 虽然自己很清楚有些事只要在事后便会后悔,可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攥紧了那双染满鲜血的手,青筋暴露,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撑着地让自己得以站起来,他把刀牢牢地插在了地上,以托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两条臂膀扶着刀柄,在残风凛冽的侵蚀中稍作休憩。 他,始终是于那些人不同的。 所以他也不愿同那些人一样,只能躺着,等死。 不远不近处,有阵阵笛声传来。 这笛声与山谷中的哭声不同,听起来清神沐耳,沁人心间,宛如一股甘冽的清泉流荡在身体各处,慢慢地,神清气爽起来。 这,是治愈之声。 音律,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杀人于无形,救人于一念之间。 是有人在暗处,为他轻奏一曲,为他疗伤。 说起来,好像这一整晚,一直有人在背后默默地助他一臂之力。 可是那人,到底是真为他好,还是有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 前者,他自然是不信的,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对他即便不是心存歹意,也不会有丝毫善意。 后者,他不甘于做别人的手中刀,不管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帮他,他也不会领情。 少倾,顾承风便觉得不再像刚才那般动弹不得了,身上的刺痛感也渐渐地消失,他坚持着撑起身子,拄着刀作为拐杖,一步一瘸,朝昔日的酆都古道蹒跚走去。 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刚才上天的肆虐暴戾已不在,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小城,还是那样的静谧。 不同的是,城中的人少了许多,比昨日所见千骑会酆都的盛景冷清了不少。 人,大多数都已死在了绝顶峰的山脚下。 虽然,只是一些小有名气的人。 真正该来的人,还是一个都不见踪影。 那一条条纵横的阡陌街巷都被染成了绯红,变为了永不褪色的血河长廊,这里的一切变化,就是这一夜的见证。 顾承风在城门口踱步徘徊,在绝顶峰挣扎了那么久,好像是熬过了半生一般。 而如今,已至家门口,天边的第一缕阳光还没洒下,朦胧的清晨还依稀可见那半银的弯月在镜空高悬,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浸满鲜血的衣衫和一身的血腥泥臭味,“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吓到筠儿的。” 想到这,他随即又转身离去。 他走到郊外一湖畔,将赤髓刀放在岸边,自己则跳进湖中,想冲刷掉一身的血迹。 冰冷的湖水泡着冰冷的人,他快忍耐不住这股来自体外而又与自己体内的寒毒融为一体的冰冷,可身上的血痕像是被烙下一般,无论怎样努力都擦拭不去。 他依旧不愿离开湖水的润泽,他害怕身上的血印会永远留在那里,这是他本不愿发生的悲剧,如今更不希望再想起。 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本是怀着为报世间不平事的心情和林筠儿一起下了山,可是到头来,他却成了杀戮的根源。 他本是很久都没有杀过人了,为了那个没出生的孩子,为了那孩子的福德,可是这一夜的因果,将来会报应在谁的身上? 湖水澄澈,却洗不净人的罪孽,是非功过,自有天知。 从前自以为是的人定胜天,在这一晚,他才意识到,在天地面前,自己也不过是渺小到微不足道的沧海浮尘罢了。 赤髓刀在岸边开始躁动不安,像是通了灵性,从泽畔的空中划来划去,之后又落入湖中,在水藻间来回地穿梭着。 看到自己一身的血迹在不断流入赤髓刀内,顾承风感到奇怪,想伸手去抓刀柄,而在即将握住刀柄之时,赤髓刀却在他指间一滑,腾空而跃,在天上划出了一道耀眼的红光,直插云霄,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顾承风猛然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上再没有一丝的血印,光洁的臂膀也再没有一寸刀疤,而且身上也不再冰冷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只是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夜,都发生了什么。 得到了,石头上刻着的二十八个字,失去了,那把赤髓刀。 回望来时的路,天边已经升起第一道曙光。 光,出来了,夜,就褪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风花雪月 “你不会知道,身上的血不见了,原来是早已渗进了骨子里,有些罪,是一辈子都洗不清的。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夜血雨的咸腥味道。”顾承风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闭上双眼,还陷在当年往事之中。 “而这一切,才只是个开始?”顾影也不多说废话,他知道,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 因为现在,赤髓刀,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而林筠儿,却已不在。 顾承风一想到后来发生的事,身体就因极度愤懑而开始颤抖,甚至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双眸中充满的都只剩下恨意,“当年,我就不应该一念之仁放了他。畜生永远都是畜生,而有些人,或许并不是人。” 他的话音突然中断了,而是往窗沿上一瞥,那里,已经停落着一只鸽子,灰色的鸽子。 “是明月堂来的。”顾影已经走上前去,将鸽子爪上缚着的信笺取了下来,又呈到了顾承风的面前。 饮风阁守建在渝州城,而阁中又下设风花雪月四个分堂遍布天下各处。 风花雪月皆有,偏偏无雨。 清风堂。 拂晓清风迎头醉,不话巫山是与非。 它与饮风阁共守在渝州城,为堂昭钰所有,平日里直接授阁主之意,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里,堂昭钰都是与顾影一起出入任务的。 堂昭钰是四个堂主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也是跟着顾承风最久的一个,更是顾氏父子最放心的一个。 自从二十年前起,他就跟着他了。 拈花堂。 拈花一笑前巷尽,但闻天下后堂明。 拈花堂地处于九州最繁华的江都城内,为宫雪雁所有,江都城虽然有他们极为忌惮的判官盟,可是两方势力泾渭分明倒也还算得相处融洽。 江都城是天下侠客才子c名士富商往来最频繁的地界。 画山绣水,缱绻江南,这里酒色财气应有尽有,是人人向往的温柔乡。 而拈花堂要做的,就是当饮风阁的眼,当饮风阁的手,为饮风阁揽尽天下机密,打探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宫雪雁是四个堂主里唯一的一个女人,她的名字虽美,雪中鸿雁,却也是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她的年纪已经三十有二,本是前任拈花堂主的夫人,只可惜十年前新寡,膝下无子,却终生未再改嫁,继守亡夫遗志,做了这拈花堂的当家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想在一群男人当家的饮风阁中混到堂主的位置,那一定不是弱柳扶风的羸弱之人,而是要比那些男人们更加像一个男人才行。 赤雪堂。 一雪前耻临门阵,轻舟小曳忘红尘。 赤雪堂位于北部的淮南城,淮南城不比江都歌舞升平,也不比长安锦绣繁华,更没有名门世家武林宗派,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没落的小城。 可是,既是把它放在那里,就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这道理,顾影不懂,但顾承风心中自有沟壑。 赤雪堂的堂主便是那方千里,当初顾影口中以夺命双环断了大漠飞鹰的七齿穿魂钩上第三齿的方伯伯。 这样的一个老人,比顾承风还要年长上许多岁,也已为饮风阁鞠躬尽瘁了近二十载,在顾影的心中,是对他如父亲一般尊敬的。 明月堂。 塞上明月笑孤烟,西出阳关无故人。 如此,明月堂便是那身处于关外大漠深处的一颗蒙尘珠。 本来,顾承风是想在长安建这一分堂的,无奈,长安金刀门数百年根深蒂固,且新一任当家人年少轻狂又城府极深,固守城池,将一切非其族类的势力都排斥在外。 正巧塞外西域各部也开始与中原往来逐渐密切,大漠中,能人异士比中原只多不少,且有很多在江湖上混不下去的人,都逃亡到了关外。 明月堂安置在那里,倒是也多了一双探奇的眼睛。 明月堂堂主门源也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顾影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他不过寥寥数次而已,并不怎么了解。 只不过,明月堂地处偏远,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很少会有书信往来。 顾影看到父亲脸上凝重的表情,就知道书信中一定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顾承风看到信笺久久沉默不语,思量了一会儿,又将纸条交与了顾影,让他一阅。 他接过父亲递来的纸条,这还是第一次,父亲让他看四大堂与阁中往来的书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字: 相乐去,离别苦,入红尘,观世镜。 “这是”顾影看到信中内容也不禁心中一颤,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顾承风点了点头,微微叹道,“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这是一封藏头遮尾信,信中所言十二字,要逐一拆开,重新拼凑。 湘璃入关,乐别红石,去苦尘镜。 这湘璃夫人,乃是联合起西域各部落的知意楼的主人,她本是从关内走出去的,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在十余年间便能坐上这纵横大漠的第一把交椅。 湘璃夫人是个女人,是个四十多岁却还风韵犹存的女人,与宫雪雁不同,她是个最像女人的女人。 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自称已是死而无憾的男人。 湘璃夫人入关了,江都那边的人已经悄悄渗进了渝州,飞羽门的叛徒也已逃到了长安,顾承风只是没想到,赤髓还没有动静,这些人就已经先按耐不住了。 世间有红石寨与青石寨,红石寨在西域,青石寨在南诏。 湘璃夫人离开了红石,去了苦尘镜,可是关内的人,尤其是渝州的人,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苦尘镜是个什么地方。 这一则消息是给饮风阁提个醒,最近,可能会有西边的麻烦来了。 顾承风虽然疑虑,但却一点都不慌乱,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了,如今的他,早已阅尽沧桑,波澜不惊。 这世上如果说还真正还能让他在乎的,也就只有绝顶峰,那个消失了多年的故地,故人。 “爹,昭钰他”顾影知道眼下时局早已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还是担心,堂昭钰孤身一人前往长安,凶多吉少。 顾承风摆手示意,让他不必多言,“他还死不了。” 顾影知道方才自己的表现唐突了,他本是在父亲面前,永远都应该冷漠镇静的才对。 如今这般关心堂昭钰,才是真正把他往火坑里推。 “那您方才说的一念之仁,又是什么?”他把话题又切回到了那个未讲完的故事,他比谁都更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承风也被这一问又瞬间拖回了前尘旧事中,一想起第二天的事,他手中的拳头已经开始攥的咯咯作响。 “四无书生——笑三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敌无死敌,友无挚友 东方,一抹红晕已经渐浓。 一宿未睡的人,倚靠在窗边。 林筠儿当然知道这整整一夜,顾承风去了什么地方。 她倚靠着窗,听了一整夜的雨。 酆都城里也下了一整夜的雨,只不过,是干净的雨。 一宿未睡的人,等着一宿未归的人,这个时辰还没回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在她意料之外的事。 不仅是顾承风,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没回来。 或者说,这个小城里出去的人,也都没回来。 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城。 直到,她听见楼下有了小二招呼客人的声音,才赶忙推开门,走了下去。 整个客栈,空空荡荡,那里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红衣如血的少年,美得像一幅绝妙的画卷,他在悠闲地品着小酒,晒着太阳。 谢语霖看到楼上的人走下来,抬头浅笑,“早。” “早。”林筠儿也很礼貌地回了一句,走过来,坐在他的桌子对面。 他们两个人,彼此都深知对方的心思缜密,所以自然有些惺惺相惜。 有些人,既可称得上做对手,亦可配得上做朋友。 即使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但值得一交。 林筠儿自己斟了一杯清茶,端起杯子晃了晃,低头抬眼间,瞟了一眼谢语霖。 只是一眼,就将他看了个究竟。 他的头发与衣服皆是通透干爽,丝毫不像是淋过雨的样子,莫非他昨夜并没有出过门? 眼神清澈,目光炯炯,皮肤细腻而光泽,也更不像是一宿没睡的样子。 一颦一笑间,俱是温和之色,半分不染杀气。 好像他现在出现在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来喝早茶的。 可是她知道,他是来找她的。 她在打量谢语霖的时候,谢语霖也同样在打量着她。 “林姐姐面容憔悴,毫无半分血色,且眼角处隐隐有黑斑浮现,莫非”谢语霖看着她时,却将心中的话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无妨,不过是一夜未眠罢了。”林筠儿打断了他的话,细观四周并没有什么动静,又盯着谢语霖,“你一个人?” 谢语霖默默地点了下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了属于一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天真烂漫的笑容,“别担心,我对你可没有恶意。” 他话还没说完,就站起身来朝着林筠儿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手掩在袖中,长袖轻拂过她的脸颊,等袖子飘落下来的时候,依然清晰可见他温柔的笑意。 林筠儿面对这个少年轻薄的举动有些生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看到谢语霖将方才伸过来的手张开,手心中还堆叠着两根寒月梅花针。 她顿时明白了,谢语霖的举动,是在救她。 可是,她居然都没有察觉到有暗器飞来,怎么会变得反应这么迟钝?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 屋子里,一时间变得安静异常,如此,便可以察觉到暗处人的方位。 嗖嗖嗖 百余片流光飞刃隔着后厨的门帘齐发了过来,势如雨下,避之不及。 林筠儿刚想拔出身侧之剑,却不曾想全身都使不上力气,昏昏沉沉只能撑着桌子勉强站着。 一两根寒月梅花针,谢语霖尚且能徒手接之,可是这百刃齐发,她自是不信还有人能接得住,仙人也不可能。 她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似乎已经做好了这么不明不白就死的打算,可是她再抬头看时,就见谢语霖长袖一扬,上百片流光飞刃又朝着原来发出的方向反击回去。 这般功夫,如她这样饱览天下武学之人却从来不曾听说,更别说亲眼见过。 “林姐姐,你躲在我身后就好。”谢语霖瞥了一眼身后那个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就知道他刚才的猜想是对的,她中毒了。 “哈哈哈哈哈。”帘子后面传来了一声长笑,人未至,笑已先到,这便是那四无书生笑三分,“谢公子如此舍身相救,莫非你们是旧识?” “不是。” “哦?那是新欢?” “我与她非敌非友,亦敌亦友。”谢语霖话音未落,将手中刚刚截下的两根寒月梅花针朝着声音来源处一齐射了出去。 “谢公子真会开玩笑。”笑三分说着,已经从门帘后走了出来,身上也没有一丝伤痕,“我的暗器长了眼,可是万万不会伤到我自己的。” 谢语霖脸上也云淡风轻地挂着笑,“我也没想杀你,我可是从来都不杀人的。” “哦?那便多谢了。” “解药呢?” 笑三分用手捋着鬓前的一绺头发,轻哼一声,“原来谢公子竟是怜香惜玉之人啊。只可惜,想杀她的,并不是我。” 谢语霖微蹙了一下眉心,再回头看时,徐家兄弟和之前客栈里的人都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呈包围之势。 “谢公子不仁义啊。”徐大智先走上前来叹道,仿佛是他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昨夜我们还达成了同盟之谊,还是你告诉在下要从这新来的顾承风夫妇入手,怎么今日,你反倒帮起她来了?” 谢语霖只是反问了一句,“难道你们与四无书生,本来就是一起的?” “不是。”徐大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昨日才认识的笑三分,今日就已经变成了朋友,他尚且可以,谢语霖为什么不能呢? 有些人,本就是跟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成为朋友的。 在这些人眼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友无挚友,敌无死敌。 如果利益分配不均,再要好的朋友也会瞬间变成拔刀相向的仇人。 可如果目标相同,即使是陌生人,更甚至是曾互相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的人,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变成同仇敌忾的朋友。 徐家兄弟与顾承风的关系就属于前者,他们被骗到了东郊,发现什么都没有再折回去的时候,南郊,已经变成了一片乱葬岗了。 有几个侥幸活着的人告诉他们,顾承风独吞了绝顶峰的秘密。 像他这样暗藏私心,不兼济朋友的朋友,徐家兄弟觉得,还是不交为妙。 而他们与笑三分的关系就属于后者,昨夜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一个对话,就已达成了协议。 “谢公子,我们与你无冤无仇,更不愿就此得罪了凌云山庄,只要你交出身后之人,我们的恩怨就此两清。不然,以你一人之力,也是护不得她周全的。” 四无书生边说着,边上前一步,见谢语霖并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的袖中已经瞬间飞出了三条赤链蛇,朝谢语霖身前缠绕而去。 而在背后,徐大智手中的双垂已经交叠在一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砸下。 前有毒蛇,上有铜锤,而在其身侧,徐若愚手中的短刃已经离他的腰间不足盈尺,三个人呈掎角夹击之势,一齐向谢语霖出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交易 一双手掌合在了短刃两侧,比燕子的出手更为迅捷,反手一搓,便将徐若愚手中的短刃夺了过来,顺势往旁边一丢,不偏不倚正正好插在了一条赤链蛇的七寸处。 “承风。”林筠儿看到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的顾承风便放下心来,本来她还怕谢语霖招架不住这些人的夹攻,可是现在只要有他在,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谢语霖刚想出手,却被顾承风反手一拽,推出了身后一丈之外。 顾承风双手接住了徐大智迎空砸下的双锤,比豹子的出手更为疾猛,一记腾空飞腿,力道足有千钧,将枯瘦的徐大智也踢出一丈有余。 而在此时,四无书生趁机投掷过来的几根寒月梅花针早已被谢语霖反手插在了剩下的两条赤链蛇身上。 就在这攻守的一瞬间,顾承风的手已经锁在了笑三分的咽喉,好像他只要轻轻一用力,笑三分的头就会和身体分离。 “你们三个人,加起来也百岁有余了吧,竟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孩子,丢不丢人?”在顾承风的眼中,谢语霖就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小孩子,并且看起来比女子还要柔弱。 笑三分虽然命在旦夕,可是他的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因为他已经有十足的把握,知道自己不会死,“呵,有胆子,你就杀了我。” 顾承风自然也是看得出来,林筠儿身中剧毒无法行动,否则以她的身手,对付他们几人也绰绰有余。 “你是何时下的毒?”顾承风自认为已经足够小心,自从来到酆都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早已步步为营,确信没有给别人留下过可乘之机。 “不知二位,昨夜院中的夜来香,可还沁人心脾?”徐大智捋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笑着。 顾承风深知,夜来香虽然扰人心神,却并没有毒,掐着笑三分脖子的手指又加重了些力度。 笑三分的嘴角已经溢出了一条血痕,却还是恣意地笑着,“当年鬼医菩提子那老东西研制出了天下第一毒三日醉骨散,说是可以冠压青石老人,我不过是偷来一观,就被他逐出了师门。可是他却不知道,我早已将他的三日醉骨散成分研究得一清二楚了。昨日我在客栈中,早已将灶王像上焚着的香换成了此毒的一部分,夜来香是最后一味药引,两样东西单独搁置都没有毒,只是掺杂在一起变成了三日醉骨散。顾兄早早地出门,应是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尊夫人从那间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夜,怕是早已毒入骨髓了。” “原来昨日的让房之情,竟还暗含玄机,我猜得到其一,却猜不到其二。”顾承风也在笑,只不过是悔不当初的苦笑。 他原以为,徐家兄弟给他们让房,只是为了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再不济,也无非就是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只是他没想到,早在让房前,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同盟,他放过了笑三分,笑三分却反过头去了他们房间所朝的小院放了最后一味药。 这些人,只想致他们于死地。 如果他一早杀了笑三分,再或者不接受徐家兄弟的心意,更或者谢语霖走的时候,听懂了他的暗示跟着出去,就不会到今天这般地步了。 可惜,万事都没有如果。 “你知道的,三日醉骨散只有三日之期,毒发时无药可医,必死无疑,你若是去找菩提子那个老东西,没有个十天半月的怕是不行,现如今,也只有我一人可以救她。”笑三分笑得更张扬了一些,因为他已感觉到,顾承风掐着他脖子的手力道已经开始慢慢变轻。 “解药呢?” “我几时说过有解药了?” “没有解药,谈何救人?” “我救人可是不需要解药的。”笑三分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打趣了一嘴,“若是我傻到在自己身上放了解药,此时岂不早已是个死人了?” “那你现在去救她,你若不救,我便杀了你。” “要杀便杀,我可不懂得怜惜自己的这条贱命。”笑三分挣开了他的手,看着倒在一旁的林筠儿,“黄泉路上还有美人相伴,倒也是不枉走这一遭了。” 像他这样的人,既是打算来了这是非之地,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为达目的,不死不休。 他们要的东西,只有一样。 “好。”顾承风知道这是一群亡命之徒,无信无义,只是眼下,只能活马当成死马医,便将在绝顶峰上看到的二十八个字告知了他们。 “古来赤髓定双魂”徐大智斟酌着字里行间,突然看向了顾承风,想起来一件大事,“你的赤髓刀呢?” 他们这才发现,顾承风身后的包裹已不在,方才与他们交手时他也是徒手夺刃,并没有兵器。 他们知道,赤髓于他而言向来是刀不离身的,此刻,怎会突然不知去向? “先解毒,我自会告知你们。” 徐家兄弟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看向了四无书生。 笑三分微笑着摇了摇头,“放心,我们不急,至少还有三日可等呢。” 顾承风合上了眼睛,将一股杀人的冲动暂时压了下去,“赤髓消失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他们自然是知道,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顾承风不会懂,他们三人也不会懂。 只不过,林筠儿和谢语霖,也许会懂。 “顾夫人。”徐大智向林筠儿谄媚笑道,“恕在下愚钝,不解其意,还请不吝赐教。” 林筠儿瞥了徐大智一眼,虽然此时冷汗如雨下,唇色乌青,却牙关紧锁对他们并不作理会。 “你们既是从南郊回来,就没再仔细地看一看么?”一旁的谢语霖开了口,却也没有看他们,只是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金色的小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了林筠儿,“这凝神丹虽不能解你身上的毒,但是能缓解你现在的痛苦,可以让你行动自如。” 徐大智听到他这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低头沉思了起来,“说来也是奇了,绝顶峰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竟在一夜间被夷为了平地。听回来的人说,那里尸横遍野草木不生,俨然一片蛮荒之地。” “那依你之见,那些山石都去了哪里?”谢语霖继续问道。 “如此说来。”徐大智朝前方踱了两步,“莫非那片荒地之下暗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穴?” “是墓穴。”谢语霖淡淡地回了一句,“但入迷影生死门,这一句,在我凌云山庄藏书中,我曾看到过迷影古墓这个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真话与假话 “哦?”笑三分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兴奋,原来他大可不必大费周章地去撬开顾承风夫妇的嘴,他想知道的东西,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都能告诉他,“那其他几句何解?” 谢语霖看了一眼顾承风,暗自一笑,“古来赤髓定双魂,这话不用我多说了吧,赤髓之魂,想必你们也是见过的,清浊阴阳割乾坤,那自是说赤髓中的清魂与浊魂,如今赤髓已丢,怕是无从找起了,你们倒不如从迷影古墓这里下手,还较为容易一些,至于最后那句,倾洒一斛白露春,我也不懂,怕是要找到迷影古墓,才能知晓了。” 笑三分看了林筠儿一眼,她气色的确比方才好了很多,可是以谢语霖的那粒丹药,是远远解不了这足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秘毒的三日醉骨散的。 所以他也知道,无论如何,顾承风都会配合他们,至少,配合他。 “如若找到了这迷影古墓,尊夫人的毒自可迎刃而解,顾兄,赤髓既是你随身之物,烦劳你随在下一起走这一趟。” 笑三分心中盘算着,不管赤髓是真丢了还是假丢了,那能找回赤髓的也定然只有顾承风,只要他在,就已足够。 更何况,这一路上,顾承风即使会对徐家兄弟下手,也不会对他下手,因为世上唯有他能解林筠儿的毒。 而且,就算顾承风杀了徐家兄弟,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他本就是与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朋友的,现在与徐家兄弟一起,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顾承风心中犹豫,他不可能把林筠儿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却也不能让她随自己一起去身犯险境。 “在下就不同去了。”谢语霖坐回了原处,一把折扇已经摊开,一手撑着额头慵懒地闭上了双眼,“山中野人好逸恶劳,还是在这客栈小酌,静候佳音的好。” “若无谢公子的巧思妙解,我们岂会轻易参透此中玄机,如此,在下是万万不敢贪功的,不如谢公子一道而行,也好免得我们私藏了什么,以证清明。”徐大智嘴上说着是为了让谢语霖同分一杯羹,而心下所想,却是如若没有他在,即便他们几个到了南郊怕是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你们清明?”谢语霖闭上的双目猛地睁开,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了。 可见,身边聪明的人太多,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聪明人彼此之间所有的话都不言而喻,哪有这样的傻子跑到自己跟前讲这样的笑话来得有趣呢。 他又扭头看向徐大智,神态依旧优哉游哉,“依你之见,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执着于别人的生死,非救不可么?” 徐大智明白了,谢语霖刚刚之所以出手帮了林筠儿,并非是出自江湖道义或是怜香惜玉,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想救便救,不想救了,便也可以随时撒手不管。 他不愿一同随行,那么,是用谁的性命都要挟不了他的。 只有一个人的命,能够要挟得了他,那就是他自己的命。 可是,这里的所有人,也好像都威胁不到他的命。 毕竟在刚才的交手中,谁都没有从他那里占到便宜。 “谢公子既然是友非敌,那方才我们多有得罪”徐大智也是明白的,江湖路上,少一个仇人也便是多一个朋友。 这样,总是好的。 “放心,你们几个,还不曾入我的眼。”谢语霖不再看他,而是转头之际,瞥了一眼顾承风,对视刹那,就已经在暗示他,会留在这替他照顾好林筠儿的,让他安心上路。 “走吧。”顾承风看懂了他的示意,转身便出了门。 有些人,有些信任,是从心中发自出来的,不需要言明。 顾承风便是不由自主地,就愿意去信任谢语霖。 “这就走了?”徐大智以为他还得拖上几个时辰,说不定林筠儿还会暗暗嘱咐他一些不能让他们几个知道的秘密,却不曾想,他夫妻二人一句多余的交流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 “你们不是很急么?我也很急。” 他很急,比任何人都急,他到此时才发现,原来他最想要的,并不是什么酆都秘闻,赤髓之谜的答案,不是名扬天下,别的什么都不是。 他要的,只是一个人的长乐久安。 如果没有她,那即便他拥有再多的东西,都如那滚滚东逝水,稍瞬即消。 顾承风走在最前,脚步很快,徐家兄弟和笑三分在后面死命的追赶才将将能跟得上他的行迹。 之前这家客栈中的客人,原来大多数都是他们的自己人,他们带了大部分的人同路前往,只留了寥寥几人在城中等着消息。 看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身影,林筠儿还在痴痴地望着门外,她总觉得,此次一别,倍感心慌。 “放心,以顾大哥的身手,即使没有赤髓在身,他们几人也是奈何不了他的。”谢语霖看出了林筠儿眼中的忧虑,在一旁谈笑着宽慰。 林筠儿看这里再无旁人,便重新看向谢语霖,眼中却尽是警惕之心,“你我都知道,那第二句话绝不像你说的那般简单,你故意避重就轻,就是想把他们往迷影古墓处引?” 谢语霖点了点头,有些欣喜地看着她,“原来林姐姐也知道阴阳镜?” “是。”林筠儿说着,已经撑着站起身来,同样向门外走去,“谢公子救命之恩,他日若侥幸有命,自当以死相报,只是” 只是,这阴阳镜,她是断然不能与之共分的,这句话她想说,却没说出口。 只不过,她不说,谢语霖也猜到了七八分。 “不必了,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他日也自当是形同陌路,区区小恩小惠,不必寄怀于心。我救你,不过是看不惯那些人竟下作到只敢对妇孺出手罢了。”谢语霖也站起身来,跟在了她的身后,“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这阴阳镜,我自不会相让。” “如此,甚好。” 两人谈话间也已达成了共识,先一起合作,共同找到那传说中的阴阳镜。 然后,再各凭本事争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咯咯 从清晨走到了晌午,这一行人,已经到了南郊深处。 可是他们不管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半分昨夜的影子。 这里,早已是沧海桑田,满目疮痍。 无论如何,一个群峰耸立的山林,一夜之间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原,总是让人根本就找不出曾经存在过的那些痕迹的。 现在,他们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新的。 这里像是一个从来没有人踏足过的地方,凭空生出来的地方。 他们,就是这片土地上,崭新的,第一个造访者。 顾承风凭着足下的记忆,走在最前面。 他尽力回忆着昨夜走过的路,每一分步距,迈动步子的次数,在他们脚底下还是有数的,他在试着重新走一遍昨夜迷迷糊糊走的那条路。 顾承风的身后,是那十余个曾在客栈出现过的身影,也是徐家兄弟带来的人。 而走在最后的,是徐大智c徐若愚和笑三分。 他们三人并排着走在最后,相隔都不算太远,也不太近。 他们只是,谁都不肯在自己的身后留人。 一个人的背后是最薄弱的地方,也是最难防备别人偷袭的地方。 喜欢在背后暗算别人的人,通常也都很警惕怕被别人在背后暗算。 因为这些人,不管是身边还是身后,都不会有可以信任的人的。 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朋友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彼此托命,可是伙伴不行。 他们三人就是如此,只能称作是伙伴,却不能称作是朋友。 兜兜转转了好几圈,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半分与昨夜有任何关系的蛛丝马迹,好像真的已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从未见过的地方。 这种感觉,就像是前脚刚刚踏入了南郊的范围,后脚就被告知已经站在了南诏的土地上。 整个人一刹那来到了千里之外,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里没有秃山,也没有峰林,有的只是平整龟裂的土地和枯黄的杂草。 地上一条条长而稀松的裂纹蔓延在各处,看得出来,是昨夜山塌时地裂又合上的痕迹。 “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徐大智走在后面四处张望着,率先开了口。 笑三分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这明明就是哪里都不对劲吧。” 但凡一个正常的人看到一夜之间变得截然不同的景象,都不会觉得这里有一点儿对劲的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大智皱起眉来,这些人都没有听懂他想说的是什么,继续问着,“昨夜总共死了多少人?” “六百八十三个。”没等别人开口,徐若愚已经接下了话。 这个人,平时少言寡语没怎么说过话,可是他心细如针,仔细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件事情。 他觉得,做人,就应该多听c多看c少说。 他牢记着这一点,所以,该记得该留意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错过。 笑三分好像懂得了他的意思,“那些尸体呢?” “对。”徐大智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带着些微惊惧的疑虑,“只是一夜的工夫,自从昨夜山塌,就再没人涉足此地,就算有人来过,谁又会闲到去把这六百多具尸体搬运出去?” 顾承风听到他们的谈话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他们,“也许,不是人搬的。”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你没看到这里的土地满是裂痕么?峡谷开合不定,说不定你现在脚下踩着的,就是一个人的手指。” 徐大智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赔上笑脸,“顾少侠莫要说笑了,还是抓紧时间,可别耽误了尊夫人的身子。” 这话他不说则已,说出来,却让顾承风胸中的怒火更燃三分。 顾承风听罢他的话,却看向了笑三分,对着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觉得,一个馒头,是两个人分好呢,还是四个人分好呢?” 笑三分的脸上依旧挂着三分笑意,他的笑,是因为他之前全都猜对了,顾承风就算是想杀了徐家兄弟,也不会杀他的。 只不过现在,他还不想让徐家兄弟死,毕竟,敌人的敌人,还是朋友。 “那得看,这馒头是两个人就能找得到,还是四个人才能找得到。” 听到这话的徐大智松了一口气,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对面的两个人兵戎相见。 尤其,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 顾承风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他深知,他们现在越是表现得众志成城,到最后则越是一盘散沙。 不用他出手,他们也会像饿犬夺食一般,自己人斗得你死我活。 一群人各怀心思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却发现不知不觉下,自己已身处在一片白雾之中。 林子还是先前的那个林子,枯木荒草,万灵不生,只是在周围多了一层雾气。 昨夜林子里的雾气,可是从那场雨之后,就再没见到过的。 现在,大白天的,这里又重新蒸腾起了雾气。 雾很浓,浓得像是一瓢羊奶从天上泼下,黏稠得化不开,遮住了人的视线,仿佛伸出一只手去,来回挥上两下,就能像撕开一团棉花一样,并且,这棉花韧性很好,根本就撕不动。 很快地,所有人都被埋在了雾里,什么都再看不见。 他们每个人,本来彼此之间的距离就离得不太近,也是出于安全着想。 只不过现在,相互都看不见了,就更加的不安全了。 之前,还只是担心身后不会被人偷袭就好,如今,要担心的,却是四面八方。 一个人能感觉到的危险,绝不是另一个人满目狰狞地站在你的面前,而是,你根本看不见他在哪里。 你能看见的,只有空空荡荡的迷雾和荒野。 这种未知的,一切都在不可预料下的危险,才能真正地称作是危险。 因为有可能,当一把剑刺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刚刚有人刺向了你。 “咯咯” 雾里面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是个女人的笑声。 她笑得很甜美,很勾人,很悦耳,甚至可以说,这是世上最动人最好听的声音。 可是,少女甜美的笑声,却让这里的男人们都不寒而栗。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女人。 徐家兄弟两人,虽然不信任别人,却还是信任彼此的。 因为他们两个,已经把彼此的后背都交给了对方。 他们背靠着背站着,攥紧了手中的兵器,看起来,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弱点。 雾好像是散去了一点,没有刚才那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样子了,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所有人大致的方位。 顾承风还是站在最前方,一个人,四无书生站在最后,一个人,徐家兄弟远离了些人群,两个人背对背站着。 这里,并没有多出来一个女人。 “咯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回头 “咯咯” 雾里面又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声音依旧很清朗,可是这个笑声听起来却一点都不可爱了,因为这是从人群中传出来的,一个男人的笑声。 是同他们一起来的人,里面的一个。 声音还很稚嫩,听起来与方才一样的天真明快,只不过,现在笑出声太不合时宜。 薄雾还夹杂在每个人之间,大家闻声望去时,看到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一致,一致的惊慌失措。 没有人猜得出来,刚刚是谁在笑。 可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猜忌,让每个人之间又站得更远了一些。 顾承风朝人群中走去,可是这些人却在往后退着,退着退着,就四散开了,将他包围在中间。 谁都不想,在这时候被这个人特别注意到。 “咯咯” 又是那个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妙龄少女看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而发出的欣喜之声,仿佛一瞬间温柔了整个岁月。 一群人又把头转向了山林深处,声音是从那边飘出来的。 可是,声音来源处,空无一人。 雾,还是稀薄的一层,白茫茫的。 人的脸,也都是惨白无色的。 “咯咯” 这一次,又是在人群中,来自一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低沉嘶哑,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们就好像是那女人的回声一般,只要那女人笑一声,这些男人里就有人跟着笑一声。 如果此时雾能够再薄一些,也许他们就能互相看到彼此脸上挂着的那种无法言喻的惊恐。 只是,雾还在,看不真切,连是谁的嘴轻动一下笑出了声来都看不清。 “咯咯” 身边传来了一声轻笑,很近。 这个男人的笑,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在笑。 只是因为这笑声他们太熟悉了,听的次数多了,也就熟悉了。 这是逢人见面三分笑的笑三分的笑。 徐大智右手举起大锤向前怒目一挥,“你笑什么?” “怎偏生别人笑得,我却笑不得?”笑三分还在笑,笑着看着那些看向他的人。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可是这实在是好笑的紧。” “有什么好笑?” “看到你们听到笑声,就再也不敢笑的样子,这难道还不算好笑?”笑三分已经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一点都不好笑。”徐大智的脸色已经铁青,他不愿在这种时候开这样的玩笑。 “的确不好笑。”笑三分脸上的笑意说收便收,像那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远比那拔剑收剑的速度还要快上三分,“可我也从不会因为一件事好笑才会去笑的。” 徐大智转念一想,他说的的确很对,他逢人便笑,也绝不会是因为那个人好笑。 “可你也不会没有理由就笑的。” 徐大智知道,他笑的时候,就是在盘算着,该怎么杀人了。 “的确。”笑三分说着,已经看向了人群中。 人群中,面面相觑,却无比安静。 那里死了一个人,死人的旁边站着另一个活人。 活着的人手里提着一把剑,沾了血的剑。 可是这个人,却哆哆嗦嗦,已经站不直身了。 他手中的剑咣铛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也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在一群质疑着他的目光中,他伸手向前指着那个死了的人,“就就是他,我刚刚刚刚看到就是他在笑,还还一直冲着我笑。” 瘫坐着的人话都已经交代不清了,一直在磕磕巴巴地指认着那个被他杀了的人,就是一直在咯咯笑着的人。 “人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再说话的。”徐大智已经走了过去,看到地上尸体颇为无奈,如果换做是他,绝不会不明就里的这样杀了这个人,所以,他又把目光挪向了匆匆杀人的人。 笑三分也走了过去,看着尸体摇了摇头,“只可惜啊,我能把活人变成死人,却是不能把死人又变成活人的。” 当他也把目光看向地上的人时,那人彻底慌了,急得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真的是他在笑,我我保证,他刚刚就站在我旁边,毫无预兆的就突然冲着我笑,那个嘴那个嘴咧得足有那么大,真真的” 他边说着,边用手撑出了一个他刚刚看到浮现在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凑近看过去,那具尸体的脸上还挂着一抹笑,只是他的眼睛分明是惊恐得快要鼓出来了一般。 他是在看向一个地方,看向这个杀了他的人的身后那个地方。 “咯咯” 另一个在笑的人已经被顾承风从人群里揪了出来,扔到了那具尸体旁边。 可是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发出咯咯的笑声,只是他的眼睛,也在不知所措地张望着。 他的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看起来极为奇特的表情,好像整张脸被人横空分割成了两截,上半截明显是惊吓过度,而下半截却不由自主地挂着微笑。 “咯咯” 现在这个声音,在这群人之中听起来极为刺耳,这个人多笑一声,他也就离死更进一步。 “你笑什么?”笑三分已经耐不住性子,一向都是他在别人面前笑到最后,不管是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他一定比别人笑得更长久。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明显比他笑得更“舍生忘死”,这明明就是一种挑衅,这他怎么能忍? 笑三分揪起了他的衣襟,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掴了几个巴掌,可是没想到,那人的脸像是僵凝住了一般,勾起的弯度始终下不去。 “咯咯” 他还在笑着。 笑三分猛地发力,一齐折断了他的手腕,好像手与小臂之间只剩下一层皮在连接着,晃晃悠悠,骨头碎裂的声音掩住了笑声。 他·又将这人的脚踝c膝盖拧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就看到这个人以一种很奇特的姿势瘫在了地上,蜷得像一条蛇一般颤抖着。 他的嘴里似乎是在嘟念着什么,可是嘴上挂着笑,说得含糊不清。 笑三分蹲下身去,凑近了他,看着他还在一张一合努动着嘴,一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你说什么?说大声点!” “她她”那人的嘴唇在不停地抽搐着,眼睛眉毛已经拧成了一个皱疙瘩,好像看到了世间上最可怕的东西,可是嘴角还是不听话的向上勾着,“咯咯” “什么?” 笑三分凑得更近了些,快要贴在了他的嘴边。 “回头看,她在你身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信与不信 顾承风他们去往南郊的同时,林筠儿与谢语霖正走在酆都西郊的路上。 酆都往西,是又回到渝州城的方向。 不管在什么时候,一个身中剧毒只有三天活头并且身怀六甲随时可能临盆的孕妇,都是不应该连日跋山涉水四处奔波的。 可是林筠儿不一样,她一定要去,趁着这几天那些人都不在。 渝州城,有她要找的东西。 正午的太阳就像是一瓢煎熟的热油,浇在人头上的一瞬间就能烫得皮肉分离那般焦灼。 日头很毒,人也很疲乏。 林筠儿几乎每走上几步,就要扶在一棵树旁喘上几口,才能勉强缓过劲来。 谢语霖在她身后默默地跟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像是保护,又像在监视。 林筠儿倚靠着树边,微侧了下头瞥了这红衣少年一眼,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我知道。”谢语霖意会,他知道林筠儿在提醒他后面有人跟踪他们。 当初徐家兄弟走时,放在酆都城的几个眼线,本来都四散在城内各处,只是他们看到了这两个人出城,就又分了几个人跟了出去。 “你也是一早就知道?”林筠儿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她以为,如果谢语霖早知道有人跟踪他们,那些人一定已经是个死人了,却没想到,他居然也放任那些人跟了一上午。 谢语霖点了点头,表示默认,又摇了摇头,表示依旧不会有所作为。 林筠儿的手已经摸向了身侧的剑,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杀几个人的力气,只是她一运气,这三日醉骨散的毒就发作的比平时快一些,一想用力,就更加没了力气。 “林姐姐。”谢语霖看到她快倒了下去,才又上前扶住,“你渴了么?我去给你弄点水喝吧。” 林筠儿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他是真的少年纯真呢,还是在演戏给她看,她所认识的谢语霖,绝不是眼前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年。 最可怕的恶魔绝不是一副狰狞的面貌出现在你面前,而是他有着一副赤子之心的纯洁面庞,让你丝毫察觉不到危险。 “为什么不杀他们?”如果林筠儿不杀了这些尾随的人,那只是因为她已无法出手,可是谢语霖明明只要弹指一挥间就能摆脱掉这些麻烦的,他却也不作为。 “林姐姐忘了,我可是从来都不杀人的。”谢语霖的话说的云淡风轻,他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依然是与人无争的稚气与澄澈。 “真的?”林筠儿又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这句话,她刚才是听过一遍的,以为他那时只是随口一说,却从来没相信过。 谢语霖点着头,笑靥如同净空高悬的暖阳一般,这样沁人心脾的温暖笑意,浮现在一个精雕玉琢如仙人般的面庞上,任谁看到都会有一丝触动。 林筠儿回以他莞尔一笑,只是轻轻说着,“去吧。”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她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一抹浓浓的杀意,在她心里,这个人远比那几个尾随的人要危险的多。 谢语霖已经不知了去向,她再回头看时,林子中空无一人,只是右前方的草垛微微颤动,而左侧的那棵梧桐树上叶子也比其他树上摇曳的更厉害一些。 她想用轻功迅速脱离这里,摆脱掉身后跟踪的人,也同时摆脱掉谢语霖。 只可惜,就是无法持续性使出力气。 风吹草动,她知道那微微颤动的草丛里藏着的是什么,杀人的剑只需一剑,这一剑,她还是有信心刺下去的。 林筠儿在慢慢地朝着草丛中挪移,手也慢慢地又按在了剑柄上,踩着莲花步悄悄地往草丛深处走去,目光一直死盯着草垛的方向。 此时,四下静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已听不见。 她知道,他们都在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出手,就看谁的剑出鞘比较快。 林筠儿一边死盯着草垛,一边余光瞥向了另一侧的树上,离那个位置从三丈c两丈c最后一丈。 这个距离,已经足以拔剑了。 她的额间已经又沁出了汗珠,手也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只是她觉得,这些人,非杀不可。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这一下力道虽然不轻不重,却已让她再没有力气拔剑了。 “林姐姐。” 谢语霖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手上是一片荷叶裹着的泉水,递上前去。 他已经回来了,林筠儿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而复返,更没想到的是,他来到她的身后时,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如果此时这个人从背后捅了她一刀,她都完全无法察觉,有人的轻功竟能到如此地步,也是她闻所未闻之事。 谢语霖连看都没往草垛里看上一眼,他只是兀自笑着,又推着林筠儿走远了些,“喝吧,水里没毒。” 林筠儿也不再回头瞟向那个位置,只是有些上火,他就这么过来,坏了她的事。 谢语霖早就察觉到她的杀气,只是明朗的一笑,打趣道,“林姐姐就这么不喜欢搭个伴儿么?这一路上要是无人相伴,该有多无趣啊。” 他自是指的草下君子与树上友人,他不出手,一是因为他从不杀人,二也是因为图一好玩,被人跟踪着总是比没人搭理要好玩得多。 “要是每个伴儿都能像谢公子一般光明磊落,那倒是有趣,只是可惜,这世上可无人能及得上谢公子的风华。” “林姐姐是在夸我?”谢语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稚童般的笑容,“我给你吹笛子听吧,消消闷儿。” 林筠儿不回什么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谢语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一阵清脆的笛声扬起,笛音婉转飘渺,不绝如缕,又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听起来让人顿觉心旷神怡。 她知道,他现在吹的是治愈之声。 只不过,曲风突变,听起来如阴风飒飒,似千万只白骨利爪自面前抓扑而来,让人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她还没事,只不过是因为这笛声并不是吹给她听的。 不远处,草丛里走出来一个人,树上也跌下了一个人,两个人双目无神,漫无目的地在原地打着转儿,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 笛声戛然而止,可是那两个人,依旧蹒跚摸索着,在那片方寸之地打着圈儿走来走去。 “一叶障目。”林筠儿当下凝眉,她知道谢语霖所吹笛音是幻阵的一种,传入人耳会让他们产生幻觉,仿佛已置身于另一处天地,可事实上,却只是鬼打墙般找不到出路。 音律所设幻阵有很多种,有化成人形布阵攻击的,有化成异象束锁人身的,而他的这一种,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一种,只是将人困住片刻,却不会伤人分毫。 “林姐姐既然不喜欢他们,那我就不让他们跟着了。”谢语霖说着,像是一个孩子在得意地炫耀着自己手中的糖果。 “谢公子既是有如此通天之能,为什么不只身前去,总是跟在我这老残病孕的身后?”林筠儿对眼前的人丝毫不敢松懈,他越是看起来毫无威胁,她就越是警惕。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因为看到顾大哥和你,总是能让我想起当年的哥哥和嫂子,感觉很亲切。”谢语霖抿起嘴来,笑得很羞涩,眼中流露出的也尽是温情。 “凌云山庄的庄主?”林筠儿此时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她不了解凌云山庄,更不了解这兄弟二人。 “是啊,当年哥哥和嫂子也如你们这般恩爱,只可惜嫂子福薄早夭,如今林姐姐也”他话说了一半却没再往下说下去,他本是想说,林筠儿可能与他嫂子一样命薄福浅,大限将至,太过相像,可是这种话,怎能当着人的面直截了当说出来呢,于是转移了话题,“不过,幸好他们留下一独子,名唤少卿,如今倒也是三岁有余了,这孩子天资聪颖,只是性情过于清高顽劣,我在想着你腹中的孩子如若是生出来,兴许他们俩还能成一桩美事。” 林筠儿看着他,面无表情,很显然,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看着她冷眼相对的表情,谢语霖无奈撅起了嘴,“好吧,跟你说实话吧,你我都是为了阴阳镜而来,你知道它的位置,却不知取出的方法,而我又恰好知道如何取出,只不过仍需借你一臂之力,我跟着你,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心里好受了些?” “各取所需,公平合理。” 林筠儿与谢语霖相视一笑,两个人,都笑得像两只狡黠的老狐狸。 只不过,谢语霖的笑,却是强颜欢笑。 他既知道如何取出阴阳镜,也知道阴阳镜的大致方位,对她说不知道,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找的一个理由罢了。 他跟着她,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在心里兀自嘀咕着,女人还真是麻烦,生性多疑,万般难缠。 你越是跟她说肺腑之言,她却偏偏不信,而这种非得承认自己是别有用心的假话,却更能让她放心。 此时,他倒是无比想念顾承风了,他们俩,只是简单的一个对视,就能让顾承风放心把林筠儿交托给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 生死门 “她在你身后。” 听完这话,笑三分整个人都怔住了,他身后有个人,他却一点都察觉不到。 身前的这个人已经断了气,是因为他刚刚极具愤怒又惊恐的时候掐着他的脖子,不小心一个用力,就让这人断了气。 笑三分抬头看时,徐家兄弟和顾承风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仿佛在打量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可是他们的眼神中,那个奇怪的东西是他自己,而不是他身后。 他们这几个人,看不见么? 他觉得自己后脊柱已经冰凉,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勉强地笑了一下,他不敢回头,因为从这个死了的人眼神中,他就已经知道是决不能回头看的。 他只是慢慢站起身来,先是一手撑着地,侧过半个身子,再然后,手慢慢地从地上挪开。 突然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向背后一抛,十几枚流火金钱镖嗖的从袖口发出,双手拇指与中指相扣,一瞬间又弹出了六七颗乾坤如意珠,镖林弹雨,百刃齐发。 转头之际,从他口出吐出一串金蚕蛊丝,可是他回头的时候,却又怔住了。 他原以为,这一连串的暗器和毒药,即使伤不到身后那个人,也能把她逼到别的地方引她现身,好让顾承风他们去对付她。 只是他没想到,回头一看,他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死了的人自己说的,说他身后有人,可是,谁都没有见过那个人。 现在他身后的,是三个死人,死了的自己人。 那三个人,没有其余几个那么幸运的,躲开了他的暗器。 如今,他们带来的人,已经死了过半。 “你疯了?”徐大智开了口,怒目看向了笑三分。 在他眼里,笑三分确实是疯了。 先是疯了一般拷问那个一直在笑的人,折磨过后又把他杀了,现在,又不由分说地杀了身后的三个人,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笑三分环顾了一圈,他发现了一件事,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发出咯咯的笑了,他也没在笑。 “这林子里有鬼。” 笑三分沉默良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仔细地分析了一遍,林子里的雾气本来是最可疑的,可是以他对毒药的钻研,可以确认这雾中并没有毒。 这里没有毒,也没有其他人,可是这些死了的人都像中过邪一般,如果不是鬼惑人心,还能有什么? “这世上只有人心生鬼,怕是你平日里多行不义,到了这里暗自心虚了吧。”顾承风嘲讽了他一句,不以为意,在他心里,是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难道这些死了的人,还不足以证明么?”笑三分有些急了,他都信了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会信他? “这里面难道有一个人是鬼杀的?”顾承风反问了一句。 的确,从一开始,这里死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人杀的这倒是一件谁都看在眼里的事实。 笑三分不说话了,他也默认了,这些死了的人,绝大多数还都是被他杀的。 “如果真的有鬼,她就是为了笑两声吓唬我们玩?”显然,顾承风对这个结论觉得更加荒谬。 除了他们四个,活着的人,就还剩下五个了。 雾已经渐渐散去了,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这里没有多余的人,也没有多余的鬼。 奇怪的是,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徐若愚的身上。 徐若愚本是话最少的那一个,也是最冷静的那一个,他这一路上,都在观察,观察四周动向,观察着所有的人。 人们往往喜欢以貌取人,对于这种不修边幅的粗犷壮汉,是万万不会与细致入微联系在一起的,所以,那些人忽略掉的细节,他们没想到他却一个都没有放过。 徐若愚紧紧握着腰间的那把短匕,沿着一个方向径直走过去。 “二弟?”徐大智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这让他开始怀疑,这个二弟,莫不是也中邪了。 徐若愚没有理会旁人,只是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挪着,眼睛一直盯着脚下。 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先踏出一步,停上好一会儿,才会踏出另一步,然后又是停上好一会儿,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有的时候,他踏出了好几步,又突然地转变了方向,继续着刚才的动作,唯一不变的是,他调匀着自己的呼吸,控制着脚下踏出的力度,这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很均匀。 他走远了好些距离,才转过头来回望众人,喊了一声,“这边。” 顾承风寻着他的足迹率先走过去,他本以为徐若愚这样的走法是因为地上有什么机关,需要特定的步律,可是当他也看向地面时,便瞬间明白了。 后面的人也都跟了上来,人群中有人疑惑着问出来,“徐二当家,你怎可确定就是这条路?” “你们看下我的足迹便知。”徐若愚还是话很少,他认为,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不明白的人他也懒得多做解释。 “原来如此。”笑三分也看明白了,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里本是寸草不生万木皆枯的荒原,足下的土地也已干裂脱水,本是留不下什么足迹的,可是,徐若愚突然发现雾散去后,他们站着的地方土质松软,虽是浅浅的一层,但也能看到一丝足印,由此可见,这里地质疏松而必有水源发迹。 他用着同样的力道向前走着,发现有一条路,足印会越来越深,那也就是说,通往那个方向,就是水源所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这里已经俨然一片蛮荒之地,那有水源的地方,一定也别有洞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去找之后的路,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的景色刹那间焕然一新。 就像是前一秒还在一片荒地之中,后一秒却踏入了一片世外桃源。 这里,设过一个结界。 没有人有那闲工夫退回去重新找出那结界的入口,因为他们的面前,已经出现了想要找的东西。 在结果面前,过程什么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眼前,是一个独木成林的景象,而透过一根根缠绕的藤蔓,隐约可见那长满青苔的石门,墓室的门。 门是大敞着的,仿佛在欢迎着每一个到访的客人。 这座迷影古墓,就是一个热情的主人,张开双臂,微笑着,请君入地狱。 徐家兄弟相互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瞥向了顾承风和笑三分,他们是绝不肯走在最前的。 笑三分也很礼貌地笑着,对着顾承风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顾承风并不害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只不过,这座墓门上,也刻着两行字: 死门非死,生者往生。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 骨堆 墓门后,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东西,谁也不敢妄进。 可是这门后两侧却有十余支火把,就像是早已有人在此准备好了,恭候来人进去似的。 顾承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火折子,用力一吹,便冒起了点点火光 点燃了火把,又朝着墓室里挥了挥,见火把没有熄灭,便知此中空气流通顺畅,这才放心进去。 只是,进了墓门,才发现这里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暗道狭长,仅容一人只身通过。 可是,有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允许别人站在他们身后的,这样的地方,他们谁也不肯让谁,可又谁也不肯向前。 这循秩而入的顺序,就成了他们彼此耽搁时辰的矛盾。 徐家兄弟只信任彼此,即使是他们带来的人,对他们的信任度也绝对不超过三分。 顾承风自然是一个人都不信,只是他信自己,没有人能够从背后暗算的了他。 而笑三分,他本应该也是一个人都不信的,只不过,他信顾承风。 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顾承风非但不会杀他,还一定会拼尽全力的护他周全,只因他手上有其最在意的人命。 笑三分看向了徐家兄弟,成竹在胸的笑了笑,“我走最前,你们二人走最后,如何?” 这个提议,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让所有人放心的选择。 走在最前面的人,往往是第一个遇到危险的人,可是面前的危险,笑三分不会怕,甚至还带着一丝兴奋。 他走在最前,让顾承风紧随其后,这样一来,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顾承风的身后,是那五个同行的不知名姓的人,说是同行,也不过是徐家兄弟的替死鬼罢了。 在最后,是徐大智与徐若愚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墓室中的甬道昏暗冗长,走在最前面的笑三分每一步都非常小心,踏下去的时候都比平时要慢上好些倍。 他心中的顾虑,是这每一脚下去,都有可能触发到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 这样危险的事情,本是可以随便找两个替死鬼走在前方的,可他偏偏按耐不住自己对那未知的危险怀有的欣喜与激动,他这一生都不断地在寻找新鲜刺激的东西,当新鲜变得陈旧,刺激变得平淡,他就会开始寻找更加刺激的东西。 否则,人生岂不是了无生趣了。 而此时此刻,他去做这身先士卒的第一人,顿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快感。 他不是一个想死的人,却也不是一个怕死的人,能活着便活着,能有趣地死却也好过乏味地活着。 他的兴趣变得很快,喜欢的东西太多,追求的也太多,而得到的更多,可是这一切,却让他更加欲求不满,他做过的无趣的事情已太多,所以才更加千方百计地寻求一些有趣的事情去做。 他现在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活着的感觉。 甬道越往前走,就变得越窄,开始时一人前行还觉得身侧略有空余,到如今,都只能侧身而过。 偶尔,能听得到水滴的声音,滴在岩壁上。 可是越往前走,这里面夹杂着的血腥味就越加浓厚,好像回到了昨夜绝顶峰山脚的乱葬岗一般,尸横遍野,残肢烂肉与泥土雨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又径直地扑面而来。 “怎么不走了?”走在最后的徐大智不清楚前面是什么情况,本来已经走得够慢的人,不知不觉间好像停滞了很久。 “没路了。”走在笑三分身后的顾承风回答着,他也看得清楚,前面所谓的没路,是一条怎样的路。 火光闪烁,照映在人的脸上,一半光亮,一半昏暗。 火苗熠熠,照映在前方的路上,却是令人毛骨悚然。 面前的,是个很窄的门洞,也许称之为门洞并不贴切,因为前方的洞口宽度不足一尺。 而在门洞前方,是一条豁然开朗的路。 道路宽三丈有余,即便是十个身形九尺的彪型壮汉并排着向前走,身旁空间也绰绰有余,这么宽的路,却被他们称之为没路了。 因为整条道路上,都是用堆堆白骨铺就而成。 用堆形容,是因为白骨累积至高,不知其深。 一眼望去,身前的整片土地都已覆满了白骨,丝毫没有可以落脚之处。 顾承风将火把抬高了些,照向前方,却也看不到路的尽头在哪里,一望无垠。 “这难道就是那些尸体?”笑三分将信将疑地问着,一夜之间,六百八十三具尸体同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是全都渗入了地下,堆在了这里? 可是,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这些尸体皆成白骨了呢? 他不解,也没有人能解释得了,只是这里,那糜烂的尸臭味和血腥味更加浓郁了些。 岩壁上,滴滴答答,传来了流水声。 其实笑三分并不忌讳这些,土路也好,骨路也罢,他是无所谓踏着这些骨骸去走上一遭的,甚至还有些抑制不住的亢奋。 只是他刚想向前迈上一步,就被顾承风拦了下来。 笑三分带着三分质疑,七分怨怼看着顾承风,看着他突然蹲下身去。 顾承风弯腰蹲下,将手中的火把倒置过来,用木柄的一端朝着前方骨堆戳了下去,就听到滋啦啦的一阵声响。 触碰到的白骨已经腐化成了粉尘,只是刚消失不一会儿,就又长出了一具新的来。 而那个木柄,亦如那堆白骨一般,被腐蚀了大半,不同的是,不会再长出新的木柄了。 “这是毒?”笑三分惊异地看着面前的这堆白骨,无论如何他也是无法将其和毒药联想到一起的,他师从鬼医菩提子,要说天下奇毒有万种,他也敢说自己至少已见过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可是面前的东西,他却一点都察觉不不出来有何毒性。 “不是毒,但更胜毒。” 天堂无门,地狱无路。 这才刚刚进入鬼门关,还没看到究竟,就已经无路可走。 或者说,有路,康庄大道,却没人敢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 路 来时的路只有一条,就是他们走过的那条狭长的甬道,如果说这是死路,那就别无生路。 他们几个自然也是深知这个道理,只是生与死可以自己去选的话,当然还是生的好。 笑三分从袖中取出一根寒月梅花针,俯下身去,戳在了白骨上。 白骨碎裂,针也融化了。 他脸上的笑也终于僵住了,这堆白骨,不仅能腐化草木,还能消融金银。 他本想着,如果银针在白骨上无事,他自是可以从骨道上用毒针铺出一条路来,这条路,就只有他走得,别人走不得。 只是事与愿违,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虽然精细,可是这脸也被打的啪啪作响。 “你何不去试试岩壁?”顾承风自是看得出他是什么打算,只不过,他却想到了另一条路。 岩壁上不会像白骨路一样遇物化物,他刚刚已经试过了,只是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毒,这个问题,还是交给笑三分去判定比较好。 笑三分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侧过身去在岩壁上轻轻嗅了嗅,如果有毒,也绝不是他所能认知过的毒药。 他又取出一根寒月梅花针,顺着岩壁划了下去,银针丝毫没有变化,这才将将放心下来,朝着顾承风摇了摇头。 只不过,看着岩壁上附着的湿黏的液体,他却半分没有触碰的意思。 既然没毒,顾承风也就不顾忌这些,他用手指迅速从岩壁上刮了一下,这触感,这味道,的确就是新鲜的尸体挤榨出来的血浆。 虽然尸体已经过了一夜,并不是很新鲜了。 “不是只有脚下的路,才能称作路的。”顾承风将火把用力往上一抛,火光闪耀,照亮了墓穴的顶端,火把掉落,又被顾承风一手接回。 笑三分这才看清,这里,是一个天然的溶洞,洞顶一柱柱钟乳石倒挂而下,一个个都保留着原始的形态与诡异的窟窿,精雕细琢,浑然天成。 抛却那岩壁上令人生呕的触感,这里,就是最好的一条路。 顾承风不等他再张口,已经用嘴衔着火把,一招燕子三抄水点着石壁徒手攀上了洞顶的钟乳石,接连着灵活的几个翻身,已经走出了一丈有余。 看到有人在前面开路,笑三分当然不甘示弱,也紧紧地跟上。 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跟着,走在最后的徐若愚,在洞口处用身上的短匕偷偷刻下了一个十字形的标记。 这攀岩走壁看似极为容易,实则最考验人的灵活度与耐力,缺一不可。 稍有不慎,可能会一脚落空,滑落下去。 路很长,比他们预想的要长很多,顾承风叼着的火把已经燃了大半,可是他们还不知道是否已经走了过半。 突听得一声哀嚎,笑三分身后的一个人手上一滑,哧溜一下子就滚了下去,只不过惨叫声仅仅维持了眨眼一瞬间就戛然而止,他跌入骨堆的时候,那张惊惧的面庞已经化作了无数白骨之一。 如果刚才笑三分能够拉他一把,也许,他就不会尸骨无存,更也许,他们两人会同时掉下去。 他喜欢作赌,赌钱,赌命,他全都赌得起,可是却从来不爱作一局必赔无疑的赌。 无论救与不救,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好处,那又何苦去救。 一个人的死,有时候,往往会更加刺激到其他人的求生。 看着身边又少了一个人,这些人只会更加小心翼翼,也更迫切地走完这条路。 山洞里很安静,空谷轻灵的那种安静,好似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什么不速之客,这些在岩壁上向前爬附的人,就像是生老病死一辈子长在这里的蛇虫鼠蚁一般,没有打破这里原有样貌的分毫。 他们甚至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是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把精力都集中在了向前行这一事情上,心无旁骛。 山中不知岁月,不知是走了多久,手脚都已差不多麻木,只是按着以前的动作持续向前攀着,没有停下来而已。 可是,最前面的人,停下来了。 “又没路了么?”徐大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他走在最后,一直觉得很安全,可是现在他后悔了,因为走在最后,实在是很不方便。 他想知道的一切最新的消息,都只能通过去问一些他并不怎么信任的人,才有可能被人告知。 他现在,恨不得自己才是那个走在最前头的人。 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顾承风与身后的笑三分看清了前面的路,前面已没有路,没有白骨铺就的路,也没有钟乳石悬挂的路。 要说有路,的确还有一条,水路。 前面是一汪深潭,可是潭有多深,有多远,潭中有什么惊喜,谁也不会知道。 当然,有了前面白骨路的教训,谁也不敢纵身跳下去以身试毒。 “你叫什么?”笑三分转头看向了他身后跟着的人,微微一笑。 “丁乾。”丁乾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人一把揪住了衣襟。 “好,我会记住你的。”笑三分一手撑着洞顶空余出来的几个窟窿眼,另一只手反手一抓,就将丁乾扯过丢进了潭中。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敢对顾承风出手的,所以,他挑中了身后的人。 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身影就没入了水潭之中,深陷下去,潭面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打着圈儿,逐渐变得平静。 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他,淹死了么? 还是,毒死了? 就在众人又开始思考该换一条什么路去走的时候,水花四溅,潭中冒出来一颗人头。 丁乾在水中喘着粗气,惊魂未定,一脸迟疑着,“我没死?” 他又看向还挂在岩壁上的那几个人,看着笑三分,眼中有杀意却毫无还手之力。 一个完好无损活着的丁乾就足以证明,水路可以走。 于是,那些人,也就一个接一个地跳入了深潭。 这条路,走得太久了,久到他们的四肢都已僵硬麻木,还没舒展开就落入水中,也通通像方才丁乾那样,沉入水中很久才浮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 彼岸花 落入潭中的人也全都陷入黑暗之中,火把已全都浇灭,这里再没有半分光亮之处。 四面环壁,没有出路,是他们早就看入眼中的,所以,只能通过潭下更深处,以求生路。 只是这里太黑,潭中又是死水没有流动,浮出水面尚且辨不清方向,跟别说是在水下。 可能,游了一圈上来,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原地。 寒潭冰冷,顾承风的脸上已经结了一层霜,这种冷,又让他想起了昨夜在酆都城外的湖中,洗净血印的时候骨子里渗出的那种冰冷。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你们刚才落入水中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东西?”笑三分试探着问了起来,他不确定,他看到的是真实,还是幻象。 “水中有光。”少言寡语的徐若愚接下了他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回忆,回忆他确定中的真实,又看向了顾承风,“红光。” 这一句红光,让所有人都一齐看向了顾承风,因为他们对这个颜色很敏感,尤其是在这个地方。 顾承风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刚刚也的确看到了红光,只是他更能确定,那不是赤髓的光。 他与赤髓相依为命十余载,如果是赤髓,他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那一片光,范围太大了,不可能是赤髓发出来的。 他没有理会徐若愚的质问,只是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深潭中,再也没出来过。 笑三分见状,怕是他先一步拿到了赤髓,他们就再没有可乘之机,也凝息闭气,潜入了水中,朝着那红光灼灼的地方游去。 其实那地方说远不远,不过是因为上面有山石相隔,只能从潭下绕行而去,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他们就已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红光。 一泓深潭,劈出两方天地。 中间的潭水将洞内隔成两片,一侧是峭壁,岩壁上密密麻麻垂下了几根枯藤,顺着藤蔓往上看去,是一线天光。 而另一侧,就是透过天光洒下来时,在水底看到的红色的影子。 好大的一片,娇艳欲滴,妖娆似魅。 忘川河畔,生死之间。 彼岸花,是漫漫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顾承风被眼前的景色怔住了,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这花要说是美,只怕世间再无花可与之相媲美,每一片花瓣都像是一个半掩半露敷着脂粉的女人用青葱般的手指在你身上轻点而下,每一次轻触都会撩拨心弦。 可若说是毒,也只怕世间没有比之更毒的东西,因为只要一看到那簇簇花团,就会觉得摄人心魂。 徐若愚攥紧了手中的短匕,悄悄地走近了一些,走近,是因为这里的岸很浅,浮出水面就可以慢慢走上两岸,只不过,看你要选择哪一边。 徐若愚当然是选择彼岸花的这一边,他想弄清楚,这究竟是一堆什么鬼东西,为什么看到它们,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那过世多年的老母亲的脸。 他本不是一个容易怀旧的人,他一向对真实认得很清,清楚到对周围的一切都闭口不言,只下结论。 可是,这一团东西,居然让他忘了多年的画面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他要一探这红光中藏着的究竟。 离花丛还有不到一丈的距离,就突然从花间生出了几条青枝藤蔓,如蛟龙出海,变幻万千。 藤枝一边抽打着地面,一边缠绕住徐若愚的右腿,一股力拔千钧的劲道就将他往花丛中拖曳而去。 徐若愚当然没有放松警惕,而他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所有的神经,却来不及闪躲。 不光他自己,周围的人都没有看清,这几支青藤究竟是以怎样的速度冲驰而出,在他们看清时,徐若愚已经被狰狞的青藤拖在地上了。 只见徐若愚当机立断,拔出腰间短匕就向这藤蔓砍去。 一刀下去,刀断了。 这不过只是一株植物,却比那铜墙铁壁还要坚实的多,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藤枝拖着他的方向,是一株彼岸花,他之前想靠近的那株彼岸花,而眼前的这朵花,像是睡醒了准备觅食一般,花瓣呈利爪状张弛绽开,只怕是再迟一步就要将他吞入腹中。 笑三分的手已经伸入袖中,他在犹豫,要不要救。 他在想着,有可能,他的暗器也会像徐若愚的刀一样,碰到花枝就断了,这样一来,不仅人没有救成,说不定还会惹恼了这花,想来有些奇怪,还有些可笑,他堂堂的四无书生笑三分,在江湖上也算是混出了些名头,到了这里,居然不敢招惹一朵花。 若是这些人能够活着出去,那这种想法岂不是更要沦为饭后茶余的笑柄? 顾承风也在一旁看着,并不打算出手,一是这些人无义在先,即便是死也不足为惜。二是,他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也束手无策。三是,这花丛给他的感觉与其他人不同。 其他人此时看到这花,心中只有惊惧,害怕,敬而远之。 可是他,竟然觉得有些亲切感,总是有种感觉,这花并不会伤人。 另外的那四个替死鬼,早已吓得动弹不得,别说救人,就连自保也做不到了。 只有徐大智,这世上也唯有真正的兄弟可以生死相依,他们两人,早已不分彼此。 徐大智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双锤高悬,怒目高喝,似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砸。 就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一个瘦弱的身影驮着一个壮硕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冲到了对岸,潭水的另一边,有峭壁的那一边。 他当然不会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明明看到徐若愚的刀断还去捶击那根藤蔓送死,他的一锤下去,砸断的是徐若愚的右腿,被花藤缠绕住的右腿。 他不敢赌,不敢去赌能不能砸断彼岸花投出来的藤枝,但是他有信心,一定能一锤砸断徐若愚的腿。 一条腿,换一条命,很值。 只不过,燕子向来是以轻盈迅捷出入江湖,没了一条腿的燕子,还能叫做燕子么? 徐大智迅速用手指封住了他周身几个大穴止住血,又扯下一块布襟在他伤口处一系。 他不在乎,以后江湖上是否还会有燕子这号人物。 要命还是要脸,他已经替他的二弟选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 暗算 其他的人,是没有这闲工夫去看一个心痛的人是怎么积极救治一个残疾的人的。 这是徐家兄弟的事,不是他们的事。 他们看到的是,缠裹着一条腿的青藤枝慢慢地缩了回去,那条腿渐渐被花丛掩住,遮盖,再然后就看不清去向了。 而另一根青藤枝已经伸将出来,朝着上一条藤枝的方向抽打过来,如果有人站在那个位置,只怕是会皮开肉绽。 只不过,它最多伸到了岸边,刚碰触到水面,藤枝便如一只被滚烫的热油浇了一下的手掌般缩了回去。 好像,它们给自己画地为牢,被圈禁在了水潭的一侧,在那里,它们无所不能,可是,出了那范围,它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还以为”看到如此厉害的东西也有自己的桎梏,笑三分才放下心来,看着花丛的方向,手也从袖子中伸了出来。 “你还以为,是赤髓?”顾承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些人,一开始都以为这红光是来自赤髓,才想去抢夺。 只可惜,他们反被这些见不得光的花藤搭上了一条腿。 现在,花的那一侧岸边肯定是不能去的了,那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 峭壁。 这个一抬头就能看到明晃晃的光线的峭壁。 光亮,不管在什么时候,相对于这潭底的黑暗来说,它都是象征着希望的。 所以这些人看到头顶方向的光,一定也会趋身向它。 好高的崖壁啊,抬头看时,那一抹光已经被峭壁完全遮挡住,只露出一条缝来。 若不是上面垂下来几根干枯的藤条可以向上攀附,纵然轻功如断腿之前的燕子,怕也是不可能上的去的。 燕子的腿断了,所以豹子背着他,若是换作平时,这一定也是一幅颇有意思的画面,试想一下,一只蚍蜉扛着一棵大树该是一种多么诙谐的场面。 这一点也不可笑,至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笑不出来。 顾承风不想笑,是因为他心急如焚,本就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这些身外之物。 徐家兄弟更不想笑,是因为蚍蜉与大树就是他们两个人,每一个当事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尴尬的处境会很可笑的。 四个替死鬼更不敢笑,虽然这实在是可笑,但比起憋着笑这种程度的克制,他们还是更加惜命的。 可是这一次,笑三分都不笑了,因为徐若愚在徐大智的背后。 燕子杀人,是用手,而不是用脚的。 其他的人都用双手攀拽着藤蔓,完全顾不得别的东西,可只有燕子,他的手是空的,他完全可以毫无顾虑地去杀任何他想杀的人。 徐大智选的是一条最粗的藤蔓,因为他们是两个人,所以更需要结实的东西,别的人倒还不至于与他们为这种事起什么冲突。 只不过这里的枯藤,相比于水潭对岸彼岸花伸出的青藤,要脆弱的多了。 别说普通的刀就能砍断,甚至稍一用力,手也可能将它拽断。 枯藤于青藤,就像是死人于活人,失去了生命力,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几个人里,顾承风攀得最快,在最上面,而最慢的人,却是笑三分。 就连徐大智这种一人负着一人的,都能走在中间,不至于落后很多。 可是笑三分,已经落了顾承风有将近一倍的距离。 这一次,倒不是他还是对身后的人不放心,而是因为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主要修的都是外家功夫,自然是身强体壮不在话下,而他,专精于暗器与制毒,这折腾了一整天,早已是精疲力竭。 顾承风停下脚来等了他一会儿,他的确是担心,万一笑三分支撑不住摔了下去,万一再摔死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得看着他,即使恨他,还得保护他,说起来还真是讽刺。 笑三分走了有一大半路程,伏在壁上微喘之时,隐约感觉到有人影朝着奇怪的方向挪动。 虽然不明显,而且那人还在他的上方,但是他已清晰的看见那人走了一条故意绕远的弧形线路。 有人想杀他,这本就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这世上如果没有人想杀他笑三分,那才是稀奇事。 而眼下,杀他就是最好的时机。 抬头向更上方看去,顾承风与他的距离也不过只有半丈不到,看到了这个人,他就有了新的打算。 笑三分在那里停了很久都没有再动弹过,像是一只干瘪的秋蝉,附在树上一动不动。 面前一道人影闪过,来的人是丁乾,这也是他早就料到的事情。 一个将你的命视为草芥的人,你若侥幸活了下来,不找机会报仇,那倒真是个新鲜事。 丁乾此时并不在乎徐家兄弟是作何打算,他只觉得,现在是报仇的最佳时机,因为此时正是笑三分最为薄弱的时候。 他右手拉扯住束在身上的枯藤枝,向左侧了半个身子,右腿顺势往岩壁上一蹬,整个人就从另一边荡了过来。 经过笑三分拽住的那条藤蔓的时候,左手向背后一伸,瞬间掏出来一把短匕往枯藤上一划,就看见笑三分连人带藤一起跌了下去。 笑三分此时当然也没有闲着,他就等着这个人过来,因为他自己是没有力气过去的。 他看到丁乾靠得近了些时,一手将藤蔓在胳膊上缠了几圈,腾出一只手来,只见袖中又一瞬间飞出了三枚流火金钱镖,不偏不倚,一枚打在了他的眼睛上,一枚打在了他的胸口,最后一枚,打在了他牵着的藤枝上。 两个人,同时向下落去。 而此时,丁乾已经是一个死人。 这时候,顾承风当然也没有闲着,他抽出身边的另一根藤条,像是轻甩一根九节长鞭一样,缚在了笑三分的腰间,将他倒悬在空中。 “你怎么样?”顾承风看着下面悬着的笑三分问了一声,就又反手一甩让他自己重新攀附在新的藤枝上,他本不想多问的,他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在关心他的安危,真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情。 “还死不了。”笑三分抓牢了之后,轻轻擦拭了一下额上沁出来的汗,他早知道,顾承风一定会救他,他才能放开手与丁乾同归于尽般一搏,只不过,他的打算远不止如此。 抬手擦汗间,笑三分的嘴角又勾勒起了一丝弧度,趁着顾承风只手撑着准备转身的时候,一整袖的流光飞刃已经抛出,齐腰斩断了与顾承风临近的所有藤枝,包括缠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一条。 看着,顾承风在一堆垂落的枯藤包裹下,坠了下去。 虽然爬这个有些吃力,但他刚才还是故意表现的比平时更不堪重负了些,眼下,离崖顶还有一小段距离,只见一个身手比燕子还要灵活的人几个翻身,就爬了上去。 徐家兄弟目睹了事情发生的一切,却不予置评,反正他们已经找到了迷影古墓,至于顾承风的生死,他们早已全然不在乎。 六个人已经都站在了上面,笑三分长袖一挥,双手间又抛出了几十片流火金钱镖,将所有悬挂在崖壁上的藤枝全都拦腰斩断,一根不留。 这样一来,即使刚才顾承风没有摔死,他也再也上不来了。 “你身上究竟有多少暗器?”徐大智将徐若愚安置在地上之后,随着笑三分的目光也往崖壁下瞟了两眼,这一天里,他见过笑三分发出了不下几百个暗器,怎么看,他身上也藏不住这么多。 “要多少,有多少。”笑三分依然带着他的三分笑,侧身转过来看着徐家兄弟,“别紧张,我还是觉得,一个馒头,三个人分,比四个人分要好。” “那为什么不是两个人分更好呢?”徐大智手中的混元锤已经开始攥紧,他在等,等对方先出手。 笑三分却没有出手的意思,他只是环顾了四周一圈,眼神指着一个方向,“喏,看这里,你还这么觉得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 水下芦苇 入夜,万籁俱寂。 河边的篝火已经快要燃尽,火堆旁,一片茅草垫子上侧躺着一个青衣女人,另一边,一颗梧桐树下倚靠着一个红衣少年。 两个人,都像是已经睡熟了一般,什么声音都没有。 酆都通往渝州的路并不算长,可是他们两个走了一天一夜,才走了一半。 林筠儿微侧着身坐了起来,身下的草垫还有些温热。 草垫是这个少年怕夜里湿冷她再受寒特意为她去寻来的,只不过,她现在起来,却是想要除了这个后患。 阴阳镜的所在她知道,取出来的方式其实也知道一二,就算没有谢语霖在,她也还是有把握三天之内将东西拿到手的。 可是,她偏偏没有把握能把东西从谢语霖手中夺过来。 纵使这个少年看起来千般好,万般真,只是他的危险,她也是见识过的。 如果手下留情,难免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篝火中,干枯的树枝已经差不多烧尽,还剩下点点星火在那里哔哩作响,火堆旁边,是晚上吃过的谢语霖猎到的野兔的骨头。 他虽然看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是没想到,居然这烤兔肉的手艺也都还不错。 想到这,她又有些心软了,只是,权衡利弊,非这样做不可。 林筠儿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到那棵梧桐树下,看着树旁歪着头熟睡着的少年,如果,他不曾离开蓬莱,不曾踏入这个江湖,该有多好。 她轻轻地抽出了身侧的那把长剑,出鞘无声,寒光凛冽。 悄无声息挪到了谢语霖的脖颈处,只差一寸,就再也不用担心些什么了。 月落长剑,一抹杀意尽收眼底。 只是到了这一步,她还在犹豫,有些下不去手。 看着谢语霖侧过头换了个睡觉的姿势,脖子的位置,朝她的剑又凑近了一些,像是主动送上门来任人宰割一般。 她也顺势将剑往回收着,与他保持着刚才的距离,尽量不要吵醒了他。 剑还架在他的脖子上,少年却丝毫没有反应,他只是紧闭着双目,嘴角露出了一抹暖人心扉的微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一般,轻声呢喃着,“卿儿。” 一个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哪一刻会突然后悔。 她就是如此,看到面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孩子,他还在惦记着另一个孩子,她又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孩子,突然之间,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她将剑又慢慢地收回了鞘中,确定没有吵醒谢语霖之后,又回到了草垫上,逼着自己入睡。 听到林筠儿已经收剑走远,谢语霖这才猛地睁开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 她想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可是,他并没有打算躲开,他只是想试一试,这个人,会不会真的动手。 虽然结果已经算到,他还是不禁嘟起嘴来摇了摇头,感慨这年头,想做好人,可真是比做恶人要难得多了。 他依然靠在树干旁,看着林筠儿的背影,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睡下了,只是睡得很不安稳,便从袖中掏出了那一只翠色玉笛,轻奏了一段清心凝神的小曲。 笛声悠然,婉转绵长,就像是一双细嫩的手指拂过一个人的发丝,那般温柔缱绻。 晚风轻拂着少年额前的一绺青丝,身后的长发在风中轻轻飘起,轻薄的水袖也随风舞动,如玉般雕琢的面庞上浅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意,这般风姿,任谁此时路过了此地,都会以为是偶遇了谪仙。 谢语霖一曲将毕,微微睁开了双眼,眼眸深邃,烟波流转,他在确定了林筠儿已经睡熟之后,看向了平静的湖面。 湖面上,一丛丛芦苇杆倒插在水里。 水不动,影在动。 谢语霖纵身一跃,负手而立,双脚一前一后半劈开踩在了两根相距不算太远的干枯的芦苇杆上。 只是他身姿轻盈,犹如飘在上面一般,除了轻碰到芦苇杆的顶端,杆身却一点也不见弯曲。 果不出所料,没多久,就从水下突然窜出两个人影,一个正面冲出,右手持一个蛇形软鞭,朝着谢语霖的腹部便用力一抽,另一个从他身后侧身而出,先是一口气冲到天上,继而一个回旋踢奋力砸下,在那人身后背着的双手上,突然挥出两个子母鸳鸯钺。 两人一前一后,一长一短,一硬一软,将谢语霖夹击在中间。 他早就知道,这芦苇杆上下通透,他早就察觉到有人躲在水下,借助空心杆呼吸潜藏身形,只不过,没想到这两人这么有耐心,居然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夜纹丝未动。 如今,他这足下一脚一个,堵死了这呼吸的通口,且看他们能坚持到几时。 却没成想,这两人居然又这么没有耐性,才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按耐不住冲了出来。 谢语霖并没有闪躲,而是冲着前面人的攻势迎了上去,他右手的折扇将软鞭缠绕了两圈,向后一拉,就将这持软鞭之人推至另一人身前,而他自己,则踩着这人的肩膀,纵身一跃又回到了河岸边。 谢语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好像不管在何时何地,他都很在意这些细节上的东西,要保持风度。 就像他站着的姿势一样,永远都是,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执扇于身前,昂首阔步,自成一派凛然之气,遗世而独立。 这两个跟踪他们的人明显比白天的那两个武功要高得多,所以林筠儿现在的状态,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两个的存在。 这两个人,虽然武功路数完全不同,可是身上却有一点是相同的,都带着一张昆仑奴的面具。 “江都的人?”谢语霖侧首回望,惊鸿一瞥间皆是犹自飘逸,又带着些许的年少不羁,“我还以为,判官盟的那老头子不稀罕参与此事呢。” 软鞭与鸳鸯钺相互对视了一番,并不回他什么话,而是又一齐冲了过来,一人长鞭轻扬,照头劈下,另一人轻转踱步,手中鸳鸯钺向前抛出,以一个回旋的轨迹冲着谢语霖直扑而去。 谢语霖对这两人不折不挠的攻势有些无奈,就见他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抛,纸扇溃散,木节重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偃甲木鸢。 就见这红衣少年腾空一跃,便踏在了木鸢之上,直飞九霄。 这两人面具下的眼睛都瞪直了,他们从未见过机关偃术,更未见过世间居然还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林姐姐说了,不喜欢被人跟着,尔等还不速速退去!”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悦,眼神中透出的凌厉之色使他整个人不怒自威,这让他那张既稚气又仙气的脸庞显得更加清冷。 笛声忽然急如雨下,犹如一根根钢刺漫天抛洒,使得那两个昆仑奴面具来回躲闪,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很快就再找不到可落脚之处。 谢语霖眉心紧锁,他发觉刚才好像戾气过重了些,如果没及时收手,只怕是真的会要了这两人的性命。 曲调突转,犹如一簇簇的白丝舞动着蜿蜒而来,抽丝剥茧般将这两个人包裹在一处,曲风诡异,摄人心魂,没多久,两个昆仑奴面具就已经在地上沉沉睡去。 谢语霖看这两人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便又翩然一跃跳下了偃甲鸢,又揪起了两人的衣襟把他俩往偃甲鸢的背上一抛,转身淡然说着,“随便你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这两天别让我看到就行了。” 木鸢像是听懂了一般,拍拍翅膀,就载着那两个昏迷的人朝着九霄之外飞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林筠儿,又朝南方的天望了望,“已经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顾大哥那边,现在怎么样。” 夜,还是如水一般的宁静。 好像这一整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背对着他熟睡着的林筠儿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全都了然于心。 只是,眉间紧蹙,朱唇轻咬,暗自忖度着:难道,真的是我误解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 生死之间 “咯咯” 顾承风一个人在潭底,将梦将醒间,又听到了那个如银铃般清脆的少女的声音。 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回忆起来,最后的印象就是他死死地抓住一根枯藤枝的时候,那种自上而下的坠落感。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手,也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他还记得,他眼前最后一幕,就是漫天的枯藤蔓密密麻麻,随着他一起跌落下去。 好像整个人已经被藤枝覆盖住了。 如果是那样,那他现在应该是在峭壁那边的石头上,可是,他感觉到背后已经全部被浸湿,有种说不出的冰凉触感。 清潭凛冽,潭水澄澈。 他竭尽全力地睁开双眼的时候,耳畔就响起了那个少女咯咯的笑声。 这声音,算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了。 从林子里第一次出现,又突然不见,然后到了这里,在他最不堪最狼狈的时候,又响了起来。 这如果是人,他现在真的想一把将她抓过来盘问到底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不管是拧断她的手脚也好,拔了她的舌头也好,她这一直笑,却不说话,搞出来这么多事情,死了这么多的人,虽然,没有一个人是她杀的,可这依然是一件让人很窝火的事情。 只是这想法,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就彻底消失了。 眼前,一片绯红。 好像这周围除了这片红色,什么都不剩下。 他眼前的,远处红色的小花,近处红色的大花,每朵花瓣狰狞地张着爪子,却又很安静的绽放在他身旁。 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他们之前一直都不敢越界的那个彼岸花丛。 他终于明白了背后的湿凉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看到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一根根青绿色鲜活饱满的青藤枝条,是这些藤枝,将他从水潭的另一侧,拖到了这一侧。 可是,据他所知,这些青藤枝不是应该不敢越界到水中的么? 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茫茫花海中。 四周,都是望不尽的绯红。 他好像已经到了花丛的最深处,那个神秘的,没有人敢进来的地方。 重要的是,重重叠叠的彼岸花间,一抹红光格外显眼。 “赤髓” 赤髓的突然消失,又在这里突然出现,是因为这里血香浓郁,而赤髓又被封禁多年,跑过来偷吃了么? 难怪,那些青藤枝之前不敢越界进入水中,而这次却能把他从对岸拖过来。 这些藤枝,怕的不是水潭,而是他。 如今赤髓也已经回到他的手中,这世上已没有什么麻烦能够再被称之为麻烦。 当年,他为了承袭到这把赤髓刀,在大师兄和师妹都选择修习剑术之时,他却选了师父月印居士并不怎么擅长的刀术,为了它,可谓是穷尽一生。 只不过,他自从得到了赤髓,却把它又封禁了起来,直到这次,才又重见天日。 赤髓早已择主,选的人虽然是他,可是,这也不能改变赤髓嗜血的事实。 现如今见到赤髓与彼岸花和谐相处的样子,倒也真是奇怪。 他又想起来了刚刚听到的奇怪的笑声,只有声音,没有人影。 是那个人,把他们引到这里来的么? 不管那笑声是人是鬼,可至少,他还活着。 万物十步之内必有其相生相克之物,顾承风见这些植物好像也并没有之前徐若愚见到时那般恐怖,就顺手撷了一把,藏进怀里。 原路,已经回不去了。 峭壁上的每一根枯藤枝都被细心的笑三分削得干干净净,一条漏网之鱼都没有留下。 若是让他徒手攀上这么高的一个岩壁,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能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难不成还能从十八层地狱底下爬上来? 那已不是人了。 而这一边,花丛的这边,在那些人眼里本来是一条死路,可现在于他而言,这,才是生路。 徐大智看着笑三分所指的方向,瞬间不说话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上面,都有些什么。 这种情况下,还是活着的人越多,才比较好的。 原以为,爬上了峭壁,就能拨开云雾见天明,逃出生天。 而事实上,他们不过是从一个洞室,来到了另一处洞室罢了。 这里,与地下溶洞浑然天成的景象全然不同,一面面雕琢工整的石壁,俨然一座墓室应有的样子。 在下面看到的光,也不是天光,而是石壁上燃着的熠熠烛光。 烛台上一丝灰尘都没有,好像每天都有人来定时打扫,来续火点亮。 可是这种地方,若是有人能够长时间住在这里,只怕早已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在他们眼前,四面石壁,四个方向,四个石门。 这里没有任何刻字告诉他们这四个门里,哪个是生门,哪个又是死门。 赌命这种东西,本应是很好玩的,也是笑三分很爱玩的。 这个四选一的问题,也好像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如果自己把命搭了进去,却让别人捡了便宜,这种事,他还是心有不甘的。 眼下替死鬼只剩下最后三个,就算是一人一门的分派出去,也还是会剩余一个,更何况,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万一,是什么只会留给见到它的第一人的惊喜,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徐若愚不知道凑到徐大智的耳边轻声呢喃了些什么,徐大智的眼珠轱辘转了几圈,就转头笑道,“二弟行动不便,我就与他同路而行,我们就选此门而入,剩下的,你们几人随意。” 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半扶着徐若愚,开始往离峭壁最远的那个门走过去。 “等等。”笑三分看他们如此果决,心下生疑,料定他们必然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才毫不犹豫地选了那个门,“我走此门。” 徐大智犹豫了一会儿,又豁然开朗道,“请便。” 他如此大方相让又让笑三分迟疑不决起来,若是这个门真有什么蹊跷,他又怎会轻易让与别人,“算了,还是你们去吧。” “也罢。”徐大智又开始迈开步子,向那边走过去。 “等一下。”笑三分又喊住了他们,要是他们兄弟二人是存心想要骗他进这个门,又怎会如此轻易自己再进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倒是真有些想不通了。 “你到底想怎样?”徐大智捋着胡子看着他,仿佛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等着笑三分自己最后的决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 鬼道贵终 笑三分反复犹豫了半天,最后下定了决心,对着徐家兄弟伸出一只手,脸上挂着与人无害的微笑,“请便。” 徐家兄弟相互对视了一眼,就端起一个烛台,头也不回的进了墓门。 笑三分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忖了半天,如果那个门是真,他们又为何如此坦然相让?如果那个门是假,他们又为何如此毅然决然地进去? 真真假假,想不清楚的事,那就不必去想,亲身一探便知道了。 他打发了那三个人分别走了没人进过的三个门洞,而他自己,则是等着徐家兄弟走了一会儿,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他想着,徐家兄弟再怎么想杀他,也断然不会白白搭进去他们自己的性命作饵,那不如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洞内深邃,曲径通幽,弯弯绕绕地走了一小段路,就遇到一个岔路口。 笑三分举着烛台,透过微弱的烛光在路口两侧反复打量了一番,终于,他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右手边的一条路上什么都没有,而左手边,那个石壁上,被刻下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形标记,他早就注意到,徐若愚不管走到哪,都会谨记着留下一个小小的标识,以防迷失了方向。 顺着这一路留下的刻印,想跟着他们且保持距离,就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了。 前方,徐大智半驮着徐若愚踽踽而行。 虽然徐若愚已经少了一条腿,算是一个半残的人,可是他们走得却并不算慢,当然也不是最快的那一个。 “二弟,你确定笑三分真的会跟在我们的后面?”徐大智的声音很小,这洞里幽闭狭窄,如若用平时的声音去说话,只怕是早已传到了笑三分的耳中。 徐若愚点了点头,“以他生性多疑的性子,一定会跟来的。他一定是觉得,我们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可其实你也并不知道。”徐大智也并不是很能理解自己二弟的这一番作为,只是刚才徐若愚伏在他耳边告诉他,让他这样跟笑三分说话。 “我是不知道,我不过也是随便选了一个门罢了,可是你想,现在这四个门,走在前面的都是我们的自己人,任谁得了,也总比被笑三分得了好吧。他这样跟在我们身后,别说是羹,只怕到最后连汤都没得分。”徐若愚推开了徐大智的搀扶,一手撑着石壁,表示自己可以走。 “那你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在我们没走的那条路上刻上标记呢?你这样故意引他前来,万一,他赶上了我们”徐大智有些担忧,他们虽然走得不慢,可比起笑三分来,却说不上快了。 “万一那条路是对的呢?”徐若愚转头看向他,“像四无书生这样的人,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你也看到他对顾承风的恩将仇报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在下一刻就向我们出手?如今我有伤在身,已经无能为力,我这样做,就是不给他留半分机会,反正,他也只是敢在后面偷偷地跟,绝不会贸然上前的。” 徐大智沉默不语了,该说的话都让徐若愚说完,他已没什么好说。 这是笑三分自己讨来的教训,聪明反被聪明误。 在这个江湖上,是没有人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 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一个人,他会认为自己才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没人能算的过他。 只不过,善算计人者,恒遭人算计。 四个墓门后,是四条平平整整的路,甚至,连机关都没有出现过。 最先走出来的人,是个身材娇小皮肤黝黑的持戟人,他走得最快,不是因为轻功最好,而是因为胆子最小。 因为太过害怕了,根本就没有留心洞里都有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往前冲,冲到头,看到光,看到了出口。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目光呆滞,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惊怔住了。 这里,和他进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不是来到了一个复刻的地方,而是,还处在原来的地方。 他从一个门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出来,可是绕了一圈,竟然还是在原地打转。 很快的,徐家兄弟也从另一个门中走出来了,这就好像是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先给了你一个神秘的抉择问题,在你痛下决心选择一条路的时候,一路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不但什么危险都没有,连结果都没有,直接,又被送回了原点,美名其曰,逗你玩。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第四个,第五个人也都跟着出来了,出来时,脸上浮现的是和其他人见到这里时一样的表情。 最后,笑三分也出来了。 他看到每一个人都在望着他,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奇怪的笑容,好像自己赤裸裸地站在人前,已经被他们全都看透了。 现在,就差一句意不意外,惊不惊喜送给他了。 只是,这里没有人说话,他们也在迟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三分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跑向那个断崖边,还是那个地方,因为每一根断了的枯藤上都是他的暗器削出来的痕迹。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水潭的两边,他们一直认为,峭壁那边是生门,而彼岸花丛那边是死门。 怀着莫大的希望,终于攀上了崖壁,又谨小慎微地走过了这条条密道,才发现,这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而那个能够通往生路的地方,已经被他信心十足地割断了。 再也没有一条可以通向崖底的枯藤了,下面的人上不来,上面的人也同样下不去。 原本认为是断了别人的生路,结果却同样也是断了自己的,真是天道好轮回。 “生门非生,死门非死,呵。”笑三分冷笑了一声,他的眼中,已然看不到任何希望。 “对啊,你们还记得,刚进迷影古墓时墓门上刻着的字么?”徐若愚听到笑三分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 “死门非死,生者往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这是徐大智回应的,笑三分还没有从被自己坑了自己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那你们可曾记得《度人经》上的话?”徐若愚又接着问道,不过他这次是自问自答,“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 “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笑三分突然回过了神,眼睛中闪过了一道奇异的光亮。 “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徐大智也理解了他的意思,这北都泉苗府,说的本就是这鬼狱酆都城,“难道” 他与笑三分对视了一眼,突然一左一右向墓门的方向冲了过去,徐大智手举铜锤照着石壁就是奋力一砸,力拔千钧犹如开天辟地,整个墓室都开始摇晃颤动,顶上的石块也开始纷纷坠落。 笑三分从袖中飞出几十枚流火金钱镖,投掷在每一处石柱连接的地方,这晃动慢慢地变成了坍塌,一时间,山崩地裂,滚石重重。 然而,巨石朝着他们砸下来的时候,竟然从他们的身体上穿过,落在地上便消失不见了。 果不出他们所料,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这鬼墓的生存之道。 滚石落尽,不染浮华,烟尘散去,这里俨然换了一副样貌。 之前的石门墓室已全都不见,这里,只是一条极为宽敞的甬道,通向一个地方。 只不过,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影,一个任他们之中谁看到都不免毛骨悚然的身影。 那个人影,直直地伫立着,拄着一把刀,红光灼灼的刀,转头一瞥,凌厉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人影说着,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好巧,又遇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 两江汇流 “就是这里?” 虽然谢语霖早就猜到此处,却还是要装作突然被人告知了什么惊天之谜的样子,眨巴着眼睛,望向江面。 “嗯。”林筠儿点了点头,指着两江汇流中间形成的一条清浊分割的线说着,“前些日我路过渝州近郊,见此地襟带两江,壁垒三面,嘉陵江水绿,长江水黄,两水相交于朝天门,却不相融,涡流湍急,形成‘夹马水’,似如野马奔腾。开始就觉得这里似曾相识,直到昨日听到了石刻上的字,才想起来,这清浊相交的江水,岂不就如那阴阳盘上的双鱼?” 谢语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两条江水汇流一处,一边清澈,一边浑浊,确实可堪称为奇观。 只不过,这江涛翻涌,江深几许不得而知,纵使江底沉着他们想要的阴阳镜,也不可能只身跳跃而下去捞取上来。 谢语霖从地上捡起一枚扁圆石子,侧弯着腰,将石子横向抛了出去,石头在江面上弹跳了二十余次,才沉入深不见底的江水中。 他这一番打水漂的动作,倒真是顽童心性毕现,惹得一旁的林筠儿也不禁捂嘴轻笑。 “林姐姐可有法子?”谢语霖先问了出来。 林筠儿摇了摇头,看向他,“我还以为,谢公子已经早有打算了呢。” “有是有,只不过”谢语霖轻咬着嘴唇不肯再往下说,办法他是有的,只不过,以他现在的内力,可能会承担不住,但他又转头瞥了一眼林筠儿,她就更不能去了,所以自己不行也得行。 林筠儿看着旁边的少年久久低头不语,解下了身上的披帛,长绫迎风轻舞,弹指间将江水抽出了一条凹痕。 谢语霖脚下轻旋了几步,挡在了她身前。 一手夺过素纱缠绕在他自己的小臂上,一手已自袖中取出玉笛,低眉侧目,目盼流光,轻笑了一声,“还是我来吧。” 她被少年身上的凛然之气震退了两三步才站定,轻拈衣袖,不再上前,而是决定冷眼作壁上观。 她这次看得清楚,就见谢语霖将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抛,木扇骨齐刷刷地全都排成了一列,然后又自中间分割开,十六档扇骨变成了三十二档,继而再分割,直至分成了千余片,每片薄如纸绢,却能承千斤之重。 木格重组,在天上化成了一只巨型偃甲飞鸢,朝着江面扇动翅膀。 这等奇门遁甲之术她只在书上读过,可在江湖上从未亲眼所见,此番一眼,便对那谢语霖的谪仙风姿钦佩的更胜三分。 “蓬莱仙人,都是骑乘飞鸢而行的?”她不禁问了出来,世上有骑驴的,有坐轿的,有策马的,有徒步的,也有乘船的,就是没见过乘着飞鸟的。 谢语霖轻笑了一声,眼神还是如赤子般澄澈,“林姐姐说笑了,这木鸢也就是平时从蓬莱岛到栖霞村渡海而乘,长远的距离它可经受不住。否则,我又怎会吝惜拿出它来带你去找那鬼医菩提子?” “哦?”林筠儿双手负于身后,又朝着那偃甲鸢凑近了些,“我本还以为,仙人都是驾鹤而来的呢。” “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都是世人少见多怪罢了。” 谢语霖说着,已经将玉笛搁于唇下,轻奏清旋,笛音袅袅,音波随着一阵阵紧而有序的旋律开始跳动着,形成一缕缕气流,朝着江面呼啸而去。 音波如刀割,抽刀断水,宛如看到一柄通天彻地的砍刀从天上猛地劈下来,顺着两江汇流形成的那条线切成了两半。 而天上的偃甲鸢扇动翅膀时鼓吹下的阵阵阴风,将断开的水柱不停地往两边吹动,宛如两只强而有力的手把滚滚江水撕成了两半,剖开一个大口子,还自成一体的继续流动着,只是中间,慢慢现出了江底的泥沼。 笛音越来越急,犹如峡间飞瀑途流百川,音波如浪涛一般一圈一圈翻腾着朝那江心奔去,而在此时,已经有一个发着金光的东西在江心处冉冉升起。 谢语霖的嘴角已经溢出了一丝鲜血,只是他的手指还在笛孔上飞速舞动着,缠绕在他一只手臂上的长绫已经远远飞出,飘向江心。 那是他刚刚从林筠儿手中夺来的披帛,林筠儿看得真切,那发着金光的东西好像扎根在了江底,虽然它一直在向上升,升出了江面,也在向他们这边挪过来,可是它的下面,像是缠绕着千丝万缕的金线,直通江底,浑然一体。 江底的凹痕似乎不那么明显了,两侧的江水也开始往中间翻涌,好像要把之前空出来的地方全都灌满。 她再看谢语霖时,身旁的这个少年,已经从双眼c双耳c鼻间同时溢下了几条血痕,口中流下的鲜血已经覆满了整个下巴,使他那俊朗的脸上彰显出一种诡异的色彩。 她在犹豫,此时谢语霖明显已经力不从心,别说将这阴阳镜缓慢移到面前,可能就在下一秒,他就已经受不住经脉迸裂晕厥过去,然后江潮涌动把阴阳镜带回江底。 可是此时,如果她借长绫之力,是绝对可以顺手牵走阴阳镜的,只要她此时凌空一跃,取走这东西,谢语霖怕也是无力追赶。 抛下谢语霖的这念头在她脑海里只是闪了一下,可是她的人,已经站到了谢语霖的身后,双手结印,一道青光自手印而出,灌入了谢语霖的体内。 本已临近崩溃边缘的谢语霖顿觉身上嵌入了一股清灵之气,笛音缭绕,阵阵疾驰,斩断了阴阳镜与那江底的最后一丝联结。 从他脸颊上淌下来的血已经染满了前襟,他却还是在嘴角强忍着勾出了一丝微笑,“你这又是何必。” “真是个孩子。”她嘴里埋怨着,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逞强个什么劲。 可是,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在这时候,在谢语霖的命与独吞阴阳镜之间,她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他。 她原以为,自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呢。 可是,人就是人。 善恶,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 只有在真正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才看清自己的内心,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道金光闪现,阴阳镜已经稳稳落在了谢语霖的手中,谢语霖一手持起,仔细打量了起来。 而一旁的林筠儿,因为动用真气使得毒更入骨髓三分,再加上胎气紊乱,已经跌在了地上,额间青筋颤动。 谢语霖看着阴阳镜出神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他的眼中星波璀璨。 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血迹,才突然回过神似的,看了一眼地上的林筠儿。 “我以为,你会趁机杀了我,或者直接抢了东西便走。” 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他以为,他从来都算无遗策。 “我也以为我会呢。”林筠儿也笑了,只是她的笑更加显露出她的疑惑,“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故意露出破绽?这岂不是在找死?” “无所谓啊,我对有趣的事情总是愿意赌上一把的。” 少年的语气很淡然,很随性,好似这世间本没有他特别在意的事情一样,他做的这一切,只是图一好玩。。 这一路上,她都在盘算着怎么杀他,而这个人,一直都在救她。 只是,狡黠与纯真,这两种东西竟然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不免有些令人骇然。 “给你。”谢语霖伸出手,呈递到了她的面前。 水袖轻扬,露出了那只白皙的手掌,手心里托着的,是那个还闪着金光的阴阳镜。 “给我?”林筠儿一脸的不可思议,她以为,这场赌局,她已经输了,她选择了少年的命,就是放弃了阴阳镜。 “嗯,给你。”少年烂漫的一笑,如百花绽放般芬芳,如春日的暖阳。 “你不是说,你也是为了这阴阳镜来的么?” “是啊,我是为了看一眼这阴阳镜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现在看过了,只不过是个无趣的东西,送你了。” 林筠儿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叹了一口气,“咳既是如此,烦劳谢公子将此物交与承风。” “林姐姐,你自己怎么不”谢语霖已经大概猜出了答案,话说了一半,就吞了回去。 “我刚刚动用真气,毒已入心脉,怕是回天乏术,只怕等不到第三日了。”林筠儿笑着看向谢语霖,她越发觉得这个少年的可爱之处,只可惜,她再没有更多的时日。 “好。” 谢语霖并不是个矫揉造作扭捏的人,也不会说一些虚情假意安慰人的话,他也知道无法可解。 林筠儿也看得很开,人命自有定数,无须强求,可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顾盼犹疑之间,又看向了这个少年。 “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 椅子、桌子、孩子和盒子 看清了面前人影的样貌,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微妙,如果有一种状态可以形容,那一定是不小心误食了马粪,一群人屏息凝神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 此时最好的,还是什么都不说。 手持赤髓刀的顾承风,只要他们神志还算是清醒,不闻风而逃就已经不错了,更别说是贸然上前去招惹。 尤其是,他还没死,没被笑三分杀了。 这是人,不是鬼。 笑三分本应该是最害怕的那一个,因为暗算顾承风的人就是他,想致其于死地的人也是他,可最偏偏不用怕的人还是他。 他不怕,倒也不是因为他身上还系着林筠儿的命,顾承风不敢杀他,而是,他觉得很高兴,在这里又碰到了他。 一切新鲜的,不在他预料中的惊喜,都会令他异常兴奋。 他本以为,就这么把顾承风给杀了,还真是无趣。 只是现在,这个本该死了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到了他们面前,还找回了赤髓刀。 有赤髓,有迷影古墓,马上就能解出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了,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笑三分的笑又洋溢在了嘴角处,只是还没等他笑出来,他就听到了那个久违的,银铃般的少女的笑声。 “咯咯” 所有人都张头望去,声音来源处,就是顾承风的身后,路的尽头,那最后一堵墓门。 甬道很长,长得需要疾奔才有可能抓得住声音的来源,大家都如风一般想冲在最前方,因为走廊尽头的墓门,并没有关。 除了,徐若愚。 他本应是最轻盈的燕子,本应冲在最前方的,可是一条腿的燕子,就只能默默看着那群人远去了。 这里已没有路,这里是最后的石室,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他们刚才跑过来的甬道。 可是,依旧没有那个笑声的身影。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室,四面秃壁,不染浮尘。 里面的构造一目了然,除了四面墙壁,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石椅和长桌。 石椅的造型很特别,宽度足有五尺,可容二人并坐,两侧没有把手,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靠背。 而这说是靠背,倒不如说是石碑更为确切一些。 这,的确是一个碑。 长碑庄严,端立在那里。 碑上空空荡荡,什么字都没有,不知道这是谁的墓,谁的碑。 另一个长桌,与其说是长桌,更不如说是祭台。 祭台上,燃着三柱线香,从头燃到尾,又从尾续到头,烟雾袅袅。 碑上不落灰尘,祭台上新香刚燃,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停地说明着,这里住着别人。 可是这些,并不足以吸引他们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更奇特的,更显眼的两个东西上。 一个人,一个盒子。 祭台上的香灰里,半埋着一个初生的婴孩,她的莲藕般的小腿还被积攒已久的香灰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是那两只胳膊在不断地向上挠着。 “是她在笑?”徐大智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明明听到的是一个少女的笑声,可是眼前却出现这样一个小娃娃,开始,是一群人被一个女人吓得半死,最后,却发现是被一个小孩吓得半死,这已经不足以用丢人去形容了。 没有人敢靠近她,他们虽然还不太能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东西,但是已经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 这个孩子,是他们在墓里见过的唯一的活物。 如果那些花花草草不算的话。 只是,他们还是欲行又止,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个孩子脑袋下枕着的东西,一个雕着彼岸花图腾的紫檀木盒。 但凡是一个盒子,就必然会装着一个秘密,除了那些买椟还珠的人,谁都会觉得盒子里的东西才比较重要。 顾承风已经走上前去,倒不是因为他行事鲁莽,不暇思索,而是,这个孩子,吸引着他手中的赤髓,一直向前。 “我猜,她定是这里的守灵人。”笑三分开口说了话,他本以为自己的一句话能够震慑顾承风三分,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却没曾想,顾承风已经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将这个孩子裹成一团抱了起来。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在想着,会不会下一刻顾承风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顾承风此时倒是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初生的孩子眼睛总是如清水一般明亮澄澈,他在看她的时候,这孩子也同样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他。 被一个小孩子用这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总会让人很不舒服的。 可是不同的是,她盯着他时,粉嘟嘟的小脸还半藏半露在衣衫里,偶尔张合一下嫩嫩的小嘴,露出来一个恬谧的微笑。 而周围,也没有那个咯咯的声音了。 不知道是怀中的这个孩子太过可爱,还是因为顾承风马上就要做父亲的原因,他看着怀中孩子的眼神如水般温柔,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父亲般的慈爱。 眼前人影闪过,即临即走,是笑三分,趁着顾承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孩子身上时,摸走了香灰中掩藏着的木匣。 踱步轻旋,回风舞柳,笑三分整个人如一张纸片一般,轻轻地飘到了门口。 “人可以走,东西留下。”徐大智已经在笑三分去夺木盒的时候飞速解下了腰间软带,而软带下,系着的是一条一丈八尺长的铁链,就见他将软索衔在了铜锤两侧,那双手中的混元锤已经瞬间变成了流星双锤,在他说话间便已飞出一丈之外砸向了笑三分。 笑三分既敢出手,就一定是留有后手。 只见他腰线一折整个人如同纸叠的一般对半弯了下去,整个身子压得很低,躲过了飞锤的猛烈一击,继而长袖一挥,从他袖口处飞出的并不是暗器,而是一抹青烟。 徐大智本以为他抛出的会是乾坤如意珠之类的铁器,所以早早将另一侧飞锤遮在身前挡住暗器,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他挡得住暗器,却挡不住毒气。 整个人,跪倒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 珠子和虫子 这两人缠斗得如此激烈,而在一旁的顾承风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现在整个人已经僵凝住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赤髓变得有如千斤重,他只能右手拄着刀站在原地,却再提不起来。 左手还抱着那个孩子,可是整个人,好像从左手往身上一直在传递着一种麻木感,渐渐失去了知觉。 他现在,神志清醒,却动弹不得,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笑三分冷哼了一声,见徐大智再没了追逐的力气,便飞也似地朝门口跑去。 只不过,刚到门口,就被一张网铺天盖地迎头撒下来,“疏而不漏缚魂网?” 这将网撑起来的,正是那他从未看入眼中的三个替死鬼,本来这缚魂网合四人之力才能完美的发挥其优势,只不过那第四人丁乾沉不住气,提前出了手,反误了卿卿性命。 此时,三个人所织的网,虽然不如四人同心其利断金,但对付笑三分也是足矣。 趴在地上的徐大智也是吃惊了半晌,“想不到,你们居然是居然是江都的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江都判官盟向来只行正义之事,只论理,不讲情,所以一般人,不管是好人还是恶人,也不愿招惹到他们。 这缚魂网正是江都判官盟的独门武器,专门缉拿武林中各路十恶不赦难觅行踪的败类,这几个人藏得也是很深,早早地渗入到徐家兄弟的青州势力里,也不过是做了个暗线,实则还是在为判官盟效命。 如果不是此次迷影古墓之行已经水落石出,怕是他们还不会主动现身。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直接朝着笑三分扑面而去。 笑三分自然是不能甘心这么束手就擒,只见他双手向两侧张开,身上瞬间飞溅出数十枚飞刀,每一把刀都锋锐凌厉,吹毛立断,可是就在他以为能够破网而出的时候,他却发现,这把把飞刀全都被粘在缚魂网上,看起来就像是镶嵌在上面的装饰品一样。 这也是他没算到的事情,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奇网,可以以柔克刚。 就在缚魂网即将覆在他身上之时,墓门口飞过来一把断匕,没有柄的匕,从网下飞过来,直直削在了笑三分拿着木盒的右手上。 哐啷一声,一只手和一个木盒,同时飞了出去,跌落在地上。 这只飞匕,正是从门口的徐若愚手中射出来的。 笑三分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他明明记得,徐若愚的短匕早在当初那片彼岸花丛中割青藤枝的时候就已经断掉,然后被弃,他一直以为徐若愚身上的刀鞘已经是个空鞘,却没想到他还有刀。 那把断匕确实还躺在彼岸花丛中,他身上的这一把,不过是平日里习惯留的后手罢了。 徐若愚的刀鞘中,从来都有两把匕首。 第一把就是平时与人交手用的,那把有刀柄的,断了的匕首。 而这第二把,就是一直藏在刀鞘中,从来没用过的,只有刃没有柄的匕首。 所以,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那里其实藏着的是两把刀。 这第二把,只有在不得不用之时,才会动用。 现在,顾承风的腿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徐大智已然中了毒,半跪在地上也无能为力。 徐若愚还趴在门口,为了扔出这最后一刀,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笑三分当然是已经被困在了缚魂网下,裹成了一只粽子。 剩下的,那三个替死鬼,好像只有他们是可以行动自如的。 只是,没有人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关心他们,因为他们看到了,石刻上的最后一句话。 地上,一只断手,一个摔开的木盒。 从木盒中滚出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这珠子似羊脂白玉温润绵延却比之更柔软三分,似朝晨清露玲珑明晰却比之更灵动轻巧。 倾洒一斛白露春,说的就是这个么? 徐大智此时离洒落的珠子最近,只见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了一颗珠子,仔细观摩起来。 这珠子,远比他想象的,要柔软的多。 好像轻轻一捏,就要碎了。 可是珠子的韧性也很好,将力一收回,珠子又立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说不上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在他的眼前,珠子略微起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这本是一粒粒晶莹如露的透明珠子,可是,好像在它中心处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线。 慢慢地,这条线越来越粗,越来越长,这个珠子也变得越来越大。 一颗珠子,从原先的指甲盖大小逐渐肿胀成了一颗鸡蛋大小,而中间的红线也变得如拇指一般粗细。 红色的液体来回翻动着,在透明的外壳包裹下熠熠生采,像是夹心的冰粉。 珠子长到这么大就不再变大了,而是,从中间分裂开来,一分为二,又重新包裹起来,每一半都带着透明的外壳和细长的红色线条。 两颗玲珑剔透的珠子缓慢地蠕动着,又开始慢慢胀大,二分为四。 徐大智还没有感觉到疼,就发现自己那个捏着珠子的手萎缩成了一张干枯的皮紧紧包裹在骨头上,骨节分明,宛如一个风化千年的干尸。 他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条条莹润光泽的虫子,那红色的线条,是它在啃噬自己的血。 等他发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条条血虫分裂的速度远超过他的想象,在他刚想将珠子从手中扔出去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被虫潮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 虫潮退却时,留下了一具干瘪的尸体。 这种场面,看起来像是有上千只水蛭在一个人身上酣淋畅饮,可是画面却要更美得多。 因为它更像是,一个华美的仪式,祭奠着一个死去的人。 在他身上堆放着上千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明珠滑落,庄严肃穆。 笑三分离得最近,他目睹着这一切,放大的瞳孔久久才慢慢变小,他还被网牵绊着,什么都做不了。 牵着缚魂网的三个人也都同时向后退了两步,看着一颗颗“白露春”朝着自己这边滚落过来,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 对付人,他们有的是办法,可是对付这玩意,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你们还等什么,快把我放开!”笑三分冲着他们大喊了一声,这缚魂网专门吸收他的暗器,是他的克星,可是他身上的暗器,岂不也正正好是这些虫子的克星。 三人左顾右盼了一刻,便同时扬手往后退去,天罗地网张开,恶鬼重现人间。 笑三分也不含糊,他知道此时最危险的是什么,判官盟的人不会随便杀人,即使抓住他也只会把他押回江都审判,顾承风更不会杀他,而徐家兄弟,现在已经一个是死人,一个快是死人。 就见他左右一挥,从袖中飞出百余根寒月梅花针,朝着虫堆天女散花般飞去,每一根针都削在一只虫子身上。 又迎头一甩,从发尾间飞出近千缕金蚕蛊丝,这金蚕蛊丝乃是毒中上品,当初他杀沙不得的时候,只用了一根金蚕蛊丝,现在倾尽全力尽数抛出,将前方挪移过来的虫子全都包裹住。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与其说是毫无反抗之力,倒不如说他已心如死灰,完全不想再反抗了。 他只是忘了,这些虫子本就是依靠不断分裂来完成繁衍生息,他的寒月梅花针出手再迅捷,再例不虚发,不过就是让一千只虫子变成了两千只而已。 唯一能行动自如的三个人此时早已丢下手中的缚魂网,他们要做的,不再是将有罪之人押回江都,而是在这光怪陆离的地方明哲保身。 只不过,他们跑得虽不算慢,可是那虫潮涌动的速度却更快,不断吸血,不断胀大,不断分裂。 最后,这里就剩下了六具干尸和两个人。 那些堆叠如山的“冰粉”们在风卷残云饱食了一顿之后,竟又开始不断缩小,融合,最终变回了一颗颗闪耀的珠子安安稳稳躺在了木盒中,木盒完整地盖着,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打开过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顾承风僵硬的身体才渐渐化开,可以稍加活动。 他亲眼看到这盒子里的东西是怎么从珠子变成虫子,再从虫子变回珠子,也亲眼看到这群活生生的人是怎么变成了干尸,更亲眼看到,这些虫子很自觉地,绕过了他。 他不知道是因为赤髓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原因,让它们心生畏惧。 可是,他还活着,只有他活着。 然而,笑三分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 两个人 酆都城内一片安静,再不见什么江湖中人。 它又回到了一个安静的古城应有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街串巷的摊贩,门口嬉耍的稚童,摇着蒲扇乘凉的老人,无一不带着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在街心走着的人。 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危险的人。 这个男人左手边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手中拿着一个盒子,右手拖着一把妖冶得泛着红光的刀。 刀拖在地上,一路上发出嗞嗞的摩擦声,走过的路上都被划出来一道印痕。 男人的衣服上很脏,脸上也很脏,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站在路两旁的人都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浓厚的腥臭味。 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目光凝滞,只是一直望着脚下的路,身后的路已经被赤髓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印记。 老人们遮起了孩子的眼睛,把他们哄回家去,商贩们关门闭户早早地打了烊。 这使得本就寥寥无几的小城更加清冷了一些,看起来,方圆百里,荒无人烟,这不过只是一座空城。 顾承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墓里爬出来的了,也快忘了看到笑三分的尸体时是一种怎样痛不欲生的心情,他只记得,还有人在客栈里等着他。 他就这样带着孩子,带着盒子,带着刀,回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筠儿说,这两天他经历的一切,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了。 只是凭着那一丝念想,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觉得,她还是会有办法的。 客栈里,空空荡荡。 他原以为,他进来的时候,会第一个看到谢语霖坐在桌边喝酒,可是,那个平时坐在这里喝酒的人,也不见了。 轻轻一抹方桌,这里已经附上了一层灰,这几天,也没有人打扫过,不止是客人,连这里的小二都已消失,好像这本就是一个无人的客栈,只是这几天所有人聚在一起,演了一出客源爆满的戏。 顾承风匆匆奔上二楼,那个曾经住过的,天字一号房。 房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他也本以为,林筠儿会倚坐在床边,满怀希望的等着他回来,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就看到已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屋子里,也同样是空无一人。 街道上,人们刚刚送走了一个看起来很危险的不速之客,又迎来了另一个看起来不怎么危险的不速之客。 虽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让他们不自觉地将两人联系到了一起。 酆都城的青石古道上,总是会迎来送往这样的一群人,不认识的江湖客。 只是这两个,又太过相像。 一个身着绯红色水袖对襟长衫的男人,仙袂飘飘,不落凡尘。 他本是轻绾起来的头发垂了下来,随风盈动,遮住了半张脸。 剩下的半张脸,看不出分毫情绪,可是那精雕玉琢的面庞,让人们很容易就认了出来,他就是两天前那去而复返的谪仙。 谢语霖依旧保持着他原先走路的风姿,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执扇持于身前,只不过,这次他的右臂中,也抱着一个孩子。 他的步子很慢,一步一顿,却一点都不沉重。 如果说顾承风所到之处恶相丛生万灵皆枯,那他所到之处便是如沐春风焕然生机。 他身上的气息很温和,不沾染一丝杀气,谦谦公子,温润如玉,所以街上看到他的人,都没有躲藏起来。 他也在朝着一个地方走去,跟着地上赤髓划出来的刀痕一直往前走。 当谢语霖走进客栈的时候,看到楼上那间房门是开敞着的,他就已经知道那人回来了。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走到往日的柜台前,捧起来一坛酒,拿回了桌边。 酒味醇香,小可独酌。 斟酒的声音很小,可是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顾承风的耳朵,他此时已经出了房门,一个人。 看到桌边那个没有了往日的细致讲究,不再一杯一杯浅尝佳酿的绯衣少年,他一手高捧着酒坛子,直直地往下灌着,酒水如同暴雨般洒落在脸上四处迸溅,如湍流般淌进衣襟里。 “回来了。”顾承风看着这样的他,声音有些颤抖,因为他只看见了谢语霖和一个孩子,却没有看见林筠儿,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什么。 少年侧目,看向楼上的顾承风,他的眼神,看起来比顾承风还要憔悴心焦,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又转过去用一只胳膊撑着头,慵懒而倦怠地往旁边一倚,“你也回来了。” 顾承风慢慢挪下来,他的每一步都有千斤之重,走得很慢,好像放慢了脚步,就能等到那个可能还赶在路上的人。 直到,他也走到桌边,看了一眼躺在方桌上的那个孩子,确信再没有其他人会进来这里了,想到这,他才长长地阖上了眼睛。 “林姐姐说,为这孩子赋名单名一个影字,为的是你此次迷影古墓一行,小影儿为你增添福泽,可保你平安归来。” 谢语霖说着,手中的酒坛已经滑落下去,碎了一地哀丝。 “她呢?” 顾承风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问出来,他知道他已不必问出来了,可是他忍不住,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丝希望。 此时,却是谢语霖长长阖上了眼睛,“林姐姐说,她在渝州城等你,今生共此听雨楼。” “你们去了渝州?”他以为这三日,林筠儿会安分地在酆都城等他,可是没想到他回来时,她已不在。 谢语霖微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阴阳镜,递了过去,“这便是那‘清浊阴阳割乾坤’之解,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顾承风看着这面阴阳镜却不得不苦笑了出来,声戚情悲,“她若不在,我要它有何用?” 少年没有再说话,他知道此时不论说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三日醉骨散不是三日才毒发么?她为什么不回来?”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至少,见最后一面也总是好的,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林姐姐所中之毒虽为奇险,却也并不是无法可解,我虽无法根解此毒性,但可抑制毒发时间,有一续命之法,或能拖长些十天半月的,只要找到家兄那一老友,其实,也可”谢语霖说着,不禁顿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0章 相依为命 少倾,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你也知道,这是以命换命的法子,拖得住她的毒,就保不住小影儿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母者,是定要保这孩子一世之安的。她不但不同意,还特地求来了催生之法,临走之前,也算是瞧了一眼小影儿,了无遗憾了。” “了无遗憾?”顾承风转头看向他,又转眼瞥了一下这个孩子,心中悲愤交加,“她竟然如此狠心,只为了区区一个竖子,竟忍心不与我见这最后一面。”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终是逃不过一个死字。天命既定,倒不如多求得一人偷生。” “她怎么能自己做这决定呢” “如果是你,岂不是要为了她放弃这个孩子?”谢语霖反问。 “是!”顾承风回答得很果决,很干脆,不带有一丝犹豫,“这孩子于我而言,远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可这孩子于她而言,却是她的全部。你又怎么忍心,去归罪一个无知的孩童?” 顾承风不说话了,斯人已逝,却还放言说要与他共此渝州听雨楼,岂不可笑? 两个人,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幸好,客栈是假的,酒却不是。 顾承风不想看桌上的那个孩子,他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忍不住心中充满了恨意,有些事,越想就越想不通,越陷越深,甚至到最后,他觉得就是这个孩子,害死了他的母亲。 如果当初没有过这个孩子,也许林筠儿会跟自己一起去绝顶峰,就不会中毒,如果她放弃了这个孩子,也许他们现在正在去往蓬莱求药的路上,以后也会有别的孩子,如果 如果他们不曾来到酆都,或许现在正在渝州城里倚楼听风雨,把酒话桑麻。 如果他们不曾下过山,不问江湖事与非,或许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只不过,这些事情,都只能随便想想了。 过去之事即为既定之实,天意自古高难测,只缘身在此行中。 谢语霖也在苦笑,他本是自认为生性不羁逍遥洒脱之人,却没曾想也会为别人的不幸而感到苦闷。 他都快不认识,此时此地的自己了。 他这次偷偷离开蓬莱,来到酆都,本就是来游山玩水找点乐子的。 如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心系一处,自此被牵绊了呢? 凌云山庄数百年基业,到如今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些事于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而他的兄长谢语堂也只是一心致力于钻研机关秘术,根本无心重振家业,他本是从来不屑于过问江湖纷争的,只是这一次,无端被卷了进来,只是不小心,被林筠儿为母情怀的牺牲触动了他那早已尘封的本心。 如今,托孤之事他也已办妥,小影儿重新交与了他自己的父亲,阴阳镜也同样交给了他,他又可以闲云野鹤,风流江湖了。 只是,好像少了些什么,又莫名其妙多了些什么。 酒酣半晌,他才想起来,却不知顾承风这一行究竟遇到了什么新鲜事。 “那些人呢?” 当初跟着顾承风一起走的有十余人,到如今,只有一人回。 这一问,顾承风才好不容易从痛苦之思中缓过神来,他还有未处理的事,未解开的谜,“随我来。” 顾承风说着,便站起身朝着二楼房内方向走去,却没理会一眼那个还躺在桌子上的孩子。 谢语霖无奈地摇了摇头,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只怕是这孩子以后有得罪受了,他只得默默抱起孩子,跟了上去。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顾承风却又怔住了,眼前的一切,跟他刚才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明明,把那个孩子和盒子都放在了床上的。 他也明明,知道这期间绝不会有人进过这间屋子,甚至这个客栈。 他和谢语霖都在下面坐着,一直坐着,任何人来过这里,都绝不会逃过他们其中一人的眼睛。 可是,这里却已经空无一物。 “咳咳咳”顾承风已经忍不住失声长笑起来,功亏一篑这种感受,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本以为失去了林筠儿他就已算是失去了一切,可那不过只是个开始,现在,他失去的,才是一切,用所有人的命挣回来的一切。 他开始悔恨,开始懊恼,他早该想到的,那个孩子会出现在那样的墓里,一定非等闲之物,他怎么还能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间屋子里。 是因为关心则乱么,突然听到了谢语霖的声音,带着有关筠儿的消息,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就把这屋里的东西给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这,又算是什么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谢语霖不懂得什么安慰人的话,他只是用他的想法去阐述一个事实,希望顾承风也如他一样,将一切事物都看得云淡风轻。 “那夜的木鸢与笛音,可是你所为?” “是。” 顾承风又垂下了头,他之前一直隐瞒不肯现身,而此时又回答得这么干脆,不知道此人到底意欲何为。 看着他久久不说话,谢语霖又问了起来,“你今后作何打算?” “自然是长守渝州城。”顾承风的拳头已经攥的咯咯作响,青筋毕露,他紧咬着牙慢慢吐出了一句,“我要留在这里,那个女娃娃,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给挖出来!” “咳执念颇深呐。” 谢语霖看他已经没有再劝的必要了,更何况,他也本就不是一个愿意干涉别人决定的人。 “谢公子,关于筠儿与影儿之事,我还尚未谢过。” “无妨,我也不是贪图别人谢礼之人。” “你若是有意,不如,留在渝州,助我一臂之力。” 谢语霖听得此话又不禁执扇浅笑,“你敢留我?我既是山中野人,自然万事随性而为,顾兄怎知我今日因为一时高兴而助你,他日却不会因为一会不快而杀你?” “信人不疑。” “哈哈,顾兄不必如此盛情相邀,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相见。” 看着谢语霖婉拒了他的美意,仙袂飘飘,翩然而去,他又重新看向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也许,从那时起,往后的路,他们的命就早已不再是自己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 无殇 顾承风负手而立,站在案牍一旁,斜眼看着身边的顾影。 “从那时起,世间再无听雨楼,只有这飘摇中的饮风阁。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三日醉骨散的毒早已承袭在了你的体内,你因祸得福而有了敏锐于常人的嗅识,这是你的造化,可你也因这毒从小到大受尽折磨,这也是你的命数。 鬼医菩提子给的那一寸红虽不足以克制毒性,但也能延缓发作时期。 你若惜命,就切记要随身带着。” 顾影伫立在一旁,听完了整个故事,久久沉默不语。 身上的折磨,与心中的折磨相比,又能算做些什么呢? 稍倾,他又复看向顾承风,眼中尽是些欲说还休,声音有些许低哑颤抖,“你,恨我么?” “恨?”顾承风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好笑,无奈苦笑了一声,将双眼闭了下去,“这二十年来的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恨你的存在,你可知,如果能用你的命去换回筠儿的命,我早已做了千回万回。” “如果可以换,我也愿意,千回万回都不后悔。”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目光中,透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顾影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只活在传说中的娘亲,可是他从小就知道,他的命,是谁舍了自己的命换来的,在他心里,林筠儿是个不可挽回的遗憾,而顾承风,就是他要偿还一生的人。 所以,为了顾承风,他甘愿去做任何事。 可是,他更想要的是,有生之年,能得到父亲的一句肯定。 至少一句,他此生才不枉为人。 可是顾承风没理会他的这番心意,这样的话说出来没人不会,可是不管做什么,早就为时已晚。 他转移了话题,不愿再去回忆陈年旧事。 “我找了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守在这渝州城,可每次到了绝顶峰,她都对我避而不见,本来这件事情,我是想着自己去处理,不打算让你知道的,可是,现在看来,也许只有你,才能找到她。” 这根刺,在顾承风的心上扎了整整二十年,他始终没弄明白,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让我去绝顶峰找她?”顾影知道他说的人是谁,他交代的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不是让你去找她,而是,她已经找上了你。” 顾承风看到他刚才殷红的右眼时,就已经察觉到了,这跟他当年在绝顶峰山脚下的那一夜何其相像,只不过,现在好像只剩下了一半。 “那时,长安的人竟然也坐得住?” 二十年前,江都判官盟与长安金刀门就早已在江湖上有着数百年之威,纵然其他后起之秀并未过多参与,他们两个势力也是断然不会不闻不问的。 如今,他知道了当年判官盟在顾承风和林筠儿身边都插有暗哨,可是,金刀门竟然没有一点消息。 “那几年,正是金刀门变数最多的几年,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自然无暇他顾。”顾承风自然是早有耳闻,那几年,金刀门内抛弃妻子,杀兄弑叔,明争暗夺,各种轶闻在武林中层出不穷,才有了现在的那个薄情寡义阴狠决绝的金刀门主,当年他坐上金刀门第一把交椅的时候,没人能够想象得到,那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那赤髓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更加疑惑,听顾承风的描述,赤髓应该是一把无人可敌的刀,杀过无数人的刀,可是现在,居然变成了一把杀不了人的刀。 顾承风也陷入沉思中,“那次之后,赤髓一直相安无事,只不过又过了三年,刀魂没了,它就变成了眼下的样子。” “你觉得,刀魂也与那林中之鬼有关?” “除了她,还会有谁?” “现在去?”顾影并不多做废话,他知道了顾承风的意思,只不过,他的刀还在鬼头张那里,那把最普通不过的刀,却是他唯一想用的刀。 顾承风点了点头,将赤髓递给了他,“这个带着,她见到了自会明白。” 顾影已经等不到那把刀重新锻好,只能接过赤髓,只身前去。 好在,他也知道,不是只有刀,才能杀人的。 “影儿。”顾承风从身后突然叫住了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倘若你有幸到了那里,切莫忘了撷一把黄泉路上的花放在身上。” 顾影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一定会照做。 阁楼上,又陷入死寂。 桌子上的茶已经凉了,顾承风望着茶盏,却一口都没有喝下去。 “他已走远,你还不出来?” 顾承风的眼睛又一次瞥向了身后不远处的那个翠玉屏风。 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 莲花踱步,步摇轻曳。 一袭雪白色纱裙逶迤拖地,外披着绯红色薄如蝉翼的烟纱衫,裙幅褶褶如月华流动倾泻于地,墨玉般的青丝随意披散在腰间,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娥眉粉黛娇艳若滴,额间的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又见她目中烟波流转,顾盼间华彩流溢,眸光点点媚而不惑更胜狡黠三分,行动间气若幽兰如闲庭信步自成一番风韵。 只不过,那一双令人心驰神荡的水月明眸下,却藏着一幅看不见的风景。 一面薄纱轻掩着娇容,一颦一笑,只能勾人无限遐思却看不真切。 “这茶不适合你,又何必强求,还是喝这个吧。”女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拎着一个酒壶,她将顾承风面前的茶杯推开,又取出一个新的杯子,慢慢斟上了一杯酒。 “可是渝州的人,不都在喝这种茶么。” 顾承风看着茶杯凝目沉思,他以为,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渝州城的点点滴滴。 “可你终究不是渝州的人。” 一双细嫩如柔夷的手拈起酒杯,递送到了顾承风的面前。 “我知道。”顾承风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酒过愁肠愁更愁,“这一切,只怕是万般皆天意,半分不由人。” “是么。”女人又斟满了一杯酒,轻笑着,“我倒是觉得,此中万般皆人为,半点不由天。” “无殇。”顾承风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推手拒绝了她的酒,“这么多年,你心中所想可否动摇过?” 无殇听到他说的这句话,手中的杯盏一颤,又徐徐放了下来。 “时间总是很容易让人去遗忘的,而且,人们也是很善于遗忘的。”她低垂着双眸,目中月华流转,柔波似水我见犹怜,又忽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着,“只不过,这世上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可有的东西,就如那陈年的美酒,越陈越浓,越久陷得越深。” 顾承风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叉置于桌子上,“依你之见,陈家米铺的那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他又想起顾影方才跟他提及的陈家遗孤疯女小荷说的那一幕,如果是真,那就更没法做解释了。 “呵,真叛徒自认是真英烈,假叛徒倒是无端背了十年锅。他们作何计较咳我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不会是好主意就是了。”无殇向旁边踱了几步,又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不如交给拾儿那丫头去查,反正她最近不是还在盯着那个老太婆,顺道的事儿,你又何必问我。” 顾承风也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什么时候,连你都不愿再给我好脸色瞧了。” “你不也是一样?” 无殇回着他的话,顾承风听得出来,无殇是因为他那般对待顾影,所以有些不高兴。 “他不同。”顾承风眉心紧锁,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态度去对待那个孩子。 “不同?你就这样放心让他去了?” “死不了就行。”顾承风又重新拿起了刚刚那一杯未喝的酒,一口灌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又补上了一句,“死了也无妨。” “呵。” 无殇不屑理会他,只是在一旁冷笑一声。 顾承风这才又看向门外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抽动了一下,“这孩子,太像他的娘亲,每次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了筠儿,我就不忍再对他好了。” “幸好这孩子还算懂事,即使你不善待他,他依然对你忠心耿耿,要是换做了别人,只怕早就” “所以,他才配当我的儿子。” “你不怕他终有一日会突然想明白了么?”无殇说着,偷偷瞄了他一眼。 “明白了更好。”顾承风自己摸上了酒壶,自斟自酌起来,“他要是听话,我只能忧心,他什么时候要是不听话了,我才能放心啊。” “说的自己那么痴心,你们男人,不是最懂得随便给自己找个伴儿的么?”无殇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明明是她拿来的酒,此时却不让他再喝了。 “你这话说的,到真是让我以为你咳咳”顾承风看着酒壶被抢,又看她这番态度,先是愣了一下,又兀自发笑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无殇却在这一刻突然肆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如同万鬼皆嚎,嘶声力竭,悲戚动天,“你若是像我这般死过一次,又只能这样活着,不知到时,是否还能说出同样的话?” “我又比你好过到哪去呢?”顾承风也同样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至少,你还是顾承风。” 无殇扭头轻瞥,看着顾承风的方向,她希望,能够在他眼中看到与她不同的东西。 “我不过是个未亡人罢了。”顾承风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了窗扇,看向外面春风拂绿了满园,只是他的眼中,如寒冬般刺骨凛冽万灵皆枯。 “之所以苟且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拖着那些人,一起下地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 疯子七 日近傍晚,暮薄西山。 即使是初春的暖阳,同样让他感到不自在。 他,还是习惯了在夜间赶路。 渝州到酆都的路不过三百余里,寻常人要走个两三天,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半天的脚程。 可是他走得很慢,像是本就厌恶阳光似的,虽然天色已渐晚,但只要有一抹余光尚在,没走多会儿,他就找了一片树荫下半躺着起来。 他靠在树边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情。 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那个故事,那个人。 还有,他曾经义无反顾的信念。 他很多次怀疑过,自己固执己念的想法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可是走到这一步,却也从未后悔过,不能后悔,一旦这样做了,那过去于他而言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没有一个落寞的人是不爱喝酒的,如果可以,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放纵大醉一场,只是他不能,他必须要克制,要自律,要让自己每时每刻都必须保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他不能误了那个人的事。 这么多年,他每天都是这么克制自己,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再也不足为外人道的习惯。 一个人,一把刀。 他坐着休息的时候,也很警惕,左手中,还是紧紧地攥着刀鞘。 刀不离手,命不离身。 虽然,那已是一把无法杀人的刀。 “我已经故意走这么慢了,你还不现身?” 顾影朝着不远处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地方说了一声,再朝那看去,还是没有动静。 远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枯林。 林子中,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人看起来隐藏的很好,因为连草木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只不过,他不知道他自己身上的气味已经足够暴露了行踪。 “你从渝州城一路尾随我至此,若不是看在你完全不会武功,现在你早已是个死人了,还不快滚。” 顾影见他还是没有出声,顺手从地上双指夹起一颗石子,只出了一分力,朝着一个方向投了过去。 飞石迅如闪电,直直弹入树林中。 “哎哟!” 林子里发出一声惨叫,继而,半滚半爬着跌出来一个人,捂着后腰。 仔细瞧去,这人看起来清秀俊雅,俨然一副书生打扮,看起来弱不禁风,比一个小姑娘还要娇柔三分。 却不知一路尾随了顾影几十里,究竟是何打算。 书生用手撑着地,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再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最后又拍了拍鞋子上的灰尘。 然后,抬起头来,对着顾影作揖一笑。 “在下”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滚。”他还没来得及做完自我介绍,就被顾影硬生生的打断了话。 书生气急闷哼了一声,许是很久没见过如此不懂礼数之人了,又上前走了两步,用手使劲扯了衣裙一下,再随风一挥,那书生意气清傲孤高的风骨一览无余,可更多的却是这股子穷酸劲儿。 顾影对他这一番作死行为不作理会,他还没有想过自己会沦落到去杀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 见对方不理会自己,书生又上前走了两步,笑嘻嘻地礼道,“在下,疯子七。” 话音刚落,顾影却侧目瞟了他两眼,沉声说道,“长林七俗之一的封子期?” 长林七俗,不是一方势力组织,也不是一个门派同辈之徒,而是因志趣相投而互相引为知己的七个人,既可同醉于山野,又可大隐于市井,如岁寒三友,又如竹林七贤一般。 之所以自称是七俗,倒不是因为人人都俗不可耐,而是因为人人都看得更开,更善于自黑。 于常人而言,阳春白雪为雅,下里巴人为俗。 像是舞文弄墨,琴棋书画之类的所谓雅事,他们七人中各有所专长,每一个都可堪称绝代风华举世无双。 只不过,第一个人吟梅叹竹,赏花弄月可称之为雅事,可若是一百个乃至一千人都照着去学,去做,这也早就成了烂俗之事。 于是,他们自嘲所擅长的东西实在是俗不可耐,便成了这长林七俗。 顾影知道有这么一群狂士,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七个人之中有人是这般模样。 “是,名也为封子期,号也为疯子七。”封子期见他听过自己的名字,不觉更喜笑颜开,继续喋喋不休说道,“疯子的疯子,老七的七。阁下定然不知,这疯子七是何意,且容我慢慢道来。长林七子中,属在下年纪最小,本事也最小,所以只能排行老七。再加上世人庸碌,总是不解我的所作所为,只唤我做疯子,故名号也为这疯子七了。” 他说完,还自顾自地憨笑了两声,明明是骂人的话,不好的名声,他不但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那副得意的表情,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个人果不负名,疯疯癫癫。 “哦。”顾影面无表情等他把话啰嗦完,只是冷冷丢出一句,“说完了,滚。” “太好了!我找的就是你。”封子期听完他说的这句话,显得更加兴奋了一些。 顾影没再理会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这个人身上,没有杀气。 可是,他对这个人也没兴趣。 “我本是打算前往酆都城的,只不过,有人曾告诉我,如果遇到了你,务必要与你一同前去。”封子期无视掉顾影的冷漠,只是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开始我还不确定,现在听到你说的话,终于确定那个人就是你了。” “你知道我是谁?” 顾影突然警惕地抬起双目,盯着他的方向,整个渝州城的人都知道他是谁,可是,这个人不是渝州城的人,他没出过渝州地界,外面的人,更不会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啊。”封子期说着,又向前走了两步,食指拄着下巴作沉思状,“呃也算是知道了吧,不过当初那人说的是,如果我在渝州城遇到一个人,他若只穿黑色单衣,一把三尺七寸的刀从不离手,所有渝州城的老人看到他,都面色祥和抚须而笑,所有渝州城的女人看到他,都面露羞色折花而走,所有渝州城的孩子看到他,都敬而远之退避三舍,那他就是能跟我一道而行的人。” “”对于这样的描述,顾影不知道回些什么好,他在沉思,这种话能够出于谁口。 “本来他跟我描述的时候,说是这人拿着的是一把漆黑刀鞘的刀,可是看到你时,拿着的却是暗红色的刀鞘,我一开始也不确定呢,可是我在渝州城观察了数日,好像也就是你最符合这个描述,见你出城,就跟了过来。”封子期突然捂起嘴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娇羞待出阁的小姑娘,“还有一点,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人跟我说呀,如果他一见面就让我滚,那一定就是我要找的人了。你总共,让我滚了三次,现在我十分确定,是你是你就是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 不可说 “淮南?” 顾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他唯一觉得有可能的人。 淮南的人,熟悉他的人,只有一个,赤雪堂堂主方千里。 他不知道这个疯子七和方伯伯是什么关系,只不过,如果是方千里熟识的人,他还真是不好拒绝。 “顾兄可真厉害,一下就被你猜中了。” “不许叫我顾兄。”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他听不习惯,也不想习惯,他不想和任何人结交。 “那叫顾大哥?”封子期眨巴了几下眼睛,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一般,象征性的改了下口,只不过没什么区别。 “不行。” “要是管你叫顾老弟,或者随那人叫声小影儿什么的,总不太好的,毕竟,你还是年长我几岁的,我虽疯癫,可这人道伦常,还是知些分寸的。”封子期说罢还不好意思地腼腆笑笑,显得很为难的样子,表示规矩不能乱了,又挠了挠头继续靠近了两步,“反正少阁主我是不会叫的,我自是逍遥云外之人,又不是饮风阁中人,更不会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算了算了,我吃点亏,还是叫顾大哥吧。” “疯子。” 顾影不再理会他,倘若与一个傻子计较,很快自己就会被逼成一个疯子;倘若与一个疯子计较,很快自己也会被折磨成一个傻子。 他又开始继续上路,只不过这次,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嘴里从来没有闲过的人。 封子期不管顾影是否回他的话,他只是一心一意自己不停说着话,“顾大哥也要去酆都么?好巧,你也是去找人的么?” “” 顾影对他的话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找人这件事,他还是十分敏感的。 封子期左右环顾了一圈,神神秘秘地悄悄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来酆都,是为了寻一个人,你一定不知道我要找的是谁,说出来只怕会吓你一跳。” “那就不必再说。” 顾影说着,已经加快了脚步,最好是,后面的人已经追不上了。 只不过,依着封子期的性子,你越是问他,他越是吊着你,你越是不让他说,他却偏偏更想说。 封子期虽然不会武功,可是逃命的本事却还是有的,追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一边气喘吁吁地小跑着,一边在旁边故作神秘地说着,“你可知,那巫山之中,住着一个山鬼?” 顾影的脚步突然间停了下来,这两个字,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不知道他所想的人,是不是疯子七所说的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疯子七又继续神叨叨地嘟念了起来,仿佛整个人已经沉浸在巫山云雨的美好之中。 “这种话,也只有疯子会信。” 顾影原本以为他所说的山鬼就是那二十年前不知所踪的林中之人,可没曾想,这个书呆子口中的山鬼,却真是书中所写的那个,与其在这里听他浪费时间,倒不如早些赶路的好。 “顾大哥莫非是不信这世上有山鬼?”疯子七看他走远,又继续一路小跑追赶。 “神鬼之说,皆是虚妄之言。” “神鬼自是不存于世,不过这山间之灵,倒还是有可能的,否则,那些剑灵刀魂的,又该做何解释呢?”疯子七说着,已经看向了顾影手中的刀,那把刀,与他之前听说的这个人所佩戴的刀不一样,他早就觉得蹊跷。 “你来这里既是做这种无趣之事,他为什么让你寻我?” 顾影心中的疑惑,方千里远在千里之外,是不可能听得到他与顾承风之间的谈话的,况且那谈话还是上午的事,那他又怎么知道自己近日会前往酆都寻那个人? 甚至,方千里应该是都不知道二十年的事情的,更不会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赤雪堂主礼贤下士,不拘俗节,我与他亦曾相谈甚欢,前些日,我说要去那山中寻神女山鬼,路过渝州,他便说要与我一人护我周全呢,自然就说到顾大哥你了。” 令顾影更没想到的是,方千里居然真的为了这个无知书生一句荒谬之言,就让他来给这个疯子做一路保镖。 可是,方千里也是他敬重的人,一路随行只是举手之劳,也不得不为。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游天下,不过是为了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试想,若不曾入世,又谈何出世啊。” “来找一个女人,也叫入世?” “咳咳咳顾大哥却不知,天下世故,唯女人最难解,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最难攻破的若以攻破,方为知也。”封子期说着,脸不由得又羞红了一些。 “诡辩。”顾影的脚步加快了些,他显然察觉到已经近酆都了,那个地方,今日之酆都早已非昨日之酆都,“江湖,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可也肯定不会如你所言的那么坏。” 这句话,他说的十分肯定,因为他从见到顾影的第一刻起,就看到这个人眼中如死灰一般黯然无光,这样的人,对生死都毫无执念,对生活自然也是毫无乐趣可言,又能么会体会到江湖上究竟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千里说如果遇到他,一定要让自己缠着他。 也就只有他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才会去热脸贴上人家的冷屁股,让他渐渐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快乐。 不禁感叹,这个人,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随你。”顾影懒得与他争辩,若不是看在方千里的面子上,可能他连话都懒得搭上一句。 “顾大哥,你就没有想过,如若真的遇上那山鬼,那她定然是国色天香,超凡脱俗,明艳不可方物”他还在不停地说着,好似不是只为寻找,而是遇到了便可共赴那云雨之情。 “如若真的有,那她岂不是一个活过千年的老妖精?” 听得这话,封子期竟一时哑口无言了,他从没想过这点,也许,那是一个吃人的鬼婆婆模样。 “你师从何处?”走了许久,顾影突然主动问了起来,因为以他的速度,平常人若想追的上已经实属不易,可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半分没有落后。 封子期抿嘴一笑,“这个,不可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 卖花姑娘 酆都城,褪去了二十年前那一夜的繁闹盛景。 像是洗净浮华崭露出来的一块璞玉,城中的人依旧过着最朴实的生活,古城虽古,风流犹在。 相较于渝州而言,酆都更像是一条长眠的睡龙,如果说渝州是车水马龙的市井万象,那酆都就是滋育着这一切和谐安谧的灵髓。 渝州经历了这风雨飘摇二十载,已经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城,跻身于武林中最不可小觑的三大势力之一,虽然他们常常报怨长安的人不让分毫,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整个渝州境内,也岂不是同样只有一个饮风阁,而没有旁的人敢来分一杯羹。 虽然渝州更加繁华,来往客商络绎不绝,可是这酆都城才是整个渝州的魂。 渝州,只能算作是守护着酆都的眼。 饮风阁之所以建在渝州,也只不过是因为顾承风心中的听雨楼在那里罢了。 不然,留在酆都,就算是要找出那个人,也是更方便一些的。 这里的百姓同样受饮风阁的庇护,半分不比渝州城要差。 所以,也同样有无数的眼线在暗中盯着一切。 但凡踏进渝州城势力范围半步的人,都早已被计入在册,譬如这疯子七,也是得到了方千里的应允,才能够毫无阻拦的跟着顾影。 只是,这里多了一个人,女人。 一个面容娇俏,翠烟罗衫的女人,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女人。 “卖花儿了,卖花儿了,这位公子,你要买一枝花么?” 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山间盛开的野花,走在街心,轻声叫卖着。 偶尔有小孩子经过,她还会很热心地送上一朵,然后转个圈儿,哼着小曲儿,蹦着跳着继续向前走,朝他们走。 顾影没有理会她,他知道,如果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么很快,就会有人把她带走,这种小事不是他应该操的心。 身后的疯子七却看得痴了,迟迟挪不动脚步,等着姑娘过来。 顾影也没打算等他,如果此时他能跟着别人一道走了,那也算是解决了麻烦。 卖花姑娘轻扭腰肢,盈盈一笑朝着疯子七走过去,“这位公子,你要买花么?” 她边说着,边从篮子中摘出来一朵紫云英,花叶摇动,楚楚生姿。 花气清甜,犹如三月春光。 顾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幽香,明白了这姑娘的来意,可是他依然继续向前走着,不管身后的书生会不会被勾了魂去。 天色已晚,夜已深沉。 酆都不比渝州城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这里不过是个不足百余户的小城,街道上,连灯都不燃。 疯子七看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只是磕磕巴巴地说着,“姑姑娘,天天都黑了,你还还不不回家去,当当心” 他这副样子,全然没有了白日在顾影面前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模样,不像是个疯子,倒像是个傻子。 “没有人买我的花儿,花儿卖不掉,我赚不到银子,不敢回家。” 姑娘说着,朝着他瞟了一眼,又兀自捂着嘴笑了起来。 疯子七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掏了一个遍,半文钱都没有找出来,才又红着脸缓缓说道,“不不好意意思,在在下没没没” 姑娘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眸皓齿我见犹怜,“公子没钱,何不找那位同行的朋友去借点?” “他他哎呀!”疯子七气急败坏,怎奈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早知道,顾影已经丢下他离开了,他也早想追上去,只不过,他这辈子就是拿漂亮的女人都没办法,迈不动腿。 “喏,他不是在那呢。”姑娘巧手一指,指向黑暗中的方向。 黑暗中,一道影子闪过。 疯子七看到身后的顾影去而复返,脸上的表情五味具杂难以形容。 “不知公子是舍不得丢下花儿呢,还是舍不得丢下人呢?”卖花姑娘的手轻轻摸了一把疯子七的脸,却朝着顾影浅笑。 “我买花。” 顾影的声音低哑沉重,融入在夜色里。 “哦?”女人已经掠过了疯子七,继续轻扭腰肢朝着顾影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花篮轻摇,花瓣轻咬,微翘着嘴唇甜甜地笑着,撩开了自己肩上薄纱的一角,“不知公子看上的,是哪一支花呢?” “聚八仙。” 女人听到这三个字,目中的瞳孔突然放大,整个人向后一掠就飞出了三丈开外,一团花篮抛向了顾影。 花开花谢,花舞漫天。 飞扬的各色野花铺就在一张浓得像墨滴一样的夜幕上,如织就的一匹繁锦妙添生花。 疯子七看女人站远了些,他才有力气跑开,离得更远了些。 女人从腰间飞速掏出一把不足盈尺的银月弯刀,将黑夜撕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冲顾影飞抛而去。 顾影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看到他身旁两侧突然各飞出来两把梅花镖,双镖夹击,将这把弯刀震落在地。 他没有出手,疯子七也没有出手。 “你们还不出来,要等到什么时候?”顾影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说着话,像对月说,对夜说,对长空说。 女人的脸色一变,就见她身形一缩,地上只剩下一件薄如蝉翼的罗衫,被风一吹,就飘远了些。 “她跑了?”旁边的疯子七这才喊出声来,他看得出这是一招金蝉脱壳,可是他还看见顾影站在那一动不动。 “嗯。”顾影轻应了一声,没做理会。 没多会儿,顾影的面前出现了三个人,两个男人,押着一个女人。 女人,自然是那卖花的姑娘。 这两个男人,一个穿着粗布短衫,赤着胳膊,身上还带着浓浓的生肉的膻气味,另一个身材瘦小,手上还粘着半干的面粉。 疯子七识得,这是方才正在收摊的卖肉屠夫和邻家店里和面的伙计,只是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可是看到仅穿着一件淡粉色亵衣的卖花姑娘,他又话咽在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了。 两个男人在顾影面前半跪着,“属下以为,有少主在此,我等不宜出手,只是” “少主?”卖花姑娘抬头看向顾影,眼神中充满怨怼之意,“你就是呵,难怪,你能一语道破我的身份。” 顾影无视掉女人,只是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对他们说,“以后,不许跟着我。” 两个人听罢,汗如雨下,他们知道是自己刚才莽撞了,虽然说丢出两枚梅花镖为他挡刀是护主心切,可是他们也明白,没有他们在,顾影也不是问题,而他们这种擅作主张跟在他身后的做法,更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你等等!”女人看着顾影远去的身影突然叫喊了出来,“你既知江都名花聚八仙,那你一定知道,我哥哥在哪?” “可能,死了吧。” 丢下了冷冰冰的一句话,顾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女人怔了半晌,轻咬着嘴唇,却无力挣脱开身旁的两个男人。 屠夫与面郎相互对视了一眼,一齐松手,将女人放了开。 屠夫低吼道,“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你们什么意思?”卖花姑娘不解,他们抓了她,又随手放了她,而她,分明就是来找麻烦的。 “从你进酆都城起,我们就盯着你了,不过你既未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就懒得擒你。”面郎说着,搓了搓手,将手心中已经干透了的面粉全都揉了下去,“不过你以后可要记得,见到那个人,绕着走,他脾气不好,可没我们这么好说话。” 卖花姑娘看向他指着的方向,说的就是消失在黑夜中的顾影,她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面孔新鲜,能来到这里的生人一定可以问出些什么才主动朝他出了手,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饮风阁的少主。 “那我哥哥他”女人欲言又止,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放心。”屠夫打断了她的话,“江都的人,我们渝州没杀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 酒鬼 “等等,等等我”疯子七大步流星地跑着,一直在后面死命的追赶顾影。 “书生与女鬼,不是打算共度春宵的么?” 疯子七听到他的话,又想到了刚刚失态的自己,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挠了挠头,“顾大哥莫要取笑,我这是老毛病,老毛病了。” 见色起意的男人他倒是见识过不少,可是这见色懵逼的男人,还真是少见,如果这疯子七真如他所料想的那样,一见到女人,就变得手足无措木讷呆滞,那他哪来的勇气去寻找山鬼呢? 见顾影不理他,疯子七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你说,那个卖花姑娘究竟在找谁?我刚刚可有听到,她说自己是江都的人,她来你渝州找哥哥,那以你们这暗哨的能耐,一定是见过这个人的,可是那两个人又不承认,还把她给打发走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死了。” “死了?”疯子七见顾影说话的态度这么坚决,就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况且这个人也不会开玩笑,悄声问道,“真死了?” “我杀的。” “”疯子七觉得周围阴风飒飒,吹到身上汗毛倒竖,“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承认?” “因为我还不想杀她。” 疯子七长舒了一口气,他才明白,如果卖花姑娘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被顾影杀了,那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找顾影报仇,只不过,顾影一定不会让她杀了自己,那结果就只有这姑娘红颜薄命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还有一丝善念尚存,远没有方千里说的那么不讲道理,不禁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杀了她哥哥,她哥哥岂不也是江都的人?” 疯子七也知道,江都与渝州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没有必要为一个人让两家关系开始僵化。 “那个人,假冒大漠飞鹰,让我杀了。”他承认是他杀的,却绝不会承认是一时冲动失手杀的。 “不至于吧,大漠飞鹰这种人还有人敢假冒,而且这个人就因为这个”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所以死了。”顾影突然停下了脚步,凌厉的目光射向了他,“你再问下去,很快就能去陪他了。” 疯子七看到他的眼神,知道自己脸皮再厚,也厚不过三尺长刀,只是回以一个无辜的微笑,紧闭着嘴。 街边,长巷。 快出南郊的城门口处,有一个破落的小酒铺子。 酒铺子里烛光昏暗,铺子门口常年躺着一个人,一个衣着破破烂烂满脸污垢的老酒鬼。 这老酒鬼平日里只做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在喝酒,好像一心求死,却一直没把自己喝死。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反正他不是酆都的人,可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在顾影有记忆时起,这个老酒鬼早就赖在这里了。 他从来都不说话,不管是别人和颜悦色地相问,还是拳脚交加地怒喝,这些年来,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别人不知道的,都只当他是一个哑巴。 一个身无分文,游手好闲,却终日烂醉如泥的将死之人。 没钱,却要讨酒喝,这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偏偏有人甘愿给他垫付了这酒钱。 顾影默默走进了酒铺,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老酒鬼,就往柜台上那个将睡将醒的店小二身上扔了锭银子,这是,这酒鬼这些日子的酒钱。 老酒鬼也不看他,反倒是觉得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一样,只是抱着他的酒坛往嘴里灌。 小二接了银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从身旁拿起了一坛好酒,递到了老酒鬼的面前,“喂喂,往边上靠靠,别碍着我做生意了。” 他说着,还不耐烦地用脚踹了几下这个老酒鬼的肩头。 老酒鬼接过了酒坛,就很自觉地站起身来,又走远了一些。 躺下,继续喝着,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顾影看着店小二的行为却也不加阻拦,他要做的,只是给这老酒鬼付上酒钱,其余的事情,就算这老头被别人打死,也不关他的事。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只是第一眼看到这个人起,他就羡慕他。 羡慕,一个高高在上的饮风阁少阁主羡慕一个平平无名的酒鬼,一个要风得风金银满钵的人羡慕一个连酒钱都付不起的人,一个被人敬畏从不敢招惹的人羡慕一个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可欺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可笑的事,然而,最笑不出来的人还是他。 他就是羡慕,羡慕这个人可以不管不顾由心而为,羡慕这个人可以每天都这么肆意地醉着。 如果,他能有一刻,只是一刻,能够醉一下,忘却自己,忘却饮风阁,忘却所有的事。 不求多,只那么一次,也好。 可现实,往往不如人愿。 这个老酒鬼,就是活在他憧憬中的另一个自己,他给了这个人想要的一切,这个人也只想要酒,他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满足的自己。 他同样也在算着日子,这两种自己,到底哪一个会过得更好,哪一个,会死得更早。 “你欠他钱?”疯子七打量了一番老酒鬼,又看向了顾影,他当然不明白为什么顾影会这样做。 “”顾影没理会他,只是依旧出神地看着老酒鬼。 “看着也不可能,那你为什么要替他付酒账?”疯子七知道他不会回答,他这一问,是说给老酒鬼听的。 他已经走上前去,也不嫌弃脏秽,直接伸手去撩开老酒鬼脸上蓬乱的头发,看到他那张印满了岁月斑驳痕迹的脸,略微探出头去,身子悬在了老酒鬼脸的上空,两个人一正一反,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老酒鬼没有看他,眼中只有他的酒坛,疯子七看到这里,却突然对着老酒鬼做了个鬼脸,鼓着眼睛,吐着舌头。 老酒鬼却原模原样地照着疯子七的样子也朝他吐着舌头,只不过,他看向疯子七时,从这书生的腰间露出来一个配饰,一块玲珑剔透的墨玉,悬在半空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的脸立刻僵凝住了,像是见到了鬼一般,收回舌头,不再看他,又兀自躲到角落里喝起酒来。 疯子七也不再看他,而是走到顾影身旁,搓着手笑嘻嘻地说着,“顾大哥,这一整天了也没见你吃过什么东西,你难道是不需要吃饭的么?” “我不饿。”顾影早已习惯了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他没心情,更没胃口。 不知哪里传来了饥肠辘辘的咕嘟声,疯子七捂着自己的肚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他那盘缠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连花都买不起,更别说是吃饭了,“你知道,怎么引出那山鬼么?” “” “我有法子引她出来,听闻,她最喜爱世间美食,若是叫上一桌好酒好菜带着上路,到时候,嘿嘿,就不怕她不出来了。”疯子七说着,就朝店小二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准备。 “” 顾影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是他想吃,还是这真的算作一种法子。 只是这法子,如果真的能把她给馋出来,那倒不知她究竟是山鬼,还是山猪了。 打包好了饭菜,疯子七竟然真的一口没动,准备带着上路。 顾影又取出一锭银子交给了店小二,看了一眼躺在墙根处的老酒鬼,“剩下的,给他买酒。” 疯子七也朝那里瞄上了一眼,眨了下眼睛,就又紧跟着顾影上了路。 只是,身后响起了一个沧桑嘶哑的声音。 “子非南阳,何故扰我愁肠。见故思量,莫道长毋相忘。” 说话的,正是那老酒鬼。 顾影的脚下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想了一会儿事情,又继续向前走去。 疯子七却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还用一只手摸出了腰间的那块墨玉,朝他吐了吐舌头。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店小二最为吃惊,后退了两步,“你你你不是哑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5章 铃铛 南郊,在夜里安静得连一片树叶飘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很清。 当年无人敢进的鬼林,如今无人踏足的荒地。 这一路上,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并没有说什么话。 疯子七手中拎着的包袱不时地飘出流油的肉香与浓郁的酒香实在是勾人,可是他得跟紧了顾影,不能被甩掉,半分没有闲暇去小憩一下嘬上两口。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却连一个活物都没有遇见过,别说是人,就连那昼伏夜出的蝙蝠都不屑于来此。 顾影突然停了下来,他随意地找了一棵枯树,翻身跃上了树梢,半靠半倚着,左手依然紧紧握着暗红的刀鞘,右手撑在身后枕着头,与莺雀同栖,与雁鸷同归。 疯子七在下面抬头呆呆的望着,“不走了?” 他以为,这人一定也是喜欢在夜间赶路的,可是出城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白白浪费掉这大好的夜晚。 “累了,睡了。” 顾影说着,竟真的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似的。 他这一举动却让疯子七有些郁闷,就见他撇着嘴喊道,“唉,既然这么早就睡了,那你刚刚在酆都城为什么不找家客栈投宿,何苦非要多走几步跑到这荒郊野外的来遭这份罪?” “人多的地方,睡不着。” 疯子七自恃从未见过如此没事给自己找罪受之人,真如某将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求苦于心志,寻劳于筋骨,找饿于体肤,空乏己身,行拂乱己所为,所以吃饱撑着,没事找事是也。 细细看来,这个人,有酒不喝,有马不骑,有房不睡,有钱不花,空腹日行三百里,徒步偏走夜行道,风餐露宿山野间,金银枉对沽酒郎。 他如此这般故意折磨自己,倒真是给人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了。 转念一想,他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朝着顾影笑道,“顾大哥,老实说,你是不是怕我饿着,故意找了个借口歇了下来?” 见顾影没有理会他,疯子七又在心中坚定了几分自己的看法,捂着嘴嗤笑起来,“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你我既以兄弟相称,就不必不好意思说的,你若羞于启齿也没关系,你不说,我也懂得。” 顾影依旧半躺着树上,双目紧闭,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疯子七也不再看他,而是摊开那装满美食的包裹,先是取出那一坛他已经盯得久了的烧刀子,一口气闷下肚,烈酒有如滚烫的开水般一股脑顺着喉咙淌下,流进胃里,这种感觉,浊酒所到之处灼肠煎脾,好不痛快。 酒虽粗劣,却也足以聊御春寒。 一口小酒开胃,饭菜也自然是能多下得三分。 渝州地界人人喜辣,每食菜肴无辣不欢,所谓走马江湖菜,尚滋味,好辛香。不论是南山泉水鸡,翠云水煮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无不以麻辣鲜香冠绝闻名。 可谓是吃时淋漓尽致汗如雨下,久未得尝朝暮相思。 疯子七倒是没这么多讲究,只求果腹就很是满足了。 他先是摊开了一张油纸,里面包裹着的泉水鸡外酥里嫩,鲜香之气扑鼻而来,周围密密地覆着一层红辣椒,紫花椒,青皮蒜,黄老姜,又铺了一把发好的黑香菇,被切成了小块的土鸡腿半沾着浓郁的油汤,轻咬下去,麻辣鲜香嫩五味俱全。 一口,浓郁入眼。 两口,沁芳扑鼻。 三口,清鲜润舌。 四口,唇齿留香。 再几口下去,只觉得绵延十里中有千千结,窖藏百年流苏万万天。 可谓是饕食四月天,快活似神仙。 疯子七边吃着,一把摸了摸沾满油腥的嘴,此时的模样,真就再也看不出半分书生气了,倒像是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 酒酣饭足,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他也准备倒头便睡。 只是这山野间,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床,一切从简。 “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少女笑声从空谷中响起,晚风轻扬,在这样美好的夜里,本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却让人生出一片冷汗。 疯子七刚闭上眼,就听到了这诡异的笑声,噤若寒蝉,心下犹豫着: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难不成这美酒佳肴还真能把女鬼给引来? 这声音,顾影自然也是能听得见的。 他从来都睡得很浅,能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任何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这次,他虽然醒了,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不只是眼睛,好像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被固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风带起了周围树叶的清香,可是他却感觉不到有任何其他的味道。 疯子七紧闭着眼睛,自我催眠着,一定是自己酒足饭饱思那啥了,所以才会幻听。 “叮铃嘟铃” 他的耳畔刚安静下来,就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在空中摇摇欲坠的感觉。 铃铛声一串接着一串,像是跳动的精灵,轻点水面。 声音响个没完,这次疯子七确定,不是幻觉了。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了树上的顾影,想确认他是否已经有了动作,不看则已,只一眼,他便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树上,除了顾影,还挂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像是一团薄雾笼罩住了一般,看不清面容。 疯子七又痴住了,他一看到女人就会变成结巴,越漂亮的女人结巴得越厉害,现在,直接变成了哑巴。 侧面望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搭倚在树梢间,与顾影相对而坐。 那如瀑的黑发倾泻在腰间,只用了一根挂满绿叶的青藤蔓在发丝间缠绕了一圈儿,轻薄而宽大的白纱裹在身上,层层交叠,时而垂下时而浮起,她干脆卷起了身前的一小片裙子,露出了两截白晃晃的小腿肚儿,赤着脚丫,两条腿在树荫间若隐若现地晃悠着。 她的右脚踝上,带着一串铃铛,摇曳双腿的时候,铃铛随风作响,发出了刚才叮铃的声音。 只是这侧影,就已让疯子七咋舌嗟叹了。 影如薄镜又增一层空明,气若幽兰尤胜二分恬谧,魂犹泉露只消三抹柔情,神似皎月更添四点灵犀,缥缈兮如踏雪无痕衔之不及,窈窕兮若娇花照水盈盈素挽。 兰芷不及其清幽,芙蓉又太过娇柔,牡丹艳俗,蔷薇生涩,水仙清冷,寒梅孤傲,如果世间真的有一种花可以比作她,那一定是善见城的优昙婆罗花。 优昙婆罗花,似水玉玲珑一念永恒,如青烟袅袅刹那芳华。 这,的确就是他心中之山鬼。 只不过,那女子还在俏皮地晃悠着双腿,脚上的铃铛声响个不停。 她在看着顾影,和他手中的那把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6章 指尖的一瞥 铃声在风中消失了,女子端详了顾影很久,轻咬着手指细细地看,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谋面。 顾影依旧动弹不得,这种感觉,就像父亲那个故事中描述的,最后在墓里盒子被打翻时,他也同样是拄着刀站着,整个肢体全都僵凝住,十分相像。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只冰凉而细嫩的手滑过他的面颊,落在他的鼻尖上。 奇怪,真是奇怪。 为什么这个人离他这么近,他却闻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仿佛身前的这个人,早已融入在了山林之间。 若是往常有人敢这样在他脸上动作,他早已一刀划过,眼前清静,可是,讽刺的是,他动不了,只能任由一个人摆布。 他感觉到这只手将离了他的脸颊,却又重新落到了他的手上,指尖划过,一阵凉意。 最后,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这个人,慢慢抽走了他手中的赤髓。 他握紧刀鞘的手虽然从来没有松开过,可是眼下,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眼睁睁的,不对,是眼都睁不开的,感觉着刀被人抢走。 那女人拿刀的手有些颤抖,若有所思地看着赤髓,全然没有察觉对面的顾影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 疯子七还是在一边看着,他的毛病,谁也救不了,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只是他看到那树上,有隐隐红光闪烁。 一双手,撕破黑夜中的薄雾,将女子手中的赤髓打落。 他醒了,且恢复了自由。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回赤髓,杀了她。 赤髓已经掉在了地上,女子却没想下去拾起,而是纵身一跃离开树梢,向黑暗渐浓的地方飞去。 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又从风中响起,是她脚上的铃铛碰撞发出的声音。 顾影已经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却从没想过,世上有一种东西,居然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他手中滑走。 像是,一缕根本不可能握住的青烟。 只是那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她脸上本是那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缱绻悱恻,却突然一变,双目殷红犹如血蚀,笑容诡谲恰似妖魅,如瀑黑发漫天卷起,清舞轻摇,竟又消失在林中深处。 她来了,是为了赤髓,可是她走了,却将赤髓丢掷一旁。 这是最让顾影想不通的地方,他也纵身一跃落至树下,将赤髓重新捡了起来,反复看了几番,并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那感觉,不会错,就在她从他手中抽离了赤髓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慢能动了,如果他没猜错,那个女人,之所以能左右他,只是因为能左右赤髓。 如果下次,赤髓不在他身上,那么 顾影走到疯子七面前,看到他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轻轻蹙眉,“走了。” 疯子七也使劲摇了摇头,等到清醒一些的时候长叹一口气,心下忖着,这病,到底该怎么治啊,否则,早晚都要死在女人手里。 “诶,等等,走慢点啊,你说刚刚那人是不是我要找的山鬼?还有还有,你不是要睡觉的么,怎么才睡了这么一会儿又要上路了?刚刚那个女鬼,到底有没有占到你的便宜啊?她长的怎么样,我离得远,看不清楚,你别闷头走路不说话啊” 疯子七又恢复了往常的聒噪,与一炷香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我觉得”顾影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放慢了脚步,转头看向了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着。 疯子七竖着耳朵悉心听着,他以为,顾影也要开始对那女人品头论足一番了,毕竟,千年优昙可不是凡俗之物,有幸见到,还是值得一品。 只是,他听到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很自觉地闭上了嘴。 “你每次被女人吓住的样子,很好。” “”疯子七听得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让他该闭上嘴了。 树影重重,风声飒飒。 顾影一直朝着那个铃声消失的地方走,却没有捕捉到半点蛛丝马迹。 如此看来,那人的轻功远在他之上。 “你的刀”疯子七一路上视线都一直落在顾影的刀上,因为他看到这把刀一直在微微地颤着,隐隐泛着红光。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即使问了对方也不会告诉他些什么,许是太久憋闷,总是想没事找点话说的。 憋闷,一晚上连着遇到了两个奇怪的女人,而且每次都让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太好受,只是如果发泄在这个男人面前,可能是更不理智的一种表现。 “疯子。” “嗯?”疯子七对他主动跟自己说话这种行为表示相当讶异。 顾影的眼睛向左边垂了下去,他似是有许多话想说,这个人的身上,还是能找到一点方千里的影子的,因为这种羁绊,所以他对这个人跟着并不是很反感,只是,话到了嘴边,还是不可能说的出口。 “来了。” 他眼中的瞳孔突然变大,空气中,飘来了一缕浓郁的脂粉味,这种味道,有种魅惑人心之力。 疯子七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顾影一把拉至身后,挡了起来。 他暗自一笑,没想到,才认识不过半日,居然有人愿意站到身前保他了呢,还是那个一直死鸭子嘴硬的人。 只是,他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常。 他当然不会闻到几里之外的味道,更不会察觉到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他看到的,还是这个平静的林子。 “谁?是她么?”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铃铛。 “不是。”顾影给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里,还有另一群人。” 一群人,是他的判断。 虽然没有听到脚步声,但是他能知道这不是一个人,因为脂粉虽然都相同,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体味,这是寻常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 他没想到的是,酆都城外来了这么一群不速之客,城里的暗哨居然一个都不知道。 那个卖花姑娘,武功平平,所以盯梢的人即使知道了,也不拿她当回事。 那个铃铛,本就是藏匿于这山间的,不被人知也是应当之事。 可是这次不同,这些人,行踪如鬼魅飘忽不定,的确是障了视线偷偷来到这里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7章 二姑娘 黑暗深处,抛过来一记白绫。 三丈长绫如碧水点影般轻摇慢曳,又如蛟龙出海般刚劲掷地,似雾中剑,水中针,刚柔并济,直朝面门扑来。 顾影面朝着白绫掷来的方向侧身一闪,顺手将一旁站着的疯子七往远处一推,“自己躲好。” 白绫撤回,却又同时从另外两个不同的方向一齐飞过来两条白绫,像沉寂千年的枯骨挥舞双臂,露出两只骨节分明的白爪,摧筋断骨。 长绫虽柔,可是其中蕴含的劲道却绝不能与之硬拼,两条长绫空中交汇于顾影身前,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顾影纵身向后一跃,躲开了长绫相互碰撞时那一贯千斤之力。 两条长绫又继而消失在夜色中,只是,从他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分别射出了四条长绫,一次比一次更快,一次比一次更劲。 四条长绫空中飘散,像是四条舞动的水蛇在旋扭轻盈的腰肢,迷离交织,蛊惑人心。 只是这每一条曼妙的水蛇都在吞吐着长信,獠牙掩在雾后,只静待惊鸿一击。 四面已成包围之势,此时不论是侧闪还是后闪都不可能避过,所以顾影干脆凌空一跃,信步踏在了四匹长绫交融之处。 脚下长绫却如碧波荡漾,开始阵阵抖动起来,慢慢地,如狂风呼啸,沧澜怒涛席卷而来。 好似长绫每舞一下,就在中间伸出一只利爪,只增不减,如今这四匹素挽上已变成百鬼夜行,群魔乱舞之势。 “你还不拔刀?” 躲在一角的疯子七失声喊道,他在一旁看得着急,明知顾影已经陷入了被动桎梏的局面,可是他为什么还不拔刀? 顾影早就知道该拔刀了,只是他无话可说,这,是一把拔来无用的刀。 如果是他一直随身的那一把,那他一定可以信手拔来,只是那把刀,还在鬼头张那里。 他手上的这一把赤髓,不光杀不了人,只怕是连这三丈长绫都斩不断,又何苦再拔。 顾影的一只手已经扯住了其中一条长绫,在腕上缠绕了三圈,身形又在其他几缕布上穿梭虚晃一圈,就将这四面长绫从中系了个死结,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是,互相牵制之时,又从林中飞出了四条白绫。 整整八条,将顾影包裹在其中,如金蚕吐丝绕缠成茧,将他的手脚束至一处,八面风声四向拖曳,貌如浮云蔽日无迹可寻,力如千钧灌顶形神俱灭。 正当疯子七在一旁焦灼难耐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林子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轻笑声。 “小疯子,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才几月不见,就开始撺掇外人对你姐姐们拔刀了?当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最是薄幸封七郎啊。” 疯子七听到这样的话语,才明白过来,这些是什么人。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就看到一个人影已经挣脱而出。 中间的厚茧与八面的长绫一瞬间崩裂瓦解,飘落漫天,中有一人,犹如一柄利刃,引丹田之气破浮云之蔽,罡气破云出,摧日裂苍穹。 他没有拔刀,只是他本身,就已经是一柄长刀。 八个,林子中潜藏身形的八个人此时也已被他震得经脉俱损,再没有力气投出第二次长绫。 顾影站在最中间,一动未动,却杀意凛然。 “顾大哥,别,她们是跟你开玩笑的。”疯子七此时才蹦了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 顾影目不斜视,玩笑,他没有兴趣知道。 若是来做客的自当欢迎,只是这些人,未经允许进了他的渝州地界,还主动出手招惹到了他的头上,只有活腻了的人,才会去开这样一个玩笑。 夜空中,八道幽灵般的紫影划过,带着一串纷杂而妩媚的笑声。 八个穿着黛紫色留仙裙的女人抬着一个轿子从林中飘了过来,落在了顾影与疯子七的面前。 轿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每个女人脸上都掩着一张面纱,同样的装扮,同样的妆容,一眼望上去,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疯子七已经在一边安静了下来,也不说话了,也不动了,这是这些人早已料到的事情,并不稀奇。 站在最前面稍年长的女人又上前走了几步,娇笑一声,“小疯子,怎么你的疯病又犯了?” 她说的,自然是疯子七这口吃的毛病。 只是她又走近了些,扯下身上三尺白绫,系在了他的眼睛上。 “香,真香,姐姐擦的这个莫不是留春坊新出的玉露凝香?”疯子七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口吃,“其实我觉得,玉露凝香太过小家碧玉,不适合姐姐这样的天籁之姿,倒不如那之前用的绕指柔更胜一筹。” 女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你这小嘴儿甜,变成了个瞎子,反倒是会说点人话了。” 疯子七也是仰头叹息,“怎奈苍天负我,得美色就不能得双目,蒙蔽了双眼才能与姐姐们好相与,不过若是日日有姐姐们陪伴,即便是成了个瞎子,我心足矣。” “不跟你贫了。”那女子娇嗔一声,又踱步一圈回到了人群中,“二姑娘找你,还不快随我来。” “二姑娘找我?这样的话”疯子七低头犹豫了一会儿,转头朝向顾影,虽然他的眼睛已被长绫遮住,可脸上浮现出来的惋惜又委屈表情却跃然纸上,“对不住了,顾大哥,我不能陪你了。” “求之不得。” 于顾影而言,身边少一个人就多一分清净。 听到这话的疯子七却又嬉皮笑脸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的,不用死扛着不承认,本来我是真打算跟你一道去找山鬼的,只是二姑娘不一样,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她的事也一定比补天更重要,我先回去了,改日你到江都来,我做东。” “二姑娘”顾影本来对她们口中的这个人没什么兴趣,只是如果在江都,以她们几个侍女的武功来说,那人也定不会是平平无名之辈,为什么从来没有听拈花堂的宫雪雁提起过此人,“她是什么人?” “二姑娘啊”一提起这个名字,疯子七的脸上就不由自主挂着痴痴的笑,“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哦,如果刚才那个小铃铛姑娘不算的话,嗯不一样的,如果山鬼是善见城的优昙婆罗花,不染人间烟火气,那二姑娘就是那南国的罂粟,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也令人甘之如饴。” “少见多怪。” 顾影的不屑一顾,并不是因为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反之,于他而言,不管是那个没见过的二姑娘,还是刚刚那个一面之缘的女鬼,纵使她们再倾国倾城,可比之一人,就都不过如此了。 如果,这些人见过了无殇。 那他们一定会重新认知,这滚滚红尘之中,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如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譬如疯子七所言,刚刚从他手中溜走的小铃铛是清灵的优昙钵华,只不过相对于无殇而言太显青涩,二姑娘是妖娆的罂粟,任她千种风情在无殇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 那无殇,如果有什么可以形容她的,那一定是开在黄泉路上的那朵曼珠沙华,花开无声,引魂渡心。 而这个女人,恰恰就住在了他的家里,陪在顾承风的身边。 他从不怀疑顾承风对林筠儿的感情,但也不介意父亲十年前擅作主张的续弦,只是因为他知道,无殇,根本就不算是,他的威胁。 那个人,是来帮父亲的。 “怎么就是我少见多怪呢?世间女子仪态万千,有窈窕贤淑,有豪迈英气,有雍容华贵,有清尘脱俗,有美艳娇柔,有聪颖灵俏,不可尽数,你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居然还笑我少见多怪?”疯子七气不过,回顶了一句,别人可以质疑他任何事,却不能质疑他对女人的审美,“但不一样的是,二姑娘是这里面最特别的一个,你知道的,我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变得口吃,越漂亮口吃的越厉害,可唯独见到二姑娘,却一点都不会说不出话来,反倒是侃侃而谈应答如流,你说神奇不神奇?我想,她一定就是我的灵药。” “也许,那只是因为她并不是个女人。” “二姑娘当然是女人,这一点不用怀疑。”疯子七说着,一抹绯红已经从脸颊爬到了耳后根,听到了周围的八个女人的嬉笑声,却也没再往下说,“不跟你说了,告辞。” 说着,疯子七顺着玉露凝香的味道,摸上了那个空轿子。 “你可以走,她们不行。” 看完了这一出戏,顾影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八个紫衣女人的身上。 “雁过拔毛,人过留命,这便是我渝州的规矩。” 他的语气里,含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这里是他的地盘,岂是这些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8章 交代 听到这句话,十个人的面色都沉了下去。 谁也不说话,也不妄动,周围的空气就像是凝结成了一层寒霜。 紫衣女人们知道,如果真正动起手来,她们必然讨不了好。 刚才八个人一起摆了一个水袖长舞的阵法,相比于判官盟的疏而不漏缚魂网,也一点都不会差。 只是,若是遇到了常人,可能早就把那人困了起来,更或许,即使是用了什么偏门左道的方式逃出去,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她们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内里竟然如此深厚,将她们的阵法由内而外化解开。 听这个人的语气,也许真的会不死不休。 如他所言,雁过拔毛,人过留命。 是她们大意了,从一开始没弄清这个人的身份就贸然出手惹恼了他。 她们本是来寻疯子七的,只是看到他身边多了一个人,想着二姑娘的事情最好不要被旁人看到,就想先把他或制住或打晕,怎样都好,就是不要让他节外生枝。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她们几人根本就不是对手。 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丝毫没有情分可言。 顾影的态度很明确,在我的地盘上生事,就要做好偿命的打算,过分么?不过分,规矩就是规矩。 疯子七夹在中间,两边的人,他也不知道应该帮谁的好。 在他心里,自然是不能让这群姐姐们吃亏的,可是作为一个江湖人,他也知道,饮风阁的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无关面子,而是,秩序。 一群紫衫中,有一个身材娇小,看似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就见她妙手一弹,指尖飞出了两枚移形换影针,针影重叠,一生二,二生四,刹那间,一根根银针犹如暴雨梨花般铺天而来,她见面前的男人既已放话人过留命,那不如她先出手为强。 顾影没有出手,因为他看到刚刚站出来说话的年长些的女人已经出了手。 就见那女人旋身踱步抛出一记长绫将天上的移形换影针卷入其中,翻天搅海般挥舞长绫,将银针全部收了回来,捏在手心。 紫影一闪,便瞬间站在了小姑娘的面前,手背反向抽出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下将她扇跪在了地上,眼角含威不露,只是呵斥道,“混账东西,哪里由得你来撒野!” 自己人抽自己人,这出戏,还没演出个结果,他倒是看得腻了。 小姑娘被她一巴掌甩过,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足见力道之重,她的身前淌了一地的血,口中吐出的血。 她这才收敛了起来,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连看都不敢再看顾影一眼。 女人一步三摇地又慢慢走到顾影面前,手执腰间半蹲着行了个礼,嫣然而笑,“公子见笑了,小妹不知分寸,奴家已代为教训,今日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妨,死人向来是最守规矩的。” “看来公子是执意要动手了?”女人抬眼看向顾影,有些娇俏地笑着,“若是真动起手来,我们几人加在一起也定然不是你的对手,又何苦再战。只是二姑娘说了,此行若是遇到了难缠的人,便对他说八个字,听过后,再决议也不迟。” 顾影没有看她,对她的话也丝毫没有兴趣,在他眼里,这些只是僭越了渝州地界的人,将死之人。 “千古双魂,指日可待。” 她说完这八个字的时候,明显看到了顾影脸上表情的变化,就知道,这话的确有用。 顾影依旧握着手中的刀,他在沉思,赤髓的事,那个所谓的二姑娘又怎么会知道? 看到顾影生疑的眼神,女人接着说,“这话,可是说到公子的心坎儿里去了?你不用这般奇怪,我们家二姑娘上知天意,下晓人伦,占卦卜算无一不精,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今日你若肯卖二姑娘个人情,他日来到江都,定为你解心中疑惑。” “两码事。” 虽然,这句话让他心生迟疑,只不过,擅闯酆都的事也必须有个交代,不然,无信不威。 “看来,公子还是要咳也罢,那便以我一人代她们受过吧。”她说着,已经气沉丹田,汇所有真气于膻中穴,又突然经脉倒行逆施四散而去,一瞬间,几柱气流从身体各大穴位冲涌而出,再看时,她的内力已废去了十之有七。 有些债,可以用人情偿,有些债,只能以血来偿。 她以自废武功一行表示,愿意代她们的莽撞去偿还。 “不知这样,今日得罪之处可否两清了?”她抬手示意身后的七个人不许向前,也不许多言,又看顾影并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干咳了几声,捂着胸口低声沉吟道,“既是如此” 她将方才收到手心的移形换影针反手一戳,径直地扎入右眼中,一时间血泪俱下,湍流不止,她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刺痛,便被身后的人扶住。 “姝儿姐姐”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喧嚷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姝儿抬头望着顾影,神色淡然,不卑不亢,“我们不过是二姑娘手下的奴才,一条烂命死不足惜,可是姑娘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恕我直言,这条命是万万交不得的,我们几人也只有以死相搏。” “姝儿姐姐!”疯子七没想过他被蒙去双眼坐在轿中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突发了这么多的变故,他没想到姝儿解决麻烦的方式这么干脆利落,快到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止,只是更没想到的是,顾影一直在冷眼旁观不肯松口。 在疯子七的心里,天大的事,再严苛的规矩,也抵不过人命,所以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些人在别扭些个什么。 顾影一步步地朝着姝儿的方向走去,姝儿的身前站着一群紫衣少女想要阻拦却又不敢阻拦,他的杀气太重,她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搀扶着姝儿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他一直走到了轿子旁,走到了疯子七的面前,手中攥着的赤髓咯咯作响。 低头间,他看了一眼疯子七腰间挂着的那块墨玉。 没有雕琢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是方方正正的如镇纸一般的璞玉。 众人屏息凝神,都以为他要拔刀的时候,他却转身又离开了人群,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不再看那些人,只冷冷丢下一句,“下不为例。” 看着顾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姝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手搭在了轿子上撑着身子,有气无力的说着,“小疯子,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姐姐还猜不出来么?” “难怪”姝儿的眉头皱拧起来,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早该想到的,却是一念之差将她们都置于险地。 “姝儿姐姐。”被打肿了半边脸的小姑娘走上前来,依旧很是不服气的娇嗔道,“任他是什么人,凭我们家的二姑娘,难不成还会怕他?” 姝儿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只怕是二姑娘真正怕的人,要找的就是他。”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表示没有听懂,可她也知道不能再问了,当下人的,不应该知道太多。 那一巴掌,她自然不会记恨,因为她知道是姝儿姐姐为了救她。 在这个少不更事的年纪,难免会做一些不懂事的行为,可是经历过这一次生死,她也会牢牢记住这个教训,别人用半条命换来的教训。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贸然出手并不是勇气可嘉,而是愚昧无知。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就不要提前去做那垂死挣扎。 “快走吧,二姑娘不顾渝州的忌讳让你们这么匆忙来寻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疯子七轻轻拽了一下旁边姑娘的衣袖,示意她们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还说呢,还不是你那死鬼师父几年寻不到踪影,不然二姑娘哪会来找你。”姝儿说着,对着疯子七的脑袋就弹了一记,她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丝毫看不出她因为废了一只眼睛和半生修为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疯子七手中紧紧攥着那块腰间的佩玉,指尖已经变得发白,咬着嘴唇低声问着,“难道,是他老人家来了?” “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会知道,你自己去瞧吧。” 林中风起,八个紫衫蒙面女子抬着一个载了一人的轿子,从空中掠过。 风过疏竹,风去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过潭不留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9章 绝处逢春 寒月依旧,有些冰的透明,孤零零地高悬在镜空。 月落之地已然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在路上走着,边走边想着,也不知道昭钰到了哪里。 按照他心里的估算,可能现在也不过才走了十之一二,离长安还有些日头。 他之所以放过了那八个女人,除了因为二姑娘的那句话,和姝儿算是对等的担当以外,更重要的是,他还心系着堂昭钰。 将心比心,他们饮风阁的人不愿意外面的江湖人擅入渝州打扰了安宁,那金刀门的人岂不是也一样的看法。 更何况以金刀门的手段,对付擅入长安的堂昭钰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许,他到了长安,就会每天被一些明里暗里的人跟踪着,亦或是追杀着,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他希望自己这番息事宁人的不作为,也能给堂昭钰带去一丝好运。 他实在是想不通,长安之前于他们而言便是那凶险万分不能涉足之地,如果父亲不是让堂昭钰去长安金刀门拿回那被许蒙偷走的阴阳镜,那还会有什么理由让他孤身一人去那里? 而且,出乎意料的,现在情势更为复杂了。 湘璃夫人入关,离长安也是近在咫尺,若是她早与金刀门联手,那堂昭钰这次一定是九死一生。 他不能质疑顾承风,那人所做的一切安排都自有他的道理,堂昭钰也不会质疑,他要做的也只是穷尽一生所能绝对的服从。 只是顾影,还是有些心有不甘,万一堂昭钰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扪心自问,他会不会有所遗憾呢? 他从来都不肯承认,这么多年的同生共死,两个人之间确实存在着些许类似于兄弟一般的情谊。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不符合身份的话,只是要让别人都认为,他心无旁骛。 他只是一把刀,而不是一个人。 让那个人知道,他在乎的,只有他。 至于疯子七,这个人,来的也蹊跷,走得也蹊跷。 他从一开始就在留意这个人,看着他身份的转变,从方千里的幕中宾,变成了似乎是刻意去寻那老酒鬼的神秘人,最后又被一群自称是二姑娘奴婢的人接走,一个手无寸铁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可是轻功却丝毫不逊于那几个女人,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至少,他能感觉到,疯子七没有恶意,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因为这直觉里面有理性的分析。 还有,那老酒鬼,以前是什么人,他从没有在意过。 他知道的,那只不过是一个断肠人。 那人有着自己不愿提及的不堪往事,所以终日借酒浇愁,可是他喝了这么多年的酒,手依然很稳,那虎口间因为常年握剑而磨出的厚茧完全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足以证明他此前一定不是泛泛之辈。 顾影不想去过于探求别人的秘密,别人不说的他便不问,别人硬要说的他也懒得去听。 所以,老酒鬼是什么身份,他不在乎,而疯子七究竟为什么来找他,他也不在乎,那块墨玉代表着什么,更与他无关。 聚散离合,本就是人之常情,疯子七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也不会强求。 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做,找一个人。 那个,他好像已经见过了的人。 他是完全按照顾承风给他描述的当年情景,一模一样的路线去走的,什么方向,多少步,再转向哪里,他全都记得清楚。 只是他按着这个路线走,走到尽头,变成了死路。 这里全然不复当年景,没有那潺潺的流水,也没有那独木成林的大榕树。 有的,只是一面光秃秃的石壁。 好像又从哪里传来了清脆的风铃声,好像,这一路上声音都没有消失过。 有些事情,总是不能用常理去说清楚的。 就像是一个人一直在想着红烧肉,久而久之,即便面前什么都没有,也像是真的能闻到那红烧肉的香味了。 也许他只是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串挂在脚上的铃铛,所以这段路走下来,总是感觉铃铛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畔,从未停过。 到了现在,他竟不知这声音到底是真是幻了。 叮铃铃叮铃嘟铃 风铃声还飘荡在空中,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咯咯” 这个声音,不会错了。 顾影猛地抬头一看,身侧的树枝上晃荡着两只雪白的小腿,那小腿右边的脚腕上,还挂着那一串铃铛。 层层叠叠的白纱下,透过了星星点点的阳光。 那一闪的光晕后,藏着的是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 少女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扑朔扑朔正自上而下地凝望着他,嘴里还衔着一根狗尾巴草。 顾影将刀藏到了身后,同时也退了几步出去,这个人,让他感觉到无所适从。 以往认识的人,不论武功高低,他总能从味道上辨识出来那人是不是已经在附近,可是面前的这个人,他察觉不到一丝气息,像昨天夜里一样,她好像就是这山林中的一部分,其他的什么都不沾染。 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这让他的警惕感提升到了最高。 少女半倚着树梢,两只脚丫还在空中晃悠着,用手取出了嘴里的那支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着,慵懒地看着顾影的方向,声音轻灵,似飘荡在空中,“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似曾相识,这样的寒暄方式已经在潜移默化间变成了最烂俗的套近乎。 一般说来,如果有登徒子想要接近一个姑娘,都会先美名其曰上天注定的缘分,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当然,若是一个小姑娘想要主动接近一个男人,也会大致如是说。 只是他知道,这个人,不是说说而已的。 如果他没有猜错,她就是当年父亲要找的那个人,那他们的确是见过的,在酆都城的那家客栈,一面之缘。 只不过,襁褓中的婴儿怎么会有记忆? 反之一想,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会带着盒子逃跑的,这个人,根本就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待。 可是,她又是什么呢? 现在日头正足,她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这里,而且地上倩影绰绰,那一定不是鬼了。 只是光凭这笑声,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人,只是答即所问却又答非所问地说着,“昨夜见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0章 与我何干 昨夜见过,所以他这样说,也不算是错。 昨夜,这个女人的确飘到了他睡的那棵树上,还抽走了他手中的赤髓,还有,那惊鸿的一瞥。 赤髓,已经又开始微微地颤动了,好像有了感应似的。 可这一次,他却能动,行动自如,并没有什么力量像昨夜那样让他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难道,他又猜错了? 少女似是有些不满意他敷衍的回答,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脚上的铃铛还在轻轻作响,径直落到了顾影面前,向前探着身子和他四目相对。 她抬头看了看顾影脸上浮现的微妙的表情,撇着嘴摇了摇头,把手负在了身后,学着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踱起步来。 只不过,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故作老成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而是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还有些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她一步一步慢慢踱到了他藏刀的身侧,盯了半晌,“这不是你的刀,他呢?” 听到这句话,他已经十分确定要找的人就是她了,只是依着顾承风的口气,已经来过多次,而她总是避而不见,可是这番却又主动地问起他的近况,不知是作何打算。 “你何不自己去问他?” “他还活着?”少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从他的话中知道了她想了解的东西,长舒了一口气,抿起嘴来窃笑着,“活着就好。” 顾影没有在意她的故意无视,只是他心中有很多困惑,昨夜的笑声与那故事中描述的笑声实在是太为相像,“二十年前,那林中的笑声,也是你?” “嗯算是吧,也不全是。”她的食指放在嘴边堵了很久,皱眉沉思,好像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支吾了很久,才算是想出了个差不多算是答案的答案。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才是他最大的疑惑,是什么人,能够整整二十年一直待在酆都南郊的荒林里却不被任何人发现。 她能躲过暗哨,还能躲过顾承风,能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生活这么久,而这次,居然敢现身相见。 “不告诉你。” 少女脸上露出了一抹娇俏而狡黠的笑容,只是她看到赤髓的震颤,又收敛了笑意站远了一些。 “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她不回答刚才的问题,他也不逼问,只是又换了个问题。 “我几时杀过人?” 少女疑惑地眨巴着铜铃般的大眼睛,这副无辜而惊讶的样子,任谁看到她这样的表情都不会将她与杀人联系到一起。 “林子里的人。” “哦你说他们”少女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继而若有所思地说着,“我跟他们笑,他们也跟我笑,我们不过是在互相玩闹罢了。你既然知道那些事,那你也一定知道,林子里的人的确一个都不是我杀的。” 这句话,她说的也不错。 那时,林子里的人,有一个是被同行的人杀的,剩下的几个,都是被笑三分杀的,确实与她无关,可又的的确确与她也息息相关。 “那前一夜绝顶峰的血雨,那六百八十三个人” 这个,她应该就不能再赖了吧。 少女继续负手踱步,有些无奈又有些怄气,又离得他稍远了些, “城里的雨没事,城外的雨也没事,怎么就偏偏的绝顶峰山脚下的雨有事呢? 我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得出来,那场雨之所以能迷惑人的心智,不过是有人早去了峰顶,在上面下了毒罢了。 你连鬼神之说都能信,却不相信实则是有人在捣鬼? 你们这些人,从来不在自己身边找缘由,却将事事都归咎于天意,天意若真是有灵,岂不是也要被你们气得郁愤而亡?” 这件事,他倒是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也许,顾承风都不知道,那夜到底是谁做了手脚。 “什么人?” “不知道。” 少女看着他那双充满猜忌的眼睛,轻咬嘴唇,“看我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的事,为什么我偏偏都应该知道?” “那墓里呢?” 墓里还有,死了的徐家兄弟,笑三分和五个判官盟的人。 如果墓里的人是她杀的,笑三分是她杀的,因此而断了林筠儿的生路,他也会把这笔账算到她的头上。 “他们自己招惹了那群尸虫,与我何干?” 少女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她在奇怪着,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在别人眼里就成了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存在了呢。 “当时你与那装着虫子的盒子都在一处安放,怎么能说与你无关?” “这样都算?咳那现在,我与你还在这同一棵树下呢,那你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少女直勾勾地盯着他,理直气壮,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顾影皱眉,她这般诡辩听起来好像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只可惜他也并不是据理便力争,无理便汗颜的人,他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敕令,“带着那盒东西,跟我回饮风阁再说。” “不去。” 少女回答得也很干脆,她也不是随意屈就于别人淫威下的人。 就见她身形向后一跃,飞出几步之远。 “你怕赤髓?” 顾影慢慢地朝她靠近,只是他每靠近一步,那人就向后退一步,赤髓已经颤得很厉害,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鞘中直冲出来。 她的眉眼皱蹙了两下,没有回答,只是她的动作已经在帮她回答了。 这里已经是绝路,任她再想跑开,也绝非如昨夜那般容易。 刹那间,刀光一闪。 顾影已经拔刀,而那个少女的额前,已经被削去了一缕青丝。 他终于确定,赤髓虽然伤不了别人,却能伤的了她。 “说,东西在哪?” 少女并不作答,只是她的眼睛已经泛出了殷红,水袖轻扬,卷起一波涟漪。 “赤髓在你手中,远不及在他手中之万一,我还是替他先收着吧。” 话音刚落,顾影就觉得手中的赤髓像是那鬼头张的火炉中烫红的烙铁,一股灼烧感犹如焚天噬地,让他手心一松,赤髓便噌的一下飞了出去,停在了那个少女的手中。 他在奇怪着,明明那个女人是怕赤髓的,而且赤髓也的的确确能伤到她,可是为什么,她却能控制赤髓的来去? 少女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只是,突然朝着那死路上的石壁撞了过去。 然后,从他眼前消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1章 滴答……滴答…… 结界么? 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就是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石壁就是结界的入口,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要真是这样,想找到墓穴口,那也容易得很。 只是,以刚刚那姑娘的力度往上一撞,如果他猜错了的话,可能会搭上一条命。 难怪,之前别人找到了这里,就再也找不到别的路了。 没有人,会突发奇想去撞壁自杀的。 他还没有那么冲动,先去亲身试它一试,只是拾起了周边地上的一些沙石,朝着秃壁飞投而去。 几乎是每一个可以看得到的地方都已经试过,毫无意外的,石头全都反向弹了回来,根本不可能穿过去。 他本想着利用这些旁物去寻找到结界的缝隙所在,却没想到竟然这般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如果不是这里,那消失的人,又作何解释。 想不通,顾影径直走上前去,在岩壁上仔细摸索起来。 每一处凹痕,每一面转向,甚至那些青苔覆盖住的地方,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这里土地沙化常年干涸,可为什么石壁上还有着冰凉黏腻的触感,青苔喜潮湿阴暗却附着在此,那水源一定也在这附近。 微风吹过,夹带着一丝药草的清香。 在他只手轻触石壁的时候,猛不丁,什么人从背后踹了他一脚,顾影一个趔趄就向前方栽进去。 再抬头看时,恍如隔世。 他回头,身后空空荡荡,是一片茫然无际的荒原,向后退上几步,眼前却还是这番景色,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他知道,这里,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处,这只不过是造出来的幻阵罢了。 莫名其妙地进来,根本没有办法再出去。 他突然想到身后的那个人,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人的存在,可见那人轻功之高。 只是重重的一脚,就让他毫无招架之力踉跄地进了结界,虽然是身后偷袭,内力之深也不容小觑。 那人,绝不是刚才的那个少女。 因为他感觉到背后的那一脚浑然有力,而且很硬,明显是鞋底的碰撞感。 而那个女人,他也记得很清楚,是赤着脚的,昨夜里,她的脚还曾在自己指尖滑走,很软,踹在身上绝不会是这种感觉。 尤其是,不会听不到铃铛声。 只是,就算没有声音,可他对气息的判断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这辈子,他只有昨夜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山中之鬼时发现根本察觉不到她的气息,他也以为,世上只此一人。 却没曾想,刚刚的那个人,他也 不对,那个人有,只不过,他身上带着的是药草的味道,所以他一开始只当是周边的草木没多做留意,可是那人忽略了一点,他身上的那些药草,有一味是顾影从没有闻到过的。 鬼医菩提子也曾小憩饮风阁一段时日,所以世间药草的味道顾影也多少都能了然于心,只是这一味药,细觉起来,像千万根羽毛在微风拂动下轻挠脚心,那种感觉,远比万箭穿心之痛要难捱得多。 这味道,他也记住了。 却不知是什么高人,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渝州。 最近,渝州的新面孔还真是多啊。 难道真如他们所言,该来的都已经蠢蠢欲动。 那人,明显是知道怎么进这里的,可是他自己却不进来,而是放他进来,又不知他们究竟是作何打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如二十年前的描述一般,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只是有些不同,他没说过,这树上已挂满了榕须,绯红色的榕须。 正常榕树的榕须一般都是焦黄色的,有些呈现出暗沉的红,可如此明艳的红色,倒还是第一次见。 最为奇妙的是,这一根根的榕须,是从地下浮出来,慢慢往上飘,最后回到树上。 你可见花开一生,从含苞初待,慢慢绽放,最后枯萎,却不曾想这世间还有那先枯萎,再绽放的花。 这一切,犹如江河逆流,时光倒溯,起死回生,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是这里的所见,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它们的不规矩。 墓门依旧,只是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将门上的字全都覆盖住了。 甬道依旧,狭窄的长廊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血,为什么在这里永不会干涸呢? 这里是个不守规矩的地方,榕须尚可先死后生,那不过是维持着血液的新鲜,又能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走在里面,听到了悉悉邃邃的摩擦声,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有无数的人在不停地走动着。 里面有人么? 还住着这么多人? 可是他依然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像与生俱来的敏锐的嗅识到了这里就全然没有作用。 路,走到了尽头。 他记得,按理来说,现在前面应该是一片骨堆来着。 然而,前面的路空空荡荡,平平坦坦,什么都没有。 连那所谓的毒,都没有了。 他从腰间掏出了几枚剔骨钉飞射出去,落在路上,什么变化都没有。 这里,已经不再是当年景。 就好像,换了一个主人,把家里的布局装饰重新归置了一番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了,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一滴滴水滑落在地的声音。 滴答滴答 他走在路上,总是听到离他很近的滴答声,总是觉得有人在跟着他。 总觉得,也许在下一秒,有人的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手里,只剩下一个空的刀鞘。 手中的火把上,火苗轻快地跳动着,照出了一长串的影子。 他以迅雷之势猛然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想多了么? 滴答滴答 继续向前走,只是他突然顿住了脚,一滴湿润的东西从他眼前滴落,火光照耀下带着晶莹的殷红。 抬头。 那头上挂满钟乳石的洞顶,爬附着一群群人,褶皱的皮肤紧紧包裹在骨头上,看起来像是风干的一样。 这群人,都只有左眼,他们的右眼已经被掏空,他们的嘴角都咧着一个夸张的弧度。 他们,都在看着顾影,像是欣赏着一份珍馐佳肴,忍不住,口水淌落了下来。 滴答滴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2章 拾儿 街道上,人来人往。 一个不起眼的街角,静静地营生着一家米铺。 米铺看起来很粗陋,只有几个简单的棚子搭着,偶尔门前会经过个一两人。 门口处,坐着一个老头晒着太阳,优哉游哉地看着来往的路人,时不时嘬上两口手中的旱烟袋子。 门前的幡旗上,已经落满了灰,隐约中还能看出大致是写了个“陈记”的标识。 屋内,一个老太太坐在桌旁喝着大茶,精打细算地描摹着账本,眉头紧锁着最近的有些入不敷出。 另一侧,一个及笄之年的碧衣少女蹲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推着牌九,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乐趣里。 转眼已是隅中,过往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是这里的生意却并未见好。 坐在门口的老头子远远望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来者是一个身着灰色劲装束发的少女,步伐明朗轻快,手中拖着一盘青绿色的东西。 他见到此人,立刻蹦将起来,急忙笑脸迎了上去。 “拾儿姑娘,今儿个怎得你亲自跑来一趟?” 拾儿也很热情地伸手过去扶他,“陈老,您老人家只管安心坐着好了,何苦大费周章地起身相迎,今儿这置购之事本是应该交与范管家去处理的,奈何他今日有事抽不开身,我这不忙里偷个闲讨了这好差事出来闲逛会儿,您老可千万别告到阁主耳中去了。” “又是初一了” 陈老抚须叹了口气低吟着,每逢初一十五饮风阁的范管家就会来这陈家米铺置办些米粮,本来他们是不需要为了这点小事特地来此的,只是出于对陈世靖的死心有挂碍,可怜这两个白发人与痴傻遗孤生活拮据,顺便照顾了他们的生意。 拾儿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嗯,还是老规矩,快到寒食节了,我见着徐厨子那做了许多青团果子,也顺便给您送了点来,陈婆婆在屋里面么?” “在在”陈老说着,忙探头向屋内准备喊人,却被拾儿拦了下来。 “您歇着吧,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暂别了陈老,拾儿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家米铺子。 铺子里陈设很简单,几乎可以说是一眼就能看尽,所以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她先看见的就是桌边坐着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老太太见了她,一时激动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这里,除了咳嗽声,还有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声音。 顺着声音看过去,她看到一个碧色娇小的背影,坐在地上,自顾自地堆着骨牌。 她知道,那就是陈世靖的遗孤,无殇交代她来查的人,陈荷。 她也知道,在世人口中,这个陈荷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声音虽然在哗啦啦地作响,可她并不是在正经玩着小牌九,而是,将所有的骨牌像是堆积木一样不断竖立往上垒着,摇摇晃晃,歪歪扭扭,每次才堆了十来个,就哗啦啦一声溃散,所有骨牌散落一地。 然后,她又继续开始堆着。 于拾儿而言,陈荷的这所有举动都是毫无意义的,当然,她也不能用常理去思考这个人。 她收回了瞥向陈荷的目光,而是一瞬间转脸化成了最灿烂的微笑,连忙上前帮着陈婆婆轻拍着后背,“您老人家就好生在这儿歇着,我去帮您倒杯水来。” “不用不用”陈婆婆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丫头啊,我是看到你太高兴了,来来,坐下说会儿话,也不知,近来顾阁主可安好啊?” 拾儿也不扭捏,随即抽出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您老放心,阁主身体向来很好。倒是你们二老的身体,才是真的让阁主挂心啊。” “不妨事,不妨事的。”陈婆婆笑着摆了摆手,“我们这把老身子骨啊,还算是硬朗呢,只是怕,百年之后,小荷这丫头” 她说着,目光已经转向了骨牌发出声音的那个角落,脸上浮起一层担忧之色。 “您放心,小荷到时也自会有人照顾的。”拾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个碧衣少女,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旁的举动,只是一心一意地堆叠着骨牌,“想当初,你们陈氏一家追随阁主从西州来到了渝州,到十年前黑乔帮一役陈叔的舍生取义,此般忠心,阁主一定会托人善待陈家后人的。” 陈婆婆听罢,也只是微闭上眼轻点了一下头,“拾儿姑娘,这话可是折煞我们老陈家了,要说这忠心,我们陈家是定然比不上你与昭钰那孩子的,你们打小就跟着阁主,这些年老身也一直看在眼里,世靖那混小子可是万万不敢相比啊。” “婆婆言重了,我不过是阁主手下一奴婢,怎么敢与清风堂主相提并论。”拾儿说着,略微低下了头,脸上也不自觉的挂上了一圈红晕。 “江湖儿女,哪来的这么些规矩。在我看来,你与昭钰那孩子并无他异,都是阁主身边最贴心的人,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拾儿听得这话,眼睛低垂了下去。 她知道,身份悬殊,不是一两个人说无所谓便就是无所谓的。 “婆婆莫要这么说,清风堂主是江州名门之后,有名有姓,而拾儿只是路边拾来的险些被爹娘喂了野狗的卑贱之人,连姓甚名谁都不曾知,故得阁主赐名拾儿,更何况,清风堂主他”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起了昨日堂昭钰临走之前让她帮他给拈花堂主带的话,就更不愿有非分之想了,“婆婆只管取笑我便是,可以后这种话,切莫为外人道。” “你这丫头”陈婆婆是那看破了浮沉一世,已经心无挂碍之人,只是她也知道这种事情劝也无用,倒不如等她自己慢慢想通。 这陈氏二老已近耋耄之年,是城中鲜有的高龄长者,就连他们口中所尊敬的顾阁主,也不过是他们的晚辈而已。 所以,不论是顾承风,还是顾影,更或者是堂昭钰和拾儿,都对他们礼敬有加。 她们一老一少,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家常。 骨牌声一直在响着,只不过散落的频率已经变慢了许多,那个小荷,已经可以将骨牌堆叠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稳了。 门口处,传来了另一个妇人的声音。 “哟,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拾儿姑娘都吹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3章 孙氏 闻声回头,就见一个五十左右的妇人一只手中拎着菜篮子,另一只手中也托着一个铺满青团的盘子。 她的脸上,从额头中间到左眼眼尾处,有一条三寸长的刀疤。 刀疤外翻,伤口结痂已久。 一个人,一旦有了这样显眼的伤痕,不管走到哪,不被人认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此,她也隐退于渝州城,开始颐养天年了。 这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参与了黑乔帮一役的另一个“叛徒”的遗孀,孙氏。 说是“叛徒”,是因为那时拾儿还小,她也不是很清楚十年前那次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只知道,好像是陈老的儿子与孙氏的丈夫一前一后从饮风阁改投了黑乔帮,至于之后,至今仍是一团谜。 人们口口相传的,有说孙仲是假意背叛实则反间混入敌寨,为了获取信任不惜用自己那垂髻之年的小儿子扣作人质,也有说是孙仲真心背叛投入了那黑乔帮差点倾覆了饮风阁。 众说纷纭,一直都没有定论。 没有人说得清,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因为他去黑乔帮的那段时日,反复无常已太多次,最终让两边的人都不再信任他。 可是结果还算是好的,饮风阁最终剿灭了黑乔帮,以最少人数的牺牲换得了渝州城的长久安宁。 那人,到底是叛徒,还是英烈,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他不过已经是个死人,连带着幼子一起死去的人。 人们总是很善于遗忘一件事情,在当时,激愤昂扬,过不了多久,就已想不起孙仲是何人了。 他们的眼中,只有留下的人。 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个遗孀,孙氏。 许是当年共赴黑乔帮一役之故,孙氏与陈家二老也有着不可言喻的牵绊,她的丈夫和儿子,陈家二老的儿子和媳妇,都不过是那场争权夺势变故的牺牲品罢了。 拾儿先是站起了身,问候示意,“孙大娘也来送青团?” “也?如此说来”孙大娘瞟了一眼桌边放置的另一盘青团,会意一笑,又径直走到一个角落里,那个骨牌散落的地方。 她从盘中取出了一个青团,伸手递到了小荷的面前,边哄边笑道,“小丫头,来尝尝,新出锅的,好吃的紧呢。” 小荷头也不转的,只凝神盯着她面前的一叠骨牌,三十二张牌,她已经堆了有二十七层那么高了,骨牌直耸,开始慢慢摇晃,好像别人一说话,吹口气儿,就能弄倒似的。 她的手战战巍巍,小心翼翼地将第二十八张牌放了上去,就听见身后的妇人一声招呼,整条骨牌又哗啦啦一声全部倒在地上。 她这时,有些气急败坏了。 顺手接过了那个青团,就往墙根上一扔,青团沾上了泥土,躺在了角落的灰土中。 小荷依旧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的,自顾自玩着骨牌。 孙氏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倒也不至于跟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只是慢慢走到了拾儿与陈婆婆面前,坐下。 “这丫头就这脾气,你不要理她。” 陈婆婆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笑着抿了一口茶。 她也并不多加阻拦,不像当初看到小荷死死抱住顾影时,他们二老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 在她眼里,这个孙氏的亡夫,很有可能与她儿子的死脱不了干系,只是阁主不再追究当年事,他们也不敢妄下结论。 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带着些许心结,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的。 可是这孙大娘却像是对小荷关爱有加,即使每次遇到人家冷脸相待,也不往心里去。 “如果雷儿还活着,也应该像小荷这般年岁了。” 听到孙大娘这句话,陈婆婆的脸上终于收敛起了一贯的漠然,而是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带着同情,失落,悲伤,窃幸,各种复杂情绪凝聚在一起的表情。 她说的雷儿,就是她那夭折的儿子,死在了黑乔帮,连尸骨都被人扔到了万丈悬崖下,再寻不回。 只是,对一个孩子好,并不能挽回对另一个孩子的遗憾,把对另一个孩子的思念之情倾力加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呢? 孙氏知道,但她却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只有在小荷身上,才能找回些许的安慰。 拾儿在一旁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她们,这孙大娘,是她此前受无殇之命盯着的人,而如今,两个猎物凑巧都到了眼皮底下,却不是她收网的时候。 “拾儿姑娘,才几月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孙大娘坐在她们之间,瞟了一眼冷言不语的拾儿继续寒暄着。 一群男人们坐在一起,不论是什么样的相聚,往往最后都会谈论到女人,而一群女人们坐在一起,尤其是年岁大些的女人,往往却会谈论到年轻的男人。 “刚刚我还跟拾儿提及,昭钰那孩子,人还是不错的呢,只是这丫头却置若罔闻,你且来说道说道。”陈婆婆眯着眼睛,笑看着孙大娘和拾儿。 孙大娘抬眼会意,“瞧见没,拾儿瞧不上昭钰,莫非你心中惦念的是小影儿?” “小影儿”听到这个名字,陈婆婆的眼中也开始泛起笑意。 可是听到这个名字,拾儿的脸色变得煞白,只是紧蹙眉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两位莫不是安逸的久了,怕是忘了这渝州的规矩。但凡有关少阁主的事,想活得久的人,都不会轻易妄议。” 她们两个倚老卖老,只当是玩笑话说着,可是对于拾儿,顾影就是那整个渝州城女子的美梦和噩梦,不知道他的人,翘首盼之,心倾慕之,知道他的人,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孙大娘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了,也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她们,打趣堂昭钰可以,那孩子开得起玩笑。 可如果打趣了顾影,虽然不至于遭来什么杀身灭门之祸,可是但凡心智明朗之人,都知道那可称得上是一件最愚蠢的行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4章 追魂枪 骨牌声,已经消失在角落里了。 角落里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在。 拾儿的余光一直盯着她,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跑到街上。 那条街,也与往日有些不同。 微风轻卷着几张白色的天圆地方的小纸片飞进屋中,这纸片不是别的,正是那祭奠亡灵的冥钱。 街道肃清,两侧站满了围观的人。 围观的人里,当然,也有小荷。 出事了 拾儿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虽说已经迫近寒食节,在外烧纸什么的也并不罕见,只是,这么大阵仗的,在渝州城内,她还真想不出会是什么人。 她也走出了铺子,走进了围观的一众人中。 来的人并不是很多,只是很特别,特别到连所有的暗哨都不敢靠近。 她出来的晚了些,看到的只是这些人远去的背影。 走在最后的,是一辆马车,车上放着一具楠木棺材。 棺材板还没有上钉,一路上,摇摇晃晃。 再往前,驾车的人是一个小姑娘,披着麻衣,一条白绸挽着两个俏皮的发髻,只是她的脸上,已是死灰一般黯然。 再往前看去,八个带着昆仑奴面具的人,步履沉稳,每走几步,就扬手往街边撒上一摞纸钱。 纸钱随风飘散,散进了各门各户。 这面具,他们都是识得的。 但凡带着昆仑奴面具的人,都是加入了江都判官盟自此隐姓埋名消失于江湖中的人。 他们不再有名字,也不再有过去,余生,都只是为了赎先前的罪。 江都的人,这时候来了,还来得这么高调。 这一队人走去的方向,不是别的,正是那饮风阁。 这让拾儿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带着棺材去饮风阁,是去找麻烦的。 只是,她印象中,渝州并不会主动得罪江都,却不知这棺材中,躺的是什么人。 她也跟着走上前去,如果这些是找麻烦的人,那这些人只能踏着她的尸体再进饮风阁,别无他选。 这些人走得并不慢,却也说不上快,所以拾儿很轻松的,就追了上去。 追到最前面,看到了,走在最前的那个人。 最先看到的,是他骑着的一匹枣栗色头细颈高的汗血宝马,马儿身形矫健,耳入撇竹,眼如鸟目,齿欲齐密,上下相当,口欲红而有光,如穴中看火。 但看其马,已是马中千里者。 再看其人,亦是万里无一。 轻薄铁骑入梦来,不肖亡魂结仇渊。 也曾鲜衣怒马时,但教轻狂总少年。 折花还向檀郎唾,却笑不解桃花面。 侠骨应作潜龙在,柔肠啼血化杜鹃。 生当凭信斩闲言,死亦秉心执尘念。 金鳞岂是池中物,扶摇直上九重天。 须臾已沦烟波客,烽火中生万古廉。 追魂寒枪引一快,我自浩然气自翩。 这,就是那带头人。 判官盟的人,只有戴着面具和不戴面具的两种。 这两种人的区别,只有愿被世人看到和不愿再被世人想起。 判官盟中,无论是忠肝义胆的侠客壮士,还是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只要抛却了过去的种种,都有他们的一席容身之地。 而判官盟的存在,就是专为荡平世间不平事,解尽凡尘不解仇。。 一群群人,带着疏而不漏缚魂网,将一个个逃亡流窜的通缉之人绳之以法,不论所犯罪恶大小,都会予之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 只是,得到了这机会,就再也没有过去的自己。 斩断过去,即使他曾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也再不会被人认出,因为他们的脸上,都有一个昆仑奴面具。 江都的昆仑奴已经太多,放在一起,没有人还能认出来他们曾经是什么人。 这,都只是一种选择。 有的人的过去实在是太为不堪,所以选择戴上了面具,从此,没有名字,没有脸孔,只有代号。 甚至昆仑奴面具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对方曾经是谁。 而有的人,没有什么不光彩的过去,也不怕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们便是,没有面具的人。 这一行人中,棺材里的人有没有面具不得而知,驾车的姑娘,自是没有的。 抛洒纸钱的八个人,显然都是已经没有面孔的人。 只有那最前面的,骑着马的人,他,也没有面具。 一袭玄色战袍披裹在身上,束着冲冠于顶的发髻,虽然骑在马上,但依稀可见此人身形高大魁梧,他一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一把一丈六尺的长枪执于身后。 马儿步伐稳健,人也丝毫不动。 这把枪,拾儿也认得。 寻常人用枪,至多也就是一丈三尺长,而这把却不同,这持枪人,身形也比平常人高大许多。 枪头一尺三寸,枪长丈六,精钢混金所铸,锐利无比。 枪端雕铸着一个阴阳鱼的图腾,鱼眼处,镶着的是两枚昆山红玉,这,就是追魂枪,阴阳判官座下的大弟子葛中离所执的枪。 如果,她猜的没错,这事连葛中离都参与进来了的话,以她卑微的身份,自然是下不了场子的。 即使是这样,可在他们已经快近饮风阁之时,拾儿还是只身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她站在最前面,一个人,挡住了路,与葛中离等人面对面站着。 这,才看清了持枪人的面容。 他的背影,远观,已是英姿凛然器宇不凡,可是观人观面,才知道这判官盟的大弟子可谓是当之无愧。 一个人的鼻子决定了他面庞是否俊朗,一个人的眉眼决定了他心志是否传神,一个人的唇角决定了他性情是否谦和,从他的一举一动,所发散出来的气质,就可以看得到他所读过的书,练过的武,认识过的人,做过的事,走过的路。 而眼前的这个人,第一眼看过去,让她感到的是些许的震撼。 他的面庞清瘦犹如刀削,硬朗有余而温和不足,整个人,带着一种不怒而威的浩然正气,将所有的邪祟都能震慑三分,也难怪,他能做的了这自诩正义的判官之事。 说实话,这个葛中离,让拾儿有些许的害怕,是与顾影完全不同的那种骇然。 顾影让他们的害怕,是源自他本身的不近人情,他的冷漠,他的无情,和他与生俱来的孤独与折磨。 他们对顾影,是不敢妄自揣测的畏惧。 而这个人,让他们害怕的是,他本来,就是秩序的化身。 他是一切公平的制裁者,但凡有一点私心的人,见到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秩序,都会心有余悸。 他们对葛中离,是不由自主的敬畏。 两个人,同样的面如寒霜,无悲无喜。 不同的是,顾影走在街上,你不会知道可能因为你的哪一句话触怒了他的逆鳞,变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而葛中离,你也不会知道曾经犯下过什么样的错,让他觉得不可饶恕,一杆追魂枪,将你押回判官盟候审。 顾影是那深不见底的黑夜,如坠寒渊;葛中离就是那耀眼明亮的白昼,夺目刺眼。 顾影是那逐华清冷的明月,孤漠无援;葛中离就是那不容直窥的烈阳,庄穆威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5章 钩月双刀 马蹄高扬,仰天长嘶。 看到面前突然窜出来的这个人,葛中离轻掣缰绳,将马及时拉住。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可是他知道,敢拦住他们去路的人,一定是饮风阁的人。 拾儿在前不发一言,任凭马蹄卷起的沙尘吹打扑面,岿然不动。 “这里,已经走到头了。” 拾儿抬着头看着马上的人,横出一条手臂以身相拦。 “可是前面还有路。”葛中离顺着她的身影往前望去,那里是一片密不透风的银杏林,林子中,若隐若现着一群亭台楼阁,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这条路,不是你能走的。” 再往前,就到了饮风阁,对于拾儿而言,是万不能放任他们过去的。 “天下路天下人走,怎么你能走,他能走,我却不能走?”面对主人家这样的逐客令,寻常人都应该已听出不欢迎之意,更不会再多做辩解,只是葛中离不同,他并没有生气,而是依旧平心静气地在讲着道理。 “如果不是阁中人,就只有一种人能走。”拾儿抬头盯着他,眼中已经泛起一层决绝的杀意。 葛中离闻言依旧面露谦和,微侧过头仔细打量了拾儿两眼,身后执枪的手却并没有看见凸起的青筋,只是若有所思地自问自答道,“死人?姑娘,你小小年纪,戾气太重了,可不好。” 这话,本不该由他说的。 可是他也是懂规矩的人,这些年来渝州与江都是怎样一种存在,他比拾儿知道的更多。 他带着这么多人,不请自来,本就是不合这规矩的。 如果主人放言只有死人才能进去,那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此番非去不可。 见到葛中离并没有退让之意,拾儿身形一闪,从他面前消失,一跃而上又突然在他头顶上方不足一丈处出现。 她的手中,握着的是两把近乎成圆的钩月弯刀,双刀交错,扑朔迷离,重重刀影像是拍打着翅膀的蝴蝶,令人有些眼花缭乱。 她在空中,径直俯冲而下,手中的双刀变幻万千,忽而又急如一道闪电,直冲葛中离的面门劈去。 精铁与精铁碰撞的声音,宛如沧澜一啸,地动山摇。 这一杆追魂枪周身精铁混金,少说也得八十余斤,只是葛中离单凭一只右手持枪,便错位直穿而过挡住了那钩月双刀。 手中枪杆略微一甩,便重重地砸在了拾儿的身上,将她扫出三丈有余。 葛中离见此状,眉头轻拧了一下,疑惑着,她居然不躲开。 以这姑娘方才的出手速度便可知晓,她的身法轻盈灵动,以速捷见长,如果她想躲,就一定能避得开。 只是,她把全身的气力都押注在了双手之中,她以为,她已经足以与追魂枪的力道相持。 这样的打法,已经不单单是为了阻拦他,而是,想杀他。 以至于,她根本就不惜自己这条命。 一刀未落,一刀又至。 拾儿拄刀撑地,又迅如闪电回身一旋,双刀交扣,化作一个巨大的十字镖,空中盘旋着朝葛中离胯下的马飞去。 枪杆入地,嵌土半寸,溅起三尺余灰,又是那精铁碰撞的声音,钩月弯刀盘旋着与追魂枪相接,又弹了回去。 葛中离翻身下马,只手拔出了没入地中的长枪,只在一劈与一挑之间,身前之处已被扫起了一个石坑,乱石皆碎,风中飘动。 他这势如山洪的千钧之力,若是砸在了拾儿的身上,单凭她使出十分的气力也是万万接不下一招的。 然而,他仅仅砍了地,却没砍人,他这一击,只是为了告诉她,凭她之力,挣扎无益,还是早些让路的好。 后面的人,八个昆仑奴面具丝毫没有出手之意,因为葛中离出手时,已经轮不到他们去出手。 驾着马车的姑娘也一动不动,她对眼前的人,没有兴趣。 葛中离以为告诉了她实力悬殊,她就会收手然后退去,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送到他眼前来的,除了又是那把钩月双刀,还有一双利爪。 就见拾儿身影闪烁,十根手指上俱戴着薄如蝉翼的骨片,吹毛立断,削铁如泥。 手指间,隐隐有几根白丝缠绕。 她的十指灵活,走法诡异,像是操控着牵丝戏一般,一边舞动着钩月双刀穿梭而过,一边以手中的骨片步步逼退,轻巧地躲闪着长枪挥动的方位。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葛中离手中一丈六尺长的追魂枪虽然气势如虹可横扫千军,但却无暇应对这近乎身前的麻烦。 他只是一味地躲着,并没有回手,他来此,也并不是为了打伤一个小姑娘的。 骨爪自他颈前一分处横划而过,看得出来,这女人半点没有留手的意思,但凡能杀了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长枪回倒,葛中离突然换成双手执枪,猛地向后一搓,又往前一提,枪柄无尖的那一端突然推出戳点到她的左肩处,就见她灰色衣服上多了一个土色的印记,追魂枪的印记。 “姑娘,你尚不知我来此何意,就贸然出手,我已经让了你百余招,你若再纠缠不清,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葛中离收枪负于身后,看着被方才他只出了三分力的枪柄震倒在地的拾儿无奈摇了摇头。 拾儿也清楚得很,他与她交手,不过像是猫捉耗子一样,充其量闹着玩罢了,想与他齐平,还差得远呢。 只是她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尚在,就不能躲在一旁。 刚才的那一震,已经震散了她所有的气力,如今,她也再无法出手。 她只是勉强站起身来,横挡在了牵马向前的葛中离身前。 “我既知拦你不住,可也要舍身拦上一拦,想过去,就先杀了我。” 葛中离凝视了她许久,并没有执枪的意思,他只是静静看着,流露出一种惋惜的神情。 “你以为,我是来杀人的?” “难道你不是?”拾儿的目光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棺材,要说不是,她是万万不能信的。 “我不过是来讨债的。”葛中离说着,已经将马拴在了一旁的树上,又抬手示意那几个昆仑奴面具将马车也拴好,徒手将棺材抬了下来。 “既然是命债,那讨债与杀人,又有何区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6章 空城 “当然有区别,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辩解可言,而讨债,公理自在判官。” 拾儿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手中的刀已然举起,对她而言,这林子后面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比她先死。 令她没想到的是,葛中离的手压在了她的手上,那般力道让她不能反抗。 他的手虽然粗糙厚重,却温和无比,恰似那如黛远山,谦恭而卧。 他将拾儿紧握双刀的手压了下去,只是,取走了她手中的刀。 葛中离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欣赏,又有些可惜,只是丢下一句,“姑娘,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弥足珍贵,你若只凭一己之念便可为任一人而死,岂不也同样是在轻贱生命?以后,切莫再做这种糊涂事。” 他,只是从她身前走过了,他的眼中,心中,也完全没有杀意。 “你不是来讨命的人?”在拾儿看来,有债必还,血债自当以血来还,可他们是来讨债,却不是来讨命。 江都的人,都是这么奇怪的么? 她自小在渝州长大,也同样没有出去看过,外面的那些江湖客,究竟都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世间? 葛中离本来已经渐渐走远,只是他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九个人和一具棺材,也同样停了下来。 “讨命?”他没有回头,只是轻笑着,“当然不是,我可是个惜命的人。” 拾儿此时,才懂得了他的话,他方才对自己说的话。 他,是个惜命的人,只不过他惜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天下人的命。 生而为人,已是万幸。 如他所言,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难能可贵,每个人都不该轻贱了这条命。 所以,他们判官盟也从不杀人,再罪大恶极的人,也只是带回去审判,并要他们从今以后为此生赎罪。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着这样悲天悯人的情怀,同情弱者,心存善念,不卑不亢,以证公理。 他们,是一群真正懂得活着的人。 拦过了,她已知拦不住他们的去路。 她不想让他们过去,既是为了保护饮风阁,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那里,远有比她危险万倍的人。 剩下的,是死是活,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拾儿弯身捡起了方才滑落在地的双刀,又重新别在了腰间。 她刚想跟在这些人之后追上去,就察觉到树林之间有一道人影闪过,人影移动的速度很快,可以说是刹那间便已消失不见,可是拾儿的眼力却更胜一筹,那从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磨练出来的眼力,即便是在暗无灯火的黑夜中她也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她看得清,那是一道绿色的身影。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本该做的事情。 江都的人,饮风阁中自有人能招待,她看着那个身影,追了上去。 转眼间,已经来到了饮风阁的大门前。 这里,与葛中离所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本以为,以饮风阁在江湖中的地位,门前应该是怎样一种磅礴威严的光景。 可是,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大门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敞着,任尓信步走过。 这,与他设想的开场完全不一样。 他想着,也许在门前会有上百个守卫拦住他们,都像刚才那个姑娘一样视死如归,可能他们还要多费些气力缠斗一番。 再不济,也是大门紧锁,避而不见,或者以机关强弩招待之。 可是这般好客之道,他倒还是第一次遇见。 八个昆仑奴面具互相对视着,这样显而易见的请君入瓮,做得实在是太假,假得又实在是太真,就像是在嘲弄一般。 若是不敢进,只怕江都判官盟今后在江湖上的脸面可就荡然无存了,可若是进去了,假使有人说里面没有埋伏没有陷阱,这里平时本就是这样的,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说出去自然也是没人信的。 葛中离单手秉持寒枪,并没有过多的犹豫,而是大步向前踏进了半个门槛。 只是他刚踏出了半步,一边的胳膊就被人拉了住。 不是别人,正是刚刚那个驾车的麻衣姑娘。 姑娘朝他使了个眼色,意味着,这里面凶多吉少。 他当然也看得出来,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这里的古怪。 葛中离却轻轻挪开了她的手,边向前走着边说着,“顾前辈是坦荡磊落之人,毋须作防。” 见葛中离已经走了进去,其他一行人也只好相继跟了进去。 进了饮风阁,却见园林间,抄手游廊间,楼宇间,竟都不见一人。 殊不知他们是来到了饮风阁,还是久已无人居住的废宅。 终于,在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一行人,走进了正堂。 同样的,空空荡荡。 葛中离示意身后的人将棺材放置在地上,而他自己,双手抱拳礼道,“在下江都判官盟大弟子葛中离,特来拜会渝州饮风阁阁主顾承风顾老前辈。” 一声之后,无人应答。 这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在下,判官盟葛中离,特来拜会饮风阁阁主。” 二声之后,仍无应答。 门依旧大敞着,一阵微风刮来,带着一道芬芳的气息。 “在下” 三声未响,角落里,发出了一阵咯咯的笑声。 “什么人?”麻衣少女听到这笑声甚为诡异,声音低沉沙哑,回荡在整间大堂里。 “在这里的,自然是饮风阁的人。” 这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少女的手不自觉地已经摸到了腰间的那把淬银短匕,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出手,那把匕首已经从她腰间消失不见了。 少女心中一惊,她丝毫察觉不到,有什么人曾经近过她的身。 突然地,在葛中离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女人。 身披着绯红色的烟纱衫,双手交错置于腰间,轻握着一把绘着寒梅图案的折扇。 微风浮动,青丝缭绕。 绛红色的面纱下掩不尽的顾盼流波,皆是万种风情。 只可惜,葛中离却是个不懂风情的人。 眼前的人有多美,他自然是看得出来的,即使掩着面纱只露出了半张脸,也可以说是惊为天人,绝世无双。 可是,这是什么人,她身上的气息若有若无,身手矫捷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她是什么时候来到的他面前,他都全然没有察觉。 为什么他在江湖上,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饮风阁中有这样的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7章 讨债 “咯咯” 纤纤濯玉手,脉脉娇相向。 绯衣女人以半张扇面轻掩着笑意,唇角微扬,抬手低眉间,有暗香盈袖。 “好粗哑的声音”葛中离低头沉吟着,这样的声音,实在是不适合这样的美人,就像是,给他的那匹汗血宝马掣星,配了一副粗劣皮子的马鞍子,于他而言,只能想象得到这样的比喻,总之就是挺可惜的。 这个人,似乎让他又想到了些什么。 “哼,你们饮风阁中已经无人了么?阁主不在,连堂主什么的都没有,现在都轮到你一个侍妾来当家作主了?”麻衣姑娘越到前方,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她。 她生气,是因为她看到这个女人把她的匕首丢掷到了一边,而她都不知道,这匕首究竟怎么到的她的手中。 无殇瞟了一眼这个不懂规矩的姑娘,又是一阵嗔笑,“阁主不在,我自然是要代他暂管事宜的,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可是你们江都,堂堂大弟子在这里还没发话,怎就由得一个小小侍婢出来放肆?” 麻衣姑娘顿时语塞,她嘲笑别人越矩的同时,自己岂非也同样是在越矩。 此时,倒是葛中离站出来说了话。 他只是谦恭地朝着无殇施了一礼,“夫人,环儿这丫头性子是有些骄横轻慢,方才言语间多有得罪,在下先代她赔罪了,想必夫人也不会与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只不过,夫人方才所言也不尽为实,在我江都判官盟中,没有侍婢,举堂上下没有主仆之分,四海之内皆为兄弟。” “皆为兄弟”无殇侧目盯着葛中离许久,似乎能将他整个人都看得透彻,她对这种说法自是不屑,可也懒得辩驳,她心里清楚,在一个地方,人情若是大于了规矩,就是一定会出乱子的。 葛中离见她并没有反应,也没对环儿多做计较,便又上前,“敢问顾阁主,或者是少阁主,可否出来一见?” 无殇闻言,一个曼妙的转身,便已坐到了厅中的主位,一只胳膊慵懒地撑着额头,有些倦怠地看着他们,“如你所见,这里除了我,已别无他人。” “可是”葛中离欲言又止,他本不是来找她的,也本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一样。” 葛中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即使他是第一次到饮风阁中来,他也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个绯衣女人坐着的位置,是只有顾承风才能坐的。 即使在判官盟中,人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是没人敢坐上阴阳判官的位置。 可是她,仅仅是代顾承风行令也就罢了,可她竟然敢 这,岂非也同样说明着另一个问题,她与顾承风之间,绝不仅仅是主人与侍妾之间的关系,而是一种平起平坐的同盟之谊。 “这件事,只怕”话到了嘴边,说了一半,葛中离却又强咽了下去。 他本想说,除了顾承风父子,没有人能担的了,只是他看到这个女人的样子,反倒是他多虑了。 葛中离抬手示意,八个昆仑奴面具将那未钉上的棺材板齐力抬下,露出了,棺材中的人。 身边的麻衣姑娘双眼已噙满了泪珠,却又强忍着不让它们滑落下来。 棺材中的人,同样没有面具,只不过没人认得,他,没做过恶,没出过名,不是那种戴上面具赎罪的人。 “这是”无殇又是轻瞥了一眼,只一眼,就已将人看了个大概。 尸体面如常色,看来是没有死很久,最多不过一两天的事。 眼珠突出,面露惊恐,可见他死的时候,也完全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 衣服破败,满是泥泞,看来,是被人从地里挖出来的。 只是他的身上,没有其他的於痕,只有一处伤口。 而这处伤口,却让无殇忍不住盯了许久。 麻衣姑娘双手撑着棺材边沿,紧咬着下唇,似要咬出血一般,怒目看向无殇,“这是,我哥哥。” 无殇没有回她的话,因为她等的也不是这个麻衣姑娘说的话,她当然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为他人披麻戴孝的。 是她哥哥,还是她叔叔,于无殇而言,都无关紧要。 她要知道的是,葛中离,来的目的。 “我前一日还在酆都碰到了你们的那个少阁主,你们的人还告诉过我,江都的人,渝州没杀过,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在渝州看到的,是他的尸体?”环儿双目憋得通红,要不是葛中离拦着她,只怕此时,她已冲上前去将这笔账算在了无殇的头上。 无殇微蹙了一下眉,只是对环儿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这与你无关。”葛中离挡在了环儿的身前,“我只问你且认不认,这条命,是你们渝州欠下的?” “嗯?”无殇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个伤口,我想你应该是识得的。”葛中离指着尸体脖子上那一道弯月似的刀痕,“伤口的痕迹清晰可见是反手刀所致,一刀穿喉干脆利路,不得不承认,这刀法迅捷精妙,果不是一般人能相比的,伤口进深一寸半,分毫不差,初时形如弦月,然月有盈亏,如今已过两日,这伤口,也逐渐已有望月之象,除了浮生如梦那样的玄妙刀法,不知夫人还认为谁可以出其左?” “嗯”无殇长舒了一口气,微微笑道,“没有。” “这浮生如梦乃是昔年月印居士所创,只传给了大弟子寒山客,二弟子狂刀客和三弟子南林女诸葛,而如今还活着的人,除了那不知所踪的剑圣前辈寒山客,和已为饮风阁主的狂刀客顾前辈,只怕就只有少阁主会了吧?”葛中离的眼中,带着天理昭昭的威严,“试问天下,可还有第四人会这浮生如梦?” “没有。” 无殇只能回答着没有,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人,是被谁所杀。 “那这条命,你们渝州是认了?”葛中离手中的长枪拄地,判官笔落,魂镇山河。 “认了。”无殇的回答很是轻松,甚至还带着一丝的俏皮,只是依旧的倦怠,“如果人真的是小影儿杀的,那就是这个人该杀。” 葛中离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认罪这么轻易,可却又这么轻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8章 会说话的死人 “天底下什么样的人该杀,什么样的人不该杀,还轮不到你们来做主。” “这是我渝州的地界,渝州的事,渝州自己管,你们江都的爪子还伸不过来。”无殇只是轻描淡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提醒着他,渝州的事,其他人都管不着。 “如你所言,公义何在?” “公义?”无殇突然站起了身来,环望苍穹,得到的只是冷冰冰的回应,“天理昭昭,公义朗朗,可若天真的有灵,只怕你我都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公义在你心,在我言,却不在天,更不在世人,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便是他们该知道的,这,就是公义。” “在你心里,竟然连对天地的敬畏都已荡然无存。” “我敬与不敬,天地自可长存,无需我来挂心,倒是你们,终日念念不忘着救世救难,却怎么连生死这点小事都看不破呢?”无殇又看了一眼这具尸体,轻扬了一下嘴角,“有人已将他好生安葬,却又有人将他从坟墓里挖了出来,难道你们就不好奇,这个人,作何打算?” “那个人,作何打算与我们无关,只是这笔债,必须有来有往。” 无殇竟又半摊折扇遮住脸笑了起来,“咳你们莫不是,想要杀了小影儿报仇?去罢去罢,相信阁主在,也定不会拦着。” 昆仑奴面具们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的回答,也不知道,这个美妇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兄妹二人自闯荡江湖的第一天起就已是认了的,所以,他技不如人被人杀了,本就无可厚非,我来,只是为了讨个公道。”环儿已经拭去了眼角的泪痕,脸上的表情也从感伤变回了决绝,“那天,他本可以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决定报仇与否,可是他竟然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哦?这倒是件新鲜事儿。”无殇的眼中烟波流转,她在琢磨着顾影的不肯承认,她新鲜的是,小影儿是什么时候起,突然开了什么窍,竟变得如此心软,如此肯为他人着想了。 她自是知道,如果顾影承认了,可能她今天看到的,就会是这兄妹二人的尸体了,只是她没想到,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明明应该是头狼,却渐渐变得越来越像是一只猫,连她都无法揣测到他接下来的做法。 “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们也自有我们的规矩,你让他出来,我只要与他一较高下,即便是死也无憾。” 看着环儿越来越激动的样子,又时不常地把生死挂在了嘴边,这些,都不是葛中离想要看到的。 他只是追着死神来到了渝州附近,凑巧得知了这兄妹俩的遭遇,可他既然知道了,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所以,有他在,他不可能看着环儿去死,他是来替他们讨公道的。 “不巧,他们都不在。”无殇还是那样一句话,自始至终从未变过,“这命债,我饮风阁认了,命债当须命来换,这里有一人,不知是否可抵。” “谁?”葛中离自恃从未察觉到有其他人,可这饮风阁中的人,好像都是这样行踪莫测。 “你还不出来,这热闹,要看到何时?”无殇哪儿也没看,只是静静地等着,两根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叩击着。 一时间,屋子里,又出现了一个抱着刀的虬髯老人。 “鬼头张?!”葛中离一眼便看出了来人的底细,这个人,一直躲在渝州,躲避他们,十年风华,他却丝毫没有变化。 鬼头张没有理会这些江都的人,只是径直走上前,将一把普通的刀交到了无殇的手上,“这是昨日小影儿托我重铸的刀,他说,让我今日午时前务必给他送来,可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无殇看了一眼这把平平无名的刀,心中却有万般情绪涌了上来,又轻轻阖上了眼睛,“傻孩子。” “虽然我们找了鬼头张十年,可这毕竟是两码事” “不,这已经是同一件事了。”无殇打断了葛中离的话,将一把假的七齿穿魂钩扔给了他,“你可识得此物?” 葛中离拿在手中看了许久,却久久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这明明” 他以为,他看到的,是真的七齿穿魂钩。 大漠飞鹰已经入了他判官盟,成为了昆仑奴面具中的一个,已经埋去了名姓,可是这件事江湖上却没有人知道,所以他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不愿就此透露了大漠飞鹰的去处。 可是据他所知,大漠飞鹰与他同样是受命追查死神去的,这武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假的。”鬼头张拿过了七齿穿魂钩,指出了它所缺的印记,“可这把假的七齿穿魂钩,却是这位躺在棺材里的兄弟所持的武器,敢问是你们江都,替他寻来的北冥玄铁么?却不知是哪位铸器大师,仿造得如此惟妙惟肖?” “我从不知道他会用钩”葛中离沉吟着,又转头看向了披着麻衣的环儿。 环儿杵在一边,面颊上冷汗直流,脸色铁青甚是难看。 “环儿,你说。” 环儿的嘴唇轻颤着,哆哆嗦嗦,指着鬼头张,“数月前,就是你,你,你把这武器交给了我哥哥” “不可能!” 这一声不可能,葛中离与鬼头张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葛中离确信,这十年来鬼头张半步没有离开过渝州,而这兄妹俩一直都在江都,怎么可能见得着面。 鬼头张更是确信,他从来没有见过,面前的这个姑娘和棺材里的人。 无殇又回靠在一个椅子边,拨弄着扇子,抿嘴笑道,“这就有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环儿又把怨气投向了无殇,她怨怼,为什么这个女人半分没有同情心,只是兴之所至随性而言。 “你确定,这死了的人,真的是你的哥哥?”无殇眼神示意了那个棺材里的人,仔细看去,那面如常色的脸甚至好像还带着一丝红晕。 人已经死了近两日了,若说面色没有变得死灰一般黯然,倒也不足为怪,只是如今气色仍旧这般好,但有着这样的伤口,说他没死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不是他的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9章 桃花雪 葛中离瞟了无殇一眼,又朝着棺材里的人慢慢走了过去。 这张脸,依旧面色如常,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将手在这个人的脸上摩挲了一圈,若是寻常的人皮面具,应该早就被他找到了缝隙,撕扯下来,可是他找了很久,这张脸又似乎与平常人的脸没有什么区别。 他将信将疑地看向了鬼头张,又顺着鬼头张的目光看向了无殇。 无殇一个人,坐在正堂的正坐上,轻酌小酒。 鬼头张眉间轻拧,呼吸间长吐了一口气,“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情喝酒?” “我为什么不能喝酒?” 无殇斟酒的姿势很优雅,每次都只是浅浅地斟上一小半杯,喝酒的姿势也很优雅,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酒杯,先在鼻下三寸微微一嗅,品相观色识味,一边的水袖撩起半遮着面,另一只手便将那酒杯送入了面纱遮掩下看不清的丹朱唇中。 一颦一笑,一眸一唇,皆似画中之仙,透着一股子云淡风轻。 饮罢,她还不忘闭目细嚼此中滋味,流香四溢。 她微靠在椅子背上,便觉有些微醺,倒不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是应须得酒遣春愁了。 “世间事已太过纷乱,世间人已太过无情,都到了这个时候,难道我就喝酒这么点小爱好,也要被人夺了去?” 鬼头张见无殇仍是这副无所谓的姿态,便知她心中自有计较,也不再多说些什么。 无殇拈起酒杯示意葛中离等人,“这可是陈年的桃花雪,几位朋友,当真不打算来尝一尝?” “桃花雪?”葛中离听到这个名字瞬间警觉了起来,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是那十年陈酿?” 无殇点了点头,她知道想说的话葛中离已经参透了大概,就不再多言,又自酌自饮了一杯。 “什么是桃花雪?”环儿看在座的人都不再说话,有些奇怪,她并不知道,这桃花雪的含义。 “你尚年幼,有所不知。 这桃花雪酿的取材可谓是终年可遇不可求,渝州地界,三月桃花始芳菲,本该是万物回春的时节,只不过,春寒料峭,天意难测,有时候桃花已经遍满山野,然而一夜之间又被白雪覆盖。 小雪初霁时,花香赋予雪中,雪水融于花瓣,几经反复,桃花与雪缠绵悱恻彼此渗透,用这含雪桃花酿出来的美酒,可以说是千金难求。 一个人,一生中只怕也看不到几次桃花雪,最近的一次,有这样的盛景,那便是十年前了。 只不过十年前渝州城中那场动乱,惹得人人无暇采摘,所以十年期的桃花雪,最为难求。 这位夫人还能在此浅酌十年前的佳酿,已经可堪称之为奇了。” 听着葛中离的解释,环儿似乎明白了桃花雪的意思,可面前的这个女人无端端提起十年前的往事,又是何意? 她看着葛中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依夫人所言,这具尸体,与当年黑乔帮之事有关?” 葛中离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枪,十年前的事他虽不曾参与,但多少也有些耳闻,而听到的,都是些骇人听闻的故事。 无殇沉默了许久,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咳咳咳我不过是请你们尝尝我私藏的佳酿,竟不曾想葛少侠的心思却飘到了这么远,倒是我的过错了。” 不是么? 那她的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暗示,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不对,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一连串的想法浮现在葛中离的脑海中,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看不透,却反而被其看得透彻。 倏忽之间,他的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女人刚刚不还坐在堂中喝酒,却怎会弹指一瞬间就到了他的身边? 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人的轻功必定深不可测,葛中离又开始在心中估量着,也是,若没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她又怎么能这样留在顾承风身边呢? 无殇的长袖拂过棺材中的人的面颊,翻手间,一张人皮面具已经丢到了葛中离的手中。 再向棺材中看去时,这俨然是另一张素未谋面的脸孔。 “枉你还哥哥c哥哥的叫得这么亲热,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认不出来?”无殇瞟向一旁已经愣住的环儿,捂嘴一笑。 环儿在一旁已经面色铁青,她细想着,这么些日子以来,在她身边的究竟是这个人,还是她的哥哥,她竟真的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冒充的人为什么会对他们兄妹这么熟悉,而她的哥哥,又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如果这到头来只不过是场误会,顾影并没有杀了她的哥哥,那他们此番来报仇也好,讨公道也罢,也都成了无稽之谈。 “这么说来,那给他假的七齿穿魂钩的鬼头张也是假的?”葛中离反问,这一连串的变故并不曾在他的预想里。 鬼头张冷哼一声,“老夫可是如假包换站在你面前,至于其他的人,不提也罢。” 到头来,他才重新审视了一遍无殇最开始对自己说的话,有人将他埋入土中,却又有人将他挖了出来,呈到他们面前,这才是最应该思考的事情。 那人是谁,他们并不知道,只是忽而门前客,便只剩下这具尸体落置在院中。 “既然已经确认此人并非你判官盟中人,葛少侠,恕不远送。”无殇又回到了先前的座位旁,能坐着,就绝不站着。 “等一下。”葛中离并未有离去之意,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仰起头来,目光坚定,“此人虽非我判官盟中人,可也确实是死于非命,死于贵派少阁主之手,纵然是无名之辈,也须公道尚存。” 无殇听到此处,端着酒杯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只是侧对着他坐着,她的眼中,是常人看不出的情绪。 “你怎么跟你师父一样,都是榆木疙瘩脑袋,冥顽不化。”一旁的鬼头张气得直跳脚,他知道此番葛中离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到饮风阁,无殇非但没有扒了他们一层皮,反而是要让他们全身而退已经够是客气,结果,这混小子却是不知轻重,跟当初阴阳判官追着他不放,硬生生地把他逼到了渝州城避难时一模一样,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0章 三魂相争 “我敬你是前辈,你侮辱在下可以,可你若是出言污蔑家师,得先问过我手中的追魂枪。”葛中离平素的样子也很是谦恭,只不过,听到鬼头张这样评说阴阳判官,便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不识好歹” 鬼头张先是看了一眼无殇,见她仍在悠闲地品着小酒,并没有过问他们私怨之意,便默默扯出了那柄七齿穿魂钩。 葛中离先是对并不作态的无殇施以一礼,“夫人,如你方才所言,以鬼头张一人可抵,这个人,在下既然见到了,是定然要将他押回判官盟候审的,得罪了。” 他抬手间,八个昆仑奴面具已经张开了天罗地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是以八卦阵法重新分排的疏而不漏缚魂网,八个人相辅相成,环环相扣,与当年石墓中那三个人的缚魂网阵势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猎物也就在其中,只差收网。 鬼头张既是铸器大师,百家兵器都略通一二,他此时最顺手的,便算是身边的这把七齿穿魂钩了。 罗网撒下,尖钩力扬,鬼头张将这二丈长的软索横甩出去,勾住了缚魂网的一角,便用力往回撕扯。 他看的明白,这一张网虽然布置得看似疏而不漏,然而是人就有罩门,是阵法就有弱点,以他的经验,是可以一眼看出每一种武器的缺陷在哪里,并且先发制人。 两个昆仑奴面具人齐力与他对角而站,其余的人站稳阵脚,互相掣肘,不进分毫。 “换游龙阵!”葛中离在一旁拄枪而立,还尚未有出手之意。 只见持着疏而不漏缚魂网的八个人身位变幻,迷影恍惚,一瞬间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蜷成几圈,将鬼头张紧紧地卷在阵中,阵眼步步逼近,越变越小,像是缚上了一层层的蚕茧,缝隙间滴水不漏。 鬼头张一掌撤回了飞投而出的七齿穿魂钩,长钩入地,只身冲天飞跃而出。 却不料,他刚刚冲天之时,一张大网撒下,顷刻间游龙惊梦,日月倒置,瞬息万变。 方才还是层层缠绕的长龙已经又刹那间变回了天网,径直砸下。 鬼头张伏地,他知道此时已经身处死阵,只能束手就擒了。 然而就在即将收网之际,一道寒光闪过,整整齐齐六十四根木扇骨将缚魂网的八个角全数撑起,且仍有上抬之势。 侧目望去,只见无殇双指御气,将手中的折扇丢掷过去,十六档木扇骨齐齐分裂成了六十四片,插在了每一处的阵眼上。 眼看鬼头张就要破阵而出,葛中离凌空一跃,便执长枪压在了最后的阵眼处,寒枪一出,万鬼皆怵。 虽然他此时已经暂时压住了缚魂网,可已经汗如雨下挥之不尽,而再看无殇,依旧是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但见两边都僵持不下,环儿突然伸手从背后取出了那把淬银小匕便朝无殇飞投而去,她本以为,打断了这个人,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匕首飞到无殇身前的时候,竟猝地消失了,而无殇闪过来的速度却更甚匕首,一抬手间,她便闭上了双眼对外界之事浑然不知了。 葛中离目睹了这一切,顺势收枪,也一跃而至到了无殇的面前,再无暇旁顾鬼头张如何,“夫人,手下留情。” 无殇背对着他,只是把环儿扔回了他的身边。 此时,鬼头张也已经挣脱出网,朝着无殇缓缓走过来。 “走”鬼头张即使现下已很是狼狈,却仍旧朝葛中离使了个眼色,催促他们快些离开。 “夫人,以你方才所言,确是要将鬼头张交与我带走的,怎么此时却出尔反尔?”葛中离不依不挠,不卑不亢,仍是要据理力争。 “哦?我说什么了来着?”无殇依旧背对着他,凤眼微垂,看不出一丝情绪。 “你那时说,命债当须命来换,这里有一人,不知是否可抵。”葛中离把每句话都记得清楚,这也是他但行审判应负的责任。 “嗯”无殇长长地应了一声,眼眸中泛起了一层欣喜之色,鸾凤回首,拨云见日,“我只说过要让你见一人,可又没说过要把这人允你。” “你”强词夺理的话到了嘴边,葛中离却忍住没说出口,他站在无殇后面,一直看着这个背影,竟让他有一丝不由自主地畏惧。 鬼头张在这里看得真切,这样眼神的无殇,就是准备杀人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将这把假的七齿穿魂钩呈递给了葛中离,语重心长地说着,“傻小子,你回江都时,劳烦你把这七齿穿魂钩交给拈花堂的宫雪雁,有什么话,她一看便知,还不快走!” 鬼头张隐姓埋名渝州数十年,早已见惯了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所以更不愿意再看到兵戎相见血肉横飞,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去维系这短暂的太平。 他一边将七齿穿魂钩交给葛中离,让他带给宫雪雁,是告诉他眼下尚有更重要更棘手的事情需要判官盟的处理,切莫因小失大。 另一边,借远在江都的拈花分堂提醒无殇,渝州与江都数十年修好不容易,切莫因为她一时兴起而坏了交情。 “她”葛中离接过了七齿穿魂钩,一听到宫雪雁的名字,不由得连声音都温柔了下来。 这些年,拈花堂虽然也建守在江都,不过他们判官盟与拈花堂也着实没有过太多的交集,只是那不经意间的一面之缘,他从没想过,会因为一个人,而对整个饮风阁自此都怀有着一种敬畏感。 葛中离经这一番提醒,忖量一番,也觉得这假的大漠飞鹰之事非同小可,得先回报给阴阳判官才好,而且,跟无殇斗,他们只能落得任人鱼肉的地步,“既是如此,那晚辈便先行告退了。” 听到他这样说,鬼头张才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这个人可能还会轴得更加冥顽不化,幸好他还尚且懂得知进退,方为好后生,这也是一整天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一件事。 “等等。” 很久没说话的无殇又开了口,她一直背对着葛中离,却能以背影威慑得他不敢挪步半分。 无殇微抬起头,凤眼朦胧,眯成了一道诡异的线条,“雁过拔毛,人过留命,这便是我渝州的规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1章 灵刃 无殇一直是这样教顾影的,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奉行的。 鬼头张感到一丝隐隐的危机,再次朝着无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意气用事。 无殇微侧了一下脑袋,眼角的余光瞟到了葛中离,只一眼,便将他的心思看了个大概,只是她轻扬嘴角,信步走到了方才喝酒的位置,又斟了一杯桃花雪,走了回来,“既然来了我饮风阁,不喝上一杯,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葛中离看着无殇递上前的酒杯,没做犹豫,便伸手向前接过。 “不能喝!”一旁的环儿拉住了他的手,朝他挤眉摇头,若说这酒没有问题,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可是眼下,若是喝了这酒,葛中离死了,他们几人也无法再做困兽之争,若是不喝这酒,就是驳了饮风阁的面子,只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好像不管怎么选,都是死局。 无殇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着,默默地看着。 葛中离轻轻拍了两下环儿的手,坦荡一笑,“以夫人的武功,若想杀我,我早已死过千百回,她可以用上百种方式杀了我,却唯独不会下毒。” “你怎么知道?”环儿不解,仍旧拉着他持杯的手。 葛中离却挣脱开环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夫人是好酒之人,万不会只为了杀一个区区无名之辈糟蹋了她的好酒。” 这句话,是真的说到了无殇的心里,若是换作从前,无殇定要与这志同道合的小友痛饮上三天三夜,可如今,世道变迁,她也早已不似从前。 “这酒如何?”无殇只是淡然地问道,“我要你以一词来形容此酒,若是说对了,我便放你们走。”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这话说得牵强,那要如何才算是对,如何又算是错呢?”环儿觉得此番说法很是无理,论不讲道理,无殇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胜过百倍。 “我觉得对,便是对。” 无殇收敛起了笑意,显露出的半张脸犹如月华般清冷,而那双冰寒彻骨的眸子似是要把人望穿似的。 葛中离垂下了头,细细品嚼此中滋味,他虽不嗜酒,但也是惜酒之人,他也相信,这世上但凡是好酒之人,也必然都是性情中人,所以他也并不打算多做隐瞒。 昔年初露桃花雪,绕舌三日更识卿。 初尝清冽,入口醇厚,回甘无穷。 这桃花雪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不能说的名字。 葛中离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红晕,他的嘴角已经勾起了一抹微笑。 “拈花。” 几乎是脱口而出,葛中离想到了她,自然地就说出了他所认知的能形容此酒的词。 果然如此 无殇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事事,确都如她所料。 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屋子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的气氛一触即燃。 “这孩子老实,你就别戏弄他了。”鬼头张忍不住站出来开始为葛中离说话,他见葛中离不懂得如何自辩,事事都被无殇牵着鼻子走,有些看不过去。 无殇这才上前两步,慢悠悠取走了葛中离手中的杯子,“好,就为这拈花,你们去吧。” 葛中离知道不能隐瞒,因为在无殇的面前,不论是谁都藏不住自己的秘密,他也并不打算隐瞒,君子坦荡荡,没有什么是不敢承认的。 几个人,抬着棺材,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 鬼头张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才自嘲道,“我原以为,是我在帮你劝你,没想到,倒是我自作聪明了。” 无殇轻嗯了一声,没做回答。 “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哪里会需要我的提醒,你早已把天下人二十年后的日子都算得明明白白了,又怎么会意气用事呢,那傻小子跟我,都进了你的局。”鬼头张说罢,也准备拂袖离去。 “慢着。”无殇突然叫住了他,转身回到台前,取下了那把刚刚鬼头张送来的无名刀。 “怎么?”鬼头张面对无殇时,也自然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他信任顾承风,可以保他一世之安,所以他躲进了渝州,是因为他知道顾承风是个言出必诺的人,可是,他却不信任无殇。 猜不透的人,他永远都不会信任。 “你也知道,这把刀实在是太过普通,太易损毁。”无殇细细打量着这把刀,虽然刀已重铸,但这些年修过了多少次,她比顾影都算得更明白,行走江湖,如果只是带着这样一把刀,难免不出什么意外,“我本是想,日子久了,小影儿就看得透彻了,却不曾想,他如他的娘亲一般,执拗得很,即使看破了还是要固执地选择那条不归路,我找你,是想请你做件事。” “难道”鬼头张的瞳孔突然放大,颤颤巍巍地接过了这把刀。 无殇默默地点了点头,“没错,这是铸刀古法,可能世上,只有你一人懂了,我想让它开灵刃,注刀魂。” 鬼头张犹豫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着,“开灵刃,注刀魂,这是有违天道的事,且不说秘术失传已久,现今早已无人敢尝试,不说即便是我也不一定能成功,只说历代涉及此禁术的铸器师皆没有一个好下场,赤髓,赤髓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自古赤髓所择之主,也都没有一个是好下场” “如果你担心自身安危,那你大可放心,我可以保证,你若不肯做,一定会比做了死的更早。”无殇的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她只是平淡地陈述着,一个理所当然的威胁。 “开灵刃可以,我需要一样东西,可能,你会有。” 无殇有些迟疑地看着他,若论洞悉人心,没有人比她在行,可这涉及铸刀之说,她便远远不及了。 “鲛人泪。” 鬼头张看着无殇脸上微微浮现出的复杂的表情,终于在嘴角扯出了一个得意的弧度。 海中鲛人泪,是极其稀罕之物,若不是王宫贵胄私藏,那便是海上缥缈谪仙偶得。 鬼头张却单单直接找她要,意图已足够明确。 “原来,你早知道我呵,老狐狸。”无殇话说了一半,知道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 “比阁下略逊三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2章 局 滴答滴答 山洞的石壁上,缓缓有水流滴淌下来,发出空灵的响声。 洞内漆黑幽深,无殇提着一盏绣金灯笼,一晃一晃渐渐走过。 她走得不快也不慢,刚刚好听不到一丝脚步声。 手中的灯笼轻抬,洞壁上光影交错,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在前面,静坐着一个人。 “这一次,比我预想中要晚了些许。”沧桑的声音划过黑暗,这,是顾承风的声音。 “嫌我办事不够利落,你大可以自己去。”无殇手中的灯笼烛光黯然,忽明忽灭,可是依稀照得清楚那脸上的不悦之色。 顾承风哼的一声笑了出来,慢慢运气,将方才凝聚在丹田的气力又散回周身,“无妨,我只当你是上了年纪,杀伐决断不如年轻时候爽快了,你瞧,什么时候起,你来这里也需要点灯才能看路了。” 无殇朝他啐了一口,将灯笼提到他的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顾承风,“是啊,我哪里像拾儿那丫头,有如此好的眼力,不如下次,让她来这里找你。” “如何?” 太过聪明的人也总会太过无聊,很多事情只需经历过一次,就再无新鲜感。 不过,他们的生活中,也总有些不那么无趣的事情。 无殇的小爱好有很多,喝酒,算是人生中最不可剥夺之事,不过浅酌之余,最令她感兴趣的,就要数与顾承风斗嘴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看一眼顾承风那一脸明明很生气却不能杀了她的样子。 可是这一次,顾承风却没有选择接下她的话,而是直接问了外面的情况,这让她觉得无趣极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是小影儿杀了一个人。”无殇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值得说的事。 “哦,既然是影儿杀的,那一定是那个人该杀。”顾承风的声音低沉,却回荡在整个山洞中。 这句话,让无殇听着似曾相识。 这,不也正正好是她方才对江都的人说过的同样的话,他们俩,倒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不对,似乎是有哪里不对,这话无殇说没有问题,可如果出自顾承风之口 无殇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时候起,你竟也开始护着小影儿了?” 顾承风别过了头,不让无殇再看到他的脸,他知道不管他怎样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都会被面前的这个人一眼看透,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见,免得尴尬。 “纵使我对他万般不公,那也只是我的事,别人却不行。” 听到这样的话,即使不看他的表情,无殇也知道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是没有秘密的,也不必遮遮掩掩。 无殇故意耐着性子长呼了一口气,调笑着说,“嗯你这句话,小影儿若是听到,只怕是死也无憾了吧。” “多事。”顾承风又转过脸来目光凝视着无殇,神情严肃,“葛中离这个人,你怎么看?” “孩子嘛,倒还是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 只可惜,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今日我与他交手,这孩子功夫底子不错,内功浑厚,最难得的,是他本就带着一股子浩然之气,能将所有的邪祟都驱镇三分。 这样的气势,是因为敬畏生命,所以才无所畏惧。 这正是小影儿身上所欠缺的,也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的。 他要是假以时日得以深造,或可赶超你我也尚未可知。 就是可惜,跟了他那个一根筋的师父,继承了他的古板固执,招式路数太正,不懂得变通以退求进,再这样练下去,早晚有一日会遭人背后毒手。” 无殇说着,略带着惋惜的神色,“说句实话,我还蛮喜欢这个孩子的,在这乱世之秋,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之人,真的是世所罕见。” “你喜欢?” “嗯,喜欢。”无殇丝毫不做掩饰,坦然承认,的确是喜欢,有时候,往往可以因为一句话就从此信任一个人,同样是惜酒之人,无殇恨不得能与他马上痛饮个三天三夜。 “万一,他终有一日会与影儿为敌” “当然,事有亲疏之分,若他方才有半分想杀小影儿之意,只怕现在走出去的已是他的尸体。”无殇的两根手指轻撩着额前青丝,明眸低垂,“那夜影儿杀了那个人,你我都是知道的,也是我找人去善了后,把他埋了起来,可又是谁,把这人从土里挖了出来,送到了葛中离的面前,伺机挑起渝州与江都的争端?” “那人,应该有足够的理由去恨我,而且,还是那夜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是她?”顾承风站起了身,走到石壁一旁,左手紧紧地攥住了岩壁上凸起的石头,他想起了顾影曾经跟他提起过,陈家米铺的小荷也曾见过那片乱葬岗。 “小荷那丫头的鬼主意倒是不少,不过以她的轻功,能不被小影儿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无殇轻轻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 “难道是” 无殇点了点头,“遥闻中州孙氏夫妇当年闯荡江湖之时,靠的就是这一身踏雪无痕的潜行本事,只不过他们遇到了一个人,轻功却远在他们之上,当初孙氏虽侥幸逃脱,却不幸仍是挨了一刀,那一刀,就在她的左眼位置,后来” “后来,他们便心甘情愿地跟随这个人。”顾承风接过了无殇的话,轻合双眼,往事一幕幕又重新翻涌在了眼前,“当年绝顶峰之事过了没多久,江湖传言我已寻到了迷影之谜,到处都是追杀我与影儿之人,他们夫妻二人也接下了悬赏令,只不过,后来却成了我的人。” “无论你再怎么念及旧情,现在的她,可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了。”无殇悄悄走过去,伏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孙仲死了,一个女人,为了报仇,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他的死,一直都是我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顾承风一直不愿意去想起十年前的那件事,他又复看向无殇,眼中带着一丝恨意,“如果不是你,他又怎么会死?” 无殇轻笑,冲着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如果不是我,你又怎么会活到现在?” 顾承风也勉强从嘴边扯出一抹笑意,强颜欢笑的滋味有多苦涩,只有自己知道。 他蹙眉长叹,“是啊,我们终究是一样的人。” “不,我们只是为了做同一件事。” 顾承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拾儿只知道去盯着陈家那个丫头,却对孙氏丝毫没有防备。” “放心,拾儿若是有了什么结果,会回来告知你的,若是今夜子时她还没有回来,那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也要做好万全之策。”无殇吹灭了灯笼中的烛光,山洞里又恢复了黑暗,她也开始转身,往来时的地方走去。 “你的狗嘴里,什么时候能吐出一句人话?” 顾承风并不是一个很爱开玩笑的人,平时面对无殇的打趣,他也只是沉默不言罢了,只是对于他所珍视的人,他不喜欢无殇这样子视人命如棋子任其摆布。 无殇走了两步的脚停了下来,仰头像是很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嗯好吧,最多,给她加到丑时。” 见顾承风不再多言,她便继续向洞外走去。 这些话,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她只是在阐述着一个最有可能的事实。 人们往往喜欢趋吉避凶,好听的假话和不好听的真话,往往都会选择前者,用逃避不肯相信的态度去否认一个最可能发生的坏的趋势,这样的自欺欺人,让他们觉得些许的良心过得去。 无殇知道,让别人相信你是个恶人,比让别人相信你是个好人要容易得多。 与其多费唇舌赢得别人的好感,还不如没心没肺让俗人不要来打搅自己的好。 江湖这盘棋太大,举步维艰,想成为真正的庄家,就不能对任何一边有偏袒的私情,而是理性地分析利弊。 她只是一个无端被卷入其中的下棋人,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着旁观者的清醒,不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这场局太纷乱,如雾中花,水中月,输赢,从来都不是结局。 结局,也从来都不是她要的答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3章 百晓众生 滴答滴答 一条血痕顺着葛中离的手臂淌了下来,血水划过枪头,流了一地。 葛中离仍是走在最前面,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后面跟着一个姑娘,和八个抬着棺材的面具人。 “你受伤了?”环儿看见了地上的血迹,飞速跑向前来想要拉开他的手臂一看究竟。 “没事。”葛中离避过了她,左手按压在右臂上,方才与鬼头张那场相争中,因为无殇出手干预的关系,迫使他用出了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现在真气反噬,在体内流窜压迫着血脉迸涨。 “那个蒙面的红衣女人,真有这么厉害?”环儿见过他们的交手,甚至自己也亲身试阵,她自知不是对手,可是于她而言,葛中离已是人上之人,竟也毫无还手之力。 一想起无殇,葛中离的嘴唇就有些隐隐颤抖,刚才的一幕幕他都无法忘却。 “你知道的,我这一年来都在追踪死神,死神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早已有所耳闻,几近几次,我都快要查出他的踪迹,偶有交手,却也不至于不能全身而退。可是那个人,她是我见过的最为奇诡的人,武功路数邪门得很,想我素来掌握判官盟各类卷宗密案,却从不知世上会有这样的功夫。” 葛中离想起了方才交手时,她竟能以手中一把折扇撑起八个人布下的疏而不漏缚魂网,就连他的追魂枪也抵不过她随手一掷,还有她诡谲的轻功身法,飘忽而至,和对环儿使出的摄魂之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江湖上连挂名的身份都没有,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我们去请判官来?” “只怕连师父师娘,都不是此人的对手。” “当真这么可怕?”环儿听到,还是有些许的不信的。 死神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人若是听到这个名字,恨不得戳聋自己的耳朵,若是看到这个人,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以求明哲保身。 可在葛中离的口中,无殇还要远在死神之上,而她之前所认为的阴阳判官已是无所不能,到头来却发现江湖中有太多来历不明的高人,她根本从来都没听说过。 曾经以为的无所不知,原来只不过是因为知道的太少,想来也是可笑。 “深不可测。”葛中离深吸了一口气,蹙眉沉思,眼睛却望向了遥不可及的北方,“这个人的来历,或许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谁?” “绿猗姑娘。” 环儿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惊,急忙问道,“你说的可是素有江湖百晓生之称的那位,住在长安城晴茶小筑的绿猗姑娘?” “正是,你认识她?” “江湖上谁人不知道,绿猗姑娘与朱弦公子的传世佳话早已流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连江都城中最大的那家有间茶坊,里面的说书人,现在说的都是绿猗姑娘书写的故事。”环儿听到绿猗姑娘的名字有些欣喜,却又有些妒忌,“你要去找她?” 葛中离点了点头,“这世上,知道那个人来历的,只怕绝不超过七个人,而她,是最有可能告诉我的。” “哪七个?” “第一个,自然是饮风阁阁主顾承风顾老前辈,他若不知这个人的底细,是万不会把她留在身边的。且看今日,她在饮风阁中的地位,绝不低于顾阁主。试问能取得这样的信任,他又怎会不知?” “可这个人,绝不会告诉你。” “对,他一定不会说。”葛中离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第二个,便是师公阴阳渊老前辈,只可惜他老人家几年前仙逝,而师父和师娘,我确信他们将所知之事早已尽数告知于我,他们对此,应该也是不知情的。” “那剩下的呢?” “二十年前,江湖上声名显赫的晓闻天下之人有两个,‘算无遗策,南梅北林’。”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号?”环儿大惊,她所知的百晓生,只有绿猗姑娘一人,不过这位绿猗姑娘也不过是借着晴茶小筑的名声才小有名气。 “你那时还未出生,当然不知。”葛中离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孩子般冲她笑了笑,在他眼中,这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尤其是二十年前绝顶峰一役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人敢提起南梅北林这个名号。” “这是为什么?” “因为,北林,便是饮风阁阁主顾承风的夫人,林筠儿。自从顾夫人死后,饮风阁在渝州城中崛起,没有人再敢提起这个人。” “那另一个呢?” 葛中离低眉侧目,他也有些疑惑,“说来也是奇怪,那梅花折子,虽然一直在江湖上声名鹤立,可是好像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此人行踪飘忽,可偏偏有传言说他长住江都,在江都这么多年,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到现在我都不确定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说了半天,这四个人好像谁都不能问。” “是,这第五个,乃是世人所称南山客公子墨。”提起这个名字,葛中离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只是他” “南山客?”环儿听到这个名字立马打断了他,“可是那与剑圣寒山客相交甚深的南山客?”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当年的剑圣寒山客前辈?”葛中离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寒山客这个名字,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消失在江湖中。 “当然知道,我哥哥自小就崇拜剑圣前辈,他以前总在我面前立誓说,要成为寒山客前辈那样的剑中之神,他还总是跟我讲起当年南山客与寒山客相识于南阳,煮酒论剑的故事,还有还有,剑圣前辈下山前与饮风阁主及他的夫人师兄妹三人山间学艺的故事,他他一直潜心钻研剑术他”环儿说着,瞟到了葛中离手中的那把假的七齿穿魂钩,“我早该猜道的,哥哥是那样痴醉于剑术的人,又怎么会改用钩呢,我怎么这么笨,那时就应该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哥哥的。” “环儿。”葛中离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至少死的这个人,还不是他,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个人,他是谁?为什么他的背上会有判官盟的图腾?可是为什么连你都不认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4章 殊途 “棺材中的人身上的确纹着阴阳鱼的图腾没错,可是并非每一个进入判官盟的人都会过我的眼,他们有他们自己想要隐瞒的秘密,如果这些带着昆仑奴面具的人我都能一眼认出是谁,那他们带着面具还有什么意义?这些人,师父师娘应该都是见过的,我只不过是他们的弟子,却并非判官盟的继承人,阴阳子才是,不认识这个人也不无可能。我想,阴阳子一定是都知道的,以后,我们也要尽力去辅佐他。” “就他?一个九岁的小屁孩?”环儿心中有些不服气,“葛大哥,明明你才是阴阳判官最得意的亲传弟子,判官盟之所以与其他门派不一样,就是因为自古以来能者为贤,不能因为阴阳子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你就非得屈身对他也言听计从。” “环儿!”葛中离喝止她的声音很重,他平时很少发怒,所以他发怒的时候也最是吓人,这一声,吓得环儿再没敢继续说下去。 “那那南山客前辈,要去哪才能找得到他?”环儿咬着嘴唇,支支吾吾地问着。 “自从剑圣寒山客销匿江湖之后,南山客前辈也从此寄情于山水,成为了那人外的人,天外的天,若非有缘人,自是不可能见得到。” “真是可惜,南阳之交的两个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剑客,却在一夜之间都隐退了,可惜了如此精妙的剑法,都已失传。” “不见得。”葛中离若有所思地说着,“其实我早有听闻,南山客与寒山客都各有传人,至于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第六个,自然就是你方才所言的绿猗姑娘了,这个不用多做解释,葛大哥你直接说最后一个人吧。” “这最后一个,便是云游四海的普方大师了。” “普方大师?我早年在青州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可他早已不是红尘中人,真的会知晓那个人的来历么?” “那你可知,普方大师摒弃俗尘之前,是什么人?” 环儿摇了摇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他。 “长安金刀门的前门主,苏正。” “他是金刀门现任门主苏与的爹?”环儿听到这里瞳孔突然放大,在这个江湖上,人们听到死神的名讳闻风丧胆,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可如果听到苏与的名讳落荒而逃,是因为对这个人的惊畏。 “这七个人中,要么早已仙逝多年,要么隐于尘世遍寻不着,要么,根本就不可能去问,只有绿猗姑娘,她久居长安,是唯一能找得到的线索。” “那你干嘛不直接回江都,问问拈花堂主,她是饮风阁的人,兴许她也会知道些什么呢。” 听到拈花堂主的名字,葛中离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出,“她不会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环儿打量他的眼神变得怪怪的,嘟着嘴,“奇怪,我还以为你会很愿意见到她呢,没想到,你却要找个借口躲着她。” “环儿。”葛中离将手中的那把假的七齿穿魂钩交到了环儿的手中,“你回到江都后,务必把这个交到拈花堂主的手中,之后怎样做,她会告诉你的,还有,你带着这几个人,将棺材中的人交与阴阳判官,这件真假大漠飞鹰之事甚为蹊跷,我怀疑这与我们之前调查的另一起事件有所关联。” “你不随我一起回江都?”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个人,我一定要查出她的底细。”他回望了一眼饮风阁的方向,这些人再危险,在他心里已远不及一人。 “我不,我要和你一起去长安。”环儿甩手将七齿穿魂钩丢到了地上,“我才不去帮你见你的拈花堂主。” 葛中离的眼中透射出一道凌厉的寒光,在法理前,容不得讲人情,“判官盟的规矩,你还记得多少?” “我知道了,一切以大局为重。”环儿蹲下身子,有些委屈,却还是重新拾起了被她丢落在地的七齿穿魂钩,“只是那长安城凶险万分,金刀门的苏与” 提到苏与这个名字,环儿的手就开始瑟瑟发抖,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他是个不讲规矩的人,你你万般小心。” 葛中离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察觉到一阵很不对劲的风,“这个速度,好俊俏的身手。” 只是,在这渝州城内,能够这样来去自如的高手,不可能不被饮风阁内的那个人有所防范,如果是他们自己人,又为什么用这样隐蔽的方式在城中行动? 莫非,这里还有像他们一样的不速之客。 “什么?”环儿的武功不及他,自然也很难察觉到有身手比她高的从这里一闪而过。 “事不宜迟,你带着人速回江都,我先行一步。” 葛中离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他追着刚才的影子一起走了。 “什么嘛,说走就走,又是拈花姑娘,又是绿猗姑娘的,讨厌的葛大哥。”环儿手中攥着的长钩在空中叮铃作响,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看着长钩,脸上有些不自觉的红晕浮了上来。 有些事,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葛中离。 只是到了最后,她还是没有说。 她曾细细回想过,为什么那个“鬼头张”给她“哥哥”送这把钩的那天,她竟没有看出一丝破绽来? 她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她确信是真的哥哥的时候,那一天,他好像对自己说,被派去了哪做什么任务。 “淮南!对,就是淮南!” 有些事情浮于表面,交织错落,但却总是差着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他为什么会去淮南? 淮南有什么? 饮风阁的赤雪堂,不就正正好在淮南? 一定是他们,所以那个女人,才能信誓旦旦地揭开她都不知道的秘密,才会那么确认这个人是假的。 这一切,一定都是饮风阁的人设的局,那个鬼头张,谁知道是不是假的,说不定都是饮风阁里那个女人演的一出好戏。 然后然后 然后的事情,她还没有编出来。 可是,这一系列的想法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现在她所认定的,就是这一切都是无殇的阴谋,她一定要去淮南揭开他们的阴谋。 早在饮风阁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起了这些,只是,她一直没打算告诉葛中离。 尤其是,看到葛中离对宫雪雁那么信任的样子,她就知道,即使说了,葛中离也不一定会认同自己的想法。 环儿将七齿穿魂钩交给了其中一个昆仑奴面具,“你们回到江都,将这把七齿穿魂钩和棺材里的人都交给阴阳判官处理,切记。” “这”其中一个戴面具的人开了口,“方才葛兄弟不是说过,这个东西,要交给饮风阁的拈花堂主的么?” “你们懂什么?饮风阁的人你们也敢信?葛大哥为人正义耿直,所以才容易轻信他人,可是阴阳判官明察秋毫,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决断,试问,你们是信任判官,还是饮风阁的人?” 信谁,不言而喻。 他们这些人,自然是更信任判官多一些的。 “环儿姑娘,东西交与我们,你要去哪?” 环儿低着头忖了一会儿,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去向,不然有人悄悄告诉了葛中离,被他阻拦了怎么办。 她要做的,就是以一己之力,去淮南查清楚真相,揪出这几个女人的狐狸尾巴,然后在葛中离面前风光一把。 “不关你们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5章 问渠茶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6章 竹哨 他进了饮风阁,居然能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 妇人在心中一惊,想来此人定有不凡之处,若是强行交手只怕占不到半分甜头。 她刚刚在东街时从空中一掠而过,却不知已被葛中离察觉到,尾随至此。 “阁下是什么人,何必藏头遮脸鬼鬼祟祟?”葛中离长枪横扫而过,径直在屋顶一拄,虽不复方才进饮风阁前气断山河之势,但仍旧余威不泯。 “渝州人自己的事,劝你识相的,少管闲事。”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不管是渝州还是江都,人命就是人命,只要是这江湖上的事,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葛中离而言,谁是谁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生命应该随随便便地消逝,他遇到了,就管定了。 所以,他要做的,只是救被杀的人,而非杀了企图杀人的人。 妇人瞟见葛中离右臂的袖中蔓延出来的那条血痕,青筋毕现,略微颤抖着,暗笑原来也只不过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强撑着而已,她还差点信以为真想要离开。 就见她又是一掌挥出,掌风过处,瓦砾皆飞,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拾儿,而是葛中离的心口。 葛中离双手握住追魂枪侧闪了几回身形,凌空向下奋力一劈,却不料,竟然被这妇人徒手接住,这追魂枪虽然不如北冥玄铁铸出的兵器那般锋利,但也足以吹毛立断,不禁感叹这妇人的铁掌练到了一种怎样的境界。 妇人知道他体内真气紊乱,如果调息个日定不会有大碍,可是他偏偏要来淌这趟浑水,这是自找死路,怪不得她。 她左手握住枪头往回一撤,顺着枪杆逼近了对手身前三尺,右掌已经快要拍到了葛中离的胸口,却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竹哨声,及时收了手,“这声音是” 她知道,这是一声警告,已经有人盯上了她,如果她再不收手,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听到这个声音,妇人竟然蹭的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仿佛在躲着一个极为可怕的东西。 葛中离自是听不懂这哨声,所以也没有多加留意。 他只是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撑着长枪俯下身去,查看了一眼拾儿的情况。 脉搏紊乱,呼吸微弱。 如今,两个身负重伤的人,同时落在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他看着拾儿,知道如果把她留在这里,那一定是凶多吉少,眼下,他并不知道要杀她的人是谁,而谁又能真正保她,就连饮风阁里的人,他也不知是要杀她还是会救她,在这里,他信不过任何人。 为今之计,只能带上她,一起离开渝州,再做打算。 “胡老爷,您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儿呀?我听着,还没有十八里巷中的春娘弹棉花好听呢。”赤膊大汉又开始调笑起来,他虽是粗人,可一个曲子中不中听,他还是知道的。 这哨声确实诡异且不中听,可它也不是作为悦人的曲子供人赏听的。 胡不得放下了手中的竹哨,低头轻叹,“家乡的曲子,许久没吹,倒也是生疏了不少,方才献丑,不要见怪。” “家乡?”大汉挠挠头,一脸懵逼,天胡神仙的大名渝州的老人都知道,这胡不得可是土生土长的渝州人,这所谓的家乡曲,他怎么从来都没听过,不过他也没接着问,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知道人都有难言之隐,当众拆穿总是不好的,多少给人留点面子吧。 胡不得突然抬头向房梁处看了一眼,听到再没动静,长舒一口气,“呵,终于都走了,再不走,只怕小店的房顶都要被你们给掀了。” 他朝门外看了一眼,对面的米铺里似乎是也没什么动静,便回头冲着大汉晃了晃手中的竹筒,“你慢着吃茶,敬请自便,我去给贵人送泉水了。” 看着胡不得走远,大汉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啊呸,还贵人,不过都是些鱼肉百姓的混蛋,喝一口水顶上人一家六口一辈子的口粮,造的什么孽啊。装什么讲究人,老子才不稀罕,老子就觉得,还是这自家门口嘉陵江里不要钱的水,泡的茶最好喝。” “阿嚏阿嚏”无殇在抄手游廊中信步闲逛,竟无端由的连着打了两个喷嚏,蹙眉长思,虽说这初春时节冷暖变化无常,可是眼下艳阳高照,没有半分凉意,应是不至于伤风的,真是邪门。 她又复坐了一会儿,庭廊外一个小丫鬟走过来,“夫人,问渠茶馆的胡掌柜来了。” 无殇回首垂眸瞥了一眼,却朝着更远处走去,“带他到书房见我。” 仿佛在一瞬间,饮风阁又恢复成了往常的生机,那些刚刚全都消失不见的人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除了,顾承风。 书房也还是老样子,砚屏笔搁古玩字画有序地陈列着,唯独一扇屏风遮住了去往二层阁楼的路。 无殇坐在一层的厅中,伏案执笔,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东西。 “夫人。”胡不得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来了?”无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分毫没有改变,既没抬眼看他,也没停搁笔墨。 胡不得向前走了几步,但离着桌案还是有些许的距离,双手呈上方才那个竹筒和一个油纸包,“这是半月前夫人提及过的惠山寺的石泉水,还有这最新采摘的明前龙井。” “嗯。”无殇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多言,她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正在写的字上。 听到这一声嗯,胡掌柜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知在这个书房中,应该将这两样东西放置在哪里才不算唐突。 他也不敢上前打扰,不敢多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无殇忙完手里的事。 “你说你的,我听着呢。”无殇见他许久不说话,才迟迟又接了一句。 “是,果不出您所料,她们今日的确打算对拾儿除之而后快,也正如您所料一般,拾儿姑娘被那葛中离所救,现已带出了城,应是没有性命之忧,夫人当真是神机妙算,竟能引得葛中离也毫不知情地入了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7章 买卖 “嗯。”无殇还是老样子,简单地应了一声。 “不知拾儿姑娘那边,又是作何安排,可需要我去” “不必,你什么都不用管,她对此事并不知情,我倒是也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知情?”胡掌柜先是一愣,又骇然怅叹道,“既然没有交代任务,那又为何特意把她安插在葛中离的身边?” “你在质问我么?”无殇依旧没有抬头,可是她的声音中透出来的,却是像有一千双眼睛在盯着胡不得一般,令他焦灼难耐。 “不敢。” “那丫头心思太浅,与她说些什么,她也藏不住半日,倒不如一切顺其自然,要知道,不变中的瞬息万变才最为有趣,反正,现如今这局势还尚在掌握之中。”无殇提起笔来,站远了些,仔细地观摩桌案上的纸,又摇了摇头,继续点墨轻描,“那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还有其他的事交代给你。” “可是”胡掌柜有些急了,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然而再看对方还是悠然自得地轻绘画卷,“她们已经知道拾儿知情了,虽然现在拾儿不在这里,可她们必定早已想到了是你派她去的,反正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何不如提前收网?” “不急,还差一人。收网的时候,怎么能漏掉最大的那条鱼呢?” “谁?”听到这话胡掌柜又是一愣,他以为自己盯着陈荷与孙氏的往来已经够久的了,可是他却从不曾知,还有第三人参与。 “我也不敢确定,只是单凭她们两人,不管是复仇也好,夺权也罢,是成不了事的,而那个一直没敢现身的人,才是在背后筹划一切的人。” “那现在” “等。” “等,又是等,你可知你的不确定,差点让拾儿姑娘白白送了性命?不知这般以身试险,是否也是阁主的意思?”他看着无殇仍在笔走龙蛇,虽然看不大清,但隐约看到好像是张人像。 “他对那几个孩子太过心慈手软,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他们已经不小了,该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了,难不成自己的生死还总是要依托别人去负责么?”无殇收住笔,又站远了一些,这一次她轻抚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样,才有了他的神韵。” 胡掌柜突然独自一人发笑了起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许蒙开始,你算计了堂昭钰,算计了少阁主,又到拾儿,还有葛中离,无外乎还有鬼头张,更算计了陈氏与孙氏两家人,现在,居然连阁主都在你的局里” “不,你少说了一个。”无殇的声音很是轻快,她现在的心情畅然,因为画出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只是又换了一支笔,开始在画上题字,“还有我自己,我可是第一个入局的人呢。” “是啊,天下的人,都逃不过你的局,这天底下,可还有你算计不到的人?” “有。” 她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很明显的眉间浓愁紧锁,连周围的天都似是跟着暗沉了下来,这是她鲜有的眼神,几乎从未有人看到过的眼神。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将这天下人尽数拉入局中,也只是为了那一个她唯一算计不到的人。 那个,她此生都不想再提及却不得不提的人。 胡掌柜苦笑了一声,“呵,那他一定比传闻中的死神更为可怕。” 无殇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落在了留白处,看起来极不协调。 死神这个名字,传到无殇的耳里时,与旁人的惊恐不同,她的眼中尽是说不出的怜悯之色。 “你怕么?”无殇终于抬起头看了胡掌柜一眼。 胡掌柜笑得有些不屑,“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试问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 “怕好好活着。” 听到这里,胡掌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句话才是真正戳进了他心底害怕的地方,他深吸了一口气,只得冷冷自嘲,“是啊,死不过是眨眼一瞬间的事,活着,却要比死难上千百倍了。我没什么好怕的,我为你办事,就是为了知道当年一局赢过天胡神仙的人是谁,那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嗯,有些时候,仇恨的确能帮人更好地活着,人的感情还真是微妙的很呢。”无殇的笔已经放下,此时她还在细细品赏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你且来看看,像与不像?” 得到允许,胡掌柜终于敢靠近一观,这画中之人,是个落魄邋遢的糟老头子,老头子捧着一坛酒,躺在树下往嘴里灌,而她方才所说的神韵,便是这老头子眼中的不羁与清高,与这万人鄙弃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落差。 画的右边,题了两句话——子非南阳,何故扰我愁肠;见故思量,莫道长毋相忘。 “这是?”他看着这画中人有些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此前,我自酆都见过他后,就知道此人定非等闲之辈,可是一直没有猜出来他的身份,直到今日有暗哨告诉我他昨夜的一些举动,我想我应该猜出来他是谁了,这老东西,藏得可真是深呐。” 胡不得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是酆都城那个终日烂醉如泥的老酒鬼?” 无殇点了点头,“他便是你接下来的事。” “知道了。”胡掌柜接过了一个黑色的竹简,便知晓此事并不是很棘手,尚无性命之忧,便要告辞离去。 “等等。”无殇突然在身后叫住了他,“你是不是忘了,交代什么?” 胡掌柜看了看手中攥着的竹筒与茶包,他刚刚紧张得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却偏偏忘了手上还拿着东西,又再次呈递上去,“对了,这” “放那边吧。”无殇的眼睛瞥到了一旁的博古架上,示意他放这就好,看着面前的人好像真的没有意识到似的,她只能明确地敲打一下,“那个竹哨,我是让你万不得已之时才能用的,你怎可用得这么随意,若是不小心暴露了身份,那你便是无用之人了,一个知道的太多却没有用的人,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若非我以哨音相要挟,拾儿姑娘与葛少侠岂不早已是那枉死的冤魂?这还不算万不得已?” “不用你出手,自会有人相助。你莫不是安逸的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是眼睛,却不是手脚。” “那里还有你的人?”无殇的眼线众多,他是知道的,可他一直以为,每一个暗哨都只负责一片区域,却不知道他盯梢许久的地方竟然还藏着别的人。 “你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才是最安全的。” 胡掌柜发出一声苦笑,有些自嘲,“是啊,我怎么偏偏忘了把自己算进去,纵使我知道的比别人多些,我也不过是你局里的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不,你还算不得棋,有牺牲价值的人才能称得上棋子呢。”无殇取下了博古架上的茶包,轻轻嗅了一嗅,“嗯,的确是好茶,你自己去西市账房那里领银子吧。” “我不要银子,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去领。”无殇的语气含威不露,恬淡间透着不容置喙,“办完了我交代的事,若你还有命在,我自会告诉你那人是谁。公平买卖,有来有往,可这利息我却是不收的,我最讨厌欠别人的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8章 花海 滴答滴答 几滴透明的猩红色液体从山洞顶上落了下来,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涎水还是血水。 可是,洞顶上攀附着的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再流血的了。 他们的皮肤干瘪而褶皱,紧紧地敷在骨骼上,看起来像是风化千年的行尸,一簇簇地在岩壁上爬来爬去,发出悉悉邃邃的声音。 这一群人都在看向同一个地方,那个他们认为的新来的,不速之客。 狼群在捕猎之前,总是会围而不攻,井然有序将猎物层层包裹其中,再一瞬而发。 他们也是如此,一个个在岩洞上方逐渐攀爬过来,人越聚越多,悉邃的声音越来越繁杂,淌落的液体也像是骤雨般呼啸而下。 顾影紧攥着已经空了的刀鞘,慢慢地向后退去,他约摸着估算了一下,这里至少有着百十号人,还只是他所能看到的。 先不说这是一些什么东西,就算对面只是平常人,这样的数量也会耗尽他的力气。 而这些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像盯着一只鲜嫩可口的羔羊一般,在慢慢朝他靠近。 这些人,他在父亲的故事中没有听说过,他还以为,这里只住着一个女人。 当然,那个故事,他也不会尽信,毕竟当年有笑三分那样的用毒高手在,那一行人所见也未必为真,所以,看到这里,他也不会有太多的意外。 这一幕,他好像又看到了前夜毒发之时那个无名小镇中的情景,好像就是被这么一群人,一口一口地啃食掉血肉,分毫不剩。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那种感觉无比真实,真实到让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身上痛痒交加的滋味,犹如万蚁噬心。 他在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样在看着他。 他在这些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冰冷的深渊,在那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可就是这种捉不到的虚无,却让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归属感,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平静,那种倦鸟知归的平静。 如果,真能死在这里,也算的是解脱。 叮铃铃叮铃铃 一串清脆的风铃声飘过,这个铃铛的声音,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只不过,铃铛声响过,这些行尸竟然全都掉头慢慢融进了岩壁里,从头颅一直到脚踝,化成了一滩浆水渗了进去,一眨眼的功夫,全都消失不见了。 山洞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幽。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能够用常理去解释得清,于他而言,最多也不过是幻术罢了。 正如那个女子所言,当初绝顶峰那场迷惑人心的血色夜雨都只是有心人做的手脚,那一切的天意,也不过都是人力而为,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灵精怪,都不过是人心生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已经看不明白,可是他听的清楚,那个铃铛的声音,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顾影由不得多想,只是追随铃铛的声音,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洞,每次好像一靠近些,声音又变得渺远了些,到了后来,他已早记不清来时的路。 可是,铃铛声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这路,像是永远都走不完一样。 只是,眼前的场景,好像又回到了正常的轨迹。 那一片片妖娆的殷红,隔着一条干涸的河道,摇曳生姿,渐欲迷人眼。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样难以言喻的美景,听说过,却只闻其怖,未闻其美。 倏忽一瞬,生死之间。 这样一望无垠的彼岸花丛,在黑暗中散着诡谲缭绕的殷红,可是,他却依然感受不到任何的气息。 花瓣间牵丝相扣,细若柔荑,凝视着久了,竟然突觉花影重重,天旋地转,眼前呈现出一片模糊。 有传言曰,那些开在黄泉路上的花,你若凝视的久了,就会看到心中最想见到的东西,由于情深相缚,陷入的人久久不愿离去,最终也会化作花泥,留守在那里。 只是那么一刹那,顾影就已察觉到了不对劲,及时敛了心神,才不至于陷了进去。 然而,他以为他会看到些想见到的东西,可是他在花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记得,当年徐若愚便是在这里断了一条腿,还差点送了性命,这些花,可远不会如所见这般柔弱。 不同的是,顾承风却在这里寻回了赤髓,它们怕赤髓,赤髓却认他,因而他也能毫发无伤地从这里经过。 如今,赤髓却不在他的手中,就这样贸然过去,怕不是会步入徐若愚的后尘。 回望另一处的断崖,那里也还是老样子,枯藤尽断,已成死路。 想继续走下去,就非经过这里不可。 离着花丛尚有些距离,顾影从腰间拔出来一支梅花镖,镖入花簇,径直削下了一朵开得正妖艳的花头。 然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丛花沉睡依旧,这些不过是被人以讹传讹而魔化了的花草,倒是他小题大做了。 顾影步入花间,走得很小心,虽然他并没有觉得应有什么好怕的,但万事警惕总不会错。 路过那支断了茎的花旁边时,他想起了临走前顾承风交代过的话——若是你有幸到了那里,切莫忘了撷一把黄泉路上的花放在身上。 不问缘由,只有服从,他对父亲向来如此,所以顾承风说过的话,他一句都不会落下。 与其再去采一把其他相安无事的花,倒不如相逢即是有缘,万花丛中正有这朵花枉死在他的梅花镖下,那便是它了。 顾影拾起了那朵垂落在地的花,揣进了怀里,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听到了那些悉悉邃邃的奇怪声音。 周围的一切平静如常,像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漫步花海,此情此景,若不是早知这里是座荒墓,倒真如梦如幻一般。 这片花海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只是这一路走来,顾影总是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跟着他,可是环望四周时,一切又变得风平浪静,不起半分波澜。 只是再回首间,瞥见了刚刚削断的那株花茎,起初他还以为又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再仔细瞧时,原先的断枝上已经又重新生出了两株一模一样的花来。 花开并蒂,不死不灭,甚至,他还能清楚地看见丝缕一般的花瓣在一点一点伸长。 “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地想要摸出刚刚揣进怀中的那株“尸体”,却发现早已消失不见,而那最后几片花瓣也如水蛭一般,死死地往他胸口里钻,最终消融殆尽,化成了一片彼岸花图腾印在了他胸口的位置。 这种感觉,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痛,反倒是有些冰冰凉凉的惬意,像是夏日浮冰迎头而浇,将那一团凝滞不通的气血舒展了开。 花自嫣红,芊芊细丝也有些隐隐跃动,好似它们融进了身体里,还在不断地慢慢生长。 “啪!” 正当他思绪沉落之际,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藤蔓扭转直扑而来,一声戾响抽在了顾影的脸上。 藤枝看似光洁,却不曾想它上面附着了纤如绒毛却坚如寒针的利刺,一鞭抽过,便在他的脸上豁开了一条巴掌大的口子,血肉层层翻露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9章 束灵 一鞭未尽,一鞭又至。 一时间,这看似波澜不惊的花海中竟前后翻腾起了数十根青枝藤蔓,它们在地面上爬附聚集,一跃而起,层层缠绕着朝他飞扑而来,发出抽打地面时的噼哩声。 只是那来不及躲闪的一下,就足以令他皮开肉绽,而这群起攻之的青藤若是不能避开,只怕就没当年徐若愚那般运气还有个肯砸断他双腿救他脱困的好哥哥了。 藤枝铺天盖地抽打过来,顾影向身后一跃想要避开枝端的利刺,然而在他身后却又有两根藤枝狰狞地候着,避之不及,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中的空鞘挡了一下,却听到了叮的一声,听起来像是金属质感碰撞的声音,便看到方才扑啸而来的青藤蔓像触了电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这一伸一缩,先后反差如此之大,使得旁边的藤枝也都不敢再向前。 “原来如此。” 这些花如果真的害怕赤髓,那这刀鞘却是多年前鬼头张专门为了镇压赤髓而铸,如此说来,刀鞘岂不是同样也可以压制住它们。 这一次,换作顾影变被动为主动了,就见他身形如电光火石般穿梭躲闪,却持着刀鞘步步紧随那一根最先出击又想要趁势逃走的藤蔓,藤枝上还沾着他脸上的血迹。 刀鞘被藤枝拖曳疾行,磨出了一道惹眼的火花,顾影双手撑着刀鞘,整个身子都被飞窜的藤枝抽甩离地,就见他运气托臂向上一挑,一截藤枝便被他横腰扯断。 青藤枝这般断尾保身的做法已经不言而喻,它早已没有了最初嚣张的气焰,周围的花海又重新陷入了沉睡。 截断的枝蔓总有三丈多长,还依旧是那青葱郁郁的模样,几根倒刺如绒毛般纤细藏匿在上,危机潜伏。 他此时才有功夫去轻触了一下脸上的伤痕,虽然伤口不浅,新肉都已经翻出,但好在并无毒性,也逐渐开始有结痂之势。 从小到大,他身上受过的伤并不少,可这还是第一次伤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一个人脸上若是留有了这样明显的疤痕,那他不被人记住都会很难,想要再去不动声色地杀人,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事。 还是当年的那个墓室,四面徒壁,只有那张椅子般的石碑与桌子般的祭台,上面燃着三柱线香。 那个林子中的姑娘托腮伏在祭台边,枕着手心歪着脑袋看向了甬道中走来的人。 她的眼中如幽潭般深邃,却又如稚子般明亮澄澈,她朝着走进来的顾影眨巴了一下铜铃般的清眸,这笑意像是能够消融冰雪的春风。 她坐在碑椅上,如瀑的黑发垂落在地,重影摇曳,双脚却还是那么不老实地在下面肆意踢腾着,脚上的银铃叮当作响,也正是这铃声把他引到了这里。 “从你进入生死门,到这里一共燃了二十三炷香,我可是等了你将近六个时辰,想当初,你爹爹也不过才用了不到六个时辰,其间大部分还都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耽搁了,若是他自己来,只怕不足两个时辰就能找到这里,你与他相比,还差得远呢。” 她用手指搓起一小撮香灰吹散到空中,又挑衅地看了看顾影脸上的表情。 “应是如此。”顾影的双手背在身后,眼睛却瞥到了祭台上放着的那把赤髓刀。 于他而言,顾承风便是他心中之所向,是他最尊敬也是要一生忠于的人,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所以不如父亲,没什么不敢承认的,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反而会让他感到些许的骄傲。 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却有些意外了,不过这倒是算作意外之喜。 一把刀鞘在空中打着旋儿朝她直飞而去,这女子纵身跃下碑椅侧闪而过,白纱与青藤交织而成的裙摆随风旋转,看上去倒真如那优昙钵华一般轻盈灵动。 再看那处,顾影已经惊鸿一现掠至祭台前,取走了那把红光灼灼颤抖不息的赤髓。 她手掩朱唇轻抿而笑,“原来,你是为了它呀,算了算了,还你了,你走吧。” 话音未落,就见顾影的手突然从身后伸出,在他手中紧攥着的,是方才截断的半根青藤枝。 藤枝长如麻绳,他的身影若流光穿梭,瞬息间,这个女子便被藤枝缠裹成了一颗粽子似的丢在了地上。 她眉间蹙结,眼眸中透着一丝局促不安,顾影便知这试险之策算是赌赢了,知道她已无力挣脱。 顾影冷冷地瞥了地上的姑娘一眼,便拿起手中的赤髓抵在了她的喉间,刀刃轻划,确如他的猜想一般,她的脖颈间果然出现了一道血红的印记,淙淙鲜血慢慢渗出。 “我问,你答。”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不带一丝怜悯的情绪,眼前这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女子,于他而言不过是已经手到擒来的猎物,只是把猎物交给雇主之前,他还是想多知道一些事情。 与常人的反应不同,刀刃划过她的脖子时,她的反应就像是被灼炎烫了一下似的,她的面颊瞬间失了血色,变得有些苍白。 “赤髓伤不了别人,却能伤你,这是为何?” “因为我倒霉?”她的眼神依然温润而无辜,还带着一丝俏皮。 知道她拐弯抹角避重就轻,顾影没工夫与她闲扯,便自己点明想问的事情,“听闻赤髓原先本缚双魂,可刀魂却因一些变故弃刀而去,所以赤髓变成了一把杀不了人的废刀,你可是那刀中之魂?” 这女子听到他的问题,却抿嘴而笑,眼中烟波流转与他打着哑谜,“是也不是。” 刀光闪过,一片死寂。 他出刀时利落干脆,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每一次生灭,都是他的刀所到之处。 一把刀径直地插在了她的心口位置,穿膛而过,这一刀口极微极薄,像初一时那几乎看不清的新月,刀过血封,一刀下去竟没有一滴血流淌出来,这便是那顾承风传与他的刀法——浮生若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0章 刀魂之说 “你不必担心,我故意偏离了心脉三分,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我杀过无数的人,知道刀刺在哪里会一刀毙命,在哪里只是皮肉之伤,在哪里……会生不如死,先抽搐上三天三夜才痉挛而亡。 若你不愿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介意刺上你千百刀,刀刀避过要害,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千刀万剐。” 顾影说着,反手拔刀,他拔刀的速度比出刀更快,拔刀一瞬间,赤血飘溅,顺着她白若银雪的衣裙,层层浸染,伤口处像是一朵开得妖冶的红莲般娇艳欲滴。 看着她额上豆粒大的汗珠颗颗沁下,他便知道,不管她是人是鬼,也同样会感到折磨与痛苦,这样就够了。 “他不是让你来带我回去么?原来,你就是这般对待他交代的差事。”女子的气息若有似无,余绕在空气中,看起来很是虚弱。 顾影凑近了些,两根手指捏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现在盈盈顾盼娇喘微微的样子,确实是我见犹怜。 美,的确很美。 这样的女子在世间已可称作是绝代风华,无几人可出其左。 只可惜,他心中只有一念一人,对旁的人并没有半分同情,他走近些,只是为了看清她眼中是否恐惧。 他退后了几步,反手又是一刀,径直穿透了她的琵琶骨。 “他只是想知道你脑子里的东西,我想他一定不会介意,我是带一个这样的你回去,还是带一个断了双臂和双腿的你。 他无所谓,我也无所谓。 更何况,依现在的情形,怎么看都是我要把你拖回去了,你若少了些什么,反倒是轻些,何乐而不为?” 他的眼神冷峻如那锢守千年的寒冰,清远而孤独,好似世上没有任何的东西能够融进他的世界。 “嗯……”女子抿着嘴想了许久,又支支吾吾地说着,“老实告诉你吧,所谓迷影生死门,是可以转命数,渡生死的,你方才可看到那一片花海了?二十年前江湖中人汇聚酆都,所寻的长生之法便藏在那之中。” 顾影看了看绑在她身上的青藤枝,这明明是极凶之物,那藤枝的杀气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枝蔓尚且如此,花又能有多良善,只是这生死一念,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世上,真有长生之术?” “嗯。”女子使劲地点了点头,无辜地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只要你躺在花间,不管你在其中看到了些什么,沉下心来,跟着它指引的方向走过去,等你再醒来时,便已重涣新生了。” 顾影一边听着,一边回忆他在花海中所见到的情景,花瓣丝扣缠绕撩拨心弦,确实会扰人心神产生幻觉,让人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噗……噗噗噗……”女子咬着下嘴唇忍不住扑哧一声几乎笑弯了腰,胸口起伏不停地大喘着,看她的样子像是憋了许久了,“不行了,不行了,看到你这一副认真的小表情,我实在是编不下去了。” “编?”他才反应过来,有生必有死,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乎其神转死为生的东西,他居然还将这丫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差点信以为真了。 又是一刀拔出,鲜血四溢,几滴溅在了她的脸上,轻点朱唇,看起来却更为明艳动人。 好像她的眼中,也同样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明明现在是自己在掌握时局,却总有一种被她绕得团团转的感觉,她脸上这种与人无害的烂漫微笑实在是可恨。 想到这里,反手又是一刀。 “你以为,于我而言,这区区割肉之痛算得了什么呢?”女子只是舔了舔嘴唇,自顾自地喃喃着,“众生皆苦,这千百种锤炼你可都一一尝试过,就敢断言什么叫生不如死?还真是个小孩子呢,这世间最大的痛苦远不是你所能及,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顾影垂目深思她所言,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只是这一句却是触动了他心底藏得最深的一面,他怎么会不懂,切肤之痛于他而言岂非也同样算不上什么。 他从出生到现在这二十年间,饱受遗毒之苦,每次三日醉骨散的毒发,就像是浑身的骨头都碎裂了一遍,再一片一片地接上,像是身上每一寸皮肉都被人撕扯下来,又一片一片地缝回,以此往复。 那种摧筋裂骨之痛,换作寻常人,早已不知死了千百回。 死,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可是他却不能死,因为还有一个人尚在,若是就这么白白死了,那他这些年所有的坚持,全都将付之东流。 有人说他不懂,他才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只是他不愿辩驳,不愿与人去攀比人生一世谁遭受过的苦难更多,这本就不是值得炫耀的东西,能够说出的痛楚就不算作是痛楚了,“无所谓,我至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开口说实话。” “你知道,什么是刀魂么?”她突然反问了起来,双目紧闭,而那遮在眼皮下的眸子却还在不住地颤抖。 原来,将一些封存起来的回忆重新挖出,远比她想象的要更难一些。 “剑有剑灵,刀有刀魂,古来自是如此。刀魂,应是古刀铸成之久,便生出灵性聚结成魂?”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如今的江湖,这些都早已成为传说,如果不是赤髓尚在,可能都无人知晓还有刀魂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他也只是在猜测。 “如你所言,日久成精,那岂不是树有树精,花有花妖了,牛鬼蛇神满大街地遛跑了?”她的语气明显是在嘲讽,笑他的无知,也庆幸他的无知。 有些事,不知道,于人于己,都比较好。 “……”顾影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只是她的笑,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的不自在。 “你可知,古法铸刀中有一禁术,名曰,开灵刃?” “似是听过,古剑承影、拂晓还有古刀龙牙、寒月,包括这赤髓,应是都开过灵刃。”顾影沉思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不过,这些古器,皆已失传。” “失传?”女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知道他并没有在说谎,只是世人的谎,编的太大,大到后人早已混淆了真与假,一个将谎言早就信以为真的人,又怎会知道自己是在说谎,“它们,早就被一日尽毁了。” “如何毁的?” “拜赤髓所赐。” 顾影的脸上虽是浮现出一抹迟疑,不过她既然肯好好说话了,他也没必要再一刀一刀地去请她开口。 他随身用的刀,虽然只是一把最普通不过的刀,可是这一生他也见过不少名刀,赤髓虽精绝无比,可毕竟也只是钢铁所铸,并非天降之器,什么样的刀能断天下名刀却不留一丝裂痕,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以为,所谓古剑古刀,真的能凭空生出灵体来?你可知刀魂,便是那铸刀之人擅用禁术开灵刃,以活人殉刀冢,以生灵祭刀,魂死怨气不散,长缚刀身,才有了那强于一般刀剑的灵力。”她轻咳了两声,气力似是恢复了一些,身上被刀穿透的口子竟也开始自行愈合,“你知道,烈火焚身是什么样的感觉么?铸刀之火可熔金锻银,销魂蚀骨,在火中烧上七七四十九天,神形俱灭,意念犹在,在那里,你逃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时辰到了,火燃尽了。你不过是刺了我几刀,于我而言,就像是挠痒痒罢了。” 顾影微微蹙了眉,从腰间掏出了一张雪白的帕子,开始在赤髓身上轻轻地擦拭起来。 他擦得很仔细,刀回鞘前,每一个沾染血的沟槽,他都要保证擦得一干二净,这已是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每一次他决定开始擦拭刀刃的时候,就是准备收刀了,当一件东西再也用不到之时,是应该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顾影将赤髓收进了刀鞘,他虽然没有被炎火焚寂过,说来也巧,可他的的确确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应是与他毒发时相差无几。 他看着面前的人,竟像是在照镜子一般,两个人有些相像,有些,不忍再对她拔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1章 你猜 “你可知道,赤髓铸成之前,总共失败过多少次,死过多少人,你可知,铸成之后,它又重新熔锻过多少次?” “几……次?”他有些难以想象,一个人以身殉刀,烈火焚寂一次就应是世间难以忍受的煎熬,若是往复多次,那她…… “那时,拂晓、龙牙诸多利器层出不穷。 江湖上各个铸器大师也都纷纷效仿,杀生殉剑,只为能铸成世间最好的武器来证明他们自己。 其中有一人,引古荐之法,独辟蹊径,开创了一种新的法子,搜寻来至阴体质的人与至阳体质的人一起投入刀剑冢,让清浊双魂注入同一把刀里,双魂相互牵制,却又互相激促,来达到寻常刀剑所到不了境界。 最终,赤髓铸成之日,尽断天下神兵。” “那人可是千年前的一代铸器名师萧夫人?”这赤髓的渊源,他至多只能追溯到师祖月印居士那里,至于再往前因何而承袭,似是与那铸器世家萧氏有不解之缘。 “自然是萧氏,不过后来他们发现赤髓有极大的瑕疵,让他们不得不忍痛封刀禁术,后世子孙一律不得再开灵刃祸及无辜,从此,开灵刃之法除了萧大师的传人,再无人知晓。” 听到这里,顾影突然想起来,数日前鬼头张在铺子里对他说过的一席话,似乎提到过什么萧大师、萧小妹之类的,以他江城双鬼中鬼匠张氏的名头,也许这两个萧氏有什么瓜葛也说不准,那……那个假的七齿穿魂钩,也同样牵扯其中,这其间关系错综复杂,面前的这个人,又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你以为,迷影生死门,指的是黄泉路么?”她侧头瞥了一眼那个无字的碑椅,轻咬嘴唇,“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人的墓,要说是的话,那便是我的吧。” “这里,是萧夫人的刀剑冢?” 她久久不说话已然是默认了,只是有些话郁结于心,不足为外人道,“你所看到的那些尸骨,都是萧大师祭灵失败的边角料。 说这里是刀剑冢,是因为在这里,人,从来都不值一提。 赤髓既生于斯,也必将长眠于斯。 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挖掘出这里的秘密,你觉得,他要的是什么?” “那你……”听了这许多,顾影发现他最想知道的还是赤髓又熔锻过几次,为什么会反复重铸这么多次,可是话噎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我便是那赤髓中的瑕疵。” 她的笑容依旧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有些俏皮,但更多的却是明媚的光芒。 “你知道的,双魂之法是那臭老头一时兴起想出来的花花肠子。 无据可依,无理可证,无法可修。 所以赤髓一直戾气过重,越是见血越是嗜血。 这弊漏之处在多年后渐渐显露出来,试想,一把有缺憾的刀,可是镇压不住灵力聚萃的双魂的。 浊魂守戒,一直潜藏于刀中,而清魂灵动,每次分崩离析后就被重新熔铸一次,不断焚化,不断重生,此消彼长,不入轮回。 这化骨的滋味,我也不过尝试了数百次而已,早该习惯了。” 同样是百转千肠的煎熬,这世上也许只有她一人,才能真正理解他所饱受过的折磨。 原来,他还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有人和他一样,苟活着呢。 顾影刚开始对这女子有那么一丝的惺惺相惜之意,却又听到了她在一旁嗔笑,笑得像个骗走了别人手中糖果的孩子,她笑得越是开心他便越是生气,“你又在说谎?” “你猜。” 女子在地上翻了个身,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顾影,眼睛中带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玩味之意。 “……” 看着顾影许久不作回应,她觉得无趣,便又自顾自地说着,“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我来说故事,你来猜是真是假,怎么样?” “我不猜。” “他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古板无趣的儿子。”这小姑娘嘟着嘴喃喃着,看来不管她怎么说,对面的人都不再陪她玩了,“你这人真奇怪,对你说真话你倒是不信,假话却听得那么认真。” 顾影真是无言以对,泼皮无赖也得有个限度,明明是她先说了谎,让别人先入为主觉得她本就不是一个会说真话的人,现在反倒是怪罪起他来了,“那你说归说,又笑什么?” “往事不堪回首,我不笑,难不成还要哭给你看么?没有人会帮你的时候,当然就只能自己苦中作乐了。” 他无言以辩,只能转了话题,“那另一个呢?我记得,是在绝顶峰之役后的三年,赤髓才变成了一把杀不了人的刀。” “另一个……”她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得意的表情,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让人捉摸不透,“换做是你,你若在一个不足方寸的地方被囚禁了千年之久,出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做什么?” “杀人。”顾影回答得很干脆,其实他更想说,逢人便杀。 “他应该……会过得比你好吧。”她突然站起身来,虽然手脚依旧被那青藤枝蔓捆绑着,可是看起来却不似方才那样手足无措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 话音未落,顾影却觉得身上已经开始僵硬麻木,又是前夜的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恍惚,一层一层光影交错,惹得人眼花缭乱。 他看到面前的女子双眼中隐隐闪着殷红的光,看到她身上的青藤枝全都化成了灰烬洒落一地,看到,从四周岩壁中走出来的那一群群原先已经融化了的几俱行尸。 “因为,死人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透露出去的。”这个女子轻快地蹦跳到顾影身前,脚腕上的银铃声还在叮当作响,她轻抚了一下顾影右脸上那道被藤枝抽开的口子,又伸出双手捏着他两边脸颊上的肉,“这里可是我的地盘,莫要喧宾夺主。” “你明明……” 被捏着脸颊的顾影说话间口齿有些不清晰,而且这声音听起来,很不符合他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话还没说完便闭上了嘴。 他看的清楚,那半截藤枝的确能束住她,当生命力逐渐抽离她的身体流入赤髓时,他也能真切的感觉得到,可为什么她现在的样子却若无其事。 “花开花落有穷时,这里的东西也一样,有生,必有死。”她凑近了顾影的耳边,声音轻柔却又字字诛心,“你只见其生,却未闻其死,殊不知,死了的东西就是死了,永远都不如活着的。” “是我疏忽了。” 顾影也自叹了一声,他怎么忘了,万物皆有一死,他用这断尾求生的半截青藤枝本就已是死物,用将死之物去缚生灵,又怎会长久。 那些自以为已经掌控了的时局,都不过是暂时的。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不论是什么样的人,纵使他爬得再高,也终将被替代,谁,都逃不过。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训。” 她边说着,边慢慢地向后退了去,而迎上去的,却换成了那一俱俱枯骨。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顾影的余光瞥见一个行尸在他的左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撕下了一整块皮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尖牙在他身上撕咬,他感觉身上的血肉在一层一层被剥离,与他在无名小镇中看到最后的景象并无他异。 “你懂得规矩,想要学会些新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她的食指轻扣在下唇,依旧是那般天真烂漫的笑靥,眼眸中澄澈的萤光倒映着丝丝红晕,明朗的笑声在墓室中回荡,笑得那般甜美醉人。 “杀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2章 言不由衷 鼻翼一侧,有些痒,感觉像是和煦的微风吹舞着蒲公英在轻轻蹭挠。 胸口处,有些压闷,连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 顾影倏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也同样在扑朔扑朔对着自己。 “你醒了?” 还是那个甜美的声音,还是那个银铃般的姑娘。 她半个身子都趴到了顾影的身上,手中卷起了一绺自己的长发时不时地刮蹭一下这个昏迷不醒的人的鼻孔,玩得不亦乐乎。 她看到身下的人睁开了眼,又露出了那明媚的笑靥,似云卷云舒下绽露的阳光融化一切。 顾影管不得自己身上钻心刺骨的疼痛,伸手就想去掐住她的脖子。 “别动。” 她边说着,边指了指顾影的左臂。 他的左臂上血迹斑驳,已经分不出皮肉,“你若不想这条胳膊废了的话,就先别动。” 顾影看着她有些迟疑,可她的的确确是在帮他治愈伤口。 然而,他明明记得,之前是她想杀他来着,也可以说,他们彼此都曾想致对方于死地。 “你什么意思?” 此时的顾影,即便是想起身,也没有力气,只能乖乖地躺着,任人宰割。 可是周围,只剩下她一个,那些啃咬他的行尸又都消失不见了,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顾影知道,它们的确出现过,他身上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据,他本应该是死了的。 他的衣服已经被撕咬出好几道破烂的口子,零碎地挂在身上,身上大大小小也掉了十几处皮,伤口上被一种不知名的叶子包裹着,那上面冰凉的触感能够暂时麻痹疼痛。 赤髓虽然还在他的手上,可他的左手,却已经握不住刀。 “我改变主意了。” 这个女子依然半趴在他的身上,一手拄着脑袋,一手落到了他的胸口处。 几根修长的手指抚在了那一株刻在他身子上的彼岸花图腾,她的指尖顺着花瓣的痕迹慢慢摩挲着,她的嘴角漾起了狡黠的笑意,“我要跟你回去见他。” “理由。” 听到她这个决定,顾影的反应很平淡,他实在是不想猜她又要开始编织一个怎样的谎言。 当初她死都不肯去的地方,现在又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变主意,说要跟他走,谁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她。 她的目光散漫而迷离,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却又一直盯着顾影的胸口,两根手指透过他破烂的衣衫在他心尖处划了一个圈儿,顺着肌肤的纹理揣到了更深处。 她的指尖冰凉,而顾影的胸膛却很是温热。 所以那指尖游走的弧线,他感受得真切。 顾影的牙关紧锁,在微微地打着颤,暗自恼着,如果不是他现在没有力气动弹,他一定会折断那只不规矩的手。 她却没有在意顾影脸上浮现出的奇怪的表情,只是从他怀中衣服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个红色的软包香囊,拎在指尖,“他偷了我的东西,我得去拿回来。” “这是我的东西。” 虽是行动不便,顾影还是伸手去夺抢那一寸红,要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可是这个不行。 只可惜,此时的他根本就抢不过。 “你的东西?那为什么这里面会有彼岸花?”女子闪过他的手,又重新把一寸红拎出来,故意放在他的眼前晃悠。 “彼岸花?” “这么快就忘了,就是刚刚钻进你胸口的那株花,那一片可都是呢。”她的手又落回了顾影的胸口处,看着那个嵌进皮肉中的花,她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这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不应该被带到外面去。” 这女子翩然起身一转躲开了顾影的再次伸手,便将那一寸红别至腰间,“别动,再过几个时辰,你这胳膊就能好了,喏,你捅了我几刀,我剥了你一层皮,咱们俩算是扯平了,好不好?” 顾影扭过头去,没再理会她。 扯平,这种事情也能用互捅刀子的方式你来我往的扯平,也就亏得她能想得出来。 恍惚间,好像是慢慢恢复了些力气,虽然他不知道敷在他身上的叶子是什么,但比他认识的所有的伤药疗伤效果都要快上许多。 两个人,互不说话地对峙了很久,她也始终没等来他嘴里吐出的“好”字。 看着顾影不作反应,她却也不是很意外,只是透过他褴褛的衣衫,隐隐看到他胸膛上的印记,她还在奇怪着,那花于别人而言可是剧毒无比,然而钻进了他的身子,却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正当她俯下身想要凑近些看清楚的时候,红光一闪,一把出了鞘的刀已经横拦在了她的颈前。 刀刃紧紧贴在了脖子上,只要再向前半分就能割断喉咙,可即使脖子上架着一把刀,她却也没有往后退的意思。 她只是朝着顾影微微一笑,眼睛却一直不老实地盯着他的胸口。 顾影的左臂依然横瘫在地上,一动未动,只是他的右手在一瞬间将赤髓抽了出来,抵在了她的脖子前,“别动。” 女子撇嘴一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身前的刀,却又时不时地瞟向他的脸,“我没动啊。” “眼睛也不许乱看。”顾影的声音很是虚弱,只是他的刀很稳,他出手时从不会失手,“我不知道你是用的什么方式可以控制赤髓,能将持刀人摄魂,但我知道,我出刀的速度一定比你快,我若决意要杀你,你必死无疑。” 刀一直横在她身前许久,而他的胳膊却连颤都没有颤一下。 可每次她想要挪移半分,却又被顾影横刀拦下,不管她怎样跑,总是离不了他挥刀的范围。 “哦。” 她尝试了几次便学乖了,冲顾影眨巴了几下眼睛,又耷拉着脑袋盯着他看起来,有恃无恐的样子。 “若是你再敢靠近我三步之内,我必杀你。”顾影的脸色苍白,嘴唇微紫,可是他的眼神却像是两把凌厉的刀子,好像是能把一切盯着他看的眼珠子全都剜出来。 女子捂嘴轻笑,想来也是稀罕,的确如他所说,他的刀很快,快到别人根本就来不及出手,即便是死,他也可以在死前先杀了她。 可是当初她召出行尸将他一口一口分尸的时候,他都没想过要杀了自己,还想着要把自己活着带回饮风阁呢,如今只是多看了他几眼,摸了他几下,便已足够让他怒不可遏非杀自己不可了。 “知道了。” 这间石室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可以去看,要说有,不过是一个祭台,一个石碑。 多出来了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不盯着他多看上几眼,才叫奇怪吧。 她也故意没再看他,而是把目光挪移到了旁边空无一物的墙壁上。 而此时,他的刀才从她的脖子上挪开。 一道白影飘过,是她翻身一跃又坐回了那个石雕的碑椅上,两只手撑在椅背上枕着头,两条腿慵懒地搭在了祭台上,脚上的银铃轻轻摇晃,铃声一阵一阵,像是引人入眠的小曲。 顾影只是不经意地转回了头,偶然瞥见了一双雪白的玉足,罗裙垂下处露出一小截腿肚儿,正被时而刮起的裙摆半掩着。 他躺在地上,看不到她的脸,只能透过微微烛光,看到这隐隐晃悠的两只脚丫。 此情此景,像是在山间茅屋小憩那般惬意,倒真是有些悠然自得,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片刻的安宁了。 不知不觉盯着那里看了许久,专注到都没有发现有一双目光已经重新落回了他的身上。 女子从旁边歪出来一个脑袋,似笑非笑,“你不让我看你,你却在偷偷地看我?” 话音落在了顾影的耳旁,当即蹙眉,他才又别扭地转过头去。 “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3章 平沙驿 古道,西风,只是并没有瘦马。 汉中的官道上往来商客络绎不绝,驮着货物的马匹们也个个英姿矫健精壮俊美。 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好马,而有一匹马,却格外惹眼。 马儿浑身上下枣栗色反着光泽,耳如撇竹,眼如鸟目,一看这牙口就知道是上等的汗血宝马,可却鲜有人知这便是判官盟大弟子葛中离的坐骑,名唤红玉。 马虽稀罕,可以说是千金难求,然而牵马的人和马上的人,却比这宝马更引人注目。 牵马的人,身形九尺有余,魁梧而英气,这样身姿的男子即便是在北方也足可称得上是出类拔萃,高人一等,难免引得经过的人们都忍不住多瞟了几眼,不论男女。 他手持一把一丈六尺长的银枪负于身后,他没有来过这里,所以也很少有人认识他。 通常来说,判官盟的人在江湖上走动,大多数都带着昆仑奴面具遮着容貌,所以旁的人一看到有昆仑奴面具经过,都会自觉地收敛起自己的性子,一副很规矩的样子,怕招惹麻烦。 只是这从不带面具的葛中离,倒是没有多少人会防着他了。 看热闹的人,不知道他是谁,也没人在乎,那些人更多在乎的,是被他绑在马上的姑娘。 骑在马上的人,是个灰色劲装,利落干净,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一个小姑娘。 只是她手脚全被麻绳捆绑着,被人横放在骏马上,倒像是个可以被随时贩卖的牲口。 这样的两个人也着实会惹人多看一眼,议论纷纷,猜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看这姑娘被五花大绑,那极大可能是这汉子的仇家,可是这汉子却将马让给她骑,自己一路牵着。 若这姑娘真是奴役之类,不应该是他自己骑上马,捆了她的手让她在后面跟着跑么? 可若不是仇家,他这种捆法也着实是狠了些,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将别人捆得这般结实,可以说是除了喘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是押解犯人带个枷锁,也还是能活动一下手腕的。 葛中离并不理会路过的人投来的异样的眼光,他知道这些人也不敢去招惹他,只是看向马背上的人,“拾儿姑娘,我知道你对我心生怨气,怪我将你从渝州一路绑了过来,这几天,你总共暗杀了我十六次,逃了七次,折腾的也够累的,你放心,马上就到汉中了,那里有判官盟的兄弟接应,有他们照顾你,我便不会再绑着你了。” “我只要回渝州。” 拾儿的手被捆着,嘴却并没有被堵着,她一路上不说话,只是因为不想再说了,她只说这一句话,这句话却重复的太多次了。 那日,她在问渠茶馆的屋顶上看到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告诉饮风阁中的人,结果先是受了黑衣蒙面人的一掌,又是莫名其妙被葛中离带上了路。 “我说过很多次了,那里不安全,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你的命。”葛中离依旧苦口婆心地劝着,他都不记得这一路说过多少遍,可只要他还在这,就还是会说,“在那里,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你身上的伤不轻,也算是因我而起受的伤,现在尚没有自保的能力,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你回去,等你的伤好了,想去哪,我自不会拦着。” “我的事,不用你管。” 拾儿觉得有些可笑,明明同是饮风阁的人,却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而这个明明应是与她对立的判官盟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的性命。 “我本是不想管的。” 葛中离笑得很无奈,他也很忙,本来是因为追寻死神踪迹路过了渝州,又因为环儿的委托去饮风阁讨债,到现在想要去长安找一个人打探无殇的来历,这么多事情,却一件都还没有办成,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还得多为一个人的生死负责。 他也不想管的,可既然遇到了,就非管不可。 他就是太爱管闲事了,才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田地。 “我只要回渝州。”拾儿又开始重复起那句说过最多的话。 “回渝州,给那个红衣女子报平安么?你以为,她真的会在乎你的生死么?” 葛中离回忆起在饮风阁中无殇的一言一行,那个人,给他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深沉的可怕,“拾儿姑娘,当日你在林中舍身拦我之时,我便已知道你是坦荡忠义之士,所以我愿救你,不计代价。我不想你就此枉送了性命,以她的心计,怎么会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让你去那种地方,有些话我不忍说,只怕,你已经是一颗弃子了。” “阁主信她,我便信她。” 葛中离听罢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言。 他知道无论再怎么劝,她也是不会听的。 这一点,倒也是像他,只要认定了心中所想,百死不悔。 走了近半日,终于在岔路口看到一家歇脚的酒肆,酒肆的门前插着一面青黑色的旗子,上面写着平沙驿三个字。 葛中离牵着马慢慢走过去,将红玉系在了一边的拴马桩上。 “得罪了。” 他边说着,边用枪头穿过拾儿身上的绳子,将她从马上挑了下来。 拾儿下来的同时,他便又用追魂枪横挡住她的背后让她得以站稳。 一路上,除了不得不的交手以外,他都是用手中的寒枪与她接触,尽量避免肢体上的碰触。 他并不想借怎样的理由占这姑娘的便宜,所以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与她保持着距离。 可是,看着她被捆得紧紧的双脚,还是犯了难,“你若是答应不跑,我便解开你脚上的绳子。” 他并不怕她跑,但也不想让她跑。 即使是拾儿跑了,以他的能耐还是能把她抓回来的,只是他怕麻烦,懒得去追,他也很忙,能少折腾就少折腾。 拾儿瞟了一眼他手中的枪,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枪尖轻挑,她脚上那一圈圈被绑得结实的麻绳瞬间被截成了两半。 拾儿跟着他走进了平沙驿,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4章 放着我来 “哟,客官您这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啊?” 旁边的店小二打老远就看到他们过来了,一直在心里默念着他们不要走进来。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天意总不遂人愿。 本来看这两人杀气腾腾的架势他是不愿去招惹的,可是在这种地方做生意,过的就是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三教九流什么样的爷不得老老实实伺候着。 所以,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前来。 “只是歇个脚,随便上点吃的吧。” 听着葛中离说话的语气随和,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吓人,小二的胆子也渐大了起来,嘴皮子也变得灵光,“客官听您的口音是外地来的吧,您要是第一次来啊,可一定是要尝尝咱们这的水盆羊肉,这可是整块羊腩文火慢炖了三个时辰,骨烂可嚼,今日刚宰的小羔羊,新鲜着呢。” 葛中离本是不怎么饿的,只是看到对面的拾儿似乎咽了一下口水,轻笑一声,“好。” “客官您真有眼光,来这汉中可不能不吃这粉皮子,咱们这的粉皮子不比别家,可是从山上当日采摘的最新鲜的蕨菜根茎捣碎做的,柔滑筋道。 再说咱们这的菜豆腐粥,绵软细嫩,色白如玉,蘸上点蒜泥,再泼上一碟油煎辣子,那叫一个香,且清淡解腻。 咱们这还有招牌特色佛手鱼翅c金钱发菜,这可都是来往的老爷们最爱吃的,光听这名儿就知道吉利。 再加上奶汤锅子鱼,还有那通常外乡人都爱点的葫芦头,您看看” 这小二是看着葛中离方才牵着的马价值不菲,便已猜测这是个兜里有货的主儿,且还带着一个姑娘上路,总不能舍不得怀里的银子,到时落的寒碜,在姑娘面前跌了份儿,所以可劲的推荐所谓特色菜肴。 “想不到你这小小酒肆,菜色倒是不少。”葛中离客气地摆了摆手,“照你方才说的,随意上两个吧,只是不知,这里可有何好酒?” “客官您可是问对人了,小店别的没有,美酒管够,寒潭香兑秋露白,红曲雄黄竹叶青,应有尽有。 就只说这汉中,白水杜康老榆林,秦洋西凤三粮液,哪一个不是当家招牌。 依小的看啊,黄桂稠酒口感绵甜,且清淡养胃,最适合这位姑娘不过了。 这位少侠不妨尝尝我们这的特色太白酒,醇厚甘润,尾净悠长,保您嘞不虚此行。” “好,就太白酒吧,你取一坛,去外面喂与红玉喝。” “红红玉?”店小二挠了挠头,这听起来倒像是个姑娘的名字,可是他又看了看坐在葛中离对面的姑娘,他实在是不知,这人所言的外面的红玉是谁。 “哦,红玉就是我拴在桩上的那匹马。”葛中离解释的很谦恭认真,丝毫没有打趣玩笑的意思。 店小二尴尬地笑了笑,应了一声便离去了,边走边撇嘴,“呸,这么好的酒,人都舍不得喝,给马喝,这人脑子是有病吧。” 小二走的很远,可是说过的话葛中离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淡然一笑不做计较。 葛中离看着对面的人,倒了一杯清茶递了上去,“拾儿姑娘,不出半日就能到汉中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到时,我们便分道扬镳,还望珍重。” 拾儿没有回应,她知道这个人不论把她交给谁,都会嘱咐别人把她看好不让她跑的,就算离开了他,也只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转移到了另一个囚笼,他这种自作主张的保护还真是讨人厌烦。 一锅水盆羊肉已经端了上来,还真是菜如其名,的的确确是和脸盆一般大小。 拾儿的双手还被捆得紧,她抬起手在葛中离的面前晃了晃,目光垂下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一盆羊肉,“我饿了。” 葛中离瞥了她一眼,一杆长枪已经出挑,将她腕上的麻绳也一并斩断。 现下双手双脚已经又重新恢复了自由,拾儿却只是轻轻拿起身旁的筷子,准备夹起那片薄薄的羊肉。 看到她是真的在乖乖吃饭,葛中离便也从旁边抽出来一双筷子。 突然,木筷飞出,伴着沸溅起来的热汤,朝着葛中离面前戳了过去。 葛中离双指微微一用力,便用手中的木筷夹断了飞来的木筷,筷子轻旋作扇状,便将泼溅出来的汤汁横屏挡下。 而拾儿正想要起身,却被一杆枪拍在了背上,整张脸被压在了桌子上。 一丈六尺长的枪杆周身精钢混金铸成,足有五十余斤,不轻不重地拍在她的背上,并没有伤到她分毫,只不过,却压得她再也不能起身。 “要么你自己吃,要么你看着我吃,选?” 葛中离一手执长枪把她按在桌上,一手却悠然持筷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 拾儿已经明了,她的第十七次刺杀兼第八次逃跑已经以失败而告终了。 “岂有此理!” 大门外走进来一个赤着上半身的糙汉,他的头上用一块白布巾包裹着,只是布中还隐隐渗着血迹,他扛着一把鬼头刀,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汉子,大喝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由得你这混小子欺辱一个小姑娘。” 谁都知道,用鬼头刀的人,通常都是个刽子手。 刽子手,一辈子杀过多少个人,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愿记得。 然而这刀却是已经钝了,可见很久都没有人再用它去杀过人。 他扛着这样一把刀招摇过市,除了糊弄一些不懂行的商客,但凡懂点拳脚功夫的可是都不吃这一套。 “莫管闲事。” 葛中离一开始也还是好言相劝,他与她的事,没办法和旁人两三句说得清楚,所以也就懒得解释。 “闲事?这事老子管定了!”糙汉说着,一把刀已经插进了葛中离面前的饭桌上,一条腿踩在他坐着的长凳上,乍一眼看去,的确是横相狰狞,威猛赫赫,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笑得至为猥琐,“老子瞧这小娘子生的水灵,要把她带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你小子识相的,就滚远一点,孝敬爷爷些银子,爷爷也就饶了你了。” 在马厩喂红玉喝酒的店小二瞟到店里的情况,顿时又开始心疼,却又不敢过去,“真是强盗遇到了土匪,什么世道啊!只是可怜了我这小店哟,连番遭罪,希望这回别再砸烂那么多东西了。” 他想了一会儿的功夫,转头再看,大半坛子酒已经被红玉喝的差不多了。 “这这还真有好酒的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5章 教训 葛中离的枪依旧压着拾儿,并未撒手,他知道,他此时若是松了手,这丫头肯定会趁乱再逃走。 他只是站起了身子,可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旁边的糙汉却有些慌乱了。 这大汉原是碰巧路过顺便来打秋风的,只是见到拾儿之后临时起意,可没想到面前的人竟是这般模样。 这糙汉虽然是膘肉横行,看起来壮实,可也毕竟只是外强中干,虚胖而已。 然而这个一直坐着的男人,之前他没有探过虚实就贸然过来,等他起身时,发现此人少说也有九尺之高,这等威慑震撼,令人望而生畏。 这人虽没有他看起来壮实,但其威严魁梧之势还未出手就已知高下之分。 “这个人,交给我。” 一旁还被银枪压在桌上的拾儿发了话,她侧目看向这个糙汉,眼中尽是不屑。 什么样的人,竟然也敢在她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出言不逊。 葛中离闻得此言只能挑了挑眉,眼中尽是对这糙汉的同情之色,“那你下手轻点。” 他一开始本以为这个人是见不惯他欺负小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出言制止英雄救美的,本还想赞叹一番。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些年来,他从师父与师娘的相处之道中悟出一个亘古不变的结论——得罪了谁,也不要得罪女人。 这个结论,天下之大不管走到哪都很适用,所以他面对女人时也都尽量敬而远之。 这种事情,别人帮不得,这个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葛中离慢慢挪开了手中的长枪,退到了一边。 他不愿插手,因为他觉得只要闹不出人命,这个人是该受点教训长点记性的。 “等下。” 只是他又突的想起了什么,寒枪横过了拾儿与糙汉之间。 他单手执枪,小心翼翼地用枪尖挑走了那一盘桌上的水盆羊肉,枪很稳,汤汁一滴都没有洒出来,只是把它换了一个看起来更为安全的桌子。 他身上带的盘缠并不是很多,这肉也不是很便宜的,万一白白糟践了,岂非可惜。 “请便。” 拾儿的身形瘦小,相比于葛中离来说,简直可以说是能用一只手拎起来。 这糙汉看了看葛中离,他果然已经站得很远,摆明了不淌这趟浑水,又看了看面前的小姑娘,这姑娘也在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若是眼睛可以杀人,他的身上只怕已经被戳出了千百个窟窿,只可惜,还是只有刀才够分量去杀人的。 他正想着,双手已经握住了那把插进桌子上的鬼头刀,用力向上想要拔出来。 只是他臂膀上肌肉隆起,青筋抖动,汗如雨下之时,这刀却未动丝毫。 这明明是他砍在桌上的刀,要说拔出来应是也不会很费力,可是这刀确实有如千斤之重,与桌子浑然一体了。 再向前看时,就见面前的姑娘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拈住了刀背两侧,便已让这刀稳稳地插在其中岿然不动。 糙汉脸上的横肉也微颤了一下,便知又是惹上了惹不起的人,有些后悔。 可是他却来不及再后悔,一只脚已经重重地踹在了他的脸上,脖子顺着肩膀的方向歪下去,整个人被踢翻在地。 拾儿的钩月双刀被葛中离收了起来,放在红玉驮着的行李之中。 她的手上并没有武器,否则摔落在地上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脑袋了。 这一脚的力道已经给他踹懵,耳中蜂鸣声嗡嗡直响,还没回过神来,又是一脚已经迎上。 “大哥!” 糙汉身边的两个精壮汉子见这情势,也忙冲向前来,虽知不可力敌,却也是替他承了几脚。 这几个人,这样三脚猫的功夫,扛着一把没有开刃的刀,便敢在商道上唬人,到也真是心大。 拾儿抄起一根竹筷,穿过糙汉的手心就将他的左掌钉在了桌板上。 还没等那人喊出疼来,另一根竹筷已经将他的右掌也牢牢钉在上面,鲜血直流。 第三根竹筷已然出手,对准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额上的印堂穴位,竹筷似一柄利刃,点穿即毙。 然而却在离他不足半寸的地方,竹筷被径直削断,碎裂成丝。 一柄寒枪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持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葛中离。 “他既已废了一双手,你的气也该出够了。”葛中离拔出了糙汉手上的两根竹筷,把他丢到那两个跟随他的弟兄身边。 “你不是答应了不插手的么?” “在你伤人性命之前,我绝不插手。” “像他这样恃强凌弱,强抢民女的江湖败类,你也要救?”拾儿原以为他是个见义勇为的正人君子,可却没想到他又开始袒护起这些宵小败类来了。 “没有人有权利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判官也不行。” 葛中离收起了长枪,转身看向那个吃了瘪的壮汉,“更何况,我见他身上并无杀气,使的也是未开刃的钝刀,足可见得他从未真正伤过人,故作强横只是为了唬人罢了。虽然做了些打家劫舍欺凌商贩之事,但罪不至死,现在他也尝到了教训,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然他的话并不符合拾儿的行事作风,可是看着他,却也着实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这两个人,竟然有那么一丝的相像,同样的,心怀仁慈。 也不知那个人,现在怎样了。 “你身边的两个兄弟在那种档口却并未弃你而去,足见情深义重,只是,你们不得再做这些不法之事了。”葛中离拿起他的手看了看,略微蹙眉,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表情,“这伤及之处为小指端太阳经与少阴经,这是主掌肾气盛衰之所,咳咳咳拾儿姑娘当真是狠辣决绝,做事不留一点余地。你这伤,只怕是日后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听到主掌肾气盛衰后这糙汉就已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亟不可待地问了出来。 葛中离面露难色,“呃这,不太方便说。不过也无妨,你若想痊愈,可去江都判官盟寻一神医,人称鬼医菩提子,他自会救你的命,不过此后,你便留在判官盟当差赎罪吧。规规矩矩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有何不好?”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大大侠是判官盟的人?” “正是。” “可可我们听说,判官盟中全部都是英雄义士,那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收留我们这样的亡命之徒?”糙汉的眼神瞬间从惧怕变成了敬畏,判官盟中的人,和他们做过的事,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像他们这样的人听到判官盟的名号,也无不心悦诚服抱拳称快。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天下之大,自会有所有人的容身之处。判官盟,本就是走投无路之人得以新生的地方。” “既是如此,多谢大侠,在下告辞。”糙汉被两个兄弟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出了平沙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6章 共赴长安天 “你怎么知道,他们这一走,是去了判官盟,还是会再去别家抢掠?” 拾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不得不承认,葛中离的身上的确有一种让人愿意亲近愿意信任的魅力,可她也同样觉得,他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美好,不切实际。 “我不知道。 没有人是可以把别人完全看透的,所以也不要轻易断言别人是什么样的人。 有时候因为你的一句话,可能就会影响到他的一生。 但我们可以去尝试着引导他们向善,而不是恶言相向让他们更加坚信唯有作恶才更能适者生存。 万事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这才是人,有趣的地方。” 葛中离淡然一笑,像和煦的春风拂面而过。 “可你也明明知道,他伤的不过是一只手而已,哪有你形容的那么严重,还以后不能咳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可是从来都不会骗人的。”拾儿早已看透了一切,那人的伤有多严重,她作为下手的人,自是比谁都清楚。 “咳咳咳,引人向善的方式,有时也是需要迂回的,这都因人而异。” “你既知道迂回,那你当日在饮风阁明知危险万分,为何不避退?” “有些事,可以避退,而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既然早晚都要面对,那又何苦再逃?” 葛中离转身走到一旁的桌上,将那盆羊肉又完好无缺地端了回来,放到拾儿面前,“趁热吃。” 看到那三个人走远之后,小二哥才把那迟来的粉皮子和菜豆腐粥端了过来,一边窃幸着,好在这次没有摔坏太多的东西。 拾儿这次也不急着杀他,也不急着跑了,而是真的在老老实实地吃着东西。 旁边一桌的客人闲谈起了刚刚的糙汉,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呀,流年不利啊,要说这赵二虎子也是够倒霉的,这几日连着两次下山打秋风都吃了瘪,你说他不会真的弃暗投明去投奔了那判官盟了吧?” “这谁知道呢,诶,你瞧见他脑袋顶上的伤口了没有,就白布包扎好的那块,也是前两日在这家店被人揍的,这年头,打劫的下山处处挨打,以后啊,这汉中怕是没人再敢干这档子营生了。” “我听说了,就前两日的事,赵二虎子想去收点过路钱,结果被人打得那叫一个惨嘞,好像那人来头还不小,听说可是饮风阁的人。你想想,饮风阁是什么样的地方啊,那里的人他都敢得罪,能捡回一条小命就算是不错了。” “是啊,前两日招惹上了饮风阁,今日又撞上了判官盟,你说他是不是命犯太岁啊,别介个明天再被金刀门的人大卸八块丢出去喂了狗。” “要死啊,那三个字你也敢提!” “呸呸呸,老子刚刚什么可都没有说过。” “几位大哥。”拾儿转头叫住了那一桌上的人,露出了一抹少女的清纯甜美的微笑,与人无害的样子,“刚刚你们说的那个前几日经过此地的饮风阁中人,可否详细描述一下他的样貌?” 一个人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身旁的人怼了一下胸口,使了个眼色。 “这我们也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对了,你问这小二,砸得就是他家的店,他肯定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店小二本也是想说记不太清了的,只是他看到拾儿用手心将一根筷子轻而易举地摁进了桌子里,便只好咬咬牙豁出去了。 “他长得蛮清秀的,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乍一看有点像个小姑娘,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那赵二虎子上前调戏,不过那位大侠武功是真高啊,他就这样,这样,这样来回几个翻身,就把小店的桌椅酒坛都砸了个稀烂,那赵二虎子也是被打得不忍直视啊。” 店小二边说着,边在一旁比划着,仿佛他自己真成了江湖高手一般,只不过他做出来的动作实在是不入流。 “他有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人?” 店小二挠了挠头,面露难色,“什么人好像是说过,记不太清了,不过他随身带着一把青黑色的剑,看着像是上乘货。” “拂晓清风迎头醉,不话巫山是与非。”在一旁的葛中离却兀自道出了其中玄机。 “对对对对对,是那个什么什么清风堂主的,你也知道,小的是本分的生意人,不问江湖是非的,所以对江湖门派这些个什么堂主舵主啊的,也不甚了解。” “是他。” 拾儿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笑意,她心里只是想着,他来过这,现在还很安全。 “听闻清风堂主向来不离渝州城,没曾想,他是来了这啊。”葛中离只是随口一说,却感受到对面的姑娘杀气凛然,“别误会,我对饮风阁的私事并无兴趣,只是听闻堂昭钰是清风朗月一般的君子,倒真是很想与之一见。” “我不回渝州了。”这是拾儿头一次改口,这个决定,也是临时起意的,“我也不去汉中,我要随你一起去长安。” “你怎知我要去长安?”葛中离确信自己从未提及要去哪里,而这姑娘却说得极为肯定。 “你从渝州一路北上,路过汉中,若不是要去长安,难不成要出阳关去楼兰么?” 听到这样的解释,葛中离禁不住嗤笑出来,“看来,清风堂主也在长安了,那倒还真是有趣。带你去,不是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长安于你而言太过危险,我判官盟与金刀门百年前曾有约定,泾渭分明,各行其是,互不相扰,所以我去尚且无碍,然而你饮风阁与金刀门势如水火,只怕此行是凶险万分,有去无回。” “我一定要去。” “为了清风堂主?”葛中离看到每次提及堂昭钰时,拾儿脸上总是会浮现出那种前所未见过的神情,一个淡然如水的女子突然添了一抹柔情,他就已猜到一二。 看着拾儿不说话了,葛中离也有些欲言又止,“拾儿姑娘,有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要不是涉及阁中之事,但问无妨。” “听闻清风堂主眉目清秀,仪表堂堂,若是有姑娘心挂念之也不足为奇。 不过,在下更是听说饮风阁的少阁主顾影,无论是武艺才貌皆更胜他一筹。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不止从未听你提及过他,甚至我在渝州的时候,那里的姑娘们茶余饭后闲谈更多的都是清风堂主,几乎没有一人提到过他,这岂非是件怪事。” “他”拾儿听到葛中离提到顾影的名字,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渝州城内若有人敢提到他,那才是怪事。 这两个人,分明一个是美梦,一个是噩梦。 “姑娘?”葛中离看到她脸色不太对劲,却不知自己哪里又说错了话。 “他什么都好,只是没有人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7章 蛇舞 月光倾洒在地,拉出了两道长长的人影,一前一后。 两个人,彼此都不说什么话。 山中不知岁月,已经过去了多少天,顾影并不是很清楚。 他只知道,自从身上被撕咬下来的肉刚刚开始愈合,便已急于催促着那个不怎么安分的人随他一同动身回渝州。 在他的坚持未被理睬之后,一把刀又重新架回了她的脖子上,如此,才劝动了她匆匆上了路。 现在这两个人的样子,的确是很奇怪。 顾影的衣衫褴褛,看起来极为窘迫。 他的身上已经被那些不知名的东西抓出了无数道口子,不说伤口怎样,只单说那不堪入目的衣着,穿着还不如没有穿。 布片一条一条地垂落下来,若隐若现着他那菱角分明的锁骨。 他的脸本已是如寒霜一般苍白,可却不知,他的身子竟比脸要更加的白皙,几乎白得透明,这是多年来,他总是习惯入夜后才行动,昼伏夜出避着阳光才形成的。 看着他这一身白皙如雪的肌肤,世间上绝大多数女子此时都应该是自惭形秽的,只是他旁边的那个人,并没有半分不好意思,而是直勾勾地在身后盯着他看,像是欣赏着一幅绝代佳人图。 比起顾影这一身的落魄,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原先那薄如蝉翼的白纱上,开出了三朵风姿各异的红莲,那不是别的,正是赤髓捅上的三刀所溅出来的血花。 琵琶骨处一朵,心下三分处一朵,腹中一朵。 三朵红莲,嵌在幽幽白纱上,随风摇曳,却比素纱的时候,更添一丝诡魅妖娆。 只是在这里,尽是些不解风情的人,并不懂得欣赏这另一番景色。 身边的人若是没有威胁,他是不会特别去注意的,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忽然而至的一阵微风上。 风中,带着一阵熟悉的香气。 这个味道,他记得,是他当初在结界外,被人在背后踹了一脚之时,察觉到除了草药气味之外的另一股从未嗅到过的气息。 还是那个人,他一直都在林子中,从未离去。 顾影只能断定,这个人的武功在他之上,至于高出多少,他能否全身而退,而那个人又是究竟出于何目的出现在此,他全然不知。 他突然站住了脚步,没再向前走,身后跟着的人却一头撞了上来。 “你” “噤声。”还没等她来得及把话说完,顾影手上的刀鞘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这名女子倒不像他这一般紧张警惕,而是往后退了几步,朝他摆出了一个三的手势娇俏地笑着。 三步之外,她在提醒着他。 她可是牢牢记住了他的话,绝不会靠近他三步之内的,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耳畔传来的,起初只是瑟瑟的风声,吹动竹叶的飒飒声,但慢慢地,开始传来一缕缕悠扬的笛声。 笛声凄切悱恻,娓娓道来一个蚀骨柔情的悲凉往事。 伴着清婉的笛音,浓雾渐渐在林子中散开,再回首时,竟然再不见一人。 眼前,一闪而过一道黑影,那是一条蛇盘踞着身子踽踽而行。 蛇的口中发出“呲呲”的声音,前半身略微往后收缩,这是伺机而攻的姿势。 蛇长四尺三分,通体白环与黑环相间,他识得,这便是素有万毒之王之称的银环蛇。 银环蛇的毒性十分猛烈,但凡被咬上一口,不出半柱香便已是神仙难救。 照理说,这银环蛇在渝州算是鲜有,反倒是在南诏居多,怎么会无端出现在这茶山竹海间? 笛音又起,轻快明朗,像一颗颗琉璃珠子哗啦啦的散落一地。 伴着曲音,便见这银环蛇的尾巴随着旋律的跳跃而舞动,每扭动半圈,就在旁边一分为二又生出一条影子来。 如此往复,再抬眼望去,已是密密麻麻的蛇群朝他涌来。 赤髓是一把无用之刀,而他身上的暗器也已全被那个女子趁他昏迷时搜刮走了。 四周除了雾气,就是蛇群,他已避无可避。 只是,他也从未想过要避。 任这银环蛇的毒性再强,也不如他身上所中之毒的万分之一,又有何惧。 有几条飞扑而来的蛇已经被他拧断了头颅,顺着信子将其肝胆一并抽了出来。 然而这些蛇前赴后继,数不尽数,即便是南诏,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数量存活一处。 叮铃铃叮铃铃 那清脆的银铃声,已经将笛声全都盖了下去。 周围的雾气散开了,那些蛇影也都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这才发现,这些都只是假象,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有心人设下的幻境,而这笛音就是引子。 那个摆阵之人,却早已不在这附近了。 铃铛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顾影抬头看去,那白衣女子仍坐在树枝上,好像每次见到她时,总是这样的画面。 可是,第一眼,又是先看到那裙摆下的一双来回晃动的玉足和若隐若现的半截小腿肚儿。 他的头突然就垂了下去,垂到很低很低,低的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本不是有心去窥伺的,可是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他眼前晃,想看不到都难。 “你的心乱了,在想什么呢?” 这女子枕着双臂倚靠在树旁,却一副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的表情打量着他,笑眯眯地问了出来。 她这样问,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幻阵素来有高下之分,最没有攻击性的一叶障目,只是把人困守在幻阵中,像迷宫一样,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 再往上者,可以草木蛇虫皆为兵器,虽然都是幻象,可若是在阵中受了伤,现实中也一样会遭受同等的伤害。 更甚者,阵中可以幻化出人形,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一不可舞得出神入化,身法可与世间高手相媲美。 更有得天独厚者,可以御天地之气,行乾坤之势,山崩地裂,血雨腥风,江潮涌动,黄沙漫天,只是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人,世上还不曾听说过。 刚才的阵法,施阵者都不在附近,只余留了一丝气息,而所设阵物也不过是银环蛇尔尔,算是小试牛刀罢了。 这样粗劣的阵法,若是换做平常,以顾影的本事,早就该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甚至应该根本不会被诱入阵中。 可是,他却进去了。 一个人,只有迷乱了心神,搅扰了定力之后,才会这样。 他的心,的确乱了,即便他始终不肯承认。 “没有。” 顾影的脸色苍白得有些憔悴,憔悴到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呼吸的节奏也跟着紊乱,连走路都有些力不从心。 他认为,真正能影响到他的,只有一个东西,却绝不会是任何人。 看着顾影在前方有些踉跄的身形,又看到他胸口处那一株钻进皮肉中的花,她若有所思地喊道,“原来你一直身怀奇毒?” 顾影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关于中毒这件事,他实在是不想和任何人讨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8章 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那女子却是一跃而至他的面前,也不管什么三步之约了,上来就扒开了他胸前的衣服,仔细瞧着他的胸口。 “我说呢,这株花若是钻进了别人的身子里,那人肯定活不过半日。 可是你体内的毒,却是被它看上的最好的饵料。 你呼吸局促,脉搏紊乱,脚步一深一浅,这么明显了,就别再强装下去了。 刚刚你入阵之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可见每次运气,毒性都会扩散至全身。 之前,之所以不会,难道 哦,我知道了。 是因为那个香囊,一直在帮你压制毒性,现在香囊不在你身上,所以你是旧毒复发?” 顾影没有理睬她,拽回她手中攥着的衣服,重新掩着胸口。 他依旧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若不是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死,她一定已经跟那个话太多的假的大漠飞鹰同样下场了。 “喂,这香囊既然是不能离身之物,那我之前抢走的时候,你干嘛不说清楚?兴许,我可怜你,就还你了。” “我不信你,多说无益。” 顾影说着话时头也不回,似乎并没有打算将这一寸红就这样要回去。 她之所以抢走了一寸红,是因为里面有一味药,是取自迷影古墓中的彼岸花,这个东西,是不能被带到外面的。 可她却万般没想到,这彼岸花乃是至阴至邪之物,毒性极强,而有人却只能依靠它来续命,这已不足以用可怜来形容了。 “你知道,那刀剑冢中的彼岸花,是如何开出的么?”她一改往日那玩笑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虽然她嘴里有过太多不正经的谎言,可是这一次,顾影却知道她说的一定是真话。 顾影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样,意味着他在听着呢。 “当年萧夫人为了铸成天下第一名刀,试尽各种方法引双魂入刀。 在赤髓铸成之前,失败了数百次,枉死的怨灵足有六百八十三人。 他们的骨化成了生死门中岩壁上的钟乳石,他们的血流过暗河,汇聚到了寒潭之侧。 在那里,血肉滋养,开出了黄泉路上永不凋零的花。 你真的以为,彼岸花当年不伤害你爹爹,是因为怕赤髓么? 他们本就是为赤髓而生,为赤髓而死的,又谈何怕呢。 这样可怕的东西,你爹爹一定是知道利害性的。 若非世间真的别无他法,他是绝不会拿来给你当解药的。 毒性相融相冲,每每毒发,疼痛感如剥皮蚀骨,万箭穿心。 那种感觉 原来,最懂得我所感的人,竟然是你。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讲和吧?” 她说着,已经从腰间取下了那一寸红,又从裙子上扯下来一根藤枝,拿在手中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六百八十三人?” 顾影对她的话不做什么回应,只是单单抓住了这个熟悉的数字,好像从哪听到过。 “嗯,他可曾跟你说过,二十年前,绝顶峰那场迷魂血雨,同样也死了六百八十三人?” “是。” 他想起来了,难怪这个数字会如此熟悉。 可是这样两次同样的数目,那另一些侥幸活着的人,就不单单只是巧合而已了。 “我不知道,那是谁的一场精心设计。 可我知道,他知道很多千年前萧夫人刀剑冢中的事。 他编造了一个酆都之会的谣言,用了这六百八十三个新鲜的生灵,祭奠了千年前含怨而死的那些人。 所以让那些尸骨又苏醒了过来,让迷影生死门破开封印,重现江湖。 他要的,可不止是这把赤髓,而是它身上的秘密。 现在你爹爹可是赤髓的主人,你可得为他好好保管。” “毋须你多言,我你” 顾影看到她递上来的东西,想说的话噎在了嘴边,他此时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好。 香囊还是那个香囊,只不过,多了一些东西。 这一寸红被一根纤细的青藤枝捆着,缠绕几圈,变成了项链似的样子。 女子朝他明媚的一笑,“喏,这可是你的保命符,你却这般不当回事。你之前把它带在身上也太不小心了,随时都会被人抢了去,你可别小瞧了这藤枝,在墓里你可是见过它的厉害的,刀斩不断,火熔不化,以它牵线挂在脖上,定不会再弄丢了。” 她说着,还拿着项链在他脖子上比了比,一寸红落在他锁骨的中心,尺寸恰到好处。 一点朱红配着他雪白的脖颈,反复看了看,甚美。 “胡闹。” 顾影自己虽然看不见,但他光凭想象,就能闻到那股子扑面而来的满满的骚气,他一把夺过一寸红揣进怀里,对她的提议视而不见。 “你可知,以这样的方式以毒攻毒,并非续命良策?” 看着这姑娘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欲说还休的神情,顾影却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光,“你有办法?” “有是有。”她犹豫了一下,从腰间掏出来一个雕着彼岸花图腾的紫檀木盒,“他可曾与你讲过,这白露春的故事?” 倾洒一斛白露春,这句话因何而来,他自是听过,只是那虫海的事情听起来玄之又玄,他没有亲眼见过,总是想象不到该是一种怎样的画面。 “当年在墓里,杀了徐家兄弟和笑三分的,就是这个?” 她点了点头,“这尸虫喜饮人血,若有驱蛊之人能控制它,将你体内的毒吸食殆尽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换血如换命,这是九死一生的法子,你可得想清楚了。” “当年在墓里,那些虫子,是不是也是你” “不是,是他。”她指了指顾影手中的赤髓刀,“当年,刀中尚存一魂,不同的是,我能御行尸,他能驱灵蛊。” “他现在在哪?” 顾影知道,刀中双魂都已不在,所以赤髓变成了一具空壳。 可是江湖之大,又如何能找得到他呢? “我不知道。” 她轻抚着赤髓刀鞘,双目紧闭,这久违的刀身是囚禁她一生的牢笼,既这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看着刀上时而闪着的灼灼红光,仿佛看到了这千年来的浮华一梦。 “不过,应也好认。 他本该是一个性情乖戾,灵力非凡,擅御毒蛊之人。 这样的人,总是不难找的。” 拂晓已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他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平生从未有过的庆幸,那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东西。 他原以为,他这一生,注定了这样了无生趣地活着,注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死去。 可是,好像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间有了改变。 因为知道了,解毒的办法总是有的,这就像是一缕光照进了他本就无悲无喜的黑白世界,能够带着一丝希望活着,可能以后,会更想活下去吧。 那些事,都是以后的事。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解去自己身上的毒,摆脱这二十年来羁绊的痛苦,而是尽快,办好那人交代的事,把她带回去。 “走吧。” 他轻轻地说着,因为心情从未有过的好,所以连语气都跟着温柔了下来。 “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顾影。”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是回答了她的话。 “顾影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倒还真是像你。” 顾影微蹙了一下眉头,他知道,他的名字不该是做这样的解释,之所以叫顾影,不过是娘亲为了父亲迷影古墓之行的平安归来。 他的命,从来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名字也一样。 顾影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了足,微微过侧头却不敢看向她,声音小的只像是一阵刮过的清风,不易被人察觉,“你呢?” “我?早就不记得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呢? 没有忘却的名字,只有不愿提及的人。 他知道,她献祭之前也一定是有名字的,只是那段过去不堪回首,能忘却还是忘却了的好。 “那不如,你以后就叫灵” 顾影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他只是一时兴起,便想到了一个名字,想让她叫这个名字。 他本想说,就叫灵均吧,以此来怀念母亲林筠儿。 这个女子,除了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编织谎言,除了总是不规矩的动手动脚,除了 除了这些,从另一个角度看去,清灵聪颖,玲珑敏慧,确实与他想象中的娘亲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可是刚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若是这样的名字被父亲听到,只怕整个渝州城都要变天了。 “灵什么?”她却毫不遮掩欣喜之色,伏到顾影面前,负着双手,眨巴着大眼睛有些俏皮地逼问着。 “灵灵宿吧。” “好啊。” 顾影扶额,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这个姑娘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实在是有些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可是我要随你爹爹,一同姓顾。” “随你。” 只是他一低头就看到那双仰望着他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璨若星河。 又是习惯性的,一把刀横断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冷冷地丢了一句,“三步之外,不可逾矩。” “哦。” 灵宿闷哼着,乖乖地退出了离他三步之外。 她撇着嘴沉思,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人故作凶恶,看起来倒像是有些怕她的样子,好像她走近他三步之内,就会暗害了他,所以如此谨慎。 十里长坡未央亭,西风清,江月明。林梢之侧,只影邂孤灵。同是天涯沦落客,怀下刀,足上铃。 春风不解三步情,闲花庭,鹧鸪鸣。脉脉无语,顾盼相盈盈。大梦未觉人初醒,烟波凝,小娉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9章 南山客 江都,曲水之上,轻舟小曳,揺橹留香。 乌篷船上,坐着三个人,两个身着黛紫色留仙裙的姑娘,一个眼上蒙着三尺白绫的书生。 江心深处,载着一个船舫,这是在岸上所看不见的地方。 小船靠近,舫上便有人出来拽了纤绳。 出来的,同样是一个紫衣少女,她与船上的两个女子对视了一眼后,便嬉笑着退了下去。 封子期眼上的白绫依旧没有摘下,而是被这两个姑娘推推搡搡地搀进了船舫。 “好了,那人就在里面,你快去吧。”其中一个少女一边嗔笑着,一边推了他一把。 他却站在门口,始终没有踏出一步。 “这不是二姑娘的房间。” 虽然眼睛被遮住,可是他的鼻子却还是好使的。 他知道,二姑娘素来只熏百濯香,而这个房间内,飘出来的却是苏合香的味道,一想到会用这个香的人,他不禁有些腿软了。 少女捂嘴轻笑,“呸,谁说是二姑娘要见你了,真不知羞。” 疯子七一把扯下了遮眼的白绫,再回头看时,小丫头们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着微掩着的房门,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屋子里,清清冷冷,毫无人气,若不是整间屋子都充斥着一股子药香味,倒让人以为这只是一间废宅。 封子期前脚刚踏进去,一道剑气后脚便已朝他飞冲而来。 剑气虽然凌厉,可却没有伤人之势,只是点到为止,这以气驭剑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都能够做得到的。 剑术之境,不因人异,不随剑同。 第一重境界乃是人剑合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寻常武者达到这样的境界,已经可以一人一剑纵横江湖,自诩为一代宗师,一派之掌。 第二重境界为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但凡心之所向,草木飞石皆可作为利剑,摘叶飞花,与那流火金镖并无差异。 想要做到如此,没有个几十年的功力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而那最上一层,便是凝气驭剑,以天地之灵气为己所用,收发自如,若非得缘际遇,终不可悟。 而这个人,刚刚所发剑气便是弹指一挥间,九百生灭。 疯子七在空中侧翻了两个跟斗,躲过了前两道剑气,却被另一侧第三道剑气击中了衣袖,牢牢地嵌在墙上。 “才几日不见,你这功夫退步的倒是真快,上次你还能接下七招,怎么这次连三招都走不过了?”声音从内室中传出来,伴着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 被嵌在墙中的疯子七一脸哀怨,“谁让你只肯教我逃跑的本事,却不肯教我杀人的本事,现在,只有天天被人欺负的份儿。” “混小子,从来也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本事,怎么不见得我如你这般狼狈?” “且,老不死的。”疯子七白了屋里的影子一眼,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您老人家是天纵之才,我是庸才,哪敢跟您比呀。” “老不死的?咳咳咳承你吉言,快死了,快死了。” 屋里的咳嗽声越发的剧烈了,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很是轻快,疯子七不再跟他贫嘴,而是直接冲了进去。 “师父!”疯子七一脸担忧地看着面前坐在椅子上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徒儿错了,徒儿就是嘴欠,徒儿不该口不择言。” 椅子上的男人,眉目如画,鬓若刀裁,一双明眸宛如渺远青山,淡然似居于深山中的隐士,让人不由得想要亲近。 这男人虽然只有不惑之年,可是他已满头银发,面容枯瘦,气息若有若无,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断了气的样子。 男人笑着伸手轻抚了疯子七的额头,“你到现在还在怨为师不肯传授你武功么?” “没有,方才只是玩笑话,您老人家莫要当真。徒儿知道,自己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当年师父在南阳不就是如此。”疯子七走到几案边,沏了一杯茶,呈递过来,“您老人家身体不好,不老老实实地待在七十里亭等消息,怎么亲自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放心。”他接过了奉茶,轻抿了一口,“这次让你去酆都寻他,我思来想去便有些后悔,万一你此行遇见了不该遇到的人,你又不会武功,我斟酌许久,便托二姑娘匆匆把你寻回来了。” “我找到他了。”疯子七说着,便从腰间取下了那块墨玉,一并交回了师父手中。 那人接过了墨玉的手抖了一下,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疯子七看到他将咳上了血的帕子不动声色地藏了起来,他也没多做声,师父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男人紧紧地盯着那块墨玉,声音有些颤抖,“他他看起来,如何?” “不好。” 疯子七这一路来都在想着,要编一个怎样的故事,告诉师父那人很好,让他安心,可是不管他编织的故事多么完美,总是说不出口,他实在是无法对自己最尊敬的人说谎,善意的也不行。 他看到的那个人,终日烂醉如泥,任人践踏,这一句不好,已经算是最仁慈的遮掩了。 “听你这样说,还不算太坏。” 男人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那人过得不好,至少说明他还活着,比他想象的最坏的结果要好得多。 疯子七听着他既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在安慰他的说辞,也不免跟着师父一同拧起眉来。 他越是什么难过都不表现出来,疯子七就越是担心。 “师父,徒儿自作主张,对他袒露身份了。”疯子七垂下了眼睛,不敢去看他,“他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男人看着疯子七的眼神先是怨怼,却又在一瞬间化作了怜爱,他本是很生气疯子七的自作主张,可若以他的性子什么都不去做,可能连这一句话都得不来,虽然并非他的作风,可还是很欣慰,“说吧。” “子非南阳,何故扰我愁肠;见故思量,莫道长毋相忘。” 男人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这世上再没什么话比这一句更能抚慰他心,“这老东西,还是这副样子。” “师父,您与剑圣前辈一别二十年,相知不复再相见,真的不打算,有生之年再” “混小子,这么盼着我快点死呢?” 听着他这样说,疯子七竟然有一种泪水浸入眼眶的冲动,他知道师父的旧疾已经越发的严重,只怕是时日无多,每次师父却总是自我调侃着行将就木,说得那般轻松无谓,为的不过是宽慰他,让他懂得放下。 可是这连鬼医菩提子都治不了的病,他再不舍,也已是天命难违。 他每次,也都是故作轻松地回讽他,让他也放宽心,说自己并无执着。 “是啊,你这老不死的,命还真是长呢。” “是啊,我这老不死的,命还真是硬呢。若是世间再无南山,不知他算了,不提也罢。”男人捧起茶杯一饮而尽,眼中却载不动这许多愁。 “师父,还有一事。”本来疯子七是不想说的,他想让南山客安心静养,不再问江湖是与非,只是这件事情,不得不说,“我此行酆都,见到了一个女子。” 他将从渝州遇到顾影,又在酆都竹林中看到灵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 “你确定,赤髓遇见那名女子时,有所感应?” 疯子七连忙点头,“千真万确。” “该来的还是来了。”南山客满面忧丝,手指在墨玉上轻轻揉搓着,“你去找你结拜二哥萧嗣宗,他是萧家唯一的后人,随便找一个借口,让他去酆都。” “时机未到,这就打算引出那些人了么?” “再耽搁下去,我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那师父,顾大哥会不会有危险?” 他知道,有些人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而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却像是从来都没真正认识过。 纵然,他只在酆都与顾影相识了一天,知道顾影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是他确定,那个人一定不会让他死在自己前面。 这样的一个人,会保护他,他也同样会去回护。 “不会。” “真的?”疯子七还是不放心,以师父这般资历听到那个女子的事情脸色尚且变得如此难堪,以他对顾影的了解,他又怎么放心的下。 南山客将墨玉揣进了怀中,背着双手,坐在窗边静听船外烟波浩渺的流水声。 “有他在,就不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0章 清明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又是走了近一日,终于回到了渝州城。 今日的渝州城与往日不同,没有了迎来客往的喧嚣,只是平添一份凄凉静寂。 大街小巷,收起了那些灯红酒绿,全都挂上了黑纱白帐。 黑帘低垂,白帐飘飞。 这样一座黑白相间,高低起伏的山城,像极了一幅肆意泼墨而成的山水画,人在画中行,百里不留名。 街边三三两两的人聚成一小堆,蹲在一个火盆前,泣不成声。 一叠叠的黄纸送进盆中,火也越烧越旺,熠熠的火苗在暗沉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晃眼。 渝州地势错落有致,家家户户各行其道,所以这一簇簇的火焰,看起来倒更像是飘荡在空中的鬼火,散落各地。 偶尔几个披麻戴孝甚至戴着面纱的人经过,一路抛洒白钱,掩面唏嘘。 “渝州,是这个样子?” 这才刚踏进城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灵宿自觉,虽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林子,可是也从未想过这么多人的地方竟然也如此萧条。 四周尽是些戚戚然的鬼哭狼嚎,这里,反倒是比墓里更慎人一些。 顾影看到这样的景象却一点都不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估量着时辰,“今日是清明。” 清明,本就是活人祭奠死人的日子。 他们每年今日聚在此处,他也看得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只是他越往前走,就感觉一路跟着他的铃铛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 再回头时,就看到远处那个模糊的快要看不清的身影,在烧纸泛起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眼看着就要到饮风阁,他可不想在最后一刻又被这丫头闹出什么幺蛾子,只得原路跑回去。 灵宿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咬着嘴唇却不说话,只是有些犹豫地看着四周。 “你怕火?” 顾影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一个人若是在火中被焚化过百余次,那这样的噩梦,她一定是要离得越远越好。 顾影问得那般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一个不留意就拨动了别人不愿提及的逆鳞。 将心比心,他心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去妄自探听别人的秘密的。 看着他这般拘谨的模样,灵宿有些想笑,却又在努力憋着,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朝他使劲地点了两下头。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依旧是黑白相间的色彩,仿佛渝州城这幅大的水墨画,浓缩成了一小片,汇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只是这一小片,比那大的更惹人青睐。 顾影突然背对着她,站在她的身前,他身上的黑衣已经残破不堪,露着那白得几乎透明的后背在她面前微俯下去。 “上来。” 灵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意外,轻咬着手指呢喃着,“你不是一直说,三步之外?” “快点,天要黑了,我不想再耽误一日。” “哦。” 她原以为,这是个心如铁石的人,可是他的背却不似他的心一般冰冷,也不似他的嘴一般倔硬。 他的背,坚实而温暖,静静靠在上面,催人昏昏欲睡。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可走起来却很稳,甚至连颠簸都察觉不到,只觉得这一步步轻微的晃动,像是睡在摇篮中一般。 他的手双拳紧攥,虽然背上的人不沉,可手心还是莫名其妙沁出了汗。 灵宿双臂揽过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窃窃地笑着。 这种踏实的感觉,有点像是,依偎在父亲的身旁。 这让她想起来二十年前的另一个人,那个男人将她揣进怀里的时候,也散发着同样的温暖。 这父子二人,给人的感觉,竟是这般相似,让人依赖,舍不得离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将脸蛋靠在他的肩上,轻轻蹭蹭。 身后人的气息一直紧贴在他的背上,已经让他感到莫大的不适。 背上的温度,耳后呼出的清甜气息,还有那勒紧了他脖子的手和晃荡的银铃声。 一步一颤,每一次都恰到好处的撞击在他心口的位置,撩拨心弦。 然而,这个人,竟然还无赖地故意占他便宜,一次又一次。 这样说好像也不对,不应该是 反正,就像是一只闲得无聊的小兔子,贱兮兮地总是有意无意在豺狼家门口晃荡,碰到了再问候一声,今天,你吃了么。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只狼早已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以前和堂昭钰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他想要安静,堂昭钰就仿佛完全不存在一般,只是静静地守在他身边,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现在,这个女人,和那个突然出现的疯子七一样,同样的不守规矩,不循常理,总是让他有种莫名的烦躁。 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已经快磨尽了他的耐性,他只想赶紧回到饮风阁,把这个麻烦丢给那个找她的人。 看着这两个人已经走远,先前在路边低头烧纸的一对兄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看,那不是饮风阁的少阁主么?” “是啊,怎么落得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 “嘘,小声点,你也不怕他听见。” “放心,这么远,他听不见的。” “说来也是奇怪,那真的是少阁主?什么时候转了性了,听闻他独来独往从不近女色的,这么这会儿”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好美色,说是不近,不过是那女人不够漂亮罢了。” “呸,哪个不晓得咱们这渝州三宝,云雾辣子美人好,你说渝州的女人还不够漂亮,那个把脸埋起来看都看不清的人,你怎么就晓得她会漂亮到哪去?” “你个哈儿,外行人看女人才会只看脸。 别的不吹,老哥哥我也是开过眼的人。 想当初老子在江都城做行脚商的时候,对了,江都城的添香苑你听说过没? 自古天下美人出江都,而这添香苑可是江都城最有名的花楼。 那里的花魁娘子曼曼姑娘,可是引无数英雄千金尽散,妻离子散的小浪蹄子,在老子看来,却远不如这个连脸都看不清的女人。 别的不说,光单看这双腿,老子就能玩上二十年。 你再看她那双脚,哥哥我没什么文化,讲不出那些酸秀才嘴里文绉绉的话,什么风啊月啊的,反正那,看到她这双白嫩嫩的小脚就挠得老子心里直痒痒,嘿嘿嘿” 他还在自顾自地陶醉着,就被旁边的弟弟用臂肘猛地撞了一下胸口,一口老血差点咳出来。 再抬头看时,一双犀利如刀割的目光在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他。 三月的天气,寒霜却像是结了一地,单单在他们之间牵过一条线。 如果顾影的眼中真的有霜刃,那这人已经足够死上千百回了。 他不知道隔着这么远,那个人是怎么听见他说的话的。 只是他还活着,他还没死,所以他懂得,像旁边的人一样,跪在地上埋下了头,闭上了嘴。 顾影只是回过头,一直死死地盯着那边,他既没有向他们走过去,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趴在他身后的灵宿凑到他耳边,有些沾沾自喜着,“他们的话,是在夸我好看么?” 好看? 好看可不是让别人这样子说的。 更何况,天下女人都比不上无殇没有遮住的半张脸,你这小丫头,算得哪门子的好看。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人,没理会她。 只是又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铃声微颤,留下身后一地的寒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1章 陌生人 走过了那一簇簇的火盆,离人群也越来越远了些。 这一路上,总算是没再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路的尽头,隐约可见那一片人迹罕至的银杏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也很少会有人去主动靠近。 身后的那一只,好像已经趴在他的背上睡熟了一般,再没了动静。 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身形伛偻的老妪,低着头看着脚下,撑着一把油纸伞,一颠一颠地走过。 渝州常年雾气缭绕,天气阴晴不定,出门备着伞无可厚非。 只是,眼下并无烈日当头,也无微风细雨,这个老妇人撑伞而过,却让他心生机警,顿下了脚步。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又说不上来。 要说是生面孔,这个老妪的确是生面孔,他不曾见过,只是这渝州城的生面孔对他来说,未免还是多了些。 她身上的味道,只不过是平常人家的熏香,掺着些微的椒香,并无特别之处。 老妪已经从他身边走过,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看,就像是路上根本没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是了,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放眼整个渝州城里,就属顾影和他背后的人最惹人注意,平常人难免不会多看上一眼,而她却什么都不看,才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只是他没有回头去看,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可是这一声声,又太过沉稳。 那个老妪,看她足下的节奏轻盈,她分明是踮着脚走路的,不会发出声音,而这沉稳的脚步声,是来源于另一处,另一种声音。 旋律瞬变,掷地有声,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齐刷刷朝着中心处传来,犹如万马奔腾。 这清脆而明朗的旋律,是琵琶声,淅淅沥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把伞从他身后飞速转了过来,划过他脖子一侧,绕了一圈,悬浮在空中。 这把伞的样子已经变了,不再是方才老妪手中那把绘牡丹花的油纸伞,而是一把周身扎满钢刺的骨伞。 伞柄是一把长矛,矛尖处插着一颗人骨骷髅头,已经蚀成了黑色,钢尖通体幽绿,一看就是淬了毒液。 伞骨外张,每一只骨爪上都悬着一把梅花镖在断节处盘旋,蓄势而发。 伞面张合不定,然而这通体的铁板竟也能收缩自如,每两根伞骨连接处的伞面上都嵌着一把十字弩,一收一合间就是一发弩箭穿梭而过。 这样的伞,只有一个人会用。 而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刚刚那个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的老太婆,而是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少女高鼻深目,碧色瞳孔,头发微卷着泛着棕栗色,上身穿着无领的袒胸襦和花色半臂,下身穿着殷红色的曳地长裙,露出了不盈一握的腰肢。 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装束,旁人只要一打眼就能看得出她是来自哪里。 骨伞还在空中飘着,少女双臂抱怀,掩不住丰腴姣好的身材,对着面前的男人媚然一笑。 而另一侧,琵琶音的主人也已经现了身,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身姿,若不是两人衣裙的颜色不同,还真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绿衣少女将琵琶抱入怀中,左手成梨握,右手左右划拂两下,四弦如一声,琴音激荡,形成一道道编织而就的音波网急如雨下。 琵琶声焦躁,扰人心神,顾影一连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避开了音律幻形的冲击,结果发现,他这么大幅度的动作竟半分没有惊醒身后趴着的人。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睡得这么踏实,也真是难为她了。 红衣少女收起骨伞,伞柄在手中一搓,环上挂着的梅花镖尽数飞窜出去,落在了顾影横挡着的刀柄身上。 琵琶伎双手抱琵琶,扭转一圈,像是舞动着一把千斤重的大锤,从天而降向顾影身前砸下来。 顾影左手持刀鞘截住琵琶,绿衣少女看似弱柳扶风,可她的的力道竟让他也不住向后退却了半步。 她见这人只用一只手便接下了自己的攻势,便继续一手在弦上扫撇,音波如同一把把凌厉的刀子割开他胸前的皮肉。 伞娘见势也双手执伞柄,柄尖便是一把淬了毒的长矛,也朝着顾影冲了过去。 琵琶音压制,避无可避,他的左手握着赤髓正忙着截住琵琶,见这骨伞刺来,明知有毒,便也只能以右手徒手接住,否则,这刺下的,便是他另一边的胸膛了。 这点毒,还算不得什么,一条胳膊与一条命相比,孰轻孰重,他也是看得开的。 他的双指夹住伞尖,掌心横扣在骷髅头上,这样一来,增大了不少招架的力度。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伞尖所淬之毒,与骷髅头内蒸出来的毒气,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真正的毒,都是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现在,他左手握着一把不能杀人的刀,以刀鞘微薄之力抵挡着琵琶之语,右手徒手接住骨伞,承受着蚀骨之毒。 以一敌二,已是快竭尽全力,而身后背着的那个人,睡得还如此香甜。 他不知道,灵宿的装睡是出于什么目的,是想试试他的极限,还是原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第三个人,还没出现,可是他知道,她已经来了。 不远处,一只水袖卷着一团火朝他面前飞来。 他能躲,却也不能躲。 虽然左右夹击着两个人,可是侧身闪避于他而言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他不能躲开,如果他躲开了,火球砸向的,就是他身后的人。 无论如何,在他知道了火对她有着怎样的阴影之后,他是不可能放任这种事在他面前发生的。 不躲,无非就是脸上再灼上一块疤而已,反正,他的脸上早已被青藤枝抽开了不止一道的口子,疤这种东西,多一块少一块,都无所谓。 眼看着火球离自己越来越近,慢慢地眼前已经变成一片茫茫火海,突然间,眼前一黑,他的双肩变得一沉,不知被谁从身后一推,俯了下去。 灵宿双手借力搭在他的肩膀上,身子往后上方一跃,左腿自后向上一抬,呈拉弓式,一脚将燃着火团的水袖踹了回去。 她这一脚干净利落,腿与腰肢叠成了一条线,只是轻轻一弹,便将袭来之物回踢过去。 只是顾影注意到的是,她不怕火,她又说了谎。 看到这一幕,明显伞娘和琵琶女也是愣了一下,原来她们之前偷听到的,以为掌握了这个女子的弱点,是她故意说给她们听的。 趁着她们分心,顾影右手使力,捏碎了伞柄上的骷髅头,掌力将红衣少女震出了三丈远。 琵琶音弦还在拨动,只是那阵阵起伏的旋律已经被灵宿足上的铃铛声压镇,再起不到什么效果。 这两个人,明显是落了下风。 只是,第三个人还在一边,那只水袖,不过是轻微的试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2章 飞天 第三个人已经现身,与这二人不同,她的身上裹着一层一层的锦帛,丝带漫天飘飞,看起来像是千手蜘蛛一般。 这个女子浮在半空中,双手结印,虚步而行,一飞冲天。 她身上的彩带就是她的武器,每一条彩带便是一只臂膀,她的手中结印成金色光芒,就见她身后万丈齐发,像一只毒蛛在蓄脉吐丝,喷张而出。 见她出手,琵琶伎也立刻将琵琶背至脑后,反手一拨。 反弹琵琶一刹那,天衣裙裾如游龙惊凤,摇曳生姿。 音脉顺着彩带涌动向前,给蜘蛛的利爪上又附上了一把镰刀。 灵宿依旧趴在他背上,双臂揽紧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拔刀吧。” 拔刀? 这两个字在顾影心中震颤了一下,心想着她明明知道,赤髓已经是一把杀不了人的刀,又何苦让他再拔? 手心中,那把刀也开始隐隐地颤动,开始泛起红色的光芒。 虽然不理解,可当不得不选择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照着她说的话做了。 拔刀—— 赤髓出鞘,红光灼灼,所过之处,万籁岑寂。 他右手握住刀柄,只是信手朝前方一挥,便是劈出了半个日月。 刀光寒气凛然,一刀落尽,赤地千里。 这,不仅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刀,甚至可以说,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暴戾的绝世宝刀。 身后的人又安静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可是他能感觉得到,她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消散,流进赤髓中,所以赤髓才又成为了一把能用之刀。 他知道,把她从坟墓里带出来,本就是最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会引来不少江湖人士的觊觎,一波又一波,永无止境,可他从来没想过会来的这么快。 他们出来才不过一天,从迷雾鬼林里那个不知谁弥留的笛音幻阵,到这三个人已经敢光天化日在渝州城内动手抢人,片刻没有喘息的时间。 见到赤髓威力如此,那三人却没有收手的意思,而意在殊死一搏。 伞娘手中的伞已经飞了出去,浮在空中旋转,越飞越高,越转越大,带起了周围的一片风阵,先是树叶,再是黑纱白帐,最后竟连附近烧纸的火盆也都卷入其中,吸到伞里消失不见。 琵琶声促,滴滴答答,缕缕弦音流入伞骨,黄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顾影的双耳已经渗出了鲜血,没有了清心凝神的铃铛声,以他现在的状态抵御不了魔音入耳搅乱心神,更何况,他的心,早就乱了。 飞天的彩带又一次张牙舞爪挥动而来,环绕着他,就像是不断伸屈着十根手指头,将他慢慢地裹紧缠绕,抽丝剥茧。 眼下,最后一搏,只能用那一招了。 那一招,于他而言,是禁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去用。 他只是偷偷学会了,却从不曾用过。 顾承风传给他的刀法,最多是像浮生若梦那般,迅如闪电生灭一瞬,没有过多浮华的修饰,没有繁琐的万千变化,只是用最简单的刀法,做执刀人应做之事。 虽然刀法朴实无华,在绝大多数时候却已是够用。 只是,关于这赤髓中的禁术,顾承风却一句都不肯多加透露,他本不愿让后一辈的人再参与进来的。 若不是无殇曾偷偷将秘术拿与他看,让他记下,他也不可能会知道。 绝命十二煞,以自身热血为引,催动赤髓苏醒,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赤髓早已择主,而他作为顾承风的独子,血脉相承,他的血虽然不足以让赤髓发挥百分百的力量,却也已是万中无一。 如今的渝州,真的与往日不同了。 在过去,但凡城内有半点风吹草动,早已跳出了不知多少暗哨。 可是到现在,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出现,可见,这多事之秋,风云已起,能派出去的人都已经用尽了。 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选,没有人会来帮他,他只能靠自己,不成功,他与身后的人都会死。 骷髅上蒸出来的毒已经在他手上慢慢扩散,若不是有自身体内奇毒相克,他早已撑不下去。 现在,只是右手有些微微地松软,这还算不得什么。 骨伞还在飞速地旋转着,似是要把一切看得见的东西都吞噬殆尽,彩带舞动着自己的手臂,妖娆而迷乱,像是一条死而不僵的响尾蛇不断鞭笞着自己的身体。 长空,破。 十二道影煞分裂出去,一刀缠头,二刀裹脑,三刀径直下劈,四刀斜砍,五刀正反相撩,六刀向上挂出,七刀刺扎,八刀旋抹,九刀力斩,十刀横扫,再刀平按,尾刀立藏。 这十二种刀法变幻无常,却又如出一辙,将大象无形诠释得淋漓尽致。 十二种变化在同一瞬间向不同方向发出,宛如一刹那一个人分裂成了十二个,每个人都挥出一套世间最绝妙的刀法,于岿然不动间山崩地裂。 舞娘的水袖崩裂,琵琶女的琴弦俱断,唯独剩下伞娘的骨伞还在天边旋转,只是现在,连黄沙都吞噬不进去了。 伞娘还想再度出手,却被舞娘只手一拽,三人一同跳进了骨伞中,竟突然消失不见。 跌落在地的,只剩下一把伞,一把普普通通的,油纸伞。 而那些人,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那些是什么人?”灵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催动赤髓,已是灵力消耗过度,觉得身子有些疲软。 顾影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毒气已经开始扩散,顺着手臂,有一条显眼的黑线慢慢流向心脉。 只是他的心脉处,有更毒的东西在那里候着,那朵妖艳的钻进了他皮肉里的彼岸花,在吸食了这些黑线之后,图腾的纹络又向外蔓延了一些。 “西域知意楼,湘璃夫人的人。 想不到她入关,人未到,走狗先至。 湘璃夫人座下有两大护法,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十八罗汉。 听闻,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女人。 这用伞的女人,是多闻天王。 相传她每睡过一个男人,就要剁掉那个男人的一条手臂,这伞上的二十八根伞骨,就是由这二十八个男人的臂骨做成。 而那伞尖处的骷髅头,是她最爱的一个男人。 她曾说过一句话,最爱的人,当然是时刻都要陪在身边的了。 那把伞,便唤作情人骨。 反弹琵琶的那个,是持国天王。 与其他以乐器幻音成阵的人不同,她的琵琶之所以能发出摄魂之音,是因为每一根丝弦都是用她情人的肠子所捻制,小肠的柔韧性极好,所积怨气也极深,更容易控人心神。 她所持的那把琵琶,也叫做情人肠。 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我若猜的没错,就是湘璃夫人的右护法,飞天。 只不过,相传左右护法飞天与聆音,向来是不离湘璃夫人左右的,不知什么原因,竟到了这里。 这个人,我知道的并不多。” 西域知意楼,是天下所有为情所伤的女人最终的归宿。 那里既是天堂,也是地狱。 每一个想要留在那的女人,都要先交出自己的投名状,而这投名状,便是曾经的情人唯一可以留存于世的东西。 多闻天王的情人骨,持国天王的情人肠,都是她们杀了负心人之后,特地保留的投名状。 “哦。” 灵宿点了点头,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不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只是顾影并没有顾及自己因中毒和受伤而不堪一击的身子,将背上的人反手摔在了地上,横刀向下。 “你不怕火?” 这仇,他记下了。 记下的仇,总是不能一抹便过的,也许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 虽然不能说是什么仇,可是一次次地被骗,他的心里,也总是不好受的。 灵宿被丢在了地上,看着赤髓刀又一次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都已经习惯了,也再没什么好怕的,反而是优哉游哉地顺势翘起了二郎腿,躺在地上不起来了。 “怕火?”她嗔笑了一声,盯着他已经变得乌青的右手,“你怕毒么?” 是的,顾影即便身中奇毒,年年岁岁忍受着剧毒复发的折磨,可是在面对其他有可能致命的毒时,他也照样可以徒手去接,并没有任何的抵触情绪。 如他这样的人,看到与自己这般相似的女子,又怎么会误以为她怕火呢? 只是,因为对一样东西恐惧而疏离,是人之常情,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往那个方向去想。 而要克服自身的恐惧,从被驱使变成主动去掌控,非常人的毅力所能完成,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样一个看似“弱女子”的人,竟也能如他一般做到。 “这是第二个教训,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我。”她看顾影久久不语,又得意洋洋地摆起了说教架势,与她在洞中给他的第一个教训一般,轻轻用手弹开了赤髓刀。 “你既是故意说给她们听的,又何必在我面前也装作如此。” 灵宿娇俏的捂嘴一笑,眼中烟波流转,“因为,我就喜欢让你背我。” 听得此言,顾影眉间一锁,半蹲下身子,不由分说地扯掉了自己破烂褴褛的上衣处的几块碎布,撕扯成条就开始往她脚上缠裹。 “在我渝州城,就要守渝州城的规矩。赤足者不得入市,若是再让我听到有人议论你的脚,我便帮你先剁了它。” 灵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奇怪而极为别扭的动作,轻咬手指。 “渝州城,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 “我的话,就是渝州城的规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3章 执棋人 暮色初露,烟霞漫天。 长廊之侧,竹影阑珊,竹篱花树下,坐着两个对弈的人。 面朝他们的,是个虬髯大汉,只见他神色凝重迟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身子却一动不动。 背对他们的,是个红衣美妇,一头青丝轻垂而下,只是从背影的动作就能看出她的气定神闲,胜券在握,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颗白棋,正准备落下。 “无殇。” 顾影走到她身后,虽然嘴里是在叫她,可是目光却落在了对面的铁匠鬼头张身上。 这个人,可不是饮风阁的熟客。 应该可以说,他是从没有主动进过饮风阁的。 怎么这会儿有了闲情逸致,和无殇坐在一起下棋了? 而且方才林子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两人若说是全然不知情,定是不可能的。 “小影儿?”白子未落,拈棋的手指停悬在半空中,无殇转过身来,有些意外,眼中却透着欢喜,“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回来了。我之前还与你父亲打赌,赌你的归期,一人说是十天,一人说是半月,而你却不出七日便归,你倒是猜猜,我们两人谁说的日子更为贴近一些呢?” “懒得作猜。” 顾影对这个人的态度,很奇怪,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并不是很喜欢无殇这个人,说来也是,任谁都不会对父亲领进门的另一个女人有太多的好感。 可是他也并非很讨厌这个人,一个正常的男人,看待漂亮的女人,总是会觉得有莫名的熟悉感的。 而且,这个人的话并不算多,往往还都很有用。 总的说来,无殇留在这里,还是好处更多一些的。 他只是尽量的疏远无殇,不想和这个人有太多的交集,这个人的心思,他从来都猜不透,也不想去猜。 无殇看着他这样的态度也无可厚非,只是一笑而过,一双狐狸般狡黠的眸子瞬间落到了他身后的人身上,“这位是?” “他呢?” 顾影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问起了另一个人。 别人的问题是否得到回答,他一点都不关心。 正如他所说,渝州城是他的地盘,他不需要刻意去为了让任何人高兴而有违自己的本心,更何况,他根本不想让她参与进自己与父亲的事情中。 “今日是清明,你说他还会去哪。” 听闻此言,顾影也沉默了下来,他知道顾承风此时在哪,每年今日,他都是陪在母亲身边的。 一旁的鬼头张像是一尊蜡像一般,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无殇继续落子,继续吃着他的黑子。 她提子的时候动作很轻很慢,也很仔细,小心翼翼地将黑子一颗一颗地挑捡出来,这样平凡的动作在她身上,优雅得像是在瑶池边采莲的仙子。 于她而言,好像重要的不是提子,而是欣赏对手脸上那种因失落变得扭曲而复杂的表情,看着对方这般模样,她心里才会畅快几分。 “这局你已经赢了,还有再继续的必要么?”鬼头张终于是沉不住气,粗哑的声音随之而来。 “我赢了么?” 无殇反问着,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只是继续将一颗颗的黑子挑拣到自己这边来。 “大势已定,回天乏术。”鬼头张看着她这副明知故问的神态很是烦躁,可他又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回她的话,“你如此精通棋艺,也当知道天无常数人无常胜之理,江湖这盘残局牵涉太大太广,稍有不慎便是引火上身,你当真有把握能翻此盘?” “天底下,没有破不了的局,只有不够资格的执棋人。”无殇说这话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瞥,眼神正好对上了盯着她看的另一个女人,“怎么,这位姑娘也想博一局?” 灵宿摇了摇头,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无殇的脸,虽然这张脸上带着面纱,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一半,可还是对她有太大的吸引力,仿佛看到了,就不愿再挪开,“我好像,见过你。” 无殇的眼神僵凝住,还没说什么话,倒是一旁的顾影先蹙起了眉,这话他听得着实耳熟。 当初灵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一句,心下道,这丫头与陌生人搭讪,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词么? “这种话,我真是听得多了。”无殇坦然笑笑,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不过,已经好久没有过小姑娘这样对我说了。这位姑娘,可是小影儿新识之友?只是莫怪在下好心提醒一句,他可是没什么朋友的,尤其是女人。” 灵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叫我灵宿便好了,这可是你们家小影儿为我赋的名字呢。” “灵宿?”无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凝聚在她脚上缠裹着的顾影的破烂衣衫,会心一笑,“灵之所宿,心之所属,有点意思。” “你想多了。” 一旁的顾影打断了她的话,他看不下去这一盘胜负已定的棋她下着还有什么意思,便直接一手摊过,搅乱了整个棋局,“她就是你们让我去找的人,既然他不在,便交给你了。” 顾影强撑着最后的气力,体内三种剧毒混合相撞,浑身上下几十处伤口尚未处理,刚刚催动赤髓时真气流散,此时的状态已经可以用油尽灯枯来形容。 他急于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歇息片刻。 “稍后,我会派人送药过去。”无殇看出了他身上的伤势,只是不能表现得太过关心,太过在意,否则会适得其反,调笑着,“这么俊俏的脸,可别留下了疤。” “那是你,我不在乎。” “一个杀手,若是留下了容易让人记住的疤痕,还怎么去替你父亲杀人?”无殇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所以句句中其下怀。 “知道了。” 对于这样的话,他无力反驳。 “小影儿。”无殇突然在背后叫住了他,眉间轻蹙,目露怜惜,“今日是清明,你不去林姐姐的坟前上柱香么?” 他的额角鼓起了一根青筋,万般情绪如潮涌,却又一刹那潮落归于平静。 他当然想去,可是他知道那个人在那里,如果顾承风在林筠儿的坟前看到了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他知道在父亲心里,他的存在就意味着林筠儿的死亡,这样的事实终日不断提醒着他,他认为父亲是恨他的,他不忍去叨扰他们难得的宁静。 “祭奠死人,不过都是为了做给活人看的。”顾影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步一步渐行渐远,长舒了一口气,“真正的怀念,在心里,就够了。” 他特地绕过鬼头张的身边,轻声问了一句,“刀呢?” 他在乎的人,正如他在乎的刀,永远都只会是那一把最普通,最拙劣的刀。 虽然赤髓一直在他身边,可那把无名的刀,他却是时时刻刻都在挂念着。 正如他所言,刀有重铸日,人无再少时,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是他想去珍惜的。 鬼头张有些犹豫地看了无殇一眼,见她并无反应,才摇头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明日一定送至府上。” 顾影不明白,明明是一天就可以重锻好的刀,这已经过了七日,为什么鬼头张又要再往后拖上一日。 只是他丹田下真气窜动不安,若再不找一处安静之所自行调息,怕是要在众人面前露了相,以他这般性情,怎么可能容得了这种境况,让别人看到他虚弱的时候,所以只能默许了鬼头张的说法,兀自离去。 看着顾影逐渐远去的背影,无殇突然扭头凑近了灵宿,虽然是些挖苦的话,可语气中却充满了炫耀的得意之色,“知道这小子为什么这么讨人厌了吧?爱说真话的人,总是不招人喜欢的。” “那你是大骗子么?” 灵宿眨眨眼,对着无殇做出一副无辜的姿态。 她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总会有种不寒而栗的危机感,仿佛自己整个人是脱光了站在她面前一样,已经被对方看得透彻,所以她也没法隐瞒些什么,更不敢像戏弄顾影一般去招惹她。 无殇深邃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寒气,眼中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我若是大骗子,你便是小骗子,彼此彼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4章 断肠人,在天涯 又遇上这故里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丝毫改变。 而那相约倚楼听风雨,相携归远林的人,只剩下他独自一个,把酒问天,静待着夜半无人时的私语声。 故人坟前,沉默地坐了一整天,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独自喝着闷酒。 仿佛在这自斟自酌的岁月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带来的一坛子酒,已经尽了大半,只是意犹未尽。 顾承风的眼中微醺,看起来似是已经醉了。 醉了,的确是有些醉了。 他醉着的时候,反而却更加的清醒。 而那埋藏在心中的痛楚,也被这醉意无限放大,变得愈加浓烈。 这桃花雪太过温和,反倒不如拙劣的烧刀子煎灼肝肠一口闷下来得更痛快一些。 只不过,他不得不喝。 喝酒伤身,不喝酒伤心,伤身与伤心之间,如果非要做出选择,还是伤身的好。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还剩下小半,正好可交与故人对饮。 酒洒坟前,溅起黄沙,原来,酒终归只是酒,融进了泥土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人死如灯灭,除了让活着的人痛苦的怀念,还能剩下些什么? “筠儿,这是天底下最后一坛桃花雪,像他那样的人,肯为了你把这坛酒留下,足以见他心诚。” 他的面前,是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坟前百花盛开,并无杂草,可见有人已经精心打扫过了。 石碑上,一边刻着顾林氏,一边刻着未亡人。 他在等着,等着两个人的名字一起被刻上的那一天,等着两具枯骨同埋地下的那一天。 顾承风轻抚着石碑,眼睛中流露出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有的似水柔情。 “我知道你向来挑剔,觉得冬雪甘冽,适宜饮用,春雪酸涩,不宜采饮。 只是这桃花雪虽为春雪所酿,口感也的确有些苦涩,可也正因如此,世上只有它可称为桃花雪。 水至清,则无鱼可活。 雪至洁,则黯淡了光泽。 他曾说过,人生苦短,去日苦多,若无苦酒,何以慰平生。 这句话,却是在理的。 待你饮了这坛桃花雪,我便要离开了。 筠儿,黄泉路上孤寂,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放心,待我做完此间未了事,我很快就会去陪你的。” 醉意伴着这徐徐晚风轻撩心弦,他仿佛看到了林筠儿那一张明媚的笑靥在春风中熠熠生采,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看到了,当年在寒山之巅,他们师兄妹三人煮酒论剑的画面。 那时,寒山的雪终年未销,那时,寒山的人终日相伴。 看到了,当年大师兄越青山与小师妹林筠儿共修剑技明空飞渡,越青山的一把照肝胆,林筠儿的一把风霜劫,双剑合璧,精妙绝伦。 当时不管是他们的师父月印居士,还是二弟子顾承风,都以为他们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甚至连越青山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谁知,林筠儿却说,她心中只有二师兄顾承风一人,只愿此生倾尽所有陪他做他所愿做之事。 而那时的他,还不算懂,他心中最重要的却是承袭赤髓刀,去江湖上看看这世间繁华。 等他懂了的时候,斯人已矣。 林筠儿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早已看透世间浮华不过倥偬一瞬,她虽然更愿意永守寒山,可还是随着顾承风一同入了凡尘。 手中拿着的是剑,可心中装着的却只有那把刀,持刀的人。 眼前的画面突变,回到了那一年的相别。 越青山自觉不愿再面对这一对师弟师妹,独自下山,只想找一处清净之地顿悟剑道。 后来,江湖上便出现了剑圣寒山客,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越青山,世人只知道有个寒山客。 他来自寒山,却终归只是客。 他希望那一对璧人可以守着寒山,成为那里的主人,他也就不枉此生了。 只是没想到,顾承风寻着他的足迹,也入了江湖。 往事历历在目,看来,他是真的有点醉了,醉到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别人的迷音幻阵,被别人牵着自己的思绪走了好长的一段路。 待他清醒之时,隐约尚可听见那细微的笛声带着诡异的浮动悄悄跃入耳间,这般娴熟的技法,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本来,这个人深知他的弱点,可以一路以林筠儿的往事牵引他逐渐消沉,最终沉醉在故人故事中。 只不过,这个人,漏算了一点。 林筠儿的确可以说是他最在意的人,可却不是他唯一在意的人,这世上还有一人,在他心中,也可以为他驱散心中所有迷惑的浓雾。 这个人,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肯承认,可确实是存在着的。 既是他此生最恨的人,也是他终其一生竭尽全力都要去保全的人。 那个作为林筠儿生命的延续,作为他的绝望与希望,他要做的,就是解决掉这二十年来江湖未了事,为那个人留下一片干净的苍茫大地。 这个人,是他偶尔迷茫时的指明灯,所以一想到他,顾承风就清醒了,清醒的意识到周围逼近的麻烦。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 他没有环望周围,只是依旧垂着头,轻轻的抚着石碑淡然说着。 山间的桃花纷纷飘散,花瓣漫天,清香扑鼻。 只是这飘落的桃花瓣上,每一片都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已经被不知什么东西啃食殆尽。 四周传来了空灵渺远的声音,苍劲有力,有如沧海老龙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顾承风闻声凝眉,他想到过很多人,只是没算到这次来的竟然是这个人,“是你,这么多年来,你终于肯出现了。” “哦?你一直都想见我?” “不想。” 他说不想,是真的不想,他倒宁愿这个人已死,便可永世不复再相见,只是这个人就是死不了,该见到的,迟早总会见到的。 “我也并不是很想见到你的。”声音回荡在山间,那人似近在眼前,又像是远在天边,杳无踪迹。 笛声徐徐再起,似舞动的精灵,带起了周围一片的生机盎然。 然而,这并不是生机,而是,杀机。 散落的半截桃花瓣上,每一片的下面都探出了一颗黑黢黢的脑袋,它们的触角上都长有倒刺,它们的口器中都附着利齿,它们一只只裹着身子在花瓣上挪动,看起来笨拙又有些可爱。 只是不可爱的,是它们发出嗞嗞的声音之后,周身散发出来的绛紫色的毒雾,在空气中弥漫。 这蛊虫又名桃花蚕,初始时薄如蝉翼,等它们饮食新鲜的桃花露,逐渐成型,形态看起来笨拙娇憨,实则行动迅如闪电,一旦咬上猎物,至死方休。 顾承风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桃花蚕,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他这番神态,不是因为看到如此数量的毒蛊而心焦,只是因为愠怒,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清尽坟边荒草,而这人只一吹笛,又招来了这些污浊之物打扰了故人清净。 又要,重新再清理一遍,真是麻烦。 “想不到,十年之后又十年,你还是不过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5章 一缕霜发 那人并没有回什么话,只是笛音未绝,绵延绕耳。 那一颗颗跳动着的音符像是风雨降临前压抑的浓云下拧出来的水雾,悬浮在空气中散发着诡谲而怪异的气息,好似那闷雷滚滚一触即发,演绎着死亡来临前的序曲。 曲风独异,一声一声,催发着迷乱而有序的号角。 桃花蛊伴着这极为不和谐的旋律轻轻舞动身躯,仿佛在沐浴着世上最美妙的乐律。 别人不懂的,它们懂得。 而这听懂了的背后,也往往埋下了更多的秘密。 与其他人所设幻音入阵不同,幻阵中那些攻击性的东西都不过是阵中所设假象,出了阵法,实则全都不存于世,然而,这些毒蛊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 它们由着笛声操纵,即使人已从笛音中清醒过来,它们也不会凭空消失不见。 桃花剩下的一半也开始逐渐凋零,等它们一片片从花芯处消失,那一只只桃花蛊也都涅槃而出,薄如蝉翼的桃花瓣般的双翅覆在背上,化成了空中旋舞的冥蝶。 冥蝶扑朔,闪动着耀目光芒,焦灼双眼。 万物有生必有灭,应运而生,得运而亡,本就是天道。 飞蛾向来只为扑火,而那冥蝶也是如此。 它们把眼前的猎物看作是世上最炽烈的火焰,为之而生,为之而绝。 一缕清幽的笛音,身后缚着无数把看不见的线,像是牵丝傀儡般操纵着桃花蛊的一举一动。 顾承风的周围已经飘满了冥蝶,它们的眼中贪婪而痴妄,都将他看作是最终的归宿,不畏炙热地朝着这个方向直扑而来。 冥蝶湮灭,袅袅青烟。 他并没有出手,在很多时候,早已经不需要他再去出手。 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从二十年前第一次得知这个人的存在,到十年前第一次未曾谋面的交过手,这个人的手段,目的,甚至和他一起的人,他都知道,只是他不能主动出手,很多未了事没有做完,时候未到。 只是他没想到,为时尚早,这人竟然已沉不住气来到这里。 他的手轻轻抚着石碑,双眸微垂,还是那般温柔的看着墓上的名字,细细摩挲,而周围那些不停飞扑而来的冥蝶,甚至都不够入他的眼。 冥蝶扑朔过来,带着焚灼的火焰,带着死亡的召唤,可最终迎接它们的,却是荒冢成堆浅草没。 它们根本没有机会近他半尺之内,在他的周身,有一层凝气化蕴的光圈。 冥蝶撞上,便是凡火遇到了劫火,化成焦灰飘散在空中。 劫火洞然,大千俱坏。 相传,劫火可以焚毁世间的一切。 而顾承风,他本身就已是那一把可以焚天噬地的劫火,冥蝶扑火,终归付之一炬。 他的执念太深,所以至今都练不成像南山客与寒山客那样凝气驭剑的本事,可是他却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超然于物外的修行,同样不逊于那些自诩悟道之人。 照肝胆的浩然之气可以净化世间一切邪秽,而赤髓的仇煞之气却能使万灵涂炭寸草不生。 生与死,同样是化灵无形的力量,却截然不同。 冥蝶之于他,便如那涓涓细流倾入苍茫大海,不过尔尔。 笛声突然停了,戛然而止,没有丝毫的征兆。 那些还没有扑撞过来的冥蝶成群叠起,最终汇聚成了一缕白发跌落在地。 这些冥蝶亦是白发,白发亦是冥蝶。 有些人,以己身饲养毒蛊,以血脉炼蛊,毒蛊已然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同样的,这些蛊虫的消亡,亦是身体的残缺。 而这些冥蝶,不过是那人留在这的一缕白发,毒蛊消散,白发现形。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告诉你一声,他回来了。” 方才那吹笛人的声音又在山中响起,却辨不清方向。 “他回来了,你却来找我?” 顾承风当然知道这人口中的他是谁,他也确实没想过顾影会回来的这么早,只是,既然被这人赶在了前面知晓,反观之,一个猎人,不去追抢猎物,却来找另一个不对付的老猎手,这才最令人匪夷所思。 “如你一样。”那人了然一切地回应着,“你独占阴阳镜二十年,至今没有发现它的用处,不是同样也假装被那飞羽门的蠢货偷了去,交给长安的人解决么?如此,一石二鸟,即可解阴阳镜未解之事,又可趁此借口除了飞羽门这一心腹之患,何乐而不为?” 顾承风不说话了,他承认,阴阳镜的确是他故意不小心被许蒙偷了去的,他早知道那飞羽门与长安的人有所牵涉,否则以饮风阁的戒备,阴阳镜这般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在许蒙这种不入流的人手中。 只是这计划,是他与无殇计划的,连顾影都没有透露过,而这个人,远在天边,却知晓他一切的打算。 果然,他背后的那个人,与自己背后的那个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而如这人所言,他放任顾影带着灵宿回到饮风阁,也是出于和他一样的目的,他们也在等着,像二十年前绝顶峰一役之时,用别人的命铺好前路,静静地等待时机。 “至于,那人留给他的话,他一看便知。” 最后一声响起,人已消失,人本不在。 这些冥蝶不过都是这缕白发所化之物,骨笛魔音浮动,催着桃花蛊自行作茧羽化,而这背后的那一根根牵丝线,本就远在天边。 顾承风走上前,拾起了那一把落进泥土中的雪白发丝,还能感受得到上面的温热。 色泽黯淡灰白,上有鳞次栉比的纹络迂回环刻,摩挲下有些沙沙的响声。 他的确不知道这里面带着怎样的讯息,可是有一人,能够解读,也只有一人可以。 这个人通晓世间一切的奇门遁甲,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武功路数奇绝诡异也不在顾承风之下,未雨绸缪更是远在他之上,将天下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玩弄于鼓掌之间,却偏偏,只欠了一个人的阴阳债。 得幸的是,这个人,是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6章 一抔霜,满庭芳 深夜,黑屋。 这是一座融进夜色里的院子,这是一间从不点灯的屋子。 当然,更从不会有人从门前经过,稍加驻足。 甚至连那空中的鸟儿快要飞近时,都刻意地盘旋着绕远了去,不敢亲近。 屋子里,杀气凛然。 至于,屋子里的人,倘若这间屋子里什么时候有了人,那其他人只会离这间屋子的距离更加的远些。 这里面的陈设也是极为的简单,甚至,不能够说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能够算得上作陈设。 空空荡荡,四面徒壁,只在角落里,放着一口落满灰尘还上了锁的青铜箱子。 没人知道箱子里锁着的是什么,除了他自己。 此时此景,如果不是顾影正靠墙边盘坐在地上,任谁都不会想得到这里竟是堂堂饮风阁少阁主的内室。 虽为内室,却是连一张床都不曾有过。 屋子里,只有一口箱子,一把刀,一个人。 他早已习惯了黑暗,所以从来都不点灯,在这样的夜里,他不想看到人,也不想被人看到。 他斜倚在墙边,眼神飘忽,似是已经睡了。 只是这样的睡姿,和当初在林梢上几乎一模一样,半坐半靠,半梦半醒。 他似是已经习惯了这样去入睡,刀不离手,命不离身,甚至连眼睛都像是没有完全合上,虽然不会很舒服,但总是会很安心的,好像即使在睡梦中,只要有人靠近,他就会立刻警觉到,然后睁开眼。 所以,旁的东西在屋子里,也只会是多余。 可是他并没有入睡,春寒料峭,夜凉如水,他虽然赤着上身,涓涓细汗却从他的额前渗出,一缕一缕地淌落下来。 在硬朗的锁骨间,那一抹朱红与翠绿,分外惹眼。 他的额间青筋突兀,面色凝重,他并没有睡去,也无法睡去,他只是在调运气息,抵御着体内的三种奇毒相互撞击。 然而,他稍微入定,便已觉心神难安。 眼前,不知为什么,总是会浮现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和那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撩拨心弦。 这世上好像有一种毒,是能够渗进骨子里,流遍全身经脉,无药可解,远比折磨了他二十年的三日醉骨散还要难以忍耐。 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本是不应如此的。 慢慢地,那笑声愈加的清晰,仿佛这个笑着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一睁眼,便看到了那个身影,缥缈兮如踏雪无痕,窈窕兮若娇花照水,那双眼睛如流云般灵动勾魂,又如泉水般明澈清朗,就像是在这间黑得望不到边的屋子里,点起了一盏明灯。 灯影,暖人心扉。 只是渐渐地,她嘴角漾起的微笑让他觉得全身都僵凝住了,他能感觉得到,那一双软如柔夷的手在他的肩上摩挲,一如白日在城中她伏在自己的背后时,那样说不出的奇妙。 两只手如烟如雾,亦真亦幻,在他周身缭绕,他不觉得发现,在自己不停颤动的喉结与豆粒大的汗珠滚落下之外,有了什么奇怪的变化。 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余毒未清所产生的幻象,可是他,竟有那么的一瞬,竟有那么的一丝,他舍不得睁开眼,破碎了这好梦。 而门外,不速之客的脚步声却让他不得不睁开眼。 他知道,一般人不会来这个地方,而来到这个地方的人,只有一个。 没有敲门声,也没有应呼声,只有一排金针破窗而入划破长空的风声。 屋外的人影已经不在,他来,只是带来了那个人的话。 顾影知道,父亲的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然而这个人,没有名字,没有脸孔,就像是从来不存在于这世间一样,无人知晓,可是他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着的。 他只听命于一人,他的脸,自然也只能被一人看见。 这些年来,他与顾承风之间为数不多的交流,大部分也是靠这个无面人传递的。 金针钉入墙中不足半分,用手轻轻一碰就会坠落,在墙上不留一丝痕迹,然而在没人碰触之时却能稳如泰山扎在墙边,再看金针破窗而入的地方,本应至少是个针孔大的小洞,可是不管怎样精细的工匠去寻查,都完全找不到那个小洞所在之处,好像从未有东西经过这里。 这样的点针暗器手法,虚实交错,柔中带刚,是最难练就的,而能练就成的人,一定是个中高手。 金针的排布只为传达一个讯息,在这偌大的饮风阁中,隔墙即是耳,已有太多只能看,不能听的东西,看过后,也同样的不能留下痕迹。 顾影看到这一排金针,就知道,那人已经在等着他了。 那人回来了,他心中一时不知算是欢喜还是忧虑,想见,不敢见,却又不得不见,百般心绪凝结成丝,绕丝成茧,又被一根一根地抽了出来,重新拧成结。 他已经不知不觉间用手轻抚着脖子上挂着的那一抹朱红,一寸红上那条用青藤枝编织的链条还有些泛着嫩青,带着淡淡的泥土清香。 而他胸前的那株彼岸花图腾,也像是沉睡下去了一般,静静地印在那里。 毒,已是化去了大半,所以现在仍旧让他心神难定的,便不能再以中毒扰神为借口,而是,而是那不知不觉不早不晚不能不该出现的人。 转眼已是子时,长夜漫漫,顾影一个人,在一间小院的门外徘徊又徘徊,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他抬头看着石壁上的题字——一抔霜,心绪也跟着黯然了下来。 放眼整个饮风阁中,到处都布满了暗哨,可唯独这里,是不同寻常的清幽。 这个地方,是从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打搅的,甚至连顾承风自己,都很少会过来。 至于他,小时候曾想来,可是这个地方,对他与寻常人并无差别,同样都是禁地。 一抔霜,满庭芳。 小院虽名为一抔霜,而里面却是栽满了稀世罕见的奇花异草,仅是那抄手游廊的一角,就足矣盘下渝州城最繁盛的一条街道。 这里,是林筠儿的藏剑阁。 她的随身佩剑,名唤风霜劫,当年林筠儿香陨渝州之时,谢语霖就将风霜劫留在了渝州,那个她与顾承风曾相约倚楼听风雨,把酒话桑麻的闲散之地。 后来,顾承风回到了这个地方,以风霜劫的剑冢为基,建起了一座饮风阁,从而将它藏在了这一处闹中取静的小院。 顾影在犹豫着,因为他不知道,暗号中的意思,父亲为何要让自己来这个地方找他。 这曾是他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就算是无殇,也几乎从未来过,所有的花草也均由顾承风亲自打理,一人独捧一抔霜。 而那青纱帐中,烛影晃动,此时,那串银铃般的欢笑声却是无比真实的。 是她的声音,他一听就识得。 她不过才来渝州城半日,为什么听那屋内的欢声笑语,那两人像是早已相识了大半辈子。 这个地方,今夜,难道父亲要将一抔霜赠与她小憩么?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从未有过的酸涩,那般浓烈,不由自己,即使以前父亲对堂昭钰等人都比对自己要亲切得许多,他也未曾真正在意过,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像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合时宜的人。 所以他犹豫了,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里面的热闹,此时不属于他,以后也不会。 他抬头望月,可是月已被浮云遮蔽,徒留一片浩然长空。 他一时间竟有些茫然,不知该看向哪里才好,只是痴痴地抬着头,看着眼前的一片晕黑。 假装,是在看着些什么吧,这样才不甚于太过尴尬。 “茶已凉了,你还不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7章 我寄愁心与明月,清风明月知我心 屋子里的笑声已经停下,木栅门被轻轻地推开,从中走出来一个气定神闲的中年男人。 顾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足半刻,又立马垂下了头去,握紧了手中的赤髓。 “爹。” 他的声音轻微,轻的有些听不见了,刚说出口,就消散在风中。 顾承风的脸上仍挂着微笑,全然不似以往见到顾影时那般威严凝重,只是他刚想说什么话,就被一团白色的东西扑了一个踉跄。 “爹爹。” 这白色的绒团不是别的,正是灵宿。 她只是从远处轻微地一掠,就伏到了顾承风的背上,从后面探出了一双眼睛打趣地看着顾影。 那张脸,还是那般的令人心弦难定。 “你叫他什么?”顾影听到少女口中的一声爹爹,心中的那阵酸水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抬头看去,看着他们这般父慈女孝的样子,自己反倒是个多余的人了。 “爹爹呀。”灵宿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顾影,又看了看顾承风,轻咬着嘴唇,“是你答应了要允我顾姓的,那可不就是爹爹了。” “是么?你允的?”听到了灵宿的话,顾承风的目光投向了顾影,敛起了笑容,语气中又变回了往日的威严。 顾影此时竟无力反驳,当初他只觉得那些话太过无理取闹,便对她的提议没做理会,谁知这丫头竟然这般当真起来,这种事情,又岂是他能做的了主的。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看到顾承风的神色,便知是自己又做错了。 不辩驳,不解释,错了就是错了,受罚便是。 他又重新垂下了头,攥紧了刀。 没成想,顾承风只是轻哼了一声,又继续笑了起来,“那今日,只当是家宴吧。” 他这话是说给顾影听的,意在让他进来,可却是看着灵宿说的,好似他已把所有父亲般的慈爱融情于眼中,全都给了这个唤他一声爹爹的少女。 嫉妒,的确,他虽不肯承认,但他的的确确是在嫉妒着她,嫉妒她才相识一天,就能得到父亲这般对待,而自己,为了这个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却连正眼都没有被瞧上过一次。 这样的对待,怎能不嫉妒?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这么快的时间便已讨得了父亲的欢心,可是他更明白,这样的一个女子,是能够做到的。 别说顾承风,就连他自己,也岂非同样是如此。 想来,他平素与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也绝不会比与她一人说过的话多半分。 而不一样的,他对她的另眼相待,是源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落寞,可是那人,也许只是为了她身上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进了屋子,他才发现,原来这里不自在的人,不止他一个。 角落里,那一袭红衣半落,也在自斟自酌着,任由屋内两人的欢声笑语。 可是那风姿,却俨然一副不忍听,不忍听。 家宴,有顾承风,有无殇,有他,如今再加上了灵宿,一起守着风霜劫,这便算作是家宴了。 无殇独坐在角落,眼神黯然,依旧不肯揭下那绯红的面纱,好似她的面容从未示于人前,可是世人皆知她的貌美无双。 平日里的无殇,总是心中洞然,凌厉咄人,而今日的无殇,坐在这一抔霜中的无殇,却是满心踌躇,满眼的识不尽人愁中愁。 “怎么,小影儿莫不是心生嫉妒了?”无殇在他面前说话,总是从不遮掩,一语道破,一针见血。 “彼此彼此。”顾影回答得也很干脆,好像只有两个人在互相伤害着时,才能互相痛快着。 “真不可爱。”她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喝的仍然是酒,只不过,闻着气味,已不再是她最爱的桃花雪了。 “像你这般挑剔的人,什么时候起,也竟能喝得下这兑了近半数水的烧刀子了?”顾影反问,他从不认为无殇是一个能够忍受得了粗俗卑劣之物的人。 在他的印象中,无殇一直都过得极为讲究。 哪怕,十年前她刚出现的时候,那般落魄,却也宁缺毋滥,从未将就过什么。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这样浅薄的道理,你怎么偏偏就忘了?小影儿,在这个地方,你又失言了,该罚,该罚,只道是道是,当浮一大白。”无殇的眼神有些迷离,又有些轻佻地看着顾影,她喜欢看到他那有些不知所措却仍旧倔强的神情。 “慈如河海,孝若涓尘。此情不回,誓不饮酒。” 酒是钓诗钩,又是扫愁帚。 酒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只会是好东西。 然而,自有生以来,滴酒不沾,也是他的规矩,他从未逾矩半分。 顾影转头看向了几案的一角,的确是为他留了一盏茶,一盏已经凉透了的茶,是他迟迟不肯进来,才放凉了的茶。 他捧起茶杯,一饮而尽,皱眉道,“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今日以茶代酒,聊表寸心。” 无殇持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悄悄瞥向了那个饮茶的人,而正巧,那个人也同样在看着她。 疏影落绮窗,烟锁旧明堂。 问卿何所顾,双抔人对望。 这边是两个各自落寞的人沽酒饮茶,而另一边,却是两个心性甚投的人谈笑风生。 顾影的确是不懂,他们所谈论的东西,一点都不好笑,为什么父亲却能因此而笑得那么酣畅淋漓,就像是他不懂,一个人无事可做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与另一个人去闲聊,打发时间,为什么不能自己多给自己找些事情去做,为什么一定要有别的人在身边呢? 至少,他不相信,父亲动用了影子,找他过来,只是为了让他在一旁听他们的相谈甚欢。 可是平日里最有主意的无殇,此时也安静得只是坐在一旁,且听风声。 那兑了太多水的烧刀子明显已是索然无味,可是无殇竟也反常地咽了下去,她似乎是故意这样,故意让自己不痛快,这样惩罚着自己。 一人饮茶,三人饮酒,时辰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流逝着,无人在意。 可是他一直都在算着时辰,他以为,父亲深夜找他来,是让他一起布一场局,或是交代什么极难完成的任务,然而,他们就真的只是在饮酒,一杯接一杯的饮酒,让他来,居然真的只是做个家宴的陪客。 “今日”顾影打破了屋内的祥和之气,他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出口,如今渝州城里人丁稀落却危机四伏,这里的主人不但全然没有在意,还能如此随性而为,“湘璃夫人的人,已经来了。” “我知道。”无殇又斟上了一杯酒,轻轻地嘬了一口。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在顾影连绝命十二煞那样的禁术都用出来之时,她却什么都没有做,仿佛只是在一旁,欣赏了一场好戏。 顾承风听着他的话,也并未在意,好像一切也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们的人,确实不足为惧,只是”顾影蹙了蹙眉,又看向了灵宿,“我在酆都林中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武功只怕是深不可测,以我之力万不能及。” 他想起了那个曾一脚将他踹入结界处的人,那个在林中以笛音诱他入阵的人。 “哦?何人?”顾承风也端起了手中的酒杯,他在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就去抿上一口。 “那个人,行动时不动气息,说来惭愧,他走到我身后时,我竟全然无法察觉,他能以笛音结阵,探我虚实,而人却可以处天涯之远破咫尺之身,那个人,我觉得他是” 听着顾影的描述,无殇也不再嘬饮这浊酒,杯盏停留在嘴边,刚抿了一口的烧刀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她已陷入了沉思。 顾承风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他在林筠儿的坟前已经见过,若不是这个人出现,他可能现在还不会回来呢。 “纵观此人武功路数,我觉得,他就是爹曾提及过的凌云山庄的二庄主,谢语霖。” 顾影的话说得十分果决,因为这个答案已经是他斟酌良久才想出来的结果,他排除掉了武林中形形色色的所有人,最终留下了这一个。 只是,他的话,却引得顾承风与无殇两人不约而同的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这样的一幕,倒是让顾影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话,有什么可笑,居然让这两人竟同时笑了出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父亲,更未见过如此失仪的无殇。 倒是另一个人,灵宿,此时表现得最为安静,安静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 “你这怕是茶喝得太多,已经醉了,快早些回去歇着吧。”无殇敛起了方才那不由自主的笑意,抽出一张帕子开始擦拭起被她弄湿的桌子,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应该是不染浮尘的。 顾承风不说什么话,便是默认了无殇的话,他该走了。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 他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既然说便是错,那以后不言便是了。 只是,他终于知道,他竟真的只是来瞧他们喝酒的。 离开了小院,看着屋内仍旧烛影幢幢,继续着那一分不属于他的热闹,再看夜空,蔽月的浮云已经流去,明月重现人间。 我问明月,明月不语。 只道是,今世之幸,还能与故人,长守故地,共此一轮明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