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的风流》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1) 一条独木舟由西向东顺流而下。

混浊的渭水敲打着船帮,木橹吱吱呀呀,水声潺潺涟涟,单调而连贯,让人昏昏欲睡又浮想联翩。

樛树光秃秃地佇立在河边,三三两两,迷迷糊糊,相互间既有灵犀又互不往来。

独木舟所到之处斜斜地拉出一长长的细浪,像无数个“坎卦”的卦象挤在一起,推船前进的同时又离船而去。樛树的倒影在涟漪中液化了,扭扭捏捏地荡漾,扭扭捏捏地轮回。

一只雎鸠飞过,米huáng sè的羽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特别扎眼,飞往远处的河中沙洲。

西伯昌又梦见雎鸠了,行冠礼后他老是在梦中见到雎鸠。

梦中的雎鸠永远是鲜艳的米huáng sè。

雎鸠在梦中从来不叫,微闭的嘴角看上去像是在微笑,细细的眼睛凝视着,总是那么含情脉脉。

西伯昌在梦里认真了,也凝视,鸟儿忽然变成了人,一个穿了米huáng sè衣裳的大姑娘,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的。听不清她的话,西伯昌竭力凑上前去,同时拉长了耳朵。

可是梦往往是不遂人愿的,正当无中生有时忽而又有中变无了,就像在河边看倒影,看到的自己永远和自己是对立的。每次梦到这儿西伯昌总是伤心不已。

更让人伤心的是终于听到声音了,那是一种刺耳的声音:“嘟嘟”,只是单音,没有和声。

西伯昌起身了,十分懊丧地推开了窗,外面的嘈杂声立刻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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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西伯昌大婚的日子,周南城的人早在几天前就已亢奋了起来。今天是正日,情绪自然更高涨。天刚蒙蒙亮,要去迎亲的人在城南的侯府大院里集中待发。

“嘟嘟”吹手老妫在试笙;

“咚咚”鼓手小姜看师傅有了动静赶快敲了敲大鼓。

这是迎亲队伍预备出发的x hà一,相当于田径赛场裁判喊的“各就各位”。

“元宵组准备好没有?”西伯昌的妈妈太任在查岗。

太任五十岁不到,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背驼了,嘴也有点瘪,嘴角边放射性的褶皱纤毫毕现,左右对称,和眼角的褶皱又上下呼应,呈现出以鼻子为中心光芒四射的格局。

这位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妈妈牙齿掉了,说话有些漏风。这是典型的慈母嘴巴,一张嘴就能让人感觉到谆谆告诫或苦口婆心。她问了一遍没有听到回音,嘴唇蠕动了一下:“元宵”

“来了。”一溜烟跑来十八个背着大竹篓的小伙子,竹篓里全都装着隔夜搓好的糯米元宵。

“莲心组准备完毕。”同样背着大竹篓的一个大块头跑到太任跟前立定。

“红枣组可以上路。”一个鼻头长得像红枣的高个子弓着背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太任挨个掀开竹篓查看,每看一次都要踮一下脚,脚上一用劲免不了牵动面部神经,嘴巴抿得更紧。这种表情很难说得清是满意或是失望。第五十四次踮脚后她终于站稳了脚跟,神态严肃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也就这样了。”

这是三千多年前轰动中原的一场婚礼。

新郎姬昌,二十岁,当时最年轻的诸侯——西伯侯,也就是后来大家熟知的周文王。

新娘子规公主,是大商王朝第一千金,商王帝乙的大女儿,芳龄二八。

《诗经大明》对这场婚礼有详细的记载: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不通丕,大的意思。)

《诗经》分为风c雅c颂三个部分,据说是根据乐调来分类的,说白了就是地方土风c宫廷雅乐和祭祀歌辞的三结合。《诗经大明》是大雅,就是周王朝的贵族大夫在宫廷上的拍马奉承之作。雅是雅了,但有粉饰之嫌,这和后来的汉赋相似,往往华而不实,虚有其表。

这场婚礼还有个专门的称谓——帝乙归妹。(“妹”是女儿的意思,用不着奇怪,日语中女儿还写成“娘”呢。而日语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帝乙归妹”这个词是西伯昌后来写在天书《周易》里的,就是商王帝乙嫁女儿的意思。

事情落到了《周易》里边多多少少就有了一份神秘和诡异。

帝乙归妹能“文定厥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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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昌从侯府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脸上也挂着一丝诡异。

脸颊虚虚的,眼皮红红的,羊皮大袍子斜挂在身上,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居然伸了一个懒腰。

“快去换衣裳。”太任走过来低声叱道,同时在儿子的臂上用力一推。

太任对儿子的低叱很严厉,但从露风的唇间送出的却是慈祥。这份慈祥全落实到那一推上。用劲越大,用情越深。这和后人说的“打是疼骂是爱”如出一辙。

太任接着转身又朝大院门口喊:“小散宜,把马车赶过来,马上要出发了。”

小散宜是西伯昌的童年伴读,大名叫散宜生。他把一张绣有“囍”字的大红丝帛挂上了车舆。听到昌妈妈这边喊,高高兴兴地喊了声“中”,坐上御手位,缰绳一抖把喜车赶了过来。

西伯昌听到“马上要出发”,知道事态到了要紧关头,很不情愿地转身进门去换新郎装。

侯府的正门有根高高的旗杆,上面飘着一面彩色凤凰旗。旗旆飘飘,旗上的凤凰似乎在用劲挣脱束缚要上天凤鸣。

侯府有十几排平轩,中间隔着几个院子。和大户人家不同的是侯府门前的台阶特别高。

高高的阶梯不动声色,静静悄悄地铺排出了让人仰视的高贵。

西伯昌身着玄端,胸前悬了个大红球从台阶上走下来。还是无精打采的,静

静悄悄地把高贵踩在了脚下。

要到更高贵处迎亲了,将来

迎亲队伍排成了长条,鼓乐震耳。

太任对儿子说:“提起精神,脸上要笑。”要儿子笑,她却板着脸。脸上的褶皱更深刻,不怒而威。

西伯昌说:“还没到点呢,现在笑完了,到时就笑不动了。”说完又打了一个呵欠,懒懒地往台阶下走去。

太任伸手拉住了他,耳提面命:“记住,看到她爸要笑,必须的。”

西伯昌揉了揉眼睛说:“昨晚练了一宿,笑的姿势全都妥当了。”

太任不放心,目光炯炯地说:“肉不笑光皮笑和由内而外的笑是不一样的,一看就是装的。”

西伯昌嗫嚅着说:“我练的就是把装出来的笑笑到看不出是装的,练了八八六十四遍,否则会这么累吗。”说完下了台阶跨上马车。

散宜生随手挥出马鞭,“叭”的一声,整个迎亲队伍都给鞭策了。

鼓c锣c笛c笙齐奏,一片喜庆。但天色阴湿昏暗,西伯昌依然打不起精神。

一百辆迎亲车驶出了周南城东大门,驶入了一片浑沌之中。

仲春的清晨寒意料峭。天地间一片雾蒙蒙,山和水,树和人都在雾里。

西伯昌在这样一幅水墨画中打了一个冷颤,蓦然回首,妈妈依稀在台阶上挥着手喊:“要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2) 太阳出来了。

太阳是从山坳里一蹦一蹦地蹦出来的,一出来就挂在了半山腰,煞白煞白,像一张少女的脸。

子规公主的脸是不是也这么白?西伯昌被自己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自从两个多月前知道帝乙要把公主嫁给他时,他就有了抵触情绪,就像不喜欢吃羊肉的人被硬塞了块羊肉一样,绝不会去想这羊肉块儿是啥模样的。现在怎么会去想

该不会有羊骚的味吧?他刻意往恶心里想,有意淡化刚才不经意间蹦出来的不健康思想。

子规公主姓子,听名字像是一种会啼血的鸟,这名字不祥。她有个哥哥叫子辛,更不祥。“暴殄天物”c“酒池肉林”c“荒淫无道”c“炮烙之刑”c“助纣为虐”等等好多好多耳熟能详的成语都与他有关联。

成语是大成之语,是经过中国文人提炼过的,又经过老百姓七嘴八舌代代相传的语言。它往往是一个故事的概括,具有源头性和指向性。即使有以讹传讹的成分,但时间一久也就成为了后人的道德标杆和行为准绳。源头的正确性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国人在这个大成之语里有了自由驰骋的空间,可以用它来验证人和事物的正面或者反面,又具有可塑性和随意性。

有这么多成语缠身的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些成语又是那么毛骨悚然,这人的故事难免会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谥号叫纣。纣王,说出来全国人民都知道。

后世文人对商纣王倾注了无限关注,下笔很重,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程度。

记载商纣王事迹的竹简上没有留白,所有的空间都嵌进了世上最恶毒的文字,读起来沉甸甸的。

子规从沉甸甸的身边走来,横空出世,西伯昌的感觉自然也是沉甸甸的。至于姿色,那不用说,龙生龙凤生凤,遗传学从古到今都一律,帝王将相的后代天生就是优生优育的。

所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愁的应该是想娶皇帝女儿的人。

当时大商王朝的四大诸侯中鄂侯c九侯和崇侯都有意攀这门亲,尤其是和西伯昌同样年轻的崇侯虎更是志在必得,送了重礼,表了忠心,算定这个王婿非他莫属。据说连新房都妥当了,坐等雀屏中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又不如神算。

神比天多了一份主观能动性。

新娘他爸帝乙让巫祝算了一卦,神的旨意是:“西南得朋,利涉大川。”

八卦并不八卦,其中的含义深奥得很。

绣球一下子抛给了西南方的西伯候姬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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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球这时候就耷拉在西伯昌的胸前。

他歪戴着大红球,双手叉在车轼上,站没站相,满脸的没意思。

人在无精打采的时候最想睡一觉,没条件睡坐一会也好。可这是喜车,站在车上既不能睡又不能坐,只能站着伸个懒腰。可是他的手一离开车轼,车子正好“咯顿”了一下,一个趔趄,差一点颠下车来。

“散宜生,你怎么赶的车?”西伯昌埋怨道。

散宜生在御手位上回头一笑:“这叫乐颠颠,前面快到渭水了,河边车多土硬,当心”

话音未毕,马车又是一个“咯顿”。

这次西伯昌抓牢了车轼。他知道,迎亲进入了关键时刻。

渭水,在洽水北面拐了一道弯,万分疲惫地往东奔去,带走了一腔浑水。

一片灰蒙蒙的云正巧遮住了正午的太阳,渭水更显浑浊,恰如此时西伯昌的脸色。

然而,河对岸已经很热闹了,鼓乐喧天。

有迎亲的自然有送亲的,河对岸商王帝乙庞大的送亲队伍已经到了。

渭水拖泥带浆,随着鼓乐声泛起了一层层的黄泥波浪。

神祇卦语“利涉大川”是吉言,可七c八十丈宽的河面怎么过呢,总不能让新娘子卷了裤腿淌水过来吧。

原本三心二意的西伯昌从来没想过隔河迎亲的交通问题。

“散宜生,怎么过河去接人?”西伯昌对这个聪明的伴读一向很有信心。

可是伴读不见了,喜车上只有一个大红的囍字,两个喜愣头愣脑地挤在一起,随风晃晃荡荡,一幅轻浮模样。

这个散宜生又晃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侯府侍卫长辛甲走了过来,说:“我昨天来打前站,在旁边渭村找到了八条羊皮筏子,筏工正向这儿划来。”

八个精壮的筏工站在八只皮筏子上从下游往上划。

可是起风了。

八只皮筏子划到西伯昌跟前开始原地打转。就差一丈远,筏工用了洪荒之力也划不过来,用劲越大,打转越快,泥浆水粘连着筏子,转着圈往后退。有个筏工一踉跄差点掉进河里。

“不行,再想别的法子吧。”西伯昌皱着眉头说。

突然间,渭水上游传来一阵嘶哑的山歌:“不怕风吹喽喂,自有人来帮哎,太阳掉进河里喽喂,兄弟来哎”

只见百丈开外一长条柏木船,前后相扣,如长蛇一般游了过来。

船头上站着散宜生,身后是一百名筏工按节奏划船,动作划一,前俯后仰跟一个人似的。“长蛇”飞也似的到了近处,“蛇”身一扭横在河面,船头扭在这一头,船尾甩到了对岸。一百条船竟似一座浮桥,天堑变成通途。

一头连着商都,一头接着周国;

一头牵着新娘,一头挂着新郎。

这就是历史上传为美谈的“造舟为梁”奇迹。

散宜生从船上跳了下来,一脸的运筹帷幄。

他告诉西伯昌:“上游的散宜山庄是我伯父家,十天前我就准备好舟桥了,侯爷过河接新娘吧。”

大家记住这个名字,散宜生,未来大周王朝的开国元勋,历史上著名的“老奸巨滑”。但当时还只是个小滑头,小荷才露尖尖角。

接下来的场面激动人心了,两岸欢声雷动,类似于盟军胜利会师。

可是两边的主角都很深沉,隔水相望,眼神极具洞察力。如此一来,下面人的欢呼雀跃就类似于瞎起哄。

西伯昌个子不高,长得匀称,身材和现在香港一个姓郭的影星差不多,但面相更好看,大大的眼睛,双眼皮有韮菜叶子一般阔,下巴非常有力,天生就是一幅伟人相貌。他一脸肃穆从舟桥上往对岸走去,缓缓的,前脚落地后脚脚跟才抬起,很像是前去参加一个需要伴有眼泪鼻涕的悼念仪式。

然而乐曲是喜庆的。

乐曲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平白无故地让人忧,也可以平白无故地让人喜。

西伯昌在喜庆的乐曲声中叩见了新娘他爸——商王帝乙,把准备好的笑堆在了脸上,堆到自己觉得脸皮发麻的时候,帝乙也笑了。

笑和笑不一样。帝乙的笑很生分,就如太任说的那样,肉不笑光皮笑和由内而外的笑是不一样的,一看就是装的。这种笑常常出现在两个交战国外交使节之间的互访,一切礼貌都是潜在的敌意。

但不管怎么说,笑是化解尴尬的灵丹妙药,还能营造出和谐气氛。

帝乙是这么想的,所以艰难地挂着笑,时间一长脸皮有点僵,看上去不是皮笑肉不笑了,倒像是肉笑皮不笑,一直笑到姬昌转身,然后用手使劲揉了揉颧骨。

接下来是规定动作:新郎搀着新娘,走上浮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3) 新娘盖着红红的头盖,看不见脸,无所谓白也无所谓黑,能看到的是身材,娇小,匀称。新娘的袖子管很长,絅衣罩着锦衣。可是西伯昌的手搭在袖子上有一种切肤的冷冷的感觉,等于摸到了一块用丝帛包着的冰冷的石块。

跟在新娘后面的还有一长溜女人,具体说还有八个红盖头遮面的女人。

一只蝴蝶飞来,在人群的上空回旋,回旋到了红盖头身边。蝴蝶振翅慢飞,转了两圈,终于歇在了最后一个红盖头的肩上。这个红盖头穿的礼服特别艳,米huáng sè的,不但扎人眼,也扎蝴蝶眼,所以来凑热闹了。

这八个姑娘都是陪嫁。

陪嫁的意思是这八个姑娘同时嫁给了西伯昌。过门后都是妾。

上古婚俗有点怪。相传在尧帝时,尧看中舜做女婿,一下子把两女儿——娥皇和女英全嫁给了舜,一妻一妾,二女奉夫。到了商代未期,此风愈烈,打包pi fā,一嫁九女,一妻八妾。

西伯昌好福气啊,你说是不是!

九女不一定全是姐妹——毕竟一家凑齐这么多姐妹有难度。子规公主只有一个èi èi——子莺公主,刚才上舟桥时走在八个媵妾最前面的就是她,脚步最为开阔。

第二公主的脚步当然不会小。

其他跟在后面的大多是帝乙的侄女。就这样还是凑不满数,于是从出ěi nu的有莘氏大户里找了一个姒家大xiǎ一 jiě充数。这个ěi nu就是走在最后的c穿得最漂亮的那个。

西伯昌在梦里多次见到过这种米huáng sè衣裳,所以在河边见面时特别留意了一下。后来他在演绎六十四卦时把这事编写成一个爻辞,所以《周易》里边有这么一段奇怪的文字——“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

后来的算命先生凡算到这一卦爻时大都会额手称庆:家有大喜。

这段文字里“君”指的是正妻——子规公主;“娣”指的是媵妾,这里特指最后一个——姒家大xiǎ一 jiě。

她的名字叫窈窕。

正妻没媵妾穿得漂亮,等于现在伴娘的风头盖过新娘,谁看了都会奇怪。

这件奇怪的事难以忘怀,它影响了西伯昌一辈子,影响了整个西周王朝。

“等等,”在妻妾成群鱼贯上船之后,岸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抱着个大大的鸽笼跑了过来,说:“这是子规公主的宠物,两只鸽子,大宝贝。”瘦猴子朝断后的散宜生罗嗦着,把鸽笼送上了船。散宜生说了声“中”,顺手拎过了鸽笼。走在后面的窈窕回头又顺手把鸽笼拎了过去。

头顶红盖,手拎鸽笼,不伦不类。

“咕咕,咕咕”鸽子叫声低沉,像是人在饥饿时从肚子里发出的求食x hà一。

“大家注意脚下,人多船晃,”散宜生在后面不时地提醒着。他注意到了鸽子,鸽子也注意到了他,两只鸽子又是一阵“咕咕,咕咕”,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和谁在打招呼。

散宜生被鸽子这么一叫,觉得肚子饿了。一大早忙到中午,忘了吃东西,肚子也“咕咕”了,受感染了。

走在最前面的西伯昌肚子不饿,但冷,手上冷,心里冷。这种感觉和周围的气氛很不相称。这时候两岸的鼓乐达到了,河水被震得溅到了舟桥上。他回头看了一看河对岸。

岸边,帝乙的手抬了一抬,嘴动了一动,似乎在说再见。

再见的意思很多时候代表着不再见。

迎亲典礼结束了,姬昌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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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宜生挥出了马鞭,“叭”的一声,整个迎亲队伍都给鞭策了。

春风撩人,就如qg rén的手在抚摸着西伯昌的脸。

马车一颠一颠往回走,四匹马迈着得意的步子,似乎踩着婚礼进行曲的点子。

一阵风吹来,剪刀风,脸上突出的部位刺得发痛。

西伯昌用手捂着耳朵,但鼻子痛,像要掉下来似的。他睃了一眼旁边的新娘子,想:“她的脸是不是也冰冰冷冷的?”

西伯昌忍不住侧过头看。老天爷倒是配合,立马来了一阵风,掀起了子规公主的红盖头。

但见: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拚作西风客。

很美。很冷。

西伯昌想到了芙蓉,冷艳寒江。

既然露脸了,总也得打个招呼。西伯昌说:“你好,大公主。”

“大公主不好。”新娘子作出了笑的努力,没成功,话里倒有了埋怨:“车子太颠了。”

这是一个有关避震的技术话题,干巴巴的,就如谈情说爱时忽然扯到大白菜多少钱一斤。西伯昌只能闭嘴。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路无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4) 帝王将相,郎才女貌,具有天才创意的迎亲场面像一首诗,这般结合自然是天作之合。尤其是商王朝的各级宣传机构对这场婚姻进行了集中炒作,引来了普天羡慕。

有无数人羡慕,有无数人遐想,有无数人追求,就是自己追求不到也可以用来祝福他人。所以现在还有人把“天作之合”当祝福语来恭贺新婚佳人。

可是三千多年前的那场婚姻只有当事人知道其中的滋味。

西伯昌当然最知道。

品尝生活的滋味靠的不是口感,而是心灵深处的触觉。

西伯昌咀嚼着这场婚姻的滋味,莫名其妙的滋味。他在不咸不淡中为这所谓的天作之合费神:帝乙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惊扰了在书房中沉思的西伯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西伯昌对散宜生的脚步再熟悉不过了。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妥妥贴贴,按部就班。

现代心理学家认为人的肢体越远离大脑越不会说慌,所以脚语应该是人最诚实可信的肢体语言。

“还在想这究竟是咋回事?”散宜生进来后轻声问道,一双细细的眼睛瞄了一眼案几上的竹简,那上面写了一个字——仇。

仇的繁体字笔划很多,那么多的横竖挤在一块儿像一堆乱麻,枝枝桠桠,缠缠绕绕,很象形,充分印证了仇恨来源的复杂性。

西伯昌从复杂中回过神来,“咋回事?你说是咋回事?”他看着散宜生的小眼睛想从中寻找dá àn。

散宜生叹了一气,又摇了摇头,把叹出的热气摇得支离破碎。然后喃喃地说:“上代的仇恨靠和亲是和解不了的。”

西伯昌一想到上代的仇恨心里就一阵抽搐——杀父之仇实在是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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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昌接到父亲老西伯侯季历的死讯是去年一个深秋的夜晚。当晚细雨淅沥,寒风萧飒,秋声惨淡。他站在书房的窗棂边看着院内光秃秃的樛树发愣。季历的侍卫长辛甲猛然推开了他的房门,带进了一股凛冽之气。

西伯昌看到辛甲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皮“突”地一跳,他知道,父亲出事了。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当一个人觉出要出事的时候,事态往往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程度。果然,父亲不是出事了,是出大事了。死了。

季历是被帝乙的父亲老商王文丁杀死的。当时的季历拥兵自重称雄西南,天下诸侯尊称为公季,有点江湖大哥的意思。他的存在对大商王朝构成了威胁。

文丁决定削藩,曾经多次派人对季历下黑手。你不是江湖大哥吗,好,让江湖刺客来把你做了。你兵强马壮的手下尽管到江湖上去报仇,到时大商的军队以维稳的借口正好一举平定江湖。可是几次都不能得手,很chuán qi,就如现代的古巴老卡,怎么暗杀都杀不了。chuán qi的人物总有一番chuán qi的事业,季历在西北坐大,有了一统江湖的气象。

暗的不行只能来明的,直截了当了——文丁诱季历到商都赴宴,然后下狱c毒死。商都做好了和西岐周国开仗的准备。

西伯昌谙熟八卦,在父亲入朝前就已算出很可能过不了这道坎,劝父亲不要去。可是季历自负,自傲,根本不信商都敢明着对他下手。他去了。死了。

西伯昌得知这一噩耗大哭了三天,一边哭一边练字,三天就练一个字——仇。

父仇不共戴天。

三天后西伯昌命令辛甲扩招军队,周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同时命令散宜生带足了干粮上路,去游说周边诸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边fu ch一u的准备工作尚未全部妥当,那边商都传来消息:老商王文丁竟然两脚一蹬,死了。

据传文丁是出王宫时踏空台阶金疮迸发而死的,很意外。但西伯昌和散宜生认为不意外,这是恶有恶报!

得到了恶报的商王朝拥立了文丁的儿子帝乙继位。当时的帝乙已近知天命的年龄了。

这是精力和智力最发达的年龄。

西伯昌全力备战,父债子还,你杀我老子,我杀你儿子。

西伯昌从小就有个心志,要和父亲一样纵横天下。这个心志在父亲死后就成了志气——翦商fu ch一u。这个“志气”从此吸附在了他的血脉里头,今后他所做的一切都由“志气”来决定,一招一式都按“既定方针办”。

辛甲扩军已达三万。全是精壮兵丁。

战争一触即发。

可是人和人不一样,儿和爹也不一定一样。帝乙居然开始对周国实施绥靖政策。

绥靖三部曲:一是让姬昌名正言顺世袭侯位;二是三年内周地免实物纳贡;三是帝乙嫁女和亲。

第一和第二西伯昌当然笑纳,不纳是傻子。可结婚的事有点棘手,怎么能和杀父仇人和亲呢?

散宜生当时就提醒,“女婿是不能打老丈人的。”这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的问题最好不要自己作主。

散宜生再次提醒:“婚姻大事要父母作主的。”小滑头说这话的时候头朝着青天,看似心不在焉,却又别有用心。

西伯昌也顺着望上看,眼神深邃了,皱着眉头说:“家父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的。”

散宜生说:“令堂会不会答应呢?”

西伯昌说:“还用问吗?家母到现在眼泪都哭干了。”

散宜生狡黠一笑,说:“结婚是大喜,和眼泪本不相干。”说完还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自我首肯了。

西伯昌对散宜生一向信赖,看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有点拿捏不准了——难不成妈会同意这门亲事?

那天太任坐在二堂门前的藤椅上,时不时地用手擦眼角,缺少了水份滋养的眼角干涩发痒,老是有黑蚊似的东西在眼前飞。她知道驱赶黑蚊最好的办法是闭一会儿眼睛。可是她刚刚合上眼帘就听到了儿子的脚步声,很慢,这是低头沉思的脚步,心事重重的脚步。

太任闭着眼睛听儿子把话讲完,听到最后用手猛拍了一下藤椅的把手,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但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表明了老人的决心。

西伯昌知道母亲发怒了,那一掌拍出了老人的义无反顾。他预料到母亲会大义凛然地拒绝和亲,而且会呵斥帝乙是“混账东西”。这是母亲对商都王室的习惯性统称。

太任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没有黑蚊,布满了蚯蚓一般的血丝。她义正辞严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西伯昌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是君子,君子都听妈妈的话,更何况这句话妈妈是很认真地咬着牙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好吧,我干他娘的。”西伯昌也咬着牙下了决心。

他说的是气话,气话往往会有很多语病。散宜生后来指出了这句话的核心毛病是:子规公主是帝乙的女儿,不是他娘。

西伯昌母子是咬着牙答应这场婚事的,而帝乙那儿是怎么想的还是一个未知数。

天作之合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作。不是天作,是人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5) 暮春三月,轻寒薄暖,雁飞周国。

西伯昌除了一宿没睡第二天早上会补个觉外,平时都习惯早起,即使新婚燕尔,还是习惯依旧。每天早上他要到侯府门口的广场上打一路拳头。

大雁北归,天空开始热闹了起来。

高空有飞雁,低空有飞鸽。子规夫人养的宠物鸽每天一大早就要出来溜空。

一只飞鸽从空中掠过,划出了一道风景。

“帝乙这次真的用心思了,不仅抛出了橄榄枝,还带来了hé pg鸽。”西伯昌收住了拳头,心头却活泛了起来,似乎在感悟帝乙的用心。可是父仇

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辛甲,”西伯昌喊了一声。

“辛甲在。”辛甲来得很快。

侍卫长是君侯的贴心人。贴心首先要贴身。

辛甲是西伯昌父亲季历的侍卫长。季历死后一度被西伯昌派去练兵。

做事认真是辛甲的一贯作风,练兵当然也不例外,决不会出半点纰漏的。

可是西伯昌近来又把他调回了侯府,做老本行——侍卫长,负责侯府的警卫。

练兵是下命令的,侍卫长是听命令的。辛甲突然被调回时反复回想哪儿做错了,侯爷为什么又把自己调回呢。反反复复想,都诚惶诚恐了。所以回来后格外地小心,侯爷关照的任何事情都会不折不扣去完成,表情里头全是唯命是从。

西伯昌问:“怎么样?”

平常人听这话会觉得无厘头,可辛甲知道意思。

“侯爷的夫人们都好。”辛甲放低了声音:“就是昨天子规娘娘把窈窕骂了一通。”

“窈窕?”

西伯昌一怔,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辛甲用手指了指自己袖管上的镶边。侯府侍卫zhi fu的亮点就在镶边上,米huáng sè,特别耀眼。他说:“就是穿这颜色衣裳过河的媵妾。”

西伯昌想起来了,迎亲那天走在最后衣着最鲜亮的那个。问:“为什么骂?”

“窈窕去喂鸽子,走的时候忘了关鸽房的门,有一只鸽子被黄鼠狼叼走了。”

西伯昌记得刚才的确只有一只鸽子在空中徘徊,一对成孤,该骂。

他转了话题:“吃了早饭后到军营去一趟,告诉南宫适,练兵还是要抓紧。”接着又说:“记住要保密,告诉他任何人不能私自出军营。”

“是!”辛甲还是一如既往地干脆。干脆地回答,干脆地走。

那只鸽子又从远处飞了过来。

“下次可要关好了门,这里的黄鼠狼不是吃素的。”西伯昌自言自语着,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到了那个穿着鲜亮的但不怎么讲话的窈窕。“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他想得深刻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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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不怎么讲话,却习惯性地唱歌。

“迢迢兮,深谷幽幽,葛藤蔓蔓”唱得缠绵,思绪翻过了好几座大山,远远地飞向霍太山清风口的姒家大院,那儿有姒家大爷和师娘,他们是她最亲的娘家人。

窈窕整天坐在房里,和每个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似娇花照水,伸手可触却又不可企及,脸上总是挂着一抹难以识别的若隐若现的淡淡忧伤。她不是一个有心思的人,却时不时地显出想心思的神态。没有心思也会想心思说明那种心思早已深藏在心思里了,不用想,平白无故就会跳出来,没遮没拦的。

她正在房里绣花,绷紧的丝帛上绣了一个山谷,山谷前一排精舍,精舍前两位老人,两位老人看着蔓延的葛藤,葛藤上栖息着两只雎鸠。

“迢迢兮,高山苍苍,河水沮丧”窈窕绣完了最后一针,用手抹了抹绣帛,一脸的人间沧桑。

“西伯侯不好吗,你不满意?”大妾子莺走进窈窕的房间,噘着嘴说。

“谁是西伯侯啊。”窈窕放下了绣帛,懒懒地说。

是的,嫁来将近两个月了,连西伯侯的面都没照过。侯门深似海啊。

“我也一样,从没见过,”子莺嘴噘得更高了:“据说他成天搞军务,没空搭理我们。”

“我们?”

“是的,我们。包括我姐。”

“你姐他也不照面?”

“是的,今天西伯侯刚从外面回来,抱着一堆竹简又往书房去了。”口气里满是怨气。

“难怪你姐肚里有气。”窈窕叹了一口气,展颜道:“难怪。”

沮丧释然了,她笑着说:“ 我给大姐做了一件夏天的展衣,”说着从榻上站起,走到墙边的柜子去拿衣裳。

窈窕很白,脸白得像是透明的,瓷化了。而且身材好,硕人其颀,衣锦合体。她的深衣与其说是裹住了身体,不如说是更好地展现了身体,丰富了身体——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现在脸上有了笑更好看了。她的笑很特别,嘴唇微微一瘪,含笑。这种笑很难描写,就和看了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后只能意会难以言传一样。

子莺看着窈窕从面前走过,表情有点奇怪。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往往存有更为幽邈的心理纵深,这种心理比蒙娜丽莎的微笑更加难以言传。

窈窕从柜里捧出了一件红色绣衣,款款地走到子莺跟前,说:“这是我前几天绣好的,麻烦子莺姐带给大姐,不知她喜不喜欢。”

“她刚骂了你啊!”子莺也学着窈窕的样子瘪了瘪嘴,为了配合瘪嘴的动作还不合时宜地笑了一笑。

“婚礼上她送了件漂亮衣裳给我,我总也应该礼尚往来吧。”窈窕喃喃地说。

子莺看着窈窕,动了动嘴但什么也没说。

窈窕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还有一只鸽子我会照顾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6) 武力讨伐鬼方,这是商王朝的基本国策,就如后来汉武帝一定要打匈奴c唐太宗要攻突厥一样。

鬼方,并不是鬼住的地方,那地方住的也是人,住的是狄人。文身断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挺吓人的。

帝乙伐鬼方倒并不是那里的人长相不上路,实在是被那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骚扰得心烦。那帮家伙总是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不光是吓唬人,还抢,还奸,还杀。等你召集了军队磨快了刀准备给他们颜色看时连鬼影子都找不到了。帝乙不想和他们打游击战,要主动出击,到鬼窝里去打歼灭战,把那帮鬼一网打尽。

但是帝乙还要防着西伯侯,就怕在打鬼的时候背后被周军捅上一刀。虽说现在和亲了,可是上代的仇恨那么深,难保他们不会趁火打劫。

和亲就如家门口的篱笆,说穿了就是一道心理屏障,自我安慰。亲兄弟之间一言不合都会大打出手,何况是政治婚姻的女婿!这道理帝乙当然知道,人到了知天命的年龄考虑问题起来总会面iàn ju到。

正在帝乙大伤脑筋的时候,商王朝上大夫闻仲献计了,说:“可以打歼灭战,让西伯昌去打鬼方,两败俱伤,最后全歼。”他把两只手的虎口都撑开到最大程度,一左一右往中间一合,好像掐了谁的脖子一般,腮帮子鼓鼓的,颗颗牙齿都用上了劲。

这个闻仲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闻太师,看过《封神榜》的都知道。

帝乙看到闻大夫左手掐右手,掐得死死的,如果有第三只手从旁边发出致命一击,互掐的双方再也腾不出手来抵挡了。他毒毒地点了点头说:“这是好办法,让他们去掐,掐死了最好,省得我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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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昌接到帝乙要他去伐鬼方的密简是一个月前的事。

密简上写得委婉,但意思明确。帝乙分析了当前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指出动乱的根源就在鬼方。他把维稳的重任交给了西伯昌,要他放开手脚,力保全歼那帮鬼东西。密简上说让西伯昌去打鬼方是有充分理由的,一是信任,自家女婿不会磨洋工;二是便利,反正周军驻地就在歧北山地,再往北百把里地就可以伸手捉鬼了,凭女婿三万精兵的实力还不是兵到鬼除?

抬举了,看上去帝乙都有点奉承女婿了。

可是散宜生看了密简后大吃一惊,说:“这事奇怪了,侯爷,军队开往歧北才半个月吧。”

“十四天。”

“帝乙怎么就知道了呢?”

西伯昌愣住了。

散宜生接着说:“而且还知道驻军是三万。”

西伯昌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了。当天下午他就让辛甲和南宫适对调。辛甲从练兵场回来后当侯府侍卫长,同时负责调查内部奸细。

西伯昌的想法是攘外必先安内。同时他让散宜生写信给帝乙:一是感谢信任,二是告诉帝乙,歧北那里只有自己驻扎的小股民兵,真要讨伐鬼方还要宽宥一段日子来训练新兵。

散宜生说了声“中”,回头就去写骗人的信。

明知这种假话骗不了对方但还是要说。guān chǎng上的话无所谓真假,只要能编出一套搪塞的理由,真亦假来假亦真。

搪塞的理由和家门口的篱笆相似,也就是一道自我安慰的心理屏障,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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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鸽子的叫声听上去永远都是委屈的,像是几天没吃似的。但棚里剩下的半碗黍米告诉窈窕,这般叫唤实在是鸽子吃饱了撑的。

鸽子的羽毛是银白色的,一束阳光斜着照进鸽棚,经过银白色的折射发出了一道刺眼的光。窈窕闭了闭眼睛,听到了“咕咕”的叫声,放心了,这种声音在她听来实在是天底下最无忧无虑的悠闲小曲了。

窈窕是个说到做到的姑娘,每天除了纺衣绣花外,最要紧的就是饲弄那只鸽子,吃得讲究,洗得干净。

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照料,那只鸽子看到窈窕竟似会点头打招呼了。

这一天,窈窕照例要去喂鸽。走近了鸽子房,怎么没有熟悉的“咕咕”声?打开门一看,阳光还是斜着照进鸽棚,但没有了银白色折射,窈窕眼前黑黑的,鸽子没了。

“我情愿见不到你,也不能见不到鸽子。”上次子规怒骂时有这么一句。

窈窕从头凉到了脚,这事该怎么办?

没了主意的窈窕想到了一个急办法:报案!让侍卫长来调查。

辛甲很快就到了鸽房,现场完好,不像上次被黄鼠狼偷走后留下一地鸽毛。

这次一根鸽毛都找不到。鸽子总不会自己开了门出去遛弯吧。

这就有点伤脑筋了。

辛甲这段日子惆怅得很。从歧北调回侯府,说是有内奸,不是在军队中就是在侯府中,需要暗中调查。所以一贯大大咧咧的南宫适将军被派去练兵,破案的重任就落在了辛甲同志的肩上。

天降大任是必定要先吃苦头的,辛侍卫长也不例外。回到侯府后又要站岗放哨,又要注意夫人们的动向,现在还要查鸽子的下落。鸡零狗碎弄得心里特别烦躁。

心里有了烦心事就要喝两杯,这是辛甲这般男人解愁的方式。

当天夜里辛甲一个人在房里喝闷酒,大概喝了有十个“两杯”,举杯消愁愁更愁,头一歪就在案几上睡着了。周南地处山地,夜冷。辛甲半夜里冻醒了,或者说是痛醒,肚子里一阵绞痛,受凉了,要拉肚子了。

“真他奶奶的倒霉。”辛甲不情愿地起身到茅房去方便。

侯府的茅房在前院。女茅房在池边,男茅房在树边。为了让外来的客人准确地找到相应的坑位,女茅房的卷帘门上画了一个池塘,男茅房卷帘门上画了一棵树,既象形又逼真,童叟无欺,一目了然。

辛甲手搭在裤腰带上急匆匆地往茅房奔。肚子里又是一阵绞痛,实在来不及了,想就近到池边的女茅房一拉为快。反正半夜里,女茅房也不会有人。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女茅房里竟然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难不成还有女人半夜里上茅坑?他来不及细想,屁股使劲一夹往树边跑,刚想钻进男茅房时女茅房那边的卷帘响了,“嗤啦”一声,紧接着一道影子往府门闪去。

身影慌里慌张的,类似于觅食的夜行动物。

辛甲一惊,赶紧提着裤腰带往府门闪。到底是侍卫长,责任重于泰山,忘了肚子痛了。

打嗝被人一吓会止嗝。拉肚也是,吓了会止拉。按照中医理论,人的上下神经反应是一致的。

月冷星稀,万籁寂静。

府门前的警卫抱着红缨枪蹲在地上,似已睡着了。辛甲掠出府门已不再见人影。

府门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右面是河,只有左边可以逃匿,那里有一大片林子,就是躲进去一百个人也不容易找到。

辛甲面对着夜的颜色,兀自一阵冷笑:“看不清面孔但看得清衣裳,这衣裳总算是见到过的。”

衣裳是窈窕在婚礼那天穿的米huáng sè礼服,很好看。

很好看的衣裳通常也很鲜艳c很容易认。“深更半夜穿这般漂亮衣裳到林子里去干吗?难不成到林子里去抓鸽子?或者去会qg rén?”

辛甲摇了摇头,这姑娘太淑女了,静得像一碗水,闲时做女红,文静得不像女人。

女人大都叽叽喳喳的。她像个女孩子。

女孩子都怕黑夜,夜里有狼外婆专抓女孩子。这么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半夜里怎么会往林子里跑呢?

辛甲理不清头绪,居然也想到了一个急办法——报案。

辛甲报案当然是向西伯昌报了。

那衣裳不是子规娘娘送给窈窕的吗?事情的细枝末节难免会牵扯开来,子规娘娘那儿也只能请侯爷去开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7) 西伯昌找子规是一大早去的。

晨曦。有雾。后府大院里朦朦胧胧。

子规对于西伯昌来说就是雾里的一朵冷艳芙蓉。

室内点了一支细细的庭燎,在妆奁右下侧。暗红色的庭燎隐喻了女主人的孤寂。

子规正在晨妆。

大概是光线的原因,铜镜中的面部轮廓有点歪斜。子规侧过脸尽量使面部端正,这样眼睛就有点斜,冷眼观察自己了。那是张很熟悉的面孔,俊中藏凶,凶里含俊。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脸上呈现出了满意与厌恶的矛盾表情。

铜镜中突然出现了西伯昌。两个月了,天作之合的老公第一次踏进洞房。

洞房真应该叫洞房,新娘子这两个月来就像蜗居在洞里,难得看到洞里来了人吓了一跳。她倏然回身,整个身体似乎被一种神奇的外力击中了,双手莫名其妙地抱在胸前,庭燎光在墙上放大了这个惊慌的举动。

西伯昌去找子规是不要有什么理由的,老公找老婆要什么理由?可是子规偏偏问了他理由。

“你为什么来?”

这声问用足了力气,庭燎光都晃动了,人影在墙上一阵乱颤后又回归正常,摆出了居高临下的架势。

强势女人大多具有诡异的一面,她们的真实面目往往隐匿得很深,渴望一种东西,却能找到另一种东西作为吵架的突破口,声东击西,迂回前进。

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来?”重复是一种强调,而她在“为什么”上又加了重音,疑问中加入了肯定的成分。吵架的氛围就此形成。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是我的新房。”

“你来干什么?”

“废话,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西伯昌理直气壮地说。

“你有九个老婆,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西伯昌闻到了一股子醋意。也难怪呀,从没来过,她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跑到其他房里去了呢?西伯昌口气稍微缓了一缓,说:“这段日子忙,我一直出差,哪有心思找女人啊!”

“你现在算是找女人?怎么一大早来找呢?”

西伯昌不想再纠缠这种无聊的话题,答非所问了:“你那只宝贝鸽子呢?”

“鸽子当然在鸽房,怎么到新房来找呢?”子规疑惑地说:“你难道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鸽子的?”

西伯昌随嘴一答:“鸽子也是要找的。”

子规冷冷地说:“我可从来没放过你鸽子,天天在新房里待着的。”

“你在房里鸽子不在房里。”

子规火了:“那你去问鸽子,来问我干什么?”

第一千金都有脾气,更何况遭遇到冷暴力,脾气自然更大。

人的脾气是有惯性的,就如小孩子的哭,越哭会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人一旦发火起了个头,越发越火,越火越发。子规头一扭往床里一钻,拉下了流苏帐。

帐内,子规两脚不停地蹬,两手不停地捶。

帐外,西伯昌咬着牙冷笑。他是西路诸侯中的老大,在家里更是老大,他厉声说:“鸽子跑了,人也跑,还穿着漂亮礼服,深更半夜穿礼服跑林子里去”

“”

沉默。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爆发了,帐里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谁跑林子去的?谁跑林子去的?你给我说清楚!”配之以脚蹬和手捶,壮怀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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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窈窕的房里,辛甲正在同步询问窈窕:“ 鸽子找到了吗?”

辛甲的询问小心翼翼,这是侍卫长应有的素养,排在末位的妾毕竟也是君侯的女人,说轻说重都得掌握好分寸。

窈窕以为这是报案后的例行调查,说:“没呢,该不会自己飞了吧。”接着又沉吟:“可是鸽房的门怎么是关着的呢?”

辛甲眨了眨眼睛,眨得很慢,慢出了一种古怪。他说:“可能是鸽子飞走前自己把房门带上了?”

“”

辛甲要切入正题了,把声音稍稍抬高了一点,调子有别于讨好也有别于审问,是一种夸张的好奇:“你昨天夜里到哪儿去了?”

“昨天夜里?夜里当然睡觉了。”

“在哪睡的?”

“睡觉当然在房间里了,总不至于睡到外面林子里去吧?”窈窕也眨了眨眼睛,眨得很快,一幅迷惑不解的模样。

辛甲好奇心膨胀了,审问的口气无意中就暴露了出来:“怎么就不能睡林子里呢?昨天半夜里就有人到”

“辛大人撞见鬼了吧,”声音在门外,话音一落地人也进了门。大妾子莺来了,一左一右摆着手进来的,摆足了二夫人的派头。她笑嘻嘻地问辛甲:“这么冷的天睡林子里不冷吗?”

辛甲也笑着说:“不冷,穿着新婚的礼服心里暖暖的不怕冷。”

子莺不解地问:“礼服,什么样的礼服?”

辛甲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窈窕夫人穿的那件漂亮婚礼服。”

子莺瞪大眼睛看着窈窕:“你深更半夜到林子里去了?”

窈窕反问:“黑天瞎地的我到林子里去干吗?”

辛甲问:“要么是去晚锻练?”

窈窕笑了:“晚锻练会穿着婚礼服去吗?”

锻练当然应该穿运动服,除非

子莺不屑地说:“除非这人有神经病,”然后又平白无故地朝辛甲笑了一笑。这一笑过于勉强,不像是笑,看上去是一脸的毒。她冷冷地说:“问这话的人可能也有神经病,辛大人你说呢。”

辛甲无言以对,看着子莺苦笑,忽然觉得子莺和窈窕长得有几分相像,尤其是身材,如果心有所思,言亦随之:“夫人昨晚不会到林子里去吧?”

这话在肚子里只是一个念头,但说出来就成了想法。问题严重了,子莺的眼睛瞪得老大,脸拉得老长,表情变化迅捷而激烈。辛甲知道,这是女人破口大骂前的脸部肌肉准备。但既然已经被人骂了神经病,估计也没什么更难听的话可以骂得出来了。

“你神经精神病!”子莺看似气疯了,跺了跺脚说:“你为什么不去”她瘪了瘪嘴,扭头就走,走路的姿势和来时大相径庭,脚步开阔,还踢翻了案几边一只脚炉,模样儿像市井泼妇,嚣张得很。唉,女人的步态变化蕴含了生活的无限神韵,喜怒哀乐全由着脚尖肆意张扬了。

辛甲听得出子莺没说完的话后面还应该有一个字的,那个字被她的嘴一瘪瘪进肚子里去了。这个瘪进去的字一定很凶险,不能细想的,想到深处或许倒真的会成神经病的。辛甲咬了咬牙,说了三个字:“奶奶的”。想了一想,又加了一个字:“她奶奶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8) 大后天是山祭的日子,侯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祭祀的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国家的头等大事。

可是西伯昌得到消息,岐山西北的犬戎族有可能要来侵扰,他必须赶到歧北军营去部署。

这是军事机密,自然不能被其他人知道,所以他要反复叮嘱胞弟。

西伯昌对姬盛说:“后天一大早我赶回来主持祭祀,但准备工作只能由你来做了。”

姬盛是西伯昌的弟,虽说是弟,但只比西伯昌晚生了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是双胞胎。

姬盛模样长得和西伯昌几乎一样,人也相当聪明,可就是晚生了半盏茶,注定只能当倒霉的老二。

倒霉的老二一开始并不倒霉。西伯昌让他当农官,这可是当年周的祖先后稷在舜朝时的官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实实在在的老二。可是姬盛不愿干,赌气呢,他提出要当逍遥官。

逍遥官就是什么都不干,吃吃喝喝逍遥自在。西伯昌也只能随他去了。

姬盛的内心基础很脆弱,可以说是弱不禁风,经不起想,定下心来一想全是些伤心细节。这样的人不能静下来,只能从逍遥中找自在。他在歧南猎场建了一座逍遥宫,带了一帮子人成天混迹山野,一招一式都有酒有肉。这一次他是被昌哥用周侯令牌紧急召回的。

“这两天你可不能逍遥,”西伯昌对姬盛说:“祭祀是头等大事,准备工作要做好,而且”

“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是有人代你做的。”姬盛是聪明人,什么话一听就明白,有时听一半也明白。

“是的,山祭这种事原本是不能让别人来做准备的,但你要做得像腔一点,说话和做事要果断。”话一多就显得罗嗦。

既然罗嗦了就索性再罗嗦一句吧:“记住,少喝酒。”

罗嗦完了,西伯昌跨上马车。

姬盛默默地向昌哥挥了挥手。四周一片宁静。

辛甲“叭”的一声挥动了马鞭,马车北去,把这片宁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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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祭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

三牲五谷备齐,鬯酒选用上等秬黍酿的旨酒,所有的簋c缶c鼎c釜c笾c豆均己妥当。姬盛手脚麻利,不到半天全都准备好了。只等选定祭祀的场地。

山祭是野祭,风水流向每年都在变,场地也要跟着变。

风水的问题当然要问风水师,商周时的风水师就是巫师。

于是子规娘娘出马了。

女巫师的传统是商朝中兴之王武丁时期流传下来的。

武丁的妻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妇好,打仗凶悍,还精通八卦占卜,是当朝第一巫官,掌管所有的巫卜。从那时候起,王侯夫人掌卜就成了惯例。

周国的首席巫官原来是太任,但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一下子老了许多,眼睛花了,牙齿掉了,腿脚也不方便了。掌卜的重任自然而然要落到儿媳身上。

子规在商王宫里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堪舆占卜之事。

“祭坛要天圆地方。”子规娘娘开口就是行话。她站在侯府的大门口手搭凉棚观察地形。姫盛也把手搭在前额。子规娘娘的头转向左边,姫盛保持着姿势也跟着转,很像齐天大圣化斋前的瞭望。

子规娘娘的手离开额头指向远处,说:“那边有八棵千年大樟树,正巧呈圆形,这就是山神给我们留下的风水宝地。”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只要在树间夯土筑一方形祭台,地方c天圆,八棵大树象征伏羲八卦,让山神保佑我们风调雨顺吧。”

子规娘娘头仰青天舒展双手,这是一个成熟的巫官造型,和后来的和尚念经要双手合十一样,一张一合都是为了表达虔诚。

一直从事逍遥业的姬盛只有听的份,含糊不清地点了点头。

祭台的搭建全由子规娘娘张罗。姫盛又当起了逍遥官。

不逍遥还怎么着,嫂子在干活小叔子总不能去指手划脚吧。再说了,本来就是冒牌的,多说多做难免露馅。逍遥吧。

逍遥官的正业就是吃吃喝喝。姬盛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脸上顿时没了斤两。

“记住,少喝酒。”这是昌哥临走时留下的话,姬盛还是记得的。所以他选择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喝。

观星台在侯府的后山上,一道很长的小路一曲一折蜿蜒上去,很偏僻,很幽静。

山下是渭河的一个分支,很长,长得看不到尽头。河水孤寂,无聊,漂零,无限忧伤地自我折腾,还毫无道理地发出阵阵shēn y,似乎承受不住最轻微的碰撞。

山河绝配,用一片脆弱的宁静营造了一个假性深邃的环境。

这儿靠天堂近,离凡间远。

在靠近天堂的地方喝酒岂不快哉。

酒是个好东西,特别能安慰人。姬盛一碗酒下肚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把孤寂和烦恼呼到了苍茫的夜色里,了无踪迹了,留在身边的是习惯了的逍遥生活。越喝越逍遥,越逍遥越喝,一坛酒很快就喝光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观星台上居然来了一位ěi nu,左手拎了一坛酒,飘飘然走到了案几前。

ěi nu的出现像阵风,说来就来的。酒坛的重量在左边,ěi nu的身体重心压在左腿上,很俏皮地站在姫盛跟前。

观星台上有风。姬盛闻到了坛中的酒香,还看到了随风吹起的米huáng sè漂亮衣裳。

ěi nu把酒坛轻轻地放到案几上,微笑着凝视,又像看姬盛,又像看酒坛,眼神很抒情。

姬盛的双眼也水汪汪的,贮满了酒,幸福的光芒在眼眶里闪烁。

两人隔着酒坛黙默地对视着,就如戏台上俊男靓女第一次碰头的场景一样,台下人一看就知道有戏。

高明的演员是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意思的,他或她会合理地运用肢体,一颦一笑足以勾人心魄。

穿米黄衣的ěi nu把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右腿,重心移动的过程是在衣裳里边完成的,但姬盛通过对方肩膀的移位想象到了胯部的换位,那里牵动着人体最xg gǎn的部位,这个移动过程袅袅娜娜,要人命了。

姬盛的兴致如火如荼,喝!

姫盛捧起ěi nu送来的酒坛,驾轻就熟,嘴巴粘在了坛口上。仰头向上双手捧坛,这是酒鬼的招牌动作,接着来是通用套路:一捧一仰一灌。

坛口大,黍酒一半进入豪肠,一半淌在胸前。

男人看到ěi nu大多会平白无故地豪放起来,豪放的外露就是豪饮,豪饮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喝得天一半地一半。如果一滴不漏全都喝到肚里反而会显得娘娘腔。所以说豪放和铺张是互为印证的。不畅怀不英雄。

爽过了,姬盛的目光更专注了,盯着米huáng sè衣裳看,毫无意义,却又全神贯注,已经到了目不转睛的地步。他似乎在憧憬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恍惚。

目光无声无息。现场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死一般地寂静。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但姬盛听不到了,永远听不到了。

观星台本就是离天堂最近的所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9) 西伯昌是第二天傍晚回府的,比计划提前了五个时辰。他一进门散宜生就跑上前一阵嘀咕,西伯昌的脸色变了三变。

一变是子规疯了;二变是窈窕失踪了;三变是姬盛死了。

西伯昌脸色从红到黄,从黄到白,从白到黑,然后黑着脸走到了书房。

散宜生跟着进了书房,把事情又作了详细说明。

事情是这样的:姬盛喝高了,死了。后来诊断他是被一种叫做五行散的毒药毒死的。这种毒药遇酒会很快发散,酒喝得越多,发散得越快。据观星台的下人讲,姬盛当时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来了一位穿漂亮衣裳的女人敬酒,姬盛豪饮,烂醉。

“漂亮衣裳?”西伯昌皱了皱眉:“什么样的漂亮衣裳?”

散宜生说:“米huáng sè的。”

西伯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又是窈窕?”

散宜生说:“是的,后来她就失踪了。再后来就从后山的殓房里传出子规夫人歇斯底里的哭声,又哭又唱,估计夫人把姬盛误认为是侯爷了,哭着唱着又笑了,看来是疯了。”

死的死了,失踪的失踪了,也只能去问疯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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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疯了!子规披头散发,一绺头发遮了左眼,一绺头发遮了右眼。

头发是人的天然装饰品。发型改变会改变人的精神面貌。

头发遮颜,这是疯婆子最好的造型。

子规在殓房里嚎啕大哭,一把鼻涕拉得老长,顺手一甩差点甩到刚进门的西伯昌身上。

“夫人,”西伯昌轻轻地叫了一声。

子规回头,透过丝丝头发看到了死人复活,“哇”,叫声很惨,还拖了一个尾巴,把惨烈延伸了,振聋发聩了,连负责看殓房的张聋子都听到了似的,浑身抖了一抖。

“你你”子规撩开了头发,眼晴瞪得像牛眼,嘴巴张得像河马,然后又是“哇”的一声,门口的张聋子又抖了一抖。

“鬼鬼”

散宜生上前说这是侯爷,然后指着旁边的停尸说这是侯爷的弟弟。

“弟弟?鬼”子规脸上的肌肉坚持着抖了几抖,然后把头发往眼前一合,一不痴二不休了,“哇”

西伯昌就在鬼哭狼嚎中走到姬盛跟前烧了三柱香。他没哭,许多事情还没理出头绪,没心思哭。

他退了出来,对散宜生说:“还是要尽力去找窈窕。”

散宜生说:“辛将军带人到方圆十里以内去搜寻了,一找到马上就会有回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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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第二天早上就有了。

回音不是从外面来的,回音来自侯府内一个不是人待的地方——鸽房。

窈窕穿着漂亮的婚礼服,双手被反绑着,嘴里塞着一块葛布。像是个被抢了亲的新娘子。

“咕咕”,鸽子飞回来了。鸽子在鸽房门口徘徊,头伸进栅栏想啄点黍粒,够不到。“咕咕”,似已发牢骚了。

然后辛甲就来了。辛甲是看到鸽子飞来一路跟着跑来的。

找到了窈窕,一切就有了头绪。

西伯昌c散宜生c辛甲三堂会审。

“你为什么要下毒?”辛甲厉声问。

“下毒?”窈窕怔了一怔:“我下毒?给谁下毒?”窈窕一脸的迷惘。她的鼻子突然皱了一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

西伯昌问:“礼服是结婚穿的,你为什么穿了到鸽房去?”

这个疑问的确是个疑问,就如现在有人穿着婚纱去喂鸡,换谁都会觉得奇怪的。

窈窕用丝帛擤了一擤鼻涕,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早醒来就这么穿着,这么绑着,这么关着。”

散宜生盯着窈窕头上插的一根竹簪,一根磨光了的细竹,根上有一个粗节,这是一般妇女洗头后用来盘头发的。

穿婚礼服应该配玉簪,怎么会插竹簪?

他心里有数了,问:“在这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窈窕说:“我昨天下午在房间里洗头,子莺来和我说话。”

“昨天下午?”散宜生看了看窈窕,只见她鼻子一皱又打了一个喷嚏。看来在鸽房里关了一宿,冻感冒了。

“子莺和你说了什么话?”

“子莺说”窈窕看了一眼西伯昌欲言又止。

西伯昌说:“照她原话说!”

“子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嫁只鸽子也有个伴,现在偏嫁了个不见面的男人,还已经死了。”

西伯昌听她说下去。

“我说谁死了?她说”窈窕看了一眼西伯昌,“说侯爷升天了,还说是被我害死的,莫名其妙。”

散宜生眼珠子兀自一转,问:“她说没说你是怎么害死侯爷的?”

窈窕说:“她说了,说我为了争宠,特意穿了礼服去陪侯爷喝酒,百般献媚,后来看到侯爷厌烦,骂了,就下毒毒死了侯爷。”

争宠不到下毒了之,最毒妇人心,这倒也是理由。

散宜生问:“后来呢?”

“后来阿阿嚏好像,好像喝了一口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今天早上醒来就在鸽房里了。”

西伯昌对辛甲说:“快,快去找子莺。”

酒里下毒,茶里下药,手法如出一辙。子莺有重大嫌疑。

等了半个时辰,辛甲回来说子莺也失踪了,据下人讲,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她。

昨天晚上?西伯昌想得圆通了:自己昨天傍晚回来找了子规,子莺知道后就逃了。

在辛甲去找子莺的同时,散宜生带了人去了一趟窈窕的房间,发现xiāng zi边的墙角处有半瓶药水,在xiāng zi里发现一个小草人,身上扎了许多针。小草人边上有一片帛书,上写“歧北山地”的字样。另外还找到六双男式云头履鞋。

散宜生闻了闻药水,断定就是五行散,再看小草人和帛书,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栽赃。如果元芳在的话,他也会这么说的。

但是这六双男鞋

女人有很多陋习:乱嚼舌头,搬弄是非,争宠吃醋,甚至牝鸡司晨,河东狮吼这些还多少能够容忍,但如果红杏出墙非要弄顶绿帽子往男的头上戴,那就孰不可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10) 西伯昌看着散宜生带来的六双鞋子,就像六顶绿帽子那般戳眼。他厉声问:“这六双鞋是怎么一回事?”

窈窕说:“这鞋子当然是帮侯爷做的,只是不知道是否合脚。”

西伯昌说:“帮本侯做的?你怎么知道本侯穿多大的鞋?”

窈窕说:“贱妾也是在迎亲那天在船上偷偷看了一眼,后来在肚子里量了尺寸,因为之后一直没见过侯爷,就大约莫着做了。”

西伯昌看了看鞋,粗粗估摸了一下大小,然后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既像是原谅,又有了些许后悔的成分。但又有些不解:“怎么做了这么多呢?”口气婉转了,是看着鞋子问话的。

窈窕说:“贱妾开始做的是一双,但怕做小了,就再做一大的,又怕做大了,就又做小一点的,结果就做了六双,刚才又看了一眼侯爷的脚,估计第一双的尺寸其实就是对的,不如侯爷现在试试?”

女人有好多优点:体帖人,有耐心,手灵巧,帮夫,贤慧,心细

西伯昌看着这六双鞋,每一双上都写着一个优点。这六双鞋似乎是一份人品的综合鉴定。

那就试一试吧。西伯昌拿起窈窕指定的第一双鞋试穿,不大不小,连自己拱脚背的毛病都兼顾到了。完全合脚,合脚到了令人感动的程度。

这种目测脚形大小的本事不是光用眼睛就能做到的,还得用心,用情。西伯昌说:“很好。”

受到表扬的窈窕脸颊微微一红,但她刻意地敛着,有了说不出来路的害羞,绷在脸上,反而显出了内心的兴奋。

这六双鞋让人伤怀了,西伯昌的心头一下子涌上了诸多的思绪和遐想,就似回到了梦里一般:雎鸠c沙洲c米huáng sèc含情脉脉

终于从遐想回到了现实:窈窕怎么会shā rén?

窈窕会傻到穿着婚礼服去shā rén?

西伯昌好奇地看着窈窕,方正的前额弯弯的眉毛,这是标准的螓首蛾眉。这个发现得益于窗外照进来的一束侧逆光。

西伯昌对着窈窕笑,眼神清澈明亮,笑起来左右对称,笑出了端庄和实在。

窈窕被这一笑击中了,忘我了,也笑。

女人忘我后心扉敞亮了,举手投足都是真诚。

真诚的窈窕想起了一件事。她说子莺曾对她说过,这两天会打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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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门外广场。

晴空万里,远方却传来一阵阵低沉的雷鸣,像有成千上万只鸽子在叫,声音重叠了,“咕噜噜咕噜噜”

大太阳打滚雷会有鬼出现。西伯昌是世上最早的阴阳高手,天象自然不在话下。

西伯昌问散宜生:“一个人笑眯眯的时候伸手打人,会是什么原因?”

散宜生笑着说:“这个人肯定是个神经病。”

西伯昌说:“太阳公公笑眯眯的打雷,这是什么情况?”

散宜生淡淡地说:“老天爷偶尔也会反常。”

西伯昌说:“人会犯病,老天爷自然也会犯病。”

散宜生皱着眉说:“人犯神经我们可以躲远点,但老天犯神经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西伯昌说:“当然也要躲避一下的。”

他忽然作出一个决定:山祭大典按时举行,但仪式要挪个地方。

散宜生说:“祭坛不是现成的吗?”

西伯昌看了看林子里八棵大树围着的祭坛,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知道早年的商王武乙是怎么死的?”

武乙是帝乙的爷爷,文丁的爸爸——老老商王。

散宜生当然知道,这是十多年前轰动中原的一件大事。他说:“商都的巫师讲是被雷劈死的。”

西伯昌说:“巫师说那天也是大太阳打滚雷,所以活见鬼,天王爷震地王爷。”

散宜生说:“其实是?”

西伯昌诡秘地笑了一笑,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眼望着远处的天空说:“其实的情况只有老天爷知道。”

散宜生不再追问,“其实者,以其虚也,其虚者,以其实也。”世间有许多事本就是虚实之间的。

“你看,”西伯昌手指着前两天筑的祭坛说:“八棵参天大樟树,人在中间祭山神,一阵滚雷过来”

“大树引雷,人被雷包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散宜生一脸的愕然。

西伯昌说:“所以要在滚雷到来之前先另找一个山祭场地。”

散宜生有所悟:“侯爷已经找到了?”

西伯昌指着侯府前面的空地说:“此地甚好。”

散宜生说:“不是要天圆地方吗?”

西伯昌正色地说:“天本来就是圆的,地本来就是方的。”

这位中国历史上《周易》的祖师爷具有洞悉未来的神秘力量,早已算准了那个天圆地方的祭台是个危险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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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祭台上依然阳光灿烂,周围的八棵老树就如伏羲的八卦守着祭台,守着灿烂。

一阵风吹过,八棵树的不同侧面和风碰撞着,发出了八种不同的声响,“乾巽离艮坤震坎兑”。有风有乐,一片祥和。

八棵老树晃动着的枝叶影子在祭台上婆娑起舞,意料之中的婀娜多姿。“乾巽离艮坤震坎兑”,很和谐。

可是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突然间阳光就没了。老树的影子一消失就避虚就实,还原了老态龙钟的本来面目。

老天爷是位泼墨高手,侯府南边的白云瞬间就变黑,沉沉的,仿佛要掉下来。西伯昌通过远处一个山头作为参照物,发现这片黑云正在向北移动。移动得很慢,慢得几乎看不出移动。

很慢的移动通常很稳,很稳的移动背后必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推动。

快动作会让人措手不及,慢动作则会让人浑然不觉。措手不及只是一阵慌乱而已,人的先天本能在慌乱中也会自觉抵御外来的危险。而浑然不觉就麻烦了,连抵抗的意识都没有,只能坐以待毙。比如温水煮青蛙。

远山的雷似乎是坐在黑云上不知不觉地往北逼近的,它们踩着鼓点,慑人心魄。“咕噜噜咕噜噜”催命似的。

白茅铺地,净手焚香。

西伯昌一身玄端,神情庄重。

山祭仪式在隆隆的雷声中开始了。

“西伯昌以诚昭告山川神灵”

咕噜噜,虺虺然,雷声格外地近了。

香烟缭乱,天地更黑。香头的三点红像神仙的三只眼睛,上观天下察地中视人。

“轰隆隆”,一声响雷震掉了香柱上端的积灰,三只眼格外地炯炯有神。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临,降风甘雨”

“劈喇喇”一阵惊天滚雷,原先筑起的祭坛旁边八棵大树起火。“轰隆隆”,祭坛又被砸出一个大坑,原本趴在那里看热闹的一条大黄狗顿时面目全非。

所有在场的人都投去了惊鸿一瞥,唯独西伯昌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看不出一丁点儿子丑寅卯,他仍在虔诚地祷告神灵:“各得其所,庶物群生,苍苍者生,必佑西岐。”

这段惊悚的场面,西伯昌用文字记录了下来,这就是《周易》第五十一卦震卦的卦辞:“震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意思是雷打不动,照样亨通,主持山祭的祭主在暴烈的雷声中一丝不苟,管你电闪雷震,上香,供酒,手稳步准,方寸不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11) 祭典结束。雷雨顿歇。雨后一地清新。

但清新的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焦糊味。

心有余悸的散宜生用敬仰的眼神看着西伯侯,在袖子管里头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中,中。”

子规远远地站着,似乎正拿眼睛往这边看。散宜生睨了她一眼,突然想起了窈窕之前说的一句话,“子莺说这两天会打雷。”

子莺怎么会预测到打雷?

西伯昌这时候说了一句话为他释疑解难了:“子规学过巫术的。”

巫术和天象本就相通,姐姐能预测到这一天象èi èi知道也就不足为怪了。

散宜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所以事先就选了这个好地方筑祭坛,好毒辣的人。”

子规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走了过来。她现在似乎变傻了,腿软软的,头无力地歪在了一个丫鬟的肩上。“好险啊,”她用手抚着胸口自言自语。

“真的好险,”西伯昌接过话头,然后唱山歌似的说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话:“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子规听了西伯昌这段话后嘴巴傻傻地张着,表情错愕。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像是嘻哈中的饶舌,什么意思呢?

这段话也是西伯昌写在《周易》里的原话,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懂得它的真正含义。

现在很多人说《周易》是天书,看不懂,这是事实。没有经历过三千年前的风雨怎么能领略到其中的玄妙呢?

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周易》同样来源于生活,而且更高于生活。

高人的生活本就高于常人的生活。

所以《周易》不光是一本用来占卜的天书,它更是一部上乘的文学,是一部值得任何人都“韦编三绝”的文学作品。

西伯昌看了看倒毙在祭坛上的那条大黄狗,转过头问子规:“你没疯?”

子规说:“我疯吗?”她似乎忘记了昨天的疯狂,就像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昨天。

西伯昌遥看着还在冒烟的祭坛,若有所思地说:“难道是老天爷疯了?”

大太阳下打滚雷,真的是活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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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昌的书房里挂着一长条丝帛,上面画了八个用线条组成的图案,那是八卦图。

什么是八卦图呢?韩国国旗大家看到过的,中间圆的是太极,旁边四个用线条组成的图案就是八卦图形中的四卦,分别为乾c坤c坎c离。西伯昌书房里八卦图除了这四卦之外还有巽c艮c震c兑。

八卦分别代表着自然界的八种物质,说起来有些罗嗦。而西伯昌后来在羑里监狱潜心研究成型的六十四卦说起来就不光是啰嗦,简直要让人头痛了。

“天书”就是许多人看了头痛后给它起的雅号,意思就是看不懂。

西伯昌书房里的八卦图案竖成一长条,像一棵长满枝桠的神仙树,每一根枝桠对应着一个具体的爻,一目了然又神秘莫测。

西伯昌钻研伏羲八卦已有些时日了,虽然还不是全悟,但看得久了,思考问题起来也开始像八卦图形那样枝枝桠桠了。

他这时候就独自在书房里整理着思路。

——军队驻地和兵员情况帝乙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是谁报的信?

——半夜里是谁到林子里去的?为什么穿着扎眼的婚礼服?

——鸽子。第一只鸽子被黄鼠狼叨走,本是一件正常的事,居然发大火,这就不正常了;第二只鸽子突然不见又突然飞了回来,它到哪儿去了呢?

——子莺失踪明显是畏罪潜逃,盛弟的死肯定与她有关。她的人呢?

“笃笃笃”,辛甲敲门后没等西伯昌回应就走了进来,显然有急事禀报。

“子莺找到了。”辛甲喘了一口气道:“子莺是在东门外去商都的路上被截获的,同时被截住的还有老妫和小姜。”

“老妫和小姜?”

辛甲说:“嗯,这两人是我的手下,一个是吹手队的队长,一个是鼓手队的队长,他们交代,是子莺夫人要他们探取情报的。”

“探取了多少?”西伯昌急切地问。

辛甲说:“军队的数量和驻扎点,以及训练的内容。”

“子莺怎么和他们搭上勾的?”

“这两人原本就是从商都乐工班里选来的,乐工班和王室多少有点瓜葛。”

“你看到夜里往林子里去的就应该是子莺了。”

辛甲说:“是的,她去林子里是为了和老妫碰头。”

西伯昌冷哼了一声,说:“还特意穿了窈窕的婚礼服,即使被发现了也好转嫁窈窕。”

辛甲说:“是的,那种米huáng sè婚礼服本就有两件,都是为窈窕准备的,一件送给她,一件嫁祸给她。”

黄衣裳高调,扎眼,这是很好的转移视线的道具。从迎亲的那天起子规姐妹就把明线和暗线全埋下了。

西伯昌接着再问:“子莺拿到情报后又如何?”

辛甲说:“用鸽子传书。”

西伯昌点点头,说:“嗯,和我想的差不多。后来我们发现了情报外泄及时调防,她们孤注一掷了,直接对我下毒手,然后再控制周南。”

辛甲说:“但她们不知道侯爷还有一孪生弟弟,明白以后手忙脚乱,子莺猝不及防一逃了之。”

西伯昌还是有一个疑问:“既然她们给我下毒,又为何要安排祭坛陷阱呢?”

辛甲咬了咬牙,说:“我问过了,这是她们原来准备的方案,在观星台下毒是临时起意的,结果毒死的是二爷。”

西伯昌冷冷地说:“其实昨晚上子莺并没有逃,只是在城内某地藏了起来,坐等子规的这个原定方案成功。”

辛甲说:“可是侯爷换了祭祀场景,她们又一次落空,子莺这才仓皇出逃,但是晚了,逃出城门不久就被我们截住了。”

西伯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说:“为什么要把窈窕关在鸽房呢?”

辛甲说:“没有人会到鸽房里去找人的,这样就制造了窈窕失踪的假象,子规夫人一旦控制了局面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窈窕拉出来替罪,到时候窈窕百口难辩了。”

西伯昌点点头,说:“而且一妻八妾中就窈窕和商王族不沾边,到时商都方面不仅理直气壮,还可以义正辞严。”

“可是,他们没料到弄巧成拙了,窈窕反而成了她们罪恶的证人。”

“但不得不承认,她们的算盘打得不错。”

“打算盘的不是她俩,估计是帝乙。”

“嗯,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帝乙真是老谋深算啊!”

辛甲问:“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恶有恶报。下来当然要给点颜色他们看看,”西伯昌说:“去,把散宜生叫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12) 西伯昌决定开战:一是报上代之仇,二是报盛弟被毒死之恨。“帝乙必须为他的阴谋付出代价!”

“但是我们也要付出代价的,”散宜生遇事总是很冷静:“我兵三万,帝乙十万,我兵进攻商都要途经耆国c邘国,这些地方诸侯都唯商王马首是瞻。”

辛甲冷哼了一声,说:“那我们就不吭声?”

散宜生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打人骂人是吭声,打喷嚏是吭声,咳嗽也是吭声。”

西伯昌说:“你的意思是暗地里打冷拳?”

散宜生说:“我们出兵是以下犯上,我们口诛笔伐是妇人骂街,不如咳嗽一下,既有声音,又不张狂。”

西伯昌“嗯”了一声,听他说下去。

散宜生说:“子规不是疯了吗,疯婆子是会到处乱跑的,她èi èi去找也迷了路,不知道两人野到哪儿去了,这地方熊虎狼豹本来就多,唉。”

这声“唉”既有对假想中子规姐妹惨遭不幸的模棱两可,又掺和着对其惨遭不幸的无可奈何。

散宜生很深沉地叹了口气,把哀伤和悼念都叹出来了,说:“还是要想办法找到几根骨头的,我们应该依礼厚葬。”

西伯昌皱了皱眉头,说:“什么意思?”

散宜生笑了,抱拳往商都方向一拱,说:“斯人已矣,礼数已到,商都方面无话可说。侯爷再立新妻繁衍子孙天下诸侯更无话可说。”

西伯昌看到散宜生的小眼睛聚着光,就像朝鸡拜年的黄鼠狼,太有意思了。他说:“你想拐个弯告诉帝乙,他的诡计戳穿了,我换夫人了。”

散宜生“嗯”了一声,接着说:“丧事要连办,除了子规子莺,还有二爷。谁毒死二爷的,谋划这事的人心里最清楚,难免做贼心虚,侯爷换夫人帝乙也只能掩了嘴不敢吭声。”

西伯昌说:“这叫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散宜生说:“而且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辛甲哈哈笑道:“又瞎又哑,帝乙可改名帝傻。”

西伯昌沉吟,说:“那就把窈窕擢为正妻吧,这女人寂静恬然,有妇德,难得。”

散宜生说:“娶妻还得要令堂作主的。”

西伯昌微微一笑,说:“这当然,我这就去见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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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侯府。二堂前花园。

几名丫鬟在园子里栽盆花。太任坐在藤椅上看下人栽花。

那些丫鬟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和盆花相映生辉。

太任喜欢年轻人,喜欢花。想当年她在花季的时候也是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如花似水,飘到哪儿都是一朵雨做的云。当年密须国有许多小伙子为她百结愁肠。可是季历抢先了一步,把她这位密须国任家千金娶了回来尊为周国第一夫人。太任现在看年轻丫鬟栽花其实是缅怀了,以此追忆逝水年华。

太任嫁到周国后过了十年好日子,相夫教子,把西伯侯府张罗得井井有条。那是太任的人生暖春。

后来战争爆发。先是犬戎入侵,接着和商都结仇,季历终年征战,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大祸临头,季历死了。这是太任的人生寒冬。

夫君死了,太任的天塌了,心如死灰。人一瘦,皮肤就多了起来,尤其是脸上,多余的皮肤很不负责任地纠结在一起把她的衰老告白于天下。

二堂花园里有只防火水缸,满满的一缸水终年把太阳月亮揽在怀里。

水面很哲学,它的存在无不体现出无中生有的精神实质。既然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一个太阳或一个月亮,也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人。

有天太任不经意地在水中发现了一个人,她的容貌和缸底里的青苔一般。这是一张寡妇脸,横七竖八的皱纹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绝望。太任打了一个寒噤,胸口突如其来地一阵痛。她朝着水面吹了一口气,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

太任从此不照水缸,凡是经过反光的地方一律闭上眼睛。

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每天都在等天亮。天一亮,昨天就过去了,取代它的是今天,等待它的是明天。

太任看似天天在二堂前花园里闲坐,其实她每天的目光都是有确定方向的。

这天她突然笑了,因为新栽的一个大盆月季花朝她绽开了笑脸。

这朵月季米huáng sè的,特别鲜艳,特别亮丽。

太任记起昌儿迎亲回来那天的情景:一妻八妾拜见婆婆。

那天人多,老眼昏花的婆婆用目光从左到右漫不经心地审视,就如平日里在花园看花,看看而已,很难记得清具体花容。可是她对huáng sè特别敏感,目光总是被万花丛中的huáng sè花朵所吸引。那天她第一眼看到了一朵冰芙蓉,这是“混账东西”的大千金。她的目光移过去,一直移到最后,米huáng sè衣裳,中等个儿,娉婷。府中寺人正在宣曰名号:“媵妾窈窕,霍太山清风口姒家大官人千金,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秀外慧中,善女红”太任眯起眼睛多看了一眼,记住了:窈窕,姒家千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西伯昌大婚(13) 儿子结婚以后太任不再过问府中事,天天坐在园子里看花。她知道,昌儿是有主见的,决不会沉湎女色。

这时侯,有主见的昌儿来见母亲了。

昌儿的脸上挂着笑,这种笑很有感染力,会撩拨人,让别人也跟着笑。

太任笑了。这一笑脸上的褶皱更深刻,长长短短的皱纹像是一个个八卦图形,西伯昌看到了乾巽离艮坤震坎兑,这八卦囊括了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吉凶祸福。凡是有这种笑脸的人都是过来人,而且是有来头的过来人。

西伯昌说明了来意,然后静静地聆听“过来人”的意见。

太任还是保持着笑,笑得更深刻。随着藤椅一阵吱吱呀呀,她把身体转向了昌儿,摆开了促膝谈心的架势。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话多,否则就没有“话婆婆”这一说。

可是太任转过身来不光是为了说话,还要送东西。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玉麒麟,说:“这是你古公爷爷留下的宝贝,神兽送子。麒麟上坐着的童子在吹笙,看见了吗,吹笙,就是催生的意思。我注意到了,哎,那个窈窕,亮晶晶的美人,一看就是能生的,今后你把这个宝贝放在她的枕头底下,把日子过仔细了,将来子孙满堂。”

西伯昌看着玉麒麟,又看了看母亲,心想你有了这个宝贝为何只生下两个儿子呢?

太任是精细人,自然懂得昌儿的意思,说:“哎,原本我也放在枕头下的,可是,后来一直找不到。这一次你弟弟归天后下人收拾他的房间找到了这个宝贝,你说,你那个弟弟,哎,调皮得要死。”

西伯昌收好了玉麒麟,说:“这么说母亲是同意我和窈窕的婚事了?”

太任牙齿稀缺,但关键时候说出的话比牙齿硬。她正色道:“当然同意了,你们还要隆重地办一场仪式,昭示天下,必须的。”

西伯昌想了想说:“这场仪式该怎么办呢?”

藤椅又是一阵吱呀,太任面东而坐,伸出一只手往前一指,说:“还是往东,再接新娘过渭河。”

西伯昌点了点头,起身去准备,刚走到院门口,后边又传来母亲的声音:“这事还是要和窈窕通通气,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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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混浊得不可思议,波浪的背脊上像是长出了厚厚的老茧,像无数个坤卦昏昏然地挤在一起,比肩接踵,自娱自乐。

西伯昌来到渭水边考察再次迎亲的地点。

渭水是周国的母亲河,用她的乳汁养育了成千上万后稷的子孙。

西伯昌在水边负手而立,一脸的含英咀华。他望着忙忙碌碌的河水有放声歌唱的。可是,嗓子眼堵着,鼻子一酸,竟然哭了,莫名其妙的。

用悲的形式表现出喜的内心,这是苦尽甘来的由衷感慨。如果一定要用一句成语来概括这种矛盾行为的话,可以叫做喜极而泣。

老天爷也配合着掉眼泪了,忽然间就下起了小雨。四周响起了雨的脚步声。它们并不原地踏步,而是有序地朝渭水中走去,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还在走,走过了渭水,又朝对岸走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是涤瑕荡秽之雨。雨后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了。

空气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像虚妄的精神。可它偏偏是物质,成功地塞满了这个世界。空气还有脾气,还有味道,更像是一个生物种类。

西伯昌闻到了好日子的味道。

渭水被蓝天映照着似乎清亮了许多,河中一个小小的沙洲上,一对雎鸠耳鬓厮磨低声细语,好生让人羡慕。

河面波光粼粼,荇菜悠荡其间。没有河水就不会有茂密的荇菜,没有荇菜也无法表述出渭水的丰厚。

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的荇菜就如河中的精灵,撩拨着河伯的兴致。

秋天也似春天。

一骑快马由远而近,散宜生带消息来了。

“窈窕哭哭了,梨花带雨的。”散宜生有点大喘气。

“哭了,她激动了?”西伯昌自己明显激动了。

女人为谁而哭,往往意味着为谁所依。

散宜生说:“窈窕讲她本来就是你的人,无所谓扶正,她只是担心子规她们下落不明,她在哭子规子莺呢。”

西伯昌皱了皱眉,说:“别人害她,她反替别人伤心。”

散宜生说:“有的人总是为别人考虑,古时娥皇女英就是这样。”

这马屁拍得西伯昌很受用。把窈窕比作娥皇女英,那西伯昌就是舜,就是古之圣人。

散宜生接着又说:“窈窕提出是否可以不操办?”

西伯昌说:“不操办就无法正告帝乙,而且按规制娶正妻一定大宴。你要想办法让窈窕主动参与这场婚事。”

散宜生说了声“中”,返身策马又往周南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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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西伯昌又做梦了,梦到散宜生唱着山歌把船队横在了渭水上,窈窕穿着米huáng sè衣裳过来了,一只蜻蜓歇在她的肩上

窈窕过了渭水,拜见婆婆。

太任红光满面,褶皱不见了,说话也不漏风了,下达了她今生最后一道命令:“姒家窈窕今后叫太姒,后府归太姒打理。必须的。”

西伯昌的妈是历史上著名的妈,这位伟大的妈和西伯昌的妻子太姒合称为太太。后人尊称他人的妻子为太太,这个词就是从太任和太姒那儿来的。

西伯昌半梦半醒,寤寐思服。

昏昏然中又见到了渭水,晴朗的太阳把水中沙洲照得亮亮的,青青的。一对雎鸠关关地叫着,米huáng sè的羽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特别扎眼。在雎鸠的喃喃私语中,渭水灵动,荇菜悠行,耳边传来了琴弦之声,钟鼓之乐。

梦多而细碎,断断续续的,但似乎又能连成片。天暗了,水面上映着月光,波光粼粼,闪闪烁烁。突然间传来一阵歌声:“不怕风吹喽喂,自有人来帮哎,太阳掉进河里喽喂,兄弟来哎”

迎亲队伍琴瑟钟鼓又响了起来,这是一首新的乐调,浪漫c典雅c抒情。

西伯昌醒了,辗转反侧。人在摇,房在晃,乐调粘在了耳朵上,似乎身处船舫,悠悠前行。他兴之所至,披衣伏案,欣然命笔,写下了千古绝唱——《关雎》。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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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朝份量最重的男主角当然是开创者周文王,与之相对应的女主角就是他的夫人太姒。

女主角太姒的身世很chuán qi,她是从山里飞出的一只美丽金凤凰。

明天请看第二回山里飞出的金凤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1) 窈窕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瓷化了的白。但是窈窕很小的时候并不白,还很黑。她是个“野种”。

关于窈窕的身世说来话长。说到她先要说到她的母亲,说到她的母亲先要说到她的父亲。这是最简单的追根究底法则,但一旦用这种法则来探究某人的身世,又预示了这个人身世的不简单。历史名人就是这样,来历曲里拐弯,一旦硬着头皮追本溯源,发现源头还在江湖。

窈窕父亲的源头就在江湖。

他叫姒悦,生卒不详,生前从事的是中国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刺客——随时随地会把刀刺进别人心脏,也随时随地会被别人的刀刺进自己的心脏。司马迁老先生著有《刺客列传》,记录了五名刺客不畏qiáng bà一c士为知己者死的事迹。其中专诸c聂政和荆轲的故事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窈窕的父亲姒悦比《刺客列传》中的人物要早了好几百年,是这些刺客的前辈。

姒悦的一生很复杂,他和大商王朝三代商王有关,和姬昌的父亲老西伯侯季历有关。

他的故事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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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王帝乙的爹是老商王文丁,老商王文丁的爹是老老商王武乙。

武乙一生中最辉煌的事业是和老天爷叫板,还动用了弓箭——射天。

武乙十五年前死了,死得蹊跷,至今还有人在议论他的死因。

殷商巫师集团认定武乙死于天打雷劈。这个认定成为了商都的guān fāng口径,连武乙的大儿子文丁也默认了这个说法。

文丁说得委婉:“人还是要顺从天意的。”话里话外有了些许埋怨,很婉转,细细想来又很有针对性。

商都的巫师集团爱听这句话,放心了,开始全心全意拥立“顺从天意”的文丁为新商王。

天意当然在天,但通常要用人言来传达。人言比天意活泛多了,同样一声雷响,可以形容成多种意思——

电闪雷鸣,很正常的天象。

晴天霹雳,凶险了。

雷霆之怒,拟人了,老天爷要对谁下手了。

鬼工雷斧,雷都成了斧,劈到谁谁倒霉。

人言中最惊心动魄的就是天打雷劈,武乙这个死法属于天谴,这是老天爷对他的公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但民间对武乙的死说法不一,而且有多种版本。含糊一点的说法,武乙是被人害死的,至于谁下的手不知道;尖锐一点的说法,武乙是被仇人害死的,这就有了一定的指向性。武乙的仇人是谁?民间高手经过综合分析,断定朝中的巫师和周国的季历下黑手嫌疑最大。

武乙生前曾经和天作对,这事见诸于史书,说得有板有眼。武乙的所作所为有点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人们都说堂吉诃德是二愣子。但二愣子斗的对象是看得见的风车,而武乙斗的对象是无边无际的天。所以武乙应该是大愣子。

武大愣子要炫耀他的神功,决定对天宣战。他在风筝上绑了一个皮囊,里面灌上猪血鸡血,当风筝飞到半空时,他引箭射囊,破了,洒了一地血。是为射天。

难道武乙小时侯生过大脑炎,犯傻?当时西方诸侯中的老大——西伯侯季历却认定武乙不傻,相反还贼精。他认为武乙射天是幌子,目的是向商都的神权宣战,要夺回王室的话语权。一旦夺回话语权后就会加强中央集权,这就意味着削藩,目标自然是那些不听话的列国诸侯。

季历这个想法是有根据的,因为商王朝的神权太厉害了,有点像后来欧洲的中世纪,神权高于一切。现在城市里被城管赶得满地跑的算命先生在那时有个冠冕堂皇的称呼——巫师,他们是可以横着走路的。商王想要做点事?等等,巫师先要秉承天意算一算吉凶。掐指一算——这是要看巫师意愿的,如果有损神权,他们的眼白会往上一翻,这是凶兆的标志性动作,完了,两根指头四两拨千斤,商王只能到梦里头把事情做完了。

武乙要从借天说事的巫师那儿夺回话语权,必须用具体的行动来作舆论宣传。武大愣子想出了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射天,把天都射出血窟窿了地上还不是我说了算?他把灌了血的皮囊挂在风筝上,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让风筝飞上天。皮囊很大,圆鼓鼓的,风筝飞得很慢,像一只怀孕的大鸟,懒懒散散,摇摇晃晃。这种移动靶子和固定的其实差不多了,武乙笃笃定定地引箭射囊,血水从天而降。特邀参观的人民群众疯狂了,身上都溅到了血,奔走相告:“看噻,天血,被神弓射的。”眼见为实,人民群众在不争的事实面前陡然来了劲,为地王武乙欢呼雀跃。天都受伤了,苟延残喘了,地上唯商王独尊。人定胜天,武乙万岁。

武乙争取到了民意,赢得了普天愚民的尊敬。

可是巫师是人精,一万个愚民也抵不上一个巫师。他们有耐心,在等。他们知道武乙王权至上后必定对诸侯下手,强势削藩。可那帮尾大不掉的诸侯手里是有刀有枪有箭的,他们赖以生存的手段只有一个——你死我活。

人精们把目光洒向茫茫的中原大地,寻找他们的寄托和希望。

寄托像一棵树,下边着地生根,上边岔开无数枝桠,每一根枝桠都有可能成为希望。人精们在枝枝桠桠中选定了最粗的那一根——西伯侯季历,这是最有可能对武大愣子下狠手的一支利箭。

季历的耳朵根子比较硬,他是有判断力的,不会轻易受到蛊惑去当出头椽子。但巫师的嘴巴更硬,接二连三到周南城去给他讲恐怖故事。一个人说完,危言耸听了;第二个人接着说,骇人听闻了;三人成虎,硬把舌头伸进了季历的耳朵里。种种可怕的后果让季历听得头皮渐渐发麻,拳头渐渐握紧。好个武乙,看你双眼双皮的,还厚嘴唇,一副老实人腔调,原来心怀叵测包藏祸心,也只能你死我活了。

一个巫师之所以能抵一万个愚民,除了一张嘴厉害外他们还有常人不及的本事——通晓天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2) 巫师们经过认真的推敲c商议c研究c剖析c斟酌c判断,在武乙最喜欢打猎的那块猎场选中了一棵最高c最茂密c最有可能引雷的大树。树下阴凉,摆上了果品和茶水,就是个天然的歇脚处。

钓鱼要诱饵,钓人同样要诱饵。阴凉,果品,茶水。钓人的成本很低。

几次打猎都在那棵树下休息,武乙熟门熟路了。季历手下的神箭手风让对那棵树更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研究,有十分的把握一箭中的。

在一个湿热闷人的日子里,武乙打猎后口渴又跑到树下喝茶,被一支利箭牢牢地钉在了树上。武乙受难了,喝下去一小口茶,吐出来一大滩血。

武乙的跟班被巫师安排到其它地方休息。两盏茶后突然雷声大作,跟班想起主子还在树下,很危险。他们三步并成两步跑向大树,晚了,那棵茂密的大树已经被雷击中,武乙面目全非,就像一根黑炭紧靠在树上。箭杆烧掉了,看上去他是主动靠在树上等死的。

“听到雷声响为什么不离开大树呢?”跟班中有人不解地问。

“可能是累了吧,靠在树上迷糊了。”跟班中有人模糊地答。

巫师的回答却很明确:“这是天意,凡人能逃得了老天的惩罚吗!”

武乙的跟班尽管还有疑问,但在“天意”面前不敢吱声了,毕竟主子有射天的“前科”,所以只能在背地里自言自语:“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挣扎一下呢?”

文丁在为父亲装殓时发现了箭簇,经过暗中调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他装糊涂,缄口不语。对于有智慧的人来说学会愚蠢才是真正的智慧。他不再敢得罪神权势力,他要报的是季历那一箭之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过后,文丁要找借口对季历下手了。

上大夫闻仲明白大王的心思,眼神精细了,献计说,找借口还需要有借口,如果暗地里“咔嚓”一下连借口都不要。

闻大夫的意思是除掉了对手还不让对手知道是谁下的手。

文丁同意这个做法。但大王毕竟是大王,一点就通还由浅入深。他对闻大夫说,对手不知道谁下的手一定会猜谁下的手,如果直接让对手知道是谁下的手,我们就能隔岸观火。

闻大夫听懂意思了,王的意思是要季历的鬼魂将来按图索骥到别处去找冤大头。这个“别处”当然越远越好。他的眼睛“呼拉”一下跳出了中原,在边远的戎狄草原上寻找合适的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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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竹简,九个字:季历,秋狝,草山,五豹皮。简洁得像一份古代电码。

妘胡子接到指令很兴奋。有生意了,大生意,赶快去找师兄。

妘胡子并不是没主见的人,只不过他和师兄公孙卜从来都是联手行动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妘胡子对师兄说:“季历到草山去打猎,难道就不怕凶猛的草山熊?”

公孙卜说:“他敢到草山上去自然已经有了对付熊的办法,但可怜的季历不会想到,草山上除了凶猛的熊之外,马上又要多两个凶猛的人。”说完这话一阵大笑,满脸虬髯乱颤。

公孙卜也是大胡子,和妘胡子的胡子差不多长。这种胡子在戎狄族人中很常见。但外号被称为胡子的只有妘胡子。

妘胡子的扬名不是偶然的,因为他的胡子除了旺盛之外还会动,随他的脸部表情而动。他的脸部表情比戏子还要丰富,还要逼真,不刻意,不做作,说来就来的。高兴时他的腮帮子往上挤,胡子两角跟着往上翘,呈上弦月形状,很怪异的一种笑;不高兴的时候会瞬间惆怅,脸一拉长胡子往下移,下弦月。胡子上下的运动都在瞬间完成,从来不给人以准备和适应的过程,以突兀,猛烈,夸张而著称,所以“胡子”在妘姓后面成了固定后缀词,也算出类拔萃了。

妘胡子听了公孙卜的话后脸部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表情,说:“我作过调查,季历身边有风让和辛甲。”

“这两人是西岐周国的勇士,我听说过,”公孙卜跟着做了一个手势不明的动作,说:“他们两人的力气蛮大的。”

江湖中人评定对手“力气大”通常不是恭维话,而是一种贬义,相当于只有死力气蛮力气的意思。只有死力气的人一般都是傻大个。公孙卜就是这么认为的。

妘胡子用劲地把胡子收缩了一下,脸部舒服了,一脸轻松地笑着说:“力气大可以去杀猪。”

公孙卜点了点头,也轻松。

妘胡子又说:“这次可是一单大生意,五张豹皮杀个人,商都的闻大夫出手真大方。”

豹皮很值钱。据说后来东周时秦人引进一个大贤百里奚只给了楚人五张公羊皮。

一个大活人只值五张羊皮,一个死人却值五张豹皮!

“五张豹皮换他的性命,季历死了不亏。”妘胡子似乎觉得季历已经死了,而且死得蛮值。

公孙卜皱了皱眉头,说:“但是商王文丁不笨,他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他一脸城府地问:“妘弟,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我们俩来干这一票?”

妘胡子伸长了脖子,用脑袋在空气里写了一个“大”字,颈椎那儿发出一串“咯咯咯”的声响,然后端正了下巴说:“当然是我们功夫好。”

公孙卜摇了摇头,说:“像我们这般功夫的天下至少有五十个。”

“那是我们下手狠?”

公孙卜又摇头,谦虚地说:“清风口的姒悦和老虎岭的老皮比我们更狠,为什么不叫他们去呢?”

妘胡子有点拎不清了,胡子冷不丁地下弦月,瓮声瓮气地说:“你说为什么?”难题一下子转让给了师兄。

公孙卜皱紧了眉头,盯着自己的指甲,一边用大拇指剔食指里面的黑垢,一边沉吟着说:“是我们的名声。”

妘胡子乐了,说:“倒也是哈,业界都知道我们哥俩信誉好,要价也公道。”

公孙卜还是摇头,剔干净了的食指笔直地朝向北方,目光中贮藏着二十年的骄傲,说:“我们的名声是从北边打出来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燕京戎人。”

燕京戎是北方的一个戎狄部落,就几万人的小国家,但剽悍,图腾是秃鹫。那儿的人脾气也秃鹫,死了也不放过你。

妘胡子不笨,一点就通,惆怅了,眼神就像饿了三天的秃鹫,无力地眯着,朝北边胡乱一看,五官一阵乱扭,说:“所以周国将来要报仇的话自然也会去找燕京戎。”

公孙卜点了点头,“既然是燕京戎人下的手,当然和商王朝的人无关了。”

妘胡子的心思挂靠到了国家层面,心思一远,表情就庄重:“文丁花五张豹皮买一个干干净净,看来”

“看来我们要化化妆。”公孙卜用手从头顶往下一抹,连阴笑都用上了,说:“做生意要尽量减少成本。”

妘胡子做了一个“哦”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声音,心思挂在商都王城和周国草山之间,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新一轮的夸张。化什么妆,易容是秒秒钟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3) 秋声凄切,几片花瓣在草山山脚下打转。

凋零的花瓣成了风的形式,也成了风的内容。形式和内容时而统一时而分离,一忽儿展现风的走向,一忽儿又突显风的份量。

秋风终归是秋风,它的风格是摧毁。地面上的花花草草都跟它有仇似的,所到之处一片凄惶,一地狼藉。

一朵菊花被吹得支离破碎,带着一身疲惫左顾右盼地滚落到妘胡子的脚边。

戴了假发套的妘胡子看上去像金毛狮王,怪怪的。他看着那朵残菊,吐了一口浓痰,随后一脚踩上去连花带痰揿进了泥里。恶狠狠地说:“这天气既可以打猎也可以shā rén。”

花已凋零,人为何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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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历一向自负。

人长得俊俏,这是天生的自负资本。天下所有的美男子几乎都会高估自己。

季历有很宽的双眼皮,很挺的高鼻梁,就连笑起来都有威严感。不怒自威说的就是他。

自负的人通常都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其他人都是猪头三。

武乙很厉害,敢和天斗,但季历认为武乙也是猪头三,是癞痢头戴斗笠无发无天的猪头三,所以也得死。

事实上,季历自负也不是一点没道理的。

季历十年前带了周军征讨西落鬼戎,两万精兵所向披靡,人见人怕,鬼见鬼怕,不但小鬼怕,大鬼也怕。一共有二十个鬼酋长被打趴,趴在地上求饶。有一个鬼戎翟王居然趴着没能再站起来——吓死了。

季历由此得一外号:鬼见愁。

鬼都见了愁的人当然要自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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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好日子,风和阳光都柔和明媚,荡漾在举手投足间。

自负的季历此时正站在往草山去的马车上。

英雄的行为举止往往是非本色的,三分本事七分造型,形象很重要。

原苏联diàn yg为了塑造英雄,居然让一位著名的元帅站到了马背上,有点像现代马戏团的驯马师。

更英雄的领袖站那儿呢?导演有办法,安排他站在了风驰电掣的火车头上,威风凛凛去解放全人类。这明显有违交规,但英雄面前还有交规吗?

季历是礼仪之邦的文明人,再自负也恪守着基本规范。但他的站相也特别,只用一只脚站,另一只脚搁到车舆边的一条木楞上,背部斜靠在车舆的后右角,站得很随意,却透着一份任性,有一股功成名就的满足。他笑吟吟地对风让说:“只听说一鸡两吃,难得有一人两死。”

“一人两死?”风让重复的语调像说相声的捧哏。

季历今天特别开心,一开心就会重提往事,说:“武乙被你射死的,但商都偏偏咬定遭了雷劈,这不是一人两死吗?”

神箭手风让因箭杀武乙有功,晋升为公行。公行是大官,相当于军队的总司令。提干升职不说,季历在外出狩猎时还特批他可以和自己同乘一车。

风让自从箭杀武乙后一举一动就有了呼风唤雨的神气,现在听到侯爷的再次褒奖,捧哏逗了,背往车舆的后左角一靠,面对着季历哈哈一笑,说:“倒底是殷商大王,死也死出了明堂。”

季历说:“其实文丁很清楚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但也无可奈何,当了十年的缩头乌龟。”

一阵风迎面吹来,夹沙带泥的。风让长袖一卷遮了脸部,余光看到季历捂着眼睛,大概进沙子了。风让侧过身问:“眼里进沙了?”

季历把搁在木楞上的脚放下,自己把右眼皮翻下来给风让看。

一颗很细的黄沙粘在眼眶下边。风让尖了嘴使劲一吹,黄沙没了,留下了一个小红点。

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文丁知道父亲的真正死因还能容得下去?风让知道这事没完,就是乌龟也有伸头的时候,说:“文丁很阴,侯爷还是要多加提防。”

季历的一只脚又跷到了旁边的木楞上,说:“倒也是,防着点总没错。”

风让说:“在下想过,侯爷今后外出,不妨‘一等二防三通过’。”

“怎么讲?”

“等,就是说不管到什么地方,侯爷您都不要急着去,等一等看一看再说;防,是指到任何地方去都要让卫兵先探路,再由侍卫长去察看;然后侯爷就可以放心地过去了。”

季历展颜道:“公行心思慎密,我心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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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阳酒店是草山脚下最豪华的酒店,四开门,大厅内铺陈着十八张筵席,席上再铺一层淡huáng sè的鹅毛毳毯,满屋子都是巴结人的色调。来这种高档酒店就是要享受别人巴结的。

巴结人的酒店价钱通常都要贵一点,所以来的自然也是一些豪客。

酒店最靠近门口的一张筵席上现在就坐着两位豪客,看样子已经喝得八成高了,嗓门明显高了起来:“小二,今天这儿我哥俩包场,再有人来不接客了。”喊话的人朝一个不明确的方向做了一个怪脸,眉毛胡子在短时间内上下轮动了一圈。

店小二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口倒传来了一阵铿锵声,青铜碰青铜的嘈杂。一队全副铠甲的士兵到了门口。

店小二前去招呼了,这边的喊声淹没在了铿锵声里面。

胡子乱毛毛的豪客没有享受到巴结,眼看着店小二去巴结别人,开始吹胡子了,咆哮:“小二,耳朵挑粪桶啊!”

这句话声如霹雳,小二听到了,回头高声说:“酒店只要开门,小的就要接客,谁都怠慢不起。”

胡子乱毛毛的当然就是妘胡子。妘胡子蛮横了,他的粗哑嗓子最适合蛮横,说:“大爷在这儿,你只要接待本大爷就够了。”

“谁是大爷?”一身铠甲的辛甲昂首阔步进门,连剑带鞘朝前一指,厉声道:“滚出去,这里我们包场了。”语气穿戴了铠甲,铿锵有力,和剑一样严劣。

妘胡子的五官迅速重组,竖起的胡子针锋相对,说:“让谁滚出去?”

“这里还有谁?”辛甲看了一眼正在墙角喘气的一条癞皮狗,说:“这条癞皮狗和你们两个骚毛胡子一起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4) 辛甲身边的几十名铠甲又是一阵铿锵,拔出刀整齐划一地围了上去。

妘胡子是不怕人多的,人多组成的群体叫大众,也就是常说的乌合之众,他们永远受控于少数人。妘胡子就是那高贵的少数人。听到对方很不礼貌地叫“骚毛胡子”,他愤怒了,老家隔壁的王寡妇就因为骂了这么一声他把王寡妇八个相好的杀了一干二净,让她寡到底,寡到骚都骚不起来。

妘胡子的胡子翘得可以挂油瓶,“刷”的一声响,一把锃亮锃亮的黄铜月芽刀拔了出来:“狗东西你来找死!”

公孙卜的城府明显要深,挥了挥手说了声“慢”。然后悠然地起身,悠然地说:“这位将军,这儿是我们先包场的,总也有个先来后到吧。”语速很慢,口气很冷,一副老气横秋的腔调。

“呛”的一声,辛甲拔出了腰刀,他最看不惯假惺惺摆架子的人模狗样:“难道要我帮你们滚吗?”

妘胡子的刀跟着举了起来,但不往前冲,因为公孙卜还没有拔刀。

公孙卜正用眼睛在门外快速地搜寻着季历——他不认得季历!

没有人告诉他季历长啥模样。当然了,这本来也算不上失误,西伯侯长啥模样还用得着交待吗?一群狼走来,头狼总是最显眼的,这是用不到格外介绍的;就算是一群蜜蜂挤一块儿,蜂王也总是一眼就能认出的,何况是连鬼见了都发愁的西伯侯呢?

这时候门外的士兵忽然往两边闪,让出了一条路,风让正昂首挺胸地走过来。

高冠宽脸,锦衣玉佩,神色孤傲,器宇轩昂,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这是一条头狼。

“嗨!”公孙卜挥刀出击。妘胡子也甩开辛甲扑向风让。没有人能经得住北戎这两大高手的连袂一击。

风让也经不住。但风让手里的戟经得住。

风让往后一退,同时把手中的戟往前一送,三件兵器相碰,“砰”的一声,火星四溅。作用力与反作用一样大,送出去半斤回过来八两,三个人都被“自己”击中了,虎口同时一麻。

公孙卜知道了,这不是季历,是风让。力气大的风让。

风让力气大,承受力也大,在以力相拚时就力大为王了。风让又一戟横扫,妘胡子和公孙卜用刀去挡,“砰”,弯刀差一点脱手。他们心里已然明白,力气大并不可笑。

风让的戟稳固不动,就像天生悬在半空中一般。风让的眼神和他的戟一样,锐利,有气势,左眼稳稳地看着公孙卜,右眼盯牢了妘胡子。

妘胡子的刀死命地顶着,虎口的震痛传达了四肢的脆弱,脸成了猪肝色,转潮了,像开春的咸肉沁出了水珠,再被风让锐利的眼神一瞪,心虚了,膝盖微微一软,眼神也软,朝公孙卜投去了“走为上计”的建设性一瞥。

公孙卜是被公认的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回了一瞥以示同意,瞬间发出一声很豪迈的吼声,满嘴满牙一声“嗨!”

两人到底心有灵犀,动如脱兔,一个后滚翻就“嗨”出了五丈,脸上转潮脚底也走油,一滑就滑出去老远。

风让根本不用追,他是神箭手,人怎么跑得过箭呢。

风让拉弓引箭,季历在后面喊:“看他们往哪儿跑。”

侯爷总是放眼大局的,他想弄清楚两人的来历。

风让听到了两人的“嗨”声,粗犷,野野豁豁,不着边际,这是戎狄腔,透着浓郁的蛮气。他放下了弓,说:“我知道他们的来历,虽说他们戴着假发套,但专用的弯刀和一脸的骚毛胡子ěi zhuāng不了。

假发套那时候称髢(di),是ěi zhuāng的基本手法之一。

辛甲跑了过来,说:“其中一个是燕京戎的妘胡子。”

风让说:“旁边的家伙肯定就是公孙卜了。”

这时再看两人逃走的方向,已经不见了踪影。厉害的刺客不仅下手快,逃起来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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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山当然有草。但半山腰上有块地方不长草,一大片青石凸出在路边。有人在青石上摆了一个水果摊,摊上有山楂,野果,还有梨。

“新鲜的果子,新鲜的梨,山上刚采来的。”一个大高个无精打采地喊着。

妘胡子和公孙卜跑了过来,跑得太急,假发套已歪在了一边。

“又新鲜又爽口,一咬一口水。”大个子看到两个胡子急匆匆跑过来就站起来喊:“又新鲜又爽口,免费品尝。”

妘胡子有点口渴,嘴唇自然而然地挤了一把,如饥似渴上脸了。“又新鲜又爽口”,富有y一u hu一力的广告词,很拉人的。他回头看了看,没人追来。这一点他是有自信的,论脚上速度,他和师兄在江湖上笃定排得上号。他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不动,似乎想吃又新鲜又爽口的梨,又似乎是在等后面的师兄。

大个子捧了几只梨送到妘胡子跟前,“免费品尝,尝尝鲜吧。”

后面的公孙卜跑上来了,犹豫了一下。江湖经验告诉他,没有来路的热情往往比没有来路的仇恨还要麻烦。

但妘胡子已经拿了一只塞进嘴里。一咬一口水,真他妈的解渴。

“客官,你们是燕京戎的吧。”大个子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妘胡子逃得急,本来就心跳,突然被人点出来历,心跳得更快,刚有的一点懈怠瞬间消失。肌肉一紧,眼神开始潦草,脚尖很自然地往前一顺,有了继续逃的意向。

但公孙卜摆了摆手,示意妘胡子稍安毋躁。他看出这个热情不是空穴来风,倒要问问大个子的来路了。他拿起一只梨,朝上一扔又顺手一接,掂了掂斤两,问:“一咬一口水?难道是苴地的雪梨?”

卖梨的说:“燕京戎的冰梨不也是一咬一口水吗?”

公孙卜说:“你看出我们是燕京戎?”

卖梨的说:“难道不是?”

“哪方面看出来的?”妘胡子回过了神,侧着脸恶狠狠地问。

卖梨的悠悠地说:“商都的人告诉我的,他们说,西伯侯马上就要到草山来打猎。”

妘胡子说:“这个我知道,刚刚在进山口我们还打了招呼呢。”

卖梨的叹了一口气,说:“风让打招呼通常不说话,他的代言人是他的戟和箭。”

公孙卜虎口那儿隐隐作痛,神色很不自然,悻悻地问:“他们会追上来?”焦虑情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卖梨的摇摇头说:“他们是来打猎的,不是追人的。这里的熊细皮嫩肉,比别的地方好上口。我知道,他们打猎一向很专心。”他在“很专心”上用了重音,别有用心了。卖梨的不但“一咬一口水”,还“一咬一口准”。

公孙卜听懂了“很专心”,眼珠子倏忽一轮,这个大个子是自己人,是商都行动组合中惯用的“后手”。他笑了,说:“人专心的时候就会心无旁骛。”

卖梨的没笑,很正经地说:“螳螂捕蝉太专一就会给黄雀ti g一ng机会。”接下来他用很专业的眼神看了一眼路对面野草茂盛的地方,说:“黄雀掩蔽得好就会有机会的。”

两位久走江湖,也不是第一回扮演黄雀,倏忽一闪,人就躲到了草丛当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5) 这时候山路上冒出了一撮旗,接着看到一队人马。卖水果的从摊位边拿出一篓子新鲜野果,准备做大生意了。

“咣啷啷”晴天一个霹雳。对面草丛中忽拉抖动了一下。黄雀也怕惊雷的。

卖梨的抬头看了看天,迟疑了一下,然后弯下腰认认真真地摆放。水果的品相不光是“长”出来的,有时候还是“摆”出来的。

“哗啦啦”,雨点说来就来的,串起了线,天和地被突如其来的雨帘上下贯通了。

“看来今天的生意要黄。”卖水果的戴上了斗笠,往远处看,天幕连绵,雾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人马,连旗子也看不到了。“这是天意。”卖水果的摇了摇头。

对面乱蓬蓬的草丛中露出了两撮乱蓬蓬的胡子。胡子们很警惕地伸头伸脑,像两只正在觅食的黄雀。

季历看着他们心底里骤然腾起一丝同情,这两只乱蓬蓬的黄雀能活下来也算是他们的造化。

起码闻仲大夫是会这么认为的。

在商都的义堂闻仲对姒悦曾经有过一番交待。

闻仲块头大,个头高,比姒悦还要高出半个头。身高的优势决定了他说话时居高临下的格局。闻仲大夫和下属讲话喜欢站着讲,眼睛从上到下,声音从上到下,气势从上到下,每次讲话都成了训话。

“这一次刺杀季历可以把燕京戎的两个胡子甩出去。”闻大夫说得轻描淡写,用词却十分讲究。“甩出去”,两个排名前二十的北戎刺客在闻大夫眼里和一般的破烂差不多,说甩就要甩的。“这两个胡子太有特点,一现身就等于被验明了正身,燕京戎,逃不了的,季历一死,周国人只会去找燕京戎算账。”

姒悦听了闻大夫的刺杀计划,觉得那两个胡子凶多吉少了,真被“甩出去”了。

两胡子根本不是风让和辛甲的对手,季历不会死,死的应该是两胡子。闻大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上情下达了,“他们就是诱饵,季历到草山后发现他们一定会全力围剿,到时你可以发出致命一击。”然后的话听上去就有些飘, 闻大夫应该是看着远方说的,类似于自言自语:“只怕他们到草山前就把命给送了,计划只完成一半妈勒个巴子,倒也省了五张豹皮。”

姒悦一想起这番话心里就一阵发冷,这就是刺客的命。如果两胡子把命送了,白死,一张豹皮都拿不到。他对刺客这一特殊概念有了新的理解,内涵渐渐浮浅了,而外延却突然间扩大——所谓的刺客不仅仅是向他人行刺的人,也是随时会被别人暗算的人。这个别人包括你的雇主。

想到这儿姒悦的心情坏掉了,心里头下起了一阵阵秋雨,下一阵凉一阵。

真他妈的妈勒个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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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历打道回府。雨太大,猎物躲在山洞里,打不到的。在回周南的路上他还想着那两个刺客,问风让:“两个猪头三肯定是燕京戎的?”

“是的,他们可能还在草山上淋雨呢。”

“你说他们逃上了草山?”

风让说:“是的,他们在草山上肯定还有同伙,厉害角色还没出场呢?”

季历不解地说:“我碍着燕京戎什么呢?”

风让沉吟,说:“那帮没脑子的犬戎有奶就是娘,估计拿了商都的好处。”

季历咬了咬牙:“决不能让这股歪风邪气刮下去。”

打败过二十个西戎酋长的“鬼见愁”是根本不把那些犬戎放在眼里的,再打趴一个,二十一个。好,很好。季历决定报复,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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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空气中掺和着水气和青草的混合气味,这种空气适宜于深呼吸。妘胡子和公孙卜这两只未遂黄雀从乱草中站了起来,一边深呼吸一边往青石块走去。

能在螳螂身后包抄的黄雀当然不会笨,他们在草丛中就打定了主意,现在的深呼吸只是对既定方针的消化和完善。他们不成功也不想成仁,不成仁还不想负责任。刺杀的标靶走了,最好,不成功的理由就充分了,至于再追到季历的老巢周南去,哥俩也没那个本事,而且知道光凭他们俩去刺杀,这是个完不成的任务。决计不回燕京戎了,干他们这一行的失手了要躲避对手的追杀,只能四处逃亡。

他们是不怕逃亡的,江湖之大哪儿不能混?两人走到水果摊前朝摆摊的一拱手,准备开溜。

“阁下准备饿着肚子去闯江湖?”卖梨的问公孙卜。

公孙卜眉毛上胡子上都是水,他从上往下一抹,眉毛胡子一把抓了,说:“怎么会饿肚子呢,我们不能抢?”

哥俩本是强盗起家,听到饿肚子有点弄不明白了。

卖梨的笑了,说:“该拿的不拿反而再去抢?”

“该拿的?”

妘胡子想起来了——五张豹皮!按惯例灭了标靶商都会有人把酬劳送来的,难不成五张豹皮在这家伙手上?

公孙卜问:“你是谁?”

卖梨的说:“我当然是我,我叫姒悦。”

公孙卜听说过姒悦,闻仲手下的第一刺客。但也只是听说,转了十七八道弯的听说往往就成了传说。

传说中的英雄总是高大的,没有平凡,只有不朽。

——传说中姒悦功夫了得,该死的标靶都是一剑毙命;

——传说中姒悦一人独闯鄂国,力擒鄂伯并押解商都。捉人比shā rén难,尤其是鄂伯这般诸侯大佬;

——传说中姒悦是大个子。但现在公孙卜看到的似乎比传说中的更大。

姒悦看着公孙卜说:“五张豹皮在我这儿,但是,总也得把任务完成后才能拿吧。”

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公孙卜当然懂,但是刚才听姒悦说的话似乎话中有话,“该拿的不拿”,这意思

姒悦说:“再跟我干一趟,五张豹皮还是你们的。”

公孙卜在乎豹皮,更在乎跟姒悦一起干。这不是简单的干,是并肩作战,将来在江湖上说起“想当年”的事底气要足得多。

人生履历不光是自己写的,还可以借光,比如和伟人共过事。伟人的一点点余辉就可以为凡人的履历添上亮堂堂的一笔。

“这一回标靶是谁?”公孙卜小心翼翼地问。

姒悦说:“还是季历。”

妘胡子听到季历就想到风让,心里发毛,胡子上下一阵乱颤,颤出了一个苦字。但公孙卜想法不一样,反正姒悦在,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他豪爽地说:“干他娘的,估计我们会合作愉快的。”接着强调:“倒也不光是为了五张豹皮。”

妘胡子还是心有余悸:“季历已经走了,总不至于追到周南城里去吧?”说着扭头朝南看了看,回过头来已是满脸忧郁。

姒悦笑了,说:“这一回不用去找他,他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这话有点吓人了。“他会来找我们?”妘胡子舌头打了个转,意料之中的事这么快来就是意料之外,这个

公孙卜到底是师兄,关键时刻能把握住大方向。他沉着地说:“季历只会到燕京戎去找我们,这一来就不是和我们哥俩作对了,”他看了看姒悦,说:“他风让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六手”他在“六手”两字上咬了重音,这是强调,又是暗示,有姒悦的两只手做后盾腰里似乎硬了许多,他把拳头握紧了,莫名其妙地在妘胡子眼前晃了晃,倒把妘胡子吓得上身后仰了一下。

姒悦说:“别忘了,燕京戎的秃酋手下还有三千弯刀手,他们可不是吃素的。”

想到弯刀手,公孙卜和妘胡子兴奋了,是啊,单挑打不过并不意味着群架也打不过,很好,来吧。妘胡子也握紧了拳头,也晃,手背上的青筋比公孙卜还多,纵横交错,青黑一片,倒像是练过铁砂掌的。他是个极端主义者,要么极端悲观,要么极端乐观,如果在燕京戎把季历做了,那么刚才在山阳酒店的失手就等于没有失手,而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他要向失败讨还胜利了!一高兴又上脸,洋溢着猥琐的ji qg,很世俗地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6) 深秋。燕京戎。屺荒山在正午的光照下更显荒凉。

远处看到了一簇簇旗子,接着涌来大批红色铠甲,大批到看不见尾巴。

燕京戎的秃酋在山顶洞里看到漫无边际的周国红甲兵,暗自庆幸,幸亏没有硬碰硬,否则的话估计现在已经拉倒了。

躲进山洞的主意当然是姒悦出的。当时燕京戎的秃酋看到周兵打shàng én就准备拚命,手下三千散勇的弯刀也捏在了手心。姒悦说三千对三万,一打十,有这本事吗?再莽撞的人听到一打十也会有所谨慎的,这毕竟是“双拳”和“四手”关系的数倍延伸。秃酋嘿嘿一笑,含含糊糊地搔了搔头,下手没轻重,竟在头皮上抓出三条血印。姒悦胸有成竹地对秃酋说,周军只带三十天粮,来的路上接连大雨耽搁,现在只剩十天粮,他们就指望速战速决。

秃酋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再看到公孙卜和妘胡子对姒悦近乎崇拜的眼神,当即决定进山。他很豪爽地用大手朝屺荒山一指,对散勇说:“小的们,我们进山喝酒,让周兵在山口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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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的西北风刮的正紧。山口狭长,西北风经过山谷挤压格外地凌厉,吹在脸上不是割鼻子就是割耳朵。季历站在战车上用手捂着耳朵,但还是听到前面山头上纷乱而噪杂的声音,听不懂,全是恶狠狠的戎狄土话。突然看到辛甲带了人从山上往下退,心里头蹿火,直接蹿到了嗓门,老远冲着辛甲喊:“怎么不攻反退?”

辛甲的一只手捂着左边的屁股往回走,找不到体重,走路有点飘。看到侯爷在车上大喊大叫,他想把步子稳住,但地面不肯配合,好像在往下陷,路与脚之间硬是差了一段距离,高一脚低一脚的,败相毕露。

季历看出辛甲受伤了,伤在屁股上。这个部位受伤不光彩,是逃跑途中伤的,这于辛甲的一惯作风不合。

辛甲走过来了,腿软,目光却很硬。他说:“两边山顶全是滚石手,已经硬冲了三次,冲不上,屺荒山上荒得只剩下石头,一滚一大串。他奶奶的,退下来还被一块飞石暗算了。”

季历实在有点不明白,说:“我半辈子和犬戎打交道,这帮二愣子从来都是正面砍杀不会躲闪的,这一次来这一手,躲山洞,扔石头,不是搞阴谋诡计么?”他气得要跺脚,大声问风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风让正锁紧了眉头在想同一个问题:这个秃酋很蛮,很傻,他的脑子和他的头顶一样,光光的,如果酋长大人曾经算过一加二等于三,就只知道一加二这个命题,万一有人不长眼要问他二加一等于几?那简直就是作弄他了。可是这个秃子现在居然做减法了,躲猫猫。“肯定有人在背后出鬼主意,”他想,“能说动酋长当缩头乌龟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他又想。

风让朝着山顶方向迎风沉思,风从脑袋两边滑过了,所思所想却留在了太阳穴里,喃喃地说:“燕京戎里来了高人既然是高人,就有可能知道我们致命的粮草问题。”风让的眉间用力了,绞成一个扭曲的川字,中间向左突,两头向右拐,山川震眩状,想得多了。

季历看定了风让的眉间,心头原本一马平川的顺畅计划也拐了,形成三张拉弓引箭的图形,这在占卜中是凶兆。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感,问:“怎么办?”

风让晃了晃头,思绪从对面山头呼啦一下拉到了侯爷跟前,说:“要不就撤吧。”

“撤?”季历总有点不甘心,再看风让,但见他眉间的“川”字平顺了。心顺眉间顺,难不成撤退利涉大川?但浩浩荡荡而来,偃旗息鼓而去,总不是个事,又拿眼睛去看辛甲。

辛甲看出侯爷不想撤,这就意味着还想攻。他手摸着左边屁股上的伤口,一块尖角劈石在那儿划出了一个大口子。屁股受伤了,但不妨碍他坐正位置,作为侍卫长,他的屁股永远坐在侯爷这一头。进攻与撤退,都属于战略战术的一部分,相当于屁股的左右侧,表面上没什么区别,但中间隔着好大的一条沟呢。

辛甲开始考虑从后山进攻的可能性,不能让撤退主义思想在军中泛滥。但他也不想直接得罪风让这个战友,正酝酿着说“再想想”之类的话,以便拖延时间完善迂回包抄的良策。但风让不让他“再想想”了,很干脆地用后勤保障学说否定了他的左倾盲动主义,说:“我们回到周国需要八天的路程,现在不撤,粮草不济,再遇风雨或者秃酋随后尾追趁火打劫,不被打死也得饿死。”说话时眼睛朝着周南方向,看着山底下很远的地方,摆了个高瞻远瞩的造型。

季历狂傲,那是在有恃无恐的情况下才有的脾气。现在面临可能断粮被动挨打的情况,拎得清了:“撤吧,风将军你断后,以防后扰。”说着又瞥了一下辛甲,目光中既有安慰又有制止。这一瞥打消了辛甲的“再想想”。辛甲只能服从,无论是打是撤,侯爷说了算。

一路撤军。

风让一向冷静,在别人都激动的时候还是冷静。

他知道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撤军的危险。秃酋是喜欢拚命的主,只要有便宜可占他就会赤了膊上来玩命。如果自己随意撤退,他不追上来捞一把那简直连一加二等于几都不知道了。必须有组织地撤,造成引蛇出洞的假象。

山顶洞里不是有高人吗?既然有高人,决不会轻易露头挨打的。风让开始撤退,撤得很慢,看上去像是诱敌深入。他的脑子里始终有一个不确定的高手存在,他在心里头和这个高手暗中较着劲。

这人是谁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7) 撤了三天,后面没有任何搔扰,风让渐渐放下了心。

一颗心回到了正常位置后他开始定定心心盘算那个高手了。应该是个中原人,他一开始是这样断定的。只有中原人才会用心机。但是,燕京戎的秃酋一向不和中原人打交通,他会乖乖地听一个陌生的中原人的话?不可能的。他开始有了一种新的假设,那个人还是戎人,只不过一直在中原一带混,混出了心机他突然想到那两个胡子,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狗杂种,“呸”!那个虚设的高手和一口痰一起甩到了路边的泥沟里。不想他了。风让的眼睛开始朝前看。

又撤了五天,一路平安。

风让的优点是在别人激动的时候冷静,但却偏偏会在别人冷静的时候激动。

前面早撤的大部队估计就要到周南了,殿后的这路人马天黑前也能回家。士兵都在祈祷着平安无事,风让却独自亢奋了起来,“有我风让在,谁想动歪脑筋谁就是找死。”风让骑在马上把戟一提,做了一个横戟立马的动作,有点自我陶醉了。

前面是糊涂峡,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风让骑马跑过火头军时闻到了从酒车上飘出来的酒香。

“为什么不在家门口放松一下喝上两口呢?喝了精神抖擞地回家岂不更神气?”他下令埋灶烧饭,有酒量的可以喝上两口,反正自己的酒瘾上来了。

能喝上两口的歇脚喝上了,周军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能喝上两口的。

陈大头本来连跑了七八天长途头都大了,听到能歇下来弄两口来劲了,赶紧拉上伙房管酒的红鼻子坐在路边石头上舒舒服服地喝上了。

陈大头一边喝一边说好酒,并抬头问:“还有多少”

红鼻子说:“总共带了两车酒,路上就侯爷开了两瓮,其余的没动呢?”

陈大头又灌下了一碗,说:“还不把酒全分了,白落得做个好人?”

红鼻子想想也是,酒带回兵营就入库,还不如喝光拉倒轻装回家。立即吩咐火头兵去各营分酒,自己近水楼台留下了两瓮。他拍开泥封闻了闻瓮口,说:“倒底是隔年酒,香!”

所有的香味都是y一u hu一,其中酒香的y一u hu一最大,就是你把它藏在巷子深处,想喝的也会一路闻着赶了去的。

陈大头受不了香味的y一u hu一,口头大,喝着喝着色从酒中起想老婆了,大着舌头说:“这次回家无论如何要和前村的张二妞把婚事办了,不拖了。”

红鼻子嘴角一撇,说:“你再拖,杀猪的老冯就要先下手了,村里的老顾看到老冯经常给张二妞送猪下水,有一次还送去了一只大猪头。”

陈大头警觉地抬了抬头,又似乎很放心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说:“一个杀猪的怎能和我快刀队队长比?他只会杀猪,我可是会shā rén的!”说着还做了一个刀劈的动作,下手很重,差点劈到酒碗上。

红鼻子是个直肠子,实话实说:“可是老冯送猪头进去后大约半个时辰才出来,老顾看到他出来时得意忘形摇头晃脑,倒活像是只大猪头。”

陈大头心头一紧,表情很不景气。老家的形势严峻了,迫切需要用酒来压住心头的紧张和烦躁。大头一仰,一碗酒又倒进了河马似的嘴巴。

是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尤其是长年在外征战的士兵,家里的经更难念。幸亏有了酒,从中还能得到一份慰籍。

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松一下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放松了,风让也不例外。

南征北战,每次执行任务能让自己激动的不是完成以后,而是即将完成时。这就如打猎,享受的是过程,不是结果。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反而会有一种孤独感,而在任务结束前却是一点不孤独的,战友围在身边,酒在碗中,话在酒中,战友们共同赞美他们统帅的领军韬略。

离家只有半天路程了,谁也想不到在家门口会中了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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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的事就在想不到的时候来了!只听得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呐喊,风光秀丽的峡谷间竟然冒出无数个胡子,很煞风景。这帮野蛮人不讲礼貌,没打招呼翘着胡子上来就砍。手里拿着酒瓮酒碗的周兵半梦半醒间就做了刀下鬼。陈大头不用再为张二妞牵肠挂肚了,他在稀里糊涂间成了弯刀下的大头鬼。

风让喝酒一向爽快,手下一奉承喝得更快,酒肉穿肠,筋骨松软,听到周边呐喊,纷乱又噪杂,全是恶狠狠的戎狄土话。他愣了一下,知道不妙。可是肌体尚没进入临战状态,连眼睛都没来得及聚光,一大群胡子兵就冲到了跟前。

风让毕竟是风让,不愧为久战沙场的名将,根据战场形势他马上作出决断:跑!风让风一样地跑了,成了商末版的风跑跑。

后来的兵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古文中的走就是跑。

风让“走”了,一路“走”到了周南城。

进了周南城后风让酒醒了,回过神后总觉得去见侯爷前应该做一点准备工作。冷静想了一会儿,对了,应该受点伤,“浴血奋战”是要用血来证明的。他来到城墙边阒静无人处,墙脚那儿有一坨牛屎一样的东西,很厚,很黑。走去一看,是一块城砖,他弯腰拿了起来,很厚很黑地朝自己的前额拍了一砖。声音很闷,像是人前不好意思慢慢挤出来的一个闷屁。太谨慎了,下手份量不够,不足以表达“浴血奋战”的惨烈。他闭上眼睛再来一砖!用劲了,忘我了,“轰”的一声,城砖断了。这一砖算是给这次战役作了一个概括和总结——败了,但战了,受伤了,起码作风是顽强的,精神是可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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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秃酋c公孙卜和妘胡子全胜而归后彻夜狂欢,大笑。

“哈哈哈哈”文丁和闻仲在商都彻夜狂欢,大笑。

姒悦没有参加庆功宴,燕京戎和商都的庆功宴都没有参加,他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办。他要回家。

傻瓜想事不做事,聪明人做事不想事。他不去想季历,不去想胡子,不去想闻仲的“甩出去”,不去想与己无关的是是非非,赶紧回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8) 疲惫的人,疲惫的马。

姒悦快马加鞭,他要赶到霍太山清风口的家中去看笑笑。

前面就是清风口。

傍晚。

夕阳一半掉在了葛藤的枝蔓下头,悬浮在上的一半,犹抱琵琶,依依不舍,不肯离去又无可奈何,半张脸憋得通红。月亮倒是大方,清清白白升在了半空。远处林中一缕炊烟在清风中袅袅娜娜,袅娜到高处化烟为云,淡淡地罩在圆月上。广寒宫不再隐隐约约,抬眼就是。

姒悦似乎听到了广寒宫中笑笑的笑声。

笑笑没有姓没有名,因为爱笑,姒悦叫她笑笑。

笑笑的广寒宫就在山里。

进山没有路,因为走的人不多,所以没有路。要到有炊烟的地方去,只能顺着葛藤走。

葛藤很长,互相缠绕着,不分不离,依偎缱绻,植物界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体婚礼,葛男葛女相拥着往山中漫步。

炊烟是从葛藤深处一间茅屋的烟囱里冒出来的,这本来就是做饭的时间。

山中幽静,走得近了,似有柴火毕剥声,衬托出山间比寂然无声更静的静。

茅屋里隐约传出孩子稚嫩的哭声。哭声像笑声,“哎哎”喜怒哀乐全“哎”在里头了。这是家的召唤。这种召唤让人猝不及防,感人至深。

姒悦站不稳了,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跌跌撞撞撞进屋内。

不用敲门,门是敞着的,屋里人似已知道他今天要回。

“你回来了。”这是笑笑的问候。

笑笑抱着一个孩子走近姒悦,说:“是女儿,”然后冲他笑一笑,说:“鼻子像你,眼睛像我。”

话还没有说完,姒悦已经抢过了孩子,两个相像的鼻子做了一个亲密接触,然后凝视。父亲对女儿的爱大致就是这样的,慈祥外面裏着一层严肃,笑容单单集中在眼睛,把“我”的爱从眼神中传出,一点一点地输给另一个“我”。

“”,孩子不哭了,她在接受着爱,尔后,“噗哧”一声笑了。

“眼睛像你,笑起来更像。”姒悦看着孩子的眼睛,再看笑笑的眼睛,看得痴了,沉湎了。每次看到这双眼睛他都会痴。

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是在一年前。

山里的更深处有一个大庄园,庄主姓姒,有莘氏首富。姒悦因为避祸躲进山里,姒家大爷收留了他,赐姒姓,又见他成天板着脸,从来不笑,给他取名叫悦。悦,形声,从心,乐也。

姒悦是个孤儿。原来别人对他的称呼是“大个子”。到底个子有多大,份量有多重,全是毛估毛算的。“大个子”后来有名有姓了,都上姒姓家谱了,七斤八两都上了秤。

笑笑是姒家庄园的采葛女,父母早亡,也是孤儿。采葛的孤儿。

葛是一种植物,是老天赐给山里人的生命之藤。葛藤的茎叶可以炒着吃,或者煲汤;藤干可以编篮,或者做鞋;藤干煮了之后可以拉成丝织布;葛根还可以做药。

姒悦在姒家庄园生了一场大病,笑笑用葛根熬了汤药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两个孤儿原本就像两根孤独的拇指,碰在一起稍微一晃动就有了意思。这意思连哑巴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姒家老爷让两个孤儿成亲了,搬到庄院外的葛藤谷居住。

葛藤谷是豁达的,谁当主人它都欢迎。绵绵的葛藤编织了一条朴实的人生箴言:劳动可以创造一切。

姒悦的家相当于葛艺园博屋,柜是葛柜,门是葛门,榻是葛榻,几是葛几,篮是葛篮家里的一切和他离开时一样,具体而实在,看在眼里有一种被生活拥抱的感觉。自从他和笑笑成家以后,幸福c美满c温馨c甜蜜这些词都在这间葛屋里诞生了。

姒悦看着手中的孩子,连想到缱绻的葛藤,那是旺盛的生命延续。山里人把葛藤这般旺盛的长势叫做覃。

“孩子叫覃吧。”姒悦痴痴地看着孩子说。

“噗哧”一声,覃在笑。

姒悦把孩子顺着四十五度斜角举过头顶,学着孩子的口吻说:“覃覃飞,雎鸠飞,飞到沙洲嘴对嘴”

覃笑得更欢了,“唧唧唧唧”,像黄鸟,悦耳动听。

笑笑也笑了,鼻尖上多了几颗亮晶晶的小白点,那是慌乱的幸福逼出的汗珠子。在这个男rén iàn前她一时忘了自己,分离日子里满腔的块垒很快抽成一根绵绵细细的葛丝,一点一点地笑了出来。团聚了,轻松了,应该尽情地笑一笑了。

“笃笃笃”有人在敲门:“悦哥在家吗?”

姒悦打开门,看到姒庄主的小儿子。

“悦哥,有人送来简书,家父让我转给你。”姒悦知道,商都方面又来任务了。

一根竹简,用红绸包着的竹简。这是重要密令。

“二月朔,季历,岐山重屋。”命令总是这么简单。姒说从竹简上看到了闻仲大夫严峻的面孔。

一算日期,离二月初一还有十天。商都下达命令还是老规矩——提前十天,让接受任务的人有相当时间作万无一失的准备。

一接到指令就要动身,提前到达目的地制订详细计划。这也是老规矩。

可是姒悦手里抱着覃。

笑笑眉梢往下挂着,嘴上却轻松:“有事你去忙,记得早点回家。”

姒悦轻轻拍着覃的屁股,说:“不急,过两天来得及。”

两天里有很多事要做,姒悦很忙。他在茅屋边上又搭了一间小木屋,是覃将来的闺房;在房子周围拦了一圈篱笆可以防野狗;用葛藤编了一个摇篮。

“摇呀摇,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覃甜甜蜜蜜地睡了,枕着慈爱,盖着微笑。笑起来更像笑笑。

笑笑看着摇篮边的姒悦也在笑。

两人不提眼前的离别,都在回避。生活中刻意回避的东西往往是生活的关键元素。这个元素无处不在,榻上,几上,柜上,篮上最终归结到门上。

姒悦的心似已碎了。

刚从外面世界回来的人,世界浓缩了,家是他的一切。

“一切”的内涵很大,有亲情c温馨c梦c声音c表情c炊烟c油c盐c糖c酱

姒悦的“一切”里新添了血脉延伸的覃。

该忙的忙完了,黑夜笼罩了山林,笼罩了小屋。

姒悦仰天躺在榻上,两只手掌垫着后脑勺,目光透过窗棂看到一片灰黑色。

外面的世界是灰黑色的。

他曾经多次想到过“退隐”,对闻仲大夫提出过他要回家“自食其力”。闻仲大夫把脸拉成了驴样,对他说,你现在就是自食其力,和其他人比,你所做的是来钱快的体面活。闻仲举例说明,说,杀猪的杀一头猪顶多半个贝币,还要负责刮毛c拆骨c剔肉c去下水。你呢,杀一个人起码五十贝币,一刀了事,管杀不管埋,永远是做上手的大师傅。

姒悦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为自己混沌的过去摇头,为做过的勾当摇头。他一直生活在生活的侧面甚至背面,想笑,找不到笑的由头,想哭,也找不到哭的理由。现在有钱了,已经完成了成家立业的原始结累,这些原始结累所伴随的是死人,一个又一个死人。

“原始结累伴随着罪恶”,马克思说的这句话用在姒悦身上也恰如其分。

但是,作为行走江湖的侠士,他要遵守合约。还有一次,最后一次,做完了这票“生意”,无论如何要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他渴望小日子,渴望缠缠绵绵,就像山谷里的葛藤,每一条都有相对应的另一条。这才叫日子,有条不紊的日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9) 窗外似乎起风了,树叶摩挲的声音像是qg rén之间的絮语,切切的,柔柔的。

侠骨总和柔情相伴。姒悦向四壁张望,墙壁居然也温柔了起来,似乎听到南墙对东墙说着悄悄话:“我们在拐脚处亲个嘴吧”。

姒悦转过身去,在被窝里摸索到笑笑发烫的身子,紧紧地抱着。抱着。

他说:“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这是一句轰轰烈烈的话,笑笑笑了,轰轰烈烈地回应了。

一阵风过后,又是寂静,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夜里的安静被心跳声一过滤,剔透了,更像夜了。

两天很快,转眼就过去。这两天姒悦竭尽全力夜以继日鞠躬尽瘁。

“呯”,一只碗掉地上碎了,笑笑看着碎碗怅然若失。

姒悦苦笑着说:“碎碎(岁岁)平安。”他知道这个谐音的勉强之处——生活中任何东西碎了都是破碎,都不是好兆头。但他迷信了,用逃避破碎的迷信来推翻凶兆的迷信。世俗化了。岁岁平安的渴望溢于言表了。

灶间传出毕毕剥剥的声响,这是笑笑在烧离别挂面。挂面有挂念的意思,比折柳相送实在,吃饱了上路,走得动。姒悦特别爱听柴火的毕剥声,这是日常烟火的声音,是生活的声音,至善至美,无比温馨。

姒悦想:“再待一天。”他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劝慰自己:“来得及,路上脚头快一点还是可以挤出时间做准备的。”

“笃笃笃,”门口有人敲门。

门外人说:“家父要我向悦哥转告,这两天可能要下雪。”

今年的天气有点怪,这个冬天还没下过雪。

老话说,怪年会出怪事。姒悦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你就去吧,早晚都得去,早去早回。”笑笑说。

笑笑很满足了,姒悦在身边的这两天是酣畅恣意的两天,缤纷飞扬的两天。够了,死了都情愿了。

笑笑端出挂面,说:“吃饱了上路,暖和。”

姒悦没说什么,接过挂面就吃,嗤溜嗤溜的,把伤心都吃出来了。还说什么呢,每一句话都会戳着酸痛神经,说了就走不了了。吃完了,把空碗搁在几上。面碗在他手上留下了亲切细腻的手感,这是家的手感。他从笑笑手里接过包袱,走到摇篮边凝视。

覃的眼睛是闭着的,既像酣眠,又像倾听。

姒悦轻轻地叫一声“覃”,既想唤醒,又怕吵醒。他朝女儿做了一个挥挥手的动作,轻轻的,幅度很小的动作,倒着走到门前,轻轻地带上了门。走了。离开了家。

再帮商都做一票就金盆洗手,他决定了。是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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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侯季历又要征伐,这次征伐的对象是余无戎。

余无戎的酋长是燕京戎秃酋的胞弟。

上次在燕京戎一战中吃了亏,这次一定要从小秃子那儿扳回来。

季历的征讨计划还是由风让做。没办法,在散宜生c姜太公c南宫适这拨人出道之前,只有风让有这个能力。虽然他上次受了伤,额头留下一个很大的疤,所幸没伤到脑子。

这天季历在侯府二堂开了一个小型军事会议,除了他和风让外,还有辛甲参加。

风让对侯爷说:“讨伐燕京戎是为了报复公孙卜胡子党的行刺,赢了也是出口气,无利可图。这次征伐余无戎就大不一样了。”这一年来风让无时无刻不在淡化燕京戎之战。要洗涤失败的耻辱只有来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胜利。讨伐余无戎是个机会。

“怎么个不一样法?”季历很感兴趣。

风让说:“核桃肉很香,但要吃到核挑肉必须砸开核桃壳。”民间谚语都用上了,这一深入浅出把战役的重要性形象化了。

风让打开了羊皮图,接着说:“燕京戎离商都远,我们征伐只是为了出口气,而余无戎不一样,它靠近商都,正可以试探商王文丁的反应。”

辛甲凑过头去看羊皮图,余无戎离开商都王畿只有一根蚯蚓的距离。他站了起来,用指头上去一点,粗糙的手指把“蚯蚓”覆盖了,恶狠狠地说:“我去打前锋吧,一根指头就可以砸开余无戎这层核桃壳,到时侯爷准备吃核桃肉。”

核桃肉的y一u hu一谁也挡不住。季历朝辛甲点点头,然后举起右手往下一劈,劲道大得带出了风。

出征之前一定要祭神,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祭神并不是逮哪天就哪天的,一定要选个好日子。这就如祭祖要在清明,祭灶要在腊月二十三日,如果在不恰当的时间祭祖祭灶那是要人神共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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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历出征祭祀日选在二月朔,也就是二月初一。

二月初一,天皇大帝的生日。天皇大帝主管人间兵戎,是赫赫武神,诸侯出征自然要去拜祭。

拜祭的地点在西岐重屋。

重屋由几进殿宇连接而成,有点像后来的太庙,但里面供奉的除了姬姓祖先后稷之外,还有各路神仙。天皇大帝是第二进大殿的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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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冷阴冷的,这是下雪的征兆。但雪一直挂在天上飘不下来,飘下来的是一股股阴风。

姒悦千赶万赶总算提早半天到了西岐重屋。但行动的准备工作已经由老皮做了。

老皮是老虎岭的勇士。他的家在崇山老虎岭的半山腰上。

老虎岭原来有三只老虎。三只老虎在半年内被老皮干掉了。老皮名声大振,附近村民把老虎岭改称为皮岭。后来老皮生了两儿子,他是决不肯把“犬子”挂在嘴上的。反其道而行之,往高里喊,大虎二虎。我生的,我能打得死老虎,这不算本事,我还生得出老虎,这是本事。虎兄虎弟从小就往高里长,往宽里长,青石板都压不住的。十五岁过后虎兄虎弟比父亲还高大,能徒手杀熊。能徒手杀熊的就是山大王。之后附近村民把皮岭又改回叫老虎岭。

老皮的名声不局限于杀老虎,他还shā rén。在商都刺客榜单上虽排名在姒悦之后,但依然排在了前五位。

三天前他带两儿子到了重屋,没见到姒悦。闻大夫关照过,这次行动姒悦主刺,老皮副刺。但皮副刺有责任心,主刺在不在一个样,不等不靠,主动设计了属于自己那一头的行动方案。

老皮知道季历的防卫核心是一等二防三通过,所以他这次制定的计划很有针对性。

到重屋祭祀都要烧香,西歧重屋门前有三家香火店。

老皮当天夜里控制了最大的一家,然后自己在店里店外张罗,顺便烧柱高香祝行动圆满顺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10)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是季历,那是主刺的事,皮老虎的攻击对象是风让。

风让是周国第一勇将,有名的神射手,他手中的大力戟同样了得,没人能抵挡。不过老皮自信有这个把握,因为他知道风让上次战燕京戎时受了伤。只要受过伤,就不是无敌的。风让日后如果知道是自己自残的一板砖鼓起了别人挑战的勇气,估计会直接撞墙的。可惜,他再也没机会自残了。很快就没有“日后”了。

季历的侍卫长辛甲有勇有谋,行事周密而且谨慎,这是侍卫长的职业特性。老皮也谨慎,安排了虎兄虎弟对付他。二打一,双保险。

在计划中两兄弟会拿着扫把到重屋里院去搞卫生。扫把当然是扫不倒辛甲的,所以每把扫把柄里事先各藏了一柄虎剑。

两柄虎剑是闻仲赠给他们的,表彰兄弟俩上次密杀北戎胖酋立下的大功。

北戎胖酋是北戎七国最凶悍的首领,一向狂妄自大,时不时袭扰商王朝的商队。自他一死,北戎七国全都乖乖听命于商都。

兄弟俩这次志在必得,决意要在第一刺客面前露一下脸。一切都按父亲的指令行事。

老皮的指令是虎兄虎弟混在重屋里院,等辛甲带兵进去清场后兄弟俩用劲扫地,一定要扬出灰来,等辛甲前来训斥。训斥两个环卫工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戒备,到时兄弟俩拔剑夹击。为了配合完美,两人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直到老皮点头满意为止。

里面动手的同时老皮在重屋外边用打虎锏击杀风让。打虎锏是提前塞在特制的超大落地香里面的。打虎锏长一米,落地香做到了一米五,上面超出的部分要点燃,点燃后必定腾出烟雾,老皮就要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中抽锏扑向风让。

以上的两个攻击点是为主攻作铺垫的。主攻由姒悦发动。姒悦的攻击不需要别人帮他设计,也没人能够帮他设计。他的攻击总是出其不意的,出其不意的后缀是攻其不备。都“不意”和“不备”了,帮他设计就是不自量力,就是脱了裤子放屁自找麻烦。

老皮只想自己份内的事。

老皮反反复复地自我认证方案的可行性。他躺在榻上,沉湎于诸多细节的设定与排除当中。最后眼前起雾了,风让的戟在雾中迷失了方向,头却暴露在打虎锏之下。这是伤过一次的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是惯性。这一次老皮毒毒地咬了咬牙。

姒悦赶到后听了老皮有关计划的详细汇报。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抬头和老皮相互碰了碰眼神,视觉大致有十五度,相当于面对面交流了。第一次见面就有这种交流视角说明双方达到了相当的默契。

姒悦认为计划无可挑剔。他和老皮击掌,份量不轻不重,不是江湖人见面时有意的火力侦察。这是相互信任的一掌。他说:“各自分头准备吧。”

姒悦根据季历一百人卫队分成两行的惯例,以季历马车居中的距离测算,算准了马车必定停在重屋外第三棵古松之下。姒悦将蛰伏在这棵古松上,到时从上至下直线击杀。

古松很茂密,上端枝桠处很黑。姒悦感谢老天爷留给他这么一块黑暗,他将利用这块黑暗成就刺客生涯的最后一击。

他和老皮又共同设计了撤退线路,得手后往重屋里面跑。重屋后面的山路也已摸得一清二楚。

这次的行动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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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历的车队正在通往重屋的路上。

刚刚下过蒙蒙细雨,地上稍稍有点湿。雨后的天和地突然间生分了,离得远远的,天高气爽。山茶花爽了,在路边毫无来由地献媚,还点头哈腰,把心旷神怡送给每一位路人。

辛甲骑马走在最前面,意气风发,神抖抖的。两天前周南最大的庄园主——方茂山庄的方茂庄主有意要把女儿嫁给他,这是人生一大幸事。路面上意外地送来一阵清风,辛甲闻到了风中袭人的花气,听到了风的微微喘吁,心情和天地一样开阔了。

后面是季历的大队车马。风让骑马在距离季历马车二十五丈的位置。

燕京戎之役失利后他一度遭到了季历的冷眼。朝中有些本来对他看不惯的人群起而攻之,额头上那么大的疤也没能堵得了他们的嘴。有些嘴巴敞快的甚至翻老账,说上次箭射武乙是有意挑起周c商争端以便混水摸鱼。风让气得叫人画了那帮王八蛋的像挂在家里,每天上朝前下朝后都要对着画像大骂一通,直到额前的疤又肿胀起来才肯平息。太气人了,只见过,不见功,全他妈的一帮小人。

但他也常常暗自庆幸,那块城砖已经丢到护城河里了。这件事没有人知道,还好。丢脸面的事就是这样,只要没人知道,丢了的可以捡回来,重新贴到脸上。

风让毕竟是风让,该恼的时候恼,该笑的时候笑。从此以后他不再上季历的马车,见面时谦虚了,谨慎了,总是堆着一脸的笑。有几次在朝堂上笑累了,特意借口上茅坑到堂外去歇一歇,回到堂内接着笑。而季历说到底也是爽快人,人家都笑到笑不动了还能朝他板脸吗,那也太不体恤手下了。所以也开始朝他笑。君臣之间的疙瘩也就笑开了。

得到侯爷的重新赏识后他在执行任务时更认真,决不敢有一丝马虎,戟不离手,箭不离身,神经绷得像满弦的弓。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风中刮来一阵阴气,这一回似乎真要下雪了。

“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风让是不怕风雪的,甚至有点盼着下雪,雪地里白茫茫一片,谁也藏不住,再也不用担心偷袭了。

然而天只是阴,雪还是没下。地也跟着阴了起来,路上灰蒙蒙一片。

风让猛然挺直了身子,调整好心态,额头上的那块疤提醒他在这种鬼天气里最会撞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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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悦蛰伏在重屋前的第三棵古松上面,等季历的马车。

古松张开着翅膀迎客,姒悦躲在翅膀下面抱着剑准备接客。

虎兄虎弟拿着两把扫帚进了重屋里院,很认真地扫,连余光都用上了,一点香火布屑都不放过。

“快来买香,今天打八折。”老皮憋着嗓门在外面吆喝。

这是在喊预备。

听到预备的x hà一姒悦的心跳了一下。

有规则的心跳没人感觉到,能感觉到的全是不规则心跳。

姒悦感到一种异样,肩膀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就如小时候在寒风中小便的激灵一抖,大人常说那是身虚的反应。

姒悦明白得很,现在自己不是身虚,是心虚。

从小除了习武就是练胆魄,练的是脚下山摇眼前雪崩不动于心的磐石功夫。现在居然会心虚?

姒悦似乎看到了笑笑抱着覃在笑,又仿佛听到笑笑在说“早去早回。”。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儿女情长就会牵肠挂肚。姒悦使劲摇了摇头,想克制杂念,集中精力。这是最后一次行动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11) 重屋前终于嘈杂了起来。一批士兵来了,辛甲昂首阔步迈进重屋里院。

经常待在诸侯身边的侍卫长没理由缩手缩脚的,更何况马上就要被方茂山大庄主雀屏中选呢?辛甲一进重屋里院就扯开了嗓门吆喝:“闲杂人全到门外去!一个都不能留!”

虎兄虎弟没有出来。环卫工人不是闲杂人。

清场后的重屋里院只有两兄弟在认真扫地,主要是墙边的死角。野狗没吃完的一根肉骨头嵌在墙角处,扫了几下扫不出,虎兄蹲下去用手把它拉出来扔进了簸箕里。态度严肃而认真,起码比狗啃肉骨头要仔细得多。他们的眼睛在院子里,耳朵却留在外面。他们在等父亲的x hà一。

一起动手,重点消灭。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着。

季历的卫队到了。卫队很有威势,红缨红盔,鱼鳞铠甲,干盾长戈,这是武装到牙齿的红甲军。

有这么一支护卫,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季历的马车随后准时到达。因为准时,他的到达具有了幽灵性质。而他的人也像个幽灵,罩了一件黑色的大披风坐在马车上,身形陡然胖了许多。胖幽灵比瘦幽灵更显得古怪。

老皮点燃了落地香,气沉丹田“嗨”了一声,用劲一吹,上端的明火灭了,一股浓烟腾起,像大漠狼烟。这是动手的x hà一!

重屋里院虎弟的扫把用劲了,刮出一团灰,和外面的“狼烟”遥相呼应。辛甲上前阻止,虎兄虎弟的虎剑同时出手。

辛甲不怕死,无数次的生死之战他都活了过来,最后死的都是别人。他看到两扫地的居然张牙舞爪的冲上来火得不得了,大喝:“找死!”

外面老皮已经从落地香尾部抽出了打虎锏,趁着烟雾像头猎豹扑向风让。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心有灵犀,父子三人一齐动手。

风让正在下马,看到有人捧着高香朝他窜过来,明白了,这个烧香的要给他下马威。他又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透过浓烟看到了一根打虎锏。

打虎锏这回不打虎,打的是马脚。

风让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姒悦同时从古松上一跃而下。

风让在半空脚下没根,这是姒悦刺杀季历的最佳时机。

姒悦的下面就是季历的马车,从上至下一剑毙命。

可是,有一点他没算到,马车上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季历直起身子抬头,看到树上有人下来,惊愕了,浑身一抖,身上的披风抖落在车上。

他的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

孩子是季历的小女儿,刚满周岁,身上长满了疙瘩,俗名风疹块,昨晚上老哭,今天顺便抱来为她烧柱香祈求平安。

现在孩子不哭,看到一个叔叔从天下掉下来,居然咧着嘴笑。就如后来的diàn yg《超人》中红衣超人从山顶跃下,孩子看了拍手憨笑一样。

孩子的反应古今中外都一律。

这孩子像覃!

姒悦茫然了,恍惚了,是那种对突发事件猝不及防的不知所措。动作迟疑了一下,凌空一个前滚翻准备正面再击。剑是笔直的,杀气全逼在剑尖。

孩子吓着了,被杀气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远离了小鼻小嘴,吊眼相望,连本能的哭都忘了。

小女孩吓坏的样子反过来又吓着了姒悦。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杀气全消了,全身肌肉僵硬,像一块石头似的掉在了地上,然后听到“嘣”的一声,右手不能动了——右肩胛骨挨了重重的一戟。

这一变化也就一个喷嚏间,但这个喷嚏打出了一条界河,河那边是未来安逸的生活,河这头却悬浮着失败的苦果。

这一戟当然是风让下的手。

风让从马背上跃起本来是要反击老皮的,但看到姒悦从树上跃下后马上改变主意,倏忽一扭身扑向姒悦,救主要紧!

风让一变老皮也跟着变,打虎锏几乎同时舞向了风让。风让的戟挥向姒悦时自己的眼前先黑——被打虎锏击中头顶,手中的锏只是惯性前冲砸在了姒悦的右肩上。

全乱套了。

院子里的辛甲听到院外的动静知道不妙,甩开虎兄虎弟窜到了季历身边,组织卫队在瞬间搭起了人墙。弓箭手拈弓引箭。

老皮和姒悦呼啸一声往重屋里边窜,四人照原定路段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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岵峰客舍。虽然是正午,但有片灰黑的云浮在头顶。冬日的阳光本就散漫,被云一挡,懒懒地洒在了客舍门前油腻腻的案几上。

店老板端上一大盆猪头肉,这是客舍里今天最好的莱肴。

店老板笑眯眯地对老皮说早上乡里杀了一头猪,店里分到一个猪头。猪头肉放到案几上重了一点,炖得很烂的肥肉在盆里颤了几颤,很不情愿地等着别人下箸。店老板用舌头舔了舔沾了猪油的手指,然后夸老皮能吃到热腾腾的猪头肉实在是福气。

可是老皮的心头压着一块石头,无福消受这份福气。

他苦着脸喝了一口酒,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嗝,空气中弥漫着老白干和猪头肉的混合气味。他对姒悦说:“也喝点吧。”

姒悦的目光散散淡淡,绵软无力。他的右肩胛一阵疼痛。疼痛不是平面的,有立体感,很重,往骨子里钻,整条右胳膊被压得往下坠。他用左手把酒碗往案中一推,说:“不喝也罢。”碗中的酒咣当一晃,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很郁闷地平静了。

老皮父子是山里猎户,职业是打猎,刺客是jiān zhi,行动成功与否只关系到进项的多寡。这次没有完成任务,恐怕今后类似的肥差轮不到他们了。但他们和辛甲打了照面,今后还要防备周国的报复。这趟差使,唉!

姒悦和老皮父子不同,他是商都孤儿院养大的,从小吃的公家饭。吃公家饭的没完成公家事就该开除,就该“甩出去”,就该“妈勒个巴子”。

“甩出去”就意味着永远地休息——死了才能永远休息。今后连“诱饵”的资格都没有了。

浮云飘过了,正午的阳光把姒悦的影子甩在地上,一团黑,斗笠那般大。姒悦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老皮一喝酒就出汗,他的汗味闻起来有点焦躁。他看着姒悦的酒碗说:“你不能回商都了。”

姒悦颓唐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眼睛看老皮,说:“我知道。”

老皮说:“你应该知道怎么样逃亡。”

姒悦又点头,直接把头点到了胸口,又看到了自己渺小的身影。小有小的好处,逃起来方便。一年前他就逃亡过一次,那次是为了躲避地方上有司的诬陷而逃亡的。就是那次逃亡,在霍太山的清风口认识了笑笑。之后地方上有司被其他人扳倒,他才回到了商都。

可是这一次和一年前的情况有了变化。之前他孑然一身,现在却有了笑笑,有了覃,亡命就要一家人玩命。

“你有了家?”老皮看出了姒悦的犹豫。

姒悦点点头,说:“还有个女儿。”

孩子是最大的累赘,老皮当然懂。他拍了拍姒悦放在案上的手背,说:“可以把孩子给我。”

一股暖流顺着手背传到了姒悦的心里,暖得让人心跳。

逃亡中最难隐匿的是孩子,孩子会哭。

逃亡中最容易隐匿的也是孩子,因为可以送人。

老皮住在山里,家里多个小女孩也就是多个虎妞。

姒悦知道把覃寄养在老皮那儿是可以放心的,但终究也是一份危险。商都的斥候可不是吃素的。“不行,孩子要有妈妈。”姒悦在找借口。

老皮很知趣,没有再问什么,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闷酒。

姒悦很感激老皮的知趣,他现在的心境经不起提问了。

但不管怎么说,姒悦还是要感谢老皮父子。他把案上的酒碗又拿了过来,脖子一伸,倒进了嘴里。然后对老皮说:“再见。”

说话时相互间存在六十度的视角差,这个角度里塞满了相忘于江湖的默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12) 姒悦不能回家。但必须回家。

夕阳斜照,冬日暗红的暮色冷飕飕的,满世界全是烟霭。这样的黄昏全是苍茫气息,让人平添孤独。

清风口到了,山沟沟里的葛藤在暮色中无比深邃,顺着深邃就可以看到炊烟,看到笑笑的广寒宫了。

走进山谷,更朦胧。

有人说朦胧是一种美。是的,那是朦胧在可知其本来面貌的情况下才看上去美的。如果朦胧背后是未知呢?朦胧就会变得可怕。

大漠深处,大海深处,大山深处,未知的都是可怕的。

姒悦不怕,或者说不怕怕,没法子怕。如果他怕危险,那么笑笑和覃就会被危险吞噬。

他沿着葛藤走进去,不远处的青石上站着一个人——姒家大爷。

背着光的身影里藏着不着边际的现在和未来。

姒家大爷是官家人,姒悦早就知道。

姒家大爷转过身,夕阳侧照的脸看上去冷冷的,语气也冷冷的,他说:“你家里已经没人了。”

“人呢?”姒悦在姒家大爷的脸上找人。

“孩子在我家坑上,刚喝了羊奶,睡着了。”

“笑笑呢?”

姒家大爷说:“笑笑应该在去商都的路上,”他回头往商都的方向看了看,接着说:“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一队士兵。”

“为什么不把笑笑也接到府上?”姒悦不解。

姒家大爷说:“士兵知道你有家,就知道你有老婆,如果来了找不到你老婆就会继续追查。”

一阵风刮过,风中夹杂着猫头鹰一声凄厉惨叫。暮色沉重了。姒家大爷接着说:“再追查会查出你还有孩子。”

“所以你只接走孩子是为了确保孩子的安全。”姒悦读懂了姒家大爷的心思。

“母亲本来就要为孩子作出牺牲的,所以笑笑是笑着走的,她并不怨我。”

姒家大爷又说:“笑笑转话给你,叫你不要去找她。”

姒家大爷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但这是传话,传与不传又是另一回事。

商都来的人也知道姒悦肯定会去找笑笑的,所以不在山里等。

既然你会来找,为何还要守株待兔在山里白吃苦头呢!

姒悦转身就要走。姒家大爷说:“不去看看孩子?”

姒悦嗫嚅着说:“在姒大爷那儿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现在不放心的是笑笑。

姒家大爷说:“现在没有覃这个名字了,下次你如果还能看到她的话应该叫窈窕,蔓延的葛藤可以叫作覃,也可以叫窈窕。她现在是我的干女儿。”

“拜托了。”姒悦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忽然笨拙了,每颗牙齿都上了锁似的。

他回头走了。

夕阳把他的身影投在乱七八糟的葛藤上,毛毛躁躁的。姒悦看到了葛藤上自己的影子,糊涂了:我是影子还是影子是我?

黄昏更加黄昏。姒悦有了一种归零的感觉,伤心与绝望变成了一股风,吹向温馨的林中小屋又被弹了回来,化作一溜烟径直往商都飘去了。

他和暮色一起往商都苍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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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说,小孩子愁养不愁长。姒家大爷是有莘氏首富,窈窕不愁养,长得比一般孩子快,六岁时就成了一个小大人。

窈窕继承了母亲的长处,俊俏,爱笑。

女儿像母亲,将来会贤惠,山里人都这么说。

窈窕继承了父亲的短处,长得特别黑,难免是个遗憾。但山里人也说,女儿像父亲,将来有自信。

窈窕从小就自信,自信的人才会笑。

在她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窈窕看到一只彩色的蝴蝶在飞,伸手去抓,眼看要抓到,蝴蝶又往前飞。她笑了,伸手再抓,蝴蝶又飞

蝴蝶顺着葛藤往山谷里飞,飞到一处芦苇那儿往右一拐。窈窕跟着往右拐。

眼前豁然开朗,芦苇中有个大大的水塘,水塘中间有汩汩的水往上翻腾,雾气弥漫,仙境似的。

小女孩都喜欢仙境,盼着在仙境里碰到个把神仙。

神仙岂不比蝴蝶更好玩?

窈窕往水中走去。

窈窕像父亲,胆大,水淹到脖子,还往前。人浮起来了,好像真有神仙似的,托着窈窕在水中遨游。

这眼泉水现在还在,在陕西合阳县的一个村里。估计是水里矿物质多,所以人不沉,且对人体有漂白作用。

窈窕上岸了,夏日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上,刺眼,窈窕只能低头往下看,这一看笑了,自己变白了,好白!

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这就是命。窈窕命中注定要做娘娘的。

命苦的人并不一定终身苦。这就如黄莲,一旦掉进蜜糖罐里也就苦尽甜来了。

全家惊奇,全族惊奇。有莘氏的姑娘从此全去泡温泉,一塘的白亮。

有莘氏成为了中国第一个出ěi nu的族群。

人生就是一场悲喜剧,几千年来一直如此。

就在那天傍晚,姒家大爷得到消息,姒悦死了。

据说他又去行剌季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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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悦本不该再去行剌季历的,因为笑笑在押回商都的路上就自己跳崖死了。笑笑知道,自己唯有一死,才会断了姒悦来救的念头。

自己求死是为了替别人求生。

但似悦蒙在鼓里,他一直在寻找笑笑可能被关押的地方,毫无结果。

商都方面本来也要把姒悦一杀了之的,他知道的事太多,一旦落入季历手中,大商的脸面就要丢到黄河里去了。但战场形势又发生了变化。西伯侯季历伐余无戎大获全胜,季历把周军帐篷搭到了商都王畿之地的边缘,如果文丁骑马出商都往西,不出两天就有可能和季历碰头。

风让的死并没有削弱周国的军力,相反,朝野上下团结一心了,周军中一个叫南宫适的将军脱颖而出做了新的公行,率军合力砸核桃,“一二三”,“ 一二三”,打下了余无戎。秃酋的弟弟小秃酋被“一二三”的乱刀砍死了,商都西部暴露在了周军面前。

核桃壳已经被敲开,季历随时都可以吃核桃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还可以变着法子吃——核桃粥c核桃酥c清炒核桃仁c核桃羹核桃系列美味香气扑鼻,季历已经飘飘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13) 商都王畿的外围被周军撕开了一条口子,文丁着急上火了,打?文丁倒是想打,但商军主力虎贲军在东方战场,都城内只有两万多兵,守城尚可,主动出战有点悬,只怕兵力一分散再被周军“一二三”各个击破

文丁的嘴唇起泡了,火辣辣地痛,看着书房窗外绵延不息的黄昏,人也黄昏了,日暮途穷,一筹莫展。

上大夫闻仲来了,带着主意来的。他进书房后自己找了张蒲垫坐了。房里没点火,死气沉沉,空气的颜色渐渐发黑。

闻仲说话了,他希望大王对季历好言安抚,封官授爵。“季历喜欢好马,遂他愿。”声音很沉痛,似乎某匹好马死了。

文丁那头没有回音,黑色缄默。半晌,有声音了,一声凉凉的叹息,叹息后边拖了一句很不情愿的话:“要送他好马?”

闻仲摇头。黑暗中的摇头是无效举动。但闻仲的摇头却能让文丁听得到。他一面摇头一面说“不”,拖了音的,拖到摇头结束,声音一左一右了。闻仲接着说:“季历心黑,送马难填欲壑。”

又是黑色缄默。良久,文丁那头说话了:“那送什么?”

闻仲说:“送官,封他牧师,让他养马,好马随他选。”

屋子里片刻宁静,这种宁静适合于斟酌和推敲。“啪”,这是文丁手拍案几的声音,这一巴掌凝聚了深思熟虑的决心:“一个人如有了偏爱就会对其它事看淡的,就封他牧师吧。”

文丁的意思和玉皇大帝差不多。玉皇大帝可以封孙猴子当弼马温,文丁也可以封季历当牧师。目的是一样的——安抚。但文丁和玉皇大帝又有点不一样,他封季历只是权宜之计,只要东边的主力一回到商都,刚才拍到案几上的那一巴掌将直接拍向季历的天灵盖。

商王的旨意下达了,季历很高兴,接过官印的同时把商王要他撤兵的令简放到了一边,说,余无戎这儿是天然的牧场,我的马场将来就设在这儿。摆明了,不撤兵。

白送了一个官职,还搭上了低声下气的巴结,反而助长了歪风邪气。文丁又气又恼又怕,无端端地闷在书房拍案几,手麻了,脑子更麻,束手无策。原本靠近余无戎那地儿有一个上好的猎场,每年都要去围猎,现在周军在那儿搭了帐篷。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胆子大的大夫说:“当然要去,不去要被季历看扁的。”

胆子小的大夫说:“别去,先王武乙的例子摆在那儿,季历是一团火,近不得身。”

文丁紧皱着眉头,恨死了季历,又无可奈何。季历就像文丁小时候抱过的一只大西瓜,想吃,围着转了三圈无从下口。

但是魔高一丈就是为了应付道高一尺的。还是闻仲有办法,说:“大王怎么能不去打猎呢?去是要去的,但去之前猎场周边先要清场。”

清场的意思当然是先把季历清理掉。出了封官这个馊主意的闻大夫比文丁还要恨季历,想来想去还是派刺客去最妥当。大西瓜有什么不好下口的,一刀下去“噗”的一声全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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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悦再度操刀,被闻仲派去清场——到周南城刺杀季历。

季历当了牧师回到周南侯府,带回一匹白龙驹,这是送给大儿子姫昌行冠礼的礼品。

周南城是西伯侯府所在地,是周国的龙兴之地。

这是龙潭虎穴,也只有姒悦才能担当深入虎穴的重任。闻仲对姒悦说,拿季历人头换你的老婆。

但后来死的却是姒悦。

姒悦的死在很长时间里是个谜,一直到季历和文丁都死了才被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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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历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文丁也一直没能去打猎。

姒悦死了,行刺无法进行。文丁一口气憋了大半年。

半年后。

东征大军回到了商都。

文丁要在朝堂设宴招待文武百官。季历是牧师,满朝文武不能独缺了你。

姬昌对八卦颇有研究,听说父亲要去商都特意算了一卦,坎卦。坎有险。劝父亲托病不去。可是季历现在不一样了,飘飘然的,养的是马,脾气却牛,谁的话都不听,除了他自己的话。他对自己说,要去,文丁算个毬,一个小老头,他的老子老老头都被我杀了,还怕这个一向对自己低声下气的小老头?

季历很嚣张,他是嚣张死的。

他具体怎么死的连司马迁老先生都不知道,在《史记》上只写了“公季卒”三个字。姒家大爷得到的内部消息也很简单——季历昂首阔步上朝,昂首阔步被抓,然后昂首阔步被杀。季历死得不明不白,但死得大义凛然。英雄大抵不在乎自己的生,却看重自己的死。他死于壮年,留给后人的是一个处于巅峰的生命形象。

季历死了,文丁一口恶气一出,也飘飘然了。一个多月后想去打猎,但年近古稀,昏聩和龙钟相约而至,出宫殿时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金疮迸发,也死了。文丁的儿子帝乙继位。

帝乙是个笑面虎,一上位就向周国示好,让季历的儿子姬昌承袭爵位,称西伯昌;接着免税,然后和亲。也算是歪打正着,葛藤谷里长大的窈窕就此一脚踏进西周王朝的殿堂,母仪天下。

这不仅是窈窕的命,也是西周王朝的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山里飞出的金凤凰(14) 窈窕在姒家庄园里长大了。自从在泉水中漂白之后,日晒不黑,越长越漂亮。但性格变了,比小时候寡言,一旦手上闲了就会看着门前的葛藤发愣,愣得像座雕塑。这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只是认真思索的需要,过去的许多事像葛藤一般纠缠着她。过去,迷一般的过去,有关她父亲的种种传说多多少少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窈窕从没向姒家大爷和师娘问过有关父母的事。姒家大爷从她的少年老成与察言观色上看到了姒悦的影子。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对任何事情都不动声色,既像是一无所知,又像是无所不知。

但窈窕对姒家大爷和师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大爷和师娘身上没有什么可以探究的,这是亲人,亲人永远要笑颜以待的。

窈窕每天要干很多活,在家洗衣织布,有时还要出门采葛。出门前总要告知师娘的,“师娘,上午我到谷南采葛。”听到师娘“嗯”了一声后提着篮往葛藤谷的深处走去,孤独的背影后面拖着一串淳朴的山歌,“深谷幽幽,葛藤蔓蔓,于以采葛,于坡于谷”歌声在山谷中郁积而沉闷。

夏c商朝包括周朝早期时候,大户人家的孩子都要参加劳动,就是王公贵族的夫人xiǎ一 jiě也要干一点农活或家务。这一点后来的人很难理解,就如中国人很难理解美国总统的孩子会摆摊修鞋一样。所以现在的人把《诗经》里的许多诗理解为歌颂劳动人民的,就是因为里面描写到了劳动,想当然了。其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奢糜是封建社会里才有的糟粕。在早期的奴隶社会,劳动是一切生存的基本手段,奢侈的寄生虫生活是会遭到群起而攻之的。比如商纣王在院子里的树上挂了几串肉居然被骂了几千年,其实这在封建社会里一般的地主逢年过节时也会这么干的。

窈窕得知在这个春天要作为媵妾嫁给西伯侯后,出门采葛更勤快了。

亲生女儿听到要出嫁,可以哭,可以闹,甚至绝食,用一切极致的撒娇手段来表达对父母的依恋不舍。但养女不行,那么做太花哨,有做作相,是画蛇添足。窈窕很聪明,她用劳动来表达对养育的报恩,很朴素,很实惠,避免了字字血声声泪,用欢笑声抚慰养父母的恋女情怀。

这天她又要出门了,照例告知师娘,“师娘,今天我到谷北去采葛。”。

师娘说:“早点回来吃午饭,今天炖了一只老母鸡。”

窈窕是作为子规公主的媵妾嫁给西伯侯的,养父母作不了主,只能忍痛割爱。眼看着出嫁日期一天天临近,师娘隔三差五就会炖只老母鸡给她吃。鸡汤成了爱与被爱的滚烫道具,熨帖着各自的心灵。

窈窕走到门口回头,高高兴兴地说:“好的,我采了就回。”声音敞亮,都有回音了,灌了满满一院子。

“十年了,”姒家大爷看着窈窕远去的背影,说:“姒悦死了十年了。”

师娘正在篮子里分拣着葛根,眼睛放在篮里,耳朵却挂在丈夫那儿,听到说姒悦,她叹了一口气,埋怨道:“他爸不安分啊。”

姒家大爷朝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摇了摇头,说:“没法子安分,他后来打听到了笑笑已经跳崖,所谓用季历人头换笑笑就是一个骗局,这事穿帮了,他怎么会安分呢?”

师娘听不大懂,但还是听。女人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学会听。善于听也是一种美德。

姒家大爷说:“姒悦后来没去杀季历,而是在半路上杀了一个回马枪要替笑笑报仇。”

师娘放下了篮子,眼睛耳朵全放在丈夫身上了。

姒家大爷说:“听宫里人讲,姒悦想对大王动手,隐在王宫应门外的宗庙里半个月。有天大王突然外出,姒悦仓促动手,大王只是受伤,而姒悦被闻仲一箭射中,结果”

师娘赶紧问:“结果怎么样?”

姒家大爷叹了一口长气,说:“结果大王的卫队又弓箭齐发,可怜姒悦被射成了刺猬。”

师娘已经在抹眼泪了。

姒家大爷接着说:“后来虎贲军回了商都,大王召季历入朝直接把他杀了。但他自己受伤的地方也不见好,之后金疮迸发,也死了。现在帝乙继了位,竟然又调查文丁受伤的事,不知从那儿得到消息,说姒悦还有个女儿”

“啊”师娘失声后赶忙捂住了嘴,脸上已经堆满了惊恐。

姒家大爷紧皱了眉头,说:“早年的闻仲闻大夫现在成了闻太师,炙手可热,他给帝乙出主意,要让窈窕作为子规公主的陪嫁一起嫁给西伯昌。”

师娘说:“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平白无故会选中我家窈窕。”

姒家说:“帝乙做文章都做在肚子里,他表面上是和周地和亲,但背后似乎还有其它目的。”

师娘张大了嘴,继而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姒家大爷说:“仲春出嫁,还有一个多月,你就帮窈窕准备准备吧,可怜的孩子。”

师娘终于憋不住了,问:“闻太师不会要窈窕再去对西伯昌下手吧?”

姒家大爷一脸迷惘,说:“谁知道呢?”

师娘说:“可是她爸不是死在周人手里的。”

姒家大爷点了点头说:“应该让窈窕知道真相了,今后怎么做让她自己决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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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月窈窕就要出嫁。

侯门深似海,嫁进去要再回娘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师娘拉着窈窕的手说:“这段时间你就不去采葛了,在家绣衣多准备点嫁妆吧。”

窈窕乐呵呵地说:“以后有的是时间绣衣,这段时间还是让我帮帮家里多做点事吧。”说着呵呵地笑了,一种古典的美声的笑法,笑出了抖音,笑出了眼泪,眼眶里亮晶晶的,她笑着哭了。

师娘抹着眼泪说不出话。十六年了,一直把她当亲生闺女养大的。

窈窕说:“以后很可能就回不来探视了,我我现在每一天全当作是出嫁后的归宁省亲吧。”窈窕笑不出来了,喉咙里有东西堵着,呼吸带着肩膀一起动,终于站不住了,趴在师娘的肩上哭出声音了。

姒家大爷也有点鼻塞。这孩子自从知道自己父母的情况后越发地懂事了。

少女成熟的标志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

姒家大爷喃喃地说:“每一天都是归宁,好孩子每一天都是归宁。”

男人很少会掉眼泪,男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可以是沉默,可以是豪啸,还可以文学一点的,用诗。

姒家大爷是官家人,自然有文采,何况已经酝酿了很久,这天终于成熟于胸,朗朗上口了。这就是《诗经》第二诗《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这首诗的感情很深厚,但意思并不复杂,就是说窈窕生长在葛藤蔓延的山谷中,小时侯欢快得像黄鸟,在家人的庇护下,采葛煮葛纺线织布洗衣,尤其是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窈窕恰如出嫁后又回到娘家似的。

还没出嫁就已归宁,把今天过渡到了明天,把现实幻化成了希望。

希望本就是从现实起步的。贤淑的窈窕从有莘氏的山里出发走向大有希望的周国。

窈窕的命好,后来擢为西伯昌的正妻,和西伯昌一起夯实了西周王朝坚实的基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1) 周原这地方变了,变得干巴巴的。放眼望去,横着的是龟裂的土地,竖着的还是龟裂的土地。原本黄绿相间的土地单调了,只剩下黄颜色。不是金灿灿的黄,是那种白乎乎灰蒙蒙的黄,让人胸闷气短的黄。一幅死样怪气。

太阳却生机勃勃地斜挂在树上,粗硕的光线硬邦邦地横冲直撞,与泛了白的土地互为反光,把空气都刷白了。路边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异常顽强地抵抗日光,因为明暗分明显得格外挺拔,但晒焦了的黄叶又暴露出山穷水尽的窘状。

周南城里更糟糕,空气干燥得都快要点着火了,房子外墙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太阳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七横八竖的罅隙,整个城市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西伯侯府是城里的老宅,属于苍老中的苍老,远远看去房尖都有氤氲之气了。这是虚脱前的征兆。

太阳太毒,西伯昌只能躲在书房里摇扇子。

夏天是老天爷给人制造烦躁的日子,让你热,让你渴,让你疲软,让你孤单。又热又渴的西伯昌怕出汗,出汗一多就口渴,口渴了就要喝水,而缸里的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止汗,除了摇扇子,还得保持心定。心定自然凉。看八卦图倒是一个办法。

书房墙壁上长条的卦图像一棵树,枝枝桠桠下边就有阴凉。这道理和望梅止渴一样,联想可以稳定情绪。

西伯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卦图,背影瘦弱寂寥。这是一个中国思想者的古典造型。

看得一久起了幻觉,长长短短的线条在动,长的意思很长,短的意思不短,长短之间互补c互通c互让c互折c互卦,盘互交错。长短都有意思。

心血来潮了。他不但看,还画,把伏羲八卦中坎卦重叠了,嗨,枝桠多了,内涵丰富了,意思就更有意思了。这一无意中的发现使西伯昌对伏羲八卦的认识有了量和质的双重飞跃。

坎代表水,应该是陷,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是陷下去的。而且物体进入水中会下沉,人也一样。所以坎卦是险卦。两个坎卦重叠,险中险。

伏羲八卦中任何一卦与其它卦分别放一块儿呢?他开始排列,两两组合,一清点,六十四卦。眼前一亮,似是天眼开了,八卦变成六十四卦。天哪,六十四卦!这是对伏羲八卦的变卦,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变卦。

八卦已经不得了了,巫师凭着八卦牛得像个“八”字,横着走路了,如果有了六十四卦

到底还是出汗了,汗水随着心跳一点一点从头上,胸口,腋下,背上,手心冒了出来。他开始猛扇扇子,把汗压下去,思绪却不断涌出来:坎卦,单卦险,两卦重叠,更险。他起了个名——习坎。“习谓重习,见其重险”。他点了点头,心中了然了。

现在周国严重缺水,要引水,但险。缺水险,引水也险。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复舟。

天旱,万物枯萎。西伯昌的思想却像仙人掌,在干旱中葱茏了。

葱茏的目光又瞄上了坎卦和巽卦的组合,坎为水,巽为木,木上有水,“桶盛水”,“勺舀水”之象征。他从卦象中看到了一口井。是的,这是井卦。他想。

西伯昌太想挖口井了。连续三个月不下雨,城里所有的井都干涸了。

侯府后山脚下是渭水的支流,断流了,河床上的石头干得能碰出火星来。西伯昌让侯府的佣人在那儿挖井,十五个人挖了十天,七上八下全是人,没见到一滴水。

前些日子他想了个急办法,请来商都的井人姒得水看井,只要看出哪儿能挖出水井就送他两头牛。姒得水天天在周南城里转,转了五天,摇了五天头;再到城外转,转了十天,晒得头晕脑胀,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撂下一句话,下雨前谁能在周南挖出井来他一头撞到井里去。然后带着一嘴的火气,走了。走之前他特意到牛圈去看两头牛,依依不舍的。两头牛正在咀嚼脆脆的秸秆,舌头往外一卷用唾液湿润了嘴巴,目光闲适,像正在享用可口午餐的乡间绅士。放牛的小秃子放下篮头准备回家,走到门口时回了回头,无意中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姒得水在牛跟前鼻子一吊嘴巴一歪,半边脸上挤出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右手和左手合在一起竖在鼻子下边。不动。两头牛一脸惊恐停止咀嚼,乡间绅士遇到土匪似的浑身颤抖。姒得水上去拍了拍牛头,左边一头拍一下,右边一头拍一下,还吹了两口气。两头牛趴下了,闭着眼睛,饭瘫似的。后来八天不吃东西,死了。小秃子一口咬定姒得水在牛身上施了巫术。可是谁能证明呢?拍一下牛头再吹口气就能让牛绝食而亡,谁有这般本事那真是牛了。

姒得水号称天下第一井人,据说他的眼睛能看到地下很深的地方,有水没水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次他横着看竖着看,满眼干巴巴的,断定这儿没有水,除非天上掉下水来。

西伯昌看井是外行,但会看卦,现在居然在卦上看出了井。但卦上的井冒不出水,能冒出水的井在哪儿呢?

他觉得胸口特别闷,拿了扇子摇到院子里去透透气。可是院子里还是闷,照样喘不过气来。

头上乌云盖天,似有雷声从远处传来。难不成要下雨?

太姒也到院子里来了,她是听到雷声出来的。头上的乌云在飘,有好几层,遮天蔽日。“这回总要下雨了吧。”她脸朝阴天喃喃地说。

太姒胖了。四年生了四子,功成名就后有了一种自足,不胖也难。但她胖得圆润,不显臃肿,只是下巴那一块与姑娘时有些似是而非,多了一层通晓世故。

祖上传下的玉麒麟还真管用,在枕头下时时刻刻提醒着床上人勤勉用心,这在精神层面上给予了夫妻俩极大的鼓舞。西伯昌认真了,在传种接代上也舍得下功夫,身体力行,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两手都很硬。太姒则积极配合同心协力,用任劳任怨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生下长子姬考后没有懈怠,而是再接再厉c马不停蹄,又生下了姬发c姬鲜和姬旦。其中老二姬发就是后来推翻大商王朝的周武王,老四则是大名鼎鼎的周公。太姒生孩子保量不易,保质更是难能可贵,她是中国历史上优生优育的典范。

梧桐树叶纹丝不动,很闷,很热。下雨前通常都是这种气象。但这种气象前几天也来过一回,没下。西伯昌有些不定心,用叶扇朝自己猛扇了几扇,说:“快点下吧。”既像命令又像祈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2) 看家狗小黄有气无力地趴在院门口,看到陌生人进门也只是抬了抬眼皮,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巴,眼皮继续下耷观鼻观心,想着无穷的心事。

来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到了西伯昌跟前摘下斗笠,露出满头银发,说:“侯爷放心吧,啊,这回准下。”

银发姓鬻,后人称其为鬻子,他是风让的娘舅,朝中老臣。老西伯侯季历死后他的资格最老,在西伯昌面前也是无拘无束的。

西伯昌一贯尊老,对鬻子很敬重,说:“啊,鬻老来了,穿了蓑衣求雨啊。”

鬻子脱下蓑衣。蓑衣干得变形,稍微一抖动蓑草悉悉索索往下掉。他把蓑衣挂在窗台边,说:“三个多月不见雨,今天来侯府就是陪侯爷赏雨的,啊,能喝口雨前酒最好。”

鬻子好酒,还讲究。下雪天要喝酒,赏漫天雪花;刮风要喝酒,享龙吟低迴;雨前要喝酒,品久旱甘霖。在西伯昌跟前要酒喝满朝文武也就他一人了。

“可是,”西伯昌hu一 d一ng一下膝关节说:“我的关节怎么不痛呢?以前每次下雨总要酸痛的。”

鬻子怔了一怔,说:“只怕侯爷的老毛病好了也不一定啊。”

西伯昌笑了,说:“毛病老了只怕难好。”

鬻子也笑,说:“毛病老了感觉不到倒是有可能的。”

说话间太姒已经把酒和菜摆到檐下案上。品久旱干霖一定得在院子里喝。

酒是太姒自酿的黍米酒,菜是一大盘手抓肉。没有青头菜。旱了三个月,青头菜全枯了。

“擦把手吧。”太姒递上一块湿布给鬻子,说:“水缸要见底了,就用湿布擦一下吧。”

鬻子擦手,擦得仔细,边擦边问:“姒得水走了?”

西伯昌叹了一口气,说:“走了,据说又被崇国请了去看井,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井来。”

鬻子说:“姒得水在这儿看不出名堂大概也真没名堂了。”

西伯昌点点头说:“是啊,没了地水只能盼天水,但我的关节怎么就不痛呢?”

两人慢慢喝酒,等雨。可是乌云满天行,大雨久不至,等得人心都焦了。

天下的事情大抵都这样,刻意等待的结果总是适得其反。雷声听不到了,天也亮了起来。谁都看得出,又是空欢喜一场。

西伯昌和鬻子抬头看了一眼天,说不出的失望,又上当了。上谁的当呢?要么是云,要么是雷,要么是俩合了伙出来蒙人的。

雨没等来,辛甲来了,和他的岳丈方茂庄主一起来的。

辛甲眼睛里开了井似的,很深邃,说:“方茂山庄里有人说能找到井地。”

西伯昌一怔,问:“方茂山庄?谁?”

方茂山庄是城北最大的庄园,辛甲的岳丈就是山庄庄主。

辛甲说:“我岳父讲的。”

方茂庄主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大凡他说出来的话一定会有子丑寅卯跟在后头。西伯昌来兴致了,问方茂庄主:“谁?”

方茂庄主说:“他是奴仆。”

奴仆就是奴隶,没有名字,他们的称呼通常叫“喂”。方茂庄主接着说:“庄里人都叫他方蒙,”又解释道:“因为他喜欢蒙人。”

鬻子听了不以为然,说:“既然是蒙人的还说他干吗?奴隶还能”

“这倒不一定,”不知何时散宜生来了,冷不丁地在一边插上这么一句。

鬻子最烦有人打断他讲话,侧头一看是散宜生,更烦。我们知道鬻子是老资格,满头银发就是资历招牌,西伯昌看到他也要尊一声鬻老的,你散宜生是什么东西?鬻子是风让的娘舅,风让的辈份比散宜生高,这么算来鬻子起码比散宜生高出两辈。长辈在这儿说话轮得到你这个孙子插话?他的眼珠子一用劲,射出去的光线就非同一般了,鬻家门里的孙子见到这种眼神会不自觉地往下跪的。

可散宜生就是散宜生,很坦然地接过了这个眼神,然后头一晃,把这毒辣的眼神甩到了梧桐树的根桩上,继续说:“高手往往在民间。”

鬻子又是最讨厌民间的,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会看得上民间呢?市井里都是一些吃瓜群众,管管闲事倒也在行,他们能开井?更何况这个民间还分三六九等,奴隶是不入流的,管闲事也轮不到他们。鬻子脸朝着梧桐树冷冷地哼了一声,表情里饱含着夸张了的傲慢,说:“奴隶比姒得水还厉害?啊!”

散宜生眼睛看着树根桩,那儿有鬻子毒辣的眼神。眼睛盯上了,似乎看到一只井底之蛙,一百年也只有井栏圈上那一片天。他淡淡地说:“人的身份分高低贵贱,但脑子都一样,称称都是七斤八两。”

鬻子同志早生了三千年,不知道“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道理。听到自己的脑子和奴隶一样,还一起秤,七斤八两,火了,难听话已经贮在了嘴边,刚想开口,不料被一个平辈抢了先。

方茂庄主说:“这个方蒙说来也不简单,他每次蒙人都能蒙对。”

“哦”西伯昌似乎有点兴趣了。

方茂庄主说:“去年夏天,有天他忽然说中午要下冰雹,结果大太阳底下真下了一场冰雹,被他蒙对了。后来他又说这个冬天不下雪,又被他蒙对了。今年初他就开始蒙,说今年夏天要旱,果然。”

西伯昌说:“现在他又说能找到水?”

方茂庄主说:“而且他和看庄园的老葛头还打了赌,找不到水源连老婆都愿意输给老葛头。”

西伯昌说:“你看这个赌谁会嬴?”

方茂庄主说:“也不知道哇,但蒙对的可能性要大一点,否则他也不会拿老婆做赌注。”

西伯昌说:“我倒想见见这个方蒙,也让他来蒙我一次。”

鬻子听到侯爷都要见那个奴隶,寥落了,脸色像井壁的青苔,很不景气。奴隶,还看井,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3) 太阳实在耀眼,就是地上反射出来的光都耀得人睁不开眼。

方蒙从渭水边往方茂山庄走,走的不是平时回庄的路,他是绕着圈走的。老葛头一直在边上冷冷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又别有用心,真有点要赢他老婆的意思。但方蒙似乎不把赌老婆当回事,只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而盯着前方的路,忽而看着脚下的地,像在找丢失的钱包。

老葛头开始顺着他的眼光看,所及之处只有天和地。这个天地和其它地方一样,白晃晃的,耀眼的,有啥看头?做作!他开始冷笑,想回家了。可是方蒙说,他看到了水脉,沿着这条路能找到水。

绰号对人的意义远大于姓名,它集中了人的长处或短处,是对某人性格c习性或长相的简短批注,比名字的对应性准确得多。方蒙因为会蒙,所以叫方蒙。蒙是要有本事的,无中生有不叫蒙,是骗。方蒙的蒙有根据,他的根据在他看来是某种“现象”。

方蒙对老葛头说,好多东西都是有脉的,矿有矿脉,血有血脉,山有山脉,水当然也有水脉,只要顺着水脉走就一定会找到水源。老葛头听了觉得似乎有点意思,万一真的找到水,他将来就是个人物。这不光是水脉,还是一条人脉。他决定继续跟着找下去。水脉人脉各取所需。

方蒙蒙人的范围不宽,都是气象方面的。冰雹c雪c旱都与水气密切相关。他每次预测时说话的口气总是漫不经心,说着玩似的,但他心里是有底的。“晚晴不是好晴”c“邋遢冬至干净年”c“小暑一声雷,四十九天倒黄梅”。这些预测经历了千百年,暗含着一代又一代的大智慧。深邃的民间谚语都是由日晒雨淋的经验夯实的。

方蒙是在沙漠里长大的,沙漠上的牧民对水特别敏感。水是命,顺着水脉找水就能找回自己的命。

方蒙受了西伯昌的指令来找水源。西伯昌说如果能找到水源,让方茂庄主分他地,脱奴当地主。

没有哪个奴隶不想分地的。有了地多好啊,绿油油金灿灿全是自己的,那里面有一日三顿,七荤八素,子子孙孙。

方蒙对老葛头说,水脉不像山脉,它分布在地下,看不见,只能根据远近的地势去分析,去推算。

走着走着方蒙坐地上了。老葛头说:“累了?”

方蒙不理他,看远处的山,山脚下是被天地裹挟的周南城。白乎乎的周南城被路边对称的白杨树拉出了遥远的纵深t一u shi,更显得山高水长。眼光沿着他认定的一个角度拉回到脚下,躺下去侧着耳朵听地,似乎想听到地下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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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蒙的脑子里有一个地下水世界,那是一个三维跨度,有石有土有溪有水有固定的立体空间,是个独立于地面的地下王国。想象中的水世界曾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每次都能见到他的父亲趴在溪边喝水,看不到脸,但那是父亲,他知道,父亲太渴了,总是喝不够。

方蒙没有见过父亲,或者说见过的已经记不起来了。母亲对父亲的死从来没有作过认真交待,只在临死前笼统地对儿子说父亲是“渴死的”,然后手指着东边说“去找绿洲”。方蒙从沙漠里逃出来之后成了奴隶被贩运到周国。他对水有着一种报复性的渴望。这种渴望日思夜想,盘桓久了成了梦,所以他常常梦到水。

方蒙趴在地上听,耳朵被地热熏糊涂了,似乎有水正在地下侧着身子款款而行,但又测不准水源的具体坐标。

水是个怪东西,有时惊涛怒吼,有时润物无声,它孕育了人的生命,但又能把你淹死,还能把你渴死。

老葛头一身臭汗站一边活受罪,渴得有气无力了,嘶声说:“别装腔作势了,水没找到,汗倒要流干了。”

方蒙还是不理他,小拇指伸进耳朵抠了抠,继续听。

老葛头不屑地说:“听听就能听出水来啊。”

方蒙这回接话头了,说:“再旱的天,黄河里总有水,黄河里有水地下就一定有水。”说着又把耳朵贴到地上,眼睛闭上了。一脸干巴巴,连眼屎都是干的。

半晌,他站了起来,右手往东边伸直,翘起大拇指。虽然只睁了一只眼睛,但精神头集中了,异常地矍铄,看准了,东边没有水脉。他的头和手臂突然往右一起晃,不多不少,九十度直角。大拇指还翘着,还是一只眼看。脸色温和了,睁着的眼里水汪汪的。开始朝南走,抬脚落脚呈波浪形,好像被人勾了魂了。

老葛头小心翼翼地跟后边,半晌,看到方蒙的步子有点随意了,知道他已经把握准了大方向,南边有水。老葛头战战兢兢地问:“如果你真找到水,他们会分地给你?”老葛头也是奴隶,最关心的就是地。

方蒙放下了大拇指,侧过头来说:“西伯昌一言九鼎,还会诓我?”

老葛头说:“但是上次姒得水找井,侯爷答应给他两头牛就没给,后来牛还死了。”

方蒙说:“他没找到水啊。”

“但人家出力了,城里城外转了十五天,听说脸上晒得脱了一层皮。”

“脱十层皮也没用。再说了,既使侯爷要给,姒得水也不好意思拿的。我们这儿的人什么最厉害?嘴巴,每个人的脸上都长了一张厉害的嘴巴,嘴巴上方还有一双能把人看死的眼睛。姒得水如果真带走牛,不出城门就会被人盯着问,老姒啊,改行了?空手套老牛?你说,姒得水敢带牛走吗?不能的,只能施法饿死了牛。这人是个小心眼。”

老葛头没话说了,对方蒙都有点崇敬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4) 两人边走边停,三个时辰后天色慢慢暗了。夕阳照在出了汗的皮肤上痒痒的,蚊虫也开始多了起来。

老葛头说:“不对,我们走到沮水边了,应该往北走啊。”

“平时我们打猎怎么走的?”

“跟着兽印走啊。”

“现在我们要跟水脉走。”

老葛头只有听话的份。亦步亦趋了。

方蒙说:“前面是清风寨,我们在那歇夜吧。”

老葛头“嗯”了一声,“嗯”在喉咙口的,只有牙齿和舌头能听得到。

青风客舍。门口一个破灯笼在昏暗中摇曳着,鬼火似的。门倒是开着,屋里点了一只庭燎,半边屋亮着,半边屋暗着。方蒙和老葛头走进去没人来招呼。

“小二,”老葛头喊了一声。

方蒙坐里边一张案前,案面白乎乎的,估计店里油水也不足。

总算有人出来了,一个脚上沾了点泥巴的小伙子出来说:“我家掌柜生病,刚去地里拔了一把蒲公英来去火,耽搁了,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方蒙不说话,盯了他脚看。脚指甲上有泥沾在上边。干泥是不会上脚的。

小伙子顺着他的眼光也低头看自己的脚。脏了,地里回来的脚能干净吗?但还是下意识地用脚趾相互间搓了搓,然后再看方蒙好奇的眼神,也好奇了,说:“脚上有什么看的?”

方蒙说:“脚上泥巴是哪来的?”

小伙子笑了:“泥巴当然是从地里来的。”

方蒙蹲下去用手指把泥巴剥下来,放鼻子下闻了闻,说:“走,带我去看看泥巴。”

小伙子摇了摇头,心想掌柜有病,难不成这人也有病?但顾客的要求总得满足,说:“那地方比较远,吃了去还是去了吃?”

方蒙等不及了,拔脚就往门外走。

夏日的月光都有热量,白光。龟裂的地面在月光下像是张开了许许多多的嘴,争着要水喝。往远处看,白乎乎的路面像是一条河面,一道道缝隙就如水面上漾起的涟漪。

方蒙一个劲地催小伙子快走。

有泥巴的地方离客舍很远,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座小山丘边上,有一狭长条深色的泥地。

方蒙踩了踩地,脚跟上有滑腻的感觉,沿着深色走,脚趾也开始滑腻了,稀稀拉拉几株蒲公英在那儿摇头晃脑,再边上是干巴巴的芦苇。

“这里原来是河?”方蒙问伙计。

伙计摇摇头,说:“这儿荒凉,我们村上人从不到这儿来,这次掌柜生病,附近的蒲公英都干死了,我找了好半天才在这个地方找到,原来是不是河真不知道哎。”

月光开始柔媚了,地面有了潮气。方蒙开始想象原来的光景:一大片河塘,波光粼粼,芦苇搔首,花儿弄姿他用手抠了点泥巴闻了闻,有点水气,又走到边上踩芦苇,芦苇杆子在脚下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散发出沧桑劳累的气息。他蹲了下去,发现两只螺蛳夹在芦苇中间,张大了发干的嘴巴对天空抒发着渴望。他的心在胸口横七竖八狂跳,肩膀都有起伏了。

伙计跟在他后边,看到了肩膀的起伏,越发好奇了,轻轻地问边上的老葛头:“他真有病?”

老葛头说:“他有相思病,想水想出来的毛病。”

但老葛头也看到了泥地,还有那几株倒伏的芦苇,庄稼人都知道那是近水芦苇。他更佩服方蒙了,看着方蒙用脚量地的背影,笑了,脸上的表情因为愚昧而变得格外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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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就在泥地中开挖,挖下去五c六丈光景就有了积水。

方茂庄主见到水就如涸泽中的鱼,眼睛暴成了鱼眼珠,亢奋了:“继续挖挖。”见了水喉咙口反而干涩了,“贤婿啊,”他动情地对辛甲说:“这井救命啊!去,多找些缸和桶来,蓄水,蓄水。”

这口井因为是正午时分挖出水的,所以叫午井。现在陕西扶风那地面上有个叫午井的地方,据说就是由此得名的。

午井的水自开挖之日起就没干过。这又是方蒙蒙出来的一件奇事。

方蒙当然不再是奴隶了,当天下午从一个阶级跳到了另一个阶级,分了五亩地,当起了小地主。他的老婆当上了地主婆。那天夜里这对暴发夫妻在塌上水汪汪地抱成一团,做成一团。五亩地跟着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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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城。西伯侯府。

房里传出稚嫩的喊声,“哎。哎。”那是四子饥渴的反应。

四子就是后来的周公。他是神婴。据说太姒生他的时候只用了一个喷嚏的时间。刚刚张开腿,他就自己“走”到了这个世界。走到这个世界后发现周围干巴巴的,两只空布袋一般的垂头丧气地耷拉在他面前,上残留着久远的奶香。四子的表情像古老的原始文字,具有某种意思,却译不出来。饿了,他和其他孩子一样,要哭,但哭得别致,“哎。哎。”流出的眼泪很坚硬地挂在眼角,哭声从鼻腔里“哎”了出来,像是一种无奈的叹息。

太姒用手在四子的屁股上拍了两拍,一拍是劝慰,一拍是自责。这个夏天在她的眼里闷热绵长“哎”声不断。门口传来一声“卜通”,这是硬物触碰到水缸底部的声音,很轻,很闷。

西伯昌双手捧着葫芦瓢走了进来,说:“掀翻缸底接了这一口水,给四子喝了吧。”

太姒没有接过葫芦,只是伸出食指到葫芦瓢里蘸了一蘸,然后给四子吮吸。四子不“哎”了,吮着手指笑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照例应该是散宜生,但脚步似乎有点急,不是那种“妥妥贴贴,按部就班”的散宜氏步调。西伯昌知道,散宜生有急事禀报。

西伯昌走出房门就看到一张面头红涨的脸,听到散宜生激动的声音:“侯爷,方蒙真真的打出了一口井,真的,出水了。”

西伯昌跟着激动,也面头红涨了:“真打出了井?”

散宜生笑得满脸都是牙齿,说:“回侯爷,真的,出水了。”不经意间牙齿缝里还嘣出一颗吐沫星子,连声音都潮济济了。

散宜生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现在这么兴奋肯定还有下文。果然。

散宜生说:“那小子说,他打出的那口井连着一条大水脉,如果顺着水脉挖,可以开出一条水渠,今后不再怕干旱。”

西伯昌说:“那还不赶快挖!”

散宜生说:“挖水渠是大事,很专业,我建议一步到位,让方蒙当周国的水官,设计方案,统筹调度,一竿子到底。”

一个奴隶,刚刚翻身分了地,现在给他当水官?西伯昌沉吟了,说:“水官是朝中大夫,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太姒正好出来透气,接过了话头说:“商王武丁时期的奴隶傅说还当了宰相呢。”

太姒这口气透到了二百多年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5) 傅说是商朝中兴之王武丁在梦里见到的能人。梦醒后派人到处找,结果在一个叫做傅的造房子工地上看到那个叫说(念悦)的人正在拎灰桶做小工。武丁不论身份,只看本事,赐姓傅,名说,尊为宰相。傅说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继伊尹之后的一代名相。

提到傅说,等于是给西伯昌用人提出了理论根据。但太姒话还没说完,接着说:“梦里做到尚且到处去找,现在现成的能人反倒犹豫?”

太姒的话道出了一个普遍现象:找能人通常都会舍近求远到外边找,身边熟悉的人再能干也只是熟人。这是一种熟视无睹症,正所谓家门口没有风景。

太姒是笑着说话的,用微笑来讲道理娓娓动听了。

西伯昌觉得有点意思,不语,还在听。

太姒笑着看散宜生,等到散宜生点头后再把微笑转向西伯昌:“武丁在梦里见到的‘好像’是能人,现在这个人实实在在已经打出了井,比姒得水还能,如果再筑成水渠,那是千秋万代的功业,这样的人还不能当水官?”

这意思更有意思了。西伯昌点了点头,决定特事特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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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蒙原本是渭水里的一泡尿,有他没他一个样。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泡尿变成了一口泉眼,汩汩汩地冒不完,要连江通海了。

方蒙在周南引起了轰动,奴隶不仅能翻身做主人,还能当别人的主人——当官。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在惊羡的同时有意识地向水利靠近了,自觉掀起了学习水利的。方蒙成了百姓的老师。

有人问,什么叫开渠?方老师说,开渠就是帮水找条路。

有人问,我门前就有路,不用开,走多了就成路。方老师说,随意走的路是弯的,开的水路是直的。

有人说,黄河也是弯的。方老师说,黄河没规矩,所以会泛滥。

有人说,开渠就是给水上规矩?方老师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方蒙的威信是和地下水一起冒出来的,冒得突如其来。

现在的方蒙是新一代的水神,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落地就生根,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了。姒得水也不能。

姒得水在崇国。崇国和周国是邻国,消息传得自然很快。姒得水沉默了,在独处中沉默,在沉默中沉默。汗颜了,削瘦了,单眼皮也双了起来。在周南没能挖出井他是理直气壮走的,地下本无水,何处井水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清风寨午井里出水的那一刻起就把姒得水的头把交椅淹没了。姒得水只能沉默,不想一头撞到井里去,不沉默还能怎么样?

胜利者在欢欣鼓舞的时候通常不会想起失败者的。方蒙又要筑渠了,水渠的开工威胁到了姒得水的沉黙。

姒得水在沉默中爆发了,他的爆发是从冷笑开头的:奴隶坯子奴隶命,你挖出的是井吗?呸,是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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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蒙的水渠方案已经敲定,清风寨的午井是水渠的源头,水渠向北穿过周国的大部分地区,然后向东,拐向东南崇山,到周国边镇瓜皮西沟收渠。他画出的渠形呈“几”字形,很像黄河的河套,所以把这个渠命名为套渠。“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方蒙依葫芦画瓢了,要把周国灌成另一个“河套”。这个设计的别致之处在于“深掏滩,低作堰”, 他要把午井周围的地挖深,挖出的泥用来筑坝,围成一个大湖,再在湖边筑渠,把水“运”到周原各地去。

老天终于下雨了。这泡尿憋了太久,一尿就尿得酣畅淋漓,龟裂的大地在秋雨里得到了滋润。

方蒙再次到清风寨察看地形。

雨过天晴,一道彩虹从远方弯出一道弧线弯到更远方。

彩虹像一座桥,传说是天上仙女为了让地上众生躲避灾难而用仙身搭起的逃难桥。

逃难逃得绚丽多姿,好像踩着红地毯上天庭去见玉皇大帝。

方蒙心里明白,天上看到的东西往往有假,假得就像神话。只有在地上,泥土和水,实实在在。

山水从四面八方冲下来,汇集到溪谷里,拖泥带水一直往东,一直往东。这是套渠最终的流向。方蒙神抖抖的,似乎从泥浆水中看到了似锦的前程。

可是,方蒙的好日子不长,才开了个头,很快就成了似水年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6) 方蒙死于一个阴冷的晚上。他水淋淋地死去,比他父亲强多了。

阴冷的黄昏很快就昏到黑。

清风客舍屋檐下的灯笼好像喝醉了在原地打转,冻得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小青虫拚了命贴上去取暖,密密麻麻层层叠加,红灯笼成了青灯笼,发出的光格外地昏暗,昏昏沉沉地衬托着黑夜,暗示着黑夜。

客舍饭堂的泥墙上插了几支庭燎,暗红的燎火无精打采地和墙上影子相互对视,时不时地抖动一下提醒对方振作精神。饭堂里聚集了好多人,每一张面孔看上去都营养不良,有几个饿死鬼投胎的看着饭案上的酒菜馋得厉害,用干巴巴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一颦一笑充分暴露着内心的矛盾。

酒在碗里,没人喝。菜在台上,没人吃。他们在等,等方蒙来了一起吃。

方茂庄主猛拍了小腿一巴掌,手掌心里沾了一摊血。该死的蚊子吃饱了,我还饿着呢。问:“怎么还不来?”

老葛头在摆碗碟,说:“半个时辰的路程,应该来了。”

客舍小二过来问:“肉煮好了是否端上来?”

方茂庄主说:“别急,主宾马上到,再等会儿。”

一等又是一个时辰。客舍门口的灯笼晃得厉害,夜风急了。

方茂庄主走到门外朝西望去,那是方蒙来的方向。

天上黑漆漆的,弯刀似的月亮时隐时现。夜深人静,静得像一口很深的井,深不见底。风吹在身上阴冷阴冷,天上人间无不体现出诡谲和危险。方茂庄主隐隐有了不祥感,摇了摇头又回到客舍。再等吧。

风声夹着一阵嘈杂传进了客舍,急促而又慌张。门被撞开了,墙上的庭燎集体晃动了一下,门外的黑暗呼啦一下闯进屋内,把光线冲得支离破碎。一个下人跟着黑暗撞了进来,说:“出出事了。”

随后进来五c六个人,眼睛里全是慌张,拉手抬脚地把一个人放到地上。

方蒙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眼睛闭着,嘴巴却张着,尸体像他的主人活着时一样似乎在蒙人。人们的目光里头有了许多浮动的东西,一如受惊的小鱼,晶晶亮亮地疾速飞窜。

一个大块头嘶声说:“方水官是从午井里捞出来的,打捞得太晚了,人没用了。”

方茂庄主瞪着眼说:“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大块头说:“当时我们口渴,到小耳朵家屋檐下喝口水歇个脚的,方水官说他到前面去看看,去了就就没回来。”

方茂庄主说:“那你们是怎么发现他掉井里的?”

一个四方面孔说:“本来也不会到井里去找,只是听一过路的讲,好像听到有‘扑通’一声响,有东西掉井里去了,所以我们就跑井边去看了。”

方茂庄主说:“然后打捞出来就已死了?”

大块头说:“小的小的该死。”

方茂庄子脑子里全是风,东南西北风,来来回回窜成一团。他自言自语道:“是失足掉下去的?”

“可是”四方面孔喃喃地说:“井边有井栏圈的。”

“有井栏圈?”方茂庄主问。

四方面孔说:“是的,有半人高。”

然后看方蒙的尸体,除了肚子肿胀外,头部的太阳穴那儿也是肿的,而且脖子上又红又肿。

方茂庄主沉吟着说:“看来是在井上被人打晕了,再扔到井下去的。”

大块头说:“有这个可能,如果失足掉下去的话,两手会抓井底泥,方老爷看噻,”他指着方蒙的手说:“手是松的,指甲干净。”

是谁要害死方蒙呢?

方茂庄主说:“兹事体大,还是赶快向散宜大夫禀报,或许散宜大夫能探出个究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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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侯侯府二堂。

这是谁干的?散宜生闷着头想。周南人久旱盼水,很感激方蒙,听说还要开渠,从此不再旱,对方蒙几乎要顶礼膜拜了,谁会害他呢?

西伯昌也纳闷:谋财害命?方蒙没财;挟嫌报复?方蒙没仇人;同行必妒?拔尖的同行倒有,姒得水。但,可能吗?

散宜生也想到了姒得水,他在崇国,据说自方蒙打出井后就不再抛头露面。说:“姒得水原本说谁能挖出井他就跳井里,但没跳,现在方蒙倒掉进去了。”他的心头一愣,或许这事真和姒得水血脉相连呢。

西伯昌的手指到茶碗里蘸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井”字,喃喃自语:“井甃,无咎。”说得没头没脑。近来西伯昌的言语越来越简洁了,简洁得像诗人。但散宜生听出意思了,侯爷近来入迷八卦,“无咎”是典型的卦语,而“井甃”是井壁的意思,看来刚刚算了一卦,和井有关的事“无咎”。

西伯昌说:“还是开渠事大。”国君的立足点就是高,凡事都抓大放小。

散宜生说:“好在套渠的方案在,我们赶紧开工,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凶手自己会浮出水面的。”

西伯昌的思绪全在渠上,顺渠而流:“方茂接替水官去开渠吧,但愿,无咎。”

“井甃,无咎。”是后来《周易井卦》的一个爻辞。从这儿可以看出,《周易》的著书不是一朝一日拍脑袋拍出来的,每句话应该都有出处,卦辞爻辞是对具体生活具体事件的提炼和总结。

套渠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古籍里是这么说的——人声鼎沸,鼛鼓勿胜。

先围堰,再筑渠,一切照计划顺利进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7) 三个月后。

周国套渠的鼓声传到了东边崇国。崇侯虎坐不住了,喊来水官扈方子,问:“姒得水来了三个月,一口井都没打出来,而周国又挖井又开渠的,为什么?”

扈方子一脸的苦相,说:“姒得水说了,周国把上游的水脉挖断了,水流不到崇国来,明年万一再旱,崇国要倒大霉。”

崇侯一怔,水脉断了?今后崇人没水喝了?

扈方子说:“地下的水脉断了,换成地上水脉,这就是周人开的渠,如果周国的套渠可以接到崇国的话我们一样可以受益。我去和那头的方茂水官谈了,他只回答了一句话,说,套渠到瓜皮西沟就收渠了。”

瓜皮沟是周崇两国在崇岭山脉那儿的分界沟。西沟臣服于周国,东沟是一个荒凉的山沟,小镇上的人穷得叮当响,孤零零地悬在周崇两国之间,爹不疼娘不爱的,谁也不稀罕。西沟收了渠,汇成了一个水库,东沟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渠水在西头打转。

祟侯说:“东沟就是天然渠道,把渠水接过来,这边的渠我们筑。”

扈方子叹了口气,说:“周人不肯的。”

崇侯虎的弟弟崇黑虎是出了名的愤青,暴脾气,他对世界的态度永远是批判,批判手段和其他愤青类似,暴力解决一切。他一向看不起周人,听了这话来气了,两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扈方子的眼珠:“周人不肯?他娘的顶了根棒槌冒充老二,我马上带人去把那个套渠拆了,看周人有什么抓拿。”

扈方子无缘无故被凶狠的眼光戳了一个激灵,黑爷难说话,他不敢接话头,索性闭了嘴。

崇侯虎沉吟了,一国之主不能意气用事,凡事都要从国家全局考虑。全局里头包括政治c经济c军事c文化等诸多因素。

崇侯虎这次沉吟沉的时间比较长,还没开始吟,旁边黑虎先嘿嘿一笑,冷笑,说:“屎都逼到屁股眼了,只能去拆,否则周人不知天高地厚。”黑虎从骨子里看不起西伯昌,那个矮子继承了他父亲爵位后实施仁政,一味地尊老,这种人没胆量起兵的。

扈方子这回接话头了,说:“姒得水有一个办法,他曾在瓜皮东沟挖过井,和沟主老灰有交情,扒渠库的事可以让灰沟主去办。”

崇侯虎说话了,说话前也“嘿嘿”一笑,这一笑很奸c很滑c很毒:“也好,以民间的办法对付。东沟人野蛮,他们去扒渠和崇国不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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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又下了一场雨。闪电把天空划得四分五裂,像一个个“井”字,叠射出一副幽怪古奥的卦象。雨水经套渠流到了瓜皮西沟的山中水库,水面越积越大,碧绿碧绿的,连空气都变成了绿颜色。微风一起,吹皱了一汪库水,水与水碰起了小小的波澜,把希望都荡漾出来了。库坝砌得讲究,作了石沿,石头与石头的缝隙无规则地勾勒出了规则,变化中显出了整齐,一到晚上月亮的倒影在水底下神采奕奕,说不出的幽雅与坦荡。

方茂水官在水边踌躇满志,有了套渠,明年夏天不怕旱了。

这个工程倾周国全国之力,三个多月轮班倒,抢在冬日下雪之前搞掂。明天只要把库坝再加固一下就正式完工。后天,西伯昌将率朝臣来瓜皮西沟举行峻工典礼,他这个水官算是完成了一个天大的使命。三个多月了,还没回过山庄,这儿一完工要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

夜冷了,方茂庄主用手在膝关节上揉了揉,似乎受了凉,曲腿动了动,不经意间把一颗小石子踢进了水里,“卟”的一声脆响,水面破了,月亮被涟漪破了相,怪怪的,竟然露出一副狰狞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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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高大的石牌楼前,姒得水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头顶上一块巨大的石匾横在牌楼的正中,石匾上刻着四个方方的大字:瓜皮东沟。

这四个字是姒得水的手迹,前年来东沟看井后一时兴起欣然命笔一气呵成的。

姒得水有信心能说动灰沟主对西头的渠库动手。三个月前灰沟主派人把方蒙扔进午井的事做得就很利落。

姒得水和灰沟主的交情有五丈深。

东沟夹在周国和崇国中间,常年缺水,是个穷山沟。前年夏天灰沟主请姒得水来看井,在石牌楼不远处挖出了一口五丈深的井。这口井救了东沟五百多人的性命。出水的那一天灰沟主原本要向姒得水行跪拜礼的,但姒得水把他硬拽了起来,说,我们可以成为异姓兄弟。

那天两人在井边歃血为盟,灰沟主的刀在手心破血时没了轻重,一刀差点把左掌心一划两爿,至今还留着一道很深的疤痕。

灰沟主对姒得水崇敬得不得了,把他当水神。和水神拜把子能不激动吗?那道疤痕现在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喝水不忘挖井人。

正在家里小憩的灰沟主听人传话姒得水来东沟了,就在石牌楼前。灰沟主立即起身赶到牌楼迎接。

他是条粗壮汉子,厚布裤腰带往腰那儿一扎,胸口异常凸出,下盘更显墩实,硕大的屁股走路时甩出一路的英雄气概。

灰沟主把姒得水接到家里,听了周国水渠的事,说:“我看到那个渠库了,可恶的西沟人这是眼馋我呢。”

姒得水轻轻一笑,笑里藏着捉摸不透的高深,说:“这事和西沟无关,全是西伯昌在作怪。”

灰沟主听到西伯昌一愣,再听姒大哥讲来龙去脉:水到西沟截断,东沟将来万物枯萎,必须扒了渠库。言语间表明了这是崇侯虎的意思。灰沟主的精神头陡然一振,暗自感觉自己一脚已经踏进了崇国的朝堂。他早就想投靠崇侯虎,只是穷山沟里多见石头少见人,没人从中牵线。三个月前听了姒得水的话派人去清风寨干掉方蒙就是投靠崇侯虎的一份投名状。现在崇侯虎果然派任务来了,要干大事了。

是的,这是大事。姒得水说把西沟的渠库扒了,那头存不住水,只能往东沟来,灰哥在东沟围一个库,今后可以为崇国引水,东沟就是崇国的源头。

灰沟主一巴掌拍到大腿上,掌心的伤疤焦灼发痛,一阵一阵地告诉他出人头地的时候到了。“他娘的西伯侯把屁放到我鼻孔眼里来了,干,今夜我就带人把库给扒了,水到东沟,哈,源头。”

姒得水脸部肌肉舒展得很开,眉毛眼睛鼻子胡子嘴巴按部就班摆在最自如的位置,单眼皮从容不迫。这是他看准一口井后常有的表情,带有水的气韵。很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8) 这一夜黑得奇怪,黑得悠远,整个世界都黑了。方茂水官昏昏然中依稀听到坝上有些动静。

方茂临时住处离库坝有一里路光景,以前每天夜里他都是枕着叫喊声c打桩声c抛石声睡觉的,习惯了。昨晚完工了,怎么还有人在坝上?估计施工的不放心又在加固方茂翻了一个身,劝自己睡好觉,明天西伯侯要来参加竣工典礼的。

这天早晨也怪,司晨的那只骚雄鸡有气无力,打鸣像在打哈欠。方茂水官起身开房门,窠臼的吱呀声拖得特别长,和打鸣的哈欠遥相呼应,听了这声音都有再回榻上睡个回笼觉的想法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双手高高举起,把黎明前的黑暗托了起来。

扑面吹来一阵寒气,方茂的鼻子似乎有些塞。他回到房内穿上羔裘,再到户外打一路拳头。这是他每天要做的早课,hé pg时没什么两样。

hé pg时不同的是清晨的雾气里头似乎掺和进了些泥土气,静心听听还有水声,这是怎么回事?打拳打得不定心了。

东方露出了一片晨曦,亮得阴阳怪气,有一层乌云盖着那片亮,把光线弄得像马赛克,似乎要遮什么羞。这时院门被撞开了,老葛头抢进院内失声呼道:“库坝被人扒了!”

常言道,大清早听到坏消息,心情要坏一天。方茂知道,这个坏消息的杀伤力可能会坏了一辈子。急切地问:“谁扒的?”

老葛头说:“肯定有几百人,否则不可能一夜间扒了一半库坝。”

方茂作了一个深呼吸,把惊吓咽进肚里回笼一下再吐出来,这个过程中他想到了崇国水官扈方子。十天前扈方子来西沟提到接水渠的事,方茂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举全国之力筑起的套渠,你来把渠接到崇国,吃现成饭,亏你想得出来的,可笑!肚子里做的文章上了脸,甩过去的眼色有点硬,少了外交辞令的圆滑,生硬地说了一句“套渠到瓜皮西沟就收渠了”。这句话从字面看没有什么,但语调摆在那儿的,说话前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完又做了一个手势,虽说是手掌在空中随意地一抓,却具有了勿庸置疑的坚定性,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当时扈方子的脸色很难看,和渠库里的水一样发了绿,然后猛然站起,一跺脚返身就走,把一声闷闷的“哼”留在了身后,算是这次拜访的最后一声招呼。这次难不成是崇人来报复?再问:“脚印是不是向东?”

老葛头说:“是的,凌乱的脚印确实向东。”

方茂沉吟着说:“一定是崇人干的,。”

老葛头说:“方蒙掉井里去的事我怀疑也是他们干的。”

方茂不置可否。方蒙三个月前死的,扈方子十天前跺了脚走的,看上去似乎和崇人没什么联系,但谁知道呢,对周国挖井开渠最眼红的就是崇国,何况姒得水就在崇国,同行必妒是常有的事。

方茂想到西伯昌马上要来参加竣工典礼,背上一阵发热,这个事唉,该怎么收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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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昌和一班朝臣正午时分赶到了瓜皮西沟,马车直接驾到了库上,直接看到了被扒开的库坝。库水厚重地在缺口前打出一排很大的旋涡,然后执拗地奔涌而出泻进东沟,不绝于耳的哗哗声如诉如泣,泻走了周人三个多月的心血。

“怎么回事?”西伯昌转头看散宜生,散宜生定睛看着库坝发呆。

方茂战战兢兢地走到车边,说:“崇人眼红,昨夜来扒了坝。”

鬻子说:“崇人?为什么不是东沟人干的?”

方茂说:“就算是东沟人干的也一定是崇国在后面撑了他们的腰,否则他们没那个胆。”

散宜生皱着眉头问:“崇人会不宣而战?”

方茂说:“扈方子倒是来说过,想在下游接渠,被我拒绝了,没料到他们耍了横。”

西伯昌下车径直走到坝旁,库水正从他脚边傲慢地往东沟流去。他红涨着脸转头看方茂,说:“怎么搞的!”这是对方茂擅自拒绝的不满,话句子重了。西伯昌轻易不对下属发火,万不得已时也只会面露不悦,不说话,这就是发火了,都不高兴和你说话了。可现在,“怎么搞的!”敲响了当面鼓对面锣,形势一下到了危急关头。

辛甲侍卫长最懂侯爷的心思,听了这话替岳父大人捏了一把汗。他用手碰了碰身边的太颠。太颠没有反应,辛甲再碰,用上了劲。太颠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刚被碰过的地方。辛甲的劲大了,都弄痛人了。

太颠是周国负责斥候的大夫,相当于现在的公安部长。他走到西伯昌的跟前,轻轻地说:“侯爷,这事由在下来调查吧。”

西伯昌拿手朝坝那儿挥了挥,这是同意让太颠去调查的手令。然后他转过身跨上马车,回去了,饭也不吃了,真生气了。散宜生c鬻子c南宫适c辛甲等一干朝臣也纷纷上车,回周南。车后扬起的灰尘掀起一片混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太颠目送着车队远去,回头再看库坝,东边的坝被扒了一大半,库水全往东沟流去,谁都看得出这是东边崇国人干的,侯爷当然也看得出。但是侯爷把气撒在水官头上,只字不提崇国。太颠是特务头子,当然拎得清意思,侯爷不想和崇国翻脸,也就是说不想开战。

他对方茂说:“和崇国还有谈的可能吗?”

方茂苦笑,摇了摇头。崇人的屁都放到鼻孔里来了还谈什么,必须武力解决。方茂自从女儿嫁给辛甲之后,多多少少也沾了点军人气概。打过去,周国的红甲兵团不是吃素的。

太颠也明白这时候应该武力解决,但侯爷的意思摆在那儿呢。西伯昌不是个怕事的人,而且和崇侯虎也一向不睦,现在不想和崇国开战一定有他的理由,可能是为了翦商“大谋”而“小忍”,也有可能是算了卦“不宜战”而暂歇干戈。总之,侯爷的想法永远是从大局考虑的,明察秋毫c深思熟虑和高瞻远瞩的,甚至是承上启下c砥砺奋进和继往开来的。他想了想说:“我还是先到东边去看看,探探虚实再作区处。”

“怎么去?”

“当然用民间方式去,就算是看风景也好,将来和崇国总有一仗,先去摸摸地形也是应该的,回头再向侯爷禀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9) 崇侯虎听说扒了周人库坝很高兴,立即召见姒得水。他表扬人的通用办法是请喝酒。到东沟传话的寺人用娘娘腔温馨地传达了崇侯虎的口头邀请:“老姒有功,侯府一聚。”

姒得水激动了,老姒,这个称呼来自崇侯虎意义不一般了,有自己人的感觉。姒得水立即滋生出幸福感,浑身飘飘的,骨头突然轻了许多,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出了轻浮。

比老姒更高兴的是老灰。他认得寺人,这是东沟人,小时候失踪,原来进崇侯府做了寺人,这是东沟人的骄傲。他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出了轻浮。

姒得水拉了灰沟主赶往崇城,先到澡堂把山沟里的味道洗掉,然后换身衣裳到侯府觐见崇侯虎。崇侯虎见面前跪了两人,莫名其妙了,谁是姒得水?另一个又是谁?

扈方子指着左边的一个,说:“这一位是老姒。”崇侯虎微笑着说:“抬起头来。”亲切得像对儿子。

“谢侯爷。”姒得水为侯爷的微笑相待激动得微微发抖。崇侯虎看得出这是激动,也愿意让他激动。

扈方子指着右边的一位说:“这一位是东沟的灰沟主。”崇侯虎一愣,脸拉长了,说:“谁叫他来的?”

崇侯虎并不想和周国开战,东沟人去扒坝原本和崇国不搭界,现在这个穷沟主居然来到崇国大堂,不是硬把崇国扯了进去吗?他当然很不高兴。“谁叫他来的?”这话生硬了,相当于驱逐令。

地上两人一怔。姒得水这才想起寺人宣召时只说了老姒。不好了,多此一举了。因激动而抖的身子不由自主继续抖下去。灰沟主抬起头说:“这次扒库就是在下带了东沟人去干的。”话说完后看到崇侯虎的目光有点异样。

崇侯虎的脸还朝着姒得水那一头,眼睛却看着这一边,眼光从眼角滑过来的,像是在看犯了错误的孙子。

灰孙子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崇侯虎的那两道斜着的目光像两根木棍摁在了他的眼皮上,膝下的地面似乎有些不安分起来。

崇侯虎冷冷地说:“你去扒坝和崇国有关系吗?”这话说得慢,份量加重了,在灰沟主的心坎上压起了一条条皱纹。

灰沟主心里边自责了,怎么搞的嘛,昏头昏脑地跟了来,真是的。他慢慢站了起来,灰溜溜地转身,灰溜溜地往大堂门外走。真是的。

崇侯虎冷冷地看着灰沟主走出门外。“谁叫他来的?”这句话有水平的,显然把错误算在了传口信的寺人身上。这个娘娘腔奔六了,老糊涂了。崇侯虎又把笑脸搬到脸上,手朝一边的两张酒案一挥,说:“老姒入席吧,扈水官作陪。”他自己则走到对面的一张案前坐下。

崇侯虎坐下后不忙着喝酒,他要讲一讲国际国内形势。说:“当今天下四大诸侯,鄂侯九侯是一伙的,老鄂侯鄂伯被商王杀了以后现在的鄂侯记仇,嘴上也喊商王万寿无疆,但暗地里和九侯勾勾搭搭意欲反商,早晚有一天也要被喀嚓的。西伯昌的父亲虽说也死在商王手里,但他似乎怕了,不敢再和商王作对,逢年过节还要送礼,这个西伯昌,唉!”说完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端起了酒碗,扈方子和姒得水也赶紧端,但崇侯虎又接着说:“我们不能输给西伯昌,他不是大兴水利吗?好,我也兴,而且一定要兴得比他们好。”说着莫名其妙放下了酒碗,扈方子和姒得水也赶紧放碗。他说:“吃菜,吃菜,先填肚子。”他看着他们往嘴里各送了一块山羊肉后又接着说:“他修套渠,好,很好,我修东渠,把周国的套渠接过来为我所用。崇国也要成立一套班子,由老姒为渠官,今后专门负责修渠开井事宜。”

这话一出对面并排坐的两人齐刷刷地停止了咀嚼。扈方子感觉到压力了,他这个水官原本权力有限,现在把修渠开井这摊子分出去,水官真成清水衙门了。他的脸色尴尬了起来。坐旁边的姒得水听到渠官一怔,这是和水官平起平坐的位置,他这个坐井观天的小人物一下子就入了崇国的朝堂,这是高兴事。但他又明显感觉到来自身边的压力,他用余光看到扈方子的脸色不佳,也就克制了一下情绪,说:“决不辜负侯爷的信任,一定任劳任怨。”

人活着除了能支配别人外还有什么乐趣呢?崇侯虎再次端起了酒碗,说:“今后你们两人要精诚团结,把我国的水利做大做强。”他嘴上说得正经,其实他最忌讳的就是手下人精诚团结。他这么安排职务的目的就是要让手下永远不可能精诚团结。就要你们闹矛盾,到时他出来做一个宽宏大度的调解人,让手下紧紧围绕在以自己为核心的政权周围,一切都要听老子的。这是他的驭人术,屡试不爽。“干一碗。”他带头喝下了一碗开心酒。扈方子和姒得水也喝了,喝出了不同的滋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10) 太颠站在瓜皮西沟高地往东远眺,东沟在他视线的那端像条搁浅了的破船,船头是石牌楼,船身则是一排干巴巴的泥草房,船尾是东沟族人的墓地,充斥着死亡气息。

走进小镇,镇北广场上有几十人练刀,黑衣,黑脸,黑黑的一片,“嘿哈哈哈哈嘿!”有气无力,类似于临死前的挣扎。

他们在备战!太颠想,这次可能真是东沟人干的,否则这帮穷光蛋有力气也不会去练兵,他们担心西沟人来报复呢。但是,水利是国之命脉,扒了别国的命脉,来报复的必定是军队,岂是你乌合之众的“嘿哈哈”就能抵挡得了的?

太颠在镇上到处转转,一定要找到崇国正规军的隐蔽地,将来周国的红甲军打过来也能有的放矢。可是没找到,旮里旮旯找遍了都找不到。旮里旮旯南有一条狗卧在路中间,下巴枕在前腿上疑视着光秃秃的墙角,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哈欠。从狗嘴张开的程度看,这个哈欠暗藏着饥饿和绝望;旮里旮旯东倒是有人,一群蓬头垢面的人蹲在墙脚边晒太阳,凌乱的头发上粘着垩粉或秸秆。太颠上去问,蓬头垢面一脸茫然,说,没见有军队来过,口气中包含了过去和现在。

奇怪了,难道这次扒坝只是东沟人眼红之后的一次发泄?

瓜皮阁是东镇最大的茶楼,破破烂烂的门面,东倒西歪的茶几。现在是午时,不是喝茶的时候,茶楼里人不多。阁东边倒有二个包间,较为僻静,太颠选了一间要了一壶茶,边喝边等,等茶馆里马上到来的热闹。

不一会儿隔壁来了俩,一上来说话就挟抢带棒的。

“老寺,你说,崇侯虎这么不给rén iàn子!”一男的带着浓重的东沟口音气吼吼地说,坐下去屁股敲着地,隔壁间都有振动。

“他一向就是那个调,只有他们兄弟是人,别人都是这个。”一个娘娘腔的说。

太颠猜想娘娘腔的“这个”是配合着一个手势说的,不会是高大上的手势,有可能是小拇指,还被掐去了一半。

“我就是受不了那气,一见到崇侯虎眼睛就跳,咚咚咚,咚。所以,这次回来传话后就直接退休,不去了。”娘娘腔又说。

“可是,我是有功之臣啊!”还是气吼吼,倒茶声音很急,好像溢到几上了。

“有功之臣?”用了升调,更娘娘腔。“这事事前有算计的。崇侯虎不惧西伯昌,料他不敢动兵。但又留了一手,万一西伯昌被这口气一噎放出一个急屁,那红甲军是有季历老底的,能打,崇侯虎也有顾虑,所以崇人不出面,到时让你们抵挡,说是地方行为。”

“我说他怎么见我不是人,原来早算计我了。呸!”这声“呸”也带了东沟口音。

“这叫甩眼子,属狗的被甩了会舔主人的脚,属虎的会去和主人的敌人斗。”

“舔脚?下辈子也别想。但我单独和西伯昌斗,悬。”

“西伯昌属龙的,额头三条纹,天地人一纹不缺,有天子相。灰爷只是东沟一条地头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清地浊,地斗不过天。”

“但是,我们扒了库坝,周人终究要出口气。”

“能扒就能修,心诚则灵,西伯昌好说话,一高兴把渠直通东沟,灰爷因祸得福倒也是幸事。”

“只怕是开口说白话,那头没人肯听。”

太颠这头听得明白,那头一个是灰沟主,还有一个告老还乡的寺人。东沟人扒了库坝,得不到崇侯虎的保护,现在小镇就像个驼了背的老人睡在了桥背上,两头没着落。想明白了大概,索性直接统战,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他掀开了隔壁间的帘子,捏着拳头打了一个高拱:“在下周国斥候,可以为灰爷传话。”

灰沟主听到“周国”一怔,但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是坐得很稳,说:“小小斥候能入得了朝堂?”自己坐镇一方的还被崇侯虎赶出了大堂,一个刺探情报的倒能把耳朵咬到西伯侯跟前?

老寺人的一对招子早在崇国朝堂磨得刷亮,直愣愣地盯着太颠。未时的太阳一百二十度斜着从窗棂透了进来,照着太颠宽宽的额头,左眉上方一颗痣拉出了一条黑影,老寺人分得清五阴六阳了,这人可能是周国的斥候头。他拉直了嗓门问话,娘娘腔里夹进了官腔,尖厉厉地像把刀戳向太颠:

“西伯昌的哮喘好点了吗?”

“侯爷没有哮喘,只犯脚气。”

“该是用石菖蒲治的吧?”

“侯爷用赤芍热敷,活血解毒。”

老寺人摸了摸尖下巴,打了一个瘦精精的喷嚏。识得此人了,斥候头目。他朝灰沟主点了点头,说:“这是太颠大夫,说得上话。”

太颠宽宽的额头反弹出初冬的阳光,说话敞亮了:“西伯侯是一定要打这一仗的,否则我也不会来看地形。灰爷百来号人能招架得住红甲军吗?”他不等灰沟主回答,因为答出来的全是尴尬。接着说了:“打不过你只能往崇城跑,崇侯虎根本不尿你,到时你就是灰孙子。如果红甲军打崇城,崇侯虎很可能会拿你当牺牲”他竖起一根指头,板着脸在脖子上来回了几下。

灰沟主的脖子本能地缩了一缩。

看样子只有投西伯昌这一条路了。可是他心里有点打鼓,三个月前向崇侯虎送去一份投名状——干掉了方蒙,这个,西伯昌还能放过?

太颠早就研究过方蒙的案子,知道这是崇人的勾当,现在灰沟主的脸色告诉他勾当就是从这儿起的头,觉得有必要交一下底了,说:“以前的既往不咎,坝扒了可以修,死了的方蒙,那本来就是个奴隶,西伯昌大量,不会计较。”话说得顺顺畅畅,好像在念西伯侯的大赦令,既有可行性又有权威性。

太颠接着说:“断了水的东沟阴沟都不及,你夹着个蚌壳长不出棒槌,我看灰爷不如连人带地投了西伯侯,这鬼不下蛋的地方或许能过上水灵灵的日子。”

灰沟主展颜了,也捏了拳头打了个高拱,说:“我命中该有一丈不会变八尺,他娘的,选时不如撞时,现在就投周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11) 半个朝阳爬上侯府广场前那畦卷儿菜田时,周国的朝臣正赶到侯府大堂开晨会。

侯府大堂在侯府东侧。西伯昌定下的规矩,雨天不会,阴天不会,朝阳必会。后代的阴阳学家曾旗帜鲜明地指出,周国一个小小的地方政权最后能够推翻大商全因为西伯昌的这个规矩。

阴阳学家说这话的理论根据是《周易》。晨阳复起意指“复卦”,地雷复,循序运动,地内雷声一震,大地松动,万物萌生。这里的“雷”指的就是每次晨会的大政方针,一旦贯彻,震动中原。

后代的历史学家也来凑热闹,拓展了广度和深度。他们联系“复卦”的反卦“剥卦”来说事,说,外阳内阴,一阳在上,驴粪蛋表面光,这就是大商帝国的写照。未代的商纣王总是夜宴,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回光反照,就是个驴粪蛋。一个“复”一个“剥”,两个字写出了两个朝代的更替。

说南说北说东说西,落脚点还是在《周易》。从周国的晨会也可以揣度到西伯昌的心思,大致在那个时候他就在酝酿这两卦的卦辞和爻辞了。

侯府晨会是决定国家大事的,是决定臣民生死存亡的。晨会乘着朝阳开,商讨的全是阳谋,见得了风,见得了雨。

今天的晨会上就有风有雨。

晨会讨论太颠提出的议题——兼并瓜皮东沟。

决定大事的过程遵循先民主后集中的原则,群臣先对议题展开讨论,然后西伯昌拍板。

太颠先把灰沟主的意思说了,扒了的渠库他们重新修好,今后一切都听西伯昌的旨意。

下面由臣子讨论。

鬻子照例要开头炮。倚老卖老落实到行动上大体就从嘴巴开始,牙齿通常锁不住老资格的舌头。但是今天听了议题后鬻子沉吟了,眨了三眨眼睛,三思之后冷冷地看散宜生。

散宜生是鬻子的晚辈,朝堂上的地位自然不及他,但论起和侯爷的私交,一百个鬻子都不及的。

散宜生看到鬻子沉默,当仁不让了,说:“这是个烫手山芋。”

西伯昌很乐意听散宜生说话,常常能听到睿智的见解。他的头部有了前倾的动作,带动了整个脖子,怕别人提前听了去似的,诚恳的态度由身姿具体表现了。

鬻子原本还在深思,要那么一块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还要冒着和崇国开战的风险。但侯爷的身姿对他的打击很大,朝堂上的风头岂能让孙子辈的抢了去!顺嘴就说:“地盘人口多多益善。”

散宜生说:“地盘要看什么地,人口要看什么人。东沟贫瘠,沟主蛮横,并了东沟自找麻烦。”

鬻子满脑子的心思,这从他的头发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全白,脑力劳动者的标志,末梢还劳累出了许多叉,就像秋天里的蛐蛐草。他的思路往旁边叉开了,说叉就叉的,而且理由十足,充分证实了人类两张嘴皮存在的必要性。他说:“人蛮横不怕,凶狗训服了会卖死力气。再说东沟这块地,它不是烫山芋,而是一道开胃菜。啊。”开头就摆出驳论的架子,剑拔弩张的。

西伯昌把身子又往鬻子这一头欠了欠,“开胃菜”是新鲜词,倒想听一听。

鬻子受到了侯爷身姿改变的鼓舞,来劲了,用手捋了捋胡子,继续说:“周国终究要向东发展,说到底,翦商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说完两眼看着天花板,颈椎有病似的,其实是洋洋得意了。

西伯昌听到翦商立马坐正了身子,这个话题是神圣的,是上代未竟的事业。不翦商和亲干什么?不翦商韬光养晦干什么?不翦商练兵干什么?

鬻子开始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了,抱了拳朝一个不确定的方向拱了拱,说:“先侯伐余无戎,那是从北边向东蚕食的开端,啊,现在侯爷把瓜皮东沟收入囊中,是在南边奏响的东进序曲,这不是翦商大餐前的开胃菜么?”

散宜生笑了笑,说:“翦商是要翦的,可是”

鬻子摆了摆手,抢说话了:“没有可是,崇侯虎要打尽管放马过来,我们的红甲军正好拿他来练练手。”

散宜生的嘴巴保持着最后一个字“是”的口型听鬻子把话说完,刚想说话,那头南宫适接过了话头:“是的,我们的新兵做梦都在冲啊杀的,早就手痒了。”说完还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这个动作议程上是没有的,毫无意义,但是必须,这一站把勇气站了出来。南宫适是先侯季历朝的将军,伐余无戎崭露头角的,到西伯昌继位后一直没打过仗,常年磨拳擦掌手背上的皮都出老茧了,就是没能爽爽气气地把拳头用力地伸出去。

这边太颠听了有话要说:“但是现在翦商的火侯未到,提前暴露实力会让主要敌人商都有所警觉。”

鬻子拿眼睛盯牢了太颠,这是他在一时找不到合适话语回答时的一贯手段,看到别人心虚。

太颠把眼睛往下顺,同时说:“会警觉的,会的。”

散宜生是不怕鬻子的眼神的,只要那头敢盯,他就敢把它甩在地上,再踩上一只脚,叫他一眼看到黑。他说话了,这次没说“可是”,直截了当的:“周国和崇国实力相当,打则两败俱伤,不值。”

鬻子用拐杖点了点案几,目光如炬地说:“养兵就是要打仗的,不把崇国打趴还谈什么翦商,还谈什么九九归一!”

这话西伯昌不爱听了,这不是蛮干嘛!要这么干的话还要韬光养晦干什么?

散宜生最懂侯爷心思,马上接过话头,说:“谁是我们的主要敌人?是商都,不是崇城。”

“散宜生,你就随他们去拆坝!”鬻子把同朝为官的喊得有名有姓,气氛紧张了,大家脸上的表情泾渭分明。幸好这时一个寺人走进了朝堂,这是太姒夫人身边的大寺,走到侯爷边上尖着嗓子说:“夫人有事叫。”

堂上停止了斗嘴,所有的眼睛顺着寺人外八字的脚转到侯爷跟前,又顺着侯爷的后脑勺融入门外耀眼的阳光。阳光里传来一声硬邦邦的话:“再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12) 西伯昌出了大堂门一个左拐就进了侯府。

其实西伯昌回侯府可以抄近路。大堂里西伯昌尊位的旁边就有一道边门,和侯府花园相通。但西伯昌从不走边门,上朝下朝都正大光明,那道边门反倒便宜了那些下人来去方便了。

西伯昌听到夫人叫吓了一跳,没有急事太姒从来不会这么急火火的。他三步并成两步往卧房赶,路过花园时看到太姒正在花园口把一堆落地的残花扫进簸箕。

“怎么,要我来帮忙扫地?”西伯昌歪着头边问话边思索,揣度夫人的意思。

太姒弯腰把一朵拉在地上的菊花瓣捡进了簸箕,笑着说:“你不是喜欢种花吗?”答非所问了,一头雾一头水的。

西伯昌不高兴了,说:“朝堂上正在讨论东沟毁坝的事,夫人怎么添乱?”

太姒指了指通向朝堂的边门,压低了声音说:“刚才的话我听到了,也想说两句。”

周朝建立之前,夏商朝的女性都有发言权。那时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祭祀则主要由女巫担任。女人是社会生活中举足轻重的角色,更不用说是诸侯夫人,而且是四年生了四个儿子的诸侯夫人了。太姒要么不说,要说就能称得出份量。

西伯昌想不明白了,库坝的事和种花有联系吗?

太姒说:“刚才堂上吵吵嚷嚷不就是为了东沟人扒坝的事吗?扒了坝重新修一修这事不就过去了?”

“东沟人倒是说修,但崇侯虎再派人来扒呢?”

太似拉着西伯昌坐到院门口的花石上,园里的菊花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她说:“种出来的花总有一天要谢的,你又种它干吗?”这是一个哲学命题,相似的话题很多,比如吃了饭总要拉掉为何要吃?人总要死的,为何要活?

西伯昌皱了眉头想了想,通了:“种花是为了开花,它开了,漂亮过,也就是了。”

太姒说:“做什么事都不能因为担心结果就拒绝开始啊。”

“但东沟人投靠了周国崇侯虎不会放任不管,一旦开战,商王帝乙最高兴。”

“我们同意崇国把水渠接过去就是了,我们是上游吃不到亏,他们沾了光还会和我们作对?”

太姒不急不躁,娓娓而谈,三言两语就把“理”揽在了怀里。

“”西伯昌语噎了一下,以前没想到过让崇国接渠,自己举国之力的成果岂能让别人白沾了便宜?听了太姒的话脑子转弯了,“上游吃不到亏”,“如果让他们接渠”西伯昌的思绪像水渠一般顺畅了,点了点头,妥妥地从夫人怀里把“理”抱了过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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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沟主是个急性子,说到做到,和太颠道了声“再见”后第二天就带人去修库坝,修好了,顺便开了个口子把水引进东沟,保证东沟今后也能过上“水灵灵”的日子。当然了,他没忘记把通往崇国的沟口堵死了,决不能让崇国占了便宜。

姒得水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姒得水在东沟看井非但开了井,还开了人脉。凡是一起吃过酒的洗过澡的赌过钱的多少有点交情,和灰沟主的交情有五丈,和其他人也有三四丈。灰沟主现在又去修坝,还堵了崇国的水路,让他这个新任的渠官怎么当下去?

这事不能和崇侯虎说,说了前功尽弃。上次崇侯虎当众赶走灰沟主给姒得水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人难说话,哪天自己做得不到位,说不定也会被赶走的。

凭前功当了渠官,现在前功没了,渠官还能不能当下去?

姒得水奔五了,不想拍拍屁股再到江湖上去混,守着这个官差是他最大的心愿。

看井的人也能看人。上次扒了渠库西伯昌没有出兵,显然他不想打仗。这一次再扒,可以试探一下周国的底线,如果打,周c崇两国实力不分伯仲,有得一拚。他估计西伯昌轻易不会言战。至于东沟野蛮人的生死周国是不大会在意的,一如他们没在意方蒙的死一样,野蛮人和奴隶同类,谁会在意他们的生死呢?

他决定去和崇侯虎的弟弟黑虎说。

崇侯虎在崇国的权威独一无二,旁人在他面前眼睛都不敢多眨,但黑爷可以在酒席上摁住崇侯虎的头灌他三大碗。

黑虎没走出过崇岭。崇岭是一座深得无底宽得无边的世界,他活在崇岭的世界里已经很知足了,不想了解外面的花花草草,就像老虎不想听懂人话一样,屁股坐在崇岭的山头上很是踏实。姒得水看中的正是他对外界的无知。井人自然有能力掌控井底之蛙。

这天姒得水来找黑虎,挂了一脸的悲伤,眉毛都要滴出泪了,哑着嗓子说:“西伯昌派兵剿了东沟又把渠道堵了。”

黑虎黑着脸朝东沟方向看,似乎和西伯昌面对面了,突然挥起拳头,左手一个摆拳,右手一个勾拳,吼:“嘿,狗日的。”转过头把愤怒又甩在姒得水的鼻尖,“我给你两百人,再去扒!”

姒得水的悲伤成功了,但没有立即转悲为喜,还要打个伏笔,“崇侯那儿问起来”

黑虎朝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挥了挥手,“哥那儿我去说,没啥大不了的。”

“没啥大不了的”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黑虎有气派,到军营里嘴一歪就把两百狼兵歪给了姒得水。这两百狼兵野性十足,在军营训练等于被关在笼子里,一到军营外很猛烈地做了六六三十六次深呼吸,到了东沟的石牌楼就开始卷袖子管了。

姒得水说:“只扒坝,不伤人。”这话和“打人不打脸”相似,起到了提醒的效果。那个“人”字还没有说完,狼队长的眼珠子就发红了,因为前头有个女人赶着几只瘦羊往东沟去。狼队长看中的不是羊,是女人。红眼病会传染,很快红了一片。狼兵们狼一样地窜了上去。姒得水拉在后面看戏,他知道马上会上演一场大戏。穷山沟里女人最精贵,全靠她们传宗接代。你抢他们粮,不怕,没粮给你抢,你拆他的房不怕,山里有的是木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不能动他们的女人,东沟男人饿死前会把最后一口粮塞进婆姨的嘴里。东沟人穷,穷得只剩下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动他们的女人就和谁拚命。

可是那帮狼兵没能扑得上去,后狼拉前狼,左边拦右边,谁也不想落后,决定了谁也不能占先,相互掣肘的结果是前后左右打了起来,那女的和瘦羊一起逃走了。

姒得水好不容易把缠在一起的狼兵拉开来,左右手各被咬了一口。他无奈地看着凹齿形带血印的手,苦笑,说:“各位有力气使到坝上去噻,等扒了库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狼兵队长爱听后面一句话,转头把眼珠子瞪给狼兵看:“急什么急,先把正事干了!”

前头传来喊杀声,灰沟主领着东沟人杀来了。刚才牵了羊跑回家的女人正是灰夫人,这还了得!灰沟主当时正在家里磨刀,听夫人说镇头来了采花大盗两脚一起跳将起来,拎了刀往外冲。蹲在墙角晒太阳的沟民发觉不对头,沟主的脸色摆在那儿呢,事态不到危急关头前额决不会暴起三条青筋的。他们回家举了棍棒跟过来。正在训练的民兵听说灰夫人遇到sè láng立马掮枪扛棒也跟了过来。队形散乱且义愤填膺,像揭竿而起的起义军。他们远远地看到狼兵,毫无章法地乱喊,用噪音为自己壮威。

狼兵争食像群狼,打仗也像狼,用的是狼群战术。

单个的狼和狗一样,但狼群的力量要明显大于狗群。狼听指挥,一举一动全是头狼的意思,拧成一股劲。狼群的可怕之处就是合力。

两百狼兵分成十个狼群,像波浪一样往前冲锋。

起义军不怕死,所以死得很快。灰沟主那柄朴刀砍到最前面一名狼兵的额头时自己身上接连被插进六支长矛。

灰沟主临死前双眼瞪得铜铃一般大,直勾勾地看着躲在后面的姒得水。

挖井的姒得水这次给东沟又挖了一口井,陷井,井里没有水,只有血,全镇人的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13) 太阳从卷耳菜田才冒岀个头就预示着这天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太阳红着脸披了一件宽大的玫瑰色披风从天边向周南城慢慢走来。气宇轩昂,神采奕奕。

吉年自有天相。

周国的朝臣照例要上朝,三三两两喜气洋洋往侯府大堂而来。

西伯昌坐在大堂尊座上侧头从窗棂的空格中看到了旭日东升,心里非常舒坦,这是一阳复起的天象

这几天他一直在捉摸剥卦和复卦的卦辞和爻辞。这两个互为覆卦的卦象特别极端,剥卦的一根阳线顶在最上端,呈穷途末路状,一看就是凶;而复卦正相反,一根阳线沉在底端,上面压着五根阴线,这个卦是吉还是凶?现在看到清晨的太阳,豁然了,这是一阳复起,黑暗被迫躲进了黑暗,光明冉冉升起。这是个好卦。应该是大吉。

一阵风刮来,刮得相当凌乱,田里的卷耳菜一抖一抖的。这阵风来的突然,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乌云随后悄然登场,覆盖到太阳上乌红乌红的,像刮痧后放出的乌血。天气从晴到阴。

西伯昌看到了这个异常天象,心里怪怪的。

朝臣进了大堂,各自找位置坐下。朝会正常进行。

太颠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东沟惨案。他用沉痛的c念悼词一般的声调陈述案情惨烈程度:渠库被毁,大坝兜底被扒,东沟镇五百六十九人无一幸免,一百二十九间房子全被烧毁,另外有三十九条狗和一百二十八只鸡被杀,全镇鸡犬不留。

外面开始下雨,屋檐滴下的水珠声清晰可闻。阴转小雨。

“烫山芋理论”被证实了,散宜生冷眼看鬻子,意思是“我说的吧!”见到鬻子低着头,以为认错了,情不自禁地把下巴高高抬起,“看你怎么应对。”

可是鬻子抬头了,带着战略家的神情,眉宇间藏着一副羊皮图,弯的线条直的线条都是攻防线路。他的上嘴唇刚要启动,声音却从他的身后发出来了,“畜牲畜牲”

忍不住发声的是方茂。十天前周国的朝堂对兼并东沟的事宜进行“再议”,西伯昌让方茂去向崇国方面通报,同意从渠库放水,和崇国连成一体。方茂心里头一百个不愿意,但侯爷的决定不能违拗。他特意到东沟走了一趟,找到和崇国对接渠口的地点,本想今天到崇国去通报,却传来了灭沟血案。好心没好报。方茂双手发抖,嘴里猫念佛般念叨:“畜牲畜牲”

声音很轻。但既然屋檐滴水都能听得到,“畜牲畜牲”就响彻大堂了。

朝堂上的气氛被点燃了,朝臣同仇敌忾,南宫适和辛甲的拳头已经握紧。

鬻子开口了:“啊,这个这个,”这是长篇大论的开场白,下来就要抛出有关“东进”的方略了。他看了看前面尊座上的西伯昌,侯爷的脸上出现了预料中的咬牙切齿。他也用劲咬了咬牙,送出来的声音多了一份悲愤:“畜牲,天诛地灭!”他站了起来,脸部肌肉因愤怒而微微发颤,“也好,我们师出有名,正义在我方,就从东沟正大光明打过去,”他朝西墙挂着的羊皮图走去,路过散宜生跟前时衣袂带出一阵风把散宜生的目光带到了挂图前。他拿起斜靠在墙边的樛木棒在图上比划:“这是崇岭的入口,往东翻过三个山头就是崇城,崇侯虎战事吃紧后会向商都求救,这时候我们就可以顺势而为,”樛木棒又在崇岭东北方向点了一点,说:“从孟津北渡黄河直捣商都,天下可定。”他看到一大半人都在点头,也看到散宜生没有点头,这个孙子辈的凡事总要拗一把。他大步走回座位,脚步开阔,迈的是大多数人首肯的步伐,占了上风的步伐。

南宫适站起来说:“侯爷,打吧,三万红甲军随时可以出征。”辛甲和太颠等人也站了起来说:“打吧,侯爷。”

西伯昌看散宜生,想从他脸上捕捉风吹草动。可是散宜生脸上静若止水,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檐下的滴水声声声入耳,老天爷都为东沟惨案流泪了。西伯昌想起一阳复起的好兆头,或许现在正是打仗的时机,也该给崇国放放血了。左手拍了拍面前的案几,说:“灭绝人性,天理难容。我们要发檄文昭告天下,周国发正义之师,替天行道。”打的是崇国,顺便警告商都。他的右手又重复一遍左手的动作,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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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照例要占卜。可是现在西伯昌沉湎于占卦,不劳太姒动手了,自己沐浴净手焚香占了一卦,复卦。果然是复卦。他定心了,一阳复起,如旭日初升。

太姒对夫君要出征很有些担心和顾虑,说不出具体,隐隐的,伏在内心一隅的。这天下午在花房喝茶时她正想和夫君唠叨唠叨,没料到婆婆太任翩然而至。

太任的到来有股子得道成仙的意味。老太太前阵子身体不适,卧床了三个多月。这次听说要出兵伐崇翦商,一下子返劳还童了,面色红润,脚步轻盈,一进花房就说:“终于下决心了,好儿子,打,灭了崇国打过黄河,打到商都去。”

老太太的龙头拐杖直指东北方向,拐杖的尽头就是商朝大都。“打过去,打过去。”

太姒看到婆婆的嘴唇有点哆嗦,担心她激动过头伤了身子,赶紧过去扶了坐到藤椅上。这种藤椅是专为太任准备的,府上一共有八张,分别放在老太太经常去的地方。

“打过去,打过去。”藤椅一阵吱呀,为老太太的雄心壮志伴奏。

太姒把原本要和夫君的唠叨咽进了肚里,不能扫了婆婆的兴。而且她看出婆婆今天面色出奇的红润,红得有些异样。

这天太阳很好,深秋的残叶一地金黄。一群老鼠在院子的一角窃窃私语,听到藤椅的吱呀声四散逃开。梧桐树下有一队蚂蚊正在搬家,它们依据造物主赐予的本能在回避灾难。大白天老鼠串门和蚂蚁深秋迁徙被西伯侯府忽视了,没人注意到即将到来的灾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14) 红甲军出征了,太阳高调送行,把行军队伍的歌声晒得暖暖的:“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无敏,歆。”

红甲军往东开拔,四牡彭彭,八鸾锵锵。西伯昌身披战袍坐在战车上,左手捏斧头,右手执牛尾,身后是鬻子c太颠c南宫适和辛甲等文武官员的马队。散宜生没有随队出征。他认定周国的主要敌人是大商王朝,其他诸侯都是应该团结的对象。对于这场战争他塞了满脑子不祥的预感,可预感在被证实之前永远是不成熟的胡思乱想。崇侯虎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公愤,就像老鼠过街人人都会喊打,不能阻拦的。所以他识相地提出留守周南。

三万人浩浩荡荡挥师伐崇。鱼鳞铠甲锃光瓦亮,每一片鳞上都映着一个太阳,队伍到了瓜皮东沟,把一长串碎太阳也带到了瓜皮东沟。这是崇国边界,再往东跨一步就是战场。

斥候来报,前方牛头镇守军被我先头部队击溃,往东溃退。

西伯昌原本想在东沟宿营,明天开战。听到已经占领了牛头镇,大喜,命令部队全速前进,到牛头镇宿夜。

东沟刚刚遭到血洗,残垣断壁间的树影斜着指向东坑,坑里埋着五百六十九个死人。终归不祥。

红甲军越过东坑顺利到达牛头镇。

牛头镇座落在半山腰上。这是崇国边镇。守城崇军逃了,镇上留下的都是逃不动的老人。

全军就地宿营。红甲jun1 zhǎng途行军劳乏了,吃了晚饭倒在草褥上就睡,牛头镇发出一夜的鼾声。第二天一早鼾声突然停了,梦中人被鸡飞狗跳闹醒了。

牛头镇是小镇,民宅里塞不下三万人。许多士兵睡在了屋檐下。太累了,他们倒下去就睡死了,像一块石头沉到了井底。屁大的工夫,刚梦到和婆娘在床上做事,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噗啦啦噗啦啦”头上,胸上,脚上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睁开眼一看天已经亮了,撞到身上的是镇上人家养的鸡。

鸡又不是凤凰,怎么会飞呢?飞不成的,所以飞到一半又掉了下来,往树上,往墙上,往人的身上胡乱地撞。睡在檐下的士兵被撞醒了,他奶奶的,咋回事啊?

士兵骂骂咧咧地起身,睡眼惺忪中发现墙边有几条狗也在跳,立定跳高,挺着胸膛,龇牙咧嘴,无缘无故地慷慨,着了魔似的。怎么啦,这些畜牲疯啦!

士兵硬撑着沉重的眼皮,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道闪电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刺痛了,接着大地就动,像渭河里的水,一浪一浪的,和婆娘在身子底下发骚一样。骚得过于孟浪,旁边的板墙倒了,屋顶的梁柱倒了,士兵明白,这是地震。

士兵从板墙中,从茅草中爬了出来,哀声一片。能“哀”出声的还算是xg ,可怜有些人被压在梁下只能去做来生梦了。

西伯昌的统帅部设在帐篷里,他被“摇”醒后撩开帐门一看,头脑里“嗡”的一声响,坏了,嘴唇一抖嘟哝出一句“震遂泥”。后人把这句话翻译了出来,意思是“雷电从天上掉在了地上”。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可以去查一查《周易》震卦九四爻的爻辞。

文武群臣全赶到帅篷来了。鬻子的白发上斜插着一根褐色的秸秆,胸口粘着一根鸡毛,步伐凌乱,神色慌张,仰天打了一个喷嚏,然后说:“侯爷啊,这是有人施了巫法!”

君臣听了一惊。太颠有感了,说:“刚才在镇西一口方井看到里面的水还在翻腾,看来这场灾祸是从方井开始的。”

一说到井立马让人想起了姒得水,那两头牛好好的被他吊鼻歪嘴一比划就绝食而亡。井人是个巫术高手,这是不争的事实。

天灾在一个喷嚏间变成了。

西伯昌胸口有了起伏,气短了,手叉着腰走出帐门,东倒西歪的梁柱根根戳在他的眼睛里。“南宫大将军!”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集合队伍,杀向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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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黑虎是个愤青,但不是傻青。他在派人血洗东沟时已经备了后手。

五千人的狼营上山了,埋伏在西岭。那是东沟到崇城的必经之路。

十头狼一群,老虎见了怕,五千头狼一群,恐龙见了都会怕。能灭了恐龙的五千狼兵准备在西岭包红甲军的饺子。

牛头镇守军逃进了西岭谷,红甲军先头部队跟着追进了西岭谷。黑虎的令旗没动,这是小虾米,他要钓后边的大鱼。黑虎因为脸黑所以人称黑虎,其实他的心比脸还黑,里里外外都黑。

南宫适率领一万红甲军作为第二波攻击主力沿着山路向崇城进军,一路来到了西岭。

西岭高耸入云,一道峡谷在天地间画了一个v字,太险了,南宫适想。他的手从上往下一沉,后边的红甲兵停了下来。他又把手从后往前一挥,一支五百人的弩营分成两排往山谷中跑去。跑进山谷后一排向左转,一排向右转,弓箭齐发,往山上最茂盛处射箭。这是火力侦察。

山上滚下来两个人,从茂林里滚下来的。两头狼意外地受伤了。

山上令旗挥动,战鼓响起,喊杀声震天,乱石滚木从天而降。黑虎见伏兵已经暴露,无奈了,提前发动攻击。

南宫适大惊,拨转马头手一挥,后队转前队,往西撤退。

狼兵随后追来。崇林里的狼兵擅长山路,脚板硬朗,在山道上是跳着追来的。一路喊一路追,惊心动魄。

红甲军损失惨重,逃得慢的全入了狼口。

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地震之后的天气特别任性,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地面也跟着任性,时不时地摇一下,西岭逶迤腾细浪,把人折腾得够呛。

再翻过一个山头应该是牛头镇了,那儿有两万红甲军。南宫适抱着和大部队会师的信念往西狂奔。他的红鬃马是歧山纯种,很适合山路,但毕竟是翻山越岭,已经听到马儿的“卟哧卟哧”声了。

更大的灾难就是这个时候到来的。

在此之前有过一次短暂的返晴,天蓝得发绿,不像是天。异样的天象是久阴的回光返照,稍纵即逝,像是太阳眨了一次眼睛。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盖过了地上的喊杀声,天地间很快充斥了鹅毛大雪。雪是被霹雳震下来的。

大雪不可一世,像老天爷化纸钱,满天都在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为水一战 (15) 西伯昌在牛头镇的大本营被老天爷化的纸钱包围了,大军营帐像一个个被雪覆盖了的坟头。

远方依稀传来喊杀声,像狼嚎。崇国的狼营一直是诸侯国里最神秘的军队。据说狼营的三个头领从小喝狼奶长大,除了不是四脚走路外,其他方面和狼相差无几。

西伯昌在帐篷外头看到了南宫适大将军伏在马背上纵马往这头逃窜,茫茫雪原中红色战袍格外显眼。

南宫将军的红鬃马老马识路,在白茫茫中奔着原路返回。其他的红甲兵呢?西伯昌等南宫适靠近后用眼睛问他。

南宫适大口喘气,喷出的白雾在空中凝积成冰条堕落在西伯昌脚下。他回头看了看,听不到喊杀声了,只有风吹雪花的呼呼声,还有红鬃马和自己的喘气声,大雪把一切都掩盖了,没有战争,没有屠杀,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

崇国狼兵没能追过来。狼兵说到底是人不是狼,在无路的雪山上不可避免地滑进了山谷悬崖,和被他们屠杀的红甲兵一起被雪掩埋了。这是灭顶雪灾。

南宫适摇了摇头,摇得像抖,头上的雪花掉落后剩下一张比雪还要苍白的脸。

雪下得过于卖力,下出了由来已久的凄艳。西伯昌发现比鹅毛还大的雪花在四面八方打量着自己,恐惧从脚底爬上了头顶,凉飕飕,阴沉沉。奇怪的是在冰冷的环境里自己居然出汗了,背脊上似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

雪越堆越高,把原有的秩序埋在了雪底,世界变得简单了,凹凸圆润剔透,一个个山头像一个个女人的胸,飘雪恰似喷出的乳液。东南西北还在,但只有方向没有路。红甲军的两万主力被雪困在了半山腰的牛头镇上。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大概是狼兵的喊杀声把天穹震破了,所以大雪无遮无拦地下来了。

好在现在没了喊杀声,雪终于慢慢地小了。

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否则再来一场大雪不是饿死就得冻死。

南宫适依据老马识途的原理,把马儿组织起来分批开道,后面兵士依次铲雪,要尽快铲出一条生命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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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西伯侯府。

太任没看到千年一遇的大雪,她在地震那一天就归西了。

那几天她返老还童,每天大清早就醒来,精神头里藏着一股子矍铄劲儿。

一早起来她就会站在卧室面向小花园的窗棂前欣赏她的花儿。晨曦中的天地朦朦胧胧的,其实看不到花,但她知道花在那儿,心中有花眼前就有了花。

窗棂方方正正的,有了方正前景天地看上去也是方方正正的,一切事物都被方格化了,有规有矩的。这天她一早醒来,穿戴好后照例在窗棂前看花,同时也看到了那道闪电。一道弯曲的白光把空间撕得四分五裂,面目狰狞地闪了几闪。可是太任是在窗棂前看的,闪电局限在方格里成了图画。图画上的闪电不吓人,那是艺术化了的气象描绘。她在女仆的搀扶下坐到户外的藤椅上,在渐亮的晨曦里头看眼前所有的一切。这里有花,有叶,有缸,有土,有逝水的年华,四十多年的快乐和辛酸。她觉得地下有了起伏,像渭河的水一浪一浪的,就像自己嫁到周南的那个清晨,喜船沿着渭水缓缓而行,吱吱呀呀,一摇三摆,把激动摇成了慌乱,又把慌乱摇成了激动。

太任在吱吱呀呀声中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脸上带着新婚的娇羞,驾鹤西去了。

周南全城缟素,在一片苍白中等待西伯昌回来主持丧事。

散宜生接连派出三队人马到崇山报信,等来的却是漫天大雪。

满世界缟素,天地恸哭了。

太姒看着白茫茫的东边,脑子里一片空白。夫君在哪儿呢?她想到了卷耳菜。

卷耳菜又叫送耳菜,据说吃了卷耳菜能让远方的亲人听到自己对他说的话。

她拎了一只篮子,拿了一把菜剪,到侯府前的卷耳田里摘菜。卷耳菜是爬藤瓜菜,和黄瓜一样长在架子上,不同的是成对长,瓜皮卷起,耷拉在架子上像两只耳朵,正在聆听亲人的心里话。“你在哪儿呢?这么大的雪,不会被”太姒心头倏忽一颤,接着晃荡了,像雪花一样飘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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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甲兵在冰天雪地的崇山上开雪道。

四匹马一字分开在前边探路,探得胆颤心惊。老马识路是在有路或者依稀有路的时候。现在雪这么厚,山地变得不真实了,失去了以往可以信赖的依托。马儿蜷起前腿迟迟疑疑踏进雪中,不动,或许是累了想休息一下,或许是前蹄在雪的底部踯躅。半晌,另一前腿重复这一动作,向前移了小半个身位,看上去像在磨洋工。后边铲雪的红甲兵中有心急的,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浑身一抖,前腿一用劲,身子斜了过去,“噼噼叭叭”,雪地现出一黑窟窿,马失前蹄压着山坡的小树滚下山去。换马顶上去探路,工程兵不敢催了,用手在马屁股上搔痒,用拍马屁的方式对马儿进行精神鼓励。大半天才开出一条通往高冈的上坡道。

西伯昌率文武登上高冈,人困马乏,他让辛甲拿出酒来犒劳大家。

酒在马车上,辛甲用剑鞘扒拉开雪,露出盛酒的金罍,又从旁边的麻袋里拿出了酒觥。

觥是用犀牛角制成的兕觥。这些酒器是向密须国的侯爷佶二定做的。西伯昌一向讲究酒器,说酒喝进肚子总归变成尿,无所谓好坏,谁能分得清什么尿好什么尿坏?但酒器不同,看得见摸得着,一定要用上等的。

点了一堆火,金罍架在火上,热酒。罍盖“卟哧卟哧”响了,热气从盖缝里往外吐泡泡,空气中顿时混杂了酒香和汗臭,这种气味会让人生出莫名的激动。辛甲揭开盖用勺子分酒。一人一觥。喝完,再来一觥。

西伯昌咽下一口酒,吐出一口气,热气在胡子边结了一圈冰渣子。他说:“今夜点起火,连夜开路,争取明天开到瓜皮西沟。”说话用了劲,冰渣子卟落落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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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姒拉了菜架摇一摇,架子上的雪“卟哧哧”往下掉,露出了一对对青里泛红的耳朵。太姒一边采一边说:“回吧,走大路,回吧,看好路”一阵风吹来,藤叶悬空晃荡,太姒的心跟着悬了起来,手拎半篮菜直起了腰,眼冒金花。回望东边远方的山头,金花像是鬼火,飘忽在被雪覆盖的一个个坟头旁边。她心神不定了,把菜篮子放在路边,匆匆赶到宗庙去上香祈祷,向神灵祝告,免祸求福。

这天夜里她睡在榻上,心思却在山上,在夫君身边,想象着雪地里的艰难。人有真情,心有感应,她把感应写了下来,这就是传了三千多年的著名诗篇——《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聩。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里的句子现在读来或许有些冷僻,而在当时其实是大白话,文化人张口就来的。章太炎先生曾经说过,《诗经》是先秦时期的白话文,国学大师不会平白无故说这话的。这诗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呢?《毛诗序》说,这诗写的是“后妃之志也。”

后妃就是太姒,她的诗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对夫君的思念,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我采着卷耳菜,想起夫君身处险境,把半筐菜丢在路边跑回来上香祈祷。

我一边上香一边想,“夫君正在爬山吧,马都困倦了,可能正拿出酒来喝,图个迷糊,以免一直想家。”

我一边上香一边想,“夫君爬上了一座山冈,马累得马脸变了色,夫君可能又喝了一杯,以免想家想得伤心。”

我一边上香一边想,“夫君还在登山冈吧,可能马病了,士兵累倒了,这又多么地让人忧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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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侯西伯侯正在回家的路上。雪停了,太阳蛋黄似的挂着天上,很愧疚地看着雪地里又冻又饿的红甲军。

西伯昌对一阳复起产生了怀疑,吉卦,怎么也凶?

这次失败的战役给西伯昌上了一堂课,他对卦的认识有了一次大的飞跃,《周易》的辩证思维像一道神秘的闪电从冰天雪地闪向天际,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1) 大灾过后的太阳出奇地好,完全无视死亡和毁灭,起劲妖娆,孤芳自赏,体现出天上人间的无情颠倒。奇怪的天象让西伯昌陷入痛苦的思索:何为吉?何为凶?

这次对崇国用兵伤敌五千,自损一万。历史发展的方向偏离了西伯昌事先的设定,灰溜溜的回师说明出征的过程中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所以遭到了地震和雪灾的双重惩罚。这个错就在解卦上面。

八卦的源头是天c地c山c水c泽c风c火c雷,每一根爻线无论长短都有着远古背景,老祖宗伏羲就是根据自然间的现象来算卦的。现在自己继承了,还光大了,怎么就把卦解反了呢?

西伯昌回到周南侯府后整天待在书房里看卦,从初冬看到初春,一看就是三个月。重点看复卦——五阴在上,下面一阳复起,没错,这是吉卦。再看剥卦,那根高高在上的阳线代表着穷途末路,凶。

可是吉卦怎么变凶了呢?西伯昌迷惘了,眼睛开始乱云飞渡,复卦最下面的阳线突然动了,说动就动的,中间还断开,一分为二了,阳线变阴线,往上升,往上升原本在初九位的阳线像一张笑不露齿的嘴巴,咬着xg 和吉祥,但上升后变脸了,变成两只阴毒的眼睛,眯细着发出冷冷的光。凶光。一分为二后性质变了,从量变到质变。

“爻是活的。”西伯昌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爻是活的,那么卦也是活的,这卦今后还怎么算?

看来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吉,也没有绝对的凶。这就像人,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绝对的坏人。无论人和事,都要一分为二看。西伯昌看卦的眼光分成了两束,左眼看正,右眼看反,把卦的六爻一一拆开,从正反两方面分析吉凶。而且,西伯昌的思想开始“而且”了,想到了“易”字,除了容易的意思,还有交换和变化等义。他开始递进了,从运动的c过渡的眼光看卦,认为吉卦里面某一爻可能藏着凶,而凶卦里边某一爻也有潜在的吉。想法辨证了,一而再,再而三了,终于联系到了否卦和泰卦,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个朴素的辩证思想横空出世,形成理论,影响了世界三千年。三千年后英国有一位诗人写了一个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否极泰来在四季时光上的轮回表现。

痛定思痛。西伯昌在复卦的上六爻边上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

这是《周易》三百八十六爻中字数最多的爻辞。教训深刻啊!西伯昌是含着泪写下的,写得全面而深刻。意思是:迷路难返,凶险,有灾难。冒冒失失出兵作战,结果大败而归,全因为国君的失误造成的。损失惨重啊,十年都不能恢复作战能力。

第二天晨会上西伯昌用哀恸的语调在大堂上宣读了这段爻辞,每个字都有千斤重。堂下众臣不语,就连嘴巴敞快的鬻子也一声不响。怎么响呢?这次出征他是主要鼓动者,现在侯爷虽然把过失全揽了过去,但他是心知肚明的,没有他的慷慨激昂,或许历史就得改写。这时候最需要防备的是散宜生,他想,这个孙子辈的极有可能会借题发挥落井下石。他习惯性地侧过头去看右边一排的散宜生,散宜生的榻位上空的。这个孙子前些日子和太颠到南边去春游,昨天回来了,怎么不上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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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国狼营。

夕阳下狼字大旗猎猎作响,原本白色的旗帜被夕阳映成了金huáng sè,狼字反犬部分一扭,凶相毕露。可是狼营空了,五千狼兵都埋在了雪地里,旗帜上的狼字只说明这里曾经有过张牙舞爪。

崇侯虎站在狼营辕门口看着军营,营前的青石板反射出夕阳的无望凄楚。凄楚的尽头是空无一人的鬼营。他的脸色比雪还白,心里只怪黑弟擅自用兵尽折精锐。他天生一张大嘴,嘴唇皮极厚,尤其是下嘴唇,固然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但也会留下多此一举的印象。他的上齿咬着下唇,就像咬在一块新腌制的咸肉上,牙齿没进下唇,嘴形拱了,脸部造型像山里猿人。愤怒的猿人。

崇侯虎和西伯昌早就有隙。想当年他要和朝歌攀亲,结果让西伯昌捡了便宜。这原本就让崇侯虎非常生气了,更生气的是西伯昌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废了原配另娶媵妾为正妻。你也太嚣张了!现在和周国交兵的五千狼兵殁于雪灾,“隙”加宽加深成了“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后崇侯虎向商纣王告密,说西伯昌要反,让西伯昌实笃笃吃了七年官司,这是后话,还会说到。

崇国原本处在旺盛期,兵力足以傲视群雄。但最精锐的狼营拉倒了,这成了崇国历史的拐点,从上往下拐,后来虽说还挣扎了一下,但纯属回光返照,终于被周灭了国。这也是后话,现在早一点说明只是便于你往下看的时候可以顺带着作点阶段性的理性判断。现在的人看小说懒了,不喜欢猜,那就明明白白地看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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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毕竟是春天,大地的精气神上来了,在阳光的鼓舞下,山绿了,水宽了,田垄之间生机勃勃。这是春游的大好时光。周人春游首选南边,那儿山高水长,风景怡人,最关键的是南方无战事,游得安稳。

西伯昌向南发展的决策是一个历史之谜。中国历史的大部分都是谜,越远越谜。史书并非破解谜底的良药,书中有些模棱两可的说法只是对历史枝节的自作多情。可是有一只猫熊知道这个重大决策的起因,那是西伯昌的双目和它的两眼历史性碰撞时开始酝酿成形的。这个起因实在上不了台面,所以许多历史学家对此忽略不计了。

那天晨会上鬻子发现散宜生的榻位空着,好奇心促使他转动脖子前后左右查看,太颠也不在。鬻子的大脑开始启动,白发末梢又一根根开叉了:这两人近来走得近,一个侯爷亲信,一个斥候头领,这两人紧凑了下情上传倒是方便,但对鬻子来说又很不爽,朝堂上尽听散宜生子丑寅卯头头是道,而自己肚子里的甲乙丙丁全是道听途说,在第一手情报跟前小道消息是不堪一击的,有几次说豁边闹了笑话。

就在鬻子琢磨散宜生的时候散宜生来了,趋步进来的,带着盎然的春意,趋出了一股子喜气洋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2) 散宜生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合体的玄端。这身礼服散宜生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在西伯昌和太姒的新婚大典上,还有一次是在西伯昌长子姫考的满月喜宴上。今天是什么喜日又让他穿得这么隆重呢? 鬻子狐疑的目光笼罩了散宜生,巨大的下眼袋使他的目光既老气横秋又愚蠢痴呆。

散宜生脚步开阔,衣裳带出了暖风,到鬻子身边时还侧过头笑了一笑,客客气气的,洋溢着久别重逢的祥和气氛。“这次和太颠南游收获颇丰,带回来一只猫熊,送给太姒娘娘。”散宜生的笑脸从鬻子转向了西伯昌,说。

西伯昌问:“怎么不见太颠大夫?”

散宜生说:“太颠大夫今朝起不来了,鞍马劳顿,身体有恙,托在下向侯爷请假。”

大堂上新添了一幅中堂画轴,上面是丝绣的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从散宜生的角度看过去西伯昌的头正好盖在凤凰的头部。散宜生的思绪跟着翱翔了,而且南北贯通,说:“南边的猫熊带来了,先请侯爷过过目,蛮有意思的。”

等西伯昌点头后他回头拍了拍手。

一士兵牵上来一只两眼眶发黑的猫熊。

猫熊就是现在的熊猫,三代时叫猫熊。现在台湾还叫猫熊。台湾对汉文化的继承更注重原汁原味。

猫熊的个子像小熊,脾气却像猫,步姿斯文,一摇三摆,款款的,超越了傲慢与自卑。

最有特点的是眼睛,一大片瘀青,像黑体的八字架在鼻梁上,戴了副蛤蟆镜似的,它看得清你,你看不清它。似猫非猫,似熊非熊,配之以蛤蟆镜,很神秘。

鬻子看到猫熊走过来面色严峻,身体侧了一侧。散宜生笑着说:“猫熊不咬人,喜欢咬竹子,憨厚得很。”

鬻子的云头葛履轻轻地在猫熊肚子那儿一碰,试探性的,点到为止的。猫熊懒得理他,只是朝正面看,既像看凤凰,又像看西伯昌。

西伯昌的眼睛和猫熊的眼睛碰上了。来自南边的“八”字深不可测,一副凝视的样子,既像是含情脉脉,又有调查研究的成份,玄机深奥。西伯昌想起了“西南得朋”这句古训。苴国,汉江,西南得朋问:“苴国的熊都这么憨厚?”脸朝着猫熊,话是问散宜生的。

猫熊坐下了,撑起了粗短的前腿,似在思考来自正前方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散宜生说:“当然也有凶悍的,但憨厚得多。”

“那么南边的人呢?”

“熊都这样了,人还会凶吗?”

散宜生拍了拍猫熊的头,猫熊就地打了个滚趴在了散宜生另一只脚边,眼睛黑黑的还是朝前看,欲看还休。西伯昌和猫熊就这么对视着,春意c玄端和凤凰陪伴着这个历史瞬间,给定了祥和的氛围和振翅高飞的背景。

散宜生说:“刚才猫熊先生对我们发出了邀请,就地一滚,敞开大门。”

西伯昌问:“苴国除了猫熊,还有什么?”

“还有雪梨,此时正值梨花盛开,雪白,到了秋天,那儿漫山遍野都是大个的雪梨,黄黄的,一咬一口水,甜。”说完抛出一脸笑,在玄端的衬托下笑出了一种喜气,齿间又冒出一句:“那边风景如画。”

西伯昌看着散宜生满口白亮的牙齿,受感染了,说:“散宜大夫的意思是本侯应当去看看?”

猫熊又是一滚,发出了第二次邀请。散宜生说:“权当旅遊,侯爷德广南传而使之宾服,中,中。”

西伯昌起身在尊位旁边踱方步。西伯昌思考问题时常常踱方步。他踱了三圈。其实到第二圈时似乎决心已下,因为他抬了抬头,看了一眼猫熊的“八”字。但是又低头踱了一圈,脚跟站定,拿定主意了,说:“还是占卜吧。”

西伯昌认定“爻是活的”之后还没能完全活学活用,有待继续研究。占卜则是成熟的预测手段,但要牺牲一只老龟,而程序略显冗长。他求稳妥了。

占卜按老例由女卜主占。周国国之大事占卜由太姒担纲。

太姒连生四个儿子后有了“歇一歇”的想法。女人大功告成之后大抵都会有一阵子懈怠。太姒很想出去走动走动,看到南国的猫熊后“走动”的意思更强烈了。这次占卜她的手脚显得缓慢,小心翼翼,轻拿轻放,其实是用了心思,慢工出细活,体现出了认真二字。

白茅铺地,净手焚香,一只五百年老龟的龟壳架在鼎炉上方,炉中火苗飘飘忽忽,和缭绕的香烟前后呼应。太姒盘坐锦榻,双手搁在膝头,手掌朝上,以明白示于天;同时微闭双眼,把诚意敛在心,尽显“有孚颙若”状。

太姒口中喃喃而语:“西南可行否?”

“卜”,一声轻脆的响,天意在龟壳纹路定下了方位。

太姒看了一眼纹路,舒展双眉说:“西南得朋,利涉大川。”

“朋”的意思有点模糊,既可以当作朋友,也可以当作钱财。但从这个占卜的设问来看,却是清晰的,无论是友是财,都是利,所以对西伯昌来说,这一卜的卜辞应该是:西南有利。

西伯昌点了点头,说:“那就和苴国联系吧,去南边。”

太姒端坐着,还是“有孚颙若”,喃喃而语:“德广南传,德为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3) 大清早就是一声春雷,正在酣睡的商王帝乙被震醒了。

帝乙听到雷声有一种本能的惊惧,他爷爷武乙据说就是被雷劈死的。这个“据说”来自史书,史书的“据说”来自商都的巫官。巫史本就是一家。

“轰隆隆,”又是一阵滚雷,帝乙睡不着了,起身到院子里看天。

昏黑的天上似有条状的云彩,若隐若现,就像通往院子的台阶,如云似雾,一脚不慎就会踩空。帝乙小心翼翼拾阶而下,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喘气声。

帝乙的弟弟箕子正在院子里打拳练身。拳路软绵绵的,类似现在的太极拳,推拉摇晃像在跳早舞,跳得气喘吁吁。

箕子打小就文静,拒绝玩弄一切进攻性u qi,就是打拳都会翘着兰花指,很像戏台上的戏子。但自恃才高,周边所有人在他看来都是文盲或半文盲。

箕子听到脚步声习惯性地回头,很短暂,又习惯性地把头回过去,继续打拳,一拳缓缓往前,随口说了声“早!”这是悌道。

帝乙打了个哈欠,应了声“早”。再次抬头看天,雷声停了,一抹微光罩着院子。微光下是中原最有权势的兄弟俩。帝乙背对着箕弟也打了一通拳,很用劲,起了拳风。兄弟俩一招一式都贯穿着兄友弟恭。

然后,帝乙问:“近来那边有何动静?”

箕子知道“那边”就是指周国,说:“那边和崇国闹了一闹似乎安静了一点,但他们控制了水源,崇侯虎将来终究要吃苦头。”

帝乙说:“这事的利害关系崇侯虎不会不懂,估计他还会闹下去的。”

箕子一招“回头一柱香”,说:“去年底那场雪灭了狼营,崇侯虎丧了元气,怕是斗不过西伯昌了。”

帝乙听到西伯昌就来气,所以一直用“那边”代指。可是箕弟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说出那个戳耳朵的名号。他神情冷峻了,自觉地捏紧了拳头,一招“黑虎掏心”,不料跨步太大,踉跄了一下。他回步收拳,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近来老是听到西伯昌在歧山偷偷练兵的消息,虽然断了内线无从证实,但他深信无风不起浪,这就愈加坐实了“偷偷练兵”的可能性。

箕子的心思还在崇国。他一向自负,目空一切,从来不会放弃贬低别人的机会,说:“崇侯虎那个弟弟也只会咋咋唬唬”在哥哥面前批评别人的弟弟可以反衬自己,这是他的本意,但说得太明,就显得多余。他感觉到了,很快收住话头。这么一收用意昭然若揭,更多余。

帝乙对箕子弟印象不错,这是自己一盘棋上一颗合格的棋子,所以对他总是亲亲热热,亲热得让旁人都有了将来会兄终弟及的错觉。箕子的名号为他未来生命敲上了隐喻印记,这一生他注定只能做别人棋盘上的棋子,随时随地被人掐着生辰八字。

帝乙收住了拳,双手抱在胸口,右边的小手臂往上托住了下巴。有身份的男人常常用这种动作表达自己对他人的欣赏。他顺着箕弟的话往下说:“崇黑虎要有你一半的脑筋就好了,也不至于丢了水源又丢人。”

箕子精神头一振,有了舍我其谁的感觉,打拳时手上来了劲,跺脚的动作都用上了。

帝乙当然知道弟弟的心思,但不点破,让人有想法有奔头就是让人有动力,否则别人怎么会为自己卖力气呢?他用托住下巴的手顺了顺胡子,点了点头。

天亮了,亮得浑浑噩噩,空气里湿漉漉的。

————————————————

周南城。阴,照例不开晨会。

侯府二堂。

“蚕宝宝吃桑叶都是从边上吃进去的,”散宜生端坐在二堂的蒲垫上,两手规规矩矩地压着膝盖,为南进方略进行理论性概括。说:“这叫蚕食,叶子边沿是苴国,再里面还有庸国c巴国和蜀国,一点点来。”

西伯昌眼睛盯着散宜生的手指,细长,白净,蚕宝宝似的。这个童年伴读在私底下说话总是裸的,“德广南传”这般冠冕堂皇的话只会在大堂上讲。

散宜生右边的食指在膝盖上翘了一翘。蚕宝宝饿了,要蚕食了。说:“这次蚕食可以从梨开始。”

西伯昌在听。

“雪梨水嫩水嫩的,但山高路远,山里人只能自己吃,吃不了就烂。”

散宜生不光会写诗,还讲实惠。这一次他想做点生意,说准确一点,他想搞投机倒把——把苴国的雪梨运到周国来,既可以让周人吃上传说中的雪梨,又能让苴国赚一笔钱。搁现在的话来讲,这是梨子外交。

他已经想到了苴地人高兴的样子,原本要烂在地里的梨变成了钱,今后还不把西伯侯当成送钱的财神啊。散宜生就是要苴国认西伯侯这个财神。

认财神的结果自然是拜财神。

德广南传中的“德”往往要用“财”来开道的。

“可是鬻老对南进有不同的看法。”西伯昌说这话时皱了皱眉头,这个细小的脸部表情其实表达了他内心的想法,但这时侯说出来却像是对散宜生的旁敲侧击。

散宜生笑了,说:“鬻子不想做亏本生意,担心苴国得了便宜还买乖,中,我们先派个人去接洽,谈出一个具体的采购方案,到秋天梨子挂果时再批量交易,到时候侯爷也可以到南国一游。”他侧过头看了看窗外,天气转晴,南边天际云蒸霞蔚,“也该出去看看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西伯昌笑了,笑得真像个财神。

散宜生也笑,将来就是要让人知道,西伯侯是个财神,大财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4) 苴国。阳春三月,桃红李白,千树万树梨花开。

梨树尽头,一湖碧水,碧水的倒影在碧水里荡漾,空气的绿色在空气里摇曳。

湖的北面,一堵高墙,两扇朱门。

朱门前两棵树。一棵是樛树,另一棵也是樛树。

樛树上端的枝干相互缠绕着,缱绻得很。

“哐哐哐”叩门的是大姚,周国来的第一批投机倒把份子。

“吱呀”一声朱门开,一个大块头头顶着门框俯视大姚,不说话,傲岸得有些惹是生非。

这户人家姓闳,苴国的大姓豪门。

苴国有好几户豪门,但苴国侯爷娶的第一夫人姓闳。在苴国,闳家当然是大豪门。

大姚来苴国是谈生意的,谈生意自然要和大豪门谈。

豪门里看门的也豪,眼睛长在了头顶上,但个子高,看起人来只能低下头,这让他很是生气。每次开门看到陌生人他都不主动说话,只是看。那些shàng én求闳家办事的还没进门就矮了三分,心理素质差一点的在门口就会泄了气,识相地回头走人。

大姚是来谈生意的。谈生意的人大抵注重衣着,这是门面。而看门的最注意的也是shàng én人的打扮。

大块头低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姚头顶横插着的一根硕大玉簪,再往下看是鲜亮的丝质华衫。他虽然还是矜持着不先说话,但脸上倒也主动堆出了一丝笑。就一丝,随时可以撤走,就看你是来找谁的。

大姚说:“闳爷在家吗?”

找的是一把手。大块头的一丝笑变成了一堆笑,咧开的大嘴巴里漏出了两个字:“请进。”

大姚是鬻子的外甥,散宜生推荐他来谈生意的那天早晨太阳正从窗棂斜着照在散宜生的头上,这道光给散宜生罩上了光明正大的形象——让反对派的外甥做头档生意,绝对阳光操作。

这时候也有一道阳光被朱门反射在大姚的额头上,脸色红红的,一脸吉祥。大块头讨好地朝吉祥补充了一句:“老爷正在二堂弹琴。”

大姚的左脚跨过高高的石头门槛,右脚跟进去时听到了老气横秋的九弦琴声,立马灌了一耳朵忧患沧桑。他跟着大块头转过萧墙,看到了院子里边的弹琴人——一头长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肩上,秀气的手指揿在弦上,不动,忧患戛然而止。这是一位中年男人,抬起的眼角微微上挑,轻抿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姚,用目光沟通南北。

大姚走近主人,拱手,落座,用茶,并开始说。

“好茶,这是歧西翠叶。”大姚碗盖一掀,鼻子一翕报出了茶名。

闳爷叫闳夭,是未来大周王朝的开国功臣。

闳夭问:“客商是歧西人”

大姚抿了一口茶,说:“老家歧西,现居周南,这是我们老家的春茶。”

歧西到苴国起码要旬日路程,闳家在早春就能喝上翠叶实在是不容易的。

大姚感慨了:“久闻苴地闳家讲究,果真如此,唉,相见恨晚哪,恨晚哪。”这种感慨近乎拍马屁了,还有伤感的成分。马屁拍到伤感的程度那一定会深入人心的。

闳夭果然高兴了,但客套:“客商也讲究,讲究。”

大姚含了一口茶,舌尖在嘴巴里转了转,点点头,自我赞许地咽了下去。这口茶既是对老家茶叶的许可,又是对异乡的认同,把南辕北辙揉在一起,含了,咽了。然后轻轻盖上碗盖,托着茶碗,开门见山了:“这次奉西伯侯命,过山来贩梨。”

“贩梨?你要买雪梨?”闳夭似已有点激动,但立马警觉:浮躁了,说到胖就想喘,太没涵养了。他慢慢地吸入一口气,像是闻茶香。然后静心,缓颜,顺便把左腿往右腿上一压,把神色和姿势都调整到无所谓的状态,随意地说:“这里的雪梨水口好,各地来买的人不少。”

闳夭原本就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他对周国的了解是从八卦开始的。代表阴阳的长短线条在他看来就像是碗底的茶叶。由此及彼,喜欢上了歧西翠叶。他对阴阳的理解也就带上了口感上的比喻,认为茶和酒就是阴和阳,而且可以转换,茶是阴性的酒,酒是阳性的茶。除了八卦,他对周人做生意的方式也有所了解:那儿的人做生意不计较,凭着肉眼对价值进行判断,觉得不吃亏就和别人击掌以示成交,而下一次的生意则会固执地以上一次作为准则类推。这让他对周人心生好感。但好感归好感,生意归生意,谈生意千万不能急,即使急于要出手的东西也要故作迟疑,似乎舍不得,要做出或者还有别人要抢着买的样子来。所以说“各地来买的人不少。”

大姚听话听音,叹了一口气说:“买两个现吃那是小生意,我是来收梨贩到周国去的。”

闳夭的二郎腿还翘在那儿,晃了晃,把悠闲都晃出来了,说:“这么高的山,这么远的路,怎么运出去?”

大姚说:“平时你们这儿没人运梨出山卖?”

闳夭说:“也有,但量少,还要脚头跑快一点。”

这是老实话,当时的生意人耍滑头耍的是语言技巧,但没人会说谎话,这就是商人——商朝人会做生意,而且诚实,后人把生意人叫商人就是这个原因。其实现在的生意人已经不能再叫商人了,无奸不商,应该叫奸人。

大姚笑了,笑得像猫熊一般憨厚。他人不胖,脸胖,一旦笑起来就不容易消散,会长时间地把友好和善意堆在脸上。这种面相做生意就胜人一筹了。他笑着说:“我这次来是有备而来的,”说着朝外面招了招手,两个下人抬上来一只大xiāng zi,樟木做的,打开一层又一层,都是用抽屉一样的板隔断的,打开到最下面一层,里面全是嫩绿的茶叶子。

大姚说:“这是我来前叫人从茶树上摘下的,你可以尝尝,和刚采下来的几乎一样。”

闳夭抓了一撮放嘴里嚼了嚼,舌尖一转,然后闭眼感觉了一下,说:“是新鲜,不错。”接着说:“阁下准备用这种xiāng zi装梨?”

大姚点点头,说:“我估算放三十天不会烂,保质期比以前应该长两倍吧,”他用手量了量xiāng zi长度和高度,说:“一箱可以放三百来只。”

闳夭确乎有点佩服大姚了,说:“一次买几箱?”

大姚说:“一车可以装八箱。”

“三八二十四,”闳夭粗粗一心算还算满意,说:“我可以把价放低点。”

大姚笑着说:“我是帮西伯侯做的生意,来前他关照,不必压价,因为我们跑量,有得赚的。”

闳夭听到跑量,更来劲了:“不止一车?”

大姚说:“我们侯爷一向做大生意,预订十批车队,每批五十车。”

“一批五十车,五百车五八四十,三八二十四”闳夭很快心算了一遍,这哪儿是贩梨?这是国际贸易!已然被折服了,说:“一直听说西伯侯大度量大气派,果然。好,这趟生意做定了,而且我是一定要把价降下来的,大家有赚,生意才常做嘛。”

卖货人主动压价,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赚的多了,二是想把生意做长。闳夭二者兼有,显见得也是厚道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5) 厚道人最讨厌不厚道的人。在闳夭心目中崇侯虎就不怎么厚道,现在有了西伯侯做比较,崇侯虎就真的不算人了。说:“听说西伯侯去年和崇侯虎有点冲突?”

大姚说:“为了引水,崇侯不守规矩,shā rén放水样样来。”

这一来就有共同语言了。闳夭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崇人不是东西,前年崇侯也派人来买过一车梨,谈价钱谈得差点扳了脸,后来他们装车时趁人不注意还偷挖了两棵梨树回去做种树,哼!”

“偷梨树?”大姚在偷字上加了重音。

闳夭气愤了,填膺了,说:“剥iàn pi的事,回去后他们嫁接了好多,但据说都没成话,不要脸,”然后抬头征求意见:“你说他们剥iàn pi吗?”

“真的很剥iàn pi,但是,”大姚很认真地说:“崇侯虎他们脸皮厚,剥层皮无所谓,只怕他们可能还要再来偷。”

“他敢!”闳夭脸胀得通红,愤愤然地咬了咬牙,说:“这儿的人只要听到崇地口音就警惕了,脾气差一点的说不定还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的。”

这时候一只花狸猫慢悠悠地进了客堂,东张西望的。

“馋猫。”旁边侍女眼睛瞪着猫嘘了一声想赶它走。花狸猫看出这意思来了,但不走,索性一蹦跳到大姚膝上寻求保护。

大姚用手摸了摸猫脖子,花狸猫“喵”了一声,然后身子往大姚两腿间一偎把眼睛闭上了。

闳夭笑眯眯地看着大姚,觉得更有意思了。

苴地口音“馋猫”接近“财猫”。 当时中原不养猫,捉老鼠都用捉鼠狗捉。苴人喜欢猫是受了猫熊的影响,以为是同种,爱屋及乌养了猫。

“猫上身,财运到”这本是当地人的一句老话,闳夭相信老话,和有财运的人打交道也会沾到点财气。

果然,大姚接下来的话让闳夭嗅到了财气。

大姚一边摸着猫脖子,一边说:“我们侯爷说了,先结账再提货。”

这是生意人中最高等级的信誉度,账都结了质量怎么保障?当然只有信誉保障了。生意上常常会发生临到装车歇生意的事,就是信誉度不够,最终双方失了财。现在先结账才提货不就是把财气预支了吗”

闳夭的脚趾开始在千层布鞋里乱动,心里倒底是有点激动的,嘴上不说脸色难免会有所表露,就是脸色不表露,眼神也会异样。

可闳夭到底是闳夭,城府深,眼神没异样,只是动作有些僵,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端茶时一不小心把茶碗盖抖落在了两膝之间。赶紧看大姚,还好,大姚正望着花狸猫一门心思沾财气。

闳夭叹了一口气。本来是暗自庆幸之后的松气,然而大姚以为叹气有其它的意思,说:“闳爷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闳夭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我叹息是只恨自己无缘能见西伯侯的尊容啊!”

大姚说:“那有何难,我回去和侯爷讲闳爷的厚道,再讲讲贵地物丰人好,做生意公道,兴许侯爷真能到贵地一游呢。”

闳夭本是一句顺口的客气话,不料对方来了真,万一西伯侯真来苴地是小地方,来个大诸侯怎么接待啊。

大姚说:“如果我们侯爷来的话,兴许会多要五百车呢。”

多五百,一千车,八千箱三八二十四。闳夭的账算出来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一千车雪梨抵上苴地半年的gdp了。

闳夭说:“西伯侯要来那我们是求之不得的,正好我也可以进一点贵国的茶叶,有来有往,生意更旺。”

大姚放下了花狸猫。花狸猫在地上慵懒地走了两步,然后把脊背弓成了拱桥。

闳天和大姚隔着拱桥相望,各自朝对方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次历史性的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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闳夭送走大姚后走进偏房,让那颗刻意压抑着的激动的心自由地奔放一会儿,咚咚咚,这是敲响财富之门的叩门声;咚咚咚,和周国搭上了关系,西南的巴王c蜀王c庸王势必要对苴地刮目相看;咚咚咚,小国依附上大国,小国就不再是弱国。闳夭长舒了一口气,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后的紧张感释放了,他整了整衣衫,“这事要赶快向苴侯禀报。”闳夭开了门,走出院子,阔步往苴侯府走去。

侯府不远,闳夭熟门熟路。苴侯是他妹夫,这儿他是当亲戚家走的。

侯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认得闳夭似的敛了狰狞微露笑意。狮者思也,亲戚来了,理当笑脸相迎。枣黑色大门的包铜手环早已被摸得锃光瓦亮,其中摸得最多的就是闳夭这双莹光洁白的手。

闳夭叉开五指抓住手环,发现门缝中间漏着光,没上闩,用力一推,一声厚重坚固的吱呀声,青灰色的照壁后面传来苴侯的责骂:“你们怎么搞的?”

闳夭循声来到大堂,苴侯正用手指着一群侍女骂:“一群废物,这么多人照顾不了夫人,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一直打喷嚏。”

闳夭进门后拱了拱手,礼节性地劝了句“侯爷息怒。”

苴侯点了点头,转过身还是愤愤然,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一直打喷嚏。”

原来是苴侯夫人受了凉,感冒了。

苴侯夫人是苴国的第一夫人,受到苴侯偏爱本也正常,但一次普普通通的感冒怎么会让苴侯这么挂心呢

有一种爱叫尊重。

苴国是个小国,小国的意思就和现在的一个县差不多大。这个小国有点怪,阴盛阳衰。

苴国女人一直很强势,“一直”是历史性的概括,从当时正在感冒的苴侯夫人,再到苴侯夫人的èi èi——后来西伯侯的闳妃,都强势。过了两千年,这小地方又出生了一个更强势的女人——武则天。再过了一千多年,现在这地方除了三八妇女节外,每年还要举办一次女儿节。

厉害的女人有一半是被男人惯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6) 苴侯和闳夭到偏厅坐了,上茶,寒喧。

苴侯的胸口还在起伏:“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一直打喷嚏。”

闳夭赶快扯开话题,问:“侯爷了解西伯昌吗?”

苴侯转过神来:“听说过,但没见过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闳夭也打开碗盖,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说:“快了,过些时日就能见面了。”

苴侯刚喝进去的一口茶从鼻孔喷了出来,急急地问:“什么?难道西伯昌要来?”

诸侯与诸侯见面要么是在商帝国的王庭,要么是关系特别好的相互走动,其它情况下是不大可能往来的。一个诸侯突然要到另一国去,通常就意味着战争。苴侯听说西伯昌要来自然紧张了,左鼻孔喷出的一根茶叶像拖出的鼻涕,惊愕由内而外了。

闳夭笑着说:“西伯侯是来做生意的。”他看着苴侯的鼻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下边,等苴侯抹去茶叶后把大姚来谈的生意说了一下。苴侯听了,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手指尖拈着那根茶叶毫无意义地转动,转出了前所未有的瞻前顾后。

午时刚过,正是春眠困顿时分,静静的,能听到外面梨花摇曳的声音。院子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这是苴侯夫人,喷嚏转咳嗽,确乎感冒加重了。

苴侯夫人进得厅来,鼻尖红红的,擤鼻涕擤出了后遗症。见了哥,问:“谈了笔大生意?”

闳夭笑了,故意对苴侯说:“鼻子塞了耳朵倒很尖,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苴侯嗫嚅着说:“所以我一般很少说话,除了梦话。”

苴侯夫人又咳了两声,笑着说:“侯爷连梦话都很少,就是说也很短,刚想听,没了。”感冒后的嗓音有些嘶哑,平添了一份威严,不怒而威说的就是她。

苴侯笑了笑,不说话。梦话少的人清醒时话更少。

闳夭呷了一口茶,转过话头:“这次的确是大生意,但总归心里没有底,所以来向侯爷拿主意。”

苴侯指尖的茶叶揉成了汁,用抹布擦了擦手,说:“连西伯侯都要来,这生意够大的了。”

苴侯夫人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大惊小怪,小生意小商人做,大生意大商人做,诸侯也是人,做点大生意很正常。只是,时间上不对头啊:“那至少也要等梨树挂果以后才来吧。”

闳夭说:“是的,大致要在仲夏,我们有时间准备。”

苴侯有些心神不定,说:“诸侯shàng én,总有些唐突。”

苴侯夫人说:“回龙山的苏侯也是诸侯,你们成天在一起吃吃喝喝,也没见你唐突过。”

苴侯说:“西伯昌是四大侯之一,一侯抵我们几侯呢。”

闳夭也说:“大侯到小国,到底是利还是弊呢?”

苴侯皱了皱眉头,“利弊事小,吉凶事大,这样吧,还是有劳夫人占一卦如何?”

苴侯夫人笑着说:“刚才听你们讲话,我在院里就心算了一卦,卦意大致是,先劳而逸,始惊而安,贵在迅捷,疑则生变。”侯府前的石狮子都知道苴侯夫人的话是圭臬,一字千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樛树可以结岀梨就得结出梨,结不出来那是樛树出了错。

闳夭说:“看这卦意侯爷也不必担心了,再说我们还可以做两手打算,如果西伯昌带来的士兵超过一千,就可能有其它意图,我们到时就关闭栈道,拒之山外,依然过我们山清水秀的日子,他又能奈我何?”

苴侯展颜悦色,说:“此言极是,苴地山高路险,易守难攻,如果他们想来硬的我们就关栈道,让他们在半山腰喝西北风。好,先派斥候探路,再做定夺。”

苴侯夫人咳嗽了两声,似在自言自语:“贵在迅捷,疑则生变。”

苴侯已然拿稳了主意,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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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周南的辕行里一片繁忙。

辕行是周南的造车行,一千辆运梨车正在拼装。

大姚在辕行里监工,闲得没事干,和行头老丁喝酒聊天。

大姚说:“后天就要上路了,那山道想来也害怕,翻山头的时候人都站在了云的上头,感觉轻飘飘的,有神仙的感觉。”

老丁说:“神仙好啊,我也想尝尝做神仙的味道。”

他喝了一口酒,脸上红红的,抹了一把嘴,问:“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大姚直愣楞地看着酒碗,若有所思,说:“神仙吗,上次在苴国的闳府花园,我看到两个女的长得倒真像神仙,走路飘飘的,超凡脱俗,看到生人虽然掩着嘴,但眼睛还在笑,看得出的。”

老丁半张了嘴,想像了半晌才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是醉了。

大姚沉湎了,说:“她们是闳爷的两个妹子,我现在眼前还有她们的影子呢?”

老丁用手在大姚眼前晃了晃,说:“喂,你小子去的时候是三月份吧?”

大姚说:“是啊,正是梨花开的时候。”

老丁笑着说:“桃花和梨花同时开的,你小子交桃花运了。”

大姚叹了一口气说:“那种神仙女人我们也只能看看了,”他看了看老丁那身脏兮兮的衣裳,撇了撇嘴说:“能看到也算是有眼福了。”

老丁自惭形秽了,又不无羡慕,问:“那和咱们的太姒娘娘比,谁更神仙呢?”

大姚正色道:“没人能和娘娘比的,娘娘不是看上去神仙,她已经是神仙了。”

老丁喃喃地说:“这倒也是,太姒娘娘本就是女神。”

两人沉浸在对女神的无比崇拜之中,喝着喝着似乎有点高了。

酒喝高的人有多种表达方式,有人说大话,有人动粗,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写诗,或者唱歌。

大姚不会写诗,但会唱,唱诗歌,而且想唱就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老丁在边上用羹匙击酒瓮和之。大姚再唱:“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歌自从西伯昌吟唱之后,成了周国的流行歌曲。

大姚说:“这次到苴国去,侯爷还要带一个唱诗班去,要唱这首《关雎》。

老丁说:“要说诗乐还数我们周国了。”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7) 歌声传得很远。

苴山,云端之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点不假。

西伯昌夫妇只带了散宜生和鬻子两名文官,五十名卫队在前开道,队伍中除了一个唱诗班外其他都是车夫。车队一路翻爬,疲惫不堪。

行路时用歌来提神,是由来已久的好法子。西伯昌也唱,以歌壮怀:“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人飘飘,歌渺渺。

西伯昌带着庞大的车队正在翻越苴山。

周边是满山遍野的梨树,梨花挂果后还是白白的。星星点点,白了一片。西伯昌想起去年崇山大雪那片白,感慨了,直起嗓门唱:“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战争是毁灭性的,马瘏人痡还算xg ,那些死于狼兵刀下的红甲兵唉,西伯昌仰天叹了一口气。这口气由衷而叹,撞山而回,余音不绝,既有悼念往昔的成份,又带着明日的希冀:德广南传,同心同德,营造一个和谐的南花园。这个新形势下的新方略明显带有散宜氏式的外交印记。心有所思回头一看,散宜生骑着马跟在马车的后边,并肩骑着的是鬻子,两人继续着他们之间的论战。

“一五得五,二五得十,”鬻子用纯粹的生意脑筋盘算着现实。他的算法精确,每个数字都代表着利润,每次加减都是务实的,具体的。算出了确凿数据之后开口了:“这趟生意要亏,亏很多。”

散宜生笑了,他脑子里装的是未来,风和日丽,色彩斑斓,国富兵强。他用理想化的口吻演绎这笔生意:“我算过,赚了很多。”边说边用手捋了捋胡子。这个动作是鬻子在得胜时的招牌动作,现在由散宜生在马背上做出来增加了几分动感,得意之情上脸了。

散宜生沉醉的模样刺激了鬻子,你小子想在我面前充老?鬻子额头上平白多出了三根青筋,一颗硕大的唾沫星子就如理想和现实冲撞出的火花喷向了散宜生的耳根:“你算的是什么鬼账?”说完朝前边马车方向瞥了一眼,这一瞥带有某种防备的意思。他意识到刚才的怒气冲冲很可能会传到西伯昌的耳朵里,有失庄重。他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在西伯昌跟前和散宜生打嘴仗了,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在侯爷跟前输了句子实在搁不下这张当朝第一老脸。

散宜生的思维还在花团锦簇的神仙境地,没有进入临战状态,耳朵跟上突如其来一热,思想倏忽收回人间,仓促应战了,说:“不管人账鬼账,能获利的就是好账。”

鬻子眼睛看着手中的缰绳,稍微调低了音量说:“有种人算账会算混,算到最后变混账。”

散宜生不高兴了,“混账”是昌妈妈太任对商王家属的统称,是骂词,现在居然他的脸色白里泛黄,像只半生半熟的梨,说:“我混账?”论战时重复别人的话通常体现出词穷。

鬻子得意了,腾出一只手捋了捋胡子,抬高了声音说:“我说的是有种人。”边说边用余光瞄了一眼前头,感觉到西伯昌正往后面看,立即把表情调整到端庄,用老气横秋抵消刚才的冲动过失,慢条斯礼地教训人了,说:“年轻人要学会谦虚,卦学中有一卦叫《谦卦》,怎么说的?‘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侯爷的话你总要听的吧。”鬻子掌握了主动权,一头银发根根发亮。

散宜生回过了神,冷冷地说:“我的账不混,碧波爽清的。”

鬻子想了想,也想笑,但他的笑来得慢去得倒快,敛着脸盯着马缰绳似看非看:“说说你的碧波爽清呢。”

散宜生也看着手中的缰绳,反问:“我们为什么要到苴国来贩梨?难道真的是这里的梨口感好”

两人故意避开目光,不是心怀鬼胎就是互不买账。

鬻子盯着缰绳说:“不是吗?”

散宜生说:“岐北的雅水梨水口也不错,还用爬这么高的山到苴国去?”

鬻子说:“本来就是,这是第一个不合算。”

散宜生说:“我们到苴国来的原因是来来”他想说交朋友,但不怎么合;想说占市场,也不对;一时也想不到恰当的话,就说:“我们来有点像钓鱼。”他抖了抖缰绳,似乎在抛鱼杆,开始循循善诱了,说:“我们要把苴国以及西南这一大片变成我们的地盘,如果派兵来打,要花费多少钱?”

鬻子没算过,不张嘴。

散宜生说:“起码要花费我们两到三年的收成,还不一定能打得赢。你看看这儿的山势,宜守难攻。”

鬻子没有看,要看的早就看过了,他在听。

散宜生说:“这趟生意再亏也亏不到周国年收成的十分之一,但实笃笃让苴国人尝到了甜头,这就是鱼饵。苴国人做了这生意,占了光,也就是上了钩。他们会说尽西伯侯的好话,有仁有义,有德有情,恩惠通过口口相传变为厚德,厚德载物也就水到渠成。西南地面上还有巴国c蜀国c庸国,他们都会关注这件事。苴国受惠,闭塞的大西南等于同沐恩泽,这趟生意你说赚了还是亏了?”

鬻子想了想,又想,半晌过后“嗯”了一声。这一声流于形式,很仓促,倒像是被凉风呛了的咳嗽,有一份随意,还有一丝倦怠。

散宜生听出了对方的认同,虽然勉强,却也难得。他推心置腹了,说:“其实侯爷算计得还要远,他在为将来翦商打基础呢。”这时候抬出侯爷是给鬻子台阶下,你认同的不是“我”的想法,是“侯爷”的大政方针。

散宜生又想到了那个譬方,问:“譬方我们要吃核桃肉,先要做什么?”

鬻子开始心往一处想了,顺了嘴说:“当然先要敲碎核桃壳。”

散宜生说:“最简单的法子是什么?”

鬻子说:“当然是放在门轴下挤碎。”

散宜生点头,说:“西南就是一扇大门,门后将来是我们的大后方,我们打开这扇门的时候门轴的转动就可以把商王朝的核桃壳挤碎,核桃壳一破,我们就可以长驱直入。”

鬻子的思路跟着散宜生走了,自言自语地说:“所以我们要摆实力,放诱饵,把关系先搭上这不像是钓鱼,有点像结亲家,先送点财礼,然后拉上关系。”

散宜生听到结亲家心头一动,灵感倏然一闪,这是好事。但说不出具体,只是多了一层隐约。喃喃地说:“真要结门亲倒是好事好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8)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

歌声传到了苴国侯府门口时,苴侯早已率人列队迎候了。

苴侯带着笑,礼节性的笑,笑里还带有一丝疑惑。

西伯昌和太姒并肩出现在了苴侯面前。西伯昌也笑,和太姒一起笑。合笑。

现在携夫人出访是一种礼节。而在商周时,只有兄弟间往来才会携夫人造访,那是走亲戚。

太姒生下四子姬旦后精神头里多了份神清气爽。神清气爽来自于四子的异相。四子的前额高耸,亮堂,圆润,像是平空多出了一只梨子。隆起的前额下面是一双深奥的眼睛,整个中原都装在里边似的。刚生下时正值旱灾,四子又饿又渴,不得已把小指头伸进了嘴里。但和其他孩子含指头解馋不一样的是他摆出了思想者的造型,深邃的眼光拨云见日般看着窗外,如智者咬笔沉思,人类的智慧集中在了他的指尖,一吮一舔都是吐故纳新。太姒多次对西伯昌描述了“异相”,说得活灵活现,神采飞扬。但西伯昌对此很敏感,皱了眉头。西伯昌小时侯他爷爷古公亶父也说他有异相,搞得他大伯二伯以为有偏爱就私奔蛮荒吴地断发文身,一家人就此分裂。所以他对太姒特别作了关照,这种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免其他儿子误会。这般小心嘱咐其实就是一种认同,更增加了太姒对“异相”的心领神会。这次太姒抛开了尚在喂奶的四子随夫出访提前断奶,就有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的意思,无意间倒是抬高了这次出访的情义等级。

当然太姒也有另外的打算,这次到苴国她要买两只猫熊回去。上次散宜生带了一只猫熊到侯府去后,太姒喜欢得不得了。她看猫熊憨厚的样子,给它起了个名字:憨豆。憨豆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却是因为可爱而美丽。

苴侯看到含笑的太姒,犹如看到了西伯侯的真诚。连夫人都一起来了,这是以梨会友。他开怀笑了。

双方用笑礼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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苴侯府。月芽苑。

太阳还没落山新月就升了起来,就如一片白嫩鲜亮的茶芽儿,挂在了樛树的枝梢上。

白嫩鲜亮的茶芽儿顺着月光从枝梢飘落到宾主的茶碗中。

苴侯在月芽苑为西伯昌一行接风。双方品茗叙情,互道心声。

“常怀渴想”。“仰慕以久”。“时常渴慕”。“彼此彼此”。

一阵客套之后闳夭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说:“我是小人。”他躬身面朝西伯昌行了个推手礼,甘愿接受处罚似的。

西伯昌一惊,看了看四周,说:“谁说过闳大夫是小人?”

闳夭从袖子管中伸岀手来,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说我是小人。”

西伯昌笑了,说:“闳大夫是小人?”

闳夭一本正经地说:“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然是小人。”

西伯昌在听,知道他话没讲完。

闳夭又叹了一口气,说:“大姚上次来谈了贩梨的生意,等于把一个金元宝送到了苴地,我竟然不怎么相信,甚而至于还有一丝怀疑。”

西伯昌认真地说:“和陌生人打交道原本就应该小心的。”

闳夭说:“可是,我提防的是君子。”这话拍马屁了,非但送了一顶“君子帽”,还压低了自己仰头送,送的就是“高帽子”了。

苴侯对闳夭的表白很满意,在一边频频点头。他当然知道闳夭的意思,奉承别人也是一种生意经,可以让人做出礼节性的谦虚。

做生意就要让对方谦虚,谦谦君子不会讨价还价。

西伯昌果然谦虚了,说:“我们图的是生意长久,所以还得让点利。”

苴侯说:“让得够多了,再让我们也不好意思受。”他看到西伯昌的表情很坚持,就适时提出一个请求:“你们的保鲜运梨车很有意思,如果西伯侯能帮我们做点这种车子那真是感激不尽了。”

西伯昌当然同意了,而且同意得很快。谦虚是有惯性的。

生意在友好的气氛中很快就谈妥了。苴侯都被“谈”得不好意思了。看看天色以晚,晚饭时间已到,今天得好好敬敬西伯侯。他扯开了嗓门,扯出一嘴的豪迈,连手势都用上了,说:“摆酒,宴会开始,今夜不醉不归家。”

西伯昌笑了:“其实醉了也归不了家,这儿离家远着呢。但是我醉了以后通常会做梦,梦里倒是能归家,所以还是醉了好。”

下人早就准备好了,每人手里一只托盘,笾豆里盛着当地山珍,鱼贯而入。

喝酒不能用话来下酒,除了精美的莱肴外,还要有歌舞相伴。

周国当然是唱诗,淑女和君子都在,理当“琴瑟友之”c“钟鼓乐之”。

一曲《关雎》,一曲《葛覃》,把西伯侯昌和太姒窈窕的爱情故事演绎得跌宕起伏汹涌澎湃。伟大人物的爱情总是和时代紧密相连的,是历史的一部分。这部分历史和着音乐顺着月光跳进了每个人的心坎里。

爱情既然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势必也会像诸多历史故事一样生出些许枝枝桠桠。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故事的补充。

周国唱诗队唱罢,该轮到苴国表演了。

苴侯说:“贱妻喜舞,今天要在西伯侯和太姒夫rén iàn前献丑了。”

太姒说:“久闻苴地闳氏三姐妹长袖善舞,今日定可大饱眼福。”

闳氏三姐妹是闳夭的三个èi èi,老大闳艳,就是苴侯夫人,稳重端庄,看上去就有大姐模样;老二闳香,身材高挑,腰肢柔软,走路飘飘的,飘到哪都是一朵水做的云;老三叫闳桃,舞跳得不错,但这并不是她的长项,她的长项是舞枪耍棒强弩射虎,是位有个性的女中豪杰。

三姐妹正在舞前化妆。

大姐闳艳一边搽脂抹粉一边慨叹,说:“人的气质是天生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看那西伯侯夫人,抬手是抬手,举足是举足,轻重缓急都显出分寸。”

闳桃正在画眼线,听了这话睃了大姐一眼,说:“看上去是很舒服,但是要我那般做未免太累,人还是要活得自在的。”

闳艳用色纸印了嘴唇,对着铜镜咂巴着嘴说:“最羡慕她的皮肤,粉粉的像嫩梨,能掐出水来”

老二闳香平日里最佩服大姐闳艳,她在肚子里把大姐和西伯侯夫人作了一个比较,说:“我看大姐也不错,我们三姐妹站一起人家一看你就是大姐,这倒并不是因为年龄,而是一种成熟。”

闳香是三姐妹中读书最多的,她知道年龄的长幼只代表生命的次序,而稳重成熟才显出生命的厚度。

她说:“我长到大姐这般年龄只怕还是现在一般见识,所以我倒是蛮想早点成熟的。”

闳桃说:“要想成熟还不容易?找个成熟的男人最容易成熟,难不成二姐心中有了人?”

闳香笑着说:“你当心点,说不定我心中的人和你想的是一样的,到时有的一抢了。”

闳桃叹了一口气说:“嗨,我相中了人,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大姐闳艳说:“桃妹不知道吗?但我倒是知道,桃妹将来嫁的人一定是”点到为止,不说了。

闳桃性子急,听不得半吊子话,忍不住问了:“一定是什么人?你倒是说呀。”

闳艳说:“一定是个男人,”这是废话,可她从来不说废话,她在沉吟,把色纸放到案几后两根指头碰了一碰,说:“应该不是武将。”

闳香好奇了:“小妹习武,难道会找读书人?”

闳艳说:“男女结合讲的是阴阳协调,武武相配有时反倒相互排斥。桃妹需要的是一个智巧有谋之人,说不定这次周国来的人中就有这样的,桃妹倒不妨张大了眼睛多看看。”

闳桃调皮地一笑,说:“那我倒是要好好看看的,毕竟好男人不多,漏了怪可惜的,只是”

“只是什么?”闳艳是过来人,大凡女孩子议论男的时候关键之处都在“只是”之后。

闳桃脸上露出一种很不屑的表情,说:“只是那个散宜大夫,鼠眉贼眼的,刚才我们走来化妆时,他居然盯着女人看。”

闳艳说:“盯着你看吧。”

闳桃似已很生气了:“谁要他看,不稀罕。”

闳香在笑,笑得很有内容,以至于在上台跳舞时都一直在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9) 女人说男人,男人当然也会说女人,尤其是看了舞蹈,而且喝得有点多的时候。

一曲苴乐柔曼抒情,三姐妹舞得婀娜多姿。舞罢,闳氏姐妹长袖一甩回眸一笑,摆出一个品字形的立体造型,如天鹅回颈一般委婉圣洁,脸上泛着羽绒白亮的光,在众人的赞许声中神形妙曼衣袂飘飘,合着庭燎飘忽的节奏飘出了舞池。

一千个人看苴舞有一千种看法,有的看炫丽,有的看恬淡,有的看高雅,还有人看到的是眉目,看到的是身材。

苴侯最引以为自豪的是苴地女人的身材,高硕,匀称,丰满。说:“苴地女人不丑,”他很自信,但还是礼藐性地谦虚了一下:“当然不能和周国大地方比了。”

散宜生说:“侯爷客气了,我看刚才跳舞的一个比一个漂亮,特别是那个穿紫衣裳的,跳得太棒了。”

闳夭说:“那是三妹闳桃,刚才散宜大夫看舞很认真,酒却喝得少,是不是还得补上呢?”

散宜生不善酒,说:“酒喝得是少了一点,但也有点醉,歌舞也能醉人的。”

鬻子说:“散宜大夫也会醉?有趣得很哪。”

散宜生不想在这种场合和鬻子打嘴仗,赶紧扯开话题,说:“能不醉吗?我看我们侯爷好像也醉了。”

西伯昌坐在那,眼睛直视前边,散着光,漫无目的。

太姒在临席上听到了,笑着说:“我家侯爷倒真是看歌舞看醉的。”太姒的笑具有浓郁的婉约格调,人听了她的话不至于往歪里想,大家只是跟着笑。

跳完舞闳氏三姐妹回到酒席上来喝酒。苴侯夫人闳艳听得太姒的话大笑,说:“看舞能醉人的话,我看喝醋也会醉人,太姒夫人不妨试试?”

太姒说:“醋也能醉人?只听说醋能解酒啊。”

散宜生赶紧把话接过去:“醋还会醉人哪,那还是喝酒好,闳大夫要我补上酒,中,我补上。”说着喝了一小口。

来苴国之前,太姒早已打好了算盘,要交好苴国光做折本生意是不够的,最好能结亲。她在散宜生跟前自言自语似的说过这么一句,“贴钱做生意不如直接攀亲拉故。”

国与国之间攀亲拉故的主角当然是侯爷。侯爷攀的亲当然和另一个侯爷有关系。散宜生是断不敢在这方面多说话的,成心攀亲的话也只能你太姒娘娘出面。女人会主动帮自己老公找妾?这在别人来讲是匪夷所思的,但散宜生知道太姒不是别人,她的心中不仅有家,还有国。

散宜生刚才听太姒娘娘的话似乎有意要往这上面牵线,而苴侯夫人有误会,只能接过话头帮腔了,眯着一双小眼睛说:“我们侯爷不胜酒力,敬三姐妹的酒,就有在下来代劳,敬三姐妹一碗。”

闳桃冷冷地说:“一碗酒敬三人?”

闳香笑着说:“我家桃妹你是不是考虑单独敬?她背后可是夸你玲珑大眼的。”

散宜生聪明,机智,灵活,是西伯侯的左膀右臂,很股肱,但五行运转必有一缺,眼睛小。现在听到“玲珑大眼”,知道她们在背后取笑自己了,方寸无缘无故就是一阵乱,碗里的酒都晃出涟漪了。赶紧避开眼大眼小的话题,说:“这是代我家侯敬的,下来在下再单独敬。”

太姒也拿起了酒碗,说我也代我家侯爷敬碗酒,我家侯爷这次来是要和苴国攀亲的。”

这话太重磅了,整个花园一下子静了下来。许多人开始了集体酝酿:什么意思?过于安静显得沉重。散宜生手里拿着酒碗,调和气氛只能先把酒喝了。他把酒碗朝三姐妹举了举,轻轻地说:“在下先干了。”一口气喝一整碗他还是第一次,静静的花园里只听到“咕咕咕咕”的声音,拖泥带水的,一点不干脆。过于冗长的“咕咕”终于提醒了三姐妹,人家散宜大夫在敬酒呢。三姐妹举了碗,喝了,也是拖泥带水的,肚子里的想法在喉咙口鼓起了一个个酒泡泡,“咕咕咕咕”。苴侯夫人到底利索,第一个喝完,托着个空酒碗问:“西伯侯要来攀亲?和我家侯爷攀亲?”

太姒认真地说:“当然要和苴侯攀亲了。”

苴侯在那头席上答话了:“这倒是好事,可我没妹子可应亲的。”

太姒说:“可以连襟啊,虽然我没有妹子可以和苴侯连,但苴侯夫人却正好有如花的现成妹子,兄弟连襟,两家联姻,今后两国就连在一起了。”

苴侯当然同意这门亲。看西伯侯,还是两眼散着光,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故意装的。这种事全凭夫人作主倒也是上策,不能明着说要,也不能明着说不要。所以还是两眼散着光好,保持着热情洋溢的沉黙。

苴侯说:“老二闳香”

老二闳香放下酒碗夹了一块排骨到嘴里,听到旁边几上讲“联姻”,笑了笑,很随意地咀嚼,然后用舌头处理嘴里的肉骨头,接着又听到“老二闳香”,脸上的笑就有点乱了,庭燎的光芒从她脸上反弹过来与她一同恍惚柔媚。她的注意力承受不住过于集中的目光,赶紧起身,似乎酒喝多了要方便或者突然忘了什么要去拿。她在往外走的时候知道许多人的眼睛在看她,于是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走路的姿势上,越是这样越别扭,走路都有点七歪八歪了。

这种事当事人不便反对又不方便同意,知书达理的人都会回避一下的。

“老二闳香倒是知书达理的,不过这事要问我哥。”闳艳接过了话头说。

“我哥”就是闳夭。闳家兄妹双亲亡故得早,闳夭就是家中的老大。

闳夭说:“这是好事,我倒要贺一贺西伯侯这次双喜临门。”

双喜当然是指做成了生意又结亲。闳夭拿酒碗举起。

西伯昌似乎刚刚回转了神,而且倒又很明白闳夭要贺一贺的内容,也举了碗说:“同喜,同喜。”

男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妻子给他介绍女人。安全,牢靠,实用,没有半点后遗症。

这事顺顺当当,顺当得好像早就预备好了似的。

散宜生在“同喜”声中转向闳桃,看闳桃看他,努力把声音调整到饱满,朗声说:“桃姑娘刚才要在下单独敬,恭敬不如从命,也祝桃姑娘早成家室。”搭顺水船了,“同喜”了,顺水顺的严丝合缝。

闳桃嫣然一笑:“谢谢散宜大夫的好意,这酒要喝的。”但端碗时有意无意地看了散宜生一眼,发现那对绿豆眼正盯着自己看,脸上毫无道理地一热,有着一种说不出来路的害羞。酒碗正好遮了脸,“咕咕咕咕”喝完了。脸上有些节外生枝,自己都觉出了肿胀。她把酒碗放案上后说了声“我去看看二姐”,随即离开案几,要到暗地里去消肿呢。她的背影像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这个抒情的背影激发了散宜生内心中深藏着的男人原始性冲动,他眯起原本就很小的眼睛朝着逝去的背影喟然长叹:“好女人啊!”这声长叹具有现实和历史的双重意义,终将成就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chuán qi。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10) 西伯侯的到来给苴国百姓带来了外面的世界。

苴国是个山国。

山国的周围当然都是山。山就是苴国的长城,把苴国围成了一个梨子形状。苴国人最熟悉的就是梨子,和旁边的苏国熟悉草药一样,小地方的人通常都是拳打一路熟,对外面的世界只是听说。比如说周国有岐山,许多凤凰在山上栖息鸣叫;北面有条黄河,和长江一般宽,水却是黄的;周国的河东还有个虞国,那儿有一种黑金,不惧斧凿刀砍现在苴国人亲眼看到北边来的人了,还是一位侯爷,这种矮子其实在苴国的山里也有,无非比他看黑一点而已。

苴国的梨农在周rén iàn前不再拘谨,他们在梨坡上向周人打听凤凰的模样和黄河的颜色,听到凤凰和黄河一般黄时脸笑得像朵梨花似的,无非比梨花看黑一点而已。

苴国的梨坡野野豁豁,一眼看不到边。太阳该来的时候来,雨水该下的时候下,梨子该结果的时候结果。雪梨像一坨坨雪挂在枝桠上,不动声色,又洋洋得意。不管怎么说,被人欣赏总是风光的。

收梨子的时候到了,这意味着一个盛大事件的开始。雪梨之所以称之为雪梨,因为白,像雪一样白,还有雪一样的水份,入口即化似的。用闳夭的话说,雪梨是“太阳揉出来的”,“月光裏起来的”。太阳和月亮都有手,山里人都这么说的。这种梨摘下来放到鼻子底下闻,尤其是梨柄反面凹进出的那一头,那股清香只有闻过的人才能意会。雪梨可以连皮吃,太阳和月亮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它们“揉出来”和“裹出来”的可以放心放进嘴里咬。其实也无需咬,牙齿轻轻上下一嗑薄薄的皮子就破了,里面白嫩的梨肉水一样的,嘴巴关不紧的往往会汪了前襟,吃相就不雅了。

苴人用前所未有的热情来收梨。时不时地往边上等着装箱的周人手里放上两只,“吃,雪梨水口好,吃饱了撒泡尿继续吃。”

梨子全部封箱装车,明天就要回周国。苴侯照例要设宴为西伯侯践行。可是这顿夜宴有人要抢着请客。

猫熊院座落在苴国和苏国的交界处,回龙山西南山坳里。

西头一畦嫩竹。嫩竹前一座石林。石头高高低低形状各异,有的像剑,直戳青天;有的像圆头碑,刻着“憨态可掬”c“剑竹祥运”等字样。几十头猫熊在石林间鹅形鸭步,对篱笆墙外的客人熟视无睹。有几头靠着篱笆的猫熊怀抱嫩竹似啃非啃,如大家闺秀一样保持着人前矜持,犹抱琵琶般似乎正弹着迎宾的曲子。

迎宾曲是哗哗的水声。

南边两块峭壁间有一帘瀑布,壁上凿了三个大字:回龙瀑。瀑布沿着山脚乱石沟汪出一条弯弯的溪水。水的源头在邻国的回龙山,但溪水全流在了苴国,围着猫熊院转了半圈往东流去。

抢着请客的人就是南边回龙山的苏侯。

苏国不大,和苴国差不多。但苏侯和苴侯据说沾点亲,两地又近,所以经常走动。这两天听说苴国和周国做了一场跨国贸易,苏侯很是羡慕。

苏国盛产草药,不也可以做点生意吗?

苏侯从苏国赶来,拉来了两大车苏酒,还特意叫他的弟弟苏庆也随后赶来。

苏庆是西南地有名的郎中,大家都喊他神医。神医神在以毒攻毒,许多快死的人被他下了一贴毒药又活了过来。据说他尝遍了回龙山五百多种草药,好几次中毒差点把命送掉,每次起死回生就是得益于各种相克草药进行的以毒攻毒。几次三番下来,他的药理就有了大名堂。如果这次能和周国做上草药生意的话,苏庆肚子里装的药理就是硬道理。

月娘娘把月光均匀地撒了下来,山上,水面,苴侯府前的广场,全是银白色的光。

酒碗也是银白,斟满了苏酒后晶莹透亮。

正在喝酒的人心里也很透亮。

苴侯介绍周国和苏国的嘉宾相互认识。“苏侯直爽人,听到西伯侯来此就抢着要来请客。我说了,要请也是可以的,但一定要说出请客的理由,如果在理,这客自然让你请,如果说不出理,那这客非但请不到,还得罚酒。”

苏侯第一眼就看到了西伯昌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同于常人,里边蕴藏着苍天气魄。这是能够成大事的目光。回龙山的侯不是一般的侯,山头上空经常有龙徘徊,苏侯看到过几次,注意观察了龙眼,和现在坐对面的西伯昌很是相像。他铁定了心要攀上这双龙眼,笑着说:“听说周c苴两地要连襟,特来祝贺。”

然后看了苴侯再看了看西伯侯,说:“这个客如果不是我请的话,难不成你们想自己祝贺自己?”

苴侯哈哈一笑,说:“这倒是个极好的理由,好,今天我们把苏侯的两车子酒全都干掉。”

苏侯说:“两车酒干掉当然可以醉一批人,我附议。但是我还有个想法,既然你们两家要结亲,总也不能自己给自己介绍对象吧?”

苴侯和西伯侯面面相觑,这倒是疏忽了的事。当地的风俗,男女成婚一定要有第三方的媒人作媒。正如后来《诗经》上唱的那样:伐木非斧不克,取(娶)妻非媒不得。

苏侯笑了,说:“我是第三方,今天我正好把这媒给做了,趁大家还没醉之前,我为西伯侯昌和闳二xiǎ一 jiě香作媒,今日正值望夕,明月为证,永结连心,周c苴两地以此连襟,共谋生存。”

西伯昌开始笑,微微的。他是伟人,伟人必须用微笑来面对一切。

所有的人为此举杯,满满的。明月映银碗,银碗盛苏酒。清清白白的苏酒,清清白白的定亲。大家的喉咙间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还是相见恨晚的,同喜同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南进序曲(11) 女席上大家都在祝贺闳香。

闳香说到底心里还是蛮开心的。这种开心不能放在脸上,那是轻浮,但又不能无动于衷,搞得人家以意你不愿意似的。所以闳香也微笑,而且不一部到位,是那种由浅入深的笑,嘴角往后退的速度很缓慢,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大家接着又夸太姒心底无私,不伎不求,闳香嫁过去不仅找了一个好老公还找了一个好姐姐。

男席上大家则盛赞西伯侯厚道,宅心宽厚,温良恭让。

苴侯说:“苏侯帮苴c周婚姻作媒,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想帮苏c周两地介绍介绍生意。”说到这儿稍作停顿,看到西伯侯爽爽快快点头后继续说:“苏国的回龙山乃岐伯故里,盛产草药,这些草药到了周国既能普济百姓,又能为士兵疗伤,特别是苏侯的胞弟苏庆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的神医,各种草药那是烂熟于心。”

西伯昌听得这席话眼睛发亮发光。苴侯很有口才,刚才那番话说的条理清晰,有利有节,周国如果有了这些草药当是百姓之幸,红甲军之幸。

西伯昌说:“草药生意当然可以做,但周人对药性生疏,苏侯能否借胞弟到周国同去普及药理,如有苏神医论药,草药在我周国会有大市场的。”

苏侯说:“这有何难,我弟苏庆一向认为医术无界,没有地域概念。他正在山中采药,马上就会赶来,肯定一说就通。”

西伯昌说:“我有个想法,既然要做生意,就要做长生意,是不是苴国和苏国能够各派个得力的能人到周国来负责今后两地的联系。”

他的意思是要设立驻周办事处。

苏侯爽快地说:“苏国就派我弟苏庆吧。”

苴侯沉吟着,“我们”他看了看闳夭,说:“香姑娘是要到周国去的,你做哥的是不是也两头住住?”

闳夭说:“那好啊,我反正这里也无牵挂,还有一个桃妹,将来索性也嫁到周国去,我在那儿就更定心了。”

散宜生立即咐和,说:“中,中,到周国好。”

大家都笑,说:“散宜大夫要谁到周国啊?”

散宜生还是说:“中,中。”

又是一番觥筹交错。两车酒喝完,几乎全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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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到周国了。

夏风是热的,那是在平地。在山里,热风经过漫长峡谷阴湿山壁的冷却,吹到人的身上有了一丝凉意。

西伯昌这时候的思维很清晰:这一次和苴国c苏国结好,等于营构了两个南花园。遥看东c西c北三面,东夷路远,中间又隔着大商国,遥不可及;北狄就像一个刺猬,难相处又难打;西戎野蛮,像是一头孤狼,不容易沟通;唯有南边,种族相同文明相通,苴c苏两地是通往大南方的两扇门,门后有巴c蜀c庸三个王国。他们独立于商王朝之外,山高水远,自成一体,是将来翦商fu ch一u可靠的同盟军。

马车颠簸幅度开始变小,就要到周国平原了。

太姒和闳香并马而行,在蓝天光照下两人的眼光互通有无。太姒指着山下一大片看不到头的大平原,对闳香如数家珍:“这些都是良田。”

从小在山里长大的闳香看惯了凹凸不平,初看到这广袤的平原难免喜形于色:“都是良田?可以种梨树吗?”

太姒说:“当然可以种,但各地土质不同,种出的梨水感也不同。你们山里山泉滋润,所以雪梨水嫩,但平原上种粮可是比山里产量大,还好吃。”

闳香充满好奇地审视了这片平原,这是自己的平原,未来的生活空间。陌生感华美地孵化出了幸福感。

前面是一大片白桦林,阳光斜照钻进林子,在地上划出了一道红一道黑。

黑的是树影,红的是光影。天色已黄昏。

林子中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北面有一大排房子,空地的正中央有一面和白桦树一样高的青色旗,旗子上写着三个大字:周口店。

这是周国的南关隘,过了这个关口就是口内,口内的第一家酒店当然就叫周口店。

周国的一班文武今天全都聚集在这里迎候西伯侯访苴归来。

宴会隆重而热烈。照例又是一番歌功颂德。

上大夫一个个向西伯侯敬酒,敬词。

轮到散宜生了,他出奇地高兴,破例拍起了西伯昌的马屁。他把酒朗吟:“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

大家拍手,并附和:“子孙保之,保之。”

鬻子到底老成,把目标选在苴c苏两位贵宾身上,以诗相贺:“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

除了两位贵客,这一回一同来周的还有一位闳香娘娘。

先国后家,也该贺一下这位新娘娘了。

苏国驻周办主任苏庆是有名的郎中,他并不擅长佶屈聱牙,但会开药方,他用开方子的行文格式在白桦林里歌唱:“周口店的白桦树上刻着两个名字,西伯昌和香姑娘,从苴国的崇山中走来,融汇进周国的平原,情义若干,恩爱些许,太姒是药引,一生多子多孙。”

苏国这次除了派来了苏神医,陪送到周的还有一位老乐师,老乐师还带着二个小徒弟。在觥筹交错齐贺新娘娘的时侯,这位身佩玉璋面白长髯的老瞽起身敲响了一个石磬。

“嗪”敲一声,余音似天籁。

看那石磬,半人长,上有弦丝,旁边刻有各式鱼的图案。老瞽手摸着鱼的图案说:“石磬来自蜀国,这些鱼是蜀国的图腾,我现在用蜀音行周礼,闳夭大夫正好有诗要歌,老朽敲弦和之。”说着右手一抖,又是一声天籁:“嗪”

闳夭长身而起,以苴地闳府前门的樛树起兴,吟西伯侯昌和香妹的新婚之歌。一曲闻名遐迩的著名诗篇就此唱红。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诗经周南樛木》

(注:乐只君子——快乐的西伯昌。)

闳夭的婚姻贺诗,在石磬悠扬的乐声中传遍周国,传遍大商帝国的东西南北,传到了秦汉,传到了唐宋元明清,至今还余音缭绕

经济搭台,政治唱戏的南进序曲唱得极为流畅,唱响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前奏,唱热了“周地礼乐和万邦”的谦让文明。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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