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第1章 章华(一) 即便是在远离长安八百里之外的楚地,朱晏亭仍会被一些促狭人戏称为“瑶姬”。 “瑶姬”这个称号,来的有名头。 朱晏亭才七岁时,曾经跟着母亲——章华长公主从封地到长安去看望她的外祖母,当时还健在的端懿皇太后。 时逢与她女年岁一样,略小她两个月的皇太子也在端懿皇太后处,太子隔了一重纱幕看到了身为他表姐的朱晏亭,不知怎么,说了一句—— “她就是楚地来的阿姊?蒙彼绉絺,拟瑶姬之态也!” 楚地的女子,妆发与北地长安有异,格外鲜妍一些。朱晏亭七岁时,身量尚瘦小,弱不胜衣,只一头乌发,浓密若青云,高绾作髻,饰以青玉,加之楚绣缥缈的绉罗,蓬松轻灵,屏障一遮,身影真若一幅楚地神女图。 端懿皇太后唤她上前,端详良久,满意一笑:“咱们晏亭,不仅长得像神女,连名字都像呢。晏亭、晏亭,一听就是楚地美人的名字,多好听。” 朱晏亭的母亲章华长公主会心的微微一笑,顿首谢恩。 本是太子稚子戏言,本该一笑便过。 而皇太后别存心思,夸赞了晏亭一番。由此“神女瑶姬”之典便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再然后,天下皆知了。 与之一同甚嚣尘上的,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已订给太子,将来会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传闻。 天家默认了这个准媳妇,年年时节都有有匹配得未来皇后身份的赏赐。 逢年节大赏时,黄门带着一列皇旗猎猎的守卫,从长安,走过数百里,到达母亲的封地章华郡,每每城为之沸。 一切,只差一道旨意正式定下来。 朱晏亭及笄之前,母亲配了十数个先生,教习诗书六艺、宫廷礼仪、还有乐舞琴瑟等杂技,章华长公主曾抚着她的发,对她说:“我儿若真入主中宫,地位尊贵,为天下表率,虽无需以这些奇技取悦君王,然琴曲能端己肃身,正精神,怡性情……来日宫门寥落,长日寂寂,无趣时,弹琴自娱也是好的。” 那时候朱晏亭尚是豆蔻年华的淘气少女,最爱跟着母亲的属臣偷偷溜出去行游打猎,对这些繁琐礼仪、文雅琴瑟厌烦至极,甚至还偷偷跟她爹抱怨过。 她的父亲朱恪,是长安六品官宦人家的长子,高攀娶上的公主。 沾了天家女婿的光,挂了一个京城三品的羽林营副都尉的职,后来跟随母亲来到了封地,从此再没回京。 朱恪年逾四十,白面微髯,相貌端正。虽说相对寻常庶民,已是矫矫人中龙凤,对上公主,还是太普通了些。 在朱晏亭的印象中,父母的关系可谓是相敬如冰,母亲领着她住在章华城西的丹鸾台,与父亲分居,二人最长的时候有三年没有见过面。 朱晏亭与父亲抱怨学琴这事时,父亲正与门客清谈。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翩翩君子模样的朱恪,露出极为烦恶的表情,冷嘲道:“凭她的品行,也配说‘端己肃身’?真是夏虫语冰,我都替她害臊。” 朱晏亭怔了,在她印象之中,父亲对母亲虽然不是爱重,也算的上尊敬。父亲平时为人很随和,勿论高低贵贱,他都和颜悦色相待,有“礼贤下士,谦和清明”的嘉名。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 父亲很快也回过神来,急忙告罪,自责扇面,并恳求朱晏亭千万不要将这话告诉长公主。 那时,方十来岁的晏亭,鹅黄襦裙汗湿,掌心捏紧,双眉紧蹙,对着对自己叩首的父亲手足无措,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母之间极不平等关系带来的,风平浪静之下藏的波涛暗涌。 ……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章华这块封地是长公主的,陛下格外开恩,许长公主开府治郡,自拥豪勇,比有些藩王还威风,谁敢得罪她?别说你父亲了,就算是其他王孙贵胄,到章华都要谨慎些。” 这是母亲的封地属将,镇军将军李弈告诉她的。 李弈大她几岁,是生于楚地、长于楚地的男儿,生的一副好相貌,又身手了得,一柄□□威风凛凛,逸然有儒将之风。 城中楚女慕他的人多,亲切谓之“李郎”。 李弈是长公主亲手提拔起来的,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因他生得又俊俏,军中曾经传过他是公主面首的传言。 唯有朱晏亭知道,李弈和母亲是最寻常不过的主臣之谊。 母亲欣赏他、提拔他,他也尽忠职守,报母亲知遇之恩。 二人私下相处,谨守礼数,无半分逾矩。 倒是朱晏亭,因为年纪小,母亲管束得紧,身边又没个玩伴,因此与这个戍卫长一样的小将军十分亲厚。 没少甜腻腻的学着城中女子唤他“李郎”。 李弈面皮极薄,每每听到这个称呼,便会冷下脸来呵斥“女公子当谨礼自持”。 他嘴上说得冰冷不近人情,耳朵却每每都红透了。 李弈待她极好,知道她喜欢弯弓骑马,便平生第一次忤逆母亲的意思,偷偷教她。 她被关在丹鸾台上学枯燥的礼仪,鲜少能出门。李弈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城中女子间时兴的小玩意儿——西域来的摩合罗化生童子、长安的果子酥山、令人口舌生津的各色楚地香药。 有一次她生病发烧,忽然想吃葡萄。 李弈连夜驱驰百里,到附近最大的冰库给她取来。 因此当“李弈可能会死”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朱晏亭感到就像一个闷雷,狠狠击在耳边。 …… 这是元初三年的春天,朱晏亭十八岁,此时她的境遇,已和从前那个千娇万宠养在丹鸾台的准皇后不可同日而语。 四年前,她的母亲得病去世,按照朝廷最新的律令,公主封地不得传与异姓子孙,被朝廷收回,去国治郡。 按律,长公主留下的财资、富丽堂皇的丹鸾台都由父亲朱恪所有。 初时,父亲待她如初,转折发生在元初元年,也就是当今皇帝、众人眼中他的未婚夫登基后。 三年前,先皇驾崩,太子登基,大赦天下。 当年,群臣请天子大婚立后,被驳回。 一月后,又有人进言,惹怒天子,将他降职发放。 这时,众人才慢慢品味过来,朱晏亭的皇后之位怕是真的悬了。 有“神女瑶姬”这样名动天下的传言在前,皇帝登基后却摆出了不想立后的姿态。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立朱晏亭为后。 也就到这时,朱恪才反映过来,这件婚事,天家从来没有给过一句准话,都是和长公主口头的允诺,如今天子要悔婚,竟然都不用担背信的骂名。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朱恪变了一个人。 三年间,皇帝没来半点旨意,甚至以劳民伤财为由,废除了给各地的年节封赏,虽然不是单单针对朱晏亭,却让她的境遇雪上加霜。 元初二年,朱恪将朱晏亭远远发落在老宅居住,清减仆从,不许她出门,一应供应还比不上寻常的官家女儿。 然后就是,几乎是一夕之间,章华长公主生性□□,养了数百面首供她玩乐的传言便在章华郡甚嚣尘上,朱恪作为她的夫君,没有片言辩解。 再然后,就是从前母亲的旧部。以前的封地属官都被编入朝廷官系,却一个一个或病、或贬,去的不明不白。 李弈是最后一个,也是下场最惨的一个——有人布局,借平定流寇之机,想置他于死地。 风声飒飒,春雨如织,点点击打在窗上。 屋中陈设简陋,窗下横置一台琴,朱晏亭捏着李弈报来的信,望着上头猩红的“珍重”二字,浑身抖如筛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章华(二) 三月,章华,城东朱宅。 春雷阵阵,雨闷闷落在瓦上。 朱晏亭感到自己被眼前这薄薄的一页绝书,拖入了不能呼吸梦魇里。 拼死将信送来的是李弈的亲卫刘壁,跟随他有七八年了。 刘壁强闯朱宅,一身赭衣被雨水和血水混合打湿,跪的地方,很快就洇出一滩水。 门扉半开,冷风嘶入,将灯罩下残烛吹得灯火跳跃,直欲熄灭。 暗影幢幢中,刘壁擦拭着面上的血水,大口大口吸着气。 他似溺水之人,仰着面,眼眸里含着最后一丝希望,喘道:“李将军得到的情报是流寇数人,流窜芒砀山间,李将军奉命轻骑剿贼,只带了不到二十骑……没想到对方竟有数百之众,还提前得知了将军的行军路线,山林设伏,已将将军团团围住了。” 就在说话的当头,涌入了十来个家丁,对刘壁大声呵斥,驱他出门。 刘壁拒而不受,他们便动了粗,推推搡搡,连拉带扯。 刘壁奋起抵抗,推倒其中一个,又与数人扭打在一起,正一团乱间,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大刀。 刘壁军中出身,沙场摸爬滚打,家丁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此刻他明晃晃亮出刀,执木棍的家丁气势更短了一截,散开一圈,却仍是将他围起来。 口出威胁污言,家丁还在源源不绝涌入。 这些人自始自终没有问过朱晏亭一句话,当着她的面,也敢口出秽语,竟是毫不尊重。 在此期间,朱晏亭身处的屏风后一直没有丝毫响动,青烟屡屡,影攀屏风白绢而上。 刘壁拿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茫然转了半边脑袋,复又将目光投向了屏风,眼圈发红,哑声道:“……女公子。算在下求您了,您……您可还有办法?” 他喉中有哽咽之声:“将军文韬武略,为人正直,体恤下属,他不该……就这么……就这么……” 屏风后的身影终于站了起来,袅袅婷婷一影,绕过琴桌,走到众人之前。 她身姿清雅,削肩微沉,乌发如云,遍体生香,肤于暗影昏灯中亦润然有温泽光华,素衣粗服亦掩不住艳光慑人。 刘壁只知长公主的女儿是作未来皇后教养长大的,只在五年前远远见过她一眼。 彼时,她尚是前后拥阏的贵女,李将军护送她出城会宴行游尚要随侍五步之外,更遑论刘壁这等无官爵的卫兵,只得远远的低垂双目,看见她裙裾曳然,轻轻一提,迈上华车。 纵此时情危,与朱晏亭咫尺之距,刘壁亦觉心如擂鼓响,不敢迫视。 朱晏亭双眉沉沉压着一双云波暗涌的双眸,袖口在微微发颤,垂下的一手,握着刘壁送来的那一幅血书。 她终于开口。吩咐家仆:“你们出去。” 声音不大,足以传遍这偏狭斗室。 没有人理会她,家丁们动也没有动。 刘壁见此情形,惊怒交加,挟刀四顾:“你们、你们聋了不成?” 他一出声,甚至还有家仆冷笑着奚落了一句:“主公不在家,主母没有发话,我们不知道还有别的主人。” 刘壁蓦然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 “你怎敢如此放肆?” 在他心中,朱晏亭还是以李将军为戍卫的丹鸾台小贵女,莫说一句吩咐,就是蹙一蹙眉,都有许多人要提心吊胆。 从没想到她如今在家会是这样的待遇——就这么一身简单素服,立在荒诞放肆的家仆之中,无人避讳她,甚至没有人听她的吩咐。 此情此景荒诞之极,直如馨兰入污室,名花落溷中。 这边刘壁怒火冲天。 家仆还有人顶嘴道:“此人来历不明,恐损伤女公子,小的带他下去细细拷问。” 朱晏亭冷冷道:”我认得他,他是从前我章华戍卫大将,镇军将军李弈的亲卫。” “主公和夫人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女公子。为女公子安全计,请恕我等不敬之罪。” 朱晏亭胸口微微起伏,竟已先一步绕过刘壁,欲出门去。 骤逢此变,家丁竟伸手来拦,眼看手就要上了她的身。 下一刻,“噌”一声,雪白刀光掠过,刘壁手中的刀握在了朱晏亭手里。 刀尖指向想上来拦他的家丁,离他的脖颈只有尺寸之距。 刀光后,凤目熠熠,令人不敢逼视。 朱晏亭冷冷发问:“你当我是谁?” 被实际幽禁于朱宅三年,朱晏亭从来都表现得逆来顺受,即便仆从侍女偶有苛待,她也宽豁,从不追究。 以至于朱宅上下都以为她就是这么温吞如水的软弱性子,险些忘了——她是那个曾经领兵打仗、封疆守土的章华长公主之女。 朱晏亭持刀动作熟稔,握刀的手十分稳当,刀刃贴着家丁脖颈上,一寸寸迫近,锋利刀芒破开皮肤,鲜血淋漓而下。 兰口轻启,冷冷发问。 “你觉得,我今日斩你头颅,可会为你赔命?” 家仆吓得浑身发抖,慢慢下滑,萎顿在地。 那把沉重的长刀,便跟随着稳稳的一点一点下沉。 朱晏亭眉宇之间有逼人锋芒,手稳的出奇,令众家仆毫不怀疑,再说一句悖逆之言,她会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 他瘫软在地上不敢说话,朱晏亭抬眼看,他人见短刀白刃的出了血,多面如土色,眼神躲闪,似无再敢悖逆者。 朱晏亭转头看了刘壁一眼,问他:“你可还能骑马?“ 刘壁急忙点头。 朱晏亭提着刀,环顾面如土色的侍女家丁,收刀而前,走入雨帘—— “带路。” 她才走出门,只听后方传来低沉得一声:“晏亭,放肆!” 转过头,只见一衣着华美贵妇人,在仆妾的簇拥下立在廊下。是朱恪在长公主过世以后娶的继室,兰夫人。 兰夫人本名兰舒云,是长公主来章华以后收的的侍女,不知何时与朱恪有的私情,二人甚至诞育一女。长公主未过世前,朱恪只敢悄悄把兰夫人和私生女养在外面,三年前,长公主刚刚去世,朱恪便将她堂而皇之三书六礼娶了进来,作了继室。 这三年,朱恪多领着她和她的女儿朱令月住在丹鸾台。 朱晏亭独居老宅,是以二人未打过照面。 今夜想是朱恪知道自己素来与李弈情厚,让她来坐镇老宅。 朱晏亭略侧头想了想,记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先皇还在的时候,八年以前,长公主以其品行不堪为由将她申斥了一顿,赶出丹鸾台。 那时,兰舒云披发敷面,以头抢地,状若疯癫,不肯遵从,苦苦哀求公主留她,直至被人强拖下去。 今夜她着烟罗绛裙,雨中如笼烟霞,头发被玳瑁青玉梳一丝不苟绾在头顶,露出光洁额头,眉目间宛然有楚楚之色,竟是个没看出来的柔弱美人。 朱晏亭微微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舒云姐姐。” 竟还是旧年唤仆妾的称呼。 兰夫人勃然大怒,面色陡变:“你放肆!你也是君子六艺,诗书礼仪教大的女子,怎出这等目无尊长之言。我是你父亲三书六聘,娶上门的夫人,于纲纪伦常,你不唤娘亲,也该尊一声夫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庭院,目光灼灼迫视刘壁,又投到朱晏亭身上:“夜半三更,待嫁之身,私会男子,你这是还要与人野奔?怎么,你真的想学你的母亲不成?” 朱晏亭怔了一怔,继而将刀递还给刘壁,向她走来。 她走得极快,瞬息之间已到兰夫人身前。 顷刻间,手起掌落,一个耳光狠狠甩在了兰夫人面上。 “啪”一声脆响,众人均没有反应过来。 兰夫人被打得脸偏向半边,发上玉簪也落了,面上瞬乎便红肿起来,她捂着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朱晏亭。 从惊转怒,大为光火,后退两步,啐道:“你这没有娘亲教养的衰女子!”一壁急呼家仆:“给我拿下她。” 然而一面是夫人,一面是积威尚在的长公主亲女,又刚刚见过她拔刀伤人的身手,家仆竟一时不敢动。 只几个从妾,将兰夫人护在后,免她再受朱晏亭所伤。 朱晏亭身量高挑,兰夫人姿态玲珑,竟是比她足高了半个头。她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眸中如蕴寒冰,目光锋利得似恨不得生剜眼前之人,一字字道:“你一奴仆,也配得上张口闭口我母亲?” 兰夫人厉声道:“胡说!我是你父亲娶进门的夫人!” 朱晏亭冷笑道:“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朝律法,私通仆人为重罪,当坐城旦之刑。你的奴籍哪年销的?我那个‘妹妹’年纪又是多大?” 兰夫人未想到这一层,经她一言,浑身被冷汗所浸,虽然满心惴惴,仍勉力扬着下巴:“那又如何?莫非你要去状告你亲生父亲不成?莫怪我没有先说,你父亲可是现在章华郡守的老师!” 朱晏亭笑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好好的丹鸾台有就住着,粱饭珍馐有就吃着。你本窃取而居,当龟缩苟且,潜身觍颜,莫再引吭吠叫,玷污旧主,贻笑人前。” 她说罢,转身离去。 兰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站不住,把仆妾之手,遥指朱晏亭背影道:“你今夜走出此门,明日你私通之名会传遍整个章华郡。” 朱晏亭没有理她,步履疾切,匆匆与刘壁打了个照面,在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歉然微微一笑:“家丑,让将军见笑了。” 当前一步迈入雨帘:“走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章华(三) 雨越下越大,雨幕泛着白,鞭子一样敲策在大地上。 朱晏亭身披大氅行在前,刘壁切切跟在后头。 她骑的马,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如砌霜堆雪,乃大宛名种“雪骢”。 这马名贵至极,莫说章华郡,整个楚地也寻不出一匹,乃是先皇天授五年朝中年节封赏,指明给她的。 故朱恪不敢私吞,加之他为人重文轻武,向来对骑射不屑一顾。 便容许这匹马养在老宅里。 从前雪骢只在朱晏亭出门宴游时用,白马玉羁,青丝尾,黄金络,拉纱幕遮挡的辎车,矫视龙行,是章华国百姓引颈以盼的佳景。 无人想到,时隔三年,这匹马再度驱驰,竟是在声势浩大的雷雨之夜。 雪骢轻疾稳驰,跑在刘壁之前。 刘壁努力在雨幕里睁大眼睛,喊道:“女公子,就我们二人回去也没用啊!” 朱晏亭道:“贼匪手无寸铁,不过人多,我们去找城旦兵,请他们出兵。”地方上除了郡兵这样有编的正卒,还有由囚犯组成的城旦兵,平日多做工事、修筑城墙等,以长公主残存的影响力,调城旦兵相对容易一些。 刘壁道:“李将军早已想到了,来找女公子前我去寻过一趟,章华的城旦兵今夜都被调空了。” 朱晏亭吃了一惊:“怎会?近来无旱涝之灾,城墙也无损坏。” 刘壁也不知:“很是反常,说是直接从朝廷下来的命令,不止章华郡,还有隔壁三个郡统共一万多的城旦兵都被临时征用了。这个阵仗,从未有过。” 朱晏亭心里狠狠一沉,意识到今夜谋划此事者心思之缜密——他已先得了信,知道朝廷有大事,今天城旦兵被征用,李弈一点救兵都搬不到,这是下狠了要一击置他于死地。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去找王都尉,请他发兵。” 王安是现在章华郡的都尉,辅郡守掌军。 章华郡征来的正卒,都归他来调遣操练。 刘壁闻言一惊:“王都尉和您父亲过从甚密,他不会发兵的。” 朱晏亭呼吸一凛,猛然勒缰回过头来:“你知道是我父亲所为?李将军也知道?” 刘壁自觉失言,微微垂首:“……该是,无人不知。” 朱晏亭抿着双唇,没有说话。 刘壁低声道:“对长公主不利的谣言,早已传遍章华。李将军首当其冲……” 朱晏亭倒吸凉气,微微仰面,雨水刷刷而下,冲的她眉目皆凉。 这三年,她被幽禁在老宅,消息不通,虽隐隐听到了风声,却不知竟到了这样的田地。 如此一看,章华郡不管是百姓还是士族,都信了谣传,李弈败走陨身,竟是众望所归,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 如山覆顶,如泽泱泱。 她已过世的母亲,竟被世人口舌,污蔑到这样的地步。 牙间一痛,是不知何时紧咬住齿关,舌上亦传来隐隐腥味,手中缰绳深深嵌入掌心,磨得掌中发白。 她缓缓闭目,胸口慢慢起伏,复睁眸定视刘壁,拨转马头,猛一策缰绳。 “我们去找王都尉。” …… 章华郡去年征的正卒,都在郡城西郊的华阳县屯兵操练。 近来贼匪横行,都尉王安也在那里常驻戒备。 靠近华阳县,雨逐渐歇止。 狂奔走马半个时辰,雪骢尚好,刘壁的马已累得喘促不安,摇摇欲倒。 眼见前方就是军营壁门,上有巡哨,刘壁加了几鞭,赶到朱晏亭马后说:“女公子,倘若喧哗大营,无论是谁,都尉都有权无令先斩,您一定要好好说话,切莫急躁。” “……” 驻马营前,朱晏亭对守备卫士道:“回禀你们都尉,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有要事求见。” 卫士听这名号,不敢轻忽,应声去禀。 不一会儿,他回转过来:“都尉请女公子营里说话。”说着招呼人敞开壁门。 朱晏亭道:“劳烦你再替我禀都尉,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只有两三句话,请他来壁门一听。” 卫士依言又去。 约莫一刻钟后,披甲执锐的章华都尉王安出现在了壁门内,身后跟随数个亲兵,策马缓缓走出来。 他面上倒还礼貌,看不出什么情绪,勒马停在二人几十步之距。 道:“朱家女公子?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呀。” 他说出“朱”字的瞬间,朱晏亭嘴角便扬起了一个弧度轻微的笑。 王安以前也是母亲的旧部,此人出自名门,只不过长公主评价此人“辞大无功,言过其实”,故不与重用。李弈作章华国都尉统兵的时候,他只是麾下一队率,司掌粮草辎重。王安那时便常有怨言,说长公主任人唯亲,任用李弈这等寒门之子,打压章华本土士族。 长公主去世后,他这个本土士族便顺理成章扶摇而上,顶了原该是李弈的位置,领了章华郡都尉的职。 他此时,定是最恨不得落井下石的那一个。 朱晏亭沉默片刻,道:“都尉,李弈李将军今晚遇险——” 她话没说完,王安便有些愠怒的打断了她:“斥候无信,军信非儿戏,请女公子慎言。” 骤被打断,朱晏亭眉尖轻蹙,顿了一顿,续道:“我将赴李将军处,请都尉调兵护我。” 王安大笑:“好大的派头,你以为这章华郡,现在还姓长公主?” 朱晏亭愕然失笑:“不然?我母与陛下同姓,是他亲姑姑。章华不姓她的姓,莫非要姓你我的姓?” 王安自度失言,怫然不悦。 冷哼道“你愿意去你便去,郡兵无令不可出,我不做违抗军令之事。”说罢拨转马头,就要转道。 朱晏亭亮出掌中一物,扬声道:“王都尉,你看这是什么。” 王安侧目而视,见她指间出现一物,珊瑚为络,葳蕤坠着一枚通体洁白,雕镂繁复的玉指环。 王安嗤笑:“你莫不是想以此物收买我?” 朱晏亭又道:“请将军复细看。” 她将指环递给刘壁,刘壁策马上前,送到王安手中。 王安紧蹙双眉,藉营上火光,细观指环,于莹然白玉之内,看到了阴文的浅浅一“凌”字,倏然色变。 这正是新登基的皇帝单名,元初元年,此字已讳为“陵”或“淩”。论理,无人敢冒着大不敬的罪过镌刻。 他眯眼细看,确实是“凌”,一点不差。 玉指环,是纳采信物。 这个镌刻着今上之名的玉指环,出现在曾经是准皇后的朱晏亭手上。 王安满腹狐疑,抬眼观察朱晏亭。 火光艳艳,映照她面庞,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还沾她面上,连她坐下贵比千金的雪骢也鬃毛耸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换个人早已狼狈至极,朱晏亭却如雨浇玫瑰,越冷越艳,容光摄人,叫人挪不开眼。 天下皆盛传陛下不愿立她为后。 可,三年后位空悬也是不争的事实。 王安轻喃道:“莫非此次圣上东巡,与你有关?” 距离太远,朱晏亭没有听清:“王都尉可想好了?” 王安转着玉指环想,天意不可度,上意不可测,万一他朝一旨圣令封后,此时开罪与她,绝非明智之举。 可朱恪在章华势大,自己顶头上司还是他学生,王安也万万不愿在这个当口触怒他。 两相权衡,择一择中之举,王安厉声道:“左右,恭请女公子入营。” 然而,朱晏亭似早有预料,他话音未落,即策马离去三丈,回头抛下一句:“壁门守备数十,今夜皆知我来。倘我今夜殒身章华,死在流寇之手,罪责皆在都尉一身,都尉三思!” 说罢,猛鞭马背,一骑绝尘。 雪骢日行千里,轻轻一跃,白影已在几百步开外,远远抛下追兵。 王安急得双目泛红,额暴青筋,由不得多犹豫,策马而出:“传令集兵!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章华(四) 芒砀山在章华郡北,乃本朝高祖的龙兴之地,天子的□□父曾在此落草为寇,后占据半壁河山,进而一得天下。 正春日杂草疯长时,马蹄答答疾雨敲地,扬起一阵尘沙。 朱晏亭的雪骢一骑绝尘,跑在最前方,刘壁追马在后,高声为她指路。 距二人百丈来远,王安携骑军穷追于后。 雪骢乃大宛千里良驹,奔驰山林,若腾云驾雾,奔走半夜,天际已微微泛白,尚不露疲色。 刘壁坐骑虽也是战马,然护送他脱敌,又跑了半夜,早是强弩之末,全赖刘壁伸出袖中匕首,狠扎马背上,方奔命而跑,勉力跟在白马之后。 …… 山林草木,拂面而来,朱晏亭紧夹马背,一手控缰,保持着和后方追兵百丈来远的距离,不至于太快让他们跟丢。 辟行、穿林、过野。 歪歪绕绕,渐入芒砀深处。 草木渐深,藤葛纠缠,不远处便是一山丘,山上有惊鸟。 刘壁猛一勒马:“且慢!” 朱晏亭回头望他。 刘壁道:“李将军就在山丘上,据高地以箭矢相抗,贼匪凶悍,必伏林野中。”他回望一眼:“既已引来追兵,女公子不宜再前,宜退军后。” 朱晏亭住马拨转马头,仰首眺望,远处马蹄密集,切切往此来,眼看就要赶上来。 她摘下发间插的青玉簪,一头青丝散落,又猛撕下袖间锦缘,引绸带将垂落肩畔的半干头发挽起,挽进每一绺发丝,整齐束高—— 这是从前,那个叫李弈的将军教她的。 …… 那时,李弈瞒着母亲悄悄带自己打猎。 她尚未及豆蔻之年。 脱离母亲的独自行动让她好奇又兴奋,提前好几日就开始试衣裳,梳起重重叠叠的繁复发髻,偷偷戴上母亲的瑞兽金步摇,牵一束霞光帔。 她这个装束,从辎车走出来。 一身简袍手持弓箭的李弈,看着她,足足愣了好久。 “女公子。”他走过来,停在车畔,将弓箭交给仆从,温声劝导她:“拆了簪子和步摇,换身衣裳来可好?” 年少爱俏的晏亭自是不依,偏头,步摇上的翠羽华珠晃个不停:“这是我好不容易穿上的,难道我的步摇不好看么?” 李弈笑道:“好看。不过女公子请看,我们要去那里。” 他指远处茂密树林。 “你想猎的雉、凫、鸧、鹄都藏在茂密危险的山林之中。你这样去,丝帔会缠绕树枝,锦裙会被荆棘划伤,步摇会为藤萝所勾,倘或遇到猛兽,这些身外之物会成为你的弱点,在你逃走的时候绊倒你,在你脱身之前束缚你。” “若要战胜敌人,要心无旁骛,轻装而上。” ………… 朱晏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话。 她束好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后方马蹄声渐近,似感到她内心波动,雪骢不安的刨地,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 她打马过去,拿走了刘壁挂在马背上的刀,缓缓道: “王安就算追到这里,也只会把我抓回去。若要他出兵,唯有一计……” 她声音微微颤抖,握住刀,望向前方晨曦中茂密莽莽的草木,前方藏着无数她从未接触过的穷凶极恶的匪徒。 长公主曾告诫过她千万不可接触贼匪。 因世间的法令、纲常、德行于刀口舔血的之辈而言毫无约束力。 昔日叮嘱言犹在耳。 她胸口跳得越来越快,握着刀柄的手一股一股飙汗。 刘壁猜到她要做什么,忙喊:“女公子!绝不可!这不是闹着玩的!” 朱晏亭回头看了一眼,王安已追到视线之内,可以看见她了。 她缓缓抬手,扬鞭,在雪骢背上狠抽一记。 猛地的冲向了贼匪埋伏的山丘。 …… 草木荆棘拂面而来,藤萝曼回垂在头顶。 在朱晏亭的急鞭之下,雪骢发起狂来,跑得极快。 凌晨山野寂静,凸显得马蹄声格外清脆。 贼寇将山丘顶上的官兵围得了一团,正在收网之时,听到这声,立刻都涌过来。 先头几个,尚未靠近,就被雪骢踢飞,立刻又有十数人靠过来,前方约莫几十上百人,大声呼喝咒骂,鄙野粗语充斥于耳。 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要到嗓子眼,她紧咬牙关,向前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抓着马鬃,一手握刀,马背颠婆,迎面吹来的烈风迷眼,她努力分辨前路,朝人群之中冲撞而去。 贼匪都是粗野乡人,吃不饱饭落草为寇之辈,磨牙吮血欲肆横流,平日鲜少得女子挨身,贵女见所未见,更遑论朱晏亭这等形貌俱佳、风华绝代的贵女。 是以群匪望之如膏腴肥羊,莫不争先恐后,冒着被雪骢踢得筋骨碎裂的危险,也想奋力一搏。将她拖下马背来。 一人挽上马尾,拖曳之下,马匹去势猛滞,长嘶一声,跃抬上身,险些将背上人甩下来。 朱晏亭受到颠簸惊呼一声,一手死死地抱住马脖子马背,回首去看,见黑沉沉一个颅顶,她猛擎转刀,狠狠砍下去。 鲜血飞溅,溅上面颊。腥臭扑鼻,袭入喉口,几欲作呕。 马匹少了拖拽,再度离弦之箭般奔出。 她胸中翻江倒海,强忍呕意,见又有人来抓,握刀再砍。 骨头碎裂之声,热血淋身之感,一身素服几染作了绛袍。 群匪不料她如此勇悍,多了些犹豫踟蹰,加上雪骢勇猛,极擅腾跃,连破几重绊马索,竟真让她长驱直入,直穿腹心。 …… 朱晏亭冲出重围,见丘顶有数个军士,持弓箭守备顽抗。 当中一将领,披坚执锐,血透重甲,握弓踞于高地,英挺眉眼几被血污所覆。 听到马蹄声冲上山来,距离尚不能辨认人面,他怒喝一声,张弓拉弦。 “李弈!” 马背上人出声呼唤。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李弈双目圆睁,臂膀猛地下沉,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弓。 天色灰蒙,白马渐近,马背上人面庞逐渐清晰。 李弈目光闪烁,挽弓放矢,连连射倒她身后追来的人,视线重回她身上,张了张嘴,没有唤出声音来。 朱晏亭呼吸逐渐缓下来,松开马缰,绷紧弦一驰,力竭的手肘手腕俱在颤抖。 雪骢驮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李弈。 马蹄又重,又钝。 她一身被血水洗过的衣衫,发丝紧贴面上,散出的粘在锁骨,肩头,混杂雨滴,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绝境之际,浴血而来。 李弈胸口猛烈起伏,喉咙吞咽,目不转睛看着她。 直至雪骢靠近,喷出的鼻息扫在面上。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滑落的缰绳,仰着面,沙哑得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小殿下,这是必死之局,你……你为何这么傻?” 朱晏亭俯视着他,被鲜血染了半颊的脸上挂着微笑,口中急促的喘息着:“我才不厮杀死局,我是来带你逃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章华(五) 李弈将这一晚的情形大致告诉了朱晏亭,此时日渐升,天泛赤红。 原来李弈接到郡守吴俪的错误军情,轻骑十数人来芒砀山剿散落的流寇,没想到对方设伏以待,引他们入泽陷了马,若非他们携足弓箭,并有一台劲弩,占据山丘高地抵抗,早已身死贼首。 他说话之间,安排众人将朱晏亭护在身后,不断号令步卒拉弓,并令人捡拾贼匪尸首上的箭,安排调度,井井有条,纵身处危难也丝毫不乱,恍然是当初章华国威风凛凛的年少将军。 若非他脸上微微瘦削,下巴也长了青茬,眉间多了紧锁的忧色,几与当年一模一样了。 朱晏亭上一次见到李弈还是母亲过世的四年前,彼时他方及弱冠,英姿勃勃,是议婚年纪,端的是风头无两,走马道畔都有女子掷香囊鲜花于他,含羞带怯唤“李郎”。 母亲生前病重之际,有意牵线搭桥,为他许婚章华士族王氏之女。 现在想来,母亲是已经知道她与章华当地本土士族的关系剑拔弩张,有意软化李弈与王氏的关系,免他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却是徒劳无功,李弈与王氏女的婚事刚谈到占吉一环,便因母亲的骤然过世而不了了之。 母亲只看出章华本地士族是隐藏的祸根,却没有看出最大的祸患是父亲。 她那个面白微髯,彬彬有礼,文雅守礼得甚至有些懦弱,谁也不敢得罪的老好人的父亲。 “我这辈子,若说对不起谁,大抵是你阿翁了。”病重时,母亲曾对她发出喟叹:“我与你大父斗气,赌气下嫁,那时你阿翁正好骑马而过,是个俊俏体面的良家子,看见我的马鞭指着他,他吓得头顶的章甫冠都掉了,半条道上的人都在笑他。圣上赐婚,由不得他反抗。我自小骄纵任性,他又是那么一副软弱的样子,对谁都唯唯诺诺的,我实在不喜欢。有了你后,曾提过带着你改嫁,他觉得受辱,要拔剑自刎,我岂能忍心。若要与他夫妻恩爱,却又意不平……这么不夫不妻的,一拖就是十几年,我愧对你阿翁,耽误了他,也耽误了我自己。当初一时意气,我……悔之无及。” 母亲抱着对父亲的无限愧疚离世,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交给朱恪,叮嘱她要好生孝顺父亲,还说来年御旨下来,要朱恪随她就搬回长安住,和他父母族兄得以再团聚。 父亲听到这话,哭的涕泗横流,不住以头叩她床沿,唤她小名“阿睠”,情浓意挚得令人望之泪下。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她愧对的一辈子的夫婿,在她过世之后立即纳娶了早年私通的仆妾、玷辱她的名声、幽禁亲女、勾结章华士族、凌害她的臣属,知道他唯诺恭顺的表象下,埋藏着对她多大的恨意,不知当作何想。 朱晏亭神思游走,直至李弈出言问她:“你为何笃定王安会出兵,而不是袖手旁观?” 朱晏亭道:“我虽与他不熟,但从前他巴结母亲,未得重用,后又巴结吴郡守成了都尉,想来有几分贾人逐利之性。”她唇畔浮现自嘲之笑:“我不过提醒他圣上还未立后……他此时护我,损小,获利大,此时坐视我丧身匪手,获利小,遗祸大。说到底,赌他肯不肯冒险而已。”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簇雪白的羽箭射来,夺的钉在木上。 斥候兴奋大叫:“将军!援军,援军到了!” 李弈猛地站立起身,仔细听闻,山下果有突阵之声,鼓行之响,眺见贼匪阵型自乱,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几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还有这等转机,李弈回身望了朱晏亭一眼,忽而倒退几步,单膝跪地,垂首道:“女公子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弈铭记于心,结草衔环,誓死以报!” 他麾下数人以随之拜倒。 朱晏亭忙伸出手,扶着他手甲将他搀起来,注视他沾满血污的眉眼:“我知道将军清白,是我家委屈你了。” 她顿了一顿:“我母虽亡,我尤未死,岂能坐视黑白颠倒,乾坤倒置。晏亭今日起誓,我还有一息尚存,定要替我母旧部争回一憩之地,使河汉浊而复清,日月幽而复明,若不能,有如此节!” 她说罢,执起携来之刀,猛斫而下,刀光如雪劈落,一刀折断了石旁五指来粗的巨木。 李弈这三载饱受责难,污言盖顶,念及尊敬旧主,从未有只言片语的辩解,一直默默忍受。直至听见朱晏亭这句“我家委屈你了”,竟不由得心绪翻涌,眼眶泛红。 不愿被她看见,匆忙转了身,擎弓策刀,大喝道:“诸位听令,护卫女公子,我们冲下山去!” …… 芒砀山的贼匪,说到底是饥寒交迫落草为寇的布衣,纵人多势众,也没什么像样的兵器,对上王安所领的训练有素章华正卒,很快就落败散行,溃不成阵了。 李弈有意要缉拿匪首,以警背后主使之人。 他们与部分章华军会合之后,李弈趁王安未到,借了一匹战马,单骑追拿匪首。 朱晏亭因不愿早早与王安会面,也借一弓,背箭囊,策雪骢,助他一臂之力。 李弈观察一夜,早已摸清匪首形容模样,一路追击。 那贼首吓破了胆,携着数人一路往东逃窜。 朱晏亭走了一阵,忽觉道路有些眼熟,提醒道:“这是通往玄祀的路。” 芒砀山因是高祖龙兴地,高祖未发迹前,方士曾见玄龙蟠踞其身,后果以水德大出天下。高祖克成帝业之后,回乡封祖,于芒砀设玄祀,奉祭饗。 长公主治章华国的时候,时常来玄祀祭拜,朱晏亭也曾随她一起。 这贼首一路乱窜,竟直直的往玄祀去了。 李弈一凛:“玄祀重地,要速速缉拿,不容他亵渎。” 两人出山林,上官道,接近玄祀时,前方忽见旌旗猎猎,有一列车马。 数十骑马行开道,车有十二驾,一色玄盖朱屏幕,御者冠插白羽,骑吏齐刷刷着玄甲、挂刀佩剑,威势赫然,令人不敢逼视。 当中一车,乃六骑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白马驾车,白马象镳镂锡,马首戴雕琢辟邪的金冠,冠顶蓬松翟羽。 玄车宽大,下滚耀眼夺目的朱班重牙双毂轮,车身以金线绘就“倚龙伏虎”垂睛怒目的兽、纹理幽深的云彩,威风凛凛的金虎爪牙毕现,延伏轼上,两侧又探出金龙双首,叼衔车轭。 朱晏亭惊诧得眼眸张大,视线缓缓上抬,看见车盖弓二十八枚,羽盖立旂,旗旄上绘着日月升龙之图。 她胸中砰砰而跳—— 这样的车,朱晏亭曾在长安见过一次,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乘坐。 那时坐在上头的,是她的舅舅,已故去的孝烈皇帝。孝烈皇帝待长公主亲厚,曾在东巡之前,准已嫁的长公主带着她在轼前拜见。 她恍然大悟,为何章华等五郡的城旦兵俱都被调空:天子东巡,当为修葺官道,洒扫,清人,戒备。 天子大驾,公卿奉迎,大将军为参乘,属车八十一乘。 然而倘若无意张扬,东巡途中,一时兴起,来拜祭先祖龙兴之地,减骑吏属车,轻车简从,十二驾也算合制。 她扬手收缰,嘴唇微启,未及说什么,见贼首已不知天高地厚的窜了上去。 李弈不识此驾,只数十二乘,以为是公卿,索贼心切,又恐惊扰,一蹬马背,腾跃起身,以身直扑贼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章华(六) 朱晏亭看到天子大驾的时候本该立刻就走,然而唯恐李弈安危有失,唯恐求情的机会都没有,手捏着马缰,僵在半空,没有拨转马头。 只见李弈身手矫健,距车列约莫十来丈的距离,将贼人扑倒在地上,二人眨眼间双双坠马,厮打到一起。 他出手狠辣,拳重如锤,三两招便将贼人按在身下,反绑手腕,那贼寇拼了性命抵抗呼喊,震得远近可闻。 而李弈和贼人的两匹马受了惊,六神无主,只知道超前发足狂奔,朝前方车列冲撞而去。 朱晏亭蓦的睁大双眸,惊声:“先别管人!快!拦住马!” 她焦急万分,声音急切,李弈来不及细琢磨,卸了那贼人一只胳膊,便足砺尘沙,奋力朝马奔去。 身如离弦之箭,奔袭若赤豹。 李弈虽生的文雅,骨血里实则流淌着楚将的凶猛血性,常身先士卒,是个十足十的悍将。 他情急之下迸发出的爆发力亦令人惊讶——只见他扑掣一马垂落的马缰,被马拖曳而行,烟尘四起中,伸足勾住道畔一木,得了一个支点后,大喝一声,竟以人力牵扯住跑红了眼的奔马。 那马长嘶一声,剧烈挣扎,李弈将缰绳在手上挽了两圈,足底深深陷入尘沙,额上青筋暴出,齿关咬得面颊凸起。 直至这匹马稍微安静下来,另一匹已然靠近车列,李弈拔出随身的佩剑,朝马颈扎去。 与之同时,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一支明晃晃,亮铮铮的金箭,也射向马颈。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匹马在距离车列一射之地轰然倒地,脖子一边扎着一把剑,另一边扎着一支金箭。 …… 隔了很久,朱晏亭才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方才,李弈浑然不觉,她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人在生死边缘来回了多少次。 如若再晚分毫,让这狂躁之马进入天子大驾的一射之地,或是他的剑准头偏差些许,他便纵有千万理由,也难逃一死。 这时,一直不疾不徐前行的车列缓缓停了下来。 从日月升龙旗承舆左侧,走出来一个锦衣玄甲的男子。 身量高壮,足有九尺,眉庭宽阔,目如朗星。 通身武威赫赫,头戴双鹘尾赤缨青琨的武冠,腰间一侧挂白虎白珠鲛佩刀,另一侧悬青绶和黑犀角双印。一手拿着一把雕弓,挂箭囊,其中金色箭羽簇簇,明显马颈边的另一支箭是出自他手。 他袖口文绣繁复,战袍下皂色勾履洁净不染片尘,显然非驱驰在外的军职。 看到这人的瞬间,朱晏亭下意识想往后躲,然而身后没有可以藏身的灌木,天子大驾的□□手又随时严阵以待,若她作出奔跑的动作,立即就会射杀她。 朱晏亭看着锦袍将军一步步走进,脸逐渐变得苍白。 李弈本靠树边休憩,以臂撑身缓缓站起身。 锦袍将军走到马尸旁查看,拔出金箭,递给身后亲卫。 亦拔出另一边的剑端详,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浑身上下几乎与泥尘一个颜色的李弈。 “你是何人,在做什么?” 李弈望其装束,知他身份不凡,当即俯首行礼:“末将章华郡护军李弈,正奉命追索贼寇。”说罢,解开自己腰间木符,承于他手。 锦袍将军细细查看了木符。 语气微沉“你可知这是何地?” 李弈道:“玄祀重地,不容贼匪亵渎。” “你知车驾身份?” “末将不知。” “那你可知惊扰圣上何罪?” 李弈心中猛抽,不及思索,伏地道:“罪人诚微如尘土,常思尘土亦有芥子之责,今奉令荡寇,当追讨贼人,水火不避。未知圣驾降临,惊扰陛下,万死莫辞,当受斧斤,延颈伏罪。” 他一席话说得恳切,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罪过,又解释了自己职位所在,兼之片刻之前机谋善变,勇武有神力,眨眼间制服双马,锦袍将军面色不惊,神态却松下来,擦过尘土,看他木牌上的“章华郡百人护军领荡寇事 李弈”几个字。 片刻后,他抬起眼来,见李弈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女子,此时女子已下马,面对着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视线在触及朱晏亭手边那匹大宛雪骢时蓦的闪烁了一下,一直波澜不惊的黑眸里多了几分惊讶——当朝有令,金、金器、良马不得东出扞关、郧关、武关、临晋关、函谷关。 且这匹马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良马,非王侯不可用。 章华郡哪来的这样的马? 他皱了皱眉,朝朱晏亭走去。 …… 天子行列停下来,已过了约莫一刻钟。 数十匹马,上百人的队列,安静得一声马嘶都没有。 巨大的玄色乘舆之中,寂静无声。 这座帝王乘坐的车舆是帝国九卿之一——太仆谢谊亲自驱赶。 谢谊官秩两千石,位列公卿,下辖六百石以上官员近千人,主管舆马诸事。 平日在朝中着峨冠博带的黼黻官服,如今随君出巡亲自为帝王御马,与参乘大将军李延照一样,皆着玄甲,一样挂刀、绶、双印。 李延照去查探冲撞圣驾之人,迟迟未归。 谢谊估算着时间,开始心焦:陛下今日行程未告知地方官员,突然脱离东巡大驾,乃一时兴起来祭祀高祖龙兴之地,本不该耗时太久。 占祭有时,奉常紧急接到改的行程,只得提前一日去玄祀洒扫备祭,万一误了吉时,岂不坏事。 更何况……乘舆里这位,与先帝宽厚温和的作风大异,平素待下冷峻严苛,真惹得天子一怒,谁也担待不起。 李延照怎么还没回来? 谢谊见他一时缓缓盘问,竟又朝道畔一女子走去,心中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悄下车去催促。 谢谊整整衣袍,使黄门报,得了准许后,从掀开的一角帷幕里钻入舆中,将外头大致情况回禀了君主。 幸而,皇帝并不着急。 “祭中冲道,想必内有隐情,待延照细审,再来回禀。” 谢谊应是,唯恭唯谨,躬身欲退。 皇帝叫住了他:“横竖无事,谢卿就留下,陪朕说会儿话。”并令赐坐。 谢谊闻言,一阵头皮发炸。 他武官出身,虽敏于行,然讷于言,皇帝询他一路而来的风物,他一无著作郎的锦心绣口、文采斐然,又无小黄门的刁钻机敏、应对得宜,讷讷之下,不知怎么迸出了一句:“臣方才见道畔一女,姽婳幽静,与京畿妇大异,连李将军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此时正与她攀谈。臣见了此女,能肖想当年‘瑶姬’是怎样的风姿绝代了。” 他话一说完就后悔了,非是那么敏锐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是看见随侍帝王的曹舒正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朝着他不断眨眼使眼色。 谢谊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了编排李延照,不小心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三个月前才有人因为强谏圣上立后,被罢官放黜。自己这个关头提“瑶姬”作甚? 陛下七岁夸的那句“瑶姬”之典虽天下皆知,然而随喜欢别人张口闭口提自己幼时戏语? 谢谊半抬起眼帘,窥见天子仪容,探知他是否发怒。 皇帝转过头,小黄门略启缯幕,清风入舆,乘舆正对着远处牵马站在李延照面前的赤衣女子。 谢谊目光跟随,再次看到这一幕,也怔了一怔。 一女、牵一马,还有一个英武伟岸的青年将军。 楚地拖曳飘逸的长裙,被血染成了绛袍,衣上甚至还挂着草木苔痕。一身淋漓血衣未让容颜消减,反倒升出一丝流窜于楚山深泽、蕴于森萝幽篁中的神秘和野性。 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肤白如玉,发垂如墨,勾勒薄薄侧颜,丹衣湘裙,楚腰纤纤。她的背后,是楚地特有的葳蕤丰茂之山峦、风吹急行的白云。 诗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皇帝忽而笑道:“此女瑰旖玮态,这个时辰,与青年并猎山中,看着甚般配,倒也是一段佳话。” 现在时辰还早,那二人望着都没有膏沐,想是在山中过了一夜。这种“野趣”之事,由天子信口说出来,车中数人都会心一笑。 伴驾大黄门曹舒先是跟着笑,笑完很快回过味来,圣上自小爱都楚辞华章,自从入了楚地,人也感性得多。 曹舒有意迎合圣心,便即轻声柔气得吩咐适逢笔墨的小内监,“记下来”。 只这一句话,回京传与兰台郎,写入洋洋洒洒的大赋,未必不是下一篇《神女赋》,可令洛阳纸贵。 正在这时,李延照终于问话完毕,姗姗而归。 入舆回禀道:“陛下,末将已询问清楚。冲撞圣驾者是芒砀山的贼寇。从前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章华郡护军李弈奉令追索,已拿下贼人。” “………” 乘舆内,怪异的安静了好一会儿。 李延照不知发生了什么,道:“启禀陛下,道畔之女正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末将查验过,她坐骑是先帝御赐的大宛雪骢,不会有错。可要传唤?” “………” 曹舒想起章华长公主之女的身份,面色发僵,想到自己方才自作聪明的“记下来”,一口血几乎要呕出来。 而谢谊,接到李延照带着诧异和询问的目光,垂首埋脸,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一尊泥菩萨样。 李延照满心疑问,无人解答。 车里安静得空气都似凝着了,李延照就算不明就里,也觉得身后发凉。他艰难的含着一句请示在嘴里,舌头僵着了,不知要如何是好。 最终解救他的,是天子意味不明的一字。 “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章华(七) 当朝国姓齐,自高祖开国,定都长安,到如今已至五代,如今的天子已登基三载,单名一个“凌”字。 朱晏亭七岁长安朝拜之后,成了未来的皇后。自小被教导要将他看作未来的夫婿,要如何尊君侍上、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为臣民表率…… 丹鸾台枯燥寂静的时日里,光是给她梳头的娥儿就有三个,一人解散发髻,一人汲来晨露,摘来玫瑰,一人手持犀角梳,将她逶迤铺陈至地砖的青丝。为她梳头的是宫里出来的宫娥,也教她礼仪—— “长公主已为您造好了去长安的船,昨日下的棹,奴有幸看见了,小殿下坐船去长安的时候,奴就给您梳古楚宫的巫山垂云髻……没有一个长安贵女能有您美。” 那船,辛夷为舟、桂枝为槛、白玉为阶、木兰为桨。 在所有人的设想中,自己与帝王的第一次见面,一定宛如一抹从古楚华章里走出来的丽影,出紫贝之宫,踏波上朱雀,披巫山之云,桂棹兰桨,震慑众生,而后母仪天下。 再有谶纬之能的异士,料也卜算不出今日情状。 此刻,她衣上斑斓,是贼寇之血,裙上淋漓,是草木露珠,面上颈上都是血点,发间一个小小的花钿都没有,反而是在草木穿行中勾了藤萝木叶,勉强被一条发带系住,首如飞蓬,不适膏沐。 更糟糕的是…… 朱晏亭转头看了李弈一眼。 正巧,李弈也在看她,他跪在地上,英武面上蒙上尘霜,湛湛双目若云泽深处最清澈的水,即便他面上带着血,带着瘢痕,那眼神剔透温泽,像一对被焐热的玄色暖玉。 似浑然不觉现在是个什么情状,也不知道自己尚在危险边缘。 侍奉天子的贴身内监曹舒前来传唤的她,曹舒弯着腰,低着头,面上含着笑,低头的姿势令他的笑只能看见颧骨边的鼓起,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小殿下,请吧。” 四周人都惊了,按理,在现在天下人心目中,即将被退婚的朱晏亭无丝毫封号地位,只算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曹舒虽为阉宦,却是天子近侍,颇有体面,何以对她恭敬至此,更遑论称呼大大逾制了。 朱晏亭感觉眼皮疾跳,捏住自己的手,尖尖指甲扣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然而她心口跳的原来越快,面前金黄色的日月升龙旗像一道炽烈的光,直耀得眼周生疼。 曹舒又催促了一遍:“祭时将至,恐陛下久候,小殿下请。” 朱晏亭深吸了一口气,欲整理鬓发,手伸到一半,看见掌中残留的血,又垂了下去。 最后只是轻轻的,正了正衣襟。 朱晏亭被侍者带领着,从容登上太仆所御的巨大乘舆,她躬身轻入帘幕,血衣垂落,额触华縠柔软织锦,款款伏地而拜:“臣女朱晏亭,叩启陛下圣安。” 声音细细的,动作迟缓却优雅,礼节丝毫不错。 伴随她清风一样的徐徐行入,帘幕开启又垂落,光影摇曳,动静生姿。 乘舆里屏退了侍从,十分安静。 她俯身跪着,背脊僵如塑,视线所及,只能看见天子龙纹玄袍一端、明暗交叠繁复金丝盘纹慵懒垂曳,袍底经虎尾絇屦所阻,坠出锦袍华美的褶皱。鼻息之间钻入一丝从未闻过的、凛冽又沉郁的香味。 乘舆内落针可闻,适才开启的缯幕还未落下,楚地清风徐徐入,天子的白玉冕旒轻轻作响。 隔得有些远,一道男子的声音,如碎冰击玉般温和清雅,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抬起头来。” 朱晏亭缓缓立起上身,慢慢抬起脸,依礼,她视线依旧往下,眼睫轻覆。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天子的手,玄色龙袍之上,色如白玉,干净修长,摆在膝上。 而他却在打量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自小承训的朱晏亭蓦的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狼狈。 她从小受到的诫责都是:要注重修养德行以配得上母仪天下,行动需端庄,而不是以美□□惑君王。 而此刻,在密闭的舆驾里,只有两个人,她只得跪在原地,仰着下巴,垂着眼睛,任由他人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偏偏她心里发虚,只言片语的劝谏也不能,只能如此任他打量着。 一丝晕红爬上了她的面颊,如晚霞尽头几不可察的一抹绯色,泛透净白似素帛的肌肤。 这近乎于羞赧的神色,给一张沾染血迹尘沙的脸庞染上别样景色。 天子朝她招手,语调甚至有些温柔“阿姊,你过来”。 朱晏亭依旧垂着眼,安静站立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跪拜下来。 靠得越近,便能看清他玄底的祭袍,这身天子最华丽端庄的衣袍,绣以日月星辰十二章,袖间金龙利爪张目,冰凉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不待天子再唤,又抬起头来,只是眼睫依旧覆着视线。 这细微的倔强,令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干净如玉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侧,捧着她半张脸,拇指轻轻刮她面上已干涸的一滴血迹。 朱晏亭任他施为,只是眼睫颤了一颤,神情丝毫未改。 “阿姊,你身上的血从哪里来?”这样暧昧的距离,旖旎的动作,他的声音却清清淡淡的,仿佛真的在与“阿姊”闲话家常。 朱晏亭淡淡道:“是贼寇之血,他们纠结作乱,侵凌陛下的子民,打扰玄祀的安宁,按罪当诛。” 皇帝声音里含轻轻的笑:“你不是应该待嫁章华么?为何会和一个青年将军,单独出来剿杀贼寇,还厮杀至天明?” 这审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极危险。 朱晏亭身份很特殊,即便她现在看似只是一个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即便皇帝看似想悔婚,然而倘若此时让皇帝认为她琵琶别抱,他完全有理由以“大不敬”之罪将自己暗中赐死。 然而她昨夜在章华为了救李弈做的事,根本不能据实以告。 竟是进退维谷,百口莫辩的局面。 朱晏亭心口微凉,也顾不得忌讳,自下而上直看了上去。 十二根白玉冕旒遮着天颜,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能分辨他的情绪。 风摇影动,碎琼乱玉,玄色祭袍上金线蔓延,卷帙繁纹,自上而下俯瞰着人,山川锦绣,似要将人溺毙。 他的手指温热轻柔停于颊畔,她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剑搭上了喉头,颈耳一片冰凉,牙关亦是凉的。 朱晏亭轻轻张开口吸着气,像是憋在水里不得出气的人,右手攥着裙角,用力得关节泛白。 她突然抬起一只手,伸到腰侧,颤抖着解开了束衣的衽。 那衽一松,层层叠叠衣料倾落。 沾满了鲜血的华服曳地,是剥开灿烂玫瑰的花苞,当中雪白如束帛,其下散落满地迤逦。 巨大的耻辱使她眼角泛红,泪光隐于凤目,微微仰着脸,对着容颜莫辨的天子,下巴颤抖,声音也在抖,眼神却像是一束寒霜,冰冷剔透,贝齿相击,嘴唇缓启,颤声道:“陛下……如若怀疑臣女清白,尽可……尽可查验。” 乘舆里的空气,一瞬凝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