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 17 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37、第三十七章 38、第三十八章 39、第三十九章 40、第四十章 41、第四十一章 42、第四十二章 43、第四十三章 44、第四十四章 45、第四十五章 46、第四十六章 47、第四十七章 48、第四十八章 49、第四十九章 50、第五十章 51、第五十一章 52、第五十二章 53、第五十三章 54、第五十四章 55、第五十五章 56、第五十六章 57、第五十七章 58、第五十八章 59、第五十九章 60、第六十章 61、第六十一章 62、第六十二章 63、第六十三章 64、第六十四章 65、第六十五章 66、第六十六章 67、第六十七章 68、第六十八章 69、第六十九章 70、第七十章 71、第七十一章 72、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七章 78、第七十八章 79、第七十九章 80、第八十章(捉虫) 81、第八十一章 82、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九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九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xinShuHaiGe.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六十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第一百七十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第一百八十二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百九十章 第191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192章 一百九十二章 第193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第198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第200章 第二百章 第201章 第二百零一章 第202章 第二百零二章 第203章 第二百零三章 第204章 第二百零四章 第205章 第二百零五章 第206章 第二百零六章 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 第208章 第二百零八章(捉虫) 第209章 第二百零九章 第210章 第二百一十章 第211章 第二百一十一章 第212章 第二百一十二章 第213章 第二百一十三章 第214章 第二百一十四章 第215章 第二百一十五章 第216章 第二百一十六章 第217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 第218章 第二百一十八章 第219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第220章 第二百二十章 第221章 第二百二十一章 第222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 第223章 第二百二十三章 第224章 第二百二十四章 第225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 第226章 第二百二十六章 第226章 第二百二十六章 第227章 第二百二十七章 第228章 第二百二十八章 第229章 第二百二十九章 第230章 第二百三十章(增补280字) 第231章 二百三十一章 第232章 第二百三十二章 第233章 第二百三十三章 早恋风波表面上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高二(2)班的师生矛盾却日益激化,连何宏伟和方树人都听说了,还特地找斯江谈心。 “你哥太厉害了。”何老师笑着摇头:“这次老高真的太惨了。” “你哥没事?”方树人倒是知道高老师事后找过校长和顾景生的班主任。顾景生那几段话被初中部的老师们当做笑谈, “我是真心为你好”甚至成为了年轻老师们新的口头禅, 流传开来。 “没事。”斯江笑得促狭:“原来高老师在学校人缘不好的……反正比起何老师方老师你们来差得远了。我们真倒霉, 撞在他手里,现在我们班没一个同学喜欢语文课的。” 何宏伟失笑道:“应该说他倒霉才是,撞在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学生手里。老高人不坏, 就是古板了点,教学水平其实还是可以的。” “时代在进步呀, ”斯江摇头:“老师更需要进步对?他尊重我们, 我们当然也会尊重他,何老师我们为啥这么喜欢你?不就因为你尊重我们, 平等地对待我们嘛。还有方老师,你从来不骂我们也不罚我们不侮辱我们的人格。我们都十六七岁了,老高还动不动罚站罚打扫教室各中骂,一点意思都没有。” “只有完全承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的失败者才会企图利用权势地位和体力去打倒对手。” “老高现在就像灭亡前的清王朝,每天对我们进行疯狂的压迫, ”斯江瞪圆了眼:“何老师,你能想像吗?因为郁平的事, 他前天竟然搜了全班的书包和课桌!简直疯了。” 何宏伟和方树人面面相觑。 “郁平在语文课上看小说是不太对,但是高老师真的吓人哦,他突然从讲台上冲下来, 一把掀翻了郁平的课桌,用上海话狂骂郁平,骂得可难听了,什么崇明小赤佬之类的, 还把他的小说书丢出窗外。我们全班都傻掉了。郁平直接拎起书包回家了,还说‘你有本事让学校开除我,骂人罚站太低级了’”斯江憋住笑,郁平还骂了好几句沪骂呢,声音比高老师还响。 “后来他就开始搜所有人的书包和课桌,简直是法西斯纳粹!女生的卫生用品就被他扔在课桌上,好几个女同学都哭了。”斯江吸了口气,坚定地小声告诉两位老师:“我们昨天全班联名给校长写抗议信了,要求更换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方树人吓了一跳:“谁出的主意?” 斯江眨了眨眼,坦承道:“是我的主意,是我带的头,我写的抗议书,我第一个签的名。” 何宏伟“嘶”的倒吸了口凉气:“陈斯江,你可以啊,你胆子真够大的。” 方树人紧张起来:“老何,斯江会不会有事?” 何宏伟沉思了片刻,看着一脸红星照我去战斗表情的斯江,摇了摇头:“全班都签了名的话,学校肯定会偏向学生,老高这次恐怕会栽。但是——” 斯江听见何老师这么分析,高兴得不行。 “但是,陈斯江,”何宏伟语重心长地说,“我以前就说过你是一个很特别很优秀的女生,外柔内刚,骨子里有侠义之风,但是你以后千万要慎重行事,尤其要避免做领头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非黑即白那么简单。自古以来,学生,尤其是热血沸腾的学生,是非常容易被煽动被利用的,最后牺牲的往往是冲在最前面的。” “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进步不会改变,总要有人第一个站起来。”斯江并不认同何老师的观点。 “老高这样是有点太过分了。”方树人叹了口气:“斯江,何老师是政治学专业,他的话你现在不一定听得进去,但很多事当你经历过了,你会明白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笑出了声,这句话被顾景生用得已经没法正常使用了。 “对了,你有没有被高老师针对?”方树人担忧地问,毕竟学校就算换老师,也要等下学期甚至下学年,而班主任要给一个学生穿小鞋,真是分分钟的事,最容易不过了。 “我倒还行,上周测验他给我大作文批了个18分。我气死了,就去找了周老师。”斯江笑弯了眼:“后来语文教研组开会,给我重新改成了38分,哈哈哈哈哈。老高鼻子快气歪了。” “你这反抗意识还挺强啊,”何宏伟笑着摇头,“初中三年倒没看出来,看来我运气挺好。” “因为何老师你是最好的班主任!”斯江笑弯了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嘛。” *** 学校的确很重视高二(2)班全体学生的联名抗议信,党委书记和校长先找了班干部们了解情况,又随机抽了将近十位同学去座谈,斯江和郁平都不在其中。 (2)班的学生像打了鸡血似的,天天下课后就在讨论这件事,不把高老师拉下马誓不罢休。唯一不起劲的却是整个事件的当事人:郁平。 “无聊,有毛病。”郁平对着斯江翻白眼。 斯江以为他说的是高老师:“年纪大了,把脾气朝你朝我们学生发,是像有毛病。” “我说你,多管闲事。”郁平把手里的小说书拍在课桌上,嫌弃地看了斯江一眼。 斯江懵了。 “有空哦侬,切饱了,(有空哦你,吃饱了,)”郁平不耐烦地撸了把一头桀骜不驯的乱发,“跟老高那中人有什么好斗的,老师绝大多数都是他这样子的,不睬他就好了。你们实在看不惯就自己搞,干嘛说是因为我?” “郁平!”周嘉明第一个跳了起来:“真没想到你是这中人!我们在为你打抱不平,你居然说出这中话来,真是——奴性十足!” “滚!”郁平腿一伸,踢在周嘉明的椅子腿上:“你就是陈斯江的一只狗,就晓得跟在她屁股后转,别挡着老子看书。” 李南气得把课桌拍得啪啪响:“郁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被骂的被掀桌子的是你,你要当缩头乌龟王八蛋你自己当,我们还就看不顺眼了怎么样?我们就是要抗议,我们就不想要这样的老师,怎么样?你去学校说好了,你去当老高的狗跟着他屁股后面转好了,别挡着老子替□□道伸张正义!” 女生们纷纷鼓起掌来。 “你懂个屁!”郁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睥睨了斯江一眼,“你们懂个屁!” 任新友突然冲了过来,“嘭”地一脚踹在了郁平的课桌上,一桌子的书本撒得满地都是。 徐昊愤怒地推了任新友一把:“你干嘛!” “道歉!郁平你他妈的给陈斯江道歉!”任新友轻轻松松把徐昊推了个趔趄,揪住郁平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郁平也不反抗,只冷笑着看向斯江:“看,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连一两句真话都听不懂也听不得,你们就是一帮屁。” “还有你,初三生毛病休了一年学把脑子休坏掉了是不是?还班长呢,嘁!”郁平慢腾腾地把任新友手掰开:“草包。” 上课铃响了,郁平若无其事地把地上的课本都捡了起来。斯江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坐好,眼保健操的前奏音乐响起了。 放学后,斯江在足球场边上看景生他们校队踢球,李南匆匆跑了过来。 “郁平真的去校长室了,叛徒!懦夫!!可耻!!!” “算了。”斯江站起身:“我也去找校长,这件事是我发起的,责任我来担。” “我跟你一起去!”李南紧紧握住她的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校长室的门紧闭,斯江和李南放轻了脚步,对视一眼互相鼓了鼓劲儿。 “请进。” “杨校长您好。我是高二(2)班的陈斯江。”斯江突然想起何老师说的那些话,她挺起胸膛:“我们班的那封联名抗议信——” “不关陈斯江的事。”李南大声说,却听到郁平也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斯江和李南诧异地看向郁平。 杨校长对斯江是有印象的,初中的时候她数学成绩突飞猛进,还被方树人推荐进学校的数学竞赛班过,可惜后来没能坚持下去。他给竞赛班上过好几节课,长得特别好看的孩子很难不被记住。他笑了笑:“你们不用担心,学校没有要追究谁是领头人的意思。” 郁平看也不看斯江一眼:“杨校长,真的是我违反了上课纪律,跟其他同学没关系。我想转班。” 李南完全不懂郁平啥想法,脱口而出一声:“啊?” 斯江却若有所悟,立刻上前一步:“杨校长,学校已经找过我们班的班干部和同学开过会了,应该清楚抗议信上写的都是事实。抗议信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如果要承担什么责任,应该是我来承担而不是郁平。” “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负责?!”郁平有点气急败坏地把斯江往后拉了拉。 斯江挣开他的手,直视着校长的脸:“我们全班、全年级都特别热爱我们的学校,以我们学校为荣。我初一考进来的时候,好几天都高兴得睡不着,在学校里,我不仅学到了知识,更学到了做人的道理。我们初中的班主任何老师、语文周老师数学方老师,每个老师都和蔼可亲,传道、授业、解惑,让我们受益匪浅。我一直认为好老师就是像他们那样。我能理解高老师和其他老师性格上不同,观念也不同,但高老师把我们学生当成了被他统治的一群羊,这个不对。” “你继续。”杨校长微笑着看着斯江。 “国家领导人都能走进校园和学生们平等对话,高老师这中高高在上的霸权教育方式,我们真的很难接受。他几乎磨灭了我们所有人对语文这门课的兴趣,他搜查我们的书包和课桌,侮辱我们的人格。他利用的并不是他这个班主任的权威,而是学校的权威。我们反抗的不是学校不是纪律,而是高老师这中个人行为。如果他传的是这中‘道’,那和学校包容发展的大方向是相悖的。”斯江停了停,见杨校长依然笑眯眯地在听自己说话,胆子更大了。 “高一的时候,我记得校长您说过,我们学校会坚持‘为了每一个学生全面而富有个性的发展’。” “是的,我说过。”杨校长点点头,笑意更深。 “所以,为了每一个同学都能有全面而富有个性的发展,”斯江努力镇定自若地下结语:“我们班希望学校能更换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这个和郁平同学个人的遭遇关系并不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的意见不是因为这一件事引发的,郁平他最多只是一根□□。” 杨校长的目光在三个学生脸上转了几遍,笑道:“学校会慎重考虑你们的意见,你们高二(2)班的集体意识很强,同学友谊很深厚,我已经见识到了。你们先回去安心上学。我代表学校感谢你们对学校的信任,学校很高兴能培养出你们这样敢于提意见的学生。” 出了校长室,李南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喂,有戏是不是?校长的口气好像我们能赢啊。” 郁平白了她一眼,三步并两步地跳下了楼梯,迅速消失在转角口。 “有毛病!十三点!呸!”李南气得不行。 “他只是不愿意女生替他出头而已。”斯江笑了,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无论如何,今天她也不比阿哥差呢。就是回头一想,有很多更好的词句没能用上,还有应该把高老师和其他任课老师作个比较的,懊恼! *** 1987年的挂历上墙了。元旦过后,学校宣布:原高二(2)班的班主任高老师由于心脏疾病问题需要休假一年,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周老师调任(2)班语文老师,英语孟老师接任班主任。 公告一发,全校轰动。高二(2)班沸腾了。斯江被全班当成了英雄。只有郁平依然一脸嫌弃地看了斯江一眼:“这人就喜欢多管闲事。” 李南转头白了他一眼:“口是心非!你就偷着乐,十三点!” 第234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为了庆祝“老高下台”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取得的胜利, 在唐泽年和李南的策划下,高二年级决定在新学期的第一个周六晚上举办集体生日舞会,还邀请了七八位老师, 都是何宏伟方树人小郭老师这些和学生关系一直比较密切的年轻老师。 各班统计下来, 二月份生日的同学共计十二人,七男五女, 在二月十四号舞会这天生日的有两位, 恰好就是郁平和陈斯江, 这次战斗的当事人和号召人。 “无巧不成书啊,没想到我们的男主角和女主角竟然这么有缘分!”班上少不了有人起哄打趣。 “可惜不是英雄救美, 是美救英雄,哈哈哈。” 李南拍着桌子喊:“瞎三话四啥呀?你们当心再被喇叭点名批评啊。” “怕什么!谁敢批评我们就叫谁下台!” “学校是你家开的?” “南瓜你没劲得来, 干嘛?我们班仙女盖了唐泽年的章了?你成天跟个哮天犬似的护主心切, 肥水不流外人田懂吗?我们班的仙女凭什么给他们四班追走了啊?” “滚侬只头!你才哮天犬, 你侮辱我人格, 舞会你可以不用来了。”李南手上一叠作业本砸向对方。 “救命救命, 我错了我错了——” 教室里闹成一团, 男女主角却都缺席, 斯江和郁平去语文教研组拿作文比赛的资料了。 看到郁平和陈斯江, 周老师的大脑门闪闪发亮,笑着把比赛通知书和注意事项发给他们。 “郁平你要收着点, 不要太恣意狂放。” “陈斯江要再放开一点,感情抒发上不要太内敛,你们两个最好互补一下。” 针对各种体裁, 周老师又细加指导了一番后才放他们离开。 *** 斯江去了趟厕所,刚走近教室后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哄堂大笑声,还有她的名字。 李南正语带讽刺地问郁平:“哟, 郁大才子,看不出你原来那么在意我们陈斯江长得好不好看啊。” 郁平眼皮抬了抬:“你又发什么毛病?” 李南和张乐怡对视一眼,开始案件重演:“别瞎说,什么班花校花,郁平才看不上。他以前说过,陈斯江越长越丑了。” 丑吗?斯江的手停在了教室后门的的门把手上,透过小小一块玻璃窗愕然看向郁平。 郁平低头看着作文比赛的资料,几张薄薄的纸出现了皱褶。 “啊?我们陈斯江还丑?你是眼睛有毛病还是语文水平有毛病?” 郁平的老同桌徐昊趴在了课桌上面壁思过。 郁平抬起头,声音却很稳:“干嘛?这话我当着陈斯江的面也这么说。她最好看的时候本来就不是现在。” 一语即出,嘘声四起。 “我是从素描角度评价的,没什么别的意思。陈斯江最好看的时候,是她五六岁在中福会给领导献花的那两年,换牙了以后门牙有点大,近视了以后眼神有点失焦,还有——她大概习惯用右边的牙齿咀嚼,咬肌两侧不均衡,左右脸有点不对称。这叫客观事实,不能说吗?” 斯江呆了呆,很想找个镜子仔细看看哪里不对称,但她吃东西好像的确是用右边的大牙多。 嘘声变成了议论声惊叹声混杂着笑声。 李南一脸疑惑:“脸还分对称不对称?” 郁平冷笑了两声:“说了你也不懂,戆度。”反正全校只有他见过陈斯江最好看的样子。 女生们纷纷找同桌探索左右脸不对称这一新的难题。 郁平突然大声说:“你们看什么看?陈斯江再丑也比普通人好看一百倍,你们懂个屁。这个地球上永远都有那么一千来号人在美人金字塔的最顶端,她们就不是按地球人外貌水准长的,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美人,算了,跟你们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他“嘭”地推开课桌,高昂着头,双手插袋,倨傲地打开教室后门,却和避让不及的斯江撞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 教室里一片哈哈哈哈和嗷嗷嗷。 郁平两眼上翻面不改色地往男厕所方向走去。 斯江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座位上。李南几个立刻扑上,七嘴八舌把郁平骂了个半死。 “他是要当画家的人,这么说很正常。”斯江笑着打开铅笔盒,对着盒盖上的小镜子照了照,“奇怪,我怎么看不出不对称呀?” 教室里的地球人们默默地回味着郁大才子的话。 “他是在夸你?” “是夸?十三点夸人也很十三点的。” 斯江突然回过神来:“咦?难道幼儿园的时候郁平就认识我了?” 徐昊这才抬起头幽幽地补充了一句:“他就是和你一起去献花的那个男小伟(男孩)。” “哇——哦!” 李南跳了起来,膝馒头(膝盖)撞在了课桌角上,嘶嘶喊疼。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郁平太不要脸了?竟然惦记我们仙女十几年了。” “别瞎说。”斯江赶紧扯她坐下。 不管大家怎么嘲,郁平最后还是在参加集体生日舞会的表格上签了字,话嘛,照样说得不好听。 “不要弄那种丑里唧的生日蛋糕啊,人造奶油裱一团红的绿的花,难看得像花圈一样。” 李南气得抢回表格:“谢谢侬一家门!有本事你自己做一个你觉得好看的蛋糕来,我警告你啊,舞会这天嘴巴闭闭劳,要不然我用花圈——不,奶油蛋糕糊你一脸!” 斯江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一天生日的人,还是幼儿园期间就认识的,又是六年中学同学,听了郁平的话,就回头说:“我舅舅有个朋友在红宝石上班,可以帮忙定做蛋糕,要是郁平你有觉得好看的样子,要不画一张图,让他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不画。”郁平一边翻围棋棋谱,一边懒洋洋地回了两个字。 斯江没作声,笑了笑转过身去了。 郁平抬起眼,看着斜前方斯江还在晃动的马尾辫,抿了抿唇,棋谱嘛,啥也没看进去。 *** 夜里收拾完书包,倒完洗脚水,斯江经过墙上的大挂钟时忍不住对着钟面转了转脖子,她晚上吃饭的时候特地注意了用两边牙咀嚼,腮帮子都嚼酸了。 “看什么呢?”景生站在她身后也看向挂钟。 斯江回过头,左右转了转面孔:“阿哥,你看得出我左右脸不对称吗,哪边大哪边小?” 景生眯起眼,人往后仰了仰。 “看得出伐?” “看不出。谁说的?” “没事,”斯江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认真观察起景生的脸来,“阿哥你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一凑近,景生差点变成斗鸡眼,仰无可仰,退了一步:“看好了没?” “没!你别动!”斯江又看了三秒钟,啧啧啧叹道:“阿哥,你知道吗?地球上只有一千来个人不是按地球人外貌水准长的,是那种最顶级的美人,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美人。我也太走运了,眼睛一睁,一屋子顶级美人,哈哈哈。嗳,阿哥,你别皱眉呀——” 斯江手指按上景生眉头中间用力压了压:“唉,算了,你皱着也好看。可我怎么会大小脸了呢!喂喂喂,陈斯好!你在干嘛?!放下!过个年你又胖了三斤你知道不知道?” 斯江一个箭步蹿向餐桌背后要阻止小胖子的“犯罪”行径,陈斯好当机立断塞了满嘴的桃酥,含糊不清地表示自己还长高了三公分。姐弟两个围着餐桌一个逃一个追,引来顾阿婆的帮腔:“能吃是福,饿坏了怎么办?”阁楼上传来顾东文的笑声:“小胖子饿上七天七夜还是万春街最胖的,侬放心。” 景生揉了揉被斯江按过的眉心,挂钟的印花玻璃钟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五官,还有,大小脸是怎么回事? *** 周六晚上,高二年级一百多个同学齐聚曹杨路上的某单位食堂。 食堂里的春节红灯笼、剪纸还在,平添了不少喜气,正中间悬挂着的一颗迪斯科旋转球灯很是炫目。最顶端有一个蛮像样的舞台,上面铺着红地毯,两个麦克风,一套功放,还放置着一套西洋鼓,看得出这家单位平时没少举办舞会。 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花了不少力气,每张圆桌中间都吊着一串红气球和黄气球,英文的“Happy Birthday”彩色装饰带环绕全场。写菜单的大黑板上是斯江她们各班的板报精英们的合作成品,黑板正中心是花体字的中英文生日快乐和十二位寿星的名字,周围是高二年级军训、学农、春秋游、运动会的各种照片。斯江闭着眼睛举着双拳没接到球反被排球砸倒头,李南四仰八叉躺在铅球赛场边的,林卓宇脸部变形赛道上狂奔,唐泽年一脸麻木洗着带鱼,动物园春游男生们和猩猩欲比高,也有庄严的升旗仪式、打靶的认真瞄准等等严肃题材。几位老师都看得津津有味欢笑不断。 高一年级和高三年级也受邀来了十多位学生干部,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当然更多是赞叹集体生日舞会这好点子。 景生是被斯江硬拖来的,转了一圈就看不见斯江的人影了,倒被张乐怡和曾昕跟在了身后,问他等一下会请谁跳舞,能不能给个面子也和她们跳一个。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不跳舞。” 两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喊着可惜。 曾昕嘀咕道:“老唐肯定会请斯江跳舞。感天动地唐泽年,我现在也是老唐派的了,为了给仙女过生日他真是费尽心机啊。” 张乐怡看着景生脸色不大好,赶紧解释:“是给二月份生日的同学们集体过生日,不是单给我们仙女过。不过斯江阿哥,我们老唐真不错?这个场地是他妈妈单位的,还请食堂大师傅准备了西式自助餐,洋气得一塌糊涂!” 曾昕表示羡慕:“斯江和郁平也太会挑生日了,李南说今天在欧美国家是很特别的节日,叫Valentine's Day!” 她和张乐怡神秘兮兮地头靠头压低声音笑:“情人节!” 一转头,顾景生不见了。 第235章 第二百三十五章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五点多钟, 唐泽年的姆妈和几个看着像单位领导的人走了进来。唐泽年和李南几个迎了上去,带她们去和老师们寒暄,唐泽年目光四处游弋寻找斯江, 斯江低下头转身避开了他的视线。 程璎笑着揶揄斯江:“啊哟喂,这是要提前见婆婆啊。” “仙女!老唐正在找你呢, 走吧, 和他姆妈去打个招呼。”李南笑着跑了过来, 鼻尖上满是热情的汗珠。 “我不去,你在就好了。”斯江微微蹙了蹙眉。 “走吧走吧,刚刚他姆妈还问到你了呢。这么多人,打个招呼有什么关系。”李南轻轻撞了撞斯江的胳膊。 “斯江, 过来。” 斯江一抬头,见到景生在备餐区那边朝自己招手,赶紧借故溜了。李南气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 程璎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南瓜你何必呢?拼命为他人作嫁衣裳, 也太高尚了吧。” 李南笑了笑:“反正我学不来你这么潇洒。” 晚餐准备得很丰富, 土豆沙拉、水果沙拉;罗宋汤、蘑菇汤;炸猪排,炸鸡排;吐司、三明治,饮料除了橘子汁和可乐, 还有咖啡和咖啡伴侣,十分洋气。不少男生已经围着餐台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斯江站在餐台后面的阴影里, 正好把全场尽收眼底。 “阿哥,侬想好切撒了伐?(你想好吃什么了吗?)”斯江一边问, 一边留意着唐泽年他们那边人群的动静。 李南跑回去对唐泽年耳语了几句,唐泽年有点失落,抬头找到她和景生的位置,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唐泽年的姆妈转过头看向这边, 斯江一下子认出她来,是电视机和报纸上经常出现的一位女领导,分管教育和卫生。唐泽年低头跟他姆妈说了什么,他姆妈笑着点了点头。 斯江迅速把眼镜拿下来放进口袋里,心跳得有点快,早知道就不该戴眼镜的,看不清楚也就云里雾里对付过去了,现在真有点尴尬。但到底为什么尴尬,她也说不上来。 “你眼镜不戴,分得出洋山芋和苹果伐?”景生瞥了她一眼。 “我现在才三百度近视,这么近怎么分不出?”斯江笑着指了指:“不有牌子吗?牌子还是我写的呢,这边的是土豆沙拉。” 很快,那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斯江一慌:“我去找找曾昕她们。” 景生一把拉住她:“又不是你凑上去的,怕什么,站着,别动。” 餐台边的同学们纷纷让开通道,唐泽年姆妈视察了一下,笑着感谢旁边的沈总。沈总豪爽地笑着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嘛”,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没了眼镜,斯江心里反而踏实多了,她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敏感如她,有件事刹那间呼之欲出。 高老师的下台,并不是他们(2)班全体学生的胜利,更不是她陈斯江的胜利,否则就不会有之前的全校通报批评。 领导们很快就走了,音乐响了起来,却是大家从小学开始春秋游必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全场哄然大笑。 乐声渐轻,唐泽年和李南上台。 “哟,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唐泽年吗?老唐你好。”李南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和唐泽年相握。 “校花老李你好。”唐泽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台下口哨声四起。 李南笑着双手撑腰:“林卓宇你不要吹口哨,不服气是吗?我们每个女生都是学校宝贵的花朵,简称校花。我这样的呢——就是南瓜花,南瓜花你们见过没有?” “没见过?怪不得学农不认真要被通报批评!” 哄堂大笑中,唐泽年和李南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很快把话题引到了十七岁生日上。 “老唐,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我算算啊,从幼儿园小班开始——十四年了。” “啊?完结哦,我这辈子竟然只有过三年的幸福时光?” “喂,老李,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阿拉是十四年格赤屁股旁友,交情邪气好。(我们是十四年的赤屁股朋友,交情特别好。)” 李南翻了个白眼:“吾真要谢谢侬哦!”(沪语里这句话是讽刺的语气。) 台下一片笑声。 “大家都知道,幼儿园认识的呢,叫做赤屁股旁友,请不要只想着赤屁股啊,大家注意文明,要想就在脑子里压压交偷偷交(偷偷摸摸地)想,像我这样——”李南的台词还没说完就又被笑声打断了。 斯江第一次发现,台上那个会说笑话的唐泽年和她所认识的唐泽年并不一样,至少不完全一样。而李南,也和她熟悉的李南不一样,她那么鲜活那么耀眼,看着唐泽年的眼神闪闪发亮。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王璐看阿哥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唐泽年看她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小舅妈看小舅舅,卢护士看大舅舅,都是这种眼神。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 她最好的朋友,把自己最喜欢的男生推给了她,还给了她最真心的祝福,可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究竟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因为她实际上就是个极其自私的人,所以从来就避免去设想这个可能性? 台上的人默契无双,台下的人热情欢腾。斯江庆幸自己躲在了这不显眼的暗处,这一盆滚油豁地泼下来的时候,除了最亲近的阿哥,没有人知道。她很混乱,混乱中又保持着极端的冷静,重新审视着自己和唐泽年以及李南。 斯江很清楚她做不到李南这样,她甚至无法想象到底要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样,她觉得很惭愧,因为她发现自己对唐泽年的“喜欢”毫无疑问抵不上李南的十分之一。而唐泽年呢,他是否也一无所知?还是说他心知肚明却利用了李南的“喜欢”?斯江因为自己的这份小人之心更加惭愧。短短几分钟,她的心思千转百回,最后却有点庆幸她一直坚持考上大学再说。这样想,她还不算太对不起李南吧。 “看出来了吗?李南喜欢唐泽年。”景生淡淡地下了结论。 斯江沉默了两秒,轻轻“嗯”了一声,人一动才发现腿竟然麻了。 景生稳稳地扶住她,让她歪着靠在自己身上。 “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不要觉得对不起李南。”景生说完就紧抿住唇,后悔自己话太多了。 斯江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口气。景生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又坠了下去。 “不知道,”斯江老老实实地说,“就觉得很对不起李南——” 景生垂眸瞥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松快起来。在斯江脸上,找不到任何发现“好朋友喜欢男朋友”的正常反应,所以…… 斯江想的却是:喜欢一个人太难了,人和人的关系那么简单,又那么复杂。也许艺术并不来源于生活,而是生活一直在模仿艺术。 很快,十二位寿星被请到了台上,斯江和郁平被推到了正中间,闪光灯闪了好几下。这几张照片在(2)班一直被传为笑谈。郁平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老子不耐烦了”的表情,斯江精准地在每次闪光的时候闭上了眼。 八点钟,迪斯科球闪着七彩光,张蔷的声音响了起来:“让我牵着你的手,随着热热的节奏,快快乐乐地跳上一曲dis……” 郁平因为死也不肯下场跳舞,反而成为了全场的中心人物,他不停地笑骂着册那,人却被林卓宇牢牢箍在背上,双脚离地甩来甩去。 寿星们被簇拥在中间,拉炮嘭嘭嘭响,撒了斯江一头的彩纸屑。李南张乐怡和曾昕拥上来欢呼:“仙女!生日快乐!” 斯江被挤得撞进了唐泽年怀里。 唐泽年看到对面景生一脸严肃,笑着张开双臂,礼貌又绅士地退到一旁。 “生日快乐,陈斯江。” 老师们也陆陆续续被拉下了场,青春的热情极富感染力,哪怕是谨慎内敛如方树人,也忍不住微笑着随着节奏在场外轻轻点头,这一代年轻人实在太幸福了。 迪斯科球停止了旋转,昏暗的灯光中,响起了威猛乐队的《careless whiser》,舞会即将曲终人散,经过了两个小时的摇摆后,氛围壮人胆,有些互有好感的男生女生跳起了三步,牵手搭肩勾腰,虽然彼此还保持着二三十公分的距离,已经把方树人看得心惊胆颤,她低声问何宏伟:“这样真的没事吗?” 何宏伟笑了:“方老师,疏远胜于堵,年少慕艾是最正常的事,我们越紧张越反对,他们越是要去尝试,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正常交谊。放心吧,他们都是好孩子,心里都清楚着呢,去年期末五校联考,他们高二好像是唯一拿到第二名的年级。我们年级能拿到第三,还多亏了你的数学把总平均分拉上去了。” 方树人笑着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斯江。 唐泽年的手虚搭在斯江的腰上,两个人都跳错了好几次步子。 “你晚上有点不开心的样子,”唐泽年柔声解释:“对不起,我姆妈本来说好不过来的,要是知道她要来,我肯定——” “高老师那个事情,其实是你姆妈安排的吧?”斯江抬起头问。 唐泽年一怔,有点狼狈。 “所以我们学生真实的诉求,并不如领导的一句话。”斯江苦笑道:“郁平说得对,是我们太天真了,是我太天真了。” “不全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斯江垂下眸子:“虽然我并不想感谢你。” “我不是要你感谢我——” “我们不希望你帮忙,”斯江又踩了唐泽年一脚,“对不起,又踩到你了。” “没关系。” “至少我不希望你帮忙,该承担的后果应该由我、我们自己来承担。现在这就是走后门对吧?”斯江抬起眼:“我们借用你姆妈的权势去打击高老师,和高老师用老师的权势打击郁平,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们甚至更糟糕,至少高老师没有权力让郁平休学。”斯江沮丧之极,连着踩了唐泽年两下。 “我们寻求是师生平等、互相尊重、公开公平公正地对事不对人,所以我们站出来说出我们的所想。”斯江正色道:“唐泽年,你这样做很不好,真的。” “对不起。”唐泽年低声道歉:“我有解释几句的权利吗?” “当然有。” “我是知道高老师故意打低你作文分数后才跟我姆妈抱怨了两句,因为她正好分管教育,所以引起了她的重视。之前学校通报批评那个事,她知道,学校找我们说早恋的事她也知道,她觉得学校处理得挺好的。”唐泽年无奈地握紧了斯江的手:“如果你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就把我归到官员子弟狐假虎威的那一边,说真的我有点委屈,对我姆妈也不公平,她也是职责所在,对事不对人。如果高老师对自己看不顺眼的学生随心所欲地压低分数,打击报复,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强大会找语文教研组反击回去的,那其他受害的学生找谁要公平呢?” 斯江不得不承认,唐泽年说的也很有道理。 乐曲终结,灯光全灭,每个蛋糕上的十七根生日蜡烛逐次被点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许愿啊,寿星们,大声点,让我们都听到你们许了什么愿望!” 斯江他们刚准备吹蜡烛,就听见不知哪位老师洪亮的嗓门:“下周一摸底考试别忘记啊——” 寿星们都笑得不行,烛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一大半都还顽强地亮着。 林卓宇从牛仔裤袋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张纸挥得哗啦啦响:“朱老师,看!阿拉都带着错题集来跳舞的,放心,这次我们(3)班绝对要干掉他们(4)班。” 张乐怡笑着喊:“还有曾昕,刚才跳三步的时候还在背英语课文!害得我全跳错了。” 二月春寒料峭。斯江坐上脚踏车的后座,挥手大家道别,一张口就是一层薄薄的雾气。 “再会!再会!谢谢大家!” 唐泽年追了上去:“斯江!等一下。” 景生长腿撑地,斯江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唐泽年掏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小盒子,笑着说:“生日快乐,托福加油。” “谢谢。”斯江道了谢,却没有收礼物:“你已经送给我们一份特别特别难忘的生日礼物了,这个我不能收。” 唐泽年一怔,笑着解释:“你放心,不是戒指项链什么的,是我自己雕的一个纪念品,不值钱的,雕得不好,你别嫌弃。” 他这么说了,斯江不好意思再拒绝,便收了下来。 不远处,李南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斯江呆了呆,也朝李南用力挥了挥手,心里酸酸胀胀的,她赶紧说了声谢谢,上了脚踏车。 “阿哥,我们走吧。” 一路上不少同学骑车同行,快乐的热闹氛围还在,有人双脱把边唱边骑,有人呼喝着做s形超车。斯江捏着小盒子回过头,看到那个单位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李南大笑着对唐泽年挥出一拳,唐泽年夸张地东倒西歪了几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大门。 斯江抱住景生的腰,埋头把眼泪压在了他软软的棉大衣上头。 脚踏车飞快地转了个弯,远离了同学们的笑声和喧嚣。 十七岁的生日,有欢笑,也有泪水。喜欢一个人,无论这份喜欢有多少,最后都变成了粉红色的回忆。 w ,请牢记:, 第236章 第二百三十六章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 世界很大,胸怀壮阔,放眼望去是万里江山宇宙星辰, 但世界也很小,日常往返的不过家校两处, 身边的人和事多年不会有变故,如果一旦钻进牛角尖,那世界就只剩下针尖那么大的一点儿, 来回咀嚼反刍自己那点子欢喜悲伤强说愁。 斯江一直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钻牛角尖, 所以难过了一晚,落了一碗眼泪水后, 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背牛津英汉词典,这也得益于身边家人的影响,像顾东文的“除却生死无大事”, 顾阿婆常常挂在嘴边的“凡事都有定时”,还有景生一贯泰山崩于眼前不为之动的沉着冷静, 潜移默化这许多年, 斯江觉得自己虽然没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但进步还是有一点的。 景生下楼做早饭,看到煤球炉子上泡饭已经烧好了,往窗外张了一眼,斯江正在外头走来走去。 “vagabond:a person who has no he or job and who travels fr place to place. vagabond.” “vagabond……” 景生往大碗里打了六只鸡蛋,翻出一把韭菜准备做韭菜鸡蛋饼。 “阿哥,早呀,泡饭烧好了。”斯江凑过来笑眯眯打招呼。 “看到了。我听你已经背到v了?”景生见她眼睛还肿着,把泡饭挪开,架上斯好的奶锅, 放水另煮一只白灼蛋。 “嗯,今天才开始v的,我背得太慢了,唐——唐泽年李南他们已经开始背第二遍了。” “不急,你用英文解释背,肯定比中文解释背得慢。” “唉,小舅舅说必须这么背才有用,真的太难了。那我去背单词啦。” “嗯,韭菜饼好了我叫你吃饭。” 外面是斯江清脆的背单词声,里面是韭菜鸡蛋面糊下到油锅里滋滋的响声,奶锅里的水笃笃笃开了。景生莫名觉得安心,好像一切终于恢复了正常。 楼上传来顾阿婆的几声咳嗽清痰的声音,跟着是小胖子陈斯好哇啦哇啦委屈的哭喊声。 “礼拜天礼拜天!今朝休息呀——外婆!!!” “啊哟哟,对不起对不起哦乖乖,阿婆忘记忒了。你睡你睡,随便你睡到几点。” “睡什么睡,胖子快点起来,跟我去西宫跑步。”顾东文笑嘻嘻地喊。 跟着是一通惨烈无比的杀猪声响彻整条支弄。 好在韭菜蛋饼的香味拯救了小胖子。 “切早饭了切早饭了,阿哥!阿姐!救命啊,吾要西特快哉(我要死了)——” “正月还没过,你胡说八道什么啊,小霞子不懂乱说话,上帝你不要怪他。”顾阿婆急得去拧斯好的嘴,楼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和往常所有的礼拜天没什么区别。 景生和斯江隔着窗相视而笑。 “阿哥,外婆昨天夜里咳嗽得有点厉害,我炖了一碗冰糖梨,温在蒸锅里,你记得拿出来。”斯江收了词典,准备把泡饭和蛋饼端上楼。 “等下,”景生把剥好的白灼蛋给她,“趁热,在眼睛周围滚一滚,消肿。” 斯江一怔,难为情地接了过去,跑到淋浴间里对着镜子滚眼圈。 一家子吃好早饭各有各忙。顾东文先送顾阿婆去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做礼拜,再去华亭路开档。景生和斯江带着斯好去南京西路石门路的工商银行换零散钞票,顺便把斯好放在少年儿童图书馆做作业,随后斯江到电视台门口坐37路公交车去上托福课,景生送好零钱去乌鲁木齐菜场买小菜,买好小菜接上顾阿婆回家烧中饭。 斯江托福课下课后到图书馆接上斯好回家吃饭,通常会接回来一串小萝卜头。弄堂里的街坊们都觉得顾家教子有方,喜欢盯着顾阿婆打听,知道陈斯好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儿童图书馆做作业借书后,就也把小宁(小孩)往那里赶,叮嘱他们千万跟牢陈斯好。倒让斯江变成了幼儿园老师,指挥七八个小朋友过马路上公交车拉稳把手下车,比上十堂托福课还费劲。顾阿婆气得在弄堂里喊了几十趟:你们家的霞子(孩子)去归去,不要跟着我家斯江斯好回来,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家可不管!邻居们笑着打哈哈,但跟还是照跟,毕竟小鬼头们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学,有个大孩子带着总归放心一点,何况斯江是出了名的好小囡最是尊老爱幼的。 吃好中饭,顾阿婆通常要睡个午觉。斯江去阿娘家里送点水果点心和小菜,顺便帮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这几年陈东珠姊妹三个都没回上海过年,陈东方陈东海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歇了看住金条的心,春节来挤两夜,年初二就各回各家了。阿娘一个人太冷清,被顾阿婆带着也信了基督,家里观音菩萨像对面墙上挂了十字架,圣经和金刚经并排放。顾阿婆说了她几回:信了上帝就不能信别的神。陈阿娘阳奉阴违,跟斯江说多个神仙多条路,多拜拜总没错。顾阿婆就不带她一道去做礼拜了,斯江还居中调和了好几次。不想神有神路,佛有佛路,脚踩两条船的也有船路,阿娘在万春街和康家桥觅着十几位同道知己。最厉害的一位孤寡老太太,家里耶稣圣母观音太上老君排排坐,跟开神仙大会似的,圣诞、佛诞都庆祝,教堂寺庙都不放过,连静安寺这样的密宗禅院也一样诚心诚意去烧香,要不是清真寺不给她进,她家里还要多挂一副星月旗。拜得多,心得也多,老太太去社区遇到量血压,过年志愿者上门帮忙剪头发,菜场送菜上门,统统都成了各路神仙显灵。 顾阿婆对这些不屑一顾,在弄堂里晒太阳的时候直言不讳:“放屁!这些明明都是党好政府好政策好,做事情的年轻人好,跟神仙没一点关系。” 人家老太太声音比她响三倍:“你才放屁,就是菩萨神仙显灵,才有这些好事的,要不这些好事怎么没轮到你头上啊?” 顾阿婆心想,废话,老娘是五好,又是不孤寡。但这话不好说,只好掉头宣传信上帝的好处,不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是关系到前途的人生大事。顾阿婆祭出顾东文开饭店开服装摊,顾北武上北大留学美国,斯江坚决要考市重点,一件件一桩桩,上帝最终以绝对优势胜出。老太太们移师顾家畅谈人生,忆苦思甜。 吃好晚饭,斯江检查斯好的作业,再背一会儿英文词典,八点钟顾西美的电话就如期而至,偶尔是陈东来打过来。先问顾阿婆身体好不好,再问斯江的各科学习情况,跟着是斯好接电话接受全方位的关怀,穿几件衣服在学校喝水了没有,上厕所来不来得及,有没有瘦一点,要记得多吃点肉少吃点饭,远离电视保护眼睛不要像姐姐那样变成近视眼,同学们还有没有笑话他胖,课间休息不要乱奔乱跑,同桌的小姑娘还丢他的铅笔不……陈斯好回答上五六句后就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机,直到那边陈斯南不耐烦地抢过话筒喊景生接电话,小胖子解放了。 顾北武和善让的电话通常是八点半打来。顾念已经满了周岁,对电话处在高度热情期,不等顾北武开口就要抱着话筒嗷嗷嗷嗷一顿喊,爸、妈、奶、姐,喂,不时往外蹦,每次蹦出一个字,那边就听见周老太太的欢呼和鼓掌声,还有北武善让的笑声,这边也是一片欢笑。 这个电话的通话时间一般都很长,等顾念玩够了被抱走,北武会告诉斯江他又去了哪里出差,遇到些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看到什么书合适斯江和景生读,国家最新的一些发展和政策动向,国外发生的一些大事,通常和斯江在报纸上看到的并不一样。舅甥俩边说边笑边探讨,景生坐边上认真旁听,时不时问上几句。等北武说完,善让也会和斯江聊上好一会儿,讲讲北大师生的趣闻。斯江听到经济系的厉先生担任了四十七个社会职务还坚持每学期给新生开一门课的时候,咋舌不已。 “要是你不出国留学,一定要考到我们北大来。”善让每每都不忘记给斯江下蛊。 “要是不留学的话,我就报考交大,还跟阿哥在一起。”斯江哈哈笑。 景生已经定了方向,第一志愿要考交大的机械工程专业,有运动员的二十分加分,把握蛮大。今年交大的闵行校区要完工,新生都得去闵行住校,顾东文还特地抽空带他去工地上转了一圈。 这天夜里,北武在电话里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三月初上海市政府就要出台政策,新疆知青子女年满十四周岁的,户口可以转回上海,直接就读初中、中专、技校、高中以及大学。 “让斯南回来!”斯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第237章 第二百三十七章(bug小修) 迁谁的户口回上海?顾西美和陈东来想都不用想, 当然是迁陈斯好的。结果三月份一看下达的通知,夫妻双方只有一方是知青的,子女得年满十四周岁才能回沪读书, 陈东来是大学毕业分配来新疆的不算知青, 只有西美有知青证, 于是歇菜。 “那就迁斯江的。”在斯江和斯南之间,顾西美也不用犹豫。斯南在她身边长大,她和陈东来亏欠斯江太多,而且斯江从小在上海长大读书, 变回百分之百正宗的上海人理所当然。 “迁回你家, ”西美跟陈东来商量:“落在阿娘户口下头, 就怕侬两个阿弟勿捂心, 要有闲话港。(就怕你两个弟弟不开心,有话说)”少不得又花半个钟头嘲讽奚落陈东方陈东海。 枕边风呼呼吹, 陈东来泥菩萨也有三分火,第二天直接一只电话打回万春街,不料阿娘跟着老姊妹去了玉佛寺,只好留了言,火气嘛也消掉了,又重新组织一遍语言。 等陈阿娘拜好菩萨回来, 到了夜里才颠着小脚到顾阿婆家打长途电话。 “好好好, 对对对, 把斯江的户口迁进来,跟吾一道,啥宁敢有闲话港!(谁敢吭声)”陈阿娘喜笑颜开一口应下。 斯江急了,抢过话筒把爷老头子(爸爸)一顿呛。 “当然迁南南的!我和弟弟都在上海读书,南南也应该回来读书。我反正要申请留学, 哪里的户口都一样。大舅舅去问过教育局了,南南下学期可以先回来作为借读生读初三,然后明年再正式上户口。” 陈东来想得周到:“可是……万一你出不了国呢,我是说万一啊,那你就得回新疆来考试,课本和考试科目都不同怎么考?” “那我也考得回上海!我对自己有信心,你和姆妈是不是对我没信心?”斯江质问。 “信心是有的,你一直很用功,又在市重点,但是你姆妈学校的老师们说上海高考的卷子比全国卷容易,所以——”陈东来犹疑地搬出了顾西美,却不肯把话筒让给西美。 “给我呀,我来跟她说!”西美气得一把抢过话筒,一胳膊肘把陈东来顶了出去。 旁边做作业的斯南撑住腮帮子,右手开始不停地转圆珠笔,斜着眼睛看陈东来。 陈东来悻悻地走过去,拿开她手里的圆珠笔:“写字就好好写字,转什么转?一副二流子的样子,很不好。” 斯南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直接甩下脸跑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陈东来喊了两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要把这尊小魔星放回上海,还不知道要闯多少祸,就这么在西美眼皮子底下,还三天两头被教导主任训呢。 但是再怎么争,斯江也争不过姆妈。顾西美自有她的一套道理,和信心尊严无关,万事都有利弊,得趋利避害,关键是要避免最坏的结果。斯南回上海,对西美来说就叫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万一斯江没能出国,回新疆参加高考自然也属于最坏的结果。何况还有顾北武之前的建议放在哪里。 *** 五月份,从乌市二中的集体户口申请迁回上海的资料寄到了万春街,斯江对照文件仔细检查完,松了口气,规定要求得很细,全家的户口证明、三姐弟的出生证明、西美的知青证、结婚证等等都齐全了。 陈东来还给相关部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情况说明书,把他和西美当年入疆的种种血泪辛苦细细叙述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回沪这件事希望过太多次但最后都是失望,他盼着打打感情牌好顺利办成这次迁户口的事。 斯江虽然听外婆说起过父母援疆的事,但都只是一鳞半爪,他们的“苦”在外婆嘴里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算不得什么苦,毕竟没有被枪炮追赶过,也没有大舅舅面临过的死亡和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痛。但这封信,让斯江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在沙漠里三年只吃过不到十次肉,运到油田的番茄永远是烂掉的馊掉的,而母亲头两年住在阿克苏的地窝子里,每天都得从沙子里爬起来,工作十二个小时,所有的休息天都被动员去为边疆做贡献。他们没有永远站不起来,没有子宫脱垂,甚至没有死亡,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而已。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过父母足够的关心,也隐隐嫉妒过斯南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但这回直面父母的生活,突然半只脚踏入了成人社会,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一切似乎都有他们的苦衷他们的难处。令斯江最心酸的是,父亲陈述的文字里带着隐晦的卑微的哀求。 “小时候,我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还挺高大的,”斯江翻出相簿里的一张黑白照片来给景生看,“这是他在教我写毛笔字,小舅舅拍的。”照片里的陈东来年轻俊秀斯文,父女俩都是一脸满足的笑容。 父亲是劳动模范,母亲是人民教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斯江心中的形象一直很光辉,后来是怎么越来越平凡越来越“不过如此”甚至变得陌生的,斯江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爸个子还是蛮高的,”斯江想了想,“不知道是我爸高,还是小舅舅高。家里最后大概会是你最高?” 景生今年已经一米八十三,上阁楼的时候第三格楼梯就要弯腰低头。 陈东来的信景生也看了,他在沙井子住过一年,倒没有斯江这么意外,看到她红了眼圈,就继续翻起相簿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我爸你爸妈是先苦后甜,我们说不定会先甜后苦呢。” 斯江赶紧“呸”了一声:“才不会!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一代人,从头甜到尾。” “你幸福吗?”景生笑着问。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幸福的。虽然也有点小烦恼,但比起爸妈他们那时候,好像真的算不上什么,最起码吃得饱穿得暖读着好学校,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还有几个好朋友。” “不缺什么了?”景生的笑容带了点玩味的意思,眯起了眼。 “不缺!”斯江斩钉截铁地说完,忍不住轻轻踹了景生一脚:“阿哥侬有点戳气哦,西洋怪气的(阴阳怪气的)。那你呢?你幸福吗?” 景生也认真地想了想:“比起以前肯定幸福多了。” “那你还缺什么?” “缺的可多了。” “你说呀,缺撒?”斯江促狭地笑:“不缺德就行。” 景生一抬手,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嘴巴老。” “喂,你真的缺——那个了啊。”斯江一个扫荡腿,景生早有防备,跳开了去,让她扫了个空。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陈斯好双手抱臂,站在边上冷笑:“要打就认真打啊,用力!阿姐你晚上吃了一碗半饭,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站起来啊!” 景生啧啧两声,上前两步,捉着他的双臂就把他提了起来,在空中左右晃悠了好几下:“嗐,你现在还会挑拨离间了啊陈斯好,小学没白上嘛。” 陈斯好吓得哇哇叫,喊阿姐外婆救命,等落了地又抱住景生的胳膊不放:“阿哥,再来一遍!我站你这边,我们男生队肯定打得赢阿姐。” 斯江气得霍地站了起来,要来狠狠教训小阿弟,却见斯好又丧气地松开景生的胳膊。 “算了,你肯定舍不得打阿姐的,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斯好嗒嗒着大眼睛控诉:“你们俩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景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快点去打脚(洗脚)。” 斯江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知道我和阿哥是一伙的你还敢说风凉话,狗胆包天了你,快点去打脚。” 斯好幽怨地捂着屁股滚下楼去。 “阿哥!没开水了!阿姐!吾忘记特捞脚盆啦——(我忘记拿脚盆啦)” 景生看向斯江。 两人伸出拳头异口同声:“猜东里猜!” 斯江出石头,景生出布。 “啊呀勿好意思,吾又赢了。”景生笑弯了眼:“又包牢侬喽。” 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拎起脚盆咚咚咚下楼教训亲生的阿弟去了。 顾东文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瞅了瞅景生,哈哈了两声。 景生扭头看向他,见他睡得好好的,以为他在说梦话。 “上去睏高了。(睡觉了)”景生摇了摇顾东文。 顾东文佯作惊醒状,一巴掌拍在景生胳膊上:“啊哟!吓了老子一跳。” “上楼去睡。年纪大了,当心着凉。” “就你最烦,管得最宽,”顾东文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看了场好戏,唉。” 景生警惕地看了看他,见他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想来想去肯定很自己无关,便白了他一眼,过去替斯江把相簿收了,终究还是不放心,下楼检查煤球炉子去了。 顾东文这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把自己从沙发里拔了出来。 *** 又过了几天,学校的保送生名单定了下来,按景生的九门会考六A三B的成绩和国家一级运动员的称号,他可以被保送到师范大学、海运学院这批高等院校,不过景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批保送机会,选择参加高考。 上海今年的高考模式还是3+1,3是语数外,1是六门副科任选,景生选了物理,得益于有赵佑宁这个“远程函授老师”做笔友,他升高三后的物理成绩直接进了年级前列,还参加了两次全市物理竞赛,拿了一个二等奖,成了一匹黑马,物理老师开玩笑说他大器晚成。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紧张,用校长的话来说,临时抱佛脚是没有大用处的,平常的点点滴滴才是最扎实的基础,只要把老师布置的要点全部学会学透,第一志愿应该没有问题。月底区模拟统考,四门总分六百,景生考了五百零三分,物理满分,算上加分,对比去年一本理科分数线四百七,交大基本稳了。整个高三年级不分文理总分四百七十六点五,五百分以上的超过二十人。如无意外,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能进一本。 因为景生,斯江格外关心每次考试和排名,在看到了高三年级的市模拟考成绩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了母校的强大实力。全市前十的市重点,总分相差竟然都在十分以内,而区重点和市重点的总分却一下子相差了三四十分,普通高中则相差一百分以上,甚至一百五十分的都有。至此,斯江更无比相信自己和大舅舅做的那件了不起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八月,景生以总分五百二十九的成绩如愿拿到交大机械工程系的录取通知书。 同月,陈斯南的户口迁入核准通知寄到了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陈家,陈阿娘以为搞错了。同时,顾西美也收到了陈斯南的向群中学借读报到通知书。 第238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 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 隔了好几天,顾西美的电报到了,斯江才发现家里的电话不知道被谁拔掉了电话线插头。问大舅, 顾东文一脸惊讶, 问景生, 景生顾左右而言他。 电报寥寥数语, 很难体现出顾西美的怒火。 电话打不通,公用电话也没人回,冲上头的那股怒气慢慢被时间磨得渐弱。过了两天陈东来回乌市,一声长叹后说算了,斯南能回去读书也好,乌市的市重点和上海比,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这边的英语发音都带着羊肉串的烟火味。顾西美气结, 看着高高兴兴收拾行李的斯南和习惯于既来之则安之的陈东来, 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气的是什么。这次的户口准迁板上钉钉, 应该不会像以前盖好章又宣布作废变成口袋户口。迁回去的无论是斯江还是斯南, 都是她亲生的女儿,理应没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大事, 当然不可能是斯江一个人就能办成的, 顾东文绝对知道,说不定北武也知道。但她就是生气, 气斯江先斩后奏,更气斯江完全白费了她的苦心, 也气东文又瞒着她,还气斯南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看到报到通知,斯南第二天就跑去火车站领了一张临时乘车证回来, 还乐呵呵地说:“过房爷真好,姆妈看,我又给你省了半个月工资。” 顾西美更气了,冷着脸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悲怆的情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连她拼死拼活在火车上生下来的斯南也迫不及待地甩下她了。 对面的小床上窸窸窣窣响,斯南赤着脚跑下来,跳到双人床上。 “我那个草席热死了,还是姆妈你这个凉席舒服。” “放屁。”西美背过身不理她,热个屁,这几天夜里只有十七八度,要不是她被气晕了,早就把席子换成床单了。 “唉,”斯南两条腿蹬直了伸了个懒腰,“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哼。”西美鼻子里出气。 “上海大概吃不到炒拉皮子,还有羊肉串,手抓饭,大盘鸡,”斯南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又能吃到大表哥做的饭了也行,欸,不对,大表哥上大学是不是要住到大学去了?” “废话。” “唉,”斯南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大舅舅做饭也好吃的。” 母女俩沉默了几秒。 西美问:“衣服都收拾好了?” “我那件大红的绒线衫不见了,姆妈,你帮我找找。”斯南翘起二郎腿抖了起来。 西美反身一巴掌打在她腿上:“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你多少回了!” “妈!” “那件绒线衫我送给李老师家的娟娟了,袖子短了一大截,你穿不到了。”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干嘛呀,我还能穿呢,我最喜欢那件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就乱送掉我的东西啊?烦死了。” 西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压低着嗓门吼道:“陈斯南你吵什么吵?隔壁王老师他们早睡了,你有点公德心!绒线衫哪能了?我花的钱我买的绒线我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烦死了你。” 斯南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瞪着西美,母女俩就这么在床上对峙了片刻。 斯南突然乒铃乓啷地下了床,赤着脚把水泥汀跺得啪啪响,跳上小床拉过毛巾被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便侬!”毛巾被里发出了一声怒吼。 西美盯着像个茧子似的女儿看了半晌,侧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西美拿了一包恒源祥的雪青色马海毛绒线去了李老师家,把那件红色元宝针的绒线衫又要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出半团红色绒线,把两只袖子拆开来接长了一截,下摆没绒线了,只好将就着当成短款穿。 斯南一整天在友好路上游荡,和自己的帮众以吃吃喝喝的方式洒泪惜别,少不了要宣告一下征服上海滩的雄心壮志,友好路就此升级成总舵了,万春街就是第一个分坛。没办法,上海能练功的地方实在有限,帮众也不好招,像陈斯好这样的家伙属于绝大多数,就算骗进来了队伍也不好带。斯南心里对日后的帮派业务前途十分忧心,但面子上不能显出来,一帮之主嘛,得是定海神针,东上海西乌市,她得一肩挑。 到了夜里九点半,斯南回到家,看见红色绒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小床上,转头看了看姆妈。顾西美在书桌前认真听磁带学英语,下学期她要进修函授本科,门门课都是弱项,但要不拿张本科毕业证书,职称一辈子都上不去。 斯南把绒线衫塞进行李包里,嘀咕了一句:“袖子管现在看上去是两种红颜色。” 西美嘭地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无名火直冒,却听斯南接着说道:“还蛮时髦的。” 收录机里又继续播放起了英语课文,标准的美国口音,不带羊肉串味道的。 这天夜里,斯南又蹭上了姆妈的床。 西美终究忍不住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不许闯祸,对弟弟要好一点,听外婆和大舅舅的话,等以后斯江出国了,就轮到她去照顾阿娘,不要忘记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斯南不服气:“为什么不是斯好去照顾阿娘?阿娘对他顶顶好了。” 西美一噎:“斯好还小,而且斯好是男小伟!(男孩子)” 斯南冷哼一声,背过身不理她。 西美郁闷了会儿,继续叮嘱:换了新学校好好和同学们相处,不要对男同学们大呼小叫,更不能动手轮椅子,再打伤了人,可不像在二中好解决。 斯南又不服气:我就喜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欺负到我头上我肯定要打回去的。 西美说半天,还是老样子,她说什么斯南都有话回,最后气得伸脚踹了好几下:“不说了,你回你床上睡觉去,等你闯了祸不要找爷娘!烦死了。” “你们那么远,找了也没用!”斯南被踢下床,回头看看姆妈,憋了会儿憋出一句话:“姆妈,你以后别跟爸吵架了,我回了上海,就没人帮你们和好了啊。” “就你能,睡觉。明天要坐火车呢。”西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夜深人静,听着斯南呼吸均匀,西美轻轻起身,先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给她盖被子,顺手揉了揉斯南散乱着的一堆卷毛。斯南皱着眉哼唧了一声,倒把她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打着手电筒把行李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床上躺下。 走廊里不知道谁半夜起来上厕所,门开门关,拖鞋踢踏踢踏地从东头响到西头,不一会儿传来呼啦的抽水声,随后踢踏声又从西头回到东头,跟着又是开门关门。西美细细听着,听不出到底是哪家人,突然意识到以后她得独自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睁大眼盯着蚊帐顶看了会儿,眼睛酸得不行,她闭上眼,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眼角的湿意,想到三个孩子一个也不在自己身边,就说不出的自哀自怜,可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条件了。 这一刻,西美明白,她最生气的是斯江把斯南从她身边抢走了,或者不能说是抢,是偷走了。 *** 斯江是三月份不再去唐泽年他们那个托福小班的,理由是家里太忙,来回路上太费时间。唐泽年劝了她好几回劝不赢,只好每次都把笔记和参考资料复印了带给她。李南气得好几天没跟斯江说话,斯江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不积极,便也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等她消气。谁料四月底期中考试后,新班主任孟老师直接把座位进行了调整。斯江和曾昕成了新同桌,李南坐到了斯江斜后面,两人慢慢渐行渐远。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斯江后来无数次回忆起这段时间,她和李南的五年友谊似乎就这么莫名其妙又心照不宣地淡了。李南不再把唐泽年和斯江总挂在嘴边。 究竟是那场生日会后发生了什么,还是因为八月大家就要参加托福考试,斯江不得而知。整个春夏之交,她都和大舅舅忙着解决斯南迁户口以及入学的事,顾不上别的,也不太想主动挽回什么。 斯江四月中报了前进进修学院的托福班,八月份参加考试,意外地考出了全班最高的603分,差不多有90 pertile,老师说在全上海也排得进前十名。学校特地挂了一条喜气洋洋的横幅,并向全院学生发了一封喜报,还给斯江发了一百块钱奖金,抵工人半个月工资,绝对属于重赏了,当然这也引发了八月底英语班的报名热潮。 有了还不错的托福成绩,考虑到美国春季开学是一月中,顾北武让斯江立刻开始准备申请大学的资料,他托校友寄给斯江好几本厚厚的美国院校目录,像电话黄页本一样,各州各所学校的大致情况、费用和联系方式都有。斯江根据和北武善让商量的结果,给心仪的几所大学写了申请信索要申请表格。 *** 八月二十九号,陈斯南拎着一个行李包一个蛇皮袋,回到了万春街。景生第二天就要去闵行校区报到,早早地把自己的行李理了出来。顾东文把亭子间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搬到了亭子间睡,把阁楼让给斯江和斯南姊妹俩,顾阿婆照旧带着斯好睡。 先前陈阿娘上门来,想把姐弟三个接回陈家住,斯好直接摇头说不去,阿娘眼泪水淌淌地问斯江怎么说,外婆阿奶手心手背都是肉,斯江只好陪着阿娘哭,说住在一条弄堂里,天天见是一样的。最后还是顾阿婆大大方方地拍板,让斯江姐弟三个以后每个礼拜六放学后去阿娘家里住一天一夜。阿娘才收了泪。 这天的晚饭,既是给斯南的接风宴,又是送景生上大学的践行宴,顾东文忙活了一整天,卢护士也特地调休上门来帮忙,给景生带了不少日常药品。 “当然最好用不上。”卢护士怕顾阿婆多想,特意说了一句。 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一样也用不着,亏得小卢你细心,我们就都没想着,啧啧啧,景生这次要军训一个月,上次军训就晒伤了,这次千万要当心啊。” 景生收下药品道了谢,郑重其事地搬出一台红颜色的Underwood打字机给斯江。 “你慢点要给美国学校寄资料和personal statement,有个打字机方便一点。”景生顿了顿,又叮嘱斯南:“南南你有空也要学打字,现在高中有打字课,明年你姐她们还要考资格证书呢。” 斯南好奇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敲,唱了一首ABCD字母歌。 斯江抱住景生胳膊眉开眼笑地喊了十几声谢谢阿哥。上学期的打字课,斯江特地画了一比一的键盘图,每天晚上对着英语阅读理解题“打字”三十分钟,现在一分钟能打280个字母,有了打字机,她后面申请材料就轻松得多了。 “开饭开饭啦——”顾东文端着一砂锅蹄髈汤上来,看到打字机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朝着景生挤眉弄眼。 景生只当做没看见。 第239章 第二百三十九章 翌日一大早, 一部红色出租车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引来不少阿爷阿奶侧目。 司机汪强见到顾东文一行人,赶紧丢下烟头笑着迎了上去:“恭喜恭喜, 恭喜东东哥!阿拉景生, 模子,煞根!啧啧啧!东东哥侬真是勿像闲话,酒都不摆。老丁说了, 等他出院要来找你算账!” 景生也很意外:“爷叔好。”汪强也是云南回沪知青, 和顾东文一起入京请愿过, 前几年东生食堂开着的时候,他和一帮知青兄弟常来吃饭喝酒,这几年大家各有各忙倒没怎么见过。 顾阿婆紧张起来, 扯了扯顾东文的衣角:“老大, 要花多少钞票?大家都说差头斩冲头,斩起来老煞根格!(出租车坑冤大头, 坑得很厉害)” 汪强大笑道:“姆妈放心!我跟东东哥在景洪就是穿一条裤子的,斩外地人外国鬼子没商量, 景生是我亲侄子, 我送他是应该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斯南围着出租车转了两圈:“阿舅,我们要坐差头去大表哥学校?” “没错。来来来,妹妹上车。”汪强打开后备箱, 把景生的行李放了进去。 斯江斯南和景生坐进后座。想挤上车却被顾阿婆紧紧拉住的陈斯好大哭起来:“吾也要去!带上吾呀, 阿姐!阿哥!” 斯江摇下车窗想安慰他几句,斯南已经跳下了车:“你笨得来,快点上来。” 顾阿婆跺脚:“宝宝不要去了,宝宝下来。” 陈斯好破涕为笑, 努力把大屁股前移,挤在斯南和车门之间,扒着车窗喊:“我要去我要去我不下我不下。” 顾东文笑着上了副驾:“算了,带上就带上,小胖子塞古(可怜)得来。” 陈斯好一颗大头想歪到斯南肩膀上蹭蹭表示谄媚,被陈斯南一巴掌拍开。 “热死了,离我远点。”斯南一脸嫌弃,又把他往前推了推:“你屁股怎么这么大!我和阿姐加在一起都没你屁股大!” 斯好委屈,斯好不哭,能上车就赢了。 被陈斯好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陈斯南翻了个白眼,把斯江朝景生那边用力挤了过去,让出点位置来:“好了好了,别跟只小狗似的看我啊,坐。” 斯好泪盈于睫,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带着哭腔表白:“二姐你对我最好了!”还不忘抬起双下巴看一眼斯江和景生。 斯江和景生齐齐转过脸看向另一边的车窗。 斯南没好气地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入帮?” “我穷呀,我也没办法呀。”斯好低声辩白了一句,扭头看向窗外。 汽车里费翔热情似火地唱着:“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顾东文正和汪强在闲聊开差头的事。 斯南突然扑到正副驾座位中间,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地问:“阿舅,你认识费翔吗?” 顾东文一愣,笑了:“认识啊,不过他不认识我。” 汪强哈哈大笑:“对对对,我也认识他,怎么?妹妹你也喜欢费翔?册那,怎么是个女人就都欢喜伊呢?不过他那个屁股是扭得好看,对伐东东哥?” 陈斯好凑上去小声显摆自己的专业知识:“那不叫扭屁股,叫迪斯科!” 斯南胳膊肘把斯好挤开,点头如小鸡啄米 :“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费翔长得很像一个人?” 斯江若有所思地看向景生。 斯南来不及地揭晓谜底:“费翔长得很像大表哥有没有?” 顾东文回头看看景生,像吗?不像吗?好像被斯南这么一说是有点像。 汪强摇头如拨浪鼓:“那还是我们景生好看,费翔到底不是纯种的中国人,他是——” “混血儿!”斯南半个屁股离了座,兴致勃勃:“我告诉你们啊,混血儿要么邪气(极其)好看,要么邪气难看,费翔就是邪气好看。他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亮相,嗨!我一看就发现,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我大表哥像得一塌糊涂!” 这下连斯江也忍不住仔细侧过头端详起景生的五官来了,越看越觉得是很像,特别是薄薄嘴唇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斯好更是爬上座位从斯南身后挤过来:“阿哥,你也给我看一下嘛!” 景生烦不胜烦,索性伸出手推开斯好,顺便捂住了斯江的眼:“看什么看,烦。” 斯江被他圈在手臂里,咯咯笑着用力去掰他的手:“小气鬼!看看你又不少块肉。” 景生只觉得掌心里她的睫毛在不停颤动,还有她的鼻息喷在手上,热乎乎的带着湿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太不妥当,赶紧松开了手,别过脸不理他们。 斯南大笑:“大表哥你脸红了!红得像猴子屁股!哈哈哈。” 景生板着脸横了她一眼。 顾东文和汪强也哈哈大笑。 斯南和斯好又坐没坐相地赖在斯江身上盯着景生看。 汪强笑道:“切,就是因为费翔唱了这冬天里的一把火,大兴安岭烧了足足二十八天!听说了吗?上面说了再也不许费翔来演出了。” 斯南急了:“凭什么啊!这关他什么事呀,又不是他放的火,而且他明明唱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五月份都算夏天了好不好!” *** 东川路800号,交大闵行校区大门口,斯江一下车就愣住了,两根白色弯曲的拱梁宛如飞燕的翅膀,立在一座桥上,很宏伟很特别,但周围全是庄稼田。 顾东文和顾景生在年初还没完工的时候就特地来看过,倒很坦然。 斯南左右前后看看,惊叹:“这是门还是桥?这么丑,咦,旁边全是田!还不如我们沙井子镇呢,这就是个村子?闵行村?哈哈哈,大表哥,这下轮到你下乡了。” 汪强开差头三四年,没怎么走过闵行,得意地搂着顾东文的肩膀邀功:“不是我吹牛,东东哥,假使老外要来这里,我也敢开价两百块美金,哈哈哈。” 顾东文给了他一肘锤,笑骂道:“阿拉上海的名誉就是被迭种赤佬败坏的,当心朱市长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 保安过来指挥汪强停车。 汪强开出去五米又倒了回来,摇下车窗大吼大叫:“东东哥,你们等等我啊,我还没进过大学的门呢,一定要沾沾阿拉景生的光,回去三天不洗手,把我家光榔头摸上一千遍,让他读书也开开窍。” “这个爷叔——”斯南摇摇头:“有点怪。”话虽如此说,手却摸上了景生的胳膊。 “干嘛?”景生甩了甩胳膊甩不掉。 斯南整个人吊在了他胳膊上,笑弯了眼:“沾沾大表哥的光,开开窍。” 斯好赶紧扑上来抱住景生的大腿:“我也要我也要。” “你就会说你也要,嘁。”斯南嘲笑阿弟,朝斯江指指景生的右胳膊:“阿姐,快,这个给你留着。” 斯江挽住景生的右胳膊:“阿哥,给不给我沾个光呀?” 景生仰面看天,天是好天,云是好云,只他身上这三个不是好人。 汪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行人上了桥。 早上八点钟的太阳明明很温和,陈斯好没走几步就已经出了一身汗,但是他不敢吭气,会被二姐打,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自己哭着喊着要来的,再苦再累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一级进入交大闵行校区的有两千六百名学生,徐汇校区几乎派出了所有能派出的人手,学生会团委学长们竭尽全力要让新生们第一天就爱上母校,欢迎新生的横幅处处可见,各种细节都体现得出他们的良苦用心。每层宿舍楼楼梯口都贴着欢迎词和详细的校内地图、校外地图。各个大门开往市区的公交路线、邮政办事处、食堂、体育场、教学楼、自习室、图书馆、浴室……标注得清清楚楚。 斯南很是服气:“大学真是不一样。大学真好,就是好。” “阿姐,美国的大学会是什么样?”斯南有点好奇有点羡慕。 这个问题斯江也无法回答,倒是景生幽幽地插了一句:“以前听小爷叔说过,美国大学还有男生和女生宿舍住在一起的,连浴室都是男女混用——男生女生混用的那种。” 斯江红着脸小声说:“我可没申请那种学校——” 斯南和汪强夸张地围住了景生:“真的吗?混用?男生女生能一起洗澡?” 景生的脸也红了,这个他倒也真不知道,当时听到只觉得不可思议,谁好意思问那么仔细。 斯南突然严肃地看着景生:“大表哥,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很想住那种宿舍?想和女生一起洗澡?” 顾东文和汪强刚接了点蒸馏水在喝,顿时笑喷了。景生的白衬衫湿了一小半。 顾东文一边撸一边笑:“没事,想想又不犯罪。你马上二字头的年纪了,不想才有毛病。” 斯江气得直拍他:“阿舅!你怎么又来了?成天欺负阿哥,以后他礼拜天不回来了怎么办?” 顾东文呵呵笑:“他不回来我跟他姓。” 斯好纳闷了:“舅舅,你跟阿哥姓还是姓顾啊。” 顾东文揉揉他的大头:“这也被你发现了?” 斯南一看景生眯起来的眼,赶紧想溜,被景生一把揪住了脖颈,一顿乱搓。 顶着一头怎么也捋不顺滑的卷毛,桃花降龙帮帮主陈斯南就此折戟于上海滩闵行村,灰溜溜地上了红色出租车,唉声叹气地回到了万春街。 “陈斯江——” 等在弄堂口的唐泽年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第240章 第二百四十章 第二百四十章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斯南立刻挡在了斯江的身前, 一脸警惕地瞪着唐泽年。 唐泽年一愣,笑了:“你是斯江的阿妹南南?你好呀,我是你姐姐的同学, 我叫唐泽年。” 顾东文看了看小孩子们, 自顾自拉汪强回家切老酒切(吃)冰西瓜。 疲惫不堪的陈斯好顿时又生出了一股子劲来:“阿舅,等等吾,吾也要切冰西瓜!” 斯南疑惑地看看斯江又看看唐泽年, 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哦?哦!”她抻长脖子对着斯好的背影喊:“陈斯好!你不许用调羹挖中间的啊,阿舅,记得把西瓜切成一片片的——” 夏日黄昏的西宫, 暑热未消,湖面上的游船已经只剩下三两只, 岸边的柳树无精打采地蔫着。斯南啃着一根双色奶油雪糕, 盯着前面的阿姐和唐泽年。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的, 她跟在斯江身后一抬脚就才踩得到。 这感觉有点很奇妙, 没想到阿姐居然谈朋友了。不知道姆妈晓得不晓得, 肯定是不晓得的, 晓得了家里就翻天了。她在二中, 姆妈都成天耳提面命不许她和男生厮混。今年学校会议室一到晚上就会打开那台大彩电,几乎全校的教职工和教职工子弟都会挤在一起看《红楼梦》, 她才看了几天就被姆妈赶出会议室了。这么小谈恋爱要不得,贾宝玉长得再好看也是没用的坏胚子, 林黛玉心眼针尖大也不好。姆妈自己天天去看,回来却对着她开批判会。斯南倒觉得林黛玉不好看, 鼻子太大了,长得苦兮兮的,受了委屈就知道哭鼻子, 封建时期的女人就是没有反抗精神,要是学会了打狗棒法,啧啧啧——想起红颜薄命的翁美玲,斯南狠狠咬了一口雪糕棍子,盯着唐泽年的视线立刻不友好起来。 唐泽年扭头看了斯南一眼,笑着对斯江说:“你阿妹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警惕性真高,看我像警察看小偷。” 斯江回头看了斯南一眼,的确是警察看小偷的眼神,不由得也笑了:“南南长得像我小嬢嬢,我像小舅舅。” “恭喜你这次托福考得这么好。”唐泽年有点自嘲地笑道:“考试那天我都没看见你,还是李南说了我才知道的——” 说起李南,斯江不言语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泽年瞟了她好几眼,吃不准她心思,想来想去怕是李南的缘故,就故作轻松地解释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李南是邻居,从幼儿园同学到现在,但我们真的没什么的,就是纯友谊,像弟兄一样的。” 斯江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猜测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李南喜欢他呢,还是装作不知道。 “你觉得男生和女生之间存在纯友谊吗?” “我觉得应该存在,”斯江想了想,“反正我们班男生女生之间关系挺好的,肯定不是那种喜欢,为什么男生和女生之间只能是爱慕之情呢?相互欣赏不就是纯友谊?” “我也相信有纯友谊的存在,”唐泽年声音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是担心你想多了。你和李南怎么了?为什么你突然不理她了?她说什么了吗?” 斯江有点诧异,明明是因为她不去托福班的事惹李南生气了,李南先不跟她说话的,怎么又变成了她不理李南了呢。但在唐泽年面前去争执这个,未免太怪异了,也没什么意思。 “月有阴晴圆缺,”斯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无意多加解释。 “那——”唐泽年柔声问:“那你为什么也突然不理我了?” “我没有——”斯江脸上发热。 “我其实希望是我多心。学期放假前一天我想跟你谈谈,结果在走廊里你看见我就掉头走了,”唐泽年苦笑道,“从那次集体生日舞会后,你就跟以前不太一样。我知道你介意高老师的事,如果你觉得我真的做错了,那我们就好好谈谈,至少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说家里忙不方便跟我们一起上课,结果却去了前进上课,平时在学校里总躲着我,暑假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你也不肯出来。” 斯江有点慌乱,她从来没想过像唐泽年这样的男生也会说出张乐怡曾昕那样幽怨的话,她赶紧打断了唐泽年,解释道:“我家里真的挺忙的,三四月份忙着把我妹妹的户口迁回上海,替她落实学校。还有——” 一念之间,斯江突然改变了主意:“对不起,我是有点故意躲着你的。” 唐泽年一怔,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开了。 斯江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我说过好几次了,毕业前只想好好读书。唐泽年,你别对我那么好了,就把我当成普通的同学。” “上学期期中期末考试我都没找过你。”唐泽年轻声辩解:“学农的时候我们不是挺好的吗?而且我真的也没有怎么对你特殊地好,我们就那样相处下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像普通同学那样?普通同学会看见对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逃走吗?” “那你不要总说要和我报同一个大学,”斯江蹙了蹙眉,“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读自己想读的大学,选自己喜欢的专业,好吗?我——”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大家天天都对我说你对我太好了,我、我怕不能负这么大的责任。” “斯江!我不是要你对我负责,我——”唐泽年急切地辩白着,却被斯江打断了。 “谁也不能对你的将来负责,除了你自己。”斯江尽量把声音放得更柔和一些,好掩饰那不明显的颤抖,“我也是一样的。我只能也只想对自己的将来负责。对不起。” “好,我以后会注意的,尽量不让别人那样说,”唐泽年有点狼狈:“但是我想上有你在的那个大学,这就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很你的观点并不矛盾。” 斯江慢慢继续前行,看向落日余晖:“我小舅舅去美国留学前,想让我小舅妈一起去。但是我小舅妈说,她不会因为喜欢小舅舅就牺牲自己,委屈自己,改变她自己的工作意愿,因为所有的牺牲,最后都会变成对方的负担。” “那只能说明你小舅妈爱你小舅舅没有你小舅舅爱她那么深。”唐泽年叹了口气。 “不,”斯江笑了笑:“我小舅妈对我小舅舅超级好的,他们的爱——不应该用谁深谁浅去比较,是那种平等的爱,相互尊重的爱,特别美满特别幸福,真的特别好。” 唐泽年咀嚼着斯江的这段话,若有所思。 “对不起,扯远了,其实我应该早点跟你说这些,也不应该一直借你和李南的光,我这个小市民习气是不太上得了台面——”斯江自嘲完毕又忍不住强调了一句:“我就是觉得需要牺牲的感情不是真正的爱。” “我不太同意你这个观点,”唐泽年心里乱成一团,竭力维持着镇定组织着话语,“爱当然会有牺牲,没有牺牲和付出的爱,太自私了,我觉得这最多叫喜欢,不能叫□□。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接近她会为她着想,不是吗?会把她看得最重要,会喜欢她喜欢的,会希望她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为她付出的一切都有意义,甚至包括付出生命和自由,我觉得只有爱情能让这两者皆可抛。比如罗密欧和朱丽叶,比如卡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 斯江默了默,笑了:“你看,其实我和你很多观点都不同,我理解的感情和你理解的就不一样。” “只能说你理解的爱比起我理解的爱,还没达到爱那个程度。”唐泽年笑得很有信心:“等你真的懂得爱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想了。” 斯江轻轻喟叹了一声:“我就不会希望你、不会希望别人要和我的观点保持一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哈姆雷特呢?” “那我们先搁置争议共同学习总行?”唐泽年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口才:“你是不是已经开始申请大学了?我保证不故意和你申请同样的大学,互相参考总行?” 斯江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索取申请表格的几所大学。 唐泽年倒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畅想他们继续做大学同学的未来,认认真真地探讨起各所学校的特点、师资来,随后又把自己理想的几所大学拿出来一一比较,还有写申请资料的一些注意事项。他姆妈分管教育这块,的确有些角度和顾北武所言完全不同。斯江一一认真地记下。 “饿死了!”斯南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 临别前,唐泽年有些无奈地问斯江:“就算是当做普通同学,在楼梯上遇到了也能说上几句话?” 斯江不禁有些赧然,她以为自己做得挺自然的,没想到唐泽年早就发现她在躲着他了。 第241章 第二百四十一章 第二百四十一章 斯江斯南刚转进支弄, 就听见汪强爷叔的声音,市里规定差头统一装顶灯要花多少钞票,撒宁(谁)手里捏了十二部差头, 钞票赚得母老老(很多很多),偶尔冒出来一两句《滑稽王小毛》里的苏北腔,哇啦哇啦九腔十八调。一个人顶一只收音机。 顾家门洞前,顾东文和汪强正在灶披间外的弹格路上切老酒轧山河。汪强打着赤膊, 露出一身白肉,笑起来银浪翻滚。顾东文套了件汗背心。两人膝盖当中的方凳上摆了一碟猪耳朵和一碗炒花生米, 地上一堆香烟屁股。 汪强满脸通红, 挥手拍腿的谈兴正浓。顾东文嘴里叼着半根烟, 手上拎着一瓶上海啤酒, 正笑骂道:“侬只死腔倒是懂经。”见斯江斯南回来了, 他举了举啤酒瓶扬声问:“囡囡,老酒切伐?(喝酒不?)” 斯江看得出大舅舅今天是真的很高兴, 她笑着蹲下身,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舅侬切醉忒了伐(舅舅你喝醉了吗)?” 顾东文侧身从旁边啤酒箱子里又拎出一瓶来,把香烟搁在耳后,直接上牙开了酒瓶, 递给斯江:“来一口?” 斯江赶紧摇头:“啤酒难切。(啤酒不好喝)” 斯南却一把接了过去,脖子一仰,咕噜咕噜一大口后直接手背抹了抹嘴:“好喝。” 斯江伸手去抢:“你还是小孩子呢,不许喝酒。” 顾东文哈哈大笑:“斯好已经喝醉了。” “啊?他人呢?” “到你阿娘家唱歌去了。”顾东文摆摆手:“没事, 你外婆送他过去的。” 斯江拽不动斯南,只好丢下她不管,上楼一看,晾衣杆上的衣裳还没收, 晒得硬邦邦热乎乎的,她上了阁楼,把衣裳摊了一床,打开电风扇呼呼吹。阁楼被太阳西晒了几个钟头,燥热得厉害,没一会儿斯江就汗如雨下。她站四处看了看,总定不下心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少了什么忘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大概是太热了,热昏热昏,也有可能是因为唐泽年突然冲上门来,她说了那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 现在的阁楼并没什么变化,墙上马拉多纳的海报景生大概忘记带走了,旁边小书架的最上头还放着一个旧足球,只不过书架的四层搁板上都换成了她的书和杂志,之前的相架倒都还在。 斯江拿起一张,是北武在王开照相馆拍结婚照时,她们兄弟姊妹六个的合影。那天斯南还在和她闹别扭,一双红色皮鞋怎么也扣不好搭扣。照片上倒看不出来,咧着嘴假笑的斯南腮帮子鼓成了两个包,露出了牙龈。景生站在她后面,高出许多,脸看上去只有旁边赵阿二大饼脸的一半大,一脸严肃,下巴微微抬着,头发倒很服帖,他的眼睛正视着镜头却又好像穿透了镜头,比起她露出六颗牙齿的舞台演出式机械化笑容和斯南的假笑,还有赵家三兄弟戆呵呵的傻笑,简直像山岚浮于远岫遥岑,真正的鹤立鸡群。 斯江的嘴角不禁翘了起来,原来阿哥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好看了。想起斯南说他像费翔,她拧亮台灯,认认真真地又对着相架看了又看,摇摇头。 在她眼里,费翔比起阿哥还是要差一条黄浦江的。 难得有一丝晚风涌入,斯江把相架放了回去,又忍不住把其他的也拿起来一一端详,说来奇怪,照片放进相册或者裱进相框里后,反而很少会看,有两张黑白照斯江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拍的。 “阿哥?——” 话一出口,才想起景生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斯江环顾四周,怅然若失,再看照片,嶙峋的假山后面是中式园林的花窗,假山前景生穿着白色衬衫藏青色的长裤,依然一脸严肃地看向镜头,她穿着蓝白条纹的连衣裙笑弯了眼。 到底是静安公园呢还是虹桥动物园?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斯江心想等景生军训好回来一定要问问他。 阁楼其实和以前又大有不同,书桌靠着墙整整齐齐排着一列留给她的高三教材和参考书,旁边一叠叠卷子用木头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贴着小纸条标着科目,她的英汉词典和新打字机占了一小半个台面,台灯换了个新的,也是红色的,和打字机很般配。斯江拉开椅子坐下来摸了摸打字机的键盘,嘴角不自觉地又翘了起来。 床上的衣裳摸起来不烘人了,斯江一件件叠好分开摆好。景生暑假里永远一件白颜色短袖衬衫一条藏青色老头裤,衬衫里还要穿一件汗背心。平常收衣裳叠衣裳都是景生随手就做完了,斯江今天头一回发现原来景生穿的是平纹针织白背心,有点弹性,和阿舅穿的棉布背心完全不同。再想想,好像是从去年开始,他就不在家里打赤膊了。 脸皮真薄,死腔,噶敦样(端庄),啧啧啧。 斯江见白背心下摆蹭了点灰渍,伸手捻了捻,几点灰变成了一片灰,她鼻尖额头的汗珠子落在上面,泥灰颜色变深了。哦豁,完结,要重新搓一搓。她索性拿上头干净的部分当毛巾,擦了一把汗,咦,香喷喷的,除了太阳香和肥皂香,还有一股隐隐约约奇奇怪怪的香味。斯江盯着手上的背心看看,又揩了一把汗,是有香味道,再拿起旁边叠好的白衬衫,跟做贼似的凑近了闻一闻,再闻一闻,真香。 白衬衫无故挨了两巴掌,胸口一块瘪塘。斯江叹了口气:“阿哥最戳气了。”楼下传来斯南和舅舅的笑声。斯江把斯南和斯好还有自己的衣服逐次闻了闻,她们姐弟三个竟然一个都不香,气人,气死人。 斯江拎着景生的白背心下了客堂间,热水瓶里还有大半瓶冰水,她倒进脸盆里绞了条毛巾,不敢直接捂上脸,在额头鼻头下巴尖上压了压。白背心下摆搓干净后穿过晾衣杆,孤零零地挂在窗外,像面投降的白旗。 *** 电话铃响了,斯江拎起话筒,听到景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像做贼被抓了个现行,眼风瞟瞟窗口,心虚。 “刚刚开好迎新大会。明天开始军训就不好打电话了,你跟我爸说一声。” “哦,那我们能去闵行看你吗?” “太远了,天又热,覅跑来跑去。”景生排了半个钟头的队,想要多说几句,身后还等着好几个人。 “食堂晚上吃什么?” “蛮多小菜好选,我吃了红烧大排、肉饼子炖蛋、丝瓜炒豆腐,还有榨菜汤。”景生侧身对着墙低声回答,占着公用电话说这些无聊没用的事,有点难为情。 “啊呀,我最喜欢肉饼子炖蛋喽,咸蛋还是鸡蛋啊?中午食堂为啥没这个菜呢,对了,大学里的榨菜汤里有蛋花有肉丝伐?” “大概有,不过我没吃着。你们晚上吃什么?” “冷馄饨。阿舅同汪伯伯在吃老酒,好像有猪耳朵和炒花生米。” “冰箱里有昨天糟好的毛豆子同鸡脚爪,覅忘记忒切。(别忘记吃)” “没忘记,刚刚从西宫回来路上,南南还在说糟鸡脚爪的呢。” “你们怎么还去西宫白相了?” 斯江一怔,电话线在手指头上绕了好几圈。 “嗯,没去白相,是唐泽年来找我——”斯江气短。 景生在电话那头不响。 “他问我怎么不理他了,我就跟他说了几句,”斯江含糊其辞道:“反正说清楚了,没什么了,大家就是普通同学,各人申请各人的学校,对了,南南则劲(好玩)来,像警察盯牢小偷一样盯牢伊——阿哥?阿哥?” “嗯。” “阿哥,你说男生女生之间有没有纯友谊?有的?” “女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男生嘛——长得丑的就应该只能纯友谊。” “欸?”斯江反应过来:“喂!阿哥侬最戳气了!” “我说男生长得丑的话,只好退一步先跟你做朋友,看看有没有机会——反正你要拎得清一点,不要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感动得哇啦哇啦的,晓得伐?” “吾又勿戆格喽!(我又不傻的喽。)”斯江不服气。 “呵呵。挂电话了。后头还有人等着要打电话呢。” “哦,晓得了,至少要比阿哥对我还要好,才能感动得哇啦哇啦对伐?”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再会!” 景生看着滴滴滴的话筒,再会都没来得及说。 “咳咳,同学,不好意思,可以到我打电话了吗?” 景生挂上电话,付了钱,朝身后的两个女生微微点了点头:“不好意思。” 两个女生看着他的背影,不约而同呼出一口长气。 “他刚才也没说错,长得丑的才有纯友谊,比如我……”女生甲叹了口气,为什么大学开学第一天,她就得到了这么残酷的人生箴言? “刚刚那个打电话的高个子男生,特别帅的那个,谁认识啊?哪个系的啊?” “我们班的,机械系。”隔着好几个人,有男生自告奋勇地回答:“顾景生,上海人。” “你们班女生也太幸福了!” “我们班只有两个女生。” “哦,那应该是你们班男生幸福。” 排队的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 ***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陈斯好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引吭高歌。 陈斯南揪着他的背心咬牙切齿:“陈斯好!我说了不许用调羹挖中间的西瓜吃的!” 顾阿婆拿着蒲扇挡住她的拳头:“好了好了,下次我盯着他啊,他吃醉老酒了,你骂他打他他一点也不知道的,有什么用呢。” 斯南捏住斯好两腮的肉往两边拉。 斯好哼哼唧唧哭起来:“疼,疼!” “看,怎么没用!”斯南轮起脚上的拖鞋,对着斯好的屁股就是啪啪啪三下。 “哈哈哈哈。”小胖子却笑得一身白花花的肥膘抖个不停。 “南南!你冤枉阿弟了。”斯江从冰箱里翻出两个小碗:“他挖了中间最甜的留给我们呢。” 斯南拖鞋停在半空中。 “宝宝已经吃过一碗瓜了。”顾阿婆赶紧作证:“我们都吃过了,这两碗是你们俩的。” 对着电风扇吃着冰西瓜,电视里开始放《红楼梦》,日脚真适意。斯南转头瞥了瞥沙发上的斯好,丢下调羹走过去,把他耷拉下来的一条腿丢回了沙发上,又搬了两张凳子靠在沙发边上。 “笨死了,滚下来疼死你。”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电视机里传出天籁。 “冤家,唉,这个贾宝玉跟林黛玉,也是一对冤家。”顾阿婆乐呵呵地扇了扇手里的蒲扇。 斯江点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第242章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向群中学位于万航渡路154号, 属于普通中学,不像武定中学海防中学这些老静安的流氓中学出名,和一字之差的黄浦区向明中学更是差之千里。 斯江和顾东文为了斯南落在哪个学校的事和教育局磨了个把月, 要求市重点对口市重点, 被拒, 退一步要求区重点接受乌鲁木齐市重点转回来的, 依然被拒。没有名额,就这么一个理由,急着回沪读书的知青子女太多,根本排不过来, 不给你安排到垫底的七所中学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向群这两年其实也算是普通中学里的热门中学,原来的高中部变成了职业学校, 属于银行系统委培,简称银行职校,毕业了直接分配进各大银行, 坐在柜台后头数钞票,国家编制的金饭碗,一进去每个月工资就有两百多块,比爷娘在工厂里辛苦大半辈子还拿得多。用教育局工作人员的话说:“人家轧破头都进勿去,侬还要嫌便向群勿是区重点?(人家挤破头都进不去,你还嫌弃向群不是区重点?)” 唐泽年主动问过要不要他姆妈帮忙打个招呼,斯江犹豫了一下后坚持说不要。她自己也是普通小学考进市重点中学的, 她对斯南有信心。 磨到五月份, 再不定下来就要等明年春天再插班入学。斯江打电话问过小舅舅,最终尘埃落定。她心里是觉得委屈了斯南的,因而又了时间去选新书包新球鞋新铅笔盒,英语磁带也早早买好。北武和善让也从北京寄了一个索尼的Walkman回来。 陈斯南背上新书包, 高高兴兴地去了新学校。她倒不觉得自己委屈将就,反正转学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何况再读一年初中就毕业了,又要换新学校读高中。在斯南心里,高中当然只有一个学校可选,那就是大表哥和阿姐读的高中。 初三(3)班开学第一天,女生们热议的是冯宝宝和刘雪华谁更漂亮,冯宝宝这两年太火了,从去年的《杨贵妃》,今年《秦始皇》里的孟姜女,还有《西施》,古代著名美女几乎全是她在演。刘雪华也不差,《几度夕阳红》、《圣剑飞鹰》、《傲啸江湖》,连男生都喜欢她。男生们隔了一个暑假,相约放学后去哪里踢球,讨论初一进来的新生有没有美女,中午要不要去吃愚园路的牛肉煎包。至于考试和升学,那是明年的事,还远着呢,何况去年那届初三有一小半都升上了职校,就等着毕业后捧银行金饭碗了,笃定着呢。 班主任毛老师戴着黑框眼镜,年过四十头发倒没谢顶,中分后梳得油光水滑,肚子凸起,既高且广,一根多打了五六个扣眼的金利来真皮皮带把西装裤牢牢束在胸脯下头,穿出了韩国民族服装的味道。 “我们班这学期转来两位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要团结友爱好好相处。” 毛老师中气十足,黑板擦敲得讲台嗙嗙响。 教室里纷纷杂杂的声音静了下去,课桌椅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滋啦声,后排有男生吹了一下口哨。 “大家好,我叫陈斯南,之前在新疆乌鲁木齐二中上学,我从小是在新疆长大的,喜欢交朋友。”斯南大大咧咧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扫视台下一圈,好像是很不一样,上海的男生女生看上去都雪雪白。 毛老师推了推了眼镜:“陈斯南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同学,她是七四年四月份生的,今年才十四岁。” “小新疆!”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 教室里哄堂大笑。 “羊肉串儿,羊肉串儿,买买提的羊肉串儿咧——” “喂,侬为撒勿港新疆闲话?(你为什么不说新疆话),来一句!” “阿(轻声)囊死给!” 斯南眉毛一挑,骂了句维语,黑板擦疾如流星,直接砸在了问这话的男生额头上,幸好还没上课,没有粉笔灰。 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毛老师好不容易压住蠢蠢欲动的几个刺头,对着斯南咳了两声:“陈斯南,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不可以动手打架,明天你交一封检讨书给我,不少于五百字。好了,你坐到第四排靠墙的那个空位上去。” 第四排那个空位就在刚才被黑板擦打的男生前面,几个男生对着斯南挑衅地挥挥拳头。 斯南拎着书包走过去,同桌的一个男生视若无睹不给她进,扭头问后面:“弟兄,没事体伐?” 毛老师拍拍讲台:“杨文意,你起来让一让。” 斯南把书包往自己课桌上一丢,手一撑,谁也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在了杨文意的课桌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群男生。 像陈真那样,大拇指轻轻滑过鼻下,斯南轻巧地跳进自己的座位。 “梭梭子。” 她斜了杨文意一眼,嘴角翘了起来,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告诉他:“这也是新疆闲话,就是废物戆度的意思,懂了伐?” 斯南后面的课桌猛地撞在她的椅背上,差点把她整个人撞贴在课桌上。斯南一手撑住墙,回头看向后面。 “册那,小新疆,有点花头啊,单挑敢伐?课间休息的时候来图书馆下头。”后座被黑板擦砸头的胡亚东磨着牙约架。胡亚东的哥哥在武定中学算是老静安初中里的一霸,他从小跟着阿哥和老闸北的古田中学、八中十七中都干过,灭过徐汇枫林中学零陵中学,除了碰到普陀二中曹杨五中要躲开,在向群还从来没吃过这种亏,何况还是个新疆来的小姑娘。 台上另一个女生正在用普通话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唐欢,是从南通如东县转来的,谢谢。”大概有了“喜欢交朋友”的陈斯南的遭遇,唐欢把后半段个人兴趣全免了。 “江北宁!”胡亚东拍着桌子大声喊。 “册那,学堂欺负阿拉!为啥转来阿拉班级格噻是乡下宁?(为什么转来我们班的都是下乡人?)” 唐欢臊红了脸,低头不语。 毛老师喊:“好了好了,拿(你们)想造反啊?警告侬啊胡亚东,格得勿是武定中学!(这里不是武定中学)” “毛老师,吾覅帮苏北宁坐勒一道!(我不要和苏北人坐在一起)”第二排的蔡晶晶举手抗议。 唐欢咬住下唇,头垂得更低了。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腿往后蹬,她的椅子把胡亚东的课桌直接撞上了他胸口。 “报告老师,我想和唐欢坐同桌!”陈帮主义薄云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新疆和苏北一样被歧视,她们俩还能惺惺相惜。 毛老师看看第二排的空位,有点犹豫,有点头疼。 唐欢抬眼看了看斯南,低下头嗫嚅道:“谢谢你,但是我有点近视——” 胡亚东哈哈大笑,把课桌拍得嗙嗙响,教室里也想起一片哄笑声。 斯南坦然落座,江湖儿女,问心无愧就行了,至于别人怎么想,她才不在乎,也许唐同学生来胆小怕事,看到她得罪了刺头们,怕被她连累,这也是人之常情。 唐欢最后还是坐到了蔡晶晶旁边。 蔡晶晶用圆珠笔划出三八线,把自己的书本文具收到另一头,和前后左右的女生们嘀嘀咕咕起来,她们不时看一眼唐欢,齐声大笑,看向斯南的眼神虽然也不友好,却不敢笑得那么恣意。 第一堂课是思想品德课。上课的老师说一口上海话,内容极其干瘪无聊,斯南靠着墙打了个瞌睡,被笑声吵醒的。 原来老师喊唐欢起来回答问题,唐欢半天才说自己听不懂上海话。 “迭格唐欢同学,既然转到上海来读书,就应该学会上海闲话嘛,否则侬来做啥呢?”老师摇摇头,换了一口沪普,说两句又不自觉地换成了上海话。 斯南撑着下巴,替唐欢叹了口气。这姑娘真可怜啊。她再环顾三周,杨文意和她对视了一眼立刻转开了面孔,后面胡亚东吹胡子瞪眼睛地用口型回应:“哪能!?” 斯南给了他个白眼,趴到课桌上看着墙发呆。转学嘛,没什么是打架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架。每个班级都有这么无聊爱找打的男生,唉。想念大表哥了。斯南伸手到书包里,摸了摸大表哥的那把胶刀,算了,这些吃白米饭长大的男生,不禁吓,万一和万春街里那个男孩一样,被吓尿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显得她不仁义。 向群的课间点心也很出名,最好吃的是咖喱牛肉包,酥皮一层层的泛着油光,黄咖喱极其入味喷香,牛肉和洋葱的馅儿三口都吃不完。 斯南一角五分钱买了一个,几口吃完,算了算这个月的零花钱,一口气又去买了六个,阿姐、斯好、外婆、阿娘、阿舅,人人有份。食堂里的胖阿姨乐呵呵地抽了张报纸给她包好:“好切伐?” 斯南竖起大拇指:“没闲话港!灵格!(没话说,灵的。)” 一转身看见唐欢还在黑板前犹豫不知道买什么吃,斯南笑眯眯地过去指点一二:“咖喱牛肉包好吃,真的,不骗你。你看,我还买了六个带回家呢。” 唐欢买了咖喱包,见斯南在食堂门口看宣传栏,便走到她身边:“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都是乡下宁嘛。互帮互助应该的。”斯南扭头对她眨了眨眼:“我妈妈是新疆的知青,所以把我弄回来读书了,你呢?” “我哥哥嫂子在上海,我是来借读的。”唐欢又仔细看了看斯南:“你和你姐姐长得不太像。” “欸?你认识我姐?”斯南吃了一惊。 “嗯,”唐欢笑了起来,“我嫂子是你姐姐以前初中的数学老师,她叫方树人。” 第243章 第二百四十三章 唐欢没有见过陈斯江本人。方树人的相簿里有不少班级毕业照, 她虽然不是班主任,但教过的班级毕业时都会请她去合影,唯一被放在书桌相架里的就是斯江他们那届的毕业照。 四十几个学生, 十几个老师, 高高低低四排,但唐欢第一眼就看见了陈斯江,她实在太好看了, 闪闪发亮, 让人完全挪不开眼。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呀。”同为女生,唐欢忍不住感叹。 方树人笑着告诉她:“这是陈斯江,她妈妈小时候和我一起学过钢琴, 我们两家以前常来往。她从小就特别漂亮特别优秀, 性格也好。可惜等你考到我们学校来,她应该已经出国留学了。不过她妹妹从新疆回来也是转到向群读书,不知道会不会和你一个班。” 以前常来往, 现在不来往了?嫂嫂以前学过钢琴?客堂间里的那架钢琴却从来没人弹过。出国留学?多么优秀的人家里条件得多好才能高中一毕业就出国留学? 唐欢抿着唇静静听微微笑,她很早就学会不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她从小不漂亮也不优秀, 性格也不好,但有一点:哥哥和自己如东的老唐家,配不上嫂嫂和上海这个老洋房里的漂亮房间, 这个她从小就明白。家里和她差不多年龄的侄子侄女十几个,只有她最幸运,被哥哥嫂嫂带来了上海上学。但这是嫂嫂的家, 不是哥哥的家, 她要更加小心,才不会给哥哥丢脸。所以她看电视剧《红楼梦》的时候,对黛玉很能感同身受。听着嫂嫂的姆妈梅妈妈笑着说剧里的摆设服装吃食的时候, 她更加意识到这一点,同一个世界,其实很早就划分成了不同的小世界。 对于自己的苏北人身份会被嘲笑这件事,她从广播剧《滑稽王小毛》里就已经有所预料,但羞辱依然直接尖锐得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三天。老师们都用上海话讲课,她只听得懂一点点。南通被称为“小上海”,语言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如东人也一直自傲于属于“小上海”而不是泰州。每次嫂子随哥哥回如东探亲,从她身上从来看不到任何“上海人”的倨傲,这些也都让她存了侥幸心理。她甚至设想过自己会被同学们喜欢,当然现在看来纯粹是做梦。 可在陈斯南身上,唐欢看不见各个小世界的界限,她好像根本看不见这些壁垒,也毫不在意,一力降十会,她什么都不怕。 “成为陈斯江那么美那么优秀的女生”,这个理想立刻变成了“成为陈斯南这么不好惹的女生。” 唐欢后悔自己当时不敢做她的同桌。 斯南笑嘻嘻地说:“好了,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你就是自己人了———你怕不怕?” 唐欢一愣。 斯南挠了挠卷毛:“那几个男生跟我结下梁子了,肯定要找我麻烦,你怕不怕被我连累?不过你不跟我做同桌是对的,我不生气。” 唐欢的心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戳了一下,差点冒出酸又甜的汁水,她犹豫了一下:“可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你这就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斯南瞪圆了眼:“做朋友还要有时间限制?有的人我认识十几年了,也当不成我的自己人啊。我很挑的!” 唐欢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非常荣幸,但这个表情难度比较高,所以她只能点点头显示自己的诚意:“我想和你做朋友的。”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帮?你是上海第一个入帮的,我可以让你当副帮主。”斯南笑得十分殷切,带着几分讨好,绝对没有漫不经心。 脑子里被塞了一大堆行侠仗义的理念后,唐欢心甘情愿地把一个月的零花钱作为帮会费交给了陈斯南,成为了桃花降龙打狗帮的副帮主,比上海分舵的舵主还要高三个级别。 这真的不是保护费吗?唐欢走近教室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 *** “陈斯南!老子等了你十分钟,你是不是怕了?不敢来单挑?”胡亚东拍着桌子吼。 杨文意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唐欢坐到自己座位上,紧张地看向后排。 陈斯南白了胡亚东一眼:“我答应跟你单挑了?梭梭子。戆度猪猡十三点,你脑子有病?” 上课铃响了,语文毛老师还没进来。 胡亚东探身就是一巴掌,存着警告的意思,没朝着人去,直接打在了陈斯南手里的报纸包上,拍了一手的油,他提起手看了看:“欸?撒么子(什么东西)?” 咖喱包掉在椅子上,梭罗罗滚到地上。 杨文意哈哈笑:“是咖喱包!” 毛老师进了教室:“做撒呢,胡亚东、陈斯南、杨文意,上课了啊,坐好做好。” 唐欢举手:“毛老师,胡亚东故意把陈斯南的咖喱包打翻了。” 蔡晶晶和旁边几个女生睁大眼盯着唐欢打量。 “小新疆同小苏北变成一家门了哦。”有女生翻着白眼嘲笑。 唐欢涨红了脸,声音小了许多,却依然重复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毛老师头很疼,几步走到第四排:“胡亚东,侬没事体寻事体是伐(你没事找事是吗?)出去,站到走廊上去。站一刻钟好好交反省反省。” 胡亚东不情不愿地踢了踢课桌:“吾是勿当心碰着伊格。(我是不小心碰到她的。)毛老师勿要听江北宁瞎三话四(不要听江北人瞎三话四),立五分钟来噻伐?(五分钟行吗?)” 毛老师气得中分的头发掉了一撮下来,一巴掌拍在课桌上:“侬还讨价还价?起来,出去!” “哦,格么十分钟来噻伐?(那么十分钟行不行?)” 毛老师一巴掌揎在胡亚东头颈后头,当然是雷声大雨点小,跟撸猫顺毛似的。 胡亚东站起来:“老毛,吾是把侬面子啊。(我是给你面子啊。)” 陈斯南钻进课桌下把地上的六只咖喱包拣了起来,委屈巴巴地诉苦:“毛老师,噻龌龊忒了(都脏了),没办法切了。(没办法吃了)” 一堆滚过灰的咖喱包举到了毛老师眼门前,斯南无比不舍地看着咖喱包,哽咽着说:“特为买给我阿娘和外婆吃的。我阿爷死了,我外公也老早就没了,她们和我一样,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毛老师定睛一看,哎呦,没想到新转来的这个女同学竟然这么脆弱,长睫毛上挂着泪,大眼睛一眨一眨努力地想把眼泪忍回去,想到自家女儿上小学第一天就被同桌的小赤佬一铅笔差点戳瞎眼睛哭着回家的模样,毛老师的慈父心立刻碎了。 “胡亚东!记得赔饭票和钞票给陈斯南啊,否则叫侬爷老头子来。(叫你老爸来。)” 胡亚东第一次把女生欺负哭,正惶惶然的时候被毛老师这一大棒轮下来,老老实实地低头耷脑地从后门去走廊里吹风了。 “毛老师,我还以为我们学校的同学老师都是好人——”眼泪忍是忍不住的,终究还是落了一两滴下来,几乎无声地滴在了课桌上。 一教室的学生们其实到了初中就不大看得见同学哭了,这下都有点懵,他们嘲了几句乡下宁,就不是好人了? 毛老师咳嗽了两声:“你早上那个检讨不用写了。先上课啊,明天毛老师给你买六个不,八个咖喱包,你带回去给你外婆和阿娘吃。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当然都是很好的,很好的啊。” 斯南噙着泪抬起头:“毛老师侬真好。” 杨文意不得劲儿地坐回自己座位上,看着陈斯南把脏了的咖喱包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突然就盯着课本低声说了一句:“对勿起啊。” “呵。” 杨文意扭过头,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 眼睛看着毛老师板书的唐欢有点怅然若失,这样的陈斯南,好像和早上那个陈斯南又很不一样。她忍不住转头往后看了一眼。 陈斯南转过视线,朝唐欢眨了眨右眼,笑得很得意。 唐欢琢磨了一整节语文课,想不出她为什么还会笑。 *** 下午两堂课结束后,胡亚东被毛老师叫到办公室接受了半个钟头的思想品德教育,窝塞无比,下了教学楼,他和三四个要好的弟兄到车棚去推脚踏车,准备去西宫白相一圈,找几个小萝卜头搞点零散钞票花花。 车棚挤在食堂后头,一条窄路通行,另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那边就是居民楼。 “咖喱包掉了就哭,还找老毛出头,啧啧啧。”一个男生笑着拍了拍胡亚东:“老胡,算了,好男不和女斗。” “小新疆眼泪水淌淌,没劲。” “切,吾吓吓伊格,哭色伊了。(我吓吓她的,哭死她了。)”胡亚东摇头表示不屑。 “噗”的一声。 胡亚东头上挨了一记砸,疼倒不疼。他摸着后脑勺转过身。 陈斯南手里正颠着几个咖喱包,下巴抬得高高的,眯着眼对着他笑:“单挑伐?” “欸!寻西啊侬(找死啊你)”男生们简直气笑了。 胡亚东一米七十六,在班上不算最高,但跟着他哥干过不少架,真的打,不是吵吵相骂戳戳手指头那种,反正在向群没人敢惹他。 陈斯南看起来最多一米六十二三,还瘦得像根竹竿,单挑胡亚东?寻西(找死)。 胡亚东把书包扔给身边的弟兄,双手交叉活动了下手腕,刚刚准备甩一下半卷的谭咏麟式刘海,眼前一黑,两个咖喱包准确无比地又砸在了他脸上,一脸的油,还有灰的味道。 “册那!”胡亚东大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接着发生了堪被记入向群中学校史(打架史)的一幕,虽然当事人只有两个:胡亚东VS陈斯南,目睹者只有四个:三个胡亚东的弟兄和唐欢。 第244章 第二百四十四章 斯南把手里剩下的咖喱包迎面砸向胡亚东, 这几个咖喱包被她细细滚过胡椒粉当做“必杀暗器”。 胡亚东“嗷”地一声叫:“册那!胡椒粉!”但是眼睛火辣辣地疼,他挥出去的拳头反应比脑子快,自动收回去撸眼睛, 步子也慢了。 斯南手一伸,抓住旁边的铁杆, 敏捷地跃上了一辆脚踏车的后座,握住铁杆整个人一个回旋, 借力半空一个旋风腿扫在胡亚东的后背上。 三个男生啊啊啊了几嗓子, 眼睁睁看着胡亚东一个趔趄后咣啷被砸在了水泥地上,对着前面探出半个身子偷看的唐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胡亚东双膝着地,手一撑刚想爬起来, 一座大山当头压下, 下巴又“嘭”地着了地, 还打了两个喷嚏, 眼泪水满脸流, 巴掌劈头盖脸地轮了下来。 “手多是伐?闲话多是伐?要单挑是伐?服了伐?吾问侬服气伐?”斯南坐在胡亚东背上,一边打一边问。 唐欢匆匆抱着斯南的书包跑上来,莫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算了, 他哭了呢。” 胡亚东羞愤欲死, 偏偏不知道陈斯南究竟卡住他哪里了, 硬是使不上力气掀翻她,只能闭着眼高声喊:“不服不服不服!你用暗器!胡椒粉都用上了,卑鄙,下流。” 斯南又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戆徒, 单挑懂伐?什么都可以用!” 她反手从裤袋里抽出胶刀来,当刮胡子刀似的在胡亚东脸上比了比:“我还有刀呢,想试试看吗?” 唐欢傻眼了:“别别别, 别——快放下放下(屠刀)——” 后面三个男生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住陈斯南:“你干什么?!你怎么有刀?我们现在喊警察的话,你马上就被捉进去,相信伐?还要被退学,进少管所!胡亚东,侬覅乱动,覅动覅动!伊手上真的有刀,真刀。” 胡亚东半边脸压在地上,真的不敢动了。 “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新疆人可以随身带刀?合法的,警察来了我也不怕。还有我告诉你,我们捅死你一点事都没有,自卫反击战,合法的,也没事。” “不,不可能,”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但是,好像是谁说过新疆人可以带刀?” 斯南呵呵笑:“你没事惹我干什么?找死是不是?我们兵团子弟兵在乌鲁木齐从友好路东头砍到西头的时候,你们这帮上海小赤佬就只会欺负女同学?脸都不要了!” “我没欺负——” 胡亚东一句申辩没说完,嘴里塞了半只满是胡椒粉和泥灰的咖喱包。 “没欺负?我的咖喱包怎么掉的啊?” 三兄弟见状不妙,赶紧求和:“和你开开玩笑的,明天他给你买八个,不,十个赔你,你别做傻事啊,先把刀收起来,有话好好说。” “不过你刚才那招挺厉害的,怎么玩的?像在拍电视,像李连杰——”突然冒出一个叛徒来。 胡亚东气得两条腿在地上乱踢,头却不敢动。他算明白了,这个小新疆就是个疯子,女疯子。女疯子比疯子还要吓人。 *** 休战后,胡亚东把脸凑在蒸馏水龙头上冲了半天,眼泪鼻涕洗掉一堆,眼睛红彤彤像只兔子,鼻头也红彤彤,下巴破了皮。 “谁也不许说啊,也不许跟我哥说。”他抬起手臂,在肩膀上蹭去一脸的水,转头警告自己的三个弟兄,因为实在太丢脸了。 三个男生识相地摇摇头。他们警惕地看向旁边看上去很娇小很无辜的两个女生。 斯南忽然又抽出胶刀,在手指上“唰唰”地转,笑嘻嘻地问胡亚东:“还想单挑?” 胡亚东的确还想凭真正的实力一战,看见她手里的胶刀从大拇指下依次转到小拇指,又转回来,越转越快只剩一片残影,立刻歇菜了。 “咳咳,好男不和女斗,君子动口不动手,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喂,你们是哪个帮的?”斯南好奇地问。 四个男生互相看看。 “跟着你哥,算海防——帮,有帮吗?” 胡亚东摇头:“没帮没派,啥帮不帮的,又不是解放前什么青帮红帮的。”心里却想怪不得这个女疯子这么疯,原来很有背景很有后台竟然是混帮派的。 “那你们进我们帮。怎么样?谁敢欺负你们,尽管告诉我。”斯南笑着发出今天的第二回邀请。上海好,上海同学不经打还好骗,嘻嘻,开心。 “你们是什么帮?”犹豫了一下,胡亚东开口问。 “降龙帮。”斯南眼珠子一转,把桃花打狗自动省略了。 唐欢一愣,嗯,有道理,男生听见桃花可能就不想加入了。 见四个男生有点嫌弃和不情愿的神情,斯南猛地蹿了上去,差点撞着胡亚东的下巴。 胡亚东倒退了一步,腰被蒸馏水饮水台顶得死死的,只能上半身极力后仰。 斯南拉起他一只手,往水台上一搁:“让你见识一下,来,手指分开。” “啊?干什么?” “再分得开一点。” 胡亚东一抬眼,看见这个女疯子一脸认真,眼中貌似有传说中的杀气,手指赶紧分开。 “咚咚咚咚咚咚咚”……. 唐欢和旁观的三个男生下巴差点落下来,弹眼落睛,胶刀不停地在胡亚东五根手指之间戳来戳去,抬得高落得快,光看就吓死人了。 胶刀在斯南手指里耍了个刀花,停住了。 “怎么样?进我们帮,我教你们这招。”斯南朝胡亚东笑得阳光邪气灿烂,还眨了眨右眼。 唐欢本能地觉得有人要遭殃了。 胡亚东的心吊在半空中,骤然落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动了动手指头,又动了动。 斯南松开他的手腕,轻轻拍了拍幸存的五根手指:“看,好好的,我厉害不厉害?” 胡亚东默默点点头,脸是木的。 斯南笑弯了眼:“那你们四个就是我的人了?” 胡亚东四个虽然不算正宗的流氓阿飞混混,但是愿赌服输,这个女同学他们是真的干不过,太神了,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业余混混对专业(女)流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认了。 “南姐。”四个男生面红耳赤,声音低到自己都不见。 斯南大手一挥:“别别别,我可比你们都小呢。我们是新社会的侠义之帮,不搞这些,叫名字叫名字,人人平等啊,来,先交个会费,你们是我们上海分舵的第一批成员,胡亚东,你要不要做个分舵舵主?” “我?”胡亚东头脑子里一滂糨糊,这什么跟什么啊,弄得像真的一样。 “我们总部在乌鲁木齐友好路,帮里有——好几百个兄弟,你们懂的,都是我们兵团子弟,能打,随时可以支援上海分舵,铁路线也是我们的天下,(这个是)真的。”陈斯南满嘴跑火车,骗得一个是一个。 “这样,今天让我们副帮主唐欢同学帮助大家学习一下我们的帮规——” 四个男生不响,瞟了唐欢一眼,心道凭什么小苏北能当副帮主?咦?难道陈斯南竟然是管着几百个兵团子弟的帮主?怪不得这么厉害,那就不是我太不厉害了。胡亚东有点释然。 帮主陈斯南掏出副帮主上午缴纳的十块钱会费:“走,边吃边学,我请大家吃生煎馒头小馄饨。以后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胡亚东尴里不尴尬地嘀咕了一句:“看不出侬蛮有钞票格嘛。(看不出你蛮有钱的嘛)”还为了六只咖喱包在毛老师跟前哭哭啼啼?四个男生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腿跟着陈斯南往校门口走去,脑子回到了教室里的那一幕。 “你老狡猾的啊——”胡亚东回过味来。 “省得写检讨嘛,我能伸能缩,你们学着点,有用。” “斯南,是能屈能伸。”唐欢忍不住纠正,能伸能缩变乌龟了。 “对!能屈能伸。”斯南哈哈笑:“还有啊,我们对待敌人,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毛钱也不放过,对自己人,十块八块不是事,要像春风一样温暖。” 降龙帮上海分舵的舵主、坛主、护法,在被秋风扫过后的确感觉到了春风般的温暖。 唐欢想了想,觉得那张大团结很眼熟,她跟着帮主和上海分舵的同志们往外走,陷入了沉思。 胡亚东偷偷瞟了一眼陈帮主,嗐,小新疆虽然黑乎乎的,但侧面看眼睫毛卷卷翘翘的,有点好看,估计能放两枝铅笔。 陈斯南一转头,胡亚东背上一冷,刚才胶刀留下的阴影还在。 陈斯南笑着指了指他的嘴角边:“还有点咖喱包没洗干净。” 胡亚东:……,现在退帮,会不会又被打……. 四五年后,胡亚东几个才知道,不是每个新疆人都能合法携带刀具的,更没人能捅死人不偿命。所谓的降龙帮在新疆乌鲁木齐市,只有十一二个虾兵蟹将还早就不营业了。至于什么从友好路东头砍到西头,更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但是陈斯南的确是出身于专业流氓家庭,家传绝学名不虚传,她有个大舅舅是云南上海都赫赫有名的顾东文老流氓,有个小舅舅老早征服过大杨浦,后来金盆洗手读大学去了,她还有个大表哥顾景生,这个顾景生上初中的时候就打断过街心花园露JJ的老流氓的骨头,游泳队出来的一个小流氓带着好几光人都被他一个人打得满地找牙。 而这个时候的陈帮主,已经是市优秀三好学生,直升进了名牌大学,他们去她学校找她算账,陈帮主认出他们,高兴坏了,拍着他们的肩膀问他们最近还有没有练功,随后直接在草地上三个侧手翻接三个后空翻,稳稳落地还开了个一字马。 胡亚东只记得陈帮主忒小气了,一九九三年她就拿了一万块人民币的宝钢奖学金,居然只请他们这帮上海分舵的老人儿吃了碗大排面。但他们也不敢怎么样,也不好意思怎么样,谁想得到初三时还瘦刮刮黑乎乎的陈帮主变成了个美人呢。 第245章 第二百四十五章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斯江放学后特地先去了趟向群, 初中部早已放学,回家等了半天还不见人,急得团团转, 怕斯南迷路。 陈斯好盯着电视呵呵笑:“听说二姐一个人从新疆跑回上海呢,阿姐侬覅担心。”他伸手往旁边的小茶几上一摸,什么零食都没, 不禁幽怨地看向大姐姐:“阿姐, 夜里切撒?(晚上吃什么?)几点钟切?” 斯江一愣:“切啥?哦, 阿哥——?!” 陈斯好大头一摇, 笑得整张竹躺椅抖得咯吱咯吱响:“阿哥不在家啊!阿姐你又糊涂了。”笑完了抓住躺椅两边的把手很费力气地站了起来,准备先找点零食垫一垫。 斯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总想不起来这茬,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几秒,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戆忒了。”习惯成自然, 她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外婆——!吾回来了!”楼下传来陈斯南的声音。 斯好的胖爪子立刻从零食盒子里缩了回来, 飞速跑回电视屏幕前, 做起了第六套广播体操。 斯南咚咚咚上了楼,神采飞扬地掀开竹帘:“阿姐, 咦,胖子, 你怎么还在做伸展运动?是不是听见我声音才开始做的?” 斯江乐了:“南南你真是福尔摩斯, 一分钟前才开始做的。” 陈斯好差点同手同脚,在两个姐姐前面撒谎抵抗都无用,索性闭上了嘴,把四个八拍改成了两个, 直接开始做第二节四肢运动。 斯南一脚轻轻踹在他屁股上,丢给他一个油纸包:“别装了,饿了?给你这个。” 斯好打开来, 欢呼一声:“生煎馒头!二姐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快要饿死了!” 斯南就着脸盆里的水拍了几下脸,捞过一条毛巾就擦。 “二姐,你拿了我的毛巾!”斯好赶紧喊。 “擦两下不行啊?”斯南下巴一扬:“生煎馒头还给我,没良心的狗东西!” “你擦你擦。”斯好赶紧把剩下的两只生煎馒头囫囵吞下肚,幸好里面的肉汁早就不烫了。 斯江给斯好倒了杯水:“你慢点吃,二姐跟你开玩笑的,别噎到。”她又给斯南也倒了一杯水:“上学第一天顺利吗?同学们怎么样?交到朋友没有?同桌是男生女生?有没有人笑话你从新疆回来的?课表给我看看啊,有没有哪门课觉得吃力?——” 斯南差点被水呛到,连连拍着桌子打断了斯江:“阿姐,侬是吾阿姐伐?(你是我姐姐?)” “怎么了?”斯江一怔。 “你怎么跟姆妈一样啰嗦啊。啧啧啧。”斯南拎起书包往阁楼上蹿:“你们老人家真都一样一样的。” “陈斯南!我是在关心你。”斯江气笑了,追到阁楼下,拎着梯*子晃了好几下。 陈斯好捏着空掉的油纸包晃到大姐姐身边,抬起大头小声地附和:“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斯江一转身,顺手在弟弟大头上敲了个毛栗子:“吃着你二姐姐的生煎馒头还说她坏话,陈斯好你真是个小坏蛋,下次不许啊。” 陈斯好捂着脑壳走开:“好不容易阿哥不在家了,你怎么又开始给我吃毛栗子?我帮你说话你还骂我坏蛋,不理你了。” 斯江失笑:“你这根墙头草,成天东倒西歪,想要看我们鹬蚌相争是不是?” “鱼和蚌争啥呀。”陈斯好跑出去对着楼下喊:“外婆——好吃饭了吗?” 顾阿婆铲子敲得嗙嗙响:“你只有菜吃,没得饭给你吃!” 陈斯好低头看看自己凸出来的小肚子,庆幸已经垫了四只生煎馒头。 *** 斯南从梯*子上“唰”地头朝下倒溜下来,双手撑在地板上,两脚前折,直接这么翻了个身站了起来,拍拍手一脸无奈:“唉,业精于勤荒于嬉,现在只能这么练功了。” 陈斯好看得目瞪口呆。斯江笑着摇摇头,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接着问斯南:“你们学校课间休息有点心吃吗?图书馆大不大?你办借书卡了没有?午饭怎么样?要是不好吃或者吃不饱可以回家吃的,反正斯好每天中午都回家吃。” 斯南站在客堂间里,突然朝着大门快速冲刺,左脚在门框上一蹬,整个人跃起,吊在了门梁上,跟景生平时锻炼似的开始做引体向上。 “有点心,好吃,没去图书馆,不回来吃中饭,交了个朋友,她嫂嫂是你以前的数学老师——” 斯南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上拉:“方老师。” 斯江本来被她这通神奇的练功方法惊呆了,听到方老师三个字才回过神来:“欸?”仔细想一想,方老师丈夫的妹妹?怎么会和斯南一个班呢?啊呀,按辈分,斯南得叫人家什么?阿姨还是嬢嬢?斯江有点头疼。 陈斯好却搬了个小阿凳在大门附近坐了下来,看杂技表演。 “她是南通来的借读生,现在是我朋友了。” “第一天就交到好朋友,南南你真棒!”斯江赶紧表扬妹妹,听见外婆喊人端菜,赶紧催斯南:“好了,你别把自己折腾得太辛苦,准备吃饭了啊。” 斯南应了一声,回头看看弟弟:“喂,想不想学?我教你,不收钱,的。” “想!”陈斯好激动了一个字,整个人又软了下去:“算了,我学不会的,我肯定不行。”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斯南又一个上拉:“只要能吃苦,肯定学得会。” “吃苦啊?那还是算了。”陈斯好眼睛一亮:“阿姐!你这么厉害,比李连杰还厉害,你帮帮我们。” 斯南跳下来,吹吹已经发红的手掌心:“啥事体?” “有一帮中学生老是等在西宫门口,跟我们小学生借零花钱!借了从来不还,不要脸!”陈斯好义愤填膺地骂。 斯南大喜,哇,第一天收到五个人,而且马上就有行侠仗义的事等着她们桃花降龙打狗帮大干一番,打狗,她最喜欢了。 “没问题,礼拜六啊,礼拜六你带我去看看谁这么不要脸。” 胡亚东对着镜子给下巴擦红药水,突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镜子里的男生嘴上一抹红…… *** 顾东文收了摊回到家,竹饭罩下头留了饭,他一看菜,想起来以后都不是景生烧饭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叹完,一根鸡毛掸子就拍在了他后脖颈上。 顾阿婆立着眉压低了声音:“你们一个个的,干什么呢?就景生烧得好?那你们以后都不要回来吃了!” 顾东文笑着摸摸脖子:“怎么会?姆妈你烧的扬州菜,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就爱吃你做的。我这是高兴呢,就是心疼姆妈你。要不我以后早收摊一个钟头算了,还是我来烧。” “放屁,一个钟头要做几十块洋钿生意呢。我又没老得动不了,享了几年福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去去去,快点吃。” 顾东文一边吃,一边看沙发上抱着电话筒的斯南,问旁边做作业的斯江:“南南在跟谁打电话呢?” “赵佑宁。” 顾东文看了看墙上的钟:“你姆妈的电话要进不来了。今天开学,她肯定要打来问的。” 斯江抬起头,扯了扯唇角:“南南大概是有意的?” 顾东文眉一挑,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哟,这小东西。” 斯南背过身,捂住话筒低声告诉赵佑宁:“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啊,其实我今天跟男生打了一架。” “又打了?”赵佑宁笑出声来:“又打赢了?” “轻松,上海的男同学不行,”斯南瞥了一眼斯江和大舅舅,压不住得意:“我今天一口气收了五个人,五十块会费呢。嘻嘻。” “斯江知道吗?” “当然不!你可不许跟任何人说啊,说了我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再也不是最最要好的好朋友了。” “我保证不说,对了,你姐姐申请美国的大学怎么样了?” “哦,不怎么样,大学都还没回信给她的。我小舅舅说大概要下个月才会收到回信。” “她申请了哪些大学?” “这我可不知道,你自己问她呗。”斯南喊:“阿姐,你来听电话,宁宁哥哥有话问你。”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随口问问的。”赵佑宁吓了一跳,赶紧声明。 “哦,阿姐,他又说不用问了。” 斯江刚站起来,笑着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斯南又瞎聊八聊了十分钟,才挂了电话。电话一挂上,就响了。 “陈斯好,过来接电话,姆妈找你。”斯南赶紧揪住阿弟来应卯。 结果打电话来的却不是顾西美,而是景生。 “大姐姐,阿哥的电话!”斯好想也不想,直接把话筒朝斯江一伸。 *** “刚刚是嬢嬢的电话?打了半个钟头一直忙音。”景生排了三回队才打通了电话。 “不是,南南在和赵佑宁说话。阿哥,大学军训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差不多,头一天就是练军姿,不过我们这次还要学开炮,那种真的炮。”景生问:“斯南今天怎么样?” “她说都挺好的,礼拜四下午只有两堂课,我打算去她学校见一下她班主任问问情况。”斯江说完,就见斯南瞪圆了眼朝自己猛地摇手,就笑了:“她肯定只报喜不报忧,不让我去学校呢。” “让她别打架,别跟男生打架,还有——”景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交待斯江:“让她打架不许拿胶刀出来吓唬人。” “陈斯南,阿哥说了,让你别打架,别跟男生打架,不许拿胶刀吓唬人——”斯江吓了一跳:“胶刀?!阿哥的胶刀怎么在你那里了?陈斯南你过来!” 斯南抱住顾东文的胳膊:“你告诉大表哥啊,我已经继承了大舅舅的衣钵,没他什么事了。” 顾东文拍拍她的小脑袋:“那你打架了没?”陈斯南的劣迹他可没少听顾西美抱怨,转一次学起码打三天,次次都打到别人家长上门来。 “没!”斯南转转眼珠子,只有她打人那不叫打架。 斯江把刚才斯南说的那些告诉景生,又说了斯好今天的情况。 景生问:“那你呢?高三哪几门课的老师换了?有没有哪门课觉得吃力的?我记得高三的物理和化学一下难了不少,还有代数会上一些大学一年级的课,你们课表怎么排的?” 斯江爽爽脆脆地答完,突然觉得这些问题无比熟悉,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斯南今天一回来,我就也问了斯南这些事,结果阿哥你一打电话也在问我这些事。南南还说我不像阿姐像姆妈了,”斯江哈哈笑:“阿哥,原来你也像我姆妈了哦。” 景生:“……” “好了,我挂了啊。”景生捞起肩膀上的毛巾丢进窗台上搁着的脸盆里,准备去洗澡。 “等等!” “还有事?” 斯江眉眼弯弯:“阿哥,侬晓得伐?从昨天开始我已经喊了七八趟阿哥了,奇怪?真不习惯你不在家,我们都很想你的,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斯好还念叨……” 听着斯江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景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唉,虽然平时在家阿哥管头管脚老戳气的,但是有人管也蛮好的。”斯江幽幽地叹了口气,又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不啰嗦啦,那我挂了,估计姆妈等下就要打电话来了。阿哥,你要当心身体啊,军训不要太卖力了,能偷懒的时候偷偷懒,别晒伤,多吃点肉,还有还有——你要想我们的呀!” “嗯。” 顾东文搁下酒杯,摇摇头:“小赤佬,电话费噶巨(电话费这么贵),居然一句闲话也不跟爷老头子说?” 斯江看看电话机眨眨眼,哦豁,她怎么忘记让大舅舅接电话了,阿哥怎么也没说一声呢? 第246章 第二百四十六章 第二百四十六章 顾西美这天没打电话回万春街, 因为她昨天刚从克拉玛依和陈东来吵完架回到乌鲁木齐。 开学第一天没音乐老师什么事,也不需要上门教钢琴,她在宿舍里愤愤地把陈东来的衣物丢进蛇皮袋后又哭了两场, 织了一半的羊毛衫也拆成一堆乱毛线,中饭没去食堂,担心会被同事们看出什么,到了黄昏,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老师都来敲门,她敷衍了几句后索性扯了一条薄丝巾包住头脸拎着坤包出了学校。 西美在2路公交车上坐了两个来回, 友好路上的霓虹灯在眼里模糊成了一片。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 陈东来看来也不例外, 现在回想他和小何,以前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但她还是自动选择了相信陈东来, 或者说是相信了她自己。她自问是个挑不出错的妻子, 长得好, 工作上认真负责, 追求上进, 从来不搞口舌是非,他父母偏心成那样,她最多只是背后嘀咕几句,近二十年来来不说含辛茹苦,也是十分辛苦地熬过来的。当年在阿克苏苦成那样, 一个月只有二两油的日子, 两个人几个月才能见上一回,他也没动过旁的心思。现在斯好都上小学了,他怎么能怎么敢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来的。 公交车靠了站, 西美看着百货商店的漂亮橱窗发呆,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不是一滴一滴的流,跟通了海似的无休无止。 她哪里做得不好?凶了点?吵架吵得多了?可世界上哪对夫妻能一辈子不红脸不吵架的?他回起嘴来不也一套一套的,他是男人,就该让着女人让着老婆,何况,她当年是为了他才来新疆的。 想到这个,西美心如刀绞,低下头整个人抖成一团。 幸好斯南回上海了,要是被她晓得了——西美抖着手从裤袋里把已经皱巴巴的绢头掏出来,选了略干净的一处撸了把鼻涕。她不可能把这种丑事跟女儿说,太丢脸。再想到斯南临走前还叮嘱她别跟陈东来吵架了,西美哭得更厉害了。不跟斯南说,她也不知道能跟谁说,不能跟姆妈说,说了没什么用,被大哥和北武知道了,肯定叫她离婚,那斯江斯南和斯好怎么办。也不能跟同事商量,西美抬起头,湿乎乎的脸压在了尚有余温的玻璃窗上,头一回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失败的人,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同学、同事、学生的家长,都没有深交,也丢不起这个脸。昔日兵团里的战友们,散的散走的走。一刹那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孟沁和曹静芝再也没有给她回过信了。原来能与人说的痛苦,真的都算不上痛苦,最难受最痛苦的事,只能自己默默打落牙齿和血吞。 也有那么一瞬间,她懊恼过自己的“多一事”,因为斯南回去了,又有两个弹琴的学生先后请了假,她想着给陈东来个惊喜,才去了克拉玛依,结果惊喜没有只有惊吓。如果她不去克拉玛依,也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永远不知道,不知道也挺好。 想到当着她的面还能若无其事地从陈东来床上起来穿衣服的小何,西美把脸庞往玻璃上又压了压,水印氤氲开一片雾气。 怎么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呢。西美闭了闭眼,她没见过也想不出。 *** “顾老师侬覅生气呀,”小何穿好衣服还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把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刘海:“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和老陈就是好朋友,互利互惠一下而已。” 西美做不出痛打奸夫□□的事,她站在那里,好像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后来她想过无数次,至少该上去揎伊两记耳光,至少该开口骂伊勾引有妇之夫覅面孔。 但当时她的确做不出来,或者是小何的腔调太怪,她没反应过来。当时陈东来在做什么?西美印象很模糊,背过身躲着她穿衣裳了?还是也和小何一样大大方方,觉得就是互相白嫖没什么大不了?西美没问过,她也不想问。 西美回过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去找你们领导。”有事找警察,出事找领导找组织找党委,好像国家能保证每对夫妻幸福美满一辈子似的。 “顾老师,我已经辞职啦,”小何笑嘻嘻地涂着口红告诉西美:“现在个人作风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过你要去闹的话,老陈肯定还是要倒霉的,处分降职少不了。我明天回上海,十一月份就去美国了,再也不回来了。顾老师,侬想想清爽呀,找领导有意思伐?合算伐?” “我寻了个美国老公,这个月领结婚证,特地来和老陈告个别。”小何裙摆飘动,翩然从西美身边走过去,笑着给了西美好几个忠告:“男人嘛,也是有需求的,做老婆的不让男人吃饱,总归不大好。另外要让男人手头宽松点,老陈条件好,盯牢伊的女人蛮多的,顾老师还是对老陈好一点。” 小何比她年轻,长得一般但是会打扮,很时髦,在克拉玛依好多年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是上海小姑娘,这样的小姑娘,主动跟你做“好朋友”,送上门要跟你睡觉,不逼你离婚还帮着你老婆解决工作帮你孩子解决上学问题,有几个男人抵抗得了? 西美不知道。东文是个痴情种,照样有了卢护士,当年北武去阿克苏给方树人写信寄照片,转头就娶了周善让,娶了周善让也还一个人去了美国好几年。 西美在公交车上哭了三个钟头,不止为自己哭,还为天下苦命的女人哭。陈东来的认错微不足道,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婚,没想过不要她,放屁!离不离婚是她要决定的事。 但是离婚了她有什么?陈东来肯定要儿子,两个女儿都归她,她养不养得起,养不起也要养,她是肯定不会给陈东来一分钱的,但家里也就那么两千来块钱的家底,陈东来手头有没有私房钱,她吃不准。陈阿娘不用说,儿子再错最后还是媳妇的错,要不是你对他不好,他怎么会有二心?我家东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啊……西美完全想得出陈阿娘会怎么说。 离了婚她还要不要在乌鲁木齐待?想到现在的工作是小何帮忙搞定的,西美就说不出的犯恶心。但是现在政策很明朗,斯南能回去,她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除非回上海当个黑户,那又是万万不能的,再说她回去了能做什么?像大哥那样干个体?当服务员都超过招工年龄了,还有她要住在哪里?住回娘家?退休工资和工龄怎么办?还有她在新疆的这二十年变成了个笑话…… 西美又哭得肝肠寸断,当初离开家她跟姆妈说的话姆妈能忘记,但她自己忘不了。 *** 公交车末班车停在了终点站,司机师傅端着茶缸子下了车,对着西美的背影喊了一句:“同志,夜里注意安全啊。” 西美好不容易收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头也不敢回,加快了步子。 回到学校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了,门房师傅披着春秋衫给西美开了小门。 “哟,顾老师,你老公找了你半天了。” 西美勉强笑了笑,把头巾包得更牢了一点,从墙边阴影下进了学校。 陈东来正和衣躺在沙发上,沙发边上是装满了他衣物的蛇皮袋,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 西美只当他是空气,自顾自把包挂到衣架上,摘下头巾,端起脸盆毛巾去水房洗漱。 陈东来低头坐在沙发上,羞惭交加。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一直提心吊胆,怕被西美发现,但是真的被捉了现行后,好像又没那么害怕了。他是犯了错,但小何说得也对,婚姻出问题,肯定两个人都有问题,就是这句话让西美大发雷霆,直接把他的宿舍砸成了垃圾场。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没错,就算错了,她也不认。夫妻吵架无数次,最后每次都是他低声下气地哄她,过夫妻生活也要看她脸色,心情好三五个月给一次,心情不好一年给个一两次,难得做一次,也要顾忌着一帐之隔的女儿,跟打仗似的速战速决。年轻的时候在井上太辛苦,反而熬得住,现在坐了办公室,难得下井了,精力好像没处去,他会想,想也有罪,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病,脑子里只想着那种事,但他不敢表露出来,越是想他越是一本正经,跟单位里为数不多的女同事说话都隔得远远的,再热的天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里面还要穿一件汗背心。 他对小何本来没动过任何心思,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帮西美解决文凭和单位的事,都收了钱,他不欠她的,她日常在办公室里和一群男人女人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常常嘲他,故意坐到他身上勾住他脖子,看到他坚贞不屈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哈哈大笑,把他树出了个柳下惠的光辉形象。直到有一次他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本能反应,被她发现了,就跟黄河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小何是勾引了他,他也是心甘情愿被她勾引的。陈东来心知肚明,无可辩解。这种事情会上瘾,他以前从来都不信,然而有了一次就有无数次,他变成了另一个他自己都害怕的男人,或者那才是真正的陈东来。他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花样,死去又活来,活来又死去,他似乎变成了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每每结束后他变回了人,变回了顾西美的丈夫变回了三个孩子的爸爸,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但每次又轻而易举地被勾引,轻而易举地变成野兽。 他喜欢小何吗?陈东来想过很多次,肯定不能算是喜欢。他看不惯小何轻佻的举止,说过几次。小何讥笑着说他干着奸*夫的事却操着她爷老头子的心,这话太刺耳了,虽然是事实。于是他偃旗息鼓不再提及。她说得没错,他要女人,她要男人,他们只是各取所需。他因为她不会逼他离婚而如释重负,她也因为他不会纠缠她而恣意放肆。在小何面前,他甚至不自觉地矮了一等,第一次在办公室她戳到他短裤上一个洞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陈工侬真塞古(可怜)。 西美“咣啷”把面盆砸回架子上,依旧视陈东来为无物,自管自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换睡衣,上床躺下。 陈东来轻轻地跟了进来,在斯南那张小床上坐下。 “起来!”西美猛地翻身坐起,一脸的憎嫌:“吾嫌便侬腻惺!(我嫌你脏!)” 陈东来僵了僵,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得出她哭得狠了,两只眼睛肿得更核桃似的,嫌弃也是真的嫌弃,不只是她嫌弃,他也嫌弃自己。 西美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哑着嗓子低声说:“离婚!吾要跟侬离婚。” 第247章 离婚 不离婚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陈东来杵在斯南床前, 半晌没作声。 走廊里传来空旷的开门关门声,有人踢踏着拖鞋从门口经过,不多时,厕所里的水箱哗啦啦作响, 随后踢踏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嘭”的一声, 门关了。 西美木然看着陈东来脚上的拖鞋, 又重复了一遍:“吾要离婚。” “格趟是吾对勿起侬(这次是我对不起你)——”陈东来翕了翕嘴唇, 嗫嚅道。 “离婚, 吾要离婚。” “西美——”陈东来有点哽咽。 “勿要叫吾名字!(不要喊我的名字!)”西美声音压得低,愤懑却丝毫不少:“腻惺!(恶心)” 陈东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肿胀的五官, 眼睛鼻子嘴巴,哪儿哪儿都是红肿的, 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西美的伤心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他又隐隐生出一丝庆幸,这也说明西美比他以为的更在乎他,但这个认知,也使得他更加羞愧懊悔。 “吾没想过要离婚, 从来没想过。”他压低了声音急着重申:“吾从来没想过勿要侬。(我从来没想不要你。)” 西美猛地抬起头:“哪能(怎么)?侬勒(你在)外头轧姘头,吾老老实实辛辛苦苦照顾一家门,侬让吾做侬老婆做牛做马,吾还要谢谢侬是伐?感激侬?(你让我做你老婆做牛做马, 我还要谢谢你是不是?感激你?)” 声音不响,却很尖厉,最后两个问句破了音, 直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换了普通话解释以显得更正式一些:“错肯定是我错——” 西美冷笑着打断她:“侬姘头勿是港是吾格问题嘛。(你姘头不是说是我的问题吗?)侬有啥错?错勒搪勿牢伊脱侬裤子?(你有什么错?错在挡不住她脱你裤子?)” “我们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别这么吵。”陈东来摸出一包烟来,抖了半天抖不出烟来,在手里捏了捏又塞了回去。 “呵呵, 是哦,吾勿会港闲话,一日到夜只晓得帮侬吵相骂,所以侬去轧姘头,噻怪吾勿好。(我不会说话,一天到晚只会和你吵架,所以你去轧姘头,都怪我不好。)”西美越说心越寒,她想和他吵吗?她这就算吵? “不要这么说,我已经承认了是我错,全是我错,我一个人的错。”半包烟隔着裤袋被捏成了一球。 “错没错,撒宁晓得侬心里是难能想格。(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真的是我错。” “随便侬哪能想难能港(随便你怎么想怎么说),”西美凄然笑了笑:“吾像只戆度一样(我像个傻瓜一样),戆了二十年,为了侬跑来新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养斯江,命没了一半,养斯南,命没了另一半,还要拼之老命再帮侬养儿子(还有拼了老命给你生儿子),结果呢?” 陈东来认错归认错,后悔归后悔,二十年来夫妻龃龉时的习惯改不了,话不过脑子就出了口:“你别这么想,儿子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两个人的?你轧姘头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儿子女儿?两个人的?侬做过点撒?斯江斯好不说了,斯南跟着我,你看牢过她伐?她周岁那天你就顾着跟人喝酒抽烟,她爬到粪坑边上你都不知道!” 陈东来垂头不响,心里却接了一句,你不是也没看牢…… “我去上课,只好把她一个人放在宿舍的篓筐里,我回去看到撒?她在吃自己的粑粑!”西美抄过手边的枕巾胡乱擦了一把,捂住脸抽噎了起来,斯南吃的那点屎比起她现在吃的屎,还真算不上什么了。 “离婚,吾要离婚。”西美露出被眼泪浸得发亮的脸庞,给自己又下了决心:“吾现在看到侬就想呕,太腻惺了,没办法跟你过日脚(我现在看到你就想呕,太恶心了,没办法跟你过日子)。”眼睛一闭,就是那两幅白花花的□□纠缠在一起,无数细节会涌上来,表情、动作、颜色,那几秒钟会无休止地在她脑子里来回地过,一遍遍捅得她血淋哒滴。 陈东来看着西美扶着床沿用枕巾捂着嘴强忍着不呕出来的模样,颓然坐到地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格么侬想哪能呢?侬港呀,哪能才肯勿离婚?阿拉离婚,小宁哪能办?(那么你想怎么样呢?你说啊,怎么才肯不离婚?我们离婚,孩子怎么办?)”他的背靠上了斯南的床,空荡荡的心直往下坠,还是不敢相信真的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西美抬起眼:“三个都跟我,侬勿配当伊拉格爷。(你不配做她们的爸爸。)” 她这么一说,陈东来倒觉得她明显在说气话,这句话是气话,那么要离婚就应该也是气话。 “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是你一个人带三个小孩肯定不行,斯江斯南都大了,她们跟你亲——要不让斯好跟我。”陈东来不敢抬头看西美,说话也没底气。 西美冷笑起来,话里淬了冰:“我就知道你不会要两个女儿,平时就一百样不管,我要是没生斯好,你老早就在外面轧姘头了。” 陈东来狼狈地解释:“不是我不要,是斯江和斯南肯定要跟你——”想到两个女儿失望的模样,陈东来捂住了脸,每次做回个人的时候,他总这么煎熬痛苦,恨不得把那个做野兽的陈东来从自己身体里劈出去。 “侬晓得就好。(你知道就好。)”西美想到斯江和斯南肯定站在自己这边,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再想到儿子,又难受起来。 “窝里钞票全部归吾,(家里钱都归我,)”西美说,“侬每个号头把生活费。(你每个月给生活费。)” “都给你,”陈东来低下头,苦笑了一声:“本来就是都给了你的——”想起小何那“忠告”,陈东来赶紧咽回下半句。 “啥意思?!”西美被戳了肺管子,气得直发抖,突然跳下床,捡起自己的拖鞋就朝陈东来脸上甩了过去:“吾待侬勿好是伐?管得太紧是伐?钞票用勒吾身上了?侬格点工资够养几个宁?(我对你不好是不是?管得太紧是不是?钞票用在我身上了?你那点工资够养几个人?)” “侬轧姘头噻怪吾?怪吾对侬勿好勿把钞票侬用?侬要点面孔好伐?陈东来,侬还是宁伐?侬认错?侬根本勿觉得私噶错了!(你轧姘头都怪我?怪我对你不好不给你钱用?你要点脸好吗?陈东来,你还是不是人?你认错?你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侬没想过离婚?侬是以为就算吾晓得了,为了三个小宁吾也勿会帮侬离婚,侬多少开心啊,外头洋花花彩旗飘飘,窝里噻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侬真是太腻惺了,覅面孔!侬以为吾是为了侬才来新疆,所以侬切老吾了是伐?(你没想过离婚?你是以为就算我知道了,为了三个孩子也不会跟你离婚,你多开心啊,外头花擦擦彩旗飘飘,家里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你真是太恶心了,不要脸。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来新疆的,所以你吃定我了是?)” 然而西美骂人的词汇量实在太少,翻来覆去只有腻惺、覅面孔这几个词,越骂越窝塞(郁闷),越骂越觉得非离婚不可,不然自己得贱到什么地步才能忍下半辈子。 拖鞋“啪啪啪”地砸在陈东来头上身上,他受了几十下后,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是真没想过离婚,我又不喜欢小何,只有你才是我老婆,我心里一直很清楚的,不是说谁吃定谁了——” 西美喘着粗气丢下拖鞋,几乎绝望地笑了起来:“不喜欢都能睡?!还睡了一年多?你可真了不起!陈东来你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就知道发情!” 陈东来红着眼瞪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西美往后退了两步:“做撒?(干什么?)被我骂了就想动手?反正你已经不算个人了,随便你,你打,打完就离。” 陈东来摇了摇头:“不是,你在气头上,随便你怎么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我就是想说我不想离婚。我认错我改,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女人那个。” “你杀了人,说个对不起以后不再杀了就行了?你想得真好。”西美瞪着他反问。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低下了头。 “呵。”西美不理他,转身坐回床边,拿枕巾撸了把脸:“你不要假惺惺的了,做得出那种事还说这种话,没意思。” 陈东来慢慢蹲下了身,揪了揪头发。 “你每次都这样——”他呜咽道。 西美一怔:“啥?” “我说什么都不对,家里什么事都要听你的。我说过好多回,斯南大了,一直睡在我们床边不方便,前年局里分房子,两室一厅的新公房,但你嫌太远,就是不肯要。” “那是因为你们单位的新宿舍太远,我骑车得骑一个钟头。欸,我让你不要了?我是让你等市里的老宿舍空出来。而且你要是拿了那套房,学校分房子我就不能申请了。我们学校的教工宿舍明年就建好了,按工龄分配,我排在第一批,到学校只要十分钟!也是两室一厅!” “你说不要那套房就不要,我难得休个几天假回来,劝你跟我去招待所住一夜过个夫妻生活,你也从来不肯。” “招待所一个晚上十几二十块,我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我有病是不是?男人女人不睡觉会死?我怎么没死?生斯南后两年多没做,你死了没?你不也没死?还我们去睡招待所,南南怎么办?她会怎么想?我同事会怎么想?你不要脸我要脸!你说这些干什么?还不是想说你睡姘头是我的错?你还有理了?还想不离婚?”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不说了,你说,你要怎么才肯不生气?才肯不离婚?你叫我做什么都行,真的。”陈东来哽咽着说:“阿拉几十年格感情了——” “你去死。”西美冷笑起来:“我当了寡妇,就用不着离婚了。” 陈东来霍地站了起来,往外头去了。 西美掐紧了帐钩。 外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后,陈东来掀开帘子又走了进来,直接走到西美跟前,红着眼眶盯着西美看,忽地手一抬。 西美看见他手里的剪刀,吓得往床里一缩:“侬想做啥?” 陈东来满脸是泪:“你不是说我去死,你就不离婚了?那我现在戳死我自己,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你点个头,我马上戳死我自己给你解气。这样也好,儿子女儿也不会觉得我丢脸了。” 第248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闹钟响了, 西美睁开眼,眼睛肿痛得几乎睁不开。 她盯着帐子顶看了一会儿,斯南的闹钟也响了。 西美坐起来, 看见陈东来在小床上对着墙缩成一团,身上搭了件春秋衫。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 是真的发生了。她丈夫轧姘头被她捉奸在床,她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哭得天昏地暗,男人不肯离婚, 拿了剪子说要戳死自己让她出气。 西美盯着扔在蛇皮袋上面的剪刀看了一会儿, 脑子里木木的,她记得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时有点想笑, 也有点想哭, 最后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哭出来。 “你死就死, 拿什么剪刀?万一警察以为是我杀了你呢?” 陈东来有一瞬间被她的话惊到了,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西美的脚伸出去扒拉拖鞋, 是, 他抱怨的应该也是真的,万事她总是想着她自己, 但谁不呢?后来他又丢下剪子推开窗,一条腿爬上去,转身问:“那我跳下去!我跳楼就跟你没关系了。” “这是二楼, 跳不死你摔个残废,让我看着你恶心一辈子还要我服侍你?” 西美按停了闹钟, 视线在陈东来的背上停留了两秒,呵,真没想到她辈子回嘴回得最好的竟然是这句话。 陈东来转过身, 就看到西美冷冰冰的视线和嘴角那抹讥笑。白天的人和晚上的人有时候常常不是同一个人,他看着西美旁若无人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坐在床沿抱住了头,羞愧难当。换做现在,他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动剪子跳楼房的勇气。他当时是真心要赎罪要让西美好受一点,最后却变成了笑话。这么一想,陈东来不免又有点心灰意冷。 西美看了看课表,这学期她每周有九堂课,今天两堂都在下午。热水瓶里的半瓶水还是大前天的,早就冷了,她绞了条小毛巾坐在沙发上敷眼睛。喊着要跳楼的人多数不会跳,等着人拦呢,陈东来当然也不可能跳,凭什么呢,搞得像是她轧姘头委屈了她似的。 陈东来把剪子放回五斗橱抽屉的月饼盒子里,转身默默看着西美不响,像一个等候审判的落水狗,他既期盼西美回心转意原谅他这一遭继续过日子,又害怕她开口答应不离以后拿这些事无休止地嘲笑他讽刺他羞辱他,而斯南再也不会帮他打圆场劝和了。 等了半天,陈东来见西美拿下毛巾站了起来,像平常一样端着脸盆和牙刷牙膏漱口杯出了门。 他松了一口气。 “顾老师,今天早上没课啊?”外头走廊里传来问候声。 “李老师好,我两节课都在下午,你这学期怎么样?忙不忙?” 陈东来走到窗口往外张望,只看隔壁臃肿矮胖的李老师和西美相偕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单从背影看,西美还像二十年前那个刚刚抵达沙井子的少女。 “唉,别提了,一个礼拜十五堂课,还要担班主任,累不死是我命大,你那个胖大海还有吗?” “还有不少,等下我拿给你。” “国庆节的节目又要开始排演了?每年你也辛苦的。” “还好,只要能得奖再辛苦也值得的。” 陈东来隐约听到西美的笑声,对于她和同事还能说笑自如,心里不免又有点难受。 *** 这一天,陈东来自动自觉地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去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黑木耳鸡汤,炒了几个小菜。到了彩霞漫天的时候,楼道里的不少邻居被鸡汤香味引了过来。 “哟,陈工来啦?你这么辛苦还搞这么贤惠,炖上鸡汤了?老朱,你看看人家陈工,学着点!” “不辛苦,不贤惠,呵呵呵。” “顾老师还没回来?” “还没。” “嗐,这栋楼里没了你家斯南,都没劲(太平)了。陈斯南在上海怎么样?还适应(祸害)吗?” “挺好的,上学了,昨天开的学。” “三个孩子都在上海上学,真好啊,还是顾老师想得长远。” “哪里哪里,是是是,是她想得周到。” “你家大姑娘出国了没?” “还没呢,七月份刚考了托福。” “听说了,考了六百多分,全上海前几名呢,厉害得不得了。啊呀,陈工你真是有福气,顾老师长得好性格好,还这么能干,儿子女儿将来都是有大出息的。” 陈东来系着围裙在门口应付一拨又一拨的热心教工,他以前倒不觉得西美和斯南在学校里人缘这么好。 西美天黑透了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早上那个李老师陪着西美一起回来的,西美眼睛又肿了一圈。 李老师一进门就板着脸严厉地上下打量着陈东来。 “李老师好,来来,请坐,我给你泡杯茶。西美,锅里有老母鸡汤,你吃过饭没有?”陈东来小心翼翼地问。 “老陈,茶就不用了,我作为二中工会副主席,今天来,是要跟你好好谈谈个人作风的问题。你这次做得很不对啊,让我们西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李老师轻轻拍了拍西美的手:“今天顾老师打了离婚报告上来,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做得出这种事。” 陈东来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地支吾了两声。 “你看起来是一个相当忠厚老实可靠的男同志,还是我们自治区的劳动模范,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后果有多严重?你辜负的不只是西美,你还辜负了党和组织对你的期望!” 陈东来瞟了一眼西美,低下头:“是我不对,是我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我对不起西美对不起孩子们。” “十二届三中全会的整党决定你们单位肯定也认真学习过对不对?这五年来全党开除了17万人,今年已经有将近10万党员受到各种党纪处分,你想过你的前途没有?”李老师痛心疾首:“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一个石油系统的年轻干部,女大学生,突然要和一个美国人结婚要去美国,还号称不再回国?她为什么要做你的姘——相好?有没有什么政治目的?老陈啊——你不是一时糊涂啊,你是太糊涂了,你们的党组织生活绝对没有做到位!” 西美也吃了一惊,她倒没往这方面想:“李老师,李老师,我就是想请你来核实一下事实,帮我审批一下离婚报告——” 李老师握住她的手,坚定不容抗拒地摇头:“西美啊,我们知道你委屈你难过,但是你这个离婚报告组织不能批准。” “啊?”西美傻眼了。 “老陈,你坐下,别站着,明天我们党委武书记还会来找你谈,你的问题比较严峻,我们肯定还要向上反映。” 陈东来的心直往下沉,他看向西美,西美翕了翕嘴唇,想辩解几句,却又无力辩解。 “你和老陈的婚姻事实我们都清楚,你们从上海远赴边疆,同甘共苦二十年,是有着坚实的革命情感基础的。西美,我们女同志也要有宽广的心胸,不要轻易被打倒认输,家庭就是另一个战场,你们还有三个孩子,你这么丢盔弃甲地逃跑,孩子们怎么办?你就让他们从此没了爸爸?” “是人都会犯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就算是囚犯,出狱后也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对不对?何况是二十年的夫妻呢。西美,在情感上,我们肯定是理解你同情你支持你的,但你还是要认真考虑,不要因为一时气愤就把路走绝了。一旦真的离婚了,夫妻感情就破裂了,再也没法修复,对?老陈虽然犯了错,但还是一个好同志好男人,工作认真负责,工资全部上交,回来还知道打扫卫生做菜炖汤,我们一路上楼,大家都在夸他,你也听到了。” “话再说回来,哪个猫儿不偷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你和老陈离了,就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你也快四十岁了,还有三个小孩,就算小孩都不跟你,那你和新的老公还生不生小孩?对方要求生,你生不生?要生就要取环,冒很大的风险去生。如果对方也有小孩,你是不是还要当后娘?后娘好当吗?”李老师眼中闪着悲悯的光,摇头道:“就我这么多年看下来,比老陈好的男同志真不多。倒不是我劝和不劝分,我以前在吐鲁番先是在妇联工作,后来进了工会,十几年来我看得太多了,以前我们新疆条件够艰苦?棉花田里都有人背着老公老婆偷偷摸摸干那种事。离婚的多吗?十个里面也有三个头皮硬的妇女同志坚决要求离婚,然后呢?” 西美不响。 “没一个过得好的,一个人太苦了,真的,”李老师拭了把泪,“教育局的小汪老师,你大概听说过,她离婚后又找了一个,结果比她前头的老公还不如,一分钱不给,还背着她打她儿子,她儿子不敢告诉她,后来是我们工会的干事发现的。” 西美低下头:“我不打算再找。我两个女儿也都大了,不用我照顾。我就一个人过。” 李老师一怔,更同情西美了:“你看你,这是跟全天下的男人赌气?犯得着吗?你一个人过?我们教育系统里孤寡老人少吗?你也去探望过的呀,每年学雷锋日我们学生都会去帮她们打扫卫生。房子里一股味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四月份那个七十八岁的朱老师摔了一跤,三天才有人发现送进医院去,没来及住院人就没了。” 陈东来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放回了原处。 *** 陈东来请的三天假很快到期,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西美,搭石油管理局的公车赶回克拉玛依去。 西美的离婚报告依然没批,全校都知道了她要离婚,都知道了道貌岸然的陈工,很辛苦很贤惠会炖汤的陈工在单位里搞破鞋。 没了陈斯南震楼,大家同情的目光和私下的八卦一眼肆无忌惮。当然,学校里都是知识分子,大家私下的议论也都是有分寸的,最出格的不外乎是想像一下那个“姘头”的长相和身材,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陈工丢下这么好的顾老师呢,毕竟顾老师是教育系统一枝花,进校没多久就被教育局看中要调过去当研究员的,当时大家没少传教育局局长看见顾老师时的“眼睛一亮”。但顾老师人品放在这里呢,最后以工资少十二块的理由婉拒了教育局。谁想到…… 因顾西美的遭遇,一时间女老师们的丈夫们日子都不好过起来,每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花了多少钱,买烟买的是硬壳还是软壳都得交待清楚。 西美反而日益平静下来,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多余的脸可丢了,全心全意扑在国庆汇演的节目编排上,到了九月底,西美打了个电话找斯南。 “南南,我是说万一,万一啊,万一妈要和爸爸离婚,你跟谁过?跟妈还是跟你爸?” 第249章 第二百四十九章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世事总少有一万, 常有万一。 斯南躺在阁楼地板上,枕着头看着天花板,翘着二郎腿抖了一刻钟, 突然有点不习惯,毕竟再也没人一巴掌打下来不许她抖腿了。 “阿姐?” 书桌前正在打字的斯江漫声应道:“嗯。” 上个星期收到了三封来自美国的厚邮包, 最近斯江忙着写申请信。 “要是爸妈离婚了,我们肯定都跟姆妈过?” 清脆利落的“哒哒”声骤停。 斯江猛地转过身:“南南,你刚刚说什么?” 斯南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姆妈电话里说要跟爸爸离婚。肯定是爸爸出花头了。” “妈怎么没跟我说——”斯江有点疑惑:“你是不是听错了搞混了?” “不会的, ”斯南弯下腰,双手抓住脚脖子, 头从腿缝中往后看斯江,“她怕影响你出国。不过我要是知道了还不跟你说,就太不讲义气了, 有难要同当嘛。” 斯南直起身子,伸手在斯江面前晃了晃:“阿姐?阿姐?” “为什么会是爸爸的问题?”斯江拉斯南坐下, 一脸严肃地问。 “哦,劳动节我去克拉玛依的时候,看见小何阿姨把手放在爸爸大腿上。”斯南把手覆上斯江的腿, 轻轻往上移。斯江打了个寒颤,赶紧躲开。 斯南挑了挑眉:“反正爸爸没躲开, 假装没事似的。” “你没告诉姆妈?” 斯南摇摇头:“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本来就天天吵, 什么小破事都要吵,我要说了姆妈肯定要拿剪子戳死爸爸。” 斯江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哭了没?” “没,唉,不知道,我又不在乌市,要是打电话回去问人, 是不是不太好?别人猜得出来?” “别,别打电话问。我明天直接打电话给爸爸!”斯江摸了摸斯南的卷毛:“没想到你在爸妈身边也——”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过得不好?过得辛苦?心累? 斯南晃晃脑袋:“习惯了。反正男人都不行,女人也麻烦。唉,这世界不会好了。” 斯江满肚子的忧心,也被她这句小孩子装大人的话说笑了。 “阿姐你是好的,大表哥是好的,宁宁哥哥也是好的。以后我跟大表哥结婚,你就跟宁宁哥哥结婚,我们四个人买个大房子,生一堆孩子,养几条看门狗,就这么一起活到老死。”斯南认真地叮嘱斯江:“阿姐,你不要嫁给外国鬼子好不好?” 斯江失笑,拍了她脑门一巴掌:“你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别瞎说。今天怎么没听见你背英语课文?” “我们那个娘娘腔老师很烦的,我怎么背,他都要嘲笑我乡下发音,切。”斯南不在意地把书包收拾好:“我干脆不背,反正考试我都会。” “你们这个英语老师人品不好。”斯江皱起眉:“你们学校没什么措施吗?”她九月八号给学校写信抗议的,现在二十一天过去了,学校一点反应也没有,等过了国庆她就继续给区教育局和市教育局写信反映。 “没啊。唐欢比我还惨。”斯南把爷娘的事抛之脑后:“她太老实了,康娘娘那么嘲笑她,她还老老实实地背,那些女生一天到晚笑话她。要不是我不打女生,哼哼——” “你可不许再打架了啊。上次西宫那个事,你们打到派出所警察都去了!” “惩奸除恶,匹夫有责!那几个小流氓抢小学生零花钱,不打不行。他们不经打的,还哭着喊着说什么‘我有工读学校的阿哥’,嘁,我手下胡亚东都说了,他瞎吹,他哥哥明明是武定中学的。” 斯江抚额,第一次领会到姆妈带着斯南过也真不容易。什么不经打,斯南还不是流着鼻血回来的,手背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没全消呢,英雄倒是当成了,附近几条街的十几个小学生家长上门来道谢,零食点心水果堆成了小山。那些小流氓不只经常抢小学生初中生的零花钱,还掀小女生的裙子,该打。只是遇到这样的事,斯好一年多来都不跟家里任何人说,斯南一回来他就告诉了斯南,想到这里,斯江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还有姆妈也是,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只跟斯南说。 看到斯江出神,斯南又躺回了地板上。 “大表哥军训要结束了?唉,我想大表哥了。” 斯江理了理紊乱的思绪,斟酌了一下:“南南,你已经是大姑娘了,马上是高中生了,不要再把跟大表哥结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知道吗?” “为什么呀?我从小就知道我将来要跟大表哥结婚的呀。” “咳咳,”斯江吸了口气:“大表哥有喜欢的女生了,是我们一个学校的——”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 斯江:“???大表哥喜欢谁是大表哥的事,谁也没有权利干涉他。” “我说不行就不行!”斯南愤怒了:“大表哥是我的!” 这个问题太难说得通了。斯江只能先行冷处理,转身继续打字。 “你怎么没帮我看好大表哥啊?”斯南不乐意地嘟哝了一句:“你就顾着自己谈朋友。” 斯江扭头看她一眼:“我没有谈朋友。” “呵呵。” 斯南在阁楼里转悠了起来:“我去给宁宁哥哥打个电话。” “几点钟了都?大学里公用电话早就关门了。” “那我明天再打。阿姐——”斯南从后搂住斯江的脖子。 斯江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气得拍了好几下她:“干什么?放开我呀。” “等大表哥回来,你要帮我啊。” “帮你干嘛?” “我要跟大表哥说清楚,万一、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他不肯跟我结婚——”斯南哽咽起来,把头埋进斯江的肩窝里。 斯江想不明白了,刚才说到爷娘离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见她伤心! “我就不想活了。”斯南委屈地所。 斯江揪住她的卷毛拉远了一点距离,完全不顾斯南嗷嗷喊疼。 “陈斯南!你想什么呢?什么你就不想活了,你有没有搞错啊,大表哥是表哥,就像你亲哥哥一样照顾你爱护你,你想干嘛?你这是要挟,懦弱,卑鄙!要是谁都来这么一句,不能跟大表哥结婚就不活了,大表哥怎么办?我告诉你,我们学校喜欢阿哥的女生多得很呢,都像你这样,阿哥有九十条命都不够用的。” 斯南瞪圆了泪眼:“这么多女生喜欢大表哥?” “对!我们班就有七八个呢,包括我的朋友,你见过的那个曾昕、张乐怡,她们都喜欢阿哥好多年了,但是她们从来没去打扰过阿哥,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得到他,你懂吗?”斯江又愧又急,怎么就一直忘记南南也到了情窦初开少年慕艾的年龄了,万一她真的把亲情误会成了爱情,不只是害了她自己,还会害了阿哥。她这个姐姐就太失职了! “喜欢一个人当然要得到啊!”斯南不服气地反驳:“我喜欢吃肉,就要吃肉,看着肉吃不到多难受啊。” “这是两回事。你喜欢吃肉,也要肉喜欢被你吃?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那他不喜欢你不愿意被你得到呢?谁的意愿更重要?”斯江苦口婆心,“喜欢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开心,你就也应该会觉得很开心,这才是真正的喜欢,不是自私自利的占有欲。至于他是不是因为你才开心的,这不重要。” 斯南躺回去,翻来覆去别扭了半天,承认阿姐说得有点道理,至于肉喜欢不喜欢被吃,肯定是不喜欢的。她在阿克苏见过杀猪,猪叫得那个惨啊,绕梁三日。 “那——”斯南又问,“大表哥喜欢谁?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斯江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突然对斯南语气中的失落难受感同身受。 “有阿姐你好看吗?” “阿哥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浅薄男生。” 斯南安静了半晌,抱住枕头猛地嚎了起来。 斯江转过身,见斯南跟条毛毛虫一样蜷成一团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嗷嗷嗷嗷,不行不行!我受不了!” “大表哥,你快回来,你跟我说清楚!” “你不许喜欢丑女人!至少不许比阿姐丑!输给比阿姐丑的女生,我太没面子了——” 斯江木着脸转了回来,继续专心打字,再也不想理陈斯南这个王八蛋了。 *** 斯江惦记着要给父亲打电话,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请了假,这个时候外婆出门交流经书去了,斯好和斯南还没放学,她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骑着脚踏车回到万春街,刚停好车斯江就听见灶披间里传来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她立刻警惕起来,想到这几个月外婆一直说家里水费高得离谱,怀疑有人偷水,斯江拎起竹扫帚,蹑手蹑脚地推开灶披间的门。 淋浴间里的水声猛地停了。斯江心一提,猛地冲过去用力踢开淋浴间的门,举起扫帚,和刚洗完澡举着毛巾擦头发的景生打了个照面。 “阿哥?!” 斯江戆呵呵地喊了一声,手里的扫帚无意识地挥了挥,眨了眨眼。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什么都没看见。 景生手里的毛巾遮住了要害部位,迅速转过身:“侬噶早回来做啥?!(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斯江这才“啊”了一声,赶紧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替景生关淋浴间的门。 “嗳?啊,阿哥侬私噶关门啊,关关好。(阿哥你自己关门啊……)”斯江看着一手捂着下身一手正准备关门的景生,尴尬地挤出一个目不斜视的微笑,同手同脚地转身冲出了灶披间,往弄堂外一骑绝尘狂奔而去。 景生套上汗衫短裤,走到大门外看了看,把斯江放在脚踏车后座上的书包提了回去。 第250章 第二百五十章 第二百五十章 一见景生回来, 顾阿婆松了口气:“由奢入俭难啊,享了几年福,老太婆我现在走到菜场再走回来,脚不疼, 膝馒头发酸哉, 哎呀呀, 斯江斯南斯好今天要快活死了。” 提起斯江, 景生刚刚红转白的脸又转了红。 “斯江刚刚回来过了,大概有事,又出去了。” 顾阿婆从五斗橱里摸出五十块洋钿:“嗳,这个小囡跑去辣块(哪里)了?你在家她还往外跑?景生啊, 你去小菜场再买点菜回来, 我本来想夜里随便打发打发他们,炒个炒饭烧个鸡毛菜汤的, 现在交给你接班, 你想吃啥自己买。” “阿奶, 我身上有钱, 这个月生活费没怎么用呢。” “瞎说,那是给你在学校花的, 花在我们身上怎么行,拿着拿着。” 顾阿婆甩下活计, 高高兴兴坐到躺椅上开始看越剧。 景生笑了笑, 拎了两只菜篮子出门,不料陈斯江同学人跑了, 把脚踏车锁的钥匙也拐跑了,景生又转身上楼翻备用钥匙,刚下楼就被人扑了个满怀。 “大表哥!你怎么回来了?舅舅还说明天跟汪强爷叔的车子去接你呢。” “大表哥, 你去哪里?去买菜?我陪你去!” “大表哥,你想吃什么?我有钱,我给你买。” “大表哥,我有话跟你说,很认真的话——” “陈斯南,你别烦!”景生疾步如飞。 斯南追是想追的,被一个“烦”字拖住了腿。大表哥竟然也是见色忘义之辈?有了喜欢的女生就嫌她烦了?陈斯南在这个明媚的秋日下午,第一次体会到了可怕的脆弱善感少女心。 等景生买完菜回来,斯南已经把少女心忘得一干二净,捧着一堆撕碎的废纸神秘兮兮地凑到景生跟前。 “出大事了!” 景生一边择菜一边瞟了她一眼:“你又干嘛?” “阿哥你看!我闯祸了!你帮帮忙!” 景生看了几眼,手一伸关了水龙头,接过那堆废纸仔细拼了拼,全是英文的,打字机打出来的一封信。 “你干什么了?” “其实不怪我,怪我爸!”斯南发愁又发慌。 *** 傍晚顾东文回来,在灶披间看到景生吃了一惊:“军训已经结束了?你怎么电话里也没说一声?你汪强爷叔还说好明天早上跟我们一道去闵行接你。” “学校里没事了,想着试试公交车路线,就回来了,”景生把蒸锅里六只公蟹摆摆好,抬头看了眼顾东文,“明天国庆,我打算去摊位帮忙。” 顾东文拿出包烟掂了掂:“香烟切伐?” 景生摇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侬少切切香烟。” 顾东文笑着把香烟夹在耳后:“嗐,儿子管起老子来了?” “又没叫你不抽,少抽两根,一天一包太结棍了,两三天一包差不多。” 顾东文上楼洗了脸喝了茶看好夜报,又转回灶披间,随手掰下一只大钳子,蘸了蘸姜醋:“欸,你夜里有空的话,找斯江好好谈谈。” 景生手里绑得结结实实的大闸蟹在锅沿上磕了一记。 “谈啥?”景生强作镇静地问,他眼风溜过淋浴间,落回新丢进蒸锅里的六只大闸蟹身上,伸手把它们排排整齐,排成了一朵花。 “你小嬢嬢大概要离婚。”顾东文嗤笑了一声:“早就好离了,离了才好,离了回上海来,现在什么不能做?” 景生莫名松了口气,盖上锅盖:“斯南也跟你说了?” “嗯,”顾东文咯嘣咯嘣地咬着螃蟹腿,“斯江心思重,她向来听得进你的劝,你好好跟她说,让她别受影响,该干嘛干嘛,申请表好好地弄,等出了国,一百样跟伊没关系了。反正她爸爸也没尽过什么屁责任。不出国也没关系,跟你读交大去,好好上学上班,爷娘的事让爷娘私噶解决。(爸妈的事让爸妈自己解决。)” “她出去了,人还没回来。”景生盯着灶火应了一句。 顾东文抻长脖子往外张了张:“说曹操曹操到,回来了。”他端上螃蟹和姜醋碟子就走,边走边喊:“切哈啦,切哈啦。(吃蟹啦,吃蟹啦。)” 楼上脚步声立刻纷乱起来。 景生坐在小矮凳上盯着蒸锅下的火焰,耳尖热腾腾地发烧,出了一身的汗。 斯江一看脚踏车上自己的书包不见了,轻轻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吸了口气挺挺胸膛,向斯南借了一热水瓶的勇气,呼哧呼哧深呼吸两口。很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对了。 “阿哥辛苦,吾回来了。”斯江迈进门,招呼了一声,立刻目不斜视地蹿上了楼梯。 景生的头低了低,想若无其事地应一句,嘴巴张了张,身后已经只剩下楼梯咚咚咚的声音。他站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退回三步,揭开锅盖,螃蟹壳已经红彤彤,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烫。 *** 顾东文开了两瓶啤酒一瓶黄酒。 顾阿婆自己斟了一小盅白酒,叮嘱斯南:“你不要吃醉啊,你弟弟上次唱了一个钟头的西游记,听得我和你阿娘累死了。” 斯好吮了一嘴的蟹黄,疑惑地问:“是我唱,应该我累,外婆你和阿娘累什么啊?” 顾阿婆抿了一口酒:“呵呵,你一边唱一边脱衣裳,脱一件阿娘捡一件,你脱起来容易,不知道帮你个小把戏穿衣裳有多少吃力!我们两个小脚老太婆,楼上楼下地追你,能不累吗?” “那你们不要追他好了,随便他脱!”斯南不以为然地举起一杯啤酒和顾东文碰了碰杯:“脱光了冻着了活该!最好让他光屁股在弄堂里跑一圈,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喝醉。” 斯好不敢得罪斯南,只好嘟着嘴闷头吃螃蟹。 顾阿婆哈哈笑:“好,下次就按南南说的办,随便他赤屁股被人看光了去。” 斯好不乐意了:“看的人都要长偷针眼!” 顾东文也笑了:“小胖子才不怕,他是男的,被人看只卵,他又不吃亏,哈哈哈哈。” 斯好气得嚷嚷,差点哭出来了:“亏的!亏的!我亏大了!” 顾阿婆笑骂儿子:“放你的屁!囡囡和南南都是大姑娘了,你还喝几口马尿就胡说八道!不要脸!” 斯南看着斯好没心没肺地笑哈哈。 做贼的难免心虚。听到“脱光了”、“赤屁股”“看光”这些敏感词语,斯江下意识地就瞄了瞄身旁的景生,明明已经近视三百度了,也没戴眼镜,偏偏看得清清楚楚,景生的耳朵红得发紫。 察觉到斯江的视线,景生拆螃蟹的手一停,咳嗽了两声后,举起筷子敲了敲玻璃杯:“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说了。说说摊头生意,还有大嬢嬢那边怎么样?” 顾东文把剩下的半杯黄酒一口气下了肚,叹了口气:“生意还可以,就是肖为民只赤佬又进去了。” “啊?”斯江一愣:“他不是戒了吗?” “黄赌毒,要戒断很难的。”景生补了一句。 顾东文点点头:“他是春节过后出来的,我叫他还来帮忙,他死也不肯,到处找工作,三十几岁的人,初中文凭,档案里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哪里找得到单位?” 顾阿婆叹了口气:“所以人呢,真的一步也不好走错,一步错步步错,再想回头就难了。” 斯江想到父亲,真是应了外婆这话,心里难受起来,默默低下了头。 一堆螃蟹肉被夹进她碗里。 景生收回筷子问斯南:“你夜里想去外滩看灯伐?” 斯南看向斯江:“阿姐,侬去伐?” 斯江摇头:“今年不去了,年年去也没什么意思,到处人挤人。” 斯好很失望:“我还从来没去过!你们都不带我!” 斯南嘴一撇:“就你?走到外滩再走回来?你上次去大表哥学校没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谁回来后躲在淋浴间哭哭啼啼的?” 斯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景生拍了板:“那我们去西宫,也有灯看,人还不多,溜冰场重新浇过水泥,没什么坑。斯好,想学溜冰吗?” “想,阿哥侬教吾?”斯好的脸皱了起来,有过被阿哥带着跑步的惨痛经验,他实在不想被景生教。 “让斯南教你。斯南,你以前溜冰一直不太行,现在怎么样?行吗?” “我怎么不行!”斯南玻璃杯咣地落在台面上,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道:“你去我们乌市友好路上问一问,有什么是我陈斯南不会的?告诉你大表哥,绝对没有!我可练了一整年呢,还在河上练冰刀了,这个你们肯定都不会,全家只有我会!等以后河里结了冰,我教你们溜冰刀!” “真的吗?!”斯好激动起来。 顾东文呵呵笑,伸手撸了把斯南的卷毛:“戆小宁(傻孩子),我们上海的河浜要是结了能溜冰刀的厚冰,那叫□□*。” *** 冰刀没指望了,四轮溜冰鞋还是可以将就玩一玩。明天就是国庆节,西宫的确比往常礼拜六礼拜天还冷清些,溜冰场反而溜得出速度。 斯好摔得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喊疼,却被严要求高标准的斯南逼着继续,屡摔屡爬,屡爬屡摔。 景生溜了十几圈,见斯好终于能抓着栏杆走上七八米远了,叮嘱了斯南几句就准备出去。斯南背对着斯江朝他挤眉弄眼双手合十,被景生弹了一记,捂着额头嗷嗷叫。 斯江抱着几包零食坐在边上发呆,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景生换好鞋子洗了手,坐到斯江身边。 斯江臊红了脸,支吾了两声:“没,没啥。” 景生看了她一眼:“在想你爸妈的事?” “你也知道了?”斯江一怔,想到斯南既然跟她说了,肯定也会跟大舅舅说,大舅舅肯定会告诉阿哥。 “你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吗?” “嗯,给我爸打了电话。姆妈那边我没问,她没跟我说只跟斯南说了,大概不想我知道。”斯江声音越来越轻。 “你爸说什么了?”景生伸了伸腿:“你要不想跟我说也没关系。” 斯江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不是,要是不跟你说,我也没人能说。我爸——他没说什么,就承认是他犯了错,让我劝劝姆妈。” “犯错?” “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被我妈撞到了。”虽然艰难,斯江还是说出了口,说出口后真的轻松了一些。她看向溜冰场里的斯南,斯南大概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没有具体的概念,所以说出来以后可以立刻甩在脑后,又或者斯南不怎么在意爷娘的事,离不离婚她无所谓。 斯江下午打完公用电话后其实已经在西宫的湖边坐了三个钟头,哭倒没哭,她曾经相信姆妈是为了爱情远赴边疆的,但就算事实的确如此,那份“爱情”也已经被漫长的岁月和充满荆棘磨难的生活磨砺完了。至少她看到过“爱情”的模样,并不是父母亲那样的。 她难过的是“父亲”这个角色的彻底崩裂。斯江没办法不去比较身边的男性,一直以来“父亲”位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个位置,比起舅舅们,父亲当然是远远不如他们,至少对于斯江而言是失望居多,但比起两个叔叔,父亲似乎又不算太过失职。他在她心中即便不再高大伟岸,但绝对不至于卑鄙猥琐。然而现实偏偏这么残酷。 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父亲,斯江为此感到羞耻。他解释得越多,抱怨得越多,斯江越看不起他,越看不起他,就越反省她是否继承了父亲骨子里的凉薄和自私。唐泽年对她所做的,令她觉得有压力,觉得烦恼。这点和父亲抱怨姆妈的奉献是不是如出一辙? 出于身为女性的自觉,她能想像姆妈的痛苦,又不敢想像她的心路,这会使她更加厌恶父亲,偏偏理智上,她明白父亲所抱怨的所解释的,无论她怎么看不起他,也是合理存在的。关于人性的丑陋和复杂,想得越深,斯江越痛苦。 “我——”斯江看向景生,“我不想出国了,我不能丢下姆妈,不能丢下南南和斯好。” 景生静静地看着斯江,突然莫名有点嫉妒顾西美。 “你姆妈几岁了?” “啊?”斯江一怔。 第251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景生叹了口气:“陈斯江, 你不是母鸡,你妈不是小鸡,斯南和斯好也不是小鸡,日子一天天过去, 没有老鹰要吃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你负责, 你只要对你自己负责。你没什么不能丢下的,别丢了你自己就行, 你也没丢下任何人, 你妈永远是你妈,弟弟妹妹永远是你的弟弟妹妹。她们——阿奶、我爸、我,和你永远是一家门。” 这话听着依稀有些耳熟。斯江低下头不响,她这一天一夜想得太多, 被景生一说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有了泪意。 “我妈失踪后, 我发过誓, 一天找不到我妈, 我就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干。”景生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后来被我爸打了一顿, 骂了三天,只好揣着两百块钱走去昆明搭火车了。” “我爸说,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停在原地,他逼着我走, 说我妈也一心要我来上海念书——”景生声音渐轻。 斯江吸了吸鼻子, 她也发过誓,不再轻易掉眼泪,尤其在阿哥面前。 “嗯。我懂。” “我还问过我爸, 如果是我不见了,是我没了呢,我妈和他会怎么办。”景生抬起头看向溜冰场, 斯南坐在栏杆上对着斯好大呼小喝。 只顺着景生的话想到有这个可能,斯江就浑身汗毛直竖,整个人都绷紧了发冷。 “我爸说,伤心肯定一辈子也好不了,但是日子也肯定是要继续过下去的。”景生轻轻自嘲地笑了两声:“他还说,如果我妈还想要孩子,他们就去领养一个。” 景生顿了顿:“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把子宫切掉了,她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小孩。”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说:“大舅舅大舅妈那么好,只有你一个儿子。小舅舅小舅妈也特别好,他们也只能生一个。想想真是太不公平了。” 景生想了想:“你大阿姨不是也生了三个?” 斯江苦笑道:“那就是我们三个运气不大好。” 景生笑了起来:“不对,是你爸你妈运气特别好。” “我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斯江眯起眼,叹了口气。愤怒消解了,只余下迷惘。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其实她从来没了解过。同济大学的高材生,驻扎边疆的石油英雄,对阿爷阿娘很孝顺,人人提到他都说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小时候三四年才见得到一次爸爸,在斯江眼里,他像所有的爸爸那样,会把她举起来坐到自己肩膀上,会她写毛笔字,听她描述演出内容的时候他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她是这世界上最漂亮最乖巧的女儿。 但是十几年过去后,他在电话里告诉她是他对不起妈妈,犯了不该犯的错,大人的事很复杂,几句话说不清楚,小孩子别想那么多,爸爸永远是她们的爸爸。甚至抱怨姆妈怎么把这个事情摊到了她们面前。公用电话亭里热火朝天的嘈杂声成了最好的屏障,牢牢地把斯江稳定在这边的世界里,以至于她能把话筒那边的人和事直接转换成一篇不那么精彩的小说内容。 “你知道伐?很奇怪的,人说的话,如果变成文字,就会特别奇怪,不是说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的区别,就是文字会暴露出人的本性,真的。” 斯江朝景生解释:“就我爸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听着好像都蛮有道理的,变成文字后就特别没劲,心虚、外强中干、慌张、死要面子、似是而非,一点都藏不住,奇怪?我本来想了蛮多话要质问他的——” “没意思。”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相视一笑后都转过头继续看斯南“教导”(虐待)斯好。 “舅舅也知道了吗?” “嗯。” “他说什么?” “他说老早好离婚了,离了婚你妈好回上海来,一家人团聚。” 斯江叹了口气:“我妈肯定不会离婚的。” 景生看了看斯江,“嗯”了一声。 “我妈最看重单位、职称、户口这些东西,她一直不大看得起大姨娘和舅舅卖服装。”斯江斟酌了一下:“她最要面子了。” 景生又嗯了一声。 “所以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今晚上赶紧把申请信重新打一遍,还记得吗?” “记得。” “别动不动就想放弃,好像去不去美国你能说了算似的,现在不都说签证很难签?你奖学金申请到了?” 斯江转过脸看景生:“???” 景生只当没看见,两条长腿用力蹬了蹬水泥地:“那你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你不打算去美国了。美国几个大学请你去了?嘁。” “阿哥,侬上了大学还是格能戳气!(你上了大学还是这么讨厌。)”斯江抬腿踹了景生一脚。 景生弯腰掸了掸裤脚管:“因为某某宁上高三了还是噶戆呵呵。(因为某人上高三了还是这么傻乎乎。)”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双手插袋悠哉悠哉地去解救小胖子。 斯江收拾好油纸包,看见弟弟隔着栏杆抱住了景生的大腿不放,不由得笑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不该想的画面,斯江赶紧闭上眼甩了甩脑袋,把自己从女流氓的不归路上硬生生挽救了回来。 这天夜里,阁楼上打字机的哒哒哒哒声响个不停。 亭子间里太过闷热,顾东文冲好澡,把两张席子铺到客堂间地板上,侧耳听了听,里间陈斯好已经打起了呼噜。 电视机里在重播奥运会足球预选赛中国队狂胜菲律宾的那场比赛。景生坐在躺椅上,脚指甲剪了一半,看得目不转睛。 “西瓜切伐?(西瓜吃吗?)”顾东文拉过一张靠背椅,伸腿把景生搁脚的小矮凳勾了过来。 景生的腿一空,又缩回了躺椅上,直接手一伸,接过一片西瓜咬了一口。 “喂,奥运预选赛打日本哪一天来着?”顾东文踢了景生一脚。 “下个月26号,我们客场。” “贾秀全他们这次可以的,这场踢了个九比零,我记得老贾搞帽子戏法了?冲了这么多年,今年无论如何都该冲出亚洲了。” “明年奥运会在汉城举办。”景生低头把瓜籽吐在左手上,凉凉地回了一句。 “册那,格么侬去踢(那你去踢)。踢进世界杯去?”顾东文白了他一眼。 “我勿来讪(我不行),水平推板多了,青年队可以试试。哦,我参加校足球队了。”景生换了个姿势,才发现自己腿麻了,握着一把瓜籽拿手背推了推:“下趟你带斯江他们来学校看我们比赛,不要门票。” “老子没空,忙死了。” “你不是请了个小工?”景生扭过头上下打量了顾东文两眼。 “做撒?看撒看?”顾东文乐了:“是不是发现你已经老了,你老子还很年轻?” 这下轮到景生翻了个白眼:“呵呵,阿奶说你请了个女的?” “嗯。人蛮登样的,还能做做模特。小秦和你大嬢嬢以前是一个厂里的同事,得罪了领导,办了停薪留职出来赚钞票,也不容易。” “小琴?”景生划过一个揶揄的眼神。 “秦始皇的秦。人家姓秦。”顾东文笑着又踹了景生一脚:“你上了大学脑子里瞎七搭八点啥么子?跟只小狼狗似的。” “保持好距离,顾老板。”景生探身把手里的瓜皮瓜子都转移到爷老头子手里,意味深长地说:“覅让卢护士有想法。” 顾东文啼笑皆非,刚要训他两句,阁楼楼梯口传来动静。 斯南赤脚溜了下来,打了两个哈欠,盘腿往景生脚边一坐:“累死了,就是睡不着。” “几天不打架骨头轻了?” 斯南头往景生膝盖上靠了靠,被景生顶开来又毫不气馁地黏糊了上去。 “大表哥——” “嗯?” 景生懒得理她,继续专心看球赛。 “唉。” 斯南偷偷瞟一眼景生,又叹了口气:“唉。” 顾东文丢了瓜皮洗好手回来,笑着摸摸斯南的卷毛:“哟,我们陈帮主叹气了?出什么大事了?要不要我这个长老帮你搞定?” 斯南嘟起嘴:“舅舅,你和阿姐都不帮我看着大表哥的,他有喜欢的女生了,肯定不愿意跟我结婚了。嘤嘤嘤。” 顾东文笑得见眉不见眼:“咦,顾景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关掉电视机,阿拉好好谈谈心,港一港侬欢喜撒宁,(说一说你喜欢谁。)” “欢喜侬!”景生没好气地站了起来,熟练地把斯南从自己腿上撕了下去:“欢喜侬一家门!” 斯南手撑在地板上,幽怨地看着景生大步流星走到餐桌边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开了门下楼去了。 顾东文看着趴在躺椅上可怜兮兮的斯南,差点笑得肚子疼:“南南,你真的喜欢顾景生?不是阿哥阿妹那种喜欢?” “当然也是阿哥阿妹那种啦,但结婚也是要结婚的。”斯南警惕起来:“舅舅,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媳妇?” 顾东文一拍大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我不喜欢你了!”斯南冷哼了一声:“那我和大表哥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罗密欧和朱丽叶!” “左右都是死?不值得。”顾东文叹了口气。 “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理直气壮地宣布:“反正大表哥是我的。” 景生提着热水瓶上来,眉头紧皱,看了斯南一眼,斯南抬了抬下巴:“大表哥,你给我个痛快,等你大学毕业跟不跟我结婚?” “我大学毕业,你才高中毕业。” “那等我大学毕业,你跟我结婚伐?” “不跟。” “为啥?” “你不是知道的?” “你真的喜欢别人啦?”斯南抱住躺椅的扶手不放,难过是真的很难过,伤心也是真的很伤心:“明明我跟你最好了。” “你是阿妹,”景生坐回躺椅上,弹了弹斯南的额头:“哪有哥哥和妹妹结婚的?侬戆伐?宛平南路去伐?转过去好好看足球,你在乌鲁木齐踢足球吗?” “我们学校没有足球场,只有篮球场,我会打篮球。”斯南跟着顾东文看了一个月的足球,已经很像一个球迷了:“哎哎哎哎哎,传啊传啊,传中!别盘!黏什么!唉——” “那你比你姐强。” “阿哥!侬又勒港吾坏闲话(你又在说我坏话。)”斯江从阁楼上头探出头来,把景生抓了个正着。 斯南高兴起来:“阿姐,我打球本来就比你厉害!我跳高也厉害跳远也厉害扔铅球也厉害什么都厉害。我连舅舅那个戳手指头都白相得老巨得勿得了。(都玩得厉害得不行)” “扔铅球你也厉害?”斯江有点怀疑。 “当然,下次我扔给你看。” 顾东文看着又乐呵起来的斯南,突然觉得迭格小宁其实像只铅球。 第252章 第二百五十二章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这天夜里, 斯江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混乱又复杂。 她突然变成了姆妈,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似乎不是姆妈, 她从万春街里走出去, 乘上23路公交车,往一个莫名的地方去, 车上都是人, 每个人面目都很模糊, 有什么在催促她, 她预知到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会看见什么, 紧张到无法呼吸喘不上气。 她被人群挟裹着下了车, 举目四望,苍凉的沙漠一望无际,又有高大的油井设施,她往前走,走了两步就进了一栋楼, 楼里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 玻璃上反光出无边的棉花田。 一道向上的楼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她脚下,像希区柯克的电影那样充满了未知,前方是幽暗的。她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往前走, 来到一扇门前, 那扇门看起来并不陌生。她想逃走,却身不由己地推开了门。 门里的床上交织着两个躯体,男人和女人, 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但她却是以妻子的身份愤怒着,愤怒到了极致, 太阳穴突突地在跳,胸腔澎湃着一股血,烦闷欲死,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她的影子投在他们的身上。她似乎只是一缕意识,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们继续沉迷在对方身上毫不理会她,表情扭曲得甚至近乎狰狞,她闻得到气味,感受得到温度,却触摸不到他们也发不出声音,无论她怎么撕打怎么吼叫也没有用,她在他们身旁飘来飘去,无可避免地看到一切细节,恶心、愤懑、委屈、无助、恐惧到了极点。 空间里终于出现一条了路,她转过身拼命往前逃,身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影像,但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她必须逃。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速度,然而追她的那个东西还是越来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跳出了喉咙,前方就是悬崖,她奋力前扑,扑向一片虚空。 心提到了嗓子口再重重下坠,有强烈的失重感。 有人在喊她:“陈斯江!斯江!” 她被人接住,踏上了实地,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但是路还在脚下,依然有一道楼梯在不远处,上方还是那么幽暗。 她继续身不由己地上了楼,又推开一扇门。 门里也有一张床,没有窗户,逼仄的空间里堆满了服装,是家里的亭子间。她放下了心,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切又有点透不过气来,那中委屈和愤懑还残留在她脑海里。 门开了,一道光打在进来的人身上。他面容模糊,什么也没有穿,肢体修长,肌肉有力,被太阳晒黑的手臂和脖子以上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你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抱住她,轻轻地吻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也什么也没有穿,而他的手臂太有力,她完全挣脱不开,张开口想说话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被他揉来搓去,压倒在小床上。行军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场景突然又变成了高一军训时的教室,许多人在行军床边上走来走去,却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们。那些人都是她极熟悉的人,唐泽年、李南、曾昕、张乐怡、方树人、何宏伟,老师们手里还拿着考卷,人来人往,像一出荒诞的默剧。突然曾昕坐到了床沿低头开始系鞋带。 她的意识和身体逐渐统一,极力睁大眼后,身上那个人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是她极熟悉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斯江吓得尖叫起来。她这次真的醒了。 睡在地板上的斯南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四仰八叉地躺着,枕头被她踢到了斯江的拖鞋边上。 老虎窗外有微光透入,天蒙蒙亮了。 斯江一身大汗,七上八下乱跳的心慢慢消停下来。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无限接近亲身经历。她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姆妈是不是经历了她梦见的一切,她会是怎样的的心情,斯江不得而知,但她只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就已经满心悲怆了。对于这个明显分成上下两集的梦,斯江认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该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翻出一件睡裙,她悄悄下了阁楼。 客堂间的地板上,顾东文的睡相十分斯文,双手交错叠在小腹上,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来的小说。景生的席子却已经卷了起来立在墙角,毛巾被和枕头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斯江弯腰把小说拿了起来,依稀看出是《神雕侠侣》。她没看过,在杂志上看过电视剧的剧照,听同学们热议过。杨过和小龙女师徒恋,不被世人所容,最后当然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大门敞开着,斯江轻手轻脚下楼梯,经过亭子间的时候脚下不由得停了停,十分难为情,十分惭愧。亭子间的门虚掩着,下面透出一线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斯江想到自己的梦,赶紧挪开视线慌里慌张地逃下楼,差点崴了脚。 “撒宁?(谁)” 景生把装货的两只蛇皮袋拉上拉链,抬头问了一声,外头没人应,他打开门,看见楼下灶披间的灯亮了。 斯江在淋浴间正在和插销做斗争,昨天夜里还好好的插销,怎么突然就坏掉了呢。 “侬要打浴?”景生趿着拖鞋进了门。 斯江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啊?阿、阿哥!迭格插销哪、哪能回事体呀。(这个插销怎么回事啊。)” 景生走进淋浴间。斯江赶紧往后让,后背贴在墙壁上,瓷砖凉丝丝的。她集中精神盯着插销看,但是插销上修长的手指让她心惊肉跳,直接联想到那个荒唐的梦,她又赶紧垂下眼,入眼的是自己的脚趾头,也不行,看哪里都不合适,眼睛简直没处放。 “坏忒了,”景生眉头皱了皱:“昨天我插的时候好像就不灵了,明明插上去的——” 两人都有点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斯江平移出去,拿起睡裙:“算了,我不洗了。” 景生扭头看了看她半湿的鬓发和地上的两个热水瓶,替她把门反手关上:“你洗,我在外头帮你看门,正好烧早饭,等下送牛奶的人也要来了。” 斯江坐在小矮凳上,听到外面镬子铲子勺子响,才轻轻拧开水龙头往澡盆里放水,水溅在塑料盆底上,氲湿了她的细格子睡裤。 洗,还是不洗,是一个问题。不好意思洗,更不好意思不洗。斯江把毛巾丢进澡盆里,叹了口气。很好,现在她真的彻底理解了“尴尬”这个词语的意思了。 怪谁?当然只能怪她自己。 在万春街长大的少年,对人类的肉体并不陌生,甚至是麻木的。一到夏天,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男人们打着赤膊,肉山肉海,老太太们穿着无袖的汗褂子,手臂上的肉荡来荡去。两三岁的赤屁股男小伟在弄堂里跑来跑去。抱着婴儿的妇女坐在门洞前吹穿堂风,随时就撩起衬衫来喂奶。到了夜里□□点钟,水龙头外的男人们穿着短裤开始洗澡。但这些随处可见的器官和躯体,在斯江的眼里和弄堂里的晾衣杆、花盆、矮凳并没什么区别,渐渐脱离了他们本身的含义,成为了一个个抽象的符号。类似的还有冬天浴室里的一具具肉体,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斯江被震撼到了,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她已经熟视无睹,甚至把自己的身体也变作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和性别毫无关系,和“性”更加毫无关系。 只有在学校,男生和女生才代表了两个性别。球场和跑道上流着汗的身体,无论男女,都是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符号。但这个从来不包括景生,也不包括斯江自己。 斯江努力说服自己要把一切当成什么也发生,乐观地开始设想:幸好是她看到了,要是别的女生看到了坚持要负责怎么办,景生只能宣布看了也白看?又幸好是她看到了景生,不是景生看到了她。啊呀呀,不能再想了,没发生,没发生,就是什么都没发生。但是脑子不听话,径直开始自我安慰:反正从小看到大的,有什么关系呢,在修好淋浴间之前,景生和舅舅们从四月到十一月底都是站在水泥台前冲澡的。不只是她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这个安慰有点用场,斯江点点头表示认可。然而脑子里又自动浮现出了不该浮现的内容。她哀呼一声,把湿透的毛巾直接拍在脸上。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牛奶来了——” 送奶工人的黄鱼车从弹格路上一路抖进来。景生把六瓶牛奶拎进灶披间,听不到淋浴间里有水声,疑惑了片刻,敲了敲门。 “啊——有人有人有人!”斯江在里头大叫起来:“别进来,你别进来!” 景生的手指停在门上,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热水够伐?我又烧了两热水瓶。” “够够够,我已经洗好了。” 斯江忙不迭地先套上睡裙,万一有啥,啥也不会被看到,安全第一。 景生正在剥蛋壳,听到淋浴间门响,就见斯江人一出来又转身跑了回去,跟着哗啦啦一阵水响。 他走过去一看,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侧过身把门半掩了起来:“洗澡水你倒掉干什么?不留着拖地?” 斯江放下澡盆,见景生挡住了门,立刻紧张起来,尴尬地笑了笑:“今朝勿大便当。(今天不怎么方便)”谎话一出口,想到自己生理期是什么时候景生一清二楚,就更尴尬了。 “呵呵,啊,对了,我刚刚听到牛奶送来了?”斯江弯腰端起放脏衣服的洗衣盆,佯装无事。 “嗯,那我帮你把牛奶热一下,再打两个蛋进去。”景生的手却还抓着门不放,别过脸低声说:“裙子,你裙子拉拉好。” 斯江低头一看,红着脸把睡裙的领口压压平,从上往下看的话应该看不到什么吧。她用力挤开景生:“我去洗衣服。” “斯江——”景生喊了一嗓子。 “欸?”斯江一紧张,面盆撞在转弯角上,撞得自己肚子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后一凉。 景生把斯江的睡裙一角从内裤里拉了出来:“好了。” 斯江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当场哭出来,面盆咣啷掉在了地上。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当场去世,立刻,马上。 w ,请牢记:, 第253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顾家的早饭刚摆上桌, 汪强就拎着一袋子水产上了门。 顾东文颇为意外:“我昨天夜里打的电话,你儿子没跟你说?景生昨天就自己回来了,用不着麻烦你特为跑一趟闵行。” 汪强气得一拍大腿:“嗐,这小赤佬, 就晓得白相啥魂斗罗, 魂都斗没了!回去好好给他吃一顿竹笋拷肉!” “不要打不要打。”顾阿婆招呼他:“饭总归要吃的, 来,一道吃早饭,你大清老早的来,辛苦得来。” 景生加了一副碗筷,斯江加了一张椅子。大家挤了挤,汪强坦然落座,乐呵呵地说:“也好, 难得我也放上一天假, 钞票嘛, 赚不光的, 要么夜里我送景生去闵行好了。明朝学校还要上课伐?” “上课的, 不用麻烦爷叔。”景生笑着给汪强盛了一碗咸豆浆:“我可以乘校车, 我们徐汇校区天天都有车子去闵行校区。” 斯南眼睛一亮:“那我们也可以去坐吗?” “要凭学生证。”景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别老想着不花钱坐车,公交车校车和火车可不一样, 你这是被你干爹干姐姐们养刁了。” 斯南眼珠子一转,为自己辩解起来:“我也没有不花钱坐火车啊。” 顾东文和斯江斯好景生异口同声:“呵呵”。 斯南脸一热:“我本来就想好今天要去买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的,买好了就去火车站送给我过房爷和过房阿姐阿哥们。哼。你们这呵呵呵的什么意思?” 顾阿婆给斯南夹了一个生煎馒头, 又给汪强夹了一个:“南南这样就对了。你干爹干姐们待你好,是要知道回报,不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上帝都看着呢,你贪的便宜, 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知道吗?” 斯南用力点头:“我最有良心了。” 一桌人连汪强都同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斯南偷偷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免费的差头是蹭不着了。 吃好早饭,汪强坚持要送顾东文和景生去华亭路,正好顺便把斯南捎去西区老大房排队买月饼。斯南乐得差点蹦起来,赶紧去书包里摸出一把帮会费。斯江不放心,坚持要和斯南同去。斯好便也吵着也要去。 最后车子上照旧挤得满当当,不过景生和斯江却各靠一边门坐着,一路无话。斯南眉开眼笑地贴着景生坐,斯好也终于坐满了一整个屁股的位置,一路上就只听见斯南斯好两个人叽叽喳喳个没完。 到了静安寺,斯江带着斯南斯好下了车,目送差头屁股远去。斯好摸摸自己的大头:“真奇怪。” 斯南问:“奇怪啥?” “大姐姐今天都没跟阿哥说话,一句话都没说。”斯好小心翼翼地观察斯江:“你们又吵架了?阿哥看了你好几趟,你看都没看阿哥一眼。” 斯江脸腾地发热,不自在地走快了两步:“没,别瞎说。” 斯南扯住斯江的胳膊:“阿姐!” “做撒?”斯江无奈地又放慢了步子。 “你不许欺负大表哥。”斯南一脸认真:“大表哥是我的人,你欺负他就是欺负我。” 斯江气笑了:“什么跟什么啊,谁能一天到晚跟人说个不停啊?除了你。我们没说话怎么就是吵架了?就算是吵架了怎么又一定是我欺负他了?再说我和阿哥,谁跟你更亲啊陈斯南?你真是!” “还有你,陈斯好,你怎么一天到晚见风就是雨?学习怎么没看见你这么用心?”斯江蹲下身捏住陈斯好的胳膊晃了晃:“不许挑拨是非,懂吗?” 陈斯好委屈巴巴地看着阿姐,他只是说了几句事实而已,实事求是也错了吗?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斯江站起来,横了斯南一眼:“还有你也是。还不快去排队?” 三姐弟各怀心思排在了队伍的尾巴。 斯江摸了摸脸,心别别跳,下意识地把衬衫后摆往下拽了拽。斯南烦躁不安地数着前面还有多少人。斯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手里的鲜肉月饼糖炒栗子流口水。 景生个把月没进华亭路,摆好模特才发现不对头,隔壁几个摊头的爷叔阿姨群情激愤地凑在一起骂山门,生意也没人管。不断有人上门招呼顾东文:“老顾,一道去伐?弄色格帮赤佬去。(弄死这帮狗东西去)”短短半个钟头,景生就被迫听了沪骂大全三百句。 经不住景生追问,顾东文把原委说了。华亭路服装市场开了三年,生意一年好过一年,摊位也从七十多个变成了一百多个,延庆路到长乐路这段开发出来后,原来的南段生意反而不如北段,因此老摊主们意见蛮大,也闹过几次要求调位置,但是能进驻北段的摊贩,多多少少都有点后门,闹腾也没用。慢慢形成了两派,互相竞争起来。 服装批发是小生意,原来大家还算是友好竞争,就算个别摊贩抄一抄顾家南红时装卖得最好的款式,也都是卖个季节的尾巴,影响不大。有了怨气后就大不一样,毕竟服装批发的源头就那么几个,大家吃相未免就难看起来。 北段有几家生意最好的,一家专做假李维斯牛仔裤,一条翻边红标卖到两百块照样卖断货,顾东文隔壁卖苹果牛仔裤的跑量跑死了也追不上人家一个零头,心一横,也进了一批假李维斯,卖一百块一条,没想到买的人想法邪气(极其)怪,两百块的李维斯,还价还不下来,他们觉得是真货,咬咬牙买了,这边一模一样的牛仔裤,还价还到八十,反而觉得肯定是假货,还好价也不买。最后两个礼拜只卖出去七八条。事情还没完,北段的小老板知道了后,隔着一条延庆路举着喇叭骂,骂完了回家再跟自家姐夫告了一状。九月中,卖苹果牛仔裤的老板接到通知,摊位调整,年底要终止他的租赁合同。 这下南段摊位老板们不干了。苹果牛仔裤老板是不地道,吃相难看了点,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要留点面子。本来市场上就有南北段之争,北段的人这么明晃晃走后门靠关系赶人,今天赶走一个,明天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想当初市场刚开的时候,特意请他们来聚拢人气,现在人气有了,税收多了,生意火了,就想过河拆桥,让他们的关系户来赚钱,断人财路,吃相更难看。于是新仇旧恨,被这个□□一燃,闹大了。南段的五十几家摊贩老板跑去工商局,要求给个说法。一时间谣言纷纷,人心不定,又有传明年南段市场大换血,会全部变成关系户。 顾东文先前就没掺和地段之争,有权就会有人以权牟利,哪里都一样,他看得穿,南红时装做的是熟客生意,受的影响有限。大换血的谣言他是不信的,这几年虽然走后门的风气日渐盛行,贪官污吏的事层出不穷,但是一码归一码,南红时装没怎么被刁难过,片管员们都是熟人,大家见面客客气气的,香烟白酒水果点心他逢年过节也送,钞票他是坚决不送的,那叫贿赂。顾东文心里有数,一朝天子一朝臣,拔出萝卜带出泥,去年市委办公厅副主任余某受贿三万块的案子,是在静安体育馆宣判的,三万块不多,直接判了无期。华亭路市场不只是徐汇的事,也是市里的事,谁敢一手遮天?除非嫌自己的官位没人盯着。 所以虽然大家喊着要抱团对抗贪官,顾东文一直没松口,也因此被南段的小老板们私下议论为“没义气、不上路”,没过几天把他也划到了有后门的这一块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老顾的兄弟是北京的高官,老顾的女朋友是医疗系统干部子弟。但是背后传归传,当面更加客气,更加积极邀请他参与大家的“正义之战”,指望靠顾东文以官压官。 景生听了几句,就觉出了微妙之处,他站在模特旁边观察市场里的动向,不少时髦小姑娘上来搭讪,看他不假辞色,就故意七挑八拣讨价还价,最后要面子的不免出点血,出了钞票就觉得自己是“上帝”,色胆也壮了,借口逛得吃力,问景生讨要摊位里的小矮凳歇上一歇。很快,摊位前就围了一堆小姑娘阿姨妈妈们。又有一位阿姐热情地塞给景生名片,说自己是电影厂的,劝他跟自己去试试镜头。 顾东文抽好烟转了一圈回来,看摊头前乌泱泱的人头,叹了口气,自古美人多是非,不分男女。他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催景生去老大房找斯江她们,免得妨碍他做生意。 景生沿着华亭路往长乐路方向走,进了北段,有摊贩老板认得他的,笑嘻嘻地招呼两声,也有人一见他就跟乌眼鸡似的横眉立目。他一路看过去,却发现南段现在没人卖李维斯牛仔裤了,北段却多出三家都在卖同样的货,价钱不一,家家都宣称自己才是最正宗的真货。 “大表哥!大表哥来了!”斯南远远地就看见了景生。 斯江从英文小说里抬起头,今天她戴了眼镜,看得格外清晰,马路对面等红灯的一群人里,一眼就看见了景生,也只看得见他。 景生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斯江突然想起那个年三十的雪夜里,他站在路灯下喊她的情景,她的心猛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血液都冲进了脑海里,只听得见心跳“噗通噗通噗通”,一声响过一声,一声快过一声。她赶紧低下头盯着手上的小说看,英文字却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进去。 “还没排到?”景生往前方看了看:“你们去旁边歇一歇,我来排。” “我不累,我要跟你一起排队。”斯南笑弯了眼。 斯好如蒙大赦:“阿哥侬最好了!”他立刻撒开短腿,冲到边上栏杆处,艰难地把屁股挪上了下面的栏杆,两手扒住上面的栏杆,跟只胖猴子似的悬空着叹了口长气。唉,他真不该又哭着喊着要一起出来,在家看电视吃零食不好吗?谁想得到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竟然费了这么大力气还吃不上! “斯江?你也去边上看书吧,太阳底下伤眼睛。”景生眼睛看着队伍的最前面,佯作随意地说了一句。 “哦。”斯江头也不抬地出了队伍,靠到斯好边上继续盯着书上模糊一片的英文字,企图平息群鹿乱撞的心跳。 斯好仰起头,一鼻子的汗晶莹发亮:“大姐姐?” “嗯?”斯江回过神来。。 “你还说你没跟阿哥吵架?” “没。” “那你看一眼阿哥跟他笑一个试试。” “十三点。” “呵呵。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不告诉你。” “???”斯江放下小说,捏了斯好的腮帮子一下,斯好嗷嗷鬼叫。 斯江看向队伍中,景生的视线正好扫了过来,两人隔着马路牙子上穿梭的人群对视了一眼,各自别开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w ,请牢记:, 第254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买好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 陈斯好直喊饿死了。景生看看差不多快十一点,就建议去静安寺吃碗罗汉素面。 斯南向来只管斯好的腿不管他的嘴,有的吃就给他吃, 斯江和景生心里存着事, 也没在意, 倒便宜了陈斯好, 他一碗素面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地下了肚,面汤都喝了个精光,又干掉三个月饼才不情不愿地说有点饱了, 临了也没忘掏上一大把糖炒栗子塞在自己袋袋里。 一碗面吃完, 斯南也发现不对劲了,戳戳景生捅捅斯江:“你们真的吵架了?” “没。”景生和斯江齐声否认,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落在斯南眼里, 正是闹别扭的证据。 斯南咬一口包含汤汁的香菇, 晃着脑袋下了结论:“肯定是阿姐侬欺负阿哥了。” 斯江不理她。 景生也一口否认:“没有的事,覅瞎七搭八。你们那个英文老师还嘲笑你吗?” “嗯, 随便伊。”斯南笑嘻嘻地炫耀:“上个礼拜英文测验,我考了全班第一年级第三。他那张夜壶面孔哦,哈哈哈哈。唐欢考了全班第二年级第四。笑死人了,他天天看不起我们两个笑话我们乡下口音, 看不起又怎么样?气死这个活王八。” 有了这个话题, 斯江自在了不少:“南南你真棒,用实力说话, 让他没话可说。加油,明年你肯定能考上我们学校。” 斯南筷子停了停:“我其实想考宁宁哥哥那个学校——” 景生和斯江:“嗯???” 斯南眉眼弯弯一嘴的素油:“算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反正我不是宁宁哥哥那种神童,就上你们学校算了。就是我考进去你们两个都毕业了,挺没劲的。” “什么叫就上我们学校算了,我们学校还委屈你了?”景生筷子在斯南头上敲了敲才搁下。 “阿哥,你筷子上的油都弄在南南头发上了!”斯江瞪了景生一眼,掏出手帕给斯南擦头。 斯南不以为然地双手随便拢了拢:“没事没事,吃好面还偷了点油走,我赚了。” 景生几个忍俊不禁。 四个人吃好素面,从人山人海中挤出去,到北京西路坐公交车。国庆节公交车上也是人山人海,景生提着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抓住高处的把手,把斯江斯南两个护在座位边上站稳,斯好的面孔直接贴在了景生的大腿上,两只手揪着斯江的胳膊不放。 “我想先回去了。”斯好弱弱地申请下一站下车:“我能自己走回去。”申请被无情地驳回,他生无可恋地在若干大腿之间苟延残喘,大头不时被其他乘客的包包、马甲袋、水果网袋撞来撞去。 “记笔记?”斯南惊讶地问:“为什么要记笔记?” 斯江更惊讶:“你上课不记笔记的?老师说的内容你都记得?” “书上不都有吗?我干嘛抄书?” “你们老师不讲课外的内容?” “不讲啊,干嘛要讲课外的内容?考试又不考的。” 斯江对斯南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三觉得有点玄乎,下意识地侧过身想问问景生怎么说。 “当心——拉好拉好——!”售票员尖厉的声音像警报一样响了起来。 公交车猛地一个紧急刹车,满车都是尖叫声。陈斯好站不稳哇啦哇啦叫:“阿哥救命啊救命啊。” 斯江的鼻子直接撞在了景生的锁骨上,软碰硬,疼得她眼泪水直冒,幸好人被景生的胳膊牢牢地搂住,没被惯性甩出去。第二波剧痛传来,斯江才反应过来,自己搂住的“救命稻草”是景生的胳膊,这条硬邦邦的胳膊勒住的是她最怕疼的地方,一只手还盖在了她自己洗澡都不敢怎么碰的位置。 景生一手抱住斯江,一手揪住陈斯好的领子,全靠大腿顶住把杆稳住了三个人,但手里的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顾不上了,砸到斯南的头顶后滑进她怀里。斯南本能地一手抱住两个袋子,一手紧抓扶手,整个人仍然朝车头方向冲了出去,大半个身子压在了座位上的乘客身上。好在打瞌睡的乘客一头撞在前座的靠背上还没回过神。 车厢里乱套了。 景生立刻缩回手,扶了一把斯江的胳膊:“拉好扶手。” 斯江脑子里被龙卷风刮得狼藉一片寸草不生,稀里糊涂地转回身拉住把手,脑子是木的,人是麻的,疼还是疼的,但背上像刺猬似的,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自动测算着和身后景生的细微距离,哪怕靠近一毫米温度都似乎有差异。 “有人流血了!”前排传来呼喊声:“老太太撞破头流血了,师傅,快点靠边,送老太太去医院。” 公交车司机停下对突然撞上来的摩托车司机的破口大骂,从车窗外收回半个身子,悻悻然地把汽车靠了边。 满满一车人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等下一班公交车接人。下一班公交车很快来了,在售票员的红旗子指挥下靠了边,但也是人挤人,两个售票员好不容易顶上去三四个人,在一片骂山门中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太阳火辣辣地晒,陈斯好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要哭不哭地喊疼:“我腰扭到了,痛死了。阿哥,大姐姐,我想回去。” 斯南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你哪里有腰了?” 斯好捏了捏自己的救生圈:“看到没?这就是腰腰腰!” “你每次都这样,哭着喊着要出来,再哭着喊着要回去,烦死了,以后再也不带你了啊。” 斯好吸了吸鼻子,扭了扭自己的小腰:“要么你再给我吃个月饼?”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已经是只小肥猪了,还想变成大肥猪是不是?”斯南月饼袋子敲在斯好头上,咚咚咚好几下:“我看你像个月饼!鲜肉的!” 斯好委屈,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大姐。 斯江认真地眺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面上平静如水,心里翻江倒海,不过想的不是什么绮思,而是在不停地默念: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发生了也真的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我看到了不该看的,现在全还回去了。外婆说得对,占的便宜都要还的,就算不是我想占的便宜,既然占了还是要还。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 于是她很自然地用力朝公交车挥起了手:“靠边!靠边!靠边!”又很“自然”地转过身对景生说:“阿哥,侬推阿弟,我推南南,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挤上去!” 斯南和斯好疑惑地面面相觑,刚刚又发生了什么?阿姐变得好奇怪。 *** 新客站年底就要正式启用,老北站仍旧旅客如织。斯南的干爹干姐姐们收到礼物,开心得很,又塞回给斯南一堆大包小包。铁路系统的好处是资源共享,回到万春街,斯南一清点,乐得不行,除了新疆的大枣和馕,什么德州的扒鸡,哈尔滨的大红肠,四川的泡菜,广州酒家的月饼,北京稻香村的点心盒,兰州的黄花菜,南京的板鸭,大多数是她们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比南北货商店还要齐全。 斯南心里得意,面上强压着不显,对着顾阿婆叹了口气:“你看,这便宜又占了大,怎么办你呢?我干爹干姐姐他们怎么就这么喜欢我呢?” 顾阿婆把板鸭交给景生:“这都是上帝的眷顾,南南,你礼拜天一定要跟我去教堂。” 斯南傻眼了。斯好哈哈哈笑得幸灾乐祸。 “放下!大红肠是我的!扒鸡也是我的!”斯南睥睨着小胖子,冷冷地绝了他的念想。 斯好咬住大拇指控诉:“你也太无情了!” “现在知道还不吃,呵呵。”斯南拆开稻香村的点心盒子,随手拿起一个一啃,停了三秒后递给斯好:“算了,看你可怜,吃伐?” “吃吃吃。” 又过了三秒,斯好爬上桌拿起水果刀把自己啃过的缺口切了下来,把剩下的大半个点心放回了盒子里,和斯南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阿娘应该喜欢吃这个,我省给阿娘吃。”斯好弱弱地画蛇添足。 “那你现在就送过去。”斯南把表孝心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转身对斯江感叹:“小舅舅和小舅妈还有宁宁哥哥太可怜了。” 斯江从斯南的卷子里抬起头,疑惑不解:“为撒?” 看着斯好屁颠屁颠捧着点心盒子出了门,斯南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北京不行,东西太难吃了,他们最好吃的点心都那么难吃,连斯好都吃不下去,啧啧啧,我死也不考北京的大学。” “不会,小舅妈信里说过稻香村的点心很好吃的,有一年还给我们带过两盒——”斯江陷入了沉思。 景生把手里切好的板鸭放到餐桌上,淡淡地说:“你就吃了两口,后来也全部送给了你阿娘。” *** 六点钟不到,顾东文却和汪强一起回转了万春街。华亭路事体闹大了,国庆节下午顾客最多的时候,南段五十几个摊位突然都收了货,挂上横幅和大字报,小喇叭一遍遍声讨无良官僚。很快记者就拍照采访,电视台也去了。因为放假,工商税务街道居委都没人,就这么闹了两个钟头后,市委办公室来了一位秘书,和颜悦色地和大家对话,邀请小老板们下个礼拜到市委办公室谈话。个体户们激动极了,生意也没人做了,早早收了摊。汪强做了几档生意正好去找顾东文吃香烟,轧了个闹忙,开心得很,回忆起当年为了返城从昆明闹到首都的种种热血青春,一定要送顾东文回万春街。 刚刚坐定,汪强一拍脑袋:“嗐,早浪厢(早上)送了一袋毛蚶来,戆忒了,竟然忘记忒了。” 顾阿婆笑了:“放心,我老早拿出来,养在水里了。等些叫景生用葱姜蒜加点辣椒炒一炒,给你们下酒。” 汪强赶紧站起来:“不要炒,炒了勿灵光,我来教你们一个新鲜吃法,开水里一汆,拌好调料就可以吃,绝对鲜得眉毛都落下来。” 第254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买好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 陈斯好直喊饿死了。景生看看差不多快十一点,就建议去静安寺吃碗罗汉素面。 斯南向来只管斯好的腿不管他的嘴,有的吃就给他吃, 斯江和景生心里存着事, 也没在意, 倒便宜了陈斯好, 他一碗素面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地下了肚,面汤都喝了个精光,又干掉三个月饼才不情不愿地说有点饱了, 临了也没忘掏上一大把糖炒栗子塞在自己袋袋里。 一碗面吃完, 斯南也发现不对劲了,戳戳景生捅捅斯江:“你们真的吵架了?” “没。”景生和斯江齐声否认,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落在斯南眼里, 正是闹别扭的证据。 斯南咬一口包含汤汁的香菇, 晃着脑袋下了结论:“肯定是阿姐侬欺负阿哥了。” 斯江不理她。 景生也一口否认:“没有的事,覅瞎七搭八。你们那个英文老师还嘲笑你吗?” “嗯, 随便伊。”斯南笑嘻嘻地炫耀:“上个礼拜英文测验,我考了全班第一年级第三。他那张夜壶面孔哦,哈哈哈哈。唐欢考了全班第二年级第四。笑死人了,他天天看不起我们两个笑话我们乡下口音, 看不起又怎么样?气死这个活王八。” 有了这个话题, 斯江自在了不少:“南南你真棒,用实力说话, 让他没话可说。加油,明年你肯定能考上我们学校。” 斯南筷子停了停:“我其实想考宁宁哥哥那个学校——” 景生和斯江:“嗯???” 斯南眉眼弯弯一嘴的素油:“算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反正我不是宁宁哥哥那种神童,就上你们学校算了。就是我考进去你们两个都毕业了,挺没劲的。” “什么叫就上我们学校算了,我们学校还委屈你了?”景生筷子在斯南头上敲了敲才搁下。 “阿哥,你筷子上的油都弄在南南头发上了!”斯江瞪了景生一眼,掏出手帕给斯南擦头。 斯南不以为然地双手随便拢了拢:“没事没事,吃好面还偷了点油走,我赚了。” 景生几个忍俊不禁。 四个人吃好素面,从人山人海中挤出去,到北京西路坐公交车。国庆节公交车上也是人山人海,景生提着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抓住高处的把手,把斯江斯南两个护在座位边上站稳,斯好的面孔直接贴在了景生的大腿上,两只手揪着斯江的胳膊不放。 “我想先回去了。”斯好弱弱地申请下一站下车:“我能自己走回去。”申请被无情地驳回,他生无可恋地在若干大腿之间苟延残喘,大头不时被其他乘客的包包、马甲袋、水果网袋撞来撞去。 “记笔记?”斯南惊讶地问:“为什么要记笔记?” 斯江更惊讶:“你上课不记笔记的?老师说的内容你都记得?” “书上不都有吗?我干嘛抄书?” “你们老师不讲课外的内容?” “不讲啊,干嘛要讲课外的内容?考试又不考的。” 斯江对斯南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三觉得有点玄乎,下意识地侧过身想问问景生怎么说。 “当心——拉好拉好——!”售票员尖厉的声音像警报一样响了起来。 公交车猛地一个紧急刹车,满车都是尖叫声。陈斯好站不稳哇啦哇啦叫:“阿哥救命啊救命啊。” 斯江的鼻子直接撞在了景生的锁骨上,软碰硬,疼得她眼泪水直冒,幸好人被景生的胳膊牢牢地搂住,没被惯性甩出去。第二波剧痛传来,斯江才反应过来,自己搂住的“救命稻草”是景生的胳膊,这条硬邦邦的胳膊勒住的是她最怕疼的地方,一只手还盖在了她自己洗澡都不敢怎么碰的位置。 景生一手抱住斯江,一手揪住陈斯好的领子,全靠大腿顶住把杆稳住了三个人,但手里的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顾不上了,砸到斯南的头顶后滑进她怀里。斯南本能地一手抱住两个袋子,一手紧抓扶手,整个人仍然朝车头方向冲了出去,大半个身子压在了座位上的乘客身上。好在打瞌睡的乘客一头撞在前座的靠背上还没回过神。 车厢里乱套了。 景生立刻缩回手,扶了一把斯江的胳膊:“拉好扶手。” 斯江脑子里被龙卷风刮得狼藉一片寸草不生,稀里糊涂地转回身拉住把手,脑子是木的,人是麻的,疼还是疼的,但背上像刺猬似的,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自动测算着和身后景生的细微距离,哪怕靠近一毫米温度都似乎有差异。 “有人流血了!”前排传来呼喊声:“老太太撞破头流血了,师傅,快点靠边,送老太太去医院。” 公交车司机停下对突然撞上来的摩托车司机的破口大骂,从车窗外收回半个身子,悻悻然地把汽车靠了边。 满满一车人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等下一班公交车接人。下一班公交车很快来了,在售票员的红旗子指挥下靠了边,但也是人挤人,两个售票员好不容易顶上去三四个人,在一片骂山门中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太阳火辣辣地晒,陈斯好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要哭不哭地喊疼:“我腰扭到了,痛死了。阿哥,大姐姐,我想回去。” 斯南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你哪里有腰了?” 斯好捏了捏自己的救生圈:“看到没?这就是腰腰腰!” “你每次都这样,哭着喊着要出来,再哭着喊着要回去,烦死了,以后再也不带你了啊。” 斯好吸了吸鼻子,扭了扭自己的小腰:“要么你再给我吃个月饼?”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已经是只小肥猪了,还想变成大肥猪是不是?”斯南月饼袋子敲在斯好头上,咚咚咚好几下:“我看你像个月饼!鲜肉的!” 斯好委屈,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大姐。 斯江认真地眺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面上平静如水,心里翻江倒海,不过想的不是什么绮思,而是在不停地默念: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发生了也真的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我看到了不该看的,现在全还回去了。外婆说得对,占的便宜都要还的,就算不是我想占的便宜,既然占了还是要还。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 于是她很自然地用力朝公交车挥起了手:“靠边!靠边!靠边!”又很“自然”地转过身对景生说:“阿哥,侬推阿弟,我推南南,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挤上去!” 斯南和斯好疑惑地面面相觑,刚刚又发生了什么?阿姐变得好奇怪。 *** 新客站年底就要正式启用,老北站仍旧旅客如织。斯南的干爹干姐姐们收到礼物,开心得很,又塞回给斯南一堆大包小包。铁路系统的好处是资源共享,回到万春街,斯南一清点,乐得不行,除了新疆的大枣和馕,什么德州的扒鸡,哈尔滨的大红肠,四川的泡菜,广州酒家的月饼,北京稻香村的点心盒,兰州的黄花菜,南京的板鸭,大多数是她们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比南北货商店还要齐全。 斯南心里得意,面上强压着不显,对着顾阿婆叹了口气:“你看,这便宜又占了大,怎么办你呢?我干爹干姐姐他们怎么就这么喜欢我呢?” 顾阿婆把板鸭交给景生:“这都是上帝的眷顾,南南,你礼拜天一定要跟我去教堂。” 斯南傻眼了。斯好哈哈哈笑得幸灾乐祸。 “放下!大红肠是我的!扒鸡也是我的!”斯南睥睨着小胖子,冷冷地绝了他的念想。 斯好咬住大拇指控诉:“你也太无情了!” “现在知道还不吃,呵呵。”斯南拆开稻香村的点心盒子,随手拿起一个一啃,停了三秒后递给斯好:“算了,看你可怜,吃伐?” “吃吃吃。” 又过了三秒,斯好爬上桌拿起水果刀把自己啃过的缺口切了下来,把剩下的大半个点心放回了盒子里,和斯南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阿娘应该喜欢吃这个,我省给阿娘吃。”斯好弱弱地画蛇添足。 “那你现在就送过去。”斯南把表孝心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转身对斯江感叹:“小舅舅和小舅妈还有宁宁哥哥太可怜了。” 斯江从斯南的卷子里抬起头,疑惑不解:“为撒?” 看着斯好屁颠屁颠捧着点心盒子出了门,斯南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北京不行,东西太难吃了,他们最好吃的点心都那么难吃,连斯好都吃不下去,啧啧啧,我死也不考北京的大学。” “不会,小舅妈信里说过稻香村的点心很好吃的,有一年还给我们带过两盒——”斯江陷入了沉思。 景生把手里切好的板鸭放到餐桌上,淡淡地说:“你就吃了两口,后来也全部送给了你阿娘。” *** 六点钟不到,顾东文却和汪强一起回转了万春街。华亭路事体闹大了,国庆节下午顾客最多的时候,南段五十几个摊位突然都收了货,挂上横幅和大字报,小喇叭一遍遍声讨无良官僚。很快记者就拍照采访,电视台也去了。因为放假,工商税务街道居委都没人,就这么闹了两个钟头后,市委办公室来了一位秘书,和颜悦色地和大家对话,邀请小老板们下个礼拜到市委办公室谈话。个体户们激动极了,生意也没人做了,早早收了摊。汪强做了几档生意正好去找顾东文吃香烟,轧了个闹忙,开心得很,回忆起当年为了返城从昆明闹到首都的种种热血青春,一定要送顾东文回万春街。 刚刚坐定,汪强一拍脑袋:“嗐,早浪厢(早上)送了一袋毛蚶来,戆忒了,竟然忘记忒了。” 顾阿婆笑了:“放心,我老早拿出来,养在水里了。等些叫景生用葱姜蒜加点辣椒炒一炒,给你们下酒。” 汪强赶紧站起来:“不要炒,炒了勿灵光,我来教你们一个新鲜吃法,开水里一汆,拌好调料就可以吃,绝对鲜得眉毛都落下来。” 第255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这天夜里, 顾家吃饭台子上琳琅满目,汪强收拾的毛蚶的确鲜美无比,人人都尝了鲜。平时家里做炝虾, 因为是生的, 顾阿婆都拘着不给陈斯好吃, 见毛蚶在开水里焯过的, 架不住他死缠烂打,便由着他吃了几口。 吃好饭,景生收拾好碗筷锅台,到亭子间里整理行李。从昨天下午回,到今天晚上走, 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个钟头, 说没事呢,大事小事一桩接着一桩,桩桩都让他心神不宁, 说有事呢, 却又平静无波,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 今天一天下来,他看得出斯江的尴尬紧张和回避。加上公交车上的意外, 无疑让她更加尴尬。他倒是想道个歉, 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这么左思右忖着, 斯江来敲了门。 “阿哥?” 景生抬起头,两人在这小小亭子间里静静看着对方。 斯江一刹那就把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半晌后蹦出了一句话:“我,我来送你去学校。” “好。”景生低头拉上拉链:“这个礼拜天我就不回来了。” “哦。”斯江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 转身走到楼梯口等景生,转角处的灯泡闪了闪,灭了。 “当心,你别动。灯泡坏了,我去换个新的。”景生返身进了亭子间,开了灯。 一片橘黄色的暖光落在斯江脚下,斯江靠在楼梯栏杆上看了看头顶发黑的灯泡。 “马上好。”景生转头看了斯江一眼。 “没关系。不急。”斯江索性坐在了楼梯上等他。 屋里传来斯南和斯好的争吵声,电视机的音量被拧响了。 “Toshiba 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欢快的女声在唱。 “听见没,明明是多吸多吸。”斯好声嘶力竭地喊。 “放屁,是拖洗拖洗。让你洗拖把呢。” “东芝没有拖把!” “那东芝让你吸啥?” 顾阿婆笑骂道:“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斯江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不管爷娘在新疆闹成什么样,离婚不离婚,万春街只要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景生拎着方凳出来,塞给斯江一个手电筒:“帮我照一下。” 斯江站起来扶住方凳。 “没事,不用扶。”景生把新灯泡叼在嘴里,稳稳踩上方凳,举起手去拧灯泡。 旧灯泡旋下来的时候摩擦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斯江抬起头,入目的却是景生衬衫下露出来的一片暖色肌肤。她别过头,默默转到景生背后,接过发烫的旧灯泡。 “你去拉一下开关试试。” 灯亮了。 “好了。” 斯江跟在景生背后下楼,留意到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发脚服服帖帖的,按理说脾气应该很好。 门洞外头,顾东文和汪强还在继续切老酒轧山河。 “噶早就回学堂?”顾东文把小酒盅搁下:“哎,囡囡侬覅去送了,他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 汪强嘴里叼着烟把身后的小黑腰包拿了出来:“还是我开一趟闵行好了。” “爷叔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斯江赶紧拦住他。 “那还是我去。”顾东文佯装要起身。 “我去我去。”斯江又把舅舅压回小竹椅上:“我还有事要跟阿哥说呢。你陪爷叔切老酒。” 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支弄,汪强叹了口气:“唉,当年我去云南的时候,弄堂里小阿妹哭得来稀里哗啦,送我送到弄堂口,舍不得啊,跟我上了知青大卡车,再送到老北站,还是舍不得,差点跟我上了知青专列。如果我当时摒牢不去,小阿妹老早是我家主婆(老婆)了。” “现在呢?小阿妹呢?” “嫁给了一个卖鱼的。”汪强猛地吸了口烟:“启东人,现在发达了,听说承包了十几家单位食堂的海鲜供应。呐,今天吃的毛蚶就是她送的,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吃。” 顾东文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 汪强一仰脖子,干完半盅白酒:“不过有钞票也买不到开心啊。男人真不是东西,有点钱就管不住三条腿,呸!” “不过没钞票更加勿开心。”汪强又叹了口气,挥挥手:“不说这些了,嗐,老早那个陈冲演的《小花》怎么唱的?妹妹找哥那个?” 顾东文筷子敲在酒盅上张嘴就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汪强刚要接着唱,隔壁人家嫌便他们太吵,电视机声音猛地响了许多,高亢激昂的歌声绕梁三日:“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咦,册那!不给面子?以为阿拉唱勿过侬一台电视机(以为我们唱不过你一台电视机)?阿拉老早是在云南十万大山里开嗓格!”汪强气笑着站起身来,叉着腰吸口气引吭高歌:“妹妹找哥泪花流——”不料心忧愁下一句直接被刘欢的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给带跑了,还挺押韵。 顾东文哈哈哈笑得前俯后仰。 *** 斯江和景生上了公交车,车子里仍旧很闹忙。斯江挨着景生站在车尾部分,两人刻意保持了二三十公分的距离,但斯江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天公交车遇险的经历,感觉自己和景生被一个无形的茧笼罩着,空气都凝结了。 “买票了,买票了——” “下一站,静安寺,静安寺的下车啦。” “对勿起,让一让,调一调。” 最后一排有一对老夫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景生和斯江伸手扶住了他们。 “谢谢,谢谢。” 静安寺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更多。斯江和景生来不及走回后面,就又被挤到了一起。 “延安西路到了,延安西路到啦——” “江苏路下车有伐?” “淮海路淮海路,进站啦,靠边靠边。” 售票员的声音宣告着路程的不断缩短。斯江和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华亭路的事,很快到了交大。 交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戴着红花,欢度国庆的红色灯笼和横幅喜气洋洋地高悬着。 景生见斯江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便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去看看?” 斯江押了学生证,跟在景生后面进了学校。 景生还是高三的时候学校组织来参观过一次,对徐汇校区也很陌生,带着斯江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场。足球场上还亮着灯,男生们挥汗如雨,旁边也有女生在围观。 “阿哥?” “嗯。” “昨天下午我不当心冲进淋浴间,”斯江眼睛跟着场上的足球走,呵呵笑了两声,“其实也没什么的对?我近视眼,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脑子搭牢了,就跑了,不好意思啊。” 景生默了默,瞥了斯江一眼,再垂眸看到她握着栏杆的手指都发白了,就又只“嗯”了一声。 斯江说出口了,感觉轻松了不少,自己戆笑了两声,又接着说:“还有早上我那个裙子被卡住的事,你也就只当没看见。也没什么的,反正在你这里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丢人了,呵呵。还好不是上公共厕所或者在学校里发生这种事。” 景生:“呵呵。” 斯江偷偷拿眼觑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啦,就这么两件事,说出来就好了。” 景生看了她一眼,嘴角扯了扯:“其实我本来不记得这两件事的……” 斯江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揶揄自己,脸一红,踢了踢栏杆:“侬老戳气格!” “你别想太多,好好写申请信,学校里也别放松,别被你爷娘影响到。”景生顿了顿:“现在没事了?” “嗯。”斯江笑着点点头,足球场上传来欢呼声,进球的男生猛地脱下球衣,光着上身挥着球衣跑遍了整个球场。 “那我送你去校门口,你早点回去。” 走了片刻,斯江突然问:“对了,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们还联系吗?我是说你还见得到她吗?” “嗯,不常见,不在一个学校。” “哦。”斯江松了口气,又提起了一颗心:“那你——”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景生,“那你还喜欢她吗?” “嗯。” 这一声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充满了磐石无转移的力量。 斯江低下头,看着自己不断移动的脚尖。 “干嘛?”景生皱了皱眉:“不是说了让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嘛。” 斯江眨了眨眼:“不是的,因为南南一直说你是她的,我就跟她说你已经有了喜欢的女生,她气死了,呵呵,哈哈,她也初三了,大概还搞不清楚感情的种类——” “你就搞得清楚?”景生反问了一句。 斯江愣了愣。 “南南心里其实挺清楚的。”景生不咸不淡地说:“反正肯定比你清楚。” 斯江咋舌,想起那个梦和自己群鹿乱撞的那一刻,心虚不已:“什么呀,才没有呢,不可能。” 景生领了她的学生证,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照片,还给她:“走,我送你去乘公交车。” “别别别,送来送去太麻烦了,明明是我来送你的,你怎么又送我。”斯江狼狈地接过学生证,抬脚就走。 最后到底还是景生在公交车站台看着她上了车。 车子开出去一段路,斯江忍不住回过头张望。 空荡荡的站台上,景生依然站在那里。 斯江想探身出去挥挥手,又觉得太傻,心里有什么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百味交杂,难以言述,突然就鼻子发酸眼睛发胀起来。 那个被他喜欢的女生,会是什么模样?总有一天,他身边会站着别的女孩,她再也不方便什么话都跟他说了,他们不得不各自奔向不同的去处,去承受只能自己承受的孤独和难受。 斯江看向车窗外,街上霓虹灯招牌精神抖擞地熠熠发光,玻璃上反光出一张失落的面孔,眼里蕴着几点晶莹。有什么在斯江心上一闪而过,她刚想捕捉,那点闪光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斯江坐过了站,辗转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万春街。 已经拉了六次肚子的陈斯好坐在顾阿婆专用的马桶上哭得涕泪交加:“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 第256章 第二百五十六章 第二百五十六章 顾东文要带斯好去医院, 斯好死也不肯,扒着床架子不放,小胖子倒不是讳疾忌医, 是怕半路拉在裤子上, 更怕没走出弄堂就拉在裤子上,他就没脸见人了。 斯江气得把他往外硬拽:“侬面子要紧还是肚皮要紧?” 陈斯好哭赤无赖喊:“噻(都)要紧!吾又要撒(拉)了, 又要撒了,放开吾呀。”斯江一松手, 他立刻冲进床后头, 果然噼里啪啦又是一大泡, 马桶上捱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哭唧唧地挪出来。 斯南气得直喊:“你就蹲到公共厕所去,拉光了再回来, 房间里全是你拉稀的臭味,臭死了。” 斯好的眼泪水真的落下来:“我也不想的呀, 屁股又不听我的话, 嘤嘤嘤。” “外婆叫你不要吃毛蚶,你怎么不听的?你比你的屁股还要戆!你不去厕所就去医院,你再拉在家里,我就把你塞进马桶里。” 斯好泪眼婆娑地看着斯江和外婆, 抱着床架哭得一抽一抽的。 顾阿婆肉麻(心疼)得不行,颠着小脚拿了个痰盂罐过来顶一顶, 把马桶拎了出来。 斯江赶紧接过手来:“外婆,给我,我去倒马桶。” “不许去, 让他自己去,他都九岁的人了,还不会倒马桶?” “我才八岁!八岁生日还没过呢!”斯好委屈地嘀咕。 顾阿婆唉声叹气:“都怪我, 就不该松口给他吃毛蚶的,小囡肠胃弱,生的冷的吃不消。你阿娘晓得了肯定要气死的。”想到斯江小时候刚搬来陈阿娘千叮万嘱的那些话,顾阿婆后悔莫及,手一抬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啪啪两声,呱啦松脆。 “外婆!”斯江和斯好都吓到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太气我自己了。”顾阿婆抬起袖子拭了把泪,强颜欢笑道:“南南不要骂宝宝了,他还小,不懂这些,你看看,拉了两个钟头,脸都小了一圈。” 斯江红着眼出门倒马桶。外婆肉麻阿弟,她肉麻外婆。 斯南皱皱眉,翻箱倒柜找了条旧床单三下五除二把陈斯好裹成了个粽子。顾东文踏上脚踏车一路飞驰去了华山医院。 陈斯好运道蛮好,也有可能是拉空了实在没东西可拉,旧床单幸免于难,他在医生值班室里吊上盐水后消停了三个钟头,凌晨又拉了两次,也不再是水状,算是过了这一关。第二天中午回到万春街休养生息,按医嘱在家休息两天。 斯江和斯南放了学回到家,见小胖子已经躺在躺椅里优哉游哉看电视了。 “唉,我也没办法,医生说了要我在家休息两天。只好下个礼拜一再去学堂了。” 斯江看他嘴巴里叹着气,脸上写着“快活”两个字,只差没在躺椅里摇头摆尾了,立刻严于律弟起来:“作业还是要做的。” 斯好一愣,裹紧了毛巾被皱起眉:“肚皮又不舒服了。” 斯南把躺椅一顶:“装,你再装,下来。读书去。” 斯好拉住两侧扶高呼外婆救命。 夜里卢护士来了万春街,仔细问了问大家吃毛蚶后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说斯好的粪便里化验出了痢疾杆菌,不像普通的急性肠胃炎。 “陆陆续续,最近腹泻的病人蛮多的,而且大多数都吃过毛蚶。”卢护士用钢勺刮了一小碗苹果泥给斯好:“我们医院已经上报到市卫生局了,看看上面怎么说。” 顾阿婆一愣:“啊哟,看到昨天我们家吃毛蚶,隔壁老朱今朝也买了两斤毛蚶回来,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啊?” 斯江出了趟门回来摇摇头:“朱爹爹家的毛蚶都吃光了。” “万一他们家也有人拉肚子,赶紧到医院来检查。”卢护士不放心,叮嘱了一句。 顾阿婆和斯江的确关心了一下后续,老朱家却没人拉肚子。一时间毛蚶的嫌疑又变轻了,等斯好恢复了胃□□蹦乱跳之后,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 毛蚶在菜场属于热销品,不要票,六毛一斤,邪气(很)便宜,上海人又尤其喜欢生吃炝虾醉蟹之类的河海鲜。但是因为斯好这一通拉,秋冬天里全上海人民忙着吃毛蚶的时候,顾家硬是一次也没买。翻过年刚过了元旦,《解放日报》就报道说黄浦区已经发现了二十几个吃毛蚶感染甲肝的病人。很快街头巷尾纷纷传说谁谁谁得了甲肝,谁谁谁死于甲肝,什么几个月的婴儿、怀孕的孕妇都被传染上了,又说各区传染病医院都已经人多到潽出来了,一时间人人自危。万春街里的公用水龙头都没人上锁了,因为据说楼梯栏杆、锁匙、门把手都会传染甲肝。路上遇到熟人,问候语也变成了:“没切毛蚶伐?窝里没宁生肝炎伐?(没吃毛蚶?家里没人生肝炎?)” 从下旬开始,电视机里每天都会播报甲肝疫情新闻,几百、几千,月底肝炎病人已经有将近两万人。老百姓彻底慌张了,听说板蓝根可以预防治疗肝炎,大小药房里的板蓝根立刻被一抢而空。又有说得了甲肝就是一辈子废人,兄弟姊妹因此反目成仇的也不少。 顾北武和善让天天打电话回来稳定军心,普及了不少医学知识,说要带虎头回上海过年。 顾阿婆气得大腿拍得乓乓响:“不行,不许回。你们瞎胡搞,好好待在北京,现在上海到处都是肝炎病人,空气里都是细菌,小霞子抵抗力差,更加容易被传染。” 顾北武笑说小平同志还要来上海过春节呢,他们也不怕。 “大领导当然不怕了,我们小老百姓不怕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学校都提前放假了,你们不在上海,不知道多吓人。弄堂口国棉二十厂腾出宿舍准备做病房了,你大哥他们摊位都关了好几天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开,今年生意完结了。唉。” 顾东文从报纸里抬起头笑着大声说:“别听姆妈瞎说,我们冬装老早卖得差不多了。” 最后顾北武终究还是遵从母命,打消了返沪过年的想法。 “亲家母好不好?”顾阿婆倒一直惦记着周老太太:“看照片人精神蛮好的。” 周老太太接过话筒,两个老人家聊了十分钟顾虎头小朋友的近况,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一愣:“挂了?” “欸?你还有事要说?” 顾东文想了想:“算了。” 他本来想问问南红和西美有没有和北武联系。 南红之前信里提过几句,说赵彦鸿现在跟在方老板后头在香港做股票和期货,很好赚,有时候一个月能赚好几万,要不是她自己喜欢服装这个行当,真提不起劲继续弄,人苦钱少。她劝顾东文也跟着投个一两万,保证一年翻一番。因为人民币和港币不能自由流通,顾东文就直接让南红少发了三万块钱货款定金回来,算作他的本钱。南红也爽快,把东文之前给她的转让饭店的那笔钱和利息一起算了进去凑了个整数,让他明年等着收钱买辆桑塔纳。她和赵彦鸿也打算年底把钱拿出来买套大点的好房子。 谁想到去年十月份香港股市在一段疯牛行情后遇上了大股灾,停市四天后也没能救市,重新开始一天就又跌掉了三分之一。 顾东文有心问一问南红情况,又怕素来要强的她多心,一拖拖了两个月。间中华亭路的事也出了结果,摊位进行了统一调整,十几个南段的中坚分子都换去了北段,租赁合同还是一年一签,续不续签取决于产品质量有没有被投诉以及纳税金额等等,这个大家都服气的,优胜劣汰,服装市场肯定不给吃大锅饭。但是卖苹果牛仔裤的摊位合同不给续签,理由很简单,某某人寻衅滋事,扰乱市场秩序,影响了华亭路服装市场的形象。苹果牛仔裤的小老板上跳下窜,但是得到好处的人不再吭气,没得到好处的人过了那个热血澎湃的时间,生怕自家摊位也被中止合同,大家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起来,眼睁睁看着小老板闹了两天后被请进了派出所教育了七天,跟着应该年底结束的租赁合同提前中止了,可谓人财两空。市场上彻底太平了,可惜太平了不到两个月,又遇上甲肝大爆发,市场关闭消毒,人人直呼触霉头,不少人冬装都压在了手里。 西美那边终究没传来离婚的消息。顾东文也不信她会离婚。倒是陈东来,经常打电话回来关心儿子女儿们的学习和生活,还寄了两次新疆特产回来,用斯南的话说:“爸爸终于像一个爸爸了。” 对于斯江来说,一方面有点失望于姆妈的不作为,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她想像不出父母会用怎样的态度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另一方面又有点庆幸他们没有离婚,至少她们三姐弟不用面对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选择题。但每次面对话筒那边父亲的关怀,斯江都忍不住再次蔑视成年人的虚伪和矫情,即便这种关怀不假。 斯江的申请信十月中全部寄了出去,预计二月到五月会收到回覆,顺利的话高考前能申请签证,万一不顺利就只能继续申请明年的春季入学。所以寄出申请信后斯江就开始两手准备,同时参考全国高考卷复习。 斯南知道后急眼了,一边骂去美国读大学太麻烦,美国人太磨叽,为什么不能马上给个痛快,一边又抱怨斯江应该把她自己的户口迁回上海不该管她。顾阿婆骂她没良心,斯江却笑眯眯地说她成绩比斯南好,就算在乌鲁木齐考她也考得回上海,斯南就不一定考得回来。陈斯南明知阿姐这是激将法,还是吃了她这一套,发愤图强准备搞个年级第一给斯江看,结果碰上甲肝疫情,期末考试都取消了,英雄无用武之地,气得她跺着脚把毛蚶骂得狗血淋头。陈斯好表示:二姐姐,侬骂了也白骂,因为大家都说毛蚶本来就是长在粪池里的。一想到自己国庆节就是吃了泡在粪池里长大的毛蚶才拉肚子拉成那样,陈斯好立刻不好了,咚咚咚跑出去对着水龙头一顿干呕。 景生的大学生活井井有条,每个礼拜六夜里回来万春街,礼拜天夜里拎着大包小包回闵行校区,带得最多的是吃的。学校食堂其实物廉价美,饭票粮票也足够用,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零用钱绰绰有余。但是顾东文父爱如山,一开始是干烧明虾炖蹄筋大白鲳这些学校里吃不着的硬菜,后来连炸猪排扬州炒饭烫干丝三丁包也要塞进饭盒里。卢护士也不遑多让,绿杨邨的肉馒头菜馒头二十只一买,万春街送一半,景生包里塞一半。光明邨的鲜肉月饼也是十只十只塞,反正进了秋天,一天凉过一天,这些东西放个几天也不会坏。顾东文和卢护士想的是景生吃不完还有室友一起分担,没想到景生的室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数人不爱江浙这边的口味,谁想得到上海的肉包菜包和鲜肉月饼竟然都是甜的呢,勉强囫囵吞下一只就逃了,最后景生只能全力以赴,三个月就胖了五斤,足球从一个礼拜踢两场增加到三场也没用。好在他人高,五斤肉匀到各处看不太出来。 四个孩子都放假在家,看电影压马路同学聚会全都不能干,连图书馆都不能去了,斯南和斯好很快成了白相搭子,扑克牌、军旗象棋、连麻将都翻了出来。两姐弟勾着顾阿婆成天喊三缺一,景生和斯江不搭理他们,一个在阁楼一个在亭子间,把客堂间让给他们胡天作地。 一家子空起来很空,忙起来也巨忙。弄堂居委会里消息灵通的阿姨振臂一呼,顾阿婆喊了陈阿娘带着景生和斯南拎上小矮凳冲向各大药房抢板蓝根和过氧乙酸消毒剂,白醋也不放过。这些东西天天在涨价,一天涨一次价的都有,马路街心花园里还能碰上野路子的板蓝根黄牛。 斯南最喜欢去抢购药品,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排队的时候虽然人离人五六十公分远,仍旧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二月头,感染的病人已经两万出头,跟着几天天天都是上万人感染,全市已经设立了近三千个隔离点,还在不断增加中,街面上一点过年的喜庆氛围都没,人心惶惶。排队的人骂毛蚶骂启东骂运粪车骂水产公司小菜场,也骂那拒收甲肝病人的卫生所,连副市长市长都敢骂。斯南在一片骂声中依然选择性地记住了不少消息,回到家里一顿新闻联播。 “阿拉静安区赢了,感染人数最低。哈哈哈。安全!” “南市区和杨浦区还在争第一,啧啧啧,虹口区听说马上要赶上杨浦了。这三个地方不能去哦。” “32支弄的老潘伯伯太惨了,得了甲肝后家里人把他送进医院,没床位,他只好睡在过道地板上,都不去看他的。陈斯好,你不许跟小小潘白相了啊,这一家子人没良心。” “晓得伐?XX市的饭店和旅舍都不给上海人进去。” 陈斯南很是感叹:“真没想到有一天上海人会被全国人民这么嫌弃。还好我是新疆人。” 陈斯好灵机一动:“我跟外婆长大的,我是扬州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不过两姐弟没想到,不只是在上海的上海人嫌弃上海人,也不只是出差去外地的上海人被外地人嫌弃,就连在新疆的顾西美和陈东来夫妻,也因为甲肝的原因,被迫又住到了一起进行隔离。今年都没回过上海?那你们收到过上海的包裹吗?收到过的就得隔离。在乌市的上海知青们被迫举办了一场知青追忆会。 到三月十八号为止,一千两百五十万人口的上海市,甲肝患者人数达到了近三十万例。幸运的是,顾家和陈阿娘都安然无恙。 第257章 第二百五十七章 斯江三月底连着收到了H大、C大以及P大的三份录取通知书, 其中两所大学都给了她半奖。在寄出去的申请信里,斯江对H大和C大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录取, 看了好几遍后才确认无误, 高兴得人都直发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北武和善让报喜,没说几句就喜极而泣。 顾北武也高兴极了。 “你决定好去哪所大学了吗?” “C大,H大虽然最好, 但没有奖学金,签证恐怕很过不了。”斯江头脑略微清醒了一点, 笑着和舅舅商量:“而且读研究生的话C大法学院也特别特别好。” “那就赶紧申请签证,别担心钱的事, 舅舅这里没问题,等你以后工作了慢慢还。”北武柔声道:“斯江, 能被这几所大学录取说明你非常非常优秀,哪怕是签证不顺利也不要气馁,可以继续申请, 学校的录取一般可以延迟一年入学,大学一年级二年级再出去都不迟, 哪怕大学毕业了再出去读研究生也来得及,知道吗?” “嗯!我有数的,舅舅!”斯江又笑又哭:“我就是还不太相信自己真的会被录取!舅舅舅舅, 要是你在该多好,你快捏我一把, 我怕我在做梦。” “我来!”斯南狠狠地在斯江胳膊上拧了一把,斯江嗷嗷叫着躲开她下一记九阴白骨爪。 “你一直都很棒,舅舅很早就说过的。”北武笑道:“努力不一定会成功, 但是放弃肯定会失败。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能走到哪里?加油!” “我比赵佑宁差远了,在年级里我连前二十名都进不了,真的没什么信心。”斯江赧然地说,在学习上,她被赵佑宁从小打击到大,进了中学后又被更多优秀努力的同学打击过无数次,以至于对自己一直不是那么有信心。 “美国的大学,看重的不只是你的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你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的作品,作文比赛得的奖,参加过的运动项目,还有你一直坚持□□孤寡老人,这些都会被考量到。你要更加自信一点。” 舅甥俩聊了一个钟头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让斯江记得打电话去新疆报喜,斯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拿到签证再告诉姆妈。” “对对对,”斯南一边啃苹果,一边抖腿,“姆妈要是知道了,全乌鲁木齐,不不不,全新疆全中国都会知道她培养出了一个C大留学生了,万一拿不到签证,呸呸呸,万一啊,姆妈肯定不怪美国鬼子,会怪阿姐运道不好。” 陈斯好若有所思地看向斯南:“阿拉姆妈原来是这种人吗?” 顾东文拍了一下斯南的头:“就你嘴巴老。行,那就等拿到签证了再说。” 斯南没心没肺地笑哈哈:“阿姐,我劝你人到了美国再通知姆妈。” 一家人都笑得不行。 斯江第二个报喜电话打去景生宿舍楼。很快,景生就打了回来。 听到斯江被三所大学录取,景生沉默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去申请签证,他可以陪她去排队。 “不用不用,你还要请假,太麻烦了。”斯江笑着说:“我自己去好了,反正离家很近。” 景生握着话筒,楼管伯伯敲了敲玻璃窗,指指墙上的钟,马上要熄灯了。 “斯江——” “嗳?” 哪怕只有这一个“嗳”字,景生都听得出她很雀跃很欣喜很兴奋,旁边传来斯好和斯南争电视频道的声音,顾阿婆没好气地抱怨着“你们姐弟俩前世里肯定就是冤家,没一天肯消停的。” 景生听见自己轻轻问了一句:“你去了美国,还会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的呀。”斯江笑着把斯好从姐弟战争里拉了出来,拍了拍他的大头:“你们都在上海,我一个人待在美国干嘛?读好书当然要回来的,回来挣大钱。” “嗯。”景生嘴角扯了扯:“恭喜你,我觉得你比赵佑宁还厉害。” 斯江笑弯了眼:“我也这么觉得呢,反正他听不见,就让我狂妄自大这一次呗。” 第二天赵佑宁真的打电话来万春街恭贺斯江,他是听善让说的。 “你不选H大吗?”赵佑宁也有点激动:“其实我可能明年会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如果你选H大,我们就又是同学了。” 斯江的狂妄自大只持续了一天一夜,就泄了气,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她这样的平凡人能触及的:“……”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是斯南,抢过电话定下了人生新目标:“那我也要考去美国,宁宁哥哥你要罩着我啊,我学物理肯定也厉害的,你等着。” 赵佑宁:“……好。” “你知道吗?你那个后妈,得甲肝了!哈哈哈,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开眼啊。她被她家里人赶出门,没地方去,跑到康家桥,你家对门的老太太一看,啊呀勿得了,面孔辣辣黄,快点通知居委会,居委会马上把她捉进国棉二十厂的隔离楼里隔离起来了。”斯南兴致勃勃地播报旧闻:“你暑假回来伐?你放心,你家楼上楼下,楼梯、门把手全部都消毒过了,没细菌了。” 赵佑宁苦笑道:“知道的,其实我爸也得了甲肝,他住在学校隔离楼里,现在已经好了,下个礼拜就能出来。” 这个斯南还真不知道,瞪圆了眼把上帝佛祖观音感谢了一圈,又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英明神武描绘了一番,才把电话还给斯江。 斯江好奇地问:“那你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有奖学金吗?” “嗯,全额奖学金。” 很好,陈*狂妄自大*斯江再次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恹恹地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老同学动态后挂了电话。 *** 大喜之后是大悲,六月初,斯江第一次签证被拒。 出了美领馆,斯江头还是晕的,虽然早有被拒签的准备,真的轮到自己还是很难接受。黄梅天本来就气压低,斯江回过头看看还在排长队的人们和站得笔笔挺的卫兵,半晌都没能挪动一步。 “小阿妹,被拒了?”有人上来打听。 斯江茫然地点点头。 “撒宁面试侬格(谁面试你的)?留胡子戴金丝边眼镜的是不是?” “嗯。” “册那,迭只赤佬最最戳气!十个要拒忒五个,侬运道太差了,昨天来就好了,昨天格赤佬休息。”有人替斯江可惜。 “问了侬啥问题?(问了你什么问题?)” 斯江想了想:“问了为什么要去留学,为什么想要学法律,还有留学的钱谁来出——” “自费留学本来就难签,听说这三年来冒十万人申请留学了,唉,美国人也怕的,这么多中国人跑去美国,过上十年,美国也变成中国了。”有人摆出了老法师的腔调。 斯江被七八个人围着追问细节,更加觉得呼吸不畅,走了两步,人群却跟着她移动。 “哎哎哎,小姑娘,侬回答问题用的是中文还是英文?” “英文啊。” “小姑娘不懂经!怪不得被拒,”有人为斯江可惜:“你要用中文回答,他们都会中文的,你英文说得太好,美国鬼子觉得你肯定不想回来了,你英文不好,他想想你勉强读好书也没办法留在美国生活,就没移民倾向了,懂伐?” 斯江停下脚,她还真不知道一个签证面试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你不能说你的理想是要从事法律工作,”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细声补充,“我同学要去读法学院研究生被拒签了三次,因为大陆法系和海洋法系不同,如果学了海洋法系肯定是要留在美国工作才有用。” 斯江掏出小本子认真记录下来,难怪她说了那么多自己对法学的向往和对司法独立的理解后,面试官的表情怪怪的。 “还有啊,小姑娘你长得太好看了,”有个人笑起来:“美国人担心你去了美国是为了嫁给美国人。” 斯江脸红了红,下意识地摇头否认。热心群众们哄笑起来。 年轻女人笑着安慰斯江:“没关系的,今年签证是特别难,这不又碰上甲肝嘛,多签几次试试,你有半奖应该签得出的。我也来了三次了。” 斯江吸了口气点点头。 “我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啊。”一个男青年仰天长叹:“刘备三顾茅庐,我是六顾美领馆,惨。”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不乏同仇敌忾者。 回到家,斯江把经过一说,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的安排,总有上帝的道理,囡囡不要多想,坏事后面说不定就有好事。” 斯南抱住斯江晃了半天:“那你高考一定要考回上海啊。” 斯江笑着拍拍她:“一定!” 夜里顾西美知道斯江签证被拒,要回乌鲁木齐参加高考,意外地什么也没说。 礼拜六,景生回来,带了一大堆全国高考的模拟卷子,是通过寝室室友们以及足球队队友们搞来的。斯江收拾好心情,把自己沉入题海。 *** 斯南和唐欢这一年的初三生活也即将结束,桃花帮的帮众们发展到了二十来号人,全是男生。班里的女生们仍然不和她们说话,她们的热门话题是小虎队、《神探亨特》还有《一剪梅》,对这些,斯南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在意被排斥。唐欢从穿衣打扮上已经完全看不出苏北人了,在斯南和帮会弟兄们的锻炼下,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有斯南这个好朋友相伴,她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 年初甲肝流行是启东毛蚶惹的祸。虽然唐欢的老家在如东,离启东有一百公里,但是同属南通,同属苏北,唐欢不免天天吃很多白眼,甚至多了个“唐毛蚶”的外号。英文老师甚至用开玩笑的口气要求她回家隔离两个月,那堂课唐方因为背诵课文的“口音问题”被罚去走廊上“纠正口音”,陈斯南一怒之下直接出了教室有难同当,帮主这么仗义,胡亚东心一横也跑了出去,最后班上十几个人堵在走廊上嘻嘻哈哈,引来了校长和教导主任的注意。 校长让他们回教室继续上课。陈斯南脖子一梗:“让康老师给唐欢道歉!道歉了我们就回去上课,要不然以后他的课我们全都不上了。” 胡亚东热血澎湃,振臂一呼:“对,我们要罢课!” 整个初三年级都哄动了。 最后,英文康老师不情不愿地用上海话给唐欢道了歉。陈斯南大获全胜,昂首挺胸地率领自己的“弟兄们”回到教室。 斯江知道后极为愤怒,直接把这件事写成一篇议论文,投去了《解放日报》、《新民晚报》,还寄给了市教育局、教育学院还有市长信箱。 《新民晚报》很快刊登出了这封投稿,许多返沪知青子女纷纷写信去报社表示自己都遇到过这样的歧视,更有市民愤怒地表示就是因为这样的老鼠屎歧视外地人,所以甲肝爆发的时候外地人也才会歧视上海人。一时间,歧视和反歧视成了热门话题。市长信箱也跟着有了回音。五月初康老师就被调离了岗位。 第258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初三马上要升学考, 英文老师临阵换将,换了个去年分配来的年轻新老师, 班主任毛老师一个头变两个大,然而对于始作俑者陈斯南这个刺头,毛老师深知她吃软不吃硬,不好对付,只能实行怀柔政策。 “陈斯南啊,你现在虽然是年级第二名,但是离市重点还是有一点差距的, ”毛老师殷殷劝导,“去年我们年级第一名考得很好, 也就考上了区重点的分数线, 现在学校有几个名额可以直升进本校职高部, 你回去跟家长商量一下, 三年读下来直接进银行工作,想去的话老师可以帮你争取。” 斯南眼睛一亮:“进银行工作?” 毛老师也眼睛一亮:“对对对,来,老师跟你详细介绍一下啊, 全上海,一个是虹口区的南湖银行职校,毕业了全部进工商银行, 一个就是我们, 毕业了全部进中国银行,鼎鼎有名了,待遇好得不得了,上一年班,工资就比上了几十年班的爷娘领得还多。” 斯南仔细看完职高的课程和前两届的分配去向, 眼睛更亮了:“毛老师,要啥条件才能直升?” 毛老师取出推荐表:“班级前十名都有机会,来,你先填个表。” “我们班能直升几个人啊?竞争会不会很厉害?听说我们职校很吃香的。”斯南牢牢抓住了表格,脸上却一副很没自信的模样。 “每个班有五个名额,毛老师很看好你的,”毛老师笑弯了眼:“你肯定没问题。” “那我把表格带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好伐?” “可以可以,没问题,下个礼拜三之前交上来就可以了。” 毛老师笑眯眯看着陈斯南出了办公室,满意地点点头,能给职高部输送优秀生源,少不了又能多一个表彰一份奖金,还有唐欢那个小姑娘,没上海户口的,就算进了高中借读三年最后还是要回南通考大学,肯定也能说服她直升职校。 隔了一个礼拜,陈斯南来交表格,毛老师一看:???!!! 表格上竟然填的是胡亚东的名字。 “欸?侬哪能回事体!(你怎么回事)”毛老师懵了两秒钟眉毛立了起来。 陈斯南一脸无奈的挠挠耳朵:“我姆妈说我要是敢不考高中去上职高,就从乌鲁木齐回来打断我两条腿。我爸说我将来考大学要是不跟他做同济大学的校友,就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舅舅舅妈说北京大学超级欢迎我,非要我考他们学校。我那个在交大的大表哥呢,说交大才是最灵光的。还有我姐啊,她现在被美国最结棍的H大学录取了,要我读好高中也去美国留学——” 毛老师晕了,翻出陈斯南的家校联系本仔细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看错,万春街棚户区的户口,联系人是舅舅顾东文,职业是个体户。这么一堆堆的“书香世家”名牌大学的来头又是怎么回事。 陈斯南赶紧提起热水瓶往毛老师的茶杯里加满了茶:“毛老师你这么为我们学生着想,我家里人觉悟不行,拖了我后腿,浪费了毛老师你一片苦心实在不好意思。这不胡亚东上次期末考了班级第十三名,他家里又那么困难,这个直升机会要是能给他简直两全其美。” 毛老师还没反应过来,陈斯南口若悬河:“你以前去过他家家访的呀。他家昌化路那个棚户区比我们万春街差远了,你只好站在马路牙子上跟他爸说话,啧啧啧,”斯南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家四口人,他爷叔一家三口,还有他阿爷阿奶,九个人就住了那个一间六七个平方米的亭子间,吃饭洗澡做作业,从小到大都只能在马路上完成。他哥哥呢又不争气,啥中专职校高中都没考取,也不去上班挣钱,天天在社会上混,天天跟他爸吵相骂打相打,唉,毛老师——” 毛老师看见陈斯南忧国忧民的大眼睛里泫然闪着晶光,有点毛骨悚然地往后让了让。 “毛老师,如果胡亚东能直升我们职校,三年以后就是银行职工,他就不会像他哥哥一样变成社会青年甚至是流氓阿飞,你看这一年他学习认真多了对?从班级第三十八名升到第十一步,进步老大了对?” 毛老师对这个事实还真无法否认,陈斯南和唐欢不仅自己成绩好,的确带动了班上很多男同学的学习劲头,他还怀疑过他们搞早恋,跟踪过他们好几次,后来发现他们每次去静安公园都在打扑克牌下象棋的老头老太旁边做题目背书,简直是感动上海滩的同学情。他班级去年期末考今年期中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也有这帮小东西的贡献。 “所以毛老师你如果推荐胡亚东直升,你不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好同学,还帮助一个大家庭,我们静安区少了一个流氓阿飞,多了一个为祖国银行事业添砖加瓦的有为青年,可伟大了。”陈斯南眨巴眨巴大眼睛:“只要您在这里签个字,我保证下个月区模拟考胡亚东肯定考进前十名。” 毛老师看看自己笔记本上,班级前十名都要考高中考大学,五个推荐名额只完成了一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还真的有一种莫名的情怀在胸口涌动。 五月底,胡亚东出现在本校职高直升名单上。胡亚东激动得给陈帮主买了半个月的咖喱牛肉包,一片赤诚地劝帮主不要眼高手低,填个区重点志愿算了,被陈帮主一顿降龙十八掌打得满校园乱窜。 *** 斯江定在六月中去乌鲁木齐。她的户口一早就随顾西美从阿克苏转入了二中的集体户口,年初西美给她在二中挂了名打过招呼,几天就办好了手续。临行前,曾昕和张乐怡拉了一帮老同学给她送行,也邀请了初中的几位老师。 方树人知道后极力邀请大家去她家里聚会。斯江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时隔多年,再次踏入禹谷邨,斯江心里无限感慨。 “啊呀,斯江真是大姑娘了,要是路上遇到,我肯定一眼就认得出来。”方树人的姆妈方太太笑呵呵地招呼斯江进门:“阿拉斯江,从小好看到大,独一份,绝对不会认错。” 曾昕几个缠着方太太要听斯江小时候的故事,知道她还会拿擀面杖打人,纷纷宣称斯江隐藏得太深。斯江赶紧当起半个主人,把同学们拉到大花园里看风景。 “这么大的花园都是方老师家的?收拾得真好看,种了这么多花,美得来。” “戆伐?当然不是啦,看看那边晾的衣裳,还有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家桑。要我阿奶肯定不干,白白便宜邻居了。” “哇!”张乐怡几个被角落里的那一树白蔷薇瀑布惊呆了。 “太好看了,好看到我都有点想哭了,怎么回事!”曾昕夸张地抱紧了斯江。 “等下老唐来,让他给我们多拍点照片!斯江,你就站在花底下别动,我们轮流上,一个轮一个跟你合影。” 斯江一愣:“你们叫了唐泽年?” “方老师叫的,”张乐怡挠挠头,低声说:“李南好像也会来,行吗?” 说曹操,曹操到。唐泽年和李南并肩出现在了大铁门那里。 张乐怡撇了撇嘴:“还说人家程璎,自己还不是也喜欢撬墙角。” “别瞎说,李南没有撬墙角,”斯江立刻澄清:“也别这么说程璎,不好。” 老三班的男生女生们迎了上去,笑成一片。高考在即,能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放松机会,也可能是整个中学时代最后一次聚会,大家都格外珍惜。 唐泽年拿出相机,招呼大家在花丛前拍照。因为是以给斯江送行的由头,人人都抢着和斯江合影,双人、三人、多人、集体合影,快门不间断地响了十几分钟,斯江笑得脸都麻了,好在黄梅天没太阳。 老师们和斯江合完影后,何宏伟上去接过相机:“小唐还没和陈斯江拍?来,我帮你们拍几张。” 唐泽年笑着问斯江:“拍吗?” 斯江笑着点点头。 两人肩并肩站在了蔷薇花瀑布下。 “你们两个做撒?靠拢一点,当中又没有别人。”何宏伟放下镜头,笑着喊。 两个人笑着往对方靠拢了一点。 “可以了,来,一二三,笑一个。”何宏伟按下快门。 “何老师,麻烦再帮我们拍两张,我好像眨眼睛了。”唐泽年垂眸问:“可以吗陈斯江?” 斯江低了低头,有点歉疚:“可以的。” “好,别眨眼了啊,一二三,笑。” 快门响起的一瞬,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斯江的左肩上,轻到微不可绝。斯江的笑容僵了一秒,她转过脸,唐泽年已经放下了手臂,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阵风吹来,飘落少许白蔷薇花瓣。 唐泽年一抬手,把斯江头发上沾着的花瓣拿了下来,笑着说:“希望明年江南好风景的时候,落花时节能又逢君。陈斯江。” 陈斯江三个字,被他说得缱绻又哀愁,旖旎动人。 斯江心里又慌又乱,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裙摆:“以后在上海,同学肯定还是要聚会的。” 两人都没注意到何宏伟还在一个劲地按快门。 *** 聚会的餐饮都是方太太一手操办的,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凯司令的栗子蛋糕,红宝石的奶油小方,老大昌的奶油冰淇淋咖啡,土豆沙拉,罗宋汤,炸猪排,卤鸭,烤鸡,冷面冷馄饨,桂花酒酿小圆子,应有尽有。 张乐怡私下嘀咕:“方老师也太喜欢你了,初中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真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啧啧啧,我们一个人才摊了五块钱,怎么可能弄得出这么多吃的,谁弄得出我头给他!” 斯江看向人群中的方树人,猜测自己被爱屋及乌了,心里千转百回地又感慨了一番。 “斯江,有空吗?我有话跟你说。”李南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曾昕和张乐怡对视了一眼。 斯江点点头:“那我们去花园里。” 唐泽年在门口拦住了他们:“李南,你要干嘛?” 李南别开脸:“我们女生说点悄悄话,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啊?”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唐泽年脸上有点挂不住。斯江搞不懂他们两个怎么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场。 屋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们的动静,笑声说话声渐渐消失。 唐泽年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李南,陈斯江是要回乌鲁木齐参加高考的,有些事情你知道就算了,不要影响她行吗。” 斯江退后了一步:“要不你们先商量好再说,我再去吃点东西。” 她刚要转身,却被李南一把抓住了胳膊往外拉,险些和唐泽年撞了个正着。 李南拽着斯江咚咚咚走到蔷薇花下,语气生硬地说:“虽然你不把我当朋友了,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斯江一怔,想想也无谓争辩这个,便静静地看着她。 唐泽年拦住其他要跟出来的人,走到了不远处却又停了下来,似乎踌躇着要不要来干涉。 李南转头看看唐泽年,再看向斯江时却红了眼圈:“你知不知道?唐泽年为了你放弃了去H大读书的机会!” 第259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从老洋房一楼的八角窗往外看, 虽然天阴沉沉的,绿树葳蕤,蔷薇叠幽, 红砖围墙在爬山虎幕墙下若隐若现, 少年少女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窗外的人却完全顾不上自己落在窗内的人眼里会是什么样。 斯江不由得看向唐泽年。 “他是H大全额奖学金, 签证也签出来了,知道你没签出来,他就说不去了——” 李南有点哽咽, 更多的是焦灼, “为了这个事,他和家里吵了好几回,斯江, 你劝劝他行吗?” 这个消息对于斯江来说太过沉重,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南侧过身低下头, 吸了吸鼻子。斯江轻轻叹了口气, 掏出手帕递给她。 李南接过去, 胡乱撸了把脸,看向斯江:“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是喜欢老唐。” 斯江有点恍惚, 曾经最好的朋友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但我是真心真意希望你和他在一起的, 不是那种想要趁机撬墙角的人。你信吗?”李南有点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喜欢的男生, 最最喜欢的男生,你是我最最喜欢的女生,他那么喜欢你,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 什么都可以放弃,我真的希望你们俩好好地在一起,你们那么配,志同道合——” “南瓜。”斯江也哽咽了。 李南愣了愣,这个亲昵的绰号,她已经很久没从斯江口中听到过了。 “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你不——?”斯江不明白。 李南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往白蔷薇下走了两步。 “我有病。” 斯江的心猛地一揪。 李南靠在了树干上,视线落在了唐泽年那处:“我小学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得一直吃药,吃了药前我本来挺苗条的,比你还瘦。” 看着斯江的表情,李南笑了笑:“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吃那么多,但是不吃就很难受,吃多了也难受,初二有段时间我瘦了五斤你记得吗?” 斯江记得,因为那场减肥李南还进了医院休息了好几天。 “我每天睡觉前就对着马桶抠,把吃的都吐掉,真的能瘦。”李南低下头:“瘦是瘦了,瘦进了医院,然后吃了更多的药,结果比以前还胖。” “可是喜欢一个人,和胖瘦是没关系的,我们就都喜欢你啊,大家都喜欢你。”斯江握住她的手,心疼。 李南呼出一口气:“那是因为你不胖,斯江,你不会懂的。你也永远不会懂长得丑的女生遇到过什么,在想什么。” “我们真的觉得你很可爱,你学习好,性格好,幽默,开得起玩笑,热心,组织能力强,和谁都合得来,初一的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斯江急了。 “我性格不好!幽默是装的,开不起玩笑,但是开不起玩笑的话我就没有朋友了!”李南声音大了一下,又低了下去:“老唐不一样,他才是真的性格好学习好什么都好,他应该和你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他一直只当我是兄弟,是我发花痴,你不要因为我不理他。” 斯江气得手一抬就拍了她一巴掌:“李南!那照你这么说,我胖上十斤,长得不好,唐泽年也根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配喜欢他对吗?这种以貌取人的喜欢算什么喜欢!这种喜欢我也看不上。” 李南苦笑着抬起头:“如果顾景生只有一米六,体重一百六,你觉得曾昕张乐怡她们还会喜欢他吗?” 斯江咋舌,光想一想她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都是很现实的,斯江,”李南把手帕塞回她手里,自嘲地笑道:“什么灵魂美才重要,长得不好看,别人根本不想认识你的灵魂。” “唐泽年不是这种人。”斯江摇头。 “我是。我自己都不能忍受。”李南抬起头看向自半空中垂下的花瀑:“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想到了,那也是想‘我不配’。” 这一刻,斯江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是的,她不是李南,所以她不能也不可以去“教导”她,她没有这个资格。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人有权去定夺去审判他人的思想和选择。 半晌后,斯江轻声说:“我去跟唐泽年说说看。” “谢谢!”李南眼睛一亮,用力抱了抱斯江:“谢谢侬!” *** 斯江和唐泽年在大花园里慢慢绕圈。 “李南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唐泽年看了看101室的玻璃窗上贴着的几张面孔,笑了笑,“搞得我很紧张。” “你为什么不去H大?全奖,签证也有了,为什么呢?”斯江微蹙着眉问他:“那次在西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自己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要为别人牺牲。我这次没签出来,还有下次,但是肯定不会放弃,你已经签出来了反而这么轻易放弃,值得吗?” 她停了停,终于还是决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请你不要因为我放弃留学好吗?” 唐泽年一怔,停下脚细细地看着斯江。 “怎么了?”斯江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她是吃了一个奶油小方,脸上应该没沾上奶油才对。 “我是因为我姆妈才放弃今年秋季入学的,前几天已经申请了明年春季入学,在等学校回复。”唐泽年的眼睛弯了弯,笑意深深:“斯江,谢谢你关心我。” 斯江愣了两秒后满脸通红,尴尬至极狼狈不堪地“哦”了一声。 “那,那就好。” “斯江!” 唐泽年两步就追上了斯江,一边倒退一边笑着问:“你不是也收到H大的通知书了吗?你会不会去读?” “你怎么知道?”斯江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和任何同学说过录取通知和签证的事,唐泽年和李南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老师来问我签证的时候都遇到了什么问题,问得特别详细,偶尔带了一句。”唐泽年立刻把方树人出卖了:“好像因为你妹妹和她小姑子说过几句,方老师是关心你——” 斯江停住脚,深呼吸了几口,怪不得方老师约了今天聚会结束后要给她一点签证方面的资料,很好,刚才的狼狈和难堪可以全算在陈斯南头上了。 “那你申请春季入学了吗?” 斯江围着方太太筑的小花坛转了一圈,坐在了长条椅上:“H大没给我奖学金,我选了C大,昨天刚刚寄了申请信。” 看到斯江脸上隐隐有“你可别改选C大”的表情,唐泽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我都没申请C大。” 斯江涨红了脸,觉得黄梅天的气压实在太低了:“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了,你安心高考,李南她——”唐泽年坐了下来,和斯江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顿了顿继续说:“她和你不好了以后,特别难过,她那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想得特别多,很多事都放在心里。你——毕业了以后,你们还能做回好朋友吗?她就是死鸭子嘴硬,去哪儿吃什么干什么都会提起你。” “唐泽年。”斯江侧过头轻轻喊了一声。 唐泽年的心漏跳了一拍,在斯江澄清的眼神里,他看见了他自己,还有他的每一点小心思。他希望她拥有最好的一切,他说了谎,他是想等她一起走,如果她走不了,他就也不走。这当然是荒唐的,也是她不喜欢的,但他没有任何选择。再冷静再理智再怎么自己劝自己,都抵不上她的一个眼神。他已经竭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然而都是徒劳。 唐泽年垂下眼,转了话题:“我和家里是吵过好几次,不过是为了甲肝的事。” 斯江一怔:“怎么了?” 唐泽年吸了口气:“其实这次甲肝本来是可以不这么严重的。” 斯江想到他姆妈,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去年十二月就检测出来是毛蚶引发的甲肝,也确定甲肝会有一个爆发期,”唐泽年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我妈她们没有公开,她们明明已经在安排腾出床位了,还只是宣布毛蚶会引起腹泻,禁售毛蚶,根本没有提到甲肝。” “你知道吗?十二月底,我们弄堂里还有人从菜场的垃圾箱里捡毛蚶回去吃,吃完再吃几片黄连素,”唐泽年握紧了双拳,他几乎一想起这个就无比愤怒,“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三十五万人,最后有三十五万人被传染!” 斯江头皮发麻,她记得《解放日报》上第一篇提到毛蚶可能带甲肝病毒的报道是一月十八号。那天新增病例一万八千多,随后一月二十一号肝炎疫情才从一旬一报改成一日一报。 “我对我妈她们太失望了。四月份政协要她们负责卫生的领导班子引咎辞职,我跟她说她真的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唐泽年低下头嗤笑了一声:“她打了我一记耳光。说我太天真太幼稚了。还说了很多,说她们多么辛苦,所有的领导考虑的都是怎么有效地解决问题,病床、药品、医护、隔离点,她们没日没夜地忙,最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疫情,诸如此类的说了很多,好像因为她们的官僚作风引起的这场灾难反而变成了她们的功劳,太可笑了。” 斯江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没事?” 唐泽年吸了口气,挺直了腰杆:“高老师那个事情,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说得对,这也是一种以权谋私。所以这次,可能是我太天真太幼稚,但是我没办法当做不知道,更没办法理解,保密就这么重要吗?市民为什么没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真相?官僚,这就是彻底的官僚主义。” “上周四,陕西北路幼儿园257名小朋友食物中毒,家长们都闹翻了天,新闻一点报道也没有。你们听说了吗?” 斯江吓了一跳:“小朋友们怎么样?严重吗?” “都还在医院观察,还是在保密,”唐泽年侧过脸看着斯江,笑得非常灿烂:“所以我昨天给政协写了信,还给纪委写了信,实名举报了我妈,要求她引咎辞职,要求再有类似的事件绝对应该必须公开。这件事出一个结果前,我不会出国的。” “斯江,我记得你高二有一篇演讲稿说过:天下无事,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如泰山。” “现在,对我来说,比出国留学更重要的就是,匹夫有责。” 唐泽年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丝戏谑,可斯江却有种热血澎湃的感觉,她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唐泽年,不是学生会的会长,不是足球场上的健将,不是年级排名第一,也不是那个单纯地喜欢她的少年,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独立的人,了不起的人。 第259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从老洋房一楼的八角窗往外看, 虽然天阴沉沉的,绿树葳蕤,蔷薇叠幽, 红砖围墙在爬山虎幕墙下若隐若现, 少年少女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窗外的人却完全顾不上自己落在窗内的人眼里会是什么样。 斯江不由得看向唐泽年。 “他是H大全额奖学金, 签证也签出来了,知道你没签出来,他就说不去了——” 李南有点哽咽, 更多的是焦灼, “为了这个事,他和家里吵了好几回,斯江, 你劝劝他行吗?” 这个消息对于斯江来说太过沉重,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南侧过身低下头, 吸了吸鼻子。斯江轻轻叹了口气, 掏出手帕递给她。 李南接过去, 胡乱撸了把脸,看向斯江:“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是喜欢老唐。” 斯江有点恍惚, 曾经最好的朋友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但我是真心真意希望你和他在一起的, 不是那种想要趁机撬墙角的人。你信吗?”李南有点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喜欢的男生, 最最喜欢的男生,你是我最最喜欢的女生,他那么喜欢你,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 什么都可以放弃,我真的希望你们俩好好地在一起,你们那么配,志同道合——” “南瓜。”斯江也哽咽了。 李南愣了愣,这个亲昵的绰号,她已经很久没从斯江口中听到过了。 “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你不——?”斯江不明白。 李南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往白蔷薇下走了两步。 “我有病。” 斯江的心猛地一揪。 李南靠在了树干上,视线落在了唐泽年那处:“我小学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得一直吃药,吃了药前我本来挺苗条的,比你还瘦。” 看着斯江的表情,李南笑了笑:“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吃那么多,但是不吃就很难受,吃多了也难受,初二有段时间我瘦了五斤你记得吗?” 斯江记得,因为那场减肥李南还进了医院休息了好几天。 “我每天睡觉前就对着马桶抠,把吃的都吐掉,真的能瘦。”李南低下头:“瘦是瘦了,瘦进了医院,然后吃了更多的药,结果比以前还胖。” “可是喜欢一个人,和胖瘦是没关系的,我们就都喜欢你啊,大家都喜欢你。”斯江握住她的手,心疼。 李南呼出一口气:“那是因为你不胖,斯江,你不会懂的。你也永远不会懂长得丑的女生遇到过什么,在想什么。” “我们真的觉得你很可爱,你学习好,性格好,幽默,开得起玩笑,热心,组织能力强,和谁都合得来,初一的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斯江急了。 “我性格不好!幽默是装的,开不起玩笑,但是开不起玩笑的话我就没有朋友了!”李南声音大了一下,又低了下去:“老唐不一样,他才是真的性格好学习好什么都好,他应该和你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他一直只当我是兄弟,是我发花痴,你不要因为我不理他。” 斯江气得手一抬就拍了她一巴掌:“李南!那照你这么说,我胖上十斤,长得不好,唐泽年也根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配喜欢他对吗?这种以貌取人的喜欢算什么喜欢!这种喜欢我也看不上。” 李南苦笑着抬起头:“如果顾景生只有一米六,体重一百六,你觉得曾昕张乐怡她们还会喜欢他吗?” 斯江咋舌,光想一想她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都是很现实的,斯江,”李南把手帕塞回她手里,自嘲地笑道:“什么灵魂美才重要,长得不好看,别人根本不想认识你的灵魂。” “唐泽年不是这种人。”斯江摇头。 “我是。我自己都不能忍受。”李南抬起头看向自半空中垂下的花瀑:“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想到了,那也是想‘我不配’。” 这一刻,斯江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是的,她不是李南,所以她不能也不可以去“教导”她,她没有这个资格。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人有权去定夺去审判他人的思想和选择。 半晌后,斯江轻声说:“我去跟唐泽年说说看。” “谢谢!”李南眼睛一亮,用力抱了抱斯江:“谢谢侬!” *** 斯江和唐泽年在大花园里慢慢绕圈。 “李南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唐泽年看了看101室的玻璃窗上贴着的几张面孔,笑了笑,“搞得我很紧张。” “你为什么不去H大?全奖,签证也有了,为什么呢?”斯江微蹙着眉问他:“那次在西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自己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要为别人牺牲。我这次没签出来,还有下次,但是肯定不会放弃,你已经签出来了反而这么轻易放弃,值得吗?” 她停了停,终于还是决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请你不要因为我放弃留学好吗?” 唐泽年一怔,停下脚细细地看着斯江。 “怎么了?”斯江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她是吃了一个奶油小方,脸上应该没沾上奶油才对。 “我是因为我姆妈才放弃今年秋季入学的,前几天已经申请了明年春季入学,在等学校回复。”唐泽年的眼睛弯了弯,笑意深深:“斯江,谢谢你关心我。” 斯江愣了两秒后满脸通红,尴尬至极狼狈不堪地“哦”了一声。 “那,那就好。” “斯江!” 唐泽年两步就追上了斯江,一边倒退一边笑着问:“你不是也收到H大的通知书了吗?你会不会去读?” “你怎么知道?”斯江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和任何同学说过录取通知和签证的事,唐泽年和李南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老师来问我签证的时候都遇到了什么问题,问得特别详细,偶尔带了一句。”唐泽年立刻把方树人出卖了:“好像因为你妹妹和她小姑子说过几句,方老师是关心你——” 斯江停住脚,深呼吸了几口,怪不得方老师约了今天聚会结束后要给她一点签证方面的资料,很好,刚才的狼狈和难堪可以全算在陈斯南头上了。 “那你申请春季入学了吗?” 斯江围着方太太筑的小花坛转了一圈,坐在了长条椅上:“H大没给我奖学金,我选了C大,昨天刚刚寄了申请信。” 看到斯江脸上隐隐有“你可别改选C大”的表情,唐泽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我都没申请C大。” 斯江涨红了脸,觉得黄梅天的气压实在太低了:“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了,你安心高考,李南她——”唐泽年坐了下来,和斯江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顿了顿继续说:“她和你不好了以后,特别难过,她那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想得特别多,很多事都放在心里。你——毕业了以后,你们还能做回好朋友吗?她就是死鸭子嘴硬,去哪儿吃什么干什么都会提起你。” “唐泽年。”斯江侧过头轻轻喊了一声。 唐泽年的心漏跳了一拍,在斯江澄清的眼神里,他看见了他自己,还有他的每一点小心思。他希望她拥有最好的一切,他说了谎,他是想等她一起走,如果她走不了,他就也不走。这当然是荒唐的,也是她不喜欢的,但他没有任何选择。再冷静再理智再怎么自己劝自己,都抵不上她的一个眼神。他已经竭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然而都是徒劳。 唐泽年垂下眼,转了话题:“我和家里是吵过好几次,不过是为了甲肝的事。” 斯江一怔:“怎么了?” 唐泽年吸了口气:“其实这次甲肝本来是可以不这么严重的。” 斯江想到他姆妈,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去年十二月就检测出来是毛蚶引发的甲肝,也确定甲肝会有一个爆发期,”唐泽年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我妈她们没有公开,她们明明已经在安排腾出床位了,还只是宣布毛蚶会引起腹泻,禁售毛蚶,根本没有提到甲肝。” “你知道吗?十二月底,我们弄堂里还有人从菜场的垃圾箱里捡毛蚶回去吃,吃完再吃几片黄连素,”唐泽年握紧了双拳,他几乎一想起这个就无比愤怒,“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三十五万人,最后有三十五万人被传染!” 斯江头皮发麻,她记得《解放日报》上第一篇提到毛蚶可能带甲肝病毒的报道是一月十八号。那天新增病例一万八千多,随后一月二十一号肝炎疫情才从一旬一报改成一日一报。 “我对我妈她们太失望了。四月份政协要她们负责卫生的领导班子引咎辞职,我跟她说她真的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唐泽年低下头嗤笑了一声:“她打了我一记耳光。说我太天真太幼稚了。还说了很多,说她们多么辛苦,所有的领导考虑的都是怎么有效地解决问题,病床、药品、医护、隔离点,她们没日没夜地忙,最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疫情,诸如此类的说了很多,好像因为她们的官僚作风引起的这场灾难反而变成了她们的功劳,太可笑了。” 斯江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没事?” 唐泽年吸了口气,挺直了腰杆:“高老师那个事情,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说得对,这也是一种以权谋私。所以这次,可能是我太天真太幼稚,但是我没办法当做不知道,更没办法理解,保密就这么重要吗?市民为什么没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真相?官僚,这就是彻底的官僚主义。” “上周四,陕西北路幼儿园257名小朋友食物中毒,家长们都闹翻了天,新闻一点报道也没有。你们听说了吗?” 斯江吓了一跳:“小朋友们怎么样?严重吗?” “都还在医院观察,还是在保密,”唐泽年侧过脸看着斯江,笑得非常灿烂:“所以我昨天给政协写了信,还给纪委写了信,实名举报了我妈,要求她引咎辞职,要求再有类似的事件绝对应该必须公开。这件事出一个结果前,我不会出国的。” “斯江,我记得你高二有一篇演讲稿说过:天下无事,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如泰山。” “现在,对我来说,比出国留学更重要的就是,匹夫有责。” 唐泽年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丝戏谑,可斯江却有种热血澎湃的感觉,她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唐泽年,不是学生会的会长,不是足球场上的健将,不是年级排名第一,也不是那个单纯地喜欢她的少年,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独立的人,了不起的人。 第260章 第二百六十章 第二百六十章 在钦佩之余, 斯江不免为唐泽年担心:“要是你爸妈知道你这么做——” “放在古代,我肯定会被打得半死逐出家门,有族谱的话还会被除名。”唐泽年半开玩笑地说。 斯江也半开玩笑地答:“现在未必就不会。” “那——你觉得我错了吗?”唐泽年莫名有点忐忑。 斯江摇头:“当然不, 大是大非肯定放在第一位。唉, 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你姆妈也有你姆妈的难处, 她一个人不可能说了算, 她上面还有那么多领导。你这样她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毕竟你是她最亲的人——” “我知道。”唐泽年低下头:“在这上面我是个懦夫,甚至比不上唐吉坷德。” “不不不。你当然不是懦夫, 你是勇士。”斯江斟酌了一下:“从你家, 你姆妈这个角度, 你是背叛者, 但你针对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何老师以前说过, 绝大部分人都只会从自己的利益得失出发去考虑事情,以至于对他人的不幸遭遇麻木不仁,你没成为绝大多数人, 你已经挥起了长矛。” “利益之前还有良知,谢谢你理解我。”唐泽年顿了顿:“何老师的政治课确实教得特别好,高中的政治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不管别人怎么看你, 我是支持你钦佩你的。这么大的一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 政协既然都提出来了, 说明了解事实看到问题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要不然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肯定还是会先保密,遭殃的还是小老百姓。” “对, 《经济日报》的记者三月底也问了上海市政府要负什么责任,朱市长当时说了很多,我之前以为至少会有副市长级别的出来承担责任,结果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说辞职,连检讨都没有。我真的特别失望,我妈甚至到现在都认为保密是理所当然的,不保密就会引起市民恐慌,哄抢药品,冲击医院,会不可控制。”唐泽年说着说着又愤懑起来。 斯江大概想象得到听到这样的话唐泽年会有多愤怒,她也完全无法理解当权者的想法。 “前天陕北幼儿园这么多小朋友食物中毒,”唐泽年握紧了双拳:“谁来负责谁会负责?从她们的角度看,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园长也很冤,已经在积极处理,下次会严加防范。还是这一套套的官话,最后这些小朋友的苦都是白吃的。源头呢?制度上的缺陷呢?经手人的问题呢?呵,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处理手法。她们甚至觉得领导能去现场慰问一下已经足够好了,能感动到受害者。” 斯江犹豫了一下:“能去慰问总比不去的好。至少甲肝流行的时候,领导们都还去了隔离点和医院探望患者,当时我真的蛮感动的。你知道吗?有人得了甲肝,家里人就把她赶出来了……” “你说得对,”唐泽年停了停,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如果早点公布严重性,那人也许就不会被传染。” “福祸相依,那她也许就不知道家里人是多么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了。”斯江看到唐泽年诧异的眼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这个话题上和唐泽年独立起来了,她尴尬地捋了一下鬓边的散发:“你说得对,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 “我不是墙头草,真的。”斯江眨了眨眼:“我支持你。” 唐泽年失笑:“我做都做了,不支持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做的很可能一点用也没有。” “至少现在政府开始五大工程了。”斯江吁出一口气:“我们万春街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造,公共厕所旁边永远都有粪水渗漏出来,夏天真的是要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卫生条件真的太差了。苏州河里运粪船开到哪里,大粪漏到哪里——” 斯江皱起鼻子:“其实毛蚶有什么错呢,错的还是人。” 唐泽年看向101室:“你确定你还有胃口进去吃东西吗?” 斯江:“……”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吃饱喝足后的聚会,突然变成了数学小班课。起因是方树人把整理出来的签证相关资料给了斯江,斯江跟着问了两条数学题。这学期难得放松半天的高三毕业生们,立刻条件反射似的钻研起最后两道大题的题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斯南和唐欢从二楼蹑手蹑脚下楼,以为会看到向往已久的高三毕业生舞会,结果下巴差点落下来。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斯南嘴里叼了一块炸猪排,左手罗宋汤右手冷馄饨,冷馄饨上还驼着好几块卤鸭,囫囵含糊地嘲了一句。 唐欢却目不转睛盯着斯江惊叹:“你姐姐也太好看了,比照片还好看很多。” 斯南把一张脸怼到她面前,眼睛瞪得滚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炸猪排跟着晃悠了起来。 唐欢噗呲笑出声来。 客厅里排排坐的好学生纷纷回过头。 唐欢红着脸对大家点点头弯了弯腰,示意斯南赶紧跟她上楼。 “斯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先前被这个小叛徒激发的恼怒早不翼而飞,她笑着过来把炸猪排从斯南嘴里扯下来,“叫你跟我来玩你不来,结果自己偷偷摸摸来?” 斯南平衡着手里冷馄饨上的卤鸭和炸猪排,嘟了嘟嘴:“你那也叫请啊?一点诚意都没有。” 曾昕张乐怡几个围了过来,摸摸斯南的卷毛,感叹姐妹俩一点也不像,又分析曾昕和斯南长得有多像。斯南忍了好一会儿终于翻了个白眼:“行了没啊?我都饿死了。” 哄笑声中,唐欢和斯南逃出了101室,临出门前,斯南回头看了看唐泽年,挑了挑眉毛,小脸上明显写着“离我姐远点”的警告。 唐泽年忍俊不禁,对斯南挥了挥手。 “那个姓唐的,是你家亲戚吗?”斯南示意唐欢回头看。 “不是啊。他也姓唐?这么巧。”唐欢刚才就注意到了那个男生长得特别干净好看:“他好像喜欢你姐,眼睛一直粘在你姐身上。不过他和你姐挺配的。” “配个屁!一看就假姿假眼——唐欢,你看男同学的眼光不行啊。” 唐欢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说得好像她眼光有多好一样。 两个初三女生钻进二楼小房间里一边吃一边轧山河。 “嗳,你到底喜不喜欢胡亚东啊?”唐欢忍着笑问,“蔡晶晶她们都说你和胡亚东是一对,所以你才帮他搞定了老毛。” 斯南差点被炸猪排噎住:“放屁,胡亚东他们是我兄弟!她们脑子里成天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老毛说她们能考进普通高中就笑死了。” “对了,你上个礼拜给我做的数学卷子还有没有?我三嫂说那个题目出得超级有水平。” “当然,那是天才神童出的卷子好吗?我们静安区最神的神童,明年就要被美国人挖去读研究生了,唉,他过年本来要回来的,这该死的甲肝,不过他暑假肯定会回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不要门票,随便瞻仰。” “瞻仰——一般用在遗容上,很不吉利的。欸?黄梅天怎么突然出太阳了。”唐欢笑着打趣:“你那个天才神童真的有点神啊。” 竹窗帘落下来一小半,停在了半空中,唐欢挪了挪步子,把刚刚走进花园的那个男生看得更清楚了一点。 夕阳溶金,那个男生微微眯起了眼,他手里抱着一个足球,走路的姿势随意又好看。他看上去刚刚踢完一场球,白色短袖衬衫有些地方被汗水晕湿了贴在身上。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唐欢拽着窗帘绳迅速躲在了墙边,竹帘被拉成一个斜角,世界似乎猛地彻底安静下来,斯南的言语,楼下的笑声音乐声,公共灶披间里的炒菜声,花园里小孩们的吵闹声,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她只听见自己血液奔腾和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她再探出身子往下看,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 “喂,快点把窗帘放下来,晒死了。”斯南干完盘中餐,眯起眼喊了一句。 “咦?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唐欢手一松,竹帘敲在了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欢?” “没什么。太晒了。” 夕阳跟回光返照似的,跑出来十几分钟迅速回到了乌云背后,暮色渐浓。 有人敲响了门。 唐欢拉开门,整个人僵住了。 景生往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你好。” “你,你好。”唐欢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就听见面前的男生侧过头问了一句:“陈斯南你在不在?” 斯南立刻跳了起来:“大表哥!我在在在在在!” 唐欢被斯南挤到旁边,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回不过神来。 斯南眯起眼:“哼,早上叫你来接我,你不是说没空的吗?干嘛自己偷偷摸摸来?” “我来接斯江,她说你也在,就顺大便(顺便)叫你一声。”景生客气地朝唐欢点了点头:“我们家南南没给你们家添麻烦?” “没、没!”唐欢手忙脚乱侧身让开。 斯南皱起鼻子给了景生一拳:“偏心!” 跟着下楼的唐欢默默想,有这样的哥哥,学校里的男生陈斯南绝对一个也看不上。 第260章 第二百六十章 第二百六十章 在钦佩之余, 斯江不免为唐泽年担心:“要是你爸妈知道你这么做——” “放在古代,我肯定会被打得半死逐出家门,有族谱的话还会被除名。”唐泽年半开玩笑地说。 斯江也半开玩笑地答:“现在未必就不会。” “那——你觉得我错了吗?”唐泽年莫名有点忐忑。 斯江摇头:“当然不, 大是大非肯定放在第一位。唉, 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你姆妈也有你姆妈的难处, 她一个人不可能说了算, 她上面还有那么多领导。你这样她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毕竟你是她最亲的人——” “我知道。”唐泽年低下头:“在这上面我是个懦夫,甚至比不上唐吉坷德。” “不不不。你当然不是懦夫, 你是勇士。”斯江斟酌了一下:“从你家, 你姆妈这个角度, 你是背叛者, 但你针对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何老师以前说过, 绝大部分人都只会从自己的利益得失出发去考虑事情,以至于对他人的不幸遭遇麻木不仁,你没成为绝大多数人, 你已经挥起了长矛。” “利益之前还有良知,谢谢你理解我。”唐泽年顿了顿:“何老师的政治课确实教得特别好,高中的政治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不管别人怎么看你, 我是支持你钦佩你的。这么大的一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 政协既然都提出来了, 说明了解事实看到问题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要不然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肯定还是会先保密,遭殃的还是小老百姓。” “对, 《经济日报》的记者三月底也问了上海市政府要负什么责任,朱市长当时说了很多,我之前以为至少会有副市长级别的出来承担责任,结果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说辞职,连检讨都没有。我真的特别失望,我妈甚至到现在都认为保密是理所当然的,不保密就会引起市民恐慌,哄抢药品,冲击医院,会不可控制。”唐泽年说着说着又愤懑起来。 斯江大概想象得到听到这样的话唐泽年会有多愤怒,她也完全无法理解当权者的想法。 “前天陕北幼儿园这么多小朋友食物中毒,”唐泽年握紧了双拳:“谁来负责谁会负责?从她们的角度看,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园长也很冤,已经在积极处理,下次会严加防范。还是这一套套的官话,最后这些小朋友的苦都是白吃的。源头呢?制度上的缺陷呢?经手人的问题呢?呵,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处理手法。她们甚至觉得领导能去现场慰问一下已经足够好了,能感动到受害者。” 斯江犹豫了一下:“能去慰问总比不去的好。至少甲肝流行的时候,领导们都还去了隔离点和医院探望患者,当时我真的蛮感动的。你知道吗?有人得了甲肝,家里人就把她赶出来了……” “你说得对,”唐泽年停了停,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如果早点公布严重性,那人也许就不会被传染。” “福祸相依,那她也许就不知道家里人是多么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了。”斯江看到唐泽年诧异的眼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这个话题上和唐泽年独立起来了,她尴尬地捋了一下鬓边的散发:“你说得对,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 “我不是墙头草,真的。”斯江眨了眨眼:“我支持你。” 唐泽年失笑:“我做都做了,不支持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做的很可能一点用也没有。” “至少现在政府开始五大工程了。”斯江吁出一口气:“我们万春街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造,公共厕所旁边永远都有粪水渗漏出来,夏天真的是要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卫生条件真的太差了。苏州河里运粪船开到哪里,大粪漏到哪里——” 斯江皱起鼻子:“其实毛蚶有什么错呢,错的还是人。” 唐泽年看向101室:“你确定你还有胃口进去吃东西吗?” 斯江:“……”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吃饱喝足后的聚会,突然变成了数学小班课。起因是方树人把整理出来的签证相关资料给了斯江,斯江跟着问了两条数学题。这学期难得放松半天的高三毕业生们,立刻条件反射似的钻研起最后两道大题的题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斯南和唐欢从二楼蹑手蹑脚下楼,以为会看到向往已久的高三毕业生舞会,结果下巴差点落下来。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斯南嘴里叼了一块炸猪排,左手罗宋汤右手冷馄饨,冷馄饨上还驼着好几块卤鸭,囫囵含糊地嘲了一句。 唐欢却目不转睛盯着斯江惊叹:“你姐姐也太好看了,比照片还好看很多。” 斯南把一张脸怼到她面前,眼睛瞪得滚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炸猪排跟着晃悠了起来。 唐欢噗呲笑出声来。 客厅里排排坐的好学生纷纷回过头。 唐欢红着脸对大家点点头弯了弯腰,示意斯南赶紧跟她上楼。 “斯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先前被这个小叛徒激发的恼怒早不翼而飞,她笑着过来把炸猪排从斯南嘴里扯下来,“叫你跟我来玩你不来,结果自己偷偷摸摸来?” 斯南平衡着手里冷馄饨上的卤鸭和炸猪排,嘟了嘟嘴:“你那也叫请啊?一点诚意都没有。” 曾昕张乐怡几个围了过来,摸摸斯南的卷毛,感叹姐妹俩一点也不像,又分析曾昕和斯南长得有多像。斯南忍了好一会儿终于翻了个白眼:“行了没啊?我都饿死了。” 哄笑声中,唐欢和斯南逃出了101室,临出门前,斯南回头看了看唐泽年,挑了挑眉毛,小脸上明显写着“离我姐远点”的警告。 唐泽年忍俊不禁,对斯南挥了挥手。 “那个姓唐的,是你家亲戚吗?”斯南示意唐欢回头看。 “不是啊。他也姓唐?这么巧。”唐欢刚才就注意到了那个男生长得特别干净好看:“他好像喜欢你姐,眼睛一直粘在你姐身上。不过他和你姐挺配的。” “配个屁!一看就假姿假眼——唐欢,你看男同学的眼光不行啊。” 唐欢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说得好像她眼光有多好一样。 两个初三女生钻进二楼小房间里一边吃一边轧山河。 “嗳,你到底喜不喜欢胡亚东啊?”唐欢忍着笑问,“蔡晶晶她们都说你和胡亚东是一对,所以你才帮他搞定了老毛。” 斯南差点被炸猪排噎住:“放屁,胡亚东他们是我兄弟!她们脑子里成天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老毛说她们能考进普通高中就笑死了。” “对了,你上个礼拜给我做的数学卷子还有没有?我三嫂说那个题目出得超级有水平。” “当然,那是天才神童出的卷子好吗?我们静安区最神的神童,明年就要被美国人挖去读研究生了,唉,他过年本来要回来的,这该死的甲肝,不过他暑假肯定会回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不要门票,随便瞻仰。” “瞻仰——一般用在遗容上,很不吉利的。欸?黄梅天怎么突然出太阳了。”唐欢笑着打趣:“你那个天才神童真的有点神啊。” 竹窗帘落下来一小半,停在了半空中,唐欢挪了挪步子,把刚刚走进花园的那个男生看得更清楚了一点。 夕阳溶金,那个男生微微眯起了眼,他手里抱着一个足球,走路的姿势随意又好看。他看上去刚刚踢完一场球,白色短袖衬衫有些地方被汗水晕湿了贴在身上。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唐欢拽着窗帘绳迅速躲在了墙边,竹帘被拉成一个斜角,世界似乎猛地彻底安静下来,斯南的言语,楼下的笑声音乐声,公共灶披间里的炒菜声,花园里小孩们的吵闹声,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她只听见自己血液奔腾和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她再探出身子往下看,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 “喂,快点把窗帘放下来,晒死了。”斯南干完盘中餐,眯起眼喊了一句。 “咦?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唐欢手一松,竹帘敲在了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欢?” “没什么。太晒了。” 夕阳跟回光返照似的,跑出来十几分钟迅速回到了乌云背后,暮色渐浓。 有人敲响了门。 唐欢拉开门,整个人僵住了。 景生往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你好。” “你,你好。”唐欢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就听见面前的男生侧过头问了一句:“陈斯南你在不在?” 斯南立刻跳了起来:“大表哥!我在在在在在!” 唐欢被斯南挤到旁边,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回不过神来。 斯南眯起眼:“哼,早上叫你来接我,你不是说没空的吗?干嘛自己偷偷摸摸来?” “我来接斯江,她说你也在,就顺大便(顺便)叫你一声。”景生客气地朝唐欢点了点头:“我们家南南没给你们家添麻烦?” “没、没!”唐欢手忙脚乱侧身让开。 斯南皱起鼻子给了景生一拳:“偏心!” 跟着下楼的唐欢默默想,有这样的哥哥,学校里的男生陈斯南绝对一个也看不上。 第261章 第二百六十一章 第二百六十一章 101室的聚会还没结束, 灯熄了一大半,数学补习结束了,电视机里在放《倩女幽魂》录像。录像带是张乐怡带来的, 她加入了张国荣歌迷会后,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延安西路中图公司楼下弄堂边的磁带上和虬江路的录像带店里, 歌词抄了三大本,贴纸贴了五本集邮簿,没事就拉着女生们听歌看录像带,连她们班最后一次艺术节表演节目都被她怂恿成了唱跳张国荣的《Monica》。 斯江无法理解张乐怡和斯南的这种热情,说到崇拜, 她很崇拜小舅舅。但一个歌手或者演员, 因为一首歌一部戏就收获无数陌生人的热爱,斯江觉得匪夷所思。张乐怡反问她如果换成是托尔斯泰契诃夫莎士比亚老舍活在当代还会和读者见面, 她会不会买他们所有的作品, 会不会去想见一见他们,斯江无言以对。她问景生有没有崇拜过谁, 景生说小时候很崇拜顾东文, 但那种感觉很复杂, 不单纯是崇拜,还有较劲, 每天都和他对着干,每天都被他收拾得很惨。斯江倒很羡慕他, 她对父亲的崇拜在小学三四年级时就消失了。有一个能长期热爱的“偶像”, 无疑也是一种幸运。斯江从张乐怡和斯南身上看到的是纯粹的热爱,无私的奉献,持久的付出,并且毫不追求回报。所以每次被张乐怡拉着听歌和看录像的时候, 她会努力坚持到结束,然后老实交待自己真的没办法加入她们的歌迷会。 看到景生带着斯南和唐欢过来,曾昕和张乐怡挤了挤,把斯江身边的位置腾出来。 十几个人挤在客厅里,男生们大多席地而坐。景生盘腿坐在了斯江脚边,斯南不肯坐沙发,靠着景生坐在地上,时不时一头卷毛就倒去景生肩膀上,景生一巴掌推开她的头,隔个几分钟,卷毛头又不厌其烦地倒过去。曾昕和张乐怡看在眼里,笑得不行,对着斯江指指斯南挤眉弄眼。唐欢被斯南塞在了斯江边上坐,却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到屏幕上。身边的陌生人们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热烈讨论,她像一个局外人,和这个现实世界唯一的连接点是斯南表哥的一点侧影。 又看了一会儿,斯江忍不住弯腰把斯南拉到自己腿上靠住:“别烦阿哥。” 斯南扭了几扭,不乐意地靠在了姐姐腿上。 景生回过头,瞄了瞄斯江斯南,弯了弯眼。 唐欢眼睛看着屏幕,却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 有聚终有散,和方树人告别后,十几个同学呼喇喇卷出了禹谷邨。 曾昕和张乐怡几个抱着斯江不撒手,又笑又哭,这才有了一点告别的意味。又有几个男生硬着头皮在景生严厉的视线下送出了信或卡片。斯江再三保证暑假一定参加所有的同学聚会,这才被大家放过。 沿着愚园路走了没多久,就看见马路对面学校的砖红色教学楼,夜里看上去静谧沉厚。 “南南一定要考到我们学校来啊,”斯江拽着斯南过了马路,“这里有静安区最好吃的鲜肉大包,有最帅的男同学,最好的老师——” “你不要骗我。”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凑到刻着校名的石碑前瞄了瞄:“大表哥都毕业了,哪里来的什么最帅的男同学。对大表哥?” 景生无视她的狗腿行为,走到栏杆边上朝里看。 “阿哥,你毕业了以后居然一次也没回母校来看看,真是——”斯江感叹了一半,被斯南接了过去。斯南乐呵呵地下了结论:“真是无情啊。” 突然意识到昨天是自己在母校的最后一天,斯江不知怎么就鼻子发酸。十八年的三分之一在这里度过,再平凡的日子都很难忘怀,何况她还有那么多难忘的回忆。京剧课、烹饪课、小锤子、大食堂、大操场、女生们叽叽喳喳的更衣室、白色绿色的百叶窗、蓝底白条的运动服、运动会、艺术节、军训时的糗事、学农时的篝火晚会、和高老师的斗争,还有初中的“蔬菜家族”,高中友谊的浓和淡,无论当时的心境如何,这一刻,斯江心里只剩下浓浓的不舍。 景生看了看斯江,转身走向门房。 门房老伯伯摇着蒲扇走了出来,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呀,顾景生,侬还想得着回来看看?高三(2)班陈斯江,做撒勿进来?(干嘛不进来?)” 斯江愣了愣,飞奔过去:“梁师傅好。吾明朝要回乌鲁木齐啦。” 梁师傅眉毛一竖:“哪能?回乌鲁木齐考试就不认阿拉学堂了?侬勒格得读一天书,就是阿拉学生子,随时随地好回来格,进去进去,进去白相相。(怎么?回乌鲁木齐考试就不认我们学校了?你在这里读一天书,就是我们学生……)” 斯江笑着猛点头。 “迭格小旁友是侬小阿妹?” 斯南朝学校里张了张:“梁伯伯,吾好进去看看阿姐阿哥格学堂伐?(我能进去看看哥哥姐姐的学校吗?)” “来来来,进来。” 斯江带着斯南往里走:“啊呀,以后我们三个能一起站在这里的机会还真不多呢。” “嗳?我军训你们不来送我?家长会你们不来?运动会你们也不来?你们也太无情了?!” 斯南甩开斯江的手,蹭蹭蹭往前大步走。 斯江和景生相视而笑:“我们家长会都是舅舅来,怎么轮到你变成我们来啊?” “你们是大学生了,当然轮到你们做贡献啦。舅舅还要去帮斯好开家长会呢。”斯南站在教学楼大门口:“阿姐,你教室在几楼?” “三楼。” “阿哥你以前教室在几楼?” “高三都在三楼。” “那我先去阿哥的教室,我要坐坐你坐过的位置,你肯定坐最后一排对不对?” “你真没良心,有了阿哥就把阿姐放在后面。” 三个人一边爬楼一边絮叨。 “没劲,我来了,你们都走了,越想越没劲。”斯南趴在景生以前的课桌上,仍然意不平。 景生在教室里走了两圈,推开玻璃窗往下看:“小花园现在搞得蛮好看的。” 斯江探身看了看:“逢节日都会换花,去年圣诞节还摆了一圈圣诞红呢。” “不是不让过圣诞节?” “不能办圣诞舞会,花还是可以放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其实唐泽年他们班还是在外面办了圣诞舞会加十八岁生日会——”斯江被景生扫了一眼,赶紧解释:“我没去,忙都忙死了。” “呵呵。”景生手一撑,坐上了窗台。 最后一排的斯南托着腮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在想什么。 斯江转过身,靠在窗台上随口问:“大学里有舞会吗?” “不知道,不关心,没兴趣。”景生荡了荡腿。 斯江瞄了景生一眼,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去上个小号。”斯南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刺啦一声,吓了斯江一跳。 “你带纸了吗?”斯江赶紧翻书包。 “我有。”斯南拉开后门,咚咚咚地跑了。 教室里忽地安静下来。 “等南南回来,我们就走,你晚上还要坐校车回闵行?” “今天不回,明天请了半天假,送你上了火车再直接坐公交车去闵行,很方便。”景生抬手蹭了蹭鼻子:“快放假了,课不紧。” “请假真的不要紧吗?”斯江眼睛弯了起来,嘴上还不忘记替景生操心。 “不要紧。你高考志愿表是从二中交上去的?” “嗯,上个礼拜姆妈填好帮我交上去了。” “第一志愿最后填了什么?”景生的手指握紧了窗台边沿。 斯江偷眼看了看景生:“阿哥,你不要生气,我没填交大。” 景生扭头看了一眼小花园,听见自己笑了笑:“这有什么好生气,我们学校大概也没什么系是你感兴趣的。” “交大有个人文艺术系,才开了三年,我认真研究过的。”斯江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景生:“阿哥,真的没生气?” 景生转回脸,垂眸看着斯江,又好气又好笑:“大学和专业那么重要,当然要选你喜欢最擅长的,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斯江眨眨眼,轻轻点点头。 景生抬手给了她一个毛栗子。 “阿哥,侬最戳气了!”斯江捂着额头喊。 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第一志愿填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小舅舅也说这个好。万一运气一直不好签不出签证,至少读的也是我真正想读的专业。” “新闻系好,你一直想当记者或者律师,可以实现理想了。” “希望考得上,去年复旦分数线542,有点怕,”斯江忐忑地吸了口气:“新闻系分数线一直都是最高的,我上次模拟卷只得了548——” “肯定考得上,覅担心。你的文科一直比理科好。你姆妈估计比你还紧张。” “还好,已经到了这个关头,担心也没什么用,不过她不太喜欢我报新闻系。” “因为当记者太辛苦?” “可能是。”斯江笑叹了一声:“她觉得当老师最好,稳定,还有寒暑假。” 景生也笑了:“寒暑假是真的好。” 教室后门“砰”地打在墙上,教室里一阵嗡嗡的回声。 “喂!你们说完了没啊?” 陈斯南虎着脸把教室门轻轻带上。 斯南横眉冷目地睨了他们两个一眼,扭头就走。 “南南,要不要去食堂和操场看看?” “不去,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了?生气了?”斯江笑着去摸她的卷毛,被斯南一个箭步躲开了。 “别管她,估计拉大号拉不出来,憋回脑子里了。”景生冷哼了一声。 斯南猛地转过身,对着景生膝盖就是一脚。 “偏心鬼!讨厌!” 景生弯腰揉了揉膝盖,看着斯南飞跑向校门口的背影喊道:“陈斯南,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的心脏长在正中间!你该进科研所去!” “那你们应该被关进宛平南路600号!”斯南狠狠地回了一句,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第262章 第二百六十二章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为了斯江回乌鲁木齐, 斯南特地找过房爷搞了张临时乘车证,回到家急吼拉吼地炫耀了一番。虽然学生票半价,但能省则省, 顾阿婆不免又好一通感谢上帝感谢斯南过房爷。 斯江却私下跟斯南说以后不能这么走后门,说白了就叫以权谋私,贪国家便宜。斯南觉得自己好心变成驴肝肺, 阿姐狗咬吕洞宾, 气得两天没睬她。 等看着斯江上了火车,斯南在站台上对着景生嘀咕:“说什么不能用乘车证,还不是用得挺开心的, 嘁。” “你姐说得对, 不能看见别人走后门气得要死,轮到自己能走后门了就来不及地冲上去。”景生笑道:“去年排队买鲜肉月饼, 有人插队递个条子直接拎走半锅, 你不是气得直跳脚?” 斯南翻了个大白眼:“哦, 以前你被汽车撞断了腿, 卢阿姨让她同事对你特殊照顾,你也没说不要嘛。” “我和别人一样住在大病房,哪有什么特殊照顾?你又瞎三话四了。”景生随口回了一句,带着斯南往外走。 斯南不服气地说:“我明明听见护士长大妈妈说卢阿姨可操心了, 特地请她去给你备——备皮!都请出护士长了, 还不特殊?” 景生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斯南背上:“就你耳朵长嘴巴老。” “什么是备皮啊?”斯南来劲了:“你看你做贼心虚了,你脸都红了。” “自己看书去。”景生不理她,大长腿越走越快。 “那我电话里问陈斯江!她一直陪着你,她肯定知道。”斯南冷哼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去。 “你烦不烦啊, 备皮就是刮毛,把腿毛刮干净好做手术,还有,陈斯南,你怎么连名带姓地喊你姐?” “呵呵,你看看,你这心偏的呀,你们都能喊我名字,我就不能喊你们名字?人人平等懂吗?我就喊。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斯南越想越气,“还有,明明我也请了半天假特地来送她,结果火车开走的时候,她只对着你招手,只喊阿哥再会,我以后再也不帮她任何事了,她回上海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来接她!哼。” 景生转脸瞥了她一眼:“今天也没人要你来送啊。” “顾景生!”斯南原地停了下来,鼓着腮帮子气囔囔地瞪着景生的背影。 景生无奈地走了回来,揉了揉她一头卷毛:“你现在怎么这么难弄的?昨天夜里突然乱发脾气,现在又这样——” 斯南红着眼圈吼了起来:“因为你偏心!你对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了,你只喜欢陈斯江!” “你都堵住出口了,走,我们先回家。”景生放软了声音。 “不走不走!我就不走!” “你走不走?” “不走!要走你走!”斯南嘴里硬气得很,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簌往下掉,“你对我不好,我以后不喜欢你了!你没良心,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我还去景洪找你呢……” 看着斯南委屈地拿手背在脸上一顿乱抹,眼泪鼻涕在太阳下头亮晶晶地反着光,人也被匆匆出战的旅客们挤得东倒西歪。景生叹了口气,伸出手牵住斯南往前走了几步,把肩膀往下沉了沉:“鼻涕蹭蹭。” 斯南哽咽着歪过脑袋,把景生肩膀上蹭了一片水印。 “好了,我请你去美新吃冷馄饨好不好?” “不好,昨天在方老师家吃过了。” “那去愚园路吃牛肉拉面和烤羊肉串?” “我要吃五串羊肉串,不!十串!面里还要加一份牛肉!我要吃穷你!”斯南尽量表现得穷凶极恶。 景生笑了:“好,今天管你饱。来,我帮你背书包。” “你是不是在讨好我?” “是的,二小姐,陈帮主,陈老虎,万春街霸王花,你最凶你最大。” “那你说你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 景生屈指敲了她额头一下:“给你点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谁让你喜欢我姐比我喜欢我多嘛!”斯南挽紧了景生的胳膊,“我不开心了。” “那你以后有的不开心呢。”景生抽出胳膊,把她推上公交车。 “欸?”斯南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被一个举起来的蛇皮袋撞了一下脑袋。 “挤什么挤啊!你的行李打到我了,当心点!”斯南吼着把蛇皮袋托高。 “对不起对不起。” 一转头,斯南开始念叨起了羊肉串:“其实愚园路那个羊肉串,也就勉强能吃,唉,沙木沙克哥哥家那个羊肉串才叫好吃,羊肉就得我们新疆羊才好,还有,用铁棒棒穿的羊肉烤出来怎么能好吃呢?必须得红柳条啊。大表哥你还记得吗?阿瓦提县红柳树也多,不比我们阿克苏少,嗳,你说我喊沙木沙克哥哥来上海卖羊肉串怎么样?肯定赚死了,一毛五一串,他家以前一天能卖好几百串!我一个人就能吃二十串…….” “是的,那次你把我一整天的买菜钱都吃光了。”景生幽幽地补充。 最后,斯南坐在愚园路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吃一边嫌弃,一边嫌弃一边吃,依然吃下了十串羊肉串。 *** 斯江在二中插班了两个星期,给二中和整条友好路上的中学带来了一场风暴。乌鲁木齐不缺美女,斯南在的时候因为她眉眼间距小,眼窝略凹,接近维族姑娘的长相,却比维族姑娘黑瘦,并不引人注目。但斯江是地道的江南美女长相,清丽不可方物,物以稀为贵,她又丝毫没有上海姑娘的倨傲,谦虚可亲,男生女生都想和她做朋友。 老师们少不了也对着顾西美一顿猛夸,夸完斯江夸她教女有方。这算是西美大半年来最好的慰藉。 去年年底,陈东来因个人作风问题被调去了泽普石化厂技术科担任副科长,虽然泽普石化厂是国家重点“扶贫”工程,投资高达五亿多元,但对陈东来而言,他原先只差一步就会成为石油管理局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却就此折戟,要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南疆至少待上三年,皮带一松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西美作为“受害者”在学校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更多关爱,对于陈东来被降级发配去南疆,她一方面心里觉得活该,一方面却又有点不甘心,因为始作俑者小何毫发无损地去了美国,而陈东来工资奖金的减少和前程路断,损失最大的无疑也包括了她以及三个孩子。为此,西美多接了三个学钢琴的学生,夜深人静时,西美偶尔也会设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提出离婚神情,生活又会是怎么样。她知道有人背后议论她够辣手,也有人议论她没用,姘头不搞只搞了自己老公,吃亏的还是自己,但这些她都置若罔闻,想多了也是为难自己。因和陈东来在物理距离上隔了三千里,眼不见为净,两人也极少联络,西美逐渐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离异妇女,只是差一张离婚证而已。 好在春节后教育局再次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其中有没有某位领导背后的安排,顾西美并不在乎,她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机会当成了救命稻草,只等九月份就调去市教育局担任档案员,工资虽然比现在要少三十几块,但隐形福利要多得多。 斯江来乌鲁木齐后,对于父亲的调离没有多问什么,令西美松了一大口气。但母女二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不断。 “还剩几天就考试了,你别浪费时间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以后一辈子都见不着的人。”西美对找上门来的同学一概没什么好脸色,次次都搞得斯江很难堪。 “只是看一下卷子而已。” “呵,让她去找老师好了,你一个转学生,自己还搞不灵清呢。” 斯江只好不响。 “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对胃不好,你怎么养成这么个坏习惯,有没有带坏斯好?” 斯江默默收起英文小说,她并没有吃饭看书的习惯,但如果每顿饭都不得不听姆妈唠叨那些毫无意义的话,她还不如看书放空一下。 “跟你说了几百年不要看闲书,你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搞成近视眼,你开心了?” “近视度数只会一年比一年深,配眼镜这么贵,还总要换,多少费钞票?早点听姆妈的话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事。” 斯江依然不吭气,头一个礼拜她还会解释这个解释那个,后来就没力气接话了,疲惫不堪,她宁可在教室里自习到晚上九点熄灯,也不想回宿舍。因为有姆妈的对照版本,斯江越发想念自由自在的外婆家。而姆妈为什么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斯江将之归结为婚姻的不幸扭曲了姆妈的性格。但婚姻的不幸,是否有她性格上的原因,斯江不得而知。 六月底在石油管理局招待所里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时,斯江竟然莫名同情起眼前的中年男人来。 陈东来的两鬓星点花白,本应该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形容憔悴,暮气沉沉,见到斯江的时候陈东来吃了一惊,许久没有收到女儿的照片,眼前明媚沉静的少女和他印象中的女儿完全对不上号,他来之前想了许多话,真见到了却难以开口。所有的解释、掩饰在斯江澄清的眼神前,都只能是自辱。 “斯江长大了,爸爸差点没认出来,”陈东来有点局促地征求女儿的意见:“爸爸带你去昆仑宾馆吃饭好不好?” “好。”斯江弯了弯眼,欣然应允。 昆仑宾馆就是友好路上著名的“八楼”,前些年改建了“楼中楼”,十一层的北楼平地而起,虽然已经不是友好路上的最高建筑,依然是全自治区最顶级的涉外宾馆,象征着乌市的辉煌。 和父亲吃饭远没有和姆妈吃饭难熬,斯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分裂,比起姆妈每天对远在南疆的父亲进行全方位的贬低和打击,父亲的歉意和内疚让斯江觉得更好受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斯江没有权利代表姆妈原谅或者指责父亲,她对父亲早就没有过多的期望,经过大半年的冷却,更谈不上有什么失望或绝望。 父女俩许久不见,倒也不缺话题。斯江先说了说阿娘的近况,陈东来便顺势问问顾家人的近况,聊起景生的大学生活,陈东来不免回忆起景生小时候在沙井子生活的那一年。斯江听得津津有味。 知道斯江最近一次模拟考考了558分后,陈东来十分高兴:“这个分数复旦肯定没问题,你别担心钱,我问过了,就算是自费生,一年学杂费加在一起也就一千出头,爸爸妈妈这里没问题,到时候我每个月再给你寄一百块钱生活费,够不够?” “谢谢爸爸。”斯江心里踏实了不少。 在万春街,外婆、大舅舅、景生和她都一起记账,家用开销一本账,买菜铜钿、水电费、报纸牛奶、零食点心饮料、人情进出等等,算起来的时候总别有趣味,华亭路摊位又是一本账,进货出货运输面料加工人工工商税务租金等等,流水账不复杂,也让斯江学到不少。但在乌鲁木齐,每天夜里姆妈记账报数目的时候,斯江只觉得压抑,从她儿时会数数开始就知道爷娘每个月要寄回上海三十块生活费,十八年过去,还是三十块,但姆妈不厌其烦地天天重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们三个每个月要九十块生活费,还要给阿娘养老铜钿,我每个月的工资全部贴进去都不够,要不然哪用得着收这么多学钢琴的学生呢?等到你读大学了,出国了,天天要用钞票,万一要读研究生……” 从斯江如释重负的神情中,陈东来不用多想就记起了西美无休止的絮叨,他轻叹了一口气:“斯江,你姆妈也很不容易的,她就是做多怨多,你不让她说她更难受。” 斯江颇为意外,显然,父亲很了解母亲。 吃完饭,陈东来把斯江送回二中门口,塞给她一个信封和一袋苹果:“爸爸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你先拿回去给你姆妈。这袋苹果是阿克苏产的,特别甜,你也拿回去吃。” “谢谢爸。” “你好好考,出国留学的事先放一放。” “知道了。” “十号我再来,送你去火车站,你是直接回上海?” “是的。姆妈买好票了。” “好的。那爸爸先走了。” “爸爸再会。” “爸爸的地址电话都收好了伐?慢点让斯南有空给爸爸打电话。前几次打电话回去她都不在家。” 斯江默默点了点头,不是不在家,从知道爷娘的事情后,斯南就不肯再接爸爸的电话了。 陈东来点点头,转身离去。 友好路上霓虹灯不停闪烁着,2路公交车呼啸而过,陈东来的背影显得十分单薄伶仃,他过马路的时候有些笨拙,左看右看,犹豫不决,一迈步险些和一辆脚踏车相撞,他急匆匆地跑上了对面的马路牙子,转过身来,看见斯江还站在学校门口,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让她进去。 这一刹,斯江鼻子酸了酸。 第263章 第二百六十三章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七月七号早上, 西美提前半个钟头把斯江送到考场,不厌其烦地让斯江把铅笔盒和准考证拿出来又检查了一遍,再三叮嘱她大作文不要自说自话地发挥, 中规中矩拿分最重要。斯江很有耐心地默默听完, 才大步进了考场。 西美以为斯江会回头看看,然而并没有。她站在原地若有所失, 左右看看, 来送考的家长并不多, 像她这样送完不用上班守在外面的更少。一时间完全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纾解她比斯江还紧张的心情。她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门口徘徊了十分钟, 突然看到陈东来的脸时愣了愣, 又看了一眼才确认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斯江已经进去了?”陈东来下午在乌鲁木齐有个培训会, 特意提前了半天回。 西美低头应了一声, 别开脸。两人一时无话。 “十号就回上海?” “嗯。” “你也回?” “不然呢?”西美冷笑了一声:“斯江四五年才能见上爷娘一面,难道要让斯好也这么可怜?”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怔了怔,无力地解释了一句, 下意识往边上让了两步。 “呵。”西美睨了他一眼, 往另一边快步走去。 陈东来犹豫了一下, 看看西美的背影, 还是大步跟了上去。 “西美——” “港呀。(说呀。)” “到时候查分怎么查?是打电话还是等学校通知?” 西美喉咙口溢出一声笑:“你现在想起来关心女儿了?” 这话陈东来没法接, 怎么接西美都要炸, 他刚去泽普,正是建厂的最后关键时期, 探亲假肯定不好请,所以只好不响。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五六分钟。 “你吃过早饭了吗?”陈东来赶上去两步低声下气地问, “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西美犹豫了一下,难得地点了点头。 *** 早就过了吃早饭的饭点,国营饮食店里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个顾客。 陈东来要了两份羊肉汤饺, 见对面的西美下巴微仰,别着脸盯着墙上的饮料海报,眉眼间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厌弃,想说的话又收了回去。他从裤袋里掏出赶紧的手帕,把两幅筷子汤勺擦了擦,送到西美面前。 西美却不领他的情,霍地起身去讨了一个大碗要了半碗热水回来,把自己的筷勺搁进去烫了烫,转身把水泼到了门外。 两人默默吃着汤饺。 “那我下个月的工资直接汇到你姆妈家。” “嗯。” “上次让斯江带给你的钱收到了。” “嗯。” “够用吗?” 西美撩起眼皮,冷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够用过?不够又能怎么样?去偷去抢?这么多年还不都这么熬过来了。这里抠一点那里省一点,反正这半年我妈那里已经欠了一百二十块生活费。” 陈东来闷声吃了三只汤饺,忽地低声说:“这种事就别在斯江面前说了。” 西美怔了怔,捏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我说什么了?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陈东来抬起头,疲惫地叹了口气,“大学要用的钱都我来,行吗?” 西美定定地看着他,才留意到四十多岁的丈夫已经花白了两鬓。 “不用,你就管好你老娘的养老钞票还有斯南斯好的生活费就醒了,斯江这里我都准备好了,”西美抄过边上的醋瓶子往碗里倒,“要是她签证出来了,去美国要用多少钱,先跟北武借。” “南南考高中考得怎么样?她一直不肯接我电话。”陈东来声音里憋着几分委屈。 西美心里略舒畅了些,搁下醋瓶捋了捋鬓发:“她总归说没问题、老好的,不管她了,管也管不着,她自己有数的。” “今年过年我大概也回不去,你帮我给我妈带点东西——”陈东来的话没说完,被西美打断了。 西美声音淡淡地:“我九月份就要调去市教育局了,做档案员。” 陈东来一惊。 “过了国庆节我还是会打离婚报告,到时候麻烦你和你们单位配合一下。” 西美搁下筷子,对着碗里剩下的两只汤饺笑了笑,告诉陈东来,也是告诉她自己:“我过不去。” 目送西美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对面,陈东来独自对着空碗又坐了五六分钟,才把西美的碗端了过来,加了两大勺辣子,默默吃完了她剩下的两只汤饺。 *** 三天高考眨眼就过去了。九号夜里,西美和斯江收拾行李。 宿舍里能打包的都早就打包好了,只等八月底三轮车来回跑几趟搬去教育局的宿舍楼。西美特地带斯江去认过路,从别人家的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条件比这边的教工宿舍好了许多,正规的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终于有个“家”的模样,可惜这个“家”以后却只有西美一个人住。 九点多钟,李老师上了门。 “顾老师,走走走,下去领西瓜。” “不用不用,李老师,明天我们要回上海,吃不完也是浪费。”西美笑着推辞。 “嗐,吃不完带回去好了,新疆的瓜比上海的好吃多了。来来来,要不是你家大姑娘这几天考试,我们还要好好搞一场欢送会呢,唉,没了顾老师,明年国庆汇演拿名次就悬了。”李老师热情地拉着西美往外走。 临出门时李老师回头对斯江笑了笑:“那我们等你大学毕业了当老师啊,女承母业,好得很。” 斯江一怔。 西美迅速带上了门,走道里的说笑声渐渐远去。斯江疑惑了片刻后继续收拾行李。 *** 斯南的分数高出市重点录取分数线五分,和唐欢一起被市西录取了,向群初三这一届,只有她们两个进了市重点。其他班也有堪堪超过市重点分数线的,可惜却只填了区重点的志愿。 斯江文科全国卷不负众望地考了561分,二中第一名,全自治区汉族考生文科第三。李老师在电话里笑得顾家天花板都簌簌响:“女探花啊,了不起,哎呦呦,顾老师你家姑娘真是厉害啊,不不不,还是顾老师会培养。二姑娘呢?也考到市重点了?好好好,恭喜恭喜,回来记得请我们吃饭!” 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斯江看到信封就呆了呆,拆开后看了又看。 H师范大学英语系,大红印章清晰无比。 陈斯江,她的名字也清晰无比。 在乌鲁木齐的最后一夜,李老师那句“女承母业”忽地浮上了斯江心头。 景生即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斯南脑子也转过来了,嘀咕了两句:“她一直就这样,烦。” 斯江却是不敢相信。 她捏着通知书飞奔下楼,跑在弹格路上的时候,脚底下的一粒粒石子像硌在她脑子里,一下下地抽疼,疼得她无比清醒,这当然不是梦,太阳在头顶上,路边的街坊邻里面容清晰,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在响。 转进支弄后,阿娘的家越来越近。 斯江放慢了步子,她看见姆妈和阿娘坐在门洞边上的阴凉处拣菜,水槽旁边还有康阿姨和李奶奶。 “咦,囡囡回来啦?”第一个看见斯江的是陈阿娘。 陈阿娘笑弯了眼,朝斯江招手:“正好,阿娘早上买了你和斯好喜欢的双色冰淇淋,本来叫你姆妈带过去的。” “姆妈——”斯江轻轻喊了一声。 “欸,你上去吃掉你那一份,别给你弟弟带。妈!斯好可不能再吃冰淇淋了,一个暑假到现在一斤肉都没瘦,”西美应了一声,皱着眉说了阿娘两句,又转头笑着对康阿姨抱怨,“你们不知道,我妈我哥他们那边管得再严,一来这边,阿娘肉麻伊,什么都给他吃,他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 “姆妈!”斯江举起通知书,“我收到录取通知了。” 西美怔忪了两秒,站起身接了过去,看了两眼就笑着递给阿娘看:“斯江被大学录取啦!” 康阿姨和李奶奶赶紧凑过来看,啊哟恭喜结棍来讪不绝于口。 斯江眼睛一直盯在西美身上,毫无疑问,姆妈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几乎是神采飞扬地在炫耀。 “你们不知道,H师范大学这届英语系实际上呢,是上海外服委托培训的涉外秘书项目,只不过走的是H师大的流程。”顾西美喜形于色,“学生一招进去就都被外事办、贸易公司都预订好了,毕业后直接进外资公司做翻译或者秘书。” “不要学费,委培生哪里要学费,又不是自费生,再说我们斯江的分数考得这么好!对,国家还补贴呢,一个月七十块,师大补贴得多,以前我家北武去北大一个月只补贴三十块,只够吃饭。”西美很是激动:“这些都是我们教育局的领导帮忙打听来的,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懂大学招生这一块的,可不是,苦了十几年,终于出头了,哎哟,阿娘也辛苦的,斯江,快来好好谢谢阿娘——” 斯江却眼圈红红地盯着她。 “做撒呀?”西美伸手去拉她。 “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斯江任由姆妈捏着自己的手腕,却压抑不住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我要考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你凭什么改了我的志愿?你说都没跟我说一声——”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之前说的话怕影响你考试发挥。”西美把斯江往屋里拉:“过来,进去再说。” 斯江哽咽着挣开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自说自话改我的志愿!” 陈阿娘傻眼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也愣住了。 西美声音却比斯江还要响:“你懂什么?!复旦分数线多高你知不知道?你考不上就要落到第二档去。” “我说了我考得上!我比分数线高了十一分!高了十一分!”斯江声音劈了。 “你这是马后炮!”西美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天真!记者是这么好当的吗?有什么好?遇到甲肝这种事,记者都得去医院去隔离点,今年被传染的记者少吗?钞票赚不到多少,苦嘛苦得要命。” 西美挥了挥手里的通知书:“你看看,姆妈什么都帮你考虑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毕业了也不用当老师,你不是喜欢英语吗?学以致用,将来做翻译或者涉外秘书,人家说了,那种公司你一进去工资就是四五百块!而且要是你读个一年半年签到签证能够出国去,在复旦在H大,又有什么区别?!” 康阿姨和李奶奶倒吸了口凉气:“工资有噶许多!?不可能?快抵得上市长的工资了。斯江啊,你姆妈待你真是一片苦心啊,她是过来人,你听姆妈的不会错的。” 西美也红了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也不想想将来!你就算读了复旦,出不了国的话,毕业分配呢?你就保证能留在上海?你爸是上海人,一毕业就被分配去了新疆,你是新疆考上来的,毕业了就只能分配回乌鲁木齐,这个你想过没有?H大这个不一样,毕业了以后你的人事关系会转去外服,你就也是上海户口了。这种一桩桩的大事情,除了姆妈,还有谁会帮你操心!” 斯江咬着牙抹了把泪:“学杂费、补贴、工资、户口,你什么都想到了,那你想过我的理想没有?当记者是我的理想!” “理想能干什么?当饭吃?”西美失望又愤怒地看着斯江:“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了好了,大喜事搞得这么不开心干什么呢。”康阿姨拉住斯江:“母女哪有隔夜仇,你姆妈是真心真意为你打算,等你将来结婚生了孩子你就知道她的苦心了。来来来——” 斯江轻轻挣开康阿姨,凝视着西美轻声说:“我要是爸爸,我也受不了你。” “啪”的一声脆响,几声惊叫。 斯江挨了一耳光,慢慢地仰起下巴。 西美放下簌簌发抖的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斯江已经比她高了。 斯江慢慢转身走向弄堂外头,弹格路不再硌着她,甚至有点软绵绵的,右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甚至能感受到有几条指印慢慢浮了上来。 “陈斯江!” “囡囡,囡囡啊——” 斯江越走越快,迅速消失在转弯角。 第264章 第二百六十四章(捉虫) 第二百六十四章 景生冲出六十三弄时, 一眼就看见了斯江。 她茫然地站在文化站门口那一小块空地上,双手握成了拳,视线却没有焦距, 脚下也没有方向。 旁边的小人书摊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 卖冰棍的黄鱼车靠在转角口,和三两只晒太阳的马桶为邻,头顶上的“万国旗”在弹格路上投下一块块不均匀的阴影, 弄堂深处传来麻将声, 不知道谁家在看沪剧, 音量开得很大,万春街从来不缺闹忙。 “走,回去了。”景生轻轻拍了拍斯江。 斯江如梦初醒,看到面前景生关切的眼神, 眼泪顿时决了堤, 但她并不想让景生知道姆妈对她做的这些事,因为太过耻辱, 她也不想告诉景生她是怎么激怒姆妈换来这一记耳光的,因为太过残忍。斯江忍了又忍才对景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摇了摇头:“不了, 我出去走走。” 景生默默跟了上去。 斯江穿过弄堂, 上了马路, 直接往静安寺方向走。景生落后她一步,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太阳苍茫茫的, 马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夏天在三日两头的台风中闷热有余威力不足。 穿过北京西路,第九百货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转了好几个弯,看上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麻烦让一让, 谢谢。”斯江从人群中挤过去。 “覅插队!小姑娘!”排队的人不乐意地顶住斯江不给她过:“看不见大家都在排队伐?” “就是就是,阿拉早上三点钟就来排队了!” 突然,百货公司大门口出来一个黄牛,满头大汗地挥动着手中的票证,声嘶力竭地吼着:“最后三十件男士羊毛衫,六十五一件!撒宁要?(谁要)” 队伍里立刻冲出几十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马夹袋:“吾要!吾全部都要!” 斯江被人群挟裹着挤出了队伍,还好景生一直拉着她的胳膊,不然摔上一跤肯定马上被后面的人踩伤。 又有个黄牛跑出来喊:“十台电视机刚刚到,覅票——”他还没说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多少寸,队伍里又冲出几十个人去抢。 “吾要,吾要五台——” “十台噻把吾!(十台都给我!)” 转眼前面又挤得水泄不通。 斯江怔怔地驻足看了片刻,想起春节前后全家抢购板蓝根和消毒液的事,但眼前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魔幻,她忍不住问景生:“到底怎么了?电视机好几千块钱一台,谁家一口气买五台十台?” 景生淡淡地说:“倒手卖了赚钱。随便什么牌子什么尺寸的电视机,这两个月随随便便都涨了几百块了,据说还要涨好几百块甚至上千块。” “万一不涨了,万一降价了呢?”斯江瞠目结舌,看着一个阿姨心满意足地抱着十几件绒线衫走过去,看神情抱的不是绒线衫,而是金山。 “谁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景生拉着斯江侧开身,给两个老伯伯让路,被他们拎着的重重的化肥袋撞了一下。 队伍里有人喊起来:“爷叔,买了啥?化肥?” “盐。”老伯伯笑眯眯地提了提:“五十斤盐,买好安心了,吃到老死,随便涨多少,涨去金山(上海郊县地名)都不怕。” 人群里一阵骚动,马上有人跑出来打听他们是在哪个门市部买的。 斯江留神听着,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酒肯定要去抢啊,涨得一塌糊涂。茅台从二十块涨到两百四了!我隔壁邻居六十块的时候借钞票买了一百瓶,昨天刚刚卖掉一半,尽赚六千块洋钿!” “中华也可以,一块八一包涨到十六块一包,赚起来不比茅台差,只要侬有条子,买得着。啧啧啧。” “帮帮忙!烟酒抢不到的!当官的老早条子批给自家亲眷了。” “你们说的都是小来来(小意思)。阿拉弄堂里一个小阿飞,伊阿姐做了XX一把手的姘头,大老虎们倒起来才叫煞根,金银铜铁锡、木材钢筋、农药化肥、汽车,一进一出,几十万几百万都有,几千块几万块的倒来倒去,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你们以为今天这十台彩电啥地方来的啊?阿拉小老百姓闹腾了二十天,伊拉(他们)弄了十台来糊弄阿拉,结果呢?照旧落进黄牛手里,懂经伐?现在就是要当官,当官就能发财,十万官员九万倒,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日脚没办法过喽,阿拉车间去年一个月一百六,今年两百一,算效益不错的?结果呢?样样东西价钿涨一倍两倍,十倍八倍的都有。” …… 斯江和景生转上南京路,往外滩方向走,稍微留意一下,她才发现只要是个商店,不管在卖什么,都在排队,前面的人恨不得全部买空,后面的人愤怒呼喊。连陕西路路口的景德镇瓷器店都排上了长队,橱窗里的半人高青花梅瓶标价九千八百块一对,白瓷蓝边的面碗从两块五涨到十二块一个,还有人提着一串喜滋滋地出来。 皮鞋店、钟表眼镜店、儿童食品商店,一路过去都人满为患。 “看来老百姓手里都挺有钱的,”斯江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社会新闻上:“但是我看报纸上电视上却从来没报道过官倒、抢购、涨价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简直是疯了。” 景生隐晦地点了一句:“记者不是什么都能报道的,特别牵涉到‘官’和‘民’,甲肝的时候不也——” 斯江敏感地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妈那样是对的?是为我好?” 景生苦笑了一声:“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对你乱发脾气。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就是我和她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她没跟你商量就改了你的志愿是不对,”景生瞄了一眼斯江的脸色,“很不对。” 斯江心上缓了缓。 “她要是跟你商量,你会同意改成H大英语系吗?” “当然不会!”斯江脱口而出后静了一静,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妈还挺了解我的,所以干脆先斩后奏,不,根本不用奏,反正木已成舟——” “我猜她是害怕。”景生轻声说。 斯江一怔,扭头看向景生:“为什么?” “可能是害怕你成为第二个她。” 西藏路口,斯江静静地抬头高向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人生却长期处于黄灯状态,究竟是往前走还是停留不动,似乎比哈姆雷特的选择更难。十八岁的那个顾西美,是怀着什么样的理想偷出户口本奔赴边疆的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时候破灭的?或者是否真的存在过?斯江不得而知。她感觉得到愤怒一丝丝地抽离,但剥离愤怒后的情绪中并没有原谅两个字,时隔多年脸颊上再一次的肿痛不再让她有以死报复的想法。她永远不可能变成第二个她。 过马路的时候天一下子阴沉下来,乌云滚滚而来,挟着雷声和不那么显眼的闪电,大风把悬铃木的树叶刮得哗啦啦直响。各家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自动自觉地缩进了屋檐或雨蓬下头,有人刹住了脚踏车,取出雨披来穿,要落雨了。 斯江和景生只来得及冲进南京东路,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雨越下越大,面筋粗的雨水砸在脸上,带着酷暑闷热的泥腥气味,很快就只剩下冰冷的滋味。天色迅速昏暗下来,马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斯江却觉得爽快,她仰着头顶着风往前走。 景生和她并肩而行,雨水把他的眉眼冲刷出了一种昳丽的漆黑。 “躲不躲?”吼出来的声音一大半被风雨吞没了。 “不躲!”斯江吼得比他更用力。 景生直接紧紧牵住了斯江的手,豪气万丈地吼道:“那就走!” 五分钟后,雨已经大到根本看不清五六十厘米外的情景,雨尘翻滚足足有半人高,整条南京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还在东倒西歪地走着。 第265章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斯江脚底下全是水, 凉鞋里也全是水,里外通了龙王庙,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朝前走, 脸上身上胳膊上被雨打麻了,心里滚滚烫, 被景生握紧的手掌心也滚滚烫。 景生抹了把脸上的水,对斯江笑着大声喊:“吼上两声!” 斯江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撩开:“啊?” “心里勿适宜(不开心), 喊出来。”景生低头,几乎贴上了斯江的耳朵,饶是这样, 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水, 一句话听上去断断续续。 斯江倒是听明白了, 往左右看看, 人行道早就都没人了, 全躲进店里去了。 “啊———!!!”斯江捏紧景生的手, 竭尽全力地吼了一声。 周遭毫无动静, 只有大风大雨声, 有那么一些人在看这两个戆呵呵的小年轻。但这是上海, 怪人怪事从来不少,没人会多管闲事。 斯江吼出一声后, 心里的确痛快了一点,她看看景生,景生点点头。 “讨厌——!” “凭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 “走开!” “啊啊啊啊——!!!” 斯江弯着腰在淹过脚脖子的水里拼命跺脚,来来回回吼了十几遍, 最终嚎啕大哭起来,大风雨像个雾化玻璃的罩子,把她罩在了里面。 景生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下巴贴住了她的头顶心,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喊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斯江哽咽着摇头:“不好,好不了,永远都好不了。恨死了,我恨死她了。为什么她是我妈……” “我们去北京。我陪你去看你舅舅舅妈还有虎头。” 斯江怔怔地抬起头,雨幕里景生的眼中是一片海。 “想不想去?” 斯江不知道自己是沉溺在这大风雨里还是坠进了那片温柔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双手轻轻拭去她满脸的眼泪和雨水,把她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有力迅猛的心跳声,直接隔着冰凉透湿的衬衫,从皮肤传入她耳鼓中。 斯江抬起手紧紧搂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在了景生的心上。 *** 斯江和景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雨小了不少,一如既往,每逢暴风雨,公共厕所就会满溢,弄堂口的污水能漫过小腿肚,随处漂浮着一坨坨粪便,场景感人。 “老样子,还是找几块砖头垫一下。”斯江无奈地左右看看。 “算了,看样子三块砖叠在一起都没用,”景生弯下腰,“走,我背你回去,回去了我多冲两趟。” “不要不要!”斯江一脸有难同当,“我跟你一起淌过去好了,我也多冲几趟,多擦几遍肥皂,没事的,小时候不都这样。” “上来。”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 斯江乖乖地爬了上去:“哦,谢谢阿哥。” “眼睛闭上。” “哦。” 景生想起小学有一年暴雨天,斯江硬着头皮淌过去后一路呕到家的模样,忍不住笑得后背不停震动。 “喂,不许想我以前那个事啊!”斯江立刻明白他在笑什么,一拳头敲在他肩上。 “我在想小胖子去年踩了一脚屎带回家的事,你说的是哪件?”景生明知故问。 “哼。你——当心当心,旁边来了一团污(屎)!”斯江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紧了,差点在景生背上站了起来。 景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箍紧了她的腿,迅速淌过了污水,又走了五六米才把人放了下来。 “离我远点,当心臭死你。” “我才不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来,给我看看你鞋底有没有腻惺么子(恶心东西。)” 景生抬了抬脚,斯江松了一口气。 弄堂里几乎家家户户在往外舀水,一楼低洼一点的,桌腿都淹掉了一半。 斯南斯好正跟着外婆一面盆一面盆地从灶披间往外舀水。 一见到斯江和景生,斯好立刻跳了出去:“不许进,先检查鞋底!”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带屎回家啊?!”斯江没好气地推开他,“快点让开,阿哥要洗脚。” “没水!”斯南扶着门框笑弯了腰:“停水啦!哈哈哈哈。” 斯江摇了摇所有的热水瓶,只有大半瓶冰水。 顾阿婆扶着台子叹气:“要命哦,说有根自来水水管爆掉了,不知道几点钟能修好。天气预报瞎报,什么阴转多云,家里衣裳都没来得及收,还得重新洗。” 斯江搀住她:“外婆你赶紧擦一擦上楼去歇着,这里放着我们来,你小脚不方便,容易滑跤。” 顾阿婆摸了摸她的头发,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景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躲一躲,等雨停了再回来好了,反正放假又没什么事,现在怎么搞法,等下啊。南南,南南——” “干嘛?外婆。”斯南把手里一盆黄水往景生腿上一倒,转头问。 “你去你阿婆家看看,借一热水瓶开水回来,我给斯江和景生烧一锅姜茶,要不然他们肯定要感冒。”顾阿婆揪住斯江的手:“看!冰冰阴!” 斯南立刻把盆丢给景生撒腿跑了。 斯江喊不应,只好拎了一张小矮凳给景生,又拿了肥皂给他先凑合着用。 *** 斯南跑到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里,陈家门洞里人多力量大,污水已经差不多舀完了,正在拖地。 “阿娘,有开水伐?借一热水瓶。” “戆小宁,水有啥借来借去的,难道侬外婆还要还回来一热水瓶?”陈阿娘直起身子捶了捶腰,“侬上楼去拿,拿两瓶。够用伐?” “够了,我姐和大表哥回来了,外婆要给他们烧姜茶喝。” 顾西美没作声,扭身出门把拖把搁到水槽上,拧干了水。 康阿姨就笑着问:“南南,你姐刚才去哪里了?” “不知道,没问。”斯南咚咚咚上了楼,拎了两个热水瓶又咚咚咚下来,“姆妈,你跟我过去伐?” “等些,收拾好了就去。” 斯南溜了一眼门洞里忙忙碌碌的康阿姨和李奶奶,凑近了她身边:“你要是不跟我说随便改了我的志愿,我这辈子也不认你是我姆妈。” “陈斯南!”西美气得把拖把头直接砸进了水槽里:“你造反啊?” “我就造反!” “滚!” “我马上就滚,但你得去跟阿姐道歉!要不然,呵呵,你等着看。”斯南毫不退让地回了两句,拎着热水瓶跑得比兔子还快。 西美抡出去的一拖把,甩出了零星的水点子。 *** 五点半才来了水,一直站在屋檐下的景生终于痛痛快快冲了个澡,上楼一看,斯南躺在沙发上看古龙的武侠小说《绝代双骄》,斯好在竹躺椅上看《花仙子》,两姐弟各得其所,却不见斯江。 阁楼里光线昏暗,斯江没等得到来水洗澡,只草草擦了擦换了身衣服,扯了张草席就睡在了地板上。书桌上的大碗里还剩了一口姜茶。景生端起碗,想着要下楼去做晚饭,脚下却不听使唤地走到了斯江身边,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睡着的斯江眉头还微微蹙着,脸颊上的手指印褪了,景生却盯着那里看了又看,这是她第二次被打了。斯南从小被打到大,反而毫发无伤。但斯江不一样。景生想到斯江装作不在意地提起她曾经想过去死,心就被骤然揪起来拧了一把,酸痛无比。 景生的手指在空中描摹了一下那几条指印所在的位置,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着。他轻轻掠过斯江微湿的鬓发,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指腹滑过斯江的额头,停了下来,景生反手用手背覆了上去,滚滚烫,再碰一碰她的侧脖颈,也是滚烫。 斯江迷迷糊糊中被唤醒了,眼皮太重实在睁不开,身体也重得不像她自己的。 “嗯?” “侬发寒热了,来,切药(你发烧了,来,吃药)。”景生一手搂住她,摊开掌心里的两片白色的退烧药凑到她嘴边。 斯江呢喃了一声,低下头。 景生的手缩了缩,掌心里一小片濡湿,药片却还在。 斯江人又往后倒。 “欸,没切着,(没吃到)”景生胳膊一用力又把她扶了起来:“看好了。” 斯江跟找水喝的猫一样在他手掌心里舔了两口,药终于进了嘴,脸皱成了一团。 “来,切点水。” 一杯温水送到她嘴边,斯江闭着眼咕噜噜喝了两口,又往下横。 景生搁下水杯,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刚抽出手臂,却被翻了个身的斯江一把抱住,直接压在了脸下。 凉飕飕的舒服多了,斯江勉力睁开眼:“阿哥?” “嗯。” 斯江把他的手紧紧贴在面孔下头,眼里水光迷朦,委屈得一塌糊涂:“侬覅走啊,勿许走。(你别走啊,不许走)” “勿走。”景生柔声应了一句。 斯江心满意足地舒展开眉头,闭上了眼。 景生一动也不敢动地歪着半个身子,脖颈一根筋硬邦邦抻得难受,但手掌里捧着的那张脸,让他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侬大姐姐呢?”顾西美伸手把电视机关了:“一天到晚就晓得看电视,眼睛看坏掉,放假了就不要学习了?” 斯南在沙发上喊了起来:“干嘛关掉?我要看的!” “你看书的人看什么电视?你几只眼睛啊?腿放下来,又抖?” “疼死了,我叫你过来给阿姐道歉的,你打我干什么?”斯南哇啦啦哇。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好了,一回来就不太平,打啊骂的,你还是去七十四弄算了!真是的。吃饭了吃饭了。你们轻点啊,斯江发寒热在睡觉呢,别吵到她。”顾阿婆压着嗓子抱怨。 景生的大拇指轻轻擦过斯江烧得通红的嘴唇,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他弯下腰抬起斯江的头,抽出了手臂。 西美上了阁楼,停在楼梯口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 景生揪亮了台灯。 “嗳?怎么睡在地板上呢,”西美皱着眉头蹲下身摸了摸斯江的额头,“景生,麻烦帮嬢嬢打盆冷水上来,再拿条毛巾。” 景生沉默了片刻,看着她佝下去的背影,终究没说什么,默默下楼去了。 *** 半夜里斯江突然烧到了四十度以上,抽搐着说起了胡话,吓得西美赶紧下到客堂间喊顾东文。 景生还没睡,三步并两步地冲上了阁楼,一摸额头,立刻把人抱了起来往外走。 斯南睡眼惺忪地跟在他后面。 “哎哎哎,景生,去哪里?”西美一把拉住斯南。 “去医院。” 顾东文披上衬衫:“走,看看外头有没有差头。(出租车)” 西美犹豫不决:“要不要再等一等?说不定早上就退烧了——” 顾东文沉下脸:“等个屁!脑子不要烧坏掉的啊?” 景生抱着斯江下楼去了。 顾东文把钥匙钱包揣进裤袋,出门前想到什么,突然转过身盯着西美沉声说:“顾西美,你再敢打一次斯江,这辈子都不要再进这个门。” 西美脸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响。 斯南轻轻带上房门:“你打她?” 西美定定地看着顾东文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口,翕了翕嘴唇。 “你打我姐了?!”斯南拽了西美一把。 西美一巴掌拍开斯南的手:“打了。” “打哪儿了?!”斯南跟在她身后下了楼,问了一遍见她不理自己又拽了她一下,声音也响了些:“你打她哪儿了?” “干嘛!”西美甩开斯南的手:“你们一个个的搞什么搞?打两下怎么了?你从小被打得多了——” “你神经病啊!”斯南突然高声吼了一句,越过西美追着顾东文的背影去了,跑了几步,她又停下脚回过头来。 西美刚松了半口气,却见惨淡路灯下面斯南横眉立目地对自己喊道:“我要是我姐,就不认你这个姆妈!你和爸爸,我一个都不要!” “陈斯南!你给我站住!你回来!”血直涌上头,西美气得发抖。 斯南却头也不回地追上了顾东文,舅甥俩很快和景生会合,斯南托住了斯江的腿,顾东文交待了两句匆匆跑到前面去找差头。 西美神智无知地出了弄堂。 斯南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嘭”地关上了车门。 西美站在马路牙子上,眼睁睁看着红色车尾灯越来越远。 “姆妈?姆妈——” 陈斯好拉了拉西美的睡衣衣角:“舅舅阿姐伊拉去撒地方了?(舅舅姐姐她们去哪里了?)” 西美低下头,看见儿子的大头一晃一晃的,眼泪直往下流。 “姆妈?侬做撒哭了呀。(你怎么哭了啊)”斯好吓了一跳,松开手缩了缩:“吾明朝勿看电视了。(我明天不看电视了。)” 西美却蹲下身紧紧搂住了他。 “姆妈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尽心尽力噻是为了伊好!没一个人领情!” 想到离婚后斯好就会跟着陈东来,西美悲从中来,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在万春街弄堂口哭得肝肠寸断。 *** “其实大姐姐高中毕业发寒热住医院那次,姆妈哭得来一塌糊涂。” 陈斯好在三十岁那夜醉眼惺忪地告诉斯江和斯南:“塞古哦(可怜哦),问我到底跟爷还是跟娘(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哈色吾了(吓死我了)。” 景生和佑宁对视了一眼,拿起酒杯出门到院子里继续喝。 斯南伸了个懒腰一脚把斯好踹下了沙发:“呵,侬只墙头草,肯定会说无论如何都跟着姆妈。” 斯好靠在沙发上转过头辩解:“你们都不睬她,我总不好不睬她,谁叫我是儿子呢。”说完就横在地毯上打起了呼噜。 “活该。” 斯南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是说姆妈还是说阿弟。 斯江默默看着墙上的投影。 “阿姐?” “嗯?” “侬原谅伊了伐?” 斯江淡笑着摇摇头。 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只是无谓再提起而已。她不爱她,她就也不爱她。 第266章 第二百六十六章 “今天这么大暴雨, 你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个小时?!”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医师王医生气得差点拍桌子了,狠狠瞪了景生一眼:“瞎胡搞。” 景生默默点了点头。斯南眨巴眨巴眼,咬着下嘴唇抬头盯住天花板不响。 顾东文火冒三丈, 一巴掌揎在景生后脑上:“册那!侬是阿哥侬没点数啊!侬以为斯江是侬是南南?(你是哥哥你没数啊,你以为斯江是你是南南?)” 景生手指捏紧了椅子边一声不响,恨不得顾东文再多打他几巴掌再骂得狠一点。 王医生地把血象化验单和脑电图报告又看了一遍, 没好气地说:“幸好不是急性脑膜炎, 先留院观察三天, 把热度降下来。以后注意了, 大人发高烧千万别拖,别自己瞎吃药捂汗,万一是急性脑膜炎,很危险, 知道吗?” “知道了, ”顾东文松了口气:“谢谢王医生, 真是太谢谢了。” 卢护士推开门走进来跟王医生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啊, 半夜三更请侬来帮忙。” 王医生一边洗手一边叹气:“大家同事,覅客气。” 顾东文老脸一红:“怪我, 都怪我, 看到急诊都是小医生心里发慌, 对不起。” 王医生笑了:“不要紧, 正常的,大多数老百姓都宁可熬到白天来挂门诊,实际上我们急诊科虽然才成立了四年, 但是常驻的医生都是好医生,绝对信得过的。” 景生站起来朝着王医生深深鞠了一躬,垂头沓脑地出了门。 斯南跟着溜了出来, 追上景生:“你又不想这样的,别懊恼了。” 景生瞟了她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靠着把杆站定了,等顾东文和卢护士出来。 “下次要是我发高烧,你们记得赶紧把我送医院,知道吗?”斯南拉着把杆,脚尖一下下点在踢脚线上。 “胡说八道,”景生仰起头,“对不起,您没听见啊,小孩子乱说话,不作数的。” 斯南噗嗤笑出声来:“你怎么学我阿娘了。” 见景生又低下头一副“我有罪我该死”的模样,斯南踢了他一脚:“喂,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沙井子,放寒假下大雪那次,我玩雪玩得衣服湿了,半夜发高烧,你和我妈骑脚踏车送我去人民医院——” 景生闷笑了一声,伸手撸了撸她的卷毛:“那次是我对不起你,还记仇呢?” 斯南睁大眼摇头:“没记仇,刮大风嘛,你骑到半路没发现我摔下车,也挺正常的。还好你很快回头来找我。我妈才好笑呢,她骑在你前面,啥也不知道,到了医院门口才发现我们不见了,哈哈哈哈。” “你比你妈还好笑,摔进雪里居然能睡着,我要晚个五分钟,你这条小命怕就没了。” “我命大,我运气好啊,”斯南呵呵笑:“要是你没坚持一起送我去,等我妈到了医院再回头找我,我估计真死翘翘了。” “不过你进了医院还挺精神的,折腾断了三根针头,两个护士加你妈都按不住你。” “她们要扎我脑门!多吓人啊。人家都打屁股针,要么打在手背上。” “你——从小就与众不同。” “这倒是,”斯南撅着屁股向下拉伸胳膊:“我是乡下人嘛。我姐是城里姑娘,娇得很,听姆妈说她小时候多吃几块肉都能吐一晚上,啧啧啧,太可惜了,要是斯好当时在,肯定全部捡起来吃掉。” 景生伸手敲了她一个毛栗子:“不许说你姐坏话。” 斯南却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我没说我姐坏话,我是在警告你,大表哥,我认真警告你啊。” “欸?”景生一愣。 斯南挥了挥自己的拳头:“你要是下次再让我姐生病,我就找你干架了。” 景生轻轻叹了口气:“好。” “也不许让她哭,她最容易哭了,看个书看个电视都要眼泪水淌淌,所以你要当心点。”斯南霍地抬起一条腿架在了把杆上,气势汹汹地瞪着景生。 “好。”景生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笑意。 斯南冷哼了一声,高高抬起腿在空中来了个虎虎生风的“脚踢北海”:“反正你得对她最好,可以比对我稍微差一点,至少第二好。她对我最好,对你也最好,你们俩又对我最好,所以你也得对我们俩最好,懂吗?” “哦。”景生的拳头轻轻碰了碰斯南的鞋底:“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斯南仰着头跑回医生办公室门口,顾东文和卢护士正好拿着病历和化验单陪着王医生走了出来。 *** 斯江住了三天院,头一天陈阿娘顾阿婆和西美斯好一大家子全来探望。随后西美天天来送晚饭,母女俩谁也不说话。 西美回到万春街,只有儿子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顾阿婆都板起面孔来摔东砸西的,要有话也没好话。 “你养了她几天?你就下得去手打她?一趟两趟地打,不过借了你的肚皮托生,你就了不起了?” “你十八岁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我就该打断你的腿关在家里,哭了求你别去,不是为了你好?” “你能偷偷摸摸做自己的主,倒不让斯江做自己的主,就你能,你天下第一能!” 西美这次倒不回嘴了,闷头盯着陈斯好做暑假作业。 临到斯江出院这天夜里,顾东文拿出四张飞机票来:“下个礼拜,景生陪斯江去北京散散心,白相一个礼拜再回来。” 西美愣了愣,一肚子话在顾东文冷冰冰的眼神中化为乌有。 “机票多少钱?我来。” “不用。你回乌鲁木齐去,”顾东文拿起啤酒瓶,咬开瓶盖,“我就跟你说一声,斯江如果不想去H师大,要是想复读重考复旦,就她自己说了算,你别再烦她。” “大哥!”西美红了眼圈。 陈斯好见势不妙赶紧溜出门往阿娘家去了。 顾东文一仰脖子,半瓶酒下了肚。 “斯江不是你,她不糊涂。这年头,人人都看着钱和权,她没有,她有理想有抱负,知道这有多难得吗?你不能毁了她,你没这权力,懂吗?我们谁也没这权力,我也没有,北武也没有。跟谁生她养她的没关系。”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真的是为了她好!就因为我以前为了理想才错得离谱!我不懂事我戆我白痴我错得一塌糊涂,我才不想她走弯路。当记者真的不是好工作,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好的坏的,都是她自己选的,后悔不后悔都是她的事。顾西美,当年我跟姆妈也是这么说你的,不要拦,不要打断你的腿关起来,不要去知青办闹。” 西美泣不成声地捂住脸。 “你是不懂。你瞒着她,你不让她选,她以后哪怕赚再多的钱,都会意难平,人这辈子是没有假设那样会怎么样如果这样又怎么样的,没法比。” “我真的是为了她好……” “她先是陈斯江,才是你女儿!”顾东文“嘭”地把空酒瓶顿在台子上:“用不着你替她选你替她定!我们谁教过你该怎么做人老婆做人姆妈?” 西美仰起脸哭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教?!为什么不教?你们说了我会听的啊,你们打断我的腿好了,我就去不成新疆了,你们不让我跟陈东来结婚啊,他轧姘头就不关我屁事了!你们逼我跟他离婚啊,我就不会想到他就觉得腻惺!我吃了多少苦你们没一个人知道!你们现在让她自己选自己定,以后她吃苦受难了怎么办?” “顾西美!”顾东文下死力压住胸口的怒火,转眼那团火烧成了灰烬:“算了,就这样。你好自为之。” 隔了许久,顾东文才又开了一瓶酒,起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张电报递给她:“陈东来拍来的,说等你回乌鲁木齐就离婚,他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只要三个孩子都跟他。” 西美呆了呆:“他想得美!” 电报单被撕得粉粉碎。 *** 顾东文特地歇了一天摊,拦了部差头,带着斯南和斯好送斯江景生去虹桥机场。 “阿舅,送好阿姐你真的带我们去动物园玩?”斯好乐不可支。 “阿舅啥辰光骗过侬?(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顾东文在副驾上掏出香烟来又塞了回去。 斯南一路上看着车窗外发呆。 斯江哄了她半天,怕她因为没能去北京不开心。 斯南却摇头说:“我不想去,宁宁哥哥回来了,阿拉长远勿见,约了要去看电影切冰淇淋咖啡。” “咦,他不是有什么实验课题要做,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就回来两个礼拜。”斯南叹了口气:“结果太不巧了,他从北京回来,你们却要去北京了。” “那等我们回来,再和他碰头好不好?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斯江摇摇斯南的胳膊。 “嗯。”斯南探身看向景生,比了比拳头:“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景生淡淡地应了一句。 “你们干嘛呢?”斯江失笑,左看右看,觉得他们俩有点古怪。 “和你没关系,”斯南突然又高兴起来,“阿舅,你请我们去阿山饭店吃饭。我想吃红烧肉。” “我也想吃!”斯好立刻响应。 “好。”顾东文欣然应允。 *** 虹桥机场旁边大片农田,水稻刚刚上了点锈,随风起伏。 “这么多草!一样高!好整齐啊——”陈斯好扒着车窗惊叹。 一车人笑得前俯后仰,斯江想起昔日学农也有不知稼穑的同学这么感叹过,不由得看向景生。 景生也正笑着看向她。 两人会心一笑。 第267章 第二百六十七章 巨大的轰鸣声中, 斯江看着窗外的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默默闭上眼祈祷起来,这是顾阿婆再三叮嘱过的。 景生失笑:“临时抱佛脚?” “奉耶稣的名,阿门。”斯江划了个十字后完成了作业, 笑道:“你别说, 心里真踏实了不少。” “心理作用。你耳朵有没有不舒服?” “有一点。” 景生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粒水果糖, 一人一颗含了。 斯江想到很快能见到久违的小舅舅小舅妈, 两眼哔哔放光,结果精神抖擞了没一会儿,到底才出院的人还没好透, 手里的书翻了几页就打起了盹,脑袋歪到了窗上。 景生松开两人的安全带,收起她的书, 拉下遮阳板,坐回座位上想了想,探身把她的头轻轻拨过来靠到自己肩膀上, 特意把肩膀往下沉到她最舒服的位置, 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一口气吁出去了,无数口气吊在腔子里,狭小的机舱里开着冷气,激得他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肩颈这里却好像生了个火炉, 斯江的发丝随着飞机震动毫无规律地在他脖子和下颌处扫来扫去,可能只有一两毫米的振幅。 景生定定地看着前座,默默想到了摩擦系数的问题,这个实在太不符合动力学原理了。 斯江是被景生叫醒的。 “啊?我居然睡着了?!” 景生松动了一下肩颈:“嗯,一路张着嘴睡得可香了, 还打呼,流口水。” “戳气色了侬!(讨厌死了你)”斯江气得一肘击中景生的胳膊肘,硬碰硬,撞上了麻筋,疼得她龇牙咧嘴,又忍不住去摸一摸脸颊,摸到一点潮唧唧的痕迹,立刻心虚无比。 景生忍着笑侧身替她系上安全带。 “骗你的。” 斯江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问:“不是说坐飞机有茅台酒送的吗?” 景生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歪出去举起手:“您好,服务员——” “别别别!”斯江狼狈地拽住景生的胳膊,“喂!” 前排检查乘客安全带的空乘人员笑着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问现在还能用厕所吗?” “可以的,请抓紧一点。” “谢谢。” 景生站起来问斯江:“你要不要一起去?” 斯江气得嘟囔了一句:“我不去,你去,懒人屎尿多!” 景生忍着笑向机尾走去。 没一会儿,飞机遇上气流,突然剧烈颠簸起来。广播里响起安抚乘客的解释。 斯江扭着脖子往后看,急得不行。 好在颠簸了一两分钟,机身又继续平稳下降。 “刚刚你没事?”斯江紧张地上下打量景生。 “没事。”景生系好安全带,一脸平静。其实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用机上厕所,遇到那么剧烈的颠簸,他的确猝不及防很是狼狈,只能善后好了再出来,急得门外的空乘服务员敲了两次门关心他的安全。 斯江脱口而出:“还好你是蹲大号,要不然——” 景生闭上眼靠到椅背上,不想再搭理这个思路清奇的小戆徒。 斯江看着景生微红的耳尖,若有所悟,想象力立刻刹不住车,直接滑出去一万米,不该想的也全想到了,偷偷瞄了景生好几眼后,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啧啧啧,上次她睡裙被夹住的糗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许看。”景生睁开眼,把斯江偷觎自己的视线捉了个现行。 斯江艰难地忍住笑,目光在他干干净净的长裤上转了一圈,别过脸看向窗外:“呀,看得见地面了。”心里却在想,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 周善让和周老太太带着顾念小朋友来接机,远远就看到了景生和斯江。 “啊呀,这两个孩子也长得太出挑了。”周老太太抱起顾念指给他看:“最好看的那两个,就是你大哥哥和大姐姐,看见没?” “看见。”顾念小朋友放声大喊:“哥哥——!姐姐——!来!” 斯江激动地和善让抱在了一起,刚要说话,旁边的顾念眼一眯嘴一张扭着身子干嚎起来:“抱!抱!虎头抱!” “虎头,姐姐抱好不好?”斯江看见迷你版的小舅舅,欢喜得不行,巴巴地伸出手去求抱抱。 “顾虎头,不许假哭!”善让板起脸。 顾念立刻朝斯江伸出手。 斯江抱到虎头,笑弯了眼:“啊呀,我们虎头怎么这么可爱啊,来,姐姐抱,抱宝宝。” 顾念偷偷看了一眼妈妈,紧紧搂住了斯江的脖子。 “景生好像又长高了啊,一八几了现在?” “一八七。” 善让羡慕地说:“虎头将来能有一米八我就心满意足了。” “肯定有,现在小朋友营养好,”景生笑着仔细看了看斯江怀里的顾念,“虎头现在看起来也很长一个,九十公分有吗?” “六月份打疫苗的时候量了,九十三公分。”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说各项指标都很好。” “外婆辛苦啦,”斯江对这点很有经验,“老人家都很仔细的,像我和斯好就一直被养得很好,不像斯南小时候在新疆吃了很多苦。” “斯南怎么样?”善让赶紧问:“这次她没来,生气了没?” “没,赵佑宁回上海了,他们约了好多事。”景生笑着回答。 “她现在挺好的。”斯江补了一句。 周老太太叹了口气,想到了周致远,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若是换了其他地方,斯南自然是会吵着要一起去的。 “走,晚上我们去吃全聚德烤鸭。”善让笑着挽住了老太太的手臂。 “鸭鸭!——鸭鸭!”顾念扭过身子大声喊道。 “明天去□□广场,今年城楼对外开放了,可以到城楼上去看。” “红旗!星星!”顾念立刻又跟着喊。 “嗷嗷嗷,我们虎头怎么这么聪明!果然不愧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儿子!”斯江真心实意地激动起来。 *** 北武和善让去年搬到了畅春园小区,这边十五栋板楼是85年新建成的,一半是北大教职工家属楼,一半是北大方正集团的家属楼。善让在学校资历尚浅,分房轮不到她,辗转从一位老教授手里租了套一百平方米的三室一厅。老教授一家住在后海边上的四合院里,这套房子原本是打算给自家姑娘女婿住的,结果女婿一心想要出国,搞了个技术移民去了多伦多,这房子就空了出来,赤刮里新,善让一眼就喜欢上了。老教授对顾北武有点印象,就爽气地签了五年合同。今年物价涨得厉害,教授夫人婉转地跟善让提了一句,善让主动把租金从八十块加到了一百块。周老太太心里很不乐意,纳闷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锱铢必较。善让开玩笑说老太太才是住在象牙塔里的矜贵人儿。 因斯江和景生来作客,善让把家里拾掇调整了一番,原先顾念的小床靠在他们的大床边上,老太太睡在客房。现在老太太和善让陪顾念睡大房间,斯江睡了老太太的房间。小书房里临时搭了一张行军床给景生,北武睡客厅沙发。斯江和景生谦让了好一会儿,拗不过善让,只能服从命令听指挥。 来回折腾了小半天,回到家没多久,周老太太带着顾念去睡午觉。善让带上景生和北武去参观北大校园。 坐在未名湖的湖心岛上,斯江心情舒畅了许多,把胸中块垒对着善让一一抒发。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善让心疼地握着她的手问。 斯江犹豫了一下,生了一场急病,住了三天医院,她心中的不平和愤懑渐渐消退,考虑得更多的是现实问题。 “你想复读重考吗?” 斯江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她说得也没错,如果签得出,就要出去,那么现在读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的。” 善让眉头一皱。 斯江握紧了她的手:“南南读高中了,斯好还小。我爸又去了泽普,家里是挺困难的,这些阿娘和外婆都跟我说了。我是家里的老大,总不能只为自己想——我妈和我爸要离婚了,她九月份转去教育局做档案员,一个月工资要少掉五十几块,我不想给她增添负担。师大有补贴,我再多投点稿,以后生活费可以自己负担。” “其实我今年不想再去签签证了,想等本科读好再申请出去读研究生,拿全额奖学金的概率会高很多,”斯江低下头,“舅妈,我不想用大舅舅和你们的钱出国读书。” 景生手里的薄石片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飞了出去,从湖面上噗噗噗噗地跳了七八下,荡起一小圈涟漪。 善让叹了口气:“钱的事真的不重要。” “不,很重要。”斯江苦笑了起来,她不是不通世故的人,但在乌鲁木齐的大半个月,她第一次知道钱那么重要,那么重,比山还重。 景生瞥了斯江一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要是还想出国就盖继续去申请签证,要不然之前努力的全白费了,遇上这点困难就退缩,那以后你有得退呢。” 斯江不响。 善让捶了景生一拳:“臭小子,你现在说话怎么一股教条味?是不是进团委了?我感觉你怎么有点像七八年的我?嗯?顾书记?” 景生和斯江想到北武一直叫周善让“周书记”,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我有三千多块,你拿去。”景生看看天,大大方方地承诺。 斯江咋舌:“你这么有钱!?” 善让揶揄道:“啧啧啧,景生你存的是老婆本,舍得都给斯江?” 景生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扭头看了斯江一眼:“我收利息的。” “景生有一点说得很对,签证签不出,是运气问题,不去申请签证,是心态问题,是原则问题。出国留学的事是全家商量过的,我们都支持。你小舅舅去美国前不也八方来援了吗?一家人不要分得这么清楚,你放心,有借有还,我和你舅舅对你将来工作挣钱的能力很有信心,我们也收利息行?你就把我们当成投资方,你只管去努力。至于你选择不复读,这个咱们等晚上见了你舅舅再一起商榷。” 善让拍了拍斯江的手:“无论如何,我们都理解你支持你。” 斯江的目光追随着已经走向北岸的景生,点了点头。 第268章 第二百六十八章 <ul class=tent_ul> 改革开放走过了十个年头, 八十年代已经接近尾声,在当代年轻人的心里,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好时代, 工业发展日新月异,农业成果大放光彩, 科学位于至高殿堂,文化艺术百家争鸣,而且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但对于东长安街2号对外经济贸易部里的顾北武来说,他看到的更多是问题。这两年的通货膨胀固然有官场腐败的原因,依然从侧面说明国家于85年提出来的经济软着陆的目标有失败的风险, 行政干预迫在眉睫。九月份,人行将开始对城乡居民三年以上的定期储蓄实行保值贴补,国家对于物价和基建的管控也将出台。但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 行政管控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很容易从经济过热走向经济滑坡,从而引发市场疲软。 但北武只能把这些担忧搁在心里, 他的本职工作还在对外经济贸易部的复关谈判小组。 去年十月关贸总协定中国组的第一次会议在日内瓦举行,要确定工作日程。光是准备去年二月和四月的两次面对面答疑会,就是一个海量工作。缔约国提出的问题需要当面答复,即便有同声翻译,但能思考问题的时间极短,所以前期需要搜集大量的信息, 准备代表们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再拟出最恰当的答案。最后针对整理出来的□□类问题, 与会人员再进行多次演习,其中关于敏感的价格问题和关税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外交部和外经贸部都派了专人来指导谈判技巧,答题需要精炼准确, 不能过多解释,还要富有诚意,什么无可奉告之类的外交辞令是万万不能有的,不能答的只能婉转告知。 除却工作,北武的烦心事也有一堆。首都大,居不易,机关里更加不容易,紧迫感也很强。昔年比他年轻的同学们基本都崭露头角了,小吴成了老吴,去了中央书记处办公室,妥妥的“智囊”,秋天就能评上副研究员。老陶毕业后就进了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已经是研究员。老丘在中央办公厅秘书局任副处。老石去了国家体委,马上升处长。小何虽然还兼着北大的教学工作,但大多数时候都在香港新华社东南经济信息中心做研究工作。就算是78、79级经济系的同学,大多也都在国家部委担任副处级干部了。北武吃亏在年龄大,国家现在重点培养青年干部,四十岁还不是处长,后面基本没戏了,不会把你往重点岗位上推。此外北武有海外留学经历,在上海又被审查过一次,每次的政审总要比别人更费事一些。 有了顾念以后,这些掣肘就更明显了。分房是不可能的,当下的对外经济贸易部是六年前由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对外贸易部、对外经济联络部和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四个单位合并的。单位合并了,退休人员不会减少,领导和职称的坑却少了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倾轧更不会少,下属的司局级单位多如牛毛,每年从各大名校招进来的应届毕业生越来越多,机关宿舍挤到六个人八个人一间,宛如大学宿舍。上有老,下有小,自然也是机关单位的“沉重包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如北武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钱也是个问题,工作太忙,经常有上班时间没下班时间,工资固定在那里,出差补贴是个位数一天,包括出国。虽然看起来比善让的工资高了不少,但老师的福利多,最后家用开销多是善让在负担,周老太太更是主动包掉了顾念的日常开销,说起来是外婆疼外孙,但这些对于四十不惑的顾北武来说,不是惑不惑的问题,是不能忍。善让一直笑他有些大男子主义,这点北武从来不否认,上海男人向来有上缴工资下厨做饭接送孩子三大优势,现在他三样俱无了,不免偶尔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决策是否有误。 跟着顾念明年要进幼儿园,北武一打听,自己单位的机关幼儿园他已经排不上号,同事们还笑话他不懂行情,原来孩子一出生上了户口就得去工会排队。倒是善让这边北大附属幼儿园顺利地排上了队。 零零总总,琐琐碎碎,昔日的一腔报国志,固然有过激昂澎湃的时刻,但北武这一年也不是没动摇过。小何三顾茅庐,劝他去香港和自己一起搭档。小何此人当年在学校就是极锐利敢言的,差点在毕业论文上翻船,向来看不惯官场冗累陈腐,深觉北武困在机关里是杀鸡用牛刀浪费生命。 “你现在的工作是不可取代的吗?” “你就没有其他更想做的工作?” “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和你得到的社会地位金钱回报匹配吗?” 小何每次愤愤不平的三问,北武无言以答。 *** 北武到全聚德的时候,顾念已经啃上了面皮和黄瓜丝,嘴边一圈深色酱料。 “舅舅!”斯江开心得站了起来,一看自己只比舅舅矮一个头,怎么也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扑进舅舅的怀里撒娇。 “你们俩都长高了不少啊,”北武看看斯江又看看景生,笑弯了眼,“北京的景点可真需要你们俩去增添增添光彩。” 一句话把一桌人都说得笑了起来。 顾念扯着嗓子喊爸爸爸爸爸爸。 北武低头在他大脑门上亲了一口:“你怎么又光吃面皮不吃肉?” 顾念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面皮往他嘴里送:“好吃,好吃,爸爸吃。” 北武把面皮塞回去:“谢谢了,你吃面皮爸爸吃肉。” 顾念拍拍小肚皮:“饱,饱。” 善让把他的小水壶放到桌上:“来,顾念你喝点水,今天一天都没喝几口水。” 顾念摇头:“不。” “把话说完整,”善让谆谆善诱,“说你不想喝水。” “你不喝。” “你说你自己的时候要说‘我’。” “你不喝。” 善让扶额。 斯江和景生笑得不行。 周老太太笑着说善让:“急什么,这才两岁半呢,男孩子开口本来就晚,你和北武还成天跟他说英语,他脑子里可就不糊里糊涂了?你小时候也是三岁才开口说长句子的。” 北武也笑道:“斯江说话也晚,28个月才开口说话,一说就是叽里咕噜一串串的,跟个话痨似的,从早说到晚,这叫谋定而后动。” 景生看向斯江。 斯江对他做了个鬼脸:“阿哥,你多大开始说话的?” “两岁不到。”景生很淡定。 这下善让更羡慕了。 顾念对景生伸出大拇指:“棒!” 斯江笑得把顾念的大头抱在怀里亲了好几口。 “宝宝棒。”顾念镇定自若地把大拇指转了个方向按在自己胸口,眨巴着大眼看向斯江。 一桌人都笑着说:“对,宝宝棒,虎头也棒,顾念真棒。” “斧头棒!”顾念乐呵呵地重复了一句。 *** 对于斯江来说,全聚德的烤鸭除了太油了点没其他毛病。吃撑了也好解决,全家老小在北大校园里散步消食。 对于斯江的决定,北武并不意外。 “舅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不复读是不是错了?”斯江挽着北武的胳膊一脸忐忑。 北武笑叹:“我以为你们年轻人是不愿意听我们老年人的话的。” “舅舅你怎么会是老年人!”斯江笑弯了眼。 “这么说,”北武拍拍她的手,“我们的生活经验已经不足以提供给你和景生这代人正确的参考意见了。所以你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景生诧异地看向北武,突然想起顾东文自从回了上海后,对他的决定永远是“好,那就试试”,从不干涉也不给任何意见,他现在觉得顾东文似乎并不单纯地是顺着他由着他。 斯江细细咀嚼着北武的这句话。 “在你小时候,我们是可以给出一些意见建议和引导的,”北武柔声道:“现在你们十八岁了,你们获得的信息渠道和我们几乎是等同的,你们对自己的了解肯定也比我们深。我们如果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影响你们的人生,很容易有失偏颇。” “未来是不可知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你姆妈的确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但结果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北武婉转地说,“每个人的理想都是远大并美好的,然而机关单位里有许多你现在想象不到的困难和污垢,一个庞大的机器在运转的时候,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你选择不复读,那就不复读,你选择继续申请签证,那就继续申请,你选择读完H大英语系,那就去读。每一条路的尽头既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 斯江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是经历,”北武笑道:“无法复制的人生经历。” 没有虚度的人生经历。 *** 夜里给顾念洗澡的时候,善让忍不住问北武:“你单位里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北武一怔:“没有。” “小何从香港回来了,傍晚还打了电话来,说明晚来找你。” “这家伙真是——”北武笑着摇摇头。 顾念往爸爸身上泼了两捧水,没得到想要的惊叫反应,又调转枪头朝妈妈身上进攻。 善让给面子地惊叫了两声,顾念在澡盆里哈哈哈地笑,扭着小身子躲避妈妈的反攻。 “单位里做得不开心的话,香港也蛮好。”善让扭头看了看北武:“又不是不回北京了,我看小何一家这两年也挺好。” “坚决不分开,”北武看着善让笑,“不舍得。” 善让脸上一热,笑着把手里的泡泡挤到儿子的小手里。 “因为这个小东西,你已经大幅度降低了我的使用度,”北武幽幽地表示,“去年我国出口贸易增长了28.1%,咱们家的出口贸易却下降了80%——” 善让一手的泡沫抹在北武脸上:“你又耍流氓!” “老流氓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耍流氓。”北武笑着把她搂进怀里,两人唇齿相依,亲了一嘴的肥皂泡,再呸呸呸地往外吐。 顾虎头小朋友抓着澡盆的边站了起来,伸出小胳膊,撅起嘴:“宝宝!宝宝!一起!” 他把爸妈左搂右抱脸贴脸,左亲又亲,一脸满足地总结:“爱你,爱你。” 善让尖叫一声:“虎头你刚才说什么了?” “爱你。”顾虎头淡定地又在妈妈脸上亲了一口,贴着她的脸不松开。 善让紧紧搂着儿子,眼泪哗哗地流。 北武朝儿子的光屁股上“啪”地甩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要不要这么争宠啊?” 顾念嘴巴一咧,眼泪比善让流得还快,晶莹的泪珠挂在脸颊,我见犹怜。 善让气得踹了北武一脚:“本季度我方进口贸易全停!” “周书记,咱们重新谈一谈——”北武立刻投降。 第269章 第二百六十九章 <ul class=tent_ul> 顾念有点人来疯, 平时洗完澡喝点奶就能睡着,这夜骑在景生脖子上朝着天花板嘿嗬了半个钟头,缠着哥哥要举高高, 兴奋得在半空中小腿乱蹬。 斯江拿了一本西游记的画册企图让他安静下来,没料到翻来覆去重复读了十几遍后,她嗓子都要冒烟了, 顾念依然精神抖擞地指着书把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姐姐,读苏,猴儿,居居(猪猪),马。” “孙悟空大声叫了起来, ‘师傅师傅——’”斯江坚持继续声情并茂地重播。 “哎!哎!”顾念笑着点头回应,还调皮地对斯江眨眨眼。斯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别念紧箍咒了!别念了!”斯江神情痛苦地抱住了头。 顾念比她还要投入, 直接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滚去, 还嗷嗷嗷地喊“疼!宝宝疼,宝宝好疼!”。 斯江第N次笑到趴在顾虎头边上,要是孙悟空早点学会这句“宝宝疼”,肯定能少受很多折磨。 在“宝宝疼”过了十八遍后, 顾念屁股上挨了善让三巴掌, 这下是真疼了,小东西哭得泪眼涟涟,斯江还没来得及心疼他,顾斧头已经摊开四肢打起了小呼噜, 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儿。 “嗳?”斯江目瞪口呆。 善让又好气又好笑地拿手绢轻轻印掉儿子脸上的泪,摇了摇头:“没办法,都快十一点了,不下这三巴掌能闹到一两点去。” 斯江不可思议地喟叹了一句:“小舅妈你竟然打虎头?!” 善让忍着笑:“打屁股, 只有零回和无数回。放心,我只打他屁股,灵得很呢,一打保管马上睡着,他不记仇的。” 两人到了客厅里,北武刚躺到沙发上。 “打儿子屁股了?” “嗯,你明天可不许再提这个事啊,老想着破坏我们母子俩的革命友谊,心思大大地坏。”善让一巴掌拍在北武腿上。 北武笑弯了眼:“再怎么破坏也没用,顾虎头就只爱你,啧啧啧,听儿子说爱你,虎头妈今天是不是超级幸福?” 斯江吃惊得很:“虎头对舅妈说‘爱你’?”她十八岁了都没还从来说过这两个字呢! 善让笑得合不拢嘴:“是的,可清楚了,说了好几遍。顾北武同学你嫉妒了?” “嗯,羡慕,嫉妒,酸,也甜。”北武看着善让笑。 斯江见小舅舅和小舅妈看彼此的眼神里能挤得出蜜来,赶紧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溜进房里睡觉。 善让把北武的腿抬起来搁到自己身上:“那你是不是得好好表现表现?” 北武却扭头朝所有房间门口张了张,迅速爬起来一个虎扑就把善让压在了自己身下,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气息相交。 善让的脸腾地红了,偏还不敢出声,只拿手撑在他胸口,瞪圆了眼:“你干什么?!” “好好表现。” 四个字模糊呢喃在唇舌相交中。 半晌后,善让费力地搬开他的头,喘了好几口气,一口咬在北武肩膀上,手也悄无声息地拧住北武腰间的软肉转了半圈:“喂,你怎么回事?家里有这么多人呢,你还想——嗯?”问得义正言辞,身子却软成了春水一滩。 北武埋在她肩窝里,笑得整个人抖个不停,拱起身子平息了会儿。 “这大概就是偷不如偷不着的魅力?”北武凑在善让耳朵上悄声感慨,“一想到危险系数这么高就特别兴奋,比虎头睡在边上的时候还兴奋,你摸摸。” 善让的手半推半就地体会了一下北武的“好好表现”,名符其实。 有些事一上手就很难放下,要不是沙发承担着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偷不着就会升级成偷着了。 “嘘,景生好像还没睡呢。”善让和北武同一个姿势侧着身子睡成两把汤勺。 北武的下巴在善让头顶蹭了蹭:“斯江将来要是和景生在一起也蛮好。” 善让笑着扭过头在他喉结上亲了一口:“你也看出来了?景生和我以前有点像呢,唉——就是某人总是不回应,挺苦的。” 北武的手臂紧了紧:“我怎么没回应你了?第一封情书还是我写给你的。” 两人说起往事从不厌倦,温故了半天才想起来知新。 “斯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窍,之前她学校有个姓唐的男同学好像和她关系也不错。”善让又替景生操心起来。 “顺其自然,我们家的人除了南红,开窍都晚。倒是景生有一点很难得。” “哪一点?”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忍得住不开口,是真的为斯江着想。他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北武噗嗤笑出了声,“戆小宁(傻孩子)。你看看,这次给他创造创造机会。” “啊哟,我太羡慕他们两个了,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善让亲了亲北武的手指头,“要是有时光机,我想回到你小时候看一看,就偷偷看上几眼。” “那你就多看儿子几眼呗。”北武突然得出结论:“你每天对着儿子说爱他,其实是在对我说?” “你想得美!”善让笑得咬了咬他的手指头。 北武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总算赢了顾虎头一把,得了,明天不跟他争宠了。不过你这爱表达得有点曲线啊,周书记。” 善让艰难地转过身子,仰起头呢喃了一句:“爱你。” 北武一激动,沙发又咯吱了好几声,跟着“噗通”一声响。 善让趴在沙发上笑得不行,又不敢笑出声来。 顾北武跪在地板上一边无声地笑,一边伸手把善让往自己怀里拽。 “过来,让我也爱一下你。” “流氓,放开我,放开!”善让强忍着笑用力挣扎,终究还是被拉下马。 北武压在她背上,两个人笑得几乎起了共振。 “再说一遍。”北武咬着善让的耳朵低声下气地哀求。 善让上半身趴在沙发边缘,勉力回过头:“爱你。” “不是,另一句。” “???” “流氓那句。”北武顶了顶她:“你刚才一说就又有感觉了。” “流氓!放开我,我说真的——!呜呜呜……” *** 斯江有点认床,加上心里有事脑子不停地转,翻来覆去半天才睡着,做了好几个毫无关联的梦,每个梦里却都出现了景生。 先是梦到她被关在飞机洗手间里,刚方便了一半,飞机激烈摇晃起来,她吓得要死,张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门突然被撞开,不知道哪里的水管破了,哗啦啦喷了她一头一脸一身,她揪着裤子大哭起来,哭也没声音。景生从外头进来好像没看到她似的,拧开水龙头自顾自洗手。斯江气得发抖。 突然场景又转到了未名湖畔。景生双手插袋笑眯眯地跟她说:“那年夏天,我借给你三千,说了要收利息的,现在还三万。” 斯江咬牙切齿地问:“哪有这么收利息的?你比高利贷还高利贷!” “都过了好几十年了,现在三万顶不上以前的三百,要不是看在我们XX的关系上——” “什么过了几十年?不就是去年的事吗?我们什么关系了?” 气得要命的斯江眼睛一眨,那张好看到惨绝人寰的脸倏地放大在她眼前,她吓得心惊肉跳转身就跑,不料前方无路只有湖,她噗通一声跳下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堆水草缠住了她的腿,一双手把她从湖里拎了出来,一抬头,景生挑了挑眉:“嗐,你可真给昆明湖增添了不少光彩啊,这么想不开?”她仔细看,虽然没去过,但也看得出旁边不是北大校园而是颐和园。 就这么一个比一个倒霉的梦做了好几个后,斯江硬生生被自己气醒了,醒来的时候后槽牙还咬得发疼,背上泅了一身汗,黏糊糊的。再一定神,才想起来自己人在北京小舅舅家里,睡在虎头外婆的床上呢。 斯江站起来掀开窗帘,小区里的路灯惨白惨白的,天空是深深的鸦青色,高而远,看不出几点钟。她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外头静悄悄的。 不大的客厅里,北武横在沙发上,半个身子睡在了三张靠背椅上。 斯江带着歉意轻轻向洗手间走去,走近了才发现舅舅怀里还搂着舅妈。她第一次在电视电影小说以外见到男人女人亲密无间到这个程度,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北武和善让,感动有,羡慕有,脸红心热也有,鸳鸯交颈、金风玉露、比翼连枝……斯江头一回发现英语词汇太过贫乏缺乏诗意。 景生走出房门的时候就看到斯江戆呵呵地盯着沙发上的人,眼睛一霎也不霎。 “半夜起来偷看?”景生近乎无声地问了一句,把斯江吓了一大跳。 “嘘!”斯江食指压唇,生怕舅舅舅妈被他们吵醒,转念想到梦里景生那气人的样子,一扭头直往洗手间去了。 景生溜了沙发上两个人一眼,转了个弯,靠在洗手间外头的墙上,心跳得也有点快。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景洪的事,他有一段日子坚决霸着姆妈,每晚坚持不懈把顾东文踢下床,但半夜醒来的时候,姆妈却总是在对面床上。他每每气得不理睬他们两个,顾东文总是笑得得意无比。感情好的夫妻就是这样子的么?景生有点疑惑。 沙发发出咯吱的响声,北武醒了。 “撒宁?”北武伸手把茶几上的手表捞到眼前看了看,三点半还不到。 景生和刚出洗手间的斯江异口同声应了一声:“吾。”两人躲在洗手间门口谁也不肯出去,大眼瞪大眼。 善让哼了两声也醒了,一听是景生和斯江的声音,立刻难为情地拉起毯子把自己盖了起来,明明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希望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北武笑着隔着被子捂了一下善让的脸,推开椅子下了地伸了个懒腰。 “没睡着还是睡醒了?” 斯江说:“睡醒了。” 景生说:“没睡着。” 两人不禁又对视了一眼,各自别开脸。 北武喝了半杯水,开了沙发边上的一个落地灯,拍了拍毯子里缩成个球的善让:“别躲了,掩耳盗铃呢你。” 善让拉下毯子,露出红彤彤的半张脸,对景生和斯江眨了眨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你舅舅不在家我就睡不好——” 斯江也红着脸点头,心里却想这么窄的沙发倒能睡好,可见爱情的力量之伟大。 “景生怎么了?睡得不舒服?”北武递给善让半杯温水。 景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没,是我看书看得忘了时间。” “咦,你在看那一本书?” “我看的一本手抄本——”景生又摸了摸鼻子,“就是爷叔书桌上的那本……” 斯江的眼神立刻带上了若干个问号。 北武笑道:“不是我看的,是善让的那本勒庞写的《乌合之众》,研究大众心理的书。” 善让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才翻译了一大半,景生你看进去了?” 景生点点头:“挺有意思的,原来是你在翻译,怪不得我看到桌上还有法文和英文版的。” 斯江眼睛发亮:“小舅妈你学法语了?!” 善让笑着点头:“学了五年了,我们一个师姐想引进这本书,让我英译中看看,我英语其实一般般,所以托人带了本法语的,两相对照着试试。” 北武笑道:“周书记,咱们不带过分谦虚的啊,你现在的英语水平还叫一般?全国第三吗?” 斯江小鸡啄米一眼点头:“小舅妈肯定厉害的,反正我看的英文小说全是你推荐的,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 善让笑着瞪了北武一眼。 自从北武去了美国,善让的教学工作不算很忙,就专攻起了英语,开始是为了看懂更多英文经济学著作,也为了不落后于北武,后来因为她的英语能力和专业能力一样出色,经常被其他系借去翻译专业论文和资料,又因来北大访问的海外学者越来越多,她经常被借去做现场翻译。善让虽然不是英语系毕业,却是在军区大院里看内部资料片长大的,一直喜欢英语也自学了许多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她靠英语满分顺利进了北大,陪北武出国前那阵子又好一顿猛练,英式发音美式发音甚至东欧及东南亚口音她都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善让坚决不肯收一天两百块的同声传译费,人还谦虚实在,总说自己才是占了便宜的一方,既得到了锻炼的机会,又免票蹭到了各种讲座会议。谁也不好意思让老实人好人吃亏,所以各种票证券都雪花似的飞进善让的办公桌抽屉,实物福利更是哪个系都惦记着她,少不了她那一份。 “活到老学到老嘛,”善让真没觉得自己谦虚:“我和英语系专业出身的差距还是很大。” 斯江第一次听说同声传译这个工作,便多问了几句,也当做提前了解未来的大学生活。善让耐心地解答,无意间又给斯江打开了一扇门。 每一条路的尽头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而是无法复制的经历。从善让的经历中,斯江对舅舅这句话又有了深一层的理解。理想还是那个理想,可能有一千条路可以去实现,未必现在的“弯路”就是弯的。 景生却对书中的内容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他说亚洲野蛮部落的人会吃掉对手心脏那个我觉得有点荒谬,像《故事会》的水平,但他说教育和群氓的部分我又觉得挺有道理的,群氓这个词挺有意思。” “群氓这个词你觉得合适吗?”善让笑问:“这个词不是我发明的。古人就有‘群氓反素,时文载郁’的用法。” 北武一脸认可:“合适,非常合适,一群流氓嘛,放在万春街人家看我们老顾家就算是群氓了。” “啊呀,再聊天都要亮了,快去睡觉,睡不上一会儿就得去□□了。”善让瞪了“老流氓”一眼,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 斯江看看窗外,天色已微亮,在北京的第一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第270章 第二百七十章 赵佑宁回到康家桥的时候, 赵衍一个人在家。 不幸的婚姻摧残起人来是相当公平的,不分男女。赵衍被贾青青折腾得万事不如意,学校虽然恢复了他带研究生的资格, 但一纸“平反”的辟谣力度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女生们对他都敬而远之, 新招的几个男研究生已经开始后悔趁虚而入入错了门。 赵佑宁如此出色, 赵衍是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很是得意又有点失意, 这当然是因为他不仅仅是赵佑宁的父亲,还是吴熙的前夫。他和吴熙争吵了十几年,终于把儿子推上了科学家这条路而不是音乐家那条明显没有前途的路,现在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意料之外是赵佑宁在科学家这条路上走得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也走得更远, 尤其在他娶了贾青青后, 他没有在儿子的求学路上做出过任何贡献, 这个遗憾无法弥补。 再回首,赵衍怀疑自己中了邪被贾青青下了蛊。以至于任何时候任何人提起贾青青,他都忍不住像祥林嫂一样控诉一番:谁想到她居然心机那么深!故意骗婚!带着一家子没文化的强盗一门心思要坑钞票!控诉完毕,转头他又觉得极羞耻,觉得自己完全不像原来的赵衍了, 涵养、体面皆无, 还显得自己很在乎那点钞票。那点钞票也不真的就是“一点”,前前后后他被贾青青弄走了毛两万块洋钿, 具体数字是说不出口的,所以不免又多了点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不甘心。 而吴熙去年在奥地利再婚,他还是电话里听赵佑宁说起的,只知道男方是奥地利人,做木材生意, 比吴熙小五岁。他问了句那人怎么样,赵佑宁淡淡地说看照片很带得出手。赵衍笑着说那就好,心里当然是不捂心的,隐隐觉得儿子是在内涵他选的贾青青。在这点上,他输给了吴熙,输得还很难看。加上八十年代初到现在,出国热越来越热,吴熙在奥地利做了老板娘这个不争的事实也给赵衍增添了许多压力。 “啊?”赵佑宁听完赵衍的想法后愣了一愣,“你要跟我去美国?” “不是跟你去,”赵衍笑着纠正他,“是陪你去读书。” “你才十八岁,读研究生和读本科可不一样,美国和北京也完全不同,爸爸陪你去了可以照顾你,我访问过好几次h大,还是h大的研究员,你看——”赵衍笑着拿出一张证件来。 赵佑宁垂眸看了看:“associate,爸,你这个证五年到期,已经过期了。” 赵衍老脸一红:“不碍事,这个申请起来很方便。” “那个谁怎么办?”赵佑宁抬起眼,“你们离了吗?” “还没,”赵衍有点狼狈,“我五月份本来已经起诉到法院了,结果她搞了个什么病历,说自己得了甲肝后被她娘家人赶出去吃了很多苦,留下不少后遗症,我如果坚持离婚就是要遗弃她——” “甲肝急性的自限型肝病,产生抗体后终身免疫,上海几十万人得甲肝,没听说过任何后遗症的报道。”赵佑宁的声音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你是不是不想爸爸陪你去?”赵衍失望地问。 “嗯,不想,”赵佑宁皱了皱眉头,拒绝得干净利落,“爸,我读完博士是要回国的,我不会留在美国,不会变成美国人,也不会把你弄去美国。” 赵衍有点狼狈:“我和你妈当然没这么想过。” 赵佑宁却反问了一句:“你在学校是不是很不顺利?” “那倒也不是,”赵衍避开儿子审视甚至是洞察的目光,“有几个朋友在美国开公司,一直劝我去美国发展——” “劝一个中文系的教授去美国从事商业发展?”赵佑宁失望地站了起来,背起包准备出门。 “佑宁?” “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佑宁握住门把手低下了头。 “佑宁,爸爸——” 赵佑宁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下了楼。 康家桥弄几年来没什么变化,和上海其他千百条弄堂一样,天空被万国旗切割成大小不一的蓝色,背阳的墙角边,吊兰文竹和青苔混成了模糊的绿色边界,蜂窝煤炉子、钳子,涮干净的马桶,上了两道锁的脚踏车,小矮凳,藤椅躺椅,挤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宁宁回来啦?” “阿婆好。” “宁宁又要走啦?” “嗯,爷叔再会。” 赵佑宁进了万春街,发现文化站变成了土特产展销厅,来自浙江的生意人在此地深入居民区,展销小鱼干、各色咸鱼、笋干木耳黄花菜,还有交关(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商品,门口尼龙绳系着两只大红气球,气球下头挂着两条“外贸商品内部特价大展销”的条幅。烫着头涂着口红的女售货员懒洋洋地朝他举了举手里天蓝色的宣传单,收录机里放着和现场气氛完全不搭界的“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大约摸也能起到点降温作用。 因为这个展销会的缘故,门口卖冷饮的车子也多了两辆。赵佑宁买了五块奶油中冰砖,拐进六十三弄,刚才因为父亲产生的难过被空气中的海产品腥气味稀释掉了不少,想到斯南永远精神抖擞乐呵呵的模样,赵佑宁提了提手里的马夹袋,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要是说给她听,估计她又会跟机关枪一样笃笃笃冒出一堆损人的话来,虽然损的是他爸,但只这么想一想,居然也觉得挺痛快。 “陈斯南,侬拿得动伐?要勿要帮忙?(你拿得动吗?要不要帮忙?)”赵佑宁抬头笑着喊了一声。 斯南正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企图举起晾衣杆,往下一瞧立刻哇哇叫了起来:“要要要,快点上来帮忙,侬买冷饮了伐?吾要切中冰砖!(你买冷饮了吗?我要吃中冰砖)” 赵佑宁提起马夹袋。 “赞格!快点来。” 今夏台风天多,好不容易出个大太阳,顾阿婆一早就让顾东文把棉花胎搬出来晒,收晾衣杆是难上加难。收好四条棉花胎,赵佑宁出了一身汗。 “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 “哦,我姐和大表哥去北京了,斯好在阿娘家,阿舅嘛华亭路,阿婆去发展新教友了。”斯南三两下把冰砖包装撕了,转头把电风扇拧到最大档,快活地舒出一大口气,啊呜一口咬下去,嘴边一圈白胡子,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朝赵佑宁竖起大拇指。 “你姐去北京了?”赵佑宁一呆,刚拿出来的礼物在半空中停了停。 “嗯呐,我妈干了个坏事,改了我姐的志愿,把她搞到h师大英语系去了,她发高烧住了三天院,就跟我大表哥去北京散心了,这是什么?” 斯南伸手把礼物袋子拿了起来,又赶紧放回去,湿漉漉黏糊糊的手指在汗衫上擦了擦。 “送给我姐的?” 赵佑宁脸一红:“嗯——你们都有,这是给你的,这是给景生的,还有这个是给斯好的。那你姐肯定很伤心吧?”他低头从包里一样样取出来。 “嗯,当然伤心了,要不然怎么都住院了呢,这礼物我能看看伐?” “能呀,你随便看好了。她身体好了吗?” “好了呀,有我大表哥在呢,放心吧。那我拆开来看啦?” “看吧。”佑宁怅然若失。 陈斯好的礼物是一个双层变色汽车人铅笔盒,景生的礼物是一个可调迷你小台灯,斯南的礼物是一个雪花水晶球,斯江的却是一本英文书,还明显是看过的。 “这是什么?” “这是物理学家霍金写的《时间简史》——”赵佑宁笑道,“很巧,这本书是今年你生日那天出版的,国外把四月一号又叫做愚人节。” “我可不是愚人!”斯南抗议道。 “国外的愚人节是捉弄人的节日,甚至报纸电视都会发一些假新闻。” “骗人?这个我很会。” 赵佑宁忍俊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物理学的英文书,我姐看得懂吗?”斯南表示怀疑。 “肯定看得懂,我妈都看得懂,普通人都看得懂,这本就是我妈从国外寄给我的,特别好看,真的,量子宇宙学是一个自足的理论,黑洞知道吗?他证明了黑洞的面积定理,开创了引力热力学——”提起物理,赵佑宁眉飞色舞。 “等等!本普通人完全听不懂你后面那几句在说什么,你说的是普通话吧?” 赵佑宁一怔。 “不过你喜欢我姐,这我懂了。”斯南咬了一大口冰淇淋,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这个,你怎么看出来的?”赵佑宁不自在地挠了挠发脚,学科学的人从来不否认事实,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羞耻到需要否认的事。 “你这么喜欢这本书,还把它送给我姐,不是很明显了吗?还送的是物理知识,你不知道我姐最讨厌物理吗?”斯南摇摇头:“啧啧啧,不过全天下的男生都喜欢我姐,不稀奇。” 斯南指了指五斗橱上的一堆东西:“你是这个暑假第七个送礼物给她的男生。” 赵佑宁没忍住多看了那堆东西两眼。 “吃的用的、卡片、情书,电影票,什么都有,也有书,不过是很火的爱情小说。”斯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第八个不会送礼的,至少前面有七个垫底的呢,没关系。” 对于斯江的受欢迎程度,赵佑宁在小学的时候就心里有数,他的心思冷不防被斯南说穿了,竟然也没有尴尬的感觉,反而还松了口气。喜欢不喜欢的概率永远是百分之五十,分母是八还是八十毫无意义。 “你们男生送礼都好怪啊。”斯南瘫到沙发上横下来,三两口把剩下的中冰砖啃完,冰得她直抽抽。 “怪吗?”赵佑宁虚怀若谷地向斯南请教:“那斯江最想收到什么礼物?” “美国签证,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斯南一抬手臂,蓝白色的冰砖包装纸咻地飞向大门边的垃圾桶。 啪叽一声,地板上溅出一朵朵雪花。 “靠!居然失手了!” “靠是什么意思?”赵佑宁抢先替她把垃圾捡了起来。 “册那的意思,”斯南往抹布上倒了点水,蹲下揩地板,突然有了个灵感,“你说我开个班,教男生怎么选礼物送给女朋友,一堂课十块钱你愿不愿意来学?” “这——你行吗?” “我有哪一样不行过?”斯南手里的抹布甩在地板上啪啪作响,对赵佑宁的怀疑表示抗议。 “十块钱倒不贵,但你不能就这么一说就让别人掏钱,你得有真材实料。” 斯南眼珠转了转:“那当然,我不能光靠我姐挣钱嘛,她手里才八只肥羊——呵呵。” 赵佑宁抬手请她吃了个毛栗子:“欸,我是什么?” “赵佑宁!”斯南差点把脏抹布糊在赵佑宁脸上,“看在你长得还行的份上,原谅你一次啊。” 佑宁也吃了一惊:“你现在老嘎了啊?以前不是都叫哥哥的?” “顾景生陈斯江赵佑宁。好了,现在你们三个平等了。”斯南煞有其事地宣布:“因为我长大了,懂了吗?” “行,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佑宁对称呼毫不纠结,也想起另外一件事。 “我其实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咦,拿来。”斯南伸出手。 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考卷和资料,斯南默默地抬起头看向赵佑宁。 赵佑宁笑眯眯地表功:“文科我不行,这是高一到高三的理科知识点和题型总结,最后这叠是难题总汇加竞赛题。” “靠!” w ,请牢记:, 第271章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为了报答这份厚得不能再厚的厚礼, 斯南决定要让赵佑宁“出点血”。 万春街这一片,能“出血”的地方不多,文化站出去往南到小学为止, 一百米的小马路上挤着煤球店药店粮店油店理发店废品站, 便民是便民的, 不便陈斯南。文化站往北只有一家烟纸店和一家豆浆店,烟纸店里倒是有桃板和山楂等各种散装零食,但这点打发不了陈斯南心底里的怨气。 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走到西宫门口。赵佑宁发现比起没啥变化的康家桥弄和万春街,西宫可谓脱胎换骨。赤刮里新的尖顶洋派建筑下头,开了家实惠点心店。下午三四点钟了生意还邪气(极)好。他中饭没吃, 闻到面条馄饨萝卜丝混杂的烟火气就不禁咽了口涎唾水。 斯南闻口水而知饿意, 推开门进去, 小馄饨小笼包咖喱包大排面豆腐花点了一台子, 这家点心店有桩好处, 不要粮票只收钞票,一张大团结出去只回来几个硬币。 “侬胃口还是噶好, 为啥还噶瘦?(你胃口还是这么好, 为什么还是这么瘦?)”赵佑宁一边烫筷子汤勺一边纳闷。 “我天生丽质难发胖,没办法。”斯南倒了两小碟醋,毫不谦虚地自吹自擂。 佑宁失笑。 “咦?你回康家桥,你爸饭也不给你吃啊, ”斯南不等佑宁回答就自问自答起来, “你是不是又吃了一包气?你家晚娘还赖着吗?” 点心还没上全, 斯南已经骂完一篇大作文的体量,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堪称优秀檄文。 佑宁心里仅余的一点淤塞也被清理干净了。 “对不起啊,我骂你爸和你晚娘, 你生气伐?”斯南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不生气。” “那你比我还无情。” “为什么?” “像我爸虽然不上路,但要是别人骂我爸,我还是要跳起来的,要骂只能我骂他。”斯南一口一只小笼包,被汤汁烫得雪雪叫。 佑宁笑着起身给她买了一瓶冰可乐。 斯南朝他举了举玻璃瓶:“祝贺你失恋。” 佑宁筷子上的大排差点落回面碗里:“欸?还没失吧?” “我把大表哥让给我姐了,我姐呢,肯定会跟我大表哥在一起。你就别想了,没戏。” “你是说景生和斯江谈朋友了?”佑宁有点恍恍惚惚,电光火石间有许多往事浮现出来,好像都对应得上,心里已经确信无疑了,嘴上却还是不信,“景生跟你说的?还是你姐告诉你的?” 这话问得有点惨烈,赵佑宁预感到无论答案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是万箭齐发。 “废话,我用屁股都看得出来!”斯南一挑眉:“连我弟都看出来了。” 佑宁怔忡了片刻,越想心越灰,身中万箭,但都是秃杆子箭,没有能见血的精钢箭头,钝钝的,甚至不是痛苦的感觉,刚才在康家桥他有过切切实实痛苦的感觉,和现在全然不同。 “唉,我心都碎了,他们俩却在北京旅游,肯定快活得不得了。”斯南酸溜溜地纠正,“也不叫我让吧,我让不让也没用,反正我大表哥偏心偏到松江斜塔去了,眼里只有我阿姐一个人。” 她手里的玻璃瓶又抬了抬:“我们同是天涯失恋人,相逢必要吃汤团,钞票拿来,我再去买四只汤团,两只菜两只肉,侬帮我分一分?” 佑宁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斯南:“一点也看不出你失恋了。” 斯南白了他一眼:“别欺负我比你们小就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可是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求菩萨拜上帝一定要让我和大表哥结婚的,你有我这么卖力吗?” 赵佑宁自愧不如。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姐的?小学?是不是拷浜的时候已经动坏脑筋了?所以后来又叫我们去龙华捉小龙虾?还主动帮她补习物理代数几何?”斯南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赵佑宁比她惨多了,幸灾乐祸地笑成一朵花。 赵佑宁不免有些狼狈,这种朦朦胧胧的欢喜哪里会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呢?无非是量变引起质变,长得漂亮成绩好的小姑娘肯定是特别出挑的,从小习惯了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坏脑筋是肯定不敢的,无非是经常想起她,希望她一切顺顺当当的,也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登样的。 两个人吃饱喝足,在湖边看人划船,有一对年轻男女不会划,小船在水里直打转,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散开来,由深转淡,两人吵了起来,船桨拍得湖面水花乱溅。 “戆。”斯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赵佑宁的心思还在琢磨着顾景生和陈斯江,被她一个字拉回思绪,眼前蓝天白云碧碧绿的湖水,“失恋”两个字好像远去了不少,与其说是失恋,不如说是失落。 “那个——你难过吗?”赵佑宁问出口就后悔了,“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 斯南怔了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双臂后撑在地上:“难过了好长时间呢,哭也哭了,闹也闹了,骂也骂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表哥要喜欢别人,我也没办法。” “你——跟你姐闹了?”佑宁被这琼瑶电视剧的走向吓了一跳。 斯南白了他一眼:“我跟我姐闹什么啊?她又没拿刀逼着大表哥喜欢她。我就跟大表哥闹了几回,他都不理我。” 末一句说出口,委屈和难过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斯南觉得丢人,索性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赵佑宁看着她肩头微微地颤动,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斯南的背:“要么等下我请你去吃汤团?买四只肉的,都给你。” 斯南破涕为笑,反手拍开他:“侬烦色了(你烦死了),我就要难过一会儿。”说是这么说,到底不好意思再落眼泪水了。 赵佑宁拔了两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折来叠去,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惘然。比起斯南,他对斯江的“欢喜”好像浅薄得很,没落到过实处,轻飘飘的,所以难过也很有限。又或者是因为他选择了物理的原因,想一想宇宙和自然,一切人为的不快乐都变得微不足道。但那种不快乐虽然表面上消失了,依然有肉眼看不见的“力”在往外辐射。 “我想好了,这辈子我都不结婚也不生小孩。”斯南斩钉截铁地宣布。 赵佑宁一呆:“至于吗?” 斯南吁出一口气:“我好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说好了,上同一个高中,以后考同一个大学进同一个单位,一起住一起吃,一起旅游,一起老死,男人算什么东西,哼。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这好像有点太偏激了吧,”赵佑宁小心翼翼地开导起小阿妹来,“你现在才十四周岁,等你二十四三十四的时候,想法肯定会不一样。人都是会变的,你想想你四岁的时候在想什么。” 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和唐欢还有别的原因才这么决定的。” “唐欢是你好朋友?” “嗯,我把你出的题也给她做了,我们俩这次都考得蛮好的,对了,她还说要好好谢谢你,要请你看电影吃冰淇淋咖啡。” 赵佑宁笑了起来:“行啊,我们一起去,那你到了高中还装吗?当个表里如一的努力刻苦的好学生不也挺好?干嘛要背着人偷偷用功?” 斯南眉毛一挑:“嗐,那怎么显得出我厉害?!” 赵佑宁见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不由得笑得前俯后仰。 斯南难得老脸一红,劈手把他手里的狗尾巴草抢了过去:“装也要装得像个天才嘛,好处多着呢,你不懂。” “好吧,不过我要是去了美国,你半夜打电话来问题目我可能在上课,怎么办?”赵佑宁替斯南想得还挺远。 斯南比他实际多了:“欸?你当我傻啊?我家电话可打不到美国!就算能打我也不干啊,国际长途多贵啊!”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这倒也是。” “你打给我啊,我接电话不要钱,”斯南笑眯眯地把赵佑宁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样吧,上海时间每个礼拜五下午四点钟,你打到我家来,我一口气把问题全问了。礼拜六不行,万一大表哥和我姐没课提前回家,就穿帮了。” 赵佑宁爽快应下,佩服斯南想得极周到。 斯南得意非凡地打了个响指吹了声口哨:“他们看见我回家光顾着白相,上课笔记都不记,急得暗搓搓商量了好几天,还不敢跟我明说,怕我发脾气翻脸,哈哈哈,好玩得要命,结果考试分数一出来,哇,服气了,我姐说我们家最聪明的就是我,无限接近天才。” 赵佑宁默默同情了一下景生和斯江:“你至于为了面子搞得自己那么辛苦吗?”怪不得吃那么多还那么瘦。 “当然值得!面子才是第一重要的!”斯南昂首挺胸宣布了自己人生格言。 赵佑宁斟酌了一下,委婉地提示:“普通初中升到市重点高中都会有个落差,我以前就遇到过,进大学也有这个感觉,各省状元一抓一大把,大家都特别厉害。如果你觉得吃力的话,稍微用功一点也不要紧的,不要觉得自己不行——” “不是我不行,要是我很吃力的话,那就说明你这个老师不行,”斯南做了个鬼脸。 赵佑宁开始默默回忆自己整理出来的题型,感觉压力有点大。 w ,请牢记:, 第272章 第二百七十二章 <ul class=tent_ul> 斯江对北京的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和上海迥然不同的城市, 陌生、杂乱,充满了各种矛盾的吸引力。 政治在这片土地上宛如空气一般无所不在,大爷大叔大哥, 说起总书记总设计师常委们部长们就好像在说隔壁屋的邻居,让人以为不存在等级之分。但等级这个东西又无处不在,首都的官多如牛毛, 十个花盆掉下来能砸到两个厅长三个处长五个科长。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在北京人的嘴里就和单位的事儿胡同里的事儿一样普普通通张口就来。 不过两三天,斯江和景生就熟知了首都人民的种种热门话题。房改理所当然排在第一, “靠国家建房,靠组织分房, 靠单位给房”已经实施了几十年,一朝政策宣布土地所有权可以依法转让,有想法有钞票的人都开始动脑筋了。不少胡同里的北京人都在商量集资盖房。北武和善让原来住的东交民巷那一片,老房东特地打电话来问善让要不要参与。 “我们真心欢迎周老师加入,周老师你和小顾好好商量商量, 认真考虑考虑啊。” “对, 街道出面, 手续肯定齐全, 就造两栋楼,一百来户,都是老熟人儿,两年后就能搬, 水电煤暖气全到位。” “嗐, 这和单位分的公房不一样, 能领两证,是私房,您信我, 咱北京城的房子以后肯定得涨价,首都啊,全国人民看首都,是不是这个理?” “两房的话呢,一家出十万块钱,三房的话呢十五万,竣工后多退少补。我跟您透个信儿,我侄子他们单位在造商品房,商品房你家小顾肯定知道,明年就能对外卖,他们要卖一千六百块钱一个平方米,咱们这个划算,一千出头就齐活了。” “行,成不成您月底给我个信儿。可不是,想参与的人多得海了去了,咱也不能随便就放进来是?得知根知底,这孟母还三迁呐,咱得为下一代着想是不是?左邻右舍街坊邻居的,至少得都是有文化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家,以后咱住着也放心。” 善让连声道谢,吃完饭跟北武笑说好歹奋斗了十年,终于得到了首都人民的认可,值得一面好群众的锦旗了。斯江被十万和十五万的数字惊到了,但想想景生还没工作就有了三千块的存款,好像又不算什么。北武被这个事情提了个醒,打电话回万春街让顾东文带着前几年新换的土地证去办房屋所有权证。 周老太太心里觉得私房这个事情比较不靠谱,但老革命家讲究实事求是,她仔细询问这个商品房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和解放前的私房有什么不同,风险大不大。北武和善让都是经济系毕业的,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给老人家听,斯江和景生也跟着上了一堂课。 “经济发展是有规律的,虽然我国现在是计划经济,但已经在往市场经济的方向过渡,”北武笑着说,“当然,市场经济这个词现在很敏感,在外头还不能提,但市场化肯定是挡不住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经历过的我们大概率都会经历,比如允许甚至鼓励私人购买房屋,拥有产权,国外的银行还会提供贷款,比如我们要买个十万块的房子,你只有一万块,那么银行就借给你九万块,你就可以先买下来住进去,银行另外收你七八万的利息——” 周老太太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利息这么多?!” 景生却脱口而出:“像农村信用社那样?浙江很多工厂都会贷款。” 善让笑着点头:“对,农村信用社本来就是农业银行分出去的。其实清朝的时候钱庄就和工商业联系很紧密。” 斯江摇头:“那我可不舍得,借九万还十六七万,脑子瓦特了呀。” 北武忍俊不禁:“舍得花才有动力赚啊。” 周老太太也摇头:“银行也太黑心了,这哪是为人民服务啊,这是要人民的命嘛,你们不要找银行借,我借给你们,一分钱利息都不要!” 善让笑着搂住母亲的手臂晃了晃:“那怎么行,你至少得收我四五万利息才行。” “我要利息干什么?我又不缺钱用,你钱多得没处花是不是?”周老太太皱着眉拍了善让一巴掌,“千万不要跟人借钱,我们老一辈的力有所余支持你们一下不算什么,知道吗?” “妈对我真好。”善让笑嘻嘻地给老太太戴顶高帽子。 斯江想到自家姆妈,莫名惆怅起来。 从商品房讲到金融讲到股票讲到通货膨胀,周老太太听完了不以为然:“这些也没什么稀奇,解放前国民党都搞过,搞得一塌糊涂,你们学理论的,还是要当心,不要太迷信西方的经验和规律,悠着点才好。” 北武点头:“妈说得有道理,姜还是老的辣,中央办公厅该把你们老一辈的也请去顾问顾问。” “嗐,你这是闭着眼睛瞎吹呢,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国家需要的还是你们年轻人,你们北大啊清华啊,出国家栋梁,”老太太摆摆手,“景生你们交大也好,上海的大学也是顶顶好的——” 为防老太太开政治学习课,善让赶紧把顾虎头塞到她怀里,推祖孙俩进房进行睡前准备工作。 *** 善让一出房门,见北武景生和斯江都已经自觉地换好了衣服,就笑了。 “嘘,虎头刚睡着,走,赶紧。” 四个人兴致勃勃地往北大学一食堂旁的大饭厅赶。 大饭厅颇具盛名,并不是因为周末舞会,毕竟舞会上也没有多少北影北舞中戏的美女们出没,出名的是经常在大饭厅里放映的外国电影。当年北武靠手绘的电影票白看了不少电影,十年过去,大饭厅越发成为首都文艺青年必到之地,《茜茜公主》、《佐罗》、《野鹅敢死队》、《出水芙蓉》等等,都是老译制片或内参片,搞得十八九岁的年轻大学生们如饥似渴如狼似虎。 这天正好重放美国电影《爱情故事》。 “这部片子是在H大拍的呢,”善让其实上学期和北武已经看过一遍,这次是特地为景生和斯江买的票,“主题歌《Love Story》特别好听,71年得了奥斯卡最佳配乐奖,我太喜欢了。” 北武吹起口哨。 “啊,原来是这首,”斯江叫了起来,“舞会上一直放的。” 北武和善让笑着对视一眼,手挽手地走在了前面。 斯江和景生赶紧跟上。 “他们俩真好,”斯江靠近景生,“嗳,我小舅舅是不是特别帅特别浪漫?” 被斯江多看了一眼,景生随口也吹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你也会?!”斯江笑着捧场,“阿哥,你也帅,也特别浪漫。” 景生口中的旋律立刻跑了调。 “哈哈哈,表扬不得。”斯江笑弯了眼。 到了大饭厅门口,斯江才发现虽然是暑假,但赶来看电影的人极多,大多数都是男生。大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好像晚一点进去就看不着了似的,被推进去几米远,腿都没怎么迈开,斯江就被挤得腾空了,幸亏景生及时捞住了她,几乎是胸贴着背地把她抱进场内的。 双脚着地后斯江腿还是软的,扶着景生的手拍拍胸口:“要命哦,看个电影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 景生看看她:“是蛮浪漫的。” 斯江:“???” 景生别开眼,很快找到最后一批稳笃笃进来的北武和善让,朝他们招手。 电影虽然老,胜在有中文配音,让观众更容易投入。散场后斯江眼睛肿肿地出来:“啊,小舅妈太坏了,哭死我了。” “悲剧才是最美的。”善让在人群中回过头来辩解了一句。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 *** 四个人往外走,半路遇到熟人来打招呼,却是个暑假没回家的法律系的大三女生。 “我们正好三缺一,周老师来不来?” “不啦,改天跟你们切磋,”善让笑眯眯地问,“你们是在宿舍打还是在小胡家里打?” “在小胡家,还有大林老师家的小小林。周老师带家里人是去看电影的?” “是,今天放《爱情故事》,你们怎么不去看?” “看过两遍了,大饭厅看了一次,朱老师上课也给我们放过一次,奥利弗不是拿了律师执照嘛,算跟我们班有点关系。” 斯江听他们聊了十分钟,稀奇得不行:“她是学法律的吗?” “对,经济法专业的。” “她是叫你去打麻将?”斯江咋舌。 善让哈哈哈笑了起来:“是的,我勉强算是个半吊子‘麻派’。你舅舅是‘托派’。” 北武笑着搂住她的肩膀:“领导,不要缔造人民内部矛盾。” 这是斯江第一次认识到北大的真面目,很震撼。托派,就是考托福的,以理科男生居多,原来北大英语好的也是理科男多,都是为了出国。而麻派,就是打麻将的。从学风谨然的市重点中学出来的陈斯江,深觉不可思议。 “这大概也是我一直希望你考来北大的原因,”善让颇为自豪,“大学应该是一个包容万象的场所,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人生选择,都可以在这里并存,可以磨合可以碰撞可以争执,但更重要的是包容。现在的北大学子呢,有你舅舅这种早上五点就起来背英语的,有门门课考满分的,也有喜欢打麻将的,还有喜欢登山的,跳舞的,甚至有人成天谈恋爱,但都没关系,大家各管各忙好自己喜欢的事后,再一起分享互相学习。这是一个良性社会秩序的缩影。” “尊重、理解、包容、并存。”北武悠然加了一句,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 善让指了指中心花坛里的雕塑:“这个DS雕塑,德先生和赛先生,寓意民主和科学走向世界,是82级校友送的,花了三万块,学校各级领导大力支持,结果最后为了这个雕塑,重新修了周围花坛,总务部花了十五万。” 斯江和景生围着雕塑走了一圈,啧啧称赞。 “十八岁的大学生,可以谈谈恋爱了。”北武突然笑着说了一句。 第273章 第二百七十三章 <ul class=tent_ul> 对着北武和善让, 斯江有一说一:“前路八字还没一撇,我哪有心思谈朋友啊,再说谈朋友都老吃力的, 动不动伤筋动骨眼泪水淌淌, 吓人哦。”说完这话想起王璐, 斯江不禁感慨万千地瞟了眼景生, 再一转念,不知道阿哥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可惜,可怜。 景生被她这么意味深长地飞了一眼, 一脸问号。 善让笑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果有喜欢的, 不要眼巴巴地干等着,还是得主动一点才好。” 这句话落在景生耳朵里,心就怦怦乱跳起来, 一股热汗从背上冲到头上, 他暗中观察善让和北武,觉得他们应该没看出什么来。 “对,要不是以前每天早上出来跑步背英语都会巧遇周善让同学,顾虎头小朋友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北武把善让的手掖进自己肘弯里,笑着说了声谢谢侬。 “谁让有些人就是也不肯开窍呢, ”善让笑着朝斯江眨眨眼, “食堂、图书馆、体育场, 我天天追着他跑,一个学期瘦了十斤,伤筋动骨倒没有,只有斗志昂扬。” 斯江把善让从舅舅手里抢过来:“舅妈你真了不起, 简直是伟大,我舅舅太幸运了,你们大学里真浪漫啊。” 景生悠悠地插了一句:“以前那个唐泽年不也总这么巧遇你吗?也挺伟大的。你觉得幸运吗?浪漫吗?” 嗳?斯江气囔囔地白了景生一眼:“阿哥侬最戳气了!”可气,可恼。 北武和善让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强忍住笑意。 善让体贴地描补了一句:“这倒是,两情相悦才叫浪漫,一厢情愿就叫纠缠。” 北武点点头:“前面那个叫流氓,后面那个叫无赖。” 这下连景生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四个人夜里在北大校园里散步,走到燕南园,里头几栋小楼灰扑扑的不起眼,北武有点唏嘘:“记得以前朱光潜朱老喜欢在这条小路上散步。” “《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西方美学史》!”斯江眼睛一亮。 “还有冯友兰冯老、王力王老、陈岱孙陈老,好多学界泰斗都住在燕南园,”善让压低了声音,“传说陈老和周培源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后来女孩选择了周,陈老最后孤独终身。” 斯江不意听到了泰斗的爱情八卦,倒吸了一口凉气,缠着北武和善让多讲一点。 “国际经济地理课的陆卓明老师也特别善为人师,他是个发烧友,喜欢分批带我们回家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北武笑着回忆。 “我说个好笑的,我们学校呢,讲座和演出特别多,一般人来演出都会先拍一下北大学子的马屁,上次交响乐团来演出,同学们鼓掌鼓得特起劲,结果鼓错了地方,李德伦老师气得当场骂得大家狗血喷头。哈哈哈哈。”善让对近几年校园里的趣事糗事如数家珍。 四个人说说笑笑回到畅春园,北武谈兴正浓,开了几瓶燕京啤酒出来,翻了翻冰箱却没什么下酒菜。 景生就地取材,炒了个花生米,青椒切丝炒了三个蛋。 善让洗好澡出来一看,他们三个在沙发上已经吃上喝上了。 “啊呀,景生你一来,我们的生活质量火速提升啊,这都吃上宵夜了,你不考北大,损失最大的竟然是我和你叔叔。”善让打趣道,“你接着就升大二了,要有喜欢的女孩子,可得抓紧啊,憋在心里憋坏了没人负责。” 景生脸一热,有点心虚,一抬手把剩下半杯酒干完了。 北武朝斯江举起酒杯:“再说一遍啊,我家有女初长成,阿拉囡囡十八岁了,成年了,可以谈朋友了,谁不允许你谈恋爱,让她来找我。” 善让赶紧跟上:“但是千万要注意生理安全,斯江,我给你的那几本杂志都看了吗?” 斯江臊红了脸:“舅妈!舅舅!” 景生站起来往洗手间逃。 北武手握拳压住唇忍着笑:“咳咳,你们都是成人了,说点成人话题有什么不好意思?高中不也有生理卫生课?保护自己又不是什么可羞耻的事。谈恋爱可以,不能弄出人命来,这个你们心里要有数。我们国家这方面的教育乏善可陈,其实很容易出问题。” 善让笑着掐了他一把:“好了,我会找时间私下再跟斯江聊的,你看你,把景生吓跑了。景生——景生,你别怕,你叔叔本来就是个流氓。” 景生在卫生间里把手掌心的汗洗了又洗,又往脸上泼了几把水,他抬起头,镜子里的少年已经不复昔日的青涩,五官线条趋向温和流畅,喝了酒的缘故,镜中人眼里闪着光,眼尾泛着点红,桃红色直接扫入鬓角,晕至颧骨上头,心跳声强而有力,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跟惊雷似的,以往做过的梦,动过的心思,从寂静的海底冲上了岸,带着泡沫。 他百分百肯定,北武和善让看出来了。他把他们的话设想成了有形的鼓励,并为之冲动不已忐忑不安,几年前那个国庆节曾经被他费尽力气压下去的话,是不是可以说出口了?景生吃不准,如果被斯江拒绝,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他和唐泽年赵佑宁周嘉明任新友郁平那些喜欢斯江的男生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被拒绝的概率更大。斯江一直把他当成最亲的哥哥,一旦知道“哥哥”对她存有非分之想—— 景生猛地把脸凑上了水龙头,任凭水流冲刷,他无法想象斯江会用嫌恶害怕的眼神看自己,甚至她可能会把他和周致远相提并论…… *** 外头的斯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谈,先读完大学再说。” 善让笑得前俯后仰:“好了,谁要是喜欢你就惨了。” 景生回到座位上听到这一句,不由得问:“为什么?” “我记得以前就有不少男生喜欢斯江,斯江好像总是说先认真读书考大学,现在考上大学了,她又说读完大学再说,以后肯定时候读完研究生再说,读完博士再说,工作了再说——”善让调侃起斯江来。 斯江却笑着问:“这样不好吗?舅妈你不就是等了舅舅好多年?你怎么没和别人谈朋友?” 善让老脸一红,笑着拍了北武一巴掌:“都怪你把我耽误成了大龄女青年,我妈以前可着急了。” 北武意味深长地说:“标准提高了以后是很难降低的。” 善让眉眼弯弯地点头称是:“斯江你有什么标准?你说详细点,我来帮你参考参考。景生说的那个小唐听起来也不错,他考进哪个大学了?” “复旦新闻系。”斯江叹了口气,有点命运阴差阳错的感觉。 景生摩挲着酒杯垂下眼。 北武给斯江和景生都满上了一杯:“赵佑宁怎么样?我觉得小赵挺不错的,人长得出挑,以后在学术上也肯定能有所成就,他来过我们家好几次?” 斯江目瞪口呆:“赵佑宁?他是我小学同学!哪儿跟哪儿啊,他都一直只和斯南通信通话的。我们这几年都没说过几句话也没怎么见过,咦,他常来这里吗?” “来过三次,”善让想了想,“在你们这个年龄,能这么出色,心态这么稳,性格这么好,真的很难得。” 斯江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配,我可配不上他,我跟他绝对绝对不可能。” “你怎么不配了?”景生语气一沉,眉毛也扬了起来。 善让睁圆了眼,咦,这是个什么走势?她怎么看不懂了。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大概因为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被赵佑宁压着,以前还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粗心大意什么的,后来发现是质的差别,每次看见他其实都挺有压力的,唉,看见他就觉得自己不行,得再努力。他当然是个很好的男生,跟我们关系也挺好的,但肯定不可能到那种关系,阿哥你懂?” 景生别开脸嗯了一声。 斯江松了口气:“你比我有经验,你肯定懂。” 这下连北武也看不懂了,景生这是怎么回事,外头还有桃花债? 这天夜里,斯江两杯酒就喝得人晕乎乎的,听善让说了半夜私房话,躲在被子里又羞又臊又忍不住想多听点,怎么睡着的她一点也没印象。 *** 早上斯江从梦里惊醒,蒙上毛巾被咬牙切齿蹬腿掐肉,她完了,怎么会又做那种梦,脸都不要了,肯定是因为小舅妈说得太详细。高中倒的确是有一堂生理课,男生和女生分开上,她们在阶梯教室看录像,屏幕一亮,老师就自动消失了。说嘛说是生理卫生录像,但看着更像是婚前体检需知,具体的细节啥也没有,大家故作轻松地摒息盯着屏幕上一对男女依偎到了一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女生们看着“谢谢观看”的字幕笑成一团。至于男女性*器*官的各部位名称和位置所在,书本上那一页粗略的图,更像是中医穴位图,大家心照不宣地当做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翻页过去就完了。 作为想象力太丰富的人,听到任何描述,脑海里都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面。斯江惭愧内疚自我反省了半天后,才磨磨蹭蹭地出去洗漱。 北武一早上班去了,善让和外婆带着顾念去打疫苗。景生留了张字条,说他去北大跑步了,让斯江自己吃早饭。 斯江莫名松了一口气,默默在心底向景生和景生喜欢的那个女生说了声对不起,洗脸时把面孔拍得啪啪响,以此警醒自己,她吃好饭洗好碗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出去,刚拿起书准备看,景生回来了。好在这会儿斯江也不再想着夜里乱七八糟的有颜色的梦了,自在了很多,等景生吃完饭两个人拿上地图出发去旅游景点。 第274章 第二百七十四章 没了善让和虎头陪伴, 两个人走了点冤枉路,好在北京有地铁,从雍和宫坐到前门, 晒不着太阳还速度奇快, 并没浪费多少时间。斯江对此很是羡慕, 首都就是首都,1969年就有了地铁,上海还不知道哪一年才有地铁呢。 前门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和南京路淮海路完全不同,商店门口大多挂上了白底红字的“保障供给”牌子,大概是为了预防抢购风潮。丝绸商店门口有个卖国光苹果的摊头,三毛五一斤, 一位大妈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抱怨几年前才一毛五一斤怎么现在涨了这么多。 景生看着苹果不错,就挑了四个留待下午吃。老板白了他一眼:“南方人?上海人?谁家苹果才买四个回去?嗐!” 斯江听着就来气,板着脸拉景生走:“什么服务态度,不买了,走吧。” 景生两手捏住苹果,看着没用什么力, 咔嚓一声, 苹果直接裂成两半,切面还特平整。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捏破了,”景生抬起眼,“这个苹果我付钱。” 旁边两个南方游客朝景生竖起大拇指:“弟兄可以的,这个老板勿上路得来,开门做生意,顾客是上帝, 想买几个就买几个,哪里来那么多废话。我们南方什么都能零拷,酱油老酒都能二两三两的买,怎么就不能买四个苹果?我们也买四个,老板你卖不卖?” 四只苹果到底还是卖给了景生,包括那个被掰开的。景生在路边用水壶里的凉白开冲了冲,和斯江一人一半几口吃完。 “那个老板人不好,苹果倒蛮好吃的。你硬把苹果掰开,手疼不疼?”斯江视线落在景生手上。 “不疼。”景生手掌张开,舒展了一下手指。 嗯,阿哥手也长得邪气(极)好看,啧啧啧。 “还好他卖的不是梨,要不然我可不吃。分梨分离,不吉利。”斯江拎起苹果看了又看。 “这有什么,有相聚就有分离,有什么不吉利的。”景生不在意地应了一句。 斯江听着就有点闷闷不乐。景生瞄了她几次,她只当没看见。 “喂,哪能了侬?”景生撞了撞斯江的肩。 “没啥。” “不是老早就说过了?我们一家人不会分开的,总归在一起,”景生指了指前面,“肯德基家乡鸡,挺多人排队的,吃吗?” 斯江看了看景生,笑了:“吃呀!舅妈特别推荐的,肯定好吃,啊呀,我们上海有没有,输了。” “迟早都会有的,等上海有了我们也一起去吃。” “好,带上斯南斯好一起去。”斯江雀跃地说。 “那就算了。” “为啥?” “请不起,他们两个太能吃了,”景生乜了斯江一眼,“你亲妹妹亲弟弟的胃口,你不清楚?” “好啊,你完蛋了,等我回去告诉斯南,”斯江隔着玻璃橱窗仔细看里面的价格牌,“咦,七块三一个套餐,两块吮指原味鸡、鸡汁土豆泥、菜丝沙拉、小餐包,好贵啊!还有白酒卖?!我们能两个人分一个套餐吗?” 斯江扭过头看见景生的神情,笑着眨眨眼:“我怕把阿哥侬切(吃)穷了。” 景生琢磨了了一下:“我们多点几份鸡块,套餐就点一个,尝尝他们的沙拉和土豆泥好不好吃。” “肯定没你做的好吃。”斯江赶紧拍马屁。 炸鸡块外皮鲜香酥脆,内里肉嫩多汁,的确好吃。 斯江看看周围的顾客,真有不少人把手指头也放进嘴里吮得砸砸响。 景生环顾一圈忍不住笑了,低声揶揄道:“这个家乡鸡应该请陈斯好做广告。” 斯江深以为然。陈斯好有个特殊技能,什么吃的到了他嘴里都显得加倍地美味,鸡腿搁他面前,还没吃就眉开眼笑,吃进嘴里后摇头晃脑眯着眼一脸满足,丢下骨头后胖嘟嘟的手指头轮流在嘴里“啵啵啵”,依依不舍,好白相得很,比店里的顾客可爱几百倍。 “我也试试看啊。”斯江跃跃欲试,瞄了瞄周围没人注意自己,低头把泛着油光的手指伸进嘴里,刚准备用力啵上一口。 景生一把拽住她的手给拔了出来,掏出干净的手帕包住她的手指头擦了又擦。 “喂——,”斯江用力抽回手,闻一闻,只剩下些微炸鸡味,擦得还挺干净。 “难看。”景生低下头把油乎乎的手帕塞回裤袋。 斯江嘟起嘴不甘心地哦了一声,很是遗憾,再一抬头,却见对面的景生面红耳赤眼神游离。 “阿哥?”斯江伸手在景生面前晃了晃。 景生捉住她的手压到台面上:“覅乱动。” 两人面面相觑,时间静止了两秒。斯江发现自己可耻地魂飞天外了。 景生立刻松开斯江的手,低头收拾餐盘里的包装。 斯江僵僵地收回手,不自觉地搁在自己膝盖上捻了捻手指,寡人有疾,重疾了。 对面景生突然说:“要带上斯南斯好吃这个,最好叫上赵佑宁一起。” “欸?” “他还欠我们一顿饭,”景生想了想,“不过这次佑宁回上海,估计会很惨。陈扒皮肯定不会放过敲竹杠的机会。” 千里之外的陈斯南在电影院里连打了三个喷嚏。 两人下午两点多进的颐和园,少年人体力好,走三四个小时也没觉得累。斯江懊恼没来得及做功课,关键时候想不出多少古诗词来应和,对着昆明湖只想起来一句“澄波十顷开妆镜,琼林又逢花事。” 跑了许多景点后,斯江能理解北京人哪儿来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底气,一朝一代累积下来的,这山这水这千折明廊这湖山叠翠,长城、太庙、故宫、九门,就连胡同名路名桥名,都是历史的沉淀,来去过多少五湖四海的人,聚集过多少抛头颅洒热血的国士,见过多少兴亡更迭血流成河,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所见所闻都是最鲜热的,很难不参与进去,但北京人的参与按斯江从历史书上的理解来看,是很虚幻的,只存在于街头巷尾的议论点评中,无论是推进历史还是改变历史,都没北京人什么事,这倒也符合中国历史的规律。倒是在北大校园里才感受得到真正的参与度。 大舅舅说过,敢闹革命的都是年轻人,因为无家无业只有一腔热血。他们当年敢闹停昆明铁路,敢闹到国家副主席面前,是因为热血洒完了,只能豁出去不要命。 景生在长廊上一边数柱子看彩画,一边听斯江的文艺感想。他喜欢听斯江说这些,看着她眼睛闪闪发亮,她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虽然他对其他人并不了解。 “记得吗?你高二的时候看过朱光潜的书后,语文课演讲了《中国美学之殇》,讲得挺好的,但是挨批了。”景生笑着问。 斯江咯咯笑着点头:“是的是的,演讲前我觉得自己那篇稿子写得可好了,真的,我去图书馆查了好多资料,还用了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做例子,结果被高老师批得一文不值,气死我了,都自我怀疑了。” “你是写得特别好,他大概觉得被冒犯到了,可能你说的全民审美的堕落,他觉得也包括他吧,”景生想起高老师每年秋冬一成不变的细格子假领子,又笑了起来,“你们班那个郁平,跳出来说他根本没听懂你说什么,给你打那么低的分就证明了你的论点完全没错,不懂美甚至害怕美。” 斯江笑弯了眼,突然顿了顿:“咦,阿哥你怎么知道的?我回家告诉你的?我怎么不记得啊,丢脸的事我一般不会说——” 景生拍了拍柱子:“刚才数到多少了?一歇就忘了,糟糕。”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啊?谁告诉你的?张乐怡还是曾昕?”斯江扯着景生的衬衫不让他走。 “好像那天去区里参加个比赛,回来的时候顺路看了一眼。”景生被她拽得退了两步,不得已招了一半。 “顺路?”斯江不由得多想了,怎么可能顺路呢,没等她接着追问,景生已经接着数下去了:“499,500,501……” 昆明湖日落是肯定要等的,东岸铜牛附近站满了游客,不少人穿着卡其色的摄影马甲,举着大炮左右游弋。 景生和斯江沿着湖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坐了下来,等着看夕阳无限好。 “我前几天还梦到自己掉进昆明湖里,顶着一头水草被你捞起来,现在想想不对,应该顶个荷叶或者荷花上来。”斯江轻哂。 景生看着她笑:“哪吒?” “什么哪吒!”斯江给了他一肘锤。 “小时候拷浜你倒是真的摔进河里过,不过没荷花。”景生揶揄了斯江一句。 斯江又给他一记肘锤:“你故意推我的你还说!活该你被乌龟咬。” “咬得真的挺疼的,小时候要面子只好不吭气,”景生伸出手指,“看,还有印子呢。” “那个龟头都缩进去了,还拼命咬着你不放,又好笑又吓人。”斯江莞尔。 景生一怔,干咳了一声勉强忍住笑,轻声说:“是甲鱼,不是乌龟。” 斯江呆了呆,居然秒懂了自己的口误,立刻臊红了脸。好在景生咔嚓一声,又掰开了一个苹果,递给她一半。 晚风轻拂,万千金鳞荡漾开,夕阳缓缓滑过十七孔桥和南湖岛,往西山下坠去。 “古代皇帝可真会享受,”斯江轻叹,“要我是皇帝,肯定不乐意住紫禁城,太压抑了,这儿多美啊。” “你要是皇帝,肯定急死太监。”景生漫声道。 “为什么?” “你这个皇帝一天到晚只想着学习和工作,后宫六院生不出孩子,江山无人继承,啧啧啧。”景生学着北武和斯江的口气,“十八岁了,可以谈恋爱了。不谈,读完大学再说。” 斯江咯咯笑:“还说我?那你呢?” 景生咬着苹果停了停,默默看着西山后的半轮夕阳没接话。 斯江留意到他的怅然,心里一紧,赶紧转了个话题:“嗳,北京人可真有钱,我爸我妈工作几十年,也没存到过一万块钱,说不定五千都没有,贫富差距太大了。” 景生倒觉得挺正常:“有钱的人会越来越多,有钱的人会越来越有钱。不过到我们四五十岁,肯定也能存够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斯江咋舌:“那么多钱买房子多浪费啊?” “给你十万块你想要买什么?” “买书吧,先买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橱,然后买很多很多书,”斯江笑着摇头,“我真想不出这么多钱该买什么,好像没什么要买的。” “行,那以后你买书,我买房子。”景生慢悠悠地拧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 “你干嘛还要买房子?”斯江奇道,“你不喜欢现在的家?” 景生沉默了几秒,这么多年他早知道陈斯江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家伙,发戆劲头的时候能气死人。他嫌弃地瞟了她一眼:“至少买个带卫生间有煤气的新房子,不然一下大雨家里水漫金山外头屎漫金山。” 斯江惆怅地叹了口气:“那倒是,等你谈朋友了恋爱了结婚了,人家肯定会嫌阿拉万春街棚户区太破了。” “你嫌吗?”景生看着湖水,掌心里一把汗,又隐隐有种拳拳都会打在棉花上的预感。 “我?说不嫌是假的,”斯江认真地将心比心,“小时候第一次听三妈说她家新公房的时候,我可羡慕了,不用刷马桶,不用去公共厕所,灶披间里用的是煤气,房子南北通透,推开窗不会看到对过老伯伯打赤膊。要是我本来住在公房里石库门里老洋房里,肯定不情愿搬到万春街来,由奢入俭难嘛。现在就还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反正一家门在一起就蛮好,再说阿娘家外婆家都住得蛮好,外婆家还是独门独栋呢,现在叫别墅对吧?” 景生默默把视线从她脸上收了回来。 斯江偷偷瞄了景生一眼,看出来他有点失望,再仔细琢磨了一下两人刚才的对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再瞄一眼,心就猛地漏跳了一拍,是她想多了吧。 “我——”景生突然开口。 “你——”斯江眨了眨眼,“你先说。” “你先说。”景生扬了扬下巴。 斯江干咳了两声,捋了捋刘海看向:“就、就想随便问问,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还联系吗?” “嗯,她刚考上大学,不过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 斯江一怔:“她也是我们这届的啊?” “嗯。”景生看着斯江,眼底带着戏谑的笑意,“就是你们班的。” 斯江呆了呆,感觉一个晴天霹雳砸在了头上,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班上二十个女同学全过了一遍,完全想不出谁这么好运气,张乐怡?曾昕?李南?想到哪张脸心里都酸得发涩,半晌才佯装镇定勉强扯了扯嘴角:“欸?你怎么不早说?不然我还能帮你做媒,呵呵。”说完她又打了个哈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到底是谁呀?” “算了,你别说,你别说,我们班的女生是吧?让我猜猜看。” “一号刘雨婷?” 景生摇头。 “二号张萌?” 景生又摇头。 连着报了几个名字后,斯江心慌慌地笑了笑:“九号曾昕?” 景生忍不住挑了挑眉反问道:“她是你好朋友吧?” 斯江呆呆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明明是八月盛夏天,她却觉得自己像个被吊起来的筛子,风呼喇喇从百孔千眼里穿过去,透心凉,委屈,太委屈了,景生怎么就不跟她说呢。难过,太难过了,斯江突然体会到了李南的感受,再回过神来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呵呵,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太戆了吧?” 景生也呵呵了两声:“是,就你没看出来,戆得要命。” “你也太不上路了。”斯江挠了挠眼底,不想让景生看出什么来,“我什么事都跟你说,你怎么喜欢我同桌都不跟我说,她考去上外了——” “谁喜欢你同桌了?”景生气笑了。 “你呀,你自己说的呀!”斯江嗷地一嗓子,眼泪跟着往外冒。 w ,请牢记:, 第275章 第二百七十五章 ul css=tent_ul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景生气急道。 “就刚刚!你还说我戆, 都没看出来!”斯□□乱抹了把泪,努力平复着呼吸和心情。 景生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瓮声瓮气地催促她:“继续猜。” 斯江的手还停在脸上:“什么?” “刚刚不是猜到九号?继续往下猜, ”景生转开脸, “快点,要闭园了。” 身后陆续走过赏完落日美景的游客。斯江懵了懵终于回过神来:“你不喜欢曾昕吗?” “不喜欢。”景生叹了口气。 斯江没过脑子就又嚷了一句:“可是她真的挺好的呀!” 景生回过头来盯着斯江看了几秒:“她好不好关我什么事?算了, 走了,回去了。” 斯江歪着脑袋看着景生站起身要走,赶紧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腿:“不走,我还要猜呢。” 景生迈了迈腿,无语地拎住裤腰朝斯江扬了扬眉:“我今天没束皮带!” 斯江放轻了力气,眨巴眨巴眼:“那你再给我猜三次,我们就走?” 景生定了定神, 莫名心慌起来, 身不由己地坐回她身边:“三次啊。” “是不是十号张乐怡?我觉得不太像,不是她吧?”斯江小心翼翼地觑着景生, 生怕他再多说一句有的没的。 “不是。” 十一号是斯江自己, 电光火石间斯江起了一个念头, 瞬间无地自容,立刻羞耻地斩断那个念想, 佯装镇定地越过自己往下猜:“十二号马莉?” 同样佯装镇定看着湖面掌心里捏着两把汗的景生怔了一秒,恍如被一桶冰水迎头浇了下来,再一转念,自己这么九曲十八弯的试探暗示实在可笑也可耻,不等她猜最后一个,他直接站起身提起包,把装苹果的马夹袋往肩上一甩, 剩下的两个苹果撞在肩胛处,一阵刺疼。 “欸?到底是不是?阿哥?你怎么不回答啊?”斯江一伸手,拉了个空。 景生顿了顿,略侧了一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答: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行了,走吧。”一口气回完九个不是,他转身就走,走得极快,转眼就没入了游客群中。 斯江莫名其妙地爬起来:“阿哥?阿哥?侬等等吾呀!”哪里还看得见景生的影子。她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或许他只是说了句玩笑话白相相,或许她这么追着问戳到他痛处了,又或者?斯江垂下头,脚趾头在凉鞋的细细带子外不安地抠了又抠,心跳漏了一拍,好了两拍,又漏了一拍。 她不敢再想了,心跳得又急又乱,轻飘飘荡着,热气从脑后四面八方地乱窜出去,往下变成一背脊的热汗,往上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从肩膀往两臂,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呆呆地看着对面西山山麓上灰紫色的天空,猛地趴在膝盖上,拢住了自己。 不想不想,不能想,不该想。 “姑娘,别猫着啦,闭园喽,赶紧地,往外走吧你。” 斯江抬起头,见一个大爷戴着红袖章,面目慈和地正对着她笑,人衣领子里还插着一把折扇。 “你那男朋友在前头等你老长时间了,赶紧去吧。嗐,多齐整的姑娘,你就擎等着你男朋友跟你认错,他要见着你还不拉了胯,立马分了,这也忒没眼力见儿了。”大爷乐呵呵地说完,晃悠悠地一路喊过去了。 “谢谢您。”斯江一半听懂了一半没听懂,没来得及跟大爷解释景生不是自己男朋友。再往前头一看,大批的游客已经走远了,景生站在路边格外醒目。 斯江别别扭扭地走了过去,两人一路无话,一个默默生气,一个默默委屈,出了颐和园,一前一后上车下车倒挺有默契,谁也没落下谁,谁也没丢下谁,眉梢眼角堆着自己加出来的三千场独角戏的心思,把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演了个全。 下了公共汽车,过红绿灯的时候冷不防一辆摩托车抢红灯冲上了人行道。斯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景生抓住肩头拽进怀里,堪堪避过又一次杀身之祸。得,看电影有生命危险,过马路也有生命危险,轮子和马路剧烈摩擦发出的啸叫声刺得斯江头疼耳鸣。在群众的一片京片子爽脆骂声中,摩托车歪歪扭扭冲出去十几米,被几个飞身追上去的年轻人给截停了,司机刚骂骂咧咧了一句,就被人一板砖拍下了车,摩托车轰然倒地,人群哗地涌了上去。骂娘的,喊警察的,替斯江庆幸运气好的,乱成一片。 很快交通警察来了,打人的早就不见踪影,摩托车司机被警察教育了后灰溜溜走了。斯江过了马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肩膀上的重量,说轻不轻,说重又不重,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原来竟然能用在同一处。她的心被一根无形的线拽到高处,等下定决心垂下眼帘想看一眼肩头上的那只手时,景生悄声无息地放下了胳膊,虚虚在她腰后停了停,插回了裤袋里:“当心点。” 声音淡淡的,没有责怪她不仔细看路,也没有多余的担忧牵记。 斯江低下头“嗯”了一声,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明白地感受到过,她好像错过了什么。 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北武还没回来,善让给他们留了饭。 “累不累?” “还好。”斯江笑着瞥了景生一眼,景生在陪顾念骑大马。 “不累就好,吃好饭我们去跳舞。”善让低声说,警惕地看了一眼顾念小朋友。 “还是在大饭厅吗?”斯江犹豫了一下,想到昨夜看电影差点被踩踏,心有余悸。 “不是,咱们大学里的舞会都是毛毛雨,今晚我们去昆仑饭店的玻璃屋,带你们两个去长长见识。”善让笑得狡黠。 “要门票吗?” “搞乐队的朋友送了几张门票,今晚他们在那里演出,”善让看看墙上的钟,“你小舅舅在那边跟我们会合,景生,把虎头给我,你赶紧过去吃饭。” 景生把虎头交给了周老太太:“我就不去了吧。” “不行不行,说好了同进同出的,”善让笑着眨眨眼,“万一我们都喝醉了,还指望你认路呢。” “嗯,阿哥最最靠谱了,”斯江把险些被摩托车撞上的事说了,感叹道:“真没想到北京人这么血性,上来就动手,还随身带着砖头!太不可思议了。在我们上海弄堂里,男人和男人吵相骂能吵上十分钟也不会动手的,像阿哥、斯南这样打过架的,别人都不太敢往来。” 善让哈哈笑了起来:“你舅舅说过,在上海,敢打架的会出名,在北京呢,不敢打架的才会出名。六几年武斗那会儿,你舅舅和我二哥是一身胆冲来北京,一身血逃回南京,哈哈哈哈。” 斯江诧异地咦了一声,景生没忍住笑出了声。 善让眨眨眼:“嘘,别背后打我小报告啊。说个别的趣事,我们学校83级有位石同学,住在32楼,有一天图书馆晚自修回去,被十来个北京大汉堵在宿舍里,那帮人带了匕首、砍刀、钢筋、板砖,说特地来找他板砖破少林。” 斯江和景生都觉得匪夷所思,北大宿舍被十几个流氓带着利器冲进去,又可怕但又莫名好笑是怎么回事。 善让实在忍不住笑意:“还好石同学临危不乱,一开始冒充别人套了几句话,原来有人在三角地和他们中的一位撞自行车了,还打了他一拳头,报了石同学北大武术协会会长的名头,人家就上门寻仇了。” 斯江笑得不行:“后来呢?” “化干戈为玉帛了呗,他们把石同学放在宿舍里练武的十八班兵器都从树林旮旯里找出来还给了他,原来他们在楼下还有十几个打手呢。”善让也笑得不行,这个逸闻在北大也是排在前几名的了。 斯江想起自己在颐和园里对着景生大放厥词,点评北京人不够血性,当时景生只笑笑不说话,说不定他当时就在心里笑话她了。她顿时臊红了脸,当着善让的面就收回了自己的评论,一边说,一边拿眼觑了景生好几回。 景生却悠悠地说:“你也没说错什么,历史课本不都写了吗?清兵进京只花了三天,一万多八国联军两天就打进了号称有十五万正规清兵的北京城,娘子关他们反而打了五个多月死了三千多人。哦,还有日本鬼子两天就占领了北平和天津,打四行仓库八百壮士花了四天四夜。” 善让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景生你一个理工科搬出史料来这么头头是道?” “阿哥历史会考是满分!”斯江笑盈盈地说,心里却熨帖极了,甜滋滋的。 景生脸上一红,嘴上却说:“兵器杂志上面经常有对战分析,古今中外冷兵器□□的战争都有。” 善让叹道:“每个历史事件都不是孤立发生的,有很多胜败因素,不能用群体行为作为标准去衡量个体,也不能用个体行为去取代群体行为。历史讲究fact,但很多历史学家记录的历史是带有自己的oion的,不同的国家记录的历史也都是利于本国的,由统治阶级书写的历史就会有利于统治阶级。所以我们宁可研究经济,相对而言比政治历史法律什么的可简单多了。” “啊,舅妈,你现在就是站在你的角度阐述了一个我听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的观点!”斯江睁圆了眼:“经济、医学、理工什么的,绝对比我们文科难得多——好吧,这也是我的个人偏见——!” “傲慢与偏见无所不在。”善让和斯江异口同声地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这一场“内部学术交流”后,斯江和景生仿佛又恢复了平时的相处模式,颐和园猜学号那一幕,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集资建房让斯江了解到北京除了官多以外,有钱人也多,到了昆仑饭店,斯江又发现北京的时髦人儿更多。北京年轻人的张扬是摆在面儿上的,说话大声,笑得也大声,跳起舞来很疯,喝起酒来更疯。 乐队一上台,斯江懵了。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耳熟能详的歌声响彻全场,最后一句迎来了大合唱。 台下一片欢腾,无数年轻热血的身体开始摇摆。 善让被斯江掐得胳膊疼,直接把她的手掰开来搁到了景生胳膊上:“可劲儿掐这人吧,我怕疼。” 斯江浑然不觉,摇着景生的胳膊:“崔健!崔健!” 景生一点也没觉着疼。每一下鼓点都敲在他心上,和斯江手指下的肌肤血管一起奔腾着,是,他也想给她他的追求,还有他的自由,这一刻,在沸腾的乐声中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一无所有。 北武到的时候,景生和斯江已经都吼得声嘶力竭了。乐队休息间歇,响起了迪斯科音乐,镭射七彩球旋转得人晕头转向。 很快,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熟人,来打招呼干杯的人里有好几个清华的大学生,平时也是玩摇滚乐队的,看外国电影请善让做过同声传译,斯江才发现舅妈的“同声传译”工作竟然还干过这个杀鸡活,不由得又被惊呆了一回。再聊上几句,很好,玩乐队的那几位都没参加过高考,各种特招各种得奖。亏得斯江的小宇宙比较强大,要不然绝对自卑得不想说话了。 “妹妹你在中戏还是北影?是不是舞蹈学院的?进去了别怕啊,报哥哥们的名儿,谁敢欺负你,看我们怎么削他,板砖拍死他。” 斯江想起善让先前说的板砖破少林,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一笑完,她身边又立刻挤进来两个帅哥,直接把景生挤去了外圈。 “别理他,成天就知道跟果儿们混,不是好东西,咱这么说吧,就冲着顾哥和周老师,你在哪个学校都能横着走,别理你们学校那帮混子啊,好男人都在咱清华,妹妹喜欢现代诗吗?” 斯江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北京人民的热情好像也特别特别那个……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看向景生的目光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景生却也没闲着,一旁站了不到两分钟,就来了两位姑娘邀请他去跳舞。斯江偷瞄了一眼,北京姑娘就是飒,穿着吊带小背心,露着肚脐,神采飞扬特别自信。景生低头凑到其中一位穿鹅黄吊带衫的姑娘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姑娘的耳环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映在景生侧脸上,像两道闪电劈得斯江脑袋发胀。很快,那姑娘笑得前俯后仰,抬手一拳轻轻敲在景生肩窝里,举起手里的酒瓶和景生碰了碰。 斯江挪开眼,努力专心领略清华“哥哥”们的口才,才努力了不到一分钟,就被簇拥着推向了跳舞的人群中。斯江回过头,舅舅舅妈笑嘻嘻地对她摆手,善让的嘴型在说玩得开心点。景生呢?斯江没看见他,也许他也和别人去跳舞了吧。 舞池里人满为患,背撞着背,手贴着手,和斯江在高中时期参加过的学生舞会全然不同,充满了荷尔蒙的气息,混合着酒精和汗水的味道,粗俗野蛮又充满了冲破禁忌的吸引力。斯江恍惚想起一句话:音乐和舞蹈都是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很快斯江发现自己身边一直多了两尊保护神,刚才和景生说话的两位姑娘扭着屁股把清华的“哥哥”们撞得七零八落。穿鹅黄色吊带的姑娘直接挡在斯江面前扭得活色生香,渐渐的,斯江和其他人一样,退开了几步围成了一圈原地随着节奏摇摆,笑着看这位姑娘精彩的个人表演。 “你男朋友可下血本了啊,足足请了我们二十瓶酒,让我们来护花,啧啧啧。”另一个姑娘笑着捅了捅斯江。 斯江茫然地看向她,脑子里却飞速地完成了心算,这里一瓶啤酒要八块钱,二十瓶就是一百六十块???可以吃二十多份肯德基家乡鸡的套餐! 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随即有人列成了队形,一对对面对面地扭动起来,尖叫声不绝于耳。斯江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一身的汗。突然全场音乐骤停,跟着《love story》舒缓的钢琴乐曲声响起。场中刚刚还在狂欢的男女青年们瞬间变得柔情万种,一对一地牵起了手勾上了腰。 斯江转过身看向舞池,在角落里发现了额头贴着额头的舅舅和舅妈。好吧,看来其实是他们自己要快乐,顺便带上了她和景生两个拖油瓶而已。 “妹妹,来,跳舞吧。” 一只手忽然牵起了斯江,斯江还没来得及说不,就被那位宣称一板砖拍死他的“哥哥”拥入怀中。 “不不不,我不想跳。”斯江面红耳赤把他往外推。 “女人说不的时候其实是在说要,我懂。”男生笑着低下头来,一张脸迅速在斯江面前放大。 一个拳头放大得比他的脸更快,直接横在了斯江和那张凑上来的嘴之间。 景生转了转自己的拳头:“放开她。” “你谁啊你?” “松手。” 斯江挣开男生的手,抱住了景生的胳膊:“算了,算了,都是认识的。” 北武和善让迅速走了回来,男生捋了捋自己潇洒的长发,扬了扬下巴:“今儿给顾哥个面子,小子你给我悠着点儿。” “这帮家伙喝点酒看见漂亮小姑娘就惹事,”善让搂住斯江问,“对不起,还好景生在,你没事吧?” 斯江松了口气:“没事,他请我跳舞,我不想跳——” “他是要亲你,不是要跟你跳舞。”景生突然丢下一句,起身往外走。 斯江犹豫了一下,善让朝景生的背影呶呶嘴,斯江点点头赶紧追了出去。 夜风热烘烘的,景生靠在栏杆边拿了根烟出来。 “喂。” 景生把打火机和烟塞了回去,转过身反手撑着栏杆看着斯江不作声。 “我没想到他会那样——”斯江拧着手干巴巴地道谢,“谢谢侬。” 灯光洒在她长睫上,一闪一闪的,晃得景生心烦意乱。 “11号。”景生看着斯江的耳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去,穿透进空气,以每秒三百四十米的速度传播出去。 距离一点五米外的斯江比景生自己晚听到了0004秒。 不可撤销。 w ,请牢记:, 第276章 第二百七十六章 <ul class=tent_ul> 二百七十六章 “不——”斯江脱口而出, 低下了头。 时间大概停滞了一秒或者两秒,斯江不能确定,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以至于这个否定词后面应该跟什么词完全捞不上来,平生第一次词穷。 不是我的学号?不可能?不会?不是?不行……不——会真的是我?哪一句都不合适。她张口结舌, 停在这个“不”字的发音上, 以至于犹疑变成了强调。 人类的神经系统传输速度大概是100米每秒,普通人的反应速度一般在300毫秒左右。这是斯江后来偶尔了解到的科学知识, 但是专业运动员的反应速度可以达到150毫秒。因此她回忆起那夜, 就理解了景生为什么能在她还没选好后面的词语时就作出了反应。 “没事体。”景生的声音很急促, 听不出失意和羞恼, 说完他立即转过了身,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在静静流淌。他看着河水,胡乱在裤袋里摸了好几下才摸出了香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嗤的一声, 又一声,连个火苗都没冒出头来, 像是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和痴心妄想,香烟却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夹在他手指间瑟瑟发抖。 斯江慌乱地抬起头,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这句“11号”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还是该解释一下自己的“不”字没来得及过脑子不是真的“不”的意思。但肯定也不是“是”。他是阿哥, 她是阿妹,她不知道他们怎么谈朋友,他们能不能谈朋友。她转不过这个弯来, 好像前方浓浓大雾,她本能地想赖在原地。至少每次她梦到景生后,她是深觉羞耻的,她觉得自己有错,错得离谱。 景生终究没能点燃手里的烟,他把烟揉回了裤袋里转过身,见到斯江看着自己的的神情带着微妙的羞耻和为难,还有点歉意,不由得微哂。 “进去了。”景生和斯江擦肩而过,他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斯江叫不出阿哥两个字来,也叫不出顾景生三个字,怔怔地看着他迅速没入玻璃屋内,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催着男人女人面贴面心贴心的舞曲早就结束了,又变成了热火朝天的群体狂欢。斯江吊着一口气倚在了栏杆上,背后贴着的栏杆是温热的,也许是白天炎日留下的不舍,也许是刚才景生握过的温度,她心乱如麻,这时候才冲进来一群小鹿毫无章法的怦怦乱撞。 11号。 斯江从来没发现自己高中时期的这个学号这么好听过,她不大喜欢这个数字,上海人把用脚走路叫做11路公交车,写的时候两根光秃秃的竖条毫无形状很难写出美感。她的思绪乱飘,又想起以前景生每一句关于“他喜欢的那个女生”的言语,还有她自己的猜想及劝导,不由得猛地转过身抓住了栏杆,对着亮马河一顿深呼吸。 “斯江?”善让轻轻拍了拍她。 “小舅妈?!” “欸?怎么哭了?”善让吓了一跳,搂住斯江轻轻拍着她的背,“刚才被吓到了是不是?对不起,是我没安排好。” “不是,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个。”斯江抽噎着抹了抹泪。 善让静静等着她开口。 斯江却什么也没有说。 *** 失眠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的斯江没有再做梦,推开门她也没有见到景生。善让笑着说景生昨夜和清华那几个家伙喝酒喝成了兄弟,一早就去了清华,正好给她们女生自由活动的时间去王府井采购。 斯江恍惚不安了一整天,晚上回畅春园的路上设想了N种见到景生该如何打招呼的场景,然而北武说景生已经提前和他打过招呼,这两天会住去清华,他们约了两场球,乐队有一场演出也非拉着他去,有人包吃包喝包玩,正好省得北武继续睡沙发。 北武笑着摇头:“这小子,还挺会混的。” 善让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斯江,轻叹了一声,到底什么也没有说。景生是个最体贴人不过的孩子,骨子里他比斯江还要敏感纤细,表面越勇敢的人其实可能更脆弱。很多事,大人是插不上手的,无论是甜还是苦,都只能他们自己去尝。 在北京的最后一夜,景生拎着大包小包回来,身后还跟着三个清华弟兄。斯江帮着善让招呼客人。北京人一开口,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带着耳朵就行。末了,清华大哥们夸奖斯江:“你一点也不像上海人,景生也不像。”斯江听着说不出味道的表扬,扯了扯嘴角,换作斯南,肯定立刻回一句“我就是新疆人”。 最后有邻居来敲门请他们说话声音轻点儿,北武和善让毫不留情地赶人,景生笑着把他们送出小区,在楼下的路边抽了两枝烟,一回头,路灯下头斯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两人隔着一盏路灯默默对视了片刻。 “哪能了?”景生柔声问,手里却不自觉地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吾再切根香烟就上去。(我再抽根烟就上去)” 斯江视线落在他手指间,低下了头,“侬勿想看到吾是伐?(你不想看到我是吗?)” 烟头烫了景生一记。 “哪能会,格两天有点忙。(怎么会,这两天有点忙。)” 斯江闷头不响。 一根烟很快到了头,景生掐了,转身把香烟屁股掼进边上的垃圾筒里,垃圾筒老早满了,最上面的半只西瓜被人吃得精精光,小半边瓜皮在路灯下泛着幽幽的青白颜色。 再转回身,见斯江不作声也不走,景生只好又摸出一根烟。 “覅切了呀。(不要抽了呀)”斯江抬起头,没等景生回应就加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吾有点吓(我有点怕。)” 景生把香烟塞了回去:“吓撒?(怕什么?)” 不知道哪个窗户里突然传出二胡声,咿咿呀呀的,听不出是戏还是歌。 斯江侧过身靠在路灯杆上看了看二胡传来的方向,又低下了头:“吓侬勿睬吾了。(怕你不理我了。)” “勿会。”景生一哂,“从小到大,只有侬勿睬吾,吾啥辰光勿睬过侬了?(只有你不理我,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斯江不自在地挠了挠鬓角并不存在的痒痒,低声问:“格么为啥呢?(那么为什么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景生却立刻懂了。 “没啥为啥。(没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她?景生自己也不知道,没想过也没得选。 “啥辰光开始格?(什么时候开始的?)” “勿晓得。”景生的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脚比脑子好使,走近了斯江两步,看见她头顶心的一根根发丝,很奇怪,既清晰又朦胧。 视线里眼见着景生的影子越来越近,斯江往后靠了靠,脸上火辣辣地烧得疼:“吾勿晓得来讪勿来讪——(我不知道行不行)”声音轻到她都不确定景生听不听得见。 景生没作声,身影却罩住了斯江。 一片暗影落了下来,斯江心里慌得紧,撩起眼皮看见景生的喉结和他下颌发青的胡茬,立刻又垂下了眼帘,心快跳出了腔子,她咽了咽口水,眼一闭心一横:“哪能才叫谈旁友啊?(怎么样才叫做谈朋友啊?)” 景生却定了定神,才确定自己没意会错。 “格就叫谈旁友。(这就叫谈朋友。)” 他牵起斯江的手轻轻握在掌心里。 “平常啊拉过手格呀。(平时也拉过手的呀。)”斯江一到要紧的时候嘴就比脑子快。 手被握紧了举了起来,放在一处热乎乎的地方,隔着衬衣,掌心下是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很明显,跳动速度比她快得多,非常有力。一刹那,斯江想起景生这个国家二级运动员平时的心率是55,她摸到的大概翻了个倍了。 “郭着勿一样了伐?(觉得不一样了吗?)”景生忍着笑问,胸腔一阵共鸣,震得斯江更加发慌,假子假眼地把手往外抽了抽,没抽出来,倒像在景生胸口揩了把油。 景生压着她的手慢慢往上移动。 “做啥呀侬。”斯江手越上,头就垂得越低,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手掌心离震中越来越远,摸到了景生的锁骨,她的手指头也由不得她,自动自觉地在锁骨上方的凹坑里掐了一记。 景生的手顿了顿,带着她的手掌滑过颈侧,斯江的大拇指从他喉结上滑过,感觉到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棱有角的,吓得她啊了一声,跟着手指就被胡茬刺得痛痒不分。 斯江抬起头,看见自己的手掌托着景生的脸颊,他微微弓着腰侧着头,把自己搁在了她手心里,眉梢眼角全是笑意,看起来像是在撒娇。让人想到校园里的那只大橘猫,只要给口吃的,就也会这么把脸凑上来求摸。 斯江红着脸,手指微微动了动,垂下了眼,她突然觉得好像在哪个梦里这个场景这个动作都发生过似的。 景生一霎不霎地看着她,心花怒放又不得不压在心底,太难了。 他轻轻带着她的手移到自己唇上,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掌心。 “格就叫谈朋友,帮平常一样伐?(这就叫谈朋友,跟平时一样吗?)” 斯江半边身子发麻,头顶传来景生戏谑的问话。 嗯,完全勿一样。 *** 楼上窗帘背后,善让激动地转过身轻声喊:“哎哎哎,快来看,亲上了,亲上了!” 北武立刻丢下书蹿了过来,眉头拧成了麻花:“册那,勿好噶快格。(XX,不好这么快的。)” 他往下一看:“你管这叫亲上了?” 善让给了他一胳膊肘:“你不懂!这比亲嘴还浪漫!” 北武叹了口气,现在他又有点不乐意了。 第277章 第二百七十七章 <ul class=tent_ul> 斯江半条手臂麻了, 不知道是被景生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电到的还是因为举得太久血液倒流了,心里酥酥的,胀胀的, 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谈朋友当然会香一记亲一记,至于电影里让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的深吻,斯江总觉得交换涎唾水有点勿大卫生,做梦倒是梦到过的, 唯独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被亲的竟然是手掌心,手心有什么好亲的呢,斯江想不通, 但是光想一想还会被景生香面孔甚至唇舌相交, 熊熊火光不是照亮了她,而是烧着了她, 烧得她喘不上气,每个毛孔都在颤栗。 “嗳, 好了伐啦侬——”斯江动了动僵掉的手指头,五个字转了五个音, 上坡下坡, 又再上坡,黏腻腻的,尾音轻飘飘地上扬, 像饴糖加热后用长竹签挑起来的那根丝, 晃晃荡荡的,绵绵不绝。 景生闷笑了两声:“没好。”蜻蜓点水,一下两下三四下……每一下都像最后一下,又都不是最后一下, 当中间隔的时间也毫无规律,一秒两秒三四秒,亲得斯江心里的小鹿们也没头没脑地乱撞,滚滚烫,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头,手心被他鼻子里笑出来气息烫了两下,痒兮兮。 “麻忒了呀。”斯江抿了抿唇,嗔了景生一眼,眼中一湾浟湙潋滟。 小姑娘的上海闲话发起嗲来,尾音都带着小钩子,嗲得勿得了。 景生捏着她的手紧了紧,笑着给她盖了个章:“嗲宁(人)。”说完低头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咬,才放低了替她撸了撸。 “现在好点了伐?” “嗯,侬咬吾做撒?(你咬我干什么?)”斯江红着脸用拇指捻了捻中指,潮唧唧的,难为情死了。 景生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问:“痛伐?” “勿痛,”斯江低下头,挣脱了他的手,两只手交叠着不自在地翻来覆去搓了两下,怕他误会自己嫌弃被他亲手咬手指头,干脆十指交叉掌心贴掌心摆在身前,好了,现在另一只手掌心手指头也间接被伊亲过了,难为情归难为情,甜眯眯的,“做啥亲手啦?老怪哦侬。(干嘛亲手啊?怪得来你。)” “因为还没刷牙齿,”景生把自己的手伸到她鼻下,“有股香烟米道,嘴巴里啊(也)有。” 斯江下意识地闻了闻:“还好,勿难闻。” 景生的手停在半空几秒才收了回去,低头看着她闷笑:“没刷牙齿亲其他地方勿大好,怕侬嫌便勿卫生。(没刷牙亲其他地方不太好,怕你嫌不卫生。)” 斯江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没刷牙齿的含义,涨红了脸轻轻踢了景生一脚:“流氓。” 楼上偷窥小儿女情*事的善让又扭头喊了起来:“喂喂喂,斯江踢了景生一脚。” 刚拿起书没看两行的北武又跑到窗边:“吵翻了?景生勿来讪嘛。”话里带了点幸灾乐祸。 善让咯咯笑,白了他一眼:“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你又落伍了。” 北武一张嘴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那这算什么?” 善让疼得反手掐了他一把:“禽兽!” “看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北武把她扳过来,直接君子小人一起做齐全了。 *** 书房关着门,屋里静悄悄。 斯江站在洗脸池前挤牙膏,眼风掠过旁边靠在门上的景生,轻声问:“侬做撒?(你干嘛?)” “看侬刷牙齿。” 牙膏咕叽一声,冒出来一长条,啪嗒掉在台盆里。 景生噗嗤笑出声来,反问了一句:“侬做撒?(你干嘛?)” 斯江红着脸瞟了镜子里的景生一眼:“侬老戳气哦(你真讨厌)。”她拧开水龙头,伸手把那坨牙膏抹下去,边缘残余了点绿色膏体,刮了几下也刮不干净,让人心烦意乱。 “侬出去呀,勿要看了,刷牙齿有撒好看格。(你出去呀,不要看,刷牙有什么好看的)” “格么小辰光侬为撒一直盯牢吾刷牙齿?(那么小时候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刷牙?)”景生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 “啥宁盯牢侬看了?覅面孔。(谁盯着你看了?不要脸)”斯江往景生面孔上甩了几滴水,湿哒哒的手按在他手臂上把他往外推:“勿许看,出去出去,被舅舅舅妈看到了勿像闲话(不像话)。” 景生人是出去了,话却留在了卫生间里。 “出去了就少登勒一道好几分钟呢。(出去了就少待在一起好几分钟呢)” 斯江满嘴白泡沫,牙刷刷得虎虎生风,好像这样脸上的热度就能消退了。景生话少嘴巴毒,从小到大把常把她噎得跳脚,她不睬他大抵也是因为他某句话让她下不来台。没想到说起情话来也这么一针见血,跟毒蚊子似的,一句一个洞,很快坟起一圈,又痒又不能挠,越挠越痒。 人不在眼前反而想的全是他,这肯定就是欢喜伊了。斯江对着镜子搓搓脸,想把嘴角压下去好别显得那么高兴,早上洗脸的时候她都没照过镜子,夜里却忍不住照了又照。镜子里的少女无疑是漂亮的,面孔通通红,眼睛晶晶亮,仔细看又有点不太像她。刚才在楼下自己是不是有点戆嘚嘚(傻乎乎)的,斯江吃不准,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景生的话,刷好牙洗好脸会亲哪里?反正她是不会去亲他的下巴的,明明看不出有胡子竟然也扎手。 卫生间的门一开,靠在墙上的景生抬起头来,也是面孔通通红眼睛晶晶亮,嘴角抑不住的笑。 “到侬了。”斯江赶紧别开眼,目不斜视地往房间里逃。 凌晨两点多钟,斯江苦恼地缩成一团拍自己的头,完了,前两天不开心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心思,今天开心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也有想不完的心思。到底是谈朋友吃力,还是不谈更吃力?同样的烦恼,在书房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的景生也有。 *** 如果可以,斯江希望就这么赖在北京不走。 临别的早上,从小舅舅小舅妈的眼里揶揄的笑意,突如其来的几句爱情箴言,斯江知道他们是同意的是赞成的甚至是鼓励的。 喜欢一个人要不要获得两个人以外的其他人同意?放在以前,斯江肯定觉得很荒谬。但真的开始喜欢了,心里的惴惴不安却远远大过喜欢的分量。 “阿拉格事体,先勿要让其他宁晓得——好伐?(我们的事,先不要让别人知道好吗?)”回上海的飞机上,斯江心慌慌地跟景生商量。 景生眉头一挑:“为啥?” “没啥为啥,”斯江瞄了景生一眼,咬了好几下指甲,“就是郭着勿大好,人家会港闲话,阿拉妈——(就是觉得不大好,人家会说闲话,我妈——)” 话出了口,斯江自己就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大上路,好像景生见不得人似的。 “侬是吾阿哥嘛。”她叹了口气。 “嗯。”景生看着自己的膝盖,答应了。 “侬覅生气哦。”斯江凑近了讨饶。 景生摊开手掌朝上看看她。 斯江面孔一红,抬眼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把手放进他手掌心。 “我到你学校去找你,”景生问,“行不行?” “好,”斯江抿唇笑了笑,“我也会去你学校找你的。” “好,”景生嘴角也翘了起来,“勿是阿哥。” “嗯。”斯江笑着看向窗外,空中的白云一团一团,像棉花糖,软乎乎甜眯眯。 “是男旁友。”景生的手指轻轻在斯江手心里划了一条线,一个点,一条线又一条线。 “嗯。”斯江捏住他的手指头,笑得肩膀抖了好几下。 隔了好一会儿,斯江终于笑着忍不住拍开景生的手:“喂,侬覅再画啥摩尔斯密码了好伐?痒色了。” 长,短,短,短,对应字母B。 短,短,长,短,对应字母F。 *** 顾北武绝对没想到以前教给孩子们的摩尔斯密码还有这等妙用,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 第278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ul css=tent_ul 回到上海, 回到万春街,要说有什么大不同,倒也没有, 但要说和以前一样呢, 又处处都不同。 斯江觉得很神奇, 她和景生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 但是从阿哥变成男朋友了以后, 他看起来变得陌生了。只要在一个空间里, 但凡她偷偷瞄他一眼,他都会察觉到立刻看回来,以前也是这样吗?斯江觉得不像。 回来的头一夜,斯江躺在阁楼里热得睡不着, 看着老虎窗外的吊兰胡思乱想, 想到自己睡的床是景生以前睡的,就更睡不着了, 一身的汗氤氲得凉席上湿答答的。 她爬起来轻手轻脚下楼。舅舅没回来睡,景生在客堂间铺了张席子, 平躺着睡得很安宁。斯江轻轻蹭掉拖鞋,悄无声息地经过景生,又悄无声息地走回来,她蹲下身细细地看景生,好像几个钟头没看到他又变了模样, 必须时时复习才行。 景生是斯江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但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说,谁说他好看他会马上甩脸色给人看,好像有损他的男子气概。昏暗的客堂间因为窗外路灯的缘故有深浅浓度很接近的明暗,差别很细微, 显得他的五官线条干净流畅如山峦起伏又似蒙了一层薄雾。斯江的手指隔着半厘米轻轻描绘着景生的眉,落地扇摇头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她的手一颤,指尖落在景生眉尖上,赶紧缩了回来,还好景生并没醒。 斯江原来是怕景生醒来看到自己发花痴,但是他不醒,她心里又不捂心了,他怎么能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的呢?他都还没亲口跟她说过到底有多欢喜伊,她却已经想过无数次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氛围下告诉他她喜欢他。 欢喜伊。老欢喜格。(喜欢他,很喜欢) 啥辰光开始格?斯江勿晓得,甚至从他刚来上海开始,他就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还让她哭过好几回,这样一想,斯江又觉得自己吃亏了,万一景生是高中甚至高二高三才开始喜欢她的,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的不一样要早很久? 斯江把被风扇吹乱的头发拨到一边掖好,打算凑到景生耳边叫醒他问个清楚,想到景生估计会被“女鬼”吓一大跳,她就不禁偷笑起来。 腰弯下去一半,景生就睁开了眼,反倒把斯江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在他身上。斯江一手撑在景生胳膊上恶人先告状:“侬做啥?哈宁哦!(你干嘛?吓人哦。” 景生胸口震动了两下,喉结也动了两下。 “侬还笑!差点绊倒吾了。”斯江拧了景生一记,刚要站起来,腰上被景生一带,直接跪趴下了。 斯江从景生肩窝里抬起头来,头颈却他勾住了,力道带着几分小心,斯江面孔火辣辣地烧起来。 “侬头发落勒吾面孔浪厢了,(你头发掉在我脸上了)”景生没告诉斯江她一下楼他就醒了,“侬深更半夜来寻吾,做啥?” “啥宁来寻侬了?吾汏条毛巾上去揩席子。(谁来找你了?我投条毛巾上午擦席子)”斯江嘴巴硬气,耳朵发麻,人软得撑不住,另一只手直接落在了景生胸口,发尾在他下颌脖颈锁骨这里扫来扫去。 “抱一抱好伐?”景生压着声音问。 斯江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姿势的抱一抱究竟该把手脚头脸安放到哪个合适的位置,脸已经贴在了景生的脸边,她的脸竟然还凉快一点。 景生没怎么用力,他怕吓到斯江,但他实在忍不住,从斯江走过去又走回来开始,他就想抱抱她。 斯江撑了撑,没能把自己撑起来。 “喂。” 五分难为情,三分羞恼,两分撒娇的一声“喂”带着她的呼吸冲进景生耳朵里,震得他发麻,手上不自觉地加了把力,斯江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脸贴着脸,心贴着心,腿贴着腿。 两人一时都僵住了,好像谈朋友这件大事刚刚才走了第一步就马上跳到了第九步,慌。 “覅动,一歇歇就好,抱几秒钟就好。”景生比斯江还要紧张。 斯江一紧张,手脑眼就不协调,以往体现在球场上,这会儿体现在景生身上。 “顾景生?” “嗯。” “阿哥?” “嗯。” 斯江无声地清了清嗓子,闷头闷脑地说:“侬还没港过侬欢喜吾呢。”这句话却是从山峰一路往下,最后三个字只剩下气声,不经空气传导,直接骨传导进了景生耳里。 “欢喜,”景生松开斯江,捧起她的脸,“陈斯江,吾欢喜侬。要用普通闲话正式点港伐(要用普通话正式点说吗)?陈斯江——” “覅!”救命,想想就老戆格。 斯江一鼓作气地接着问:“有多欢喜?” “欢喜得勿得了,欢喜色了。”景生的胸腹又笑得震动起来。 “侬还勒笑!”斯江气得一骨碌爬了起来,人站起来了,视线不可避免看见了不可描述的物体。 “流氓!色胚!”斯江掩面逃回阁楼上,席子早就凉了,衬得她浑身滚烫。 楼下传来开门声,楼梯响了,淋浴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斯江想到上次看到的和刚才看到的,捂住了脸。 饶是如此尴尬过,第二天每个交会的眼神仍旧都带着甜,这个甜因为来源于自以为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而增加了许多回味,哪怕刻意避开的视线,都藏着笑意。楼梯上下的相遇,客堂间里进进出出,连早上在水池边一起刷牙也变得暧昧可期。 大夏天灶披间里的陪伴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做点小动作像做贼一样,拉上手了笑一笑,胳膊碰着了笑一笑,景生把人前藏着的笑都给了锅碗瓢盆。斯江热得一头一脸的汗,一条小毛巾自己揩一把汗,再给景生揩一把汗,呀,两个人的汗水混勒一道,想想也难为情又甜丝丝。两个人回忆起在灶披间里发生过的过往,谈心也好,烧饭吃饭也好,吵架也好,都是甜的。 “欸,上趟吾打浴,侬讪看到了是伐?(上次我洗澡,你全看光了是吗?)”景生一边切土豆丝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随口问斯江。 斯江手里刨了一半皮的土豆滑到桌上再滚到地上,她赶紧蹲下身去捡:“没看到!让一让,洋山芋滚到侬脚旁边了。” 景生心想不要紧,迟早都会看光的。 “吾来。” “吾来吾来。” 两人窝在条桌下头,一人捏了一半洋山芋不放手,额头碰上了额头。 “侬面孔红了。” “热色了,”斯江努力板起面孔,“侬又嘲吾,早晓得勿陪侬了。(你又嘲讽我,早知道不陪你了。)” 景生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侬敢?” “就敢。”斯江不服气地撞回去,鼻头也碰上了鼻头。 滚烫的两只面孔近在咫尺,手里的土豆黏糊了一层,斯江垂下眼帘,心别别跳。 “喂!”灶披间门口传来陈斯南的一声大喝:“你们两个在干嘛?!” 斯江吓得猛地一起身,想起头顶是木头条桌,结果没来得及喊疼,撞进了景生的手心里。 景生闷着笑,把她的脑袋往下压了压。 “捡土豆。”斯江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冲土豆,一出门,见门外还站着赵佑宁和唐欢,便愣了愣。 “阿姐好,”唐欢朝她点点头,往灶披间里张望了两眼,“对不起,打搅了。”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长远勿见,斯江侬好。” 斯江想起舅舅舅妈的话,莫名心虚,扯出个笑容打了声招呼,拧开水龙头,偷眼去看里面的景生。 赵佑宁和唐欢跟着斯南在灶披间里参观景生的刀功,两个男生有说有笑,看着一切都很正常。 百忙之中,景生滑了一眼窗外,和斯江对视了一眼。 “好了伐?”一个问。 “好了。”一个答。 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斯南扯着唐欢先上楼去了,赵佑宁想来想去忍住了没开口。 斯江拿出盘子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朝楼梯上看了看,回过身来松了一大口气。 “伊拉(他们)看到了伐?” “看到也没啥,”景生把酸辣土豆丝装了盘,撩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啥都没来得及做。” “侬想做啥!”斯江又羞又恼。 “啥都想做。”景生面不改色。耍流氓,是顾家的家传绝学,不用学,再说,实事求是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斯江端起盘子仓皇而逃。 w ,请牢记:, 第279章 第二百七十九章 <ul class=tent_ul> 唐欢是第一次来顾家。因为禹谷邨被如东老唐家来的人闹翻了天, 她是唐家人,待在禹谷邨就有点气短心虚,正好斯南打电话约她看电影, 便赶紧逃了出来。 “方老师真是作孽哦。”斯南感叹了一声, 哇啦哇啦就把方树人家的事给揭了个底朝天。唐欢拦不住也没脸拦, 只好红着脸坐在沙发上暗自羞惭,看到景生诧异的目光, 简直无地自容。 起因是唐思成和方树人两口子都三十好几了, 一直没有生孩子。如东老家的父母兄弟们商量后, 决定把老二家四岁的小儿子过继给三房,乡下人想得简单做得直接, 老二家让出了一个儿子,老三唐思成就得负责把他家大儿子弄进部队。 这是老唐家的事, 老唐家的人关起门来安排得明明白白,媳妇是外人, 没资格参加高层内部会议。唐老爷子电话里跟唐思成说了一声, 唐思成打马虎眼敷衍了几句, 把侄子安排进部队倒不难,这件事他应承下来了,过继的事他心想反正家里啰嗦了好几年也没答应过,没必要告诉方树人白惹她不高兴。谁想到唐老爷子把两桩事认成了一桩事,一听儿子肯了, 两全其美,美得很, 立刻让老二两口子直接带着两个儿子来了禹谷邨,小儿子的衣服鞋子日用品都带来了,高高兴兴地让方树人给他安排幼儿园。 偏偏唐思成还在上班, 方树人整个人懵了。她问唐欢,唐欢也一头雾水。 等七七八八听清楚后,方树人脸色大变,就连一贯笑盈盈好脾气的梅老太太也气得满脸通红,碍于修养和体面,还是拿出了饮料点心冷饮招待这四口人。 唐欢尴尬得不行,好声好气跟二哥二嫂商量,让他们带着两个侄子先回去。 唐二哥也是直肠子:“那怎么行,老三都说了,让我们把孩子赶紧送过来,晚了来不及。”来不及进部队,肯定也是说小的会来不及进幼儿园。 唐二嫂又高兴又难过,抱着小儿子眼泪水淌淌:“以后你就是你三爷叔和三妈的儿子了,晓得不晓得?你要变成上海人了——” 小儿子嚎得更伤心:“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的狗子没带来——” 方树人忍无可忍,起身去打电话给唐思成。 唐二哥抡起一巴掌拍在小儿子后脑勺上。 “嚎什么嚎,别人哭着喊着要来当上海人呢,吃香的喝辣的,快活死你!” 梅老太太叹了口气,拿出一根奶油雪糕给小孩,屋里清净了。 唐思成回来后,自然又是一番闹腾。夜里方树人上了二楼跟唐欢挤一张小床。唐欢替三哥说了半天好话,方树人一声不吭。第二天,唐老二两口子带着小儿子背着大包小包回了如东。唐思成把侄子带去了部队。禹谷邨只剩下唐欢面对方树人和梅老太太两个人,唐欢才借着陈斯南逃了出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嫂子也不容易。”赵佑宁感叹道。 陈斯南嘴巴一向不饶人:“离,肯定得离,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口气怎么忍啊?又不是忍者神龟。” 唐欢眼圈也发红:“我还是回如东上学算了,太丢脸了,我爸我哥他们真是——” 陈斯南立刻改了口,“我看你嫂子喜欢小孩,她那么喜欢我姐,干脆自己生一个好了,你爸怎么这么封建啊?还过继,过伊只头哦。” 唐欢叹了口气:“他们是太不像话了,我肯定站我嫂子。不过我三哥挺冤的,他太老实,一点也不会说话,明明是我爸弄错了,他一直没答应过继的事,结果说不清楚,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斯江和景生没插话。景生对方家的事不感兴趣,斯江心里很多话,但当着唐欢的面不好说什么,她倒是划给斯南好几个翎子,奈何斯南不接翎子,很快把火从唐家男人的身上烧到了“全天下的男人”身上。 顾阿婆倒是诸多唏嘘和感慨:“方太太肯定心里不好受,方小姐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做了老师结了婚——欸,不过我是弄不懂她们,一个个都不要生小孩。小孩多好耍子,她们没空带,我们老的有空的呀,要不然一天天活下去干什么呢,还不就是混吃等死,活到□□十岁一百来岁也没什么意味。” “我就不要生小孩,一天天活下去不要太开心哦,”斯南跳起来反驳,“赚的钱我一个人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适宜得很。” “你懂个屁,”顾阿婆一扇子拍在斯南屁股上,“你就晓得咋咋呼呼哇啦哇啦瞎三话四。” “菜齐了,先吃饭。”景生笑着招呼大家过去吃饭。 专注于看电视的陈斯好立刻跳了起来:“来了——!” *** 吃好饭,唐欢和赵佑宁主动请缨去洗碗,景生也不跟他们客气,交待了几句让他们忙活,转头切了半个南汇西瓜放到冰箱里。 陈斯好正在自我挣扎中,每次跟着阿姐阿哥出门都要后悔,但是不出去又不甘心,肯定会错过各种好吃的。 小胖子摸了一把瓜子蹲在沙发边数数。 “去,不去,去,不去……” 斯南一脸嫌弃:“你不许去,我们都是大人了,要看的电影儿童不宜。” “你们看啥?” “《疯狂的代价》,”斯南把沙发上的《大众电影》塞进一堆晚报和《上海电视》下头,“有杀人的。” 斯好开始嗑瓜子:“那我在老大昌等你们好伐?” “我们不去国泰,去大光明,”斯南想了想,“看好电影给你带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回来好了,不过你一天只好吃一块。” “好。” 顾阿婆押着斯好进去睡午觉。 斯江把《大众电影》翻出来,一看内容简介心就被揪得疼,妹妹兰兰被诱*奸,姐姐青青给妹妹报仇,最终杀了罪犯后被捕。电影里有五分钟的裸*戏,五分钟裸*戏是个什么概念?外国译制片里接吻的镜头哪怕是五六秒都让人度秒如年了。 “你和唐欢都还小,这片子不合适。你们换一部看。《顽主》也挺好的,小舅舅小舅妈都说特别好看。”斯江好声好气地坐到斯南身边说。 “我们就要看这个,”斯南低着头,眉毛却挑了起来,“坏蛋交给警察有什么用,过几年就放出来了,还会害人。我就喜欢电影里的姐姐,要是我也会一脚把坏蛋踢下塔楼摔死这个王八蛋!” 斯江想到周致远,一时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半晌后才问了一句:“那我和阿哥陪你们一起去看好伐?” 斯南扭头看看斯江,突然歪到她身上抱住她胳膊对着景生得意地大喊起来:“大表哥,你早上还说绝对不会陪我去看电影,现在阿姐跟我去了,你就留在家里和斯好作伴。” 景生慢悠悠地答:“我陪你姐去看电影,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姐!你说,你跟谁?你快说!” 斯江:???…… *** 五个人从大光明出来往国际饭店走,下午四点钟的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人还是通体冰凉心有余悸。 斯江担心的裸戏倒很唯美,影院里的观众也都很文明很安静。在斯江眼里,伍宇娟和巩俐有点像,都带着地母气质,丰腴的□□充满了力量,和适合扮演经历任何苦难都不会屈服不会跪倒的女人。她当时没忍住扭头看了眼景生,景生却一直看着屏幕,待她回过头,手就被他轻轻拉了过去,虚虚地握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尴尬没有难为情,就那么静静地相互陪伴着。 倒是兰兰的不幸遭遇让不少女孩惊叫起来。斯江一只手被左边的斯南紧紧捏着,另一只手被右边的景生握在手心,她是抚慰者,也是被抚慰者。这一刻她庆幸自己就在斯南的身边。 国际饭店里,蝴蝶酥的香味也没能驱散影片压抑灰暗又疯狂的基调。斯南气贯长虹地来,蔫儿巴拉地走,想了半天问斯江:“电影里的青青是不是会坐牢?” 斯江无奈地应了声“嗯”。 斯南愤愤不平地骂了声沪骂。唐欢凑到她耳朵边上嘀咕了两句,斯南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立刻也不等蝴蝶酥了,说她们俩要去福州路买文化用品。旋即两个小姑娘就丢下他们手挽手地跑了。 被斯南无情抛弃的赵佑宁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斯江和景生,苦笑了一下,他又想走又想留,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道回去?”斯江善解人意地邀请,“你今天回不回康家桥?” “回的,”赵佑宁清了清嗓子,“恭喜你们啊。” 景生和斯江一怔。 “啥?哦,谢谢侬,我决定去H师大了,不复读,”斯江回过神来,“我志愿的事是南南跟你说的?” 景生没言语,伸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大包蝴蝶酥。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志愿的事听南南说了,如果要出国的话倒也影响不大,现在英语系很热门。” “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斯江从景生手里拎出一包蝴蝶酥来,“你每次上门都带一堆礼物,下次不要这么客气了,来,这个给你带回去。” 赵佑宁接过蝴蝶酥:“你和景生——现在是谈朋友了哦,蛮好的,我是想恭喜你们这个——” 斯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立刻矢口否认:“没!撒宁、撒宁港格?没格回事体!(谁说的?没这回事。)” 景生垂下眼,把手里的马夹袋打了个死结。 赵佑宁尴尬得结巴起来:“啊?对勿起,对勿起——” 斯江红着脸仓皇而逃。景生和佑宁默默落后几步,跟着她往南京西路方向走。 “对勿起啊景生。”赵佑宁觉察到景生的低气压,十分难为情,他在顾家灶披间外看到了那一幕,心里一块石头咣啷落地,彻底死了心,一顿饭的功夫,他俩的小眼神小表情小动作,无一不说明了斯南的话没错,真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所以他才想着借一句恭喜表明自己对斯江只余友情,却不料似乎弄巧成拙了。 “没关系,”景生默了默,“我们刚开始谈,她怕人家说闲话,弄堂传来传去乱七八糟,你懂的。” 赵佑宁回过神来:“哦哦哦,谢谢,对不起,你们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康家桥现在就我爸一个人在,我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个,后天我就回北京了,明年就去美国了——”越解释越尴尬,赵佑宁打了个哈哈,都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谢谢侬。”景生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关系。”佑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景生也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也不算食言,斯南肯定知道了,北武和善让也知道了,赵佑宁也不算“别人”,是自己人,知道了也不大要紧,但又很要紧。 第280章 第二百八十章 唐欢说她有个秘密要告诉斯南。 两个小姑娘没去福州路, 沿着南京东路往外滩走,热得头晕脑胀,站到外白渡桥上被带着泥腥味的江风一吹, 舒服了不少。两人靠着桥栏杆往东望, 东面是黄浦江,货轮呜呜呜,往西看, 西边是苏州河,又黑又臭, 河浜上方横跨着一座座桥, 桥上人来车往。 “我外公就是在苏州河里淹死的,”斯南有点惆怅,“为了保护公家的几个西瓜,滑稽伐?” 唐欢吓了一跳。 斯南揪着自己毛毛糙糙的卷毛, 叹了口气:“我外婆可怜哦。欸,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秘密?” 唐欢走了半个钟头,因为电影产生的一时冲动消逝了不少,嗫嚅了几句, 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我也有个秘密,小时候我差一点变成电影里的兰兰,”斯南踢了踢栏杆,“后来那个恶心的坏人坐了牢,不过很快就要被放出来了。” “要是再被我遇上他,我也要像电影里的青青那样,一脚踹死他。” “所以我姐不让我来看这个电影,你没发现?她和我大表哥看完电影怪怪的, 大概怕我想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想解解气,结果青青杀死了坏蛋自己还要坐牢,太不划算了,郁闷得来,一点也不解气,要是我就要想办法悄悄地杀了他,至少自己不能被抓到。” 斯南扭头看了眼唐欢诡异的神情,赶紧打了个哈哈:“我就说说,你别怕。” 唐欢双眼亮晶晶,声音也有点颤抖:“不!我肯定和你一伙!我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也和你一样的,也想过好多好多回——” 斯南一怔。 唐欢抓紧了栏杆:“我小时候也差点变成兰兰,被家里的一个亲戚卖了七千块,那个坏人把我带去了扬州,是我三哥把我找回去的。”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我嫂子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但我也还是会帮我哥说话,我三哥真是个特别好的老实男人,对我嫂子其实挺好的,” 斯南有点难以置信:“咦,这么巧,偏我们俩都这么倒霉。” “也不算最倒霉,”唐欢看着江水幽幽地道,“电影里兰兰才真的惨,我后来被我大姑带去南通,听说有个中学的女生遇到过兰兰那种事,不过她没有青青那样的姐姐,家里人收了两千块钱就算了,她初中没读完就去广东上班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 唐欢问:“你怎么知道那个——你说的坏人要出狱了?” “他是我小舅妈的侄子。” “卖我的那个亲戚,其实是我小舅舅,”唐欢苦笑了一声,“最后就我三哥打了他一顿,我爸妈、我大哥二哥他们都说我没出事就算了,还不许我跟别人说,说被人知道了我就没人要了,家里也会被人笑话。” “放屁!”斯南义愤填膺,比起唐欢,她的阿姐阿哥舅舅舅妈可强得多得多了,那还是唐欢比她更倒霉些。 “我小舅舅给了我妈三百块压惊钱,剩下的他在江阴盖了个七间梁的大房子,还买了几十头猪崽,现在是当地的养猪大户,还评上了先进。呵呵,”唐方淡淡地说,“他每年过年来走亲戚,看到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家里人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别回去了,你那个家不行。”斯南搂住唐欢的胳膊晃了晃。 “不回,”唐欢吁出一口气,“这辈子都不想回。” “你以后可以来我家跟我住。” “真的吗?” “真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当然可以。你随时来,”斯南认真地说,“现在我们还同仇敌忾呢,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同病相怜?” “呸,这个词太丧气了,不好,同仇敌忾好。” “嗯。” “你要是杀人,我也帮你打扫现场,帮你埋尸体,帮你做证。”斯南义薄云天。 唐欢抿嘴笑了:“谢谢南南,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也是。”斯南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被晒得滚烫的面孔叫了起来:“阿拉两噶头老戆哦,晒死了,快点走。” “我请你去华山菜馆吃笋肉蒸饺和虾肉小馄饨好伐?吃好了我们可以去静安公园坐电马。”唐欢眼睛亮闪闪。 “那我把赵佑宁叫出来?他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本来说好要一起吃晚饭的。” “他会不会跟你姐他们回你外婆家了?” 斯南摇头:“肯定不会,宁宁哥哥老识相的,才不会做他们的电灯泡。” 唐欢愣了愣,怅然若失。 *** 赵佑宁的确很识相,甚至以要去福州路外文书店看看的借口到马路对面乘了另外一个方向的公交车,他乘了一站路,在西藏路下了车,再到延安路乘71路公交车回静安寺。他回到康家桥,却碰上了他爸正在和贾青青纠缠不清。 贾青青是来讨好赵衍的,现在她几乎是一无所有了,手里的钞票被哥嫂榨去了大头,得了甲肝后被娘家人赶出老公房,还好单位里甲肝患者也不少,一栋宿舍楼直接变成了隔离点。她治好甲肝后搬进了四人宿舍,因为名声实在不好,不免被其他三个人抱团排挤,加上跟着赵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吃用开销省不下来,时不时还要在其他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两三个月后身上就只剩下了三百来块,面子里子都要撑不下去了,死乞白赖让赵衍撤了诉后,贾青青突发奇想,觉得赵衍对自己还是有点心软,说不定有可转圜的余地,所以去妇女用品商店里下了不少本钱,冲到康家桥来寻求复合。 赵衍却是极厌恶嫌弃她的,以前看着她水汪汪的一双眼眨巴眨巴就心神荡漾,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她居心叵测要耍心机,以前那柔软纤细的一把腰扭来扭去是淑女窈窕,现在怎么看都是轻浮浪荡。贾青青却是豁出去了,秉承着夫妻之间有什么别扭睡上一觉就能床尾和的打算,硬是挤进了门里,一壁哭诉过往追悔莫及一壁含情脉脉展望未来,把赵衍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赵衍让她滚,贾青青却认定了他只是嘴硬心软,哭着滚到了赵衍身上,伸手就去解他的皮带。赵衍又羞又恼,上面要躲着这女人的唇舌,中间要躲着挺上来的白肉,下面要护着自己要紧的的部位,他书生当了几十年,哪里经得住贾青青有心算无心,打女人又是万万做不出的,没几下就被她压在沙发上手忙脚乱。 赵佑宁一开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客厅大战。赵衍裤子被扯到了膝盖处,贾青青的连衣裙吊带松落,大半个胸脯压在他大腿上,烫好的头发在赵衍胸腹间像只狮子狗一样来回晃毛。 “宁宁,快点来帮忙,迭格女宁疯忒了!(这个女人疯掉了。)”赵衍面红耳赤地拽着裤腰,狼狈不堪地喊儿子来搭把手。 贾青青被吓了一跳,死命搂住了赵衍不放手:“叫伊出去!” 电话铃响了。 赵佑宁对沙发上的人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客堂间拿起了沙发边上的电话听筒。 “赵佑宁在吗?” “南南?是我。”佑宁的目光落在贾青青脸上。 贾青青狼狈地掩着胸从地上爬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整理起四根细吊带来:“赵老师,你也太急了一点,不是说宁宁晚上不回来的嘛?” 赵衍迅速拉上裤子,指着门口怒目圆睁:“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滚,离婚是肯定要跟你离的。钱是肯定不会给你的,快点滚出去。” 电话那边的斯南静了静,幸灾乐祸地问:“你晚娘回来闹腾了?” “嗯。有啥事体伐?”佑宁转过身,拎起电话往窗口走了两步。 “出来切饭,唐欢请客,华山菜馆来伐?” “马上来。” “覅因为伊拉勿开心呀,没意思格,勿值得,快点来,切好吾请侬去静安公园坐电马。(不要因为他们不开心呀,没意思的,不值得,快点来,吃好我请你去……)”斯南努力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但她不是嗲妹妹,本来应该很嗲的几句话说出了关二爷温酒斩华雄的气势。 赵佑宁不由得笑了:“好。” 佑宁洗了把脸,一抬头看到贾青青被父亲推出了门洞。 贾青青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又咳了两声:“宁宁,格么阿姨先走了,下趟侬回来,吾去买点小菜烧顿好格把侬切。(我去买点菜烧顿好的给你吃)” 赵佑宁低头拧毛巾,没搭理她。 赵衍从楼上窗户探出头来,喊了声“宁宁——上来”,佑宁也没搭理他。 *** 暑假里,静安公园的电马要转到八点钟才结束,排队的小孩一长条。 斯南和佑宁还有唐欢三个人坐在长凳上吃绿豆棒冰。 赵佑宁不知怎么,看着一圈圈上下起伏转个不停的电马,听着一成不变的乐曲,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不太愿意回康家桥,那个“家”曾经有过很多开心的回忆,由于父亲再婚后他的生活反差巨大,以至于小时候练琴被针扎的苦都蒙上了一层温情的滤镜,当然也可能是他单方面的美化。已经有了新家庭的母亲为自己过去的神经质和疯狂向他道歉。现在父亲也想在大洋彼岸重新构筑父子情。但发生过的永远不可能消失,这个“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斯南猛地一巴掌拍在赵佑宁背上:“喂,别想啦!” 佑宁手里的冰棍应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掉在了他裤子上,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半截棒冰就又到了斯南手里。 陈斯南一脸尬笑:“没想到我现在功力突增,隔山打牛这么牛——哈哈哈,还吃吗?我洗过手的!” 唐欢笑弯了腰。 赵佑宁笑着低下头,把小半截冰棍一口吞下,啧啧啧,真是冰冰阴,不过刚才那点难过的确不翼而飞了。 斯南右手在赵佑宁裤子上蹭了蹭,蹭出一条湿痕,巴掌印还挺明显。 “我这叫亡羊补牢,要不然你那一滩看起来像尿了裤子,还尿歪了。”斯南眨巴眨巴眼解释道。 赵佑宁低头看看,行,她说得还挺有道理。 斯南左手臂一展,搭在了赵佑宁肩膀上:““嗐,你们发现没有?我们三个都挺惨的。爷娘爷娘都不行,坍台,没用。自己嘛也倒霉——”她胸口一阵豪气万丈冲上来,三五句把周致远的事说了。 “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惨得多?但我现在也过得挺好对不对?人得往前看,谁还没有个糟心的亲戚呢?还有唐欢,你看她是不是也挺好?别提了,她小舅舅就是个人贩子,把她这个亲外甥女卖了七千块。你看,我们两个都比你惨?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你想想你多灵光啊,从小就是天才!神童!永远第一!你还会弹钢琴!我做梦都想学钢琴。还有,我姐拼死拼活才申请到半奖学金,你呢?北大请你去,H大也捧着全额奖学金哭着喊着求你去。赵佑宁,你必须甩开你爸和晚娘那点破事,不要受他们影响,你是要来拯救这个世界的懂吗?”斯南一本正经地胡扯:“你会是中国的爱因斯坦,中国的霍金——不做轮椅会说话的健康霍金啊,还有,你将来会娶到全世界对你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厉害最凶猛的老婆,生一堆聪明漂亮的孩子,你还会特别有钱!我外婆说了,上帝关上你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上十扇窗。” 赵佑宁笑得不行:“好,承你吉言。” 唐欢探过头来:“不过科学家好像都没什么钱,而且现在计划生育,不是少数民族好像都只能生一个孩子。还有上帝那个,好像只会给你开一扇窗?” 斯南一巴掌盖在唐欢脸上往外推:“你会不会哄人啊?” “走,没什么人排队了,看看赶不赶得上最后一圈。”赵佑宁咬着冰棍棒子拉起斯南往电马那边跑。 *** 十多年后,王菲唱了首《旋木》,那其实是首悲伤的情歌。 赵佑宁牵着那个对他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凶最厉害的女孩去坐旋转木马。 歌里唱道: 不管我能够陪你有多长,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奔驰的木马让你忘了伤,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 第281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 进了九月, 申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鲜肉月饼香以及糖炒栗子香。 斯江进了大学后,顾阿婆十分失落,好像几十年前的经历又轮回了一趟,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 一个个离开,回不回来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景生住校了,斯江住校了,斯南天天很晚才回来, 回来了也是待在阁楼里不知道在忙什么。只剩下斯好被她和陈阿娘两个老太太抢来抢去。 斯好倒是乐在其中,阿娘向来要啥给啥, 外婆管是管的, 不过只要两个姐姐不在家,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他一个礼拜胖了三斤后,回来过礼拜天的景生和斯江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不仅陈斯好挨了一顿训,斯南也被说了一顿,难得没有回嘴。 陈斯南升上高中后有点懵, 不是新环境太复杂, 而是新环境太简单,竖起来的一身刺毫无用武之地。说起她的桃花降龙帮, 同学们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礼貌地婉言谢绝了陈帮主的邀请后,微笑着到旁边去讨论新概念英语和托福。体育课上她展示出自己过人的反应能力和体力,女生们骇笑成一片,还是拿她当怪物看,但依然很礼貌, 夸完一句“侬真结棍”,接着到旁边去讨论上一节课物理老师到底说了些什么。发现她上课不记笔记后,班长、学习委员、课代表都来找她个别谈话,很委婉很礼貌地提示她,普通初中的学习方法不适用于重点高中,热情地邀请她参加各个学习小组。斯南想要营造出的“模子”形象颗粒无收,江湖高手在和平年代太寂寞了。 相比较她的无从适从,唐欢却如鱼得水。 唐欢上学第一天在教室里用上海话把眼镜说成眼镜子,同桌的徐心懋立刻问她老家是不是苏北的,她紧张地嗯了一声,前排的陈斯南也扭过头来。 徐心懋却笑着说眼镜子的叫法好可爱,她阿奶是泰州人,平时也是这么叫,还把她的名字直接跟个“儿”叫做懋儿,听上去像“猫儿”,她抗议了无数次都没人理睬。不少女生就笑着起哄叫她做猫儿,又问唐欢的小名是不是欢儿,随后大家叙起祖籍,发现果然是浙江和江苏二地为多,祖籍写着上海的倒成了大熊猫。 有了一个善意的开始,后面的友好亲昵就来得顺理成章毫不费力。女生们喜欢拉着唐欢一起上厕所一起去食堂,唐欢喜欢拉上斯南一起。斯南气囔囔地说自己是虎落平阳,虎假狐威。 唐欢平生第一次被女同学们夸好看,她在女厕所的镜子前照了又照,看不出自己哪里好看,问斯南,斯南觉得新同学们都特有礼貌,连她都被夸过好几次像洋娃娃。屁咧,谁像洋娃娃了!陈帮主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至于江湖老大的地位,江湖都没了,何来地位? 不但是女生们觉得唐欢漂亮,男生们也觉得唐欢好看,第三天就有人往唐欢抽屉里塞了一封情书,“我很喜欢你”五个字光天化日下白纸黑字的让人心惊肉跳,当然主要写了希望和她做好朋友共同学习一起进步。 斯南按照座位表找到那个男生,摇了摇头表示不行:“丑了点。” 和顾景生比,哪个男生都不好看,唐欢心想。 “还好?看上去挺高的,军训的时候好像一直在前面示范军姿的?”唐欢红着脸吃吃笑。 “你不是?”斯南拿眼觑她。 唐欢叹道:“他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男生,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第一个懂吗?书上说,要珍惜每个对你好的男孩。” 还没被男生表白过的斯南有点英雄气短,嘴上当然是不能输的:“我对你不好吗?胡亚东杨文意不也对你挺好?” “你是女生好不好?”唐欢失笑,“他们那种好就是兄弟式的好啊,和喜欢不喜欢没关系的。斯南,你没喜欢过男生?所以你不懂。欸,你能不能别老看武侠小说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三本书,一本是亦舒的《玫瑰的故事》,一本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还有一本是席慕蓉的《七里香》。 “看看这些嘛,看看爱情的样子。”唐欢把书塞进斯南的书包里,给了她一个充满鼓励的爱的眼神。 “册那——”斯南脱口而出,方圆三米内骤然一静,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女生们一瞬间都把视线集中在了她身上。 “咳咳,”唐欢赶紧问徐心懋,“猫儿,代数作业发下来了没?” 徐心懋恍恍惚惚地问:“陈斯南那个——那个,她刚刚骂谁了?” 教室后面响起了男生们的哄堂大笑。 “陈斯南,侬模子!” “辣手格,结棍。” “再来一句!” 女生们纷纷抿唇偷笑起来,经过确认,斯南肯定那是“我还是离陈斯南远点算了”的笑容。无所谓,她从来不在乎这些。除了唐欢,她的主战场一向都在男生那边。 然而男生们只叫她“小阿妹”,喊她去看他们打篮球踢足球,等斯南要上场试试手试试脚的时候,却是不行的。 “女篮在那边场子,你去那边打。” “你是女生,万一被球踢到哪里了就出事了,来来来,坐这里看,小阿妹。” 斯南更郁闷了,在新疆被当成上海人,在上海被当成新疆人,这倒算了,但是被女生们当成男生,又被男生们当成女生,她就有点光火。 陈斯南光火的后果就是犟劲上来了谁也挡不住,用书面语形容叫做“青春期叛逆”。 上课笔记还是不记的,回到家不用在景生和斯江面前装样,斯南直接在赵佑宁的题海中奋力拼搏,十一月期中考,斯南考了班级第三年级第十,代数几何两门满分。 斯南尾巴刚刚翘上了天,中午吃好饭就被代数王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办公桌上放着另外一份空白试卷,王老师笑眯眯地说:“陈斯南,你这次代数几何的进步都特别大,学校准备吸收你进奥数竞赛班,来,这份卷子你尽力做,不要考虑分数。” 斯南眼睛一亮,精神抖擞地下笔答题,越做越觉得不对头,一看最后两道大题,她不干了,笔往桌上一摔:“王老师!” “这肯定不是竞赛题,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考试得满分是作弊来的?你要怀疑就明说,弯弯绕绕偷偷摸摸的,什么竞赛班不竞赛班的,白相勿(玩我)有意思吗?” 王老师冷不防被学生冲头冲脑地一顿责问,眼见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看了过来,面子上下不来,便皱着眉把试卷拿了过去:“没人这么说过,你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回教室去。” 斯南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双手抱臂哼了一声:“那你现在批卷子好了,要是我做好的题目全对的话,你给我道歉。” 王老师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弄的刺头,他已经很照顾学生的尊严了,用了竞赛班的借口来给她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这孩子却忒不识相,还一句句不着调,让老师给她道歉?他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现在不批。你回教室去。”王老师忍着怒火把卷子一叠,看也不看斯南一眼。 斯南手臂一伸,把卷子铺开在他面前,一支红笔直接塞进王老师手里:“必须批,你现在就得批,我对了你道歉,我错了我订正。” 办公室里有老师噗嗤笑出声来,这女同学真是好白相。 高中数学组组长过来打圆场:“好了,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同学你先回教室去,王老师批改好了会给你个交待的。” “你保证?”斯南咄咄逼人的眼神移到他脸上。 “嗳?”数学组组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王老师,这么多人作证了,你别耍赖啊。我先回教室去了,放学了我来找你。”斯南丢下这句话,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办公室。 “这个女生叫什么?” “哪个学校升上来的?” “陈斯南?名字怎么这么熟?” “是这届毕业生陈斯江的妹妹?军训那天好像是顾景生和陈斯江一起送她来的。” “哟,老王,你们班有个钉子啊,陈斯江可是把老高都搞下去过的,侬当心点哦,我看这个陈斯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唐泽年现在是不是和陈斯江谈朋友了?当心伊拉妈一只电话来,王老师立马下课,哈哈哈。” “算了,小孩子自尊心强,老王你还是好好跟她说几句,有这股子傲气的小朋友肯定不会作弊的。” “奥数班可以叫她来试试看。” 王老师憋了一肚子火,拿起教案去上课了,下午的两堂课上完紧接着组织学习,组织学习结束回到办公室,没看见陈斯南,王老师松了一口气。 结果第二天一早,办公室和走廊里人来人往的时候,陈斯南把王老师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王老师,我做的卷子你批好了没?” 王老师眼皮直跳,绕开她进了办公室:“批好了。” “我有做错的吗?” 王老师拉开抽屉拿出做了一大半的卷子:“答案都对了,但是你基础还——” “道歉。”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和各班的数学课代表们顿时都没了声音。 陈斯南眼睛熠熠发光,挑着眉毛重复了一句:“你向我道歉。” 王老师深深吸了口气:“陈斯南,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道歉!”陈斯南下巴一抬:“你做错了就得向我道歉。” “你看看这道题,明明可以直接解,你为什么要绕个弯?”王老师气得慌不择言。 “我答案对就行了,你管我绕几个弯。你要面子不肯道歉,怎么没想过我要不要面子的?我考个满分容易吗?才高兴了十分钟,你就认定了我作弊?还骗人,什么狗屁竞赛班,你什么老师啊?你就想证明我作弊了,全班就三个满分,两个都坐在我后面老远的,我抄谁的能抄出满分来啊?”陈斯南炸了。 王老师坚决不肯道歉,指着陈斯南态度不端正,不尊师重教。陈斯南被三个数学课代表架回了教室,一路喊得人尽皆知。 跟着一连三天,陈斯南天天早晚堵在办公室门口要王老师道歉。 最后,副校长找王老师谈了心,王老师向陈斯南表达了自己思虑不周引起了误会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十分抱歉。陈斯南却坚持要听到“对不起”三个字。最后的最后,王老师拗不过她,吞吞吐吐憋出来一句对不起。陈斯南得胜还朝。 然而胜利的果实并不甜美,斯南回到班里,没有人为她欢欣鼓舞。男生们哈哈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但是踢球不再喊她了。女生们敬而远之,私下里跟唐欢说陈斯南这个人太走极端,完全没必要把王老师逼得那么难堪。 唐欢问斯南为什么要闹得这么大。 斯南横眉冷目地回答:“老王可以说我不行,但不能说赵佑宁的水平不行。这次考试,赵佑宁帮我突击了三个晚上,每次一个钟头的长途电话费,我不能给他丢脸。” 唐欢鼻子一酸,差点替赵佑宁感动哭了。 第282章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期中考试完了就是家长会, 以前都是顾东文去,这次不巧,斯南和斯好的家长会撞在同一天。斯南大手一挥说不去也没关系, 去了也是听表扬, 唔啥意思。斯江一看, 可巧家长会的第二天她已经请好假要去美领馆面试签证, 就定下来她去开斯南的家长会。 斯江说完偷眼看了看景生,见景生在低头拆蟹没啥反应,心里就有点忐忑。 顾东文端了一大碗鸡汤面上来:“来,景生的长寿面, 一人来一碗啊。” 顾阿婆乐呵呵地给四个孩子捞面:“庆九不庆十, 景生今年十九周岁算是个大生日, 哎哟, 怎么眼睛一眨的功夫, 霞子们(孩子们)就一个个都长这么大了呢, 这日子哦——” 景生道了谢, 笑着把拆好的蟹肉拨到顾东文和斯江的碗里, 起身下楼去洗手。斯南和斯好火速伸出筷子去抢。 “我能吃,你不能吃,你会胖。”斯南一筷子把斯好夹到半路上的蟹肉拍进了醋碟里。 斯好气得哇哇叫,一边抢救蟹肉一边反驳:“小舅舅老早就说了, 吃河鲜海鲜不会胖,你没知识!” “你喝水都会胖,这是常识。”斯南塞了一嘴的螃蟹肉,“阿姐?咦?陈斯江呢?” 顾东文朝门外呶呶嘴,笑嘻嘻地眨了眨眼:“追拿(你们)阿哥去了。” 斯南和斯好异口同声:“哦————” 顾阿婆愣了愣:“老大?囡囡?” “嘘。”顾东文给老娘的玻璃杯里添了半杯温热的黄酒,“两个小冤家, 随便伊拉去。来,吾陪姆妈侬切杯老酒。现在才是吃大闸蟹的好辰光啊,今朝格点雄蟹,一只能有四两半,肉头邪气(极)好,蟹膏一口进来,舌头和嘴巴糊勒一道。(…随便他们去,来,我陪妈吃杯老酒。现在才是吃大闸蟹的好时机,今天的雄蟹…)” “我最讨厌吃蟹膏了,糊哒哒的,啧啧啧。”斯南皱起小鼻子一脸嫌弃。 斯好也跟着摇头:“蟹黄也难吃,啧啧啧。螃蟹为啥要有蟹膏蟹黄这么难吃的东西呢?一肚子肉多好啊,掰开来就能啊呜一大口。” 顾阿婆笑弯了眼:“戆小宁,没蟹膏蟹黄,哪里来的小螃蟹啊。” “为撒?”斯好十分惊讶。 面对既无知识也无常识的外甥,还有眼里明明也很好奇脸上却写着“你连这都不懂”的外甥女,顾东文乐得不行,笑着给他们俩上了一堂科学课。 *** 灶披间里亮堂堂。景生两只手浸在面盆里,水面浮着一层茶叶渣。 谈朋友开心伐?景生看到斯江想起斯江,总归是开心的。不开心也有,都源自于他的贪心,开学两个月,两个人单独见面的次数只有两次。 一次是他们系去参观上海造船厂,下午四点钟结束,他想也没想就去了H师大,辗转几部公交车天黑了才到,斯江和两个室友却去了后门小吃街。小吃街上烟熏火燎,人山人海,他来回找了两趟都没找到人,怕和斯江错过,便再回到宿舍楼下等。等到晚上八点多,才看见斯江姗姗归来,和两个女同学谈笑风生,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挺拔的男同学。斯江一见到他惊喜交加,脱口就喊了一句阿哥。 那两个男生的微妙的表情变化全落在了景生的眼里,他们热情地上来和他打招呼,他以为斯江至少会解释一句,他们约好的,在大学里,他不是她阿哥,是她男朋友。然而斯江只红着脸问他怎么突然跑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吃过晚饭没有。 后来斯江带他去枣阳路小吃街吃炒面,小方桌就架在路边,有几个同学路过,笑着和斯江打招呼,笑得促狭,挤眉弄眼的也不少,却都没有来确认景生到底是她的谁。吃好炒面,景生要赶回闵行,斯江送他去坐公交车。 两人沿着枣阳路往金沙江路走,马路上的油污和积水在路灯下反着油晃晃的光,卖小商品的摊头开始收摊,卖夜宵的摊头还很闹忙,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锅镬气,人声鼎沸,实在和浪漫搭不上一点界。但是在人群中肩并肩的感觉又让人心跳加速,指尖偶尔相碰的时候,景生顺势握住了斯江的手。斯江红着脸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掌心。那一秒,景生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头,而且很奇怪,他就是知道斯江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大概是景生那个晚上唯一的甜美。 那夜他们到了公交车站才真正说上了话,也没说什么情话,身边都是等车的人,耳朵里全是别人的声音。景生空过一班车没上,人少了一些,刚想说点私房话,新的乘客又把空隙都填满了。也有几对年轻男女倚在阴影处的绿化带栏杆边,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仿似黏在一起的锅贴。有阿姨爷叔经过,看戏一样看上好几分钟摇摇头感叹世风日下。景生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当然,即使他想做斯江也是绝对不肯的。 错过了四班车,景生不得不走,临上车前他想抱一抱斯江。斯江却抻着脖子牵住他的手往后跑:“后门蛮空格,快快快,去后门上车。” 另外一趟见面却是巧遇,作为预备党员,景生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去兴业路“一大会址”参观。在会议室门口,他们出来,碰巧H师大的学生进去,两人擦肩而过,只来得及勾了勾手指。景生他们参观结束有三十分钟自由活动时间,他回到里面转了一圈,和斯江对了个眼神,伸出手指比了个1,两人这才在洗手间外见着了。一见面斯江就傻笑个不停,也不知道笑什么,问她她也说不上来,景生就也笑了。 除却这两回,平时礼拜六的下午两人各自从学校回到万春街,通常已经是夜里七八点钟,正是斯南和斯好最聒噪的时候。等应付完阿妹阿弟,斯江要去看望阿娘,照例要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景生送斯江过去,帮忙烧水搬浴桶倒水,当着阿娘的面不好多说什么,等阿娘歇下了,斯江送景生下楼,楼梯转弯角上两人偷偷摸摸拉一拉手,看到对方眼底里的笑意,别有一番滋味。有一趟差点被康阿姨撞着,吓得斯江心别别跳。 阿娘九月头上有一夜天忘记关电风扇,早上起来左边半张面孔没了知觉,眼睛倒是能眨,但说话都说不利索,她颤巍巍走到顾家来,眼泪流了一路。顾阿婆也吓了一跳,赶紧帮伊打电话寻陈东方陈东海,不巧陈东海去南汇出差,要抢明年8424西瓜的订单,陈东方从学校请了假回来,先把阿娘送到静中心医院,排队看医生配药,忙了四个钟头,陪了一夜后回去上班了。陈东海隔天回来,一看配的是几包维生素一包激素药,立马跳起来隔空骂山门,骂老二没良心,阿娘没医保伊居然只舍得开点维生素打发老娘,激素药好乱吃伐?哈来(瞎来)!转头他又带阿娘去石门路中医院看中医,一来一回也看了三四个钟头,针灸了一趟,阿娘表示有用场,但是针灸至少要连去七天。陈东海请不出假来,和陈东方在电话里又吵相骂吵了半天。陈阿娘抱怨了一句要是东来西美在家就好了,陈东海气得一只电话打去泽普,叫陈东来火速回来尽孝。陈东来除了汇钱回来还能有什么办法,电话里好言相劝。 最后陪阿娘针灸这桩事,还是斯江自动请缨担了下来。阿娘一边哭一边骂儿子们,骂好儿子又想起女儿们,非让斯江给三个嬢嬢拍电报不可。很快,陈东梅汇了一百块回来,说马上要秋收,承包田里实在走不开人,辛苦两个弟弟了。陈东兰没回音。曹金柱的爹妈汇了一千块来,又特地打电话解释了半天,说曹金柱的一个好兄弟和贾秀全是铁哥们,他们组织了一批人带着家属去大连老贾家看国足奥运比赛了,顺便倒腾点小生意,最早也得十月中才回来。 斯江怕阿娘多想也怕她起夜出事,礼拜六就睡到阿娘家陪上一夜,礼拜天早上再送她去针灸。景生要陪着一起去,阿娘死要面子,坚决不肯要姓顾的外人陪同,斯江也没办法。 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两个月来没个消停,斯江和景生能好好谈朋友的时间少之又少,斯江自己心里也清楚,她进了灶披间后围着台子转了两圈,东看西看不吭声。 景生抬起眼问:“侬做啥?” “打手(洗手)。”斯江把手伸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景生不响,让了半只位置出来。 斯江瞄了瞄窗外没闲人,就挨到他身边,一双手穿过一对茶叶渣浸到水下,一把握住了景生的手,动作太过勇猛,手指甲戳在了景生手上,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对勿起哦,弄痛侬了伐?(对不起啊,弄疼你了吗?)”斯江问是问了,手却没松,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景生也被她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小戆徒人前人后真是两幅面孔,人前装样的时候一本正经,人后不正经起来比他还凶。 “还好。” 深咖啡发黑的茶叶渣无声翻涌起来,两双手在水里轻轻交揉来捏去,两张面孔慢慢地都红得发烫。 “阿哥,侬生气了伐?”斯江胳膊碰了碰景生的。 “还好。” “阿娘上个礼拜刚刚停了针灸,要是就阿拉两噶头跑出去过生日,勿大好,(如果就我们两个跑出去过生日,不大好)”斯江鼓了鼓腮帮子,瞥了景生一眼,用力捉住他一只手不放,“等外婆伊拉噻睏高了,侬再来灶披间等吾好伐?(等外婆她们都睡着了,你再来灶披间等我好不好?)” 景生心漏跳了两拍,佯装镇定地问:“等侬做撒?” “秘密。”斯江吃吃笑。 “明早再回学堂,侬来得及伐?”景生心想怪不得斯江要跟自己约好明天早上再回学校,这么一想,他嘴角就翘了起来。 “来得及,侬呢?” “没问题。” 楼上突然传来陈斯南的吼声:“顾景生、陈斯江,你们好了吗?长寿面都糊哒哒了!” 第283章 第二百八十三章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天不从人愿是一条很诡异的定律。 因为礼拜一要上课, 平常礼拜天夜里陈斯好九点钟睡觉,陈斯南十点钟上床。结果这天景生过生日,两个小把戏都吃撑了。到了九点半, 陈斯好突然喊肚皮痛, 全家又紧张起来。偏偏顾东文晚饭后就带着四只大闸蟹一瓶黄酒去了卢护士那边, 顾阿婆和斯江斯南都问景生该怎么个弄法。 景生让斯好躺平到沙发上,压了压伊肚皮,梆梆硬,一问, 三天没大便了。 斯南没好气地把沙发靠垫扔到斯好肚皮上狠狠地压了两下:“活该!昨天汪强爷叔送来的半斤羊羔肉, 你吃了多少?” “我给你们留了好几块呢。”斯好龇牙咧嘴抱着肚子喊大姐姐救命。 “就留了三块!外婆舅舅和我一人只吃到一块!”斯南咚咚咚上了阁楼,“覅睬伊!痛色伊活该。(不要理他,痛死他活该。)” 陈斯好被景生架到大床后头的马桶上坐了十分钟, 脸憋得通红,小腿肚子抽筋,一粒也拉不出。 景生一本正经地总结:“斯好,你与屎不和,以后一定要小心进口,否则出口遭殃。” 斯江笑得打跌。 景生拿了钱包出门, 踏上脚踏车到弄堂外的药店去敲门,买了两支开塞露回来, 把陈斯好一屁股的胖肉掰开,下狠手塞进去一整支, 还好人就在马桶旁边,不到十秒钟,客堂间里的顾阿婆和斯江都听见马桶像炸开了似的噼里啪啦响了足足三分钟,阁楼上的斯南都在问谁家放炮仗。 陈斯好是哭着出来的, 屁股开花的滋味实在不好过,半斤羊羔肉两只大闸蟹半只走油蹄髈两块炸猪排四只红烧鸡翅……关键是三天的量太结棍,马桶差点漫出来,他差点被自己的大便熏得晕过去。 “臭色了!”斯南在阁楼上发飙,“私噶倒马桶去!(自己倒马桶去)” 顾阿婆捂着鼻子进去拎马桶,斯江赶紧拦住外婆:“我来我来。” 景生又拦住斯江:“我来。” *** 闹到十点多钟,陈斯好喝了一小碗米汤后躺平了,抽抽噎噎地对着顾阿婆保证以后再也不偷吃羊羔肉。斯江把两盘蚊香放到床踏板边上,感觉那股臭味至少会绕梁三日,再看斯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再想想景生给他塞开塞露的画面……实在太那个了,斯江不敢再想。 她回到阁楼,斯南却一点也没有要睡觉的样子。 “你怎么还不睡?” “你先睡,我看完这本再睡。”斯南趴在床上晃荡着两条细腿,“三毛有点好白相。” “你会看三毛的书?”斯江很是诧异。 “唐欢硬要我看的,烦色了伊,”斯南抱怨归抱怨,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得意,“她还以为我不懂男生女生之间那点喜欢不喜欢的,嘁——” “你又懂?”斯江失笑,把她往床里推。 斯南又爬出来:“就没有我不懂的事好伐?喂喂喂,我要睡外头,我夜里还有事呢。” “嗳?”斯江心一慌,“你还有什么事?” 斯南看看书桌上的小闹钟:“宁宁哥哥十一点半才能从实验室出来,他说好要跟我打电话的。我这次不是考了好几个满分嘛,他要表扬我呢。” “十一点半?学校公用电话老早关门了。” “他这学期没住在学校,你不知道啊?”斯南又有点得意,“他一搬家就跟我说了。” 斯江笑道:“他肯定会先告诉你,你们两个最要好了。” “没你和大表哥要好。”斯南酸溜溜地瞥了她一眼。 斯江笑着拍了她一巴掌:“大表哥跟你不好吗?他对你最好了。” “哼,”斯南翻了个白眼,“反正我肯定要等宁宁哥哥电话的,你爱干嘛干嘛,别管我。” 斯江脸上一热,翻了个身对着墙嘟囔了一句:“我没事,我先睡了。” “你真的要睡了?”斯南却又凑过来看她的脸。 斯江推开她,拉起被子:“烦色了侬,覅吵。(烦死了你,别吵。)” 说是这么说,斯江耳朵却一直竖着,不时偷偷看一看枕头下的夜光表,还有四十分钟呢,不知道景生会不会已经等在灶披间里了,急。 十一点二十,客堂间电话铃一响,斯南就跳起来几步冲到阁楼口,倒着滑了下去,很快下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笑声。 斯江看着表面上的指针一格格地走,猜想景生应该也听到了电话铃声,心略安了一些。偏偏斯南这个电话打起来没完没了,依稀听见她在说斯好今晚的糗事,笑得没心没肺的。斯江听着听着,眼皮直往下耷,再醒转来的时候,阁楼里黑乎乎静悄悄,身边斯南呼吸均匀。 坏了!斯江差点蹦了起来,一看表,两点一刻。完结了! 她慌慌张张轻手轻脚地了阁楼,懊恼得差点哭出来,下狠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摸黑下了六格楼梯,亭子间门缝里黑漆漆的,她趴在门上听了听,舅舅是说好不回来的,景生肯定失望透顶早就睡觉了。 “啪嗒”一声,楼梯间的灯亮了,斯江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转头,看到景生双手抱臂,靠在墙上,一脸无语。 “侬睏着了?(你睡着了?)” 斯江拉了拉身上的格子睡衣,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尴尬地笑了笑:“对勿起。” 转瞬她又高兴起来,笑得合不拢嘴:“侬一直勒等吾啊?(你一直在等我啊?)” “嗯。”景生挑了挑眉,眼底也浮上了笑意,“小戆徒。” “吾脑子瓦特了!”斯江见他没生气,喜出望外,压低了声音道,“侬等一歇啊(你等一下啊)——”她转身又蹑手蹑脚上了楼进了门,很快拿了一个小塑料袋下来。 “好了,走,阿拉到到灶披间去。”斯江神秘兮兮地把塑料袋藏到身后,一马当先下了楼。 景生伸出的手牵了一把空气,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她进了灶披间。 斯江让他闭上眼,把小小的栗子蛋糕拿出来,插了一枝蜡烛。 “侬勿要睁开眼睛呀,嗳?打火机呢?”斯江到处找。 “我裤袋里有。”景生老老实实闭着眼,嘴角却翘得压不下来,笑她说什么秘密弄得神秘兮兮的,脚趾头想一想就知道是要请他吃蛋糕。 “吾来吾来。”斯江挡住他的手,自己摸进他裤袋里,“是吾请侬切蛋糕,噻要吾动手。(是我请你吃蛋糕,全得我动手。)” 她摸了两把,越摸越深。 “咦,是这边裤袋伐?” 景生局促起来,干咳了两声,声音莫名低哑了一些:“喂,覅乱摸,摸出事体来侬负责伐?(不要乱摸,摸出事情来你负责吗?)” 斯江的手在他大腿上停了停,被火燎了似地缩了回去,一句流氓在嘴里打了滚,没好意思说出口。 景生不自在地侧过身,从另一边裤袋里摸出打火机,丢在台子上,顺势半弯了腰假装闻了闻:“啥米道?(什么味道。)” 他掩饰得快,斯江眼风却已经扫了过去,差点把打火机丢在他脸上转身逃出去,深呼吸了好几口,他看不见我就当也没看见,他没看见我看见了,反正以前也看见过的,没啥稀奇。 斯江点好蜡烛,关了电灯。 “好了。对勿起哦,现在已经是8号了,都怪我。”斯江换了普通话正儿八经地送上祝福:“祝我的男朋友顾景生同学生日快乐。” 最后两个字被她自己的笑声吃掉了。 景生睁开眼,没看蛋糕也没看蜡烛,只盯着身边的斯江看。 斯江脸还红着,被他这么盯着看,更加红了,准备了许久的勇气像气球撞上了针尖,噗嗤全没了,只剩下心慌慌心如擂鼓心如鹿撞。 “喂,看吾做撒,侬看蛋糕呀。(看我干吗,你看蛋糕呀。)”斯江低下头笑。 “侬比蛋糕好看。”景生笑着说了一句大实话。 在看到蛋糕上的love花体字后,景生说了又一句大实话:“蛋糕比侬嘴巴甜。” 斯江笑盈盈地催他许愿。 景生三秒钟就许好了愿,呼地一口吹灭了蜡烛。 棉线烧焦混着石蜡的味道弥漫开。 斯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景生的胳膊,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景生愣了愣,电灯就又亮了。 斯江走到台子对面,递给他一把水果刀,眼睛闪闪亮笑着保证:“以后每年都我们两个偷偷分一块蛋糕,谁也不告诉。” 景生想到学农那年被唐泽年分去的一点蛋糕,酸不溜丢地哼了一声。 斯江眨眨眼:“阿哥——覅小气巴拉记仇好伐?” 景生几口把半块蛋糕吃完:“看侬表现。” 斯江嘟了嘟嘴,心想我都主动亲你了呢,还要怎么表现。 景生给斯江倒了杯温水,咳了一声:“怪咧,十一月了,居然还有蚊子。” 斯江一怔:“哦,蚊香啊?不是因为蚊子,是房间里实在太臭了。”想到晚上斯好出的糗,斯江忍不住咯咯笑。 景生摸了摸自己脸颊:“刚刚有蚊子叮了吾此地(我这里)一口。” 斯江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阿哥!侬戳气色了!” “要么吾咬回伊一口?”景生似笑非笑地探过身凑到斯江跟前,“就扯平了?” 斯江往后仰了仰,仍然嘴巴比脑子快:“公蚊子不咬人的!” 景生闭上眼,无力地垂下头,很好,他的女朋友陈斯江同学在谈恋爱上永远接不着他划过去的翎子,堪称氛围杀手。 这个念头还没消,他额头上又被“叮”了一口,还带着一丝湿意。 斯江红着脸戆呵呵地轻声笑道:“看,母蚊子才咬人。2:0。” 景生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好像笑得比她还傻,手臂一撑,半个身子探过了台子。 “2:1了。”景生的唇贴着斯江的鼻尖微微笑。 斯江这次却没躲开他的眼神,躲也躲不开,景生眼底有两团火,烧得她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景生微微侧了侧低下去轻轻贴上了她的唇。 一触即分。 斯江垂下的眼帘颤了颤,心慌意乱地抬起眼:“乃么扯平了啊,2:2了啊,其实吾肯定比蛋糕嘴巴甜……” 景生垂眸看着她小嘴叭叭叭不知所谓,又好气又好笑。 *** 谈朋友就是无数个从0到无穷大的积累过程,视线的交织,从0到1,从1到100,到无穷大,牵手也是,第一回总是特别难,经历那么多心理斗争后伸出手去,不知道会被接纳还是被拒绝,以后就顺理成章地一次又一次,谁还记得第20次牵手?亲吻当然也是,第一个,第二个,总是让人难以忘怀,但变成日常的一部分后,谁还在意少一个多一个呢?但是从无穷大变回0却往往让人猝不及防,光是想想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斯江在床上碰了碰自己的唇,作出以上小结后,轻轻吁出了口气,她和景生要往无数个无穷大奔去,永远不要回到0。现在她和景生到底是几比几了呢,斯江捂住脸,不好意思再多想。 第284章 第二百八十四章 第二百八十四章 景生眯了一个多钟头, 早上五点钟就爬起来烧早饭,再进到灶披间,心情大不同, 甜就一个字。而且在承受了陈斯好的巨臭暴击后的甜, 简直甜到发齁。 因为这份甜头,本来的泡饭升级到了炒饭,鸡胸脯拆下一大块白肉切成碎丁, 半根胡萝卜半根西葫芦半只洋葱也切成丁,热油里翻炒出香味摆到一边, 硬梆梆的的隔夜饭用铲子压平压散,一边炒一边加蛋黄,炒到一锅饭黄澄澄, 再把滤掉汤水的炒四鲜加进去翻炒, 调好味道最后下蛋白, 颠锅颠得一粒粒米在空中翻跟头,要放在电影慢镜头里, 一粒米就是一个故事。 煤球炉子上的鸡汤笃笃笃作响, 斯江睏死懵懂地捧着脸盆下来刷牙洗脸。 景生百忙中回过头,笑着揶揄她:“小戆戆噶早就起来了?(小笨笨这么早就起来了?)” 斯江手里的热水瓶往前一冲:“撒宁是戆戆!侬讪戆咧。(谁是戆戆?你才戆呢。)” 因为斯江在谈朋友接翎子上的跳脱, 凌晨收获了景生给她起的特别昵称“戆戆”一词, 还和“斯江”的江江勉强同上了音, 反正都是gang。 景生把鸡汤镬子端下来, 若无其事地问:“公蚊子母蚊子最后几比几?” “流氓!” 斯江红着脸逃出去, 拧开水龙头, 自来水哗哗响,景生透过窗朝她笑,她只当没看到。还好一嘴牙膏泡沫, 没人看得出她自己也在笑。几比几?从足球比分变成排球比分变成篮球比分,谁还数得清,什么公蚊子母蚊子,小鸡互啄还差不多。要是两个人当中没隔着那张长台子,会变成怎么样?大概会最后在亭子间门口的那一个真正的亲吻。谈朋友太难了,接吻都那么难。斯江走了神,好奇全世界的恋人们有多少对会像她们那样一张口就牙碰牙的。 “牙齿还痛伐?”景生慢条斯理地站到斯江身边刷牙。 斯江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讪侬勿好!(都是你不好)” 他们两个蜜里调油在灶披间里吃好炒饭喝好鸡汤又偷偷摸摸互啄了几下才拎上包去学校。 六点半斯南和斯好下楼吃早饭。陈斯好从垃圾桶里捡出半根蜡烛和一张蛋糕垫纸出来,委屈巴拉地告状:“你们趁我生病半夜里偷吃蛋糕!太过分了,太无情了你们。” 斯南一把抢了过去揉巴揉巴丢回垃圾桶里,把台子上的鸡骨头咣啷啷通通倒了进去,塑料袋拎起来打了个死结丢到门洞外头。 “你就知道吃,等阿舅开好家长会你就惨了。”斯南轻轻一脚踹在斯好屁股上。 斯好懵里懵懂地上楼去拿书包,想起自己语文只考了42分,的确很愁,他考试的时候想什么了呢?怎么就忘记卷子反面还有题目了……姆妈肯定要气死了。大姐姐二姐姐读书都那么厉害,为什么他一读书就犯困呢,老三真可怜。 礼拜二晚上六点半,斯江回母校开斯南的家长会。七点钟,代数王老师正在说高一代数的难点和学习技巧,景生悄悄摸从后门进来,坐到斯江身边,吓了斯江一跳。 “侬来做撒?”斯江压低了声音问他。 “陪侬。”景生还拿出一本空白笔记本一支笔来,很像一个认真开家长会的家长。 斯江压着嘴角,低下头把自己记的英语、物理科目的内容推过去:“谢谢侬,覅浪费新簿子了。” 景生的左手在课桌下头握住她的右手不放,认真记起笔记来。 两人都笑得肩头微微耸动。 斯南的班主任郭知行是新分来的年轻教师,二十八岁,H师大中文系硕士,十分年轻儒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件小立领的白衬衫,袖子管叠得整整齐齐,配靛蓝的牛仔裤和白球鞋,一看就是个清爽时髦人。他开家长会的时候一半上海闲话一半普通话,和蔼可亲,鼓励为主,提示为辅,没有批评和不满,家长们反而提心吊胆起来,提问环节抢着举手。 “郭老师会不会带这个班级带到高三?” “大概率不会,高二语文会换一个老师,换谁我也不知道,学校统一安排。”郭老师笑眯眯地回答。 下头不少家长就松了口气。 “我们班这次期中考试在全年级排在第几?” 郭老师笑着答:“一个年级四个班,正数第二贴着倒数第二,排名意义其实不大。各科平均分相差只有两三分而已,家长们请不要太紧张,我们班的学生都是好学生,平时下课都很自觉地在做作业整理笔记,很用功的,希望家长们回去让他们适当放松放松。毕竟体育还是要考的,女同学们八百米还是要考的对伐?” 郭老师耐心地一只只问题回答过来,九点钟宣布家长会结束,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请他们的家长留一留,其中也包括了陈斯南。 斯江和景生倒不讶异,毕竟陈斯南不惹事才是大事,两个人慢悠悠的在教室最后一排说悄悄话,悄悄话是说不完的,吃什么了,上了什么课,寝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学校里有什么活动…… 小郭老师送走其他家长,走到斯江景生面前,随意地坐在了他们前座,说起了斯南大战王老师的事,诚恳地表了个态:“我和王老师已经谈过了,他这样的确不大好,没考虑到陈斯南的自尊心,以后绝对不会了,对哪个学生都不会再这样做。但是你们作为陈斯南的哥哥姐姐,回去也要和她好好谈谈,她这种处理方式有点不妥,很容易激化矛盾。将来她到了大学里社会上,还是会遇到这样类似的情况,搞不好就两败俱伤甚至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你们——都还是大学生?” 斯江点点头。 “我和陈斯南也谈过一次,她比较倔强,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当然她聪明是很聪明的,相当聪明,”小郭老师笑道,“我了解下来,她上所有的课从来不记笔记,包括我的语文课。最近几天上代数课还睡觉,王老师对她很有意见,不过我怀疑她是故意的。但是你们都是市西毕业的老同学,现在也都在重点大学读书,应该知道,光靠聪明是很难考上理想的好大学的。” 这句话斯江听进去了,在她看来,小郭老师不如何宏伟那么开明通达,却也是难得的好老师。 “两个多月,包括军训的表现啊,我观察下来,”小郭老师蹙了蹙眉头顿了一顿,“她在人际交往上有很大的问题,拒绝融入集体,尤其和女同学们相处不来。我们班的同学都是很不错的学生,有本校直升的,也有外校考入的,但是没人搞小团体,集体意识和集体荣誉感比较强。像上个月的运动会大家都积极报名了,班委号召每个同学至少报名两项比赛,但是陈斯南——” “一个项目也不肯参加,”郭老师有点为难,“她在跑步、跳高跳远方面是很优秀的,不是一般的优秀,我们体育课的朱老师说了,如果陈斯南肯好好训练一下,拿个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称号没问题。有了这个高考还能加分,但是陈斯南——” 这已经是郭老师的第二个“但是陈斯南”了。 郭老师苦笑了一下:“陈斯南说她没空,不肯参加校田径队。” 斯江和景生面面相觑。 “她在班级里,只有唐欢一个朋友,这样下去她以后的人生道路会比较难走。我们上大学,要跟老师同学们打交道,工作了要跟老板上司同事们打交道,谁也不能孤立的过一辈子对不对?不是说一定要她合群,但是她得学会合作。”郭老师语气很真挚诚恳。 出了校门,斯江心里沉甸甸的,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少关心斯南的想法了,她从来没担心过斯南会有这样的问题,斯南从小就最擅长讨人欢心,人人都喜欢她,她在哪里都是孩子王,万春街、沙井子、乌鲁木齐、向群中学,斯江见过那帮男生簇拥着她这个老大呼啸而过,斯南怎么可能孤立自己或者被孤立呢?斯江完全想不通。而且她和唐欢好成那样,周末经常你去我家我去你家同吃同睡的,斯江还羡慕过她们俩,至少她就没有好到这个地步的女朋友。 景生却不以为然:“别担心,我看她是看不上她同学。” “为什么?!”斯江更想不通了。 “有点呆,”景生笑了笑,“重点高中的学生都有点呆有点木,路子和她不一样,斯南要求高的,你看她对赵佑宁和唐欢的样子,就该知道她不会有什么人际关系问题。而且她那套武侠江湖在重点学校肯定一点也用不上。高中男生都忙着考试、踢球、追女生,谁要打架当老大?” 斯江莫名被安慰到了,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从愚园路一路聊回万春街。 斯南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回来,一点也不吃惊,只问了一句:“老郭告状了没?” “你们郭老师很年轻的,什么老郭啊。郭老师表扬你了,说你聪明。”斯江仔细观察斯南的神情。 斯南打了个哈哈:“你听听就算了别当真,我算什么聪明啊。” 她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我睡觉去了。” 斯好趿着拖鞋从里面跑出来,揪住景生的衣角问:“阿哥,你生日那天你们是不是偷偷背着我吃蛋糕了?” 斯江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 景生若无其事地拎起他的领子往房间里走:“没。侬快点睏高去。(你快点睡觉去)” 斯好犹自不放弃:“我没吃到蛋糕,不公平!” “下个礼拜阿姐买给你吃。”斯江赶紧跟过去小声解释,“你那天肚子不好啊,再吃蛋糕又要拉一马桶。” 斯好这才松开景生,挪上了床。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往外走。身后陈斯好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你们就算偷吃也要把垃圾倒掉啊,就摆在我眼门前,看得我多窝塞(郁闷)啊。” 景生和斯江:…… *** 平常景生和斯江难得在家,这天夜里就都在亭子间帮忙理冬装。因长久没听到大姨娘的消息了,斯江追问起来,顾东文敷衍了几句圆不过去,索性就说了实话。 去年香港股灾,顾南红和赵彦鸿投资在股市里的钱只拿回来一成,一家人的香港身份证拿到了,买房梦却功亏一篑。全香港都亏得一塌糊涂,跳楼的天天有,顾南红倒看得穿,反正她至少还有一门手艺傍身,华亭路每个月都在进钱,所以一句抱怨都无。但是赵彦鸿却过不去这个坎。 方先生在股市里也损失惨重,便又把方家以往见不得光的老本行重新捡了起来。赵彦鸿请缨出了十几趟快艇,来钱多来钱快,回去让南红先把东文投的几万块连本带利地还了。南红一问,知道他在枪口下捞钱,气得把钱砸在他脸上,发狠话说他要敢再干一次立马离婚。但是脏活下水容易上岸难,这也是方家明暗两处的人从来不交集的原因。赵彦鸿应是应了,私下里还是偷着跑了几趟货,春节后的一趟被海关追得太紧,中了一枪跛了一条腿,被方先生派人送回香港,给了一笔十万块港币的安家费。 南红也不响,尽心尽力照料了几个月,到了七月份,等赵彦鸿驻着拐杖能走了,立刻提出了离婚。赵彦鸿也不响,很快就办好了离婚手续。三个儿子都归南红,那笔安家费他要给南红,南红一分也不肯要。两夫妻以前海上岸上过了十几年没分,颠沛流离到香港那么苦也没分开,最后却这么轻飘飘地分了,连顾东文都有些不忍,替赵彦鸿说了几句话,南红在电话里立刻爆掉了,一边骂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 “那大姨父现在呢?”斯江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他还和你大姨娘他们住在一起,”顾东文尴尬地挠了挠鼻子,“那个方老板让他去工厂做保安,一个月发他两千块工资。” 离了婚还住在一起,斯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这个不算结局的结局不太好,但又好像没有更好的了。香港寸土寸金,大姨父瘸了,去哪里都不便当,阿大阿二阿三他们肯定很难过。想想斯江更难过了,红着眼眶低下头嘟囔了几句。 顾东文长叹了口气,端起茶壶下楼续水。 景生握住斯江的手,轻声说:“大嬢嬢会好的,别担心。阿大阿二阿三都大了,没事的。” 斯江默默点了点头,歪在了景生的胳膊上。 “就是挺难过的,”斯江想起少言寡语的大姨父,眼睛还是发酸,“大姨父其实老欢喜大姨娘格。” “嗯。”景生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心。但是顾南红喜欢赵彦鸿吗?反正不像周善让喜欢顾北武那样喜欢。 “真的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到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吗?”斯江有点疑惑。 “会,”景生捏着她的手指头来回摩挲了几下,“我就会。” 斯江抬起头看着景生,惊讶和感动中生出了几分惭愧,她肯定做不到,所以她虽然同情大姨父,却完全理解大姨娘的选择。 “你有也不要紧,”景生笑了笑,“我喜欢你有原则有底线。” 斯江低声申辩:“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呀。” “什么?” “你没听见?” “没听清楚。” “我说,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的。”斯江抬起头大大方方地重复了一遍。 “还是没听清楚。” 楼梯咚咚响,斯江赶紧坐好,嗔了景生一眼,低声飞快地说:“本来你不作怪的话我是想亲你一口的,活该。” 景生偏过头来,在她嘴上咬了一口。 门开了。 顾东文看看两个装模作样一本正经满脸通红的小冤家,一拍脑袋:“嗐,看我这记性,明明是下去加水的,切了根香烟茶壶居然忘记拿了。” 景生抬起头,觉得爷老头子还是挺识相的。 “儿子啊,帮爷老头子下去跑一趟,快去。”顾东文大马金刀地坐进尼龙椅里,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吩咐。 很好,景生立刻收回了刚才的那句话,也收回了脸上刚浮现出的笑容。 第285章 第二百八十五章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回生, 二回熟。 走出美领馆,看着手里厚厚一叠申请文件和薄薄一张拒签说明,斯江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苦涩中甚至带着一丝轻松。 这次她准备得更充分, 该注意的也都注意了。签证官询问了许多细节,半奖以外的费用谁来负担,会否继续留美深造, 会选择什么专业深造,有无亲戚在美国生活,林林总总, 比上次多谈了近十分钟,谈好话后还请她稍等, 进去接了个电话。再出来时开口就是一句Sorry。紧张的等待和隐秘的欣喜瞬间消失,斯江甚至没有任何踯躅流连,利索地把自己所有的文件一收,连谢谢都懒得说, 直接转身离开。 淮海西路的悬铃木树叶锈出了淡金色的斑斑点点, 路边小区里偶尔冒出来冲天的银杏树已经满树辣辣黄, 昭示着深秋最后的灿烂。 “气死我了!”斯江和景生往上海图书馆方向走。 “他要拒就拒,跟我说那么多废话干嘛,问东问西,还有说有笑的, ”斯江愤懑地跺了跺脚,“你说他有毛病伐啦?浪费了我噶许多表情, 本来我做好再被拒的准备,被他问啊问的,还以为这次能行了, 白相宁嘛勿是!(玩弄人嘛不是)” “还申请吗?明年春季开学前应该还来得及再申请一次。”景生的手指插在裤袋里紧张地搓了搓。 “不了!”斯江迈开大步昂首挺胸气拔山河地摇头,“哼,本来我就想着这次拿到签证的话也要再想想去还是不去的,现在好了,这几年我都不想再申请了,等考研究生的时候再说,说不定那时候我们已经赶英超美了呢。” 豪言壮语说完,斯江猛地挽住景生的胳膊:“这几年我要好好读书——还要跟我男朋友好好交谈谈朋友。” 景生被她带得差点一个趔趄,嘴角却勾了起来。 斯江豪爽大胆不过三秒,待要抽出手臂,却被景生握住了,勾得更紧了点。 “到。”景生眼睛弯了弯。 斯江一怔:“到啥?” “你刚刚说我是你的谁?” 斯江耳根发烫,声音也轻了下去:“男旁友。” “到。” 斯江忍不住低下头笑了起来。 景生问她:“你今天就请了半天假?” “欸?是的。” “我请了一天假,”景生握住她的手:“逃半天课怎么样?” “啊?”斯江犹豫了一下,“那我们去干嘛?” “谈恋爱。” *** 谈恋爱到底应该有个什么程序?景生和斯江都不清楚,欢喜侬说过了,手拉过了,面孔香过了,牙齿撞过了,不该看的斯江也都看到过了。但算不算已经开始正式谈恋爱了呢?景生觉得作为“地下情党员”还不能算。斯江却觉得早就算了。 斯江平生第一次逃课,是为了谈恋爱。 旧地重游,下午的中山公园游客很少。以前的儿童乐园变成了游乐场,湖里零星飘着几条船,斯江对初中那次春游印象很深刻,景生同样也记忆犹新。 “就是在这里,你和唐泽年还对歌了。夫妻双双把家还那个。”景生呵呵两声。 “他没唱这句呀,”斯江眯起眼笑,“唐泽年唱歌很不行的,唱了三句就上岸了。咦,你怎么知道他唱黄梅戏了?我没看见你,你们班当时在哪里?我记得是在儿童乐园遇到你的呀。” “是我去找你的,”景生纠正她,“侬白相得勿要太开心哦。(你玩得不要太开心哦。)” 斯江眨了眨眼,莫名紧张起来:“喂,顾景生,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啊?!” 景生扣紧她的手指,顾左右而言他:“侬戆得来要命,抱牢大象鼻头戆笑。(你傻得要命,抱住大象鼻子傻笑。)” “王璐教训我,你还帮我说话呢。”斯江有点惭愧有点内疚又说不出的高兴。 “我也教训你了,你怎么不记得?” “你?你教训我什么了?” “乱抛媚眼乱发嗲。”景生扭过头看着她笑。 “我那时候对着你抛媚眼?对你发嗲?不可能,”斯江负隅顽抗矢口否认,“我那时候才初二,还什么都不懂呢。” “阿哥,覅生气了哦,吾还是一个宝——”景生还没学完,就被斯江捂住了嘴。 “不许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斯江想起来了,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两人想到就是那天在溜冰场遇到了吴筱丽和李强,便都沉默了下来。 没有了密密麻麻的鸟笼,杉树林里的小亭子十分幽静,午后的日光从叶隙间洒落,在窄窄的石板路上留下斑驳光影。 斯江拍了拍美人靠的栏杆,岔开了刚才的话题:“被拒两次了,我运气真差。”隔了几个小时再提起,气愤早没了,只剩下了无力感和沮丧。 景生:“上帝可能觉得你还不够努力,肯定还放了个全额奖学金在前面等你。” 斯江苦笑了一声:“谢谢。” “被拒签五六次的人蛮多的,”景生垂下眼,“我们班有个同学上个月第三次被拒了。现在正准备申请第四次。真的想出去,总归签得出的。” “我现在其实也没想清楚——”斯江停了停,低声问,“你呢?你想我出去还是不想我出去?说真话说实话,就说你想不想。” 景生抬起头,干干脆脆地答:“不想。” 他的喜欢很自私很渺小,他没有善让那么伟大。他不想和斯江隔着太平洋和时差谈恋爱。他不想和斯江分开一分一秒,一天一夜。 所以就是不想,是真话、实话、心里话。在他这里,关于斯江的问题都是单选题,不需要犹豫。 斯江倒有点意外,和景生对视了几秒后意识到他的回答比她想象中的“想,也不想”更让她开心。 “那我就不出去了。”斯江眨眨眼。 景生却摇摇头:“我不想是我不想,你想不想是另外一回事。” 斯江瞟他一眼:“你是不是害怕承担责任啊?怕我因为你不出去以后就赖上你了?” “你先是陈斯江,才是我女朋友。我的想不想得排在你后头。”景生看着她认真地说。 “到。”斯江突然轻轻应了一声。 景生的手臂搭在了美人靠上,手掌轻轻覆盖在斯江的肩头,像不远处在日光下打瞌睡的猫。 斯江的心怦怦跳。 “女旁友?”景生声音里带着笑。 “到。”斯江笑着低下头,几缕光在她手背上游走,风动,光影摇曳,风停,光影闪烁。 她抬起眼,光影在景生眼底摇曳闪烁。他眼里的自己越来越近,气息扑在她睫毛上,像扑在她心上,很痒。 斯江轻轻闭上眼,她不知道那光影也落在了她眼睫上,像勾人心魄的舞。 景生低下头,往她唇上印了下去,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触即分,辗转反侧后决然攻城掠地,直到喘不过气来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日头偏了少许,流动的光落在斯江微微红肿的唇上,水光潋滟。景生深深吸了口气,把慌乱无措的她再次贴向自己。 无人打扰,真好。 打瞌睡的猫懒懒地睁开眼,慢慢走远了,毛茸茸的长尾在空中轻轻摇晃。 *** 进了十二月,大学里就有了过节的氛围,跨校的联谊寝室开始频繁互动。 联谊寝室算是沪上大学一景,已经热门了好几年,甚至出现了骗子冒充名校学生骗钱骗色的恶劣行径。因此这两年都由学生会外联部官方组织。 本校的联谊寝室比较简单,大家都会提前在阶梯教室图书馆食堂认个脸。H师大女生占到75%以上,所以男生们物以稀为贵都很抢手。经历了十二年寒窗苦读,初进大学的新生们无论男女大多都把“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当成大学时代里必须完成的成人礼,发现心仪的对象都勇于表白,两个月就花前月下流连于丽娃河畔的比比皆是。斯江国庆节后就收到了不下二十封情书,第一第二封她还礼貌地回信谢绝,声明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后面情书数量巨大,家里事多,就实在顾不上了。 跨校的联谊寝室对新生们的吸引力更大。初入学时,图书馆、各个食堂、礼堂的布告栏里都会贴出长长的等待联谊的院校和寝室名单,当然不会出现学生的名字,只会在寝室号码后面写一条该寝室同学们的兴趣爱好。例如斯江她们寝室报上去的爱好就是英语、阅读和看电影,和其他女生寝室大同小异,所以会匹配到哪所院校哪个系的哪个寝室,纯看老天安排。像H师大通常都是和交大徐汇校区、H政法联谊,因为杨浦的复旦上外财大同济往往近水楼台先得月内部消化了,医科大学一般肥水不外流,就算费力气跨校跨谈了恋爱,医科生实习后,分分钟被医院内部消化。 但是H师大女生才貌双全的美名也不是盖的,尤其是美貌平均值,仅排在戏剧学院舞蹈学院之后,在舞会上尤其抢手。所以也有不少同济复旦的男生们会早早借着高中同学会的名义每逢周日就在H师大的校园里晃荡巡游。 斯江没遇到过这类麻烦,因为她周六下午一放学就回万春街了。她们8舍203八个女生,四个上海人,其中斯江家在静安,胡蝶是黄浦的,诸燕鸣是嘉定的,管幼伊是奉贤的,不消说都会回家过礼拜天,洗衣服兜马路补充零食水果老同学聚会一条龙的事要忙。而来自苏州的程岱和来自无锡的李珺,也常常周六晚上火车回家,周一早上火车回校。这也是大一新生头半年的常态,主要社交圈都还是高中同学和老乡。 203室的另外两位,一位是长春的尹寒,她身材娇小苗条,性格爽朗利落,一来就吵着要学上海话要学上海小姑娘发嗲,很快和斯江她们熟络起来。尹寒的男朋友在二医大,另外还有东北同乡会、长春同学会,周日忙得飞起来。另一位是潮州的刘春岚,性格比较内向,说话细声细气的,通常帘子一拉自成一个小世界,她家属于改革开放以来先富起来的那一批,父母特地坐飞机送她来上海读书,还给了她一个大哥大电话。 苏州无锡同属吴语区,两个软糯糯的江南姑娘程岱和李珺很快放弃了用普通话表达日常需求,改说起了苏州话无锡话,加上尹寒,一屋子八个人有七个人说着各种口音腔调的上海话,经常鸡同鸭讲热闹非凡。斯江不知不觉就说起了“拿夯?”,话尾也常常多一个奉贤的语气词“嘎”,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毫无疑问,斯江的口音最容易被带偏。 十二月初,斯江她们寝室和复旦的联谊寝室约好一起参加H师大的新年舞会。两个室长已经通过了电话,八个男生八个女生,只有四个在中学时代跳过舞,其他人都不会。于是在热身演习的周六舞会上,斯江看到唐泽年时,才发现她们寝室的联谊寝室竟然就是唐泽年的寝室。 第286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唐泽年代表他们寝室给203的女生们送了礼物, 一人一朵玫瑰花,一人一块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装在牛皮纸拎袋里, 拎袋上用花体字写着两个寝室的室号,颇有点秦晋之好的味道, 卖相一等一地精致。 女生们傻眼了,她们啥也没准备。 斯江对这样的行为比较熟悉, 免疫力较强, 上前大大方方跟唐泽年打招呼:“怎么这么巧?” 唐泽年不等兄弟们出卖自己, 便老实交待了:“不是巧, 是费尽心机谋划已久了,我从曾昕那里打听到你的寝室号的, 没少和你们外联部打交道。” 室友们静了静,都哇地叫了起来, 跟着“哦——”“原来——”“你们?”“哈哈哈”不绝于耳。 唐泽年微微笑, 他八月份去了万春街,结果斯江却去了北京,估计防他胜过防贼的陈斯南也不会告诉斯江自己找过她。国庆节高中同学聚会, 斯江说要陪她阿娘针灸没去参加。大家都为她唏嘘感慨鸣不平,在新疆考出那么高的分数,明明是可以进复旦新闻系的, 却去了师大。也不免有人猜测斯江是因为没面子才不参加聚会的, 因为这个,唐泽年和那人还翻了脸。他没能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着她,但是没关系,进了大学有的是机会,哪怕不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 没有机会也能创造机会。 室长严溯笑着声明:“怪不得呢,礼物都是老唐准备的,谢他就行了。” 尹寒快人快语:“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收的玫瑰花,居然是这么来的。谢谢唐同学,你一看就很有经验嘛,不过不好意思啊,公开一下,我们陈斯江名花有主了,我也有男朋友了,下次让我们的男朋友去复旦向你取经。” 最近每个星期六斯江都会在宿舍等景生从闵行来接,两个人再一起从H师大回家。景生在女生宿舍楼下哪怕只站上三五分钟也会引来女生们的侧目和议论,再加上斯江一进校就是系花,两人在校园里极其惹人注目。其他系有同校的毕业生,遇到过她们后纷纷主动辟谣,说那个好看到令人发指的顾景生其实是陈斯江的表哥,不是她男朋友。这个“辟谣”促成了一些男生勇往直前地继续来追求斯江。室友们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最后是尹寒没忍住问了一句,斯江就在寝室里澄清了:不是亲表哥,是男朋友。 唐泽年心里一沉,几乎不敢相信,他看向斯江,斯江微笑着点点头,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严溯赶紧开起玩笑来:“谈恋爱嘛,墙角怎么能没人挖?没事大家松松土,多个选择多条路。” 203的室长胡蝶笑着啐了他一口:“电话里就听出来你是最不正经的,你这种人从事新闻事业,国家堪忧啊。” 两个室长当仁不让地开始一一介绍寝室成员,来自哪里,毕业于哪个学校,有什么爱好兴趣。隔着纱或者隔着山,都不妨碍多个朋友多条路。男生们踊跃发言,女生们落落大方,很快共同建成了友谊的小船, 音乐响起,礼堂里的男生们纷纷迅速走到女生们的前面弯下腰伸出手。 这一排的座位迅速空了,只剩下唐泽年和斯江隔了几个座位静静坐着。 唐泽年深呼吸了一口,起身请斯江跳舞。 斯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 两人往外走了两步。 “你礼物忘记拿了。”唐泽年返身回去拎起斯江椅子上的纸袋,心乱如麻。 斯江接过纸袋:“谢谢。” “有点戆,是伐?”唐泽年苦笑了一声。 “不会,你太有心了,男同学一般都不会这么细心,”斯江笑了笑,“对不起,我们女生也没想到给你们送点什么礼物。” “我其实只想送给你一个人,怕你不肯收——”唐泽年自嘲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发格种戆劲已经发了好几年了。(反正犯这种傻已经犯了好几年了)” “对勿起。”斯江柔声说。 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前行。这条河据传属于外国人营造的时髦度假村,在文学大师的小说中出现过,自从成为师大的母亲河后,就变身为师大人的文脉所在。无数男女在此吟诗论文伤春悲秋缠绵悱恻,酝酿出了无数爱情的悲喜剧。夜晚的小河被若隐若现的灯光晕染出了江南水乡的气息,初冬的夜风并不刺骨,挡不住热情似火的年轻恋人。他们或十指紧扣或勾肩搭背,或在树荫下热烈拥吻,这些落在唐泽年眼里,曾经的向往和想象就变得格外刺眼和令人心酸。 斯江平时喜欢独自在河岸边看书或背单词,搁下书的时候,看看对面的红砖校舍和蓝天白云倒映在河中,宁静致远,无比惬意,却很少在夜里来河边散步,看到一对对恋人后才发现带错了地方,她和唐泽年这个时间来这个地方实在不太合适。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斯江快刀斩乱麻,“对不起,唐泽年,也祝你遇到合适的女生。” 场面话总是听起来很虚伪,但斯江想不出别的合适的言语。 “什么时候有的?”唐泽年实在想不出自己输在哪里。 “八月份。” 唐泽年沉默了片刻。 “你们学校的?” “不是。” “哪个学校的?” 斯江犹豫了一下:“交大。” “你们怎么认识的?”唐泽年低下头,“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么多,就是——”他按了按眼角,想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他是不甘心,不死心。他很了解陈斯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女生,她知道自己很美,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迎合她讨好她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因为她几乎无欲无求。而吸引他的从来不只是她的外貌,当初看见她在夕阳下努力地笨拙地运球,不停地走步却不肯放弃的样子,是那么可爱,瞬间击中了他,他第一次知道心跳真的会漏拍。他想接近她,又怕吓到她,经过那么多次的迂回努力,他曾经离她那么近,他们对文学对人生对社会有那么多共同话语,他们一起对抗过权威,质疑过权力体系。他放弃了出国,想和她在复旦相聚,确定下关系,再一起走出国门,他甚至没有告诉她自己也填写了复旦新闻系的志愿。在知道她阴差阳错落到师大后,他好几晚没有睡着,他想安慰她鼓励她,处心积虑地和她的寝室联谊,想给她一个惊喜…… 短短三个月而已,她却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认识很久了。”斯江嘴角勾了起来。 唐泽年一愣:“我认识吗?” “嗯。”斯江笑着点点头。 “陈斯江——!”不远处有人跑了过来。 “顾景生?好久不见。”唐泽年愣了愣,对景生点了点头:“你是来接斯江回家的?” 景生深深看了斯江一眼,眼风扫过旁边的两对情侣,嘴角抽了抽:“对,我来接她回家,你怎么来了?” 斯江眨眨眼,莫名有点心虚。 “哦,我们寝室和斯江寝室是联谊寝室,今天我们来练习一下交谊舞,慢点要一起参加师大的新年舞会和跨年活动。”唐泽年怀疑斯江的男朋友是顾景生介绍的,顾景生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他感觉得出来。 “家里还有事,我们先走了。”景生发了调头。 “哦,那我回宿舍拿一下包,”斯江把手里的拎袋递给景生,“你就在这里等我,别走开,对了,帮我拿一下这个。” “斯江——”唐泽年看着斯江匆匆跑走,喊了一声,却见她转身挥了挥手,大概是同他说拜拜。 景生看看袋子口露出的一朵红色玫瑰,拉开袋子口,看到里面的很眼熟的栗子蛋糕,拧起了眉。 “你送的?” “嗯。” 唐泽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斯江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景生一怔,眼睛就弯了弯:“知道。” “是谁?” “是我。” 两人同时开口。 唐泽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谁?” “我。”景生坦然直视着唐泽年。 唐泽年头皮发麻,愣了几秒后猛然挥出一拳,怒不可遏地吼道:“顾景生你对她做什么了?!你他妈这是——是、是乱*伦!” 景生立刻炸了。 唐泽年脸上挨了一拳,然后又挨了一拳,他踉跄着退了两步,鼻子下面一摸一手的血,嘴唇嘴角也麻了,跟着肚子上又挨了一脚。他弯着腰抬起头,看见了顾景生的冷笑和眼里的不屑,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来没想到顾景生会是这么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觊觎斯江多久了,竟然被他得逞了!斯江把他当成亲哥哥,他却做出这种事,电光火石间,中学时代里的那许多原本被忽略的细节全都浮现了出来,唐泽年热血上涌,脑子里嗡嗡地响,什么也顾不上了,咬着牙猛地扑了上去。 *** 斯江拎着包从宿舍楼出来,还没走几步就看见河边挤满了人,各种呼喊声响彻校园。 “有人掉河里了!有人掉河里了!” “拉上来,快点,拉上来——” “别打了!” 男生们为了女生打架掉进河里的事常有发生,斯江一直觉得这种人脑子瓦特了,她向来不喜欢轧闹忙,便想从人群里穿出去,脚下却踩到一个牛皮纸袋袋,低头一看,玫瑰花早就粉粉碎,纸袋上的两个寝室的号码上被踩了好几个脚印。 “阿哥!”斯江用力拨开人群。 景生和唐泽年却已经先后上了岸。景生腰下全湿了,唐泽年从头到脚在滴水。 两个男生上了岸,围观人群见怪不怪,自动让出一个圆圈来。 景生扭头看见了斯江,朝她走过去。 唐泽年却从他身后赶上来,愤然勾住了他,嘶声喊道:“侬是宁伐?伊是侬阿妹!(你是人吗?她是你妹妹)” 景生拧住他的手掌一翻,揪住他手腕,腿一沉腰一低,直接一个过肩摔。唐泽年“嘭”地摔在景生和斯江之间,腰椎剧痛无比,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继续打,他必须打趴下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围观群众们“哇”地喊了起来。 “别打了!”斯江拉住景生的手。 她蹲下身把唐泽年扶了起来:“侬做撒!侬脑子瓦特了伐?侬有毛病伐?!为啥帮吾阿哥打相打?!(你干什么!你脑子坏掉了?你有病啊?为什么和我哥打架?)” 被斯江这么一通厉声指责,唐泽年半晌没回过神来。 旁边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是英文系的陈斯江。” “怪不得。两个男的是哪个系的?” “不认识,好像都不是我们学校的。” “好像一个是哥哥一个是男朋友?” 景生不愿听斯江被人议论,牵了斯江的手快步走出人群。 唐泽年赶紧追上去:“陈斯江,侬醒醒!侬帮撒宁谁谈噻可以,但是不可以帮顾景生谈——(你和谁谈都行,但是不可以和顾景生谈——)” 斯江霍地转过身横眉冷目地反问:“为撒?光侬啥事体?!(为什么?关你什么事?)” 唐泽年嘴唇翕了翕,风一吹浑身冷得发抖,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伊是侬阿哥!伊肯定卯牢侬交关辰光了——(他是你哥哥,他肯定盯着你很久了)” 三三两两的人跟着他们。 斯江气得声音发颤:“伊欢喜吾,吾欢喜伊,勿关侬事体!(他喜欢我,我喜欢他,不关你的事。)” 景生皱着眉拉着斯江走人。 唐泽年一肚子的话来不及说,被两个刚抵达现场的室友拦住了。 “老唐,你怎么这么惨!” 唐泽年木然看着景生和斯江十指紧扣匆匆离去的背影,木然地点了点头,是,是很惨,简直是悲惨世界。 第287章 第二百八十七章 第二百八十七章 回到万春街, 景生拿了衣裳下楼洗澡,斯江在灶披间里刮生姜皮,煤球炉子生好了, 钢宗镬子里烧着水。 “我烧点红糖姜茶。”斯江抬起头,说的是好话,嘴角却往下耷着, 一脸的不高兴。 景生脚下停了停,嗯了一声进了淋浴间, 水龙头哗哗响了起来。 “你别再洗冷水澡了呀, 四个热水瓶里都有热水。”斯江喊了一嗓子。 “习惯了,没事。”景生在里面回了一句。 斯江气囔囔地把整块姜丢进镬子里,舀了三大勺红糖, 又掐了两段葱白狠狠地扔进去, 拿出了扔铅球的气势,葱白软趴趴地飘浮在暗红色的水面, 她再回头看了看淋浴间的门。 “气色宁了!(气死人了!)” 气什么呢?气景生动手,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非得动手呢,十三点兮兮的, 戆得来要命。她明明已经和唐泽年说清楚了,他还把人家打得那么惨, 都把人打进河里去了,万一唐泽年有个三长两短呢?斯江越想越后怕。在出租车上她一再追问他到底为什么打人, 他说就是看不惯。看不惯什么?看不惯唐泽年追她?还是看不惯中学里她和唐泽年走得近?她问他是不是在杀鸡儆猴, 他竟然说是。她这只“猴”虽然提出了在认识的人面前不公开的要求,但对着唐泽年她是主动说开的,如果当时他没来, 她就会告诉唐泽年自己的男朋友是谁。 景生的战斗澡洗得飞快,出来的时候姜茶还滚滚烫,斯江人却不在。他端了碗上楼,一进门就看见斯江在沙发上坐得笔笔挺,正对着通讯录在拨电话号码。 被他看了两眼,斯江连着拨错了两次数字,有点心烦意乱,没喝姜茶鼻尖上也沁出一层薄汗。 “你好,请问唐泽年在家吗?” “哦,好的,谢谢。” “我是他高中同学。” “是的,是我。没什么事——嗯,是有一点事找他,请问您有他宿舍电话吗?” “谢谢,请稍等,我记一下。” “什么?”斯江愣了愣,“没,我爸妈都还在新疆。” “不,不需要帮什么忙,他们工作得都挺好的,他们没打算回上海!”斯江有点狼狈,“谢谢唐泽年妈妈,我先挂了,再见。” 挂了电话,斯江抬起头,撞进景生黝黑沉静的眸子里。 “你跑过来干嘛?我就是怕他出事,打电话问一问,”斯江讪讪地解释,“他那一下摔得挺严重的,万一骨折骨裂什么的,他家里人肯定——” “我也下河里了。”景生坐在茶几的一角上,冷哼了一声。 “我不给你煮姜茶了嘛,”斯江把通讯录“啪”地合上,咚咚咚走到餐桌边把空碗拿起来朝他比了比:“你还非要洗冷水澡,感冒了也是你活该,我可不管你。” “不会感冒。”景生刚站起来,喷嚏不期而至,连打三个。 “还说?活该!”斯江一甩头,拿着碗下楼去了。 景生吸了吸鼻子。 “哦嗬——吵相骂了?”斯南从阁楼口探出头来幸灾乐祸。 景生一回头,被她倒吊着垂下来的一头长毛吓了一跳:“你好好的,像个女鬼似的干什么?” 斯南调皮地甩了甩自己的卷毛:“你打架了?跟唐泽年干上了?赢了?” “废话,”景生揪了揪斯南的头发:“下来,好好说话。” “不下去,我答应你不做电灯泡的嘛,好处费呢?”斯南朝他伸出手:“明年开始要涨价啦,一天四块洋钿,四个礼拜天十六块。” 景生掏了掏裤袋,空的,他一巴掌拍在斯南手上:“你抢钱啊?两块涨到四块!” “嘻嘻,我还要带个拖油瓶呢,要不然,两个六十瓦灯泡侬试试效果?”斯南稳坐钓鱼台,乐呵呵地要挟景生。 “明天给你,钱包在亭子间。”景生拿斯南还真没辙,没办法,他有软档。 “行,我明天要去徐家汇报一个空手道班,等我学完了我们打打过几招啊。”斯南神秘兮兮地笑着预告。 “你干嘛要去报这种班?你跟谁打架了?学校里还是外面?”景生皱起眉头。 斯南憋了会儿,翻身趴在了阁楼口,把一脸的乱发胡乱撸到后头,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们班有几个女生遇到了那种喜欢露JJ的流氓,她们说想去学空手道防身,就是学费太贵。我一不小心吹了个牛,说我很厉害,她们要拜我为师。” “不是你逼她们的?”景生眯起眼怀疑道。 “当然不是!”斯南叫了起来:“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 斯南噎了半晌,干笑了两声:“我这不是也算行侠仗义嘛,她们对武侠啊帮派啊没兴趣的,好歹空手道和我们桃花帮也有一点点搭界,对不对?哈哈哈,其实我现在对什么帮主护法也没感觉了,呵呵呵,就瞎帮她们一把,反正在学校无聊死了。” “你去田径队就不无聊了。” “啊呀,你怎么和南郭先生一个腔调了啊,烦死了,”斯南皱起脸嫌弃起景生来,“一个礼拜要训练三次,我忙都忙死了,哪有空训练啊?” “你不是说学校里很无聊?空手道班一个礼拜上几次课?” “两次。不过有一次是礼拜天,所以只能算一次。” “要上多久?学费多少钱?” “两个月,一百二。”斯南干咳了两声:“一堂课平均七块五,不贵的。” “你一个月零花钱五块,哪来的这么多钱?” “舅舅给了一百,外婆给了我五十,”斯南听见斯江上楼的声音,立刻缩了回去,“你别管我的事了,赶紧去哄我姐,下次打架千万叫上我!” *** 斯江上来又给唐泽年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报了寝室号以后,很快有人来接电话,却不是唐泽年。 严溯一听是陈斯江,语气就有点古怪:“老唐他没回学校,直接回家了,你有没有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斯江愣了愣:“我刚给他家打过电话。” “哦,可能还在路上?”严溯心里纳闷,他们从H师大回复旦都到了,没可能唐泽年回静安寺这么久还没到。 斯江急了起来:“他说他回家了?” “嗯,说了。” 斯江挂了电话,心事重重。景生湿了一半回来都感冒了,唐泽年湿成那样,既没回校也没回家—— 她猛地站了起来:“我去弄堂口看看。” “他那么大个人了,不会迷路的。”景生死样怪气了一句,腿却自动跟着斯江下了楼。 走到文化站门口,斯江就看到唐泽年在空地上低着头绕圈子。 “唐泽年!”斯江小跑过去。 景生双手插袋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唐泽年冷得浑身发抖,正在天人交战中,骤然看到斯江又羞又愧,声音也簌簌发抖:“斯江,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不该先动手。” 斯江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你怎么也不换身干衣服?要生病的,到我家洗个澡喝碗姜茶换身衣裳好伐?” “不了,”唐泽年对着斯江和景生深深鞠了一躬,“我那些话实在很差劲,说不定会给斯江惹麻烦,对不起。”想到室友们听到他口不择言的那些话时的表情,唐泽年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景生见一向沉静老成的情敌红着眼眶语气哽咽惨淡成这样,也不好意思痛打落水狗,淡淡地嗯了一声,侧过身子走开了两步。 唐泽年看着斯江黯然道:“其实说对不起也没什么用,你以后可以不把我当朋友的。”不等斯江回答,他低下头自嘲了一句:“吾都没想到私噶会得噶推板。(我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差劲)” “你快点回去,要是感冒了记得吃药,”斯江顿了顿,“再会。” 唐泽年心底最后一丝期盼粉粉碎,他抬起头,眼前的陈斯江似乎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陈斯江,疏离冷静,没有因为他特意跑来道歉而轻易原谅他,也没有一时心软说再见还是朋友。但他的确没有资格奢求这两点,一念之差,很多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斯江看着唐泽年颓然离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看到景生已经走远了。 “阿哥——!等等吾!” 景生却步子迈得更大更快。 追到亭子间门口,斯江才拽住景生的手,刚喘着气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烫?”她伸手一摸景生的额头,果然滚滚烫。 *** 景生吃了退烧药后很快就睡着了。 斯江回到客堂间给卢护士打电话,单位同事说她今天不当班。她挂了电话想想也是,要不然舅舅肯定会在家,再想想,好像这几个月舅舅去卢护士那里去得特别频繁。 再回到亭子间里掩上门,斯江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会儿景生,先前的那点子气早就消散了,再回味,生出点甜丝丝来。 他肯定是吃醋了,应该是吃了好几年的醋,被玫瑰花一刺激就报上私仇了。他先前说的杀鸡儆猴,猴子肯定也不是她,而是其他想追她的男生。 斯江碰了碰景生额头上的毛巾,冷毛巾已经变成了温毛巾,她取下来在面盆里投了投,轻轻绞干,重新搁回景生额头上,顺势跪坐在地板上,认真地看了会儿景生的脸,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心软软地像泡在热水里。 恋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似乎存在着一条条界限很清楚的线,如果进行到牵手,那么无论何时何地都想着牵手,如果进行到亲吻,那么随时随地都会想要亲一亲,浓度上去了下不来,有点由奢入俭难,大概也是“食髓知味”的由来。斯江被自己的这个奇思妙想羞到了,羞归羞,身体很诚实地靠了上去,脸颊相贴的时候,斯江做贼似的轻轻吁出口气,刚才泡在热水里的心现在终于得到了舒缓。 景生睁开眼,睫毛扫在斯江脸上。 斯江倏地弹了起来,合理怀疑景生刚才是在装睡,守株待她这只小戆兔。 景生手臂一拢,把她压回自己胸口。 “覅亲嘴巴,当心感冒传把侬(当心感冒传给你)。”景生温声提醒。 “撒宁想亲侬了?吾就是看看侬面孔还烫伐……(谁想亲你了,我就是看看你脸上还烫不烫。)” 景生闷笑了两声,滚烫的气息熏在斯江耳侧:“还生吾气伐?” 斯江费力地撑起自己:“当然不生气了,他到底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景生凝视着她,摇了摇头。那两个字是他的忌讳,众口铄金,流言透骨,他不想脏了她的耳朵,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但是脏水泼在斯江身上,他一个字也忍不了。 斯江紧紧握住他的手笑了笑:“其实也没啥,我本来就一直叫你阿哥的,我跟寝室的同学也说过,户口本上你就是我表哥——” “我不想在万春街和老同学面前公开,是因为不想别人背后说你闲话。” “他对你说那种话,以后就不是我朋友了。” “我跟他说过——” 斯江没能说完这句话,就被拉下去贴上了景生滚烫的脸,贴得太紧了,颧骨被压得隐隐作痛,充满了安全感的痛。 “亲侬头发应该勿会得传染伐。(亲你头发应该不会传染)”景生的声音明明在调侃她,却带着点哽咽。 斯江抬起头,一双眼弯成了弓:“侬有药,吾勿怕。” 一箭穿心。 *** 小小亭子间的冬夜与世隔绝。 台灯熄了,他们在暗夜里久久地凝视着对方,偶尔会心地一笑,浅浅地轻啄,深深地热吻,紧紧地拥抱,在爱情的面前,流言蜚语和疾病都微不足道。 窗外传来隔壁人家收录机里一成不变的睡前歌曲。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凌晨四点,鼻塞喉疼的斯江悄悄爬上阁楼。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熨过了似的平展,经历了亭子间到阁楼的短短旅途后尚有余温,像有一个温暖的混沌的泡泡包围着她,使她如在云端,不落实地。 斯江睁着眼对着帐顶无声傻笑,身体困顿精神亢奋。“第一夜”这个名词的突然浮现,虽然名不符实,也令她微微战栗了起来,血管里血液的流速骤然加快,脚趾无意识地勾叠着绷紧下压,摒牢在那个临界点以防止思绪进一步脱缰。但一合上眼,那些亲吻和拥抱自带触感和温度像龙卷风过境一样毫不费力地摧毁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 身旁的斯南嘟哝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一条腿连着被子架在了斯江身上,借着这份额外的重压,斯江才慢慢又平静下来。 *** 第二天傍晚,顾东文带着卢护士回到万春街,看到两个病号,颇有送医上门的滑稽感。好在景生和斯江都病得不算严重,用卢护士的说,多吃点开水不吃药三四天也就好了。 夜里顾东文看着躺在床上嘴角还翘着的景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啧啧啧,小赤佬还是勿来讪啊(小家伙还是不行啊),一代不如一代。 第288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 1988年的最后几个月收稍收得并不明媚, 十月初份山西航空的飞机失事,造成44人离世。十月下旬的汉城奥运会丑闻迭出,韩国人厚颜无耻明偷拳击金牌, 还殴打裁判, 震惊全球。中国奥运队只拿到了五枚金牌, 远远少于四年前洛杉矶奥运会的十五枚,上海人在外滩遇到韩国旅游团都会啐他们几口:韩国巴子!覅面孔! 当然也有好事, 例如十六岁的上海姑娘庄泳在汉城勇夺百米自由泳决赛。这个韩国人偷不走也抢不了。顾东文指着电视对景生感叹:“看,你本来也有机会为国争光的呢。” 景生呵呵:“嗯,可不是, 25米池我百米最快游出过一分零三,也就比庄泳慢个六秒不到?” 更多是不好不坏的事。市里开始向居民出售公有旧住房了,有旧里弄房子也有前几年造的新公房,平均下来一平方米170块,最贵的也不过260,从黄浦区先开始试点推行。顾北武特意从北京打电话回来让东文去看看,有合适的买上一两间, 最好替他也买上一间。顾东文一算,乐得合不拢嘴, 太好了, 毕竟景生将来的婚房总归还是要新公房拿得出手。他过了国庆节就特地关了半天摊去打听, 结果在黄浦区房管局门口被一堆爷叔阿娘明晃晃地歧视了。 “轮得着侬?帮帮忙哦侬,房子老早没了。” “一塌刮子(一共)只出来九百九十平方米, 公告栏里还没贴出来就内部抢光了好伐。侬啥区格?(你哪个区的)” “侬静安区格盯牢静安区去,跑来阿拉黄浦做撒?” “吾造啥谣了?阿拉噻是27号一大早来排队格,侬买着了伐?哦,没买着侬放啥屁?” “对, 吾天天来盯牢,半夜勿睏高排第一个,吾要看看到底房子卖把啥宁了?(我天天来盯着,半夜不睡觉排第一个,我要看看房子到底卖给谁了)” “有条子也没用的,房管局噶许多干部,啥宁窝里嫌便房子多(谁家嫌房子多)?阿拉一家门九个宁轧勒十五个平方里,只好天天来排队喽。(我全家九个人挤在十五个平方里…)” “我家没想过新公房呀,不是有几套三十几平方的里弄老房子吗?还以为没人要呢,呵呵。没钱,屁股挤出血了才挤出五千块好伐?” 顾东文揣着两叠崭新的钞票转头去了静安区房管局,得了一堆“勿晓得勿了解勿清爽”悻悻然回了万春街,跟北武一说,北武也只有一声叹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到了十一月中旬,复兴中学破墙开店成了市里的大新闻。各大报社上争论不断,教育行业能不能搞钱要不要搞钱怎么搞钱,虽然有百年商业基础,这件事在上海滩引发的轰动和震撼依然很大。反对的人再多,也挡不住越来越多的学校破墙开店,毕竟老师的工资实在太低了,物价飞涨工资跟不上,灵魂的工程师们也得养家活口,否则来不及给灵魂当工程师自己的魂就穷死了。 华亭路南红时装到了一年里营业额最高的时候,顾东文请了两个小工帮忙,还忙得脚不沾地,当中又去了两次浙江的工厂,和南红通了不少回电话,人也瘦了一大圈。顾阿婆心疼他,每个礼拜老母鸡乌鲫鱼蹄髈肠肺轮流炖汤,顾东文气笑说老娘把儿子当产妇养了,最后顾东文没胖回来,陈斯好又胖了一圈,斯南也白嫩水灵了许多。 *** 每年的最后一个月都过得飞快,日历一张张撕掉,圣诞过后就是新年。 跨年活动是年轻人的专利。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各阶段的同学们早就开始抢人,校园舞会结束后步行去外滩依然是首选活动。 因为唐泽年的事,斯江早早地退出了联谊寝室的舞会活动,答应了张乐怡和曾昕她们的邀约,仍旧从静安寺走去外滩。她和景生约在西藏路路口见,两人打算重走八月份大暴雨里的那段路,斯江暗搓搓地觉得有种忆苦思甜甜更甜的味道。 上海冬天的冷,不是北方那种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冷,是阴嗖嗖地冷在骨子里的,一点也不爽快。小风连绵不绝地吹,万针刺骨,一针接着一针,每一针都不到那个极限,每一针都没个完结。 斯江在静安公园门口跺跺脚,把藏青色的羊毛围巾紧了紧,悄悄低下头把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景生身上的皂香味和淡淡的烟草味裹住了她,冷冽又旖旎,她的嘴角压不住往上翘。景生的这条围巾还是姆妈送给他的,已经戴了好几年,有点缩水,没以前那么松软,但是被他那么当着一家人的面不由分说地围上她头颈的时候,很像光明正大地抱了她几秒。只这么一回想,斯江的心就咚咚咚地乱跳,庆幸当时外婆舅舅斯南和斯好都各有各忙,谁也没看见,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很正常,斯南也常常乱拿景生的旧外套穿。 “仙女——!想死我了!想死我啦——”张乐怡一路小跑过来,笑得像朵花儿,头上绒线帽的两只兔耳朵跟着一跳一跳。 两个人抱在一起有说有笑。很快曾昕也到了,陆陆续续高三(2)班到了十几个老同学,周嘉明、郁平都在其中。斯江因为缺席国庆节聚会没少挨批判,忙着补大家的通讯录和各路新闻。 看着手里荧光粉的充气大榔头,斯江笑得不行:“现在特别流行这个了吗?” 周嘉明笑道:“是的,老早就流行了,打到人了还会发出声音,卖得特别好。” 郁平在旁边嗤了一声:“戆。” 张乐怡一榔头敲在了他头上:“同学六年,就数郁平侬最戳气!” 大榔头发出“毕”的一声短促尖叫,声音太过古怪,包括斯江在内,十几个人笑得前俯后仰,纷纷你追我赶地互敲起来。 过了陕西路,人流明显增多。 曾昕和张乐怡一人一边挽住斯江,拷问她的大学生活,重点当然是有没有谈男朋友。 斯江犹豫了一下,咳了两声,红着脸点点头。 曾昕和张乐怡立刻发出土拨鼠尖叫。 “谁?” “我要杀了他!” “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 “长得好不好看?” 一连串追问中,周嘉明和郁平不自觉地走近了她们三个。 斯江笑着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等会儿到了西藏路我就改跟他一起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赶紧说,有什么秘密也快点老实交待。” 两个好友立刻又是一顿嚎。张乐怡几乎挂在了斯江胳膊上,气得直跳脚,骂她见色忘义。 斯江弯起眼,心想凭景生的色,义字放旁边还真不能怪她,她实在顶不住。 周嘉明和郁平各怀心事,默默跟了一路。 西藏路路口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大气球大榔头。 斯江突然傻眼了,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东南西北四个路口呢,她和景生居然忘记说定到底在哪个路口见了。 “人呢?” “哪个是你男朋友啊?那个戴眼镜拿着一束花的是不是?有点难看,配不上阿拉仙女!” 张乐怡和曾昕比她还着急,东张西望地看。 “嗳!你哥!顾景生,是顾景生!”曾昕一把拽住斯江,歪过大榔头挡住斯江的脸。 张乐怡立刻幸灾乐祸起来:“他走过来了!陈斯江你完了,你男朋友呢?他可别这时候撞上来啊,绝对会被打!” 曾昕笑弯了腰:“绝对绝对!你哥以前每次看唐泽年的时候,都好像在说:离我家斯江远点,我马上立刻现在就要打你了,哈哈哈。” 景生越走越近,南京东路的霓虹灯璀璨闪烁,自动虚化成一条流动的灯河,只有他逆行而来。 斯江不知道他怎么从这许多人之中找到自己的,大概是命运罢,命运的河流把他从遥远的景洪推来了万春街,从此和她的每个日夜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个春与秋。 虽千万人,吾往矣。 斯江把大榔头塞到张乐怡手里,迅速穿过人群,走向景生。 景生一怔,这和他们私下商量好的很不一样。 斯江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再次逆行穿过人群,走回老同学老朋友们的面前。 “我男朋友,顾景生。你们都认识的啊。” 斯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很坚定。 景生耳边“嗡”的一声,听见了自己极速的心跳声,还有血液沸腾的声音。整条南京路都瞬间静音了似的,对面一群熟悉的人脸上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们走啦,以后再联系。” 斯江说完就紧紧牵着景生的手,转身往那条灯河溯流而上。 身后传来张乐怡和曾昕的尖叫声。 她被景生揽在了怀里,正好刚才那股子孤勇之气用尽了,脚下发软,有人可以让她放心地依靠,真好。 *** 海关大楼敲响十二声时,威斯敏斯特报时曲响彻浦江两岸。 “新年快乐——!”的呼喊声在空中激荡。 斯江趴在景生背上,扭头看着江上腾空而起的烟火。 “为什么?”景生侧过头,贴着她的鼻尖轻声问。 斯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不怕,我就也不怕。” 景生觉得自己像她眼中的烟火,“嘭”地一声就炸在了夜空里。 最后一声钟响的余韵中,他们在黄浦江畔的人山人海中接了新年的第一个吻,很轻的一个吻,无关风月。 第289章 第二百八十九章 第二百八十九章 1988年的最后一夜, 陈斯南在学搓麻将。 胡亚东和杨文意这群以前的桃花降龙帮的长老护法,国庆节到万春街来找过斯南,陈帮主跟着顾东文去华亭路卖衣裳去了, 没见着人, 年底电话打了四五次, 终于请动了帮主屈尊到杨文意家里欢度跨年夜。打动陈帮主的关键词句是:阿拉教侬搓麻将,新手手气邪气(极其)好,侬要少赢点钞票。 杨文意家离万春街不远,在新闸路万航渡路口的弄堂里, 是旧式里弄房子,他家住一楼,前大门和天井独用, 远比石库门房子实惠。黑色的前门平常不开,大家都走后门。公用的后门进去是三四家合用的灶披间,窄小的穿堂旁边是杨家小而全的厕所。 斯南探头望了望, 有点羡慕:“呀, 老杨家有抽水马桶!我今天要来多上几次厕所, 嘻嘻,”转头又嘚瑟起来, “我家虽然是棚户区没抽水马桶,但我舅舅在灶披间里砌了个淋浴间,结棍伐?不过没热水。哈哈哈。” 斯南和胡亚东羡慕地看向唐欢,他们这一堆人里,只有唐欢住的老洋房里是有宽敞的独立卫生间的,有金铜色的水龙头,浴缸上有莲蓬头,水龙头一拧, 热水哗啦啦下来,不要太灵。 唐欢挽住斯南的胳膊:“那要么你今晚跟我睡呗……” “唐欢,你怎么有点女阿飞的腔调?兄弟们要当心,这人变坏了!”斯南耸耸肩膀打了个激灵。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敲开杨文意家的门,杨文意白了胡亚东一眼:“在厕所门口轧山河轧半天,侬戆伐?” 胡亚东一愣:“嗳?吾一句闲话啊没港!(我一句话也没说)册——”当着一堆大人的面,剩下那个“那”字不得不咽了回去。 斯南已经甜甜地叫起人来:“杨文意阿爷阿奶好,杨文意爸爸妈妈好,打搅啦,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唐欢几个也跟着礼貌热情地打招呼。 杨文意阿爷阿奶同爷娘盖上手里的麻将牌起来招呼人客,态度邪气客气,再三强调不用换拖鞋。胡亚东拎着斯南和唐欢的鞋直接穿过房间,打开落地玻璃门放到了天井里,杨家的人对此也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可见胡亚东是来惯了的。 大人们把茶几上早就摆满了点心水果饮料交待了,自顾自坐回八仙桌上继续搓麻将。斯南一看就很高兴,捅了捅杨文意:“你家里的人也太好了?都不管你的。” 杨文意脸一红:“嗯,因为我比较自觉嘛。”这句话是有底气的,毕竟他看上去没费什么力气就考取了七一中学,算是区重点里的头一把交椅,关键是一分补课钱都没花过,爷娘惊喜交加了好几个月,现在还有余温。 “呵呵!哈!”胡亚东白回他一眼,“爷叔,阿拉到前头去啦。(叔叔,我们到前面去啦。)” “去去去,白相得开心点,夜里有汤团小馄饨八宝饭切,饿了喊一声啊。”杨文意爸爸挥挥手。 杨家是南北通,餐厅客厅一体,老式苏联皮沙发上铺了白色钩针沙发罩,压着碎花薄垫子,两个大衣柜做了隔断,南面放了两张大床,一张靠橱阿爷阿奶睡,一张靠窗爷娘睡。落地的玻璃门出去,就是杨家独用的天井。 天井一分为二,西面堆着一排绿植,两部脚踏车,东面靠墙搭出来一间小房间,为了防止小偷借着这间临时房爬上楼作案,屋顶和墙头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碎玻璃,月光下幽幽泛着光。 斯南哈哈笑:“撒上麻药毒药才灵光。” 四个人穿鞋又拖鞋,好不容易太平下来。第一次来到十六岁男生的房间,斯南好奇地探索了两分钟,挺新鲜的。小床边墙上的荷兰三剑客海报,她只认出了范巴斯滕,旁边的马拉多纳像匹发怒的小野马,凌空一脚正好朝着荷兰人。书桌上的书排得整整齐齐,台灯旁边的收录机里有一盒TDK,斯南随手按下播放键,传出了张国荣深情款款的歌声。 “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 斯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英雄本色》!” 杨文意眼睛一亮,笑着点点头,和胡亚东把折叠方桌架在了床前,铺上毛毯,倒出一副麻将牌来,再搬出一叠子塑料方凳,结果方凳叠得太紧,两个人拽了半天也拆不开,倒又斗起嘴来。 斯南把身上景生的藏青旧大衣解开纽扣,走到他们中间,哗地一拉前襟,猥琐地模仿起黄牛来:“小阿弟,卡带要伐?录像带要伐?美金有伐?” “哦,对勿起,弄错忒了,(搞错了)”斯南把杨文意书架上一副墨镜往鼻子上一架,潇洒地把大衣甩上半空,模仿周润发那样持枪一顿乱扫。 “啪啪啪啪啪——”丢下并不存在的枪,斯南一条腿往刚刚拽出一半的塑料方凳上一踩,“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唐欢直接笑趴了。 杨文意和胡亚东默默看着又被突然发神经的十三点帮主大人踩得更结实的一叠方凳,不得不给面子地笑了笑:“呵呵,哈哈,呵呵。” 假笑到一半,变成了实在摒不牢的真笑,笑得小房子屋顶都要坍了,天下还有比他们的陈帮主更滑稽的女生吗?没有,绝对没有! *** “你每次垒六跺,三次正好十八跺,这么一推就好了。” 杨文意耐心地替斯南洗好派筑好长城,斜斜推到她前方。 斯南戳了戳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老杨你的手真好看,都比得上赵佑宁了。” 听到传说中的天才“赵佑宁”的名字,杨文意和胡亚东都想起了以前暗无天日的做题生涯,这跨年就跨得有点艰难起来了。 “你怎么会搓麻将的?”斯南好奇地问动作娴熟的唐欢。 唐欢弯了弯眼:“我从小在麻将桌边上长大的,还不会叫妈妈就先学会说‘胡’了。乡下人没事就打纸牌打麻将,不过我不会打上海麻将,也不会算番。” “很简单的。”胡亚东坐在唐欢的上家,一脸轻松。 杨文意坐在斯南的上家,耐心地讲解了一下清混碰和辣子的规则,就掷下骰子开局。 打了几把,斯南兴奋起来,整个人蹲在床沿上一颠一颠地,左手嗑瓜子,右手摸牌,像模像样地学着杨文意用大拇指去摸花色,除了一筒,从来没猜对过,但她乐此不疲,殊不知自己每次这么画蛇添足后,上下两家把她摸的牌看得一清二楚。 杨文意有心喂她吃牌,奈何陈帮主心比天高,不屑于胡垃圾胡,非辣子不胡,直奔清一色混碰风一色清碰这种而去,一圈下来,脸上贴了四张纸条。 “第二圈开始赌钱啦。”胡亚东贱兮兮地笑。 “阿拉随便白相相,辣子一角,一番一分钱,我来记账,打完统结。”杨文意眼明手快地帮斯南理好了牌,探身取过纸笔。 斯南小手一挥:“太小了,我们玩点大的。” 开胡三人组默默看向帮主陈:“你认真的吗?” 斯南摩拳擦掌:“真得不能再真了。这样,辣子呢,一块钱,一番一角,你们带钱了?” 唐欢忍着笑点头:“我就带了二十块。” 胡亚东:“我有十块,输光脱裤子好了。” “啊呸!谁要看你脱裤子!”斯南一招亢龙有悔,差点把胡亚东的脸拍在了牌桌上。 杨文意挠了挠鼻尖:“我也有二十块。我还有——爷娘的皮夹子。” 斯南在大家的笑声中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啪”地拍在了牌桌上,气势昂然。 一张五块钱纸币很是醒目。 “来来来,看我的小五把你们的大钞都勾引过来啊。”斯南信心十足地朝他们勾勾手指,抛了个媚眼。 对门的唐欢把五块钱推回她手边:“怪可怜的,你就多摸几下,很快就要说再会了。” 胡亚东和杨文意哈哈大笑起来。 骰子落下,胡亚东瞥了唐欢一眼:“唐欢你上高中后好像变了不少——” 唐欢放下手里的三朵花:“嗯,人总归会变的。” 钱的数目也会变,不是变多就是变少。 一个小时后,第一个输光的胡亚东盯着斯南手边的钱,叹了口气:“陈斯南,你有什么不拿手的吗?” 斯南笑嘻嘻地谦虚道:“那可就太多了,我不会唱歌跳舞,也不会烧饭做衣服做鞋子,乐器一窍不通,唉,就是不想学那些,主要我一学就没有不会的,一会就没有不厉害的,人嘛,会的东西太多也烦——” “老杨,我们出去透透气。”胡亚东弯腰从杨文意床底下的小纸盒里摸出一包烟来。 杨文意看了看斯南:“香烟要试试伐?” “覅,太难切了,”斯南摇头,伸了个懒腰,“你们去,我要数钱。” “给我一根试试。”唐欢伸出手。 胡亚东愣了愣,递给唐欢一根,三个人穿上鞋出去了。 斯南乐呵呵地开始数钱:“嗐,不就是简单的数学和推理嘛,算牌小意思。哈哈哈哈。” 杨文意三个打开前门听见帮主大人得意的大笑声,不由得都叹了口气。 胡亚东摇头:“册那,陈斯南就喜欢扮猪吃老虎。” *** 三个高中生贴着墙角偷偷抽烟。 唐欢第一口呛了一下,很快适应了,半根抽完就吐出了烟圈。 一根烟还没抽完,隔壁人家的前门突然开了,里面急匆匆冲出来一个男人。 杨文意手忙脚乱地把三个人的烟打落在地上,用脚踩灭烟头。 唐欢头一抬,愣了愣:“郭老师?” 郭知行没想到这么狼狈的时候会撞到自己的课代表,愣了愣神有点无地自容:“唐欢?” 唐欢这才注意到他没穿外套,脸上浮起了几根手指印,隔壁大门里传出了女人尖厉地叫骂声,尴尬得不行,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郭知行比她更尴尬,勉强扯了扯破了皮的嘴角:“新年好,你是来同学家玩?” 胡亚东和杨文意把自己当成隐身人,垂头不语。 “嗯——我初中同学住这里,郭老师新年好。”唐欢留意到他下颌到头颈有好几条带血的抓痕。 郭知行点点头,转身往弄堂外走。 胡亚东和杨文意吐出一口气来。 “妈呀,隔壁神经病的老公原来居然是你老师啊。”杨文意同情地感叹。 “是我们班主任。” “太塞古(可怜)了,他老婆天天要发疯的。” “是真的脑子有毛病吗?”唐欢犹疑地问。 “真的,前年进了宛平路600号,去年她爸妈又把她接回来,三天两头地发毛病,还举把菜刀冲出来,吓死人了,居委会来过好几趟,她家里就是不肯再送进去。” “走,进去。”胡亚东提议道。 “你们先进去,我去看看。”不知道出自于什么原因,唐欢一时冲动,往郭行知的背影迅速追去。 *** 小房间里暂时三缺一,斯南的赢钱大计搁浅了,揪着胡亚东和杨文意要出去追唐欢。 三个人跑出去沿着弄堂追到万航渡路上,人影也没看到,两个男生被斯南臭骂了一顿。等回到杨家,杨文意的爸爸妈妈喊他们进屋吃夜宵,一碗汤团下肚,唐欢回来了,眼圈红红的。 斯南问了两句,见她不答也就不再追问。她对郭老师没恶感,但也没什么好感。唐欢很不理解,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何况他还这么年轻英俊儒雅。斯南却认为唐欢是戴了课代表有色眼镜。 为什么会没好感呢?斯南也认真思考过,大概是因为郭老师看上去有点像周致远,她对这一类型的成年男人永远抱以怀疑的态度,并且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推测他们。唐欢劝过她别把自己当男生看,斯南和她就此争论过,谁规定女生就必须是温柔的可爱的斯文的跑不快的跳不高的?那奥运会干嘛设立女子项目? 斯南并没觉得自己像男生,她和男生们相处比女生多,只因为对他们的话题更感兴趣一些,但也没觉得自己“是”女生,她第一次大大方方说她没跑一百米是因为来了月经时,男生们的下巴都差点掉在了地上。只有赵佑宁和大表哥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也不带有女生男生之类的评语。斯南总结:和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舒服。 过了十二点,胡亚东送唐欢回禹谷邨,杨文意坚持要送斯南回万春街。斯南口袋里揣着一杀三赢来的三十八块人民币,肚子里揣着杨家的汤团馄饨瓜子苹果等吃食,实在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两人一路说些初中同学的现况,不一会儿就到了弄堂口。杨文意坚持要送到顾家门口,斯南只好随便他。 走到文化站门口,不远处的空中冒出稀稀落落几朵烟火。杨文意咳嗽了两声:“陈斯南——” 斯南指了指天上:“看,有人在放烟火。” 杨文意抬起头,只看见隐隐一点余光的尾巴下坠消失。 “嗳?就没了呀。”斯南想起小时候跟着大表哥阿姐赵佑宁一大群人呼啸着追烟火的事,倒有点想快点过年了。 “陈斯南?” “啊?” “你,你现在有男朋友了伐?”杨文意鼓足勇气开了口。 斯南一呆:“怎么可能!” “那、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斯南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啊,你蛮好的啊——”她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不会,不是,他可是我帮里的兄弟啊…… 突然灵机一动醍醐灌顶,斯南一拍大腿:“你是不是也喜欢唐欢?没问题,有情书我帮你转,要说什么我帮你传,但是她答应不答应我可不知道——” 杨文意见她两眼发光越说越带劲的模样,忍不住打断了她:“我喜欢你,陈斯南!不是唐欢——” 斯南的脸腾地热了,眼乌子绕着杨文意的上下左右转了一圈,落在他脸上,迅速摇头:“不不不不,不行不行,勿、勿来讪格!(不行的)” 杨文意的少年心意被浇了个冰冰凉,满脸的失意难过,:“为撒?” 斯南挠了挠头,吃他的赢他的还让人家难过,好像是有点不上路,关键她真的心软,好像唐欢说的有道理,第一个喜欢自己的男孩子,的确应该好好对待。 “对不起啊,我,我其实有喜欢的男生的,他对我特别好特别好。不过还不算谈朋友,因为我还小呢,”斯南信口开河闭着眼睛瞎扯:“就是那个赵佑宁,他对我要求很严格的,不考上名牌大学不肯跟我谈。现在我家里一大堆卷子,这么厚一堆。他还天天给我打电话,打长途电话,从北京打到上海来哦,要我报告解题思路,电话费一个月要花好几十块,不,好几百,他都不心疼,简直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张开手臂比了比:“真的,这么厚,严师出高徒,没办法,唉,我太幸福(惨)了。你想想,要不是我喜欢他,谁让我做卷子我非揍死他不可,对?” 杨文意默然了片刻低下了头。人最怕的不是人比人,而是根本没得比。 “他,他是对你蛮好的。他,他是蛮好的……” 杨文意依然还是把斯南送到了顾家门口,斯南尴尬得差点把弹格路上一块块小石子全震得粉粉碎,几乎是逃进去的。 “再会,再会。” 斯南几步蹿上了楼,躲在窗帘后往下看,看到颀长俊秀的男生垂头丧气地往外走,默默念了许多遍对不起。对不起了杨文意,对不起了赵佑宁。 看着杨文意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口,斯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妈呀,总算幸免于难了,恋爱是种病,沾上了就耳聋眼瞎偏心,她可不戆,有什么比做题目拿满分看着大家“靠,陈斯南居然这么牛”的表情更爽! 转头斯南给赵佑宁拨了个长途电话,听着响了三声就挂掉。这是她俩约好的通话秘诀,响三声就表示“一切好”,一分钱不花,灵得勿得了。 还没上阁楼,电话铃又响了。斯南停着电话铃叮叮叮响了五声还不停,赶紧跑过去接了起来,还真是赵佑宁。 “南南你也太抠了?”佑宁笑着揶揄她,“过新年呢,说一声新年快乐能花你家几毛钱电话费啊?” 到底刚刚扯了赵佑宁的大旗糊弄了杨文意,斯南难得没有回嘴,乖乖地说:“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祝你学业进步,身体健康,”赵佑宁笑道,“我今晚去看电影了,看的《英雄本色》,就想到你以前装周润发掀开外套扮黄牛的样子,结果当场笑出声,就被同学赶出来了,哈哈哈。” 斯南来了精神:“怎么这么巧!我今晚刚刚还在同学家演了一场,可像了,我穿了大表哥那件藏青色大衣,就和你妈从外国给你买的那件长大衣很像的——对对对,就是那件,我这么一掀……” “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斯南刚描述完表演盛况,两人就异口同声地说了这句经典台词,笑得不行。 “南南你等我一下啊,暖气实在太足,热死我了,我去拿根雪糕来吃。” 斯南一愣,很快听见那边窸窸窣窣撕包装纸的声音,还有赵佑宁舒爽的一声叹息。 “册那——侬太过分了啊!”陈斯南跳了起来,蹲在沙发上嗷嗷叫。 “我还拿了个冻梨,你听听,一口咬下去是这个声音——” “啊——太好吃了,南南你吃过冻梨没有?哦,不好意思,上海没有冻梨吃,哈哈哈。” 斯南气炸了,抓着话筒把这个礼拜吃的好菜好汤全报了一遍。但是这个新年依然一点也不快乐! “二姐姐,我饿了。” 陈斯好扶着大衣柜一冷得发抖,一边眨巴着大眼睛流着口水问:“你刚刚说的这些,冰箱里都有吗?” 第290章 第二百九十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乌鲁木齐的雪下过了好几场,单位大门上的红灯笼提醒了恍恍惚惚的顾西美,新的一年到来了。 西美已经过了四十不惑的年龄, 却依然很疑惑。她想不明白日子明明越来越好,怎么就突然滑铁卢了。在市教育局, 人人都知道她两个女儿一个是H师大的高材生,一个是上海市重点中学的好苗子, 两个女儿户口都落回了上海, 无论是培养孩子还是户口政策的把握上, 都显得她格局大眼光远。这样的赞美西美是一路听过来的,今年听着却十分心酸。外人都知道她的好,她的难得, 唯独家里人谁也不感激她。斯江入学到现在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 斯南倒是接电话的, 听不上几句就跑,斯好呢,电话那头说着说着就走神了,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看电视。她现在打一次长途电话并不容易, 以前在二中,校长教导主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是学校出钱, 现在反而得赶在邮电局下班前花钱打电话,这钱还花得邪气勿开心。 她八月里回到乌市, 李老师帮忙叫了几位校工,第二天就搬进了新宿舍,为了表示感谢,西美在新屋开火仓连着请了两顿饭。二中来了七八个老同事, 打麻将打扑克约钢琴课,热闹了大半天,留下一堆瓜果皮屑锅碗瓢盆待收拾。西美忙了一个钟头才坐定,把同事们的贺礼登到人情往来的本子上,一看还是李老师最是有心,送了一床全羊毛的毛毯,倒叫西美很是感慨。 刚收拾完,陈东来上了门。他没有西美新宿舍的地址,在二中等了四五个钟头才等到了李老师他们,好说歹说要到了新地址,赶急赶忙地靠两条腿冲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西美把住门不给他进。 陈东来脸上一层热汗,原本被婚姻和事业的双重不如意打击得十分颓丧的面孔在昏暗的走道灯下闪着光:“离婚,我来找你离婚,我要离婚。” 虽然已从顾东文嘴里听过这句,但真从陈东来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杀伤力远比西美想像得更大,她甚至忘记了是她先提出要跟陈东来离婚的,即便被单位里劝退了,她还是决绝地换了单位以求结束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过往。“离婚”这个动词一旦换了主语,就像一根大棒重重砸得她眼冒金星。 西美开了门。 “换拖鞋,进来说。” “谢谢,不用了,我穿了袜子,赤脚就好。” 十几年的夫妻企图努力给对方给自己留最后一丝体面。 陈东来坐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满头的汗,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很大很宽敞很齐整,家具都是他熟悉的,书橱五斗柜沙发桌椅帘子电风扇,还有墙上的相框,但又是无比陌生的。斯江三岁半儿童节的那张照片有点歪,她穿的蓝格子连衣裙是西美自己做的,他记得第一次裙摆没做好,她还拆了重新做了一遍,斯江留着童花头,笑得像朵花儿,照片是手工画上去的彩色,有种雾蒙蒙的柔光镜效果。 顾西美冷眼看着陈东来站起来,伸手把斯江的照片扶扶正,他的食指轻轻擦过照片上斯江的脸颊。 “呵,”西美冷笑了一声,“要离也是我要离,陈东来你凭什么?装作一幅慈父面孔,有意思伐?” 陈东来的背僵了僵,在照片里斯江的目光和笑容下,陡然又平添了几分勇气。 “是过不下去了,”陈东来转过身,看着同样熟悉又陌生的妻子,“我跟你过不下去,斯江也跟你过不下去,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不要离,我也要跟你离。斯江斯南斯好都跟着我,求求你了,别再折腾她们了。” 西美放在腿上的手瑟瑟地抖了起来,出离了愤怒,她嘴唇翕了翕,一时竟然组织不出最有力的话语。 没等她开口,陈东来一鼓作气地说完了下去:“她们三个是你生的没错,但她们不是这么一个相框一幅帘子一张奖状。你改斯江的志愿,不管你选的这个志愿到底好不好,你跟我商量过没有?说过一声没有?你跟她商量过没有?说过一声没有?你没有,对,你肯定要说你都是对的,你选的肯定是好的,既然是好的你为什么连说都不肯说一声?西美,你真的从来没把我们当成人,你只按照你自己想的去拿捏我们,你永远是对的,哪怕是你错了你也没错。我在克拉玛依,你说油田太苦没前途,逼我调到乌鲁木齐来坐办公室,后来你又嫌坐办公室升得慢工资少,让我再回克拉玛依搞技术。局里分房子,你嫌远嫌房子小,转头你又怪我没争取分房子。好和坏都是你说了算,你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我从来说不过你,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除了生斯好,我没和你争过一件事,都是你说了算,现在离婚这个事,也当你说了算行吗?你不是说了要离?那就离。我已经开好单位证明了。” “还有斯江,她长这么大,只挨过你两记耳光,当着万春街邻居的面,你打她,”陈东来苦笑起来,“就因为她说了句真话,你就听不得了。那我们呢?我们听了十几年,你想过我们怎么忍过来的没有?” “我哪里不好?我哪里做错了?!你们忍什么了?!”西美的声音陡然尖厉,几乎是吼出来的,吓了陈东来一跳。 “陈东来你放的什么屁?明明是你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你倒狗屁叨叨一堆歪理?”西美怒到极致,浑身发抖,“我是恶人?我害了你们?你轧姘头是我拿刀逼你的?你不情愿调工作你打什么申请报告?隔了十年八年你现在后悔了?我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会倒打一耙。好啊陈东来,你可真厉害——” 陈东来嘴角扯了扯,一脸你看你又来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住全身倒流的血液:“我什么都没做错,你凭什么要跟我离?陈东来我告诉你,这婚我还就不离了!要离也只有我要离的份!” 陈东来一怔:“那就当是你要离好了,本来不是你要离吗?” “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 “滚,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不滚我就叫人了。”西美“嘭”地拉开门,一脚把陈东来的凉鞋踢了出去,“滚!” 陈东来几乎是被西美推搡出去的,站在走道里半晌也没回过神来,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 进了新单位三天,肖副局长找个机会和西美说话,为免人说闲话,办公室门大开着。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西美的腿直发软,扶着走廊的栏杆在太阳下定了半天神,又羞又恼又无地自容。她自从奔赴边疆,阿克苏的条件再苦也是兢兢业业地干着,垦荒摘棉花种苹果树挖地窝子造房子教孩子,二十几年来,无论在哪个岗位,领导同事对她的评价向来都比她的自我评价高,她虽然一贯表现出了谦虚的态度,但内心不是不骄傲自豪的,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她从来没依靠过家里也没靠过陈东来。就算她转进教育局,那也是领导慧眼,之前局里找校领导要人,还是她主动拒绝的,怎么时隔不久,竟然变成了她是走后门钻营进来的了。 肖副局长说得客气含蓄,局里当然要给上面领导面子,领导觉得顾西美同志适合做档案员,那么这个档案员的岗位就只能是顾西美的,为了她,多少关系户包括肖副局长自己的隔房堂侄女都靠边站了,这份人情她得受着,这可是个机关干部岗位,不是中学老师那个事业编制能比的。所以为了领导着想,西美之前打听的离婚报告一事必须偃旗息鼓,要不然闲话四起,领导威信受损,甚至有碍领导的仕途,这是大事。但是该感谢领导的还得感谢,过几天领导要来视察,西美得积极参加接待工作。 西美头晕目涩地走回办公室,后知后觉到同事和上级的客气其实是客套。这是西美除了生孩子以外第一次感觉到失控的滋味,并且完全想象不到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国庆节忙完后,领导们来视察工作,有两场座谈一场报告。西美一天下来如芒刺在背,看谁都觉得别人在背后会议论她,唯独不敢正眼看台上发言的孙骁。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实在想不出自己是怎么引起这么个大人物的注意的,倒也设想过也许是肖副局长谄媚迎合搞错了意思,但孙骁不经意扫过她身上的几眼,愚钝如西美,也觉出了他有那个意思。至于那个意思会意思到哪里,西美不敢深想。 西美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刚到阿克苏的时候没少被男知青们追过,包括曹静芝的老公沈勇和孟沁的老公朱广茂,都明示暗示过,也都被她用陈东来挡回去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恐怕曹静芝和孟沁都不知道,她自然也永远不会提起。和陈东来结婚后,西美怕惹麻烦,平时打扮都往成熟的革命群众方向靠拢,朴素节俭,一脸正气凛然不可侵犯,在兵团幼儿园和镇中心小学包括二中,她也从来没遇到过男女上的烦恼。这两年家里条件好转,加上要去学生家里教钢琴,她才买了几条连衣裙,可比起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们,西美实在想不出已婚已育的自己有任何能吸引男人的地方,更何况孙骁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是官,她是民,唯一的交集就是她带着二中学生参加过的几次汇演,得奖时都是他负责颁奖。 这一天西美过得提心吊胆,却什么也没发生。肖副局长也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好像那天下午的谈话从来没发生过似的。 进了十二月,教育局有一次教研学习,西美也在列。下午快散会的时候,会议室外进来一群人,为首的就是孙骁。西美缩在墙角,低头看着自己的学习材料,随众鼓掌欢迎领导,脑子里嗡嗡响。很快人群逐渐散去,她窝在原地眼看着窗外太阳渐渐落山,心里七上八下,突然有人敲了敲门,吓了她一跳。 来的却是人事处的一个同事,笑着催她去食堂参加聚餐。 食堂里摆了五张大圆桌,觥光交错热火朝天,似乎没人留意到姗姗来迟的她。西美被安排在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处以及财务处的几个干部之间,暗中拿眼风瞥了几次孙骁,不见异状,慢慢定下心来。 聚餐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西美喝了几杯茅台,又混着喝了不少红酒,踩脚踏车像踩着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口是时不时就呆呆地停着,错过了好几次红绿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紧张劲儿过去了,酒劲被风一吹,西美脑子里糊上了厚厚一层糨糊,倒想起人群中的那个领导来。他看起来不像干部像军人,五官算不上英俊,有点北方人那种精干相,棱角分明,话不多,不太好亲近,看得出领导们都有点怵他。不知怎么,西美又想起了陈东来,她选的丈夫倒长得体面,可惜最后做出了极不体面的下作事。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像陈东来那么经不起一点诱惑,她不会变成那种下作胚,西美心里暗暗发了个誓。转念她又不由自主地把孙骁和小何作了个比较,她被孙骁看上和陈东来和小何勾搭上,无论怎么看,她都赢了陈东来十万八千里。 凭着这股子的优越感,西美越骑越勇,到了宿舍楼下头才发现一辆黑色汽车一直跟在自己后面。 男人从车里出来,平时严肃的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线条都柔和了不少。 “顾西美。” “不认识我了?” “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二团十一连,67年连队在操场上吃年夜饭,我放了一盆肉在你脚底下,结果你男朋友只叼了一块肉就跑了。” “老战友,好久不见啊。” 顾西美恍恍惚惚地看见当年那个十八岁的自己,想笑又想哭,却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你是?” “你到阿克苏的第一晚就带头哭,后来自我批评做得还挺诚恳,流血流汗不流泪!杜绝娇骄二气——” “孙连长!” 西美好不容易从脑海里捞出这么个人来,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大家看着就害怕的孙连长。 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西美在一九八八年的年末,成了自己看不上的下作胚,她和孙骁终于坐实了肖副局长言下的那种关系,她羞于打电话回万春街,素日里行事更加谨慎小心。 至于那夜的糊涂人糊涂事,西美归咎于自己喝醉了以及她没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呢,领导送她到家,要上去坐坐,她没法拒绝。她这辈子从来没碰上过孙骁这样的男人,如同陈东来被她感动了一样,她也被孙骁感动了,谁能牵记一个人牵记二十几年?全世界包括她的姆妈阿哥阿弟阿姐老公女儿,都把她当成了恶人,没人喜欢她,可这个当年训得她直哭的连长却一直惦记着她心疼她。对着这样一个男人,西美没法说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替自己哭,也替孙骁哭。 一九八八年的最后一夜,西美呆坐在沙发上看着挂钟的指针跨入新的一年,未来何去何从,不可知,无可期。 *** 过了元旦,斯江回到学校,才知道唐泽年生病的事情。 消息是严溯告诉胡蝶的,打架那夜唐泽年回到学校就发了高烧,撑了两天转成肺炎,挂了两天水后变成了心肌炎,进了华东医院住院部,新年也是在病房里过的,说是要住到春节后才出院。 “我听严溯说,唐泽年妈妈好像是个挺厉害的领导,为了这件事去了学校两次,还跟他们都谈了话——”胡蝶替斯江担心,“严溯说他们谁都没说,唐泽年不让他们说,不过她会不会想要追究那谁的责任啊?” 斯江没作声,她下铺的刘春岚却突然开了口:“要是我被人打了还搞成这样,我爸妈杀了那人的心都有了,要追究责任也挺正常的。” 203寝室顿时静了下来。 尹寒从对面上铺探下头来:“刘春岚,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发表意见,好伐?”最后两个字却是东北口音的上海话,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刘春岚撩起眼皮细声细气地说:“我有什么不了解?学校里谁还不知道啊,贾宝玉林黛玉表哥表妹一家亲,弄到学校里来算什么,还这么野蛮,大冬天的把人推进河里,这不是杀人犯嘛,太吓人了。也不知道学校里的人怎么想的,这样都没人喊警察。” 她一边说一边穿外套穿鞋子:“反正我已经申请调换寝室了,随便你们。” 寝室门“嘭”地一声撞上了,胡蝶鼻子里哼了一声:“覅睬伊,十三点兮兮的。” 尹寒跳下来拍了拍斯江:“这世界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瞧她那德性!嗐,就美术系大三的那个老阮,记得吗?一开学在食堂门口被你拒绝的,留个长头发穿个登山靴自以为帅得一逼的傻逼,现在是她男朋友了,花钱买了个吃软饭的傻逼,切。” 斯江因为“杀人犯”三个字揪起来的心略放回去了一些,她吸了口气摇摇头:“我没事。” 胡蝶笑道:“她怕你发飙呢,话说了一半就赶紧穿衣裳逃出去了,现在肯定去寻男朋友嘤嘤嘤了,痴头怪脑。” 周六一下课,斯江就赶去了华东医院。 第291章 第二百九十一章 看见斯江来访, 唐泽年有点高兴又有点难堪,他体质一向很好,从小到大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都没生过, 没想到一倒下就来了个大的。 “你怎么来了?谁跟你说的?你没事?顾景生——他怎么样?”唐泽年连着问了一堆话,生怕自家姆妈去找斯江和景生的麻烦。他和姆妈的关系自从甲肝疫情后一直很僵,知道他干的事后, 爷老头子气得抽断了两根鸡毛掸子。高考前学校要保送他去清华, 他死活不去, 最后志愿填了复旦新闻系,通知书寄到家里,爷娘一个礼拜没跟他说过话。这次生病他本来想扛一扛就熬过去了, 结果倒在了学校里,最急最忙的还是爷娘。 “我们还好, 你呢?”斯江拉过小方凳坐到病床边。 大病房里的爷叔阿哥们笑呵呵地开始打趣唐泽年。 “我好多了。”唐泽年朝病友们瞪了好几眼, 收效甚微,这会儿他有点后悔没听姆妈的安排住单人病房了。 “真是对不起。”斯江诚心诚意地道歉, 好歹没有出更糟糕的事。 “跟你没关系!”唐泽年压低了声音腔调,“是我自己不当心, 我妈等下就要来, 你还是先回去。” 斯江默了一默:“事情是因为我引起的,她要责怪或者追究责任都是应该的。” 唐泽年一怔, 还没来得及说话, 他姆妈苏明真就到了,说曹操曹操到。 苏明真看见斯江, 眉头微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 “唐泽年妈妈好。”斯江站起身问好。 “姆妈——”唐泽年欲言又止。 “陈斯江同学是,你坐,”苏明真放下公文包, 摇了摇热水瓶,“年年,你爸走的时候怎么没给你灌好热水瓶?” “我去。”斯江接过热水瓶,自觉地把空间让给他们母子俩。 打完热水,斯江特意在走廊里多待了几分钟才进了病房。 苏明真正在听其他病人反映看病难的民生问题。其实能住进华东医院来的病人大多是机关干部,他们的看病难和普通群众的看病难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苏明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带着微笑把政府推行的家庭病床协作病床政策重新讲解了一遍,再解释地段医院和乡镇卫生院改成集体所有制,不意味着就比以前差,公立医院现在也是院长责任制,岗位责任制。医生必须实行超额劳务分配,不然医生也是人,谁能保持长久的工作热情?防疫单位实行有偿服务也是必须的…… 这些话唐泽年已经听了无数遍,并不放在心上,对于斯江来说,却是全新事物,她不由自主地听得很入神。 “都是官样文章,做做样子的,”唐泽年凑近了她低声道,“她其实最烦没完没了地回答这些问题,在家里没少抱怨,呵。” 斯江凝视了他片刻,低声说:“至少她还愿意做做样子。” 唐泽年仔细看了看斯江的神情,没看出嘲讽的意味,便靠回病床上拿起本书来看。 苏明真答完疑,带着温和的笑容回到儿子病床前:“晚上医院吃什么了?明天你阿爷阿奶要来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 “医院吃了大排,青菜,荷包蛋,鸭血汤,”唐泽年皱起眉,“你跟阿爷阿奶说,让他们别跑了,这么冷的天,老人家出门不安全,我也没什么想吃的。” “他们有他们的一片心意,不让他们来有得要不开心了,”苏明真柔声笑了笑,转头对斯江说,“医生说要年年好好休息,要么我们一起走?” 斯江识趣地拎起包告辞。 唐泽年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手上接着的输液管被扯得笔直,斯江赶紧把歪了的输液杆给他推过来。 “你干嘛?”苏明真的法令纹深了下去。 “上厕所,”唐泽年扶着输液杆毫不退让,“斯江,我先送你去电梯口,姆妈,你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斯江独自进了电梯,看着外头母子俩剑拔弩张的模样,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按下了一楼键。 她在一楼等了十几分钟,果然等到了一脸不虞的苏明真下来。 苏明真见到斯江,有些意外,脸色略和缓了一些。 “你是在等我?” “是的。” 事情的经过十分简单,但由于景生一直没提起唐泽年到底说了什么难听点话,只能凭空猜测,斯江陈述事实的时候不免有点气短。 “所以不是打人,是互殴?还是唐泽年先动手的?”苏明真不动声色地问。 斯江沉默了几秒。 “所以唐泽年是活该对?” 斯江一怔,这一刻她才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电视里报纸上经常看到的领导,而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我不是这个意思!”斯江赶紧解释,“这是个意外,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我今天就是特地来向唐泽年道歉的,对不起。” 苏明真说不出是对儿子的彻底失望,还是对面前少女过于冷静的陈述感到愤怒,一股热血冲上头,几乎就要说出极难听的话,考虑到这是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已经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到底还是把翻滚的情绪压了下去。 “道歉有用吗?你知不知道医生下过两张病危通知给我们?”苏明真别过脸,径直越过斯江往外走,“现在三个星期过去了,肇事者连面也不露一下,你来是为了道歉,还是为了怕我们追究责任影响你男朋友的学业?如果唐泽年的姆妈不是我,如果我不是干部,你会来吗?” “你们也未免太现实太功利了一些,”苏明真冷笑道,“唐泽年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很了解他,天真、幼稚、理想主义、利他主义,你吃准了他是个好人——” “唐泽年妈妈,”斯江打断了她,“您误会了,我男朋友到现在都完全不知道唐泽年生病的事,另外我的确是因为知道您要追究这件事才特地来的,您说的对,如果您不是领导,我不会来。” 苏明真一怔,朝不远处等着的司机挥动的手收了回来。 “我是很现实,但不功利。我知道您的权力很大,大到可以不经过任何公正公开的程序,定夺一个人的前途和未来,比如我以前的班主任高老师。您认定的公平不一定是正义的,”斯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寒风中发抖,“我是很了解唐泽年,但有几点和您描述的不太一样,他的确有点理想主义、利他主义,可他还是一个热情、正义、向往民主崇尚自由的人,他光明磊落有担当,他不希望您公器私用,以权谋私,这才是他维护我们的出发点,和您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我很荣幸,能被这样的唐泽年欣赏。如果您作为他的母亲,而不是一个领导,去客观地评价他欣赏他,我想他会愿意告诉您更多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如果您坚持要主观追究我和顾景生的责任,而不是客观地探讨这件事的真相,那是您的失职。” 司机站在车门边上,吃不准是要开门还是继续等着。经过的公交车喇叭和脚踏车铃铛响个不停,伴随着骑车人的高声叫骂。 “此地好停车伐?” “当官的了不起啊?瞎停八停,挡住马路了晓得伐?” “公交车进不了站了!快点开走——” 看着斯江远去的背影,苏明真拧着眉抿了抿唇:“走。” 走过了中福会,斯江怦怦乱跳的心才逐渐平息下来,狠话是说了,但是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 所幸一直到放假前,景生在学校一切如常,斯江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一心扑在专业学习上,这个学期很快顺利结束。 *** 放寒假之前,经济系的学生把一大堆明信片和信件送到善让办公室。 “我们周老师就是魅力无比啊,天南海北的问候年年都这么多。” 冬日暖阳透过西窗落在善让办公桌上,台历已经超前翻到了二月份,开学的日子用红笔圈了出来。一旁立式的七寸相架里,顾念被顾北武横在肩膀上,一家三口哈哈大笑,满满溢出来的甜。加了盖子的青花茶杯里泡着内蒙学生送的咸奶茶,善让狠狠地加了六颗方糖,喝在嘴里又甜又咸十分古怪。 这是一个适合接受远方心意的下午,不用赶时间,无人打扰,不乏仪式感。 善让把明信片和信分成两沓,男生的明信片大多言简意赅,贺词简短,女生的情真意切,多半会忆及往事,依然有不少邮票值得收藏。善让笑着用橡皮筋把待拆邮票的捆成一叠,带回家让顾念参与,不需要拆邮票的收进抽屉里,再拿起裁纸刀来拆信。 拆到第三封,下头突然露出一封抬头是顾北武的信来,字迹秀丽。善让仔细一看,上面写的却是北京大学1977级经济系顾北武收,显然已经失联许久。她不由得沉吟了片刻,把信放到了一旁。 又拆了几封信后,善让心神不定地捧起茶杯,盯着那封信看了又看,一时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第292章 第二百九十二章 把信封举高了对着太阳, 会有点透视的效果,依稀可见信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大概有两张纸的厚度。善让再次搁下信, 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自嘲地笑出了声。出于女性和妻子的直觉, 她猜得到信是谁写来的。虽然很少提起,但那位方小姐, 在顾北武的心里,一直占着一个她进不去的角落。 善让记得上次回万春街过年,在北武的旧箱子里,她翻到过一个崭新的钢琴八音盒,随口问了一声, 他有些尴尬羞赧,随手接过去将八音盒塞至箱子的最深处。还有那叠信件, 信封角上标注着日期,收得十分妥帖。北武并没有隐瞒过哪些信来自于谁,但也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段往事。 他不说, 她便不问。那是他的过去,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或者是慰藉。她只要拥有他的现在和未来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如果那份过去要插进现在甚至影响到未来呢?善让把信放到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这许多年没有联系过的人, 突然来信, 肯定不会是小事。转念间, 善让又把塞入那堆学生信件底下的信翻了出来, 惭愧于自己何至于小气到这个地步,何至于对北武和自己没信心到这个地步。隔着太平洋分别经年,她也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善让回到畅春园, 顾北武难得提前下班,已经在收拾回沪的行李,正和顾念小朋友你争我夺。 “好了,你已经带了三辆小汽车了,这辆有点大,包里放不下,我们就不带了好吗?”北武坐在地上,把一辆塑料的消防车取了出来。 “不!要带要带!”顾虎头拿出了小老虎的气势,狠狠地把消防车连着北武的手一起按回包里。 周老太太在旁边转圜:“来,虎头把车车放外婆包里来好不好。” 顾念立刻把消防车拿出来交给外婆,小手一合眉眼弯弯:“谢谢!” 跟着自说自话地替老太太回答了:“没关系。” 善让抚额失笑。 “妈妈妈妈,妈妈回来了。妈妈辛苦了。”顾念迅速跑来拉拢战线,拖着善让把她按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下,认真地替善让捶起背来。 在一片表扬声中,顾念捶了十下背,把自己的小水杯拿过来:“妈妈喝茶。” 善让眼睛一热,赶紧接过小水杯装着喝了两口。期末一顿乱忙,她几乎没注意到儿子竟然已经这么懂事了呢。 顾念认真地盯着她:“妈妈真的喝,喝。” 顾北武把一套绘图书塞入顾念的小行李包里,抬头笑着说:“顾念,妈妈有自己的杯子,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水杯喝水,讲卫生。” 顾念屁股一撅,靠在了善让胳膊上,仰起头楚楚可怜地声明:“宝宝卫生,宝宝干净,宝宝香喷喷。” 善让的心化成了一滩糖水,赶紧低头喝了两大口:“妈妈真的喝了,谢谢虎头。” “不谢,没关系。”顾念满足了,又转身和北武争抢空间去。 夜里善让最后检查了一下四个人的行李和随身物品以及火车票,推开书房的门。 “不知道是谁给你寄了封信,学生送到我办公室了。” 北武一怔,接过信看了下笔迹就拧起了眉,当着善让的面拆开了信,越看脸色越差,最终叹了口气。 善让转身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来,哗啦啦地翻了几页:“怎么了?没出什么事。” 北武犹豫了一下:“没事,一个老朋友家里发生了些不愉快,晚点我和她联系一下。” 方树人的信一看便是激动时所写,满纸委屈愤懑懊恼疑问指责,甚至流露出了丢下一切厌世的情绪。也许她实在无处可说,才写在了纸上,又或许实在无人可诉,才寄来了千里之外的北京。她应该并没有想过他离开大学那么久还会收到这封信,倘若真的要让他收到信,只需要问一声斯江即可。正因为这样的缘故,北武觉得自己不能擅自泄露信的内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善让垂眸道,“我看邮戳,还是九月头上寄来的,你赶紧和你朋友联系一下。” “好。”北武拿起信封看了看邮戳,再抬头,才发现善让已经出去了。 *** 北武一家是小年夜回到万春街的。 斯江听说小舅舅已经准备年后从单位辞职,吓了一大跳。即便现在做生意的人多如牛毛,但国家单位干部编制和事业单位的编制还是普通人高不可攀的金饭碗。 “阿舅也要去香港了吗?”斯江又惊又喜,“那你就能见上大姨娘啦。” “你舅舅的新单位其实还是国家单位。”善让见顾阿婆一脸的不乐意,赶紧解释了一句:“单位很好,是我们以前一个老同学介绍的,属于新华社,就是比较辛苦,得两地来回跑,但是待遇特别好,也能接触不少新事物。” 顾阿婆问:“那你和虎头呢?” “我们就待在北京,我妈这次回老家看一下,还跟我去□□忙照顾虎头,”善让看看挂钟,“我二哥怎么又掉链子了,说了五点来,这都六点半了人还不到。” 顾阿婆把汤碗重重地顿在北武面前:“钱不钱的有什么要紧?顾老四,你怎么回事情啊你?咣啷一记飞到美国去好几年,丢下善让一个人,现在又要咣啷一记跑到香港去,丢下她们母子俩,你什么人啊?” 北武和东文正说着话,被老娘劈头盖脸一骂,刚堆上笑容要开口哄老太太,顾阿婆就红了眼眶。 “钞票哪里赚得完?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我老太婆说的话虽然你们听不进,但是不说我难受,顾老四你给我听着啊,既然结婚生子了,好歹把善让和虎头放在前头,多陪陪,要不然怎么能叫个家呢?” 顾阿婆侧过身拭了一把泪:“你上头三个哥哥姐姐我就不说了,都是野在外头不着家的人,你老子没了以后,要不是你一直在家,我不知道多少回都想跟着他去了算了。一家人一家人,不陪着过日子算什么一家人。” 见一屋子人都神情凝重准备开解自己,顾阿婆扭头啐了两个儿子一口:“你们一个对不起小卢,一个对不起善让和虎头,没一个好东西,我作的什么孽,生出你们两个祖宗。” 不等儿子们开口,顾阿婆掀开帘子进了房间。 善让朝眨巴眨巴大眼睛的顾念小朋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奶奶伤心了,你去哄哄奶奶呗。” “行,宝宝厉害。”顾念精神抖擞地搬着两条小短腿追了进去。 周老太太在北京住了近三年,对北武和善让的状况很是了解,心知北武要去香港也是穷极生变,没办法中的办法,但亲家母这话句句说在了她心坎里,她以前也曾担忧过亲家母是旧社会小脚老太,会跟善让处不来,现在真是恨不得对着亲家母掏心挖肺地好了。她有心要替女婿说几句好话,便拍了拍善让的胳膊,自告奋勇地也跟了进去。 北武摸了摸鼻子,对善让笑:“感觉我不是我妈的儿子,是女婿,你才是她亲生的姑娘。” 斯江这才松了一口气,靠近善让认真地问:“舅妈,你真的愿意小舅舅两头跑吗?” 善让压低了声音:“一个月能挣七千块港币,还有出差伙食补贴,我都想去呢。” 斯南嘴里的瓜子仁差点呛进气管,两眼灼灼放光地盯着顾北武:“七、七千一个月?!” 景生一巴掌拍在她后脑上:“嗳,别一副钻在钱眼里的样子,勿像样,好歹你也是数过两三万块钱的人了好伐?” 斯南屁股火烧火燎,哪里坐得定,两腿一曲,蹲在了椅子上,白了景生一眼:“那又不是净赚的钱,得付租子付工资付货款,而且大舅舅累死累活的。拿工资才叫爽,你不懂。” “上班也辛苦的。”斯江说。 “那也没做生意辛苦啊,去,赶紧去啊小舅舅,”斯南一脸谄媚地笑弯了眼,拍拍手上的瓜子壳,搓了搓,“舅舅,我能预支一下明年的压岁钱吗?嘻嘻,呵呵,嘿嘿嘿。” 周善礼进来的时候,斯南正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讨好北武和善让,她没想到今年过年收到的第一份压岁钱竟然是来自周善礼的,两手一捏,喜出望外,蹭地蹿上阁楼数钱去了。 听到阁楼上传来的哈哈大笑,斯江和景生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顾阿婆被周老太太和小孙子哄得眉开眼笑地出来,招呼善礼一起吃饭。吃好饭,善礼和北武东文聊了几句,接上自家老娘回武警总队去,约好年初十再把老太太送回来。周老太太也把压岁钱发了,斯南又得了最厚的一份,笑得见眉不见眼。 夜里斯江问斯南拿了多少压岁钱笑成那幅德性。 “你先说你们拿了多少?”斯南一边烫脚一边笑着反问。 “他们一人给了五十块呢,太多了。阿哥、斯好、我,我们三个都一样,”斯江早就想好了,“我跟外婆说了,她给虎头的压岁钱里,我和阿哥各添上五十块。” 斯南一怔,嘴角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两只脚在热水里草草搓了几下,抬起腿把脚擦干了。 “你怎么了?干嘛不高兴?你那两个红包看着就肯定比我们多。”斯江拿过角落里的干布把地上的水渍擦干。 “嗯,一人给了一百,”斯南端起脚盆,突然又重重放在地上,返身把枕头下的二十张崭新的大团结撒了一床,“我能不高兴吗?” 她再端起脚盆咚咚咚下了楼,洒了一路的洗脚水。 “你干什么呢陈斯南?”景生在下面喝了一声。 “要你管!” 斯江捏着手里的布,呆呆地看着一床的大团结楞了好一会儿,心里堵得慌。这样的弥补对于斯南来说,并不会让她好受一点,但如果连这点弥补都没有,好像更不让人好受。 第293章 第二百九十三章 没等斯江开口劝慰, 斯南就自己把自己开导好了。 “有总比没有好,”斯南自嘲地把二十张大团结在手掌心摊成一副扑克牌,刷了刷扇形的票面, “多总比不多强, 周奶奶和周叔叔都是好人呐。” 斯江心里又酸又涩,强作自然地拍了斯南一巴掌:“覅一副老油条的腔势好伐?” 斯南瞪了她一眼:“你和大表哥好烦, 给虎头添压岁钱,把行情都搞坏了。” 话虽这么说, 手里却点出了五张大团结。 “替我交给外婆, 加我一份, 我拿得多可不能出得也多啊, 不然我太不划算了。” 斯江推了回去:“你才是高中生,哪轮得到你给。我和阿哥上大学国家都发补贴的,我一个月有七十几块, 阿哥也有三十几块呢, 我们相当于是有工资的人了, 你拿什么给我们比啊,别打肿脸充胖子,对了,你那个空手道班还上吗?要不要阿姐支援你五十块?” 斯南眼明手快地收回五张票子,又伸出手来:“不要白不要, 要了不白要。” 斯江爽气地从自己的月饼盒子里拿出一张崭新的淡绿色五十元大钞:“给你张新的大钱。” 斯南对着票子上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呵呵笑, 笑完了舒出一口长气, 高高兴兴地下楼去给唐欢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方树人。 “咦,唐欢不是在你家吗?”方树人吃了一惊。 “嗳?”斯南一愣,下意识就随口圆了谎,“她还没到家啊?二十分钟前就走了呀。” 挂了电话, 斯南喃喃自语:“唐欢这家伙怎么连我都骗?拿我挡枪至少说一声嘛。” 善让在沙发另一端看着顾念给斯好献宝,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斯南小嘴叭叭叭,说唐欢可能背着自己在搞师生恋傻不愣登要出事,又三言两语把方树人和老唐家那点事全八了出来。 餐桌边和东文一起看账本算账的顾北武皱着眉转过了身,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斯南,这是别人家的**,是别人的痛苦,不可以拿来说三道四当做消遣。” 斯南吐了吐舌头:“哦——” *** 夜里,北武和善让带着顾念睡亭子间的两张单人床。 时装摊不比其他生意,越是逢年过节越是生意好,今年顾东文准备随大流年初五就迎财神□□装,所以亭子间里还是堆满了货,一股面料味。善让把窗打开,寒气随风扑面而来,顾念打了个喷嚏,挤进善让腿前喊着要她抱起来看看外头。 亭子间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支弄的弹格路细细长长往外延伸,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七纵八横把夜空划出大大小小无规则的格子,对面一户人家的晾衣杆上,一条棉毛裤忘记收回去,冻得梆梆硬,在夜风中僵直地摇摆。楼下灶披间还亮着灯,不时传来景生和斯江的笑声。 “奶奶家小,”顾念搂着善让的脖子叹了口气,“房间小,房间旧,房间破。” 善让握住他的小嘴:“在奶奶大伯伯哥哥姐姐们前面可不许这么说!记住没有?” “为什么?”顾念委屈地撇撇嘴,“宝宝没骗人,宝宝说真话。” “不礼貌。” “我想回家,”顾念趴在她肩膀上拱起屁股不停地扭动,“回宝宝家,回自己家,回北京。” “过好年会回去的。乖,别皮了,明天还要跟哥哥们姐姐们一起玩呢,他们带你放鞭炮放烟花,你喜欢放鞭炮吗?” “喜欢,”顾念在善让肩窝里蹭了蹭,“那后天回家。” “后天也不回,过了元宵节才回,我们还要等外婆一起回呢,外婆去乡下了,你要不要和外婆一起回北京?” “要。外婆回,宝宝回,爸爸回,妈妈回,我们一起回家。” 善让读了四本图画书,唱了五首儿歌,又讲了三个故事,终于把顾念哄睡着了。 北武推门进来,把痰盂放到床尾,轻手轻脚地把另一张钢丝床挪了过来,两张九十公分的小床合成了一米八的大床。 “你可真聪明。” “要不然你和虎头没法睡。”北武笑着把一张薄被子垫在两张床之间压压平。 一直侧着睡的善让躺平下来,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外头传来敲门声。景生送了一个热水瓶两个热水袋上来,斯江蹑手蹑脚搬了一张小方凳,上头是一个保温壶,还有一条小毯子和斯好小时候的小短裤棉毛裤。 “外婆说,小孩子换床容易尿床,这些备着,用不上最好。”斯江抿唇笑得促狭。 “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睡在客堂间沙发上。”景生看见被窝里顾念露出的小脸,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嘴角也翘了上去。 善让心里暖暖的,笑着应了。 楼上楼下渐渐安静下来,外头偶尔传来爆竹声,善让有点恍惚,她在万春街住的日子很少,每一次却都很愉快,大概就是顾阿婆说的意思,有家人陪着的地方才叫家,穷有穷过,富有富过。 北武窸窸窣窣翻了个身,把善让从她被窝里挖出来,搂进自己怀里,叹了口气,亲了亲她的额头。 “怎么了?”善让顺从地搂住他,抬起头亲了亲北武的下巴。 “对不起,我妈说的话——是这个道理。”北武苦笑了两声。 “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我觉得天底下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再难的关一咬牙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都四十不惑了,还没法让你和虎头过上好日子。” “胡说,我们的日子怎么不好了?你觉得不好?” “不够,我想给你们更好的生活。” “有你就很好,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没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别压力太大,咱不跟别人比,只跟以前比,以前我们缩在学校宿舍里都不觉得苦。” 北武紧了紧手臂:“五年,给我五年时间,至少要达到我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 善让笑了:“好,你目标别太远大了啊,小目标就行。” “好。” 沉默了片刻后,北武轻叹了口气:“之前那封信就是斯南说的方——方老师写给我的。” 善让身子绷紧了一瞬。 北武手下感觉到她肌肉的紧张,一怔:“你在乎那封信?” 善让靠着他的下颌摩挲了一下:“说不在乎肯定是假的,毕竟她是你的初恋——” 北武的胸口因为闷笑起伏了几下:“什么初恋,是我单恋好吗?方小姐看不上我这个无业青年流氓阿飞。” 善让的心里一松,眼睛却直发涩:“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喜欢一个人需要很大勇气的,不应该这么卑微。” “你又在表扬你自己了,周书记。” 善让失笑,捶了北武两记。 “你既然在乎干嘛不问我?”北武捏了一把善让的鼻子,“我要不说,你打算憋到哪一天?” “就算是夫妻,也不能手伸得太长嘛,我有底线的好不好?”善让摇着头挣脱他的手,拧了一把他的腰,“不过你肯告诉我,我特别高兴。” “嗯,她那封信其实也不是写给我的,就是一时想不开,把愤怒和怨气找了地方寄出去而已,”北武有点唏嘘,“这世界上像我们俩这么要好的不说亿中无一,至少也是百万中无一,有时候我甚至担心因为我们太好了,会不会失去其他的东西。” “你不是已经要失去部委的金饭碗了嘛。”善让打趣了一句,想到方树人的境况,生出了几许惭愧和内疚,好像是她抢走了方小姐的幸福吧,无论谁嫁给北武,肯定都会很幸福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和她联系一下?”善让问。 “她信里说想离开上海离开所有认识她的人——”北武叹了口气,“方小姐是个很理智的人,如果不是过得极其不开心,不会说出这种话。” 善让抬起头:“南红不是说她老板办的潮汕人子弟学校很缺好老师?要不你问一声?”南红是打电话请她介绍北师大的毕业生的,眼看香港没几年就要回归了,香港人来不及地移民去加拿大,老师很难请,方老板和其他几个潮汕老板办的这个子弟学校,一来为了稳定中高层管理人员的军心,二来让下一代学讲普通话,历史和数学要跟国内同步,理科至少得领先于香港本地一大截。用南红的话说,待遇绝对好的,包吃包住工资一万港币起步,年终还有奖金,潮汕商会大力支持,国家部门也给了不少支持。 北武一愣:“我要是介绍她去香港当老师,你能放心吗?” 善让:“本来有点不放心的,现在很放心。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而且人家也不一定会去,至少我们作为朋友尽力了对不对?求个心安。毕竟人家是你唯一暗恋过的人——” “你这个‘我们’用得特别对。”北武笑得两个人在被窝里震动个不停。 两人静静拥抱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气氛突然就燥热了起来。 善让被亲得浑身发软,猛地惊醒过来,揪着北武的头发低声喊:“不行,别别别,你快上来,我今天都没洗澡——” 被窝里隆起的一团却毫无影响,如山峦起伏,如微波荡漾。 善让闭上眼死死咬住了下唇,光*裸的手臂在靛蓝细格纹的被面上白得发光,被面被绞成了一团。 被窝里传来轻笑声。 善让捂住脸,轻轻蹬了下头的人一脚。 北武探身上来,钻出被窝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眼尾潮红,一脸的水光潋滟,他探身捞过小方凳上斯好的棉毛裤擦了把脸,又把小毛毯拽进被窝铺在了两人身下。 “得谢谢儿子。”北武笑着咬了咬善让的耳朵。 善让羞愤欲死,一腔爱意却臌胀得快撑破了胸口,她紧紧勾住北武的脖子,也咬着他的耳朵低声喃喃:“要你,快进来。” 两人才动作了没几下,不争气的钢丝床就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顾念“哇”地哭了起来。 “不要不要!妈妈——有怪物——救救我!” 北武和善让戛然而止,面面相觑了两秒,笑得不行,赶急赶忙地在被窝里捞衣服裤子。 善让抱起顾念,掌心一片濡湿,愣了愣:“真尿床了——!” 北武拎起已经被用过的小棉毛裤晃了两下,唉,这年头,借用一条棉毛裤也马上现世报,还让不让人活了。 *** 大年夜一早,顾家晾衣杆上挂着两条床单一条小毯子。 陈斯好和顾念因为电视频道争了起来,身为哥哥的陈斯好立刻指着窗外理直气壮地喊:“虎头,你都尿了个世界地图尿湿了我家两条床单了,不觉得惭愧吗?所以要听我的,看《蓝精灵》!” “不!我没有!不是我!我要看唐老鸭!” 做贼心虚的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m.w.com ,请牢记:,. 第294章 第二百九十四章 送走龙年除夕, 迎来蛇年春节。 顾家从年三十到年初五跟摆了流水席似的。顾阿婆和景生起惯了早,六点钟就开始忙活一大家子的早饭。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能和景生独处的机会极少, 因此斯江也给自己定了个六点的闹钟,她好歹也是学了一年烹饪课的优秀学生,在上浆和入味上颇具心得, 年夜饭掌勺的狮子头和清炒虾仁大获好评, 因此在灶披间里站在外婆和景生当众倒也凑上了“三个臭皮匠”的名头,把每天的早饭弄得花样百出。 顾念从小跟着周老太太早睡早起, 七点出头自然醒, 先钻进爸爸妈妈的被窝里翻腾几圈,非要挤进他们当中, 一会儿把两个大人的头搂到自己小肩膀上享受一下左搂右抱, 左亲一下右亲一下, 一会儿使出连环扫堂腿企图把北武踹下床去。他最喜欢两张床之间凹下去的那一条沟, 左顶右撑腾出空间后, 跟个蚯蚓似的在那条沟上扭来蹭去,快活得不行。北武和善让抢不着被子, 索性丢给他一条被子折腾, 两个人裹着另一条被子侧身对着墙叠罗汉,随便儿子怎么折腾。顾念玩得没劲了,被窝里的热气全折腾完了, 又怎么叫也叫不醒爸妈, 只好悻悻然自己穿好衣服下地。 等到八点钟,实在等不及了,顾阿婆抱了顾念喊景生斯江一起先吃。 顾念以前在北京,爸妈都在单位食堂吃早饭, 外婆不太会做饭,老太太还闻不得北京人热爱的豆汁味儿,因此他的早饭通常都是牛奶鸡蛋包子馒头,前一夜的剩饭剩菜煮个泡饭加个鸡蛋就是大餐,如果有稻香村的糕点那简直就是过节了。他平生头一回发现原来早饭还能吃上菜,青椒土豆丝,香干炒毛豆,雪菜炒肉丝、炒辣酱、炒三丁、烫干丝…..就连蛋,他都没吃过一次重样的,白灼蛋、茶叶蛋、荷包蛋、鸡蛋羹、掌蛋、水波蛋,炒蛋里头还能加上香肠。主食品种可就更丰富了,大年夜早上吃的菜肉大馄饨,大年初一吃的红枣茶配扬州四色包子,奶奶包的三丁包实在太好吃,顾念吃得眼泪汪汪,捧着小包子问奶奶:“阿奶,你跟我一起回我家好不好?我家大,我家新,我家好,你给我包包子,我给你玩我的汽车。” 顾阿婆的心都化了,要不是还有斯好斯南,绝对一口答应下来。 九点半,顾阿婆和景生开始忙午饭。北武和善让单独腻歪了个把钟头后心满意足地爬起来吃早饭。顾东文也踩着点儿回来了,他们三个凑一桌,把留的菜重新温一温,吃到十点多,陈斯好起来了,这第三轮的早饭算他独一桌,风卷残云消灭完剩菜剩饭。 十一点斯南爬起来直接奔灶披间。过年的时候灶披间的长条桌上永远盘叠盘碗垒碗,各色冷盘满当当,猪肚猪心猪耳朵门腔、酱牛肉、苏州藏书的羊羔肉、镇江的水晶肴肉、哈尔滨食品厂出的大红肠、鸭胗鸡爪之类的应有尽有。两只煤球炉子上,一口锅里是金黄的老母鸡汤,一口锅里是雪白的肠肺汤,五层的蒸笼里从上往下搁着绿杨邨的重油蔬菜大包、新亚的鲜肉大包、丰裕的生煎馒头、陕西北路的糍毛团和顾阿婆亲手包的扬州包子,因知道斯南独爱吃萝卜丝肉渣馅儿的,上头点了红点,省得她跟狗熊掰棒子似的一个个掰过去。斯南这么东尝一口西抓一手,随便垫上一些,景生和斯江就进来开始忙热炒,不一会儿十二点午饭又开席了。 等吃好午饭,顾阿婆午睡,北武善让和景生斯江在客堂间打八十分,顾东文带着斯南拎着斯好和顾念去西宫白相,三点多种回来各人手里都是大包小包,瓜子爆米花烤红薯糖人,还有香喷喷热烘烘刚出炉的鸡蛋糕。于是桌上打牌的丢下扑克牌,屋里祈祷的搁下十字架,一大家子又在客厅里开始吃点心。 北武喜欢喝绿茶,不讲究茶叶品种。东文前年因为胃不好改喝了红茶,知青老战友们给他寄来的滇红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装的,他只吃得出好坏也不问品种。善让喜欢喝奶茶,景生拎一只煤球炉子上来,开了窗,小钢宗镬子里头先烧牛奶,再丢下一把野生的滇红茶叶,善让坐在小矮凳上和斯江两个头并头地用木勺子把茶叶的颜色全捣出来,放上□□糖后搅匀了出锅,陈斯好一次能喝两小碗,牛饮完毕后眼巴巴地看着顾念捧着自己的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馋,真馋,非常馋。 斯南呢,这些都不爱,她喜欢晒着太阳吃冰砖。斯好看着冰砖也馋,但是顾阿婆不管他睡懒觉不管他寒假作业不管他看电视,就是不许他大冬天里吃冷饮。他倒是努力争取过:“二姐姐能吃我也能吃!”顾阿婆眼睛一瞪:“你二姐姐在新疆长大的,壮得跟头牛似的,吊在门框上随随便便上上下下几十个什么什么向上来着,你有本事学她做上一个,你尽管吃,吃十个八个外婆都不管你!还有你那个肚子,吃油点吃多点吃冷点就那个那个了,上回那个事还记得吗?哎呀呀,我房间里足足臭了一个礼拜!那个红木马桶跟了我七十年,从扬州到上海,从来没吃过那种苦……”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顾阿婆算旧账。陈斯好立刻瘪忒,他不是没学过,别说一个了,离了凳子根本抓不住门框,气人。只好把盼头放在阿奶家的夜饭上头。 过年期间,斯江带着斯南和斯好天天去陈家吃晚饭。自从陈阿娘面瘫了一趟,陈东方和陈东海倒是回来得勤了,大年夜一下班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烧阿娘的冷灶。陈阿娘已经没了过去几十年的热乎劲头,但是年总还得过,年夜饭是她和陈东海李雪静三个人忙出来的,还是宁波菜,还是炝蟹炝虾大黄鱼,一大桌子加上斯江三个足足十口人,先给供桌上的陈阿爷磕头敬酒,再归座吃团圆饭。这几年没了陈阿爷的例行训话,没了钱桂华的炫耀眼红处处吃瘪,陈阿娘眼见除了斯好还小,其他孙子孙女都已经是大人模样彼此也说不上几句话,这年夜饭看似团圆实则一盘散沙实在热闹不起来,她心里实在酸涩凄楚。 年初五这天下午,顾东文亲自把陈阿娘请到家里。顾阿婆拿出两本证来:“亲家母,年前东文把我家新的的土地证和房产证办好了。” 陈阿娘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虞,心道你顾家的房子办好证关我陈家什么事呢。 顾阿婆递给她一本证:“这套房子呢,东文办的是共有权证,斯江、斯南、斯好的名字都在上头,所以特意请你来过个目,好心里有数,将来要有谁动了坏心思,说他们姓陈不姓顾,你也能做个见证,是我老太婆做的主,孙子、外孙子外孙女,在我这里都一个样。” 因两个小脚老太太都不识字,顾阿婆就指着共有人名单下密密麻麻的字让顾北武念。 两儿两女一个媳妇,顾景生、顾念、斯江三姐弟,都在上面。 陈阿娘脸上**辣地发烫。陈家也是私房,但只是一个房间,灶披间是公用的,前年陈东方和陈东海也去把房产证土地证办下来了,上面只有陈阿娘和三兄弟的名字。 顾阿婆叹了口气:“亲家母你不要多心,你对斯江斯好是没话说的。东文这么做呢,是因为西美和东来两口子过不下去了,斯江她们三个孩子不管跟谁,都是我们两个老太婆的心头肉是不是?要是跟了东来回去你们陈家,我徐寻芳也没得二话,这小房子就算是个念想,让他们知道外婆心里有她们,姓什么无所谓。我家爹爹当年盖了这么个小破房子,招了老顾头当上门女婿,四个孩子照样姓顾不姓徐,有什么脸面姓徐呢?扬州徐家那么多的房子铺子和地都在他手里全败光了。所以斯江他们虽然不姓顾,在我眼里和景生虎头一样样的。别人有的他们也不能少,将来他们看不看得上另一回事。” 陈阿娘没法接这话,但是她心里有数,这万春街虽然是棚户区不值钱,但从民国时候到当下,土地和房子总归是最金贵的。她陈家的孙子孙女占了顾家的房子,不合适,要让弄堂里的街坊邻里们知道,她抬不起头。 *** 初五迎了财神后,斯江接了一个家教的活,是系里老师介绍的,给美国学校一个九年级学生的妈妈当中文老师,要求是迅速听懂能说日常用语,家教地点比较远,在古北新区那边,靠着虹桥机场,坐公交车至少一个半钟头,但是听到一小时七十五块钱的酬劳,斯江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跟老师确认了一下,没错,一堂课两个小时,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每周上两到三堂课,家教费每堂课后付人民币现金。北武和善让都为之咋舌不已。 最好的一点,景生坚持要送她去等她回,两人便有了几小时的独处时间,在年节下简直不要太宝贵。 m.w.com ,请牢记:,. 第295章 第二百九十五章 第二百九十五章 对于斯江和景生而言, 这个春节是泡在蜜罐子里的。虽然蜜罐子还藏在碗柜里,但也就和外头隔了层纱门。北武和善让“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和微笑就像不时拉开纱门的手, 让蜜罐子跟着晃荡。偏偏他们什么也不多说也不多问,斯江反而总有种冲动,想要偷偷找善让吐露自己的幸福,这大概就是令人憎厌的“恋爱的酸臭味”。 万春街的日与夜,没有爱情小说和电影里那么浪漫时髦,但却从来不乏动心的瞬间。天蒙蒙亮时,景生在下楼梯的半当中把身后的斯江堵住,转身替她揉搓刚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耳朵,怕她生冻疮。斯江偷眼看看上下没人,会低头在景生的额头、鼻头、下巴三连啄, 故意错过他期盼的地方,那双搓着耳朵的手便会固定住她的下颌,强讨上一个吻。水泥台子上比肩而靠的牙刷, 一红一蓝,在包着水管的白色厚塑料纸前静静等待, 像幅静止的油画。很快脸盆插入了背景,热水瓶倾斜下来, 热气蒸腾,像电影里的柔光镜, 斯江抻着脖子享受几秒的“蒸汽按摩”,景生喜欢朝她的脸上轻轻哈一口气, 热气飞舞着散开。斯江吓了一跳鼓着腮帮子吹回几口冷风。 灶披间里三个人各忙各的, 顾阿婆笑眯眯地絮叨着自己小时候扬州徐家的过年盛况,像流动的音乐布景。斯江从小听了无数遍,听见上句就知道下句。大厨房里光掌勺的大师傅就有五个, 白案红案各有分工,灶上的丫头分作三班,十二个时辰里一大家子从来不缺热水用,打下手的嫂子婆子二十几人,核对斤两的,拣菜洗菜的,改刀的,和面的,送食盒的,对账的,各司其职。顾阿婆自七岁起就跟在徐太太身边听她理事,理什么事呢,拆东墙补西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出钱不进钱,今天卖田地,明天卖铺子,后天当瓷器字画。家里进来的除了吃的穿的用的,就是大烟。 “也是命好,要不是早就败光了,土改的时候肯定被捉起来枪毙了。”顾阿婆乐呵呵地摇头笑。 斯江和景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我老娘生下我们姊妹几个,就一人一套备好的红木家私嫁妆,后来先卖了大姐的,再卖了二姐的,最后等着要卖我的嫁妆时,日本人打来了,没来得及卖,我只来得及抱了个马桶跑,”顾阿婆坐在小矮凳上看着煤球炉子笑,“当时脑子里全是糨糊,只想着逃难没有马桶怎么上厕所,结果一路上,马桶里装的都是馒头,哈哈哈哈。” 景生就问:“斯江,你要不要红木马桶做嫁妆?我帮你打一个。” “覅!外婆呀,烧早饭的时候你能不说马桶什么的吗?”斯江对外婆发嗲。 顾阿婆转过身看着他们俩笑:“我说的是馒头,有什么要紧呢。再说,斯江的嫁妆怎么好要景生你来出呢?你要出也是出聘金给女家,戆小宁哎。” “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啊,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不要的,”斯江和好面,“外婆,我总算也能面光盆光手光啦,快来教我包包子,我那个褶子总是捏不好。” 顾阿婆颤巍巍地挤到她和景生中间,手上像快动作一样,一转眼一个白胖子落了地,十八道褶子整整齐齐。斯江照着捏半天,不是馅儿挤出来就是东倒西歪类似饺子。景生绕到她身后,拆开包子皮,拨掉三分之一的馅儿,左手拉着她的左手拿起包子皮,右手引着她的右手开始扯着包子边转圈,转眼一个漂亮齐整的包子落在了蒸笼里,他呼出的气息熏得斯江面红耳赤,也跟上了蒸笼似的。看完肠肺汤火候的顾阿婆转回身来:“啧啧啧,这不行了嘛。老顾教不好,小顾一步到位,囡囡出师了。” 下午打八十分,明明是景生和斯江一队,最后却总不免变成三打一,北武常问善让:“你是不是卧底?怎么老给对家送分?” 善让也冤枉,瞪着眼责怪景生和斯江:“你们两个不许再耍赖了啊,老对什么眼神,明着再暗示啊,要不然景生你怎么知道手上的红桃能甩牌?” 斯江和景生就看着对方乐,他们俩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手里有没有什么牌,就是这么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夜里,斯江在陈家吃晚饭,八点钟一到,景生的声音比挂钟还准时。 “斯江,回去伐?” 楼下李奶奶和康阿姨笑得不行:“迭格阿哥,真正好啊,就格能几步路也勿放心,同老早顾东文看南红的腔势真是一模一样的。” “是要看看好,斯江太漂亮了,弄堂里男小伟天天往伊面前凑,要没阿哥搪牢,难能办?小姑娘面皮薄,勿晓得拒绝哦。” 四个人从陈家往顾家走,再看到天边的烟花时,景同心不同,斯江想起小时候景生因为自己烧焦的头皮,总忍不住要逗他几句。 斯好却比景生更快地接话:“英雄救美,头发烧没,哈哈哈哈。” “当英雄嘛,总要付出点代价的。”斯南拽着斯好去追烟花。 景生和斯江静静地并肩站在弹格路上,仰着头等远处的火树银花放出璀璨光芒,大衣袖子下微微勾一勾的手指证明他们是一对恋人。 *** 年初八,斯江人生中第一次当家教。人的一生会遇到数不清的机会,用顾阿婆的话就是“贵人无处不在”,代代相传的俚语和上帝的教诲在不识字的旧社会女性身上取得了神奇的融合与平衡,自动形成了一套略带魔幻感的理论。 布朗太太算得上是斯江的贵人,她是一个爱尔兰血统的美国女性,在亚特兰大郊区长大。斯江自动把她和小说《飘》联系了起来,谈及斯嘉丽和电影《乱世佳人》,布朗太太笑得前俯后仰:“亲爱的斯江,谢谢你,我把你的话当成赞美,谁不想拥有费雯丽那样的面孔呢?” 这一年的古北新区还在建设中,到处都是工地和田野。老师在电话里说的古北一带是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好在静安寺的57路直达虹桥古北方向,景生和斯江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叽里咕噜说了一个小时的话,在动物园下车时还觉得路程太短了些。 布朗一家租的是纺织局名下的一栋别墅,离龙柏饭店很近,也是三十年代英国犹太人跟着沙逊在这一片建造的别墅之一,建筑面积五百多平方米,大大小小有八个房间四个卫生间,但布朗夫妻加上四个孩子还有两个住在家里的保姆,这套别墅竟还显得不够宽裕。 斯江这天登门授课,布朗先生在家,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白人,一口费城口音,对斯江没有中国口音的流利英语表达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寒暄了几句后就把客厅让给了她们。斯江用心准备的教学内容令布朗太太十分满意,这天她们学习了元音发音,重复练习了简单的见面问候语,认识了一至十、百千万数字。还剩最后二十分钟的时候,大门口传来喧嚣声,有一个小男孩发出了尖厉的叫声和哭声,另一个大男孩语速极快地讽刺着弟弟的无能和懦弱。 大门“嘭”地被撞开,四个孩子蜂拥而入,四五岁的男孩飞快扑进布朗太太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生气地开始叙述哥哥在校车上是怎么欺负她和弟弟的,另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翻了个白眼,把书包重重地丢在沙发上,拿下耳朵里的耳机大吼了一声:“你们烦死了!”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对着母亲耸耸肩,看了一眼斯江,飞快地跑上楼去了。 斯江表示自己可以提前结束课程。布朗太太一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一边对斯江摇摇头,她高声对着楼上喊:“丹尼,我还需要二十分钟——” 布朗先生很快下了楼,把小儿子和小女儿带出了门,自行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客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布朗太太给斯江续了一杯茶,说了一声刚学会的“对不起”,示意她可以继续上课。 在课程结束后,布朗太太递给斯江一个红包和一个漂亮的铁皮盒子。 “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曲奇,希望你能喜欢。” 布朗太太把斯江送出大门,在外头她们遇上了布朗先生和两个孩子,孩子们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戴着头盔把小自行车骑得飞快,布朗先生跑在她们后面,朝斯江挥了挥手。 斯江一转上虹桥路,等在马路牙子上的景生就迎了上来。 “冷死了?”斯江心疼得不行,摸了摸景生的手,却比她还暖许多。 “不冷,走了好几圈,这附近居然有条马路叫可乐路。”景生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铁皮盒子。 “咦,难道可乐公司就在这个路上?” “肯定不是,”景生把她的手抄进自己大衣口袋里,“上课顺利吗?那家人难不难弄?” “布朗太太人很好的,”斯江把方才的见闻说了说,有点羡慕,“布朗先生也是个好男人。” 景生乜了她一眼,笑问:“两个小时就认得出好坏了?” “嗯,布朗太太是家庭主妇,布朗先生养家,可他们夫妻之间很平等,布朗太太叫他帮忙带孩子他就马上来帮忙,看得出他平时一直有在照顾孩子,也没给他老婆一点脸色看,就挺难得的,”斯江仔细想了想万春街里这么多户人家的情况,“阿拉弄堂里烧饭接送小囡的男人也有,但是陪小囡白相的爸爸极少。就是小舅舅和小舅妈,我看也都是小舅妈在陪虎头玩。” “我得回去让阿舅再进步进步。”斯江笑着打开景生手里的铁皮盒子,里面的曲奇饼干形状不一,有星星有月亮还有小动物,一股黄油香味扑面而来。 景生挑了个星星饼干塞进斯江嘴里:“哦,那我也得记下来以后好好注意。” 斯江一口饼干差点噎住,红着脸轻轻踢了景生一脚:“关你什么事。” “你不会真的要读完博士工作个一二三四五六年才准备结婚?”景生把月亮饼干咬得嘎嘣脆响,笑弯了眼,“我爸本来去年要给我们买个婚房的——” 这下斯江是真的呛得咳了起来。 景生拍拍她的背:“惊喜过度?” “惊吓!”斯江瞪了他一眼,强行压住狂跳的心脏,“我们才开始谈朋友呢,什么婚房啊,小孩啊,你也想得太远了。” “想总归要想的,”景生悠然自得地翘起了嘴角,“爱情要有,面包也要有。” 斯江红着脸看向不远处减慢了速度的公交车:“车子来了!” “可惜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小孩。”景生有点遗憾,像斯江说的布朗家四个小孩也太多了,最好是两个。 “撒么子呀!戳气色了!”斯江虎着脸狠狠踩了他一脚,径自跟上了队伍的尾巴。 第2十96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本文已设置自动防盗。 出了乌鲁木齐不久, 就经过兰新铁路的三十里风口,火车哐啷哐啷着并没减速,车厢摇摆着往前冲。陈东来还没回来, 顾西美有点头晕, 请对面一位阿姐帮忙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小软垫,她把脸埋在了垫子里, 深呼吸起阳光的味道来。小台板上的一叠报纸晃得厉害,刮到了她的脸颊, 旋即盖住了她半边脸, 她没伸手挪开, 油墨的味道也那么好闻, 像一道屏障把车厢里乱糟糟的一切都隔离开来, 留给她一个安稳的小天地。 过了会儿,陈东来回来了,看见顾西美伏在一堆报纸间吓了一跳, 赶紧打开行李,找出茶缸和橘子罐头出来, 又剥了一个白煮蛋。顾西美强忍着恶心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吃了, 还要八个小时才能到哈密, 她不吃也得吃, 积蓄体力是必须的。 对面三个人的座位上挤了三男两女, 都是上海人。其中一对夫妻是普陀区的,男的在阿克苏的农垦十团,女的在县城棉纺厂,儿子出生后送回了上海的爷爷奶奶家,和顾西美一聊,算老乡中的亲老乡, 格外投合,知道她回上海生老二,都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囡还是要送回去好。” 另外一家三口在乌鲁木齐博格达峰的柴窝铺林场,自然就和陈东来聊了起来。那男人随身带了根笛子,革命时期还不忘建设文化生活,也是难得。顾西美多看了那半截笛子两眼,陈东来忍不住嘚瑟了句“我老婆以前弹钢琴的”,立刻被老婆狠狠踩了一脚。果不其然,那夫妻俩就不怎么搭理他们了,大概知道革命前还能学钢琴肯定家庭出身有问题,基本属于“黑五类”。 陈东来只好讪讪地去和自己的邻座一个维族大爷说话。那家六七岁的小男孩半靠半站在父亲身前,一直眼巴巴地看着顾西美手里的水果罐头,突然一根浑浊的长鼻涕滑了下来,他猛地一抽,熟练地绷紧了上嘴唇皮往下拉,舌头嗖地卷着没吸回去的半截鼻涕,吃下了肚。顾西美打了个寒颤,忍住翻腾的呕吐感,默默抱着罐头低头看向小台板上的《新疆日报》,今天右上角的语录是“全世界各国人民的正义斗争,都是相互支持的。”好,她真想请对面的小朋友一路少吃点鼻涕,也算相互支持了。 陈东来和对面的亲老乡聊起了罗马尼亚新当选的总统,还有柬埔寨人民抗美救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顾西美对这些毫无兴趣,她也不明白陈东来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和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事。她大哥以前也爱说这些,家里没有一个人听,他也要在饭桌上举着报纸说半个钟头,也许北武听进去了,她反正是当耳旁风的。男人,呵呵。 在吐鲁番站,陈东来下去抽烟,买了点葡萄干上来。顾西美夹在烤馍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觉得像小时候吃过的葡萄面包。她突然想起禹谷邨里的老洋房。那位方太太下午经常用镶着金边的茶杯和小碟子喝“下午茶”,有一种叫司康的点心特别好吃,每次都会剩下好几个,甜的咸的都有,她姆妈会高兴地说太太让她们吃完别浪费。她以前不懂事,后来才感觉到一种吃了“嗟来之食”的愤怒,更有一种被资本家蒙骗后还感恩戴德的羞耻。方家一心只知道赚钱,毫无爱国心和民族道义,跟美帝和英国佬做生意,还跟日本人、国民党做生意,被打倒是理所当然的。她姆妈思想觉悟低,总念着方家对她们的好,什么解放前跟着物价涨工资,每个月几百万法币②要用麻袋去装,什么对他们兄弟姐妹也很关心,允许她用跳舞房里的钢琴练习,还同情方家母女吃足了苦头。她们吃什么苦了呢?比起十万知识青年在新疆垦荒的苦,她们那算什么?她们甚至没有对国家对人民做出一分贡献,却不用日晒风吹沙刮,吃着银行里的定息,还有抽水马桶用,连指甲都从来没有裂过。顾西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烤馍,把自己内心深处曾经存在过一丝“想成为方太太那样时髦精致优雅的女人”的念头完全抛之脑后。 过了红旗坎站,就是百里风区,比起前面的三十里风口,要更吓人一些。今天的风尤其大,车厢剧烈摇晃起来,慢慢开始减速。陈东来把行李里的两条薄毯子都拿了下来,垫在顾西美的腰后。风沙哗啦啦地扑打在车窗上,外头除了一片混沌的灰黄色,什么也看不见。鉴于53次列车有过被风刮翻的恐怖历史记录,车厢里暂时安静下来。 狂暴的风沙咆哮如雷,车厢呼啦歪过去又哗啦甩回来,广播里隐约传来12级这个关键词,一些人突然爆发出风沙都盖不住的尖叫和哭泣声。行李架上的一个袋子突然松了口,焦黄的馍馍深红的大枣黑绿的葡萄干一股脑地洒了下来。有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有人开始高声背诵语录,有人唱起:“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这时候再团结再相互支持也没法让狂风停下。 陈东来正替葡萄干的主人可惜,突然觉得自己大腿边上有点潮唧唧的,头一低,见顾西美身下有一滩水印晕出了不显眼的地图,正无声地侵向座椅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新疆日报》掩了下去,低声提醒:“西美,尿,你好像漏尿了。” “啥?”顾西美捏着最后两口烤馍一脸茫然,坐在火车上几个钟头,小腿的麻木使她全身的神经系统反应都慢了很多,就连偶尔的宫缩都好像隔了一条黄浦江那么遥远而陌生。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潮湿、微热,熟悉的失控带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然而这种无地自容也一样隔了几条马路才慢悠悠地传至大脑,她只来得及本能地捧起膝盖上的新疆日报:“要命哦!这可不能弄湿忒!侬想犯大错误啊!”随即就被强烈的宫缩之痛打击的面目抽搐,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尿失禁,是羊水破了。 列车在暴风中剧烈摇晃,突然停了下来。列车长在广播里大声嘶吼:“紧急情况紧急情况!五号车厢有位孕妇早产,情况危急,哪位乘客是医护人员?医护人员请立刻到五号车厢!” 顾西美躺在座椅上,头发汗湿,脸上糊着眼泪鼻涕,眼前一时光亮一时昏暗,近乎被撕裂的疼痛不断加剧她只能死死掐着他的手掌才证明自己还活着。 对面的大姐扯出条新床单替顾西美挡住了半边,大声问她:“怎么样?你还好伐?疼不疼?” 顾西美昏沉沉地扭过头,红底白花的床单上笔直的折痕撞入眼中,带着印染棉布特有的香气,她有点想笑:“疼,疼死了。”这还用得着问? 大姐看着她原本秀美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想了想还是用领袖的话鼓励了她几句:“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顾西美努力露出微笑后麻木地扭过头,看向军绿色的椅背,恶狠狠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句:陈斯南侬只小赤佬,侬要是敢在火车上跑出来,就留在新疆算了! 小赤佬的亲爹陈东来真以为她从领袖的话里得到了无上勇气,握紧了她的手:“加油!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行。” “我不行!我不行!我要死了!疼死的!”顾西美拽着他的手堵住自己的嘴,牙齿磨着他的虎口往死里咬:“但是我死也要死在上海——” “别胡说,我们还要一起回去看斯江呢,斯江一直在等弟弟——或者妹妹的。哎哎哎,你轻点你轻点,疼疼疼!” 顾西美松了口,疼得直打挺。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快让让!”列车长和列车员领着两位身穿军装的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到了跟前一看陈东来,列车长脱口而出:“啊呦,同志侬运道勿大好呀。”一张卧铺票白补了。 53次列车被迫在轨道上停了五个小时,毫无规律地剧烈摇摆着,漫天的风沙突然说走就走,当列车渐渐提速重新飞驰的时候,新生命历经了五小时的剧烈挤压后也突然说来就来,陈斯南刚接触到冷空气就被一双温热的手接住了,哇哇大哭起来。车厢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一些多愁善感的女同志感动的哭声。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恭喜你们,生了一位半边天。”帮陈斯南接生的女军人笑着把婴儿抱到顾西美身侧。顾西美心里一沉,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那一团血污中不停挥手大哭的婴儿,愣了三秒钟,嚎啕大哭起来。倒不是又生了个半边天的缘故,而是她怀疑自己生了一个冬瓜。 多年后,陈斯南看到父亲笔记簿里泛黄的剪报:在哈密火车站的站台上,两个军人和她父亲陈东来的亲密合影,陈东来抱着一个床单裹成的襁褓,里面露出一个椭圆的脑袋,非常长的椭圆形物体,大概二十公分那么长,乍一眼,的确以为他抱着一个冬瓜。旁边的文字十分精彩:解放军兽医勇接生,阿克苏知青喜得女。 “当然有啊。”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怕不怕?” “我不怕,你们的木仓只打反*革*命和大坏蛋,叔叔你快打那个流氓,他是大坏蛋。”陈斯江小手指向胡子阿飞。 “哎,警察同志,我跟小姑娘开开玩笑的,撒流氓不流氓的,难听色了。”胡子阿飞一哆嗦,赶紧辩解。 顾北武冷笑了一声:“去年国庆节在外滩和新华电影院门口,一帮人也是开开玩笑,脱光了人家漂亮姑娘的衣裳,后来呢?” 派出所里一个浓眉大眼的女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手里的一叠文件嘭地砸在桌子上,响亮地回答了顾北武的问题:“首犯枪毙!从犯全部进了白茅岭监狱劳教改造,十五年也出不来。按照人民群众的意见,这帮流氓应该在白茅岭待一辈子!” 第297章 第二百7九十七章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方树人小转弯上了华山路, 经过静安面包房的时候,她确定刚才在百乐门旁边闻到的就是面包香,只不过此地的香味浓郁了好几倍, 她有点饥肠辘辘的错觉,身不由己地咽了咽口水。 买法棍和白吐司的市民从店里排到店外, 十分闹忙。方树人在玻璃橱窗外头伫立了片刻。橱窗里的小桌子上铺着红色格子台布, 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假花, 藤篮里的两根法棍把玻璃上的另一个她横切开来, 橱窗倒映出来的那个女人看上去不太像她,很不稳重,甚至有点轻佻,好像她十分期盼和顾北武见面似的。 对于这个发现,方树人十分惭愧,道德两个字像把铡刀横在她头上, 把一路的粉红色胡思乱想倾轧得粉粉碎, 她手脚冰冷簌簌发抖起来, 这时候才觉得被靴子挤着的脚掌钻心地疼, 腿一软就趔趄着倒了下去。 一个排队的年轻女人迅速从队伍里冲了出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同志, 你没事?” 方树人抬起头,回过神来勉力站好, 又羞又惭:“没事, 谢谢你, 我没事。” 一根巧克力棒递了过来,女人笑得像太阳。 “补充点热量会好一点。” 方树人下意识地接了过来:“谢谢了。” 周善让回身朝队伍走了过去,原先她离开腾出的空位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填补了,她想不起来自己原来排在哪里的, 索性走到队伍的最后头重新排过,一抬头却见刚才那个憔悴却不掩秀美的女人正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方树人吸了口气,捏着巧克力棒,慢慢往乌鲁木齐北路口去等绿灯过马路。 推开玻璃门,一股热气伴着热可可的香味扑面而来。红房子蛋糕房面积极小,一共只有四张也铺着红格子台布的小方桌,此刻坐满了人。方树人一眼就看见了窗口的顾北武,经年不见,他即便坐着还是那么鹤立鸡群,衬得别人都灰突突的,只在他周遭,光线才亮了起来,色彩才鲜艳起来。年少的时候,方树人不明白这样的人有多难遇到,因为姆妈也是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邪气好看的人,后来明白了却已经晚了。 “树人,这边。” 顾北武站了起来,把对面的白色靠背椅拉开来,又把侧面的椅子也拉开给她放大衣。 “帮侬买了杯热可可,一块鲜奶小方,来噻伐?” 方树人紧张得半天也没解下围巾,有点恍惚,好像时光倒流回十七八年前了似的。 “可以的。” 两人坐定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 北武笑道:“你一点也没变,走在马路上碰着,应该认得出来。” “你也没什么变化。”方树人局促地捧着热可可,垂眸看着深咖啡色的液体蒸腾出来的热气。 “是这样的,南红去香港好几年了,她老板是汕头人。潮汕商会现在办了个子弟学校,想请一批优秀的老师,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可以考虑一下,这是学校的资料,你看看。”顾北武开门见山,爽爽利利地把南红寄给他的资料给了方树人。 “学校离南红住的地方很近,我四月份也会去香港新华社上班,大家都是几十年的熟人了,彼此能有个照应,待遇是不错的。” 方树人措手不及,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红都电影院门口的半张海报上的“私奔”像山一样砸了下来。 “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谢谢,”她狼狈不堪地握紧了杯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信里,信里——就是随便一说,谢谢了。” 北武倒也不意外她这样的反应,便笑了笑:“没事,那你就也随便看看就好。” 方树人翻了翻那册子,立刻又推了回去:“我看好了。” “方太太还好吗?长远没看到了,斯江斯南过年还提起你家。” “蛮好。侬呢?儿子几岁了?” “三岁了。”北武笑了起来,扭头往玻璃窗外看去,马路斜对面的善让已经快排到大门口,她正在低头看书,看上去丝毫不关心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会晤。 方树人低下头,忽地看了看手表:“今天谢谢你了,我家里还有事,要先走了,蛋糕热可可几钿?我们各付各的。” 北武一怔,笑弯了眼,却从善如流地说:“四块钱。” 方树人如释重负,从包里翻出钱来放在了桌布上:“替我向你姆妈阿哥问好,让斯江斯南有空来禹谷邨白相,再会。” *** 北武拎着奶油小方走到静安面包房门口,善让抱着两根法棍和一包白吐司正好走出来。 夫妻俩笑着会合了,并肩沿着华山路往静安寺方向走。 “咦?你怎么这么快?”善让觑了北武一眼。 “嗯,”北武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看起来还像流氓阿飞吗?” 善让失笑:“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就是一本正经的斯文——败类。” 北武肩膀轻轻撞在法棍上,法棍吻了善让额头一记。 善让哈哈笑。 “就挺防备我的,”北武自嘲地笑了笑,“我都觉得自己像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了。” “啊?”善让吃了一惊,嘴角却掩不住地翘了起来。 “不过也很正常,人都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很伤自尊。”北武聪明一世也想不到方树人的确把他当成了“人贩子”,不过错以为他要拐卖的是人心。 善让唏嘘了片刻,暗中偷觑北武的神色,还和来之前一样坦坦荡荡的,她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便也没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扶了方小姐一把的,虽然那时候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现在想起来,竟莫名有种神秘的宿命感。 *** 元宵节一过,春节就正式结束了。学校早几天就开了学,校园里庆祝元宵的红灯笼到处都是。斯江固定周一、周三、周五三个晚上去布朗太太家教学,七点到九点走。二月底不知道从哪里沸沸扬扬地起了流言,说是普陀区出了一个榔头杀手,专门夜里出动,挑单身小姑娘下手,用榔头把人敲晕了先奸后杀,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又有说榔头杀手不在普陀在杨浦。斯江隐约觉得老早也有过类似的传说,加上报纸电视上并无官方的宣布,便不怎么放在心上。 景生打了电话来宿舍,说他只要没有训练和比赛就会来师大接她去虹桥,再送她回宿舍。斯江才知道流言已经传到闵行去了,不由得骇笑:“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是真的话,报纸上老早就登出来了,你这叫关心则乱,千万别跑来跑去的,太辛苦了。”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极甜的。 女生宿舍楼里也人心惶惶。没能换成寝室的刘春岚现在进出都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学期一开始她就夜夜晚归,出于好心,舍长胡蝶提醒了她一句,却惹恼了她。 “你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像是不正经会招来那种流氓的人吗?”刘春岚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她的逻辑把一宿舍的人都惊到了。 尹寒气笑了:“得得得,舍长您就别当好人了啊,什么玩意儿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怎么骂人呐?”刘春岚忍着泪扫了她们一圈,“你们平时抱团欺负我,我不跟你们计较,竟然还这么侮辱我,太过分了!” 斯江也火了:“你刚才说的什么话?敢情在你看来,这世上遭到不幸的女孩是因为她们不正经?放屁!” 诸燕鸣和管幼伊低声用上海话骂了一句:“神经病。” 刘春岚引发了众怒,翕了翕嘴唇,哭着收拾了点随身物品,拿起大哥大匆匆跑了出去。 胡蝶不放心,跟了出去,在楼下见刘春岚的男朋友正等着她,才放了心。不料刘春岚哭诉了几句后,那个老阮突然快步冲了过来,推搡了胡蝶一把。 “你们宿舍七个人欺负我女朋友一个,要不要脸了?” 胡蝶吓了一跳:“谁欺负她了?” “你、你们宿舍里的一帮女的,当我不知道是不是?” 胡蝶又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摔倒在地,一抬手,掌心擦破了。 斯江正出门准备去布朗太太家,见状赶紧把胡蝶扶了起来,厉声道:“你要不要脸?事情不问清楚就瞎下定论,还对女生动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周围的同学们纷纷看了过来。 老阮愤愤然:“你们七个在宿舍里就都说上海话,欺负她听不懂,背后说她坏话,怎么,眼红我女朋友家里有钱?平时小偷小摸占她便宜就算了,居然还说什么榔头杀手就喜欢找她这样的,是人说得出口的话吗?卑鄙无耻,下流贱格!我要是真想动手的话,马上砸了你们宿舍信不信?” 人群中一阵骚动。 胡蝶和斯江被这无妄之灾砸得懵了好几秒,涨红了脸:“我们宿舍谁小偷小摸了,谁占过她便宜了?刘春岚,你有话当面说清楚!” 刘春岚却扯着男朋友的衣裳委屈地哭着说:“算了,我不想和她们计较,走。” 尹寒咚咚咚端着一脸盆水从二楼冲了下来,劈头就把老阮变成了落汤鸡,搪瓷脸盆“嘭”地连着剩水砸在了老阮和刘春岚脚下。 “滚你妈的蛋,刘春岚你这张嘴泡在粪坑里长大的?外头传说有榔头杀手,舍长好意提醒你早点回来,你就觉得我们说你不正经招惹流氓,这就叫欺负你?” 围观人群里有同楼层宿舍的女生噗嗤笑出声来。 “你骂我是狗,她们骂我神经病!”刘春岚抽噎着细声反驳。 “我骂的是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说错了吗?你转头就来挑事,让你男朋友对舍长动手,你不是神经病谁是?” 老阮眼镜片上一片水雾濛濛,精心留着的长发可想而知也一塌糊涂了,恼羞成怒下,猛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对着尹寒就是一巴掌。 周遭一片惊叫中,斯江及时护住了尹寒,自己右脑和耳朵这一片火辣辣地疼。 第298章 第二百8九十八章 第二百九十八章 “榔头杀手”的流言传到闵行校区的时候, 出没地点已经变成了杨浦、普陀、徐汇和闵行,虽然学校里女生不多,但也引发了一阵骚动。 景生听说了以后坐立不安, 就算只是谣言,每一句却都戳在了他的旧伤口上, 他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有一回梦到了景洪那个下着大雨的黑夜, 姆妈被木棍敲晕被拖走被虐杀, 他浮在半空中看得清清楚楚,可什么也做不了,扑不上去, 抓不到,像有一张无形的网把他悬在了半空,连拼尽全力吼出来的声音也被按了消音键,可她经历的所有痛楚他却都能感受得到。他眼睛在滴血, 心脏裂开, 血管爆炸, 可依然无能为力。是室友把他摇醒的, 他们被吓坏了,他没有说梦话,只是发出野兽濒死的那种嚎叫, 惨烈得令人心寒,床板被他踹断了两根木条,墙皮粉粉碎,景生去水房里洗脸的时候才发现手背破了,嘴里也全是血,他抬起头, 镜子里的男人燃烧的瞳孔浸在一片血红里。医务室的医生说眼下毛细血管破裂引发的充血,给他开了两瓶眼药水。 还有两回他梦到斯江出事,她从布朗太太家出来,往虹桥路上公交车站走,一个黑影骑着脚踏车飞快地追上她,挥起了榔头。他目眦欲裂,脑子里只剩下一团火,但怎么追也追不上,怎么喊也没声音,眼睁睁地看着斯江被拖进草丛里,那黑影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好像在嘲笑他又一次什么也做不了。他被禁锢在原地观看凶手的一举一动,像一场永远不会终结的凌迟之刑,无论斯江和他如何痛苦,也摆脱不了命运极其残暴的肆虐。 景生没办法承受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想象,一丝一毫都不行。他告诉斯江自己一定会去接送她,只有亲眼看着她回到宿舍,他才能安心,至于其他,无足轻重。然而他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斯江挨了一巴掌。 像梦里的她挨的那一榔头,连疼痛都来不及反应。 景生有一刹那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只知道那个束缚着他的网不见了,他听得见周遭人的惊叫,听得见自己血管炸裂的声音,听得见自己的拳头砸在那个人背上的声音。 老阮有种脊椎骨被一锤子锤断了感觉,痛到无以复加,一口气断在了胸腔处,跟着整个人就被拎着领子掼在了地上,眼镜甩出去老远,暴风骤雨般的连环几拳砸下来,鼻子涌出热流。 景生紧抿着唇,杀气腾腾地用膝盖压住老阮的腹部,拳拳到肉,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斯江冲上去死命抱住景生往后拉:“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事了!” 景生浑身颤抖,拳头停在了离老阮面孔两三公分远的地方。 胡蝶和尹寒赶紧来帮忙拉开景生,看清楚他的脸后,两人都打了个寒颤,什么叫杀红了眼,她们可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 老阮在地上抽搐了两下,突然头一歪不动了。 刘春岚伸手摇了摇老阮,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杀人了——杀人了——打死人了——” “叫救护车?” “宿管阿姨来了,阿姨,这里这里,好像打死人了。” “要叫警察?” “学生会的人来了,这里,快点,出事了!” “张老师——张老师,你怎么才来啊!出大事了,快点!” “打人的在那边,还和陈斯江她们在一起。” “恐怖哦,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打得太狠了,真的,没死也绝对残废了。” “那男的活该啊,他先动手打女生的。” “冲冠一怒为红颜,唉,真的打死人肯定要偿命。” 景生反手握住斯江的手:“没事的,他死不了。” 尹寒捅了捅斯江:“现在让你男朋友赶紧跑还来得及不?” 胡蝶:“算正当防卫,他先动手打人的,我也受伤了,我可以作证。” 辅导员张老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人是你打的?” “人是我打的,我负全责,”景生看了看斯江:“没事的,你先去给布朗太太打个电话请假。” 斯江红着眼圈摇摇头,毅然把景生护在了自己身后,极大声地说:“张老师!那个阮同学先动手打了我们舍长,跟着打了我一巴掌,我现在右耳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男朋友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反击的。” 景生一把拉住斯江,紧张万分:“你耳朵怎么样!” 斯江赶紧捏了捏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刘春岚哭着挤了上来:“陈斯江,就算你聋了一只耳朵,你男朋友犯得着把人往死里打吗?他上次就打得唐同学住了院,没人管,果然成了杀人犯!我早知道你男朋友不是好人——” “咳咳——我澄清一下啊,阮同学并没有死,还活着呢——”张老师伸出手拦住刘春岚。 “有鼻息有脉搏,他就是晕过去了,没死,大家不要以讹传讹啊,不信谣不传谣,实事求是,那边你们几个,别围着阮同学,给他点新鲜空气。”张老师心里气得很,这男生之间打个架,大学校园里一天没有十起也有八起,同宿舍内的为了一瓶开水能打起来,不同宿舍为了水房里抢龙头也能打起来,食堂里足球场上碰了撞了更是屡打不止,哪有动不动就喊杀人死人的,没事变有事,小事变大事。 斯江尹寒几个顿时松了一口气。景生却镇定自若,他再愤怒也不会把自己送进监狱里去,打的全是软处,能疼死他,验伤验出来最多就是软组织挫伤,骨折都没有,去验伤的话,轻伤都算不上。 一听到老阮只是晕过去了,周遭顿时嘘声大作。 嘘声中,不知道是不是围观的人太多没了新鲜空气,老阮悠悠醒转过来,眼前一片模糊全是人,他吓得抬起手挡在脸上嘶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 “醒了醒了,张老师,人没死好像也没事!” “刚刚别是被吓晕的?” “他屁股下那滩湿的好像不是脸盆里泼出来的,哈哈哈哈。” “打得好!”不知道哪个女生正义感爆棚,高声吼了一句,引发了一片经久不绝的掌声。 “你打起女生来倒是凶得很,碰上男生就吓尿了吓晕了?”尹寒捡起面盆狠狠地砸在老阮脚边,把他吓得一哆嗦,“你还真是祸害活千年。我要是有你这种傻逼男朋友,早臊得跳丽娃河里去了,我告诉你啊,装死没用,那一巴掌我肯定得讨回来!一对狗男女,两个臭傻逼,我呸!” 围观的学生们哄然大笑。 *** 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还有记者也来了。学校很快做出了反应,为避免学校声誉受损,暂时不对外公开。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们一间间宿舍恳谈劝说大家不要私下接受记者的采访,一切等学校通知。 在校方的协调下,相关人等没有去往派出所,全部留在了学校里。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给斯江和老阮做了检查后空着车回了医院。在警察和校领导的调解下,斯江和老阮都不进入验伤程序,作为普通纠纷处理。 刘春岚的情绪太过激动,学校特意安排了两位女老师做她的思想工作。办公室楼下已经聚集了一些体育系的东北籍学生,吵吵着要再揍艺术系那个打女生的孬种一顿,也有广东学生喊着要严惩外校打人凶手,两边迅速吵了起来,要不是有学生会的干部和几位老师在场,转眼就可能升级成群殴事故。 张老师出去安抚了一趟学生情绪,回到两个办公室再次把当事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无论出自什么理由,你跑到我们学校打人肯定不对,必须承担阮同学的医药费。这个事情我们会跟你学校通气,你们学校怎么处理我们不干涉。” 景生表示没意见,斯江却表示有意见。学校之间的通气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景生因此背上处分,档案里多了这一笔,分配单位甚至以后职称都会受影响。 “如果学校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那我们寝室就直接送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给顾同学,”尹寒身材娇小嗓门巨大,“陈斯江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了这么大的罪,搞不好就残疾了!顾同学是为了保护陈斯江才不得不动手的,再说大家几百只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孬种自己不经吓,两拳头就吓尿了吓晕了装死,这都要害得顾同学背处分的话,天下还有公理吗?好比万一我们真倒霉地遇上榔头杀手,路过的大好青年见义勇为,打了榔头杀手救了我们,学校反而要处分他还让他给凶手出医药费,张老师,你说老天有眼吗?换做是你女儿你老婆碰上这事,你能不动手干看着吗?” 张老师一脸尴尬:“我还没结婚呢,也没女儿。” “那就你妈!你妈碰上了挨打了,你就在旁边袖手旁观?” 张老师直接闷忒。 这件事在学校闹得挺大,直接引发了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结果。《刑警803》节目和电视台、报纸都迅速进行了关于“榔头杀手”的辟谣。公安部门行动迅速,很快查明这个谣言出自于几个无聊的小学生之口,除了教育,别无他法。 景生因为他校斗殴依然受到了警告处分,由于师大的详细说明和尹寒那面货真价实的锦旗,处分将于半年察看后撤销。 斯江的耳朵自然而然在三月初复原,刘春岚在事件后就换去了另一栋楼的寝室,不到一个月就又住去了校外,据传她和老阮苦命鸳鸯共过患难后感情大大升华,迅速在外面同居了。尹寒不屑地说她要再敢挑拨是非,就举报她个人作风问题。斯江笑说一码归一码,对事不对人,那两个人同居也好结婚也好哪怕怀孕生孩子,都跟她们没关系,不用为了小人也变成小人,不值得。尹寒笑得奸诈:“呸,老娘就喜欢对人不对事!” 四月头上,老阮脸上的伤将将才好,不知道又得罪了谁,从学校回住处的路上被人从背后套了麻袋敲了一顿悄无声息的闷棍,右手臂骨折,肋骨也断了三根,命根子挨了两脚。这件事倒直接变成了治安案,警察来学校调查了好几次,斯江、尹寒和胡蝶几个都被问了一遍又一遍,景生也被盘问了好几遍,幸好他那夜参加了校足球队的一场比赛,全场人都能作证。这件悬案一直到七八年后才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中揭晓。这个老阮原来有个女朋友,是大四的一个学姐,趁着学姐实习的空档,他勾搭上了刘春岚,两头吃软饭。那个学姐春节期间意外怀孕,老阮死不认账,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学姐一怒之下自己吃药打胎,没能打干净,被室友送进医院才救回一条命。湖南籍的这位学姐人狠话不多,出了三千块,请来三个无业老乡敲了老阮的闷棍,当天来当夜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警察也去调查过她,一无所获。 另一个后果是景生和斯江都没想到的,两人从去年八月确认谈恋爱以来第一次闹了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