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新明》 宫内宫外 第一部 宫内宫外 第一章 幻魂 宫内宫外 第二章经筵(上) 宫内宫外 第三章 经筵(中) 宫内宫外 第四章 经筵(下) 宫内宫外 第五章 抄经 宫内宫外 第六章 游宫 宫内宫外 第七章 侧击 宫内宫外 第八章 试探 宫内宫外 第九章 掌卫 宫内宫外 第十章 心杀 宫内宫外 第十一章 肃宫 宫内宫外 第十二章 夜杀 宫内宫外 第十三章 发落 宫内宫外 第十四章 驴肠 宫内宫外 第十五章 座钟(上) 宫内宫外 第十六章 座钟(中) 宫内宫外 第十七章 座钟(下) 宫内宫外 第十八章 召对 宫内宫外 第十九章 大弊(上) 宫内宫外 第二十章 大弊(中) 宫内宫外 第二十一章 大弊(下) 宫内宫外 第二十二章 真师 宫内宫外 第二十三章 微澜 宫内宫外 第二十四章 三事 宫内宫外 第二十五章 琐记(一) 宫内宫外 第二十六章 琐记(二) 宫内宫外 第二十七章 琐记(三) 宫内宫外 第二十八章 琐记(四) 宫内宫外 第二十九章 三思 宫内宫外 第三十章 骖乘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一章 封王 宫内宫外 第三十二章 辨难 宫内宫外 第三十二章 辩难(上)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三章 辩难(下) 宫内宫外 第三十四章 京营 宫内宫外 第三十五章 整军(一) 宫内宫外 单章:回答书友的问题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七章 整军(二)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七章 整军(三) 宫内宫外 第三十九章 整军(四) 宫内宫外 第三十九章 整军(五) 宫内宫外 第四十章 面圣 宫内宫外 第四十一章 问兵 宫内宫外 第四十二章 过年 宫内宫外 第四十三章 大阅(上) 宫内宫外 第四十四章 大阅(中) 宫内宫外 第四十五章 大阅(下) 宫内宫外 第四十六章 散乱 宫内宫外 第四十七章 祭纛 宫内宫外 第四十八章 廷鞫 宫内宫外 第十九章 群丑 宫内宫外 第五十章 血色 宫内宫外 第五十一章 论兵 宫内宫外 第五十二章 武学 宫内宫外 第五十三章 评话 宫内宫外 第五十四章 日升隆 宫内宫外 第五十五章 天机 宫内宫外 第五十六章 夜宴 宫内宫外 第五十七章 盐政(上) 宫内宫外 第五十九章 盐政(中) 宫内宫外 第五十九章 盐政(下) 宫内宫外 请假 宫内宫外 第六十章 间谍 宫内宫外 第六十一章 春来杀气 宫内宫外 第六十二章 鞑子 宫内宫外 第六十三章 阻滞 宫内宫外 第六十四章 表格 宫内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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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束发 正文卷 致歉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盘点(上)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盘点(下)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静嘉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操作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遴选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对话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母子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缅甸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金字红牌(上)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金字红牌(下)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筹备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主帅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宣传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京报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世子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贫宗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恩(上)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推恩(下)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 动员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还宫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婚(上)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婚(中)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婚(下)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诏书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固辞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三不足 正文卷 皇后、侍从室和现代歌等等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异论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立旗(一)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 立旗(二)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立旗(三)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立旗(四)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骂臣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义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复出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资料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铁壁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授课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见仗(上)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见仗(下)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章 落难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鼎明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勾兑 正文卷 请假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矛盾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暗杀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诏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惊马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潞王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绝笔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手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章 整肃(上)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整肃(中)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整肃(下)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站队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 棒槌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帝心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砒霜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暗语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遇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杀莽(上)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章 杀莽(中)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杀莽(中之二)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杀莽(下)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余波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策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邓子龙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组织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宗室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日常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寒酸 正文卷 第二百章 商社(上)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一章 商社(中)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二章商社(下)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三章条令 正文卷 第二百零四章 编户 改革宗室的变法尘埃尚未落定,朝廷又颁《编户齐民令》,拉开了全国新造黄册工作的序幕。 户贴黄册的重新编制,为整个变法的基础性工作,这项工作的成败直接关系到后续变法的效果。 因此,在万历五年下发的变法大诏中,对于编户贴这项工作直接写清楚了违法后果:“凡官吏、里甲通同人户隐瞒作弊,不行明白推行过割,一概影射减除余粮者,一体处死。隐瞒人户,家长处死,人口流边。” 大诏的宣贯过程中,这血淋淋的警告已经开始起作用:万历五年,各府、州、县地方政府在上报本地基础黄册的时候,将土豪劣绅明睁眼漏隐瞒户口的情况进行了全力弥补——结果造成上缴表格前后说不上话,逻辑关系无法解释的占了九成还多。 这逻辑不通的统计表格当然不能上报朝廷,结果导致很多府衙在万历五年十二月的时候连续通宵加班,好多知府带着县令们陪着户房胥吏一直干到大年三十,才勉强交了差。 因大诏说“以万历五年黄册为本”,也有的糊涂地方官被胥吏糊弄,在上缴的黄册上反向操作,导致当地万历五年的赋税基础不升反降。 这些求仁得仁的胥吏和糊涂官儿在万历六年大部分都得到了清算,朝廷继万历五年张文明案杀得手软之后,万历六年秋天,成千上万在基础黄册上做手脚的胥吏被干净利落“一体处死”,而串通他们隐瞒户口的大户,“家长处死,人口流边”。那些糊涂官儿能解释清的能得到免职待遇,解释不清楚的,也要到刑场走一遭。 随着《编户齐民令》的逐步落实,东北、海南等地,很多被张文明案牵连的流放家庭,发现自家又有了好多新邻居。而天下十七省的巡抚衙门里,编户钦差的王命旗牌之下,杀得人头滚滚,钦差们心理也逐渐扭曲,在民间传说中个个都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这些恶鬼和监视他们的锦衣卫,身后还有一双双布置在各地的暗子和明面上的巡视钦差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盯着,“人情社会”、“官官相护”这些潜规则在《编户齐民令》下都不好使,因为皇帝不再给他们犯错、辩解的机会,无论是谁,只要沾上了《编户齐民令》的边,吃饭家伙就要换个地方呆着。 变法开始了!尽管老百姓还呆在信息传递极其缓慢的社会,但每个人都能感到变法带来的变化。很多贫民发现自家身边的大户被锦衣卫带走后,很快就能在县城城门上找到他的人头,而伴随着屠戮的,则是这家田地换了新的主人——大多是从缅甸、九边返回的军功地主。 整个帝国从南到北,田连阡陌的情况越来越少,很多挂靠在地主豪绅之家的“仆役”,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小地主,他们还从事着原来的种地工作,但是家中门上都挂上一个小牌子:“某省、某府、某县、某村、某人,户口编号*******”,和自家门上挂的牌牌一样。 ...... 随着各项改革伴在万历六年全面铺开,朱翊钧忙的脚打后脑勺。万历六年八月,吕调阳因年迈乞骸骨,以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的官衔退休并授一等伯爵,驰驿。 吕调阳是朝廷改了爵法之后,第一位被册封的文臣,以伯爵的仪制回乡之后,他的身份不再是民,而是勋贵。 尽管这伯爵不世袭,爵禄只发到吕调阳去世,但对他来说,仍属于超级光宗耀祖的体面。因为新法规定,对于在任期间工作平平的,在同级爵位中选低等授之。吕调阳能得一等伯爵,说明他的工作能力和操守得到了皇帝的肯定。 吕调阳一身正气,“门无私谒”——换句话来说,他从不以权谋私,也不拉帮结派,具有很高的政治智慧。在严嵩当政期间,因为吕调阳的滑不留手,严党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吕调阳历经三朝,虽然没有主导过大政,但作为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在大辅助方面具有很强的能力。而且他性格冲和,有成绩从不炫耀,也不愿意听别人对他歌功颂德。被评价为:“所树惟恐见知,所急惟恐见德。” 因此,作为新法出台后,第一个被册封的高官,朝野上下也非常关注皇帝会给予吕调阳何种评价。因为他的性格导致其政绩不显,所谓“人故无所藉以颂公”,因此很多人觉得吕调阳可能会以二等伯致仕。 没想到皇帝给予吕调阳的册封诏书中,对其作出极高的评价:“该员质行多长厚,断断乎有古大臣之风。”,认为他是当代的丙吉,“在汉丙吉,今也则吕调阳也。” 吕调阳一方面是因为身体确实支撑不住,另一方面对于疾风骤雨般的变法改革,也有些畏难之意,才上疏坚决求去。 结果接到皇帝的册封诏书后,吕调阳这个十分重视自身道德修养的人竟愧而难当,上疏做了自我批评,坚决固辞一等伯之赏。朱翊钧召他入宫,反复抚慰后,他才放下心理负担,谢恩返乡。 ...... 因为变法摊子铺的很大,吕调阳致仕后,潘晟、马志强先后以礼部尚书、吏部侍郎衔直入内阁。申时行、余有丁分别接任二人职务。 虽然王国光离首辅只有一个身位,但他老色胚本性难改,刚解除了戴罪图功的处分,立即大肆操办,半个月内一口气连续娶了两个小姑娘做如夫人,被御史和给事中弹劾的满头大包。其人品再次受到了强烈的质疑,节操也摔个稀碎。 如此一来,张四维已成为最有希望接替张居正的阁臣。而且他执行朱翊钧旨意尽心尽力,从不打折扣,因此朝野判断张四维简在帝心,张居正两届总理大臣后,张四维最有希望接任。 万历六年年底,全国的黄册、户贴编制的第一步“摸底调查”完成,初步统计出全国人口一亿四千万以上,接近万历五年黄册数据的一倍——若没有大诏发布之后的急就章补报,可能会达到一倍半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差距。 在帝国北方,严重的隐户问题充分暴露。主要原因为存在大量的宗室和各地卫所的腐败,大量破产之民或托庇于各大王府,或在卫所成为半农奴——导致长期以来大量人口没有被纳入统计范围。 在帝国南方,男女人口比例失调则更加严重。明代中叶以后,贫富差距急速拉大,大量自耕农陷入贫困之后,因为“重男轻女”传统观念影响,为了保住香火传承,在男女不能同时抚育的情况下,往往优先保存男孩,将女孩溺杀或者养几年之后发卖。 到了嘉靖末期和隆庆时期,在南方部分地区,已经发展到“生男为荣、生女为耻”的地步,即便是富有家庭,也把女儿视为赔钱货、外家人。 在浙江,绍兴府、宁波府、台州府、永康县、温州府和严州府等多地,因为“嫁娶尚奢侈”给百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导致溺杀女婴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风俗。 除了浙江,此际的南直隶、福建、湖广、扬州府、江西吉安一带,也存在大量溺杀女婴现象,比之浙江不遑多让。 溺杀女婴的陋习的普遍流行,导致帝国南方人口出生率的降低——这与整个帝国南方负担帝国赋税的比例是正相关的,也是经济基础折射到社会关系上的一种反映。 此前,面对如是陋习,朱翊钧也多次下旨,要求地方官移风易俗,用各种手段遏制嫁娶奢侈、溺杀女婴的歪风。但是,溺婴从本质上来说是经济问题,更是贫富差距和经济结构失调导致的社会问题,光禁止嫁娶奢侈并不能从根源上予以解决。而且,对于打击溺杀女婴的官府来说,此际新生儿的高死亡率让他们近乎无法取证,只能每年抓些典型——于大势根本无补。 现在,被统计上来的黄册触目惊心的揭露出来一个事实,整个帝国南方的男女比例达到了惊人的1.5:1,乘以八千万人口,男性比女性多出一千六百万,意味着近千万适龄男子处在无法娶妻的状态,这将对整个社会经济造成巨大阻碍。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五章 问僧(上) 万历六年九月初八,皇长女出生,朱翊钧十六周岁上就做了父亲。对于上辈子并没有孩子的他来说,这是一种极新鲜的体验——仿佛自己又长大了一次。 其实按照他最初的想法,最好是等十八岁大婚并且生子,给天下万民做一个晚婚晚育的表率。但是随着他对大明帝国的了解逐渐深入,就越发觉得不能将亲政的日子推到三年之后; 而张居正在原时空的寿命,也让他感到时间紧迫,因为从治政能力和威望来说,张居正都是启动并推动变法的不二人选。至于晚婚晚育榜样的事儿——可由潞王和公主们代劳。 朱翊钧对于皇后是心存愧疚的。一方面在庄静嘉心智不成熟的时候让她进入了深宫;另一方面,在庄静嘉身体没有发育完全的时候,为了让她在自己突然驾崩后取得皇太后的身份,继续推动改革,他还让庄静嘉怀孕了。 为策万全,朱翊钧一年来让医学院深入研究妇女生产技术。医学院没有受她启发,就发明了产钳等助产工具。也在积累了一些手术经验后,试着对放弃希望的难产妇做侧切手术和剖腹产手术。 即便在穿越者直接传授了感染知识的前提下,因为麻醉和消毒手段的落后,侧切术成功率不到七成,剖腹产手术成功率也刚到三成。 在民间,医学院治疗难产的名声已经如同神灵一般。但对于朱翊钧来说,这可怕的成功率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无奈之下,在庄静嘉临产时,他竟然拨银子,安排人到各处祈福。两宫也日日念经祷告,祈祷皇后顺产。李太后还专门下懿旨,把在五台山的紫柏和憨山两位高僧召来,在宫中举办法会祈福。 也许是神灵关照,也许是朱翊钧让皇后加强孕期锻炼起了作用,庄静嘉顺产一个女孩,并未用上医学院的手术室。尽管没有生出儿子,但对于大臣们来说,皇帝皇后的生育能力得到了证明就足以让他们上表祝贺,有些蛋疼的同时要求皇帝在后宫不要继续专宠,以求广种丰收。 在李太后多次警告,陈太后屡次劝谏下,朱翊钧答应两宫,皇后再次怀孕后,他将宠幸其他嫔妃,以广子嗣——毕竟产后抑郁这类事情在后世散布的到处都是,他还想和庄静嘉白头到老,因此更要慎重些。 皇长女出生后,并未起名,满月后就册封为荣昌公主。荣昌公主的诞生,也让后宫其他嫔妃无比眼热。朱翊钧连续发落了几个引他在御花园、西苑等处“偶遇”嫔妃的身边人,才保住了对庄静嘉的“临时忠贞”。 庄静嘉对皇帝的专宠一方面很是陶醉,另一方面也压力山大。朱翊钧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只好告诉她自己希望皇长子也是嫡子——对两宫他也是如此解释的。 皇帝能在皇后怀孕和生产期间忍住下半身的冲动,也刷新了大明宫廷人士的三观。李太后对比自家夫君,酸溜溜的跟陈太后抱怨,她中出了一个异数——看看世宗和先皇的模样,简直不敢相信皇帝是世宗的后人。 ...... 在皇宫内做法事的憨山和尚,是慈圣太后较为欣赏的出家人之一。 有明一代,佛教的发展和太祖颁布的宗教政策密切相关。太祖本人当过一段时间的和尚,对佛教管理中存在的弊端非常清楚。他建极以后,认为佛教既有消极的一面,也有重要的辅政作用,因此对于佛教是管理、利用相结合——至于他本人,广造杀业的时候可没有受到佛法的一丝一毫的影响。 出于便于统治和愚民的目的,并尽量减少佛教对生产生活的负面影响。太祖在佛教的推广和管理上制定了细密的宗教管理制度和措施[注1]。 这些制度和诏令对中国的佛教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有明一代,佛教在中国的发展既没有像满清和后世那般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没有像在灭佛的朝代中那般,被打压的无处容身。一直不温不火,处于一种健康状态。 虽然嘉靖时期,佛教因为皇帝崇信道教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隆庆帝信仰佛教,并在登基后纠正了嘉靖崇道灭佛的政策。至于他的两位妻子,则崇佛到了痴迷的地步。尤其是李太后,原时空她的崇佛活动,直接在晚明时期让佛教兴盛到了隋唐之后的最高峰。 在隆庆六年,刚秉政的慈圣太后会同冯保、国公朱希忠等权贵,向皇姑寺布施了一口大钟。皇姑寺历来与崇佛的明代宫廷关系密切,李太后布施大钟实际上是向天下展示了当政崇佛的风向标。 李太后带头之后,立即在本就有一定佛教基础的天下掀起了崇佛的风潮。“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聚万。”朱翊钧穿越过来后,将李太后用内帑修造梵刹的兴趣转向了蒙古、宁夏和西藏等地。但汉地权贵为了巴结慈圣,布施寺田、金银,远超内帑在边地的投入。 万历二年,礼科给事中梁式题《禁左道三条》,其中言:“今各处大小寺院庵观,不可计数矣......淫祠煽惑于民风。”又言“异端粉饰声容以诳惑愚俗,未有如今日之盛也。”——若不是朱翊钧拦着,李太后恨不能宰了他。 李太后对给事中可以喊打喊杀,但对张居正就不敢这样了。作为套着儒家皮儿的法家门徒,张居正是绝对意义上的无神论者。 在张居正的支持下,礼部连发“禁左道”之令,重申日渐崩坏的太祖《申明佛教榜册》,狠刹佛门无序发展的歪风。而万历初年的慈圣太后,对佛教本义也不是很清楚——拿内帑修碧霞元君的娘娘庙就是明证。 她面对当时佛门“逾越礼制”、“奢侈香蘸”的歪风也甚是反感。因此,对张居正有理有据的压制不再反对。 朱翊钧逐步掌握大政之后,李太后有了大量的时间礼佛,且深入的学习佛法,她比原时空更早的成为一个无比虔诚的佛教徒。 而中国的宗教,从未取得过中世纪教皇国那般崇高的地位。佛教徒无不深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阴翊皇度。”对自己的发展必须依靠皇权是心知肚明的。 作为皇帝的亲生母亲,慈圣太后受到佛门的高度重视。当时名显天下的高僧,无不以到宫中讲法为最神圣的使命。 万历元年,慈圣以“保国选僧诵经”为由,由僧录司宣召高僧入宫讲法,憨山即在其内。 憨山幼时颇有慧根,入法门修习佛法前,其师祖见他聪慧,反倒让他先深研儒家、道家诸般法门,世事洞明的学问也让他学,人情练达方面更有言传身教。 如此一来,憨山剃度后如同开挂,一路勇猛精进,很快闯下偌大的名头。因他深谙世情,为李太后讲法时既能通俗易懂,又能鞭辟入里,将居士修行法门和境界讲的清清楚楚,李太后大悦。 万历五年春天,憨山在修行中发愿,以皇帝当年刺血抄经,为太后祈福为榜样,刺血泥金写经,来报父母深恩。慈圣知道后大受感动,觉得憨山身体力行,打破了“佛教徒抛弃父母家庭,才能断绝尘缘”的谣言,命朱翊钧以皇帝的名义“赐金纸以助”。 同年秋天,紫柏、妙峰、憨山三大高僧,在五台山举办盛大的祈福法会,祝祷皇帝子嗣绵长。这事儿更对上了李太后心思,她除了赞助布施之外,还发愿要在五台山上修建释迦文殊舍利宝塔,来保佑第一个皇子的降生。 到了年底,庄静嘉怀孕的消息确认。李太后可不管亲儿子做了多少努力,立即认定这是五台山法会的作用,在崇佛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等到了庄静嘉要生产时,李太后焉能不找最信任的高僧护法?因此,紫柏和憨山受命,从五台山返回,在已经完工的仁圣寺日夜诵经祈福。等皇后顺产,李太后对朱翊钧说:“看,高僧念经,你媳妇顺产,你还能说什么?!”朱翊钧听了,哭笑不得。 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李太后认为荣昌公主应该是个男孩。嗯,定是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否则不应该如此。 有疑问当然要问,于是九月十九日观音菩萨出家日,憨山大师就被接到养心殿,慈圣和皇帝要亲自问问为什么这皇后头一胎是女儿。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六章 问僧(下) 憨山法号澄印。万历元年,他行脚五台山时,见北台憨山风景奇秀,为自己取号憨山。 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在内宦女官的陪同下驾到时,憨山已在养心殿暖阁外等候多时。等众人安坐,内宦方将其引入正殿。 憨山乃禅僧,按太祖规定,只能穿茶褐色僧衣和青绦玉色袈裟。他进门时,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见他三十多岁年纪,卧蚕眉,丹凤眼,气度沉凝,有些高僧气象。 朱翊钧又扭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她满脸笑容,双手合十,向憨山微微颔首示意。心道:“看来她信的颇深。” 憨山不敢四处乱看,进门就叩拜于地,如同礼佛一般,手心向上,磕下头去。 按照佛门宗旨,这和尚乃方外之人,即便见了帝王,也不过合十低头,躬身行礼而已。但北魏时的沙门统法果向皇帝说:“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当时把皇帝视为如来。 这样就解决了佛门弟子面对皇帝的礼仪问题,法果说和尚跪拜皇帝,不是拜权力而是拜佛——不过自欺欺人耳。法果是中国佛教史上首倡给皇帝磕头的僧人,此后的和尚,有幸见皇帝的,那膝盖顺着法果提倡的道理也就弯了下去。 朱翊钧见他五体投地,就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赐座。” 憨山谢了恩,起身又对两宫合十行礼,方落了座。 朱翊钧笑道:“汝等先是在五台做法会祝祷皇嗣,又千里仆仆回京主持法事,荣昌公主母子均安,幸赖护法了。” 憨山忙合十道:“贫僧等万万不敢居功。皇上乃现世佛,自有百神护佑;皇后、公主千岁都是金枝玉叶,诸邪焉能侵身?此乃皇上自身福报,非贫僧之力也。” 慈圣李太后听了笑道:“大师不必过谦。照你这么说,先皇原先在皇帝前面也得了两个孩子,却不幸夭折——难道先皇就没有百神庇佑了吗?可见,还是大师护法的好。” 憨山听了,对李太后陷入宗教狂热后的脑回路很是发愁。他知道李太后这是在皇帝面前给他请功,但他刚才说的本就是客套话儿,她却当正经话辩驳。措手不及,这话题却没法去接。 但不接话也不行,一来是不尊重,其次若皇帝当了真,此后若有皇子公主夭折,自己还活不活了? 仁圣太后虽然信佛,但没到迷信的地步。听一贯精明的李太后说的话都不着调了,心中暗笑,脸上也带了点出来。 憨山微微抬眼时,见皇帝也嘴角噙着笑看着自己,脸色微红。随即心里猛转念头,想要把这个送命题给圆过去。 因为朱翊钧不说话,李太后懵懵懂懂,陈太后只是微笑,这养心殿的气氛就有些微的尴尬。 憨山乃是通透之人,略微尴尬之后,合十老实道:“太后说的是,是贫僧着相了。所谓福报,本是修行来的。先皇真灵蒙昧时七宝有缺,虽然后来寻道本真,奈何天不假年,才未能得了正果。” 说的时候,他又偷眼看皇帝,见其脸色严肃,憨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连忙合十说一句偈子道:“未来不可思,过去何所有。”双目微垂,拿出庄严宝象,把逼格猛往上拉。 朱翊钧见他说的大胆,双眉一轩,对这憨山有了些兴趣。就先安慰他道:“你不必拘束。今日朕侍奉太后来的,原本也想听些佛理。” 李太后又插言道:“皇儿,你不知这和尚修行的深!紫柏跟我讲过,憨山二十八岁上时已经到了,这个,到了——”专业术语却说不上来。 憨山忙接过话题道:“回太后的话,《华严经》上说是“海印发光三昧”。如人在海上,海天一片,心念皆空,身处清凉光明世界。” 见朱翊钧微微点头。憨山又对李太后道:“再说与太后知道,虽修行时经行此境,却不可被他昧却本有。不过一个心空无念,没什么了不得,切不可贪恋而执着于此,舍本逐末。” 李太后欢喜赞叹,点头受教。陈太后目光呆滞,第一次觉得自己居然在文化水平方面比李太后差好多。朱翊钧本来对这佛经佛理没什么兴趣,却被憨山风采所折,露出好奇之色。 憨山见了朱翊钧表情,心中激动的如同打鼓一般,脸上却一点儿不显,说完这句话后,再一次宝相庄严,保持住位格。 朱翊钧沉吟一下,方道:“听母后说,你为报父母生恩,刺血抄经,却是难得。” 憨山忙躬身合十道:“皇上因太后染恙,以幼冲之龄刺血抄经,天下万民没有不为皇上孝心感念流涕的。贫僧不过仰慕皇上孝行于万一,可当不得皇上之赞。” 朱翊钧嗯了一声,笑着问这和尚道:“那你以为,出家人除了要报父母深恩,还有什么恩要报吗?” 憨山听了,略一思索,躬身回奏道:“回皇上的话。贫僧以为还有皇上和家国社稷的庇佑之恩要报。”朱翊钧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这是一个有道行的。 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还有吗?” 憨山道:“还有师傅传道之恩;众生护佑之恩。这些恩,都是方外之人需日夜在心,时刻记着上报的。” “那如何报答呢?” “因三界中一切众生所受之苦,发菩提心,行慈悲事,为菩萨行,就是上报皇上、父母、老师和众生的大恩。” “那打坐、参禅、修行诸般种种,可称慈悲事、菩萨行否?” 憨山虽然见皇帝越问越深,但他都是打机锋惯了的,除了因为皇帝的身份说话要小心些以外,这种问题根本难不倒他:“回皇上的话,修行诸般种种,不过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耳。” 满以为这是一句很完美的回答。按照禅宗打机锋的惯例,这一句足以让对手思考半天。没想到这皇帝却不讲武德,竟然穷根究底起来了:“那憨山师傅认为,行慈悲事,为菩萨行是本,而修行证道是末喽?” 憨山开始以为皇帝不过随意问问,此际见皇帝图穷匕见,竟是和他深入辩起佛理了,不由得将自己的斗志都燃起来了。 这辩论一道,却不能跟着对手思路走。憨山双手合十,先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皇上一语,指着本心慧根问到了根源了。”嗯,先拍一下,免得辩论激恼了脑袋不保。 “这知恩、报恩本就是修行,菩提心发出来,不仅做事、行走、坐卧,就算是睡觉也都是修行,哪有什么本末之别?” 见皇帝静听思索,他又说道:“皇上,人除非得了正果,否则在此界本就一身。纵有前世因果,看不到时,也还是此一身;众生不管在方外、世间,这四种恩却都是报不尽的,只能尽此一身去修行报恩了,才能在往生时无憾了,而无憾才有极乐也。——这是贫僧的一点浅浅的见识。” 见皇帝脸上笑容越发多了,憨山快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又补充道:“若方外之人记挂着自己能修得什么,这本就是执着;若勇猛精进的时候只论境界,那甚至是邪道了。” 书阅屋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七章 忽悠 朱翊钧听了憨山的话,脸上的笑容越发多了。笑问道:“憨山师傅——”憨山忙谦退道:“不敢当,不敢当皇上如此称呼。” 朱翊钧接着道:“你说纵有前世因果,看不到是还是此一身。若有人能看见前世因果,未来果报,则又如何?” 憨山听了,又想了好一会儿,方回道:“皇上所言,是‘宿命通’也。须证得初果须陀洹,阿罗汉才有如此神通。而要证得初果须陀洹,要先断了八十八品见惑,历三大阿僧只劫数。贫僧未曾听说谁能生而有此神通具足。” 李太后听憨山如此说,惊奇的“啊”了一声。憨山听到李太后的感叹,抬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李太后将目光紧盯在朱翊钧后脑勺上。 憨山心中转了好些念头,却万想不到李太后现在看朱翊钧如同看到了在世阿罗汉一般的感觉。他不知皇帝问这话何意,但机会难得,就接着解说佛法道: “皇上,华严经又有偈子云:‘过去无量劫,安置未来今,未来无量劫,迴置过去世。’这过去未来,以贫僧看来,不过循环往复耳。我佛以八相示现,不过在本代传法,以解脱三界众生——若天下人都在极乐世界,生而神通具足,那初果须陀洹也不须历劫而得之也。” 朱翊钧早知在憨山身上找不到自身穿越的答案,适才发问,不过是忽悠李太后而已,这对他此后要整顿佛道和管理宗教,有莫大的好处。 他听憨山说的已经完全不着边了,就打断道:“嗯。朕知道了。此次找你来,是太后想问问,既然做了法会,为何却是荣昌公主降生——太后急于抱孙子耳。”说完,哈哈先笑了。 一句话说的两宫也都嗔笑。陈太后道:“皇帝胡说!我与你慈圣母后可没那么急!”李太后没说话,只是在朱翊钧背后拿着团扇柄敲了他帽子一下。 憨山心中暗骂这家子不地道,谁说做了法会就一定生儿子的?心里转了转,就要继续忽悠这家子继续大办佛事,反正看皇帝的身体状况,这生儿子是迟早的事。 没想到皇帝没等他回答,就接着说道:“此前,朕也不能解。不过前几天看见内阁奏报的黄册,已知其因果了。” 憨山满脑门懵逼,张大嘴听皇帝忽悠道:“嗯,天下万民,皆朕之赤子。如今湖广、江南,溺杀女婴所在多有,不知造下多少杀业!这因果么,却被朕承受了一些。此乃佛祖示警与朕,若不妥善解决,这儿子却难生了!” 因为憨山证实了皇帝属于阿罗汉果位,李太后此时听皇帝的话,跟那佛**音想差仿佛。听完之后一拍桌案道:“正是如此!无知愚民溺杀女婴,这皇帝就只能生女儿了!憨山师傅——可能解这罪业么?” 憨山把张大的嘴合上,心念电转之间,已知皇帝意图。合十说道:“回太后的话,虽说众生平等,但杀人罪业最重。凡杀人者,轮回三恶道,万劫难解脱。虽然杀的是自己的孩子,但生而为人,一点真灵就能证得菩萨果位。那些愚人哪里是杀人,这是杀菩萨也!杀了菩萨,做什么法事能解得?” 见皇帝点头赞许,憨山又侃侃而谈道:“这无边罪业起因,还是愚民无知之故。贫僧建议皇上,将这道理普及天下,由天下各教派,在讲经说法时剖析明白——如此一来,必有无量功德也。” 朱翊钧听了,心中给这识趣的和尚点了个赞。他点头微笑道:“嗯,朕欲将此事交给你们。回头朕也会找些道门全真,与你等共同参详,把这事儿从宗教方向给解决掉——报纸也会配合你们。” 憨山听了,心中也暗暗欢喜。此事若成了,真乃功德无量!他打坐参禅,何时能证得本真?这现世佛指出了光明大道,此时不勇猛精进更待何时? 合十行礼道:“皇上发菩提心,震动十方世界。发此一念,就有无量功德!贫僧敢不奉旨?” 朱翊钧听了,又嘱咐道:“你须仔细谋划,好生做来。”憨山满口答应了。 朱翊钧顿一顿又道:“此际天下佛道诸宗门,得享生民供奉,却不遵祖宗教诲,将太祖《申明佛教榜册》和成祖的《僧道禁约》多有违反者,漫间修斋诵经,动辄较利厚薄,又无诚心。甚至饮酒食肉,游荡荒淫,略无顾忌。又有无知愚民,妄称道人,一概蛊惑男女,杂处无别来败坏风化。这些事情,你可知道些?” 恍若耳边打了个焦雷,憨山脑袋都是晕的。心说这皇帝是怎么肥事? 这边刚交托重任,那边就要喊打喊杀么?此际这佛门败类,败坏世风的乃至作奸犯科的,确实多有。但里面原因很复杂:其中固然有不虔诚的佛教徒以此渔利,但更多是地方官和地方势力利用寺观做些控制舆论,逃税躲役等事。这大黑锅要背起来,恐怕这皇帝要对佛门施与雷霆了! 果然听皇帝说:“洪武中,僧道不务祖风,及俗人行瑜伽法称火居道士者,俱有严禁。成祖也曾揭榜申明,违者杀不赦。朕虽然有向佛之心,但对乱我宗教,污染佛法者,也会做些金刚降魔之事!” 憨山听了,扑通一声跪地颤声道:“皇上,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阴翊皇度。焉敢干犯律条,违背国法?贫僧不能说如今天下佛门没有作奸犯科,污染佛法等事,但确不宜大兴挞罚,而塞佛道昌明之途也!” 朱翊钧听了,连忙叫起道:“憨山师傅不必如此。朕亦知这些人是少数。但因皇室崇佛,这乌烟瘴气的,也确实所在多有。例如朝廷规定今天下寺庵宫观,除无田产外,其有田者,每僧道一人,各存五亩,免其租税,以供香火之费,余田尽入官。如今天下寺观,田产没有超过此数的——可有?” 憨山张口结舌,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李太后,想让她缓颊几句。此时他恨不得李太后再度无脑起来,将皇帝的话头拦住,否则这佛门非遭大劫不可。 没想到李太后心里想的却是,这皇帝必是护法阿罗汉转世,这天下污染佛法的事儿他看不下去,才如此等说。此时心里她对自家儿子只有崇拜,哪有一丝一毫的意见? 李太后不言语,这憨山却是要回话的。他无奈回奏道:“皇上说的是,这事儿贫僧也无甚辩解处。贫僧欲讨个旨意,大会僧团,把遵守国法的事儿申明——还请皇上给点时间,若有那利欲熏心者不听,再发作不迟。” 朱翊钧听了,走下御座将憨山搀扶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嗯,如此甚好。朕已经要求礼部,会同佛道等教,出台新法,成立协会,让你们将自家宗教自己管起来。今日你我深谈,朕之意你已知之,以后护持佛法的重担——朕交给你了!” 憨山一副被玩坏的模样,抬头对皇帝道:“皇上,什么叫协会?” 朱翊钧笑道:“这个事儿,你回头去找杨俊民侍郎。朕在礼部之下成立了宗教司,杨俊民管着这事儿。你把今天朕的话学给他听,他知道怎么办。” 完全不知道李太后才是今日主角的憨山和尚:“......,......” 书阅屋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八章 光报 “接着喽!” 堆在横木芦苇上的几块弧形镜子,在高达六丈的一个木架子顶端滑轮的牵引下,被役夫喊着号子拖拽着,向一个灰扑扑砖楼的顶端升去。 这砖楼方方正正,像是城墙上的箭楼一般,在利国驿西南侧的一座小山包上拔地而起。 不过三四丈见方,高却能有五丈,通体没什么装饰,灰扑扑的。砖楼顶部平台上用四根柱子撑起一个小亭子。亭子中央,有一个金属做的物件,这个东西看上去倒有些精致。一个匠师手里拿着一张图纸,在那里摆弄着。 在建的砖楼下面,利国驿的驿丞卢国峰仰头看了看天色,咒骂道:“妈妈的,中秋都过了,这天还是这般热杀人!” 他骂骂咧咧的时候,仍端坐在工地边上的一个小杌子上。手中的红漆大葫芦,也跟着他的挥舞的手臂发出些水声,好像在给他助威。 他骂两声,就用仅剩的一只右手咕噜噜喝一口葫芦中寡淡的水酒,馋的身边几个驿夫直咽唾沫。 卢国峰咒骂了一会儿,越发焦躁起来,扯着嗓子向上大喊道:“你个王八蛋,完事了没有?” 上面的匠师可能是没听到,仍低头忙乎。他身边的一个学徒听见了,好像跟他说了些什么。那匠师仍不理会,只让那学徒将手中的工具递给他。 卢国峰虽然烦恼,却不敢离开这工地,只能在太阳底下苦熬。正郁闷时,眼角中紅影闪动,他偏过脑袋,见一个肥大的和尚正在山脚下走过。 卢国峰闲极无聊,就叫一声道:“那和尚上来!”正在走路的僧人听有人喊和尚,抬头就看见卢驿丞在向他招手。 他立即打了个稽首,提着袈裟走了上来。等他近前,卢驿丞问道:“你不是平山寺的智通和尚么?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智通和尚满脸堆笑,躬身对卢国峰道:“原来是卢爵士当面。小僧今日可巧,遇到贵人了。” 卢驿丞嘴里嗤的一声,道:“屁的贵人。你这酒肉和尚,如何跑这么远来?” 智通奉承道:“这彭城上下左右数一数,能得爵士的不就是您老一个?还是卢大哥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才得了这份富贵。”嘴上虽然说这些吉祥话,但智通不敢往卢国锋脸上肌肉翻卷的伤疤上看,保持着笑容盯着他的发际线。 卢国峰脸上露出些笑容。指着地上道:“和尚坐。”智通心里叫苦,脸上却不显,将袈裟提到腰上,踅摸着找了块还算干净的草地坐了。 卢国锋又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智通没奈何回到:“是王举人家老子发丧,和尚我过去做几天法事,才完事儿了过来。” 卢国锋听了,脸上露出了蒙娜丽莎一般的微笑。他左边剩下的半截子眉毛挑了挑,满脸伤疤也没挡住猥琐的表情,嘿嘿笑着问道:“那你可见到了那小寡妇么?” 智通脸上淌下油汗来,心说你一个才搬过来不到一年的残废,倒是把这十里八乡的事儿搞得清楚很。他吃了王举人家中酒席来的,本不愿说人家的隐私,但看见卢驿丞那灵魂深处透出的求知欲,竟然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那卢驿丞又是嘿嘿的一阵笑,将葫芦递给身边的驿夫,空下右手从上到下的一比划,居然画出了一道难以言说的曲线,而智通居然也看懂了。听卢驿丞问道:“可是这个?” 智通又鬼使神差的点点头。卢驿丞哈哈大笑,用力一捶和尚的肩膀,打的他险些背过气去。听卢驿丞淫笑着道:“这老王家那老王八,他娘的,一把老骨头,还要娶个正室。哈哈!听说他死的时候还是撅的——可真?” 智通本来就走累了,此际又被这卢驿丞缠住,心里苦的很。见这色胚没完没了,心一横,趴在卢爵士耳朵边道:“老哥你可不知道,和尚我听那王举人说,要那小寡妇改嫁!啧啧啧,也不知便宜这彭城里外哪个夯货。” 卢驿丞听了,眼珠子好悬没从眼眶中瞪出来,倒吸一口凉气道:“真的?那小寡妇愿意?这王举人家金山银海的,若改嫁了这花差可就没了。” 智通撇嘴道:“王举人今年四十,死鬼爹给他留一个花骨朵般大的娘!这不扯淡吗?要我是王举人,也得把她打发喽!再说,现在什么风气,这天下还有几个年轻轻守着的?” 卢驿丞听了,眨巴眨巴脸上一对绿豆眼,将自家头顶在智通的光头上,低声问道:“去年我才来彭城的时候,在路上看见那小寡妇一次。和尚说说,我要娶那小寡妇,可行吗?” 智通这酒肉和尚平时本也做些做媒拉纤的事体,赚些酒肉零花。他说出这小寡妇改嫁的事儿,本就是有这个心思。 虽然这卢驿丞是个残废,但寡妇也非黄花闺女呀。更何况,卢驿丞在彭城才分了一千亩好地,算得上有数的地主。 虽然不是读书人,但爵士是民爵顶端,这彭城除了宗室,就数这位爷地位最高。就是知府见了这驿丞,不敢受他的礼不说,也得对他弯弯腰。 更重要的是,这卢驿丞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虽然丑了些,少一只手,但做了官以后也不用他来做什么活计,有只手能签名就行。若那寡妇与他生一个一儿半女,后半辈子还不是躺在蜜罐里头? 智通有心巴结他,就又告诉这卢驿丞道:“到不是不行,但和尚说句实在话。那姐儿都爱俊俏,卢老爷虽然相貌堂堂,但这伤疤吓人了些,还少一只手。恐怕难。” 卢国锋听了,往地下呸了一口。摸着自己的断臂,脸上似乎有些感伤。 那和尚见他伤怀,忙又道:“听说,王举人为了不落口实,要给他家这小娘办一份厚嫁妆——若如此,这寡妇有了本钱,就更要找个年轻俊俏的后生才能嫁了。卢老爷这事儿要成,你还要让那举人釜底抽薪才可。” 卢国锋听了,苦笑道:“我一个武夫,举人为什么给我面子?” 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您老不知道。您现在就是去拿一张知府的帖子,也是伸手就拿来的。那王举人有这个面子?俺听府衙里面的说,您老进这议政会,板上钉钉子!王举人能进去?您一个未来的议政老爷,让一个小举人给面子,那不是他祖上烧了高香吗?”说完,哈哈大笑。 卢国锋听了,眼中现出希冀的光。拍拍和尚的肩膀道:“明天你去找我,我杀条狗炖上,咱两个合计合计。”智通和尚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拱手道:“一定,一定!” 随后他指着正在亭子里忙乎的匠师道:“和尚也走南闯北过,这塔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乡里都传,这是皇上要镇压天下的龙脉——不知这是干什么的?” 说到工作,卢驿丞正经起来,他指着塔顶道:“看见他们在安装的玩意儿吗?那玩意能看出去上百里。看见那半圆的镜子没?那玩意夜里的反光一百里外都能看见。从南京到北京,共五十六个驿站。朝廷要用这玩意来传递消息,一夜之间即可将加急奏章传入京师——听说皇上给起了名字叫‘光报’。” 那和尚听了,目光呆滞道:“卢老爷会用?” 卢驿丞道:“我们利国驿十多个人会,非常简单。数对前一个站灯光亮了几次的数字就行;我们记得也是数字,记好了确认了,掉个方向,再往前发。” 智通领悟了一番,觉得这“光报”匪夷所思,却又非常有巧思。他又问道:“那天儿不好,雾天看不见咋个办?” 卢驿丞道:“为什么设在驿署?若天儿不好,该骑马,该行船的,和原来一样。不过此前传递的是密封奏章,现如今送出去的是我们也不知道啥意思的数字。” 正文卷 第二百零九章 驿政 万历六年年底,第一份“光报”从南京传进了南京。乃是锦衣卫江南局所传“吾皇英明神武,万寿无疆”,朱翊钧览奏哈哈大笑,对“光报”路线规划和主管施工相关人等录功封赏。 光报报路的连通,将两京信息传递速度从最快的“急脚递”所需的五昼夜,压缩到了六个时辰。 朱翊钧作为有一定历史知识和政治素养的现代人,深知帝国统治的稳固直接取决于信息传递的速度和密度。 所谓“驿道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明朝廷建极之后,历代皇帝都高度重视驿道建设和信息传递。到嘉靖中期,全国水驿、马驿总计一千二百五十九个;到万历五年,已经增加到一千七百六十二个。 这些驿站,分三个层次管理。最大的为枢纽站,又称“要冲”,设八十匹马或二十艘快船;其次为主干站,又称“正路”,设六十或四十匹马或十五、十艘快船;最次为偏行站,依据偏僻程度,设五艘快船左右,马匹三到十匹不等。 这一千七百多个驿站,构筑了帝国信息传递的枝蔓,是传达皇帝意志的神经,朝廷政策的血管;同时还担负着贯通商路的重要职能。 对于朱翊钧来说,这神经、血管的效率还是太低了:例如朝廷邸报下发到四川都司,全程5185里,86站,依照《明会典》规定,需用时172天,差十天半年。 其次,这驿路最多到通衢之地或军事要塞,对于县城之外的地方,帝国的血管还没有生长到那里。而在朱翊钧看来,这恰恰是封建国家动员能力低下的根本原因——“皇权不下乡”,当然会导致民心、民力都无法集中到中央的意志之下。 因此,万历七年开始,随着黄册、户贴编制工作的逐渐深入,驿政改革也提上日程。成立一年半的“驿政部”终于获得第一笔五十万两银子的拨款,在全国铺开了网络。 若想能够将驿政这改革变成可持续的善政,首先就要解决供养着网络的资金来源。全像此前那般,靠地方财政补贴和中央拨款,完全不足以支撑,因此驿政部的改革分三步: 第一步,将全国驿站收到中央驿政部统一管理;成立大明邮政商社——驿政部百分之百控股。 第二步,将卫所改革裁撤的士兵,统一发了绿色“大明驿政”的制服,转为本地驿站邮递员。分兼职、专职两种,有地的兼职,无地的专职。 第三步,印制邮票,出台《驿政管理办法》,在全国开展通信、托运、汇款等服务。 此际的大明农村,上述需求是极少的,但并不意味着没有。而城镇之间,这种需求是惊人的多。 和民营的镖行和委托商人代送这类竞争者相比,大明驿政最大的优点是“快捷、稳定、有保障”。 大国企的威力在本时空终于显现出来,首先是速度快,最慢也跟朝廷邸报一个速度,如果当事人着急也可以加钱,驿政商社提供加急服务。 其次是稳定,按照最慢两天一站的速度,寄信人能够判断自己的信或者货物大概到达收件人手中的时间,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即可以通过信件往来经办,而不必千里迢迢的见面; 最后是保障,作为本时空第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国企,驿政商社对寄送物品是保价的——信件丢失,两倍返还邮费;物品丢失,照价赔偿。 最后,还有建成于万历六年年底前的光报主干网也面向民间开放。如果当事人有急事,例如告知朝廷某官员他的老父亲病危,可以用一个字十两银子的代价,让驿政商社所属的光报局给你发一份光报——这玩意按照本时空大明人的评价是:“快如电闪”。 而对于运河两岸的大商贾来说,光报这种服务更是无法拒绝的。尽管十两银子一个字,但入夜后的光报局门口也经常排着队。开始的时候这些家伙没经验,最多精简到这样:“人参售罄,五百斤速发”。后来有了经验之后,变成“参罄,五百”,一下子就能省下五十两。 ...... 卢国锋驿丞在万历七年的改制过程中,担任了彭城驿政局一把手。他的身份是双跨的——既归属于驿政部,又是彭城分公司的总经理。 而彭城府的官民,对外来户卢爵士终于刮目相看了。此前他虽然身上有爵位,但作为迎来送往的驿站头儿,他的政治地位仍然很低,也经常受气的。例如一个拿着驿票的官儿来挑肥拣瘦,就够他喝一壶。 然而如今不存在驿票这种东西了,朝廷规定,官员差旅,按路程远近和耗费十日,直接发补贴。天下驿站收归商社后,原来的接待工作一律对外收费。 也就是说,任何官员住驿站——现在一律改名某某驿政宾馆,和行路的旅人是同等待遇,能赶上豪华套算你运气好,赶不上还不愿意住标间的,请到别处住去。当然,你想把补贴省了,自己不顾体面到外面大车店去挤大通铺去,也随意——若遭了贼不算工伤。 也有例外,就是退休的京官驰驿的待遇还没有取消。按照驿政部的安排,驿政局总经理要在驿站住一个院子的——若遇到驰驿,总经理要把房子倒出来,给驰驿的退休老干部住。其余时间,你愿意用这套房子赚外快也随意,这算是给总经理的一个福利。 对于卢爵士来说,他的一千亩地没什么,彭城比他地多的太多了;他的职务也没啥,只管着自家那些邮递员和服务员;但他手中这豪华套就厉害了——府衙中上到知府,下到捕头,谁还没有几个好朋友了? 别人的朋友来了,住驿政宾馆。我朋友来了,住同福客栈——这明显是没混明白啊。卢爵士就靠着这豪华套,在彭城交人无数,三山五岳都要给他点面子。而且让他感到最爽的是,他的任免归驿政部管,就算是知府本人来了,他要铁了心不给他面子,知府也照样奈何不了他。 就这样,到了万历七年春天,在彭城扎下根,成了一号人物的卢国锋爵士终于得偿所愿——他娶到了那个小寡妇。 书阅屋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章 汉化 原名卢二,外号卢疯子,授勋前改名卢国锋的驿政局局长,曾在辽东之战杀疯了——他一战取首级功三十余级。 也因为此战被砍断了胳膊,卢疯子只能退伍。其后经过漫长的叙功过程,他被分了一千亩地,安置在彭城。 等朝廷册封爵位的新法下来,他又被封为爵士。又因为首级功超过了授勋标准十多颗,利国驿驿丞出缺的时候,他就被当做兵部树立的典型补了官身——在补官之前,他突击扫盲,认识了一千多个字,而且能写自己的名字。 虽然成了残疾,但卢二的故事在他的家乡和彭城都引发了轰动。除了读书之外,天下平民终于发现了另一条出人头地的道路:当兵杀人取级。 当地主、封爵士,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成了天下数十万军人的一个共同的野望——而随着朝廷大规模的授田,大明军人的地位也直线上升。 册封爵位新法的出台,更把帝国军人的战斗欲望拉到了满值。原本尚有些桀骜不驯的忠顺王等辈,这两年乖巧的不行,生怕给了红了眼珠子的边军来攻杀的口实。 当外号卢疯子的彭城驿政局局长在享受艳福的时候。历经两年的缅甸内战也进入了收尾阶段。 丽水滩之役后,明达锡和孟养联兵,与木邦和莽应里互相攻伐,此前莽应龙用强力黏合的东吁王朝如同碎裂的瓷器一般,乱成一团。 东吁各地草头王纷起,都想重演莽应龙昔日故事。各大土司不管兵多兵少,都很有使命感的参与到这逐鹿游戏之中。 其间,明达锡因为没有根据地,兵越打越少,后期被罕拔按在地上摩擦。 刘显和邓子龙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于是在万历六年春季,以木邦无礼而不听金字红牌调遣为由,突然出兵给了罕拔军一次凶狠打击——把两者的实力再次拉平。 当时,跟着打太平拳的孟养思个一还想着背靠明军,把麓川之战时期扩大地盘的旧例再演一遍,结果被刘显叫到蛮莫,两个大耳刮子打醒了。他从此老实下来,继续扮演好搅屎棍这个很有钱途的角色。 是的,不是前途而是钱途。两年以来,明军在卫所改制,募兵换装期间淘汰的大量兵器,都由思个一这个军械贩子倒手倾销到了整个东吁地区。 有钱的拿钱,有宝石的拿宝石,两者都没有的,土特产和稻米思个一也不嫌弃。而他换来的稻米因为成本太低,加上运费到了帝国西南地区仍有利可图。 至于象牙、翡翠、香料、黄金等奢侈品,更是源源不断的进入大明市场,让相关人等赚的盆满钵满。 刘显这才发现,自己半辈子纵兵抢掠后分肥的手段太特么弱鸡了,皇帝玩的才叫高端!这闭环在万历六年夏季已经完全成型,此后其赚钱速度让刘显瞠目结舌,几度怀疑自己在做梦。 尽管大头都被皇帝弄了去,但过一手的刘显至少也过了眼瘾。更重要的是皇帝做事非常讲究,最后让各个参与闭环的人都发了大财——而跟着皇帝一起发财的日子,更是让刘显每次在梦中都能笑醒。 有一次,刘显和邓子龙趴在一起享受了泰式按摩之后,就很有感慨的对邓子龙说了一句:“好兄弟!幸亏你前年把我拦住了,否则老夫这后半辈子要在悔恨中度过了!” 邓子龙也面色复杂的回了一句:“大帅,我觉得我已经不纯洁了。原来我没想着发财,过这种生活的。”说完这句,他还捏一把给刘显按摩的那个美人屁股。 刘显:“呸!” ...... 百万平方公里,千万人口的大国——其中蕴藏的财富是极其惊人的!在刘显和邓子龙两大黑手的操弄下,各家草头王无不刮地三尺,将海量的财富都交了分裂税。而出头露面的思个一则被缅人恨之入骨,背了最大的黑锅。 好日子当然不能永远持续。东吁王朝在烈度极大,频次极高的混战之中,人口急剧减少,大量田地抛荒,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东吁民人无不热切盼望有一方势力能够一统天下,解民倒悬。 随着皇帝谕旨的下达,万历七年年底,驻扎蛮莫,已经扩充到五万之众的明军开始下场收尾了。十二月二十六,大军轻取阿瓦城,破败不堪的丽水三角洲已经匍匐在刘显脚下。 于是史称“手破天荒,化缅为汉”的历史车轮快速转动了起来。按照传旨钦差、缅甸总督罗万化的指导,刘显干的特别有章法。 天朝做事第一要占据道理,旨意说“龙飞缅甸,混一区宇,陋汉唐之小智,卑宋元之浅途,复西洋之故土。”嗯,按照昔日朝廷设立“三宣六慰”和“金字红牌”等历史文献和制度依据,这缅甸人民本就是皇帝赤子。 如今拨乱反正,游子归家,皇帝当然要给与恩典: 如今大家陷入战乱,受那倒悬之苦,朕心恻然。今派天兵,临之以武,荡涤东吁伪朝。凡伪朝在官之典籍,在野之简编,全数付之一炬——复我朗朗乾坤,天地应符! 大义有了,其次要回复秩序,让被伪朝洗脑的民人重新沐浴华夏文明。于是,在国内被变法压迫着退田的地主、昔日的卫所千户,乃至宗室、勋贵和要娶三个老婆的无地贫民们纷至沓来,跟着大军分田、占地真忙。 其中,宗室改革中最大的受害者,仪宾——即宗室女的女婿积极性最高。他们既没分到股份,又没有什么谋生能力,除了认识的字儿多,有些文化之外,简直一无是处,而这些人简直是为缅甸攻略量身打造的一般。 因为缅人多年不贡皇帝,乃至在伪朝统治期间,对母国挥戈相向的罪行,朝廷要对其进行清算。在王师已经收复的国土上,凡参与过攻击云南边地和孟养等宣慰司的将士及其家庭,都要赎罪,将被没收土地,为汉民奴十年。 于是,上述人等到了缅甸之后,立即从要饭的进化成地主老爷,每户最少能得一个奴籍缅户,不用干活的日子继续美滋滋。 秩序的恢复还需建立牢固的政权统治,在王师收复地区,立缅甸总督,实施军管并编户齐民。第一任总督,就是侍从室出身的罗万化。罗总督第一道钧令如下: 非奴籍缅人和掸邦等少数民族,与汉民一律平等,在缅甸均田——所有土地所有权重新确认。 废除土司统治,建立保甲制。不分缅汉,五家设一伍,设一伍长;十伍为一保,设保长;十保为一甲,设一甲长。十甲为一里,十甲长轮流为里长。 以保为单位,立木牌登记——本保男妇丁口,不许留逃,不许不事生业。若一户有罪,全保连坐。 里上按地域设乡,乡上设县、府、布政司直至总督,与中国同。 至于官员——除了在南京等冗官多的地方抽调之外,朱翊钧还将全国的举人、监生近乎抽调一空。凡秀才以上文凭,有志于到丽水布政司、独龙布政司等地为官的读书人,按照学历立授实官——有好多新科进士都报名了。 除此之外,凡在收复缅甸过程中,诚心归附的原东吁王朝官员,朝廷也留用之。若有立功表现,升官规则与汉官同。 最后,为了最大限度的瓦解“收复区”的反抗,刘显按照罗总督的“占领一地、巩固一地”的要求,首先将原东吁的文法和文献全数烧毁,原有秩序全部用武力敲碎。 其次,朝廷对奴隶也有升籍政策:凡能讲汉话,与汉民沟通无碍的,奴隶期减少三年;与汉民通婚者,立脱奴籍,其家属奴隶期减少三年; 协助朝廷教化缅人,参与管理者,可由知县以上地方官解放奴籍,家属奴隶期减少五年;对朝廷军事行动和地方管理方面立功的,无奴籍的受赏,有奴籍的脱籍,家属依据功劳大小给与奴隶期减半乃至全数脱籍不等的待遇。 最后当然还有教化政策:凡中国之民能通过扫盲考试的,到丽水三角洲后,授上田五百亩,缅奴五户。期间,每扫盲十个缅丁,按获首级一颗计,最高可得爵士爵位。宗室仪宾听闻此策,无不感激涕零,叩谢天恩浩荡。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条鞭 也许真的是朱翊钧发菩提心,尝试解决溺婴问题获得了福报。万历七年年底,庄静嘉梅开二度,终于为皇帝生了嫡长子,因怕夭折,暂时未起名——但给了一个洛郡王的封号。 皇长子兼嫡子的诞生竟然没有直接封亲王,也给宗室改革的相关方做了榜样。至于皇帝继承的问题,朱翊钧评估了本时空自己的身体,认为暂时不着急。而且,这个问题要在帝国实施政体改革的时候一并解决。朱翊钧判断,将来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 洛郡王的诞生,朱翊钧没有大赦天下,仅接了众臣和各藩国的贺表、礼物,并颁下赏赐予以祝贺。并下诏对于日后赦免的条件进行了规定: 除两宫太后和皇帝身体有恙,需要大赦予以祈福之外,其余册封皇后、诞生皇子,设立太子等情况,朝廷将不再大赦天下。 按照皇帝给两宫的承诺,在皇后确认怀孕后,朱翊钧开始让后宫嫔妃雨露均沾。因为医学院已经研究明白女子怀孕与生理期之间的关系,后宫尚仪局对皇帝所御嫔妃做了相应的安排,结果出乎意料的好。 不到三个月,宜妃被诊断出喜脉。随后捷报频传,王昭妃、张端嫔、李敬嫔、陈淑嫔先后怀孕,让两宫太后以为活在梦中。 朱翊钧一改孝宗以后皇室子嗣艰难的颓势,天下臣民大多欢欣鼓舞。尤其勋贵众臣见皇帝如此能干,无不喜动颜色——贺表雪片似来。 历朝历代,皇帝的家的子嗣都不仅仅是私人问题,而是关系到天下能否稳定,太平能否持续的头等大事。因此,一个具有很强生育能力的皇帝是很值得表扬和鼓励的,而朱翊钧一口气让这么多妃嫔怀上龙种,简直是皇中表率,帝中精英。 ...... 万历八年初,经过两年多的试点,并总结经验教训,完善方案。总理内阁大臣张居正请旨,朱翊钧允准,在全国推开一条鞭法。 在变法之初,张居正就指出,一条鞭法的顺利推行取决于清丈土地和重新编户的成果。 万历六年开始的全国清丈和编户,在朱翊钧的大力支持下,以严刑峻法为约束,终于在万历七年年底全面完成。 本次清丈和编户,共在全国清出新增土地九百万顷,是原时空清丈成果的三倍;全国人口统计数最终落在一亿六千九百万,比原时空多出近一半。 能取得如此大的成果,其实与朱翊钧掌权后几年来有意识的消除相关阻力分不开。 对于清丈所面临的政治压力,朱翊钧并未像原时空的万历那般,让张居正抱着“破家沉族”、“力竭而死”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毅力来与天下为敌。 在对全国进行了阶级分析和政治势力详细调研的基础上,朱翊钧几年来先是在江南打击士族,以“松江奴变”为引子,对过度占有土地和隐瞒户口的士族进行了严厉打击。 以徐阶为代表的江南缙绅,被皇帝一连串的手段打的晕头转向,而且报纸的兴起,更是剥夺了缙绅在士林清流中的话语权,让他们的抵抗完全没有掀起浪花。 而皇帝和张文明的先后遇刺,更是给朱翊钧强力清理、压制缙绅以正当性和口实。经历了白色恐怖的南北缙绅,对于朝廷清丈的诏旨,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接受程度完全出乎张居正的预料。 而对于勋贵占地和隐瞒户口,朱翊钧则采取了赎买的办法。盐场拍卖,以土地换积分的政策,将勋贵的土地收割大半。随后,朱翊钧放风勋贵,让其中大地主将注意力放到海贸上,以英国公为代表的勋贵又吐出了大量的土地。 对于最难啃的宗室,朱翊钧利用宗室改革,大棒加胡萝卜一起上,土地问题解决的也相对较好。 这三方,就是原时空对清丈和一条鞭法抵触最强烈的三股政治势力。被朱翊钧一番操作后,清丈工作开展的非常顺滑——就算其中有一些杂音和抵抗,也是局部问题,并未引起全局的波动。对于这些小问题,张居正手段齐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 在朱翊钧看来,开启了殖民地模式的大明,人地矛盾将来会得到极大缓解。至于现在为什么不更进一步跨到“乡绅一体纳粮”,主要是出于以下考虑。 一方面,经过测算,在全面清丈和编户之后,朝廷全面加强了士人免税额度的管理力度,“乡绅一体纳粮”所增加的赋税寥寥无几,与朝廷所付出的政治代价完全不成正比。 其次,“乡绅一体纳粮”主要是在朝廷管理效能低下的情况下,用一刀切的方式收税。这与朱翊钧将来用免税手段调节社会管理的目的相悖。而且更重要的是,本时空的一条鞭法其实已经比原时空进步——士人的免税是以退税的形式实现的,也就是他们先交了赋税,然后朝廷按照其免税额度予以返还。 从表面上看来,这种政策好像是脱裤子放屁,本时空除了王国光等寥寥几人外,几乎没人看得懂这是什么神操作——好像除了增加基层工作量之外,没有什么用处。 但税务处长出身的朱翊钧深知,这绝非多此一举。先交税后退税的政策,最主要的功能是将“赋税人人平等”这一概念深入人心,让所有人都养成交税的习惯;其次,将来随着财政松紧变化,可以随时调整退税的范围和税率。到那时候,这些退税过程中留下的数据和资料,将极大的减轻新税征收的工作量。 再次,“乡绅一体纳粮”还是雍正在康熙“永不加赋”这一所谓“仁政”的基础上,将口赋并入田亩的一种税收政策——这将给工商业乃至城市化发展起来后,个人所得税的征收带来极大的阻力。 最后一条,丁口赋的收缴,也保护了清丈和编户的成果——使全国性的人口统计变成了常态化的工作,有利于朝廷施政。 因上述原因,朱翊钧权衡再三,并与内阁详细分析研讨之后,新出台的一条鞭法并未跨到“乡绅一体纳粮”——不过是“实事求是”使然耳。 原时空条鞭法推行过程中,江南小民蒙其利,多以为此乃善政。而在北方,一条鞭法的推行过程中因为货币投放量和流通双不足,反而在局部地区变成了恶法。 北方农民在缴税季集中卖粮,因为粮食市场不如南方发达,造成了“钱贵粮贱”的情况,极大的增加了他们赋税负担。而且原时空北方吏治败坏甚于南方,导致在征税过程中,地方官滥增“火耗”,也变相加重了赋税。 在本时空,朱翊钧和张居正等人在推出一条鞭法时,有意识的在朝廷南北和边地都选择了很多州府进行试点,较为充分的暴露出了问题。 同时,朱翊钧所布局的工业联合体,因为矿产资源的关系,其生产环节放在北方居多,进而强化了帝国北方的市场经济,变相增加了帝国北方的货币投放量。 更因为本时空发生了“李朝斗跳河救母”事件,财政状况相对较好的朝廷大幅增加了京官的俸禄,进而将大量白银投入了北方的流通环节,客观上缓解了“钱荒”。 至于散碎银两熔为官银过程中的火耗问题,朱翊钧则直接把雍正皇帝的“火耗归公”抄了过来。 在万历五年的时候,朝廷给京官大规模加俸禄就导致了很多地方官的不满——我们干着基层最苦最累的活儿,升官比京官还慢,如今工资还差一大截子,这不是逼着我们贪污吗? 然而当时的朝廷确实无法支撑给全天下官员加俸,只照顾京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再来两个李朝斗那样的,皇帝的脸还要不要了。 但不给地方官加俸禄,潜台词其实是地方官有来钱的道儿,他们不需要加俸——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导向。但在未实行条鞭法之前,朝廷也不可能再给小民加税用以养廉,因此这两年这事儿就一直拖着。 条鞭法试点后,有些地方官利用火耗上下其手,部分比较黑心的竟然收到到三成,属地民众的赋税反而加重了。但试点么——本就是要充分暴露问题的。 因此伴随着条鞭法全面推开实行的,还有后世雍正皇帝的“火耗归公和养廉银”政策。经过大量的数据统计,试点州府因为白银质量的不同,火耗平均成本为三分。于是朝廷明令规定火耗为百分之十三,多加一分即以“贪赃”论罪。 所有火耗均由布政司统一收缴,造册之后统一向下发放。诏旨上说:“与其州县火耗以养上司,何如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 这种制度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是直接增加了地方财税收入,提高了地方应对灾害的应对能力;其次确定了俸禄和养廉银相结合的收入制度,将地方原来的横征暴敛,随意加赋的自由裁量权取消,灰色收入转为明面上的补贴,降低了腐败风险。再次,统一规定了火耗标准,也减轻了农民的负担。 将火耗归于布政司还带了一个好处,是增加了省级地方政府对下级的掌控力。按照当初盐政改革的设计,售盐区的划定是以县为单位的。这政策直接造成了县富而府、省穷的局面,不利于省、府两级对县治的掌控。 如今火耗归省支配,朝廷允许布政司出台本省的养廉银发放标准,对于各省因地制宜的治理增加了一个强有力的抓手。 而养廉银的发放,反过来又拉大了地方官与京官的收入差距——以万历八年年底,侍从室出身的四川巡抚王廷赡为例,其养廉银高达五千五百两,接近其年俸的十倍。 京官虽然眼馋这高收入,但并不十分羡慕。因为此际朝廷的政体改革还没有深入,地方官的幕僚等人员都需要官员个人给开工资,因此养廉银暂时还不能造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效果。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美人 从万历八年开始,经过两年多的喧嚣,变法终于在磕磕绊绊中走上轨道。 这两年,朱翊钧几乎将侍从室的官员换了一遍——除了几个核心人物之外,其余经过他耳提面命,了解他的思想和治国理政思路的,都离京开始在帝国各省、府等地担负要职。 与之同时,朝廷每出一个新的条令,也必然附带着对条令的解释,阐明立法原意。如此一来,便防止大部分地方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不顾实际照本宣科,有时反倒念歪了经。 当然,颟顸之辈也所在多有,榆木疙瘩脑袋也是一片又一片。派驻各地的变法指导专员讲的口干舌燥,这些官儿就是一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来对付。 对这样的官儿,只能不换思想就换人。朱翊钧首肯之后,内阁命令吏部在万历七年开展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京察和外察。大批官儿被免职,而对变法理解到位,具有创新精神和执行力的官员也大批脱颖而出。 为了防止形成“新”、“旧”两党,引发后日党争。凡在万历七年里被免职的官员,朱翊钧专门下诏,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得起复。 不同于皇帝对某个官员的判罚,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或皇帝的更迭,这些“永不叙用”的官员还能有起复的机会。这专门的旨意里面,没有点任何人名,如此一来它就成了一条法律。 这意味着即使朱翊钧驾崩,这些人的起复至少要过“孝道”和“祖宗家法”两道难关——几率几乎为零。 如此严厉的处罚和大批官员的升迁,把变法的人心导向固定的如同钢铁一般。 张居正有一次跟潘晟谈到皇帝时,拱手北向说道:“若论心意之坚,当今在祖龙之后,与历朝历代皇帝相比,也在前五之列。吾等三生有幸,才遇能到这般圣明之主。” 这话对朱翊钧来说绝对是过誉了。他的性格固然有坚毅的一面,也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如今会给张居正造成这种印象,其实还是穿越者福利——比起那些看不清前路的政治家在迷雾中的坚持,朱翊钧这算是开卷考试。 ...... 除了这些手段,朱翊钧这两年还利用银章直奏的渠道,近乎手把手的教地方大员如何理解变法。尽管这样做提高了效率,但随之而来的是皇帝工作量暴增。 他在大婚两年后,终于达到了五五六的境界——陈矩当年在南京与李秀山所说的,算是不幸而言中。 如此强的工作量,当然会积蓄很多的压力。因此,陈太后看人很准的:“有那样的老子,若出一个情种倒是怪了!” 在庄静嘉表示充分理解之后,朱翊钧在后宫中也终于开始放飞——他的五十个老婆也因此少了好些怨气。 当然,朱翊钧和其父祖不同,他对于让自己身体亏虚的事情是杜绝的。所谓的放飞,不过是观赏歌舞,玩些有益身心健康,释放压力的游戏而已。 皇帝在后宫中的表现,当然也会传出去。于是,万历八年春天开始,宫中就有人建议两宫太后,在放出部分宫女的同时,再组织一次小规模选秀以实后宫,这也是当年选秀时定好的章程。 两宫如今在此类事上不再专行,不免问朱翊钧。朱翊钧笑道:“这事儿我不管,母后跟皇后商量着办。” 此时说这句话的朱翊钧,并不知道原时空的这次选秀,在后来引发了“梃击案”、“国本之争”等重大历史事件。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明年宫中会换上一批美人——而说实在的,他对此并不在意。 ...... 与他同样不在意美人的,还有许多英雄好汉。 万历八年六月底,正是流火般的日头。登州府的霍家村中,王员外的小儿子王知恩正拿着一根长杆子在院子里粘知了。 蝉鸣声中,王家五进大宅的中堂里,气氛正有些压抑。王家太太正拿着手帕,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在她旁边对着门坐着的,正是曾在河南彰德府偶遇徐光启,当了三个月苦力的王鹏。此际他正拿着大蒲扇不停扇风,瞪着这两年如同吹了气球般富态起来的老婆,满脸无奈。 他老婆哭了一阵子,将旁边丫鬟递过来凉茶喝了。放下茶碗,捏着帕子道:“这才过了两年好日子,你却又要发疯。知恩三岁那年,你跑去东北,差点被熊吃了。大前年你在河南被土匪抢了,我现在想起了都吓得战战!” “俺听说缅甸住的都是些蛮子,人味少,那畜生味儿倒多些。去那里就当了官又如何?” 王鹏听了不语,只是在那里皱眉。他老婆又道:“怕是你听了传讲,说那里是女儿国,你要去享些艳福罢?我这几年颜色衰败,恐也不在你的心上了。” 王鹏听了这话,脸上柔和下来。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可真能瞎寻思——昨晚我不是把你揉的面团一般?和缅甸女人多有甚关联?莫瞎咧咧。” 她老婆听了,胖脸如同大红布一般,身边的小丫鬟也鼓着腮帮子憋着笑。 王鹏道:“咱们家这两年是扑腾起来了不假,但我三十多岁的人,你就让坐在家里养膘?” “大宁的盐铺子,老霍家帮着咱们看着,这是铁打的买卖。府城中的铺子也都四角俱全了,你兄弟在那里照看着也够了。” “报纸上说了,大军在缅甸摧城拔寨,已经打到了海边,就剩下一个叫什么鹁鸪的城还在缅甸人手里。那里缺官缺的厉害,秀才出身,只要敢过去,就给一个县令!” “秀才当县令!自打开天辟地,天底下还有这香应儿让你去占?在国内,你就考中了三甲进士,没门路还不是在云南、广西、海南这样的地方当官?那云南、广西离缅甸还有多远?你寻思开这个账——这不是相当白捡一个七品官儿做?” 他老婆听了,只是不同意道:“那你还在国内考试当官,这几年有了钱,买多少卷子买不来?” 王鹏哭笑不得道:“能买来卷子背就能考上?那天下人都是进士了!我扔了举业好多年不说,这岁数再让我看书,脑仁儿生疼。而且听说,这两年的题也越来越活泛,我原先背的那些都废了,没啥用处。” 他老婆嘟着嘴,指着身后的丫鬟道:“你只要不发疯,今天就让小桃开了脸。你要是还有那心,再买两个伺候你我也认账——听说那缅甸女子黑黢黢,能和咱家的人比吗?” 王鹏听自家老婆宁可让自己纳小,也不同意自己去缅甸,气笑了。 “你这是玩美人计呢?别说这小桃不是什么美人,咱俩孩子三个,大妞快到了嫁人的岁数。我甚样人你不知道?我的心思何曾在这些上头!” 小桃在他老婆身后站着,听王鹏这样说自己,气的腮帮子又鼓起来,用大眼睛使劲瞪着王鹏,那长睫毛忽闪着仿佛在说话。 见自己老婆不说话,王鹏没奈何道:“唉,我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咱爹走的早,你没见过。你过了门没几天,咱娘也没了。嗯,不怪你,当时本就是要冲喜。” “既然没有老人,咱两个在哪里,哪里就是咱家!这样,你要是不同意我自个去,咱们全家都去,你看怎么样?” 他这个提议说出,把妇人听懵了。王鹏又笑道:“你当了两年阔太太,没当过官太太?去缅甸过过瘾?” 她老婆脸又红了红,指着院子里粘知了的小孩子道:“知恩才六岁,你倒舍得让他去遭罪?” 王鹏听了,脸色肃然道:“这两年,凡是能买报纸的地方,我都买来看了。我告诉你,这天变了!从此往后,能不能出人头地,不看读书好不好,而是看你有没有能耐!” “我也是读了二十年书的人,涨的本事没有我去一趟东北多!若咱们几个孩子都跟着走了这一万里地,将来出息未必就比朝廷中那些尚书、侍郎差了!” 他老婆就见不得王鹏这般,每次看见丈夫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自己就差化成水了。王鹏讲的兴发,对老婆说道:“最新一期的报纸上,还有皇上改的一句诗:男儿何不驾巨舟,万里海疆觅封侯?” “可惜我这本钱少,否则我也要拉起一伙子人,把这寰宇走遍,未必就当不得公侯!”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 西夷 缅甸战事曾经在六月份雨季到来之后停顿了几个月。然而打了两年,积下深仇大恨的各家草头王,并没有什么借着喘息之机建立统一民族战线的想法。 如同满清攻杀南明的时候,几个所谓的“正统”互相背刺一般,缅甸诸方在朝廷一体碾压之下,并未有唇亡齿寒之感,互相攻杀一直到全体覆灭。 国内的几大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缅甸战事,将国内民心撩拨的如火如荼。几篇比较深刻的文章,谈到了民族问题,将兄弟阋墙,外御其辱的道理换着角度讲了了几遍——效果倒也不错。 万历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勃固城被明军攻破,莽应里在葡萄牙人迭戈和几个雇佣兵的护送下,乘船离开了缅甸,逃亡马剌加。 万历九年一月二十一日,缅甸总督罗万化进入了刘显清理过的勃固城。其后,他发布汉缅双语安民告示,并派兵分守各处。 二月初三日,罗万化总督在明军护卫下,从勃固到达丽水河和莱河交汇处的达贡村,登临供奉佛祖头发舍利的瑞光大宝塔。 参拜佛祖舍利之后,罗万化对投诚的缅甸官员发表了讲话,并下达皇帝诏旨将达贡改名仰光,缅语为“战争结束之城”。 按照总督府关于战后的安排,将把缅甸分成八个省。分别为:丽水、缅中、蒲甘、勃固、仰光、贡慕、大古剌和云下省。 罗万化在给这些省划地的时候,基本上全数打乱了缅甸原有各方的势力范围。在起名的时候,除了勃固和仰光,其余各省都用了汉名。 其中云下省挨着云南,将木邦、孟邦等土司地大部划入,为八省中最大者。 设省的同时,罗万化还担负着在万历十五年之前,完成仰光城的建设任务,届时将把暂居勃固的总督行辕迁至仰光。 因为缅甸内战的惨烈和明军压倒性的优势,此际原缅甸诸贵族、土司已经十不存三。那些见机快的,例如阿瓦城城主思汉盂见明军势大,直接开城投降,将丽水三角洲拱手送上,自然得到褒奖——直升勃固布政使。 思汉盂等缅人被纳入治理体系,将缅人的抵抗瓦解大半。在思汉盂的带领下,本就面临着强邻攻伐的小势力,对明廷的统治是喜闻乐见的:若明廷晚入场两年,这些势力必然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至于原先势力较强的,都是明军重点关照对象。在整个征伐过程中,据地自守或者想和明军谈谈归附条件的,都被一体屠灭。明廷不可能在新占地还保留较大势力,形成割据局面。 朱翊钧在万历八年年底时,接到缅甸攻略的奏报时,还在枢密院会议上感慨道:“在新拓之土摆布政事,较国中诸般为难,束手束脚要干净利落的多。” 这话当时没人敢接。但从会议上传出去后,把帝国云、贵等边地尚在心存侥幸,不愿改土归流的土司们吓得一头头汗。 ...... 万历九年四月,缅甸形势趋于稳定,朝廷紧急抽调的官员各自就位,按照总督府设计搭起统治班子。虽然地方官仍然缺的厉害,但用投降的缅人官员暂时维持秩序,恢复农业生产,则并不十分为难。 万历九年五月,思汉盂上报总督府,来自于果阿的传教士鲁吉里求见总督,并称他带来来了葡人果阿总督的亲笔信。 罗万化离京赴任之前,已经和朱翊钧多次探讨攻略缅甸时,将要面对西夷的各种情况。看了思汉盂的报告,立即让他将鲁吉里送至总督府。 米歇尔.鲁吉里,生于嘉靖二十二年(原时空1543年,下同)的意大利中南部城市,在求学时获得了两种法学博士学位。隆庆六年(1572)加入耶稣会。 万历五年,他完成了哲学和神学学习之后,申请到果阿传教。万历六年,他又到达澳门,开始学习汉语,了解中国的风俗习惯,并改名罗明坚。 在澳门期间,罗明坚仔细阅读了几年来的南方报纸,发现东方大国已经自上而下发生巨大的转变。当时他曾致信里斯本的大主教,认为传教士进入中国的时机已经成熟。 罗明坚写信的时候,还拿给他的前辈范礼安看。范礼安也深以为然,认为圣.沙勿略[注]没有进入中国的夙愿即将在他们两人身上实现。 朱翊钧在后世听过利玛窦之名,对范礼安和罗明坚却并不了解。 他尽管派人进入澳门了解相关情报,但并未着急从帝国最高层启动东西方的交流进程——变法初兴,变量越多事情就越复杂。 因此,先后两任肇庆知府李畿嗣和王泮的奏章,他都留中了。这两个传教士不得要领,光知道给王泮送礼。王泮笑纳了,对自家题本被留中的事儿则没有提。 罗万化总督缅甸,发动对缅甸的侵略战争后。苦等消息而不得的罗明坚和范礼安商量了一下,分头行动,罗明坚到果阿寻找机会,范礼安则东渡日本。 与他们行动的同时,朱翊钧也判断明廷在东南亚地区必然要与葡萄牙碰上。 葡萄牙和西班牙作为欧洲第一代殖民的探索者,虽然主要的殖民思路是掌握海路来挣超级利润,但在缅甸勃固,葡萄牙人仍然是有很多利益的。 因为这个判断,在罗万化履职之前,朱翊钧已经交代了与西夷打交道的方式、方法。 在朱翊钧身边多年的耳濡目染,被皇帝耳提面命,罗万化早非昔比。在大明的官僚体系中,同时具有国际视野和执行力方面,罗万化也能排在前十之列。 因此,当罗明坚进入总督行辕见到罗万化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和善的、对葡萄牙、西班牙和欧洲诸国有一定了解的中国官员——这简直令他喜出望外了。 他先行的是西式鞠躬礼,打算如果罗总督不高兴再跪下磕头。但罗总督并没有因为他鞠躬而不乐意,而是微微颔首向他回礼。 罗明坚递上了葡萄牙驻果阿总督阿方索和主教文森斯两个人的亲笔书信。罗万化接过来之后发现是葡文,就递给身边文书,让他找通译过来翻译。 罗明坚忙用尚非熟练的汉语问道:“总督阁下,我可以帮您翻译吗?” 罗万化听了点头道:“当然可以。”于是将信递给他。 果阿总督的信很客气,在向罗万化总督致以敬意后,他在信中表示,缅甸持续两年多的乱局让整个地区的香料贸易和宝石贸易都处于混乱不堪的状态,果阿——长崎——马剌加航线的利润因此而降低了一成半,这一点对于所有利益相关方都是不利的。 如今明帝国将缅甸纳入版图,我,果阿总督阿方索,代表费利佩二世陛下,对明国的利益表示尊重,对明国将缅甸纳入版图不持异议。 作为回报,希望罗总督阁下,对葡萄牙帝国在勃固的利益予以保护,对葡萄牙商人和船主给予适当的照顾,而果阿当局也愿意葡萄牙人继续到稳定的勃固从事运输生意。 罗万化听罗明坚翻译完了,冷笑一声道:“这阿方索总督说话有趣。缅甸本就是中华国土,其国主本为我朝宣慰使。因为他发动叛乱,皇帝陛下才予以轸灭。” “怎么?如今阿方索一句‘不持异议’,就要朝廷和本总督感谢他不成?”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弗朗机 罗明坚听罗总督这话,开始时觉得莫名其妙。随即一转念间,即发现阿方索总督虽然在信中言辞谦卑,但在占领缅甸这件事上,还是表现出了葡萄牙在东方占据优势殖民地位的优越感。 为了讲清楚此际葡萄牙人的这种优越感来源,需要对葡萄牙与大明的昔日交往做一个简略的描述。 永乐十七年(1419年),葡萄牙亲王唐·阿方索·恩里克,维塞乌公爵,又称亨利王子,在创办航海学校和天文台之后,出海发现了马德拉群岛——此即为海路开拓伟大征程的开端。 弘治十年(1497),瓦斯科.达.伽马率领4艘船,150名士兵和水手到达了印度西海岸。 弘治十二年也就是两年后,达.伽马的船队返回里斯本,获得了六十倍航行费用的纯利润,轰动了整个欧洲。曼努埃尔一世赐予他最高荣誉,封给他两个镇的土地,并授权达伽马拥有对东方部分商品免税的特权。 达伽马开辟的航路,不仅标志着东西方航路的打通,而且成为了欧洲大规模扩张的第一推动力。 正德五年(1510年),葡萄牙人阿尔布克尔克率领一千五百士兵占领了果阿,让葡萄牙获得了在东方的第一个稳固据点;次年,他率兵占据马六甲(满剌加),控制了东亚到欧洲的所有海上贸易,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里斯本——果阿——马六甲殖民体系。 这个体系建立起来之后,葡人虽然没有打通与明朝的官方关系,但基本上垄断了中国与欧洲之间的走私贸易。大量的财富从中国、日本、香料群岛和印度向里斯本汇聚,使得曼努埃尔一世成为欧洲最富有的君主。 在正德三年,曼努埃尔曾经向前往东方的船长提出了一大堆关于中国的问题:“他们(指中国人)来自何方,路途多远?他们何时到马六甲或他们进行贸易的其他地方?带来些什么货物......他们懦弱还是好战?他们有一般武器还是火炮?......他们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他们国家大吗?国内是否不止一个国王?他们的国土扩展到什么地方?与哪些国家为邻......”等等。 阿尔布克尔克在正德六年(1511年)在满剌加初遇五艘中国商船,而且见过中国人,当时他认为中国人是文明人。后来在国王的要求和发现新财富的吸引下,阿尔布尔克于正德九年(1514年)和正德十年两次派船队出访大明。 在官方历史记载中,关于这两次访问的记录很少。最早提到正德九年访问的是意大利人安德雷.科萨里,他在正德十年给意大利美迪奇公爵的信中写道: “中国商人也越过大海湾至马六甲,去购买香料。他们从自己国内带来麝香、大黄、珍珠、锡、瓷器、生丝以及各种精美绝伦的纺织品,诸如锦缎......” “中国人手艺精巧,可与我们媲美。只是眼睛小了点,外貌难看些,他们穿着与我们相似,也和我们一样穿鞋子。” “尽管许多中国人说他们信奉或部分信奉我们的宗教,但我可以确认他们都是异教徒。” “去年,我们中有些人乘船前往中国,中国人不许他们登陆......不过,他们都赚取了巨额利润。他们说,将香料运往中国和里斯本获利一样多,因为他们大部分地处寒带,对香料需求巨大......” 这是西方殖民者和东方的第一次有文字记载的交流。据后世的史料,这两次正德年间的访问,第二次访问使团由托梅.皮雷思率领,先到达了广州。但因为鸣放礼炮造成误会,以及被广州当局官僚慢待,导致该使团命运多蹇。 等托梅.皮雷思解释清楚误会,并展示了礼物和交流的“诚意”——也就是贿赂之后,终于获得总督陈西轩允许,让他们带着送给武宗的礼物前往北京。 但老天好像在跟东西方文明在开玩笑。在他和使团跋山涉水往北京走的时候,他的一个性好浮华而且残暴的同事西芒.安德拉德拿着葡王给他的一份前往中国的批准文件,不顾阿尔布尔克的阻拦,带着四艘军舰从马六甲出发,到达了广东屯门岛。 西芒.安德拉德进入屯门之后,把香料群岛的做派拿了出来,武力驱使岛民建设堡垒,并架起火炮。当广东官员前往交涉时,他给出的理由是明政府不打击海盗,因此他们只能自保。 更无语的是,他在屯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竖起一个绞架,将一个中国“海盗”绞死在那里——此举彻底激怒了朝廷。 西芒将托梅.皮雷思此前的努力全数付之东流。御史邱道隆和何鳌对葡萄牙使团——当时叫弗朗机进行了攻击。除了批评西芒对大明无礼的行动之外,御史们还质问使团,弗朗机为什么擅自占领了朝廷藩属满剌加。 倒霉的托梅.皮雷思当然回答不出来,尽管武宗表示“弗朗机不人懂礼仪,时间长了就会按照我们的规矩和我们打交道”。但当时他已经病重,无法主导这次重大外交行动。 托梅.皮雷思因此没有获得晋见皇帝的殊荣,被押回广州,关在监狱里。同时,时任广东按察使的汪鋐集中了百艘武装船,对屯门岛的西芒船队和堡垒进行攻击。 以百对四,却因葡萄牙船大而且炮火犀利,久攻不下。汪鋐最终只能选择围困。后来,这些葡萄牙人等来了援兵,双方爆发了激烈的海战。 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损失惨重。但因背靠大陆,明军小蜈蚣船源源不绝,终于将葡萄牙人赶回了马六甲,摧毁屯门岛堡垒,并俘虏两艘船和四十二人,获得胜利。 武宗驾崩的消息传到广东以后,广东方面把俘虏的葡人全数处死,彻底断绝了葡萄牙与大明的和解之路。马六甲的殖民当局本想报复,并声称“一支由六艘军舰的舰队即可攻下广州”。 葡萄牙人能做出此种判断,其实是屯门岛之战时候大明海军的实力暴露无遗——以百对四而不能胜,若三宝太监复起于地下,当痛哭流涕。 然而,马六甲殖民当局的报复并未成行,因为当时武装商船主都认为战争并没有贸易重要——有那工夫去中国沿海收走私犯的货物多好,何必动刀动枪,让大家都没生意做? 于是,嘉靖时期,“闭关锁国”的大明将海外贸易之利全数扔给了走私犯和葡萄牙人,大明和殖民者相安无事数十年。直到朱翊钧在本时空带领大明复起,双方在缅甸的勃固,才进行了第二次半官方接触。 而这次接触,葡萄牙人在没有看到大明海军的情况下,尽管对陆军攻略缅甸表示了敬意,但对于一个海洋帝国来说,存在一些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也很正常。 ...... 罗明坚发现了罗万化的不满,站在他的立场可以为果阿总督解释一下,也可以不解释,这取决于他来求见的最终目的。 虽然罗明坚在果阿影响力因为耶稣会的原因影响力很大,但他毕竟并没有殖民地官方身份。因此他在犹豫,是否要接罗万化的话头,接了就代表着他从一个信使变成了半官方的谈判代表,而这只会增加罗明坚到大陆传教阻力。[注2] 西方世界的殖民过程一直伴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很难说财富和宗教哪一个在殖民过程中起到了更大的驱动作用。一言以蔽之:“葡萄牙在亚洲的海洋帝国——是一个浇铸在宗教模型中的军事和航海结合的事业。”[注1] 面对无法用武力征服的地区,传教士们是很乖巧的。“圣.沙勿略”在后世得享大名,就是他认识到在东亚的传教必须灵活性和原则性兼顾,而“传教士们应对当地的文化要有所适应”正是他的核心思想。 后世东亚基督徒给予沙勿略的超凡地位,应该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胜利,是把他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来判断他的行为的。 否则,东亚基督徒无法解释沙勿略对殖民当局在果阿对***教徒和佛教徒受到的严酷迫害视而不见,对殖民当局欺压土著,掠夺财富的行为照样置若罔闻。 当然,也有人认为,沙勿略在殖民当局明显违反基督教“十诫”的时候仍不发声——抹再多的粉也没法遮盖。[注3] 罗明坚经过短暂的思考,决定向伟大的圣方济各.沙勿略学习,因此回答道:“尊敬的总督阁下,在我看来,阿方索总督并没有资格指导您这位缅甸的总督去如何做事。作为果阿当局的负责人,他应该很清楚的知道,中国通过占领缅甸,已经同时进入了南洋和西洋——他在面对远超自身实力的伟大帝国的时候,谦卑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罗万化一听,心说这和皇上说的对不上啊。弗朗机人怎么这么好说话呢? 他在侍从室期间,从一个翰林修撰以每年一个台阶的速度升到三品,当然也经历了官场的反复鞭打。此际拿出一个深浅莫测的表情轻轻松松,似笑非笑的微微颔首,示意罗明坚接着说。 罗明坚心里不愿意让果阿总督耽误了耶稣会的传教大计,他又躬身道:“总督阁下,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我的使命是将福音布道给每一个没有听过的人。为此,我愿意献出我个人的一切来换取一个到中国传教的机会——不知道贵国的宗教政策是怎么样的?” 罗万化听了这话,心中暗道“来了,来了,不出皇上所料。”除了更加崇拜远在京师的皇帝外,他笑着答复道:“中国对宗教的政策很宽松,每一个中国人自古以来都有选择信仰的自由,他可以信仰任何一种国家许可的宗教。” 罗明坚听了,咽了一口唾沫道:“那请问基督教在许可之列吗?” 罗万化摇头道:“当然不在。” 罗明坚的眼中两朵狂热的小火苗闪了闪,迅速熄灭了。他觉得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试试看能不能把罗万化给拉拢一下,让他在缅甸传教。 谁知罗万化接着道:“倒不是我国歧视你们的宗教,而是不知道你们的宗教是否是邪教——在我们国家,传播邪教是违法的。至于一个正派的宗教,无论它有没有信徒,都可以申请许可。” “赞美耶稣!赞美伟大的、胸怀宽广的皇帝陛下!”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赛里斯 中国对缅甸的占领,是本时空引发的不是蝴蝶效应,而是超大规模的“混沌效应”,直接将世界史牵引到了完全未知的方向。 北起朝鲜,南到满剌加,所有势力都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判断这个展露峥嵘的巨人将如何搅动风云。 首先在中南半岛,缅甸东吁政权的覆灭,让整个地区地动山摇。 趁着明军伐缅的大势,澜沧(老挝)人推翻了莽应龙之子乌巴律的统治,并陷入了争权夺利的内乱之中。 与此同时,兰那泰(清迈)和暹罗也义兵纷起,欲争取独立。被莽应龙掳掠至勃固的暹罗阿瑜陀耶王朝的摩欣王,在勃固城破前被杀,激起了暹罗人的愤怒。他们杀死了傀儡伪王摩诃昙摩罗多,俘虏了其子纳黎萱,肃清了东吁在暹罗的势力。 在安南方向,北方莫朝则借着明军攻伐缅甸的大势,连续攻击南方黎朝,三年时间发动大小战役十余次,但已经开始腐化的莫朝并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成祖时期,为配合郑和下西洋的战略,出兵将安南纳入版图,并郡县之。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深层次的战略规划。在中南半岛的军事存在,与郑和船队遥相呼应,从而在陆路和海路两方面共同巩固了西洋朝贡体系。 然而老子英雄儿孙软蛋,宣德二年,朱瞻基在国力仍然强盛的时候,受到腐儒的影响,把“郑和下西洋”定性为成祖的政治失误,从而改变大明的海洋战略,放弃了交趾布政司。 事实证明,宣德“弃置交趾”所造成的消极影响是长期的和致命的。这一事件沉重地打击了明朝在西洋地区的国际声望,动摇了宗主国的地位。 此后,安南、东吁等与中国接壤的王朝不断扰边,就是朱瞻基在中南半岛战略收缩造成的恶果。那些将“仁宗父子”捧上天的腐儒,面对西南地区不断糜烂的局势,将头埋进沙子视而不见,撅起来的屁股却被西南夷抽肿了。更重要的是,国家战略的转向,让中华民族错失了一个面向大航海时代的一个重要机遇——郑和的丰功伟绩被毁于一旦。 作为皇帝,朱翊钧必须思考国家战略问题。他在深思熟虑后,选择缅甸作为大明重新介入中南半岛的首要目标,是在海军暂时没有形成对弗朗机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的一记妙手。 一方面,缅甸的东吁王朝是当时与中国接壤的中南半岛最大的国家,有利于朱翊钧利用陆军的代差优势,直接进行攻略。 其次,丽水(伊洛瓦底江)两大源头之一为云南的独龙江,内河贯通可以有效的促进对新占地进行有效的统治。 再次,缅甸直接面向了西洋(印度洋),占领缅甸可以直接取得印度洋入海口,强势介入弗朗机的果阿——满剌加——里斯本的殖民贸易体系,从而一跃而成为西洋、南洋两大洋的顶级玩家。 最后,缅甸的东吁王朝是整个东南半岛势力最强的,一战而被覆灭后,对西洋藩国起到了“杀鸡做猴”的警示作用。以“问罪之师”、“东吁之鉴”来震慑诸国的效果极端显著。 勃固被攻下来之后,岳凤和陈安都没跑出去,两人三族都被覆灭。大量的人头被传首诸藩,让中南半岛此前取下朝廷红字金牌的势力苦胆险些吓破。 其次,安南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嘉靖十八年,安南的莫朝因为世宗要追究其篡位黎朝的罪行,于镇南关“献土内附”。世宗将安南国降为安南都统使司,从属国降为属地,改其十三道为十三宣抚司,各设宣抚、同知、副使、佥事,听都统黜陟。 虽然此次“献土内附”只落个表面光鲜,实际上安南并未被纳入明廷统治之内,但名义和法理上安南属于中国属地这一点确凿无疑。 东吁王朝覆灭后,朱翊钧重申朝廷声教,要求黎朝立即放弃其半独立地位,由属国改为属地——莫朝猛攻黎朝,在大义上属于朝廷统一安南的战争。 在莫朝屡攻黎朝而不下的情况下,中南半岛明军也无力再对安南进行征伐。但莫朝地盘作为中国属地,必须配合缅甸总督府打通阿瓦城到下龙湾(后世海防港)之间的通道。 如此一来,朝廷就不必绕到西洋,在北部湾即可建立中原与缅甸的海路联系。本就初具规模的红河河运更是把云南和中南半岛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 罗明坚从勃固获得罗万化接见后,立即用商船向日本传信,通知范礼安进入中国传教事业取得突破性进展,让他到澳门与他汇合。 罗万化在与罗明坚的会谈中,还提到了利玛窦。他建议罗明坚到京师的时候,最好带上利玛窦,因为这个人“简在帝心”。 这让罗明坚大为惊异,因为利玛窦万历六年才从里斯本到达果阿。去年七月,在果阿学完神学的利玛窦被任命为科钦的神父,此际他应该在科钦传道。 虽然在果阿的耶稣会内,利玛窦和罗明坚都是坚定的沙勿略主义者,两人的关系比较近,也经常通信,但罗明坚可以确认,利玛窦此前和中国没有丝毫的联系。 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是如何知道果阿有一个传教士对中国感兴趣的?而富有四海的皇帝陛下为何会知道名不见经传的利玛窦这个人?他当时就把这个问题向罗万化问了出来。 罗万化听说利玛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也有点懵逼,心说我哪里知道利玛窦是什么鸟人?我只是听过皇上提过这个人名而已。但出于维护总督逼格的考虑,他只能继续莫测高深的笑了笑,并暗示了一句:“也许......吾皇对你们弗朗机的了解超过了你的想象。” 罗明坚心说我信你个鬼,利玛窦籍籍无名,中国皇帝要有多闲得慌,才能从情报中关注到这个人?而且就算果阿的中国商人中有密探,那密探得多闲得慌把果阿圣保禄学院的一个学生的名字上报给皇帝知道? 罗明坚百思不得其解。在排除所有可能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耶稣的启示,意味着利玛窦才是打开中国大门的钥匙。 于是他同时将急召利玛窦的信件送往果阿,要求文森斯大主教立即派利玛窦前往澳门。他和范礼安将在澳门汇合利玛窦,然后到北京晋见皇帝。 同时,他将自己与罗万化之间的会谈向文森斯做了汇报,并请他把罗万化关于中国对葡萄牙殖民当局的看法转述给阿方索总督。 罗明坚在信中写道:“罗万化总督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我听勃固的中国人说,他曾经是中国数百万读书人中的‘状元’——这意味着第一名。” “他代表中国皇帝向阿方索总督提出了中国参与殖民地贸易的要求:第一,皇帝陛下暂时无意改变南洋和西洋贸易的现状,但中国将于明年开始打击走私贸易,将所有对外贸易纳入海关管理;” “第二,皇帝陛下对土地的兴趣超过了金钱,他将继续平定整个中南半岛,将之完整的纳入版图。因为皇太后信仰佛教,极度信仰佛教的暹罗可能被排除在外。” “第三,关于满剌加的地位问题,中国皇帝理解殖民当局身处三方战争之中的无奈,但战争不应波及到事关中国商船和贸易——皇帝陛下将下旨对战争三方都明确这一点。” “第四,中国将在时机允许的时候,驱逐占领了其藩属吕宋国的西班牙人。届时,如果葡萄牙愿意与中国结盟,中国将表示欢迎,并给予相应的酬劳。如果不结盟,则必须保持中立——例如,经过马六甲的西班牙援助舰队不应从葡萄牙殖民当局得到补给。” “在提了上述要求之后,罗万化总督表示中国将承认葡萄牙人在东方建立的殖民体系的现状,并对合法的葡萄牙商人和商船提供必要的保护。” “随后,他纠正了我们对中国的一个偏见,Catai或者Cataio的原意是‘契丹’,而契丹从未成为中国的正统。他们只是曾经占据中国北方部分土地的游牧蛮族,现在早已灰飞烟灭,连一点文明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我当时问了罗万化总督,欧洲人应该如何称呼中国。罗万化总督转达了皇帝的话,他说欧洲人应该按照罗马人的称呼来,称中国为赛里斯,含义是丝绸之路起源的地方。” “我想,赛里斯的拉丁文是Sinae、Serica和Seres。罗万化总督笑着解释中国皇帝的意思:丝绸之路曾经带给欧洲以高尚的生活,和赛里斯人合作,得到的将是财富,而非战争。”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二字经 万历九年八月,山东秀才王鹏带着自家老婆和三个孩子万里跋涉,终于到达了蒲甘省会凯南府。 王鹏一家是跟着换防的明军来的,一路上的苦楚不必细说。 他安置好家人,在一小队明军护送下到达巡抚衙门时,见这衙门是一个占地十亩左右的一片建筑群,其建筑风格和国内迥异,红瓦尖顶,充满异域风情。 王鹏进入官廨前,被站在门口的一个姓齐的巡抚幕僚接着了。这幕僚领着王鹏步上台阶,介绍道:“因此地潮湿,房子只能建的高,别看这官廨正面都是石头台阶,后面全是些木头柱子,底下是空的。” 王鹏一路南来的时候也见过这种建筑,听了点头表示明白。等到了官厅门口,齐先生又示意王鹏把鞋脱了。 因要面见上官,王鹏穿的是官靴,此时里面早就全是汗水。他红着脸刚脱下鞋子,那酸爽的味道就直冲脑门。 齐先生见他不好意思,摆手笑道:“不妨事,蔡大人不在意这个。你以后就穿布鞋或者凉鞋,这官靴在缅甸穿不得。” 说话间,两人进了官厅。王鹏见官厅里面铺着金黄的凉席,边上摆了一圈儿藤椅,除了巡抚前面那张桌子是国内风格,其余木雕、摆件,与国内的官厅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蒲甘巡抚叫蔡应阳,乃是从知府任上连升三级到此。此际见了王鹏,满面春风。不等他大礼参拜下去,就一把扶住道:“咱们这里不兴这个跪礼。王县令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 说完,还问王鹏道:“王兄弟是喜欢坐地还是坐椅子?”说完,指着靠在板壁上的藤椅,比划一下。 虽然巡抚没让他跪下,但王鹏还是躬身施礼后方答道:“下官听大人的。” 蔡应阳也不过是客气一句,就先在地板上的软垫上席地坐下了。王鹏擦了擦头上的汗,也在下首找个竹子编的的凉垫坐了。 蔡巡抚叹道:“哎,老夫比你早到了半年,到如今也还是不习惯这里的风俗。——来人,上茶!” 那陪同的幕僚吩咐下去,随后进来一排个面容有些微黑的少女,有的捧着小桌子,有的捧着柚木茶盘,跪地服侍他们饮茶。 蔡知府笑道:“此地虽然贫瘠,繁华与国内没法比,但女人多,好木头多。这女人么,没什么看头。倒是这木头好——王兄弟请看,咱们坐的席子底下和这楼都是柚木的。” 王鹏听这老哥言不及义,到现在还在聊闲,心中纳闷。陪笑道:“大人说的是,这衙门倒也别致。” 蔡巡抚哈哈笑道:“没办法,这里热且潮湿,不住在楼上可过不得!这里原来是一个土司的家,收拾出来做了巡抚衙门。” 见王鹏不停擦汗,他又笑道:“咱们两个也不必装斯文,此地也装不得斯文!将官服解了去!”说完,伸手就开始解衣服扣子。 王鹏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但见到比自己高好几级的上官都脱了,没奈何也扭扭捏捏的将官袍脱了去。嚯,这绸缎官袍一脱,就像是解开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热套子,他全身每个毛孔都仿佛要欢歌起来。 两人又扯了几句,蔡巡抚叹道:“咱们这蒲甘,缺官儿缺的厉害!老夫到此半年,这管理地方还是全靠着地方驻军——罗总督说这叫军管。你是到这里的第九个知县,老夫这里还算是空衙门呢。”又指了指身边的幕僚道:“全靠齐先生几个帮忙,才没乱了套。” 说完又问王鹏道:“王兄弟是秀才出身?”王鹏的脸又红了红,点头道:“是。” 蔡巡抚一拍大腿,懊恼道:“可惜!你们来的这些个,全数是秀才。若有个举人功名,知府甚至副使唾手可得!哎,不知我这里的衙门什时候能搭起来。” 说完,巡抚大人还抻脖子向门外望了望,仿佛突然就能有人通报国内来官儿似的。又道:“老夫也不明白这国中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是不是傻,白捡的官儿不要来做。王兄弟——聪明人!” 王鹏只能笑着回道:“故土确实难离。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来之前,家中葡萄架子好悬没翻了去。没奈何,只能把老婆孩子一起带来了。” 蔡巡抚听了,眼睛大亮。哈哈笑道:“妙哉!你我同命相怜!我那老婆子也跟着来了,说怕我在这女儿国留下孽种——这半年因没个人说话,把她险些闷死。” 说完,目光热切的看向王鹏道:“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贵县在这里住几天?让你那夫人陪我那老婆子说说话也好——要不,让她到你那里住些天也行。” 王鹏听了无语,心说我把你老婆接我家算怎么回事。蔡巡抚察言观色,忙安慰他道:“老夫虚长五十岁,我那老婆子比我岁数还大,你不必顾虑。她实在是闷得狠了,天天和我闹,就差寻死觅活。” 王鹏见这巡抚毫无官威,心内对他也甚是亲近。听他拜托的恳切,没奈何道:“全听大人吩咐。” 蔡巡抚见他答应,笑的眼睛都快没缝了。对他道:“王兄弟不必担心,罗总督说了,咱们最要紧的就是把这官府搭起来,至于钱粮、刑名考核,三年之后再说。你只要能把自己养活了,再保障了驻军的钱粮,其余的没什么要紧。” 王鹏听了这话先松了口气。他对蔡巡抚拱手道:“谢大人体恤。下官到此,两眼一抹黑,全靠大人提点。” 蔡巡抚笑道:“这里统共也没多少汉人,咱们几个再生分了,还能做事吗?你可带来体己人来?” 王鹏道:“嗯,下官带了个伴当,又带了一个幕僚——多的我也请不起。” 蔡巡抚听了道:“好!人少没关系,是汉人就行。一会儿你把他们两个的名字报给齐先生,嗯,也给个官儿做。” 王鹏听完这话都懵了,忙问道:“大人,下官那伴当斗大字儿识不得一筐,如何能做官?” 蔡巡抚一摆手道:“没事儿!老夫这里空白委任状是用大象从总督衙门运回来的,你就算算有多少!咱这里啥都缺,就是官帽子不缺!给自己体己人几个小官打什么紧?让你那伴当赶紧识字,没关系的。” 齐先生也拱手对王鹏道:“王兄不必在意,我本是秀才出身,因不耐烦做县官,才在大人府中为幕。没想到大人直接给了个民政局的缺——七品。” 王鹏听了,心中纳闷,寻思是不是让霍林这憨货捎个信回东北,从霍家村再喊几个过来。他估摸着霍林这家伙要是能认识字,那母猪都能上树! 蔡巡抚跟王鹏扯过闲话后,这才交代他道:“王兄弟到了达贡县,所依靠的只有驻军——嗯,我在你那里安排驻军六十,还有通译两个。” 王鹏听了,结巴道:“六......六十人?好干什么?” 蔡巡抚听了笑道:“莫怕——刘大帅早就把他们都杀的服服帖帖,这六十人足够你用。告诉你,大帅杀人可不是乱杀的,全都是缅人里面的富人,而且杀得很干净。” 这话血淋淋的,王鹏饶是见多识广,那心肝也颤。蔡巡抚接着道:“你那县中还有从北方迁移过来的汉人一百多,他们也懂些缅语。他们都是家中有奴隶的地主——你要依靠他们施政。” “第一件事,就是组织缅人分地。缅人此前多是公社制,这地说是共有,其实全都是土司和他们的亲近人掌握,那贫苦缅人所获大半都交给了头人。你只要把地分公平了,握住民心易如反掌。” “第二件事,分好地之后,立即把保甲落下去。你就记着一条,各保之间,不得往来,若有犯者,全甲连坐。他们自己就把人看住了。” “第三,如果都用汉人管理,就把人分开等了,此为统治的大忌。你就把住几个要害,一是兵,不消说了。二是典吏,这个明白否?” 见王鹏点头示意明白,蔡巡抚道:“至于审案子么,你就按大明律来,不过不要严苛。基本上就是‘约法三章’即可。约法三章知道不?” 王鹏见他没架子,胆子也大了些,笑道:“大人,下官也是秀才来的。” 蔡巡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脑门道:“怪我,怪我。你不知道,你那邻县,来的是个傻子。这家伙跑到我这里摆了一番道理,说是缅甸本就有公社制度,所以顺势要先复了井田,再复了礼乐——他奶奶的腿!” 王鹏听了无语,笑道:“想不到,如今还有这般迂腐的人。” 蔡应阳道:“就是,老夫把他骂了一顿。随后老夫问他读了什么书,竟是连苏东坡是谁都不知道的玩意儿!嗯,你们来的时候,朝廷就没有把关的吗?” 见王鹏尴尬摇头,蔡应阳无奈的皱眉闭目,仰天长叹。随后他对王鹏笑道:“算了,不说那个厌物。兄弟你记住最重要的两个字,你这亲民之官用多少缅人都不要紧,管制关键就是一个‘公’字,一个‘廉’字。” “这‘公’字好做。这里没有乡党,也没什么牵扯。缅人本就不敢惹汉人,你做事公道些,让汉人别欺负他们就好。” “难,难在‘廉’字。所谓千里为官为那个啊,你明白。这里不兴这个,切切!总督衙门有廉正署,在我这里驻扎了好几个人;你那里也有两人,他们别的不干,就盯着你县是否廉洁——估摸各地还有暗探。这些人直属总督衙门——我也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不过你放心,这全缅甸的生发都在总督府和各巡抚衙门手中。到了年底,咱们蒲甘每个县令发几十倍俸禄的火耗轻而易举——你也可以拿着这笔银子养廉。切切要把一个‘廉’字顶在头上!” 王鹏听了笑道:“大人放心,下官经商数年,颇有资财,这点子生发还没放在心上。” 蔡巡抚又说了一个好字,笑问道:“我来考考你,国中尚未如此抓吏治,此地为何要如此?” “回大人话,可是‘廉生威’?” “正是!咱们以少制多,只要做到‘公’、‘廉’二字,足以当百万雄兵!”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驸马 缅甸中南部的统治与其北方相较,因汉民少、官员少出现了不少困难。紫禁城中已经儿女绕膝的朱翊钧发现,如果想把缅甸纳入汉土,并实现长治久安的话,刚刚好转的财政将再次出现大窟窿——尽管万历八年的岁入已达四千万,比万历元年翻了两番,但这种感觉还不是太好。 尽管感觉自己又变穷了,但朱翊钧欣慰的是,整个帝国的人地矛盾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两河改造水利工程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此前荒野处处的黄淮地区因为农田基本水利建设的不断推进,新开垦出了大量的农田。这些土地在明军卫所制改募兵制的时候,曾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再加上东北大开发一齐发力,到万历八年的时候,帝国人均耕地达到了六亩,兼并程度很低,基本与洪武时期持平。 事实证明,国家治理很难,但解决好分配问题后就会变得简单。对于万历八年的大明来说,土地分配是最重要的资源分配。朱翊钧在穿越后九年后,终于敢拍着胸脯说:“盛世可期矣。” 随着变法的推进,整个帝国再现了盛世才有的太平荣景。万里九年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民间反而出现了“得福今日又能享,万历皇帝太平年”的民谣。 因民谣流传甚广,南直隶布政使正式奏报朝廷,以之为祥瑞。有些京官想来凑趣,但鼓不起勇气。因为现在朝廷上下,对于祥瑞等天人感应之说,已经失去了大半立论的土壤了。 正如在通州码头接自家父亲的徐光启所言:“现在还在说祥瑞的,应该不是蠢,而是愚昧了。” 他父亲徐思诚提着行李,见自家儿子撇嘴皱眉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张口骂道:“侬没见你老子提物事么,讲那些个做啥子?侬就不能接过去?!” 徐光启一愣,忙伸手把父亲手中的皮箱子接在手里。甫一入手,那胳膊就往下一坠,问道:“这行头装落砖了伐?” 他老子听了,先紧张的四下里扫了一眼四周人群,见无人注意,方恶狠狠的看着自家儿子。 徐光启又是一愣,才明白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就皱眉道:“唔信中讲给侬,莫要带这些,爹爹侬伐听哎喔。” 他老子又横他一眼,骂道:“侬翅膀硬扎,自家定了亲,唔不来买房置业,侬要入舍女婿包冷粥不成?” 徐光启听了哭笑不得,就笑道:“唔不是告诉你,唔买房子啦。再说这是尚主,不做入舍女婿能哪能?要做反不成?” 说话间,父子二人走出了通州码头。徐光启站在码头台阶上一招手,徐思诚就看见一辆豪华四轮马车在几个红衣骑兵的围绕下,沿着木栏杆围出的通道奔了过来。 一个身穿内侍服色的小黄门,跟马车夫一起坐在车子前面。等马车停稳,他跳下车,近前施礼道:“这位就是都尉的尊翁徐爵爷么?” 徐光启点点头,那内官忙躬身施礼。徐思诚没见过这皇家气派,加上被豪华大马车给冲击一下,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为好。 那内官见他紧张,忙赔笑道:“老爵爷不必客气。乐平公主殿下因不便来接,特意嘱咐奴婢向爵爷致歉。” 徐思诚结巴道:“不必,不必,小民,那个哪里当得起殿下美意伐?” 那内官嘴里说着吉祥话,伸手把徐思诚手中的包袱接了过去。待伸手要从徐光启手中接过皮箱子时,徐思诚道:“不必,让他自己拿着。” 那内官一愣,笑着看着徐光启一眼,见徐光启点头,他不再罗唣,领着父子二人上了马车。 坐上车厢后的徐思诚,目光失焦了半晌,好长时间没说话。只是透过车厢的玻璃窗向外看两边种着垂柳的水泥路,感叹不已。 徐光启因介绍道:“这条路今年五月份才修完,父亲看那中间的花池子,听说明年就能种上花草。嗯,现在京师人多,马车多,父亲记住一定要右侧通行。——您知道哪边是右。” 徐思诚瞅了他一眼,伸手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骂道:“侬觉得阿爹是戆度呀?”徐光启挠挠头,微笑不语。因怕他父亲热着,他又把玻璃窗子拉开,车厢里一下子凉爽起来。 一直到马车进了城门,徐思诚终于回过神来,问自家儿子道:“你啷个做了驸马哪?” 徐光启脸色微红,道:“儿子在报纸上发了些普及格物的文章,殿下很感兴趣,跟儿子通了几次信。后来,皇上带着殿下到格物院的时候,就叫了我去面圣,因此认识了。” 徐思诚听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家儿子,脸上全是骄傲。他低声问道:“殿下——这个,嗯,品行相貌如何?” 徐光启脸上更红,也低声道:“殿下温柔贤淑,品貌双全,儿子只怕配不上她。” 徐思诚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很好,很好。虽然没走举业,但当官哪里比得上当院士?” 虽然此前徐光启早就和父亲和解了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儿,但此时听自家父亲温柔的安慰,他还是眼圈一热。低声道:“我才是副研究员,离院士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哎,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院士哪里那样容易的。从古到今,就没听过谁能不跪皇帝的,若这院士容易得,还不乱了套的。” 徐光启不说话,听他父亲又道:“你姆妈也想跟着来,因你阿那(奶奶)身体不爽利,这才等了几天。嗯,你阿那没啥事体,我离家的时候已经大好了,到时候让你舅舅陪着她来。” “你说说,咱爷儿两个这就勋臣了?你伯爵,我男爵?” “你现在俸禄多少?” “将来你住公主府?我和你姆妈住自家还是住公主府?” “乐平公主十六了?怎么明年才办婚礼么?你都二十了。嗯,你们属相倒是相合,你阿那也说,狗兔两旺。” 在徐思诚的絮絮叨叨声中,马车到了徐光启的宅子。虽然只有三进的一个小院子,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师,这也是很了不起的不动产了。毕竟,好多京官还是赁居呢。 ...... 安顿好了父亲后,天色已经全黑。徐光启冲了个澡,穿着轻便透气的丝袍进了书房,点上油灯,继续他的工作。作为《帝国小学通识教材》编撰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要负责《自然》的编修工作。 伴随着望远镜的发明,地圆说的普及,以及“日心说”的确立,日食、月食的神秘性早被剥夺无遗,同时也将修改后的《大统历》精确性提高到一个新的数量级——这也是徐光启认为“祥瑞说”完全是愚昧的原因。 徐光启在去年编写的《我们所居的寰宇》成稿后,自己看了一遍都不敢相信——这就证明了我们住在虚空中的大球之上? 除了宇宙学的常识,徐光启要编写的还有很多。万历七年时,格物院制作出第一个温度计。这个温度计标识了零下二十七度到零上一百度。零度由冰水混合物确定,一百度为沸水的温度。 这个和毛笔一般粗细的温度计,将大明的格物学说推进了一大步。徐光启每次对这《温度》一章节进行修订的时候,都为大明如今格物学的发展而兴奋不已。 万历九年初,格物院内已经将温度计的测温上限提高到了三百度,随后又研究出气压与温度的关系,并依照其中的理论发明了相对湿度计。 在格物院的成果已经呈现井喷之势的过程中,数十万的赏格发给了做出贡献的格物院研究员。徐思诚带来的半箱子银饼近乎徐家的全部流动资金——而徐光启早就存了两大箱子。 比所获得赏银更过瘾的是,格物院的人三成以上的人都已经名留青史。凡是提出理论并被验证的格物学者,这理论将被简单粗暴的用研究者的名字予以命名。当然,不愿意那么高调的,命名权仍属于开创者自己。 一个从互联网时代穿越回去的现代人就是最大的挂,尤其当他本人是皇帝的时候。朱翊钧也许没有记住这些技术和理论的细节——但作为一个皇帝,他有太多的资源能够暗示、诱导别人来验证理论并补充细节。 作为皇帝,朱翊钧并不需要格物学家的名头,因此这些在他暗示、诱导而诞生的理论中,他并没有占有什么名义。截至目前,唯二以朱翊钧名义的定理只有两个: 第一个叫“朱翊钧格物定理”,具体表述为:“一个命题是格物的,当且仅当它是可证伪的。” 第二个定理为“朱翊钧剃刀原理”,具体表述为:“如果某一原理可证伪又足以解释自然现象的性质,则格物学不应当接受比这更多的原因——除非有证据推翻这个原理。” 皇帝在皇家格物院万里七年的全体大会上提出的这两个原理,如同一把犀利的手术刀,将“格物”和“非格物”做出了无法反驳的划分。 而且,朱翊钧格物定理更是给予“变法”以强大的、毋庸置疑的合法性。皇帝提出这条定理,不仅是说给格物学者听的,更是告诉整个天下,没有某种绝对真理,我们只有一条原则可以遵循——“唯一不变的唯有变法而已。” 至于某种政策是否需要变法,何时应该改革?请参照第二条定理。 万历七年年底,朱翊钧御笔亲题的大明第一本学术期刊《格物学》,将把这两条定理永远的印在上面。 到了万历八年夏,已经扩大到一千四百多人规模的格物院,按照不同科研组的分类,《生物月报》、《物理半月刊》、《化学》、《农业与格物》等等杂志、期刊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这种期刊具有很高的阅读门槛,非常容易的就形成了新的知识垄断。朱翊钧注意到这个问题之后,就要求格物院在编制自然、格物等教材时候,同时进行普及类文章的写作和发表。 徐光启作为具备了很高格物素养的研究员,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脱颖而出,并获得了乐平公主的青睐。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师范 次日,写了半夜文章的徐光启洗漱一番,将他老子扔给家中老仆,让他领着在家周围转转,他自己背着双肩包直奔京师师范学堂而去。 身上的牛皮双肩包是从日升隆买的,有些类似于竹子编制的书奁,但比之要小很多。因为徐光启年纪小,因此买了双肩背的,比他大的官员和格物院同事,很多人背的是单肩包。 但这些都不是主流,把东西揣在褡裢、怀里袖中的官民还是占大多数。现在市面上流行,而且价格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各式各样皮革制的小手包——女士专用。 先是宫中的后妃和公主们拿着小手包,替代丝绸制作的香囊和腰包,装些女人用的香水和卫生巾之类。很快这种样式简洁大方,冲击力极强的奢侈品就从两京蔓延开去——和玻璃种和冰种翡翠一起,给惧内男子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朱翊钧每日看到自己的大小老婆,穿着花花绿绿、花纹装饰繁复的绸缎服装,即“真.古装”,手中却拿着现代感很强的皮制手包,适应了好长时间还是觉得有些辣眼睛。 但没办法,子曰:“始作俑者,含着泪也要喊漂亮。”朱翊钧每日面对庄静嘉拿着各种手包问是否配得上那身皇后常服的时候,都说好看——而且搜肠刮肚,要想出词儿说出到底好看在哪里。 ...... 徐光启的双肩包内,装着他要到京师师范学堂讲课的讲义。京师师范由国子监改建而来,开始的时候还很是闹了些风波——不过因为缅甸缺官缺的厉害,国子监生大部分都被打发出去当官了,这才消停了好多。 徐光启是师范学堂的兼职讲师,他现在本业是在格物院带着一个课题组,负责研究“朱载堉三定律”中的“流数”课题。 今日是七月三十,已经开学半个多月的学堂里面书声琅琅。徐光启路过几个教室的时候,听见里面的格物院同事在领着学生念拉丁文: “阿儿发、憋他、洗个妈——来,跟着我念,阿儿发、憋他!” “阿儿发,憋他!” 徐光启嘴角抽动,抚额叹气。他早就听说皇帝在学习拉丁文,还从广东找了几个通译入京——这些拉丁字母是那通译传授出来的,被格物院用来推导数学公式。 可是深受中国式教育影响的格物院学者们,正儿八经的以句读之法让学生们先学它,这种方式却让徐光启哭笑不得。 在他的课堂上,只是随意的写出这些字母,然后告诉学生们读音,他们自然而然就记住了,何必非要专门教授呢。 然而,初创的师范大学里,教案和教学方法正在摸索,因为教材和课程与国子监时候相比,完全两个模样。 因为朝廷在南苑武学积累了不少经验,医学院和师范大学少走了很多弯路。但如此一来,这大学就掺杂了武学的风格,变得和徐光启期待中的不一样,有些斯文扫地。和当初的国子监相比,更像军营多些。 徐光启穿越校区操场的时候,看到好多精壮的小伙子打着赤膊,抱着一个橄榄形状的球在操场上横冲直撞。场边有一个仰面朝天家伙的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旁边有人拿着一件长衫给他扇风,徐光启猜这家伙应该昏了过去。 摇了摇头,徐光启绕过这群人,径直走向自己的教研组。今天他的课在上午九点半——这又是一项改革,随着计时器的越发精准,繁琐难学的计时方法也被改掉了,现如今的京师各大学堂都用了新的二十四小时计时法,和民间的十二个时辰并行不悖。 徐光启有时候觉得,现如今“诗意”和“文采”这种东西越发的不值钱了。就拿计时这事儿来说,他感觉“日昳”就比十三点好听的太多,因为后者听起来像是在打麻将一样。 想起打麻将,徐光启嘴角却漾起微笑。乐平公主是宫内有数的麻将高手,跟着仁圣太后长大的她,麻将水平力压宫廷。两人通信的时候,乐平公主经常在信中写:“昨陪母后打麻将到人定,今日甚是困乏......”等语。 嗯,内宫的计时方式还没改过来,现在最先锋的还是京师的各大学堂,凡此类变革都在大学开始。徐光启一方面享受这新的生活方式,例如他能够和公主随时通信,另一方面对某些改革也暗暗腹诽。 例如让他觉得非常离谱的是,现在师范大学的学生们都在学习南苑武学那里正在教授的简化字。皇帝已经下达谕旨,从万历十一年开始,被派到各地的毕业生们将只能教授简化字,若教“正字”反而有罪。万历十五年起,皇帝诏旨、朝廷公文和报纸刊物,将全部采用简化字。在此之前,简化字和正字都是合法公文文体。 这“简、正之争”在报纸上喧闹了一阵子,好多学究如丧考妣,为此诤谏不已。然而随着河南安阳县殷墟中出土越来越多的礼器和甲骨,上面大量的文字也被识别了出来,证明我上古先民发明文字之始的时候,就是奔着简化图形的路子去的。 这一击简直是降维打击,直接把反抗简化字的声音打的踪影皆无。支持简化字的人——主要是侍从室培养出来的翰林们,振振有词的说:“简化字古已有之,现在都用起来有何不可?若大家要复古,那都要学甲骨文,这才是真正的文字祖宗!” 话说的不错,逻辑也无懈可击,但徐光启还是觉得不习惯。例如“親”字,简化字直接就一个“亲”,不能相见又如何能亲? 如此诸多例子,像是“愛”、“義”、“郷”等等正字简化后,汉字中的美感简直被剥夺殆尽。有好多人举出这些例子闹了一阵子,因朝廷置之不理,渐渐的也没了声息。 简体字还有一个毛病,就是用它来写书法不好看。好多人都知道皇帝善写大字,都等着朱翊钧写出第一份简体字书法。但这皇帝双标的很,他在题本批答上用简体字,在自己的书法作品上照样写正字。 后来徐光启听宫内人传出来皇帝的观点说,工具的归工具,艺术的归艺术,若想写大字,练书法,用正字没问题。但在万历十五年后在题本上还写正字的官儿,那就别干了。 徐光启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走到了教师区域,在廊下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堵在自家教研室门口,中间一个戴着纯阳巾,打扮的像个道士一般的家伙,正是师范大学的校长王世贞。 王世贞看见徐光启,连忙迎了过来。他在万历九年的时候,终于修成正果,被冯保推荐给了皇帝,任命为京师师范学堂的校长。 王校长险些没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晕,接到诏旨后哭成泪人儿。他不知道是冯保在幕后使劲儿,只是提着礼物去见南京日报社长冯邦宁,进门就跪下了。 冯邦宁当时吓了一跳,等问明白之后就安慰他道:“这些年凤洲先生鼓吹变法,一篇篇宏文巨制皇上都是看过的,与我何干?您赶紧进京谢恩。我老冯哪里帮的上您这个忙?” 王世贞尽管没有进入官场,但他被任命为校长意味陷入绝望的王家从深渊之中被皇帝拉了上来,凤洲先生从此以后成为极端坚定的皇党——其子孙后代,代代如是。 此际见了徐光启,他擦擦脸上汗珠道:“子先,下堂课你先别上了,赶紧入宫。” 徐光启奇怪道:“为何?出了什么事?可是殿下......” 王世贞笑道:“不干殿下的事儿,是皇上要召见你。” 徐光启满头雾水时,王世贞后面的传旨太监闪身出来,尖着嗓子道:“都尉,奴婢听说是罗万化总督的题本到了,其中说估摸着明年春天,将有西夷入朝进贡。皇上让你进文华殿学拉丁和葡萄牙文,到时作为皇室代表,掌主客之事。嗯,派奴婢来,是要召见你并嘱咐几句——快跟咱家走。” 因乐平公主在宫中受宠,对于她的未婚夫宦官也不敢怠慢。内官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几句交代清楚,让徐光启吃个定心丸。 徐光启先答应一声道:“谁来接我的课?”说完就从包里往外拿讲义。 等和替班讲师交接完了,他又直男问道:“学语言倒没什么,但为何要进文华殿?不是进四夷馆学吗?” 那内官看向他,仿佛看见个傻子。王校长和周围人等也都同样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徐光启。王世贞打破尴尬,哈哈笑道:“你个毛毛头,昨儿还到校门口巴望着专差给你送信来。现如今让你进上书房,那信还用走那么长时间吗?” 心中骂道:“妈妈的,那是文华殿啊,皇太子读书的地方!你个驸马都尉,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说,怎么还那么多为什么!”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海关 与罗万化预料的时间略有不同,耶稣会对于能够进入中国的重视程度是出乎皇帝和他想象力之外的。 万历九年五月,罗明坚在勃固与罗万化见上了面,罗总督随后上本奏报皇帝,请朝廷允准范礼安、罗明坚和利玛窦三人,作为教皇国和果阿总督的特使,入京觐见皇帝。 范礼安在八月份就在日本接到了罗明坚的信件,而果阿因为离勃固比较近,利玛窦接到文森斯大主教的命令更早。 万历九年十月,三人已经在澳门齐聚。范礼安和罗明坚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打开中国传教事业的突破口,受到了果阿耶稣会的高度赞扬。 范礼安作为教皇国在远东地区的视察员,罗明坚是被他从果阿主教哪里要来的,罗明坚学习汉语,就是出自于他的指示。 此次利玛窦带来了印度区大主教罗德里格斯.文森斯的信,信中对范礼安和罗明坚表达高度赞赏:“两位都是虔诚的、富有品德和学识的真正的传教士,以崇高的勇气作出了出类拔萃的工作,即将把上帝的福音播撒到一片新的沃土。” 文森斯还向范礼安承诺,他将向教皇上报两人伟大的功绩,为两人分别申请中国区领衔大主教和主教的职位。利玛窦听到信中内容,表示极度艳羡。 范礼安和罗明坚对此却表示无感,说实话范礼安并不信任文森斯能够向教皇如实报告两人的功绩——将成果窃为己有的可能性反倒大些。 范礼安作为三人中的大哥,必须保护他们的胜利果实。他已经亲自给教皇写信,讲述了打开局面的经过,并向教皇说明了自己将坚持沙勿略的传教策略——假设中国皇帝允许他们开始传教活动的话。 范礼安此次返回澳门,还带着四个已经昄依天主教的日本人。他们是有马晴信、大友宗麟和大村纯忠三个大名派给范礼安的助理。这几个大名听说了范安礼在中国传教有望之后,希望能够安排人混进入京的使团,获得一些有关于大明朝廷动向的情报。 毕竟整个缅甸战争大明打的很顺,战果之大震惊整个东亚和南亚,日本尽管处于战乱中,但因为和弗朗机人往来密切,知道其间的消息并不难。 本时空的大明已经露出峥嵘之态,日本各大领主中的有识之士,不免要思考自家和大明之间未来的关系,派个人了解一下情况是很有必要的。 范安礼还向罗明坚和利玛窦通报了日本的形势和传教情况:在天正六年(万历六年)的耳川合战之后,基督教最忠实的仆人大友宗麟家失去了民心,现在被异教徒岛津家打的节节败退。 武田信玄的继承人武田胜赖今年起兵攻打德川氏,但在范礼安离开日本之前,武田信玄已经众叛亲离,武田家的覆灭将在转瞬之间。 今年日本最大的事情还不是德川家和武田家的战争,而是织田信长在二月份在京都组织的“京都军马演练”,范安礼听说正亲町天皇出席了这次演练。 目前,日本最大的军政势力还是织田信长,范安礼从日本返回时,听说织田军已经打下越中的大部分土地。范安礼判断道:“如果不出意外,日本的战国时期即将结束,织田信长将取得全部政权。” 对于天主教会来说,对基督教抱有好感的织田信长势力的扩张喜闻乐见,至少对传教是有好处的。随着织田家势力的扩张,日本现在基督教信徒已经发展到了十五万人之多,共有教堂二百多座。 范安礼说,伽戈、阿尔加赛瓦、圣沙勿略等前辈筚路蓝缕打下的基业,现在已经发展到了非常鼎盛的时期。但日本发展的再好,对整个东方来说还是无足轻重,因为最大的沃土在中国。 他此次去日本,接触了很多贵族上层。遇到的最多的问题是,既然“切支丹宗”那么好,那么聪明的明国人为什么不信呢。 范安礼感慨道:“中国文化对日本影响太大了,中国的器物、诗歌在日本受到追捧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如果我们能够在中国打开局面,上帝福音的传播将在整个东方获得难以想象的成功。” 万历九年十一月底,范安礼等人完成了使团的组建。包括跟随利玛窦一起到达澳门的果阿总督秘书等人在内,使团规模达到了三十多人。随后,早就接到了朝廷批复罗万化题本的肇庆府,为使团批复了入境许可。 葡萄牙使团需要从刚挂上牌子的广州海关入境,因为入境口岸就设在广州城。本想从肇庆入境的使团没提什么异议,乖巧的乘船进入珠江支流流溪河,在广州码头下船到海关办理入境手续。 使团走出码头栈道的时候,遇到了一大群葡萄牙人,能有好几十个。这些人正围在门上挂着“大明广州海关”匾额的衙门口,喔里哇啦鸡毛子喊叫。 范安礼几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何事。正要拽一个老乡过来问问,海关本还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冲出一群身穿红衣的锦衣卫,个个手持粗如儿臂的木棒子,打的围堵大门的葡萄牙人鬼哭狼嚎。 一个船主气不过,从腰间掏出一把手铳,对着天空放了一枪。这下子更捅了马蜂窝,本来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持枪明军——他们和锦衣卫明显不是一队的,全数将万历十四型火枪平举,看着要把这些船主全部枪毙的样子。 站在远处的范安礼等人都惊得呆住,不到三十岁的利玛窦此时还没学会汉话,站在旁边嗷了一声:“你豪吗?斜斜你!” 尽管气氛紧张,罗明坚还是噗嗤一声笑了。他跟着喊了一声:“我们是罗万化总督允许入境的使团!请别开枪!” 本来狼奔豚突现场因为这声喊叫,安静了一下。随即葡萄牙商人都看清自己身处明军枪口下,迅速冷静了下来。锦衣卫头目是一个小旗,长的面貌凶恶。见他们不再鼓噪,伸手一指人群中的一个中国人模样的胖子,勾勾手让他近前。 那胖子穿着绸缎夹袄,战兢兢的走了过来。那明军小旗道:“你是中国人吗?”那胖子先点头,后又摇头,说道:“不是,我是琉球人——我会说汉话。” 那小旗皱眉道:“那你会说弗朗机话吗?” 那胖子又点点头。那小旗道:“海关的通译们今天吃坏了东西,集体拉肚子都回家了,一会儿关长大人出来讲话,你给翻译一下。若篡改大人语意,我毙了你!听清楚没有?” 那胖子点头哈腰,示意明白。那小旗照着他脑袋敲了一下,又问道:“听清楚没有?!” 那胖子还在点头,旁边的一个葡萄牙人忍不住了,操着古怪的汉语道:“这军官问你,听清楚没有?你回答呀!” 那小旗眼睛一斜,骂道:“让你说话了吗?滚一边去!”那葡萄牙人听广东话还是没问题的,见他无礼,双眉一竖,眼露凶光。 那小旗见他桀骜,不再言语,只是右手的大棒子带着风就奔他脑门子去了。那葡萄牙人没想到这军官竟能如此野蛮,毫无准备拿自家天灵盖接了一棒,一翻白眼,咕咚倒地。 人群中哄了一声,这些葡萄牙人又有些不稳。罗明坚忍不住,站在远处喊道:“我是要进京觐见皇帝陛下的使节,我也会汉话,我能翻译。” 那小旗听到“皇帝陛下”几个字,不再豪横,伸手示意罗明坚过来。罗明坚见他满脸横肉的样子,腿肚子也有些转筋,慢慢保持着仪态走到近前。 那小旗嘱咐道:“你们都在这里等着。”说完,自己扭身进门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章 怀表 过了一盏茶时分,身穿青色官袍鸳鸯补子的两个官儿围绕着一个白鵰补子的五品官儿出来了。那居中的官员三十多岁,胡须浓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让他的表情带着些天真。见门外秩序井然,他脸上更是挂了点笑容。 轻咳一声,那官儿道,“你们这个样子就很好,不要吵闹。那个,翻译一下。”罗明坚和那琉球来的胖子对视一眼,那胖子做了个手势,示意罗明坚翻译。 罗明坚把这句话翻译了。那官儿接着道:“朝廷命令,瓷器、丝、绸等商品出关要加税,不是我雷某人定的,也不是这个海关衙门定的——全天下海关都是如此!” 罗明坚把这句话翻译完了之后心道,这帮子船主商人可恼。此前大明就一个海关,打击走私也不力,你们这是收走私货吃香了了嘴啊。 那姓雷的接着道:“再说了,关税加了,你们成本高了是不假,但你们可以把卖价提高啊。到我这衙门来闹有何用处,我能做主给你们免了关税?” 罗明坚这边翻译着,雷关长身边的副手就问那琉球胖子,检验罗明坚翻译的对不对,那胖子认真听着翻译,不住点头。 葡萄牙船主中一个人走出人群,挥着手臂用葡萄牙语说了一番,语气很是激动。罗明坚替他翻译道:“尊敬的阁下,我理解您必须履行您的职责。但也恳请您向贵国朝廷表达我们的心意,我们愿意接受一成的货物关税,如果超过一成半,我们的利润将变得非常微薄,如果超过两成,我们将无利可图。届时将对贵国货物也造成打击,您所属的朝廷也不愿意货物积压在港口销售不出去!” 那雷关长听了,脸上又露出有些天真的笑容。他笑道:“哦,不至于,不至于。朝廷很通情达理的。你们从广州拿瓷器,运到马六甲,其利三倍;运到果阿,其利五倍;运到里斯本,纯利大概能到十倍,朝廷才加货价五成关税,如何就折了本钱?” 罗明坚把这话翻译了,各葡萄牙船主面面相觑,情知本就不是什么机密的贸易情报已经被明国掌握。他们本以为这官儿不能懂这些,抱着闹一闹不会吃亏的念头才过来,结果这官儿倒是门儿清,一语道破他们的利润水平,堵得大伙儿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雷关长见他们不言语了,脸色一沉道:“此前,你们与走私贩子沆瀣一气,赚了朝廷关税多少!今日朝廷规范了章程,你们就来此喧闹,可是觉得朝廷好说话吗?” 罗明坚将这话尽量按雷关长语气翻译了。见那雷关长把眼睛一扫台阶下众人,喝问道:“谁为首者?” 罗明坚尽到翻译职责,也跟着喝道:“quem e o líder?” 不光是国人爱炒豆砸锅,葡萄牙人也一样。见这明朝官儿要追究罪责,一个出头的没有,集体往后退了一大步,把适才出头抗议的和脑袋挨了一棒子还在迷糊的两位扔在原地。 那姓雷的明朝官儿也不管真相为何,手一挥道:“枷起来!若有再闹的,一律打五十!”说完,他潇洒的一甩大袖子,带着两个副手转身回衙门里面去了。 那锦衣卫小旗一挥手,上来几个如狼似虎的,把那两个倒霉蛋双脚戴上镣铐,脖子和双手用大木枷枷上。罗明坚站在旁边抽了一口凉气,见那木枷至少有三十斤重,面积很大。这两位被枷上后根本直不起腰,只能跪在那里把厚木板立面放在地上撑着。 一众葡萄牙人见这刑罚如此可怖,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这两位虽然跪着,但嘴没被堵上,叽里咕噜大声咒骂。 那小旗目露凶光,问罗明坚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罗明坚连忙解释道:“他们在骂这些人,说自己不是挑头的,被这群船主害了。这些船主身上没有任何文明人的风度。” 那小旗扭头又看向琉球胖子,那胖子被他盯着,脸上都渗出汗来,连忙道:“他翻译的对。” 那小旗冷笑一声,如同轰鸡鸭一般扬着两只手大喊:“都散开,不要站在这里!” 吃了一顿揍的葡萄牙船主们散开了,尽管没有达到目的,但没被枷号,也算是幸运。他们三三两两的散去,有几个讲究点的,还想帮帮那两个倒霉蛋。 其中一个年龄大一些的葡人对着一直站在边上的使团众人喊道:“上帝啊,如果诸位能够进入海关,希望一会儿能给可怜的卡斯特罗和梅洛先生求求情,他们只是热心肠的善良人。” 范礼安作为葡萄牙使团的团长,和众人一样看到了这两个被枷号的葡萄牙人的确是被冤枉的,他答应道:“我们会的。但并不能保证什么,毕竟我们并不能干预大明帝国的法律事务。” 那人见他身穿宗教服饰,恭敬的向他点点头,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这事儿处理完了,海关大门重新打开,示意衙门继续正常办公。 范礼安带着使团众人,走进衙门办理入境手续。那雷关长将广东布政司给他们开的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叫了海关出入科的老吏过来验看广东布政司的印章真假。 那老吏走过来扫了一禀告:“大人,这是真的。” 雷关长脸上又露出天真的笑容,挠挠头笑道:“不好意思啊,这估摸着是我大明第一个通过海关进来的使团,我也刚干,没啥经验。” 范安礼和罗明坚都知道这家伙面上单纯,实际上心脏的很。范安礼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问那雷关长道:“请问大人的名讳?” 雷关长笑道:“本官姓雷,名应志,字元菽。你称呼我官职即可,不必叫大人,我这五品的官儿,称不得大人。” “大人谦虚。我们的目的和朝廷的意思,雷大人都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允许我们启程。”范安礼和罗明坚实在是被明廷的官僚主义害苦了,心里做好了出血的准备。 没想到雷关长很好说话,拿着大印啪的往文书上一盖,递还给范礼安道:“你们可以走了。” 范礼安如此痛快,心中反倒是没有底起来。问道:“不知我们怎么走?” 雷关长笑眯眯的道:“愿意做海船,你们自己去码头上找,可以到天津的。愿意走运河也没问题,雇几辆马车坐着,到杭州上船即可。但是现在这个季节,过了黄河没有船了,你们只能坐马车。” 罗明坚听了道:“雷大人,使团人数很多,恐怕难以找到那么大的海船,您能帮帮忙吗?” 那雷应志又转过面皮,冷笑道:“这个忙我帮不了。我从京师过来上任,一路上都自己花钱。”顿一顿又道:“海运码头在南沙港,有的是船!你们找一个沿着海岸走的,能安全些。” 范礼安几个听了,觉得自己这使团根本不受重视,利玛窦心中已经有些气馁。范礼安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掏出一块怀表,递给雷应志道:“这是我们使团的一件小礼物,还请您笑纳。”心中暗思这官儿从北方来,肯定没见过这东西。 没想到雷应志接过来后,往自己怀里一掏,掏出来一块日升隆出品的怀表。两块表放在一起一比较,日升隆的如同公主般,范礼安送的像是乡下姑娘。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范礼安这怀表也没有多少块,在里斯本买的时候也不便宜,却万万没想到明国竟然早就有了怀表,而且看外表简直高档太多。 所有葡萄牙使团都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范礼安心中直骂娘。罗明坚在旁边补救道:“大人,这本是一件小礼物,您拿着赏人就好。” 雷应志听了点头道:“谢谢,贵使有心了。”很自然的当着下属的面儿把怀表放在桌子上。范礼安道:“雷大人,外面两个葡萄牙人确实被冤枉的,您能高抬贵手放了他吗?” 雷应志听了点点头道:“既然贵使提出来了,给他们个机会,明天一早晨放了他们——本来我打算拿出百八十斤的银子,给这些奸商木枷摆上去,后来一想这海关没那么多银子,也就算了。” 范礼安忙道:“谢谢大人,您的品质非常高贵,再次感谢。” 雷应志见他没听懂,又变得高冷起来,眼睛往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们该走了,去找船。 罗明坚忍不住想说话,被范礼安拽了一把,立即不言语了。范礼安笑道:“我会向这两位传达大人的意思——我们先告辞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一章 北上 使团几个主事者出了海关衙门,利玛窦忍不住道:“弗兰卡诺神父,您为什么不拯救这两个可怜人呢。我想,我们是正式的使团,如果我们坚决要求的话,他会放了他们的。” 范礼安出生在那不勒斯,全名亚历山大罗.弗兰卡诺。此时听利玛窦言语中有不满之意,笑笑道:“利玛窦神父,你应该更深入的了解这个国家的风俗。” 罗明坚接过话头道:“是的,利玛窦。东亚国家等级森严,像今天这样围堵衙门的情况,在这个国度一定是大罪。应该说,这个海关官员其实非常克制。如果他今天把这些人都杀了,皇帝只会褒奖他。” 利玛窦听了,脸色苍白,画个十字喃喃道:“上帝啊,这是多么野蛮的国度!” 范礼安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他对利玛窦道:“利玛窦,您不能拿我们那些漫不经心的国王和领主对待臣民的标准来评价这个大国。你要知道,这个国家的面积超过了整个欧洲——仅仅广东一地,就是葡萄牙本土的面积的两倍。如果没有严厉的法律,它早就像我们的欧洲一样四分五裂了。” “而且在欧洲,人们如果堵在领主的城堡前面闹事,骑士们照样会杀了他们。今天的棍棒给了这些船主,包括我们一个教训,那就是无论经商还是传教,都要照着人家的规矩来。否则,等待我们的,将是失败,甚至是死亡。” “利玛窦神父,我想罗明坚神父已经反复告诫过您,圣.沙勿略神父是怎么教诲我们的。” 利玛窦听了范礼安严肃的批评,满脸通红,点头表示受教。刚才一起进去办手续的阿方索总督的秘书伊内斯.费尔南多插言道:“我去告诉这两个倒霉蛋应该做什么。” 利玛窦闻言抬头,不明所以。罗明坚笑道:“利玛窦,您还需要了解他们的说话习惯,他们不像我们那样直接,他习惯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言语中暗示。我诚恳的建议您,进入中国的第一课就学习这个。” 利玛窦听了,回想了一下雷应志刚才所说的话,迟疑道:“他......他是在索要贿赂,一百中国斤的白银?” 罗明坚果断点头,回答道:“是的。这属于非常明显的暗示。” 利玛窦:“......”。 ...... 葡萄牙使团又返回了广州流溪河码头,乘船去南沙港。此际的广州南沙,隶属于东莞县。其中最大的海岛被称为“大洋龙穴洲”,简称龙穴岛,与虎门相对,南沙港就设在这龙穴岛的西北面。 朝廷变法开海之后,此岛已经发展成为南洋水师的泊地和中国海船的停泊港,此时共有三个码头。葡萄牙使团到达时,发现还有好多人在那里修建新码头。 伊内斯看了看周围地貌,笑道:“这里是非常好的海军基地。如果在大江两边修上炮台,很容易就能封锁这里的入海口——上帝,他们真的在修炮台!” 此际的葡萄牙人手中,并没有望远镜,因此伊内斯一开始没有看到珠江两岸山坡之上的工地。他说话的时候,正看见亚娘鞋岛(后世的威远岛)上升起一团白烟,随后传来一声轰鸣。 “他们在试炮!耶稣,我......我想,我应该立即给阿方索总督写信,让他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最好连试探都不要有。希......希望在这里能找到去果阿的商船。” 遗憾的是,龙穴岛并没有去果阿的商船,这里只有中国商船,只跑大陆沿海的航线。伊内斯要想捎这封信,还需要乘船返回广州码头。这来回折腾起来,范礼安受不了。 他问伊内斯道:“您为什么一定要捎这封信呢?我刚才已经安排人在广州捎回去一封信,通报了我们的进展情况。” 伊内斯苦笑道:“阿方索总督大人非常关心我们使团的安全,因为害怕我们陷落在一个野蛮国度,遭受托梅.皮雷思曾经受到的待遇,他有一个B计划。” 范礼安目光严肃,紧盯着伊内斯,示意他继续说。伊内斯脸红道:“这B计划是准备用军舰来实施的。” 范礼安一拍脑门,怒道:“我的上帝,伊内斯先生!我想我跟果阿当局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此次出使以耶稣会为主!六十年前的托梅.皮雷思先生尽管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我认为中国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挑起屯门海战的西芒.安德拉德,那个臭狗屎!” “现在阿方索总督要再次用同样的方式把我们置于险地吗?!这个混蛋!还有你,伊内斯.费尔南多先生,希望你以后能够坦诚些,否则,你现在就给我返回果阿!我有这个权力!” 看到出离愤怒的范礼安,伊内斯脸色苍白。他结结巴巴的道:“是.....是的,范礼安神父。我向您保证没有第二次,我现在就找船返回去,把这封信捎回果阿,免得造成难以挽回的大错。” 范礼安咆哮了一阵子,无奈之下只好安排了两个人陪着伊内斯返回广州海关码头,他们自己在南沙找船,顺便等伊内斯从广州返回。 ...... 经过一番折腾,使团十二月十日才找到一艘愿意北上的福船。因为临近过年,且自南向北属于顶着季风走,他们不得不付出超过平日里三倍的船金。 那船东尽管收了高价,还是抱怨使团这个时候向北走费时费力。幸亏是沿着海岸航行,能借到些风,如果冲入大洋深处,这个季节没法往北走的。 这道理葡萄牙人比那船东明白的多,但也都附和着他,反复拜托。那船东开船前,又强烈建议他们在松江下船,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再继续北上——因为天津港在这个季节经常结冰,如果继续北上的话,一旦遇到海面结冰,那就大事去矣。 使团首领范礼安尽管心急如焚,但不敢不听这话。于是他们决定在上海港下船,持通关文件进入内陆,在南方先与上流社会进行接触,先试试看中国人是否对基督教感兴趣。 这些人都是坐惯了船的,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心思看看海岸线,但过了几天就兴趣索然。耶稣会众人要么在船上开会研究如何说服皇帝,要么就憧憬教堂遍布广袤大陆的荣光。 万历九年十二月十七日,经过七天七夜的航行,使团终于在上海靠岸。利玛窦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抵达的时候,恰逢日出不久,冬日里难得的火红太阳照耀在海面上,映衬着那个有些狭小的码头上一片红光。 使团众人办完了入境手续,才算是真正的踏足了欧洲人念兹在兹近千年的土地。因为阿拉伯人的阻隔,欧洲人一直对能够生产丝绸和精美瓷器的中国充满了想象——太多的欧洲人认为世界的东方有一个充满了黄金、香料、丝绸的伟大国度。 而《马可.波罗游记》在西方的流传,更是间接的促成了大航海时代的伟大征程。时至今日,在托梅.皮雷思冤死于广州六十六年之后,第二个正式的访问使团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昔日托梅.皮雷思没有完成的事业,被三个传教士捡起了行将熄灭的火把。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将见识到一个与希腊、罗马遗泽完全不同的文明,她静静的待在东亚,哺育了人类最大、最成功的民族三千多年。 本时空,这伟大文明将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竖起一个与原时空已经破灭的灯塔完全相异的旗帜,照亮世界的未来,并带领着人类探索另一条未知的前路。 书阅屋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手术 万历十年正月二十三,上视朝。内阁总理大臣张居正因疾不能视事,上遣医四名视疾。 视疾的太医回来禀告,老先生仍然是痔疮发作。张居正因政务繁重,久坐致病,多年迁延不愈,朱翊钧早已知之。 前些年,出于国事的稳定和收买人心的考虑,朱翊钧给心腹重臣都派了保健医生,照顾他们的饮食作息。而随着这几年毒理学的快速发展,此前张居正治疗痔疮的药物已经被保健医生禁止其使用。 时人“凡疗内痔者,先用通利药荡涤脏腑,然后用‘枯疮散’涂之肛门内...早午晚每日三次...轻者七日,重者十一日,即干枯脱落。” 枯疮散是什么呢?“枯痔散内用白矾,蟾酥轻粉共砒霜。再加童子天灵盖,枯痔方中效岂凡。” 除了‘童子天灵盖’这味具有玄学色彩的东西外,其余全数都有毒,砒霜还是剧毒。因此“枯痔散”早被宣示天下,必须控制剂量使用,且不得常用——原时空的张居正很可能就死在这药物上头。 枯痔散用不得,张居正就遭罪了。转机出现在万历八年,定州医生马金堂在家中研发出一种眼药叫八宝散,主要用来治疗眼部疥疮和角膜炎等眼疾。 马金堂因家庭条件较好,研究中医是出于兴趣,对赚钱兴趣不大。他经常送药给附近乡人,所求者不过是让用的人将疗效反馈给他。 的东西当然乱用。当地贫苦农人蚊虫叮咬也用,身上起疥疮也用,最后终于有被痔疮逼急了的用在菊花上,结果就发生了奇迹。 此际正是张居正权倾天下的时候,奇效的八宝散立即被有心人进献上来,张居正用了也说好。定州马金堂也由此纳入了朝廷的视线,被召进京师,研发了后世大名鼎鼎的“马氏眼药膏”。 马金堂尽管不指着这东西赚钱,但内府工商总社有赚钱需求啊。最后双方达成协议,马家以技术入股,工商总社下设的药厂大规模生产出中成药在全国发售,很快就风靡天下。 到万历九年底,这药膏已经排在风油精、蒲地蓝散剂、速效救心丸、六味地黄丸、肾宝丸之后,成为内府工商总社的拳头产品,老马家也从小康之家一跃而成巨富。 为了扩大销量,当然要在两京各大报纸上进行广告。那广告朱翊钧还看见过:上方是椭圆形、黑乎乎的人影版画——也看不出五官如何。下方广告词很硬扎:“定州马金堂,八宝仙膏王;清风能治眼,一点月明朗”。 右侧起始还有四个大字竖排“官准立案”。告知广大用户这药膏已经在民政部下设的卫生署立过案,不是野路子偏方。搞笑的是在“管准立案”四个字的下边还有四个不仔细看都看不见的小字:痔疗奇效。 没办法,老马家打死也不让自家名头和痔疮联系在一起,广告经理也很无奈,只好打个马虎眼,那敏感的字儿算是排版错误。 张居正靠着它顺利度过了万历九年,但在过年休假的时候,张老先生因为放松过了头,这病又发作起来,这次药物也无效了。张居正难以坐卧,行走也不方便,只能请假。 本时空朱翊钧虽然利用皇权替张居正分担了部分变法的阻力和压力,但朱翊钧所实施的变法内容比原时空张居正玩的“一条鞭法”多的何止十倍。张居正这两年殚精竭虑,这次痔疮发作还是积劳成疾。幸亏他早早就停用了枯痔散,身体没受到太大的戕害,否则他的大限早就到了。 这次犯病来势汹汹,眼药膏只能缓解,张居正疼痛难忍,饮食睡眠俱废,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身子很快就形销骨立起来。 无奈之下,朱翊钧只好将医学院的院长李时珍,副院长、外科主任陈实功请过来,让他们汇报为张居正做手术的方案。 此际万密斋早已经退养回乡,李时珍因在万历七年时组织开发天花疫苗散剂大规模量产成功,众望所归在万历八年时当上了医学院院长。 朱翊钧选择李时珍当院长,一方面是因为他威望在天花疫苗推广过程中渐渐变得如日中天,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明确科学导向——一人医和万人医是有区别的。 陈实功因为为皇帝治好了断腿,功高勉强堪比救驾,这些年也一直圣眷优隆。此时他接到了皇帝的任务,回奏道:“医学院的外科手术已经将感染率降到了千分之一以下。痔疮手术本就不很复杂,这两年我们也做了三千多例,感染的不到十个。” 朱翊钧听他说医学院光痔疮手术就做了三千例,吃惊道:“京师中竟有这么多人患这个病吗?” 陈实功笑道:“回陛下。所谓‘十男九痔’,这算是一种常见病,不过需要手术的不那么多而已。因医学院开发了这个术式,朝廷中很多官员家属千里迢迢来求医的也有。” 朱翊钧听了叹道:“医学院还是要扩招、扩大规模。仅两京各开一所,多少年能培养出合格的医生?若想天下人都能病有所医,咱们还要做的太多了。” 陪同见驾的王国光和潘晟等大臣都称颂道:“皇上以四海为家,万民为子,仁心覆施,无所不至,臣等感佩万分。” 朱翊钧无奈......自忖这些家伙再这样一直拍马屁,自己不动脑子,是要犯大错误的。 ....... 听陈实功说的很有把握的样子,朱翊钧就让他成立医疗小组,准备给张居正做手术。 以张居正此时的政治地位,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医学院当然不敢怠慢。 李时珍和陈实功这些名医,这些年在医学院利用新的科学方法整理知识,研究问题之后,真正的实现了教学相长。朱翊钧并不懂医学,他能教授出来的,就是如何研究问题、验证结论、编制论文,并最终架构知识体系。 而恰恰李时珍等人缺乏的,就是知识的系统分类方法。他们听完皇帝的传授之后,真如同开了挂一般。而医学院的手术能力,也就从无到有,飞速发展。 手术的前提是麻醉。李时珍在获得了大量实验资源之后,对麻醉术的掌握早已傲视当世。实验证明,曼陀罗、乌头、大麻、鸦片、大麻等三十多种药材,都有不同程度的麻醉效果。有了大量的实验对象之后,万历四年时李时珍在研究天花病毒之余,就已经得到了分不同年龄段的安全“麻沸散”。 李时珍研发的麻沸散和消毒知识的应用普及,使外科手术成为可能。在病理学等学科也齐头并进之后,大明京师的百姓极少死于过去的绝症“肠痈”——就是阑尾炎。 作为医学院做的最多的手术,肠痈手术的发明如同一道闪电划过的人类医学史的漫漫长夜。而万历七年开发成功的天花疫苗,更是将医学院的名声推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京师官、民由此而对于医学的尊重,不仅发自肺腑,甚至神而圣之——朱翊钧作为皇帝,也被涂抹了一层金粉。 在朱翊钧的影响下,也是外科手术的需要,医学院的全体师生都穿特制白色衣袍。在京师街面,如果哪位医学院的学生出街时没有换衣服,那他一定会被热情的群众围住,不是给东西,就是问问题。 最夸张的一次,有个学生大意了,穿着制服出门买东西,一文钱没花出去不说,还被一个做过肠痈手术的屠户在脖子上挂了一只猪后腿。如果他胆敢不要,那屠子说了,当场就要给他来一个白刀子进去。那哥们吓得战兢兢的,在屠子热情的持刀护送下抱着猪腿返校,成为全校的笑谈——大伙儿笑归笑,一股自豪感和使命感却因之油然而生。 这种氛围,让医学院和现代医学在大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良好的医风医德和基础医学教育,也迅速的普及开来。在李时珍严格的要求下,医学院在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完整的医学道德规范,即“救死扶伤的天职、慎独守密的操守、一视同仁的慈心。” 这三条规范的归纳和推广,更加快了医学发展的脚步。应该说,在朱翊钧的极端重视下,大明医学的发展,至少领先了全世界一百年以上——现在的欧洲医生,还处于放血疗法治百病的阶段。 ...... 张居正作为朱翊钧的助手,变法的主要推手之一,自身也直接享受到了变法成果——他于正月三十入院,次日屁眼上就挨了一刀,二月十五日顺利出院,一身轻松。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三章 解说 先不说张居正调理好身体后,继续进入无限福报的繁忙工作中。此际的葡萄牙使团,终于踏上了觐见皇帝的漫漫长路。 他们是过年前的腊月十七日在上海下船,入关之后修整了两天,在腊月二十进入了松江府城。 松江府下辖三县,分别为华亭、上海、青浦,共十三乡五十保。万历八年统计人口共二百六十万余。这二百六十万是什么概念——里斯本此际在欧洲号称大城,人口不过十五万,葡萄牙本土满打满算,才一百五十万人。 使团众人虽然也称得上见多识广,但哪里见识过如斯繁华所在,个个如同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恨不得爹妈多生两只眼睛,才能将繁华盛景一一看过。利玛窦一路上不知喊了多少声上帝,对使团众人道:“如果将这些人都变成主的羔羊——我们人人都能成圣!” 他们包了三辆四轮马车,一路舒舒服服的进入松江府城,找旅店先安置了。一路上虽然经常被围观,但众人早已习惯。 简单吃了口午饭,范礼安道:“咱们先不忙着休息,先去拜官府,看看有没有朝廷下达关于我们使团的消息。” 于是范礼安、罗明坚、利玛窦和伊内斯四个人又雇马车将他们拉到府衙,范礼安投了名剌,求见知府大人。 此时的松江府知府还是王以修,不过马上就不是了。王知府自从和海瑞两个配合皇帝收拾了以徐阶为首的江南豪绅之后,那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美。正如他当初所料,钱粮、建设、文教等诸般考绩连年第一。 万历九年秋,王知府因连续三年上计,先后接受了三轮考核。年底前,朝廷旨意下来,王知府直接跨过从三品一阶,跳级高升到南京礼部侍郎,过了年就将赴任。 这些天王知府心情好的夸张,脸上老是憋不住笑,让松江的一些退休老干部笑话了好几回。没奈何只好深居简出,躲在府衙二堂偷着乐。 听门子禀报葡萄牙使团长范礼安求见,王知府心知那话儿来了——使团众人不知道的是,帝国安全局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早就告知沿途官府如何妥善应对使团。 应对的原则其实也就四个字:“外松内紧”。“内紧”是要将使团始终纳入安全局视线之内,保证他们的安全的同时防止他们刺探军事情报和瓷器、丝绸、茶叶等产业的技术情报;“外松”就是让使团感觉不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要求各地官府把他们当一般老百姓对待就好,免得惯出毛病来。 也正因为如此,侍从室出身的广州海关关长雷应志才对这些人不冷不热,让他们自己找船北上。而使团进入南沙港之后,在安全局安排下,他们坐的船从船东到伙计好些都是探子。否则使团多找几艘船讲价,绝对用不着三倍船金。嗯,安全局的买卖,总有些不方便入账的事儿。 王知府此前早就被安全局的人交代过了,因此也没有避而不见,就在府衙二堂接见了使团的四人。 罗明坚汉话最好,他负责沟通,首先将文件和礼单一起奉上。王以修先检查了他们的通关文件,确认了这些人就是葡萄牙使团之后,压抑着对他们样貌的好奇,看了看礼单——怀表一块,葡萄酒两瓶。 暗自撇了撇嘴,王以修笑道:“你们这些弗朗机人也有黑头发的,就是眼眶深些,鼻子高些。嗯,倒有点像我们国家的西域人。” 罗明坚笑道:“禀告大人,我们是南欧人,样貌和西部欧洲人不一样——他们都是纯白皮肤,眼睛一般为蓝色,我们葡萄牙人眼睛有黑色、也有棕色、还有些浅蓝色。大人请看,伊内斯先生就是浅蓝色眼睛。” 王以修嗯了一声,笑道:“我并未接到如何接待你们使团的谕旨和朝廷通知,你们来见我,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吗?如果不麻烦,我倒是可以帮点小忙,毕竟是大老远来的客人。” 范礼安听松江府衙也没有接到朝廷关于接待使团的消息,心里边凉了半截子,对进京完成传教大业的期望值又低了低。但是他是极端坚毅之人,就接过话头道:“谢谢王大人对我们的关照。嗯,我想知道,现在我们往京师走,还有多少路程?怎么能最快到达?” 王以修笑道:“京师与我们这里,有运河贯通,水路大概三千里。不过,现在北边冰天雪地,运河冻住了——你们要是着急,过了年可以坐马车一站一站的走,大概两、三个月能走到。” 使团四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罗明坚颤声道:“贵国的京师在北部边境吗?离这里这么远?” 王以修此前还真没想过京师距离边境多远的问题,闻言眨巴几下眼睛,竖起手指头算了半天才道:“那倒不是,按照朝廷下发的地图,京师离最远处的北山省边境还有大概七八千里——不过,过了大宁,再往北的地方没几个人。嗯,京师大概离大宁还有两千里。” 使团四个人听了,头晕目眩,心说达.伽马这家伙探到印度就以为到了天尽头,哪里知道印度北方还有如斯大国——这国家比整个欧洲都大,而且大得多! 心里面震惊的无以复加,导致四个人沉默了半天。王以修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好端起茶杯喝茶,又示意他们也喝。 使团众人消化了半天,范礼安才回过神道:“不瞒大人,我在日本呆了好些年,也在日本看过明国的地图。虽然比日本大很多,但感觉没像您说的那么大——您能让我看看你们国家的地图吗?” 王以修摇头道:“地图乃是军国重器,涉密的。虽然我用的密级不高,但也不方便给你看。这个本官不能答应你。” 范礼安还要再请求,伊内斯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范礼安回过头,见伊内斯往王以修右边墙上使眼色。 范礼安端起茶水,借着喝茶的掩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东侧墙上正挂着一幅大地图。 那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圈、线、点纵横交错,非常复杂,范礼安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地图——包括在葡萄牙宫廷。王以修见他又不说话了,顺着他的目光往东一看,心中暗暗惭愧道:“看来我这保密意识还要加强。” 尴尬的笑笑道:“嗯,这是松江府和相邻府县的地图,我用来施政用的,这也涉密。”冲身边幕僚使个眼色,那幕僚站起身,走过去将墙边的绿色帷幔拉上,把地图遮了。 范礼安等人见这知府如此这般,对自己这使团根本不受重视的感觉再次加深,心中越发气闷,沉默不语。 罗明坚见有些冷场,拱手施礼道:“不瞒大人,我们是教皇国的传教士,入京觐见皇帝陛下,是想在贵国传教。您愿意先听听我们的教义吗?” 王以修也是正牌进士,考中后对佛、道两家都有些研究,尤其是和徐阶斗法期间,他看了很多杂书,寻求心理安慰。此时眼睛一亮,笑道:“嗯,我很感兴趣。你可以说说。” 除了伊内斯,其余三人都是精神一震。罗明坚连忙拿出最好的状态,把上帝创世、三位一体、原罪、救赎、因信称义、天国、地狱和永生等教义舌灿兰花般阐述了一遍。 尽管他讲的高度概括,介绍完这些也用了大半个时辰。王以修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点评道:“嗯,有好些东西和我们道教、佛教很像,倒不像是邪教的样子。” 包括利玛窦在内,听了罗明坚翻译他的话,四个人嘴角同时直抽抽。罗明坚润了润嗓子,接过话头道:“此前在缅甸的时候,罗万化总督也说了些贵国的宗教政策,大人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 王以修听了道:“嗯,这个我可以给你们讲讲。去年,朝廷刚颁布了宗教的管理办法,总结起来就是这么几个原则。” “这一么,是政教分离。不管是什么宗教,都是方外之事,不得在朝廷和地方上干预任何政事。朝官和地方官信教的,不得以宗教好恶来施政,否则立即免职。若有严重后果,入刑。” 这一条尽管和欧洲的教皇国现状不符,但范礼安几个人心理早有准备,而且基督教在明国毫无根基,别说干预政事,不被收拾都算好事,这第一条对他们其实是有利的。 王以修接着道:“第二么,是统一管理。朝廷设立宗教司,佛、道两教的方丈、回教的阿訇等,都需要在朝廷备案。也就是说,朝廷不许备案的人,是不能任方丈和阿訇的。你们的方丈叫什么?” 范礼安等听了这条,满嘴苦涩。罗明坚苦笑回道:“我们叫本堂神父、神父和主教。” “哦,如果,本官是说如果,朝廷许了你们传教,这神父、主教的任免必须经过朝廷宗教司同意,否则是干犯律法的。” 范礼安和罗明坚对视一眼,都愁容满面。教皇不能全权任免主教,这不是开教皇国的玩笑嘛? 罗明坚问道:“还有吗?” 王以修接着道:“当然还有,嗯。第三条是关于人的。方外之人需要有度牒方可出家——也就是专事修行、传教、做法事等等。若没有度牒出家的,也犯法。” 这一条传教士们都能接受,罗明坚示意王以修继续给他们讲。 王以修接着道:“还有关于教产的。按照办法规定,一个出家人,朝廷许他有五亩地做为庙产,这五亩地不收税。不管是庙宇、道观还是回教寺,都需要办了土地许可证才能兴建。各教对于收到的捐赠,花出去做了慈善的部分免税,其余的要交捐赠税,交了税之后剩下的,才可以花用。” 这条说完,传教士的心都如同掉在冰窟窿里。此际在欧洲,教民需要缴纳十一税供养教廷,没想到明国这边完全反过来了——教士还要向朝廷交税! 罗明坚麻木道:“还有吗?” 王以修道:“当然,嗯,这管理办法总共三十多条,我让他们给你们一份。朝廷发下来不少——你们认识汉字?”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四章 筹码 赠送给王一修一本圣经之后,使团四人从知府衙门告辞出来,都有些灰心丧气。伊内斯看着手中印刷精美的《大明宗教管理条令》,对罗明坚道:“米歇尔神父,请您尽快将这法律翻译出来。现在我们得到的信息不多,但从这本册子上看,中国人至少在法律的完备、印刷术上的造诣超过了欧洲。” “从这两天我们所见到、听到的情况来看,我很担心,特伦托会议的成果会因为这册子而颠覆。” 范礼安等三名教士听了,脸上变色。利玛窦叫到:“伊内斯,特伦托会议是‘天主圣神所感动出来的成果’,它是颠仆不破的。” 伊内斯所说的“特伦托会议”,是罗马天主教改革的主轴。因为中世纪天主教会的腐化,以马丁.路德为代表的新教派掀起了“新教运动”,并最终导致天主教会分裂。 马丁.路德在正德十二年(1517)年撰写了《九十五条论纲》,反对罗马教廷出售赎罪券,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他在神学上强调因信称义,宣称人们能直接读《圣经》获得神启,以《圣经》的权威对抗教皇权威。 嘉靖十三年(1534 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促使国会通过的有关宗教改革的法令《至尊法案》,宣布国王为英国教会的首领,拥有任命教会各种神职和决定教义的权力,拒绝接受这一法案者以叛国罪处死。以英国宣布国王权力凌驾教皇为标志,主张“因信生义”这一根本性颠覆罗马教会的思想已经蓬勃而兴,罗马教会在欧洲的统治受到沉重打击。 为了应对新教对整个罗马教会的威胁,天主教会内部兴起宗教改革会议的呼声,从下层教士到教会上层乃至大学里都不绝于耳,天主教狂信徒——西班牙的查理五世也为之多方奔走。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教皇保禄三世终于在压力下同意,召开首次特伦托会议,宣告欧洲天主教势力反对宗教改革的浪潮的开始。 特伦托会议共召开三次,前后共用了近十八年的时间。教皇庇护四世在会议结束时正卧病在床,但回应此会议的结论说:“这一切都是天主圣神所感动出来的成果。”这句话正是利玛窦适才所引用的。 特伦托会议被称为“反改教运动”,它回应了天主教内部的改革呼声,决定取消妄用职权的教会总执事;重申教徒必须缴付什一税。废止售卖赎罪券;确定了圣经权威版本,制定弥撒礼仪。并规定罗马教会之一切传统教说,与《圣经》具有同等地位。最重要的是会议明确,所有基督徒必须承认教皇之神圣性。 伊内斯听利玛窦拿庇护四世的话出来说,不好直接反驳。轻轻拍了拍手中册子道:“神父,欧洲的国王们对什一税眼红了几百年。如果有人启发了他们,他们会有样学样的。” “至于我本人,我认为教会的教育体系和知识,是整个欧洲文明的基石。但负债累累的国王们未必都像我这么想。” 利玛窦很快就想到,面对大量的真金白银,欧洲的国王和那些与新教暗通款曲的王公,未必就能因为信仰而不对什一税下手。 范礼安此时也插话道:“伊内斯先生的担忧很有道理,从我们这几天所见所闻来看,我们很可能身处于一个超过了欧洲的发达文明之中。我认为这里的情况必须让教皇和国王陛下掌握,如果中国开始向外传播它的思想和制度——先生们,如同我们向殖民地传播我们的文明那样,欧罗巴人能抵挡它的伟力吗?” ...... 四人返回使团驻地后,将刚才与王以修的沟通结果做了通报,使团众人听罢心里都沉甸甸的。其中一位跟着使团来的马六甲贸易公司的东主说道:“几位神父和伊内斯先生。在你们去府衙的时候,我和索朗托瓦先生到街上转了转。天啊,这里的物资极度丰富,商品应有尽有!据说松江是明国最大的棉纺中心,五英尺宽、三十六英尺长的一等品棉布,明国叫做“匹”——一个里亚尔能买多少?你们猜猜看!” “你们猜的都不对!一里亚尔能买十‘匹’!而一年前,价格是一里亚尔买五匹,一年间,价格降低了二分之一!诸位,在里斯本,一个里亚尔连两匹都买不出来!” “知道为什么吗?这个地区已经大规模使用水力纺纱机!一个女工——诸位注意,是女工!她能够同时照顾三十个棉纱锭!如果我们能得到这种纺织技术,里斯本的棉布会在欧洲卖脱销的!” 这时候另一个果阿总督府的随员也发言道:“诸位,我再通报一件事情。今日我和费利佩也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发明,明国有一种最新的通信技术,可以在一夜之间将信息从此地传到京城!据说那种东西叫做‘光报’,跟我讲这件事的明国人告诉我,他们去年已经把这光报布置在松江。请诸位想想看,这东西在商业上的价值!” “我不知道诸位还注意到没有,他们府衙前面的那条路,用了一种新的建筑材料,我打听到,这东西是一种灰色的粉末,遇水就坚固无比,硬度超过了岩石。” 七嘴八舌的,使团众人开始交流这些天在大明的所见所闻。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明国的文明程度可能比欧洲还要发达,即使欧洲有独到的地方,但明国地大物博,对葡萄牙以及果阿、马六甲殖民体系的需求少的可怜——意味着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 范礼安听了,虽然眉头紧皱,但心志并未摧折。等大家讨论稍歇,他拍手让大伙儿安静下来,动员道:“诸位先生和教士们。我想请你们注意,我们不仅担负着传布福音的使命,我们还代表着欧洲。现在看来,欧洲并不是人类中唯一具有现代文明的,中国的文明程度超过了我们原来了解到的情况太多。” “这个国家现在有三种主流宗教,分别是从西域传来的回教、印度传来的佛教和本土的道教,还有一种半宗教——它没有神灵,但中国人称呼它为‘儒教’,儒教我在日本接触过,它是整个东亚文明的基石。” “目前看来,这三种宗教在明朝中央的有效管理下,相安无事。这对我们传教者来说,是最好的消息。我们使团的目的,是传教给皇室,并利用皇帝在全大明帝国推广福音。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来把这个伟大的文明纳入到教皇陛下的麾下。” “现在看来,这最后一条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使团中没有能显示神迹的传教士。当然,我们都知道他们只不过是精巧的魔术师,如果被人揭开秘密,我们的任务将彻底失败。” “然而仅仅依靠教义,很难打动皇帝来支持基督教。从现在我们接触的中国人来看,他们是极端冷静和务实的人,甚至缺乏了很多的幽默。但这些人已经能大规模的制作怀表,这说明在机械制造方面,他们也可能超过了我们;再加上刚才这位先生说过的纺纱机和织布机,我们更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与明国交换的——除了真金、白银。” “先生们,我命令你们现在就开始思考。我们有什么东西而明国没有,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我现在可以预料,从掌握的信息来看,明国的皇帝时一个极度现实的人,如果我们带着一张嘴来说,那失败是唯一的结局。” 正文卷 第 二百二十五章 疑案 万历十年正月十六,葡萄牙使团在杭州度过了火树银花不夜天一般的元宵节,个个黑着眼圈,哈欠连天的乘船北上。此时的杭州城,属于世界顶尖的大城市——人口二百九十一万,这些葡萄牙土包子哪里见过如是繁华? 葡萄牙使团离开杭州的一路上,竟然见了两拨百姓敲锣打鼓,向知府衙门敬献“明如水,清如镜”的匾额。 伊内斯又发牢骚道:“如果里斯本的法官都能像杭州地方官获得这样的荣誉,那可是......”可是了半天他没有接下去,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利玛窦自从进入中国以来,能力水平飞速提高。他认为其中必有蹊跷,就让使团中熟悉汉话的通译去打听一下。那通译回来说:“我听他们说的是,明国有一个极度清廉的大法官,他即将进驻这座城市。因此这里的地方官最近集中清理了一些案子。” 利玛窦向伊内斯摊了摊手,示意他这才是真相。伊内斯笑道:“那请您在欧罗巴找出一个能够令地方官这样做的法官。”利玛窦为之语塞。 范礼安笑道:“我的朋友们,我们所见的一切,让我对这个帝国年轻的君主更加好奇了,让我们快点走,这样就能早些见到他。” ...... 杭州百姓口中那位“极度清廉的大法官”当然是指海瑞海刚峰。 海瑞在万历三年处理完江南民变案之后,被朝廷叙功加衔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南京大理寺卿,负责组建帝国流动法庭。 应该说这个任命是对海瑞最好的使用方法。因为他的思想超过时代太远,而其在施政时经常有“抑富济贫”的作为,导致他尽管能得民心,但在乡绅为统治主体的社会中,这般政治正确与朱翊钧发展工商业的变法目标不符。 若授之以清贵闲职,不免又浪费了他精湛的法律功底和清廉自守的民望,而且如果海瑞成了一个总是提意见的反对者,也非朱翊钧所愿。 于是,在万历三年,圣旨下到南京,让海瑞筹建大明的巡回法庭,负责各地案件的复核终审。巡回法庭的建立,是大明法制史的一次跃进,而海瑞接到任命之后,也如鱼得水,终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迸发出他的职业生涯中最璀璨的光辉。 海瑞在筹建法庭,编辑案例、完善法庭规章制度的同时,每年至少要抽出一半的时间,出巡在各地进行巡回审案。因为他明察秋毫,秉公断案,“海青天”之名日益响彻大明。 江南能捕捉商机的书商,将海瑞几年来所断的蹊跷官司编辑成话本和小说,各种版本的《海公案》卖到手软。各地的戏班子随之跟进,将海青天的形象搬上舞台,更助长了海瑞本就如日中天的名声。到万历十年的时候,大江南北出现了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海瑞成为还活着的并存在于文艺作品中的传奇。 但阅读这些文学作品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是,海瑞的存在意义绝对不止成为一个“青天”那么简单,他通过巡回法庭这个放大器,将他的清廉变成一剂青霉素,注射进入大明这个已经开始严重腐化的肌体。 朱翊钧选择海瑞这个严格而又有能力的大理寺卿,使得巡回法庭成为大明最为风清气正、冤假错案最少的司法机构。截止万历九年底,八个巡回法庭已经在大明各省走了一个大圈,共纠正冤案六千八百余起,断案三万七千余例,总结整理了各种典型案例一千四百三十个,并促使朝廷修改《大明律》具体条文一百五十余处。 出于对司法权力制衡的考虑,皇帝并未授予巡回法庭在纠正错案的过程中以督查官员之权。但巡回法庭每纠正一个错案,必须将其中可能存在的腐败线索,按照该官员的被管理权限,移送给两京都察院或地方按察司。 而巡回法庭移送的线索,都察院和按察司是必须给皇帝一个说法的,相应的报告必须移送巡回法庭签阅。如此一来,就在案件纠察工作上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在海瑞的监督下,闭环各个环节上的魑魅魍魉都被反复涤荡。 巡回法庭所到之处,大量冤假错案被纠正,与之相关的腐败官员一串串、一窝窝的被随之而来的都察绳之以法。 效果非常显著,从万历七年开始,大明的吏治就为之一清。大量冤假错案造成的民怨得到极大缓解,“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情况也得到了很大纠正。 在朱翊钧授意下,腐败官员一旦被查实,两京各大报纸一般都会连发几篇文章,将之彻底的钉在耻辱柱上。在以“孝”治国的国度里,此类曝光对当事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是真正的社会性死亡。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海瑞建立的巡回法庭绝不仅仅是法庭,而是掌握在朱翊钧手中的反腐败利器。海瑞如同一柄绝世的神兵,其凛冽寒光所照,大明先是出现了点点净土,随即这些净土连接成片,终于还给百姓一个朗朗青天。后世的社会学家据此还发明了一个词儿,叫做“海瑞效应”。 万历十年初,须发皆白的海青天出巡的第一站即放在杭州。因为万历十年的冬天,杭州下了一场历年罕见的大雪。大量仍相信天人感应的杭州市民,都在传说杭州一定是出现了大的冤案。 海瑞本人不相信天人感应之说,他尽管已经古稀之年,但因把学习当做重要的修身原则,一直能跟上形势。他不仅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倔老头,还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能臣。报纸上普及的格物知识,海瑞是每期不落全看的。而且,他还紧跟时髦做剪报。 虽然不信天人感应之说,但民有所呼,我有所应。海瑞本来就打算在万历十年初就带着第三巡回法庭出巡,将第一站选在杭州也就是顺便——万历九年底,相关文函就被送到浙江布政使司,通知海大人明年第一站到杭州。 他这一顺便不要紧,浙江布政使司的巡抚衙门、布政司、按察使和杭州知府以及所有县官春节都没过好,连续加班复核三年以来所有司法案件。凡是海瑞巡回法庭管辖范围内的各类文案,都列出整改条目进行自查。 按照浙江巡抚吴善言的说法:“自查自纠尽管有失官僭,但在海大人面前至少争取有一个好态度!不管是谁,胆敢掉链子,老子剥了你们的皮!”当然,吴巡抚并不能剥谁的皮,这里是将掉链子官员官衣剥掉的意思。巡抚要参自己的下属,那还是一参一个准的。 经过连续两个月的精心准备,杭州终于达到了海晏河清的境界。万历十年二月初三,到达杭州的巡回法庭放出告牌之后,法庭门外门可罗雀。 海瑞开始时还怀疑是不是杭州地方把进法庭的路给封了——此前就有个愚蠢的地方官这样干过,还有的地方官安排人在海瑞面前“演官司”哩。他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查看,结果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杭州市面一切如常,街头巷尾打听的结果是年节前后,整个浙江把积案都判决了,所有司法案件又复核了一遍。 海瑞哑然失笑,也不以浙江布政司这样做为忤。海瑞觉得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能让所经之地青天朗朗,那将是对他最大的褒奖,海刚峰死而无憾! 次日,海瑞正准备移函下一站,门外的鼓声却响了。闲了两天的助手们个个都如同抹了神油一样来了精神,将那击鼓之人引入大堂。 那击鼓之人是一个半大孩子,战兢兢的拿着状纸,进入大堂就赶紧跪下磕头。海瑞让人接来状纸,展开看时,竟然是一件凶杀案,而且是首告! 海瑞无奈抚额,温言对先问了堂下的少年多大,叫什么名字。然后对他道:“本官这里只接杭州府已经判过的案子,你走错衙门了。而且,状纸上说你父亲被杀于野外,钱塘县没有去勘查吗?县里如何说的?” 那孩子开始时紧张的直发抖,见海青天对他很是温和,紧张感下去不少。乍着胆子道:“禀告大人,钱塘县说是无头案,只能暂列疑案,慢慢破案。为我写状纸的人也说,您这里不能接我这状纸,但也是他让我先到您这里来的。” 此言一出,海瑞来了兴趣。又问他道:“哦,这是为何呀?” 那少年哭道:“写状纸的说,家父被杀这个案子,一定牵涉到了吴巡抚。钱塘县和杭州府都是不敢查的,我也恐有杀身之祸!但如果我先来您这里点个卯,那杭州府不查也得查,我的性命兴许能保住。” 海瑞听了,疑云大起,心里面不断盘算。按照他自己起草的《大明巡回法庭章程》,这个案子他是绝对不能接的。但听这少年如此说,如果不接下这案子,这少年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海刚峰还不得后悔死? 他如今这般岁数,早就活成了精,看一眼这少年神态表情,就知道他一点没有撒谎。但自己所定的章程,朝廷早已明发天下,如今他已经活成了偶像,如何能知法犯法? 正踌躇间,身边的侍卫王洁如近身低声道:“大人,您不妨打发他出去,我会跟上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我把那个指使他来的那个人也揪出来。” 王洁如起了个女子的名字,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好汉子。他本是内宫侍卫,因朱翊钧怕海瑞得罪人太多而遭到不测,特意让他带领一个内卫小组,到海瑞身边保护他的。 三年多来,王洁如早就被海瑞的人格魅力折服的五体投地,尽心尽力的扶保他,无声无息间为海瑞化解了多次杀机。海瑞对这个侍卫也高看一眼,平日里对他非常关心爱护。 此时听王洁如这般说,海瑞觉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轻咳一声道:“嗯,既然你已经来此照过本官的面了,这状纸你拿回去。去找钱塘县或者杭州府,随你。” 那少年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接过状纸,跪地砰砰磕了两个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站起身出了大堂。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六章 跟踪 去年冬季杭州地区的大雪,此际早已融化。正是早春二月时节,翻浆的地面充满着泥泞。王洁如需要时刻纵身提劲,才能在跟踪少年时不发出大的响声。那少年在海瑞问他名字的时候,王洁如听到他姓马,名字叫俊贤。 此时天上一抹冷月如钩,漫天星斗在寒风中瑟瑟,远处起伏的丘陵在星光下,看起来如同蹲伏的猛兽。而料峭冷风吹动枯树竹枝发出的声响,反更增添了这黑夜的静谧。 塘河在暗夜中静静的流淌着,王洁如偶见黑沉沉的舟船,也都默默的停泊着,不闻一点浆橹之声。 王洁如从马俊贤出了衙门之后就跟上了他,整整一个白天没见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马俊贤出了巡回法庭之后,揣着状纸到一家卖果脯蜜饯的店铺做工,没有立即到杭州府或钱塘县去告状。王洁如判断,他一定是需要问过那幕后指使之人,才能决定下一步行止。 一直等到日头西坠,王洁如才看到他跟那店主说了几句什么,收拾东西好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那店主拿出一个小口袋,装了些蜜饯送给他,又给了他一串铜钱,摸了摸他的头。王洁如判断,这店主大概是这少年的亲戚长辈。 马俊贤离开果子铺之后,脚步飞快,直奔杭州西北良渚镇方向而去。路上路过一个馒头铺,买了好几个大包子在手中提着。王洁如跟着他出了城门的时候,道路上仍有些行人,待天色擦黑,则人畜皆无。 王洁如判断,那幕后之人很可能就在良渚。果然,走到塘河边的时候,马俊贤时不时的向后看,好像是在防着人跟踪。但大内侍卫的本领已经超出少年的想象力之外,他往后看了好几次,也没发现任何异状。 王洁如判断,少年的家就在这附近,因为天色已经全黑,那少年却走的飞快。在黑夜里,黄土地反射着星光,在人眼中如同一条白带子,却看不清任何坑洼之处。王洁如没有他熟悉路途,一路上用上了轻功,才没有惊动他。 “这孩子家里肯定能经常吃肉。”王洁如知道很多吃不上肉的人容易患夜盲症,这少年则确定没有这个问题。 跟着他绕过一个河汊子,王洁如停下了脚步。因为目光所及,远处的塘河边一灯如豆,停着一只吴船。那灯光正是船上发出来的。因为在漆黑的夜中,那光亮非常明显。 王洁如在跟踪马俊贤的时候,背了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兵器和夜行衣,还有钩爪长绳等工具。他在离开杭州城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适才马俊贤向后转头查看,这夜行衣也起到了掩蔽的作用。 但此时目光所及,吴船甲板上的遮雨棚下,一个身穿长衫的身影站在那里。王洁如怕被他看见,忙矮身将自己躲在路边树后。又怕隔得太远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就借着树木的掩映,往那艘船不断接近。 马俊贤此时也看到了那灯光,低低的叫了一声道:“是洪先生吗?” 船上的人影动了一下,王洁如先听到一声咳嗽。那身影问道:“是潮生?”声音低沉,听不出多大年龄。马俊贤答应了一声是,王洁如估计“潮生”应该是马俊贤的小名。 王洁如在树后探头,见马俊贤此时已经顺着河堤的一条小路冲下,快到水边时用力一跃,就跳上船头,那“洪先生”伸手把他扶住。 没等马俊贤说话,洪先生道:“咳咳,你还是这般毛躁,这坡可滑哉。” 那少年道:“这船上可冷?先生冻坏了,何必在这里望着呢。” 洪先生道:“不打紧,船舱里有火盆,我也是才出来。咳咳,你进来再说罢。可有人跟着你?” 马俊贤道:“没人跟着我。让您说着了,海大人......”那洪先生嘘了一声,说道:“进去再说。” 两人弯着腰,从遮雨棚底下进入了矮仄的船舱。随即“滋呀”一声,船舱门被关上了。 王洁如从树丛后闪身出来,心中发愁道:“没想到这家伙住在船上,早知道就带着水靠了。” 虽然发愁,但心中还是有些欢喜,没想到这幕后主使一下子就被他摸着了。王洁如略一犹豫,即将自己的靴子和裤子脱掉,包在包袱里背好,光着腿慢慢从河堤上踅摸着下去。 顶着刺骨的凉意,他慢慢的靠近船边,将刚才捡起的一颗石子从船舱顶上抛进河心。 那石子入水,发出“波”的一声。舱内两人果被惊动,靠着河心那面的窗子打开,随即船也向河心略微倾斜,应该是船中两人都走到了河心那边查探。 王洁如光见船一动,就把住船帮,双臂慢慢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从河水中拔了出来,随即趴在河岸这边的窗户底下。那船虽然跟着他用力又向河岸这边荡了一下,但舱中两人都以为是自家走动导致,毫无所觉。 因为腿上都是冰凉的河水,他不敢怠慢。轻轻解开包袱,用裤子将水擦干穿上,慢慢的套上鞋。随即他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类似于听诊器的东西戴在耳朵上,那东西前端是一个喇叭头,被他轻轻的按在舱壁之上。 通过这装置,舱内声音纤毫毕现。王洁如听那洪先生道:“你接着说。” 马俊贤道:“海大人身边有一个人不知跟他小声说些什么,海大人就说‘你跟我照面了,可自去杭州府或钱塘县,随你。’,然后我磕了头,就走了。” 洪先生不言语,间或咳嗽两声。过了好一阵子方道:“以我对海大人的见识,他听了你那样说,必然不能放过这件案子。事情已经有五六分了。” 马俊贤道:“那我明天到杭州府去?” 那洪先生又不放声了,估摸着在不停的思考。王洁如等了一会儿,听那洪先生道:“若要妥当,你明天再在去求见巡按御史张文熙。我听说他这几天也在杭州,你就跟门子说有左、右大营的密情陈禀,他一定会见你的。” 王洁如听了洪先生这话,心中暗惊。杭州城外,驻扎着一支部队,分驻杭州东西两侧,称“东、西大营”,当地人也有叫左右大营的。 若马俊贤所报的案子涉及到驻军,那危险程度可非同一般——巡抚吴善言必然知情。 他只盼着舱中两人多说一些,没想到那马俊贤对这洪先生言听计从,闻言只是哦了一声,答应道:“嗯,那我明天就去。” 洪先生道:“你可知道巡按衙门在何处?” 马俊贤道:“我进城打听就是了。” 洪先生笑道:“咳咳,不必。巡按没有固定衙门,必然住在驿政宾馆,你直接去那里一定能找得到。” 等马俊贤答应了。洪先生又问道:“你可吃过饭了吗?” 马俊贤才想起来,回答道:“我在路上买了些馒头,这就吃。先生吃过了吗?”那洪先生道:“这么晚了,我哪能等你回来吃,早吃过了。那里还剩了一尾鱼,一碗饭,你去热......” 马俊贤道:“我吃馒头。”对洪先生道,“这是老舅给我的蜜饯,先生尝尝。” 那洪先生长叹一声道:“讨了人事的便宜,必受天道的亏;贪了世味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损。慎毋贪黄雀而坠深井,舍隋珠而弹飞禽也。你父亲若不是个贪字,你小小年纪的一个好孩子,又何必受这般苦楚。”说完,又咳嗽好几声。 那马俊贤听了他说自家横死父亲的不是,并不争辩,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那洪先生嘴里咕哝了几句,两人都无言语了。 王洁如在船舱外等的心焦,心说我白白趴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两个倒是多说几句啊!他身具内外兼修的功夫,穿好裤子后倒是不觉得寒冷,但一动不敢动,却也浑身难受。 又等了有两炷香的工夫,眼瞅着夜半了。那两个倒像是锯嘴的葫芦,没有一声发出来。又过了一会儿,舱内的油灯也熄灭了,淅淅索索的声音出来,应该是两人打开行李睡觉了。 王洁如暗自咬牙,只好慢慢的往下脱裤子和鞋,准备从船上下去。正脱到一半,忽听得塘河上游有浆橹之声,应该是有船从上面下来。 王洁如心中惊讶,这半夜行船的,是什么路数?连忙又提上裤子,往脚上套鞋。还没等他拾掇好呢,弓弦声响起,火光划过河面,夺夺两声,有火箭钉在船舱之上! 王洁如心下大惊,情知有人过来灭口,也顾不得惊动两人,忙用力一蹬,将靴子穿上。此时舱内人已经被火光惊动,洪先生喊了一声:“谁”?起身查看。 王洁如见事情紧急,在河岸这一侧拽住窗户扇,一用力即将木销拉断,对着舱内叫道:“莫要开窗,他们有弓箭!快从这边出来!” 那洪先生正身穿内衣站在窗前准备开窗,闻言愕然。扭头看见王洁如,又吓得大叫一声,把粘枕头就睡着的马俊贤也惊了起来。 王洁如叫道:“我是海大人侍卫,这孩子今天见过我。你们......” 正说话间,“砰”的一声大响,上游来船已经斜撞在这吴船之上,将船撞得乱晃。舱中两人站不住,一下子摔倒在地,跌的七荤八素。 王洁如从这边船舱边猛地探头,又立即缩回,借着火箭上的火光已经看到敌船上三个汉子拿着长钩子已经挂住这吴船的船帮,即将跳帮过来。那船上还有两个汉子手持弓箭,站在甲板之上。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七章 奔雷手 王洁如自从到了海瑞身边之后,久经杀阵,有些经验。此时见船体西侧已有五敌,心思电转之下,又冲着舱内喊道:“马俊贤,你认得我否?” 此时舱外的火箭已经点燃了舱壁,火光之下,马俊贤惊慌中抬头,看到了王洁如的脸,正是上午在法庭上向海瑞建言的人。 他喊道:“我认得你!你是海大人的人。” 一句话把洪先生的心神也定了,因事急,王洁如没有废话,又喊道:“快过来!” 舱内两人闻言连滚带爬的靠向船舱东侧,洪先生因离得近,先到了窗前,才要探身子往外爬,王洁如右手已经揪住他头顶的发髻,左手抓住他的肩膀,双肩叫劲,身体猛地向右一转,将洪先生一把从舱中拽了出来,扔到了河边草丛里。 那洪先生又是一声惨叫,再一次摔的昏头昏脑。马俊贤在后面吓了一跳,摆手示意王洁如不必如此炮制自己。他左手从铺上抓起一件棉衣,右手在窗棂上一撘,仗着身体年轻柔软,从窗户中跳了出去,紧跟着用力向外一蹦,跳到岸边。 适才洪先生惨叫,已经惊动了敌船的两个弓箭手。两个弓手弯弓搭箭,越过这艘吴船进行抛射,虽然黑夜里没什么准头,但还是吓得王洁如一身冷汗。 王洁如刚把这两个弄到岸上,船头一沉,敌人已经跳上了这艘船。说时迟,那时快,王洁如从包袱里一掏,拽出了一把旋机翼虎手铳,拿出火折子点燃火绳后,立即猫腰从吴船西侧向船尾冲去。 下一刻,在船尾露出身形的王洁如已经在火光中对准了那两个弓箭手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大响,数十个铁砂从铳口喷出,打的那两个弓箭手抛掉弓箭,捂着脸大声惨呼。 对方船上众人万万想不到这今晚的目标手中竟能有火枪,一声枪响后全体都懵了。王洁如一枪建功,用力将弹筒向下转动,待听得咔哒一声响,抬手对跳过船的一个匪徒当胸又是一枪。 吴船从船尾到船头,总共也没有四丈。如此近的距离,大内侍卫万万没有打不中的道理,这声大响伴随一声惨呼,中枪大汉扑通一声落入塘河。 对方来敌明面上五人,王洁如两枪废了三个。剩下的两个一个已经持刀跳到了这边,吓得手中刀嘡啷一声落在甲板上。还有一个匪徒弯腰正要把连接两船的木板和钩子掀掉,看样子打算逃跑。 王洁如此时已经将枪管再次旋转,走到了吴船西侧船边,在火光中指着那弯腰的匪徒道:“把刀子扔了,跳过来!” 两声枪响,冲天火光,半个良渚都惊动了。远处停泊的各船上都亮起灯火,很快就会有人来查问情况。远处民居,狗吠声连成了一片,现场诸人已经能听到隐隐传来的锣声。 几个匪徒都暗暗叫苦。若此时是春季,跳水逃跑还有点可能。但此际河水刚解冻不久,人跳进去用不上一盏茶时间,就得冻死。 明知那对手只有一人,但火枪犀利,谁敢放对?几个汉子也知道他放了两枪,这模样古怪的三眼手铳估摸着还能放一枪。但谁也不愿意为了同伙舍身,被这一颗子弹给辖制住了。 所谓肉在砧板,不得不从。那两个弓箭手被散弹打的满脸血,其中一个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在王洁如喝令下,来到吴船甲板之上五体投地。那没受伤的匪徒举着双手,从木板上跳了过来后也听命趴下。 王洁如见控制了局面,命令道:“都抽出腰带,扔在前方。”四个匪徒都乖乖照做,扔了腰带后将手还放在头顶。 王洁如这才放心,对着岸边大喊道:“中箭了没有?” 马俊贤在岸边颤抖着声音道:“没有,我和先生都没事。” 王洁如松了口气,又喊道:“我包袱里有绳子,过来帮我把他们捆上。” 等这几个人都被捆上,王洁如又跳到来袭的船上,搜检了一番,见没什么人隐藏,就又返回马俊贤的吴船。 一番审问,四人交代说是三里漾和十二里漾的渔民,偶尔也做些没本钱买卖。被王洁如一枪击毙的是他们的头领,今天中午接了个生意,过来取这里两个人的人头。 至于他的头领跟谁领了这个任务,则一问三不知。 ....... 此际的杭州湖泊数以百计,现在能叫出名字的就有下湖、名湖、临平湖、白荡海等等数十个,三里漾、十二里漾都在杭州和塘栖之间,风波唐突,多出盗贼。 王洁如听不太懂这几个人的土话,马俊贤在中间做了翻译,反复问了几遍,也没有新的线索。 此时,塘河村的保长带着几十个青壮也过来了,王洁如表明身份,那保长听说本村来了盗贼,也吓得脸白。又安排人杀鸡宰鹅,让王洁如几个吃饭。 王洁如寻思再三,觉得洪先生和马俊贤此际确实不安全。若要带进杭州法庭,又担心会给海瑞带来麻烦。没奈何找出纸笔写了一封信,让保长安排人到杭州送给海瑞,自己与两人待在一起。因不知现在杭州府和巡抚衙门究竟,那四个俘虏也暂时不敢送官,都关在塘河村。 王洁如是河北人,入内宿值之后,口音中官话的痕迹更重。局面平静后,一个匪徒听出他口音,突然叫到:“您可是江湖人称‘奔雷手’的王大哥么?” 王洁如一愣,仔细看过了确实不认识,问道:“你因何知道我的外号?” 那匪徒听说真是他,心中恼火道:这些年在江湖传说,“奔雷手”好大的名头,原来不是掌功厉害,而是这家伙拿着火枪啊。 但王洁如的问题却也不能不答:“早听说王大哥大名,原来奔雷手是这么回事。”言语之中,有些若有若无的不服。 奔雷手毫无惭愧之意,心说你们投降的及时,算是你们的造化。否则老夫真的用出开碑裂石的掌法,早把你们的骨头统统打碎。 ...... 等这边都忙完,天色已经大亮。王洁如让保长安排个僻静所在,将洪先生和马俊贤安置了。详细问起洪先生来历,因何介入此事,又因何指使马俊贤去巡回法庭报官。 洪先生先自我介绍道:“某贱名洪应明,字自诚,四川新都人。因举业不成,前年来南京,欲寻个报馆营生来做。没想到因病滞留杭州,却被潮生的父亲马文英所救。” “后来应聘成功,做了南京日报杭州办事处的副管事,也常与马家走动。马文英死后,我四下里打听,前不久被人盯上,办事处被放了一把火,险些烧死——由是知道这里水深。” “因没什么证据干货,到哪里能挖出内幕来?没奈何利用海大人的虎威,不过是抱着‘打草惊蛇’的念头,也有自保之意,没想到还是引来杀身之祸。” 王洁如听了纳闷,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乱糟糟的,这浙江官儿的水准低得很,一个仓大使就搞得兵荒马乱,比之此前海瑞处理的官场老油条差的太多。而这洪应明所掌握的所谓内幕,不过是自家脑补,对海瑞几乎毫无帮助——且看海大人如何处理罢。 ...... 当日海瑞还没等升堂,就接到王洁如派人送来的急报,说如此如此。 海瑞大怒,也不升堂了。即让人请来同在杭州的巡按张文熙。张文熙和海瑞职责交叉的地方本就是巡回法庭需要向他转交地方官腐败线索,海瑞这还算是在规则内行事。且海瑞见召,张文熙哪里敢说个不字。 海瑞见了张文熙,先将马俊贤的身世说给他听了。张文熙知道了马俊贤父亲马文英乃是浙江都司杭州卫仓大使,任仓大使已经十六年,虽然籍贯不是杭州本地,但早就在此娶妻生子。 后来老婆害病死了,马文英与儿子相依为命,因仓大使只是管理驻军仓储事,并不随军行动,因此上官也时常给假,让他能照顾孩子。 马文英也会来事,时常有些小恩小惠给自家上官。时间一长,这仓大使就如同衙门中人一般,正常上下班,并不住在军营。 去年腊月初八,马文英回家之后非常兴奋,告诉马俊贤他就要发一笔财,今年定能过个肥年。 却没料到,他返回右大营不到三天,就有官兵来家中,说是多日未见马文英料理事务,故营中来人寻找。 马俊贤听了着忙,告知甲长马文英失踪,甲长也发动人手到处寻找,却在右大营外密林中找到无头尸首一具,经马俊贤辨认,身子乃是马文英的。 随后就是报官、破案程序。驻军人员横死在军营之外,非同小可。杭州卫不敢怠慢,报到巡抚吴善言。同时,督促地方官立即破案。 发现尸首时,马文英已经死了四五天,钱塘县仵作、典吏连他是否是在密林中被杀都没搞清楚,哪里能破案。那钱塘县令也绝,直接移文杭州府,道是虽然案发在本地,但死者是驻军,与地方何干? 杭州府也觉得甚有道理,上报巡抚衙门,请驻军自行派员查案。巡抚吴善言就移文到杭州卫,让卫所自查。卫所随即也上报巡抚衙门,道是人虽然是卫所的,但死在杭州府辖区,地方上不查焉有是理? 两下里一扯皮,这案子就挂起来了,去年冬月的事儿,过去了四个多月毫无动静。而海瑞这条大鲨鱼进入了这处平静的水面之后,却翻起了险恶的风波。有匪类试图杀人灭口,说明这凶杀案背后必然有深层次的腐败根源,张文熙正该好好查查。 张文熙听了海瑞的分析,深以为然,满口答应道:“不瞒大人,我此次从都察院监察局带来了八个好手,其中两个是本地人。不知贵属现在何处?可把苦主移交我处,我非把他们都挖干净了不可。” 书阅屋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八章 普法 万历十年二月,海瑞一反常态,长期驻留杭州。王洁如带领洪应明与马俊贤入住海瑞行辕,配合张文熙调查马文英被害案。 海瑞虽然不越权越位,但在张文熙向他讨教此案的查处方法时,还是提点他道:“张巡按不必纠结在马文英遇害案上,这功夫都在诗外。”张文熙心领神会,立即就有了思路。 张巡按先行文杭州、钱塘,调阅马文英案所有卷宗。此乃正大光明的路数——够胆你们就造个假的记录试试看,我正愁没有线索。 凡调查与反调查的博弈,被调查者都是大同小异:除非涉及到重大关节,否则都是做最有限的真实交代。造假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堡垒缝隙,只要被发现一处造假,整个大坝的垮塌就在转瞬之间。 张文熙也是都察院老御史了,当然也懂调查者的脏套路:文件发的晚,材料要的急。按照帝国新颁布的时间标准,下班时间在十七新时,即申末。张文熙卡着点,在十六新时安排人将索要各类文书的函件发到杭州府和钱塘县,要的范围还极广——让府衙和县衙十八新时前送到。 短短两个新时,作假那墨迹都弄不干,别说做旧。而且张巡按要的范围还广,谁知道哪个文书能搭上他调查的主线?因此,被调查者只能交真的,至于能查否查出漏洞,只能听天由命。 当然,这种博弈发生的前提是杭州府或钱塘县有人、有事涉案,若两级官府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可以让张文熙随便查。但是,张文熙可以拍着他自己瘦弱的胸脯说,全天下就没有找不出毛病的官府——这当然是真理。 经过十天的明面调查和暗中摸底,先打开突破口的是马文英档案中存在的问题。巡按在调阅钱塘县军转民档案时,张文熙手下一个对字迹特别敏感的调查员发现,良渚有一个叫马文清的自述状的笔迹与马文英本人笔迹完全相同。 张文熙一下子来精神了——这些年他连续利用这一手,在都察院历次考评中都列为优等,因为此类案子还真不少。这种玩法简单来说,是昔日军户利用变法期间地方落实转籍政策的漏洞,将自家正在从军的经历隐瞒,通过贿赂化名再做出来一份民户档案。 做完档案的效果是,大明共有两个马文英,一个在杭州大营领着军饷,并等着退役时分口粮田;一个化名良渚镇马文清,在军改民期间已经成为民户,两亩上田,两亩中田,两亩三分下田,俱在“马文清”名下。 有了漏洞,巡按就能撕开口子了。按照变法大诏,隐瞒户口和虚增黄册,都是死罪。钱塘县令刘子谦的脑袋瓜子现在已经砍下来三分之一——看他有没有主观故意。若没有,一个失察罪名,最轻也是戴罪图功。 至于钱塘县民政科科长,那脑袋已经砍下了一半。相关的保长和甲长,那脑袋瓜子应该算是剩下点皮儿连在脖子上,若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此类隐瞒完全是马文英自己造假,那是铁定的人头落地啊。 这个肯定要自证清白啊,马家所在甲的甲长先提交证明材料:马文英所分水田不在本甲,这充分证明了我不知情啊。若我知情,何必如此麻烦,让他父子田地跨着两保,间隔数十里。请巡按大人明察,为什么邻保会在分田的时候,将田分给外甲的人呢? 邻保甲长也紧跟着证明:我是分出去六亩三分田不假,但是这是烈士马文英遗留给他弟弟马文清的口粮田啊。那马文清是外地人,三年前虽然和本甲刘寡妇同居,但本甲的地并没有他的份呀。 但谁能想到他哥马文英能死在缅甸呢。“马文清”拿着他亲哥“马文英”的烈士文件,主张自己的保障口粮田,哪个甲能不照办呢?当然要走屯田转民田的手续啊。 于是口子一下子撕开,巡按的函件直接到了巡抚衙门。请提供烈士马文英的全套文书档案,本巡按需要和兵部比对,看看这马文英烈士何许人? 查到此处,还没查到马文英遇害案,吴善言已经一裤裆屎很难擦干净。这时候他要想再杀人灭口那杀的人可就太多了——这蠢货杀洪应明和马俊贤完全是搞错了方向,若没那么大动作,巡按未必能从查腐败入手查凶杀案。否则若只查凶杀案,无头尸首,扯皮卷宗,张文熙能查出什么来? 但是这蠢也只是一时出了昏招,毕竟巡抚乃一省军政最高长官,布政司和总兵都在其辖制之下。三品高官岂有易与之辈? 反击也随之而来。万历十年二月底,杭州大营蠢动。众军都在传讲,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将以“钱粮不敷”为由,议减饷银三分之一至每月六分银。士兵对此多有怨言。三月初二日上午九时,营兵刘廷用等带领部分士兵上诉于巡按御史张文熙。 张文熙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明知是自己的调查惹来吴善言的反制,还是差点被吓尿了。 他被堵在驿政宾馆的院子里,跑都跑不出去,只能接见营兵代表刘廷用等人。刘廷用要求张巡按立即弹劾吴善言擅减军饷,治军不肃。这绝对是正当要求,但张文熙心中很清楚——这吴善言若就此被罢官,那也太便宜他了。 但明晃晃的刀子刚才刘廷用已经亮了一遍,张巡按也没什么好办法。若这一本奏上,后续很容易就变成巡按和巡抚之间的攻讦,吴巡抚可以做出不配合调查的政治表态,也就有了大量时间来弥补漏洞。 等吴善言把漏洞都补上,朝廷就算处置他随意减饷引发士兵擅自出营的罪过,但只要士兵没有哗变害民,那吴善言最重也就是罢官,永不叙用的可能性都不大。 这对于吴善言来说固然是相当重的惩罚,但张文熙刚摸到这条大鱼,哪里愿意让他如此脱身? 他言语中反复试探刘廷用等人,确实没有感觉到他们是吴善言的人。这尤其是刘廷用这家伙好像真的是对巡抚不满,来巡按行辕告状的。 张文熙只好运起太极功夫,先是义愤填膺支持士兵们的正义主张,随后表示本巡按要认真调查,把吴善言的乱命调查无误,然后一本把他弹掉,此前的错误也必然被纠正过来。到时候,新巡抚可能一次性把欠饷都补发给大伙儿——这段时间相当于朝廷替大家攒钱了不是?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士兵们虽然觉得新巡抚未必那么好心,但每月一钱银子的饷银紧吧点也够花,没必要搞得血淋淋,当时就想撤回营中。 没想到张文熙还没有把刘廷用等人送出行辕,就听外面一声大喊道:“巡抚浙江都御史吴大人到!” 张文熙当时就热泪盈眶了。果不其然,随着这一声报名,刘廷用当时就把刀子抽出来,架在张文熙脖子上了。 张文熙哆嗦道:“大兄弟,你这刀子快不?” 刘廷用大眼睛瞪起来道:“不快!怎的?砍个三、五刀也能把你的头砍掉。若杀你就更不费事,一拉就行。” “那你还是离我脖子远点,若你把我皮肉割破,就不算是上告,而是哗变了。若定性为哗变,就算有天大的冤枉,你这个领头的最轻免不了流放。若你不小心杀了我,那就算杀官造反了,是要被诛九族的。” 刘廷用身边的一个兵道:“刘大哥,我们也都普过这个法哩。这巡按说的好有道理。您还是用刀背靠在他脖子上吧,免得失了手,咱们为了三分银子被诛了九族。” 刘廷用本就没有哗变、造反的想法和胆子,闻言果然把刀翻了个,张文熙那顶在嗓子眼的心脏才落到腔子里。 吴善言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国字脸,一副君子相。他在亲兵环绕之下进入院子,先大喝一声道:“你们要造反不成,如此多人擅自离营,来寻巡按大人的晦气,谁给你们的胆子!” 张文熙险些气炸了,大骂道:“吴大人,这些营兵不是找本官的晦气,是来告你的!若你不来,此处早就没事儿了!” 吴善言脸上肌肉抽动两下,像是入戏的演员一般,继续伟光正道:“张巡按,这刀都架脖子上了,你说什么呢!哈哈。” 接着又大喊道,“不必着慌,给他们个胆子也不敢伤你!” 张文熙:“我艹你娘!若我伤了一根汗毛,我告诉你吴巡抚,他们的罪行变了,你的罪行也变了!你这是治军荒唐,引发兵变——你将人头不保!” 吴善言脸上肌肉抽动的厉害,眼中也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但他随即又进入了那种“忘我”的状态,对着刘廷用等人喝道:“我告诉你们!减饷之事已定,本抚已经请示南京兵部,不愿当兵的听其回家务农!” “现在你们把兵器给本抚放下,还会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若伤了张大人半分,我杀你们个鸡犬不留!哼哼。”说完,极隐晦的瞟了张文熙一眼。 张文熙看他眼神不善,猛然想到了吴善言还有一个脱罪法子:那就是先引发兵变,再立即扑灭。如此一来,功能抵些过,三品官位虽然保不住,但降三级也差不多了——顶多就是个罢官。 到那时,朝廷就算追授我张某祖宗八代,还有个卵用?而吴善言这厮必然是犯下了惊天大罪,否则,他不会如此冒险!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九章 暴揍(为书友的支持而更) 吴善言此次带着帐下亲兵,总计二百多人,将驿政宾馆前后门都堵得严实。 来驿政宾馆告状的杭州大营士兵,总计七十八人,兵力对比悬殊。若这些莽汉被吴善言言语撩拨的火大,真的把张文熙给宰了,这吴善言控制烈度的小规模兵变还真能被他搞成。 若事情成功,现场情况还不由得吴善言这个巡抚来说?激发兵变虽然有过,但减饷绝对不算大错。地方驻军的粮草饷银本来大部就由地方支应,我浙江省要兴修水利,开设海关,勒紧腰带搞搞工程有甚错处? 再说,整个浙江的十几个卫所当时为了防倭,大部驻扎在沿海一带。杭州左右大营本就是三线部队,朝廷早就有意裁减之——利用减饷,动员将士回家务农,吴善言还算政治正确哩。 此时他火上浇油,把张文熙吓得亡魂直冒。见刘廷用手臂上青筋鼓起,牙关紧咬,还真有可能将刀锋转过来,到时候轻轻一拉,那还不喷的满院子血? 但张文熙其人,后来被时人“建祠以祀”,确实是有好几把刷子的,越是危机时刻脑子转的越快。 吴善言为了撩拨刘廷用等兵变,绝对是掐着点来此,本意是让这些士兵拥有希望之后,再予亲手掐灭,一方面激发他们的火气,另一方面让他们对官府的信任感降低到零。 为了让他们有胆子闹事,吴善言带来的亲兵进院子的共有八人,其余人都在门外等候。这些人就等着吴善言身边亲兵发信号,到时候一拥而入,控制“兵变”。 张文熙观察了一圈,眼睛眨了眨,突然小声对刘廷用道:“你看这狗官可恼否?现在咱两个是一伙儿的,你不是没看出来。” 刘廷用就怕别人说他脑子笨,闻言立即小声道:“这我早看出来了,你刚才也说想把他给弹劾掉。” 张文熙又轻声道:“嗯。本官也觉得你心里有数。那想不想揍他一顿出口恶气?” 刘廷用不语,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张文熙嘴唇微动道:“那你看我眼色行事,如此如此。”刘廷用听了又点了点头。 他两个小声嘀咕,吴善言那边却加大力度道:“本抚数到三,刘廷用!你们放下兵器!否则本抚视你们为乱贼,立即诛杀!” “一!” 张文熙小声道:“你先把刀子扔了,要不就是个死!” 刘廷用一看形势,除非真的杀官造反,否则还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没等吴善言接着数数,闻言就把刀子扔了。他是领头的,其余大营兵见状,也纷纷扔了兵器。 吴善言手指头刚伸出一个,就见刘廷用等人扔了刀子,心中暗骂道:“妈的,怪不得朝廷要裁军,这些软蛋毫无血性,真打起仗有个蛋用?!” 无奈转头,问自己身边的马弁要鞭子,准备抽打刘廷用几个,想再试试能不能把这些兵的血性打出来。 ...... 刘廷用等一缴械,吴善言身边的亲兵也把兵刃和火枪收起。张文熙长出一口气,拽了一把刘廷用,快步直奔吴善言道:“哎我个老天爷,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等带着刘廷用往上奔了几步,他用自己身体挡住吴善言身边亲兵阻拦路线,嘴唇微动道:“拖出圈子再揍,下手有点数。” 刘廷用能在告状的士兵中挑头,那也是有几分武力值的。见张文熙真给他创造了好机会,他猛地暴起,从张文熙身后冲出,一个跨步冲进吴善言的亲兵圈子,一把将他从人群中薅了出来。 吴善言身边亲兵本都以为事情结束了,却没想到刘廷用突然暴起,赤手空拳直攻巡抚本抚,都懵逼了。抽刀的抽刀,拔手铳的拔手铳。 张文熙一个转身,护在刘廷用身后,口中大喝道:“别动家伙,别伤了吴大人!”两臂展开,身形闪动,阻挡亲兵们来救吴巡抚。 吴善言五十多岁,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连骨头带肉一百二十斤出点头。此时被刘廷用这个大汉揪住,哪有挣扎的余地,踉跄几步就冲到了院中空地。 跟着刘廷用的士兵见大哥暴起,也一拥而上,灵醒点的重新捡起腰刀,把吴善言的亲兵逼住。张文熙嘴上大喊:“保护巡抚大人!”脚步却往后移动,一会儿就被挤出了圈子。 亲兵们没想到张文熙这个家伙叛变到刘廷用那边去了,还真的被他偷袭成功。等吴善言被士兵围住,他们也不敢打放火器,怕伤了了巡抚本尊。 若动刀子,那人数就不够看了。吴善言身边马弁拿起竹哨,用力一吹,门外的大队人马立即一拥而入。 但大部队进来也没个用处,吴善言已经陷入刘廷用这些人手中。张文熙在外围见刘廷用左右开弓,啪啪的大嘴巴子直往吴善言脸蛋上猛扇,心里这痛快就别提了。 吴善言身边亲兵拿刀往人群里冲,要把巡抚大人救出来。刘廷用此时虽然扇着吴善言耳光,却还在观望着形势。见有人拿刀往里冲,就按照张文熙的此前所教的,大喊一声道:“兄弟们把刀都扔了,结成人墙——我看今天谁敢让我们兄弟身上见血!” 他的威望还是比较强的,众兵闻言都再次扔了手中兵刃,结成人墙挡着亲兵。 那些亲兵还真被张文熙算死了,不敢拿刀子来伤这些士兵。这些人赤手空拳,那还不是兵变,若真见了血——吴善言这逼迫兵变的罪名就落实了,到时候免不了刑场走一遭。 吴善言身边马弁叫道:“扔了兵器冲!”一语惊醒梦中人,吴巡抚身边亲兵齐齐扔了兵器,冲进人群中开始斗殴。 二百打七十八,人多的武力值还高,哪里用一盏茶时间,吴善言就被亲兵们救了出来。但吴巡抚此时已经被糟蹋的不成人样,发髻散乱,满面桃花。 他见满院子狼奔猪突,乱成一团,捂着裂开的嘴角,眼睛中要喷出火来。盯着张文熙含恨道:“张念华!咱两个不死不休啊。” 张文熙字念华,乃万历五年进士。由侍从室秘书郎改御史,曾巡按陕西,此时巡按浙江兼浙江乡试考官。听了吴善言的威胁,心说只要我不死,就“马文英烈士”一案,我就能让你滚蛋回家——若再挖下去,瞅你今天进退失据的样子,估摸着下场不会太好。 此时他已把监察局的几个调查员叫到身边,把自己围了起来,免得被太平拳打中。闻言只是高冷一笑,哼了一声,抬头望天。 吴善言偷鸡不成反被暴揍一顿,官威荡然,也无意过多纠缠,挥手道:“收队,回府!” 身边亲兵队长问道:“大人,那这些乱兵?” 吴善言一个嘴巴子打在他脸上,骂道:“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他们是来告状,你能怎地?就与本官起了冲突,他们也没攻打巡抚衙门,在驿政宾馆里,你能怎地?回去,回去!” 那亲兵队长见刘廷用等人虽然已经躺倒在地,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心中一阵恶寒。摸摸了脸,不再废话,带队就要出门。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际外面马蹄声响,一声苍老的声音喊道:“圣旨到!” 张文熙闻言愕然,听声音好像是海瑞的。他揉了揉眼睛,果然见海瑞捧着一张纸,骑在高头大马上进了驿政宾馆。 张文熙忙抢上前去,把海瑞搀扶下马道:“哎我的老大人,您这差一岁就古稀之年了,怎么还骑马呢。这要是有个好歹,皇上得多难受?” 吴善言就看不惯侍从室出身的官儿那如同内官般谄媚的样子,闻言撇了撇嘴。他知道马俊贤去过海瑞行辕,还动了杀机要灭口,但被海瑞身边的侍卫破坏。 他此次挑动兵变,本就是打着快刀斩乱麻的主意,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将首尾都收拾干净。没想到短短几天,海瑞居然请下旨意,怎么会这么快的? 海瑞下马后,向吴善言点点头,指着身后下马的一个官员对张文熙介绍道:“此乃为右佥都御史张隹胤,你们两个本家,可好好亲近配合。” 都是官场中的人尖子,张文熙一听海瑞这话,就知道吴善言要倒大霉。吴善言心中慌如狗,强作镇定看着海瑞如何行事。 海瑞将手中纸片展开,喊道:“有旨意!尔等跪听!” 吴善言冷笑道:“海大人,假传圣旨可是死罪!你拿着一个纸片片,擦屁股都嫌硬,就说是圣旨了?” 海瑞闻言,白色浓眉之下三角眼翻动,上下打量吴善言。随即冷笑道:“亏你还是能够银章直奏的大员,连‘光报’都不知道。此乃光报圣旨,年前朝廷早就下发了格式——你堂堂巡抚竟然不知?” 他双目如电,直视吴善言,充满沟壑的脸膛上露出凛然之威,喝道:“怎么,吴巡抚要抗旨不成?” 吴巡抚哪有那个胆子,听了海瑞的解说,他心中暗骂自己昏了头,连忙跪地。 海瑞冷笑道:“你语出不逊,污蔑圣旨。本钦差岂可轻放?今日代天行事,左右!先掌嘴二十!” 海瑞身边的王洁如走到吴善言跟前,见他的脸也没有多少能够下手的地方,心中苦恼道:“这怎么打?”没奈何闭着眼睛咣咣的又给了他二十个嘴巴子。 本来掌嘴是需要用木签子抽打,但“奔雷手”岂是浪得虚名,二十巴掌打完,吴善言的脸皮都透明了,如同水晶熊掌一般。 这一顿嘴巴子把吴善言打的气焰全消,垂头伏地颤抖不已。海瑞见他老实了,这才宣旨。 旨意很简单,吴善言因在“马文英烈士案”中有重大嫌疑,停职待堪。巡抚职责由张佳胤暂代——待查勘明白,朝廷再定处置方案。 张佳胤接了旨意,示意左右将瘫倒在地的吴善言搀扶起来,笑道:“谢过钦差大人。吴大人,咱们到巡抚衙门,交接印信。” 海瑞见驿政宾馆内乱糟糟,杭州营兵躺了一地,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张文熙回答,一个躺在地上的壮汉艰难坐起,伸出右手,喊道:“海大人青天!皇上圣明万岁,万万岁!”随即那些受伤的营兵也都扯着嗓子喊,青天、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海瑞仍皱眉,问道:“这里谁打的?驿政局长何在?” 在远处看了半天热闹的驿政局长小跑过来,点头哈腰道:“海大人,下官在,有何吩咐?” 海瑞道:“谁刚才动手破坏公物,你可不能放走了,先让他们把装修钱赔了!” 在场众人个个石化,心中道:“这......很海瑞!”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章 隔离审查 海瑞能够出现在此处,还是办案经验多使然。多年来他在巡回法庭审案过程中,见识过太多的奇葩官员,其中胆大包天的所在多有。 洪应明调查马文英被杀案,《南京日报》办事处被烧;马俊贤在离开巡回法庭之后,险些被灭口。这些已经掌握的情况,让海瑞判断出浙江出现了大问题。 但在没有具体线索的情况下,海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巡按张文熙这些天把杭州大营仓储查个底掉,也没找到马文英这个仓大使账目存在什么问题。直到“马文英烈士”案发,才从另一个角度暴露出浙江驻军问题的一角。 此际朝廷军改尚未彻底完成,地方驻军仍在巡抚麾下,“马文英烈士”案发,吴善言难辞其咎。海瑞犹豫再三,还是利用自身权限,向朱翊钧发了直奏。 为保完全,他还自费给张居正同时发了一封光报信,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在尽力压缩的情况下还是花了四百多两。幸亏火耗归公改革之后,海瑞的俸禄大增,否则打死他也拿不出来这笔钱。 其实这钱花的冤枉,海瑞这穷官只要随便给张居正发几个字,以张居正对海瑞操守和资产的判断,也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奏章和信件同时到京之后,果然引起了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的高度重视。朱翊钧对军事改革是极度敏感的,海瑞奏章中所言的有人假冒烈士、虚领田饷的问题,必须一查到底。 海瑞在成为南京大理寺卿之后,平常很少如同其他高官一般,没事也利用银章直奏请安。他的奏章言必有物,次次都能解决政策问题。但因为光报线路紧张,海瑞从未用光报发奏。如今一反常态,利用了光报,说明浙江的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但朝廷和海瑞一样,对浙江的问题掌握的都不多,这几年安全局也没有关于浙江异动的情报上来。朱翊钧和张居正商量了一下,认为不管浙江存在什么事儿,吴善言这个最高长官一定是有问题的,因此最佳处理方案是立即将之停职,让一个有决断力的大员接替,配合都察院将浙江的问题根源挖出来。 张佳胤是张居正的铁杆,这些年官位稳步上升到了三品。其人杀伐果断,有酷吏之风,昔年起复高拱的邵芳大侠就是他捕杀的。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他之后,朱翊钧也觉得这人合适,因此才有了那份光报诏旨。 二月底,杭州左右大营蠢动,海瑞也得到了消息。他在杭州不认识特别信任的官员,掌握不了内情,只能心急如焚。 从二月底开始,他先后派出好几拨人到光报局打听,问朝廷有无给他的诏旨,结果光报没接到,南京兵部侍郎张佳胤先到了他的行辕。 海瑞问他何来,张佳胤笑道:“总理大臣前两天给我发了光报信,让我到你处接旨,道是接替吴善言,诏旨应该也快了。”海瑞大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和盘托出。 等三月初二日,听说营兵出营到驿政宾馆告状,海瑞心知吴善言已经发动。他和张佳胤一样,没有诏旨什么也做不了,无奈之下,两个大员直接到光报局坐等。 幸亏当日十时,诏旨跨过了北直隶的大雾,到了杭州光报局。海瑞和张佳胤因事情紧急,生怕张文熙遭遇不测,立即骑马直奔,最终将吴善言拿下。 ...... 张佳胤尽管着急,但接高官之印手续繁杂,其中最重要的是要理清衙门账目,否则接任官就得理前任的旧账亏空。 张佳胤虽然带着幕僚加班加点,但在吴善言不配合的情形下,待查过巡抚衙门账目,接了印信,已经是三月初五。 此时海瑞等三人这才有时间坐在喝茶,一起理理来龙去脉。 待将各自掌握的情况交流完,海瑞心有余悸道:“没想到吴善言真敢逞凶,也幸亏念华机灵,否则等我和张巡抚去时,也晚了。” 张文熙这些天也觉得自己当时发挥超常,闻言哈哈笑道:“这吴善言想不开事情。如今圣天子在位,他就是利用兵变杀了我,还能瞒天过海不成?巡按死在兵变之中,他至少也要下狱——能得保首领也悬。” 海瑞和张佳胤对视一眼,张佳胤咬牙道:“如此说来,若吴善言犯下的罪过被揭露,后果比引发兵变严重的多!不知道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可惜,诏旨中没授我审问吴善言之权......” 海瑞听了微笑道:“这个不妨事。昨日朝廷新发诏令,官员待堪有新规了。” 张佳胤疑惑道:“我怎么没接到?” 海瑞笑道:“还是张江陵先给我来的光报信,想让我给你们解读这诏令,正式诏令字数太多,没办法发光报,再有五六天才能到呢。” “总理大臣的信也简短,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此诏令简称‘双规’,要求待堪官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换言之,叫做隔离审查!” ...... 《关于对待堪官员实施隔离审查之诏令》在朝廷酝酿了许久,终于被浙江马文英烈士案诱发,在京发布之后,特急发往杭州。 “刑不上大夫”制度出自《礼记》,是封建王朝以德治国的一种执政思路,其核心思想是“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同时,这制度也维护了上层建筑的体统,有助于愚民。 对于“刑不上大夫”这条礼制,历朝历代都有具体措施予以保障。例如魏明帝制定“新律”时,首次正式把“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写入法典之中,使封建贵族官僚的司法特权得到公开的、明确的、严格的保护。从此时起至明清,“八议”成为后世历代法典中的一项重要制度,历经一千六百余年而相沿不改。 在大明建极之后,太祖也尝与侍臣谈论对待大臣的礼节问题,太史令刘基对他说:“古代公卿有罪,通常诣请自裁,从不轻易施以污辱之刑,目的在于保存大臣的体统。”侍读学士詹同也说:“古代适用刑不上大夫的原则,以鼓励形成廉耻之节操。如果能做到的话,则君臣之间的恩与礼就都可以实现了。”朱元璋对此深以为然。 虽然后来的明代皇帝经常对大臣施以杖刑,谈不上什么“礼遇臣下”。但在司法实践中,对于官员确是有明显优待的。其中最阻碍司法调查的是,在罪行未明的情况下,官员是不能轻易被审问的——皇帝下旨诏狱的除外。 但“诏狱”作为溢于国家正式法律体系之外的特殊制度,其合理发挥作用的前提,并不是建立在某种制度基础上,而是权力掌握者与行使者的意愿,故具有浓厚的人治属性。 正因为此,“诏狱”制度自身可能所具有的合理性因素,也会因为秉政者个人的私心而大打折扣乃至于消逝殆尽,甚至蜕变为自逞私欲的工具;一旦君主昏庸、权臣秉政之时,掌权之人多借“诏狱”之名,泄私愤,逞淫威,打击异己,祸害无穷。 大明的“诏狱”又称“锦衣狱”,曾经造成的冤案可谓罄竹难书。尽管从皇帝的角度看,朱翊钧觉得这制度用起来很顺手,但有了孩子之后,他经常考虑后代出现昏君的问题,因此在张文明遇刺案之后,他就没有继续使用诏狱。 去年,经过多年巡回法庭的淬炼之后,大明第一法律专家海瑞上了一道奏疏,痛陈诏狱之弊,希望朱翊钧从立法层面永远废除诏狱制度,其中恳切之语,令朱翊钧动容: “盖一成之法,三尺具存。而舞文巧诋之人、曲致希合之吏,犹或高下其手,轻重在心,钩摭锻磨,罔用灵制。又况多张网穽,旁开诏狱。理官不得而议,廷臣不闻其辨。事成近臣之手,法有二三之门哉!是人主示天下以私而大柄所以失于下,乱所由生也。”[注] 在海瑞的奏章上,朱翊钧批答知道了,当时并未作出肯定的答复,但废除诏狱的想法由是坚定:待能够部分取代诏狱功能的制度建立起来之后,才是废除诏狱制度的时候,否则难以突破“刑不上大夫”这一礼制给司法实践带来的阻碍。 朱翊钧前世作为一个中层干部,对隔离审查的措施有过了解,也看过很多好汉在双规地点洗心革面,重新从鬼变成了人的纪录片。当时的他会感到疑惑,为什么不动刑罚,这些人就发自内心的悔过了呢? 抱着这个疑问,他当时曾经与监察部门的人员进行过交流,由此了解了一些手段,在朝廷新颁布的诏令中改头换面的都用上了。待诏令成稿,都察院等部院又提了两轮修改意见。 恰逢吴善言案发,朝廷就将之颁布了出来,而吴善言就有幸成为本时空第一个被“双规”的高官。 三月十日,诏令下达杭州。同时,都察院任命张文熙为吴善言审查专案组长的文件也随之抵达。 三月十一日,杭州西湖湖畔的一栋别墅里,吴善言面对着一张桌子和文房四宝,冷笑着对张文熙道:“你别废话了,想让我写什么?” 张文熙温煦的笑道:“吴大人不要误会。都察院的政策呢。就四个字,治病救人。俗话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就写一写任官的这些年,那些事做错了——算是自述。嗯,那个,检讨了解,跟那个差不多少。不管你写什么,我们都核实,要是没错呢,您也好官复原职不是?” “想一想张佳胤巡抚,蔡国熙布政司使,原来不都被停职勘查过,查过了照样是一个好官!现在不还官运亨通吗?” 吴善言冷笑着拿起毛笔,笔走龙蛇:“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张文熙看过道:“嗯,我也是刚接触这审查程序,咱与老哥两个一起参详——吴大人字写得不错,继续,继续。” 第二日,一宿没睡的吴善言继续写了无数遍《石灰吟》和《正气歌》。 第三日,两宿没睡的吴善言在张文熙的启发下,开始写自传。从小时候摸鱼抓虾开始写起,写到了自己年迈的母亲,聪明的儿子、女儿,以及与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第四日,三天睡了两个新时的吴善言写出来自己去年娶得小妾,描述的她是如花似玉,善解人意,还用混酱酱的脑袋编出了一首小令,被张文熙加了鸡腿。 ......... 第六日,张文熙把南京兵部员外郎龚某的自诉状副本拿过来了,还给吴善言展示了一下龚某的亲笔签名。搓着手道:“哎,老哥,你的形势不妙啊。这龚至强竹筒倒豆子啦。嗨!都推你脑袋上啦,这很有攀诬的嫌疑啊。” 第七日,被吴善言夸没边的小妾的自诉状也拿进来啦。张文熙搓着手道:“老哥,咱核实过了。当然啊,你的如夫人专门有婆子照顾的啊,弟弟我看都没看一眼啊。这个不妙啊,她说您府里不少浮财,都被您的三夫人卷跑了也。这个不行啊,我已经派人去抓那个三夫人,应该还没出浙江。您看,您看这事儿闹的......” ...... 三月二十五日,张文熙:“吴善言,你对自己的错误挖掘的不深不透!你还有侥幸心理!翁大立翁尚书保不了你!他昨天已经被隔离审查,我劝你认清形势——须知,你的自诉状和认错态度,要作为你将来量刑的依据!你可想好了,不可自误!” 吴善言:“......” ...... 到了三月底,张文熙拿着最终成稿的吴善言自诉状,愁眉苦脸道:“老哥,瞅你交代的这些,这够杀七八回的啦。要想不破门抄家,你还得立功啊!想一想,对照我给你的名单,有没有同伙还没交代出来的?我保证,从今天起,你交代出来一个,我就给你记一次立功表现——搞好了就不用死啊。大哥,听弟一句劝,我都是为了你好,毕竟都在浙江为官,咱们算半拉老乡啊。” 吴善言流泪道:“都交代了,我再写,就是攀诬了,罪过更大。我错了,我错了,我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我这些年吃的民脂民膏。兄弟,我想死——是兄弟的话,给我个痛快。” .......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心隐 万历十年四月十一日,葡萄牙使团进入京师。次日他们在礼部鸿胪寺办了手续,入住由四夷馆改成的外交使团驻地。 至于朝廷原来负责培训翻译人才的四夷馆,则搬入了京师新落成的京师大学外语学院,被纳入了教育部管理。 汉语精通的罗明坚带着利玛窦负责使团与鸿胪寺官员的接洽,见那鸿胪寺通事如同被抓奸了一般,走路都带风,罗明坚好奇问道:“屠大人,贵国的官员都这么忙吗?” 这通事姓屠名隆,正是大号鸿苞居士的那位色胚双插头。当年张家二公子张嗣修给了新科状元沈懋学面子,把他留京的事儿办成了。他见罗明坚好奇,就答道:“唉,不可说。跟你们没关系,这几天朝廷上下都忙得很。” 罗明坚不明所以,就问何时能觐见皇帝?礼部就此事有没有安排? 屠隆苦笑道:“唉,不可说。我建议你们在京师先逛几天。这几天最好别见皇上,皇上心情不好。” 罗明坚心中一惊,顺着话儿问道:“这......这是有什么事情吗?需要我们在觐见的时候避讳什么吗?”他这话的意思是是否皇帝的亲人、儿女身体有恙乃至不治,那将来有机会讲解基督教义的时候可以对症下药。 屠隆没明白他的意思,直接答道:“唉,不相干。你也不用瞎打听,与我们礼部没什么关系。是这个......唉,你不用知道。”说完,嘱咐了他们出门逛街必须有鸿胪寺的人作陪,不能自己瞎走,一路小跑走掉了。 罗明坚一头雾水不提。屠隆出了外宾宾馆的大门,也没回鸿胪寺上班,直接跑回家了。 回家进了厢房,他推门施礼道:“夫山先生,抱歉抱歉。这几日葡萄牙人来了,杂务太多,怠慢之处还请包涵——您昨夜休息的好么?今日大朝,我起的早。” 他说话的对象花甲之年,胡子花白了大半,身体粗壮高大。闻言呵呵笑道:“给屠兄填麻烦了。” 屠隆笑道:“夫山先生来京找到屠某,咱家真正蓬荜生辉。如今天下,能与夫山先生一晤者,无不荣于华衮,说什么麻烦呢。” 他口中的夫山先生,正是中国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弟子何心隐。他生于正德十二年,如今已经六十五岁了。 何心隐三十岁以前,和当时一般读书人一样走举业。后来跟颜山农学“心斋(王艮)立本之旨”,成为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再传弟子。思想比之李贽,更加的前卫大胆。后世的黄宗羲评价他与颜山农,称“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 原时空的万历四年,因为思想不容于理学正宗,且何心隐讲学勤快,思想流布甚广,被按上了煽动贵州土司造反的罪名逮捕入狱。七年时,湖广巡抚王之垣将之棒杀于狱中——时人无不以为此为大冤。 本时空托了穿越者蝴蝶效应的福,到万历七年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大变法,各地巡抚包括王之垣在内,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功夫理他。再说《南京日报》的李贽与冯邦宁“三年后可直抒胸臆”之期已满,日日在报纸上发些歪理邪说,因身后站着皇帝,也没人敢管他——何心隐讲学比之报纸的影响力,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何心隐因此多活了好几年。此时的他已经敏锐的感知到,理学的桎梏在变法之后,已经出现了深深的缝隙,正在自上而下的瓦解。自认为心学“正宗”传人的他,正是大有作为之日也。[注1] 这些年他到处讲学,声望日隆。张居正本人其实是反感私立学校讲学的,他曾在万历三年时,上奏朱翊钧《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地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 朱翊钧当时览奏,明白张居正欲钳制舆论以利改革,但穿越者如何能灭了推翻理学的火种,因此一个“上报闻”搁置了。 后来他改革的决心比张居正还猛,且有报纸这降维打击手段,为张居正承担了一大半反对变法的火力,张居正“禁毁天下书院”的念头也就没那么迫切。 大变法之后,朝廷成立了教育部,一纸《私立学校许可管理办法诏》将天下私立学院全部纳入朝廷管理——这颁发许可证的手段比张居正原时空“禁毁天下书院”不知高明了多少倍,张老先生只有佩服朱翊钧的份儿。 书院办理过程纳入朝廷管理之后,凡办理书院者,都需要朝廷派驻变法培训班培训出来的学监,这些书院反而成为鼓吹变法的舆论高地。各种反理学的思潮伴随着格物学的发展,如同风暴雷霆一般,把理学打的节节败退。 而万历七年的白色恐怖,更是把理学的经济基础也打的元气大伤。各地乡绅就算不赞美变法,至少也要闭嘴不言——当时的皇帝太吓人了。 ...... 屠隆和何心隐聊了几句闲话,又问何心隐道:“夫山先生进京,可告诉别的朋友了吗?” 何心隐笑道:“我此次路过南京时,与李贽李主编见了一面,吾二人相见恨晚也。” “李贽说与我知,京师大学乃皇上钦定学风,号称‘兼收并蓄,百花齐放’,而非太学般唯理学一门耳。因劝我谋一教职。你问我何意?可是有人打听我来?” 屠隆听了笑道:“今日大朝,副右都御史天台先生找到我。他不知何故知道你在我这里,道是慕名久矣,要来见一面。因为不知你什么意思,故没敢答应,只是说个活话在那里。” 何心隐听天台先生四个字,嘴角一撇,笑道:“这位越干官儿越大了,可惜是顶尖的伪君子......见过之后老夫还要洗眼睛,我见他做什么?” 屠隆听了失笑道:“夫山公不厚道,天台先生昔日与严嵩、高拱相交时,指斥其非,自有高风。崖岸高峻处也与俗人不同......” 何心隐也笑道:“前段时间我听说御史周之翰弹劾吏部侍郎陆光祖,那奏章可是他签发出去的。等皇上震怒,他又称颂陆光祖贤明,奏劾周之翰,闹了大笑话,可真?” 屠隆忍笑道:“是有这么回事。理学么。” 何心隐抚掌笑道:“好一个‘理学么’,哈哈!” 二人所说的天台先生,是指理学名家耿定向,其人理学造诣颇深,时人俱以之为儒教名家,此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何心隐的思想观点与之水火不容,这两年没少在南京日报上打嘴仗。 笑了一阵,何心隐问道:“李贽说此次京师大学教授遴选,不以科场论英雄,地方举荐之后,由皇上在西苑瀛台亲自面试,可真?” 屠隆道:“正是。今日早朝时我问过了。夫山先生可在举荐名单上?” 何心隐道:“我哪里能有什么巡抚举荐!不过李贽说我只管来,名单上必有我的,也不知真假。” 屠隆笑道:“卓吾先生何等样人,焉能诳你。”说罢小声道:“此简在帝心,布衣卿相也。这两年的社论,时常引导舆论而利变法,是这个——”说完竖起大拇指在胸前,表示李卓吾在皇帝心中很牛。 何心隐叹气道:“羡慕不来。李卓吾以举人而至四品,辞官不做去做主编,当时人俱说他是傻子。如今如何?” 屠隆笑道:“夫山先生说的是。要我说,此番皇上遴选教授之举,好有一比,乃大明“石渠阁之会”也!正所谓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旬为盛事。我估摸着耿定向要见你,是要摸摸你的底,好在辩论中有的放矢。” 何心隐哂笑道:“他那两把刷子,要与我辩经,不过自取其辱耳。我等他来!——不知遴选何时开始?” 屠隆叹道:“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听说这事儿要往后推,浙江的事儿太大,皇上现在也没心情干别的了。” 何心隐听了,脸现怒色道:“国有巨蠹,还是君、臣不与百姓同欲之故。非有圣贤为君,否则难亲、难尊天下之人,而欲求大治不可得也。” 屠隆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道:“我的亲爷!夫山先生,遴选之时,可莫出此无君父之言也。” 何心隐笑道:“吾而立之年时已明道路,岂能因一教职而改?若遴选之会上让我说话,当直抒胸臆!” 屠隆虽然色胚,但政治上绝对是个光明磊落之人,闻言不再相劝,只是叹口气,道:“唉。摸不透皇上到底如何看待如今天下各大学派。说是变法一议论,却鼓励私学;说是延百端之学,却只爱一个‘格物’。格物旁艺也,焉能近得大道?” 何心隐脸色凝重,道:“贤弟,此言非也。若天下万事都格起来,道真在其中也。近年来,吾揣摩皇上所著《论矛盾》、《论实践》,时有醍醐灌顶之感,心学之要旨在其中矣。阳明公若在世,也必把皇上视为知音。” “此番‘瀛台之会’,还真不是遴选教授那般简单!” ...... 屠隆所言浙江大案,正是吴善言所交代出来的“空饷案”。四月初,“马文英虚冒烈士”案——现已改名“空饷案”爆出,立即震惊天下。 该案以南京兵部翁大立尚书核心,共涉及两京官场三品以下高官三十七名,五品以下九十六名,地方胥吏和卫所军官近千! 半个江南地区,出现了文官和卫所系统大规模坍塌式腐败,国家安全局也有三十多人涉案。 虽然马文英被杀只是这超大腐败案微不足道的枝蔓,却在马文英之子马俊贤始终没有放弃的情况下,导致重要知情人吴善言昏招迭出,结果将整个案子连根掀起,掀起了一场官场的超级地震。 案子查办到三月底的时候,朝廷都察院和国安局近乎倾巢出动,在京师和江南成立了五个专案组,皇帝特旨海瑞亲自挂帅——在海瑞的传奇生涯中,写上了最为精彩的一笔。 经查,自万历八年起,朝廷枢密院高官和南京兵部勾结,在实施卫所改革过程中,大量虚做卫所军户名册,侵吞土地和复员补贴,折银超过七十八万两。 欲壑是难填满的,这个腐败集团结成之后,很快就盯上了军改过程中淘汰的大量军械。他们利用江南与日本之间没有禁绝的走私贸易,将大量军械倒卖至正在进行内战的日本,并从中获利超过一百一十五万两。 皇帝得知细情之后,其震怒是可以想见的。这也是这些天朝廷上下众官如履薄冰的原因——三年前的大逮捕带给大家的阴影还是太大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二章 觐见 万历十年四月,在后世的通识课本上,这个日期反复出现。以皇帝接见葡萄牙使团为标志,大明这老大帝国,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占据星球百分之七十一的海洋之上;以“瀛台遴选会议”为标志,这个帝国掀起了改变历史的“思想复兴”。 先是在京师等的焦躁的葡萄牙使团,获准在西苑百禄宫觐见大明帝国皇帝朱翊钧。 因葡萄牙非大明藩属,基督教使团也非正式的官方代表团,礼部在觐见礼制上也煞费苦心。最终礼部侍郎杨俊民出了个主意被采纳:宗教协会会长憨山,作为大明宗教界和皇帝的代表,在百禄宫门外迎接葡萄牙的基督教使团,双方以各自的宗教礼节相见——憨山双手合十,范礼安在胸口划十字。 双方入殿后,东西相对而立。届时宣赞官宣皇帝陛下驾到,皇帝自殿后而出,立于宝座之后,众人行叩拜之礼,皇帝赐平身,众人谢恩;赐座、赐茶,众人谢恩,礼毕。 鸿胪寺通事屠隆将这方案跟范礼安一讲,使团众人面面相觑。罗明坚为难道:“我们的教义不允许我们向唯一真神以外的任何神像和人跪拜。” 屠隆“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又问道:“你们确定不想跪拜陛下吗?” 利玛窦用葡萄牙语对范礼安说:“彼得一进去,哥尼流就迎接他。俯伏在他脚前拜他。彼得却拉他说:‘你起来,我也是人。’圣.彼得尚且如此......” 伊内斯打断道:“范礼安阁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按照明国的规矩来为好。我听说佛教徒也跪拜皇帝,我们这些传教士跪一下也没什么。”利玛窦听了这话,对伊内斯怒目而视。 范礼安踌躇了半天,试探着对屠隆道:“这个......能不能请皇帝陛下允许我们尊重我们的信仰——” 屠隆没等他说完,冷笑道:“各位,我们中国人认为,皇帝陛下乃‘天子’,是‘天、地、人、神’之主,除了天之外,皇帝陛下最大!如果你们的宗教不能解决你们的神与皇帝陛下谁更尊贵的问题——你们就此打道回府。” 罗明坚在一旁听了,没等范礼安说话,就叫道:“阁下,我想这礼仪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说完这话,他额头上沁出汗来,在胸口猛划十字。 范礼安见罗明坚脸色苍白,接过话头道:“屠大人,我们愿意向皇帝陛下跪拜,是出于我们对贵国传统的尊重。但请务必奏明陛下,这并不是基督教徒应该有的礼节。” 屠隆听闻他们服软,也缓和了语气出主意道:“我觉得你们不必纠结于此,中国佛教徒之前也是不拜皇帝的。不过他们用‘皇帝是现世佛’解决了这个问题。” 利玛窦听了通译的话,吓得嘴唇直哆嗦。在胸前猛划十字。范礼安虽然知道屠隆是好意,但听了他的主意也只有苦笑,因为这在天主教内完全不可行。基督教的“现世佛”只有一个,就是圣子耶稣。 不管怎么样,礼仪问题解决了就解除了觐见皇帝的最大障碍。经过反复的礼仪演练,礼部通知使团,本月二十六日,范礼安、罗明坚、利玛窦和伊内斯四人将获得觐见皇帝的殊荣。 二十五日夜,因即将觐见皇帝而兴奋的范礼安到了半夜还没法睡着,只能出门在花园内散步。 外宾宾馆的装饰是典型的中式庭园,虽然是深夜,但各处挂着的玻璃油灯将花园装点的美轮美奂。范礼安在亭台水榭间走了半圈,突然发现利玛窦竟然也在花园里,他正在一个藤椅上低头而坐,仿佛在祷告。 范礼安轻手轻脚的走近,果然听他在忏悔:“慈爱的天父......你救赎了我,在我还是罪人的时候,你就拣选了我。但是我心中的罪一直在纠缠着我,求你用你的宝血洗净我的心,并求你使圣灵与我同在,帮助我。让我能够明白你的真理。能够顺服你的旨意。当我心里悖逆不愿意顺服的时候,求你管教我。愿你的旨意在我身上成全......主啊,主啊......” 他反复祷告着,语音中饱含着痛苦,让范礼安的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睛。范礼安此时方知,在利玛窦这个还年轻的传教士心中,明日违反教义的举动是对他信仰的一种重压,让他第一次经历了传教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苦痛。 他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在利玛窦虔诚的祷告声中,觐见皇帝的兴奋感逐渐褪去,而一种圣洁的而又神圣的感觉从内心中升腾起来,进而使他获得了近乎于神启一般的宁静。 良久,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利玛窦的祷告。待利玛窦与他打过招呼,范礼安笑着说道:“亲爱的利玛窦神父,一路上我们被明国的繁华迷住了眼睛和心灵,缺少了沟通与交流,这是我的错误。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利玛窦迟疑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从藤椅上拿起了一本十六开大小的一本小册子。 他递给范礼安道:“范礼安神父,我这些天一直在学汉语。我应该有些语言天赋,学的很快。可是,今天我看到了这本册子。” 范礼安接过那本书册,向旁边灯火明亮的地方走了几步,随即就看到了册子上的隶书简体字标题:《自然(第一册)》。 他随手翻开,随即眉头一下子紧缩,仿佛有一道强光刺进了他的眼睛:第一章——我们所在的世界,底下是一个有六个行星的太阳系模型图。 范礼安的嘴唇也哆嗦了,他颤抖着声音道:“是乔尔丹诺.布鲁诺那个异端的学说传到了中国吗?” 利玛窦低声道:“不是的,中国人画出来的轨道是椭圆的,他们已经用数学证明了月球是地球的卫星。您往后翻,下一页那里还有一张坑坑洼洼的月亮画片。” 范礼安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这北京城的春夜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热,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年轻的传教士。只觉得刚才还美轮美奂的花园在油灯的照耀下,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阴影。一阵阵微风吹过,那树叶的沙沙声,又仿佛恶魔的低语。 随即坚定的意志让他伸直了腰,他擦了擦汗,又吐出一口长气。他低声道:“利玛窦,‘没有寻找我的,我叫他们遇见;没有访问我的,我向他们显现。’你看到的是主让你看到的;你告诉我的,是主让我知道的。” 利玛窦抬起低垂的头,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看着这个在东方传教近二十年的先行者。听他继续道:“‘都是照祂自己所预定的美意,叫我们知道祂旨意的奥秘,要照所安排的,在日期满足的时候,使天上地上一切所有的,都在基督里同归于一。’” 利玛窦喃喃道:“《以弗所书》第一章,第九节。”范礼安点点头。 他又道:“利玛窦,我们怎么能揣测神呢?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所坚持的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呢?传教士所奉行的,就是让没有寻找见到基督的,听到主的福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明白了吗?我的孩子。” 利玛窦眼睛湿润了,范礼安拥抱了他一下,又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太晚了,我们都该去睡觉了,明天——明天是主安排好的日子。去。” 等利玛窦走远,范礼安看着花园中的暗影,低声喃喃道:“我们也在祂里面得了基业,这原是那位随己意行作万事的,照着祂旨意所预定的。” ...... 万历十年四月二十六,葡萄牙使团首脑四人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乘坐马车进入了西苑。 一路上的目眩神迷不必细表,待进入百禄宫,彰显煌煌天威的建筑和仪仗让四个人越发觉得“人”的渺小。利玛窦看着面前那金光闪烁的宫殿,心中暗道:“这里面所住的,虽然不是耶稣,但一定是所罗门王一样的人。” ...... “所罗门王”是一个身材矫健,面容却有些清瘦的青年。他唇上留着短须,下巴上却刮得光溜溜的,与使团见过的明国人都不同。 皇帝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般好看,此时用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几个葡萄牙人看。 待行礼毕,皇帝赐众人平身。陪同见驾的礼部侍郎申时行躬身奏道:“陛下,今有欧罗巴罗马教会使团范礼安等,具表觐见礼毕,伏请圣裁。” 皇帝玉音答曰:“罢了,夷众不懂中华礼仪,让他们不必拘礼。” 申时行躬身领旨:“是。尔等谢恩。” 按照此前的演练步骤,使团众人五拜三叩谢恩;皇帝叫平身,赐座,赐茶;使团众人仍五拜三叩谢恩。 三拜毕,礼成。范礼安等人额头上都一层汗。还没等朱翊钧说话,怀中的洛郡王突然摸着朱翊钧的脸颊问道:“父皇,官儿穿的不一样?” 朱翊钧先不理使团众人,温言握住洛郡王的手道:“嗯。父皇跟你说过。这天下很大,有很多国家,他们的百姓穿着和说话都与我们不一样。他们是葡萄牙国人,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洛郡王虚岁才四岁,周岁才两岁半。闻言只是似懂非懂。范礼安等见皇帝抱着孩子出来接见,心中是非常惊喜的。这说明这次觐见的礼仪性不是很重,很可能皇帝会和他们聊些较为深入的话题。 但皇帝没有说话,他们只能微笑着看着这一幕,满脸都是欢喜赞叹的表情。 等朱翊钧抬起头道:“使团远来不易,你们都辛苦了。” 范礼安这才能答话,他先用夸张的语气感谢了皇帝拨冗接见,这是使团的无上荣光;接着用极度夸张的语气表达了对大明帝国富饶和文明的礼赞——申时行在旁边听着,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皇帝微笑着听着,偶尔低头哄哄洛郡王。范礼安赞美完了,笑着问道:“陛下,这位是洛郡王吗?” 朱翊钧点点头,笑道:“嗯。”说完举起孩子道:“他是朕的嫡长子。将来他会成为天下万邦的主宰。”洛郡王不明所以,因被朱翊钧举着,伸手蹬腿发出咯咯的笑声。 陪同见驾的申时行身子一抖——这是皇帝在洛郡王出生后,第一次做出将立其为太子的政治表态。不过皇帝为什么要在接见葡萄牙使团时抱着洛郡王出来,又为什么要做出宣示,他心念电转,一时间却找不出答案。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三章 解经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学生,万历七年大变法之后,从吏部右侍郎的职位提拔为礼部尚书。此时他想的不是洛郡王为什么能被皇帝表态为继承人,因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他想的更多的是,皇帝为什么在这个相对不正式的场合做出首次表态。 朱翊钧有了嫡长子之后,天下臣民都松了一口气,李太后也对皇帝当日选择庄静嘉为后芥蒂全消——皇帝此举确实避免了出现嫡庶之争。 洛郡王出生后,也没有大臣催促朱翊钧早立太子,以固国本。因为洛郡王的继承权毫无争议,只要他能平安长大,这帝国早晚有一天是他的。 朱翊钧虽然没有表态,但在众多孩子当中,最关注的还是洛郡王。洛郡王此时两周岁半,朱翊钧已经判断出这孩子身体确实没有什么缺陷,那么剩下的就是教育了。今日抱他出来,就是让他对天下万邦有第一步的感性认识。 皇帝说话的间隙,罗明坚低声翻译,将皇帝的话翻译给伊内斯和利玛窦。他对汉语的特定词汇很熟悉,理所当然的将“天下万邦”翻译成“帝国”,但他不知道朱翊钧所说的天下万邦就是这个词的本来意思。 范礼安见皇帝态度和煦,斗胆道:“陛下,今日我等有幸见到了帝国的继承人,请允许我奉上给洛郡王的礼物。” 朱翊钧笑着道:“可以。”洛郡王很有礼貌,奶声奶气的说道:“谢谢!” 范礼安哆嗦着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镶嵌着珠宝的漂亮盒子——这礼物本来是为朱翊钧准备的,但既然洛郡王在此,范礼安这点子情商还是有的。 这盒子被范礼安打开,里面装着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纵长十字架,虽为银质,但有些发黑,也有些破旧。范礼安解释道:“陛下,这是尼古拉五世教皇陛下佩戴了半生的十字架,距今已经两百多年。我们使团的人都认为,这件礼物代表了陛下的美德和宽大的胸怀,同时这也是一件能够护佑郡王殿下的物品,还请不要嫌弃。” 朱翊钧身边的内官走下丹陛,将盒子在托盘上盛放了,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方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转递给洛郡王道:“你要谢谢人家。” 洛郡王仍奶声奶气的对范礼安道:“谢谢你。”说完,他抓起来把玩,因头一回见到十字架,就问道:“这是小剑么?” 朱翊钧笑道:“不是的。这是十字架。他们所信仰神的儿子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因此这些人用十字架作为他们的圣物。” 朱翊钧说完这句话,范礼安等人心中大喜。他们一路之上接触的所有明国人,没有一个知道十字架的由来。而皇帝随口说出,至少说明他对于基督教是有一定了解的。 而洛郡王则手一抖,将十字架扔在托盘上,道:“我不要了。” 朱翊钧笑着拿起那十字架,对着洛郡王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了吗?” 洛郡王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道:“不喜欢。” 申时行躬身奏道:“陛下,洛郡王闻惨事而不忍,非‘仁’而何?臣为陛下贺。”包括憨山等在内的殿中官员都躬身道:“臣等为陛下贺。” 朱翊钧笑道:“罢了。孩子小的很,没法了解其中的道理。范礼安,你来说说这尼古拉五世教皇。” 范礼安躬身奏道:“是。陛下,我的汉话没有罗明坚好,可否由他来讲述?”朱翊钧闻言看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 罗明坚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范礼安创造的非常难得的机会。快速打了个腹稿,躬身奏道:“尊贵的陛下、殿下。尼古拉五世陛下俗名托马索·巴伦图切利,幼年的时候很喜欢读书。他九岁的时候,父亲病故,家庭陷入了贫困,乃至于没能完成大学的学业。” “后来,他成为一名年轻的传教士后,用全部的收入都用来购买书籍,甚至还为此借了很多债。希腊和拉丁作者中的著作几乎没有不被他研究过的,而且他把高深的圣经学识和极端的宗教虔诚与多才多艺的人文主义结合在一起了。” “再后来,尤金四世陛下去世后,巴伦图切利当选教皇,称号尼古拉五世。‘谁能想到,’他曾这样说,‘一位不名一文的穷教士,竟成为一身尊荣的教皇?’” 洛郡王正是喜欢听故事的年纪,在范礼安讲述时,他静静的听着。等讲到此处,他嘴唇微动,罗明坚一直在偷眼观察朱翊钧和他的表情,见他有话要问,就停了下来。 洛郡王问道:“他父亲不是皇帝吗?”申时行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心说果然是龙种,方四岁就能从故事中关注到皇位问题! 罗明坚心中也咯噔一声,生怕朱翊钧因此而不悦。偷眼看时,见皇帝脸上仍挂着微笑,心中松了口气。他笑着回答洛郡王道:“回殿下,教士是不能娶妻和生孩子的,如同佛教中的和尚一般。因此每一任教皇都是从有学问的人里面选出来的。” 洛郡王问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因为他自小就已经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接任皇帝的,才有此问。对于罗明坚所解释的,也只是半懂不懂,因此就“哦”了一声。 朱翊钧接过话头,温言道:“孩子,今天父皇教你一个道理。在你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不要打断他,有问题要等着他都讲完了再问。”洛郡王又“哦”了一声,低声道:“皇儿记住了。” 朱翊钧教育完了孩子,示意罗明坚接着说。罗明坚在心中再次梳理了尼古拉五世的生平,也猜到了皇帝的心意,就接着道:“尼古拉五世陛下成为教皇之后,立志成为一个好教皇,要重建罗马城;恢复古典文学,艺术和知识。” “他遣了很多使者到雅典,君士坦丁堡,日耳曼和英国去寻求,购买或者抄写希腊和拉丁书稿,无论这些书籍是异教的还是基督教的。他在梵蒂冈建立了一个大型的抄写和编辑中心,邀请所有意大利知名的学者来罗马,翻译希腊罗马的古典名作。” “等到他蒙主宠召的时候,梵蒂冈图书馆已经藏书一千五百卷,目录三千五百条,使罗马成为整个欧罗巴的知识中心。也正是出于对知识的尊重,罗马教会在整个欧罗巴大陆取得了如今的统治地位。陛下,殿下,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尼古拉五世陛下。” 朱翊钧抬头目视罗明坚一眼,对他的领悟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暗暗赞许。申时行在一旁听到整个欧罗巴的知识中心才藏书一千五百卷,不由自主的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心道:“我大明一个地主之家,藏书都可能超过一千五百卷。” 朱翊钧见洛郡王静静的听完了,就问他道:“你说说看。罗教士所说的尼古拉五世,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教皇呢?” 洛郡王不答,虽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但罗明坚讲最后一段的时候,他只是在那里研究神父们有些怪异衣袍,根本没有听进去。见父皇问起,他装聋作哑,用手捏住朱翊钧的小胡子玩耍。 朱翊钧示意魏朝道:“他有些疲累。让他去皇后那里休息。”这句话洛郡王就听到了,他立即从朱翊钧膝盖上跳下来,微微欠身道:“皇儿告退了。”迈开步子就向御座后面跑去,魏朝连忙小跑跟上。 朱翊钧目视着他迈着小短腿,跑的飞快,嘴角又扬起笑容来。 申时行躬身道:“陛下,洛郡王尚未开蒙,不必心急。”朱翊钧道:“你说的是。朕只是我刚学着当父亲,恨不能让他一下子就懂事起来。”申时行等随驾的莞尔。 范礼安凑趣道:“陛下,我认为殿下彬彬有礼,已经表现出高贵的风度,如此年幼更是非常难得。”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很是欢悦。 闲话并讲了个小故事,时间过去了能有一刻钟。朱翊钧抱着洛郡王出来,就是让他见见外国人,同时也要激励一下自己。他日理万机,没太多时间蘑菇,就直接了当道: “朕作为个人,对天主教并无太多恶感。此前,朕也了解过你们的教义,翻看了你们的圣经。除了一些诸如诛杀异教徒的描述之外,总的来说,你们的教义是导人向善的。” 范礼安等人听了,齐齐松了一口气。随即听皇帝说道:“但是,请你们解释一下,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时候,因为亚玛力人对他们不好,耶和华说,要杀尽他们,将男女,孩童,吃奶的,并牛,羊,骆驼什么的都宰了。类似于这段经文的,圣经中有很多,如何解释?” 假如一道闪电从地上升腾而起,击向了天空,也不会让范礼安等人更震惊了。明国皇帝何止是翻了翻圣经,他是通读过了。圣经的来源好解释,一些与中国贸易的商人手中就有——但无法解释,如此繁忙的皇帝如何能够对《圣经》这类读物看得如此详细。 尽管震惊,但朱翊钧的问题是传教士经常遇到的,罗明坚坦荡荡的解释道:“陛下,这段经文实际上一种隐喻。它必须与《出埃及记》中的那句:‘耶和华以经起了誓,必世世代代和亚玛力人争战。’放在一起理解。” 见朱翊钧露出询问之色,罗明坚道:“上帝起誓的时候,按照《旧约》的记载,亚玛力早已被祂抹去,不复存在。那为什么还要起誓呢?这正是解释经文的要点——祂所说的亚玛力人,实际上是指代嫉妒纷争、骄傲自大、不敬神、不爱人、任意妄为、自私等,只要人心里不让神作主,立刻就会被灵中的“亚玛力人”所占领,因此要世代与之征战。” 憨山听了,微笑道:“这种解释倒与佛门有些类似,佛经中的邪魔外道,也要佛弟子去超度他们,而这些所谓的邪魔,不过是人心中的贪、嗔,痴罢了。”说完,双手合十向范礼安示意。 朱翊钧听了,也微笑道:“憨山胡说了。佛经中何曾教你去杀人呢。你说的邪魔外道,不是人类,不过是个人修行所见,人在平日里又何曾见过呢。”憨山见自己说错话了,心里扑通扑通的,连忙点头称是。 朱翊钧对范礼安道:“在朕的国度,经中凡有对异教徒征战、杀戮或者恐吓的言语,一律不得传之。若想传教,须将这些鼓动仇杀的经文删了去。” 如果说让范礼安等人跪拜他们咬咬牙能够接受,朱翊钧提出删改经文的要求,则远远超出了范礼安的权限之外。他如同遭到雷击,还试图挣扎一下:“陛下,这段经文我们一直是这样解得——并无鼓励杀戮之意。” 朱翊钧听了,冷笑一声道:“哦?那宗教裁判所移送给欧罗巴国王的那些异端,让他们被砍头、焚烧、遭受绞刑的,都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呢?” 书阅屋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四章 谈判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在现阶段其实是欧罗巴公正的基石。也就是说,此时的宗教裁判所并不像后世宣传的那样恶劣,相反他带给大陆诸国教民以仁慈——大量的本应被不学无术领主处死的所谓“异端”,在宗教裁判所相对专业的认定下,得到了无罪开释。 原时空的公元两千年,梵蒂冈为了搞清楚宗教裁判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保罗二世开放了宗教裁判所的所有档案,欧洲历史方面的三十位专家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发现历史真相与普罗大众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鸿沟。 朱翊钧在此就犯了一个错误,他把后世以为真理的“常识”带到了范礼安这些传教士精英面前,还理所当然的将之视为有力的一击。殊不知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身份,这几位传教士会嘲笑他一脸。 范礼安和罗明坚对视一眼,示意罗明坚回答。罗明坚斟酌了一下词汇,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我不知道您是从什么渠道得到了宗教裁判所的‘恶名’,跟您说起宗教裁判所的谣言的人,必然怀着对罗马教廷的恶意。” “事实上,现在的欧罗巴诸国的法律,都认为异端邪说是一种犯罪。而宗教裁判所的主要作用,是及时的将那些国王、领主要处死的‘异端’从绞刑架下解救出来——毕竟,不是每一个教民都具备足够的知识,来证明他偶然做出的渎神的行为,不代表他就是‘异端’。” “裁判所成立三百年了,被定罪的‘异端’还不到被逮捕教民的百分之一。在此我也恳请您理解,在欧罗巴,天主教不只是人们在教堂里实践的东西,它就是科学、哲学、政治和个人拯救的希望。它不是如同贵国民众的一种个人宗教偏好,而是被当做一种永恒普遍的真理,社会稳定的基石——那些不学无术的国王和领主,根本搞不清楚异端的本质,就乱开杀戒。宗教裁判所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予以鉴定,正体现了上帝的仁慈。” 尽管罗明坚说的语气和缓,但皇帝加于罗马教廷的侮辱,还是让他的声音中带出来些委屈。长篇大论之下,朱翊钧的脸也难得的红了红。他只能带着点歉意温言道:“那是朕偏听偏信了。” 顿一顿又道:“但是在中国,没有异端一说。任何中国人都有选择宗教信仰的自由。相信你们已经看过了朕的诏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包括宗法、家庭关系,胁迫任何人信仰宗教。在朕的国度,没有信仰也是自由的。” 范礼安连忙道:“陛下,这些我们都完全理解而且拥护。我们的到来,可能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们面对面的向您解释,何为真正的基督。我想,在祂的眼中,您所拥有的国度,还没有人沐浴在基督的光辉之下,是诚为可惜的。” 朱翊钧听范礼安将话题又转到传教上,就不再纠缠于宗教裁判所的问题。他接着道:“嗯,朕说过,如果你们能适当的修改你们的经文,朕不反对你们传教。但.......朕直说了,基督教必须在帝国宗教司的管理之下,为朕的国家和民众服务。你们如果想要兴建教堂传教,除了遵守宗教管理的诏令之外,还需要体现出你们的诚意。” 申时行在一旁听了,心内抚额。心说我们都知道皇上您“实事求是”,喜欢捞干的,但您这也太赤裸了!让我们中华上国情何以堪。 范礼安闻言,心说果然,这皇帝确实讲究实际。虽然使团一路上对此有过探讨,但面对富有四海——真正的富有四海的文明帝国,他们拿得出手的东西也确实不多。 斟酌了一下语言,范礼安道:“尊贵的陛下,感谢您的仁慈和宽大。关于您修改经文的要求,我想梵蒂冈是不会同意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不会讲授有关您反感的内容。” 朱翊钧斟酌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我准许你们这样做。我也会派人检查你们的每一份送出去的《圣经》和小册子,查验是否有违反禁令的内容。” 于是,关于圣经中杀戮异端的内容,传教士们让了一大步,朱翊钧让了一小步,传教士们用不可思议的让步,跨过了传教事业最大的阻力。 利玛窦听罗明坚翻译范礼安和皇帝的话,脸色苍白,不停的画着十字。而伊内斯嘴角噙着微笑,对传教士们明显违反教义的行为好像喜闻乐见。 范礼安接着道:“我们传教士身无长物,所能贡献的可能未必达到陛下的要求。”嗯,申时行一听,皇帝敲竹杠还真敲出东西来了。 范礼安道:“陛下,我想您已经关注到了繁荣的香料贸易。我们在广东,也看到了贵国的商船。恕我直言,贵国的工匠好像还没有掌握最新的远洋快船的制作方法,我看到他们用的都是硬帆。这尽管能做出大船来,但借不到逆风,几乎没法在非季风季节进行远洋航行。” 朱翊钧点头道:“嗯,你接着说。” 范礼安咽了口唾沫,道:“我们教廷可以向您提供优秀的造船工匠,并提供最新的软帆快船的制造技术。” 他这话说出,伊内斯的脸色铁青。如果不是在百禄宫中,他就要大声的呵斥范礼安了。但范礼安连看都没看他,接着道:“除此之外,我听罗明坚转述罗万化总督的话,他说您喜欢黄金和白银。使团会建议教廷,鼓励欧罗巴诸国增大与贵国的贸易,我想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 “这些就是我贫乏的脑袋能想出来的‘诚意’。我非常惶恐。” 朱翊钧听了,用手轻轻敲打御座扶手。范礼安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们传教事业命运的裁决。 装模作样考虑了一会儿,朱翊钧道:“罗万化这厮,说的朕好像是见钱眼开的守财奴一般,什么叫‘朕喜欢黄金和白银’?那亮晶晶的东西谁不喜欢?咹?” 殿内众臣齐齐点头,表示自己和皇帝陛下一样,都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朱翊钧展颜笑道:“朕此前听说过些欧罗巴的事情,中国在汉朝、唐朝、宋朝的时候,都与你们有着贸易往来。最近这一百多年,我们的交流少了。” “朕想着,总是你们来觐见中国皇帝,显得中国不懂礼数。朕欲派遣使团,去罗马教廷访问,觐见教皇,并与欧罗巴诸国建立通商关系——希望教廷能够促成。” 除了伊内斯以外,其余三人仿佛一道圣光照耀在头顶,范礼安激动的甚至开始打摆子了。他结结巴巴的道:“仁慈的主啊,伟大的陛下!这将成为划时代的,永垂史册的光辉一页!能够参与其中,我们深感荣幸,死而无憾!” 伊内斯的心情则完全相反,他虽然不是使团的主导成员,但作为果阿总督的秘书,他绝对不希望中国主动开展与欧洲的贸易。明摆着的,一旦中国造出远洋舰队——他毫不怀疑这一点,参与到东西方贸易中,那葡萄牙那点人口实力,还有吃饭的地方吗? 但遗憾的是,皇帝并无和总督代表交流的意思,始终将注意力放在罗马教廷身上。伊内斯第一次明显的感觉到——教廷的利益和王国的利益并不都是一致,尽管葡萄牙人也是忠诚的上帝子民。 等范礼安激动过了,朱翊钧接着道:“你刚才说,梵蒂冈是欧洲的文化中心。朕欲兴文教,自然要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朕认为,我们东西方两大文明之间,就文化方面也很有交流的必要。朕也要效仿尼古拉五世,在两京二十五省都建设大图书馆,收集全世界的艺术和知识藏之于内,使天下万民都蒙其利。这方面朕希望能得到教廷和使团的支持。” 范礼安完全被皇帝折服,他万万没想到,此次出访能够得到如此丰厚的成果。他躬身道:“赞美陛下,使团将为此全力以赴。” 朱翊钧想了想,再没有别的要求了。至于其他的,都可以在这两项大原则的基础上慢慢深化。于是他结束话题道:“申尚书,赏他们饭吃。”未等申时行领旨,他又突然想起来道:“哪位是利玛窦教士?” 范礼安一听,心说叫利玛窦来还真是来对了。忙用葡萄牙语告知利玛窦,皇帝召唤他。 利玛窦出列,按照礼部所教行了礼。皇帝仔细打量他一下,温言道:“朕记不得什么时候,听说过你的名字。” 利玛窦克服心理的紧张感,用葡萄牙语回答:“这是我的荣光。”罗明坚给翻译了。 朱翊钧道:“我的妹妹乐平长公主,仁圣太后非常喜欢她。她的未婚夫是徐光启伯爵。伯爵对你们的学问很感兴趣,朕特准利玛窦教士,在使团履行传教许可程序之前,与徐光启伯爵进行沟通交流,并向他讲授你们的教义。另外,申尚书。” 申时行道:“臣在。” “传朕的旨意,在京师选一处地方,准许他们建设第一个教堂。” “赞美您,愿主与陛下同在,直到永远!” 从御座上站起身的朱翊钧听了范礼安和罗明坚充满感情的赞美,心中暗道:“希望你们能永远如此赞美我,或者——惧怕我。”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五章南 南台 接见葡萄牙使团的时间比预计的多了一刻钟,朱翊钧的日程表由是向后推迟。从万历七年开始,几乎每日的日程都是如此,侍从室早已习惯。 虽然排好的日程经常被朱翊钧弄乱,但侍从室还是每日都要认真的编制皇帝的日程表。例如万历十年四月二十九,皇帝日程如下: 六时三十分,帝、后请两宫安,与潞王和诸公主陪同慈圣太后进早膳; 七时三十分,早朝;听取农工商部关于京师、北直隶抗旱汇报;谕礼部令民及时农桑,毋事游惰等项; 九时十五分,在百禄宫召开例会。会议议程:听“空饷案”进展报告;决定湖广布政司等六省人事任免;听取关于福建清军兼理粮饷关防钦差的汇报等六项。 九时五十分,进用间食,做眼保健操和锻炼; 十时二十分,帝、后接见朝鲜进献方物和美人的使臣金孝元;帝接见暹罗使臣石谷; 十时三十五分,接见郑王,听取宗人府以及宗室改革进展情况; 十时五十五分,接见朱载堉等格物院院士,听取工作汇报,并做指示; 十一时三十分,帝与格物院众人用午膳;席间听取格物院关于京师大学格物教育的汇报并做指示; 十二时三十分,帝午休,郑美人率朝鲜选侍侍奉; 十三时三十分,御驾幸南台,参加京师大学教授遴选会议; 十六时三十分,帝锻炼,慢跑回百禄宫,批阅题本; 十七时三十分,帝、后、乐平公主陪同仁圣太后进膳; 十八时三十分,帝回百禄宫,批阅题本; 二十一时三十分,后至百禄宫,陪同皇帝锻炼后,于十时三十分入寝。 尽管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强度,但每日朱翊钧在看到日程表之后,都有一种想死的感觉。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除了太祖、成祖,列祖列宗都将大权委于内阁、司礼,这皇帝确实不是人干的活儿。 这日程中有好几项事务例如郑王的汇报,已经排期二十多天,却因为重要性不够,始终没有排上。 而朝鲜使臣金孝元正月就在等着接见,朝鲜美人已经入宫小半年,朱翊钧才抽出五分钟的时间接见了他一下。毕竟,朝鲜国王将郑氏、金氏、沈氏等权贵之家的美貌嫡女都送来好几个侍奉自己,自己再不给面子也说不过去。 至于暹罗的使臣,其贡献的方物都是些珠宝原料之类,量大质优。皇帝老婆那么多,给个五分钟面子也说的过去。 ...... 当日下午十二时三十分,皇帝在午休的时候,何心隐等获得举荐的京师大学教授候选人,在内官的引导下,迈上了临时搭建的浮桥进入南台,经过了翔鸾阁,进入景星殿候驾。 因为进入了皇家核心之地,众人都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尽管景星殿里桌子上放了些点心茶水,但很少有人去吃。何心隐在其中算是个异类,与相熟的几个闲谈几句后,因有些饿了,就选了几样吃了起来——身后随即传来吃吃的低笑声。 吃一会儿,闲谈一会儿,等了能有半个多小时(新时又称小时),何心隐听内官报名道:“内阁总理大臣,张居正大人到!”随即脚步声响,内阁诸臣、教育部等高官们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个高大却瘦削的老者,进入了景星殿。 景星殿众人有的躬身施礼,有的想跪下磕头发现没人下跪连忙又直起膝盖的,加上乱七八糟的问候,殿中有些小小的混乱。 在混乱人群的后面,一个站的的笔直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块沙琪玛,胖若无人的将之塞进嘴里咀嚼起来,随后他又拿起茶杯,“吸溜”一声,喝了口茶。 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进入殿中的张居正等人要想不注意到何心隐都难。尽管已经阔别经年,张居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但地位相差悬殊的二人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因此张居正只是微微点点头,就转过了视线。 何心隐仍站在那里,旁若无人的吃着自己看中的小点心。他也认识张居正,但丝毫没有过去拜见的欲望。他回想起在嘉靖四十三年的时候,在京师讲学的自己曾经和时任国子监司业的张居正见过几次,有一次交谈接近两个时辰。 当时的何心隐,刚刚经历了“聚合堂”社会实践的失败,正处于人生的低潮期。而张居正已经踏入了升官的快车道,在老师徐阶的栽培下,已经得到了裕王府讲官的资格。若裕王顺利继位,内阁之位稳稳当当。[注] 聚合堂的失败让何心隐的思想偏激,加上本就是一个恃才傲物的性子,更显得肆无忌惮。而张居正恰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当世顶尖人杰,两人的政治观点截然相反,交流到最后不免不欢而散。 何心隐离开京师后,曾对人说:“异日张居正必然当国,而当国必杀我。” 原时空何心隐确实被杀,也曾因为他多次说过张居正必杀我这样的话,张居正被戴上了钳制异端,冤杀何心隐的帽子,在千古名臣的金身上留下一大污点。 在本时空,何心隐此际还活得好好地,他在候选人堆里,远远看见张居正与内阁同僚几人站在一起,听着王国光、张四维等人向他汇报事情,清瘦的脸庞上古井无波,已经找不见一点两人当初辩论时面红耳赤的模样。 内阁大佬圈子的外围,尚书、侍郎们脸上都挂着微笑,像是张居正偶尔说出的只言片语如同佛语纶音一般,个个做出醍醐灌顶、有会于心的诸般表情,让何心隐的脸上又挂上了些嘲讽的笑。 此时,一位身穿红袍,锦鸡补子的老者笔直的走过来,所过之处,认识都弯腰施礼道:“天台先生。”何心隐一看,原来是右都御史耿定向过来了。 何心隐抱拳施礼道:“耿大人好。”耿定向脸上带着笑快走几步,作揖还礼。 随即说道:“夫山先生,我本欲去拜访你,却逢先生有事,缘悭一面,不想在此处见到了。” 何心隐笑道:“我是羞见故人耳。因不知称呼你为耿大人还是天台先生为好,所以不敢请见。”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耿定向脸上不由得罩上些青气。身边一起参加遴选的,认识何心隐的还好,知道他的脾气。而不认识的,不免交头接耳打听,问起这貌不惊人的老头是谁。 耿定向干笑几声,道:“夫山先生还是那么诙谐。回想昔日先生来京师,你我促膝长谈,日以继夜,恍如隔世矣。”嗯,老夫提醒你一下,当时你来京师讲学,还是住在我家里的,吃了我多少顿饭你咋不说。 何心隐脸色挂出笑来,道:“昔日承蒙款待,因囊中羞涩不敢回请,只好避而不见,天台先生莫怪。” 耿定向连吃两个软钉子,知道两人之间因为在报纸上的笔仗已经打出仇来了,就不再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转头又跟别人寒暄,免得继续尴尬。何心隐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去找苏州点心了。 ...... 正百无聊赖间,有内官进殿道:“陛下将御涵元殿,诸位请跟我来。”于是张居正打头,众臣和遴选众人在内官指挥下,排好队形,进入主殿。 十三时五十五分,帝御涵元殿。何心隐不敢抬头窥看御颜,只跟着大伙儿行礼。喊罢万岁时,听丹陛上皇帝朗声道:“平身。” 大伙儿于是起立,按礼排好班次。何心隐在排班时偷眼观看御颜,见皇帝英姿挺拔,气度雍容,真有帝王之表。心道:“听说经筵、进讲停了七八年,未知圣学如何。” 随即丹陛上轻轻响动,皇帝落座。赞礼官轻咳一声,道:“王家屏上前。” 教育部尚书王家屏出班奏道:“陛下,我朝圣祖开天,文教翔涌;列祖列宗既隆文教,载缵育人之功,中国由是强盛。吾皇缵承鸿业,绍述罔愆。登基以来,仁懋圣学于缉熙,政教修明,化行俗羙;变法之后,教化更加于海内,而天下晏如,四裔来宾矣。” “臣等奉旨,筹建京师大学,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吾皇指示方略,方有制成;今日承旨,不设贡科而取大贤,为广我朝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也。共有地方举荐五十员名,朝廷特召名士三十六员名,以为京师大学教授之选。伏乞圣裁。” 皇帝听了,玉音答道:“教授者,师之范也。师训之范,岂容轻忽?必要文能经纬,任贤勿贰。今变法方兴,天下熙熙,政经繁杂,非‘半部论语治天下’之时也。”听他说出“半部论语治天下”,殿中诸人脸上都带出笑来。 “格物之昌明也有年。圣人之教,取其一技而能近乎道也。朕曾言,有一发明,则兴一业,一业兴而万人温饱足矣。所谓内治昌隆,不过丰衣足食;外威斯赫,不过枪炮犀利而将士敢战耳。” “变法三年,胶柱鼓瑟之辈不再作声。以后世末学,焉能尽得圣人之意!‘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时,朱子安在?!” 何心隐听到“朱子安在”四个字的时候,压抑不住的笑容从脸上迸发出来,他虽然没有看到皇帝挥斥方遒的样子,但听到那一句句铿锵有力的演讲,仿佛那些字眼被人用钢钎子钉在他心底一般,浑身都抖颤了。随即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涌出,落在涵元殿的金砖之上。 书阅屋 正文卷 第二章百三十六章 起义 因为皇帝到涵元殿的时候就晚了半小时,而且会上各学派讨论的非常激烈,当日的遴选会议,一直开到日头西斜。 眼瞅过了下班时间,耿定向就直接回府。他家人口不多,房子不小,三弟耿定力和他住在一起。耿定向家在东院,耿定力一家住西跨院。 耿定向的二弟耿定理没走举业,学历只是个生员,但在学术上不弱于耿定向,此时在家乡半隐半教,潜心著书立说。三弟耿定力隆庆五年进士,此际任教育部主事,两家合买了一个大宅,住在一起。 耿定向回家时,老婆子见他脸色不虞,就吩咐家人仆役小心些,自己和儿媳妇两个亲自端了饭伺候。耿定向阴沉着脸吃了几口,就问儿子耿如愚道:“你三叔回来了没有?” 耿如愚放下筷子,站起身肃立答道:“禀父亲,三叔此前捎信回来,今晚继晷加班。” 耿定向鼻子里嗯的一声,上下打量他两眼道:“你今日读什么书来?” 耿如愚额头见汗,支支吾吾的。站在一旁布菜的儿媳妇撅起嘴道:“老爷,您这些天日日骂他,如今吓得他说话都不囫囵了。今日他读了皇上著的《论实践》,还写了千多字的心得。” 耿定向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有心骂儿媳妇,但作为公公那样做也太没品了。只好一腔邪火发向儿子道:“你一个男子汉,三十岁的人,读个什么书还要媳妇给你说?怎么的,你老子能吃了你?” 耿如愚赔笑道:“父亲威严这个......日甚一日,儿子惧怕些也是有的。不知今日遴选大会上究竟如何?” 耿定向气儿越发不打一处来,道:“皇上拉偏架都拉到缅甸去了,还能怎的?总共八十六人,刷下来三十个,全数是理学名家!” “咳,遴选还没开始,皇上先说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时,朱子安在?!你说,这还能有什么余地?” 耿如愚听了微笑道:“今日儿子读《论实践》,其中说‘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理则益明。’,这是为变法张目。” 耿定向翻起眼珠子道:“那又怎样?‘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不就是说这个的?” 耿如愚道:“父亲说的是。但参看《论矛盾》,皇上所说的实践要比荀子深刻的多,而且把道理说明白了——儿子不是说这个,听父亲的意思,今日皇上虽然薄朱,但还是尊孔,这又是复古来的,这和皇上两论的主旨却又不一样了。” 耿定向被儿子提醒,猛然醒悟道:“咦?”坐在那里不语,神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 他的儿媳妇是如今蓟辽总督梁梦龙的孙女,单名一个欣字。梁梦龙虽然不是将门,但这孙女因颇受梁梦龙宠爱,性子很是泼辣。见自家丈夫还在那里站着,就道:“你快坐下吃饭罢,岂不闻‘食不言,寝不语’。” 耿如愚见耿定向还在那里翻白眼思考,又看了母亲一眼,这才慢慢坐下,拿起饭碗扒饭。他老娘道:“没人跟你抢,吃那么急干什么?” 梁欣又噘嘴道:“还不是让老爷吓得。这一年多,日日训斥,就是个好人,精神头也没有了。他今年添了胃疼的毛病,都是吃饭不能好好吃的缘故。” 老婆子听了无言以对,耿定向忍不住道:“这是谁家规矩,媳妇说起老爷来了?我是他爹,还不能训斥他两句了?” 梁欣也是饱读书的,闻言道:“老爷若看不惯如今理学受欺,何不辞了官去讲学?二老爷在家,悠游林下,著书立说,何等自在。您老如今虽然正二品,光一个理学顶在头上,也入不得阁,何必在朝堂受那些窝囊,回家又对着如愚来撒气。” 因不能说自己舍不得这个官位,耿定向被儿媳妇几句话顶的面红耳赤,只坐在那里一个劲的默念孔圣人的老话,劝自己制怒。 耿如愚心中暗暗给媳妇点赞,心说今晚一定吃一把肾宝丸,跟这妖精拼了。想着想着,嘴角就荡漾出笑来,耿定向瞥见了,心中怒火要把脑门顶开。喝骂道:“你笑什么?” 耿如愚脸色一白,吓得把碗放下,又要起身答话。他娘道:“别起身了,吃顿饭起来好几遍,能吃好吗?你个老家伙,咱家就这么一个种,你要给他折腾死不成?天天‘父父子子’的,岂不闻父慈子才孝?” 耿定向眼珠子都气的竖起来了,心说你们这是要造反呀。耿如愚忙起身道:“娘,儿子敬重父亲,都是该当的。”又对媳妇道:“你别在这里显眼了,回屋去。” 梁欣听他这般说,柳眉一竖,耿如愚忙使个眼色,背着他父亲跟媳妇拱手。他娘在旁边见了,撇了撇嘴,暗骂儿子怂包。但此时是一致反抗耿定向的时候,就对儿子道:“你说媳妇干什么?要我说,她说得对。你们爷儿两个要论文讲武,吃饭罢了到书房去,别吃饭时给人添堵。” 耿定向成婚四十年,那老婆就是个受气包,被他一辈子都吃的死死的。没想到今日在儿媳妇振臂一呼之下,老婆子也起义了,气的险些血管崩裂。 但局势一对三,老耿一看自己犯了众怒,还真不能大发雷霆,否则家中非要鸡飞狗跳不可。正尴尬时,耿如愚四岁的儿子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个佣人护持着。 那小子拿着一大团棉花糖,道:“爷爷,你看,三爷爷给我买了棉花糖。” 耿定向惊喜道:“你三爷爷回来了?”他孙子不答,又拿着棉花糖跟他妈显摆。身后的老妈子道:“是,老爷。三老爷回来了,说是去西边吃口饭就过来。” 耿定向一叠声道:“如愚,你去喊你三叔过来吃。”耿如愚答应了,起身出去了。 耿定向暗暗松了口气,也不看老婆子脸色,吩咐道:“拿点酒来。”他儿媳妇道:“老爷,我去拿。”耿定向点点头。 耿定向的老婆子见友军被分化瓦解,心里着慌道:“不必,让春香去拿。我也饿了,叫他们在这里吃,咱两个到西屋吃饭去。”说完,又叫两个丫鬟过来伺候耿定向吃饭,她和媳妇俩战术转进。 一会儿工夫,老婆子就听见儿子把耿定力引到膳厅去了,彻底松口气,就跟媳妇抱怨耿定向的臭脾气起来。言语间羡慕儿媳妇有福气,自己当了半辈子受气包,苦也。 梁欣能说什么,只能劝慰自己婆婆。两人边吃边说些体己话,就听主屋咣当一声响,好像有人摔了酒杯。 跟着就是耿定向的喊声:“你说什么?传教士?京师大学当教授?!” 耿定力说了什么,两个女的都没听清。老婆子不放心,放下筷子起身道:“唉,我去看看。”儿媳妇也道:“太太,我也过去。”说完,搀着老婆子过去了。 进到膳厅,见耿定向何止是摔了酒杯,将半桌子菜盘子都掀在地上了。耿定力和耿如愚两个站在一旁苦笑,耿如愚身上全是汤汤水水,一个鸡爪子还挂在衣襟下摆上。 老婆子吓得念佛道:“阿弥陀佛,这是干什么?”见耿定向气的脸如金纸不出话,也慌了神,问耿定力道:“三叔,你大哥这是怎么了?” 耿定力苦笑道:“今日王尚书传皇上口谕,让我们聘范礼安、罗明坚和利玛窦三人,做京师大学教授和讲师。教授数学、几何和哲学,大哥因此生气。” 老婆子道:“你这死老头子,皇上这般做定是有皇上的道理,你的学问难道比皇帝还大?再说,管他谁当教授,又没教你的儿孙,与你何干?值当这般生气?” 耿如愚搀着耿定向道:“娘,我刚才也是这般说。本来父亲只是发怒,我说完这话,才气的说不出话来的。”老婆子听说,见耿定向身子都开始僵硬了,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耿如愚见她哭了,忙问耿定力,是不是往医学院送。 梁欣叫身边伺候的丫鬟道:“快去我屋里把那装三棱针的盒子找来。”那丫鬟飞一般跑出门去。这边她又指挥耿如愚和耿定力两个,将耿定向架到卧房。 等耿定向躺上炕,那小丫鬟把一个黑漆银钿花纹的盒子拿了过来,梁欣打开盒子,让婆婆把耿定向左臂袖子向上挽起过了手肘,拿出盒子中一条褐色绸带道:“给老爷大臂绑上。” 等绑好了,梁欣已经将盒子中一个手指长短的三棱针在油灯上烧过,轻轻拍了拍耿定向手肘,待静脉血管突出后,用针尖在上面快速一点。 刚刺完,那手肘就先出现一个红点,随即一滴如墨般黑的血液流了出来,梁欣问婆婆道:“家里可买过酒精么?”老太婆身边大丫头梅香道:“有的。”梁欣道:“去拿酒精棉花来,给伤口擦一擦。”话音还没落呢,耿定向出了一口长气,张嘴哑声道:“气杀我也。”[注1] 耿家人通看呆了,耿定向老婆哭道:“你吓煞我也!”耿如愚又惊又喜,道:“你如何会这般治疗?可谓妙手回春也。” 梁欣道:“老爷与我家爷爷性子一般,这发病也是一样。我爷爷在家窝火,说不出话时,都让我给他刺一针。”说罢,将三棱针用酒精棉擦了,又对着耿如愚比划一下,方收进盒子里。 耿定力哭笑不得,笑着宽慰道:“大哥,你何必气成这样。何心隐那般无君无父之徒,皇上都让他当了教授。如今几个西洋人当教授,又能如何?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耿定向的眼睛望着顶棚,浑浊的泪水从两边眼角流下,长叹一声道:“吾恐百年之后,道统绝矣!” 正文卷 第章二百三十七章 梦境 将耿定向老两口安置好了,梁欣又嘱咐了几个大丫鬟夜里精心些,排好了她们的夜班。 耿如愚先回房去了,将日升隆十两银子一盒的肾宝掏出两丸来,温水送下。梁欣带来在屋里伺候的通房叫小竹的笑道:“少爷平日里想不起来吃它,今日有兴却吃两丸,此正可谓‘临阵磨枪’也。” 耿如愚掏了她身子一把道:“你这浪蹄子倒敢卖嘴,今天我要把你家小姐挑于马下,再杀你个二罪归一。” 小竹有心嗤笑,但最终决定还是给他面子,躲开道:“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罢。小姐还要去哄小少爷,等回房也得亥初了。” ....... 等梁欣回房,耿如愚早已经剑拔弩张,两口子一番鏖战不必细表。一炷香之后,梁欣掀他起身道:“就这般能为还要斩我于马下?还要杀小竹二罪归一?” 耿如愚腆着脸笑道:“待为夫暂歇,再鼓余勇,杀个回马枪。”梁欣噗嗤一声笑了,喊小竹送来热水,伺候他两个洗身子。 耿如愚越看自家媳妇越爱,不由叹道:“唉,只恨我举业不成,不能给你挣份诰命,却让爱妻受委屈了。” 梁欣听了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妾身觉得这般有些闲情更好。如今这世道,做官一年考成四五次,累的寻死觅活,又有个什么意思!咱两个成亲五年了。”耿如愚道:“是,万历五年,诚儿都四岁了。” 梁欣笑道:“现在也就你们老耿家还把举业当成了不得的事。说起来好笑,初议亲时,我老大不愿意。我爹爹也说,谁家正经孩子二十四五岁尚不娶亲!莫非老耿家家规是不中举就不娶媳妇不成?” 看着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妻子,耿如愚笑道:“哪有那样的家规。不过是老爷总想着攀高枝儿。亏的你爷爷当了总督,要不——”往东边努努嘴道:“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梁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耿如愚道:“妾身敬夫君就在此,是个通透的人儿,还不愚孝,这些年妾身有做不到的,也亏您维护。我那爷爷和老爷倒是像亲兄弟,眼睛都生在头顶上,只看着上边。要我说,老爷还比我们家那总督爷爷强些哩,这几年为理学生了多少气。” “要论起来,我家那总督爷爷,可不管什么理学、心学还是格物,只把一个‘权’字顶在脑门,鬼神不忌。” 这话说的耿如愚大笑,把梁欣抱在怀里亲一口道:“你要笑死我,好一个‘鬼神不忌’!” 笑罢,耿如愚叹道:“老爷还是看不开事情。此番南台会议,说是意料之外,但有心人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早先就说,理学非一败涂地不可。” “变法以来,两京报社李贽、何心隐等辈,写了多少攻讦理学的文章!格物大兴时,出版署每年又批出来多少许可!二叔前年来信,让父亲在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办一个理学月刊。老爷扑腾了一年多,如何?到今天还没影子——皇上的心思还用问吗?” 梁欣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妾身女流,不看那些圣贤书。如今词儿、曲儿,评话之流,凡是反派,要么假道学,要么伪君子,这些书里面,‘真小人’反倒是可敬可悯了!要说这里面没点子古怪,妾身都不信。” 耿如愚刮一下她鼻子道:“贤妻见得明白。这话你可别上头了讲给老爷听,他平时不看杂书的,要是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梁欣撇嘴道:“妾身也读了些史书,要说理学能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一个女流都不信。自从朱熹注了经书,这大宋是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后反被蒙元夺占了江山。如今皇上励精图治,打压理学,反倒是四夷宾服,十万八千里外什么牙的人都来了!” 耿如愚见梁欣句句说在心坎里,心中对这可人儿爱煞了。将她搂紧摸着她后背道:“唉,日日被老爷逼着背书,我简直郁闷透了。亏得有你,为夫才觉得活着有些趣味。”梁欣被他摸的情动,吐气如兰道:“你要杀回马枪?” 一句话天雷勾动地火,耿如愚再次起兴。扳鞍认蹬的时候他突然道:“你说,你和小竹两个,就要了我半条命,皇上闹那么老多,他能忙乎过来吗?” ...... 耿如愚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他当然忙乎不过来。万历九年,后宫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选秀后,放出一大批宫女,让得不到皇帝宠幸的女人们在后宫才多了些盼头。 本次选秀中,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朱翊钧注意到:郑梦境。也就是原时空引发国本案、梃击案的郑贵妃。 长得确实好看,性情也柔顺,朱翊钧暗暗感叹历史仍存在惯性的同时,对她也多了些防备。毕竟梃击案虽然在后世是疑案,但所谓“无风不起浪”,穿越者照抄答案还踩进同一个水坑,未免太蠢。 因此,尽管郑梦境姿色与庄静嘉不相伯仲,但并未如同皇后般受宠。皇帝临幸之后,封为美人,离着贵妃位差着十万八千里。 历史存在惯性的同时,还会有些有趣的变化。如今的郑美人,两三个月才能轮到一次宠幸,剩下的大把时间无可排遣。 因她性子柔顺,公主们都喜欢亲近她,被乐平公主带着做了几次实验,郑美人居然喜欢上格物了。至于欲以此邀宠,还是真心喜欢,当然不必去问,但她做起实验来却有模有样。 在天下正常夫妻夜里闲话、敦伦之时,郑美人夜以继日的进行各种实验。到万历十年四月,她在储秀宫后殿的住所已经被各种实验器具占满,殿外还有好长条木箱子,里面种着豌豆。 这豌豆是朱翊钧让她种的,因见她喜欢格物,朱翊钧有一次道:“这些瓶瓶罐罐,很容易打碎伤人,朕设计一个实验你来做罢。”就把孟德尔豌豆试验的设计讲给她听。 郑美人尽管遵旨种上了豌豆,但也并未听劝,不再摆弄其他东西。万历十年四月二十九夜,郑美人的单人宿舍中,明亮的油灯光线下,她正在奋笔疾书,写着自己的第一篇论文。 郑美人的实验设计很简单,她从《通识直指》上知道了电——那书中说:“丝绸摩擦玻璃棒,即能产生电;毛皮摩擦琥珀,也能产生电;带电体有吸力,同性带电体两者之间能够产生斥力,异性带电体之间产生吸力。” 但通识书上就这一句话,没有描述电的其他性质。郑美人翻阅了每一期的格物期刊,都没有发现有人继续研究,于是就自己干了起来,她抓住为数不多的见皇帝的机会,讨教电学的相关问题。 她曾经问过皇帝,皇帝说金属能够导电,但如何存储格物院没有人研究,毕竟格物院现在的课题虽然多,但能立项的都是与生产相关的问题,如果她感兴趣,可以研究一下这个。 为了方便她研究,朱翊钧回想了一下初中课程内容,让人给她做了一个起电装置:一个直径一尺的玻璃盘子,用丝绸做了摩擦垫,两个小铜球分别用导线连接两级,在黑暗中可以观察到放电现象。 皇帝很忙,辅导到此为止。郑梦境用皇帝给她的起电装置,很是在后宫中出了一把风头。刚开始那一个多月,每日都有嫔妃和宫女去她的屋里去看那神奇的电蛇。郑美人用电的相吸性质,将羽毛戴上电之后,用带电小球去推它、吸它,如同魔术一般,往往引来惊奇的叫声。 后来她将起电机玩的腻了,就开始研究电的存储。经过几次毫无头绪的摸索,她终于试着把电装到玻璃瓶里。于是她将起电机上的一极用小银链子引到玻璃瓶中,又在瓶外包了一层银箔接上另一极——这个装置与起电机断开之后,也能放电。 后来郑美人进一步改进了她发明的装置,在玻璃瓶内也贴上银箔,结果发现瓶子储存的电更多了。 四月二十九日中午,郑美人在伺候皇帝的时候,给他演示了一下。朱翊钧大为惊喜,鼓励她可以将之写成论文。当然,朱翊钧也不知道的是——郑梦境发明的正是“莱顿瓶”,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电容。 而郑梦境发明的“梦境瓶”,比莱顿瓶的发明早了一百多年。电容的出现,也提醒了朱翊钧,有必要让格物院进一步研究电的各种性质,毕竟对于穿越者来说,还遵循着原时空攀科技的道路,未免有些刻舟求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