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外史》 正文 第一章 鸠占鹊巢 秦州城西南十余里处,有一个名叫杨家坪的小村落。时值七月初五,正是处暑节气。村中农户午休之后,都去了田地营务庄稼。不事劳作的顽童们少了约束,开始四处奔跑嬉戏,村中到处都是他们的声音。 村子偏南的一个院落中,西厢房内,土炕上躺着一个年方十岁的男童,此时睡得正沉。炕边上坐着一个十一c二岁的丫头,手执一把高粱秆编成的扇子,缓缓挥动,为炕上的少年送出习习凉风。 男童名叫杨铮,是这户人家的幼子。一个多月之前,他与一名玩伴赌赛爬树,失足从树上跌下,虽然未伤到筋骨,只在身上留下二十余道皮肉之伤,却因此大病了一场,昏迷近半月方始醒转。 初醒之际,他身体极为虚弱,这倒还在其次。让他父母担心不已的是,这娃娃一连数日都不说话,看向家人的眼神总透着惊疑之色,全无亲近之意。他父母还当他得了离魂症,心中悲切之极。 幸好又过了些时日,杨铮渐渐好了起来,不仅身体开始康复,也能开口说话了,对家人也亲近起来,他父母这才终于放心。 为杨铮打扇子的丫头名叫石榴,是杨铮父亲的一位故交送来的婢女,来这个家还不到一个月。因大明严禁平民蓄奴,石榴名义上是杨铮父母新收的养女。 过了不长时间,杨铮醒了过来。石榴问道:“二哥,可是被吵到了?” 杨铮道:“那倒没有,睡足了自然就醒了。”坐起来指了指窗下木桌上的水碗,石榴便放下扇子,倒了些清水给他端了过来。杨铮喝了水,又道:“石榴,我想下地走走。” 石榴将水碗放回桌上,道:“二哥,你能走了吗?” 杨铮道:“走走看吧,总这么躺着可不是个事,越躺好得越慢。” 石榴扶杨铮坐在炕边,找来杨铮的麻鞋给他穿上。杨铮看着脚上的这双麻鞋,不觉笑了。鞋底以麦秸交织而成,三层叠在一起,上面还覆着一层厚实的棉布;鞋帮c鞋面皆用麻线编成,间隔透空,形制对称;鞋头上缀着一个小小的球形红缨,使整个鞋的色彩不再单调,多了几分活泼。 石榴问道:“二哥,你笑什么?” 杨铮道:“这鞋头上的红缨很是有趣。你以前见过么?” 石榴道:“以前倒不曾见过,不过我见村里的儿童穿的鞋大都如此。这是大姐前些天给你新做的鞋。”边说边扶杨铮站了起来。 杨铮在地上走了两步,感到鞋底柔软舒适,很是合脚,赞道:“大姐的手真巧。咱们去院子里。” 石榴扶杨铮出了屋,下了三级石阶,来到院内。院角伏着的大黄狗跑上前来,冲杨铮直摇尾巴。这狗性子很温和,平常也不怎么叫,只有生人来了才会叫几声。 杨铮在黄狗头上轻抚几下,一边慢走,一边打量起自家的这个小院。 这院子约摸两丈见方,靠北面是正屋,正屋两侧各有一间耳房。 西边便是他住的这间屋,屋子南侧有一个独立小间,那是茅厕;东屋与西屋相对,看着稍小一点,靠南也有个小间,那是厨房。 院子南边是一道半人多高的篱笆墙,院门在偏东一点的位置,篱笆墙的西半边搭了个棚子,里面堆放着柴草。柴棚边上有一个鸡笼,里面养着三只母鸡,每天都能产一两枚蛋。最近这些日子,那些蛋一个不落的都进了杨铮的肚子。 正屋和东西两厢房都建在约两尺高的砖石基座上,屋墙均用和着麦秸杆的黄泥夯筑,看不到一片砖。三面屋的屋顶上是青黑色的瓦,正屋的屋脊在正中,屋顶为“人”字形,此结构唤作马鞍架;东西厢房屋脊均在靠外墙的一侧,看上去好似只有半片屋,俗名一坡水。 石榴见杨铮东张西望,笑道:“二哥,你怎么好似头一回来自己家一样。” 杨铮笑道:“在屋里躺了一个多月,可把我闷得够呛,好不容易才能走出来,自然要多看看。还是外面好啊,多亮堂!” 几间屋的檐高,至少都有一丈,室内并不让人觉得逼仄,只不过为了冬天保暖,窗子有些小,因而会显得有些阴暗。只有厨房的窗户开得很大,那是为了方便散烟。 杨铮这些天在屋里实在是呆得够了,出来走一走,心里都好似敞亮起来。不多时,他额头出了汗,石榴道:“歇歇吧。”杨铮点了点头,在檐下台阶上坐了下来,石榴去拿了手巾给他擦汗。 杨铮道:“石榴,你在我家还住得惯吗?” 石榴道:“住得惯,爹娘都对我很好。” 杨铮道:“这样说来,你以前的主家对你很不好啰?” 石榴犹豫着道:“没没有。” 杨铮笑道:“你不用担心,现在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说。” 石榴点了点头,把手巾洗了洗,在院中挂了起来。 杨铮道:“我记得你刚来时,被屋里的蜘蛛吓到过好几次,又被跳蚤咬得睡不着。夜里听到狼嚎,还险些哭过。可见你以前住的地方,比我家要强多了,至少不会这么偏僻。” 石榴道:“没有!”迎上杨铮的目光,不由低下头去,“二哥,你真是聪明,什么都能猜到。” 杨铮道:“这又不难猜。你原来所在的李家是三原商人,就算没功名傍身,钱总是不怎么缺的。好了,你不愿意说,咱们就不聊这个。以后你想说了,我再听你讲。” 石榴道:“我没有不想说,我我” 杨铮摆手道:“不着急。来,咱们到外面走走。” 石榴劝道:“二哥,你才刚好,还是过两天再去外面吧。” 杨铮道:“不去远处,就在门口溜达溜达。” 石榴一听便不再劝了,打开院门,扶着杨铮朝外走去。 杨铮走到打开的门前站住了。这门是由几块木板拼起来的,所谓柴扉是也。在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了许多字。 石榴奇道:“二哥,你识字吗?” 杨铮笑道:“我自然不识字,但我知道你识字。听你说话就知道了,跟我们乡下人大不一样。” 石榴腼腆道:“只是将就识了几个字。” 杨铮指着门上那块牌子,道:“来,念给我听听。” 石榴便念道:“巩昌府秦州赤峪里杨家坪农户,杨,计家三口。男子二口:成丁一口,本身年四十三岁;不成丁一口,次男杨,年十岁。妇女一口:妻张氏,年四十二岁,本里张吴庄人氏。开除三口。正除男子一口:长男杨虎子,嘉靖四十三年殁于巩昌府宁远县,时年十七岁。转除女子二口:长女年二十二岁,嫁秦州西关关公巷屠户胡喜子;次女年十八岁,嫁西安府三原县贾人周逢春。隆庆五年十月。” 眼下是隆庆六年七月,门上这牌子已挂了快一年了。 杨铮道:“你怎么不念我爹和我的名字?” 石榴道:“爹爹的名字我怎敢乱叫。娘说过,不能再叫你以前的名字。” 杨铮之父名叫杨大力。石榴是家中养女,又是婢女身份,自然要避尊长讳。 杨铮因生于狗年,便取了个狗娃的乳名,其后便一直叫着。乡人给孩子起名大都很随意,男孩多为猫粪c狗蛋c驴娃之类,女孩则多用花花草草之名。都说贱名好养活,便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有钱有身份的人家孩子长大了会起个正式的名字,普通庄户人家的娃娃则阿猫阿狗一辈子。 前阵子杨铮昏睡不醒之时,其母张氏病急乱投医,听说水神庙旁的刘半仙算命测字颇为灵验,便去求了一卦。那刘半仙问了八字,说杨铮五行缺金,于是给他更了现今这名。 也不知是合着杨铮该好了,还是那刘半仙的卦起了作用,更名后不几日他便醒了。张氏却认定是改名的作用,打那之后便不许家人c村人再叫杨铮过去的乳名。 想起母亲的直拗,杨铮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慢慢踱出院子。 院外是一条丈许宽的道路,四周皆是和他家差不多的院子。沿着这条路向东望去,不远处就是杨家坪的村大门,以及高高的村塞墙。 那村塞墙用黄土夯成,高约一丈半,环村舍一周,若是不知情的人远远见到了,怕会以为是个兵塞。实则秦州周边的许多村子都修有这种塞墙,一者可防盗匪,二者可防野兽,从这也能看出,这地方算不得太平。 目光越过塞墙,更远一点便可见到一棵极大的老槐树,也不知已生长了几百年,依然郁郁葱葱,庞大的树冠犹如一柄巨伞。树稍上有一个很大的喜鹊巢,从这里望去也很显眼。 杨铮指着那老槐树道:“当日我就是去掏那树上的喜鹊窝,失足掉下来的。” 石榴见那棵树怕是有十丈余高,不由心惊不已,道:“幸好二哥福大命大。” 杨铮道:“福大命大吗?也算是吧。我记得当日都已经够到那窝了,谁想里面并没有喜鹊,倒飞出来一只红腿鹞子,照着我手上c头上啄了几下。我被吓了一跳,这才失足掉下。幸亏那树上枝叶繁多,大大减缓了我下坠之势,最后我又掉进了树下的水塘中,这才没受什么大伤。” 石榴知道当地人所谓之红腿鹞子,便是红脚隼,性情凶猛,自身不营巢,常占喜鹊窝繁衍后代。说道:“这便是鸠占鹊巢了。二哥,你以后可不敢再爬树了。” 杨铮缓缓点了下头,看着那树梢上的喜鹊巢,不禁有些出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首志功名 石榴见杨铮站着半天不动,便轻轻唤了他一声。杨铮回过神来,道:“咱们回去吧。” 回到院里,杨铮忽觉尿急,石榴就要去给他拿便盆。杨铮摆手道:“不必了,我自己去茅厕。” 石榴道:“那我扶着你。” 杨铮道:“你扶着我,我会觉得不自在的,那还怎么方便啊?” 石榴疑惑道:“这些天来,我不是一直这样做的么?” 杨铮道:“那是我病着,实在没力气。现在有力气了,当然要自己来。” 石榴有些委屈地道:“二哥,你是嫌弃我么?” 杨铮微笑道:“这些天来,要不是你悉心照顾,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地走动呢。对你我只有感激,又怎么会嫌弃?” 他这话确是肺腑之言。自石榴来这个家后,每天给他擦洗身子,很是细心,当此盛夏之时,他身上却一个汗疮都不曾生。至于照顾便溺,洗衣做饭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也为他父母分担了不少家务。 石榴听了却有些惶恐,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当不得二哥感激的。” 杨铮笑道:“我家可不是那三原李家,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把我当小孩,我现在就算是个小孩吧,可男女终是有别,这样说你懂吗?” 石榴不禁抿嘴笑了笑,说:“是,我懂。可你现在身子虚弱,我怕你站不稳。” 杨铮道:“你放心,我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总要长些记性的。瞎逞能的事,我是不会再做了。” 石榴把杨铮扶到茅厕门口,便让他一个人进去,自己等在外面,留心听着动静。 杨铮小解出来,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石榴端水过来给他洗了手。杨铮道:“石榴,你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吗?” 石榴摇头道:“未曾听爹娘说过。” 杨铮道:“他们是不会愿意提的。我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个大概。那一年,嗯,是嘉靖四十三年的冬天,我大哥应徭役,往兰州的肃王府运米。那些年不太平,走到宁远遇上盗匪,就这么白白送了命。” 石榴默默听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杨铮指着院门道:“你知道那块牌子,是个什么名堂吗?” 石榴道:“应当是叫户牌吧。” 杨铮又问:“那是作什么用的?” 石榴道:“是保甲用来查验人口的。” 杨铮道:“查验人口?哦,是为了防止逃户,对么?” 石榴点头道:“是,既防本地之人外逃,又防收容外地逃人。十家为甲,十甲为保。一家有罪,九家举报,若不举报,十家皆有罪。此外保甲还用以编制乡勇,抗匪缉盗。” 杨铮“嘿”了一声,道:“这不就是连坐么。咱们大明不是有里甲么,怎么还有这保甲?” 石榴想了想,道:“里甲制是太祖立下的规矩,用以支应赋役。而保甲制,我听说是因成化年间流民暴动,方始有的,到了弘治年间开始推行天下,要家家挂牌,每日查验。不过有些地方严一些,有些地方松一些。” 杨铮道:“原来如此。”心想,看来从弘治时起,逃户现象就已经很严重了。相较而言,似乎秦州这穷地方倒还好些。石榴来了这些天,户牌上并无记载,也没见有人过问,可见查验很松。又问:“逃户没有路引,又能去哪里呢,被抓到不是更惨?” 石榴道:“有些人会被抓到。有些人藏入偏僻的地方,官府就不好抓了。还有很多成了大户人家的奴仆,那种人家自有办法应对。不少人还是主动投身做奴仆的,这样便可少交赋税,躲避徭役。” 杨铮点了点头。隐约记得似乎听家里人说过,秦州四野山中便有逃户存在。在这地广人稀之处,官府要寻找自然很不容易。可是深山中过活,又何尝容易了? 他有些感慨的说道:“咱们普通农户人家,要纳粮缴税,要服正役杂役,还要拿起刀枪保卫乡里,活得真不容易。秦州这里灾害多,大家日子过得苦。江南富庶,可听说税赋极重,之前又闹了很多年倭乱,百姓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吧?” 石榴怯生生地道:“是。二哥,你怎么会想起这些?” 杨铮道:“石榴,你有没有想过,再过些年,等我满十六岁成丁,就得应役了,说不定哪天也会像我大哥一样,不明不白就死了。” 石榴吓了一跳,道:“二哥,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杨铮轻笑道:“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算嘴上不说,这种可能总是有的。你说我要怎么样才能免了徭役呢?” 石榴道:“二哥若中了秀才,就不用服徭役了,还可免户内二丁的差役。再不然就得使银子,请人代役。” 杨铮笑道:“嗯,银子,银子是个好东西啊。可我们庄户人家,又上哪里去赚银子。再说秦州这地方,地广人稀,山多地少,百姓大多不富裕,做不了什么大生意。而且没有靠山,钱赚多了很容易招人眼红,最后惹祸上身。” 石榴奇道:“二哥,这些道理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杨铮能够说话,她便发现家中这位二哥不同于寻常乡野儿童,常提些特别的要求,如水一定要喝烧开的,早晚必要洗漱,睡前必要烫脚,简直比一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还要讲究。但人却很和气,吃穿上并不挑,也不会平白捉弄她拿她开心,当她是个物件一般。今日二人聊得多了些,更发现他识见不凡。 杨铮道:“躺得久了,身子不能动,头脑自然就要多动些。其实很多事情并不复杂,只看你会不会去想。” 石榴循着杨铮的话想了想,问道:“二哥,你是打算读书考取功名么?” 杨铮点头道:“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最适合。石榴,你说秀才好考吗?” 石榴道:“听说是极难的。很多人考了一辈子,都还是个童生。” 杨铮道:“嗯,不容易。但哪怕再不容易,我也得去考,因为我已经没有更好的路可以选择。中了秀才,我和我爹就都不用应役了,还能给家里免些赋税。” 大明田税实际上并不重,乃是自秦以来历朝最低。里甲正役十年一轮,也算不上多难当。要命的是各种杂役,尤以上命非时之杂泛为最,花样层出不穷,一不小心就落得个家破人亡。唯有取了功名,才能够豁免。 但读书的投入成本却是极高的,一户农家往往几代积蓄,才供得起一个人脱产读书。而且读书不是想读就能读的,要有书本,要有笔墨纸砚,还要有先生教才行。 杨铮思索片刻,道:“石榴,既然你识字,还如给我当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吧?” 石榴慌忙摆手道:“不成的。我只是认得几个字,怎么能当先生呢?” 杨铮道:“一般儿童启蒙,从什么书开始读?” 石榴道:“大多是《三字经》c《百家姓》c《千字文》。” 杨铮点头道:“嗯,听说这个叫蒙学三c百c千。你都能背能写吗?”见石榴点头,便笑道:“这不就行了。咱家穷,请不起先生,就请你做我的蒙师吧。” 石榴红着脸道:“我当不起蒙师的。二哥若要识字,我就勉强试试吧。” 杨铮站起来躬身施了一礼,道:“谢谢先生收我。” 石榴只当是个玩笑,侧身含笑回礼道:“不敢当。” 杨铮笑道:“我要是得了功名,你是第一功。到时候就可以随便四处行走了,不用路引,也不怕官府盘查。” 石榴好奇道:“二哥,你想出游吗?” 杨铮道:“是啊,既然来这世上一遭,总不能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大明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红颜蒙师 随着杨铮能下地走动,身体康复得快了许多。每天杨大力夫妇下地务农,石榴就陪着杨铮在院子内外走走,有时也到村外去,但并不走远。杨铮的玩伴见他好起来,都跑来找他玩。杨铮说身子还没力气,把小伙伴们都打发了。 做完适量活动,杨铮就回到家里跟石榴学《三字经》。石榴先教他背上一段,熟习无误之后,再在地上用树枝写出来让他认字。认了字之后就是讲解含义,随后再默写。 如此这般教了几段之后,石榴发现杨铮学习速度极快,远胜自己当初识字之时,不由赞叹道:“二哥,你真是聪明,我看用不了几天,就能把这《三字经》学完了。” 杨铮道:“哪里哪里,是先生教得好,我差得还远呢。” 石榴道:“二哥,我是说真的。” 杨铮道:“我也是说真的。不仅能跟你读书识字,还能学官话,这样的蒙师怕是满秦州都不好找呢。” 石榴不禁脸上微红,道:“二哥,你真会夸人,我可当不起。” 杨铮道:“你当得起。虽然我没出过门,也知道大明各地口音差异极大,要想让别人听得懂,官话是非学不可的。尤其是遇到那些官老爷,若我讲的话人家听不懂,怕是先要挨一顿板子,到时岂不冤枉?” 两人说了会话,又开始学习。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石榴就去做饭。 杨铮在旁边看她生火:取一小块火绒贴于火石下面,再以火镰击打火石的侧面,不几下,溅出的火星落在火绒上,火绒燃起了几点细小的红斑。那火绒本是以很薄的棉布制成的炭布,因而并不产生火焰,但红斑却渐渐扩散。石榴又取了一把干燥的麦秸杆,将点着的火绒包裹在里面,对着麦秸杆吹了几下,先是冒起了烟,不多时就蹿出了火焰。 石榴把燃起的麦秸杆放入灶中,添入些干树枝,见杨铮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笑道:“二哥,你没见过生火吗?” 杨铮笑了笑,道:“你这样生火,觉得麻烦吗?” 石榴奇道:“大家不都是这样生火的么,难道我的法子太笨了?” 杨铮道:“我在想,如果不用这样的火绒,也不用这样大的火石c火镰,只需手指扳动一下就能生出火苗来,岂不是更为简便。” 石榴笑道:“如有那样的法子当然好了。不过若是落在坏人或顽童手里,怕是失火之事要频发了。” 杨铮点头道:“有道理。咱们大明盖房子多用木头,火是一定要严防的。除了要放火的坏人,别人也没有随时随地点着火的需要。” 石榴道:“是啊,除了做饭和夜里点灯,平白点火做什么。”一边说一边将铁锅架到灶上,倒入半锅清水。这是依着杨铮要喝开水的习惯,每次做饭前她都会先烧上半锅。 杨铮走到近前,见铁锅里已经生了一大片白色的水垢,便指着道:“你看,这都是水里极小极小的石头沉积而成的,只有把水烧开才会沉淀出来。如果喝了生水,这些东西就进了肚子,虽然大部分都能排出来,可总有一点会积在身体里。日积月累下来,人身体里就长石头了,要生病的。” 石榴听了吃了一惊,道:“二哥原说水中有极小极小的虫子,没想到这也是水里带着的。”铁锅经常烧水会有水垢,这个她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原本是藏在水中的。 杨铮道:“所以你以后也要喝开水,让爹娘也一定要喝开水。” 石榴点头道:“每天我给爹娘预备的带到地里喝的水,都是煮开的。” 杨铮见她是当真记在心里了,很是满意。石榴又往灶中添了些柴,这些柴不如之前引火的干燥,顿时生出许多烟。石榴道:“二哥,这里烟大,去院子里吧。” 杨铮到院中坐下。石榴提着一竹框菜也出来了,蹲在厨房檐下择菜。家中常吃的蔬菜,都是河边自家的地里长的,有芹菜c芥菜c白菜c菠菜c胡荽c圆根c豇豆等等,种类倒是不少。又有一种产于山中的野菜,长于枝头,形似竹笋,但要小很多,只有拇指大小,名为乌龙头,味道微苦,可以败火。 杨铮看着石榴择菜,忽又想起曾听过的一种引火之物,问道:“石榴,你知道有种叫火折子的东西吗?” 石榴道:“有,是用极易点燃的草纸扎紧做的,点燃后吹灭火焰,只剩下暗火。要用时吹上几下就又有火苗了,有些人家用来夜里点灯应急。火折子只能支应一两个时辰,若无人看顾,还是会熄的。听说军中有更好的,我却没见过。” 杨铮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石榴笑道:“咱家的草纸不知好不好用,要不我做一个给二哥看看?” 杨铮摆手道:“我就是好奇问问,又不是要去放火,做那东西干什么。对了,说到纸,不用纸笔,有什么好的法子可以练字呢?” 石榴道:“我听说有些读书人买不起纸笔,就用竹枝在沙地上写字。” 杨铮点点头,道:“嗯,笔软纸平,竹硬沙软,倒是有共通之处,或可一试。” 石榴道:“二哥若想试试,我下午去河边取些沙子来。不过二哥要练字,还是得临帖,我的字是不成的,你可不能照着学。” 杨铮道:“这个不急,咱们慢慢来。”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外有人说道:“大力哥,在家么?” 篱笆院墙不高,杨铮一抬眼就看见外面站着的二人。年长者名叫杨百牛,是他的族叔。年幼的名叫杨石头,是杨百牛之子,便是当日与他比赛爬树之人。 杨铮上前开了门,道:“是百牛叔啊,我爹还没回来呢,进来坐吧。”见杨百牛手中还提着东西,对其来意已是心知肚明。 杨百牛进门笑着说道:“你可算是大好了,不然我可真没脸见你爹了。”说完板起了脸,把身后的杨石头揪到前面,“还不快给你狗娃兄弟赔罪!” 杨石头上前躬身道:“狗娃,是我对不住你。” 石榴道:“百牛叔,石头哥,我娘说了,不能再叫二哥‘狗娃’。” 杨百牛道:“对,对,你娘说过,要叫铮娃。” 杨铮道:“百牛叔,我和石头打赌闹着玩,虽说他激了我一下,可也是我自己逞能,摔下来只怪我不小心,根本不关石头的事,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杨百牛道:“哎呀,铮娃你这可真是真是”真是什么一下子说不出来,便又教训儿子道:“看见没有,人家铮娃比你还小呢,可比你懂事多了。你惹了祸就知道躲起来,哪像个关西汉子!” 杨石头缩了缩头,不敢吱声。自出事之后,他就躲在张吴庄外公家里,听说杨铮差不多好了这才回来。 杨铮忍不住笑了,说道:“百牛叔,你就不要怪石头了。这些天想必他也提心吊胆的,过去了就算了。不过呢,咱们同宗同族,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你该知道,从来都是讲理的。百牛叔你大可不必赶在他回来之前,先让石头哥来给我赔罪。” 杨百牛不禁老脸微红,道:“铮娃,看你说的。”把手里提着的东西举到面前,“这些点心,算是石头的一点心意,你留着吃吧。” 杨铮道:“百牛叔,东西我收下了,你快带石头回去吧。等我爹回来,我会跟他说的。”石榴上前接过点心,转身放进厨房。 杨百牛点头“哎”了一声,带着石头往外走。走到门口一拍额头,又转回来道:“看我这记性。今早我去了趟城里,见了你大姐夫胡喜子,他托我给你家带个口信,你二姐上个月生了个大胖儿子,你二姐夫可能这两天就到秦州了,到时候会来你家。” 杨铮道:“谢谢百牛叔,我知道了。” 送走了杨百牛父子,杨铮回过头来,见石榴站在檐下发呆,就问:“石榴,你怎么了?” 石榴回过神来,“哎呀”一声,道:“爹娘快回来了,我得手脚快些。” 杨铮道:“还早呢,不着急。”心想,这丫头有心事,可她不说,总不好去盘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丫头心结 吃过中饭后,杨铮躺在炕上午睡。将醒未醒时,迷迷糊糊听到一阵轻轻地啜泣声。他睁开眼睛,见石榴蹲在门外的台阶上,肩膀微微抖动,便唤道:“石榴!” 石榴连忙用衣袖抹了下眼睛,应了一声,转身进来道:“二哥,你醒了。” 杨铮见她眼睛微红,睫毛沾露,坐起来问道:“爹娘去地里了?” 石榴点头道:“是。”到窗前的桌上倒了碗水端了过来。 杨铮喝了水,说道:“今天下午咱们去河边走走,试试那里的沙子能不能练字。” 石榴道:“好。” 两人离了家,在院门的孔洞上结了个草绳,这便表示家中无人。全村无一家门上带锁,其实就算锁了门,低矮的篱笆院墙也根本拦不住人。 出了村子往东边走,路上碰到不少在地里干活的本村人,见到杨铮都会问上两句。这些人大多是他的叔伯辈,在他病时都曾登门探望,杨铮一一回应问好。 按村中长辈的说法,杨家祖上是山西人,于洪武年间来此定居。经过近两百年开枝散叶,遂有了如今的杨家坪二十一户人家。由于无人识字,也就没有族谱,很多事情早已无考,从杨家坪人的身上,也看不到半点外乡人的痕迹。不过能够确定的是,很多人家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早就出了五服。尽管如此,杨家坪的人仍牢牢抱成一团,正是这样,才扛过了一次次天灾人祸,顽强生存着。 杨家坪东侧有条河,名叫赤峪水,本里之名便因此水而得,不过乡下人一般称其为黄瓜河。靠近河的这一片田土,由于便于浇灌,是杨家坪最好的一片地。 此时地里主要是莜麦c荞麦c黄豆c大豆c胡麻等物。在很多地方大豆便是黄豆,而秦州之民所称之大豆,其实是蚕豆,乡人谓之“大豌豆”。 各家也会留出几分到一亩地种蔬菜自用,以葱c蒜c萝卜c白菜居多,加夹其它蔬菜。白菜便是过去所谓之菘,现今只有士人还这么叫。 杨铮家在河边有七亩地,种的是荞麦c黄豆c胡麻及一些菜蔬。另外村西边的缓坡上还有近十亩山地,那里现下长的是高粱。 杨铮与石榴一路走到河边,未见父母,想来是在村西边的坡地上。二人寻了一处较为松软的沙地,用沿路拾来的坚硬树枝在上面写起字来。 石榴写了两行字,道:“二哥,在沙地上写字确是有些不同呢。” 杨铮照着样子写了几个字,点头道:“人家在沙地上练字,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石榴看了杨铮写的字,奇道:“二哥,你临过帖吗?” 杨铮笑道:“你觉得呢?” 石榴道:“自然是没有了。可看你的字,已然有了间架笔意,根本不像是新学写字的呢。我原还担心你学我写字,会有脂粉气,被人家笑话,看来是多虑了。” 杨铮道:“我只是觉得怎么好看怎么来写。你总这么夸我,也不怕我骄傲,从此不求上进了吗?” 石榴抿嘴笑道:“我知道二哥你不会的。你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将来一定能中进士的。” 杨铮道:“天生的读书料子吗?那倒不见得,大概蒙学的内容比较简单,我学得就快一些。以后可就没这么容易了。石榴,你说要考功名,得要读多少书呢?” 石榴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有《四书章句集注》c《五经》传注c《周礼》c《礼仪》,有《左传》c《公羊传》c《榖梁传》这春秋三传,有《国语》c《战国策》c《性理》,还有《文选》c《八家文集》c《文章正宗》” 杨铮听得直咋舌,道:“我的个天,要读这么多书啊,这怕是要年吧。” 石榴笑道:“别人或许要年,二哥你应该用不了。莫非是畏难了么?” 杨铮也笑道:“你不用激我。我是不是读书料子不知道,可考试却很在行。昨晚我做了个梦,梦中不知考了多少回试,都是无往不利。什么清华啊北大啊,都抢着收我做学生。” 石榴睁大眼睛问道:“清华,北大,那是什么?” 杨铮呵呵一笑,道:“是我梦中的两个大儒,读书人都以做他们的弟子为荣。” 两人说了会闲话,又开始写字。杨铮把已背熟的近九百字《三字经》写了几十个字,手腕便酸得不行,将树枝一抛,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休息。用执笔的姿势写字,比起随手划字要吃力许多。 石榴掏出手巾来给他擦汗。杨铮看着她道:“石榴,你这名字是谁给取的?” 石榴道:“是张家的大少奶奶。” 杨铮点头道:“嗯,张家的大少奶奶,那就是李家的二小姐。听你这般称呼,看来你不是一直跟着她的丫头。” 石榴手上动作一滞,低低应了声:“是。” 好些年前,杨铮之父杨大力意外结识了三个西安府三原县的行商。那三人分别叫李祥福c张广源c周有良,在那之后一直与杨大力保持着比较密切地关系。如今四家两两结了姻亲:李祥福的二女儿嫁给了张广源的长子张修洁,周有良的长子周逢春则娶了杨铮的二姐杨兰儿。 月余之前,几个三原行商路过秦州时,去了胡喜子的肉铺一趟,说是与周逢春熟识,问他有没有什么信要带。胡喜子便说了下家中近况,小舅子杨铮卧床不起之事自然也提了,请他们帮忙带个口信。 过了不久,李家派了个管事带着礼物登门探望杨铮,石榴便是在那时送到杨家的。李家还帮张家捎带了些礼物,以这两家的姻亲关系,如此倒也正常。可奇怪的是,杨家的姻亲周家却一直没有消息。 杨铮的父母因此一直有些担心,别是周家出了什么事情。今日得了杨百牛传的口信,才让他们安下了心。杨铮却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过二姐夫周逢春很快就要来秦州,内里有何差池,到时一问便知。 倒是石榴一听周逢春要来,似乎立即多了些心事。方才杨铮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竟发现了些问题。 他又问道:“李家那位二小姐,脾气很坏么?” 石榴收起手巾,摇头道:“没有。” 杨铮道:“你照顾我这么多天,又教我认字,情谊非同寻常。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不会勉强你说,可难免会担心你。你要是觉得信得过我,不妨给我讲讲,我看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至不济有一个人分担,你心里也能轻省一些。” 石榴道:“二哥,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杨铮道:“哎,别哭嘛,那么多叔伯婶子就在旁边,人家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了。” 石榴抹去眼泪,抿着嘴沉吟半晌,终是把话说了出来。 她本是苏州府人氏,幼时因家中困难,父母为求度日,将她卖与别人。那时她年纪幼小,记不得多少事,只模糊记着被转卖了几次,最后落入一家青楼。此后便被教以琴棋书画c进退坐立等,以待将来娱人。待她年纪渐长,逐渐被青楼老板所不喜。原因并非她愚笨不愿学,而是因为个子长得太快了,刚满十岁已有四尺三寸,将来身子长开,怕是还得再长高一尺,加上还是双大脚,哪里还有人要。 (ps:明代量衣尺一尺约为34厘米,四尺三寸约为146米) 就在青楼老板准备将她卖给一个兴趣奇特的人时,一个当红的红倌人将她收在了身边,这才逃得一劫。之后又过了一年多,一名秦商将那位风光渐黯的红倌人收入房中,将她也给捎带上了。 那个秦商,就是张广源的长子张修洁。张修洁本将那红倌人和石榴养在苏州,后来不知怎么被他媳妇知道了,逼着他将二人带回了三原。其妻李氏次女对那红倌人百般刁难,看石榴也极不顺眼。随后石榴被送来杨家,都是她的主意。 杨铮早就觉得石榴的识见很不寻常,便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丫头,怕也是多有不及,如此出身倒是说得通了。 青楼不同于窑子,尤其是那些上档次的青楼,顾客或为达官显贵,或为自诩风流才子的读书人。青楼培养雏妓,教以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正是为了迎合这些人的品味。若是能培养出一个会写诗填词的清倌人,哪怕质量平平,也会成为这些人争相献宠的对象。而为了博美人一笑,士子们免不了要谈些文章风月,又指点天下一番,以显卓而不群。 石榴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只要有心,见闻自然就广了。 杨铮沉吟间,就听石榴哭着说道:“我走的时候,妍儿姐姐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她说自知来日无多,合该命中注定,也怪不了别人。只嘱我来这边一切小心,切不可说及出身,若被主家看轻,不肯收留,再被张家大少奶奶发卖,下场会比她还不如。中午我听说二姑爷要来,他与张家大少爷是素识,我的事终是瞒不住的。只求二哥给我个好些的去处,莫要再让张家大少奶奶发落。”就完跪下磕起头来。 杨铮扶了她一把,道:“起来说话。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磕头,现在也没多少力气,拉不动你。” 石榴应了一声起来,却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方才两人在一起习字时的自在全然不见了。 杨铮拉着她的手道:“坐下来,咱们说说话。”石榴依言侧身坐了。杨铮道:“出身不是个人能选择的,你又没做错什么,不要把这个当回事。” 石榴摇了摇头,垂首道:“我被张家大少爷赎了身,已是他的婢女。二哥家世清白,又怎么能容我这样的人。爹娘知道了,定要恨我的。” 杨铮皱着眉头思索半晌,才算是把这里面的道道给想明白了。 不管李家还是张家,哪怕再有钱,只要家中没有取了功名的人,都仍属四民之末的商人,社会地位还不如杨家这个农户。尽管到了如今,洪武时的很多禁令都已经废弛,商人衣食住行日渐奢华,堂而皇之地逾制穿起丝绸来也没人去管。但同杨家一样,理论上李c张两家也是不能够蓄奴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家中小姐身边的丫头,仍是以养女之类的身份收下的,一般这样的丫头出身都很清白。 而石榴的出身,可谓十分不清白。她不仅出身青楼,还被张修洁收为婢女,等于是那个妍儿的陪嫁,而且身份比妾还要远远不如。当然,石榴个子虽高,却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张修洁应该还没那么禽兽,只是在那位妍儿姐姐的肯求下,一并带出来的,不然把石榴留下,少了人照抚,下场会很惨。 但当下的人可不管你否仍为处子,石榴这样便算是跟过了人。杨铮家里就算再穷,也万万不会找这样的女子为妻。如果杨铮家里是大户人家,多收个婢女自然不算什么事。在士人眼中,婢女如同玩物,玩够了送人实属寻常。 可杨铮的父母并不知道这些。送石榴来的李家管事有意不说,石榴或许受了威胁,加上自己担心,也不敢说。杨铮父母以常理度之,不疑有它,因家中子嗣单薄,便存了将石榴当童养媳的念头。待知道了内情,他们又哪能不生气。 而石榴的身份最被世人轻贱,被主家虐待致死,或是卖到窑子赚点银子也是有可能的。 杨铮拉起石榴的手,道:“你的事先不要跟爹娘说,一切有我处理。你且宽心,定不会教你离开,除非哪天你自己想走了。”父母对这件事可能的反应,他难以把握,只好先按下来再做计较。 石榴听他说得坚定,不由又流下泪来,道:“若能跟着二哥,我哪都不想去。” 杨铮笑道:“那就跟着我吧。走,咱们该回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赐名候见 接下来的两天,杨铮都带着石榴到黄瓜河边的沙地上,一边学习一边练字。石榴本说取些细沙回院子,省得每日来回走。杨铮却说要多活动才好得快,石榴自是听他的。 此时杨铮已把《三字经》学完,能够通篇默写无误。 《三字经》作为儒家推崇的启蒙教材,自是有其道理。不仅内容浅显易懂,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包涵了儒家的核心思想,是为教化之始。另外文中还提及了诸多儒家经典著作,以及学习次序,可作为以后求学之路的指引。从《小学》c四书c《孝经》c六经(《诗》c《书》c《礼》c《易》c《乐》c《春秋》)等,再到老庄诸子,遵循经c史c子这么一个顺序。与朱熹所倡有些差异,本质上却无太大差别。 因嫌学《百家姓》除识字外,并无太多意义,顶多是知道些姓氏,多了些常识而已,所以在《三字经》后,杨铮让石榴先教《千字文》。 这天下午,杨铮学过几段之后坐下来休息,见给自己擦汗的石榴黑了一点,不由笑道:“你跟我在外面晒了几天,可没有以前白净了。” 石榴不以为意,道:“二哥也有些晒黑了。” 杨铮道:“我黑点无所谓,你就不怕晒黑了不美了吗?” 石榴道:“二哥说笑了,我生得蠢笨,原就不美。” 杨铮道:“胡说八道。这是谁说的?” 石榴垂首道:“人家都这么说。” 杨铮道:“人家是谁?是那位李家二小姐吗?” 石榴点了点头,缓一下又道:“还有很多人。” 杨铮有些不解,这丫头挺聪明伶俐的啊,怎么就蠢笨了?而且蠢不蠢和美不美应该是两回事吧?问道:“李家那二小姐是怎么说你的?” 石榴低声道:“我跟着妍儿姐姐时,本叫轻雪。”说着顺手在沙地上写下“轻雪”二字,“李家小姐说我人高马大,蠢牛一般,轻是不轻的,雪更谈不上,就让我改名叫石榴。” 杨铮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生得蠢笨,不是指智商,而是指身材。似乎曾在哪听过,说某人相貌果毅云云。这“果毅”本是个好词,但若用来形容长相,那就是指对不起观众了,乃是一种曲笔。 那李家二小姐的话,着实有些刻薄,不禁让杨铮有些愠怒,道:“她知道个屁!你这叫麻豆身材,在我看来就好得不得了。” 石榴奇道:“麻豆是什么?是胡麻长的豆吗?” 杨铮笑道:“不是不是。这个麻豆嘛,就是身材高挑匀称的女子,是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 石榴道:“二哥又说笑了,长太高会嫁不出去的,作姬妾都没人要。” 杨铮摇头道:“那是没出息的男人,怕个头没女人高,从而夫纲不振。” 石榴抿了抿嘴。对自己的身量,她一直有些自卑,但在杨铮家里却会好很多。这家人个头都不算低,杨铮现下虽比她稍矮一点,也只是年岁未及所致,只看他父亲的个子,就知道早晚能长上去。既不突出,便会觉得自然,这也是她喜欢这个家的原因之一。 杨铮道:“那女人没见识,起的名字也不咋样。我看你不如把名字改回来吧。” 石榴摇了摇头,道:“二哥既然不喜欢,请再赐一名。” 杨铮笑道:“我才刚认了几个字,就能给你起名了吗?”这丫头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轻雪”这个名字,虽然是对她有恩的那位妍儿姐姐起的,却是在青楼时用的,再改回去自然多有不妥。他想了想,用树枝在之前写的几行字中划了一道,问:“这个行吗?” 石榴见是划在“日月盈昃”一句的“月盈”二字旁,便点头道:“好,以后我就叫‘月盈’。” 杨铮丢掉树枝,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道:“你能接受就好。起名这种事,我最不擅长了,差点要了我老命。” 月盈嫣然一笑,道:“不会啊,你给大黄起的名字就很好。”家中的大黄狗,现下名叫旺财,是前两天杨铮给起的。 杨铮笑道:“你以前那名字,很容易让我想起一位风华绝代万人景仰的大姐,有点吓人呐!” 月盈听他这么说,心中涌起些疑问。“风华绝代”c“万人景仰”这些词她可不曾说过,也不知道二哥是从哪里听来的。可既然是风华绝代c万人景仰的女子,又怎么会吓人呢?不过这位二哥时常会说些奇怪的话语,她已经见惯不怪了,听过就算,从没去探究过。 月盈道:“二哥,咱们接着学吗?” 杨铮道:“今天就到这吧。等了三天,我那位二姐夫总算是来了。” 月盈回首望去,见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一人正是三原周老爷家的长子周逢春,亦即是杨家的二姑爷。 杨铮携月盈上前迎去,到了近前,拱手道:“新节姐夫,小弟在此久候了。”周逢春表字新节,这个杨铮倒是记得。 周逢春心中大为讶异,印象中这位妻弟是个调皮猴子,见了生人又会有些拘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出息知礼了?拱手回了一礼,笑道:“狗娃,你身子好了?” 月盈见了周逢春便有些心虚,但仍道:“二姑爷,二哥现下名叫杨铮,娘不让再叫狗娃。” 周逢春看了月盈一眼,已知她的来历,笑道:“这一节我却不知,阿舅莫怪。”时人称妻之兄弟为阿舅,即俗称的大舅子c小舅子。 杨铮道:“自家人不拘那些。月盈,你先带这二位大哥去家里歇歇。” 那二人是周逢春的随从,连称不敢。月盈应了一声,带那二人先往村中走去。 周逢春笑而不语。待那三人走远了些,道:“阿舅可是有话跟我说?” 杨铮道:“是啊。”抬手虚指了一下,“那丫头听说你要来,心慌得不得了。我答应给她排解,因而有些事情想向新节姐夫请教。” 周逢春轻笑道:“如此说来,那丫头的底细你已经知道了。你这是怜惜她么?”虽是半开玩笑,目光中却带了些审视之意。 杨铮笑了笑,道:“怜惜她不假。但新节姐夫你不用这样看我。用我们乡里话来说,我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还不至于被她迷惑。” 周逢春哑然失笑,道:“我绝无此意。只是怕你不知轻重,行事出了差池。”心知以杨铮的年纪,被美色迷惑的可能性不大,但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他对那丫头有好感是绝对不假的。 杨铮道:“我正是因为不知轻重,才要向姐夫你请教。之前我年幼,对家里的事知道不多,我大哥故去后,有些事也不好问。我想知道李c张两家和我家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姐夫你应该能告诉我吧。” 周逢春点了点头,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向村中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父辈渊源 嘉靖二十九年秋,杨大力应徭役往兰州输粮。因路上走得慢,回程时已经入了冬。一路过了陇西,快到宁远时,遇上了一队正被群狼围攻的商队。那群狼足有百多头,在头狼的指挥下分进合击,商队人马损失惨重,活着的人也已命悬一线。 杨大力这一边有三十来人,人人还算有几下把式,但见到群狼撕咬的血腥场面,仍不免头皮发麻,双股战栗。可见死不救的事情,这些秦州汉子做不出来,更何况狼群攻下商队后,未必会放过他们,于是众人各灌几口老酒,嘶喊着就冲了上去。 不过面对群狼,两边人加起来也不占优,一帮乌合之众也比不得群狼进退有序。关键时刻,杨大力三箭射杀了狼王,群狼无首,这才慢慢退散,大家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被救下的这支商队,乃是三原行商。为首的三人,便是李祥福c张广源,以及周逢春的父亲周有良。这三人与杨大力年纪相仿,死里逃生后,俱都感激不已。众人一同返回秦州,李祥福c张广源c周逢春又专门到杨大力家登门道谢。 那时李c张c周三人才刚出来打拼,狼口遇险损失惨重,本钱大半都折进去了。不过这三人都有些执拗,回到三原四处筹借,半年后仍来走这条商路。或许是死里逃生后,秽气全带走了,此后三人的生意都比较顺当。 陕西有边关四镇,是大明西北重要防区。本布政司所征赋税不上缴国库,均用于四镇军需供应。同时朝廷还颁布了一些特殊政令,如“食盐开中”c“茶马交易”c“布马交易”等,以备军需。陕西商人秉此良机,输茶于陇西,贩盐于江淮,运布于苏湖,销皮于江南,成为赫赫有名的秦商。 李c张c周三人做的均是这些生意。每回经过秦州,他们都会来杨大力家拜访,同时送上些东西,都是不甚贵重但很实用之物,因而杨大力家从来不缺盐。 一次酒后,李祥福言道,他家中的次女与杨芝儿同岁,可配与杨虎子为妻。那时杨虎子才四岁多,杨铮的大姐杨芝儿也才刚两岁。 到了嘉靖三十八年,李祥福生意渐渐做大,精力主要放在西安府及南c北两京,此后便绝少来秦州。张广源紧跟李祥福的步伐,这边也来得少了。西北的生意,二人都交给手下的管事打理。只周有良比那两家底子薄,仍亲自带队跑这条商路。 又过数年,到了嘉靖四十三年,杨虎子应徭役殁于宁远。其时指腹为婚c结娃娃亲之类的事情,为官府所禁止。当时两家大人只是酒后随意一说,又没定聘,杨虎子一死,自然是不了了之。 杨铮的祖母钱氏因长孙身死,悲伤过度,次年便故去了。那会杨铮才三岁多,留下的记忆极为模糊。而他的祖父死于嘉靖三十四年的大地震中,连面都不曾见过。 又过一年,李祥福将次女嫁给了张广源的长子张修洁。 倒是周逢春随父亲来秦州祭奠过钱氏后,又跟着行了几回商,因此与杨兰儿结缘,最后周c杨两家结了姻亲。 杨铮听周逢春讲完这些往事,心想:敢情二姐和二姐夫还是自由恋爱,这可真不容易。秦州穷困,自家日子却还算过得去,当是多亏了李c张c周三家的接济,不过这也是老爹用命挣来的交情。早听说老爹是个好弓手,以后有机会倒要学上一学,紧要关头也可防身。 周逢春自去年秋天与杨兰儿成亲后,近一年未来秦州,未曾想这个小妻弟变了许多。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只是静静听着,偶然发问也尽是关键之处,浑不似过去那顽皮猴子模样,好似沉稳了许多。 杨铮道:“新节姐夫,我想托你一事。能否将月盈之事的首尾周全起来,与李c张二家再无半点瓜葛。之前李家人来时曾留下一份契书,等下我拿给你看。” 周逢春道:“这个自然可以。只是你确信要如此做么?” 杨铮点了点头,道:“李c张二家欠我爹的人情,但哪怕是救命之恩,也总有还完的时候。总这样没完没了,没的惹人家心烦。趁此了结最好,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成仇家了。” 周逢春道:“你倒看得透彻。可李家二小姐此举实在有些不安好心,你知道么?” 杨铮道:“她是想给我家提个醒吧。虽是戏言,当年总是许而未嫁,现在送个丫头过来,人头可就扯齐了。又想以月盈的身份轻贱我家,提醒她家现在已经不同了,不再是我家可以结交的。却不想她以月盈代己,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这女人刻薄心小,我大哥若是仍在,也是娶不起的。只不过她也太拿自己当回事,又太小瞧我家人了。我爹做事堂堂正正,又岂是她那种钻营之人能猜度的。还怕我家人蠢笨不明事理,让姐夫你来解说一番。” 周逢春听得瞠目结舌,这里面的一些关键,他还听父亲分说才明白的,却不想这个小妻弟听完之后就想明白了。但要紧之处还是要分辨明白的,道:“我可不是为她来分说的。” 杨铮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当初我大姐夫给你家带口信,想必你家中有事,又或者带信之人有事,让李家或张家转带一下。你们三家交情匪浅,在带信之人看来,事情算是办成了。可那李家女有意先瞒下来,待把月盈送过来,才让你家知道。” 周逢春点头道:“确是如此。”看了杨铮一眼,忍不住道:“你这病过一场,倒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此时两人已经行至村口,杨铮指着不远处那棵老槐树道:“当日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既然身子不能动,脑子就得多动一动,大概是这般就开了窍吧。” 周逢春看着那棵高树,不禁唏嘘,道:“这就是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杨铮道:“那个叫妍儿的红倌人,现在怎么样了?”这话却是代月盈问的。 周逢春道:“已经死了。” 杨铮听了,不禁有些黯然。虽未谋面,却总是一条人命,还是于月盈有恩的人。不过这结果,却不算太意外。这世道贱民之命,可是极不值钱的。平民要好一些,但在有权势之人眼中,仍如草芥一般。要想不被人随意轻贱,只有跻身上层。而平民的上升阶梯,唯有科举一途。 两人走入村中,又道些家中闲话。杨铮问起二姐及刚出生不久的小外甥,周逢春便笑,说道:“总算是想起你二姐了。” 杨铮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心虚地辩解道:“之前已有人报过信了。今日见新节姐夫你满面春风,就知必是过得不错。” 回到家里,周逢春让两名随从返回秦州住下来等他。杨铮让月盈去坡上地里寻父母,又到屋中找出月盈的契书给周逢春看。 其时青楼女子是要入乐籍的,属贱民一等。若落籍从良,须有官府发的从良文书。如果是教坊司官妓,大多身份敏感,从良很是难办。私妓则要简单许多,花银子就是了。张修洁能把那妍儿和月盈从苏州带至三原,想必手续是不缺的。杨铮要办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只不过以他的年龄身份,却出不得面,又不愿父母知道,故而只得请周逢春出手了。 不多时杨大力夫妇回来,与周逢春相见自有一番欢喜。 杨铮这时便不多话了,多数时候只在一旁看着。暗想,老爹眼光很是不错,两个姐夫都是本分人。只不过世事难料,若周家大富起来,两家难保还会像现今这样和睦。与其寄希望于人家富贵不相忘,不如将自家强大起来。不管到什么时候,自身强大都是硬道理,那样二姐在周家也能过得开心一些。李家那位二小姐,能在张家颐指气使,不就是仗着自家生意做得更大么。二姐自不会像那女人一般,可也不能让人家欺负了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河边漫话 周逢春此番来秦州,主要是探望杨大力一家,并无它事。呆了几日,心中牵挂家中妻儿,便即拜辞返回三原。 临走前一天,他本想在秦州城里摆桌席面相请,因见杨铮尚未大好,体虚力弱走不得长路,便让随从挑了一桌席送来杨家坪。杨铮的大姐杨芝儿一家三口也受邀前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及走当日,周逢春因属晚辈,杨大力及张氏礼不当远送。杨铮携月盈代父母多送了一程,同时也可说说话。 这次回三原后,周逢春便不再外出行商了,一面在家陪伴妻儿,一面按父亲的要求安心读书,以求进学。他与杨芝儿同岁,今年二十三,正是读书的好年龄。陕西的读书人开始在举业上有所成就,大多在成家之后。 谈及举业,周逢春对杨铮道:“你天性聪颖,不如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求取个功名。” 杨铮心中自是早有打算,道:“我正跟月盈学着识些字。” 周逢春对月盈识字并不意外,这次来与杨铮交谈,发觉他讲话很有些体统,当是受了月盈的影响。笑着说道:“我读书不够专心,你又比我聪明,若肯学,定然比我强得多。以你现在的年纪,开蒙也不算晚,最好能请一个蒙师,正经受教。” 杨铮道:“我们这边好的蒙师却不好找。即便有,我家也请不起。还是先识几个字,免得当睁眼瞎。” 也不怪周逢春不看好月盈,月盈虽然读过些书,但目的并非为了科举,作为蒙师确是不够格。但杨铮认为应付当前应该够了,另外他对个人的自学能力还是很有些信心的。 周逢春道:“如有需要,你尽管开口。”他家算不上大富,但资助一个人读书,却还算不上什么事。 杨铮道:“我若没有办法了,自会给姐夫捎信。”言外之意,自是当下还不需要。 周逢春与杨铮这两日接触下来,知道这个妻弟年纪虽小,主意却正,便不再说这个。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黄瓜河边。周逢春道:“那件事情办好后,我会托人捎信给你。你身子尚弱,就送到这里吧。” 杨铮点点头,拱手道:“那就有劳姐夫了。祝新节姐夫一路顺风。” 周逢春也拱手作别,带着两个来接应他的随从,沿河边的便道向北去了。 杨铮目送周逢春走远。心想,书是要读的,可身体也很重要。这年头若没个好身板,容易生病不说,出趟远门都有可能因颠簸劳累送了命。 转念又想到,自家人的身体素质可算是顶好的。父亲自不用说了,母亲生了四个孩子,无一早夭,在这个年代很是难得。大哥亡故时业已成年,印象中他身体很结实;两个姐姐嫁人后产子也很顺利。这说明爹娘给的身体底子不错,所以更要好好锻炼起来,不能辜负了这个好身板。 月盈见周逢春已走得看不见了,上前说道:“二哥,咱们回去吧?” 杨铮点点头,道:“走吧。”月盈跟在后面,见他不走便道,而是走向一旁山边的碎石荒地,疑惑道:“二哥,咱们这是去哪?” 杨铮把手中一个不大的布袋递给月盈,道:“这边无人,你去祭奠一下你那位妍儿姐姐吧。” 这袋子起先是由周逢春的一个随从拿着的,临走时交给了杨铮,月盈只当是送给杨铮的物事,此时打开一看,见里面放着香烛c纸钱等奠扫之物,不由眼眶一红,道:“二哥,让你费心了。” 杨铮道:“应该的,和我不要见外。” 月盈点了点头,默默走到山坡脚下,寻了一个避风之处,吹着了火折子,然后将香烛点燃,又烧起三柱香,跪下默祷一番,继而烧了纸钱。 杨铮在不远处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坐下来,静望等候。之前他将妍儿的死讯告诉月盈,月盈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夜里却偷偷哭了好几回。随后杨铮便请周逢春帮忙准备些东西,好让月盈祭奠一番,以寄哀思。又听周逢春说,士人虽常将妓女从良当作美谈,然而从良之后,下场大多不好,不是情郎变心,就是在家中受尽虐待,很多都如妍儿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月盈拜祭完毕,又过来给杨铮磕头,道:“多谢二哥成全我一番心意。” 杨铮道:“给你说过不许随便就跪。你刚拜完你那妍儿姐姐,这就来拜我了吗?” 月盈慌忙道:“二哥切莫乱说,月盈怎敢心怀他意。” 杨铮将她扶起,温言道:“你惶恐什么,我见你心中悲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月盈闷声道:“生死大事,二哥怎能随便拿来开玩笑。” 杨铮示意她坐下来,缓缓说道:“你知道么,我们杨家坪的人,能寿过五十的都不多。我爷爷故去的时候,才四十有五,听我爹说,是因为在那年冬天的地震中受了重伤,加上当时天寒地冻,不幸病故。我大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奶奶因伤心我大哥早殁,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在我大哥死后次年便故去了,那时才五十出头吧。” 月盈对这个家的了解,起始于院门上的户牌。虽然家里的日子过得不如李c张那些富商,但总是吃穿不愁,未曾想这也是个经历过许多苦难的家庭。 杨铮道:“村中其他人家,比我家人丁或许多一些,但家境却还未必及得上我家。其他村的情况我不了解,富裕人家想来是有的,但大部分人家恐怕不会相差太多。近些年算得上风调雨顺,无灾无害,大家日子都还过得去。可我们这样的农家,底子极薄,若遇上天灾人祸,日子转眼间就会变成另一番模样。” 月盈对农家之事所知甚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握了杨铮的手,道:“二哥若能进学,那便会不同了。” 杨铮也反握了她的手,淡笑道:“是啊,要进学。我算是死过一回的人,有些事情自然就看淡了。但对另外一些事情,却会看得更重一些。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我若不能给自己谋条出路,让家人过得好一些,那可真是枉自死去活来这一回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不然我怕是现在还下不了床呢。” 月盈听他说得真诚,不禁有些羞惭,道:“二哥言重了。照顾你是我的本分,你福大命大,即便没有我也能很快好起来。” 杨铮摇头道:“那不一样的。你不光照顾我,还陪我说话解闷,又为我启蒙识字,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然我心绪不得排解,整日里躺着,就算不闷死,也得闷出病来。” 月盈垂首小声道:“二哥既要记我的情,那就记吧。” 杨铮话中的意思,她是懂的。就拿她自己来说,若不是把心中的事向杨铮说了,现在还不知会怎样愁苦,每日还要忧心将来的下场。就算杨家人不追究,总是个心病,说不得便会像许多听过c见过的姑娘一样,落个郁郁而终。现下虽为妍儿之死心怀悲思,但终于不用每日惴惴担心天要塌下来了。 只是月盈却不相信,杨铮会因为不和她说话就闷出病来。就算爹娘白天忙,晚上总会回来说话,何况那会大姐还在家中呢。 杨铮道:“走吧,咱们去河边写会字。这两天可没好好用功啊。” 两人向河边走去,月盈问道:“二姑爷愿资助二哥读书,二哥为何不应呢?” 杨铮微笑道:“你耳朵倒灵得很,隔那么远都听得到。依你说,我该应么?” 月盈抿嘴笑了笑,道:“二哥不应,自有二哥的道理。” 杨铮道:“道理嘛,自然是有的。我们两家虽是亲戚,终归还是两家人。拿了人家的c用了人家的,都是人情。从嘉靖二十九年到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多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李家二小姐做的事情,不就是表了这个意思么。” 月盈道:“二姑爷家里,还是不一样的。” 杨铮道:“是不一样。但咱们自己做人得本分。其实我爹并非不想拒收几家的馈赠,只是他这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而又不得罪人。李c张两家最近这些年又只派手下管事来我家,我爹一个种地的庄户人,如何讲得过人家四处行商的人。” 月盈听得不禁有些后怕,道:“幸亏爹爹实在,那日若不收下我,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 杨铮笑道:“你来的那天,我虽躺着不能动,可前后事情都听得清楚。李家那管事对你凶巴巴的,我爹如果不收下你,怕是那家伙当场就要作色。我娘心软,定然会留下你的。” 月盈听杨铮讲过几家昔日渊源,心知他所料不差。李家即便要处置自己,也定是在杨家转过一手之后。 杨铮道:“其实我并不怕欠人情,只要有本事,将来总是能还的。若是没本事,人家也懒得来向你索人情。若有必要,我自会向姐夫求助。我只是不想被人情所裹胁,去做违背本心之事。” 月盈道:“陕西商人在江南被称为秦商,口碑很好,都说秦商讲信义,诚实不欺,与晋商c徽商并称。” 杨铮笑道:“是么,看来我们关西汉子做生意也是堂堂正正的。但商人就是商人,逐利是其本性。我并非鄙薄商人,只是就事论事。你可知道,商人资助学子,也是一种投资。既然是投资,自然是要求有回报的。被资助的学子一旦举业有成,你说该拿什么作回报呢?” 月盈恍然道:“怪不得总听人说官商勾结,原来是被人情所胁。” 杨铮失笑道:“你也太看得起咱们大明官员的操守了。被人情所胁大概是有的,你情我愿恐怕还更多一些。” 月盈嘟了下嘴,道:“好官自然也是有的。就像海青天,清贫自守,从来就不会受人胁迫。” 若论当世第一有名的官员,自非海瑞莫属。百姓不知阁老c尚书,却无人不知海瑞,其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当世官员也无人敢与海瑞比名气,《治安疏》便无第二个人写得出,直骂得世宗气得半死,其流传之广,就连杨家坪这种偏远乡里不识字的农户都能扯上几段。更奇的是骂完之后居然没什么事,海青天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皇帝已换作那位万寿帝君的孙子了。 杨铮道:“那样的清官,大明能有几个?” 月盈道:“二哥,你将来做了官,会是哪一种呢?” 杨铮笑道:“我才刚学过《三字经》,连个童生都不是,你居然问我要做什么官,让外人听了岂不是要笑死。” 月盈很认真地说道:“二哥一定能金榜题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野味上门(上) 过了七月十五之后,地里的庄稼长势已成,只须每日看顾一二即可,农户们也就相对轻闲了一些。这一年雨水适宜,亦无虫害,收成自是可期,之前四月里小麦便获得了丰收,因而农户们的心情都很不错。 按农家习惯,忙时一日三顿饭,闲时则是两顿。杨铮因身体尚在恢复当中,张氏仍让月盈做三顿饭。杨铮的伙食自是全家最好的,家里母鸡下的蛋全归了他不说,肉也只供他一个人吃,让他心里很过意不去。每次杨铮都劝父母也吃一些,言道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他们每天劳动繁重,理应多吃些肉蛋。 杨大力夫妇见儿子病好之后,变得沉稳懂事,都是说不出地欣喜。又听说杨铮在跟着月盈识字,更觉欣慰。他们倒不曾想过让杨铮去科举,杨家坪近两百年都没出过一个秀才,文曲星又怎么会光顾这里。只是觉得能识些字总没坏处,还可收收儿子的心,省得他再出去疯玩闯祸。 这天中午,杨铮特意让月盈往菜里多放些肉,可吃饭时张氏仍是将几乎全部的肉都挑进了杨铮碗里。杨铮便又往父母碗里拨了一些,说道:“你们不吃,我一个人吃着可不是滋味。” 杨大力呵呵笑道:“你们娘儿俩不必让了,都好好吃。这两日刚好得空,我去猎些野味来,咱们家总不至于断了肉食。” 杨铮听得眼睛一亮,道:“爹,带上我一起去。” 张氏忙道:“不行,你才刚好一些,可不能再去乱跑。” 杨铮道:“我就是要多活动才好得快一些。” 张氏不搭理儿子的请求,转而对丈夫道:“闲不了几天就要收庄稼了,而后又要种麦。还是等农闲了再去吧,多一些人也好相互照应,你一个人去山里我可不放心,不如让喜子再送些肉来吧。” 杨大力道:“不走远,就在近处转转,射些野兔c野鸡就行。实在没有了再找喜子。” 杨铮道:“既然不走远,那一定要带上我,让我见见爹三箭射杀狼王的雄姿。” 杨大力笑道:“这是听你二姐夫说的吧?当年他又不在场,说的话你也信。” 杨铮疑惑道:“难道那狼王不是爹射杀的?” 杨大力道:“是我射的没错,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我们一伙人见到那么大一群狼,人蓄被咬死了很多,都吓得不行。你爹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是喝了两口酒硬着头皮上的,没尿裤子就不错了,还雄姿呢。拉弓时我手臂都在发抖,准头还不及平时的两成,能杀了狼王,只是运气好。” 杨铮赞道:“那也是本事。若没有平时练出来的准头,运气再好也是枉然。我听说兵士上阵,能发挥出平时的一两成本事就很不错了。” 张氏道:“跟铮娃说这些你也不害臊,幸亏月盈不在跟前,不然成什么样子。” 月盈每回吃饭都是一个人在厨房。杨铮知道她终究还是因为出身问题,有些心虚,也就不劝她。既然她在厨房吃饭安心,那便由她好了,没必要面子上做得好,却让人家心里难受。 杨大力道:“能捡回一条命就好,还管什么害不害臊。你生兰儿那年,正赶上饥荒,山里寻不着野兽,我带着虎子去秦州城里要饭,那时可有谁还会觉得害臊?” 一家人正叙着闲话,听外面有人叫:“大力哥,在家么?”却是杨百牛的声音。杨大力提声道:“百牛兄弟,进来吧。” 月盈去开了院门,将杨百牛请进正屋。杨百牛见人家正在吃饭,就在炕沿上坐了,说道:“大力哥,今早我去山上地里,见到我家高粱被啃了些,留下的蹄印子像野猪。我估摸着那些家伙今晚还得来,咱们设法抓了吧。” 杨大力道:“若真是野猪,那倒不错。等会我跟你去看看。” 杨百牛道:“好,那你先吃,吃过饭来叫我。”说完冲张氏c杨铮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 杨大力道:“若真能捕一只野猪,就够咱们家吃到秋后了。” 杨铮道:“娘,这回我跟着去看看,你该不会反对了吧?” 张氏无奈道:“去吧去吧。” 吃过饭后,张氏和月盈一起把家中剩余的黄豆都清理出来,泡在清水里,准备下午去村中磨坊磨了,好做些豆浆c豆腐。这里的土地相对贫瘠,黄豆储油不多,因而极少有人用其榨油。当地人吃的油,大多是用胡麻和菜籽榨的,杨铮家里便以胡麻油为主。 杨铮则和父亲一起会同了杨百牛家的人,前往西边山上的坡地。 杨家坪西边的山里,时不时会有些野猪跑出来啃庄稼。这些夯货食量大,又常东一片c西一片地乱拱乱咬,对庄稼危害极大,深为农人所痛恨。如若不能及早处理,即便捉住了得些肉食,也是得不偿失。 而野猪常常成群地行动,性子极为凶横,寻常几个乡人根本奈何它们不得。普通的猎弓又射不穿厚厚的野猪皮,往往还会激发其凶性,反而伤了人。 如果是饥荒时,人为了活命,那可比什么野兽都凶残,就是只猛虎也敢一拥而上打死吃肉。但在太平年景,就没几个人愿意跟野兽拼命了。 杨百牛来找杨大力收拾野猪,因两家娃娃之前的事情,多少有些示好之意。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杨大力是打猎下套子的好手。由他带头主持,那些野猪不来则罢,来了就必然成为大家桌上的美食。否则杨百牛把杨大力叫来,那就不是示好,而是坑人了。 与杨百牛同来的,还有他两个兄弟,以及四个年纪较大的子侄。杨大力家与之相比,顿显人丁单薄,也不怪张氏会存了将月盈当童养媳的念头。 杨石头自然也跟着来了。众人往山上走的时候,他就凑到了杨铮边上,道:“铮娃,你这回可真是大好了吧?” 杨铮微笑道:“还行。” 杨石头笑道:“那就好。你媳妇咋没来啊?” 杨铮含笑看了他一眼,道:“我媳妇是谁啊?” 杨石头被看得心里一突,讪笑道:“就是你家丫头么,大家都这么叫的。” 杨铮道:“我听说,那天我掉到水塘里,是你在树上叫了一声,才被搰埆和驴娃两个拉上来的。要不是你们,我就算不摔死,也得淹死了。这些我都记着,将来我若出息了,定然不会忘了你们。” 杨搰埆是杨石头的堂兄,今年十三岁,此时也在这行人当中。搰埆是当地方言,意为田中的土疙瘩。 杨石头道:“没有那个我” 杨铮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放心,我说话算数。另外,月盈是我妹妹,不是媳妇,你给大家都说一声。” 杨石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只觉得杨铮病了这一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自己在他面前总觉得矮上一头。心想:我差点害死他,这是因为心亏吧。再说他现在是比我高了一些。 杨石头虽比杨铮大了一岁多,现今个头却还不如杨铮了。 杨铮与杨石头说话,并没有刻意小声,走在他们前面的几人都听到了。杨搰埆回过头来,冲杨铮笑了笑。他年纪虽然稍长一些,却比石头老实得多,平时也没什么主意,总是大家玩什么,他就跟着玩什么。 杨百牛与杨大力说着早上发现野猪痕迹的事,没留意后面两人的话。他的两个兄弟听到了,却只当小孩子玩闹,都没当回事。 杨家坪西边的这座山,起势极缓,山脚下的一大片坡地都被开辟为田地。其实再往山上走,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开垦,只是因为浇灌不便,收成难以保证,没人愿意去。士人常以为农户都是愚人,殊不知乡野自有乡野的智慧,至少在种地这件事上,农人是极精明的。 杨百牛家的地靠近西边的林地,野猪先来光顾他家的地,并不算奇怪。远远就能看到高粱倒了好几片,到了跟前便能看到许多凌乱的蹄印。 杨大力在地里查看一番,又到林边走了一圈,回来道:“至少有四头大的,还有七八只小的。” 杨百牛一听,吃了一惊,道:“这么多!咱们收拾得了么?” 杨大力道:“问题不大,只是我们下手要快,不然天黑就来不及了。”当下给众人分派事务,何处挖坑,何处打桩,何处放套,何处拦网,一切井井有条。 杨百牛等人只是照做,并不多问,显然对杨大力这方面的本事极为信服。 杨铮一一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后再向父亲请教。他和石头两个年纪最小,分到的是结绳拉网削树制矛之类的轻省活。饶是如此,不长时间杨铮就累出了一头汗。石头见了忙让他歇着,杨铮也不推辞,便停了下来,四处走走看看,还专门到自家的地里转了一圈。 众人忙活了近三个时辰,才堪堪布置完毕,回村的路上日已落山。沿途遇到村人,便将杨百牛家山地里下了套的事情告知,回村后又各家说了一遍,以防有人不慎踩入。 杨铮与父亲回到家中,饭早就做好了,几张麦饼,一大碗豆腐白菜炖咸肉,直让人食欲大开。 吃过饭后,杨大力将弓箭取了出来,仔细整理一番。他这把牛角弓比寻常村人所用猎弓要大,箭枝也稍长一些。虽在山上下了套,但只能困住野猪却不会致死,反而激发了凶性,更易伤人,所以最后还是要补上一箭。 这把弓平时虽然不怎么用,却要经常养护,因而杨铮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其形制是反曲弓,他自知力气差得还远,也就不动心思去拉拉试试,只帮着把箭簇磨了磨。 张氏早看穿了儿子的心思,道:“夜里你不许出去,在家里呆着。” 杨铮知道争也没用,轻叹一声,道:“爹,你什么时候给我做一把弓,让我也练一练。” 杨大力道:“好弓我可做不来,这把弓是一个老猎人赠与我的。等你力气再长一些,可先用寻常木弓练练。” 张氏道:“练什么练?这弓箭不是木就是金,铮娃还是离远些好。” 杨大力面容一滞,摇了摇头不再作声。 杨铮奇道:“娘,你这是什么道理?我爹射猎的本事,我不能学吗?” 张氏道:“你是土命人,又命里缺金,木金之类的东西,要少碰才好。” 杨铮笑道:“既然缺金,才要多和金亲近呐。土命人不能近木,这又是什么讲究?难道咱们庄户人家还能不种地吗?” 张氏道:“你不种地,也饿不着你。”当下把那天在刘半仙处算命测字的事情说了,那些话她听不太懂,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杨铮听得皱起了眉头。当听说给自己算命时,那刘半仙收了两钱银子,事后他醒过来,胡喜子又送过八钱银子。而现在他差不多大好了,还要再送一两银子的谢仪。这让杨铮心头愠怒不已。只是当着母亲的面,没办法发作,便道:“娘,既然我已经好了,哪天我自己去谢那刘半仙吧,这才能显出心意。” 张氏道:“那最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野味上门(下) 当晚杨大力与杨百牛家的男人都去山脚下候着,两家的女人也没休息,一面要看顾村子的大门,一面准备收拾即将落网的野猪。张氏去了杨百牛家做准备,家中只剩下了杨铮和月盈二人。 杨铮躺了半晌睡不着,索性起来到了外面院中。山村的夜晚静谧异常,只四下里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夜空中圆月当头,银辉洒下,映照之处皆被镀上了一层白霜。杨铮仰望着清澈至极的天空,不禁有些出神。 月盈听到动静,还以为杨铮去茅厕,半晌却没有声响,起来朝院中望了一眼,忙取了件长衣出来,给杨铮披在身上。此时已经过了处暑,夜里很有些寒凉。 杨铮感觉身子一暖,侧过头来看着月盈,在她手上拍了两下以示感谢,道:“吵到你了?” 月盈摇了摇头,道:“二哥有心事?” 杨铮微微一笑,道:“谁还能没点心事呢。你看那月亮,亮堂堂的,可里面却有不少昏暗的地方,那就是月亮的心事。” 月盈忙道:“没有没有。” 杨铮笑道:“你这名字果然没起错,当真知道月亮的心事呢。” 月盈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下,低下头说:“月盈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杨铮道:“如果是属于你自己的小秘密,那就不用对我讲。如果是可以跟我说的事,那就不要藏着。” 月盈小声道:“二哥今日没有学习,可是厌倦了?” 杨铮道:“你是担心我没有恒心,识字只是一时的兴趣?” 月盈道:“月盈不敢。只是听相公们说,须每日苦读不辍,才能有所成就。” 杨铮笑道:“你说的那些相公们,要么是吹牛,要么就是存心害人。什么苦读啦,头悬梁c锥刺骨啦,全是扯淡,谁信谁倒霉。真要这么学,不仅容易把身子搞垮,脑子怕也会给读坏了。只有休息好,精神足,精力才能集中;只有精力集中了,才能把书读好。学习也有个张驰之道,隔六七日休息一日,让头脑放松一下,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月盈一直叹服杨铮的学习速度,因而对他的话也就很信服,当即施了个万福大礼,道:“是月盈多嘴了,请二哥责罚。” 杨铮扶她起来,道:“责什么罚?你能跟我说这些,可见没把我当外人。人都有惰性,有个人督促,那就会好很多。以后你要是见我得意忘形,一定得提醒我。” 月盈点点头,道:“只是我太愚钝,怕说不到点子上。” 杨铮笑道:“说没说到点子上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你肯不肯说。” 月盈品味着杨铮话中之意,心中很是欢喜。又道:“二哥,我的心事已经说了。你有什么心事,能说给月盈听吗?” 杨铮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气那刘半仙一而再c再而三地诓我娘。”当即把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事情备述一番。 月盈道:“二哥,你不信那刘半仙的本事吗?” 杨铮冷哼一声,道:“我信他个大头鬼!他说我是土命,天生被木所克,真是给他自己留了好大的后路。倘若我好了,他自是可以索要谢仪;倘若我不好,他定会说我家人没把我看顾好。我们农户人家,又怎么会和木之一属不打交道,就是大富大贵之家也办不到吧?这厮着实可恶,待我再好一点,定要上门去好好谢谢他!” 月盈一听,也觉得那刘半仙有些太过。之前已经得了一两银子,而今又要索一两,这对于普通农家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农户人家能卖的,只有地里的出产。每年收了粮食,便卖掉一些换银子,收粮的粮商这时总是把粮价压得很低。可不卖又不行,一方面要支应官府的税赋徭役,一方面盐c铁等必需之物自家又不出产,只能用银子买。因而一般农户卖粮时都会精打细算,尽量少卖,银子够用即可,故而各家平时根本没什么存银。 可一旦家中有急事要用钱,仍然不得不再次贱卖。不要以为粮商这时收粮的价格会高一些,不在收粮时卖粮,哪家不是有急事,粮商又怎么会不清楚,只会找出种种理由把价压得更低。如果不卖粮,那就只有借钱了。乡邻家都没存银,能借的都是放贷的,代价同样不低。 杨铮家幸好有胡喜子这么个卖肉的亲戚,两家互通有无,所结成的利益体比普通农户抗风险能力就要强得多了。杨铮家地里打的粮食,不必贱卖给粮商,而是支给胡喜子家。在杨铮家需要用钱时,则由胡喜子来支应。两家不定期对账,清清楚楚并不糊涂。 当然,仅仅输粮是不够的,即便是亲家,若双方经济实力不对等仍难长久合作。杨大力因为与几位三原商人有旧,家中时常得些布帛c食盐之类的馈赠,也将其与胡家分润。另外杨大力还有射猎的本事,每年秋后都能打下不少野味,让胡喜子代而售给城中酒楼。 这些天杨铮对家中的经济情况已然摸清,还知道在给他看病的焦郎中那边花费更多,连看病带抓药用了约摸十二两银子。不过这里面大半都是药钱,焦郎中三次上门出诊,也是要算费用的。且不说焦郎中这人在秦州城内口碑甚好,即便是贵一点,人家也是明码标价,而且把他的病看好了。这与刘半仙的性质完全不同。 杨铮这一场病,所花的十多两银子,差不多是他家地里两年的全部产出。农家平时根本没什么积蓄,若换了别人家,早就倾家荡产了。也就是遇到杨大力这么个有本事c有运气的爹,他还能安稳在家里呆着养病。 他母亲张氏说他不种地也饿不着,家里倒是有这个底气。只是日子哪会一成不变,杨大力和张氏虽然身子结实,却都已经双鬓染霜。杨铮就算一心科举,也不愿天天坐在家里,任父母操劳。 所以对这个忽悠了母亲的刘半仙,杨铮真是恨得牙痒。 月盈道:“二哥,你要如何对付那刘半仙?” 杨铮道:“现在还没想好。反正这事不急,过两天再说。你要是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给我说说。” 月盈道:“我哪有什么主意,只是希望二哥不要涉险。” 杨铮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忽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野兽嘶嚎,继而响成一片,不由兴奋地道:“落网了!” 月盈听那嘶嚎声忽而变得凄厉,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握住了杨铮之手。 过了半刻钟,外面又恢复了宁静。杨铮道:“走,咱们去村口看看。”牵着月盈的手出了门。月盈趁着关门的当,轻轻挣开了杨铮的手。 两人到村子塞门时,这里已然有不少人了。除了张氏和杨百牛家的人外,还有些是睡不着的,有些是被吵醒了的,都来看热闹。 等了不长时间,杨大力c杨百牛等人扛着两头已经死透了的野猪过来了,看那野猪的大小,一头怕不有三百多斤。还没等他们走近,张氏抢着问道:“人没事吧?”杨大力应道:“都好着呢!” 杨铮见那两头野猪头上插着箭枝,中箭部位均是眼睛,虽然是射困兽,也足见老爹箭法高明。 放下这两头野猪,杨大力又叫了些人帮忙去扛剩下的。杨铮本也想去看看热闹,却被月盈给劝住了,道是山路崎岖,夜里不便行走。杨铮看着满山遍野的月光,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次所获甚丰,三百斤以上的大野猪有四头,两百斤左右的有两头,还有七头百斤左右的。大概正是这样的大部队,让野猪们误以为无敌,肆无忌惮地跑到人类的地盘上啃庄稼,不想全都送了命。也是有杨大力这样的好手带头布置,才能拿下这群夯货,不然怕是要打猪不成反受其害了。 这么多野猪肉,自然是家家有份。杨大力和杨百牛两家为主事者,捡选过后,再给其余各家按人口多寡分上十斤八斤不等。村人闻讯而来,或帮忙或观望,一时间村中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反正近期农活不忙,明早多睡会也没什么,难得闲时还有野猪肉打牙祭,村人如何能不踊跃。 寻常农户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虽然养猪的人家不少,但养大后都拿去卖钱补贴家用,极少有人自己吃。只有过年时,才会几家甚至十几家共分一只猪,这还须是年景比较好的时候。 成年野猪肉的味道,其实是比不上家猪的,可农户们绝不会介意,有肉吃总比没肉吃强上百倍。大家也不会一下子就把分得的肉吃光,而是多放盐酱炒成臊子,在吃面条或煮菜时放上一点,便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吃到油腥。 杨铮家里挑的都是小野猪的肉,肉质嫩而少异味。另有两头百斤内的小野猪,准备次日一早送到城里去,交由胡喜子卖给城内的两家酒楼。这等小野猪皮骨所占比重较大,在村人看来很不实惠,却是城中老餮之最爱,其价比家猪贵一倍不止。 只可惜城内酒楼不多,吃得起山珍的人家亦少,是以只发卖了两头。若卖得多了,一者不好存放难以保证肉质新鲜,酒楼并不愿多收;二者物以稀为贵,多卖些价钱就会掉下来。胡喜子早将其中利害与杨大力讲过,射猎是他家农闲时的主要营生,自是要为长久考虑。 月光映照下的杨家坪,热闹得如同过年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之州路见 这一天上午,杨铮又跟月盈学了几十句《千字文》。快到饭点,月盈便去生火做饭。烧上水出来择菜时,见杨铮在细沙上划来划去,却不是写字,而是些横竖线条,就问:“二哥,你在画什么?” 杨铮冲她笑了笑,道:“我瞎琢磨点东西。”说完又低下头一边画一边沉思。 月盈见他神情专注,料想并不是随便画着玩的,因而虽看不明白,却不再发问打扰。可终不禁有些好奇,时不时看去一眼。就见杨铮画了一会,把沙子推平了又继续画,然后又写了许多样式各异的符号,像是文字,却笔画极简,一个都识不得。 待月盈把菜炖在锅里出来,杨铮又把细沙推平了。这一回画的,看上去比之前简单了许多。月盈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二哥,这是个桶吗?” 杨铮笑道:“你倒聪明,没错,就是个桶。” 月盈奇道:“二哥要做木桶吗?” 杨铮道:“不是木桶,是铁桶。昨天去山上,我见家里的地浇灌不便,就想有没有简便的法子,不必再一桶一桶的担水那么辛苦。” 月盈见杨铮画的那桶有些细长,与其说是铁桶,不如说是铁筒。如果做得大了,不免过于沉重,人力怕是难以背负。如果做小了,又能起多大作用呢?忍不住问道:“二哥准备用多少铁,做多大的桶?” 杨铮比划着说道:“大约八寸粗细,两尺来长,桶壁么,有两分厚应该就差不多了。大概要用三十七八斤铁。” 月盈不由想,这样的一个铁家伙,不装水就有三十七八斤重,可能济得什么事? 杨铮见她一脸好奇模样,笑道:“这东西好用不好用,现下还说不上。等我身体再好些,咱们去秦州城里找个手艺好的铁匠,做出来试试才知道。” 月盈提醒道:“怕是要花不少银子呢。” 杨铮笑道:“又是银子。不过只要当真能用,又不超过二两银子,应当还是划算的。” 月盈听得越发迷糊了。二两银子可是不少钱了,用来做个桶,二哥居然还说划算。但她有个好处,太过难以理解的东西,索性便不去想。于是不再追问,只等到时见了再说。 又过十来天,临近七月底,杨铮的身体已基本康复。似他这样大病一场,能在一个半月里恢复如常,已大大超乎家人之期望,杨大力和张氏不胜欣喜。 此时杨铮已将《千字文》学完,开始和月盈学《百家姓》。 相较于《三字经》,《千字文》虽略短,却无一字重复,且极具文采,堪称绝妙文章,千年来被誉为蒙学第一文。很多蒙童初次感受到诗韵之美好,大多缘自此文。《三字经》虽也用韵脚,相较之下却逊色多了。 至于《百家姓》,虽连文章都算不上,却还是要学的。否则人家说“赵钱孙李”,你不知下面是“周吴郑王”,在读书人当中,是要被当作异类的。 这一天杨百牛又来串门,说明日要到城里,问他家有没有农具要修补。秋收在即,随后又要种麦,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段之一,农人都要提前作好准备。 杨大力家有把锄头崩了个口子,便请杨百牛带去一同修补。 杨铮盘算着自己要做的那个东西,秋种时正能发挥作用,眼下也该想办法做出来了,便跟父母说,希望能一同去趟城里看望大姐。这一次张氏没有反对,只是细细叮嘱了一番,又让月盈同行照顾好杨铮。 次日一早,杨铮带了月盈,与杨百牛等六七个村人前往秦州城。由于村中要修补的农具不少,不少人家还托他们采买些东西回来,众人走时赶了一辆牛车。 从杨家坪到秦州城,沿着赤峪水北行五里,于赤峪水和藉水交汇之处折而向东,再行七里便可到达。 杨百牛说杨铮身子刚好,让他坐在牛车上省些力气。 杨铮自忖以现在的身体情况,走十几里路确是有些吃力,便依言坐在车尾,背对前行方向。车行起来有些颠簸,却还不至于教人难受。他拍了拍身旁的车板,对跟着车后的月盈说:“来,坐这里。” 月盈微笑摇了摇头。她平日在家一直是青袄灰裙,今日出来则换了青衣小帽,头上的双鬟拢在六合一统帽内,看上去便是个俊俏的小后生。 杨铮朝她伸出右手,在空中悬了一会,月盈终于伸手在他掌上一搭,纵身一跃,坐在他右侧。牛车行进速度较为缓慢,两人看着沿途风景,聊些闲话,颇为悠然自得。杨百牛等村人走在拉车的黄牛左右,说着家事农事,与二人各不相扰。 北行二里多,便到了吕家崖,这是一个五十余户人家的大村落,与杨家坪同属赤峪里。 像江南那般人烟稠密之地,往往一村便是一个里。而秦州这样地广人稀的地方,则常常数村才成一里,有时同里的几个村还离得很远。 杨铮指着道旁一个大门紧闭的院落道:“那便是本里社学,现在除了里老c总甲c里长们有时在那里召集议事,平常只有个看门人,根本没有老师,就是想上学也无从谈起。” 月盈道:“二哥学习神速,用不了多久我便教不了你了。若要科举,还是得正经请个相公做老师,除了读书,还能得些科场经验。” 杨铮点头道:“你说得在理。不过这个先不用急,总得先把该读的书读了。这回进城,咱们看看能不能买几本合用的书。” 月盈点了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再向前行一段路,从一个大木桥处过了黄瓜河,走不远便到了天水湖之畔。 当地故老相传,古时候的某天夜里,忽然间狂风呼啸c雷电交加,倏忽又山崩地裂c红光喷涌,旋即有河水自天而落,注入开裂的大地,当异象消失后,此处便多了一湖。 这便是“天河注水”的传说,湖即因此得名。汉武帝时,曾在湖边设天水郡,故而秦州又名天水。 湖中生着一片一片的睡莲,此时仍有些红的c粉的莲花点缀其间。湖水在晴空掩映之下色作湛蓝,山影倒映水光潋滟,望之如画一般。 月盈望着湖中,不禁有些出神。杨铮知是勾起了她的心思,说道:“没来之前,你大概想不到,在西北苦寒之地,尚有这般湖光山色。你若喜欢,等我们回来时,到湖边去转转。此处离家不远,日后天气好时也可时时过来。” 月盈轻轻点了下头,随即想起一事,道:“二哥,你是要去寻那刘半仙的晦气吗?” 水神庙便在天水湖东岸,给杨铮算过卦的刘半仙自然也在那里。 杨铮笑道:“那家伙如果在,不妨去瞧瞧。” 月盈听了,不禁脸现忧色。刘半仙的名头,她这些天也听了不少,至少在这南乡之地算是很响的,又岂会是好相与的。二哥贸然找上门去,别吃了亏才好。 杨铮知她担忧,道:“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牛车绕着天水湖转了半个圈子,沿藉河南岸向东行去。 杨铮正与月盈说着话,蓦然间看到些东西,不由愣在当场。 月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道旁的一块庄稼地里,长些一片像是高粱的东西,只是叶子要宽大一些,株顶之穗为淡黄色,比之高粱要细小许多,在其杆叶间生着些形如小竹笋般的绿色物事,其端头上还有红白的须子。 田地里的各类庄稼,月盈所识有限,不明杨铮为何发愣,便问:“二哥,怎么了?” 杨铮指着那片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见月盈摇头,便回头问道:“百牛叔,那块地里长的是什么?” 杨百牛朝杨铮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那个啊,那是番麦,也有人叫苞谷。” 杨铮听杨百牛话语平淡,显然这东西在秦州并非稀罕之物,便问:“这东西种的人多吗?” 杨百牛道:“应该不多吧。咱们这一带,就天水湖附近有人种,别的地方倒不清楚。” 杨铮点了点头,见田间有个老农,道:“稍等我一下。”跳下车去,快步走到田间,向那老农拱手道:“老丈安好。” 老农见他举止有礼,笑道:“小后生,有啥事啊?” 杨铮问道:“这片地可是老丈家的?” 老农道:“这是刘秀才家的地,我帮他种的。”见杨铮眼中有些迷糊,又道:“刘秀才就是刘半仙。他有功名,我帮他种地,他帮我家的地免些粮税。” 杨铮顿时恍然,心道:“这可巧了,竟然是他家的地。”又问:“这番麦只他家种吗?” 老农道:“是啊,这东西虽然不难养活,可一亩地才出五斗粮,约摸七十斤的样子。除了刘秀才这种不愁吃穿的人家种了尝个新鲜,寻常人家谁去种它?” 杨铮又问:“老丈可知道这番麦是从哪传来的?” 老农道:“哎呀,这个就不清楚了。只听说二十多年前咱们这开始有人种这个东西。” 杨铮默默记在心里,躬身道:“受教了,多谢老丈。” 老农摆手道:“这有什么可谢我的。你是没吃过这东西,有些新鲜吧?其实味道还行。”说着顺手掰了几个长熟的苞谷塞给杨铮,“拿回家煮了尝尝吧。” 杨铮又道了谢,与老农告辞。从田里出来,对杨百牛道:“百牛叔,咱们走吧。” 杨百牛只当杨铮是少年人好奇,没当回事,看他坐上了车,会同众人继续赶路。 杨铮把苞谷交给月盈,让她放到包袱里,手里拿了一个仔细端详。扒开外面的几层绿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颗粒,倒也长得饱满,只是颗粒不算大,排布也不怎么紧密。这一颗苞谷约有一握粗细,长不及成人之一拃。 月盈在旁边看着,说道:“这外面包裹着的绿皮倒有些像粽叶,怪不得叫苞谷。它又叫番麦,应当是从番邦传来的吧。” 杨铮道:“是啊,应当是极远的地方。”心想,月盈从未见过这东西,多半是从西域传过来的。不过也难说,江南水稻高产,即便得了这东西,也未见得会有多少人种。将手中这一个给了月盈,道:“你觉得叫它玉米怎么样?” 月盈接了过来,细看那些黄澄澄的颗粒,当真很像是晶莹的黄玉,赞道:“这名起得好!” 杨铮笑道:“你觉得好,那就是好。”生长于鱼米之乡的人,自然对米比麦感觉更亲切。 月盈笑了笑,将手中的玉米放进包袱,问道:“二哥,这东西要怎么吃?” 杨铮道:“可以煮了吃,也可以烤了吃。嗯,还有种独特的吃法,把它爆开来吃。不过咱们先不忙吃。” 月盈道:“二哥也想回去种一些吗,那样明年便可收许多了。” 杨铮点头道:“是要种一下看看。” 秦州当地粮食以小麦为主,每年秋分播种,次年芒种时收割。因土地较为贫瘠,小麦产量并不高,一般亩产不到六斗。就以杨家坪为例,靠近河边上的那片田地已算是不错了,近些年又风调雨顺,可亩产仍只有六斗一升多,大约七十多斤。 绝大多数人家光靠小麦的收成,连糊口都很困难,故而由芒种至秋分这段时间的耕种极为重要。大部分农户都如杨铮家一样,收麦之后多种高粱,再辅以黄豆c莜麦c胡麻等。高梁虽不怎么好吃,可即抗旱又耐涝,并且产量很大,一亩能产一石一斗以上,差不多有一百四十斤。 按那老农所说的产量,玉米虽然也能在这段时间里下种收获,但产量完全不能和高粱相比,自然没多少人会去种了。 农作物的优化育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短期内要想让这番麦产量大幅增长,进而在秦州大面积种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只能慢慢来,或许十几二十年下来,方能有一些成果。 不过玉米能够出现在秦州,却可算是一个很好的预兆。想来它的那几位老乡,应当也离得不会太远了。 如非特殊说明,本书正文所涉及的所有度量衡单位(亩c斤c两c石c斗c升等等)均为明制,与今制皆不同。明制一斤约为今制595克,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一斤二两。 另:“石”这个单位与粮食赋税联系起来时,是容积单位而非重量单位。由于不同的粮食容重不同,一石的重量自然也不相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初入秦州 又走了数里,不觉间秦州城已近在眼前。 隔着藉水向东望去,乍一看之下还以为这是一个东西长而南北窄的狭长之城,完全不符合四四方方一座城的传统。待走得近了些,才看出那是几个小城并排而成。 西首为伏羲城,又名小西关,向东依次为西关城c中城c州城和东关城。在西关城与中城之间,有罗玉河穿过,自北而南汇入藉水,使两城之间距离稍远,其余各城之间均离得很近。 秦州五城彼此相依,相邻的两城西门与东门之间均有桥廊连通,犹如一串糖葫芦横亘在藉水北岸。除了中城东西窄而南北宽以外,其余几城基本都是方形。其中伏羲城最小,州城最大。州城的城墙也是几城中最高的,约有三丈五尺,四门皆覆以三层高的城楼,看上去更显得巍峨。 (ps:明代营造尺一尺约32厘米,三丈五尺约为112米。) 秦州只是一散州,将城墙修得这般高大,自然是为了更好的守御,足见过去这里并不太平。幸好自成化年间北边河套的鞑靼人入侵过这里之后,已百年未有敌军兵临城下之事,百姓尚能安居。 杨铮随村人乘渡船过了藉水,自西关城之南门入城。 西关城及伏羲城是嘉靖年间才筑起的,至此时尚不足四十年,算得上是新城。在未有西关城时,便有数万人在这一带聚居,人口比州城内多了一倍不止。待到西关城筑起,就渐渐成了各类店铺汇聚之地。 一入城便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沿街皆是铺面,或一层或二层,此时大都已经开张。南门这一带是铁匠铺集中之地,有大小店铺十余家。虽是一清早,如杨家坪众人这样来修补农具的人已来了许多,均成群,或驾牛车驴车,或推或拉小车,险些将路给堵了。 看守城门的小旗见状大怒,让手下军卒挥了一阵鞭子,方才腾出半边路。又让人在城门看着,凡驾车的农户一律拦住,人进车不得进。 杨铮见城管蛮横,可农人却均不以为意,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了。还有不少人笑着说,幸亏来得早,不然就要手提肩扛多出力气。不过城内街道确实不怎么宽敞,大路勉强可并行三辆牛车,小巷道只能走一辆车。若大家都赶车进城,怕是要堵得水泄不通了。 杨百牛等人进了他们经常光顾的铺子,将要修的农具摆了一地。 杨铮见这家店并不大,连后院不过数丈见方,拢共一个老板四五个伙计,墙上挂着几个展示器具,并无特异之处。 杨百牛与店老板议好了价,留下两人等候兼看着牛车,其余人则到城内四处采买所需之物。 杨铮来时带了两筐自家地里的蔬菜,大的一筐带给胡喜子家,小的一筐则是要送给焦郎中的。杨百牛见杨铮和月盈拿着有些不便,就帮他提了筐大的,送他去胡喜子那里。杨铮也不推辞,反正离得也不远。 走了不远,杨铮见街边有一家挺大的店面,门上悬有“古记铁铺”的匾额,门口却没什么人,便问道:“百牛叔,这家店怎么没人光顾?” 杨百牛道:“这家店以打兵器为主,主要做卫所的生意,农具是不修的。” 杨铮道:“这么说,是城内手艺最好的一家了?” 杨百牛笑道:“或许吧。我从他家买过一把菜刀,好几年了还挺好用的。” 杨铮点了点头。二人行至西关正街,再向东走,快到城墙下便是关公巷。因民间常称关公为关二爷,所以这条巷子又叫关爷巷。胡喜子的肉铺便在关爷巷口。 杨铮的大姐杨芝儿,五年前嫁给了胡家肉铺的少东家胡喜子。这胡家肉铺也算是秦州城的老店了,虽是个小本生意,过日子却很宽裕。两人成亲次年,杨芝儿便生下一个儿子,乳名唤作水娃,现今已经四岁了。 刚到胡家肉铺门口,一个男童从里面跑了出来,险些一头撞上杨铮。杨铮将他一把抱起,道:“臭小子,往哪跑?” 这男童正是水娃,他看清抱自己这人,喜道:“舅父!舅父!”小手一指店内,“我娘要打我!” 杨芝儿跨出店门,见到杨铮很是欣喜,道:“铮娃,你来了!”又瞪了儿子一眼,再向杨百牛道:“百牛叔,里面坐吧。” 几人进到店内,方坐下未讲几句话,忽闻后面院里传来一阵惨号,这可真真是杀猪叫而非“一般”。月盈不由脸色一变,杨铮与杨百牛也是神情一滞,杨芝儿母子却恍若未闻。 杨百牛坐了会便要告辞。杨芝儿道:“吃点东西再走吧。”说着到厨房去端煮好的猪下水。杨百牛长声道:“早上吃过了。”杨芝儿道:“走了十几里路,再吃点吧。” 杨百牛闻到香味,终是没舍得就走,坐下来吃了一大碗。临走时与杨铮约好,下午修好家具便来这里寻他。 杨铮与月盈也吃了一些。杨芝儿听说那一小筐菜是带给焦郎中的,道:“等下让你姐夫陪你过去吧。” 焦郎中的济春堂开在东关。杨铮随胡喜子由西关东门而出,过罗玉桥,穿中城c州城,直至东关城。 一路行来,但见中城c东关皆是人烟稠密之地,只是不及西关热闹。州城在五城之中最大,街道也最宽阔,百姓习惯称之为大城。州署c卫署c察院c分司等诸多衙门及儒学皆在此城之中,加上还有许多大户人家,每个院子都占地很广,是以人口反倒不如东西二关及中城多。 二人到了济春堂,却被告知焦郎中去了北乡三阳里出诊,当晚不见得能回来。于是二人留下谢礼,请店中伙计代为转达杨铮的感激之意。 从济春堂出来,胡喜子道:“阿舅若是走得累了,我给你雇个小轿吧。”秦州城虽不大,但由西关至东关一个来回也有四五里,他有些担心杨铮走了一早的路,又累出病来。 杨铮笑道:“姐夫,我身子已经好了,可没那么娇气。” 胡喜子也笑道:“那就好。”虽如是说,脚步还是放慢了一些。 杨铮一边和胡喜子一路闲聊,听他讲些城中逸事,倒也有趣。快至西关时,胡喜子记起一事,道:“岳母让我准备一两银子的谢仪给刘半仙,你这次走时就带去吧。” 杨铮道:“这个先不急。我听说那刘半仙仍是州学生员,他做那行当,就没人管吗?” 胡喜子笑道:“他名声又不坏,又不违王法,还是正经的秀才相公,有谁去管?即便学校里有些特别规矩,稍稍打点一下也就是了。” 杨铮不禁笑道:“看来作个秀才,活得还是挺滋润的。” 胡喜子道:“谁说不是呢。若安稳过日子,怎么都比咱们寻常人家强。” 秀才的特权看似不多,却足以使其立于庶民之上,就算不食廪,生活条件也比百姓优渥得多。不过多数秀才不善经营,没有开源的手段,却还要交游会友,参加个文会什么的,衣着上也要有体统,开销大大增加,没家底的自然就变成了穷措大。像刘半仙这样一心钻营的,基本都是对乡试不再抱想法的人。 杨铮暗暗盘算了一下,把刘半仙的事先放在一旁,转而问道:“姐夫,西关那家古记铁铺,你可熟吗?” 胡喜子道:“那老板叫古常勇,与我算不上太熟,却也不生。他家每隔一两日便从我这里买些肉去,我店里用的刀子c钩子也都买自他家。” 杨铮道:“可否带我去见识一下?” 胡喜子奇道:“你去那里做什么?家里缺什么家什?” 杨铮道:“我想做个物件,需做得精细一些。寻常铁匠铺,我怕没那等手段。” 胡喜子道:“行,那等会咱们就去问问。”心想,那家店虽不做零散生意,但总是经常往来的,只做个小玩艺儿,想来这点面子古掌柜还是会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欲求先予(上) 胡喜子与杨铮回到肉铺,见没什么事情,便向杨芝儿与月盈说了一声,复又出来,径去古记铁铺。 进门时前堂里只有一个年幼伙计,这人认得胡喜子,上前道了声好,说店主正在院中忙碌,请二人稍候。 前堂通往后面院子的门大敞着,杨铮走到跟前,顿感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只见这院子相当宽阔,当中矗立着一个高近一丈的炼铁炉,四周以粗大的木栅围绕支撑固定。其半边围有高台,台上站着四五个壮汉,手中各拿一个长长的物件,伸入那炼铁炉上方的开口中不停搅动,不时有青烟冒出。 在炼铁炉旁不远处,有一个极大的木制风箱,四个伙计各持一个木柄全力拉扯着。在这四人身后又各站着一人,看其架势,当是在这四人气力不济时换手的。炼铁炉的另一边,也有四五个伙计手持长棍,站在一个黄泥砌成的方槽边上,这方槽与炼铁炉之间有一个尺许宽的槽沟相连。 这院中共有二十来人,都赤着上身,满身汗水映着光亮。 胡喜子本想叫住杨铮,一者怕他出事,再者怕他添乱,却见杨铮站在门前只是观望,便没出声。 这时高台上一个四十余岁的虬髯大汉对拉风箱的几人喝道:“换人!”风箱旁蓄势的四人立即上前一步接手,换下的四人退到一边,坐在檐下大口喘息。换上的四个生力军动作比之前四个快了不少,炉边透风的孔洞中蹿出的火焰渐渐由橘红变为了橘黄色。 过了近一刻钟,高台上那虬髯大汉喝道:“起炉!”下方两个伙计奋力拉动一根铁锁,炉腰处有块东西被拽落,随即露出一个大孔,一团赤红的粘稠糊状物事从中涌出,沿着孔下的槽沟流入方槽当中。方槽旁的几个伙计用手中的木棍翻动那团粘稠的东西,院中一阵烟雾升腾。 杨铮被热浪一激,不由连退几步。胡喜子在后面扶了他一把,道:“坐下吧。”杨铮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早上的路,又站了这半会,确是有些乏了,便坐在木椅上闭目沉思起来。 又过了一会,只听有人洪声说道:“胡掌柜怎么这会有空来我这里,可是家中的刀不快了?”杨铮睁开眼睛,见拱手说话之人正是之前在高台上发号施令的虬髯大汉,料想便是店主了,忙站了起来,走到胡喜子旁边。 胡喜子拱手道:“哪能啊,古掌柜你亲手打的刀,怎么也得用个十年八年的。” 古常勇哈哈大笑,道:“满西关就你胡掌柜最会说话。”从店伙计手中接过件短褐穿了,又吩咐上茶。 胡喜子道:“此次是带我这妻弟来见见世面。他想做个小玩艺儿,要求很精细,别人家怕做不好,只能来求古掌柜了。来得冒昧,还请勿怪。” 杨铮向古常勇作揖道:“古大叔好。” 古常勇抬手虚扶,笑着对胡喜子说道:“咱们同在西关,总算是邻居,又是开门做生意的,有什么冒昧不冒昧。我几乎日日光顾你家生意,你多光顾我几次,才是做生意的道理。” 双方坐下寒暄了几句,店中伙计端上三盏茶来。古常勇端起喝了一口,问杨铮道:“小兄弟,你要做个什么东西啊?” 杨铮道:“烦请借张草纸,一支木炭,容我画出来。” 古常勇便让伙计去拿了,又叫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过来,说道:“这是我儿子成冶,已学了我七八成本事。小兄弟你要做什么,尽管和他说。”交待过后,便和胡喜子闲聊起来。 杨铮将草纸铺在屋中的大木桌上,用木炭勾勒起图样,一边画一边向古成冶讲自己的要求。 他要做的东西,共分八个部件,其中有两个形状稍复杂些,其余的都很简单。他把这些部件的图样一个一个勾画出来,在上面注明了尺寸,又详细交待了一些要求。其中有几样材料需用木头,还需要木工,未曾想古成冶说都不是问题。原来炼铁本就离不了木工c泥工。 待他图样画得差不多时,一个店中伙计走上前来,对古常勇道:“师父,还是脆了些。” 古常勇点了下头,脸上露出几分遗憾之色,道:“先放着吧。”话语很是淡然,显是早有预料。 杨铮抬头看了一眼,心中又笃定几分。不多时将图样画就,交与古成冶。 古成冶先拿给父亲看了一下。古常勇原本并未将杨铮要做的东西当回事,十岁的孩童又能搞出什么名堂?可看了图样,不由怔了一下。 只见草纸上的细条虽然看着简单,却极为规整。再听古成冶一解说,很快就理解了正面视图c侧面视图c顶面视图之间的关系,随即脑中立即浮现出每个部件的完整形状,却想不出这些东西拼在一起能干什么,禁不住就有些好奇,吩咐儿子道:“按这位小兄弟的要求,多上人手,尽快做好。” 古成冶点了点头,又对杨铮道:“请放心,保证和你要求得一样。” 杨铮拱手道:“有劳了。” 古成冶拱手回礼,拿着图样去了后面。 古常勇问杨铮道:“小兄弟,你这作图之法是跟谁学的?” 杨铮道:“是我自己琢磨的。” 古常勇竖起拇指,道:“了不起。”让伙计带杨铮到院中井旁洗手,又对胡喜子道:“你这妻弟家中有匠人吗?” 胡喜子道:“他家是农户,没有匠人。我那丈人倒是会射猎,可却不通别的本事。” 古常勇也曾听过杨大力善射之名,点了点头,赞道:“能想出这种图样画法,可真是聪明得很。” 杨铮洗了手回来,坐下听姐夫和古掌柜聊些秦州城中之事,倒也不无聊。过了不长时间,便有部件做好送了过来,杨铮便动手组装。古常勇的徒弟c伙计手艺确是不差,所做之物精度均能满足杨铮的要求。 前后一刻多钟,所有物件便齐备了。杨铮将之组装好,固定在一块木板上。 古常勇看着那物,问道:“小兄弟,这就是你要的东西?”胡喜子看着那玩艺儿也感奇怪,这能作什么用,该不会光是为了好玩吧? 杨铮朝古常勇一拱手,道:“古大叔,这个是做了送给你的。” 古常勇不由笑了,道:“你要送给我这个铁壳蜗牛?” 木板上的物件是一个立起来的扁圆铁壳子,径尺许,厚两寸,有一面镂空;圆壳下面有一根伸出的直管,看着可不就像个蜗牛么?只不过相隔一尺多远还有一个带把柄的木轮,两者用四根系起的麻绳连了起来,倒有点像个纺车。 古成冶一直在旁协助杨铮,听他这么说,也不禁很是好奇。 杨铮也不卖关子,微微一笑,说道:“我管这个东西叫鼓风轮。之前我见古大叔炼铁,有八个伙计负责推拉风箱,仍然在关键处倍感吃力,而古大叔似乎犹觉风力不足。” 古常勇微笑道:“你倒看得仔细。这样说来,你要送我的这个东西,比风箱更加好用?” 杨铮道:“小子于炼铁一道一窍不通,只是凑巧想出这个东西。是否比风箱好用,还要古大叔来评判。”说着将鼓风轮的出风口对准古常勇,手摇木柄将驱动木轮转动起来。 因担心麻绳与木轮之间摩擦力不足,杨铮在木轮外缘上设计了四道木槽,装了四根麻绳代替传动皮带。又因担心受力不均匀便转轴侧偏,他在鼓风轮壳两侧各设了一个小的从动轮,外缘均开两道木槽,各绷两根麻绳。 随着杨铮转动驱动木轮,当作传动皮带的麻绳带动从动轮,机壳内的风叶随之转动起来,圆桶出风口便有风涌出。见鼓风轮运转稳定,杨铮手中转动速度又快了些,因传动比之故,另一头的从动轮转速顿时提升了数倍,涌出的风力更加大了,吹得古常勇的胡子不住飘动。 古常勇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东西,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说道:“来,小兄弟,让我试试。”杨铮就把鼓风轮移到他面前。古常勇一只手徐徐转动驱动木轮,另一只手放在出风口前感受风力,随后慢慢加速,脸上露出深思之色。 古成冶自然知道这“鼓风轮”如若当真堪用,对于炼铁一道有多重要,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地看着父亲,只等他下结论。 胡喜子对个中轻重不甚了然,但看古家父子的神情却能猜到,心中不禁也有些期待。古常勇虽是个匠户,却是秦州城内有名号的人物,为人看似客气,一般人却并不怎么放在眼里。杨铮若能得他看重有了交情,也是件好事。 杨铮在一旁静观不语,神情很是淡定。古记铁铺所用的双动式活塞风箱,推拉之时皆可送风,效率已然极高,应是当下最为先进的鼓风器。他所做的鼓风轮与之相比,哪个效率更高还不好说,毕竟他没做过相类的对比。 但他至少可以肯定一点,鼓风轮比风箱更为省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欲求先予(下) 风箱若要保证有效送风,其内的活塞与箱壁间便要尽量密闭,这样贴合得紧了摩擦力便会增大。而鼓风轮的转轴只要制作得当,其间的摩擦力肯定要比活塞与箱壁间的小。 再者持续转动会有惯性,比往复运动更为省力。另外用活塞直接压动空气,有部分力做了热功,这比起以杠杆传动原理带动的风叶明显效率更低。 在后世,风箱完全被鼓风机所取代,也可当作一个明证。这说明两者相比,风箱肯定有许多不足。 古记铁铺的大风箱上有四个推拉手柄,之前四个伙计操作时,推拉的步调并不一致。由此可见,其内应当是四个并联的小风箱。这般设计,当是为了保证持续稳定地送风,因为活塞在往复转换之时,总会有一个停顿。 而以风叶转动送风,能够保持良好的持续性,并且风力会很均匀。相较于风箱,这又是一个优势。 杨铮设计的这个鼓风轮,只为示范之用,结构尽皆简化,选材也只为一时之需,只能算作一个模型,此时工匠谓之“小样”。要将之转为能够实际应用的“大样”,还有诸多需要改进之处。古常勇这人看似粗犷,内里却绝非粗人,从他此时的神情也能看出,他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杨铮并不担心。 果然过了一会,古常勇停下手来,对杨铮点头道:“这确是个好东西!” 杨铮笑了一下,拿起炭条在草纸上画了几笔,道:“在这个大轮之上,可以安个座子,人可以坐在上面用双腿蹬动这个轮子。”边说边比划了一下。 古常勇一看就明白了,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妙!妙极!” 常言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加上座子脚蹬两样东西,同样一个人便能发挥更大的力气,这道理任谁都能想得明白。 古常勇越想越是高兴,起身向杨铮一揖,“多谢小兄弟送我大礼。” 杨铮回礼道:“古大叔你客气了。” 古常勇道:“这可不是客气。小兄弟,你若不嫌弃,叫我声大哥怎么样?” 杨铮道:“不敢,不敢。古大叔与家父年纪相当,便是成冶大哥也比我大了许多。我若僭越失了礼数,家父定要见责。” 古常勇原本是一时高兴,随口而说,见杨铮识进退,不由心中越发喜欢。 这时胡家肉铺的一个伙计找了上来,原来已经到了中午饭点,杨芝儿派来寻他们回去吃饭。 古常勇道:“就在我这里吃,别回去了。”不由分说按下胡喜子和杨铮,对肉铺伙计道:“请给胡家嫂子带个话,就说胡掌柜和杨家兄弟在我这里吃顿便饭,未能提早告知,回头我去给胡家嫂子请罪。” 胡家肉铺伙计看向胡喜子,见他点头,便回去报信了。 古常勇又让古成冶去张家巷口的江南春酒楼叫些酒菜来。再请胡喜子和杨铮去后院厅中细聊,免得有人打扰。桌上的草纸和木炭条他也顺手拿上了,以便讨教。 秦州因地僻民穷,文教不兴,大户很少。但西关张氏却能算作一家,其家祖上在前朝时便出过千户,至本朝又数代官宦。成化十一年,张氏子弟张锐以军藉中进士,官至山东参政,这已是从三品的高官了。 西关张家巷内住的大多为张氏子弟,巷口的江南春也是张氏产业,乃是西关最好的酒楼。前些日子杨大力交给胡喜子的两头小野猪,其中一头便卖给了江南春。 三人穿过中间放置炼铁炉的院子,在后院厅中坐下来。杨铮拿过草纸和炭条,画起鼓风轮“大样”的图样。其大体上与“小样”类似,只是在轮c轴等关键部位的选材及制作上,要求高了许多。古成冶安排好饭菜后,也来到这厅中,在一旁静听杨铮讲说。 制作“大样”之法,之前古常勇已经推想了一些,此时与杨铮所述之法相印证,有些地方不谋而合,有些则相差甚远,两人便探讨一番。多数时候杨铮都能让古常勇信服,但他毕竟对此时的工艺及材料不甚了解,不免有出偏不当之处,便按古常勇的想法变更。古成冶偶尔插上一言,倒也颇有见地,显然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并不一味因循父亲。 胡喜子不明此道,只是旁听。见总体上还是杨铮在主导,古家父子频频点头称是,不由暗暗称奇。心想,小阿舅这一回大难不死,果然是开了窍了。 待制作之法说得差不多时,从江南春叫的酒菜也都送来了,古常勇便请胡喜子与杨铮入座用餐,古成冶相陪。杨铮到院中净手回来入座,古成冶已倒好四碗米酒,古常勇举碗道:“来来来,咱们干一碗!” 杨铮推辞道:“古大叔你们喝吧,我年纪还小,又刚病过一场,饮酒怕会伤脑子。” 胡喜子也道:“是,阿舅还是不要喝酒了。”将杨铮之前的遭遇略述一番,古常勇听了,也就不再劝酒,道:“那就多吃点。” 杨铮这时也确是饿了,便吃了起来。桌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一盆汤,一碟子蒸馍,两碗米饭。秦州人所谓之蒸馍便是无馅的馒头,宋时叫蒸饼,后因避宋仁宗之讳改叫炊饼。桌上的这一碟,比杨铮家平时吃的要细白许多。菜肴多为时蔬及肉类,看着颇为精致。 杨铮家里平时吃的作料,除了盐之外,便是自制的黄豆酱,以及花椒c葱c蒜这几样。江南春的菜肴所用作料便丰富多了,有姜c芥末c胡椒等,酱的种类也极多。还有一种有些辛辣的味道,杨铮尝不出来,问了姐夫,被告知是辣子,不免吃了一惊。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辣子,是一种食用茱萸。 古常勇见杨铮明明饿得狠了,食量上也不拘谨,偏偏吃起来却很斯文。桌上明显有好几种菜是他从未吃过的,可他却并不贪多,哪样菜少他便少吃几口,多的就多夹两箸,不像很多乡人,遇上好吃的c没吃过的便吃起来没够,浑不管同桌的其他人。再一想这少年打一见面就表现得很得体,不由得暗暗称奇。 胡喜子饮了数碗米酒,渐渐有了醺醺之意,便不再喝了。古常勇知他下午还有事要料理,也就不再劝,与古成冶将坛中剩余的一点酒喝完便即罢了。 见杨铮吃饱了,古常勇道:“小兄弟,这就把你要做的东西画出来吧。” 杨铮便又拾炭为笔。这次他先扯了一条草纸,卷在木炭外面,实是不想再把手弄得乌黑了。仍是边画边讲,涉及材料c工艺的细节,少不得要向古家父子请教,依他们的意见做出些改动。 不多时图样画就,古常勇从头参详一遍后,说道:“这可比鼓风轮简单多了。你放心,下午就能做好,保证让你满意。”当即让古成冶拿了图样去安排制作。 胡喜子也看了那图样,仍是不明所以,却知道这才是杨铮想做的。中间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但结交了古常勇,让他心甘情愿地出力,对这个小阿舅实是佩服得不行。 古常勇问杨铮道:“小兄弟,能否告诉我,你要做的那东西有什么功用?” 杨铮道:“我管那物叫压井,是用来汲取井水的。”随即将几个部件如何拼装,又如何汲水分说一番。 时人对气压c压力等尚未有完整清晰的概念,但并非一无所知。此间铁铺所用的风箱便用到了这一原理,构造也很相似,只不过吸的是空气而已。因而古常勇c胡喜子虽然觉得杨铮的想法新奇,却还是能够理解。 古常勇笑道:“你这压井如果好用,打水倒是方便了许多。” 杨铮笑了笑,说道:“此物最大的用处不在市井,而在田间。我家在山脚处有十亩坡地,平日灌溉,除了天公下雨,便要靠田地边所掘的井了。需用木桶将井水挑至田间,再以马勺逐垄浇灌,既费力又费时,父母因此很是辛苦。如果压井能用,只须一个人操控,便能源源不断汲水而出,再以沟壑引导水流至田中,其浇灌之便比之河c湖边上的田地也就不会差太多了。” 当地农人所谓之马勺,是一种有垂直长柄的木勺,或在大瓢上系一个竹竿。 古常勇赞道:“小兄弟倒是一片孝心。你且放心,定能如你所愿。” 杨铮称了声谢,又道:“我们杨家坪地下之水颇为丰沛,山坡上掘井不出一两丈便能出水。不知秦州其它地方状况如何?” 古常勇笑道:“城北山上有玉泉观,城南山上有南郭寺,其内均有名泉,想来至少半山腰处是不缺水的。你是想做这压井的生意吗?” 胡喜子听得眼中一亮,道:“秦州东c南c西c北四乡共三十二里,几乎各里都有山泉,想必山间田地与杨家坪也是相差不多。这生意肯定做得!” 杨铮点了点头,这与他猜测的情况差不多。此时没有输水管网,离了江c湖之类的地表水源,又开不出水井的地方,一般是不会有人居住的。山上的田地如果完全没有灌溉水源,也没有人愿意去开垦。毕竟这里土地本就有些贫瘠,只靠雨水浇灌,根本没有保证,收成怕是还不够撒下的种子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可留青史 古常勇虽对农事不太了解,但对本乡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也觉得这生意不错。问道:“小兄弟,你打算将这压井卖多少钱一个?” 杨铮道:“不知古大叔制作此物费钱几何?” 古常勇暗自盘算了一下,道:“按你的要求打制,一斤铁差不多二分银子本钱。” 杨铮道:“若是别的匠铺来打制,是否花费更多?” 古常勇笑道:“别家匠铺嘛,若要做得合你要求,多花工夫打磨,倒也做得。只是所费本钱,比我这里怕是要翻上一番。” 杨铮这一次所作的图样,因咨询了古家父子材料工艺相关问题,比之前在家中设计时小了一些,也薄了一些:压井外筒长一尺五寸,径七寸,壁厚一分;内筒长三寸;加上其余小部件,总重大约二十三斤。 以此重来计,古记铁铺打制一个,成本为四钱六分银子。按古常勇所言,别的匠铺打制,则需九钱六分银子本钱。就算他的话有水分,相差也不会太多。今日修农具,那家店铺开价都要三分银子一斤铁呢。 默算片刻,杨铮道:“一个压井大约用铁二十三斤,就定价九钱银子一个吧。” 古常勇愣了一下,心道,你这重量是如何估算的,莫非曾在别处做过,但并不成功,不过却知道了压井的斤两? 他按下心中的好奇,劝说道:“依我之见,你不妨按六分到七分银子一斤铁来计价,一个压井卖一两半银子,数家农户合用一个压井,还是能够承受的。恕我直言,此物虽巧,打制却不算太难,早晚会被人学了去,起手多赚些才是道理。别的铁铺若花心思琢磨,或请个手艺巧的匠人主事,数月内降到三分银子一斤铁应当不难。那时你再按一两银子一个来卖,还能再赚一笔。” 胡喜子点头道:“古掌柜之言有理。秦州就这么大,民不过三十二里,除去靠着河c湖便于引水的几个里,能卖出四五百个就顶天了。眼下离入冬已不足两月,时日太紧,恐怕也卖不出多少,倒不如等来年开春再行发卖。” 古常勇赞同道:“胡掌柜的主意好!今年我们先做上一两百个,来年开春发卖,再视售卖情况补做一些,这样能赚得更多。小兄弟,你放心,不管卖出多少个,你都占八成利,我只拿两成。我老古绝不会做欺瞒之事。” 胡喜子听着不禁有些耳热。倘若前两百个都按一两半银子卖出,一个便能赚一两银子,其中八钱归杨铮,那可是一百六十两银子啊!他每天杀猪卖肉,刨去所有开销,收益也不过二钱左右银子。一百六十两银子,比他杀两年猪还强。 从生意角度考虑,古常勇和胡喜子的话自然没错。此时又没有专利保护,谁学去了都能做,不用向发明人交一文钱。这样操作,确是能多赚些银子。 但杨铮之意却不在此。他微微一笑,道:“古大叔误会了,我并非是为了牟利才找你做这个东西。” 古常勇奇道:“那你费心设计此物,又是为何呢?” 杨铮道:“我之初心,只是因见父母种地辛苦,让他们能够轻省一点。但如果这压井当真好用,便想推而广之,让更多农户受益。古大叔如能促成此事,让压井传遍四乡,必能名留史册,为世人铭记。” 古常勇听得一愣,再细想杨铮话中之意,不由暗自盘算起来。 杨铮见古常勇脸上神情变幻,便知他理会了其中的关键。从这半天的接触也能看得出,这位古掌柜是个很精明的人,否则也不会一见鼓风轮的模型便极为重视,进而想到种种“放大样”的关键了。 但古常勇毕竟只是一个冶铁铺的老板,对压井于农事的意义显然并不敏感。另外此时的匠人均将先进的技术c器具视为独门秘技,以保证在与同行中的竞争中占据优势。对于压井,他自然以为杨铮也会抱这种想法,若不能独家占有,那便高价卖出赚上一大笔。 可杨铮的打算,却给古常勇点出了一个更高的收益层面。 要想青史留名,自然是极不容易的,尤其对于一个匠人而言。记史c写史的都是士人,匠人做所的机巧之物,他们一面享受其便利,一面却又很看不起,称其为“奇技淫巧”,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要是这物与农事相关,那就立刻不同了。 大明以农为本,兴修水利灌溉良田,让地里长出更多的粮食,又有哪个地方官不喜?产的粮食多了,税粮自然也会增多,而征税纳粮c劝民农桑,历来就是亲民官最主要的两项政绩。 然而秦州山高地寒,不宜灌溉,水利之不言久矣。自国初至今,时有饥荒发生。并非官府不想做什么,而是实在没什么可做。 压井的出现,显然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这种状况。这物件小巧便宜,若当真有利于农事,知州必然会重视,只要能见到效果,进而推广也在情理之中。作为压井的发明制作者,随之扬名自然就不难了。 杨铮留时间让古常勇思忖了片刻,又道:“定价九钱银子,既能获得一定收益,又能让古记压井占有竞争优势。别人若是仿制却难以获利,想必就会淡了此心;即便真有人能仿制得一样,又能从中得利,至少也是明年的事了。到时古记压井名气早就传开了,这正宗的名分可是谁都抢不去的。” 古常勇听杨铮接连说到“古记压井”,一颗心不由跳得剧烈起来。 他收了杨铮的“鼓风轮”大礼,本想用压井之利作为回报,这便等于两不相欠了。一百多两银子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是杨铮这样的普通农户人家。但杨铮并未给他这个“还人情”的机会,进而抛出的诱惑,简直让他无法拒绝。 这可是名利双收的机会啊,试问又有几人能完全不看在眼里? 古常勇深吸一口气,起身朝杨铮拱手施礼,道:“不知小兄弟要我以何相谢?”这一番接触下来,他对杨铮不敢再有丝毫小觑之心,若不知对方的用意,他可不敢轻易收下这两份大礼。既然如此,不妨把话说开,反正这里也无外人。 杨铮起身回礼,道:“古大叔言重了。我虽刚认了几个字,却立志要取功名。” 古常勇笑道:“以小兄弟的聪慧,取进士是早晚的事。” 杨铮亦笑道:“那就承古大叔吉言了。” 施人以惠却又别无所求,这样的人多半无人敢去结交,因为很多人都怕欠了人情还不起。而自古以来,受惠者转而仇恨施惠者之事也不少。杨铮既有所求,古常勇自然就不担心了。 要取功名,首先就要进学。而考秀才的第一关,便是县试,于秦州就是州试了,录取与否全在知州一人。若提前在知州那里得了好印象,只要文章不是太差劲,过关就容易得多。如果能得个案首,秀才的功名几乎是稳打稳的。 古常勇虽识字不多,却也知道科举的关键。从求名这一点来说,杨铮与他的需求是一致的。大明的人最喜传神童之事,古常勇认为杨铮完全担得起“神童”这个称谓。秦州出了神童,再得个功名,对于知州也是政绩,皆大欢喜的事谁又不愿意去干。 另外读书是很花钱的,杨铮虽说是拒绝了压井之利,但总不至于连必要的学资也不取吧。 杨铮与胡喜子从古记铁铺出来,径回肉铺。此时铺中当日的肉已经卖完,两个伙计正在收拾,月盈帮着杨芝儿在柜台后理账。水娃则被他爷爷接走了,此时并不在店中。 杨芝儿见丈夫这么久才回来,身上还带着酒气,顿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斥道:“大白天就在外面喝酒,家里的事还要不要做了?” 未等胡喜子分辨两句,杨百牛找了过来,说他们事已办完,这就准备回杨家坪。 杨铮道:“百牛叔,我在城里还有些事情,请你转告我爹娘,过两日再回去。” 胡喜子道:“是啊,我阿舅还有大事要做,在我家住两天再回去。” 杨芝儿不知端的,但见杨铮要留两日,正是心中所喜,便请杨百牛先回。杨百牛见状便告辞了。 外人一去,胡喜子见妻子又要发作,抢着将之前在古记铁铺之事备述一遍。因尚存酒意,言辞不免有些夸大,眉飞色舞,口沫横飞,直把杨铮夸成鲁班再世,听得杨芝儿与月盈二女一愣一愣的。 杨铮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打断胡喜子道:“没姐夫说得那般夸大,我只是想出了个小物件,恰被那古掌柜看上了。” 胡喜子道:“那古掌柜又岂是一般人,能被他看上眼可不容易。更何况你不费一文钱,就让他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可真真了不得啊!” 杨铮道:“姐夫,切不可这样说,这只是一桩互惠之事,不在于谁为谁做事。” 胡喜子拍了下嘴巴,点头道:“是,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肉铺生意 杨芝儿听丈夫说了半天,仍是未将事情全弄明白。不过那古掌柜如何尚且不知,自家男人对兄弟的服气却是眼见着的,不由大为高兴。说道:“铮娃这回病好了,可真是大出息了。” 月盈在一旁抿嘴笑而不语,目中闪着异彩。这些日她与杨铮朝夕相处,自然对他了解更多,但从未想过杨铮要做的竟然是件大事,不禁对之前铁铺之内发生的事情有些神往。 胡喜子喝了两口茶水,道:“阿舅,你看我这肉铺,可有什么法子能多赚些银子?”这个念头自他从古记铁铺出来时便有了,只是不大好意思说,此时当着杨芝儿,自是希望杨铮能多给些面子。 杨铮笑道:“姐夫这里生意不是挺好么,这还不到申时肉就卖光了。” 胡喜子道:“我这生意就是这样,主顾大多早上来采买,午后生意就淡了,即便多备些肉也卖不掉。只有逢年过节,或者碰上谁家有个红白干事,能多卖上一些。” 城内当然不止胡喜子这一家猪肉铺,但就如铁匠铺一样,每家都有相对固定的主顾,谁家也不可能将生意全做去。虽然没有行业商会之类的组织,但各家售价都相差不会太多。要是哪家以低价抢客户,就会成为行业公敌,很快就会难以立足。毕竟此地的屠户,经营规模都不大,而且本身并不养猪,上面还有一层生猪的供应市场,个人能量相当有限。 杨铮知道胡喜子的意思,是希望有一个像压井之类的新东西,可以独家经营,这样便不会直接损害其它肉铺的利益。他想了想说道:“姐夫可会宰牛吗?” 胡喜子道:“阿舅说笑了,牛岂是能随便杀的,官府可是要治罪的。” 杨铮道:“耕牛自然杀不得,毛犀却不妨吧?” 毛犀既是牦牛,又称氂(或犛)牛,乌斯藏人称“雅客”。秦州本地虽无人养殖,但相隔不远的甘肃c朵甘c四川等地皆有出产,因而并不算稀奇。杨铮虽未见过,今日听古常勇与胡喜子闲聊时还提起过。据古常勇说,毛犀肉味道不错,并不比黄牛肉差。 胡喜子道:“本地没多少人吃过,也不知吃不吃得惯。” 杨铮道:“当下还有些热,一头毛犀少说也能出好几百斤肉,卖不出去可就坏掉了,不妨等天冷时弄上一头试试。听说毛犀肉吃了能御寒,熬出的汤味道鲜美,若是冬天弄上一碗牛肉面,或是牛肉泡馍之类的吃食,那可美得很呢。” 胡喜子听得不禁有些心动,说道:“那就弄一头试试。不过总还是要等几个月呢。” 杨铮笑道:“姐夫先不要心急。压井之事如果能成,古掌柜多半会拉姐夫合伙做这个生意。不过还请姐夫注意,到时不管是入份子还是分红,切不可超过三成。” 胡喜子兴奋道:“成,你的话我一定记着!” 倒不是他见钱眼开,只因压井一事完全是杨铮的主意,自家人却没得什么实惠,顶多是有个虚名,也实在太吃亏了。此事若成,那古掌柜可是名利双收啊。没想到杨铮对此早有准备,事成后并不拒绝接受部分利益。而且这生意记在他胡喜子名下,说明完全没把他当外人。 杨芝儿道:“行了行了,你快去猪羊市吧,迟了爹爹又要数落你了。” 胡喜子点头称是,灌了两口茶,带着两个伙计出门了。他家在西关城北有一个院子,自他与杨芝儿成亲之后,便接了这肉铺生意,他父母住在那边院子,平时并不过来。但每天下午到北关的猪羊市挑生猪,还是由胡老爹亲自出马。 胡喜子走后,杨芝儿又少不得要问长问短。杨铮便又解释一番,摒去之前胡喜子的夸大不实之辞,这一下杨芝儿和月盈才算把事情完全弄明白了。 杨芝儿道:“你只收三成利,是不是有点少了?” 杨铮道:“不少了。我的点子虽然重要,但若没有古记铁铺,这事情可做不起来。要想让官府接受并推广压井,非得古掌柜那样有头面的人推动不行。只有双赢,才能让合作长久。” 杨芝儿道:“双赢?嗯,你说得对!” 聊了几句,杨芝儿又开始让月盈帮着理账目。杨铮就在一旁看着,倒也发现了一些有趣之事。 此时上好的猪肉,一斤要二分银子,差一点的也要卖到一分六七。这价可一点都不便宜,差不多可以买四升麦了。怪不得一般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称上几斤肉,平常是吃不起的。杨铮养病时肉可没少吃,怎么也有二十多斤,那便是四五钱银子,快顶上一石麦了。 胡喜子这家肉铺,交易时钱只收银子,此外还收一些粮食c布帛之类的“硬通货”,或是家中立即能用得上的东西。收这些物品,多半是因为主顾买得肉少,几分几厘的银子不好分割,采取的折中法子,只占很少一部分。 所以每日打烊后店中总会多些别样东西,杨芝儿这账理起来就有点复杂。看来胡家这肉铺生意虽然不算多大,管起来却还是颇要些本事的。 月盈主要负责报账并执笔记录,杨芝儿则核实钱物并计算,两人配合得极好,进度很快。 杨铮见大姐随口算出的数字,又快又准,柜上虽然有个算盘,却只用来记数,并未用作运算辅助,不由暗暗称奇。待那二人理好了账,便问道:“大姐,你这心算的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 杨芝儿道:“也没咋练,就是心里默算,便得出数了。” 杨铮道:“厉害!” 杨芝儿笑道:“这算什么,你二姐比我算得还快呢!” 杨铮顿时有些惊诧,难道我家人都有心算天赋?怪不得大姐c二姐虽不认字,却均嫁作商人妇,会算账便是持家之本吧。那么我若在算数方面表现超常,也是情理之中了?暗自收起心思,又问道:“大姐,你家的店为什么不收制钱呢?收了这许多东西,处理起来岂不麻烦?” 杨芝儿笑道:“收制钱只会更麻烦。市面上好钱少c劣钱多。十枚以内可当银一分的好钱几乎见不到,二十几枚可当银一分的钱便算不错了,差的则要五六十枚才能当银一分,甚至还有些轻轻一扳就折了。你想想,一个一个去辨识那些钱,又要花多少工夫?” 杨铮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早就知道大明宝钞因滥印无度,已成了废纸一样的东西。白银成为当下的主流货币,也是即成事实。但在市场上,总是需要小额货币辅助流通的,没想到大明的制钱这么滥杂。劣钱当中,定然有许多是私铸的。可是从宝钞的发行来看,官铸制钱也未必能好到哪去。而且相比于印钞,铸钱更易被官吏上下其手,非全系于皇帝的个人操守了。 以猪肉当下的价格,并非普通民众能时时消费的,算得上是奢侈品了。经常买肉的人家,往往十斤八斤的买去,故而肉铺以收银为主并不成问题。 可那些小商小贩,显然是无法效仿的,要么以物易物,要么授受那些质量参差的钱。 以物易物,是最原始的交易手段,等于把一笔交易变成了两笔或多笔。当交易双方中有一方的货物并非对方所需时,至少要寻找一个第三方做一次交换。城内之民大多不种地c不织布,不是人人都生产粮食c布帛这类生活必须的“硬通货”。其间还涉及携带c储存c估价等诸多问题,对于买卖双方都相当不方便。 而使用坏钱,必然要承担由此带来的风险。这就如某些泡沫一般,当收来的钱用不出去,或必须降值使用,损失只能自己承担。 若胡喜子当真开个牛肉面的生意,便存在这样的问题。价值几文标准制钱的一碗面,又怎么收银子。难道真要去收那些烂钱?或是接收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再开上一间杂货铺? 杨芝儿见杨铮出神,忍不住笑道:“铮娃,你这又是愁什么呢?” 杨铮笑了笑,说道:“我愁姐夫将来听我的卖起了牛肉面,要是收了一堆烂钱,可要大大折本了。” 杨芝儿也笑道:“他就是一会一个念想,除了杀猪卖肉,又会什么了。过上几天,他心淡了也就忘了。” 这时外面有人高声说道:“胡掌柜在吗?” 杨芝儿应道:“他出去了。有什么事吗?” 外面那人说道:“受三原周家之托,给胡掌柜捎带了东西。” 杨芝儿喜道:“是你二姐家带东西来了。”忙上前去开门扇。 杨铮抢在大姐前面,打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应当是名仆役,便拱手道:“这位大哥好。我姐夫出去办事了。” 那人将身上背着的一个包袱递上来,道:“这是周家大少爷托我们带过来的。” 杨铮接过道:“有劳了。进来喝杯茶吧?” 那人道:“不了不了。我们十日后会经秦州返回三原,贵处如有什么要捎带的,到时我会来取。” 杨铮道:“那就劳烦这位大哥到时再来一趟。” 那人拱手为礼,转身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推行之议 杨铮转回店里,杨芝儿与月盈又关了门。将周逢春捎来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见里面是文房四宝并几本书,还有一封书信。杨铮打开信略扫一眼,交给月盈道:“你念来听听。” 月盈接过念了起来。信是由周逢春写的,多述家中之事,言道杨兰儿母子俱好,杨芝儿听得不住点头。又说因杨铮有志读书,给他送来文房四宝,并几本蒙学之书及三本字帖,均是杨兰儿之意。未了提及杨铮所托之事已经办妥,让他无须挂怀,这自是指月盈之事。月盈对此心知肚明,也就没有念。 杨铮翻看那几本书,蒙学之书乃是三c百c千。虽然《三字经》c《千字文》他已经学完,《百家姓》也背了不少,留着看看也是无妨,大概周逢春并未想到他会学得这样快。三本字帖,均是颜真卿所书碑拓的翻刻本,这倒是极有用的。 三人说了会闲话,胡喜子带着伙计赶了两头猪回来,关入后院的圈中。 杨铮见那两头猪并不特别肥大,一头大概也就是两百多斤的样子,和杨家坪村人所养的无甚差别。问道:“姐夫,秦州这里有养猪的大户吗?” 胡喜子道:“没什么大户,都是四乡村人养的。” 杨铮点了点头。猪粪能肥田,可让作物增产不少。一般村人养猪,少则一两头,多则四五头,完全不成气候。那么一点粪肥,连养猪之人自家用都不够。 又过了些时候,古成冶登门来请,言道诸部件已经制作齐备。杨铮便和胡喜子一同又去了古记铁铺。 古常勇已在前堂相候,见二人到来,将他们请到后院,说道:“东西都做好了,小兄弟你看看是否合用。” 杨铮先逐个看了各大小部件,再将其拼装起来,安上木柄。这些纯手工打制的铁器,看着已是相当精细,由衷赞道:“当真是好手艺!” 古常勇笑道:“手艺好不好,还得看能不能用。”他对自家的手艺还是相当自负的,但这压井却是个新鲜物件,又关系甚大,此时也不禁有七分期待,三分忐忑。 这院中便有一口井,水面在六七尺之下。古成冶已按杨铮的交待,将一根丈许长的竹竿中间打通,用作上水管通入井中。这竹竿稍粗的那一头,恰能让压井下方那一小段铁管嵌入,再用泥浆于接口处封上一层,外面缠上粗布,以保证密封。又另制了一个木架放在井口,用来支撑固定压井。 待安装完毕,杨铮向压井上面的开口倒进了一些水,然后上下提压木柄。压井中的内筒是倒扣着的,其外壁与外筒的内壁并未完全严丝合缝。以当下的工艺,要做到完全密闭实在太费工夫,而且会增大摩擦力,也就没有必要。当上面有水时,自然便能起到密封的效果。而以压井内的容积,那些许缝隙可忽略不计。 随着杨铮提压木柄,不几下便有水汲出,从出水口源源不断地涌出,很快就接满了一个木桶。见旁观的几人眼中都露出异彩,杨铮道:“古大叔,你来试试。” 古常勇呵呵一笑,上前接过木柄,如杨铮那样提压起来。不多时接满了两大桶水,他还有些意犹未尽。此物确如杨铮事先所说那样,一是省力,二是快,用以浇灌田地绝对是个好东西。随后将汲出的水又倒回井中,胡喜子与古成冶也试了几下,都是大感兴味。 至此试验算是圆满成功。几人坐入厅中,商讨后续事宜。 古常勇道:“小兄弟,我欲将压井更名为‘杨古井’,你意下如何?” 杨铮赞道:“好名字!” 压井这东西此前从未有过,起名字的事自然是他们说了算。之前的“古记压井”,只是杨铮随口一说,仅为让古常勇明了其中之意。就命名而言,实在算不得高明。既然能有古记压井,当然也可以有李记压井c张记压井。可若这东西从一开始就叫“杨古井”,一旦传扬开来形成影响,就算别人仿制也得叫这个名字,好处显而易见。 至于将“杨”排在“古”之前,杨铮也不觉受之有愧。他本就不是无所求,这东西又是他弄出来的。古记铁铺作为制造者,排名靠后也一点都不吃亏。 杨铮道:“秋收在即,随后便要种麦,正是‘杨古井’发挥作用之时,古大叔可有了章程?” 农谚有云: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合适。八月初五便是秋分,眼下已到了七月底,时间确是有些紧迫。 古常勇道:“我想先打制几个‘杨古井’,放到你们杨家坪,然后请知州前去视看。我与知州虽无交情,却能托人递得上话。知州若知晓了‘杨古井’的功用,必然会感兴趣。远处的不敢说,离州城较近的十几个里的里长c里老只要闻讯,定然会随知州同往观看。” 杨铮点了点头,道:“倘若大家来看过之后,都要订制‘杨古井’,古大叔这里的产能可跟得上?” 古常勇品味了一下杨铮所言“产能”一词的含义,只觉即易懂又精妙,不由暗赞一下,说道:“照今日的情况来看,一天做上三个不成问题。往后熟练了,应该能做上四至五个。” 杨铮道:“我们杨家坪有五个‘杨古井’也就将就够用了。吕家崖农户田地虽倍于杨家坪,但临河的川地更多,我估计大概需要七八个便可足用。张吴庄农户最少,可多为山地,恐怕得六七个才能够用。这样算来,整个赤峪里就需要二十个左右。” 胡喜子道:“那就按每里二十个算,十几个里怕是要三百个才够。” 离州城近的十几个里,有的比赤峪里情况好一些,有的则差一些,以二十作平均数估算,出入应不会太大。 古常勇道:“那我就全力赶制,在入冬上冻之前做出三百个来!”如今距离立冬已不足两个月,打制三百个“杨古井”虽很吃力,但他还是有把握做到,无非是辛苦些罢了。 杨铮道:“算起来是这么多,但能制出半数应当就足够了。虽然此物能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价格也不算贵,可总还是要花钱的。在没有亲眼见到实效之前,多数农户是不大可能购买的。” 秦州多数农户并不富裕,手中更没什么余钱,许多人家连几文钱的花用都要精打细算,因而哪怕数户人家合用一个“杨古井”,这笔支出于他们而言也不算少了,花出去之前总得仔细掂量一下。毕竟就农事而言,“杨古井”并非必须之物,以前没有这玩艺儿,大家还不是一样种地。 而能够亲眼见到的,也只有随知州去杨家坪的那些里老c里长,他们名义上代表各里,可有好处时,必然还是先顾及各自的宗族,每家能分得十个八个“杨古井”,便足可交待过去了。别的农户见到好处要买,那也是明春之后的事了。至于各里之内的大小宗族间会不会因此生出嫌隙,可用不着他们去操心。 古常勇与胡喜子听杨铮这么一说,便理会了其中的道理,都点头称善。 杨铮又道:“不过秋种之后一月之内的灌溉最为要紧,过了这个时间,‘杨古井’的功效便会打了折扣,那些订了货却拿不到的里老们必然会心有不满。所以在一月之内打制出一百五十个‘杨古井’还是很有必要的。” 古常勇点头道:“确是这个道理。你且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在一月之内打制出一百五十个来。” 杨铮道:“古大叔,不可将弦崩得太紧,难保你一个月内没有其它重要的事,到时应付起来会很吃力的。我这有个主意,请你参详。” 古常勇道:“小兄弟请讲。” 杨铮道:“这西关的铁匠铺,可是都唯古大叔马首是瞻?” 古常勇笑道:“他们所需的铁料大多由我供给,以我为首却谈不上。” 这种关系,就像是生猪供应者与胡家肉铺之间。不同的是,养猪卖猪的人很多,城内能冶铁的铺子却只有古记一家,古常勇对那些铁匠能够施加的影响力明显要大得多。当然,那些铁匠也可从远处购铁,但总不及近处方便。这就足够了。 杨铮道:“这‘杨古井’要求最高的精细部件,只是内外两个铁筒子,其余部件粗糙一些也不影响使用。古大叔可将那些部件交与其他铁匠铺打制,每铺只做一至二种,做起来必然不慢。他们做好后,再交到这里由你统一组装。这样大家都能从中得一些利,便不会对力所难及之事生出太多觊觎之心。” 古常勇细思一番,觉得杨铮这个主意很是高明,不由频频点头。到秋耕时,便没多少人来修农具了,那些铁匠铺的活就不会太多,自然愿意打制些别的物件。虽然分些活出去会少赚一些,但自家只做内外两筒,无疑会快上很多,还能腾出空来做别的事情,又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他人仿制“杨古井”的可能,可谓一举多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家话家筵 事情商议得差不多后,杨铮与胡喜子便起身告辞。古常勇挽留道:“吃过了饭再走吧。” 杨铮道:“再不回去吃饭,家姐定要见责。咱们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两顿饭。” 古常勇笑道:“小兄弟说得是。” 将杨铮与胡喜子送走,古常勇回到后院,摆弄了一会“杨古井”,回想之前与杨铮的谈话,不禁坐在井边沉思起来。 古成冶在前面忙活了一会,进到后院,见父亲坐在井边,脸上露着一副意味难明的笑意,半晌也不动一下,不禁上前唤道:“爹!” 古常勇抬起头,冲儿子招了下手,道:“成娃过来,咱爷俩谝会传。” 古成冶依言坐下,道:“爹还在想这‘杨古井’的事?” 古常勇点了下头,道:“我仔细推想了一下,只要秋耕后不要天天下雨,这‘杨古井’之事必然可成。” 古成冶笑道:“那不挺好么。” 古常勇轻叹道:“是好啊。那胡掌柜倒是好运气,娶了个会持家的媳妇不算,还搭上这么一个人精似的小阿舅,这辈子怕是不用愁了。” 古成冶道:“那位杨兄弟确是了不起。这‘杨古井’尚算是他有心为之,想了多久咱们也不知道。可那鼓风轮应当是他灵机一动,很多想法明显是临时起意,制作之法都是与咱们商量后才定下的。再者就算没有鼓风轮,单是这‘杨古井’的好处,就让咱们难以拒绝与他合作。” 古常勇对于儿子能看明白这一点很是欣慰,但做父亲的不免总是会期待更多一些,又问:“还有呢?” 古成冶思忖片刻,道:“还有就是,他知道取舍,上百两银子的好处说放弃就放弃,丝毫都不觉得可惜。另外他做事懂得留余地,不管是与咱家的合作,还是对那些别的铁匠,都是如此。” 古常勇在儿子肩上拍了拍,道:“是啊。他小小年纪便懂得这些,其心智已远非常人可比。似他那样的人,无心读书则罢了,若是有心举业,取功名并不难。” 古成冶道:“这样说来,与他保持交好,于将来倒也没有坏处。” 古常勇点了下头表示赞同。杨铮中个秀才应当没什么问题,往后能走到哪一步现下还不好说,毕竟大明并不缺少中不了举人或进士的才子。但和杨铮这样的人相交,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太累,往后不一定有好处,可至少没什么坏处。 他抬头看了眼院子上方的天空,说道:“此时离天黑还早,你找个会说话的秀才问问,科举要读哪些书,捡那最紧要的准备上一些。” 古成冶道:“好。” …… …… 杨铮与胡喜子回到肉铺时,杨芝儿与月盈已烧好一桌饭菜等他们了。倘若他们当真留在古常勇那吃晚饭,后果可想而知。 店中的两个伙计都是西关本地人氏,此时早就各自回了家。水娃在胡老爹那边,晚上没没有回来。胡喜子将前边的店门、院门上闩锁好,一家人在后院厅中开起了家筵。月盈也被杨芝儿拉着就座,不许她在厨房猫着。 杨芝儿出嫁前,杨铮一直是她看顾的,两人相差了十四岁,正所谓长兄如父、长姊如母,感情自是非同寻常。再加上兄长杨虎子不幸早逝,她对这个独苗幼弟不免就有些过分宠着。杨铮幼时顽劣异常,与她的溺爱不无关系。 这一次杨铮患病之初,也是杨芝儿回到娘家照料着的,后来家里来了月盈,她才回来。 时隔一个半月,杨铮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教杨芝儿如何不喜。一直负责照顾杨铮的月盈,自然就让她觉得亲近。而这一天相处下来,杨芝儿更是喜欢月盈的伶俐懂事,便越发另眼相看了。 四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来。杨铮看着满桌菜肴,咋舌道:“大姐,这许多东西,咱们吃得下吗?” 杨芝儿道:“这又没多少,咱们慢慢吃,怎么会吃不下。” 杨铮道:“就怕吃太多不好消化。” 杨芝儿道:“谁让你们中午去外面吃的?”说着又瞪了胡喜子一眼。 胡喜子刚拿起一小坛酒,忙赔笑道:“那不是谈正事么。”见浑家再无下文,便安稳地倒了一碗酒,又道:“反正夜里也无事,慢慢吃吧,吃完多谝会消消食就是了。” 杨芝儿出嫁后,这还是杨铮头一回来她家中作客留宿,又是大病初愈,自是想好好招呼一下。桌上大部分菜是中午就备下的,因怕食材放到次日便不新鲜了,晚上就全做了出来。 此时寻常百姓夜间活动很少,天黑便休息了,因而有“晚上吃少”之说。像他们这样晚饭摆一大桌子菜的情况,确是少之又少。 杨芝儿烧的菜均是本地特色,以蒸、炖为主,食材虽以猪、羊、鸡、鱼等肉类居多,吃起来却并不腻人,加以几道清爽的凉拌时蔬,搭配恰到好处。 吃饭时闲聊,自不免说起“杨古井”之事。杨芝儿为兄弟有出息开心不已,但听说要请动知州这样的大人物,便又忧心起来。 杨铮道:“我们要做的是能造福乡里的好事,知州老爷还能罚我们不成?” 杨芝儿道:“官老爷的脾气,谁又能说得准?万一不小心惹到了他,岂不成了祸事。” 胡喜子忙道:“你个乌鸦嘴,休要乱说。这个事情阿舅早有主意,又有古掌柜出面张罗,肯定不会有事。”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地方官便是他们头上的那方天。所谓之亲民官,小民却绝不会有亲近之感,反而天然怀着畏惧。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绝非说说而已,生杀予夺之权操于其手,如何让民不畏不惧。 平日里胡喜子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此时话中拉扯上杨铮及古常勇,便有了些拉人壮胆之意,其心已然有些怯了。 杨铮对此心知肚明。他自不会去嘲笑姐姐、姐夫,不过之前谋划之时,只将知州归类为一名地方官,对其个人情况确是并不了解。于是请教道:“姐夫,咱们这位知州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喜子道:“知州老爷姓吴,四川资州人氏,是举人出身。” 杨铮又问:“吴知州多大年纪?来秦州几年了?” 胡喜子道:“他是隆庆四年来任的。年纪嘛,似乎是六十上下。” 杨铮再问吴知州上任后的举措、施政等事,胡喜子却说不上什么了。看来这位知州上任之后,并未大烧新官之火,两年来也未搞些什么有影响的事情,不然总会留下些好恶逸事,以为市井之民谈资。 举人出身的官员,初授官很低,升迁也很慢,远不能和进士相比。而且大多举人为官,都是数次会试不式,绝了登进士之心者,因而初任官时一般年纪都不小了。这方面参照海青天的履历便知。而海瑞升迁之速,在举人出身的官员当中已是异数。除了国初洪武、永乐那段特殊时期,大多举人为官者,能在致仕前当一任知县就算不错了。 吴知州能以举人出身混到从五品的正印官,已然是成功者。估计他自己也满足了,毕竟六十岁了嘛,放在太祖那会,都该退休了。秦州这地方又穷,没多少油水可捞,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等任满致仕罢了。 但若有机会更进一步,想必吴知州也不会拒绝。不过老举人知州的上进之心,肯定不如少进士知县那么足。能否让吴知州对“杨古井”之事上心,进而大力推广,还要看古常勇的运作是否得当。 天下并无绝对之事,同样的事让不同的人去做,因采取的方法和个人能力有别,其结果往往不同。杨铮也想看看那位姐夫口中的“能人”能将这事做到哪一步。 他心中盘算了一番,说道:“吴知州既然未曾有过扰民之举,又是这般年纪,当是个慈祥长者,大姐不必担忧。” 胡喜子附和道:“对,对,阿舅说得在理。” 杨芝儿见他二人这般说,也就不再多想了。众人也不再谈这个话题,只说些家中琐事。 天色暗下来后,杨芝儿点起了一盏油灯。又过了些时候,外间隐隐传来鼓响,城中开始夜禁,四下里变得愈发安静,厅中几人说话不觉都轻了几分。 天朝以钟鼓报时的习俗由来已久。汉时晨鼓暮钟,唐则晨钟暮鼓。至明成为定制,一更三点击鼓,五更三点鸣钟,这期间为夜禁时段,城门关闭,城内除了丧事、生产、问疾等重要紧急之事外,随便在外面乱走是要挨板子的。但只要在家中不出门,做些什么却是不妨。 其实西关城的夜禁并不是特别严格。一来承平日久,有些规矩不免就懈怠了;二来这西关城当年是在官府的倡导引领下,由聚居西关之民自己营建的,也就不好太过苛责。 往日到这了个时候,胡喜子与杨芝儿早就休息了。这一天因为大家吃得太多,便多聊了一会消食,但也不禁打起了呵欠。杨铮见状便提议休息。后院西厢房早就收拾了出来,让他与月盈夜宿。 杨芝儿与月盈将桌上东西收拾清洗了,又烧了一锅热水给众人洗漱,这也是依着杨铮的习惯。 月盈在西厢房中点了盏油灯,再端了盆热水进来。杨铮洗过脸,正烫脚时,月盈拿出一件东西,笑道:“二哥,你看这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满载而归 杨铮接过月盈手中之物,见是一个小巧的木柄毛刷,与后世的形制几无差别,道:“这牙刷是哪里来的?” 月盈道:“是大姐买的。我也有一支。”说着又拿出一个来。 杨铮将她那把牙刷也拿了过来,见比自己这一个粗陋了许多。柄是一指余宽的厚竹板做的,在一端开了道寸许长的缝,中间夹了一排软毛。问道:“这东西很贵么,怎么不买一样的?” 月盈道:“你的那把要五分银子,我的这把是卖家搭送的。” 杨铮讶异道:“这么贵啊?”五分银子都能买两斤半猪肉了,就算是纯手工打制,也实在有点离谱。 月盈道:“卖家说,牙刷必须用小公猪背颈处的细毛,极是难得,再加上手工,就要这个价了。” 杨铮听了却不太信。牙刷上的毛需软硬适中,确是不太好配。否则前些天抓了那些头野猪,他早就做上一把简易牙刷了。但这东西既然城中有的卖,必然有材料的供货渠道,小公猪又不是稀有动物,哪至于说得上极是难得,不过是噱头而已。 但既然买了,他自不会多说什么,让月盈将两把牙刷用热水烫一下再用。月盈接了碗热水,将牙刷泡在里面,又拿出一个小纸包,道:“二哥,这是牙粉,据说是用皂角、荷叶、薄荷叶、茶叶、青盐等物熬制而成的,等下你试试。” 杨铮见那包粉末为深绿色,闻着倒有些清香,便问:“这个贵不贵?” 月盈道:“这一包二分银子,应当能用上一两个月。” 杨铮笑道:“这也不便宜啊。” 月盈面孔顿时有些发红,道:“大姐问我你有什么需用的,我想来想去,除了牙刷之外,似乎也没别的了。大姐便带我去买了来,牙粉是店主推荐的,我也没想到会这么贵。” 杨铮道:“我只是觉得店家有些心黑,这些都是合用之物,买就买了,也没什么。来,咱们一起试试,看这牙粉值不值这个价。” 月盈将牙刷从热水碗中取出,又换清水涮了涮,再甩了两下,蘸了一点牙粉递给杨铮。 杨铮接过来刷牙,虽没刷出满嘴白沫,但口齿间清香回荡,爽口舒适,已是大为满意,含糊不清地对月盈道:“你也试试,还不错呢。”月盈抿嘴笑了笑,也蘸了点牙粉刷起牙来。 此时乡野之人对口腔卫生并不怎么重视,常常漱一下口便算了事。杨铮的父母每日用青盐擦牙漱口,已是很讲究的了,这还是他家有这个条件。杨柳在乡中随处可见,将杨柳枝泡在水中,嚼成细丝用来净牙的法子大家不是不知道,却很少有人去做。 月盈却有晨嚼齿木的习惯,杨铮自然是有样学样。但他此时尚在换牙,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月盈的年纪也只是将将换了牙,平常听杨铮抱怨没有牙刷用,这一回进城便和大姐说了。 杨铮刷着牙不禁想道:这牙刷做得还不错,刷毛硬度适当,比杨柳枝好用多了。牙粉所用的材料虽然不算稀罕,可也不是随手可得的路边野草,何况还得搞出配方慢慢熬制。倘若是自己做这个生意,恐怕也会卖这个价,倒不能怪店主心黑。这两样东西,于普通人家而言并非必需之物,客户都是高端人群。要不是大姐心疼我,也不会就这么买了。 一个人一月用一分银子的牙粉,一年就是一钱二三银子,再加把牙刷,接近两钱了。一户人家七八口人,一年下来在这上面的花费差不多要一两半银子。普通人家除非疯了,才会把这么多钱花在一嘴牙上面,毕竟烂上几颗牙又死不了人。一年多攒一两银子,关键时候可是能救命的。 …… …… 杨铮在大姐家住了三晚,第四日起来吃过早饭之后,辞别了大姐、姐夫,携月盈返回杨家坪。 古成冶赶了辆自家的骡车,带着两个店中伙计与杨铮同行。若非如此,杨芝儿又哪能放心让他们两个回去。虽说近些年秦州左近还算太平,回杨家坪也都是大路,但杨铮和月盈年纪尚小,难保会遇见起了歹心之人。 骡车上载着五个打制好的“杨古井”,以及安装“杨古井”所需用的木料、工具、竹管等物。此外还有当作礼物送给杨铮的一套《四书章句集注》以及纸墨若干。 对于杨铮的学习情况,古成冶并不了解,只知大约仍在蒙学阶段。他向城中一个秀才打问过,这《四书集注》是科举必读之书,考题都要从这里面出。从蒙养而至学四书,总得几年时间,便推想杨铮尚未备有此书,就买了一套来。至于纸墨,读书人总是不会兼多的。 杨铮也是欣然接受。对于合作伙伴的好意,自然不好一味拒绝,有来有往才显交情,何况这正是他所需的。而从古常勇的办事效率来看,与对方长期合作的前景还是可以期待的。 在“杨古井”试验成功的次日,古常勇便托请中人搭上了吴知州的线,并成功引起了吴知州的兴趣。目前已经定下,八月初七前后,吴知州会前往杨家坪,实地观看“杨古井”的灌溉功效。这固然是因为“杨古井”本身能为吴知州带来好处,但古常勇的作用却不可忽视。 除了古家所送之物,车上还有胡喜子早上刚杀的一头猪的后腿,酱菜、米酒各两坛,以及周逢春从三原捎给杨铮的一应物事。这两日杨铮自己也买了些所需之物,加上从刘半仙地里得来的几根苞谷棒子,这一趟秦州之行可谓满载而归。 众人出城渡过藉水河,沿河南岸一路西行。这一日已是八月初二,秋收已经开始。但藉水之畔的田地以种瓜果蔬菜为主,收获并不限于秋收一时,是以在城外并未看到抢收秋粮的繁忙景象。 古成冶看着路边的景致,有些感慨地说道:“听说藉水不利于灌溉谷物,是以这一带农户皆种果蔬。以前我进城出城,竟从未留意过这一点。” 杨铮道:“藉水中泥沙太多,以之浇灌容易遮蔽田土。庄稼也是要透气的,尤其是谷物方种下之时,故而播种前要翻土。种子若是被泥沙盖严实了,很容易死掉。” 古成冶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了想又道,“可渭水泥沙也多,听说那边沿岸种水稻、小麦的田地并不少,莫非他们有别的法子?” 杨铮道:“若是建一个蓄水池,引入河水静置些时候,待泥沙沉淀下去,再将清水放出来浇田,应当就不碍事了。州城外的田地多种果蔬,想来未必全是河水浑浊之故。这里的产出便于卖到城中,或许比种谷获利更多。” 古成冶道:“应当是这样了。” 杨铮道:“听说藉水有时也会泛滥?” 古成冶道:“是啊,只是这河本就不大,危害也就较轻。不过前些年倒是发过一回大水,罗玉河也跟着暴涨,中城、大城的几处城门都被淹了。” 杨铮指着河边的田地说道:“若城门都被淹了,这里一大半地恐怕也就不保了。你看那些果树,都种在离河远一些的高地上,近河处只有菜圃。菜蔬生长期短,要避汛期很是容易,若种粮食就不得便了。” 古成冶道:“当是此理。杨兄弟聪慧多识,佩服佩服。若非‘杨古井’之事,我近日对农事多关注了些,不然再出城多少回,这地里长了些什么,恐怕还是视而不见,更不会去想为何如此了。” 杨铮笑道:“古大哥过誉了。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你专注于冶铁制铁,对其它事情无暇关顾再正常不过。小弟家中世代耕田,对此多知道一些也不稀奇。” 古成冶笑道:“杨兄弟过谦了。”顿了一下又问:“有件事我一直不解,不知可愿赐教?” 杨铮道:“古大哥请讲。” 古成冶道:“那日在打制第一个‘杨古井’之前,杨兄弟便言道,大约要用铁二十三斤。制成后,我将所有铁制部件称了一下,共重二十二斤九两,与你估算的重量相差不到半斤。不知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当日杨铮与古常勇谈论定价时,古成冶并不在场。看来这个疑惑并不止是古成冶的,古家父子肯定就此做过谈论,却未得其解。 杨铮道:“古大哥可知长、宽、高各一寸的正方铁块有多重?” 古成冶道:“上好熟铁在六两八钱七分上下,生铁则在六两四钱到六两六钱之间。” 杨铮见他随口道来,不禁有些佩服。不知寻常铁匠是否会关注这个问题,恐怕就是关注了,也未必能得出古成冶这般精确的数字。显然这位古记铁铺的少掌柜,对其所处的行业很有些钻研精神。而通过“杨古井”一事,他又能对农事上心,可见其心思很活泛,将来应当能有所为。 铁器重量的计算,无非是密度与体积而已。古成冶显然对此已经有些心得,所困惑者,当是立方体之外其它形体的体积计算。 杨铮便给他讲了讲“杨古井”上各部件的体积计算方法。古成冶虽一时间难以全部记下,道理上却是明白了,道:“杨兄弟,待你有空了,可否详细教我一下这些计算方法?” 杨铮欣然道:“好啊!” 以后说不定还要请古家父子帮着打制一些精密度高些的铁器,古成冶愿意学数学,杨铮自是求之不得。也不指望古成冶就此去钻研数学,这本就是一个工具学科,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只知其然便可,不必探究其所以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吕家秀才 两人说话间不觉已行至天水湖之侧,自这里方始见到秋收之景。 秦州西、北为黄土高原,从这两个方向流出的河流泥沙都不少。而秦州之南的山,属秦岭西延,山体多石,故而自南而北流出的赤峪水要清澈得多。 刘半仙家的那片苞谷地已经收完了,这回若再想讨要些,怕就得去寻刘半仙本人了。众人折而向南,路过水神庙时,杨铮向那边远远望了一眼,当此农忙时节,烧香祈福的人并不多。庙旁有几间小屋,也不知哪一个是刘半仙的。此时他身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便息了去寻那刘半仙的念头。 过了天水湖,来到黄瓜河上的大木桥前,就见桥当中立着一个约摸二十四五岁的书生,头戴方巾,身穿湖蓝直裰,负手面南远眺,脑后方巾上两条软带随风飘动,看着倒也有几分潇洒。 众人并一骡车上桥来到近前,那书生却似毫无所觉,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出了神。 杨铮拱手道:“这位相公,烦请让一让,我们的车过不去。”说完见那书生仍然不动,脸上神情有些呆滞,心道,该不是读书读傻了吧?于是又大声道:“这位相公,请借个道!” 那书生一个激灵,转头见五人一车就在眼前,顿时明白过来,朝众人拱了下手,随即转头就走,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背影。若是寻常乡人,这般挡了别人去路,多少要说两句致歉的话。但这书生应当是有功名的秀才,身份自然不同。再者读书人有些呆傻,也不足为奇,自然没人去跟他计较。 杨铮等人跟在那书生后面过了桥。到了吕家崖村口岔路,杨铮让骡车在此等候,自带着月盈与古常冶去拜会里老。 走在前面那书生听到几人的谈话,回过头来问道:“汝等要见我大父,所为何事?” 杨铮听着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可是子明相公当面?” 那书生道:“鄙人吕成亮。” 杨铮心道,果然是他。虽然从未谋面,但杨铮对吕成亮的事迹却并不陌生。 要说秀才公,赤峪里也有三两个,均出自吕家崖,眼前这位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吕成亮字子明,少时即有神童之名,嘉靖四十四年,年方十七岁便进学成了秀才,次年科考补为廪生。隆庆元年陕西乡试,吕成亮落第,之后便一直在外游学,不想却回来了。 这吕成亮的祖父,便是赤峪里的里老吕伯升。 里中“老人”虽非任官,其职权却相当于基层官员,所管之事比里长还要宽泛。里长一般只管里甲正役,因秦州这种贫瘠地区不设粮长,故也管夏秋税粮的征收。而这些事情,里老都插得上手,并且还兼管乡里民事。除了杀人、谋反等恶性案件之外,寻常的乡里纠纷若绕过里老直接告官,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仗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去评理。 洪武初年,太祖推行耆宿制,令每里推选一年高德劭之人充任,后因弊端较多废止。洪武二十七年,变更其法行里老制,将“老人”任期定为一年,任满后重新推举。可到了此时,一年之限早已作废。这吕伯升担任里老已有数年,虽未闻其有鱼肉乡里的恶行,但其家是赤峪里有数的富裕人家,个中事体不言自明。 杨家坪算是自成一体,族人之心甚齐,倒不怎么惧怕里老,吕伯升也不大插手杨家坪之事,算是相安无事。但无谓地开罪人也没必要,听说吕伯升的心胸可并不怎么开广。这一回推广“杨古井”,杨铮先向里老知会一声,以尽礼数,省得老家伙日后寻麻烦。 既然这吕成亮过问,倒不妨先与他分说一番。虽然秀才公似乎有点看不起泥腿子,可总归是个读过书的年轻人,与他交谈,总比面对老而无趣的里老强一些。 于是杨铮又施一礼,道:“见过子明相公。小子是杨家坪杨铮,此次……” 他刚开了个头,吕成亮便打断道:“你就是掏鸟窝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小子?真是命大啊!”说完一边口中啧啧,一边上下打量杨铮,就好像在看一件稀奇事物。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此时乡民娱乐方式极其匮乏,闲暇时最喜谈些家长里短、奇闻逸事。似杨铮这样,从十丈多高的树上掉下来还能活得好好的,可谓奇事一桩,被乡里当作奇谈传播实是正常不过。 但吕成亮好歹是个秀才,总不至于如村夫愚妇般热衷闲谈,何况他甫一听杨铮自报姓名便能对上号,这里面未必没有刘半仙推波助澜之嫌。 杨铮不禁面孔微赤,任谁被当成新鲜物事一般观看,恐怕都不会高兴。怒道:“我敬你是秀才公,也不曾冒犯了你。谁知你竟这样无礼,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吕成亮见杨铮恼怒,倒好似更有兴致了,笑道:“我叹你命大,原是夸赞之意,又怎么无礼了?” 杨铮道:“我拜见崖翁,是因一件能造福乡里的大事。你既然问起,我便与你讲明。可你不容我把话说完,便当面议人过往是非,不是无礼又是什么?” 崖翁是吕伯升的号。此际取号之风盛行,但凡自觉有点身份地位的,哪怕是不识几个字的土财主,都会取个号以彰显不群,已不单单是士大夫的专利。 吕成亮摇头道:“你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妄谈造福乡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杨铮道:“你连我要行何事都不知晓,便妄下断言,真是无知无畏。” 吕成亮嘿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口舌之利,难道便欲凭此造福乡里么?” 杨铮摇了摇头,叹道:“素闻吕相公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又在外游学数年,不意见事竟然这般肤浅。依你之见,莫非年纪越大,便越有本事?那朝廷也不用开科举了,依年纪大小顺次授官便是,九十岁的做阁老,八十岁的做尚书、巡抚。吕相公你也不用读书了,在家里等上几十年,便能做个知府、布政使什么的。倘若好好保养,终有一天能做到首辅。” 吕成亮道:“哎呀,小子,你消遣我么?今日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来,莫怪我不与你干休。说吧,你有什么造福乡里的手段?” 杨铮道:“我本来是要与你说的。可你目中无人,料来也不识货,我自去向里老说去。” 吕成亮道:“我大父一早去了城里,恐怕要晚上才能回来。” 杨铮道:“那我就明早再来拜见。”说完转身就走。古成冶、月盈等人见状也都跟着他离去。 吕成亮怔了片刻,又摇头笑了笑。这小顽童倒是有些脾气,竟然说走就走,也不知是不是真有本事。再看那一行人,虽然杨铮年齿最幼,却隐然居首。回想适才交谈言辞,倒像是读过些书的。寻思一番之后,抬腿跟了上去。 众人走出不远,月盈回头望了一眼,道:“二哥,那位吕相公看着我们呢。你这样会不会开罪了他?” 杨铮道:“便是开罪了也不妨。我们拜访里老,只为尽个礼数,又不求他什么。” 古成冶道:“那吕相公说他大父不在家中,也不知是真是假。” 杨铮道:“不管真假,明早再来一次便是,反正离得也不远。” 与吕成亮的一番交锋,大半倒是杨铮有意为之,并非纯因意气用事。 生员已属士人,位列四民之首,平民见生员要行礼,生员却不用回礼。儒家所倡之“礼”,实则是以上下尊卑来构筑社会秩序,让各阶层自安本分,皇权的稳固正系于此。因而生员不正眼看平民,并不算失礼。 吕成亮一听杨铮报上姓名,便将他当稀罕物看,倒说不上不尊重,更像是性格使然。杨铮与他舌辩几句,总好过自低身份唯唯诺诺,至不济也能让对方加深印象。若吕成亮如他祖父那般心胸不宽,以后不相往来也就是了。 吕家崖这个大村落,内里是由四五个小村落组成,每个村落都是一个宗族,吕氏只是其中之一。乡野之民大多聚族而居,每个宗族都自成体系,族规家法往往大于国法,对族人具有极强的约束力和控制力,外人很难插手其他宗族之事。 吕伯升在吕家崖尚且无法一手遮天,更毋论杨家坪了,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不能把杨家坪怎么样。所以杨铮对得罪吕秀才的后果并不怎么担心。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社学门前,月盈再回头看去,见吕成亮隔着十余丈跟在后面,便对杨铮道:“二哥,那位吕相公跟着我们呢。” 杨铮也回头看了一眼,道:“他爱跟就跟着吧。”心想,看他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像是要找茬,这是要跟着去看热闹么? 却不想那吕成亮加快了脚步,没多大工夫便和众人走到了一齐,开口说道:“杨家小子,你可是读过书的?” 杨铮看了他一眼,道:“刚学过《百家姓》。” 吕成亮哈哈笑道:“原来只是个刚发蒙的儿童,竟也敢说我无知,真是大言不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族长提点(上) 月盈听吕成亮出语不逊,不由大感不忿,问道:“我家二哥只用一个月便学下了三、百、千。不知吕相公发蒙时学这三篇用了多久?” 吕成亮眼中闪过一道异色,道:“当真么?”又看了月盈一眼,“原来是个丫头。” 杨铮道:“当不当真,我自己知道便好,又与你何干?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我所言造福乡里之事为何事?” 吕成亮当即便要摇头,转念间却想,我若说不知,岂不正应了“无知”二字?说道:“你年少识浅,安敢妄言。你眼中的大事,未必就是大事。” 杨铮摇了摇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吕相公,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却不自省,你以为然否?” 吕成亮不禁脸上微红,打了个哈哈道:“你已开始学《论语》了吗?” 杨铮道:“那倒不曾。只是道听途说几句,记下了而已。此即不知也。” 吕成亮拱手道:“好好好,我无知。敢问你所言能造福乡里的,是什么事?” 杨铮见吕成亮被抢白几句竟不生气,比他那位当里老的大父似乎强了很多,其好奇心之重,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当中也是少有。指着骡车上的一堆铁家伙道:“吕相公可能看出其功用?” 吕成亮奇道:“就是这些铁筒子么?”走到车旁细看,想了半天却不得要领,还因想得出神险些跌了一跤,幸好被古成冶一把扶住了。 吕成亮向古成冶道了声谢,又问杨铮:“这东西是叫‘杨古井’吗?难道能汲水不成?” 车上的五个压井主体已经组装好,外筒上沿镌刻有“杨古井”的字样,以及“秦州古记出品”几个小字,均为杨铮的主意。吕成亮能由“井”联想到汲水,倒还有几分眼力。 杨铮道:“正是用来汲水灌田的。” 吕成亮道:“这小小一个筒子,又能打出多少水?” 杨铮道:“吕相公若想知功效如何,跟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吕成亮道:“正要一看究竟。” 由吕家崖至杨家坪,不过二里多路,不多时便到了。村人皆在田中忙碌,杨铮未在河边地里见到父母,料想是在坡地上,便让月盈去寻,自带着古成冶、吕成亮等人先回家中。 不一会杨大力夫妇与月盈回来了,杨铮便为众人引见。吕成亮倒也不倨傲,起身拱手为礼,反倒是杨大力夫妇有些不自在,连称使不得。有功名的秀才,乡人心中总是带着些敬意。 杨铮将推行“杨古井”之事与父母说了。杨大力万没想到杨铮去了趟城里,竟然做了件大事,连知州老爷都惊动了,顿时没了主意,道:“吕相公,你看接下来该咋办?” 杨铮不禁有些郁闷,放着他这个事件发起者不问,却去问一个来凑热闹的家伙,这就是年纪小的劣势? 实则杨大力并不清楚吕成亮为何来此,还当是被请来出主意的。人家可是见过世面的秀才公,于情于理总得先问一下。 吕成亮道:“令郎早有主见,听他的便好。”他也是到这会才了解到杨铮欲行之事,未曾想连知州都颇为关注。方才他还笑杨铮年少识浅,此时想来不免有几分羞愧。 杨铮道:“这事还要太叔公出面,才好分派张罗。”他所说的太叔公,便是族长杨正山,其辈份比他爷爷还高一辈。 杨大力道:“那我这就去找叔公来。” 杨铮道:“我们去打谷场旁边的那口井,先架起一个‘杨古井’来,父亲将太叔公请到那里即可。” 杨大力道:“好!” 当下杨大力去寻杨正山。杨铮带着古成冶等人,取了一个“杨古井”及其安装配件,前往村中打谷场。月盈则陪张氏在家中整理车上带来的东西。 这一次带来的五个“杨古井”,均由古记铁铺单独打造。在知州尚未看过表露态度之前,此事还不宜声张,因而分包制作一事暂未推行。每一个“杨古井”制成后,古成冶都作过测试,以确保能用,对此物的安装之法也纯熟了许多。 打谷场中铺放了许多晾晒的高粱穗子,晒上一两日后便可脱壳了。此处的井位于打谷场西南角,四周倒没有晾晒的高粱。 不多时“杨古井”便架好了,古成冶往里面倒了些水,上下扳动把手,很快就汲出水来。见使用正常,便即停手。 吕成亮却已看直了眼,问道:“这一个‘杨古井’作价几何?” 杨铮并不作答。古成冶看了杨铮一眼,道:“暂定价九钱银子。” 吕成亮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挽起袖子走上前道:“让我来试试!”学着古成冶的样子,先往里面倒了些水,然后上下扳动把手,眼见着水从筒中涌出,又由出水管流到外面。 杨铮心道:“这吕相公倒不是死读书之人,还知道由成本推定其用,这大概与他的家境有关吧。” 吕成亮不停扳动把手,汲出的井水很快就装满了一桶,又从桶中溢出,在地上汇成一道溪流,一直流到旁边的水沟中。他感觉并不怎么吃力,心想,若是让一个庄稼汉来做这事,左右手交替,怕是扳上一两个时辰也不会累。 井水哗哗流淌,吕成亮正扳得起劲,蓦地听到一声怒喝:“吕家小子,怎能这般浪费水!”不由吓了一跳,抬头见杨正山已至近前,脸上满是怒容,手中的拐杖提起作势欲打。他忙放了把手,向旁闪了一步,拱手赔笑道:“杨老太公莫怒,小子只是试一下此物功效。” 杨正山放下拐杖,仍是怒气不减,道:“我走过来这半天,你手就没有停,白白流淌了那么些水,你还要怎么试啊?” 吕成亮道:“这井水又不会枯竭,少这点水也不碍事啊。” 杨正山道:“你懂什么?回去问问你爷爷,赤峪里几十年来遭过多少回旱灾,那时节井里可还有水?平日不惜水,是要遭报应的!” 吕成亮作揖道:“老太公教训的是,小子知错了。” 对这个老头,吕成亮可真是一点都不敢摆谱托大。杨正山虽然也是个泥腿子,但身为一族之主,其身份自然不同。杨、吕两族虽无姻亲之类的关系,但若一辈一辈的交情排开,杨正山比吕伯升还要长一辈,只不过到了这个年纪身份就各论各的了,若见面也只称兄道弟。 杨正山见吕成亮认错,便不再拉着脸。杨大力为杨正山介绍了古成冶三人,见过礼后,杨正山又上前细看那“杨古井”,缓缓点了点头。方才他已听杨大力说了事情原委,又眼见着吕成亮不怎么费力便汲水成溪,其功效已无须再试了。 杨正山道:“大力,你招呼一下几位客人。”杨大力道:“是。”杨正山又道:“铮娃,来,和太叔公说说话。” 杨大力带着古成冶等人返回家中,杨铮则陪着杨正山到打谷场中的亭子坐了下来。 杨正山道:“你爹刚才和我说得不很清楚,还是由你来说吧。” 杨铮便将前后情由说了一遍。起先自是有感于山脚坡地浇灌不便,为让父母轻省而动念。至于压井的原理,也很好解释。此时已有将竹子中间打通,内置一连着木柄的活塞,用以汲水喷水的物件,小的是儿童的玩具,大的可用作救火。 杨正山含笑听完,说道:“你想把‘杨古井’传扬开,造福乡里自然是好事。但请动知州,可是还有别的用意?” 老族长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活了一大把岁数,脑子一点都不糊涂。杨铮便直言道:“知州若能因此嘉奖杨家坪,总会给我们些好处。另外曾孙有心读书取功名,因此想在知州那先留下个印象。” 杨正山道:“你当真有心读书?” 杨铮道:“是!” 杨正山见杨铮话语坚定,缓缓点了下头,道:“咱们杨家族人在这里扎根,都快两百年了,可从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一个是穷,再一个是没有读书的料子。你弄出这个‘杨古井’,只要知州看了满意,名声就有了,古家那边给你赚些学资也是不难。但你始终是杨家族人,读书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晓得这个道理吗?” 杨铮如何不明白老族长的提点之意,道:“曾孙晓得。咱们杨家族人只论辈份,不计亲疏,经过近两百年无数风雨而有今日,全靠着全族一心。我已经与我大姐夫说过,‘杨古井’之事若成,与古家合作不管是入份子还是分红,切不可超过三成。” 杨正山欣慰道:“好,好,好!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杨铮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因学资的事情受制于人,因而连二姐夫周逢春的资助都不愿意要。与古常勇的合作,他让胡喜子只收三成利,为的就是将主动权操于己手。 但当此之世,宗族与族人之间,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一个读书人中了进士当了官之后,他的族人打着他的幌子牟利,或许这人心中是非常抵触的,但很多时候却不得不认下来。因为这已成了一种普世准则,只要这人还在士人中打混,光顾着自己发达而不管族人的利益,便会成为道德上极大的污点。这于政敌就是把柄,随时可能会被一本参倒。 大宗族人口多,族人品行自然有好有坏,再加上宗族的整体利益,因此被裹胁拖累的大明官员不在少数。就这一点而言,小门小户族中人丁不旺,有时未必就是坏事。 同样的,一个读书人在未发迹之前,若家境困难族人却不施以援手,也会被世人所不齿。只不过若非宗族对其人太过分,最后往往内部和解而不张扬,毕竟个人与宗族无法割裂,宗族蒙羞,对个人也没什么好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族长提点(下) 若按血缘论,出了五服的族人,杨铮可以不管不顾,那样他家的亲族人数就会少很多。但杨家坪情况特殊,二十一户人家他都摆不脱。现下大家安贫度日,倒也无甚事情。日后若杨铮发达了,可就不好说了,难保会有借他名号鱼肉乡里的族亲。 当然,此时考虑这个问题有些为时过早,但也不能毫无准备。 杨铮的想法就是,既然摆不脱,那就提早在族内增大自己的话语权。这可并非只看辈份,对宗族的贡献才是重点。只要有足够的话语权,便可尽量约束族人,只消在族内处置得当,外人便很难指责。 老族长与他说这些话,既是对他有所寄望,也是准备扶他一把。在宗族之内,一点极为重要。能够得到族长的肯定,自今而后,他便不再是一个小小顽童。 随后杨正山又询问了些“杨古井”相关之事,有些浑浊的眼中也多了些神采。 作为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庄稼把式,他可是太清楚这东西所能带来的好处了。杨家坪有山间田地三百余亩,只要灌溉有保障,每亩差不多能多收一半的粮食,这可是相当不得了的。来年甚至还可再开垦些山间田地,只消能掘出井来,便不愁收成。 杨家坪好歹还有些河边上的水浇地,那些田地几乎全为山地的村子,只消看到“杨古井”的功效,还能不动心么?知州老爷定然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上心。 杨正山道:“午后我让各家户主来商量这个事,该怎么安排,到时候你跟他们说吧。” 杨铮点头道:“好!”老族长给了机会,他当然不会推辞。 拜别杨正山回到家中,他母亲正与月盈在厨房张罗午饭,见他回来,便叫到近前问道:“铮娃,咱们用臊子面招待客人,不会怠慢了吧?那吕相公和古家少掌柜可都是见过世面的人。” 杨铮见月盈和着的面团很白,显然用的是家中最好的精细面粉,道:“这就挺好了。古家大哥是来做事情的,没那么多讲究。吕相公是来看热闹的,等下就回去了。” 进到正屋,他父亲正陪着古成冶c吕成亮等人说话。杨铮道:“爹,古大哥,咱们去山上田间一趟,看一下那几口井。” 吕成亮道:“我也去。” 杨铮奇道:“子明相公,你要看的也看了,怎地还跟着我们而不回去?崖翁那边还要仰仗你分说一二呢。” 吕成亮道:“我大父回来还早,左右无事,你容我多看几眼便怎地?难不成有不传之秘?那我自当回避。” 杨铮笑道:“哪有的事。只要你不怕山路崎岖崴了脚,要看就看吧。” 吕成亮也笑道:“我连华山都上去过,这又算得什么。” 杨铮不知他所谓的“上去过”是上到哪一步。华山之险天下闻名,以当下的条件,要登顶可是须冒极大风险的,但若在山腰处转上一圈,那也算是“上去过”。不过看这位吕相公的身板,于绝顶处论剑争天下第一那是不用想了,但也非一般的文弱书生,之前玩“杨古井”就挺来劲的。 几人出了门,各从院门口的骡车上取了些家什,出村向西边山地走去,不多时到了山脚下。这里的田地,是杨家坪的先辈随着人丁滋生陆续开垦出来的,由山脚向上延伸,均为面南的向阳之地。 像秦州这等土地比较贫瘠的地方,田地本就以中下等居多,山间之田因浇灌不便,产出还要更少一些。为鼓励农户垦荒,而又不增加额外的粮税负担,山间田地均以大亩计量。明制五尺为一步,以宽一步c长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山间这些田地则是以宽一步c长三百六十步为一亩,这样一亩地的产出便与河边的田地相当或略多。 (ps:明代量地尺1尺约为3265厘米,一标准亩大约640平方米,比今制一亩略小。) 所以若“杨古井”当真好用,农户便等于在山上平白多了一半的土地,哪怕官府重修“鱼鳞册”多纳些粮,也还是要增收许多。 此时田间的高粱已经收了大半,成片的高粱杆倒在地里,端头的穗子都被割去了。只有四五户人家的高粱仍未收完,其中便有杨铮他们家。 远远看到仍有近一半未收的自家高粱地,杨铮不禁暗自叹息,当此农忙之时,家中人丁单薄的劣势显露无疑。只靠父母务这一大片地,确是太辛苦了。 步入田间小路,杨铮取出一大张草纸,纸下衬一块薄木板,用炭笔勾画田地图形。一边画一边询问父亲,将各地块的户主一一注明。所画之图不必太准确,主要是确定高低之势,以及已经开凿出的几口井的位置分布。 古成冶则带着他店中的两个伙计,用标好刻度的长竹竿去量井水水面到井口的深度。杨铮将这些数字也记录在图形上,标于各井图样之旁。 吕成亮见杨铮于草纸上所写的字迹颇为规整,不由暗暗称奇,实难相信这是识字仅月余的蒙童所书。又见杨铮在图上画了些颜色较淡的曲线,一圈一圈围着,或密或疏,除三道与梯田落阶处小路相符之外,其余的线都画在田中,并非田土之界或道路沟壑。对照着眼前的实景想了一会,便明白了,道:“你这些曲线可是用来标识地势高低的?” 杨铮心道,这吕相公不愧曾有神童之名,脑子还挺活络的,道:“不错,我把这个叫等高线。” 吕成亮赞道:“好名字!虽乍一看有点乱,但用以标识山川地貌却很巧妙,高低起伏一眼可见。” 杨铮见他有兴致,便即多说几句,道:“若用不同颜色的线来画,就不会显得乱了。倘若要想画得精确一点,还得借助些工具。现在只为排布浇灌的沟渠,以目测之也就够了。” 午饭后,族长杨正山将二十一户的户主都叫到打谷场议事。此时人们的心思都在地里庄稼上,对余事关注极少,因而除少数几人外,大家并不清楚要议何事。但杨铮现场演示了一下“杨古井”的使用,众人的眼睛立即就直了,随即纷纷议论起来。 杨正山咳嗽了一声,众人立即安静下来。他说道:“让铮娃给大家说说这个事怎么弄。” 杨铮走到杨正山之侧,面对众人先施一礼,随即将事情略述一番。听说知州要来杨家坪,众人不由又议论起来。这也难怪,往常衙门一个差人来到乡下,都是个大人物,知州老爷亲自过来,也只过去大灾之后偶有几次。 杨正山将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发出“夺夺”几声,待众人再次安静下来,说道:“都别吵,听铮娃说!” 杨铮道:“知州老爷要看的,只是‘杨古井’的功效,无关其它事体。初七前后,咱们山上的麦子也种下了,到时放水浇灌,让他看到即可。与往年不同的,只是挖些引水的沟渠。” 他说着拿出一张大草纸,请众人移步到边上一个高粱杆堆起的垛子旁,将草纸展开,用几根细树枝穿透草纸插到垛子的侧立面上,说道:“这是咱们山上田地的地形,这些圆圈是井的位置,都可装‘杨古井’,但以这七个位置最合适。”说着点出那几个位置。 这张图是杨铮重新画过的,未标等高线,只以浓淡阴影标识了地块的高低,虽然准确度更差了,却更加直观。农户虽然极少看到c用到地图,但至少见过官府修“鱼鳞册”,而山上那片田地又是他们劳作了十几c几十年的地方,当真是了如指掌,一看就明白了。 杨铮又指着图中数道较粗的线条道:“这是我建议挖引水主渠的位置,依靠这七口井,基本可将所有田地关顾过来。具体的位置和小渠,大家商量着办吧。” 众人一听,便小声议论起来,地块相邻的都凑到了一起。要说引水浇地,这些人可比杨铮专业多了。只不过以前山上的田地多以井水浇灌,用不到引水渠,所挖的几道纵向沟壑,也只是汛期防涝的。 杨百牛见旁人各自议论,颜面尽是喜色,忍不住上前指着草纸上的图说道:“铮娃,我家最上面这将近两亩地,比这口井高不少,这可怎么办?” 他家的田靠近山上的树林,位于最高处,若无法享受“杨古井”之便利,就仍然要挑水浇田,自不免着急。 杨铮也指着图道:“百牛叔,你家这块地我早上量过,最高处只比井口高两尺多一点。咱们只须把‘杨古井’架高一点,再从出水口引一条长一点的竹管,搭到上面这个位置,便能浇到这些地了。” 杨百牛顿时高兴起来,道:“那敢情好!” 众人在杆垛前议论水渠时,有一人却并不上心,拄着双拐走到井旁细看那“杨古井”。这人年已五十,名叫杨根发,妻子俱已过世,加上自身瘸了条腿,因被编为畸零带管户。 杨根发残疾种不得地,名下田土由杨正山作主,交给本族人丁最多的两户耕种,收成分他三成,一个人尚吃用不完。他腿脚虽不便,却有一双巧手,木工c泥工c石工都能干,村中各家所用的大小木制器具,大半出自他手, 杨正山看着杨铮与一众叔伯甚至是叔公辈的人说话,条理分别从容自若,不禁抚须微笑。见杨根发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杨古井”,便踱了过去,道:“根发,以后这‘杨古井’的保管与看护,就要交给你了。” 杨根发道:“叔公放心,这个我做得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知州驾到 这一年入秋后雨水一直不多。进入八月,一连数日都是大晴天,而且看上去似乎还将持续一段时间。这虽有利于秋收,却不利于秋种,新种之麦若无雨水滋润,又何以生根发芽。 往年碰上这种天气,杨家坪的农户不免喜忧参半。但今年杨铮给大家弄出了“杨古井”,众人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只要井水不落,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门心思投入繁重的农活当中。 收高粱不光是把穗子割了就完事了,高粱杆也要打捆背走,这东西即可编些家用之物,也可铡碎了喂牲口,还能晒干了当柴烧,是绝不能浪费的。有些高粱杆很甜,大人都忍不住啃上几口,孩童就更不用说了,嘴c舌头被杆皮割破了都不长记心,仍是嚷着要吃。高粱的根茬也要处理,一般在翻耕后拣出来,堆在一起烧成灰再洒到田里。 村中有耕牛九头,虽挂在各户名下,却是族中共有财产,要轮着使用。一头牛一天至多可耕五至六亩地,若再多便会伤力,牛就不肯吃东西了,接连几天都无法牵犁。为赶秋种,每户十有三四的地都是人力翻耕的。 秋收的喜悦,加上对来年丰收满满地期望,使农户们都有些亢奋,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干活也不觉得有多累。此际正午的日头也不毒了,大家便把午休省了,有些人家甚至把饭做好带到地里,吃完后稍事休息便又开始劳作。 眼见着大家都在忙,杨铮又哪在家坐得住,不顾母亲的反对,坚决要到地里参加劳动,并说道:“我名也改过了,刘半仙的话倘若当真,那便是不妨事。倘若他是瞎话,那就更不用听了。”张氏无法辩驳,便只好由他。 杨铮身体虽已康复,终究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人,力气比月盈也强不了多少。但今年多了他和月盈两个帮手,还是能顶不少用。初三这天杨芝儿回了娘家,人手又多了一个,总算是抢在初六前将麦子都种上了。 隆庆六年八月初七巳时许,秦州知州吴直驾临赤峪里杨家坪。 吴知州乘了辆马车,带了十来个衙役,未用仪仗,可谓轻车简从。与他同来的还有十几位里老c里长,俱都骑骡或驴。 吕伯升与本里十个里长,及杨家坪族长杨正山,作为地主在道旁相迎。吕成亮等三个秀才也在迎宾之列,他们身为士人阶层,站在众人之前,与吕伯升并齐,因属晚辈,只排位靠后。 站在众人之末的杨正山眯着双眼,暗自想着,杨家坪真是该出一个读书人了。 吴知州下得车来,与迎接众人简礼相见,随即两处人汇合,向杨家坪山间田地走去。 杨正山作为本村族长,这时才得以越众而前引路。他将一众人等引至山田旁一处较高的平地上,随即吩咐村人开始汲水灌田。这一块平地因朝东靠北,一日里有大半天晒不到太阳,不适宜耕种,但在这里观望却很合适,大片山田尽在眼底。 吴知州因上了年纪,眼睛有些花,看远处却不妨事。就见由近及远有五个井上分别立着一个细铁筒子,各有一个农人上下摇动上面的木柄,不一会就听到潺潺水声。汲出的井水沿着挖好的沟渠流淌,又流入一个个支渠,灌溉着一片片田地。 流淌的水流反射着阳光,看着很是耀眼。吴知州脸上也泛起了红光,抚须微笑,竟像陶醉了一般。昨日他派心腹来看过“杨古井”的演示,因而说不上意外,但亲眼所见,仍不禁有点激动。 随同而来的一众里老c里长,之前要么半信半疑,要么根本不当回事。此时见到山间田地也能这般灌溉,惊诧之后心思便活了起来,只是碍于知州就在旁边,不好出声发问或议论。 杨正山与吕伯升相视一笑,眼中均有得色。看知州老爷的神态,应是相当满意,杨家坪这一次想来也能得些实惠。而数日前吕成亮便从杨铮及古成冶处讨得五个“杨古井”的预售份额,很快便可送至吕家崖,一点都不耽误秋种。 吴知州又观看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杨正山与吕件升叫到近前夸赞了几句,又问:“听闻想出此物的,是一个十岁孩童?” 杨正山道:“是我族中曾孙,刚十一岁。” 吴知州笑道:“难得,难得。他可在这么?” 杨正山道:“在。”随即让人去叫杨铮。 杨铮本就在不远处,听到召唤便即过去,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知州老爷:但见他身着青色团领常服,头戴圆翅乌纱帽,下巴上的胡子已有些花白,有些富态的脸上却很红润,面带微笑精神极好,看来再当个十年八年的官也没有问题。 到了近前,上前与吴知州见礼道:“小子杨铮,见过刺史。” 吴知州见杨铮虽衣着与寻常乡中孩童无异,但相貌端正利落得体,已先有几分好感;再见他行礼如仪落落大方,更难得的是会说官话,一下子便有些喜欢了。他来秦州已有两年,可本地乡音仍然大半听不懂,之前与一众里老c里长交谈甚少,便是为此。 他知道这“杨古井”是个孩童想出来的,既然来此,总要见上一见。本意勉励两句打发了便是,待见了杨铮,却想多聊几句,当即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可是读过书?” 此际多以别称称呼官员,尤以称古时官职最为时行,如称知县为“明府”或“大令”,称知州为“刺史”,称知府为“太守”,称布政史为“方伯”等等。但这种讲究多在士人阶层,普通乡人又哪懂那么多,这孩童既口称刺史,至少也是得读书人指点过。 杨铮道:“小子方始识字,算不得读过书。近日向子明相公请教,才懂了些礼仪。” 以他十岁出头的年纪,自然不怕被人说成处心积虑。提前学些礼仪,更显得对知州的尊重。 吕成亮见吴知州看了过来,面露询问之意,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治生只是约略说过一次,未曾想他都记下了。之前听说他开蒙一月便学下了三c百c千,治生还有些不信,现在看来并非虚言。” 他自然清楚,自家从未与杨铮说过称谓礼仪之类的话。杨铮家那丫头据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道这些并不奇怪。可没想到杨铮会给他一个露脸的机会,既然如此,他也就投桃报李。至于等下知州考校,杨铮若答不上来,那可不关他的事。谁让之前那丫头吹牛呢? 果然吴知州一听便来了兴致,出了几个《三字经》c《千字文》的题目,无非是让杨铮背上一段,再讲出意思。这于杨铮而言实是小儿科,但他仍答得很认真。 考过之后,吴知州问道:“你当真只学了一个月?” 杨铮道:“不敢欺瞒刺史,小子于上月初二开始识字,至今一月有余。” 吴知州抚须笑道:“你如此聪慧,今后须当努力读书,三两年内争取进学。” 杨铮一听就明白了,见了“杨古井”的实效,知州老爷有了再进一步的念头,这是想在任满六年时谋得转迁。吴知州来此任官已有两年,若杨铮在三两年内考中秀才,那便是知州老爷的政绩,拖久了可就不行了。虽觉压力有些大,却只能应下来,当即躬身道:“小子定当努力读书,不负刺史厚望。” 吴知州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弄那灌田之井的?” 一众里老c里长在见到“杨古井”的灌溉之效后,便盘算起这东西能带来的好处。眼见着一片片新种的麦田被井水浇灌,他们心中也变得急切起来。但知州与杨铮说话,谁又敢插话打断,只得耐着性子听着。此刻终于等到知州说起今日正题,一个个顿时都打起了精神。 这话杨铮已经答过数回了,不过每回侧重点都有所不同。 这一次回知州的话,他先说家中人丁单薄,父母务地很是辛苦,便想尽些力量帮助父母,这是起因。之后再说去城中修农具,见到古记铁铺的风箱,因而大受启发,想出了压井,这是关键,却简单地一句话带过。然后便是请古常勇打制压井,声明了一下非古家技艺打制不出。最后制作成功,便想让族人都受其利,进而让秦州父老受利,表明心意只是其一,重点在于强调此事非在知州的带领下无以完成。 吴知州听得频频点头,看杨铮越发地顺眼。但觉这孩童虽只学了几篇蒙学文章,其心念却深合修齐治平的大道。肃容说道:“夫孝,德之本也。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你这番心意,正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真义。”又环顾在场众人说道:“此子年齿虽幼,却堪为表率!我秦州有此神童,实乃诸位之幸,本官之幸!” 吕成亮等三个秀才一齐躬身受教。一众里老c里长也都颔首称是。 杨铮则一脸诚惶诚恐,连称不敢当此夸赞。他是真没想到知州老爷会把他捧得这么高,万一不慎摔将下来,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吴知州含笑勉励杨铮几句,又把杨正山夸奖一番。族中出了个孝道表率,老族长自然功劳很大。随后知州老爷终于问了个在场众人都很关心的问题:“此物作价几何?” 杨铮道:“此物虽只古记铁铺能够打制,可那古掌柜言道,他虽是个匠人,造福乡里却不甘人后,因而每个只收九钱银子的本钱。” 他这时已回过味来,吴知州将他拔得那么高,无非是想竖立个道德典范,这也是极好的政绩。君不见一些地方官为求升迁,硬逼着寡妇守洁以求政绩。既然如此,那不妨再拉古掌柜一把。想必吴知州会很愿意看到在他治下出了两个道德典范,这可比贞洁牌坊效果好多了。若两年后未能进学,知州老爷也就不会生气了吧? 果然,吴知州一听便赞道:“那古掌柜真有君子之风!”这于一个匠人而言,可谓极高的褒奖了。 一众里老c里长也都跟着夸赞。他们虽未近前细看到那“杨古井”的作工及用料,但就眼前所见之功效,九钱银子一个当真是一点都不贵,甚至可以说是极便宜。若非吴知州在场,只怕当下就要涌入秦州城寻古常勇订购。 杨铮又道:“因人力物力之限,古掌柜急切间难以打制太多,一月间只能制出百个左右,如何分派还请刺史示之。不过古掌柜说,到了明年,定能让有所需的诸里都用上,让阖府都知我‘秦州杨古井’之名。” 吴知州点了下头,眼中透出满意之色,道:“如此甚好。” 随后吴知州步入田头,细看那“杨古井”,还亲手操作了几下,又勉励边上的农人几句,便准备打道回府。吕伯升言道,此时已然近午,请吴知州及一众访客至社学用顿乡野便饭。 吴知州本待拒绝,可架不住一众里老c里长的恳求。他自是知道这些人打得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先得些“杨古井”。再一想回到州城仍是要处理此事,便点头准了。这些人陪他来此一趟,比那些没来的多得些好处也是人情。 杨铮虽得知州大力褒奖,却还无资格参加那种筵席,也根本不想去凑那种热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计议初成 待吴知州一干人等离了杨家坪,一身农人装束的古成冶走至杨铮旁边,说道:“总算应付过去了,幸好没出什么差错。” 杨铮道:“古大哥辛苦了。” 古成冶笑道:“分内之事,有什么辛苦的。” 杨铮道:“家中已备好便饭,请大家都过去用饭吧。” 古成冶也不推辞,冲田间招了招手,四个扮作农人的古记铁铺伙计也都举手回应。这一回他带了四个手脚麻利的伙计,连他一共五人,分守五个“杨古井”。在每个“杨古井”旁的草堆或是高粱杆堆里,各藏有两个备用的“杨古井”及一些工具。一旦发生意外,便可立即更换。以吴知州等人所处的位置,只需三两个人遮挡便难以察觉。 这些备用方案,都是杨铮安排下的。虽未派上用场,古成冶却不会觉得多此一举。“杨古井”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不容有失,有备无患才是正理。 十个备用的“杨古井”也不必再拉回城里,五个给吕家崖,五个给张吴庄,银钱早已付讫。张吴庄同属赤峪里,自然不能把他们落下,不然乡里乡亲的,面子上可过不去。何况杨家坪与张吴庄连姻甚多,杨大力、杨百牛等人的浑家均为张吴庄人氏。 张吴庄虽只二十几户人家,人、地不足吕家崖之半,但田地均在山间,故而与吕家崖一样先得了五个“杨古井”。吕伯升纵使心眼再小,在这上面也挑不出毛病。 吃过饭后,古成冶等人便即告辞返回城里。今日“杨古井”功效展示可谓大获成功,不仅吴知州很满意,与知州同来的各里长、里老明显表露出渴求之意,他要尽早把情况告诉父亲,做好准备全力打制。 送走了客人,杨大力与张氏仍去田间劳作,河边地里还有许多农活,眼下仍轻闲不得。 杨铮则与杨芝儿、月盈在自家院中为高粱脱壳。他们将一把穗子在木耙子头上摔打,让里面的粒子迸出,待地上积起一层后,再扫到一起收起来。这活计着实有些无聊,干了不长时间,杨铮不由打起了瞌睡。 杨芝儿道:“铮娃,你困了就去睡会吧。” 杨铮伸了个懒腰,说道:“这会睡下,就怕夜里睡不着了。” 月盈道:“睡不着可以读书啊。”这几日忙着干活,杨铮一页书都未曾读过。家中农事自然很重要,但在月盈心里,读书才是二哥最该做的事情。尽早取了功名,才能更好地回护这个家。 杨芝儿也道:“对,夜里安静,正好读书。家里刚榨了胡麻油,你要点多少油灯都有得用。若是觉得油灯味道大,我让人到城里给你捎些蜡烛来。”今日虽未到田间,她却也听说自家兄弟被知州老爷夸为“秦州神童”,心里可不知有多美气,对其期许不觉便高了许多。 杨铮在月盈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们放心,我识得轻重,但夜里读书的事却不会做。灯火之光难免忽明忽暗,灯下读书最伤眼睛。我可不想几年书读下来,三尺之外便看不清了。这种半瞎的读书人,月盈应该听说过吧?” 月盈垂下头撇了撇嘴。她何止是听说过,还见过不少丈许外便认不清人的读书人。 杨铮到厨房水缸里舀了些清水洗了下脸,顿时感觉精神不少。近日干活多,虽然有些疲惫,但家中又不短吃喝,少年人的身子,睡一觉也就好了。看来“杨古井”之事如愿铺陈开来,心里崩着的那股劲就有些松了。这样可不好,才刚开了个小头,切不可泄了劲。 他心里正转着念头,就听院外有人说道:“铮娃在家不?”随即是大姐应声:“在呢。根伯快进来吧。” 杨铮从厨房出来,见杨根发拄着双拐进了院子,向其道了声好。 杨根发在厨房台基上坐了下来,将手中一物交给杨铮,道:“你看合用不。” 这是一截用兽皮制成的软管,长约四寸,径约一寸,有内外两层,纵向接口错开,可在相当程度上防止漏水。所用兽皮应当是腹部或内层软皮,有一定的弹性。 杨铮细看一番,赞道:“根伯手艺真好。试过了么?” 杨根发道:“只用两根竹管接着试了试,能用。‘杨古井’上还没试过,但管头粗细都是一般的。” 杨铮道:“那就成了。” 此时的铁器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论斤算比猪肉还贵,谁家要是丢了把锄头,都要心疼好长时间。一个“杨古井”二十多斤,足以引起小贼的觊觎。而且从今日的态势来看,入冬前肯定供不应求,若有人偷了转卖,其价必然高于九钱银子的定价。 另外此时并无太好的铁器防锈之法,若长期置于室外,就算不被偷,也很容易锈朽而影响使用。再加上冬季严寒,铁器变脆,若白天积水夜里上冻,铁筒容易冻裂。 因而“杨古井”并不会安在井上便不管了,而是随用随装,用完便拆下收回,一来防盗,二来方便养护。 有鉴于此,便于拆装就变得必要起来。 之前竹管与“杨古井”底部的上水口铁管连接,采用嵌入加泥封之法,既不方便,又容易使接口越扩越大而难以密封。杨铮请杨根发做的这截软管接头,具有一定的弹性,可即插即用,这就方便多了。而且这接头还可以连接不同的竹管,实现“弯头”功效,这样一来“杨古井”便可不用装在井口,用起来更为灵活。 杨铮又问了这软管制作工时物料所费,杨根发道:“这皮子都是上月打下的野猪身上的,再做千百个也有余。做起来也不怎么费事,一天总能做二三十个。” 杨铮道:“那就请根伯这几天多做一些。” 送走了杨根发,杨铮又坐下来打高粱穗。不长时间又有人叫门:“杨铮小友,吕成亮来访!”月盈上前打开院门,吕成亮笑着走了近来,胳膊下夹着一卷东西。 杨铮起身道:“不敢当小友之称。” 吕成亮道:“当得当得。不出两年你便要进学,到时我们便是同窗老友了。” 此际尚未中举的读书人,都以朋友相称。不论年纪大小,童生称“小友”,秀才称“老友”,故而有八十岁的小友,也有十七八的老友。杨铮才刚发蒙,连童生都不是,自然也就不是“小友”了。 杨芝儿道:“请吕相公屋里坐吧。” 之前杨根发到来,因是本家族亲,随意些倒显得亲近。这吕秀才却是外人,又是个有功名的,杨芝儿不愿失了礼数,让人笑话她兄弟。 杨铮便将吕成亮请入正屋,说道:“子明相公不是去陪吴知州吃饭了么,这才没多大工夫啊,怎么又跑我们杨家坪来了?” 吕成亮坐下来道:“那场面着实无趣,我吃得差不多,便寻机出来了。你家有茶么?适才吃得有些咸了。” 杨铮心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说道:“我们乡下人哪个会去喝茶?只有烧开的清水。”吕成亮道:“也好,也好。”杨铮便让月盈端了碗水来。 饮茶可化油腻,然而乡人平时很少食肉,肚肠里本就没多少油水,喝茶会饿得很快。吕成亮家境殷实,自是例外。 院子里杨芝儿听到屋内吕秀才的话,心想往后兄弟交的都是读书人,家中无茶确是不妥。待月盈从正屋端水出来,小声嘱咐道:“记着提醒我给家里备些茶叶。往后也要留意,缺了便告诉我。” 正屋里吕秀才喝了几口水,将胳膊下夹着的那卷东西在杨铮眼前晃了晃,道:“给你看样好东西。”除去外面包着的一层棉布及一层厚纸,里面是一张写了大字的宣纸。 杨铮接过来在坑上展开,见上面题的是:“但有秦州杨古井,敢教岑岭变良田。”算是两句诗。落款处为“隆庆六年秋,秦州知州吴直。”署了其官衔及本名,未用字号,可算是官方认证。看完后说道:“这个挂在古记铁铺最合适了,只是少了钤印。” 吕成亮道:“这是我讨来先拿给你看的。明日你可到城中,与那古掌柜一同求见拜谢吴知州,自会为你加印,然后再去装裱。” 杨铮点了点头。有了知州这幅字,“杨古井”之名便坐实了。之前在田间时,吴知州可从未口宣此名。或许正是他最后那番话中,在“杨古井”前加了“秦州”二字,才会有这幅字,这从知州所题落款也能看出些端倪。 这也没什么不好,五个字还是三个字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敌人,皆大欢喜最好了。所费者,不过是让古掌柜在外筒上多刻两个字而已。其实真要流传开来,人们必然只称后三字。 当即杨铮向吕成亮道了谢,将吴知州的这幅字重新包了起来。又问道:“那些里如何分派,可议出了结果?” 吕成亮道:“我离开之前,吴知州已经许了那十三里五十个‘杨古井’。但各里情况有所差异,谁多一些谁少一些,还没有定论。你和那古掌柜倒是好算计,将这棘手之事交了出去。” 杨铮摊手道:“没办法。月内古掌柜顶多能打制出一百个,这还是算上了本里的十五个。而本月又是秋种浇田最紧要的时候,‘杨古井’定会供不应求。我们是想做好事,可不想平白得罪了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秀才说举 吕成亮笑着拱手道:“多谢小友关照之谊,我们吕家崖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杨铮也拱手道:“子明相公客气了。咱们同在一里,比邻而居,如何能不相互帮衬。” 吕成亮道:“说得好。过两年你应童试,一定找我来给你作保人。” 童试便是取秀才功名的考试,分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县试报名,须由本县廪膳生员作保。廪生为生员之第一等,可谓秀才中的优秀人才,眼前的吕成亮便是一位。 有他作保自然很好,但杨铮却觉得很奇怪,道:“多谢子明相公好意。但明年秋闱,你便要举孝廉,可当不成我的保人。” 吕成亮摆摆手,道:“我现在还不行。待我磨练几年,再想中举之事。嗯,过上四年,咱们俩倒可一道下场大比。” 杨铮有些哭笑不得。看吕秀才的样子,并非妄自菲薄之人,可三年一次的秋闱,又有哪个秀才不想下场呢。难道是他太有自知之明了?提醒道:“我现在可没进学呢。” 吕成亮道:“我知道啊,所以才要给你作保啊,过两年你考完不就进学了。” 杨铮道:“你就知道我一定能考上秀才?” 吕成亮道:“那是自然。以你背书的本事,考个秀才还不容易。” 杨铮道:“子明相公过誉了。蒙文本就易于背诵,算不得什么本事。再说书背得好,也不见得文章好啊。” 吕成亮道:“要将时文写好自然不易。但把四书集注习得纯熟了,考个秀才却不在话下。” 杨铮疑惑道:“哪有这般容易。我二姐夫四书也算纯熟,考过两次,却连府试一关都未通过。” 吕成亮道:“你家二姐夫,不是本地人吧?” 杨铮很是无奈,院门户牌上不写着呢么,你都来我家几回了,就从来没看过一眼?说道:“我二姐夫是三原县人。” 吕成亮道:“那不就是了。三原县属西安府,那是整个陕西童考最难之地。而我们秦州呢,不敢说最易,但比三原可好考太多了。我若生在三原,眼下说不定如你家二姐夫一般,仍是个童生。” 杨铮道:“子明相公太过自谦了。” 吕成亮道:“非是自谦,而是实言。陕西近半数的民户集于关中,关中之富庶亦冠绝陕西,像这样既不缺人又不缺钱的地方,你说得有多少读书人?再看我们秦州,地广人稀,田瘦民贫,读得起书的人又有几个?” 西安府所辖之地几乎囊括了整个关中,自古以来便是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只是杨铮未料到,其民户竟然能占到陕西布政司近半数。如此大的人口基数,又是富庶地区,读书人自然极多,童试的竞争必然十分激烈,秦州确是不能与之相比。 想到这,他不由点头道:“看来我要进学,是比我二姐夫容易不少。” 吕成亮道:“何止是容易不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吴知州来秦州已有两年,州试也主持过了,对本地童生的水准必然心中有数。今日他既然亲口承你为神童,也是看好你读书的本事,只要你州试文章大差不差,必不吝你一个案首。” 杨铮是吴知州当众亲承的“秦州神童”,若连学都进不了,那还叫什么神童,岂不是显得知州老爷无识人之明?州试出题、阅卷全由知州一人说了算,他要点谁为州试案首,任何人都干涉不了。虽无明文律令,但州试或县试的案首,在其后的府、院两试中一般是不会黜落的,等于保送进学。 退一步说,即便到时候杨铮书读得差强人意,只须知州提前指导一下,作一篇案首水准的时文出来又能有多难。所以杨铮这个“秀才”的功名,基本上是跑不了了。 这些道理,杨铮并非全然无所知,但总不如吕成亮说得这么透彻。当即诚意谢道:“多谢子明相公指点。” 吕成亮道:“客气了。再给我来碗水!” 杨铮唤月盈来添了水,说道:“咱们秦州秀才易考,却未必是好事,乡举终是要与整个陕西的士子争锋。” 吕成亮喟然道:“谁说不是呢。嘉靖二十五年丙午科,我秦州有两人同登桂榜,已是少有。在那之后,自嘉靖二十八年至今,八科秋闱,只有四人中举。”说完端碗长饮,其势如饮烈酒。 杨铮听了也不禁有些感叹,平均两科才有一人中举,这成绩确是有些惨不忍睹。因说道:“想那西安府进学虽难,可能成为廪生的,无一不是佼佼者,相互间时常切磋,总会有些进益,中举却比我们这边容易。” 吕成亮道:“正是!读书作文章,要想有所进益,良师益友必不可少。我在外游学数年,结识了一些朋友,也算小有长进,但与西安府士子还有不少差距,故而放弃下一科,努力用功几年再做打算。” 杨铮奇道:“即如此,子明相公为何不继续游学呢?” 吕成亮面露讪色,道:“若再不回来娶妻生子,我大父就要将我从族中除名了。” 杨铮哑然道:“原来如此。这确是大事,耽误不得。”这位吕相公应当是二十四五岁年纪,居然还未婚配,于此际实是少有,怪不得他大父竟以除名为威胁。 吕成亮道:“婚期或在明秋,到时你可要来喝杯酒哦!” 杨铮道:“一定,一定!” 吕成亮在杨铮家里坐了一个多时辰才告辞离去。这一番交谈,倒让杨铮颇有收获。 杨铮自幼长于杨家坪,所接触的都是专心务地的农人族亲。最远也只去过秦州城,所识不过胡喜子、古常勇寥寥数人。身边最有见识的人,倒是月盈这个丫头。可月盈碍于年龄、阅历,所知相对有限,关于科举的了解更是零碎,给不了他太多的信息。吕成亮身为秀才,又在外游学数年,见识自然不一般。有这样一个“朋友”交流,倒不是件坏事。 之前两人初见时,杨铮还当吕成亮是个倨傲之人。可几次接触下来,却发现这位吕相公人还是比较随和的,并且很健谈。 次日一早,杨铮离了杨家坪,动身前往秦州城,月盈受其母张氏之命一同随行照顾。另外杨正山还指派了两个族中小辈作他的伴当,都是十七八岁的壮实青年。 虽说这年头还算太平,眼下农活也正忙着,可在老族长看来,把杨铮看顾好比什么都重要。杨铮虽心智早熟,但终究只是个十岁的娃娃,多两个壮实后生跟着,可防小人心生歹念。这两个青年在族中辈份较低,一名黑娃,一名栓子,都要唤杨铮作“叔”的,老族长用心之良苦可见一斑。 快行至吕家崖的大木桥处,见一书生手持书卷立在桥头低声吟诵,正是吕成亮。桥下一个十二三的小厮倚树而立,似是他的书童。 走到近前,杨铮拱手道:“子明相公,这么早就起来用功了。” 吕成亮闻声抬起头来,拱手笑道:“我若不早些出来相候,岂不是等不到你了。” 杨铮奇道:“子明相公等我有何事?” 吕成亮道:“没甚么事情。我要进城访友,正好与你作个伴,十里路上也有个人说话。” 杨铮道:“那就一起走吧。” 吕成亮却没有就走,上下打量了杨铮一眼,拉他到一旁轻声说道:“小友也算是读书人了,这般装束去州署衙门,怕是有些不妥吧?” 杨铮身上即是平常居家衣着:粗布短褐,灰裤麻鞋。若在国初,这般衣着并无不得体之处,农家子弟本就如此。然而世易时移,他这一身在田间自无不妥,去衙门见知州却不甚得体了,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淳朴,反而会被视为不知礼数,怕是连知州都会觉得面上无光。 想到此节,杨铮不禁笑着摇了下头,道:“子明相公说的是。但我家中再无别样衣裳,等下进了城再做打算吧。” 吕成亮道:“城中店铺,怕是一时间难觅合体成衣。你若不嫌弃,我家中有些旧时衣裳,依你身量倒也穿得。” 杨铮点头道:“如此也好。” 吕成亮轻吁口气,召来书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道:“我们头前先走,你脚程快些赶上来。”那书童应了,小跑着去了吕家崖。 杨铮道:“子明相公何以如释重负一般,是担心我不听你之言么?” 吕成亮向杨铮做了个请行的手势,笑道:“那日一言不合,你转身就走,焉知你会不会恼。” 二人并肩过桥,向北行去。杨铮也笑道:“你既是好意,我为何要恼?世风如此,遵行便是,标新立异又有何益,济不得事又徒惹人生厌。若当真看不惯,那就努力上进,有朝一日做个引领世风之人。” 吕成亮讶异道:“小友这番见解大是不凡,成亮佩服。” 杨铮道:“相公谬赞了。” 吕成亮将手中书卷收了起来。杨铮朝书封面上看了一眼,问道:“子明相公所选本经是尚书?” 吕成亮道:“正是。适才读禹贡,书中说雍州‘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其景象何其让人向往。如今秦州之田土,连中等都称不得。关中虽好些,却也比不得江南膏腴之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音韵衣冠 儒家对上古三代之治极为推崇,似乎那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时代。禹贡所述雍州之地,大体尽在明之陕西域内。按书中所言,这一片黄土田地在九州中为第一等。吕成亮所发感慨,便是因此。 杨铮自然难以认同,说道:“先秦时田中作物与此际不尽相同,彼时气候土壤与此际也有很大差异,实不可同日而语。江南以稻为主,产量本就比麦高。听说南直隶、湖广、浙江一带,便是一亩中上水田,种稻两季,也可秋收三石、春收一石半,种麦无论如何也产不了这么。” 吕成亮道:“关中也有许多稻田,却产不了那么多啊。” 杨铮道:“想来和水土、气候有关。关中应当比湖、浙冬天冷不少吧。” 吕成亮道:“说的也是。唉,咱们这的农人,其辛苦与江南农人相类,收获却不足其三一之数,可真是没有道理啊!” 杨铮对此也很无奈。“杨古井”能让旱地便于浇灌,却无法改变土地之贫瘠。若没有好的肥田手段,田地的产量实在很难上去。当下又无合成肥料,只能依靠人蓄粪便,效果也是差强人意。又或者,可以种些经济收益高的东西,再换成钱买粮食?似乎也不太现实。 二人边说边行。不出两里,吕成亮的书童背着个包袱赶了上来,跟在众人当中。 吕成亮在外游学数年,去过的地方倒不少,不仅走遍了关中,还随泾阳商人到扬州、苏州一带呆过大半年。谈及所见所闻,虽以科场、文会之事居多,杨铮也听得颇有兴味。久在赤峪里不闻外间事,让他有一种被隔离了的感觉。 讲过几桩逸事,吕成亮忽道:“你的官话是跟你家那丫头学的吧?” 杨铮点头称是,又问:“有什么不妥吗?” 吕成亮道:“那倒没有。只是说话音与读书音终有不同。你学了三、百、千,便该学骈句声韵,以为将来写诗文、时文之基础。” 杨铮便又请教何为说话音,何为读书音。吕成亮便为他分说一番。 华夏地域辽阔,方言众多,为便于交流,需有一共同语,经过不断发展,形成了雅言。孔子教授三千弟子,所用即当时之雅言。至唐宋时,雅言已发展极为成熟,一字一音,遂有唐诗宋词之美,故又名中原雅音。后经蒙元近百年统治,雅音有了很大变化。太祖定鼎天下后,为复华夏正朔,除钦定各阶层衣冠样式外,还集众多博学之士,于洪武八年颁行了洪武正韵,以复汉音。但太祖对此书颇为不满,修订后仍觉不当之处甚多。其后又有一版洪武通韵,却影响甚小。 究其原因,国初定都于南京,其音自必偏重于江南左近。唐宋时的雅音,则更偏近于关中、河南。 而更为重要的,还是人们说话发音的习惯与宋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唐宋时雅音,分平上去入四声,唐诗宋词格律平仄即以此分。但经蒙元近百年变化,平声已有了阴平、阳平之分,入声字则多有分化、简化。太祖期望以洪武正韵而复古音,终是难行。后来成祖迁都于北平,其地口音与江南又不相同,正韵的修订也就此不了了之。 按说读书音即是官话,但至永乐后,两者却有了分别。以北直隶口音为主导的说话音成了官话,但诗文中的音韵仍以洪武正韵为准,这便是读书音。 吕成亮道:“这般分音也未见得是坏事。不然我们读唐诗,不免总要去疑惑其格律平仄不符。” 杨铮不由感叹道:“说话音总是在变化,此时与国初相比,恐怕又有了些不同。” 吕成亮道:“正是。就拿我们秦州来说,口音也是一直在变化着,三五十年里或许不显,一二百年来就有许多差异了。” 杨铮笑道:“我们即便熟读唐诗,可到了五百年前,却和唐人说不了话。五百年后的人到了我们大明,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总得学上一段时间,才能与人交流。” 吕成亮笑道:“你这想法倒是有趣,但以理推之,却是实情。不过虽无法言语交流,但可以笔谈,自汉时隶变以来,文字可没多大变化。” 闲聊间不觉便到了秦州城。吕成亮与杨铮在城外别过,领着书童自大城入城。杨铮则带着月盈等人入西关城,先去胡家肉铺。 胡喜子见杨铮等人到来,很是高兴,让伙计拿吃食招呼他们。黑娃、栓子早起虽吃过了,但闻到卤猪下水的香味,不禁就觉得肚子空了。杨铮却不再吃,胡喜子便与他去后院叙话,月盈抱着从吕成亮书童处接来的包袱跟了进去。 在屋中坐下,胡喜子道:“昨日下午,古掌柜与我谈了‘杨古井’合作之事。我按你说的,只承受三成利。古掌柜觉得有些少,但见我坚持,也就同意了。下来我给他那边送十两银子去,算入个份子,你看可好?” 杨铮点头道:“行,就这样吧。” 虽说此际对商人的限制远不及太祖时苛刻,但杨铮要科举的,自身还是不宜直接经商,托胡喜子之名来做才是正理。拿十两银子入份子,也只是个形式。 若按双方出力多寡来分润收益,杨铮只要三成确有些少。虽然打制“杨古井”全赖古记铁铺,吴知州那边也是古常勇搭的线,但“杨古井”本就是杨铮弄出来的,又有计议策划之功,兼且在吴知州面前的一番表现相当到位,这才有了当前的局面。何况杨铮还送了古常勇鼓风轮的制法。 想必古常勇也明白,古记铁铺虽有打制“杨古井”的最佳条件,但打制“杨古井”却不见得非要是古记铁铺。 他未坚持给杨铮分润更多,便是承认欠下一份人情,在某种程度而言,也是承认在双方此次合作中杨铮占有一定主导地位,并对将来有可能的合作有所期待。若古常勇坚持一家一半,甚至给杨铮更多一些,那以后再有合作,也只是纯粹的生意关系。 或许这和昨日古成冶将吴知州去杨家坪的经过告知了古常勇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古掌柜是个聪明人,可以考虑与他更多的合作。 也许哪天杨铮倒霉了,古常勇会将他一脚踢开独占其利,眼前却还不需要顾忌那么多。在足够的利益面前,道德往往经受不住考验。与其寄望于合伙之人的道德水准,倒不如加强自身实力,让其明白背弃的代价太高,合作才能获取最大利益。当然,适时收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杨铮又与胡喜子说了些家中近况,言道大姐还要再过几日才能回来。胡喜子直说不妨事,水娃在胡老爹那边呆得很开心,一时间也不愿回来。 那两人说话的工夫,月盈将包袱打开,见里面是两件七八成新的湖蓝色棉布交领直身,展开来看,大小似乎倒也合杨铮的身,只有稍有些皱。此外还有一顶方巾,一双云头厚底布鞋,看着却是新的。 她看过之后,道:“姐夫,家中可有熨斗?二哥等下要穿了这衣服去见知州老爷。” 胡喜子道:“有。”在柜中找出铁熨斗,又到前院炉中去装炭火。 月盈将鞋在杨铮脚上比了一下,道:“二哥,这鞋像是新的,似乎有一点大。” 杨铮试了一下,道:“大不多,头前塞点软布或是草纸,将就穿吧。” 不多时胡喜子拿了装好炭火的熨斗回来,放在铁架上。月盈端了盆水,将一条细麻巾浸湿又拧干,覆于衣上,再以熨斗熨烫,蒸腾出一片水雾。 杨铮看着那片雾气,忽有所思。胡喜子正说着话,见杨铮走了神,便停了下来。杨铮一下子回过神来,道:“姐夫,你方才说什么?” 胡喜子道:“我说昨日遇到个相熟的行商,经常走西宁卫一带,那边就有毛犀。下回再去时,可以帮我买一头来。” 杨铮道:“一头要多少钱?” 胡喜子道:“六百多斤的,差不多十两银子,听说能出一半的肉。” 杨铮寻思了一下,道:“入冬后,商队怕是也都歇了吧。要带毛犀过来,最迟应在十月。那时肉是否能多存些时候,又或者能一下子卖掉?再者六百多斤的牛从西宁卫赶过来,近千里路,会掉多少膘,还能不能出三百斤肉?” 胡喜子听得怔了怔,道:“依你说,这生意做不得了?” 杨铮道:“不是做不得。十两银子也不算少了,做之前总得多考虑一下。账若能算过来,当然是做得。” 胡喜子道:“那我就再打问打问,反正眼下时候还早。” 两人又说了会话,月盈将衣服熨好了,给杨铮换至身上,又给他换了鞋,戴上四方巾。胡喜子看了赞道:“合着阿舅就该读书,这衣冠最适合不过。”月盈也是双眼泛光,在旁抿嘴笑而不语。 大明之人最爱以貌取人。既有因样貌丑陋到手的状元变成榜眼的,也有因相貌出众而平步青云的。杨铮虽年纪尚小,但换了这直身,顿有仪表堂堂之相,不禁就让人对他的科举、仕途更有信心。 杨铮自己却很有些不适。此际对各类人等衣冠要求已不甚严,但各种衣物的制式仍大体沿袭太祖时的规制。他所穿这直身,衣摆去地一寸,也就是刚能露出脚面;袖长过手六寸,可以向后挽,但不能超过距肘三寸的位置。 这般宽大的衣服,不论是坐立行走,还是做什么事情,都很不方便。怪不得读书人做事都慢条斯理的,实是想快也快不起来啊。可即是要走科举之路,这种衣服以后怕是要经常穿的,故而报怨也无意义,还是尽快适应比较实际。 结束停当,杨铮将月盈等人留在店中,带了知州题的那幅字,独自去古记铁铺寻古常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犹嫌不足 古常勇听店中伙计说杨铮来了,匆忙到了前堂,见杨铮作了读书人装束,虽年齿尚幼,却已有堂堂之相,笑道:“小兄弟果然就是天生的读书人。多谢昨日在知州面前为我美言。” 杨铮道:“古大叔客气了,咱们又何必见外。知州昨日为‘杨古井’题了幅字,还须前去拜谢一番。” 古常勇点了点头,道:“你且稍坐,容我收拾一下,即刻便去。” 昨日古成冶午后便回了秦州城,那时知州怕是还未题字。古常勇看上去却并不意外,显然有他的消息渠道。 杨铮等了不长时间,古常勇收拾停当,两人径往大城行去。 古常勇道:“见过知州后,我便准备将城中各铁铺掌柜邀来,商议共同打制一事,想必是都愿参与的。” 杨铮点点头,对此并不怀疑。古常勇在秦州铁匠中本就有一定的号召力,更何况眼下正是铁铺生意较淡的时候。之前他进城时,便发觉南门左近的铁匠铺比上回来时冷清了不少。 古常勇又道:“我已备下三千多斤生熟铁料,打制一百五十个‘杨古井’绰绰有余。” 杨铮道:“作水管的竹竿备了多少?” 古常勇道:“我在城内收了近百枝合用的,又让贩竹竿的再依样进上百来枝,只要合用,便都收下。” 秦州虽有竹子,但大都从外地引种,长得比较纤细,径寸以上的不多。因而杨铮提议备上一些,作为可选配件来卖,售与那些买了“杨古井”却匆忙寻不到合用竹管的村落。 杨铮道:“那就够用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物,正是杨根发做的那截软管,递给古常勇,“古大叔,你看这个。” 古常勇接过仔细看了下,道:“这是用来连接管头的?好东西!” 杨铮点头道:“这是我一个族伯做的,可作价一分银子三个,卖与愿买之人。” 两人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大城之东的州署。 知州衙门在街北,大门外有东西二辕门,辕门内为旌善c申明二亭,两辕门与大门前的照壁将这一片区域从街中分隔出来,踏入此间不禁就让人不敢大声喧哗。 至门前,古常勇请门子通报,一封红包不着痕迹地送了出去。过不多时,那门子回报说知州召见,将二人引入大门,从仪门东边的角门入内。 东边角门旁便是土神祠。虽距洪武时已近二百年,剥皮实草之刑早已不闻,但杨铮朝那边望了一眼,想起种种传说,仍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 入了仪门便是大堂,堂前挂一匾额,上题“宽仁”二字。这一天不是放告日,所以知州老爷并不在此。从侧门再入二堂,门子让二人在堂前候着,进内去禀报。 杨铮抬眼见二堂门上也有一匾额,上题“敬修”二字,听到那门子在里面禀道:“古记铁铺古常勇在外候见。”竟然完全没有提到他。而之前古常勇请见时,明明说了“杨家坪杨铮”的,并且还是放在前面的。看来即便换了身衣服,人家也完全没把他当回事。 很快门子又转出来,道:“进去吧。” 杨铮与古常勇拾阶而上,入得堂内,便欲跪拜。吴知州在上说道:“无须多礼。”两人便作了个长揖。 吴知州先将二人夸赞了一番,又勉励他们要再接再厉,以为民之楷模。随后又道:“今年入秋后雨水不多,若能多打制些‘秦州杨古井’,于各里农户可是大有裨益。” 杨铮一听便懂了,他之前所报的一百个“杨古井”产量,吴知州很有些嫌少。可这话他不能答,便看了古常勇一眼。 古常勇略一沉吟,说道:“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多打制些出来,让更多乡民受益。” 吴知州点了下头,道:“你且宽心,入冬前只管安心打制,卫所那边我会分说,为你通融一二。” 古常勇一听大喜,连忙拜谢。吴知州又道:“到了明年开春,还要再多打制一些,好让三县百姓也能受益。”古常勇便又躬身称谢。 吴知州所谓之三县,是指礼县c秦安c清水三县,俱为秦州所辖之领县。因对三县农事并不了解,加上受“杨古井”的产能所限,杨铮与古常勇计议之时,并未将三县考虑在内。看来吴知州倒是比较笃定,已将三县列入来年计划,同为知州治下之民,自不能厚此薄彼。 杨铮将其昨日所题之字取出,双手奉上,道:“不敢有负刺史厚望,我等定当竭尽所能,做好‘秦州杨古井’。” 吴知州含笑点头,让旁边侍立的亲随将字取来,盖了一方小印,盖好后亲随又将字交给杨铮。杨铮接过来,见印上之字为古篆,勉强认出有吴知州的名讳,余字却识不得。他将这幅字仔细卷好,与古常勇一同向知州拜谢。吴知州又勉励了几句,让二人离开。 从州署衙门出来,二人往西关方向行去。 杨铮道:“按吴知州之意,至少还须再制出二百五六十个‘杨古井’方能让他满意。” 古常勇不禁皱了皱眉头,道:“要这么多么?” 杨铮道:“知州希望三县百姓来年亦能受益,本州直领诸里今年总要有所交待。除了临河近湖有灌溉之利的六个里,以及我们赤峪里之外,尚余二十五里,每里总得分上十个八个才算说得过去。便是那六个有灌溉之利的里,恐怕也愿意买上几个。” 在计划推行“杨古井”时,他估算过所需的数量,有一百五十个差不多就够了。昨日他当众报了一百个,已然留了许多余地。这番计算,大体是从生意的角度来考量的,遵循一个买卖双方自愿自主的原则。 然而吴知州显然不是这样考虑的,他对此事的热衷程度,大大超过了杨铮的预期。应该说,杨铮大大低估了老举人的上进之心。 原本吴知州应当是准备平稳致仕的,来秦州两年多几乎没什么作为。但眼前出现了这么一个机会,却让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络起来。或许正是因为处在他这个地步,这样的机会便显得更加难得,他也就更为重视。 之前衙门里吴知州看似话语平和,其心思却一点都不平和,显是铁了心要将这件事办成一桩大政绩。这“杨古井”推行一事,已成了吴知州的一项重要政务。哪怕今年不缺雨水,他也要将“杨古井”推而广之,并且绝不会吝惜用一些强硬手段。 简言之,现在“杨古井”已经从自由买卖变成了官府摊派。 杨铮并未把话说明,毕竟这还在衙门口呢,总得防着隔墙有耳。 不过古常勇稍一寻思,也就差不多明白了。他不禁苦笑道:“这就又回到我们起初估算的数量上了。好在卫所那边有知州分说一二,我再上下打点一番,总能应付过去。” 知州衙门的西边,紧邻着按察分司衙门,再往西便是秦州卫的署衙。 秦州卫属陕西都司,统于右军都督府,与地方亲民官完全是两个系统。卫指挥使正三品,比吴知州的从五品要高得多,便是卫指挥同知c佥事,以及千户所正千户,品级也比知州要高。 但自永乐之后,大明文贵武贱之风便愈演愈烈。正统时英宗北狩,武官群体更是彻底失去了地位。吴知州以施惠民之政为由,为古常勇向卫所分说,卫所官无论如何都要卖他面子。 但古常勇终是为卫所打制兵器的匠户,他自己的人情关系,还得他自家去维护。 杨铮道:“古大叔且勿忧心,咱们回去谋划一下,总能寻个善法。” 古常勇点了点头,正欲说话,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古掌柜请留步!”回过身来,见是适才立于吴知州身边的亲随。 杨铮小声道:“怕是知州还有话要交待,等下我先行一步。” 古常勇道:“好。这里事毕后我去寻你。“ 那亲随走上前来,邀古常勇去喝茶,顺带提了下杨铮。 杨铮又哪会不识趣,他本就不愿直接参与进去,当即先行告辞。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中暗自盘算,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单从生意的角度考虑,“杨古井”自然是卖得越多越好。虽然定价并不高,却几乎有翻倍之利,在秦州城内能与之相比的生意恐怕还不多。 然而最大的问题在于时间上太过紧迫。吴知州虽然搞了变相摊派,但这只是手段,其目的是要见到切实的成果,而非将“杨古井”交到农户手中便算了事。 这一节不知古常勇是否已经理会,即便没有,想来那亲随会提醒他的。 今日已是八月初八,下月初五便是霜降节气,按照本地往年农事经验来看,留给他们打制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一个月。以古常勇预估的产能,根本无法完成二百五六十之数。 吴知州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就算他猜到杨铮替古常勇所报月产百个数字是留有余地的,也不可能认为这余地会大到翻倍还多。 不过大概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问题。至少不是他知州老爷的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一石二鸟(上)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杨铮回到西关胡家肉铺时,正是一天里生意最忙的时候,门前聚了不少主顾。胡喜子带着两个伙计一边割肉、称肉,一边与主顾们聊几句家常,看起来都是老熟人。杨芝儿坐在柜台后面专管收钱,月盈则帮她记账。 杨铮进到店里,见黑娃和栓子两个立在堂内,旁边有凳子也不坐,似乎是想帮忙,却完全搭不上手,一脸有力使不出地着急模样。二人见杨铮回来,好似松了口气,都朝他凑了过来。 杨铮道:“你们坐下吧,不必拘束。” 黑娃与栓子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都坐了下来,却又齐齐看着杨铮。杨铮对这两个实诚大侄子也有几分无奈,到后院看了一圈,见厨房旁的柴棚里有许多粗柴,便又回来对二人道:“你们去把后院的柴都劈了吧。” 那二人一听,立时高兴起来,快步走向后院,不一会就传来劈柴之声。 杨芝儿转过身来对杨铮道:“你倒不客气,怎么让人家干起活来?” 杨铮道:“有事做他们会自在一些,又何必拘些虚礼。” 杨芝儿笑了笑,不再理会。 杨铮坐在椅上,听着外面的喧嚣,不由思绪万千。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构成了这个鲜活的时代。大明子民亿万,一家一口于其而言实是微末之极。若干年后,史书所载者无非帝王将相,不会有些这人的半点痕迹。然而这些犹如不曾存在过的生命,才是一个时代真正的基石。 个人之力诚然有限,可若能集众人之力,或许便可改变些什么。这自然很难,但只要因势利导,假以时日终能聚沙成塔,再怎么也比随波逐流要强上一些。这个过程或许会很漫长,好在自己还年少,时间还很充裕。也未必一定要做到什么程度,有些事只要开了头,就会有人接着做下去。 思忖半晌,杨铮对于该做的一些事情渐渐有了头绪。 又过了些时候,忽听姐夫胡喜子道:“古掌柜好!”接着是古常勇的声音:“胡掌柜好,杨家小兄弟可在?”杨铮站起来朝外面说道:“古大叔,我在呢。” 古常勇绕过当街的案板,向杨芝儿问了好,步入店内压低了声音对杨铮道:“你所料果然不差,月内我们得拿出近三百个‘杨古井’才好交差。” 杨铮点了点头,道:“古大叔,我们去你那里说话吧。” 古常勇道:“好。”又对胡喜子道:“胡掌柜,可走得开?” 胡喜子道:“走得开。”说完到后院屋内去衣服。 古常勇指着案板上的肉对店伙计道:“这条后腿给我切下来,等会我让人来取。”那伙计应了一声,三两下就将腿切了下来。 胡喜子换好衣服出来,向两个伙计交待了两句,又向杨芝儿说了一声。杨芝儿知道他们最近在忙一件要紧事,也不多问。 三人来到古记铁铺。古常勇叫了一名伙计,让他拿了些碎银子去胡记肉铺取肉,又叫来古成冶,一同到后院厅中坐下。 古常勇道:“适才知州那亲随与我说,因入秋以来雨水偏少,知州很是忧心农事。故而要我们保证,一月之内,无法引水灌溉的二十五里,每里至少要能分得十个‘杨古井’。其余诸里也有些山间田地,最好也能视情况供以二至三个。” 古成冶惊道:“这岂不是要二百六七十个才够?一月之内我们又如何能制得出来!那日知州去杨家坪时,杨兄弟可是明明白白说过,一月之内只能制出百个的,知州如何要强人所难?” 胡喜子道:“是啊,明知我们做不出这么多,却还要如此要求,真是太……太……”虽然旁边并无外人,却仍是不敢口出诋毁知州之语。顿了片刻又道:“那亲随是何人,别是自作主张替知州传话吧?” 古常勇道:“我打听过了,那亲随叫余品忠,是知州夫人家的外甥。这应当就是知州的意思。” 古成冶道:“爹爹就没有分辩一下?” 古常勇道:“我哪能不作分说?可根本不济事!那余品忠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做出来,自家完不成,就多找几家一起帮着做。” 古成冶道:“这……这……这岂不是让我们将‘杨古井’的制法交出去么?” 胡喜子颇为不忿地道:“这如何使得?” 他们原以为有了知州的支持,至少在秦州,这“杨古井”能做成独门生意。眼下这一百多个只是个开头,明年才是大量打制售卖的时候。可若是现在就将制法泄露出去,让城内那些铁匠铺都学了去,到明年开春还有半年之久,到时会发生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古常勇对杨铮道:“小兄弟,你可有什么善法?” 胡喜子和古成冶这才意识到,他们三人说了这一会,杨铮却未发一言,便都向他望去。只见他面色平静,竟似浑不在意。再一想,他们这两个成人,倒不如一个十岁少年沉稳,不禁又有些惭愧。 古常勇却不意外。那会他们二人刚从知州衙门出来时,杨铮便理会了知州之意,出言提醒过他。说不定过了这些时候,已经想出了对策。 杨铮道:“古大叔可与那亲随提过“杨古井”的交接之事?” 古常勇点头道:“提了。他同意我们的法子,但又说吴知州已将此事安顿给了吏房和工房。我听他的意思,应是两房共管,不会有总掌之人。” 杨铮一听,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将“杨古井”的分派事宜交到知州手里,是他们早先就定好的。盖因不管是他还是古常勇,既不能尽识各里之人,又不能对他们有所约束。倘若有人起了囤积居奇之心,他们实在很难防范,到时真就好事变坏事了。 而让知州来安排分配,便不存在这个问题。而且吴知州肯定不会拒绝,但凡是当官的,就没有人会嫌手中的权力大。吴知州既然想有所作为更进一步,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对各里施加影响的机会。 昨日在杨家坪,杨铮在吴知州面前直陈此事,吴知州明显很感满意。其后赐下一幅字,其中应当也包含对他们识进退的褒奖。 其实如此做,杨铮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 对大明官员的操守,他着实有些信不过。而对衙门中的各级小吏,便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度了。 吴知州一个堂堂从五品正印官,哪怕清闲无事,也不会直接掌管分配“杨古井”这种事。昨日在赤峪里社学计议分派,只是特殊情况,之后知州定然会将事情安排下去。衙门里都是些什么人?过手的东西不捞点好处,那还用在衙门里混么?就连昨日吴知州许下的,不交些好处都未见得能拿到手。 原本他们定下的章程是,每制出一批“杨古井”,便向衙门主管此事之人上报一次数量。主管人依数量批条子,各里之人拿条子来购买。这样主管之人与各里之间有何龌龊便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凭条子按定价售卖,可最大限度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可现在换成户、工两房共管,事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胡喜子见杨铮皱眉,便问道:“有何不妥之处么?” 杨铮道:“此事按理来说,该由哪房主管?” 胡喜子道:“工房掌屯田、水利,按说应是正管。户房掌土地、户口,共管此事倒也说得过去。” 古成冶道:“或许吴知州担心一房主掌易生纰漏,便安排了两房相互监督。” 杨铮摇头道:“吴知州若不放心,大可派他的亲信亲掌或总掌此事,又何必分于两房。” 古常勇道:“正是。若只是一房掌管,不管工房还是户房,于我们来说并无多大差别。可这两房共管,不分主次,却让我们何以应付?若那两房主事各批了两百余个‘杨古井’的条子,我们该如何向持条子的各里之人交待?” 他所做的营生,需要时常与官员、胥吏打交道,深知这里面的弊端。吏员拿了好处便敢写条子,哪还会管他们能不能打制出来那么多。各里之人拿到条子却买不到“杨古井”,自然不会去找吏员的麻烦,终是要怪到他们头上。而这正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尽力避免的。 古成冶道:“要不然我们干脆将打制好的‘杨古井’都送到衙门去,让两房的人直接去发卖,这便不用和诸里之人打交道了。” 古常勇暗自叹了口气,道:“这也算是个办法。” 胡喜子道:“就怕胥吏吃了东家吃西家,银钱也不好讨要。” 古常勇默默对胡喜子点了下头。他知道儿子并不笨,只是大半精力都放在冶铁、制铁上,于人情世故方面还差了一些。这些年来与官府打交道的事,都是由他出面料理,以至于儿子对胥吏的贪婪狡诈严重认识不足。 若真按古成冶的办法,让吏员先付钱再取货的可能性极小,能先付上部分便不错了。而作价九钱银子一个的“杨古井”,怕是要被扣上一钱二钱。仅如此都算是好的,最怕是拖着银钱迟迟不付,难道还能天天上知州衙门去要钱么?甚至最后付了钱,也会在银子的成色、火耗上面作些文章。吏员玩弄这些手段,最是熟稔不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一石二鸟(下) 那三人商议如何交接“杨古井”才能避免麻烦时,杨铮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在他看来,如何交接并不是问题。关键在于,要弄清楚吴知州为何这么做。 首先可以确定,吴知州并不蠢。能以举人出身入仕而官至从五品正印,其官场经验绝不容小觑,至少在州县这等级别的地方官场,已然属于顶级官僚的存在。虽不知其具体履历,但从其步入仕途起,必然免不了要和各种各样的胥吏打交道。吏员们都是什么德性,他恐怕比吏员本身更为清楚。 故而吴知州不会不明白,将一件事交给两房共办,很容易出一些问题。分配两三百个“杨古井”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他却要弃简就繁,自然是有其它目的。 再联想到吴知州到秦州上任以来,一直无甚作为,杨铮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关键。 或许知州老爷两年来不太问事,衙中吏员们便有些懈怠了,吴知州便想利用这个机会敲打他们一下。甚至这里面还有可能牵到诸如州同知c通判c吏目等官员。 以前吴知州等着任满致仕,估计只要下面的人不要太过,他便听之任之并不太管。现在他要在致仕前再进一步,自然不容下面有人捣乱。将“杨古井”分于诸里只是个开头,明年若粮食增产c赋税增加,这才算拿到切实的政绩。而统计粮产c征收赋税这等事,总得下面的人去做。若要通达四乡之民,则必先将衙门内事令一统才行。 想明白这一点,杨铮暗暗松了口气。虽不敢说猜度一定准确,相信也不会差得太远。而知道了吴知州的目的,再制定对策就不难了。只要遵循两点即可:其一,让知州意愿中的事情有发生的机会其二,在此基础上尽量给己方避免麻烦。 古常勇三人说了几句后,发觉杨铮又不吱声了,便都止了话头向他看去。待见杨铮轻吁口气,脸现轻松之色,古常勇问道:“小兄弟,可是有好办法了?” 杨铮道:“与诸里之人交接发卖,还是要凭条子。但这条子,或者叫购买券,得我们自己来印。每张券分正副本,中盖齐逢章用以防伪。副本留存,正本交与工c户两房。一张券一个杨古井,我们能打制多少就印多少。” 古常勇赞道:“这个法子好!”古成冶与胡喜子也都点头称好。 杨铮这法子并不稀奇,不过是凭票购货而已,但秦州城内从末商家这么做过,三人听了方觉得有些新鲜。 此法最大的好处,便是将主动权操于己手,避免了有人持条购买却无法兑现。而从一开始便立下这规矩,两房之人就难以再做文章。分配权交于他们之手,他们也尽有得利之机。 其实这便是古成冶所提之法的升级,只不过以券代物了而已。不与胥吏之间做银钱交换,便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商议好发卖交接环节的问题,几人心中却并未轻松起来。因为最大的问题仍未解决:如何在一月的时间里制出足够的“杨古井”。 古常勇道:“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将内外两筒之外的其余部件交于他人去做,我们全力赶工,一天之内可制得六个杨古井。” 之前古常勇便说过,倘若他一家来做,一天最多可做五个“杨古井”。看来将小配件全分出去,一天不过多做一个。这倒也在预料之中,那些小配件本就不大,而且易于打制,原就不太费工夫,能省出的时间自然也就有限了。 胡喜子道:“那一月下来,便可制出一百八十个。就按二百六十个算,还缺八十个。” 杨铮摇头道:“二百六十个不够。昨日陪知州去杨家坪的诸里,总得比未去的多上几个才说得过去。我们得按三百个来打算。” 古成冶愤然道:“就算城内的铁匠一起来打制,也未见得能够按时做出这么多。这可真是不讲道理!” 古常勇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我们将杨古井的制法教与城内那些铁铺,他们也未见得愿意打制,除非知州以令征调。” 杨铮道:“若当真如此,可要被那些铁匠记恨死了。” 城内其余铁匠铺限于规模和技艺不足,生产成本要比古记铁铺高很多。九钱银子一个“杨古井”,他们难有赚头,甚至可能还要折本,自然难以情愿。而所谓以令征调,便等于向他们摊派杂役,虽是由官府征调,可这无妄之灾必然会记到弄出“杨古井”的古常勇c杨铮头上。 古常勇道:“那倒还不至于。他们若学了杨古井的制法,花些时日去琢磨,明年总有赚回来的机会。从我这里购入铁料,也总比从别的地方划算一些。即便有些怨言,却还不会撕破脸面。” 古成冶急道:“我们当真要将杨古井的制法教与他人?” 古常勇沉吟了一下,问杨铮道:“小兄弟,你觉得知州是否有意让我们将杨古井的制法传出去?” 杨铮想了想说道:“知州或有此意,却未必有此心。” 古成冶问道:“杨兄弟,此话怎讲?” 杨铮道:“知州既是想让州中百姓受杨古井之益,自是希望能打制出的数量越多越好。至于这杨古井由谁家制出,于知州而言并无区别,只要好用便行。我们若能办到当然最好,若办不到,那便趁早多找些人来一起做。” 古成冶不禁喟然道:“还真是不讲情面。” 古常勇道:“知州于我们原就无甚交情,未强令我们交出杨古井制法,已然留了好大情面。” 杨铮听得暗暗点头,古常勇这话给他提了个醒。 此际非但没有专利保护,就连个人资产也并非不可侵犯。像“杨古井”这种有利于农事的器物,官府不仅可以说拿走就拿走,甚至还可以给持有者安个“有碍农事”c“私竭民利”之类的罪名。大明以农为本,这种罪名所定之刑可轻可重。就算不与刑罚,官府只将事情宣扬一下,他与古常勇的名字也就臭遍四乡了。 吴知州遣亲随只与古常勇交涉“杨古井”打制一事,将他这个发明者撇在一旁,倒未必是因他年少而不受重视,恐怕更主要的还是不愿他再参与其中。他以后是要读书取功名的,不论工事还是商事,都不宜牵涉过多。或许他就此闭门读书,才是知州最愿意看到的。 胡喜子道:“这样说来,除了教了其余铁铺一同打制,就再无它法了?” 古常勇道:“其实就是将制法传出去,我们制出的杨古井还是很占优势。来年再次发卖,我们总能占个大头。” 胡喜子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将独门生意变成数家同做,并且一众竞争对手还是自己教出来的,大家自然都很不情愿。不过古家父子更看重的是技艺,胡喜子则偏重于银钱之利。 杨铮道:“若让些利出去便能省下麻烦,教会其余铁铺倒也没什么。这原本就不是一个长久生意,让人学去不过或早或晚罢了。我们主动来教,总比他们偷偷去学要强。” 胡喜子道:“嗯,是这个理。” 古常勇道:“小兄弟的意思是,即使这般做了,也未见得能省下麻烦?” 杨铮道:“我给大家算笔账。秦州夏季一般不缺雨水,田中又以耐旱抗涝的高粱为主,暂不去考虑它。咱们就说种麦。以我们杨家坪为例,山地若灌溉得利,一大亩至少应能增产三又其一。若一户人家有十大亩山地,就按原亩产六斗麦计,十大亩便可增产麦二石左右。以当下的麦价,可折银一两。而一个杨古井,应能支撑两户人家二十大亩田地的灌溉。也就是说,两户人家用二两银子合买一个杨古井,一季麦种下来,应当不会亏。” 古常勇警醒道:“你是说,那两房吏员会将价提到二两银子一个?” 杨铮道:“就算没有二两,一两半怕是要的。” 古常勇皱眉道:“这就麻烦了。” 别的铁铺打制的“杨古井”,若能按一两一二的价格售与户c工两房,总能赚上几钱银子。而两房之人按一两半甚至更高的价格卖与农户,也有几钱银子好赚。虽难以对古记铁铺的“杨古井”销售产生多大冲击,可一旦幕后交易的利益关系形成,最后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又会因此生出多少事端来,实是难以预料。因为这根本不在他们掌控之内。但要是出了事情,怕是都会着落在他们头上。 这道理并不复杂,胡喜子与古成冶稍想想也就明白了。眼见着原本一件好好的事情,却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二人都不禁面现愁容。 杨铮也觉得有些头痛。他一点都不想找麻烦,可若想做些事情,便免不了要与人交道。而只要与人打交道,就免不了麻烦。 所以说,要想做事就得别怕麻烦,并且随时做好应对麻烦的准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工艺工序(上) 厅内静了片刻,只闻前院传来叮叮打铁之声。 古成冶忽道:“若我们自家能将‘杨古井’全做出来,那便好了。” 古常勇没好气道:“你这是废话!” 杨铮道:“古大叔,你是如何打制‘杨古井’的,可方便与我说说么?” 古常勇摆手道:“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当下把打制方法讲了一遍。 作为城内最好的铁匠,他自然有很多独到技艺,而这也是古记铁铺稳坐秦州头把交椅的保证。其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他的徒弟都未见得能学到,最终只会传给儿子古成冶。华夏大多工匠技艺,都以这种方式传承。这固然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自家的竞争优势,却也使不少技艺因此而失传。 不过“杨古井”的打制工艺并不复杂,最重要的是经验及细节的把控。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铁匠,或许能从他的话中得到些启发。但像杨铮c胡喜子这样的外行,即便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会有任何实用价值。 而且古常勇相信,不论胡喜子还是杨铮,都不可能将这些话泄露出去,更不可能去开个铁铺与他竞争。 杨铮听古常勇讲完,终于知道为何打制一个“杨古井”会那么费时。 这里面最难做的,便是外筒的筒壁。 “杨古井”外筒长一尺五寸,径七寸。展开来便是一块厚一分c长二尺二寸c宽一尺五寸的铁板。要制出这样一块厚薄均匀的铁板,差不多需要两个时辰。盖因没有碾轧设备,全靠铁锤一锤一锤敲出来。而整个古记铁铺中,包括古家父子在内,一共只有三名匠人有这等手艺。 以熟铁为料,整块铁板打制好后,便将其放于预制好的铁胎上,慢慢敲打卷成筒状。这个过程同样需要技艺娴熟的老匠人带着做。否则若将铁板敲废,那就又要从头来过。 铁板卷成筒状之后,将其浸于热融的生铁液中。接口处被铁液封实,相当于完成了焊接。而铁筒浸过之后,就会变得坚硬耐磨。 其后校型c打磨c封底等工序,相对要简单许多,店内伙计大多能做。 这样看来,一天打制六个“杨古井”,基本已经接近古记铁铺的极限了。纯手工打制,当真是费时费事。而人力终有尽时,即便他们三人每日多做一两个时辰的工,恐怕也难以再敲出一两块合格的铁皮来。 杨铮沉吟片刻,问道:“这铁筒子不能直接铸出来么?” 古常勇道:“难!筒壁只有一分厚,若直接去铸,气孔太多,根本不堪用。若要做得合用,至少得厚上数倍才行。就算我们不计本钱,但做得那样沉重,用起来也很不方便。” 古成冶在旁解释道:“若要减少气孔,需使炉温再高上许多。待鼓风轮做好,倒是可以尝试一下,眼下却来不及了。” 杨铮点了点头,起身在厅内踱了个圈,忽而有了想法,对古常勇道:“古大叔,同样重的铁,倘若打制成长而窄的形状,是否就要省时许多?比如说,宽三寸左右,长十一尺。” 古常勇道:“这是自然。只是打这丈余长的铁带,有何用处?” 杨铮道:“烦请取些草纸来。” 古成冶道:“这里就有。”从侧厅取了十几张草纸,一支炭笔。自从看了杨铮所绘的图样后,他也时常琢磨着画一画,现今已经有了些心得。 杨铮却未取炭笔画图,而是将一张草纸的一边折了折,然后沿折线撕下,得到一个约摸三指宽的纸条。接着挽起左手袖子,露出小臂,将那纸条呈螺旋状缠于臂上。再稍一调整,将纸条相临之边尽皆对齐收严,不露肌肤,然后望向古常勇。 古常勇看了半会,猛得一拍桌子,叫道:“妙!妙极!哈哈哈!小兄弟,你真是神人!” 古成冶也领会了杨铮的意思,依样撕下一个纸条,却未往手臂上缠绕,而是直接盘旋对接起来。绕了几圈之后,便形成了一个中空的纸筒。看着这个纸筒,也不禁笑了起来。 胡喜子自然也看明白了,问道:“古掌柜,用这法子来做,咱们可是就不用发愁了?” 古常勇笑道:“正是!三四寸宽的铁皮带子,我这里至少有七八个人能做得出来,无非或快或慢。可一天下来,怎么也能敲出十几条来。” 古成冶道:“用铁皮带子盘绕打成筒子,也比用整块铁板来卷要容易些。以此法来打制,就算我们一家来做,一月之内三百个‘杨古井’,倒也勉强能办到。” 话虽这般说,可大家都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仍是要让城中的铁铺都参与进来。不然知州老爷那边可交待不过去。原说最多做一百个,结果做了三百个出来,这便是有意欺瞒,父母官岂能容你? 杨铮道:“古大叔c古大哥,我有一个想法,请二位看看能否加快打制速度。” 古家父子道:“请讲!” 若是旁人这样说,古常勇即便不会表露出不悦,心中也会不以为然。老匠人对自家手艺大都很自信,有时这种自信近似于固执。对于外行人的话,根本就听不进去。 可对于杨铮的意见,他却非常重视。旁的不说,单就“杨古井”打制一事,人家只是听他讲了一遍打制过程,不长时间就想出了个主意,使产能近乎翻了一倍。有这等本事的人,不论其年纪大小,是不是外行,所说的话都值得认真听听。 而从弄出鼓风轮一物开始,古成冶就对杨铮的奇思妙想很是佩服。一听杨铮又有了新的想法,不由很是期待。 杨铮道:“可否将整个打制过程拆分为若干部分,视每部分的难易程度和耗时长短,配以一名至数名匠人,专做这一部分。就以外筒的打制来说,做铁皮带子的就专管打铁皮带子,打制好后交给专做卷筒一之人,这样一步一步传递下去,直至最后完成。” 方才他听古常勇说过,每一个“杨古井”的打制,都是由一个手艺娴熟之人领头,辅以数名普通匠人。全部工序都在领头者的指挥监督下完成,这固然能使成品质量得到一定的保障,却必然会涉及到工匠间的多次协调和窝工。 早先在商议推行“杨古井”时,杨铮便提过分工合作的理念。这一回所说的方法,算是做了个拓展,将分工的范围扩展得更大了一些,已不限于某个部件,进而涵盖了整个工艺。 然而古常勇却道:“每人只做一样事,易于熟练顺手,几十上百个做下来,应当能够快上不少。可将各部分交于不同的人来做,尺寸上难免会有差池。最后拼装为成品时,在校正修补上怕是会费很多工夫。” 古成冶道:“是啊,只有一边打制一边比对,才能保证所制部件最终合用。” 两人虽未明说,却显然觉得杨铮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 杨铮对古家父子的话却也有些不解,便又进行请教。之前古常勇只说了打制方法,此时了解到他们的制作工序后,杨铮才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原来他们每制一个“杨古井”,都是先将外筒做好,然后再为这个外筒配做内筒等其余部分。在不同的人带领下制出的外筒,尺寸上会有些偏差。同一个人前后打制的两个外筒,其大小也不完全一致。 也就是说,之前那些打制好的“杨古井”,虽然看上去差不多一样大,实际上尺寸是有一些差异的。而每个内筒都是比对着一个外筒打制,若是换到别的外筒上,便有可能缝隙过大,或者装不进去。 单就“杨古井”的作用而言,他们这般打制自然没什么问题。稍大一点或稍小一点,完全不影响使用。可要想规模化量产,这样的方法显然效率比较低。若再考虑到日后有可能的维修c配件替换等问题,其劣势就更明显了。 古记铁铺打制“杨古井”所采用的工序,应是此际工坊当中比较常见的一种模式,而且并不止限于铁匠。匠人们之所以没有想到或是采用更好的办法,大概主要是因为没有必要。 一者各类手工作坊所制的绝大多数物品,对精度要求并不高。他们固然能将一件物品做得极为精细,却并不追求将同样的物品做得大小完全一致。因为只要能用c好用,人们并不会计较是否大了或小了几分几毫。 二者工坊很少会有连续不断地大量制造同一物品的时候。多数时候,工坊的销售区域仅限于本地方圆百十里范围,市场需求量十分有限。 可眼下“杨古井”的打制,却是个例外。若做得好了,行销之地绝不止限于秦州。而要想占有更远处的市场,生产效率和成本控制是最为关键之处。 要想让古家父子改换观念,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不过从眼下来看,似乎并不太容易。幸好通过之前的一些事情,让这二人愿意听听的意见。而只要愿意听c能探讨,这事就有门儿。 杨铮暗自思忖一番,而后说道:“古大叔c古大哥,若只将‘杨古井’视为一门生意而不考虑其它,要想做得长久c卖得更多,你们觉得最为关键之处是什么?” 古成冶道:“最为关键之处自然是制法。若只我们一家会做,想买的人便只能找我们。” 杨铮道:“可这制法早晚会被人学了去,到那时我们又该依仗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工艺工序(下) 古成冶道:“若被人学了去,你今日所创的盘旋卷筒之法便是依仗。此法省时省力,我们便可比别人做得更多c更好。” 杨铮又问道:“若是连这个也被人学去了呢?” 古成冶不禁给问住了。盘旋卷筒法之所以好,便是因为简单便捷。虽然卷好的筒子经过在生铁液中浸泡,再加以打磨,可使接缝不易看出。但这根本防不住有心之人,若被人参透这一点,立即便能用于打制当中。 古常勇沉吟道:“小兄弟,莫非你刚才说的分部传递打制法,可防他人偷学?” 杨铮道:“完全防止自是不可能。若有人买了一个‘杨古井’去,将其拆了,甚至是砸了,那有什么秘密也都瞒不住。可至少在打制过程中,能最大限度保有工艺之密。” 他这番话说得比较隐晦。所谓最大限度保有工艺之密,重点已经不是“杨古井”的结构原理,而是打制过程中的工艺。保密的对象,也不单是外人,还包括这铁铺中的伙计。 “杨古井”所能带来的利润,至少也有数百两之多,这已足以使人生出觊觎之心了。若有人出钱从古记铁铺挖走两个得了打制之法的伙计,甚至这里的伙计出去另起炉灶单干,都是有可能的。 对于这一点,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杨铮不能直接说出来,否则就太得罪人了。古常勇也不会平白去猜度店中的伙计,只能平时注意防范并加以笼络。 而杨铮拿“杨古井”说事,其实只是举了个例子。铁铺若有别的类似这样的生意,同样可能发生类似的情况。 若说古记铁铺最有价值的东西,无疑是古常勇的手艺和经验。如何保证艺不外传,确立在同行内的优势,也是匠人时时考虑的问题。 古常勇细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杨铮所说之法确有许多可取之处。 如果按照传统方法打制,任何一个参与的人,都能见到整个打制过程,自然难有秘密可言。而按杨铮的办法来做,每个人只参与一个部分,他们甚至不必知晓所做的物件要安于何处c起何作用。 可是这方法施行起来,确是存在许多困难。若是太费周折,只怕还不如老办法做得快。 沉吟片刻后,古常勇道:“小兄弟,这尺寸偏差的问题,你可有办法解决?” 杨铮道:“我确是有些想法,但合不合用,还要大家一起参详。古大哥,请将店中量尺取来。嗯,如果有宝钞的话,也请取一些来,最好是没有破损的。” 古成冶道了声好,起身出去了。 古常勇道:“你这是要以钞验尺么?” 杨铮道:“正是。” 此时的宝钞,说一文不值稍有些过,但一贯钞换不来两文钱却是事实。不过由于制钱滥杂,难以分辨,有时大家也拿宝钞当制钱用。像是买个饶饼c吃碗豆花什么的小钱,多数时候还是能用出去的,至少比那些烂铁钱更受欢迎一些。 除此之外,宝钞还有一个很实用的功能,便是能够当尺子用。 不多时古成冶取了三把量尺及一卷宝钞回来。 杨铮接过那卷宝钞,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大明的纸币,不禁有些感叹其大。当糊墙纸用肯定没有问题,要是用来擦屁股倒有些嫌硬。 自太祖起,连续数任皇帝都大印宝钞,但其上都只印“洪武”年号。其纸色微微泛青,据说是因为用了写过字的废纸作纸浆的缘故。 杨铮选了十张看着最新的宝钞,将其在桌上摊平,长边并在一起细作比较,见相差甚小。再将黑线墨边的外框对齐比较,同样相差不多。看来这东西虽已严重贬值,但其印制工艺还是相当考究的,故而才能成为尺长标准的参照物。 按当下通用的定尺之法,以宝钞长边的纸边长度为钞尺,此即裁衣尺;以宝钞上所印图案的墨边长边外框长度为曲尺,此即营造尺。 杨铮指着相差部分说道:“这么一点差异,不管裁衣还是造房,问题都不大。但若是度量精细之物,这样的误差就有些大了。” 说完又将三把量尺放上面比较。这三把尺皆是营造尺,与墨边的长边同样有些许差异,甚至这三把尺都不完全等长。 此际常见的铁器,无非是农具和刀具,所要求精度都不高。便是卫所要求打制的兵器,也不是什么精细之物。故而铁匠在人们的印象中,是属于干粗重活的。 从这三把尺子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其中两把尺子,仅有“寸”的刻度,只一把尺在寸之下又标了“分”的刻度。 杨铮道:“要解决尺寸偏差,首先我们得定一把标准尺。不妨以这十张宝钞为参照,取其墨边之平均长度,用松木c檀木之类不易伸缩变形的木头制尺一把,可命名为‘古记标准尺’。” 在大明私制量器乃是重罪,杀头抄家都有可能。不过那针对的是“升”c“斗”这等与粮赋相关的量器,工匠用的尺子并不受影响。 古成冶道:“杨兄弟的意思是,以后店内所有的尺都要以此为标准?” 杨铮道:“不光如此。其余铁铺要和我们一同打制‘杨古井’,在分给他们活做之前,第一件事便是验尺,误差超过一厘即为不合格。” 古成冶骇然道:“这也太精细了吧?” 一尺为十寸,一寸为十分,一分为十厘。一厘之长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他们平日打制的物品,无论如何也精细不到这个程度。 (ps:换算成今制,明代营造尺的一厘长约为032毫米) 杨铮道:“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尺差一厘,物必差分。尺若差分,物必差寸。如果量具的精度尚不能保证,在其量度下的器物精度又何以能够保证。再者所立标准越是精细,别的工匠就越会有高山仰止之感,对内里核心工艺便会望而却步,而甘心去做那些辅助零件了。” 古常勇点头道:“小兄弟说得在理,这尺度确是要严加把控。” 古成冶道:“是,我知道了。可要将物件的尺寸做到如此精确,实在大为不易。” 杨铮道:“倒也不是处处要求精确,只要所差在一个合理范围之内,便不会影响拼装。比如这外筒,内径七寸,但若大上一点却是不妨,估且称之为允许上差。” 他一边说,一边拾起炭笔,在草纸上画了个外筒,标注内径尺寸为“七寸”,在这之后画了个括号,内里写上“上差,三至六厘”。随即又画了个内筒,标注其外径为“七寸”,后面也画了个括号,注明“下差,三至六厘”。 “内筒要嵌入外筒中,外径须小于外筒内径,且名为允许下差。这样两筒之间的缝隙最大为一分二厘,最小为六厘,这样便能保证能够拼装且不影响使用。” 说完又在纸上画了个封堵上水口的活页,道:“这个活页比上水口大上一分便可足用。可实际上在使用时,它难免会有些左右晃动,故而需做得再大一些。其实就是大上一两寸,也不影响功用,只是会比较费料,我们就把它的偏差,定为‘上差,三分至六分’。” 杨铮这样一解释,古家父子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已经打制出十数个“杨古井”,无论是对其各部件的结构还是功用,都已经十分熟悉。不觉就在脑中将其余部件都按此法标注了一下,何处该是上差,何处该是下差,误差又允许在多大之间,颇感有些兴味。 古成冶道:“照这样来做,确是能解决很多偏差问题。可打制之时,铁器总是难免会有伸缩变形,这却不好掌控。” 杨铮知他说的是热胀冷缩的问题。小部件倒还罢了,允许误差本就比较大,些许变形并不影响功用。问题最大的当在外筒。尤其是改为螺旋管的形式后,再以热融的生铁液浸泡,形变会比较大。 杨铮道:“铁器伸缩总有规律可循。古大哥不妨做些记录,将不同的火候下发生的形变之量作精确测量后记下,只要找到那规律,掌控就不难了。” 古成冶点头道:“好,这个我可以试试。” 此际匠人处理生产工艺中的种种问题时,大体上是凭经验,这是在长期实践中积累出来的。很少有人会去做目的性明确的实验,更缺乏以数据分析为基础的规律总结。长久以来,华夏的许多工艺技术在世界上一直处于领先地位,然而多数却未能形成系统的学科,这也是其一大症结之所在。 杨铮道:“古大叔,古大哥,我所说的办法,一开始做起来定然比你们所用的办法繁琐得多,店内的伙计们和别的铁铺恐怕会很不习惯,可一旦做顺了,好处却是很多。借这次打制‘杨古井’的机会,抓大c放小c立体统,慢慢向其余的铁铺施加影响,或许用不了多久,古记铁铺便能成为秦州铁业之执牛耳者。再假以时日,影响力必不限于秦州一隅。” 古常勇笑道:“小兄弟,你这可是给我谋划了好大一盘棋啊!” 杨铮笑了笑,说道:“唯愿早日看到实现。”心想,这目标大么?也只是刚开个头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同学同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中秋拜节 临近中秋,杨铮安静读书的日子受到了一些干扰。先是二姐夫周逢春遣人上门送了些东西,过了一天,三原的李c张两家也派人送上了节礼。 这一次代表李c张二家来的,仍是上一回送月盈来的管事,名叫李得用。他登门说了些拜节的吉祥话,留下礼品后便匆匆走了。其间未提月盈丝毫,似乎从不知道有这个人一般。 杨铮有心拒收李c张二家的物品,可一想这终是父辈之间的交情,便未作声。之前的事情,多半只是李家那二小姐在生事,至少她还不能代表那两家长辈的意思。待哪天走出秦州,堂堂正正的登门回礼才是道理。 周逢春这一回又给杨铮带来了几本书,正是该他这个时候学的骈句音韵一类。于是杨铮的功课中,便又多了一项内容,“四书”的学习并未因此而暂停。 到了中秋节当日午后,胡喜子上门拜节,送了许多猪肉c酱菜c月饼c瓜果。此外还有好几套新衣,都是杨芝儿做的,从杨大力夫妇到杨铮c月盈,一个都未曾落下。不过旁人都是一身,唯杨铮是两身,到底做大姐的对这个幼弟还是有些偏心。 杨铮这两身衣裳,都是读书人穿的直身样式,这让他有些发愁。在家中读书,兼且还要锻炼身体,穿这样的衣裳实在太不方便。可如果不穿,就太辜负大姐的心意了,看那衣上密密的针脚,便知她缝制时有多用心。 杨大力夫妇自不会觉得女儿偏心,反而觉得杨芝儿想得周到。上一回杨铮去见知州老爷,全靠吕相公帮衬了一把,送了套衣冠。虽说看着挺新,毕竟是人家穿过的旧衣。 月盈未想到杨芝儿会给她缝了新衣,一时间感动莫名,险些掉下泪来。这让她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是属于这个家的,并不是外人。 杨大力道:“铮娃,吕相公家里,你是不是应该去一下?” 杨铮心想,这时节吕成亮多半外出访友去了,很可能不在家中,不过礼尚往来总还是有必要的。说道:“是,我去一下。” 当即月盈帮他换上了杨芝儿给缝的新衣。 杨铮本意不需要这么麻烦,不过一想大姐若知道自己穿了她缝的新衣,必然会很高兴。而自己现在勉强也算是读书人了,以此衣冠去里老家中也更得体一些。结束停当后,从李c张二家所送的东西里捡选了几样,作为拜礼。 月盈道:“二哥,可要伴当?” 杨铮道:“不必,就二里路,又不是荒郊野外,我一个人就行。” 老族长曾有指示,以后杨铮若是出门,就让黑娃和栓子两人作伴当。可去吕家崖又不远,杨铮实不想去麻烦那两个大侄子。 胡喜子道:“那我和你一起走吧,反正顺路。” 李c张二家送来的东西,有许多一时用不上的,张氏便让胡喜子都带回去。 杨铮与胡喜子各提东西出了门,沿黄瓜河北行。胡喜子道:“古掌柜那边开始向四乡发售‘杨古井’了,到今日午前已卖了三十余个。” 杨铮道:“只要不出差池就行,具体事情我们不用去管。” 胡喜子道:“那是。自你走后,我再没去过古记铁铺。这数字还是晌午古成冶过来和我说的。” 杨铮知道胡喜子是识得分寸的人,对此倒不担心。二人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吕家崖前,便就此分开,胡喜子径回秦州城,杨铮自去吕家村中。 吕成亮家的宅院在村中偏西的位置,比普通庄户人家的院子大不少。因其身负功名,门墙也与别家不同。 杨铮叩门请见,被一个家人带了进去。正如他所料,吕成亮并不在家,外出访友去了。 里老吕伯升在正厅接见了杨铮,倒是显得比较郑重,并未将他当小毛孩子对待。交谈之时,也是尽显和蔼长者风范。稍坐片刻后,杨铮便起身告辞。吕伯升将他送至正屋檐下,嘱他日后常来。 里老这般姿态,自然有“杨古井”的原因,另外大概也是因为吕成亮在他面前说过些什么。 杨铮从吕家崖出来,回到家中,见正屋里古成冶正与父亲叙着话。古成冶也是来拜节的,只比他早进门不长时间。 月盈给古成冶端上了一杯热茶。茶叶c茶具都是上一回去秦州时,杨芝儿交给月盈带回来的。家里人并没有饮茶的习惯,但来了客人,自是要端上一杯来。 杨大力又与古成冶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离开去了外面。他知道古成冶来拜节,是冲着与杨铮的交情,自要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 屋内只剩下两人,古成冶便少了些拘束,与杨铮说起了“杨古井”一事的进展。 那天他们商议过后,古家父子经过一番权衡,决定还是尝试一下杨铮所说的办法。 当天下午,古常勇便让人去了赵家木器行,按杨铮所说的办法,用上好檀木做了一把标准尺。同时父子二人仔细探讨了一下“杨古井”的分工分部打制问题,将之拆分为大小二十来个部件,又将最为重要的外筒及内筒的打制拼装分为化十余个步骤。待这一切定好之后,次日才将城中七家大小铁铺老板请来,邀他们共同打制“杨古井”。 秦州城并不算大,知州去看“杨古井”的事,有心人早就得了消息。城中的铁铺们得知自家也能参与其中,都很是高兴。眼下正是活计少的时候,有事做有钱赚当然没有人会不乐意。 古常勇将除外筒筒壁之外的所有材料,依据各部分打制的难易程度及重量标了价。大家都是做这个行当的,手艺上或有高低,见识经验却是有的,对古记铁铺给出的价钱没什么意见,依据个家的能力将活都领走了。 虽然很明显,古常勇将最为重要的部分留给自家来做,并不准备将之公布于众,但匠人们都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表达不满。就连标准尺度的要求,也没人提出异议。若是因为要求太精细而计较起来,那便是自承手艺不行。当着众多同行,谁也不愿意服输。不然传了出去,对日后的生意便会有不好的影响。 分派完毕,古家铁铺也开始了正式打制。起初当真是颇为不顺,尤其是外筒卷好后在生铁液中热浸的一步,不是筒壁不规则起拱变形,便是缝隙太大不能完全封口。 古成冶按杨铮教的办法,精确记录每一项测量数字,十数回后,终于摸到了规律。又经过二十余次的调整尝试,最终实现了极好的控制。这花了他们近四天的时间。 之后的打制过程,便顺当了起来。看着那些从不同铁铺制出的部件一个个安接上去,就好像事先比量过一样,古家父子都有一种莫名的舒爽之感。偶尔一个部件出了问题,也可以立即换上一个,完全不用停下来等。尤其是那些制好的内筒c外筒,根本不用去做区分,任意取上两个便能契合,这不禁让他们觉得,所谓天造地设也不外如是吧? 古成冶将这些情况与杨铮大致说了说,又道:“现今每日可制得十四个‘杨古井’。其实还可以再多一些,不过我爹说这便可以了,再多反而不好。” 杨铮点头道:“古大叔考虑得周全,再快的确不好。” 古成冶道:“眼下能够腾出些空,我想做一个鼓风轮出来。” 杨铮道:“可以先做个小一点的,摸索成熟了,再制大的。” 古成冶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等弄好了,杨兄弟可否来指点一番?” 杨铮笑道:“古大哥客气了,这是小弟分所应当之事。” 古成冶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说道:“这个抄本,是我家多年来从四处得到的一些冶铁c制铁之法,还有一些我们自家的心得。此次打制‘杨古井’的许多事项,我也都记录在内。杨兄弟得空时,不妨看一看。若能给些指点,实是感激不尽。” 杨铮知道这个抄本对于古家人的分量,双手接了过来,道:“但教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古成冶又坐了些时候,便起身告辞。今日过节,他也要早些回去和家人团聚。 杨铮将古成冶送到村口,回到家后,见月盈在整理礼品,便问:“月盈,哪家都送了哪些东西,你可还记得?” 月盈道:“大体都记得。” 杨铮道:“那就好,你订个册子都记下来。尤其是李c张二家的,往后都要记清楚。” 月盈应了一声,到杨铮房里取了两张宣纸,用刀子裁成尺许大小,然后用细麻线缝订成册。再取了笔,先将古成冶送的物品都记了上去,随后又问:“二哥,大姐家送的也要记吗?” 杨铮道:“都记下吧。” 秦州民风淳朴,却也最重人情往来。杨铮家里与胡喜子家虽说是互助互惠,算下来终还是胡家帮衬他家要多一些。大姐嫁了出去,那便是胡家的人了,总是给娘家送东西,现下虽没什么,时日长了,难保胡家老爹心里会没意见。这和与三原的李c张两家相交,其实是一个道理。 胡喜子以女婿身份给杨大力拜节,是理所应当。日后遇到胡家老爹过寿,杨铮回拜也是道理。亲戚之间这般有来有往,才不会生分。生意和人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月下唱曲 农历以七至九月为孟c仲c季三秋,八月十五因在三秋之中,故名中秋。对于杨家坪的人来说,这一天是阖族共聚的重大日子,当晚会在打谷场举行中秋族宴。 虽然大家都住在一个村子里,但全族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平常大家都是各过各的日子,各忙各的光景。只有中秋c清明这两个特殊节日,才会有这等大聚场面。 按说除夕c元旦(即后世之春节)才是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但那时节天寒地冻,并不适合户外集会。而中秋c清明时,天气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农事又相对较轻闲,是以多年下来,便有了这样的传统。 提早两天,村中那些烧菜手艺好的人家,便开始为族宴准备吃食。村户人家平日里吃得非常简单,但为这种特殊日子准备的大菜却是很讲究的。像是一道名为“杂烩”的汤菜,里面的肉丸子和夹板肉,所用的肉馅就得剁上三四个时辰,之后还得经过或炸或蒸等多道工序,才算是制得菜肴中的一两味食材。 中秋这一天午后,打谷场上便支起了三四个锅灶,七八个案板,十多个人围着忙上忙下,兼还要防着顽童来偷吃。 并非大人们舍不得给他们吃,都是族中晚辈,又没有外人。实是这帮小家伙在外面疯玩,手脏得和泥猴一样,若不看住了,一盘子吃食可就糟蹋了。再者好些东西并未熟透,娃娃们吃了容易闹肚子。而且这会要是胡乱吃了一肚子东西,到了宴席正式开始时,可就有许多好东西吃不下去了。 往年杨铮也是这些偷吃顽童中的一员,并非单单因为嘴馋,而是在大人们眼皮底下偷些东西出来吃,实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游戏。今年他当然不可能再与顽童们厮混胡闹,直至将日入时,才和月盈一同来到打谷场。 场中的空地上摆了二十张木桌,每桌旁放四张长条凳。此时大多村人都已到了,或帮忙搭手,或坐着闲聊,又有顽童在其间穿插乱跑,一派乱哄哄热闹景象。 杨铮见杨正山坐在亭中,便让月盈先去母亲张氏那边,自去亭中向老族长问好。 杨正山拉着杨铮的手,让他在旁边坐下来,说道:“这两天村里吵闹,可影响你读书了?” 杨铮道:“那却不会,我读书并不怎么怕吵。” 杨正山含笑点头道:“那就好。” 杨铮道:“其实平日里大家也不用太过在意。” 杨正山道:“只有平日里时时注意,才能养成规矩。” 杨铮这才知道,原来老族长让村人不许吵他,竟还有别的用意,这是无形中在族中帮他树立威望啊。于是说道:“太叔公说得是,曾孙晓得了。” 杨正山又道:“你眼下只管安心读书,等取了功名,才好帮杨家人真正立好规矩。” 杨铮默默点了点头。老族长活了一大把年纪,却没去过多少地方,除了有两次应役输粮,再就没出过秦州,算不上见过多大世面。然而人活得久了,经历的事多了,想问题便会比较长远。但这个话题,杨铮只能默应,却不能接,至少现在的他还不具备资格。 随着日入西山,族宴正式开始。一道道菜肴摆上桌来,一坛坛乡酒被启封,随着老族长简单的开场白完毕,村人便即开始大吃痛饮,欢闹起来。 许多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荤腥,正可借着这个机会解馋。桌上的菜有一大半都是肉食,便是过年时也没几家能吃到这么多好东西。而酒就更为难得了,平时除了偶尔待客,谁家都不会轻易饮酒,是以就连好多妇人,也忍不住喝了几碗。 国初粮食匮乏,太祖曾行过一段时间禁酒令。后来粮食丰裕了,便改为了税酒制。村中的酒,是用购来的酒曲和以高粱蒸熟之后酿成,虽不甚列,却足以醉人。 天色渐黑之后,场上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堆火。猜拳行令之余,有人兴致大发,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虽荒腔走板不堪细听,却仍引得阵阵叫好之声。 杨铮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见有带着孩童的妇人渐次离席,便也起身向家中走去。方走出打谷场,听到有人小跑着跟了过来,说道:“你吃好了?” 月盈道:“嗯。”顿了下又问:“二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杨铮笑道:“我躺着不能动时,就天天听你的脚步,最是熟悉不过。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刚吃完饭,不要剧烈跑跳。” 月盈道:“是,我知道了。” 二人相跟着向家走去,身后打谷场上的喧嚣声渐渐远离,慢慢融入了夜色当中。 回到家中,月盈要到厨房灶上生火烧水,杨铮道:“且不忙洗漱,今天过节呢,咱们说会话再睡。” 月盈道:“好。”到屋里搬了张角桌放在院中,摆上两碟月饼,及柿子c石榴c苹果c枣子等瓜果。 月饼之称宋时便有,至此时已经颇为普及,有烙有烤有炸,样式极多。本地乡人也制一种蒸熟的月饼,将和好的面擀薄,数层叠在一起,间夹柿肉c枣泥c芝麻c核桃等馅,有点像千层糕。不管哪一种,皆为圆形。 杨铮拿了两张小椅,与她坐了下来。问道:“想家了吗?” 月盈摇了摇头,道:“我都不记得家人长什么样子了。” 她被卖时年纪尚小,记不得事也是正常。只是她神色间仍不免有些怅然之意,当此团圆佳节,难免会勾起思乡之情。只是她的心绪,恐怕要复杂许多。 杨铮道:“往后有机会了,咱们慢慢寻你家里人。” 月盈又摇了摇头,道:“我在这很好,不必再寻什么家里人。” 杨铮微笑道:“寻也好,不寻也好,只要你心中安宁,那便是好的。” 月盈点了点头,又抿嘴一笑,道:“和二哥在一起,我心便安宁。” 杨铮笑道:“可不要光是嘴上说,要守本心才好。” 月盈急道:“是真的呢!” 杨铮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轻笑道:“是真的就好,也不用着急。” 月盈嘟了嘟嘴,拿起碟中的一个石榴剥开来,将籽粒剔到一个空碗中,攒多了一些,便递给杨铮。杨铮吃了一些,问道:“你知道些中秋有关的诗词佳句么?” 月盈道:“知道一些。二哥,我给你唱个曲子词吧?” 杨铮道:“好啊!” 月盈清了清嗓子,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写中秋的诗词很多,论知名度,自是以苏轼这首《水调歌头》为最。月盈嗓音清澈纯净,中还带些女童稚音,在夜色中唱出此曲,很有空灵之感。 杨铮听得颇为陶醉,一曲罢了,不禁拍手赞道:“你唱得可真好,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绝技!” 月盈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道:“二哥若喜欢,以后我时时唱给你听。” 杨铮道:“好啊。”回想方才月盈唱的调子,轻轻哼了几句,又道:“你会多少种曲子词的唱法?” 月盈道:“不是很多,只会二十余种。” 杨铮道:“有空了你教教我。” 月盈奇道:“二哥要学唱曲?这可没什么用啊,若要填词,只要知晓词牌格律便行了。” 杨铮道:“这曲子词,总是先有曲子才有词吧?” 月盈道:“可现在士人填词,都不必知道怎么唱啊。我听说有些曲子的唱法,现今都没人会了呢,可一样有人填那些词牌啊。” 杨铮道:“你看,这曲子和词一分离,最后曲子难免就失传了。我们把这些曲子都记下来,哪怕过上几百年,也好让人们知道是怎么唱的,到时你也可以青史留名了。” 月盈笑道:“二哥又说笑了,这又算不得什么本事。” 杨铮道:“谁说不算什么本事?这个叫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先人留给我们的好东西。总之你听我的,准没错。” 月盈点头道:“既然二哥说是,那就是了。” 杨铮道:“你还有什么拿手的,再唱一曲?” 月盈便又唱道:“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这一首《念奴娇》中秋词,亦是苏轼所作。只不过因为他前一首词太过著名,以至于这一首的知名度差了许多。 两人这般闲话唱曲,不觉月亮升到中天,洒下满院的银辉。杨铮不禁打了个呵欠,往日这时他早就睡下了。 月盈便到灶上生火烧了热水,让杨铮洗漱就寝。 杨铮躺下后,听到院中好一会没动静,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见月盈正向月亮跪拜,便又躺下了。心想,这丫头还说没心事,却不知向月亮许了什么愿呢。 在南直隶一带,中秋节亦是女儿节。月为太阴,因有女不祭灶,男不拜月之说。中秋拜月,是女儿家的一项古老传统。 院中月盈心中默祷:“愿爹娘身体康健,愿二哥早日金榜题名,愿大姐c二姐家事和谐美满。”郑重向月亮拜了几拜,起来之后,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心想,这便是二哥说得心中安宁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古记抄本 次日杨铮起来,仍是先去村外跑圈。回来后听到正屋里父母不知在说什么,声音有点大,但因门关着听不太清楚。 月盈端了热水来给杨铮洗漱,杨铮便问她:“怎么了?”月盈道:“娘嫌爹昨晚喝多了酒,又回来得太晚。” 杨铮仔细听了听,果然主要是母亲在说,父亲只偶尔说几句,便笑了笑,拿起牙刷开始刷牙。 月盈道:“二哥,你不去劝劝么?” 杨铮从嘴里取出牙刷,道:“像这种不必去劝。大吵伤心,小吵怡情,由他们自去。” 月盈听到这奇谈怪论,一时竟无话可说。这般背后说父母,实是有些不敬。可这不敬之中,却透着说不出的亲切。 杨铮洗漱完毕,和月盈一起吃了早饭,正屋里也消停了。他对月盈挤了挤眼睛,月盈抿嘴笑了笑,到厨房把早饭端给杨大力夫妇。那二人吃过早饭,不多时就出了门。剩下二小仍如往日那样,习一会字,又读会书。 临近正午,早上的课业结束,月盈将桌子整理了一下,然后到厨房生火做饭。 杨铮在院中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把古成冶给的那个抄本取了出来,坐在檐下慢慢翻看。 古记铁铺最终采用他所说的新办法来打制“杨古井”,并挺过了开头最困难的几天,这已不单是为了按期完成知州交待的任务,恐怕更主要的还是,他给古家父子描绘出的那种可能的将来太过吸引人。 由此可见,对于冶铁c制铁一道,古家父子还是很有些野心的。古成冶给他这个抄本,也是这种野心的一种体现。一个匠人能够主动将自家的技艺向旁人和盘托出,那只说明他对这方面有更大的诉求。 当然,此种野心说好听些,可谓之有追求。但不管怎么界定,杨铮都表示很愿意看到。 一个匠人对自家的工艺技艺若没有更多的想法,一味因循不求进取,那么即便有人帮衬,日后成就也必有限,更难以给人什么惊喜。幸亏古家父子不是此类,否则这“杨古井”制完,合作关系也就差不多走到头了。 古成冶给的这个抄本,内容颇为驳杂,有许多抄录的内容,东一条西一条,便如作散文日记一般,全然不成体系。有好些字明显能看出来,是依样葫芦画上去的,看来古成冶虽识些字,却比较有限。 不过通过这个册子,却让杨铮对此际冶铁c制铁一道,有了比较明晰全面的了解。 华夏对铁器的使用,大概始于战国之时。历经近两千余年的发展,至此时已经出现了许多相对成熟的冶铁c制铁技艺。 回想初至古记铁铺时,所见到的众人炼铁之情形,应是册中所记的一种名为“炒钢法”的冶炼工艺。其大致原理是,用柳木棍搅热融的生铁液,使其慢慢向熟铁转化,若控制得当,便可得到软硬度适宜的“钢”。 不过很明显,当下并没有合理有效的监控手段,所能凭借的只有经验。而经验在此过程中,也只能保证一定的概率,并且有时候还不怎么靠谱。故而能炒出“钢”的几率,实在不怎么高,古常勇那一次应当便是失败了。 相对于“炒钢法”,杨铮觉得册中所记的“淋钢法”倒更靠谱一些。因为“钢”不好炒,于是匠人们便干脆一炒到底,将生铁炒成熟铁,然后再让熟铁和生铁液交互渗碳,最终得到硬度适宜的“钢”。 “杨古井”的筒壁打制过程中,便有这样一步。熟铁卷制的筒壁浸入生铁液中,除有焊接功效外,便是利用渗碳反应,增加了筒壁的硬度,使其材质近似于钢。 册中记录了一段摘自《梦溪笑谈》的话,倒是很有意思: “世煅铁谓钢者,用熟铁屈盘之,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煅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余出使磁州煅坊,始识凡铁有钢者,如面中有筋。煅百余火,一煅一轻,至累煅斤两不减则纯钢也。” 在杨铮看来,不管是炒钢c淋钢,还是沈括所谓的百煅纯钢,均与后世的钢有相当差距。 铁中含碳越高,融点越低。炒钢或是炒铁时,最后得到的是一团粘稠的半凝固物体。除非能将熟铁完全融为液态,否则很难炼出真正的钢。而以当下的条件,这一点似乎很难。 其实沈括所谓的伪钢——“团钢法”,用来打制兵器倒是非常实用。生铁坚硬用以做刃,利于劈砍破甲,熟铁较软用做刀背,可以减缓冲击力,使刀身不易折断。而在封炼煅打过程中,刃口的生铁与外包的熟铁交互渗碳,亦有“淋钢法”之效。常言所说的好钢用在刀刃上,便是由此法而来。 册子的后面记录了很多打制铁器时的经验之谈,最后面而记着此次打制“杨古井”外壁时的许多记录。 杨铮略翻了一下后面的内容,便合上册子沉思起来。 具体的打制工艺,他从没有过相关经验,自然给不了古家父子任何有益之言。炼钢炼铁,他也只知道大致原理,从未有过实践,难有建言之处。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想办法帮他们将炉温提高一些了。至于最后能产生效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杨铮又在家读了两天书,到了这天午后,终于将《大学章句》习完。从始学第一天算起,至这一日将满十天。 《大学》原是《礼记》中的一篇,全文只有一千七百余字。朱熹所加的“章句”,却要数倍于此,仅一个序就有大几百字。结果原本的一篇文章,就变成了一卷书。 月盈对杨铮的学习速度极是叹服,说道:“二哥,照你这样读书,一年时间便可将《四书章句集注》习完了。” 杨铮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学过的书若不加以温习,便容易忘记。到后面肯定会越来越慢。” 月盈道:“哪怕再慢,有一年半也差不多了。”在她看来,杨铮若不是在这期间背了不少骈句童谣,应当能够再快一些。不过骈句音韵也是必学内容,否则将来又怎么写时文,所以并不能算耽误工夫。 杨铮轻轻点了下头。若要参加万历二年的州试,是得至少保持这个学习进度。哪怕有知州照拂,后面府c院两试可是要凭自己本事的。若连四书都背不下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更何况后面还要从“五经”中选一本经来学。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有个童音大喊:“舅父!舅父!” 杨铮道:“是水娃,怕是大姐来了。” 月盈忙出了屋,见杨芝儿已推门进了院子,一手牵着水娃,一手提着个竹筐,身后还背了个包袱。月盈唤了声大姐,上前将竹筐接了过来,见里面都是些吃食,便放到了厨房。 杨铮跟在月盈后面出了屋,蹲下来冲水娃拍了下手,小家伙便连蹦带跳的冲到他怀中。杨铮抱起水娃向上抛了一下,发觉还有几分吃力。这小子不愧是屠户家的娃,从小不缺肉,长得挺墩实。 杨芝儿道:“铮娃,今日晌午,州衙一个差役来你姐夫店里传话,说知州老爷唤你后日午后去趟州衙。” 杨铮道:“没说因为何事?” 杨芝儿道:“没说,应当不是坏事。” 杨铮点了点头。他最近在家读书,最远就去过一趟吕家崖,无论如何也犯不到知州。再者若是坏事,衙役早就来家里拘他了,哪还用让人传话。想来因乡里太穷,到了下面没油水可捞,差役图省事,就到胡记肉铺去传了个话。又问:“大姐你就因为这个专门跑一趟?” 杨芝儿笑道:“这不好些天没回来了么,今日肉铺关张早,我就过来看看。” 月盈道:“我去找爹娘回来。” 杨芝儿道:“不用不用,我带水娃出去转转,别误了铮娃读书。” 杨铮摆了下手,示意月盈去寻,说道:“今日书读得差不多了,你们不要出去了。” 杨芝儿见状便即作罢,在院中凳子上坐下来,将身后背着的包袱放到腿上打开,说道:“给你做了双鞋,你试试合脚不。” 杨铮将水娃放下,接了鞋子,见是双云头布鞋,穿上走了两步,感觉鞋底柔软舒适,道:“很跟脚,蛮好。” 此时的鞋不分左右,形制完全相同,名为“正脚鞋”。若两鞋形制不同,或颜色不一,便是阴阳鞋,被视为大大不吉。 杨芝儿又从包袱中取出一包蜡烛,说道:“这是东关‘蜡烛王’做的‘士子烛’,点起来灯火明亮,不起烟不伤眼。大城的胡老爷和胡相公当年夜里读书,用的就是他家的蜡烛,最后可都得了功名呢!” 杨铮闻言不禁苦笑,道:“那蜡烛王也太能吹牛了,买他蜡烛的人应当不少吧,也不见得个个都得了功名。” 杨芝儿拿一起一支点过的蜡烛道:“吹牛就吹牛吧,可这蜡我是试过的,当真很亮,烛火也不跳动。你若嫌暗可多点几支,这烛火又值不了几个钱。” 杨铮只好道:“多谢大姐,我一定用功读书。” 类似的话,两天前老族长也和他说过,让他不要去省灯火笔墨钱。也不知是谁给大家灌输的观念,仿佛若不挑灯夜读,就根本算不得读书一般。 杨家坪农户夜里极少点灯,故而若站在高一点的地方,谁家亮灯可是一目了然。难道以后夜里真要做个读书的样子给大家看?真是头疼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设备改良(上) 隆庆六年,八月二十己卯日,寒露。 这天一早,杨铮离了杨家坪前往秦州城。同行之人,有在娘家住了两晚的大姐杨芝儿及外甥水娃,有蒙师兼女同桌月盈,以及黑娃c栓子两个大侄子保镖。 虽然知州召见是在午后,可既然要出门,倒不妨早一点,顺便去古记铁铺看看。大姐早些回去,还可帮姐夫料理生意。 水娃前头两里路还蹦蹦跳跳东跑西藏,过了吕家崖后,竟然睡着了。好在有黑娃c栓子两人换着背他,倒让杨芝儿轻省了不少。 一行人进了西关城,杨铮让月盈等人先跟大姐去胡家肉铺,自己一个人去了古记铁铺。此次他准备与古氏父子探讨一点冶铁工艺之事,不涉及生意合作,也就不必叫胡喜子。 进得门来,入眼便见到柜台后面墙上正中位置挂着吴知州题的那幅字,极是题目。 前堂小伙计见了杨铮,上前道了声好,又跑到院中去禀报。不一会古成冶来了前堂,向他抱拳道:“杨兄弟,你可来了!” 杨铮拱手道:“古大哥好。” 古成冶道:“你那位族叔所做的接头软管,之前买的人并不多。这两日想是大家发现了软管的好处,买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现已快要销罄了。” 杨铮道:“今日回去我便请他加紧制作,过两天就能送来。” 古成冶道:“那就好。走,我们去后面叙话。” 杨铮跟着古成冶朝后走去。此时虽是一大早,铁铺内已干得热火朝天,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一路行至最后面的院子,杨铮见果然已按照“杨古井”打制的工艺工序,将不同的活分散于不同的院中。最重要的几个步骤,都在这最后面的院子中。 古常勇就在这最后的院中,见到杨铮,上前迎了两步,大声笑道:“小兄弟,快来看看这新制的鼓风轮。” 这院子正中起了一座高约六尺的小冶铁炉。看过古成冶给的手抄,杨铮知道这是一座方炉,炉上为坩锅,可融生铁。料想这是用来给成型后的筒壁做融接缝隙及渗碳用的。 方炉下方的风管约有七尺长,另一头连着鼓风轮。鼓风轮的箱壳外径约有三尺,里面的风叶转轮直径估计有二尺七八寸的样子。与箱壳隔着三四尺的距离,安着一个驱动轮,轮上安了脚踏,上方有一个座子,都做得比较简略。 这个鼓风轮做得并不算大,当是个试验品,专用来在这方炉上检测功效。旁边不远处放着一个高四尺c长七尺的木风箱,自是之前用以给方炉送风的。 此时一个伙计正坐在鼓风轮的座子上,双脚蹬动驱动轮,通过用兽皮制成的皮带传动,轮叶呼呼转着。 杨铮看了一会,问道:“风力如何?” 古常勇道:“比那风箱好一些,也很省力,而且胜在风力稳定。” 杨铮点了点头,看来预期的目标算是实现了。不过看那蹬轮的伙计,虽然好似不怎么吃力,可姿势却有些别扭,便道:“让我来试试。” 那伙计将两脚从踏板移开,高高悬了起来,驱动轮在惯性作用下仍转个不停。过了一会,等驱动轮转速变缓,他才从座子上跳了下来。 杨铮坐了上去,双脚蹬在踏板上,蹬了不几圈,就发现了些问题。 首先是坐在上面蹬动时很有些不舒服,他毕竟年纪尚小,腿不如那伙计长,只能屁股挨着点座子的边。而且手扶着旁边的立杆,身子总有些歪斜,还要努力保持自身的平衡。 其次皮带与转轮之间,时不时会打滑。或许将驱动轮与从动轮之间的轴距加大一些,或皮带稍短一点,增加两轮与皮带间的摩擦力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绷得太紧,转轮与轴之间的摩擦力就会增加,这就不见得是个好办法了。 最后一个,便是那伙计离座时的问题。在惯称作用下,快速蹬动的转轮一时间停不下来,若有不慎,很容易磕伤小腿。其实在蹬动的过程中,若力气不济,或忽然走神,双腿跟不上转轮的速度,也会有这种问题。 古家父子见杨铮蹬得并不快,却露出一脸思索之色,便不出声打扰。待杨铮下来,古常勇道:“小兄弟,咱们屋里说话吧。” 杨铮点头道:“好。” 三人进了厅中,古成冶顺手将门关了。坐下来后,古常勇道:“小兄弟,你方才一路走进来,看我们这活计划分,可还算合理?” 杨铮道:“古大叔,具体的工序工艺我可是外行。这流水线打制法,要点在于流程顺畅,每一步衔接有序。你若觉得打制顺利,那便是合理的。若觉得哪里运行不畅,针对那一点作改良即可。” 古常勇点头道:“嗯,是这个道理。 古成冶道:“原来这方法叫流水线打制法,这名字倒很贴切,运作起来,真是要有行云流水的感觉。” 杨铮道:“只是场面铺开后,显得有些局促。” 古常勇叹道:“这可真没有办法。我也想将院子再扩展些,可临家无一肯出让。这秦州城里,也再寻不下比我这院子更大的。虽有那么几处,可人家又岂肯转让,便是赁一处也不可得。” 西关城内人多屋少,想找个铺面确是很不容易。古记铁铺已经算是很大的了,胡家肉铺还不及这里的三又其一。胡喜子近来也想找个铺面,准备做卖牛肉的生意。他得了杨铮的主意后,对这件事倒是很上心,未如杨芝儿说得那样,过些天便扔在一旁了。只不过遇到了和古常勇同样的问题:找不到合适的铺面。 杨铮道:“何不在城外寻一处呢?” 古常勇笑道:“我这营生不比寻常,城外开炉冶铁多有不便。” 自汉武帝时,盐铁便为官营,前者为补国之用度,后者则为兵器c农具的主要材料,事关国之命脉,故而均由朝廷掌控。至本朝亦沿袭此制,不过对冶铁c制铁却宽松了许多,允许民间匠户自营,课税也不重,只是仍受官府管控。 而之所以能够将冶铁放开,主要还是因为需求量太大,官设冶铁所的产量完全不够用。 洪武六年时,巩昌府设立冶铁所,年冶铁约摸十七八万斤,听着似乎不少,却根本不敷使用。陕西都司并行都司所属四十卫所,一年造军器便要用铁三十多万斤。此外还有陕西四镇不时补制兵器,动辄便是一二十万斤。因铁料不足,便强征民间铁器,许多农具因此而收没。 成化九年,时任陕西巡抚马文升将这一情况奏报宪宗,深忧此举伤农而动摇国家根本。而这种情况,并非陕西独有。之后民营冶铁逐渐兴盛起来,官营铁所渐废,冶铁技术也有了极大发展。 像古常勇的铁铺,但若全力冶铁不做其它,便可顶得当年巩昌冶铁所。但秦州毕竟地处边陲,官府对铁器外流番属盘查极严,故而古常勇只能将铁铺开在城中,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古家父子身属军匠,对这些事情知之甚详。杨铮听二人分说一番,点头道:“原来如此。” 古常勇道:“虽有些局促,眼下却是够用了。幸得有你这流水线打制法,忙完了‘杨古井’,卫所那边的活计也尽可来得及。” 杨铮道:“此事本因我而起,若不能妥善处理,让古大叔左右为难,那可罪不可恕了。” 古常勇哈哈笑道:“哪有那么严重,近些年又无战事,卫所那边还不至于逼迫太甚。” 虽然有知州为古常勇在卫所那边分说,可他终是军匠,而卫所官又是世官,吴知州又岂能一直看顾得了他。而且古记铁铺能有今日的局面,也是古家几代人经营所得。如与卫所官生了龌龊,可就真有些得不偿失了。 但正如古常勇所说,眼下并无战事,卫所也不会太逼迫他,毕竟有几代人的交情在里面。而杨铮能理会得其中的关键,知道古记铁铺的难处,这让古常勇极感高兴。 说过几句闲话之后,杨铮将那抄本取出还给古成冶,说道:“这里面的内容,我细细看了一遍,无奈于制铁一道所知甚少,难有所得。只在提高炉温方面得了些浅薄的想法,请二位参详。” 古常勇笑道:“若能将炉温提升一成c半成,那可比什么都重要。小兄弟太谦虚了!” 古成冶道:“是啊,杨兄弟请讲。” 杨铮道:“我们热的时候,会打扇子扇风,或开窗放风进来,吹了风便会觉得凉爽。我想炉中之火同样如此。风虽能涨火势,却也会降炉温。只因火势炽烈,降温作用便不明显。故而我想,若是将送入炉中的风预先加热,应能避免降温作用。这就好比酷暑之时,迎面吹来的热风,非但不能使人凉爽,反而会让人觉得更热。” 这道理并不难懂,杨铮又尽量以身边之事举例,古家父子不禁听得频频点头。 杨铮要来炭条黄纸,随手画了个草图,将将鼓风轮与冶炼炉之间的通风管画长了些,中间一管作螺旋盘绕状,然后在这一区域画了个圈,说道:“如果在此安置一炉火,将送入冶炼炉的风加热,应当会有些功效。” 古常勇点头道:“小兄弟的这个想法极好,而且很容易办到。” 杨铮道:“有一天我见家人熨衣服,熨斗放在湿布上,腾出一片水雾,这样下面的衣服便不会被熨斗中的炭火烧坏。” 古家父子点了点头,熨衣服他们都见过,可还未理会杨铮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设备改良(下) 杨铮道:“那日在前院,我见古大叔带人冶铁,众人身上汗气蒸腾,院中明眼可见有些水雾。那风箱与诸人不远,送风之时,不免会将一些水雾也吹入炉中。此节影响虽不会很大,但若将风管做长一些,将鼓风轮单隔出来,当可避免。” 相较于前面所提的一点,这个倒更好理解。水火自来就不相容,火中参水,对于提升炉温自然不利。不过院中冶铁时,也不过二十多人,纵然汗气蒸腾,所形成的雾气也较为有限。这一点的重要性,却似不如前一点。 可古常勇冶铁多年,深知有时便是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便可左右最终的成败。所以对杨铮所提的第二点,并未忽视。 说完了前两点比较简单的,杨铮要说的第三点,就有些复杂了。 当日见古常勇他们冶铁时,院中热浪灼人,这自然是由炉内散出的,充分说明炉体的保温性能并不好。若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便可使炉温提升不少。 此时砌筑冶铁炉的主要材料,是以观音土为主的混合粘土。观音土便是高岭土,融点极高,是比较理想的冶铁耐火材料。对这方面,杨铮自然没什么建言,他也压根就不知道此时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替代品。 他要做的改动,只是在结构上。 原来的炉壁只是厚实的一层,杨铮将其改为中空的两层。因还要顾及炉壁承重,内里需要加许多熟铁条以为筋。同时侧面支撑的粗木桩也不能完全弃置不用,涉及安全问题,着实不敢有半点马虎或想当然。在未有实验数据支撑前,要尽量保有之前的承重形式。反正木头导热性本就比较差,让其直接支撑内墙,再砌于外墙之内,也并不会有太大影响。 杨铮连说带画,费了许多工夫,总算将他对冶铁炉的改造想法讲完了。古家父子也表示听懂了,可古成冶却问道:“杨兄弟,你何以肯定双层炉壁比单层的更不易散热?” 杨铮道:“古大哥可有过这种经验:家中的棉被时间长了,盖着就不暖和了。若是将棉絮拆出来,重新弹得蓬松再缝进被中,便会暖和许多。” 古成冶想了想,点头道:“似乎是这个道理。” 杨铮道:“古大哥可先做个验证。用砌炉子的土做两块方砖,厚度一般,但将一块做成中空的。然后生一炉火,火上架一块厚薄均匀的铁板,再将两砖放于铁板上。于两砖之上各放一壶水嗯,水不好,未必能开,即便能开用时也长。那就放两块大小相同的油脂或黄蜡,哪一块先化开,便说明哪一块传热更快。” 说完之后,将所设计的实验从黄纸上画了出来。 古成冶看得颇有兴味道:“这验证之法倒很有意思。不知这两块方砖下的铁板,又有何用?” 杨铮道:“铁器极易传热,这样可保证两块方砖所受之热大体相当。若直接用火加热,难保会有偏差。” 古成冶点头道:“原来如此。嗯,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砌一座大冶铁炉,即费时又费力,算下来可都是银钱。先以实验验证,自是无可厚非。杨铮也很希望用事实坚定他们改造冶炼炉的决心,这比说一万句话都好使。 解决了炉体的问题,杨铮也问了一个他很不解的问题:“为何所有的冶铁炉,都是敞着口的?” 冶铁炉敞着口,必然会散失很多热量,甚至比从侧面炉壁散失得更多。蒸馒头总是最上面那笼先熟,盖上壶盖烧水总是比开着盖更快类似的例子随处可见,根本无须多说。 而古常勇的回答也很简单:“一者容易炸炉,二者不易把控,三者要炒熟铁无法闭口。” 杨铮心想,炸炉确是极大的隐患,仅此一点便不能太冒失了。而此时匠人的经验,多半依赖于能够直接观察到炉内情形。若封了口,可就极不方便了。 他也未指望对古记铁铺冶铁炉的改造能一步到位,他的一些想法也未见得能行得通,也有些想当然的成分在内。只要能将他之前所提的三点做起来,并且有了效果,后面再慢慢摸索着看吧。 暂且将冶铁炉的想法按下,他又取了张草纸,画起了鼓风轮的图样。 首先将座子的样式及位置改了改,由一块方木板改为条凳样子,这样腿长不一的人便可通过所坐位置的不同自行调整。随后他将手扶的立杆,改为了正前方的杠杆,这样操作之人便可以俯身把握支撑身体。 最大的改动,便是传动皮带与两个转轮,将其变为齿轮与链条的形式。后轮上增加了棘轮结构,配以一个轴承,这样便可实现单向传动。 整个改动完成,杨铮不禁脸上露出微笑。这东西若再改一下,加上前后两个轮子,便是自行车了。 后世自行车的样式,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最终有了定式。这并非只为了好看,更重要的是符合人体工学,使骑乘的人更加舒适,也就有利于长时间骑行。 同样的结构移植到鼓风轮上,自然也能发挥其优点。 其实早先杨铮便想做成齿轮加链条的传动形式,只因担心古记铁铺的工艺做不出来,才换成了皮带传动这种加工起来相对简单的形式。 在看了古成冶给的抄本后,他才知道,比较简单的机械结构,此时完全是可以做出来的。所差者在于,材料质量有些不足,所以不免会粗重一些。另外许多精细的小部件,做起来很费事,成本也就变得很高,无法实现规模化量产,因而基本没什么实用价值可言。 不过若用在改良冶铁设备上,做这些精细的东西就有了意义。而且这东西至少在短时间内,并未打算向外传播,也就不必考虑其经济价值如何。 华夏使用齿轮传动的历史,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此时南直隶等工坊兴盛的地区,所用动力早已经不限于人力,风力c水力c畜力应用极广,其间多数都用到齿轮传动,既有钢铁等金属制的,也有木制的。 古家父子对齿轮并不陌生,但之前所见均齿牙均是平头的。杨铮所画的尖头齿牙,配以链条,虽看着有些新鲜,却还不至于大惊小怪。 古成冶道:“这物件打制起来,可着实有些不易。光是这些浑圆等大的铁珠子,就要费不少事;这链条虽只有四五个部件,却也要做得等大才行;这飞轮上的弹片,怕是要用百煅之法打制才能保证韧性十足。”他嘴上虽是叫苦,眼睛却变得极亮,就好似老餮见了美食一般。 古常勇笑道:“这物件做得如此精巧,合上外面的盖子,怕是谁也参不透内里如何。”看来古掌柜更加在意的是工艺的保密性。 杨铮见他们很有兴趣,也自放了心。或许将来这世上第一辆自行车,便要出自古世之手。 这一番话说完,杨铮正准备告辞,古成冶忽问道:“杨兄弟,若把冶铁炉改成封口的,该如何做呢?” 杨铮闻言不禁有些犹豫。难得碰到这么个有钻研精神的,他自是愿意说说。可那些想法,他也不知道行不行,万一出了事情,可就没法交待了。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些想法,我并没有把握。你如果想试试,可以建个小炉,有了经验再做大的。” 古成冶点头道:“好。” 杨铮又拾起炭条,画了个闭口的炉形。上方留出一个可开闭的口,用以投放炉料。侧面一圈偏上的位置,留几眼可塞闭的小孔,需要时便可打开观察炉内情况。最后从炉体侧上方的位置,画了一个通风口,与两层炉壁之间最上部相连,然后将两层炉壁的空隙当中画了几道螺旋线,最后于最下面引一道出风口。 他讲解道:“炉内排出的风,必然极热,从这个口排出后,让其盘绕于两壁之间,便有保温的作用。热气总是向上走,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从上而下环绕排出,这样便能将更多的热留在炉壁当中。” 古常勇赞道:“此法甚妙,必然可行!” 杨铮苦笑道:“古大叔,你不担心炸炉吗?” 古常勇闻言不禁一滞,思索片刻后说道:“何以会炸炉,确是要搞个明白才行。” 古成冶道:“先用小炉试试,或许能寻到些原因。” 杨铮道:“切记安全第一。” 古成冶笑道:“炸炉又不是点炮仗,会爆得惊天动地。炉体炸开,虽有碎石四溅的可能,但最危险的还是铁液崩出。” 杨铮道:“总之都要小心才是。” 此时炼铁,所用燃料以燋为主,辅以小部分木炭。所谓之燋,是将煤如烧制木炭那样在窑中烧制而得,其实就是土法烧制的焦炭。煤的成分本就很复杂,再加上木炭c铁矿这些东西,最终会起什么反应,实是难以预料。相较而言,敞开了口,确是比只留一道通风口要安全许多。 古常勇道:“小兄弟,你放心,这等事情我们绝不会马虎的。” 杨铮听了,总算放心了一些。 这时已经快到正午,杨铮便向古家父子告辞。古常勇留他吃饭,杨铮道,进城后还没去过姐夫那里,午后知州又要召见,还须养养精神。古常勇便不再留他,与古成冶一道将他送至店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知州召见 杨铮在大姐家吃过午饭,又小睡了片刻,起来后洗了把脸,让月盈帮着正了衣冠,便出了门朝大城行去。 衙役传话时只说知州午后召见,这时间给得太过宽泛。也不知是衙役故意刁难,还是知州有意试探。杨铮以下对上,以幼对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觉得不敬,那么在午时刚过未时之初赶到州衙门口,便是唯一的选择。 快到州衙时,杨铮朝路南的一处宅院望了一眼,不禁想起了那个“蜡烛王”。 这处宅院的主人姓胡,名来缙,嘉靖三十七年举人,之后以举人出身入仕,任大兴知县,现今已是正五品户部郎中。其子名忻,去年中了秀才。 东关“蜡烛王”便是借了这父子二人的名头,宣扬他的“士子烛”。胡家父子在秦州城颇有些名望,或许真用过他家的蜡烛,即使没用过,也不会在这事上去与人分辨。城中店铺虽多,但基本都是开门等客,极少会去做什么宣传。那“蜡烛王”倒是很有些营销意识,以后若有机会,倒是可以接触一下。 他脑中转了个念头,便到了州衙门前。上前与门子说了一声,那门子便入内通报去了,扣在手中的一封红包竟然没用出去。也不知是知州有过吩咐,还是那门子见他年少因而未与他论规矩。 不多时那门子又转回来,将杨铮引入州衙,过正堂c二堂,直至三堂前的院中。 院子西北角有一张石桌,桌旁坐着两个身着官服之人,青袍者是知州吴直,另一位三十上下身着绿袍的官员,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在这两人身后,各侍立着几名随从。 杨铮在院门处住了脚,等人通报过后,才步入院中。到石桌近前,向知州行了礼。吴知州道:“这位是肃王府纪善。”杨铮便又向那纪善行礼,心想,怪不得和知州平起平坐,原来是有来头的。 那纪善打量了一下杨铮,问道:“赤峪里杨家坪杨虎子,可是你兄长?” 杨铮道:“正是小子长兄。” 那纪善道:“嘉靖四十三年,你兄杨虎子因向我王府输米而殁。肃王殿下每每思之,都不禁伤感。此次特命我来秦州,抚恤尔等丧亲之家。” 杨铮心道,这事都已经过去八年了,怎的突然旧事重提?按下心头的疑惑,躬身道:“肃王殿下体恤小民,小子不胜感激。” 那纪善点了点头,冲身后扬了一下手。他身后的一名随从上前一步,取出五个银锭放在石桌上。那纪善道:“这是肃王殿下给你家的抚恤银五十两。” 杨铮便又拜谢道:“多谢肃王殿下。多谢纪善。” 纪善的亲随取出一个册子,翻开来让杨铮签字画押。杨铮见册上那页写着:“秦州赤峪里杨家坪杨虎子,抚恤银五十两。”石桌上有笔墨砚台,他便提笔在上面签下了名字,又按了个手印。 吴知州看了杨铮的签名,问道:“你习字多久了?” 杨铮道:“回刺史,已近一月。”知州老爷可不是自家人,他便把时间说得长了一些。 吴知州点头道:“不足一月便有了些间架笔意,殊为难得。近来在读什么书?” 杨铮道:“正读《大学章句》。” 按正常学习步骤,他此时读“四书”实在有些过早。可他并未读过别的书,万一胡乱说一本,知州却来考校,那可就弄巧成拙了。反正他现在年纪还小,若知州责他好高骛远,低头认错便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知州眉头一挑,显然颇为意外,却并未责怪,说道:“那我考考你。何谓絜矩之道?” 杨铮道:“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吴知州又问:“何为平天下之要道?” 杨铮道:“絜矩之道,既是平天下之要道也。如不欲上之无礼于我,则必以此度下之心,而亦不敢以此无礼使之。不欲下之不忠于我,则必以此度上之心,而亦不敢以此不忠事之。至于前后左右,无不皆然,则身之所处,上下c四旁c长短c广狭,彼此如一,而无不方矣。彼同有是心而兴起焉者,又岂有一夫之不获哉。” 吴知州抚须笑道:“好,好。你能用心向学,不出两年,必能进学。” 杨铮道:“小子定当努力读书,不负知州厚望。” 他所答的两段,前者为《大学》原文,后者为朱熹加注的章句。这些都属于读书人的基本功,根本不算什么难题。但他能在短时间内背诵无误,并且理会了文中之意,却是展现了一种能力。 显然吴知州对此很是满意,虽未明说,但已是将秀才功名许给他了。这也说明,他学习次序是否正确c基础是否扎实,吴知州并不在意,只消能有中秀才的本事便好。从“杨古井”的推行一事来看,这并不意外。除了政绩,余事在知州眼中都不重要。 吴知州道:“你家中人丁单薄,读书难免负担太重。我免你家三年钱粮,你可安心向学。” 杨铮心中一喜,这倒是个很实惠的好处,长揖谢道:“小子多谢刺史厚爱。” 细究起来,知州并无豁免钱粮之权,可要做到却很容易,只须将原属杨铮家里的分摊到别人头上就行了。粮税之类的倒还好说,少了徭役之忧可是最大的实惠。过上两年,再取个功名,以后就不用再为此发愁了。 吴知州点点头,道:“你去吧。” 杨铮便向知州c纪善二人拜辞,捧了银子出来。到了二堂旁,将银锭收入袖中,只觉沉甸甸的颇为不便。五十两银子便有三斤多重,倘若做大额交易,带许多银子在身边,实在太不方便。 从州衙出来,见有十多个农户候在门外。其中一人是赤峪里张吴庄的,名叫吴二牛,与杨铮家里还沾一点亲。吴二牛家有个儿子,嘉靖四十三年与杨虎子一道输米殁于途中。当年同行的共有十来人,看来这些个农户,便是那时同遭劫难之人的家属了。 吴二牛见一身读书人装束的杨铮从衙门里出来,一开始还有点不太敢认,见杨铮冲他微笑,这才凑上前去,小声问道:“狗娃,你去见知州老爷了?” 杨铮道:“是。” 吴二牛又问:“那你知道知州老爷叫我们来,是因为什么事啊?” 杨铮道:“是好事,你们一会就知道了。” 吴二牛便点点头,不再问了。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本已有了些猜测,可又觉得官老爷哪会平白给人好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这时得了杨铮的消息,才算放下心来。 杨铮也不愿与吴二牛多说,打过招呼便往西关走去。他被知州单独召见,又私下得了些好处,闷头发财便好,多话可全无必要。 只不过对于这件事,他心中总还是有些疑惑。当年兄长出事之后,官府已经给过了抚恤,不管合不合理,这事在官面上就算结了。事隔多年,肃王府却又旧事重提,发下抚恤银子,道理上实在有些说不通。是王府中出了什么变故,还是朝廷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然,不管是王府还是朝廷,那些大事小事与他隔得太远,只不过适逢其会,才发生了一点干系。至少在眼下看来,对他还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他也更无能力去干预。 可这件事却让杨铮认识到,秦州虽然偏远,杨家坪更是微不足道,但仍是大明之一隅,并非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或许朝廷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给这里造成极大的影响。即便暂无能力做些什么,可总不能对外界不闻不问。这般毫无所觉任人摆布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或许应该想办法弄到邸报时常看看,便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这东西应当并不难弄到,听月盈说,江南有专门翻印邸报的印坊,卖与那些无官身的读书人。秦州读书人虽少,未闻有做邸报生意的印坊,可总会有一些别的流传渠道。 杨铮心里琢磨着,不觉间出了大城。刚入中城走了没多远,忽然感到气息一窒,脖颈被一只大手掐住,整个人被提了起来。接着眼前景物飞转,还未等他看个明白仔细,又被那只大手扔到了地上,半边身子疼痛不已,忍不住哼了两声。 只听一人说道:“这小子身上果然有银子。” 又一人笑道:“这还用说?看都看得出来!” 杨铮支起身子坐在地上,见处身于一个窄巷当中,眼前站着两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一个身材高大粗壮,另一个身量稍矮,均是粗布短褐,一脸流里流气。随着他这么一动,衣衫中的银锭碰撞,发出几声脆响,那二人脸上的笑容便愈发得意了。 身材高大的男子道:“小子,把银子留下,爷爷就让你走。” 稍矮的男子道:“最好识相点,省得受苦遭罪。” 杨铮心中暗骂,生平第一次身怀“巨款”,竟然就碰到劫道的了,真是秽气。这两个混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盯上他的,之前只顾着想事情,竟然毫无防备。可这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城里,混子们也敢如此大胆,真是有些不讲究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莫欺少年(上) 杨铮看着两个劫道的混子,脸上显出呆滞之色,脑中却在飞快转着念头。 那两人守在巷口,并不担心他往里面跑,看来这巷子极可能是个死胡同,又或者他们有同伙守在另一头。再说即便是跑,穿着有些累赘的真身,也不大可能跑得过这两个家伙。这二人既是街头的混子,对这一带的地形自然极为熟悉,选择这条巷子动手,恐怕也不用指望有路人搭救了。 杨铮略一盘算,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两个混子是本地口音,跑也跑不到哪去,日后总有算账的时候。他正准备取出银子,忽见两个身影飞快奔入巷子,各冲着一个混子飞脚踢去,正是黑娃与栓子二人。 那两个混子大概是经常与人打架,经验颇为丰富,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时,已经半转了身子。黑娃与栓子偷袭的一脚虽然踢到,却效果不佳,只让那两个混子打了个趔趄,摔都未曾摔倒。接着四个人便混作一团扭打起来。 黑娃与栓子在身量上并不吃亏,甚至还有点优势,气力上也胜了一筹,几下硬碰硬都占了上风。然而打架并非纯决于气力大小、身量高矮,不长时间,两个混子便挽回劣势,显然此时斗殴之经验更重要一些。 杨铮正想瞅准机会下黑脚,以助两个大侄子一腿之力时,巷口处又进来两人,一看便是街头的混子。不用说,这是对方的人了。他正想开口提醒,忽觉脑后一痛,眼前金星直冒,一阵昏眩之下,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喝道:“都他奶奶的给老子住手!” 黑娃与栓子已打发了性,虽被新加入的两个混子夹击,仍照着眼前之人狠打,至于自己身上挨了多少下,早已经不管不顾。 杨铮身后那人又喝道:“再不住手,老子宰了这小子!”随即就见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架到了胸前,刃尖直指颈下。他不由抬起了头,同时也看清了持刀之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有几道刀疤,显得凶恶异常。 黑娃与栓子闻声朝杨铮这边望了一眼,便即都住了手。那四个混子却又朝他们二人补了几拳几脚。黑娃与栓子不敢还手,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 持短刀的汉子骂道:“哪里来的乡巴佬,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都给我跪下!” 那四个混子便拉扯着黑娃、栓子二人,让他们跪在持短刀的汉子跟前。黑娃与栓子如何肯跪,虽不作声,却是极力反抗。眼看又要扭打在一起,巷口处有人说道:“顾老三,你可真是越来越威风了啊!” 持短刀的汉子朝巷口望去,立时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哎哟,是薛捕头,这么巧啊!”不动声色间,将按于杨铮身前的短刀收了起来。 那薛捕头道:“少他妈跟我装蒜,你们想干什么?” 顾老三起身道:“我们能干什么,就是场误会。”说完低下头,狠狠瞪了杨铮一眼,目光中满是威胁之意。 两人说话间,十几名捕役、快手涌入巷中,不由分说便将除杨铮之外的所有人背剪了双臂控制起来。这巷子本就较窄,站了这么些人,顿时变得水泄不通。众捕快强令被拘者面朝一侧巷墙站成一排。在这个过程中,除了顾老三之外,每个人头上都被未出鞘的单刀招呼了几下,黑娃和栓子也未能幸免。 杨铮见状不由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朝巷口望去。巷口站着两个人,一人三十七八的样子,身着捕头服色,右手扶于腰侧刀柄上,自是那薛捕头了。另一人四十余岁年纪,着青衫吏巾,应当是个衙门吏员。 杨铮朝那二人走去,向薛捕头拱手道:“薛捕头好。”薛捕头微微点了下头,为他介绍旁边那人道:“这位是本州刑房周司吏。”杨铮便又拱手道:“周令史好。” (ps:令史为百姓对六房吏的一种敬称) 周司吏点了点头,道:“刺史嘱我看顾你一下,未出事情便好。” 杨铮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再拱手道:“多谢刺史关怀,有劳周令史、薛捕头了。”心中却想:“吴知州竟会如此有心吗?他又不是我爹,即便看重我,也不至于会想到这些细枝末节吧?再说就算要看顾我,大可遣两个人和我一同离开州衙,又何必叫人暗中跟着呢。” 周司吏道:“既然没事了,你就快回家去吧。” 杨铮一指黑娃与栓子,道:“那两位是我的同伴。” 周司吏对薛捕头道:“薛捕头,你看?” 薛捕头皱了皱眉头,道:“那二人当街斗殴,按令要带回衙门处治。” 杨铮道:“那帮人要对我行抢夺之事,我的同伴只是想护我周全,何来的当街斗殴?” 顾老三偏过头来大声道:“小子,别血口喷人!是你的同伴先动手打我的兄弟,我才来教训你们的。我何时说过要抢夺了?” 顾老三同伙的四人纷纷出言附和:“是啊!是啊!”“谁他妈说要抢夺你了?” 杨铮看向那些人,见个个目光不善,似乎真受了多大冤枉一样。尤以顾老三目光最为阴冷,就像是条毒蛇一样。 薛捕头喝道:“都闭嘴!”然后又对杨铮道:“小子,你可别没事找事!” 周司吏温言对杨铮道:“你且先回去,让你家人到衙门来处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谓得罪人,可没必要嘛!” 杨铮闻言不禁心中冷笑。弄了半天,这二人和顾老三是一路货色,无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已。顾老三那些人是想明抢,而这二位是想暗夺。 从被人拎到巷中,到这二人出现,时间可不算短。周司吏若真是暗中看顾,早就可以出面制止了。这十多个捕快来得却有些太快了,寻常他们巡街,也不过三五人一队而已。薛捕头片刻间便集了十六七个捕快,并且出现在这中城,本事可也真不小。 只是不知道这两伙人早就暗中沆瀣一气,还是各有各的打算。想来应该后一种可能性大一些。以周司吏和薛捕头的身份,实无必要与顾老三这种人搅在一起,顶多是有需要时利用一下罢了。不过这还要试探一下才能确定。 杨铮道:“我这两个同伴,都是老实农户,他们可以给我作证。我要去刺史那里告这些坏人!” 薛捕头与周司吏不禁都皱了皱眉头。 从一开始,他二人就未把杨铮当一回事。虽然知道近来知州颇为看重这个少年,可一个十余岁的乡下毛头小子,又能有多大本事?此时的杨铮因在地上滚了几滚,已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头上的四方巾也歪在一边,除了看着比较斯文,实在是半点也不起眼。 这少年弄出那个“杨古井”,顶多算是有点小聪明。而且那事主要是古常勇在做,与这少年关系并不大。甚至让这少年出头,很可能是出自上面的安排。知州老爷现在想要什么,他们作为衙门里面的人,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听说这少年背书不错,想是因为这一点沾了光。 然而没想到这个乡下少年竟然是个不通事理的榆木棒槌,这是要死缠烂打,可就有一点麻烦了。 顾老三听到杨铮说要告他们,阴声道:“小子,你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杨铮看着他道:“你威胁我?” 顾老三冷笑两声,道:“我还用得着威胁你么?像你这种小孩子,活不大不是很正常么?要是哪天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杨铮盯着顾老三看了半晌,确认这家伙并非纯粹在恐吓,而是当真存了这个念头。哪怕这几率并不高,他也不想冒着随时会被人捅黑刀的危险。 杨铮回过头来,说道:“薛捕头,周令史,你们可听到了。往后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是这家伙下的手。你们要是现在不惩处他,可就脱不开干系。” 薛捕头咳嗽一声,道:“顾老三,你给我老实点!”又对杨铮道:“你也别瞎闹了,难道就因为几句话,便能给他定罪么?” 周司吏小声对杨铮道:“小兄弟,借一步说话。”杨铮看了他一眼,跟着朝巷口走了两步。周司吏道:“实话跟你说吧,就算你去告,也不过定个‘白昼抢夺’的罪名,仗一百、徒三年而已。那些青皮混子常年在城中厮混,可不止眼前这五个。你又是要读书进学的,徒惹麻烦,有何必要呢?” 杨铮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诧异之色,道:“当真如此?” 周司吏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杨铮低下头来,作犹豫之状,心中盘算起了应对方略。 大明律中确实将“白昼抢夺”单列为一项罪名,刑罚也与周司吏说得差不多。只不过周司吏用了春秋笔法,省去了一些内容。 所谓判仗一百、徒三年,那是针对一至两个人白昼里赤手空拳打劫,并且未得手的情况。而且除了仗、徒之外,还要在脸上刺“抢夺”二字,一辈子都洗不掉。 但若是抢劫得手,那就要依照所劫财物的价值来定罪了。若是在抢劫过程中伤了人,那可就不止于徒、流之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莫欺少年(中) 洪武八年,太祖曾下令于各地建立社学,延师以教民间子弟,兼读御制大诰及大明律、大明令等。秦州因地僻民贫,读书人少,社学也是几经兴废,但教化律令的事情却断断续续在做。尽管做得非常马虎,可诸如谋反、谋杀、抢夺等重大罪名,时不时还是要宣讲一下的。倘若有心,记下这些内容并不难。 杨铮对这类信息的渴求度,远超寻常乡人。周司吏想拿这个蒙混他,可真是打算算盘了。 不过到这个时候,他也弄明白了,薛捕头与周司吏只是想借顾老三来威胁他,让他不要把事情弄大。这两边的人,应该没有太多的牵扯。 他又看了看那一边的顾老三,迎上两道阴恻恻的目光,当下不再有半分犹豫。薛捕头和周司吏想要钱,这个倒还罢了。可那个顾老三却动了要他命的心思,说不得便要用些激烈点的手段了。 杨铮轻吁口气,道:“周令史,我明白了。” 周司吏微笑道:“明白就好。” 杨铮将手收到袖中,取了一锭银子,在衣袖遮盖下塞到周司吏手中。随后又以同样的方式给了薛捕头一锭银子。 那一锭银子足有十两重。周司吏与薛捕头掂出分量,看向杨铮的神色顿时和善了许多。心中均想,原来这小子还是知道些规矩的。 杨铮道:“还请先放了我那两个同伴。” 薛捕头笑着点了下头,向手下捕快招呼了一声,黑娃与栓子便被放开了。两人揉着胳膊、肩膀,走到巷口杨铮旁边。 周司吏小声道:“你且放心,你这两个伴当的打不会白挨。”言外之意,自是会教训一下顾老三那几人。至于是否当真会那么做,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们会以此手段,从顾老三等人身上再弄些好处来,这也是极寻常的。 不过杨铮并不关心这些,说道:“顾老三身上那把短刀不错。” 周司吏道:“你一个读书人,要刀子做甚?” 杨铮道:“总能做些用处。他用刀子威逼我,我可不想他再一直拿着那刀。” 薛捕头心想:“真是无知儿童,难道顾老三就不能在别处弄把刀了?不过要押他们去衙门,总不能让他再带着家伙,索性给了这小子,又不当什么事。”提声喝道:“顾老三,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顾老三一直留意着这边,虽不知几人说了些什么,却知道杨铮已然给了那二人好处。虽心中愤恨,一时之间却也作不得强。被放开一只手后,从怀中取出短刀扔在地上,旋即两臂又被反剪起来。 杨铮走了过去,将右手拢在袖中,隔着衣袖握住刀柄,将短刀拾了起来。 顾老三看着杨铮,恨恨说道:“小子,我记着你了。” 杨铮道:“你是应该记着。”将刀举起在阳光下仔细打量。这刀看着很新,打磨得非常光亮,全无半点锈迹污渍,刃上没有一丝豁口,应是没怎么用过的新刀。 顾老三不屑道:“小子,就你这样还想玩刀,有本事就拿刀捅我两下。老子要是皱一皱眉头,就是你孙子。” 杨铮冲他笑了笑,说道:“你这种王八孙子,我可不要。” 顾老三奋力甩了下肩膀,想挣开来去揍杨铮,却被两个捕快用力按在墙上,不禁大骂起来。可刚骂了一句,便惊讶的住了嘴。 只见杨铮挽起左臂衣袖,用刀在小臂外侧划了一道口子,顿时便有鲜血涌出。随即他将刀扔到地上,又将袖中剩余的三个银锭也抛在一处,手臂上的鲜血溅到上面,看着极为醒目。 看着短刀、银锭上都沾了血,杨铮右手挽住左手衣袖,朝巷口走去。 薛捕头和周司吏看着杨铮,均是一脸不解之色。这少年莫不是失心疯了,又是自残,又是抛银,难道是怕了顾老三等人,这才谢罪示好?可看着又不像,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杨铮走到这二人跟前,用不大却足以让他们听清楚的声音说道:“顾老三同伙五人,对我实施持刀抢劫,抢走肃王府给的抚恤银五十两,并伤了我。二位觉得该如何处治?” 周司吏惊道:“你”话一出口意识到声音太大,又小声道:“你这般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真是好大的胆子!” 杨铮道:“我胆子本来不大,可拼命的胆子还是有的。” 周司吏眼珠转了转,道:“就算顾老三那伙人的话作不得准,这里还有十多个捕快呢,你当他们都不会说话么?” 杨铮不由笑了笑,说道:“那就各说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知州衙门告不了,我就去分司衙门告。” 他如何听不出周司吏话中之意,这家伙真是看到点缝儿就想往里钻,无时无刻不忘捞钱。可就算不在乎银钱,这封口费也是绝对不能给的,否则后患无穷。 薛捕头闻言,握住刀柄的手不禁轻颤了一下,向周司吏微微摇了下头。 周司吏也知事情轻重,低声道:“小兄弟,做人留些余地,平白得罪太多人可没必要。” 杨铮道:“我做人一向很知进退。但若有人以命相挟,那便不会退上半步。顾老三应当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吧?二位对他该比我了解才对。我现在要去医治伤处,先告辞了。”说完不再理会二人,带着黑娃、栓子出了巷子。 薛捕头与周司吏眼看着杨铮三人离开,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这少年的胆魄,真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其行事之果绝,又哪里像是个十岁出头的乡下小子。 原本他二人来到巷口时,这还只是一件小事。顾老三虽有诡辩之嫌,可他确是未提抢银之事,杨铮也未被抢走银子。将之归为两伙人当街斗殴,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弄上些好处来,这事情就算结了。即便这件事被知州晓得了,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至于顾老三日后是否会报复杨铮,他二人也并不在意。若是再撞到他们手里,那便再捞一次好处便是。这种事情过去做得多了,也没什么稀奇。 可杨铮自割一刀,又抛银在地,这事的性质就变了。按大明律,抢夺时伤人,是要问斩的! 读书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那杨铮也能算是一个读书人吧,自伤起来却完全没当回事。回想适才他手臂上兀自流着血,却一副谈笑自若的样子,二人便知道,这一回真是大大看走了眼。 可以说,从杨铮给他们塞银子的时候,便已经谋算着要顾老三的命了。这人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狠手黑之辈,和他们相比似乎也不逞多让。 虽然陷害的手段非常简单,却几乎必定成功。就算在场的人都为顾老三作证,顾老三也赢不了。旁的不讲,又有谁相信杨铮会自割一刀?他若不是受了胁迫,又怎么会把五十两银子交出来? 如果不按杨铮的意思处理,他铁定会将事情闹大。别说薛捕头和周司吏在知州衙门里无法一手遮天,根本就拦不住他到知州跟前告状。就算能将杨铮挡下,他必定会到分司衙门告状,那事情可就真闹大了。 知州衙门西边,只隔着一条巷子,便是按察分司衙门。其内主官为正五品按察佥事、分巡陇右道,辖巩昌府十七州县,官衔比知州老爷还大一点。肃王府给的抚恤银居然被抢夺了,苦主还受了伤,那真是一告一个准。想必分司老爷会很高兴在这种事情上参合一下,而知州老爷必定会很不高兴有人插手这种事情。 薛捕头与周司吏对视片刻,用眼神无声地交流了一下,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薛捕头扬声道:“都带回衙门去。” 顾老三扭了下身子,说道:“薛捕头,就这么点事,何必呢?” 薛捕头咳嗽一声道:“你等当街斗殴,不关你们两天,还知道有王法么!都带走。” 顾老三凑到薛捕头跟前,小声道:“薛爷,你总得让我给兄弟带个话吧?我这会身上可没银子啊。” 薛捕头沉吟了一下,道:“你不能走,叫别人去。” 顾老三笑着点了下头,道:“四狗,你去给咱们兄弟捎个话。” 押着名为四狗之人的两个捕快闻言看向薛捕头,见薛捕头摆了摆手,便放开了四狗。四狗朝顾老三点了点头,飞快跑了。其余人在捕快押送下,朝大城州衙走去。 待巷中再无旁人,薛捕头与周司吏走到沾血的银子与短刀跟前,蹲下来仔细查看,见那银锭上果然有肃王府的印记。 薛捕头取出杨铮给的那个银锭,又取出一块绢布,在银子上擦了擦,然后也扔到血迹当中。周司吏见状,有些不情愿地将他收的那锭银子也拿了出来,交给薛捕头。薛捕头同样擦拭了一下,扔到血银当中。 薛捕头问道:“肃王府什么时候来的人?”他这两天因事未去州衙,是以还不知道这件事。 周司吏道:“昨日午后到的。” 薛捕头道:“居然专门跑来给人发银子,也是难得。” 周司吏嘿嘿笑了两声,道:“可便宜那小子了。” 地上这些银子,他二人可不敢再伸手。薛捕头听出周司吏的不舍之意,笑道:“这回抓条大鱼,总能有些进项。”周司吏点点头,也笑了起来。 薛捕头面上虽笑着,心中却有些愠怒。这周司吏真是捞银子捞疯了,什么钱都敢打主意。以后要与他保持些距离,别一不小心被带到沟里去。 显然周司吏早就知道杨铮身上的银子是肃王府给的抚恤银,却未与他通声气。虽然肃王远在兰州,对秦州的影响十分有限,平时大家也不怎么把肃王当回事。可这种银子一旦拿了,若被人告发,当真是极大的麻烦。 又过了一会,等血迹渗入银锭中,薛捕头将银锭及短刀小心收起包好,然后与周司吏离开了这条窄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莫欺少年(下) 杨铮一出窄巷,便取出袖中汗巾,将伤口缠裹了一下,不然托着伤臂行走太过惹眼。见街对面不远处有一家食肆,便带着黑娃与栓子走了进去。 此时店内已没有了食客,只一个店伙计在擦着桌凳。见杨铮三人进来,那店伙计无精打采地道:“厨房歇火了,要吃东西等申时再来吧。” 杨铮道:“我们稍坐一下,有碗热水就行。” 忽儿柜台后面站起一人,是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子,面带微熏之色。他打量了杨铮三人一眼,含笑点了下头,然后对店伙计道:“宁娃,招呼客人。” 那伙计应道:“是,掌柜的。”再对杨铮道:“随便坐吧。” 杨铮对柜台后那人道:“多谢掌柜。”随后在临街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黑娃与栓子坐在杨铮两侧。黑娃道:“铮叔,你这伤怎么办?” 杨铮道:“不碍事。你们要不要紧?”他自割的一刀,下手自然会有分寸,伤口并不深,这会血已基本凝住。倒是脑后被顾老三招呼的那一下有些重,取下四方巾隔着头发轻触了几下,发觉已然肿起一块鼓包。 黑娃与栓子摇了摇头,都道:“没事,没事。” 他二人身上吃了不少拳脚,头上还挨了捕快的几刀鞘,好在皮糙肉厚,又未被打中要害,此时已不如何疼痛。 杨铮道:“你们怎么会来寻我?” 黑娃道:“你走了些时候,九姑不太放心,就让我们去衙门口等你。刚进中城走了没多远,就见你被强人掳进了巷子。” 栓子道:“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来得晚了。” 两人脸上都显出愧疚之色。老族长让他们跟着杨铮,自是有着保护之意。可这回杨铮不仅挨了打,还失了银子,这让他们觉得十分难过。 杨铮笑道:“这又怪不得你们,你们来得已很及时了。” 他这已是第三次到秦州城了,前两次都平安无事,这一回不想却遭了劫。但若细究起来,又好似并不稀奇。 市井中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即便是太平盛世,也难保没有歹人。之前未出事情,一者身边有人相伴,再者身上并无令人觊觎之物。而这一次孤身一人,袖中放着几个大银锭,走路时难免会发出些响动,又或许那些惯偷单看衣袖的摆动及形状也能判断一二。十岁儿童带着许多银两独自行走于闹市,让歹人见了又如何能不生出歹念。 老族长让这两个大族侄跟随左右,可见还是很有道理的。若一开始便带着这二人,歹人欲行抢夺之事前总得多掂量一下,至少不会被轻易抓到无人的窄巷当中。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顾老三那伙人纵然再凶狠,怕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动手抢夺。 说到底,还是杨铮自己太过大意了。不过在来之前,他又哪知道会领这许多抚恤银。 黑娃道:“铮叔,下来怎么办?” 杨铮道:“不着急,且先坐一会,咱们慢慢计较。” 黑娃与栓子见杨铮很是淡定,也就都安下心来。 三人说话间,店伙计在桌上摆了三个碗,提着壶向碗中注入淡白汤水,原来是下面的面汤。 杨铮喝了两口温热的面汤,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在心中细细捋了一遍,越发觉得周司吏与薛捕头出现的时机有些蹊跷。他从州衙出来后,只与吴二牛说了两句话,随即便往西关行去。即便因想事情走得慢一些,可走到中城也用不了多少时候。而那周司吏说受知州吩咐来看顾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可疑。若真如此,他们便不应该刁难黑娃与栓子。 回想最早露面的那两个劫匪的话,杨铮有些怀疑,他们是得到了什么信儿,提早就知道他身上有银子。甚至在他领到抚恤银之前,便有人透露了这个消息。大城中衙门众多,混子们平常不会在那里打逛。若不是得了消息,提早就等着,他又怎么会一进中城便被人下了黑手。 当然,这些仅仅是猜测。他那会想事情走神,无法确定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但若这件事继续照常理发展下去,最终能捞到好处的,当是薛捕头和周司吏。从这一角度考量,猜测便立得住脚了。这二人虽不会向顾老三的人通风报信,却不排除是幕后主使。 栓子喝完了一碗面汤,正犹豫要不要再喝一碗时,见对面窄巷中有了动静,便说道:“铮叔,那些人被押走了。” 杨铮点了点头。他虽想着事情,却一直留意着对面的情况。只见众捕快押着顾老三一伙四人朝大城方向走去,当是要去州衙。另有一人并没有被拘拿,朝城南方向走了。又过了些时候,薛捕头与周司吏也从那巷中出来。薛捕头手中提了一样物事,能约略看出内里有把短刀的样子。 看到这些情形,杨铮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心中并非如面上那般淡定,便是到了这会也仍有些悬着。 像薛捕头、周司吏这等州衙胥吏头目,说是身份低贱,实则能量很大。一介平民若得罪了他们,无异于摊上了一个很大的麻烦。这等人若毫无底线地寻机报复,那可比街头混子还难以让人招架。 之前商议推行“杨古井”时,杨铮便力主尽量减少与衙门中人直接接触,为的便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可谁又能想到,五十两的抚恤银,便让胥吏主动找上了他。 可事到临头,若再退缩避让,只会让胥吏更加猖獗。故而杨铮选择正面对抗,免得被人当成了软柿子,以后有事没事都来捏上一下。他自割一刀,并非一时头脑发热,而是以此表明态度和决心。否则薛捕头和周司吏多半仍只把他当成一个顽童,根本不会重视此事。 而这么做,其实也是有风险的。若薛捕头和周司吏横下心来非要办他,且不论事后如何,眼前亏是吃定了。要是再黑心一些,把他弄个狱中瘐死,就算身后昭雪得报大仇,可也什么屁用都不顶了。 杨铮最大的凭借,便是能在知州跟前说得上话,这样薛捕头和周司吏便会有所忌惮。而黑娃与栓子的出现,也使他们下黑手的成本更高,从而有所收敛。 从事情的发展来看,那二人显然并未生出太多歹念。能够从容脱身,第一步棋便算是走成了。随后顾老三等人被押走,短刀、银锭等物被薛捕头收为证物,当是在朝好的一面发展。至于放走了一个家伙,倒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走脱的那人不是顾老三便好。 以薛捕头和周司吏的身份立场,必然不愿意这件事捅到分司衙门去。其实杨铮同样如此。他之所以那么说,只是警告二人不要妄图一手遮天,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到分司衙门去告状的。若那样做了,非把吴知州得罪死不行,之前的许多工夫可就白费了。就算不被穿小鞋,恐怕在吴知州任上,他的功名是不用想了。 估摸着薛捕头等人应当走远了,杨铮起身到了柜台前,准备结账离开。他袖中还有两封红包,里面各封了一钱银子,是为今日进衙门而备下的,却没有用上。这时便拆开一封,取出银子结账。 店掌柜道:“几碗面汤又不值什么钱,我也没法给你找,算啦算啦。”说着端起酒碗,嗞溜喝了一口。 杨铮这才留意到,店掌柜喝的酒酒味极浓,绝非寻常的米酒之类,便问道:“掌柜的,请问你喝的是什么酒?” 店掌柜道:“这是我自制的酒露。前些天有两坛酒酸了,扔了怪可惜的,便蒸了这么一些来。” 杨铮喜道:“能不能卖我一些?” 店掌柜笑道:“你这小后生也爱喝酒?这酒可烈得很,你怕是喝不住啊!” 杨铮道:“我只要一点,另有它用,只小半碗便好。” 店掌柜便取了个酒碗放在柜台上,往里面倒了一些。碗中酒液很是清亮,不似寻常米酒、高粱酒等有些浑浊。隔着几尺远,便能闻到浓郁的酒气。 这所谓的酒露,便是经过蒸馏的酒。据说前朝蒙元时很是盛行,本朝酒肆中却不太常见。这店中掌柜也只是因酒酸了,才制了些出来。 杨铮道谢取过,复又到桌旁坐下来。他轻啜一口,顿感口中有些灼热,知道这酒度数已然不低。随即将口中酒液吐掉,挽起左臂衣袖,将伤处缠着的汗巾取下,从上面撕下一条,沾着酒露擦拭伤口。 虽然在下手之前,他确认过顾老三那把刀上并无锈迹、血迹,但能用高度酒露清洗一下,总能让人放心不少。原本已经凝结的血口,擦拭之下便化了开来,伤处又冒出些血。酒液渗入伤口,一阵阵抽痛,他咬牙忍着不作声,额头上不觉凝出几滴汗珠。 待伤口擦拭完毕,血也凝止之后,杨铮重又将伤处包裹起来。倒了碗中剩下不多的一点残酒,再次寻掌柜的结账,那掌柜仍是不收,说道:“我这店并不卖酒,收你银子可不妥当。”杨铮便又道谢,带着黑娃与栓子离了这家食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胥吏手段(上) 杨铮本待看过薛捕头、周司吏的下一步动向后,便去上一趟东关济春堂,找焦郎中料理一下伤处。此时得以用酒露擦洗,伤口已经问题不大,东关就不用去了,当即朝西关大姐家走去。 快到胡家肉铺时,杨铮叮嘱黑娃和栓子道:“方才的事先不要说出去,我自有计较。今日你们先回杨家坪,同我家人说一声,我要在城中住两日。”不管薛、周二人后面如何处理此事,他都不宜离开,总要有了结果才好回去。 黑娃道:“那我们报了信,什么时候过来?”栓子更问道:“要不要多叫些人来?” 杨铮无奈道:“叫人干什么,和人打架么?你们回了杨家坪,切勿与任何人说及此事。” 栓子和黑娃点了点头。心中都想:顾老三那些人已被收押了,打也打不到;找捕役快手打架么,可又有些不敢。这架确是打不起来。 杨铮知道这两个大侄子人实诚,倒不担心他们违背吩咐回去乱说,就怕被有心人看出异样而问出话来。想起今早去古记铁铺,那里还需要些东西,便说道:“你们回去后,到根伯那里将做好的管头都取来,再请他尽量多做一些。这事很重要,一定不要耽误了,明日一早就送到城里来。” 黑娃与栓子点了点头,心中不停默念杨铮交待之事,以免回去想不起来,渐渐将前事就给忽略了。 三人回到胡家肉铺时,胡喜子已将摊子收了,正坐在躺椅上喝着一壶茶。杨芝儿与月盈在柜后理账,见杨铮回来,问道:“知州老爷找你去是什么事?” 杨铮道:“兰州肃王府来了人,因大哥当年输粮而殁,要给发些抚恤银子。” 杨芝儿一听是因亡兄之事,不禁有些伤感,说道:“人都没了,给些银子又有什么用。” 胡喜子道:“总是比什么都不给强吧?” 杨芝儿气道:“就你市侩!”可转念一想,还就是这个道理,便不再作声了。 杨铮说起要在秦州呆上两日,杨芝儿听了很是高兴,也不问原由。杨铮又说黑娃与栓子等下要先回去,一者给父母说一声,省得二老担心;再者需去根伯那取东西,明日一早要送过来。杨芝儿道:“那今日早些吃饭,黑娃跟栓子吃了再走。” 不多时杨芝儿和月盈理完了账,到后院厨房张罗起晚饭的吃食。 杨铮把胡喜子叫到一旁,约略说了从州衙出来后发生的事。胡家毕竟在城里做生意,万一被牵扯进来,总要提前知道才好有所防范,因而杨铮并未想向姐夫隐瞒。不过那些出于他猜测的内容,就全部略去了。只说被顾老三一伙人抢夺,之后薛捕头与周司吏出现,将顾老三一伙人带走了。 胡喜子听罢,又惊又怒,道:“顾老三这家伙当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竟敢去抢你的银子。阿舅怎不早说?” 杨铮道:“我不想让大姐受惊。再说顾老三已被收押,总要看看官府怎么处治再说。” 胡喜子点头道:“说的是。还是不要让你大姐知道的好。” 杨铮道:“我只担心顾老三的人会找你家麻烦。” 胡喜子嘿嘿笑道:“那顾老三肯定认不得你是我家亲戚,不然总要有所忌惮。他若敢来这里生事,我就把他当口猪宰了!” 杨铮摇头道:“姐夫,不要莽撞行事。” 虽说胡喜子的话多半是在吹牛,但看得出来,他是真不怵顾老三那种人。这和对官府的天然畏惧全然不同。听闻这位大姐夫年青时也是个浪荡街头的好勇斗狠之辈,后来被胡老爹吊起来狠揍了一顿,又饿了好几天,这才洗心革面守在自家肉铺中。若非如此,大姐肯定是不会嫁他的。 胡喜子道:“这个我自然晓得。可你家那些抚恤银子,怕是要损失不少了。” 杨铮道:“肃王府给的银子,他们也敢打主意?” 胡喜子道:“那薛捕头倒还好说,虽也收钱,总还是按规矩来。那个周司吏,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城里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德性。不过你与知州老爷能说得上话,想来他们应当能吐出二、三十两银子来。” 杨铮听胡喜子这么一说,对之前的一些猜测把握更大了些。而事发时所采取的对策,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否则不但会被胥吏吃死,还要摊上顾老三这个大麻烦。以后再进秦州城,怕是要提心吊胆了。 次日一早,黑娃与栓子从杨家坪赶来,带来了杨根发做的近两百个软皮管头。杨铮清点了一下,让他们送到古记铁铺去,这些数量应当能够支用一时了。 白日里无甚事情,又未带书本过来,杨铮便坐在肉铺前堂看姐夫做生意。这般坐着倒也并无所得,买肉的主顾从东关城到西关城都有,间或闲谈几句,也能听到不少消息。不少人都谈到,昨夜有衙门差役出来抓人。夜禁时街道安静,这些响动自是瞒不过人。可多数人只是听到,只个别几人很确信地说,中城有几个混子被抓了。 胡喜子并不清楚跟顾老三混的都是些什么人,也就不知道这事与昨日杨铮被抢有没有关系。 杨铮虽也不能确定,却觉得那些被抓的混子多半是顾老三的同伙。否则大半夜的,专门去抓那等货色可没多大必要。若果真那样,这阵势就算是排开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结果,安心等着便是了。 到了午后肉铺打烊,一个青衣小帽家仆模样的人找上门来,自称是刘半仙的家人,前来索要那一两银子的谢仪。 胡喜子听了便要取银子。这谢仪是在问卦时便许下的,既然杨铮大好了,自当要兑现。 杨铮摆手阻止了姐夫,对那家仆说道:“你去告诉刘半仙,这一两日我便登门道谢。” 那家仆道:“何必那么麻烦,我来都来了,你把银子给我不就结了。” 杨铮道:“用不着,你快走吧。” 那家仆道:“你家又不缺银子,想耍赖还是怎么着?你要不给,今天我就不走了!” 胡喜子见这家伙使出无赖相,心中有些冒火,道:“你不走?信不信我揍你!我家阿舅说这一两日便去你没听到?赶紧滚!” 那家仆道:“哎呀,你倒是揍我一下看看!” 杨铮对黑娃、栓子道:“把他扔出去。” 黑娃和栓子得了吩咐,更无二话,两人架起那家伙,直扔到外面街道上。 那家仆从地上爬起来,朝门前吐了口吐沫,挽起袖子便准备大骂,忽然头上遭了一下重击,他一面呼痛一面萎下身去,嘴里骂道:“哪个孙子打我?”话刚说完,背后又挨了一脚,顿时成了滚地葫芦,接着便感觉有四五个拳头六七只脚朝他身上招呼,直打得他连痛都喊不出来,才听到有一人漫不经意地道:“停手。” 那家仆缓过两口气,从地上坐起,见一名捕头三名捕快立在眼前,刚才打他的便是这些人了。 杨铮与胡喜子在店内却是看得分明,起先是薛捕头给了那家伙头上一刀鞘,接着又踹了一脚。余下三个捕快根本不用吩咐,上去便是一顿拳脚。 薛捕头道:“赶紧滚,不然送你去吃几天牢饭。” 那家仆不敢再多言,抱着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薛捕头换了副和善面孔,上前两步抱拳道:“胡掌柜,杨小兄弟,两位好啊!” 胡喜子与杨铮也抱拳还礼,将几名差人请到店中就座。杨芝儿与月盈到后面厨房烧水沏茶,店中伙计及黑娃、栓子也都退到后面。 薛捕头坐定之后,取出一个小布袋放在几上,说道:“杨小兄弟,好教你得知,你被抢夺之银已追回来了。” 那些银子是杨铮自己丢出去的,根本不存在追不追回一说。听薛捕头这样讲,杨铮便知道他们另有计较,脸上露出感激之色,顺着对方的话头道:“多谢薛捕头,有劳各位了。” 薛捕头笑道:“说来还要多谢小兄弟,幸而有你告发,让我们立了一功。你可知指使抢夺你之人是谁?” 杨铮道:“正要向薛捕头请教,那人穷凶极恶,可是有来头之人?” 薛捕头一拍椅子扶手,说道:“正是!胡掌柜,你可还记得嘉靖三十八年秋,寇掠清水县的罗大麻子?” 胡喜子点头道:“记得记得,听说清水县典史在缉盗时死于箭矢,便是那罗大麻子所为。” 薛捕头道:“确是如此。那罗大麻子虽早已伏法,但其把兄弟姚二刀却一直在逃。我们本当这家伙早就逃得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一直藏匿在秦州城中!” 杨铮惊道:“薛捕头是说,指使抢夺我的幕后之人,便是那姚二刀?” 薛捕头道:“小兄弟果然聪慧过人,一猜就中。姚二刀改名换姓,潜在秦州多年,这一回终于露出马脚,让我们擒到了!” 杨铮赞道:“这便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恭喜薛捕头!恭喜诸位捕快大哥!” 薛捕头笑道:“实属侥幸。”其余三个捕快都道:“托福!托福!” 这时店中伙计端上茶来,杨铮以茶代酒,又敬了几个差人。胡喜子虽有些不明就里,捧场却是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胥吏手段(下) 杨铮久闻衙门胥吏胆大心黑,这一回也算是开了眼界。罗大麻子寇掠清水县城之事自不会假,那姚二刀定然也真有其人,可绝不会是顾老三。 像顾老三这种人,要查其恶行定然一抓一把,根本用不着栽赃。不过恐怕有不少是在吴知州任内发生的,若以这些罪名治他,知州定然会心中不满。这说明他治下地方不靖,非但不是政绩,反而成了污点。 可若抓住的是姚二刀,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罗大麻子那伙人犯事之时,是在嘉靖三十八年秋,与吴知州完全扯不上一点干系。他们当年杀了清水县典史,已属大案要犯。典史一职虽属不入流,却与典吏有本质的区别,乃是由吏部铨选c天子签批的朝廷命官,杀之便是死罪。也就是说,姚二刀是在逃通缉犯,抓了他于知州老爷而言便是政绩。 相较而言,当然是抓住姚二刀更好一些。至于如何将事情做得全无破绽,胥吏们自有其手段。那真的姚二刀若仍活着,怕也不会跳出来指责他们抓错人了吧。 举茶道贺过后,薛捕头又对杨铮说道:“小兄弟,那姚二刀难保还有流窜在外的同伙。你虽在此事中有告发之功,却怕那些歹人寻机报复。我琢磨着,此案卷宗里就不写你的名了,你看如此?” 杨铮忙谢道:“薛捕头考虑得极是,小子感激不尽。” 薛捕头道:“小兄弟客气了。你行义举却不能扬名,老薛我实在惭愧啊!” 杨铮道:“些许虚名于我并无益处,我只想专心读书求取功名。” 薛捕头笑道:“小兄弟乃我秦州神童,要取功名实是容易不过,中进士也是早晚的事。” 杨铮道:“多谢薛捕头吉言。若到了那天,定要请薛捕头吃顿大酒。” 薛捕头笑道:“好说,好说。” 很显然,薛捕头希望杨铮将被抢夺一事抹去,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如此便能将他与周司吏在此事中的首尾洗掉。 杨铮倒也乐得如此。非到万不得已,以他此时的身份地位,实不愿与这些胥吏发生正面冲突。既然顾老三死定了,银子也回来了,薛捕头和周司吏又退了一步,他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而能借此机会退至局外,也算是一件好事。 又交谈数语,杨铮请胡喜子取了五两银子,封了个红包交给薛捕头。薛捕头欲待推却,杨铮道:“薛捕头和诸位捕快大哥因我之事受累,一顿酒总是该请的,就别再推辞了。我年纪尚小,不能饮酒,不好出面作东,还请见谅则个。” 薛捕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 再坐了片刻,喝了些茶水,薛捕头带着三名捕快告辞了。从始至终,他未提周司吏半句,杨铮也一个字未提,个中原由双方心照不宣。 至此杨铮基本能够确定,暗中策划针对他的是周司吏,薛捕头与周司吏并非全然一体。这二人本就互不统属,各有盘算自不稀奇。 这一次薛捕头过来,尚未进门便揍了刘半仙的家仆,算是卖了杨铮一个好,其后交谈之时也未将他视为普通孩童。这固然有昨天见识了杨铮手段的原因,恐怕也是私底下对杨铮进行了一番了解。 而杨铮赠银之举,也表明自己是个讲规矩的人,并非一味地激烈行事。这样大家日后也好继续打交道,就算成不了朋友,至少不会是仇人。那怕周司吏心中记恨,没有薛捕头帮衬,破坏力也要小得多。 杨铮打开薛捕头留下的布袋,里面是五锭雪花银。拿起一个细看,上面有肃王府的印记,血迹已被擦拭得看不到了。银锭底部有一些熔铸时留下的细小气孔,这便是“珠光宝气”中所谓之宝气。 胡喜子道:“想不到这五十两银子竟然能够全须全尾的收回来,那薛捕头对你可着实客气。” 杨铮道:“姐夫,这些银子你先收起来吧。” 胡喜子道:“这是你大哥的抚恤银,你不带回去给岳父岳母看看?” 杨铮道:“左右不过是银子,又有什么可看的。乡下又用不到,你帮忙先收着吧,我给二老说一声便是了。” 胡喜子点了点头,叫来杨芝儿,让她把银子收好。杨芝儿道:“那薛捕头倒是个好人,竟帮着送银子过来。这是大哥留下的,就存给铮娃娶媳妇吧。” 杨铮无奈道:“大姐,你想得也太远了。” 杨芝儿道:“不远,不远,也用不了几年了。你早点成婚,为杨家延续香火,也算帮大哥了却件心愿。”说着向收拾茶盏的月盈看了一眼。 胡喜子心道:“浑家真是不晓事理。阿舅是要取功名的人,月盈再好也做不得妻,下来得与她好好说道一下。” 几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古常勇的声音:“胡掌柜可在店中?” 胡喜子起身将其迎入店内,说道:“古掌柜,你来得太迟了,我这里可没肉卖你了。”古常勇笑道:“那可不巧了,我今日带的银钱,足够买两头肥猪的。” 两人原是泛泛之交,因“杨古井”之事变得熟络起来,见面便常开些玩笑。 古常勇向杨芝儿c杨铮道了好,从怀中取出个钱袋,放在几案上,言道是一百个“杨古井”的分红。 至今日古记铁铺已卖出“杨古井”百余个。用了杨铮所倡议的流水线打制法,虽分了许多活计给别的铁铺去做,收益却没有因此降低,反而高了一点,一个“杨古井”差不多有五钱银子的利润。 按双方约定,胡喜子这边拿三成利,一百个“杨古井”便是十五两银子。软皮管头的钱另计,并不在其中。这一回杨芝儿收了银子很是欣喜,因为这是她兄弟凭本事赚来的。 胡喜子见古常勇似是有话要说,却因人多不太方便,便道:“古掌柜难得过来,若无它事,不如到后面我们小喝几杯?” 古常勇道:“那就叨扰胡掌柜和胡家嫂子了。” 杨芝儿自是没什么意见。胡喜子和杨铮到古家吃过酒饭,回请也是应当的。而今日又收了分红,喝点酒庆贺一下自不为过。 胡喜子引着古常勇到后院正屋堂下坐了,杨铮在旁相陪。 古常勇道:“小兄弟,你与那薛捕头可有什么瓜葛?他今日晌午到我店中,明着是问刀具打制之事,却有意无意地问到了你。” 杨铮道:“是有些瓜葛。”见大姐端了盘凉菜朝正屋走来,便小声道:“这个稍后再说。” 古常勇会意,便扯开话头说些闲话。 杨芝儿和月盈到厨房里忙活一阵,整治了几个下酒菜,陆续端了上来。胡喜子拍开一坛米酒,给古常勇和自己倒上,两人对饮起来。不一会月盈拿来一个酒壶,给杨铮倒了一杯,杨铮端起尝了一口,发现是蜂蜜水,便对月盈笑着点了下头。有这个东西喝,他也可以在旁凑凑趣了。 见杨芝儿和月盈不再过来了,胡喜子说道:“我家阿舅昨日被顾老三抢了银子,幸得薛捕头拿了歹人。你来之前,他才刚走没一会,被抢的银子也都送来了。” 古常勇大为讶异,道:“竟有此事?” 杨铮道:“姐夫,昨日怕你担心,有些情形并未告知,还请见谅。”当下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又给古常勇说了薛捕头适才来这里的事。 周司吏抱着什么心思,现下尚不得知,但这种人实是不得不防。在秦州城内,与杨铮过从密切者,除了姐姐c姐夫外,便是古家父子了。杨铮不想因为自己的隐瞒,导致胡喜子和古常勇错估了形势,若因此不慎中了那周司吏的阴招,可就是他的责任了。 听杨铮讲完,胡喜子与古常勇半晌无语。他们虽每每惊讶于杨铮之所为,这一次却仍不免大受震动。在几乎被两个胥吏吃定了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够翻盘,并且解决了顾老三,换了他们也未必能做到。虽有那个胆子,急切间却未必能有那个主意。 胡喜子咂了咂嘴,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杨铮甩了甩左臂,笑道:“不要紧,我可舍不得使劲割自己的肉。” 古常勇叹道:“小兄弟,我老古是真服了你了。顾老三载在你手里,可是一点都不冤。” 杨铮道:“古大叔过誉了。要不是他一再出言威胁,我也不想行此下策。” 古常勇道:“以顾老三的行事勾当,手头未必就没有人命。做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省得以后日日担心。” 胡喜子道:“我说那薛捕头怎么会如此客气,银子也一分不少地送来了,原来还有这些事情。” 杨铮道:“薛捕头那边还好说,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那周司吏却不得不防。” 古常勇不屑道:“姓周的那家伙结怨不少,若再敢胡来,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扒下他那身皮,怕是不日便会暴毙街头。” 胡喜子道:“正是!” 杨铮道:“我们在明,周司吏在暗,还是谨慎一些得好。这人虽恶,身边定然还有不少共享其利之人,否则早就被弄下去了。他若不犯大错,一下子倒掉的可能性却也不大。” 古常勇道:“我们正经做生意,他要来寻事可也没那么容易。不过小兄弟说得对,谨慎一些并无不好。我那里可不就是因为一时大意出了差池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反客为主 杨铮和胡喜子之前便看出来了,古常勇此次过来绝非单为了送红利银子。胡喜子这边又不急需银钱,早一点给还是晚一点给并不打紧。以两家当下的合作关系,早不限于这些分润。 听古常勇挑起了话头,胡喜子便问道:“古掌柜,你那里出了什么事么?” 古常勇道:“前些天我店中一个伙计因生了病,回家休养去了。今日我遣人去探望,才知道那伙计举家去了外地,已经走了两日。” 胡喜子道:“这般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走了,怕是别有用心啊!” 古常勇苦笑道:“胡掌柜何必说得这么客气。若不是起了异心,又怎会一家六七口人全部走掉。那伙计虽不是大匠人,手艺还算过得去。最早几个‘杨古井’的打制,他可是都参与了的。” 胡喜子道:“可报了官?” 古常勇摇头道:“报了也是无用啊!” 国初时匠户地位不高,所受盘剥远甚于普通农户,因而自洪武时起便屡有匠户逃匿,并愈演愈甚。到了成化时,旧例难以为继,朝廷便允许轮班匠(定期赴京服役)缴纳匠班银,住坐匠(定点长期服役)也可交银代役,至嘉靖而成定制,军匠亦渐循此例。由此匠户们少了许多束缚,可以自由经营,日子才算好了起来。 匠户中善于经营者,生意往往做得不错,工坊规模扩大后所雇的伙计也不限于匠户。农户因生计之类的原因,投身于匠户的工坊挣份工钱,此际已是很普遍的现象。 古记铁铺走掉的那个伙计便是个民籍农户。那人从衙门开了路引,就此一走了之,古常勇也是无可奈何,便是报官都没有适当的理由。雇工和学徒大不相同,约束依附关系弱了很多,细究起来,人家连近期的工钱都没结,又能告什么呢。 胡喜子听了个中原由,叹了口气道:“确是难办。” 古常勇道:“好在工序改进之后,那家伙只负责中间环节,最关键的几步并未参与其中。” 了解到此事之后,他很是庆幸当初采纳了杨铮的建议,采用了流水线打制法。跑掉的那个伙计虽然知道“杨古井”的制法,也难以对古记铁铺造成多大威胁。这也是他在气愤之余还能保持比较淡定的原因。 杨铮道:“跑了个伙计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还是要与知州那边知会一声。” 古常勇道:“小兄弟,你的意思是?” 杨铮道:“吴知州最在意的,自然还是‘杨古井’对农事的实际功效。不过他既命之为‘秦州杨古井’,想必对这首倡之地也是比较在意的。那伙计不管跑到哪去,想在今年制出些‘杨古井’投入农事肯定是来不及了,但却不妨先制出一两个来上报邀功。我想在那伙计背后,应当还有教唆之人,所许的好处也是不少,不然他举家迁走所担的风险也太大了,只为了一个‘杨古井’可有些不值得。” 古常勇沉吟着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那我明日就约那余品忠出来,将事情告知于他。” 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直接禀告知州有些不合适,通过知州的亲随传话自然更好,有些话也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胡喜子见杨铮对此事很是淡然,也就不再担心,给自己和古常勇的杯中倒满了酒。 杨铮端着蜂蜜水与那二人共饮了一杯。心想,也不知吴知州在“杨古井”之事上是个什么章程,若一味求稳,怕是要落了后手。 吴知州的仕途生涯已近尾声,虽是谋求更进一步,也必然会力求稳健。毕竟他不是进士出身,又一把年纪了,实在容不得出错。等明年夏收,拿到小麦增产的实据,再上报“杨古井”之事自然最是稳妥。可现在恐怕已不容他这么个稳法了。 教唆古记铁铺那伙计出逃之人,能量应当不小。正所谓穷家难舍c故土难离,此际能让一户普通人家背井离乡,并且要担着成为逃户的风险,那可绝不是百十两银子就能办到的。而所花的代价越高,其图谋必然也就越大。 想到这里,杨铮说道:“古大叔,明日你与那余品忠说,可将‘杨古井’的图样交给吴知州。” 古常勇正端了杯子与胡喜子对饮,两人闻言不禁都怔住了,问道:“这是为何?” 杨铮道:“既然‘杨古井’的打制之法已难保其密,我们索性大方点,直接交了出去。吴知州或许要等夏收之后才好上报‘杨古井’的功效,但将打制之法献上,多少也算是个功绩,至少还能保有‘秦州杨古井’之名。” 古常勇慢慢喝掉杯中之酒,说道:“小兄弟说得是,可总让人心有不甘。唉,要不是我一时大意,也不会如此。” 胡喜子默默点了下头。本是独家生意,这般放了出去,心中又哪能没有一点遗憾。 杨铮笑道:“早先古大叔就说过,此物打制并不难,早晚让人学了去。我们现已占了很大的先机,交出打制之法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在秦州方圆百里之内,即使别人学会了打制之法,也难与我们竞争。而再远的地方,本就是我们力所难及之地,舍弃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古常勇哈哈笑道:“没错,正是这个道理,是我想得偏颇了。” 以古记铁铺的规模,加上流水线打制法,秦州左近的确不会有什么强大对手。而将制法献上,官府总会给些褒奖,哪怕只捞到些虚名,也足够受用了。当然,所献之制法只是传统制法,新的打制工艺及流水线打制法是绝不能献出的,相较于“杨古井”本身,这些才是最有价值的。 杨铮道:“古大叔可用旧法精制几个‘杨古井’,吴知州便可与制法一并上呈。” 古常勇道:“好,就这么办!” 灌溉对于农事的重要性人尽皆知,只要看到“杨古井”的实物,便无须等到夏收再去判定其功效。吴知州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两相权衡之下应能提早上报。由此便能化被动为主动,背后教唆古记铁铺伙计外逃之人的算盘,也就落空了。只要吴知州不要犹豫太久,无论如何也不会慢过对方。 听了杨铮的剖析,定下应对之策,古常勇和胡喜子心也定了下来。两人推杯换盏,这才将酒喝出了滋味。 杨芝儿见快到了进生猪之时,胡喜子这边还喝个没完,只好让店中伙计去北关猪羊市寻胡老爹。黑娃与栓子两个闲着无事,也跟着去了。 杨铮又坐了一会,见胡喜子和古常勇开始聊起酒话,便出了正屋,去了西边厢房。 杨芝儿正带着月盈缝制衣物,见杨铮进来,便把他唤到跟前,将手中正缝着的衣物放在他身上比量了一下。 杨铮看着大姐手中的半成品,说道:“这是给我缝的么?也太宽松了吧!” 杨芝儿道:“这是冬衣,里面还要放棉絮的,不宽松点怎么成。” 杨铮道:“大姐,你能不能给我缝套窄些的衣裤,要便于纵跃奔跑的。” 杨芝儿道:“你不好好读书,又要出去疯跑么?” 杨铮道:“读书固然重要,身体也不能马虎啊,难道你想让我变成个文弱书生?” 杨芝儿道:“那也没什么不好,读书人就得有读书人的样子。你每日里吃好睡好,身子又怎么会不好?” 杨铮不禁有些无语。大姐所认为的书生形象,很能代表此际的大众观念。似乎非文弱不足以称士子一般,只有农户c军汉c仆役等才需要结实魁梧。《三字经》有云:“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惟书学,人共遵。”当下所谓的儒生,与儒家传统已经相去甚远了。 大姐至今不知他被抢夺一事,他也不准备将此事告诉更多的人。所以为了便于逃命c打架c锻炼等等正当理由,完全讲不出口。 月盈见杨铮一脸郁闷,抿嘴笑了笔,又冲他眨了眨眼睛,再指了指自己。 杨铮顿时会意,也冲她眨了下眼。被抢夺之事月盈是知道的,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他臂上的伤昨晚就被丫头发现了,纵是想瞒也瞒不住。 又和大姐说了几句话,从西厢房出来,到前堂取了两张纸,用店里记账的笔墨在上面勾画起来,一边计算一边修改,不多时便画出了正稿。再回到正屋,将图给了古常勇,说道:“古大叔,烦请帮我做一下这几样东西。” 古常勇接过看了看,见图样很是简单,寻思半晌却不得要领,问道:“小兄弟,这些物件如何拼装?又有何妙用?” 杨铮道:“无须拼装,就是闲来练练气力。” 古常勇怔了一下,不禁大笑起来,说道:“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 之前杨铮每次画出图样,都能让古常勇生出新奇c惊叹之类的感觉,故而以为这图上又是杨铮想出来的什么新东西。没想到图上看似铁棍c铁砣之类的玩艺,它就是铁棍c铁砣,根本毫不稀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各有套路(上) 次日早上,古常勇到了州署,将新一日的“杨古井”购买券交与户c工两房,随后便到仪门旁等余品忠。过了不长时间,余品忠自内而出,略一寒暄便问道:“古掌柜昨日托人带口信给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古常勇道:“正是,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行至旁边无人的土神祠前,古常勇将店中跑了个伙计的事情同余品忠说了,又将前一天与杨铮定下的应对之策备述一番。 余品忠听完沉思片刻,说道:“古常柜所虑甚是,我这便禀与大老爷知晓。你回去也早做准备。” 古常勇道:“余先生请放心,一两日内便可准备妥当。” 余品忠道:“那就好。往后古掌柜若再有急事,直接过来寻我便是。若我不在衙中,可去东关我的居所找我。”他虽跟在知州身边办事,但并非衙门官吏,故而不必住在州衙之中,倒是能够自在许多。 古常勇喜道:“那好,那好。”两人近来接触并不多,有了余品忠这话,便意味着关系进了一步。以后若有事情,也不必再托中人代话了。 当即古常勇回铁铺准备,余品忠则返身去了州署三堂。 吴知州正于堂内饮茶,见余品忠进来,问道:“那古常勇寻你何事?” 余品忠将古常勇的话转述一遍,又问:“姨丈,你看是否可行?” 吴知州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道:“难得他一个匠户,竟还能有这些心思。倒是有点可惜了。” 余品忠琢磨着知州的话,也不知是在可惜古常勇的军匠出身,还是“杨古井”的制法外泄。问道:“可要查一下那店伙计的引路是何人所开?” 吴知州道:“问一下也好,但不要大张其事。”端起茶喝了两口,心中已有了决断,指着几案上的卷宗道:“明日我去四乡检视农事。你将此卷宗交与州判,让他主审此案。若无纰漏,定案后便报与分司衙门,不必再等我回来。” 余品忠应道:“是。”上前取过卷宗。 几案上的这份卷宗他已看过,乃是关于贼寇姚二刀落网一案。单从卷宗来看,此案已无甚悬念,不仅人证c物证极尽完备,犯人也供认不讳,虽还未过堂,却已是桩铁案。 可正因为如此,这案子才显得有些蹊跷。 那姚二刀潜逃十余年,竟被如此轻易拿下,而且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又这么快便定了案,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姚二刀可不是普通的小蟊贼,而是攻掠过县城杀过官差的大盗。顾老三虽也有些凶名,却怎么看也与姚二刀差得有些远。这二人竟然会是一个人,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但从顾老三住处搜出了近四百两银子的贼赃,又有当年姚二刀所用的凶器柳叶刀一把,确可算得上是铁证了。那把刀很有些不寻常,曾斩断数把官差佩刀,当年有多人亲见,是留有案底的。将旧案宗取出比对,似乎刀上的豁口都能对得上。 余品忠跟随吴知州多年,对胥吏手段并不陌生。说是起出赃银近四百两,落入他们口袋的银子比这个数目只多不少。这么大一笔银子,若不是作盗贼,又能从何处得来? 不过对于衙门来说,顾老三到底是不是姚二刀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否以此结案。 吴知州并不出面主审,又以检视农事为由避开,显然对此心知肚明。此后倘若出了问题,便有可回旋的余地。绕过州同知祝豫,将案子交与州判石岳,自然还有另一番深意。 余品忠知道,此案由他经手转交,一旦出了事情他也是要受到牵连的。只不过他本就非官非吏,想要脱身却是容易了许多。而只要姨丈吴知州不出事,他的前途便是可期的,若能混个官身,这辈子就不愁了。 余品忠出去后,吴知州提起笔来,将进呈“杨古井”之事写成一份申文,发与上官巩昌府知府张九歌。 作为一州正印,是绝不愿他人轻易干涉治下之事的。而若无特殊原因,上官也不会随意侵占其职权。但若想做出政绩以求升迁,却需要将一些好处分润给上官。吴直混迹州县官场多年,深谙与上司相处之道。而作为一个举人出身的官员,他也很需要借助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的人脉。 巩昌府知府张九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其同年中有为者不在少数。将“杨古井”的好处分与张知府一些,自然比独占其利要好得多。 姚二刀那个案子若办成铁案,吴知州也不介意与分司衙门共享其利。分巡陇右道曾如春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其同榜者虽暂无显赫之人,也只是时日未到。 以此二人的年纪c出身,谋求转迁之意愿只会比他吴直更强,合则两利之事又有谁会不愿意去做呢。 当日午后,杨铮告别了大姐c姐夫,带着月盈等人出城返回杨家坪。 这一趟秦州之行虽出了点意外,结果却还差强人意。古常勇给衙门那边的话已经带到,后续之事便无须再去操心。该做的都做了,等着结果便是,到了这一步,很多事情也根本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一行人到了天水湖旁边,杨铮想起昨天来讨银的那个刘家家仆,觉得是时候去拜访一下刘半仙了。总被那家伙纠缠,想想也有些气闷。 那一两银子的谢仪,一月之前刘半仙便索要过。杨铮问了家里人,才知是在问卦之时便许下的,因而倒说不上对方无理索要,自家人也从未想过要赖账。 然而杨铮可不这么看。虽然眼下家中不缺钱,至少是不差那一两银子,却不能白白便宜那刘半仙。一两银子是七八个“杨古井”售出后的分红,可也是近四亩地一季种麦所得。他亲眼见过父母营务庄稼的辛苦,对那刘半仙的诓骗之举便极为反感。 再者刘半仙大肆宣扬为他改命之事,以此招揽生意,虽只传于乡人之口,却是一个极危险的苗头。谣言这东西总是越传越邪乎,万一哪天传出他出生之时屋院内红光喷涌之类的话,那乐子可就大了。即便不至于此,但他以后是要走科举之路的,与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还是离得远一些的好。 除此之外,杨铮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由。 这世上有许多玄妙之事难究其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情状与那刘半仙会有什么关系。那家伙倘若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就算不斩白蛇c创太平,也可坐龙虎c封真武,天下何处不能去逍遥,又何必窝在这山沟里骗些村夫愚妇。 可只有亲自将这家伙踩倒,才能解除心中的羁绊,取得一份大自在。 月盈见杨铮折向天水湖东岸,便知他要做什么,不由紧张起来,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杨铮看了月盈一眼,笑道:“那刘半仙可是有功名的秀才公,我去找他请教请教,你无须担心。” 月盈听他这样一说,又看了看身后跟着的黑娃c栓子二人,心中方安定了些。 湖畔的水神庙初建于宋太祖建隆年间,之后几经战乱焚毁,至本朝永乐年间方又恢复旧观。其实水神庙只是百姓俗称,其庙上匾额实为“惠应庙”,因传天水湖湖水可治愈疾病,在此求得颇为灵验,故有“惠应”之名。 庙前香客多为左近农人,进香之后便去湖中取水。杨铮想起生病之时,父母每天跑到这里来进香取水为他煎药,便也去庙里上了柱香。其所拜者并非水神,而是父母的恩义。 从庙中出来,转向左侧第二间木舍,入内见一年约四十许的文士坐在案后,颌下生着几缕黑须,样貌倒还算端正。 杨铮向那人拱手道:“敢问可是刘半仙刘先生?” 那人抬眼看了他一下,道:“正是刘某。你是何人?” 杨铮道:“小子杨铮,自城里返家,特来面谢刘先生。” 刘半仙“哦”了一声,又打量杨铮几眼,冷着脸说道:“你既然早已大好,为何到此时才来?昨日又为何纵人伤我家仆?” 杨铮道:“哎呀,刘先生误会了,我何曾做过这等事?你那家人是被城内捕头所伤,根本与我无关呐!” 刘半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端起茶来喝了两口。 杨铮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捧在手中。刘半仙瞥见那锭银怕有四五两重,眼中顿时透出些异样神采。却见杨铮并不放下,只是捧银在手冲他微笑。刘半仙便道:“些许小事,就不提了。” 杨铮笑道:“那便好,那便好。刘先生,小子还有一事请教。昨日我见了知州老爷,因说起‘杨古井’一事,知州老爷有‘钧巧任钓’之语。我不解此语何意,刘先生可否教我?” 门边的月盈听到,心中疑惑道:“二哥这是要做什么,与刘半仙拉交情么?” “钧巧任钓”之句出自《千字文》,说的是马钧与任公子的事。这些内容月盈早就与杨铮讲过,她才不信杨铮会忘了,以此请教实属明知故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各有套路(下) 刘半仙所做的勾当,一要面目周正博人信任,二要消息灵通以济说辞。“杨古井”一事他所知虽不甚详,却也知道个大概。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也愿意指点一番。 当即抚须说道:“钧巧说的是三国时巧匠马钧,此人最大功绩便是制出了龙骨水车,大利于农事。知州此语是在夸赞你呢。任钓说的是任公子东海钓鱼的事,他以五十头牛为饵,在会稽山上投竿东海,钓得一尾巨鱼,让许多百姓饱餐一顿,这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杨铮恍然道:“原来如此!刘先生可否将这四字写来,容我观摩学习?” 刘半仙道:“也罢,就写给你。”在案上铺开张纸,提笔写下“钧巧任钓”四字,写罢搁笔再看,自己也觉得很不错,笔力似乎又有了长进。 杨铮笑道:“多谢刘先生。月盈,快将刘先生的字收起来。” 月盈应了一声,进来走到案前,见那幅字实在说不上有多好,无非还算工整罢了。因墨迹未干,她又讨了张纸覆于其上,然后卷了起来。 杨铮又吩咐道:“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能有失。”月盈道:“是。” 刘半仙见杨铮对他的字郑重,很是满意,静等杨铮送上银子。却见那小子将银锭又收入了袖中,笑眯眯地看着他,半晌也没有露出要掏银子的意思。 刘半仙不禁有些不悦,沉下脸说道:“你这小子,怎的如此不知礼数?” 杨铮笑着拱了下手,道:“刘先生,切勿着急,我还有事请教。” 刘半仙道:“那就快说吧。” 杨铮很诚恳地问道:“不知刘先生的这个营生,一个月能骗多少钱?” 刘半仙随口道:“我这营生”话一出口方察觉不对,拍案怒道:“你这黄口小儿,胡说什么?再敢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杨铮微笑道:“哎呀,先生何必动怒呢?我就随便问问,不愿说也由你。” 刘半仙这下子知道了,这小子不是来送银子的,而是来找事的!当即喝道:“小子,你不想活了么?” 杨铮笑道:“刘先生,你喊这么大声作什么,是想让乡亲都来围观吗?” 刘半仙见杨铮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实难预料后面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若引得乡人围观却是不太好看。虽不惧他一个小小顽童,让人看到也未免太失高人身份。于是平抑了一下心头怒火,冷笑道:“小子,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日你若不能给我个满意的交待,我让你在秦州再无立足之地!” 杨铮摇了摇头,说道:“你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怎么说起话来跟街头混子一样,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刘半仙顿时又火冒三丈,起身便想揪住杨铮痛殴一顿,却见两个壮实青年进来分立杨铮左右,便又压下这个念头,说道:“你当我做不到?来我这里求过卦的人,哪一个不念我的好处,只消我将你恩将仇报的行径一说,管教你和你家人的名声臭遍秦州。” 杨铮笑了笑,说道:“不错不错,一诓骗、二恐吓、三造谣,敢问还有何高明手段,不妨一一使出来,让我好好见识一下。” 刘半仙怒视杨铮,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这小子简直油盐不进,让他感到有力无处使。恨恨半晌,又觉与这不知深浅的小子多言无益,咬牙切齿地道:“那你就等着看吧!” 杨铮道:“等等倒也不妨。不过我却想先请教一下,你为人测字算命,自称能代天改命,这是谁给你的本事?” 刘半仙冷哼道:“此乃天机,岂可说与你知。若非是我,你焉能活到今日!” 杨铮笑道:“真是大言不惭。原来咱们大明除了天子,竟然还有能代天行命之人。刘先生,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刘半仙怔了一下,随即指着杨铮怒道:“你休得胡言,我何时说过那等话!” 杨铮道:“说没说过,你自己清楚。要不咱们把那些找你算过命的人一个个请到衙门去问问,说不定没有呢?” 刘半仙不屑道:“你以为与知州见过几面,他便会听你胡言么?” 杨铮道:“那可不敢。不过你说我是土命人,命理被木所克,此生不宜与木之一属接触。照你的说法,我应是种不得地、住不得屋、睡不得床,仅此倒也罢了,可连书也读不了,就有些说不通了。吴知州嘱我好好读书,以求早日进学,不知你与吴知州谁说得对啊?” 刘半仙道:“我你你”结巴了几下却没了下文。当日杨铮之母张氏来求卦,他确是说过这些话,可那会谁又知道这个泥腿子小儿要去读书呢,又会被知州看好? 杨铮道:“你几次三番要挟诓骗我家银两,更遣恶仆登门闹事,幸好被薛捕头阻止,相信他也会为我作证。” 刘半仙气急败坏道:“小子!谢仪是你母亲早就许下的,我何曾要挟你了?你这名是我取的,有本事你就别用啊!” 杨铮道:“我之名因家人听铜钲报时而取,后又改为现名,与你何干?”钲原是一种古乐器,而此际在乡城里坊,报警、报时敲的锣,就叫铜钲。 刘半仙听杨铮颠倒黑白,怒极反笑,说道:“好啊,好啊,你的名字确是家人起的。弄了半天,原来我是你爹,你可真是个不孝子啊,哈哈,哈哈!” 黑娃与栓子一听,撸起袖子便准备上去揍刘半仙。这般辱人,作为子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的。 刘半仙从案后站了起来,骂道:“你们这些猪狗一样的泥腿子,敢动我一下试试!” 杨铮摆了摆手,阻止了黑娃与栓子。刘半仙有功名在身,打了他确是有些麻烦。说道:“你欺我母亲不识字,写了一个‘钧’字给她,犯今上圣讳,其后便以此为要挟索要银两。你真以为官府连这种事都不会管么?” 刘半仙见杨铮有所忌惮,方自有些得意,听闻此言不由骂道:“放屁!我何曾写过一个”说着便愣住了,转头向月盈看去。 月盈顿时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那幅字藏在身后,又向后闪了两步躲在栓子后面。 刘半仙手臂颤抖指着杨铮,气得几欲呕血。原来这小子一进门就给他挖了个坑,而他竟然毫无防备就跳了下去。 杨铮道:“你听闻肃王府给我家发了抚恤银,便急不可耐地派人登门索要。如此行径,真是枉读了圣贤书。若被大宗师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处置?” 刘半仙道:“我我”忽觉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倒在椅上,喉中发出嗬嗬之声,半晌吐出一口痰来,才算缓过了这口气。他看着杨铮说道:“你为何要构陷于我?” 杨铮道:“我何时构陷你了?” 刘半仙道:“就为了一两银子,你便如此恶毒?” 杨铮道:“你逼得农人四处筹措谢仪以至生计无着之时,可曾想过此等行径是否恶毒?” 刘半仙颓然笑道:“这又与你何干?” 杨铮道:“那我就说说与我相关的。其一,你不该诓我家人,你当农户攒点银子容易么?其二,你不该将我的事到处散播,把我当垫脚石来踩。原本事情至此为止,你认个错,我也懒得再和你说。可你今日以我家人为要挟,又辱我尊长,便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半仙道:“那你要怎的?” 杨铮道:“有错便要改,还要我教你么?” 刘半仙一听心下稍安,原来杨铮并非要往死里整他。说道:“那你将字还我。” 杨铮道:“休想。你记着有这么一幅字,也好时刻自省。” 刘半仙四十多岁的人,被一个小少年如此教训,竟然无话可说。这一回他算是领教了知州口中的“秦州神童”的厉害,即便没有那幅字,事情闹将出去他也自忖不是对手。 杨铮正待离去,忽闻门外有人说道:“操之在否?同窗来访!”似是吕成亮的声音。 刘半仙打起精神道:“在呢,可是子明?”他本名德本,操之是其表字。应完声后,向杨铮拱了下手,面露恳求之意。 杨铮笑了一下,指了指月盈手中的那幅字,带着几人出了木舍。只见外面站着三个书生,其中一人果然是吕成亮。 吕成亮见了杨铮,说道:“咦,小友怎的在此?” 杨铮道:“闲着无事出来逛逛。”说完又朝另外二人拱了拱手。 那二人年纪大一些的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小一些的看着方过弱冠之年。两人见杨铮年齿虽幼,却也作书生装束,又与吕成亮相识,便也拱手还礼。 吕成亮道:“那且稍等,我们与操之说两句话,等下一起逛逛。” 杨铮正有些事想向吕成亮请教,便道了声好。见三个书生进了刘半仙的木舍,不便去听他们要说何事,便移步湖边驻足等候。这还是他第一次行至湖之东岸,换个角度看看,景致倒很有些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书生纵论(上) 月盈上前几步走到杨铮身侧,小声问道:“二哥,这幅字该怎么处置?” 杨铮道:“随便卷起来放包袱里,回去了你可以拿它引火,也就能派这个用场了。” 月盈抿嘴笑了笑,将字叠起放入包袱,说道:“二哥这回可是把气出了?” 杨铮道:“也不全是为了出气,主要是让那家伙莫再乱攀扯我。谁知他竟然口无遮拦,这便要给他一个深刻些的教训。” 月盈对此也很气愤,道:“那刘半仙辱及爹娘,着实可恶,真是该打!” 杨铮道:“眼下还打不得,他若没有长进再打不迟。”心想,照刘半仙的德性,大话只会越编越离谱,最后总有不可收拾之时。今天虽教训了他一下,若往长远了说,也未必不是救了他呢。 骗刘半仙写那几个字,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攻势。当真要到衙门去告,一个字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所指刘半仙之罪是讹诈,而非要在文字本身上作文章。 本朝对避讳一事可谓历朝最轻,极少有因此而获罪者,便是以对士大夫宽仁而著称的赵宋都远不能比。对于帝讳,只尊礼“二名不偏讳”的原则,单书一字无妨,如元、璋、高、炽、基、镇等皆文中常见,元旦、元宵等节日之名也从未变过。 百姓起名确有一些禁忌,像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等字皆不可用,其余的却无甚讲究。也就是说,即便当真以“钧”为名,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罪过。 过了不长时间,吕成亮三人出了刘半仙的木舍,朝杨铮这边走来。杨铮见了便也朝那三人迎去。这番相见之后,吕成亮为杨铮引见了一下另外两人。 年纪大一些的书生名叫赵澍坪,字承泽,是吕成亮同年进学的好友。另一人姓胡名忻,字幕之,去年方进学,这位便是被“蜡烛王”用以宣传“士子烛”大城小胡相公。 赵澍坪与胡忻听吕成亮介绍完杨铮,眼中都透出些好奇之色。不过这二位的操守显然比吕成亮要高明得多,并未一边上下打量杨铮一边口中啧啧称奇。 胡忻道:“近来多闻小友之名,幸会,幸会!” 赵澍坪道:“小友聪慧非常,赵某佩服之至。” 杨铮被这二人的态度弄得有些不明所以,说道:“二位相公谬赞了,在下实不敢当。” 赵澍坪笑道:“小友何必过谦,你所创之‘杨古井’大利于农事,仅此一点就比我们这些只读了几本书的强了百倍。” 胡忻道:“是啊,小友这般年纪便有造福乡里之举,忻十分钦佩。” 杨铮心想,原来是因为这个。说道:“我只是出了个点子,打制可全赖古记铁铺。” 赵澍坪道:“若无你的点子,铁铺里也只能打些铁疙瘩出来,那可济不得什么事。” 吕成亮道:“正是。”胡忻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杨铮只得再谦逊几句,生受了三人的恭维。 他知道,这三位秀才并非有意鄙薄古常勇,或是故意抬高他,而是纯粹就这样认为的。此际士人的价值观大体如此,永远认为在任何事情中都是他们的贡献最大。倘若事情搞砸了,那便是执行的人办事不力。 现今杨铮能算半个读书人,秀才们自然更认同他的作用。若他只是个小匠户,那三人怕是就没有多少谈论的兴趣了。 看来随着“杨古井”的推广,他在当地士人当中已有了那么一点知名度。细思起来,却也在情理之中。 大明子民最为看重者,一曰田土,二曰功名。田地多的人家总会想方设法供出一个读书人来;而读书人若有了功名,名下也绝不会缺少田地。便是商人们也不例外,发达之后无不一面广置田产,一面培养读书人。有钱有势而名下无田地者,万不存一。 现下“杨古井”尚属稀缺资源,州衙虽说是按里甲分派,但能率先用上的自必多为大户大族。这些人家多少总会有那么几个读书人,且不论其有无功名。 胡忻之父在京做官,父子二人俱有功名自不必说。虽不知赵澍坪家中是什么情况,但既是姓赵,又有功名,那便不会差到哪去。 秦州虽大户人家不多,财富、地产更是完全不能与关中、江南那些富庶地区相比,但若论名门望族,却着实有那么几家,天水赵氏便是其中之一。 赵氏先祖为战国时赵王后裔,秦灭赵后迁居于此,之后渐成望族。宋太祖赵匡胤便出自天水赵氏,宋时称天水为国之姓望,赵姓也因此排百家姓第一位。虽然到了此际,居于秦州的赵氏已不再有祖先的荣光,族人多为寻常百姓,但仍是当地有数的大族。 四人一边说话一边沿湖漫步,由南岸向西而行。月盈与黑娃、栓子落在后面一些,与吕成亮等人的书童、伴当行在一处。 聊了些“杨古井”之类的闲话后,话题不觉就转到了读书科举上。听闻吕成亮不准备参加明年的乡试,赵澍坪和胡忻都很诧异。 赵澍坪道:“子明在外游学数年,文章必已大有长进,缘何要放弃这一科呢?” 吕成亮道:“承泽休要捧我,我对自己的本事心知肚明。这些年虽小有收获,却也更知差距所在。进一次贡院,命都要丢上半条,明知考不中,何必去受那份罪?” 赵澍坪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应过两次乡试之人,岂不是早就没命了?” 吕成亮也笑道:“焉知你不是在操之处得了续命妙法,我又未曾习得,可不敢轻试。” 赵澍坪肃容道:“我确是向操之请教过。你送他几两银子,他必然愿意教你。但操之今日似乎气色不佳,怕是已传过功法了,你还须再等些时日。”说完便笑起来。 这二人拿刘半仙开涮,说得不亦乐乎,对这位比他们早好些年进学的老秀才全无半点敬意。胡忻虽未与二人一同调侃,面上却一直带着微笑,显然也不怎么认可刘半仙。 也难怪后进们不把老秀才当回事。刘半仙不务正业一心钻营,干的还是近乎骗子的勾当,又如何能让人敬得起来。 吕成亮听赵澍坪提及刘半仙气色不佳,说道:“对啊,他好似病了一般,你不提我倒忘了此节。杨铮小友,方才你可是到操之那里求功法去了?” 杨铮很是无语,道:“子明相公,你再持这般执念,可要走火入魔了!” 赵澍坪一听大笑不已,胡忻也不禁莞尔。 吕成亮摇头道:“我又未修他的功法,何来走火入魔之说?倒是你,若不是去求功法,那便是寻他晦气去了?” 杨铮道:“我寻他晦气作甚?只是与他谈了谈,劝他莫要再拿我的事当说辞去骗乡人。想是操之相公听了我的话,觉得心中有愧,因而看着有些气色不佳。” 三个秀才听杨铮说得有趣,都不禁笑了起来。刘半仙何许人也,岂会因骗了人便心中有愧,那他这命算测字的勾当早就应当关了。 吕成亮道:“原来你是去废他功法了,怪不得他元气大伤。你这般等于挡他财路,他怎的就轻易就范了?” 赵澍坪和胡忻也不禁对此有些好奇,齐齐望向杨铮。 杨铮便将事情讲了一遍,但未提骗刘半仙写字一节。他要正本清源,自不怕向人分说,正可借此机会在士人当中为自己正名。如此一来,哪怕乡人传得再邪乎,也就不打紧了。 听杨铮讲完,赵澍坪道:“操之确是有些过了,借小友之病行愚骗之事,实非读书人所为。” 吕成亮道:“他怕是早就不把自己当读书人了,诸位在州学中见过他几次?” 赵澍坪笑道:“有学正、训导保他,他又何必去州学,就连考课也一应免了。去岁大宗师按临,学正为他请了假,连岁考都没有应,还不是一样过关。” ps:关于避讳多说两句。 宋钦宗名桓,则连“嫌”、“名”、“丸”等字都需避之,科场韵脚用“丸”字者皆黜落。宋高宗名构,则连“勾”字也要避讳。又因尊赵玄朗为“圣祖”,其名也要避讳,故而宋人写千字文首句时只书“天地元黄”。宋仁宗名祯,同音字皆避,于是蒸饼(馒头)就成了炊饼,以至于后世很多人误以为武大郎是卖烧饼的。 明代对于避皇帝名讳的要求相当宽松,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了元朝影响。 有些地名避“元”字,并非是“元璋”之“元”,而是“蒙元”之“元”,意在抹去前朝影响。如改庆元路为明州府(后避大明国号又改为宁波府)、改奉元路为西安府、改兴元路为汉中府等。又将“元宝”改为“通宝”,将“元来”书作“原来”,都是同样的原因。但是像元旦、元宵这种节日名,则从来没有过特殊要求。 另外明朝皇帝姓“朱”,在当时均写作“硃”,与姓朱的普通百姓并异,并无改人祖姓之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书生纵论(中) 吕成亮有些鄙夷地道:“也不知操之给了学官多少好处,今日训导还专让我给他带话,这交情可很不一般呐!” 赵澍坪笑道:“他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这一回知州主持科考,就算还能让他保有功名,却也必不会再容他做那愚骗勾当。” 胡忻道:“知州将科考定在圣诞当日,难道不是虚应其事?” 杨铮听到圣诞二字,不禁一阵恍惚。随即便反应过来,所谓的圣诞是指孔圣人的诞辰,日期为八月二十七,就在五天之后。照例每年这一天要在孔庙行祭祀典礼。 赵澍坪道:“放在圣诞当日,无非是大家答题的时间会短一些,又不影响评判课业。照我看,知州此举如此突然,又明令不得请假,这是要真正考校一下诸同窗的学识了。你们可知道,此次主持科考的差使,是知州专门从大宗师那里争来的。” 吕成亮道:“竟有此事?那看来我们也得好好准备一下才行,可别触了知州老爷的霉头。” 赵澍坪笑道:“说起来这还是拜小友所赐啊!” 杨铮奇道:“此事因我而起?” 赵澍坪道:“可不是么!听闻当日知州去你们杨家坪查视‘杨古井’时,轻车简从,连仪仗都未用?” 吕成亮和杨铮都道:“确是如此。” 赵澍坪道:“按令文官四品以下不得乘轿,可离了京师,又有多少官员真正遵从了?七品正印在其治下一样乘轿,御史大都睁一眼闭一眼,对此不闻不问,只对武官、勋贵盯得紧。知州过去出城,又不是没乘过轿、排过仪仗。可见从那时起,咱们这位老父母便有了上进之心。他对州学上心,也就不奇怪了。” 吕成亮点头道:“原来如此。承泽在分司衙门任事两年,识见果是不凡。” 胡忻道:“承泽兄高见,小弟佩服之至。” 赵澍坪摆了摆手道:“些许浅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子明你在外游学多年,眼界增长又岂是我能比的,只不过回来时日尚短,对本乡情况不太了解罢了。幕之虽刚进学,才学却胜我远矣,来日必登进士。我是见举业渺茫,这才在分司做些事,以求将来能有个出路。” 胡忻道:“承泽兄太高看小弟了。听你一番见解,我还想着明年若乡试不中,便去京师父亲身边,一面读书一面也好长些见识呢。” 秦州士子能中举者甚少,因此大家反而看得比较开,谈论起落榜之类的事并不沉重,就如闲话一般。 杨铮见他们话题告一段落,便请教道:“科试不是应由大宗师主持么?” 赵澍坪笑道:“虽理应如此,奈何总有权变之事。陕西这么大,大宗师顾不过来也很正常。” 吕成亮笑道:“承泽兄此言不妥,权变之事又非我陕西独有,河南、浙江也是相差仿佛。照我看地域广大只是其一,主要还是大宗师太忙了。” 这两人刚议完吴知州,又论起提学官来,且话中不无揶揄之意。那二位官员一个是有破家之威的地方正印官,一个是捏着阖省秀才们功名的大宗师,竟然震不住两个胆大的秀才。 还是胡忻比较实在,见杨铮确是不明此节,便详细为他分说了一下。 提学官每任三年,第一年主持岁考与院试,第二年主持科考,第三年则主持录遗。按朝廷律令,这些考试均要提学官亲自主持,每年都须巡视考校各府、州、县一次。 因而要想做一名称职的提学官,确实会相当辛苦,尤其是在陕西这样地域广阔的布政司上任,将各府、州、县全走上一遍,差不多一年就过去了。有时遇上些事情耽搁了,一年时间还未必够。 为了节省时间,少跑些路,提学官便将巡视之地定在府之一级。府领各州县学子均至府候考,提学官无须下至州、县,这就方便了许多。 然而将各府都走一遍,仍然颇费周折,便有提学官想出了更省事的办法:让阖省学子至布政司所治的府城候考。这样一来提学官倒是省去了奔波之苦,可学子们却苦不堪言,尤其是一些家贫路远者,连路费都凑不够,因而此法方一冒头便被朝廷严厉禁止了。 后来提学官们又想出了移文代委的主意。头一年的岁考及院试,仍由提学官亲试,科考则让各地官员代为主持,录遗也只在布政司所治之府城举行。上任三年,只巡一次,便是此际提学官任上的常态。 秦州此前已不乏先例。代提学官举行科考的官员,有时是知州,有时是分巡道。 杨铮听胡忻讲完,诚意谢其解惑。这些科考中的门道,多了解一些自是大有好处。 赵澍坪说这一次科考是知州主动讨来的,想必不是虚言。因分巡道是进士出身,而吴知州只是个举人。不过知州本有兴学科举之责,主动承担也合情合理。 对于吴知州的心思,杨铮因是几件事情的当事人,甚至可称得上是幕后推手,故而比赵澍坪还了解得还更透彻一些。但赵澍坪仅通过一些表象便能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确是相当不简单。这人在分司衙门任事,对官场中事的见解,明显要比吕、胡二人高明一些。 几人边走边聊,不觉已绕过了天水湖,到了黄瓜河前。过了木桥后,吕成亮邀杨铮一同去他家中小坐。杨铮欣然应允,便让月盈三人先回杨家坪,独自与吕成亮等人去了吕家崖。 吕成亮将赵、胡二人介绍给杨铮,多少带着些提携之意。而杨铮也很需要拓展一下自己的圈子,以获得更多的信息和资源。方才一路闲聊,就初次接触的印象而言,赵、胡二人都是可交之辈。 到了吕成亮家中,几人先拜见了他家中长辈,随后便去了吕成亮自己的院中。里老家不愧是赤峪里属一属二的富户,宅院颇为宽广。吕成亮的这个院子,就比杨铮家的还要大一些。 四人在正屋里坐了。相公们的书童、伴当提进几个食盒,将里面的菜肴在桌上摆开,几个热菜竟都冒着丝丝热气。杨铮细看那食盒,见盒底有燃着的炭火,中有隔层,制作得很是精巧。此时天气还尚未冷,食盒的作用并不十分突出,若是冬日里外出,随时能吃上口热菜,可就是一件极惬意的事了。 吕成亮让人摆上碗筷,又开了坛酒。因杨铮不饮酒,便给他沏了壶淡茶。 杨铮本以为科考将至,秀才们会交流一下文章心得,见他们摆起了酒菜,便知道是不会谈这些了。大概以这三位的学识,根本就无须担心。 对于他们而言,倒是天下大事更适合于佐酒。没多大工夫,就说到了阁臣中枢。从高拱被逐说到高仪病故,从张居正执掌内阁说到冯保这个开了大明先河的顾命辅政太监,有褒有贬,不一而足。 杨铮这才知道,之前在湖边议论知州、提学之流的官员,于他们而言只是小菜,天下之事就没有他们不敢议的。 大明的读书人一直都很敢说,除了少数几个时期外,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而自阳明先生的心学传播开来之后,这种风气就更加浓郁了。其中尤以王艮开创的泰州一脉为甚,天下之事无不可说,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 吕成亮曾在南直隶一带游学半年多,去过那边的几个书院,明显是受了些影响的。这从他谈及那段经历时的话语中便能看出。赵澍坪虽见事独到,常有不俗见解,但若论言辞之尖锐,却还是及不上他。 见秀才们谈得兴起,杨铮借机请教了一下肃王府给抚恤银的问题,这倒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赵澍坪道:“肃藩一支大体还算本分,未闻有太多劣迹。若我没有记错,现今这位肃王是去年才袭封的,此前至少有六七年只是以宗理身份掌肃王府,并未封王。” 吕成亮问杨铮道:“令兄罹难是何时之事?” 杨铮道:“嘉靖四十三年冬。” 赵澍坪道:“当时肃王府应是只有宗理而无肃王。” 胡忻道:“想是肃王袭封之后想起当日之事,心中有愧,这便遣人来发下抚恤银两。” 赵澍坪道:“那他去岁便应遣人过来,为何要等上一年?照我看,还是和朝廷相关。子明,你将近期邸报取来。” 吕成亮便到东首书房架上取出了几本小册子过来。赵澍坪从中捡了一本,翻阅片刻后,摊开放在桌上,说道:“或与这几份诏书相关。” 赵澍坪所指的第一份诏书,是穆宗皇帝遗诏,其中有“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辄离本国”等语。第二份是新帝的大赦诏书,对宗室多有优免之条。第三份则是训诫天下藩王宗室,要他们各安本分,不得滋扰地方云云。 从这三份诏书看,似乎朝廷对宗藩的态度时好时坏。其实前两份只是依成例而行,最后这一份才算是真正的态度,但除了措辞严厉一些,倒也并无特异之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书生纵论(下) 赵澍坪见几人仍是不解,说道:“诸位可还记得韩藩讨禄之事?” 吕成亮与胡忻都道记得,只杨铮摇头。于是三人便与他分说一番。 韩王一支于永乐年间就藩于陕西平凉府,子孙繁衍甚众,至嘉靖时受禄米者已愈千人。因禄米银太多,陕西力不能支,故而时有拖欠。到了嘉靖四十三年,历年累积所欠竟达六十多万两,韩藩宗室自是极度不满,于是在奉国将军朱融燸的带领下,一百四十余人越关至西安府,围堵巡抚陈其学宅地讨要禄银。 陈其学无奈凑了些银子给这些宗室,但宗室们却觉得太少,不但鼓噪辱骂挑衅滋事,更纵容属下在市井中抢夺。陈其学将此事奏于世宗,世宗大怒,废带头的朱融燸等宗室为庶人。谁知朱融燸竟拒不受诏,不但驱逐了宣诏使,还将平凉知府殴打一顿。这一下事情彻底闹大了,陈其学也就不再客气,直接带兵弹压。 之后世宗令内阁处理此事,时任首辅除阶借此机会,与礼部尚书李春芳等人推出了“宗潘条例”,对藩王加以限制。 赵澍坪道:“韩藩经此一事后,倒是老实了许多,但心中怕是一直有所不满。这一次新帝大赦天下,便又不安分起来,因诏准宗室支取部分往年减革俸禄,借机重演讨禄米旧事。这一份训诫宗室的诏书,大体便是因此而起。” 吕成亮赞同道:“如此便说得通了。肃藩一向谨慎,见诏不免惶恐,想到昔日旧事,这便来抚恤丧亲百姓。” 杨铮点了点头。就能看到的信息而言,应是这般缘由。或许背后还有许多瓜葛,但也不会相差太远。 胡忻道:“宗室人口滋生太快,实非百姓之福。我秦州土地贫瘠,只支应肃藩稻米勉强还能应得,却仍不免会有小友这般丧兄之惨事。真不知平凉百姓这些年来又是如何过的。” 赵澍坪愤然道:“宗室饱食终日,只会生养,真是一群蠹虫!” 吕成亮道:“太祖立下这封藩制,怕是未想到会有今天。若论会生养,韩藩可还算不得什么,晋藩可是要强过甚多。” 杨铮忍不住道:“有利可图,缘何不生?” 太祖算得上是一位少有的英明神武的皇帝,待百姓甚宽,肃贪之决绝古今末有。只可惜太过爱惜子孙,算数方面又不怎么行,根本未算过封藩一两百年下来会是什么局面。而成祖靖难之后,为求法理正统,虽也行削藩,却不更易太祖分封制度。而宗藩再无权可图,便只有捞钱享受,更加剧了这一情况。 赵澍坪笑道:“小友此论可谓一针见血。亲王但有生养,不论男女皆有禄米,那可真是发财得很呢!” 吕成亮道:“不错。亲王子未受封者禄同公主,女未受封者半之。公主年俸二千石,可见就是生个女儿也抵得上一品大员的俸禄了。” 赵澍坪道:“那还得是正一品才行!” 胡忻道:“幸而有‘宗藩条例’约束,现下总是好了许多。” 赵澍坪道:“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往后藩王仍只会越来越多,宗室人丁不断繁衍,天下虽大,只怕也安置不下了。” 吕成亮道:“然也!支给宗室的禄米越来越多,他们还不断侵占田土,生生逼出许多流民来。听闻河南、江西早已不堪供养当地宗室,我陕西恐怕也将不远了。” 三个秀才喝着酒,高谈阔论不已。杨铮多数时候只在旁边听着,并不怎么发表意见。虽然他对这个大明天下的了解仍很有限,但不会人云亦云,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秀才们的话道理上并没有错,却也要有所甄别判断,毕竟他们所处的立场会使他们的想法受到局限。 就如同秀才们更认同他对“杨古井”的贡献一样,若论对田土的侵占,士人官员可并不比宗室们差到哪去。海瑞让前首辅徐阶退田之事,可才刚过去没多久,吕成亮等人却很少会谈到这个。 徐阁老斗倒了严阁老天下赞誉,然而徐家的家产却比严嵩只多不少。所谓的天下人悠悠之口,不过是士人阶层自说自话而已。难道官员侵占百姓田地,就不产生流民了么?而高阁老整治徐阁老,恐怕也不是要为民作证吧。 三个秀才将藩王宗室大肆批判一番,待没什么新鲜说辞了,便又议起了别的事情。杨铮将桌上的邸报翻开,寻找与他们的谈论相关的内容查看,遇有不解之处便即请教一番。 这几份邸报均为手工抄写,这也是当下邸报传播的主要方式,故而又称之为邸抄(钞)。 朝廷邸报由通政司发出,基本上每日一份。在京及各地方衙门有专门负责抄写邸报之人,由于这些人所属的地方、衙门不同,在誊抄时均会对内容进行拣选,将那些他们认为无关紧要或影响不大的内容略去。每隔数日,当邸抄的内容积攒到一定数量后,再装订成册发出。 邸报由京师发出后,经布政司、府、州县逐级转发,每次转抄又会经过一次内容拣选,故而到了州县时,邸抄的内容往往不及通政司所发的一半。 即便如此,其内容仍可称得上包罗万象,不仅有天子诏谕、朝臣奏疏、官员升黜、封赏赈灾、各地军情等事,也有一些奇闻轶事、野趣怪谈,阅之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对大明的认识也慢慢立体起来。 不觉间窗外日头西沉,屋里变得有些暗了。杨铮见那三人仍兴致极浓,大有不醉不休之势,且话题已开始转向风花雪月,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借走了桌上的几册邸报,准备回去再细看一番。 他出了吕家崖,见月盈三人候在村口,身上的包袱仍在,便知是一直等着的,说道:“你们怎的不先回去?” 月盈道:“二哥一个人,我们放心不下。” 杨铮道:“这都要到家门口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月盈道:“不论如何,多小心些总是好的,二哥切莫不当回事。” 杨铮笑道:“好,你说得有道理,咱们回家吧。” 月盈见杨铮手中拿着几册书,接过来放到包袱里。杨铮想起她说过江南有刻印贩卖的邸报,便又详细问了下。月盈道:“刻印的邸报并非时时都有。有时三两日便有新的,有时则要十数天,大抵是要看事情大小的。” 杨铮问道:“一份大概要卖多少钱?” 月盈道:“从几分到几钱银子的都有。若只有几页纸,就会便宜些;若是订成册子的,就贵一些。” 杨铮点了点头,说道:“总是比手抄的要便宜些。” 此际邸抄价格之昂贵,着实有些超乎他的想像。之前他以为一份邸抄,价值数分至一钱银子应当就差不多了。今日问了吕成亮才知道,一份竟然要半两银子左右。因每份邸抄的内容多寡不一,重要程度不等,这个价格波动会比较大,但至少也得三四钱银子。 吕成亮处的邸抄,是赵澍坪通过在分司衙门内的关系找人抄的,一册不过数十页。这几乎已是邸抄传播的最末一端,却也要付出近二钱银子的代价。而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有人为了尽早得到某些消息,甚至会出数两银子去买一份邸抄。 杨铮现在正读的四书章句集注,印制相当精美,一册也才二钱银子。这可是士子时时要读的书,即便中了进士当了官也要备在身边的。可多数邸抄都有很大的时限性,看过之后放上几个月,便值不得什么钱了。 由此可见,不在官位上的士子要想及时了解天下大事、朝廷动态,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也不知读书人喜欢议论时政、指点江山的脾性是不是与此有很大关系,花了钱看了报若不能表现一番,怕是总会觉得缺点什么。这样算来,邸抄倒称得上是一种地位商品。 月盈久在杨铮身边,能够猜到他的一些心思,因问道:“二哥是想印邸抄来卖么?” 杨铮笑道:“你说做这个能赚到钱么?” 月盈想了想说道:“怕是有些难。” 杨铮道:“何止是有些难,要是刻版印来卖,非得亏死不行。秦州读书人少,花得起这个钱的人就更少了。吕相公他们几个家境都不错,邸抄却也要传着看呢。” 月盈道:“二哥可是觉得总这样借来看不太好?” 杨铮笑道:“总是白看当然不好了,我凑份子和他们一起传看,也花不了几个钱。” 月盈点了点头,说道:“二哥若觉传看不方便,我帮你抄报可好?” 杨铮道:“看过便是了,何必要那么麻烦?” 月盈道:“总是要写字,抄报也是一样的。说不定有些二哥看过之后,哪一天又要看呢。” 杨铮道:“又要看就再去借好了。你好好与我一起读书习字,别总想着节省纸墨。” 月盈点了点头,不再说了。不过她仍是很不解,杨铮为何一直要她一起学习。女子读了书,又不能科举,更何况还是她这种身份。 ps:地位商品是现代经济学概念。消费者在使用地位商品时能够得到满足和快乐,而这些满足和快乐源自商品的社会稀缺性,这种稀缺性是相对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习文备武 回到家中之后,杨铮又开始了有规律的读书习字生活,简单却很充实。有月盈在旁陪读,也就不会觉得枯燥。山村的环境很容易让心静下来,这对于背书是极有好处的。 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他增加了一些夜里学习的时间。 全村人都殷殷期盼着神童学子刻苦努力,自然不好太让大家失望。或许每到天黑下来,村人见到他家的院子中有一些光亮,便能睡上一个好觉了。让老族长看到,想必也能安心很多。 其实这只是旁因。一个会学习擅考试的天才,将书读给别人看已然落了下乘。 最大的原因是到了这个时节天黑得太早,末至酉时正牌(晚六点)天便已经黑透了。他是惯于午睡了的,这样下午学习时精力充沛,效果才会更好。因而晚上太早根本睡不着,必须要找点事情来做。 大姐给买的那包蜡烛此际便派上了用场。这“士子烛”是由蜜蜡制成,或许还加了些其它东西,烛体呈微透明的明黄色,烛芯为棉线,点燃后会散发出淡淡的蜂蜜香气,烛火要比油灯明亮许多,倒也能将就着用来看书习字。 此际的书多为木刻雕版,字体较大,因而不是太废眼睛。虽然宋时便有了活字印刷术,却一直不怎么普及,不论士人还是印坊对此技术似乎都不太认可。就连江南印邸报的工坊,用的都是木刻雕版。 尽管如此,杨铮也不会持续看太长时间的书。夜间学习他主要用来温习旧课,基本以背诵为主,书本只是略看几眼即可。有时与月盈相互印证,则连书都不用看了。 月盈知道杨铮是怕伤眼睛,可一连数晚如此,总觉得有些浪费。这一晚杨铮背书时,她便说道:“不如我来给二哥念吧。” 杨铮道:“我怕伤眼睛,自然也不愿你伤了眼睛啊。” 月盈道:“那岂不是白费了这烛光?” 杨铮笑道:“总之还是在读书,怎么能叫白费呢?再说几根蜡烛又打什么紧,眼睛伤了可就医不好了。” 月盈感受到杨铮的关切之意,不禁抿嘴偷笑了下。这两天她按杨铮的要求,开始缝制一套便于纵跃跑跳的“运动服”。原本她晚上也要做这个活,却被杨铮拉着一起背书,说是两个人才背得好。其实她知道,那是怕她在灯下做针线伤眼。 看着炕角那未做好的运动服,月盈觉得二哥起名的水平越来越高明了。运者,行走之貌也;动者,静之对也。任谁一听这名便能知道衣服的功用。只是样式有一点古怪,像是一套交领中衣,却又在肩、袖、腰、腿等处有许多不同。 过了些时候,屋里变得有些暗了。月盈拿起剪刀将烛芯上面剪掉了一截,烛光又明亮起来。 杨铮这几日晚上常见月盈剪烛,除了会想起“何当共剪西窗烛”之类的诗句,并未当回事。可这一回却突然间想起些什么,望着那烛火说道:“为何要剪烛呢?” 月盈道:“烛芯长了,若不剪掉些火就上不来,那不是太暗了么?” 杨铮嗯了一声,道:“可应该是不用剪的啊。” 月盈见杨铮盯着烛火若有所思,半晌都不动弹,忍不住问道:“二哥,你想什么呢?” 杨铮回过神来,笑道:“嗯,走神了。” 月盈道:“二哥若是乏了,我就去烧水。” 杨铮点了点头,说道:“嗯,也不早了。” 这般又过了数日,杨铮手臂上的伤口基本长好了,留下一条三寸多长的疤痕。他身上原有二十多道从树上跌下时的划伤,与之相比,这刀伤倒还更细小一些。脑后的肿块也渐渐消退,若不用力去触并不疼痛,夜里总算能睡得踏实了,不会再翻个身就疼醒。 身体无碍之后,他便开始给自己的运动加量,不仅增加了晨跑的圈数,提高了跑圈的速度,早晚还要各做几组力量锻炼。 他并未指望成为武林高手,但日后总不能再轻易被一个混子随便制住,在关键时候,总要有些自保能力才行。随便再不与人有肢体冲突,身体强健些也总虽好的,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是打心底里就看不上的。 临近月底时,古记铁铺的一个伙计给杨铮送来了他订制的运动器械,其实就是两副重量不同的哑铃,以及一根用来做单杠的生铁棍,表面都打磨过了,摸上去并不粗糙。 那天他和古常勇说过,这些东西要得不急,等忙完了“杨古井”的事,有空了再做不迟,未曾想人家还是提早给他做了。 古家的伙计还带来了一封古成冶的书信,提及了几个脚踏鼓风轮制作中遇到的问题。杨铮看过之后,拟了几个解决方案画在纸上,让那伙计带回去。 从古成冶提的问题来看,链条传动系统应已粗具其形。估计顶多再有七八天,便能将整套东西都做出来。 杨铮对此也很有些期待,虽然那套东西并不算很复杂,却是经他之手的又一件超时代产物,若能发挥出功效,便可在此基础上衍生出许多大有用处的东西。 不过他更为关心的并非能否打制成功,这一点应当不是多大问题,关键在于能够正常使用多久。若是用不了几天便故障频出,部件的强度难以满足长时运转需要,那这玩艺儿就失去了意义。 杨铮请杨根发帮忙做了两个粗一些的木桩,在桩脚两侧各做一个三角支撑。然后在院子里挖了两个坑,将木桩埋进去立了起来,地面上露出一人多高,再将那根铁棍固定在木桩端头,一个简易单杠便做成了。 家里人一开始不知道杨铮立这个东西做什么,待见到他吊在上面做引体向上,都觉得很好笑。 张氏起初还有些担心儿子又要调皮了,却见并未在那东西上面攀爬,看过几次后便不再当回事。倒是杨大力看过之后觉得有些新鲜,也上去试了试。 杨铮见老爹轻轻松松便做了四五十个,竟似毫不费力一般,便知自己要想拉开家中的那张弓差得还相当远。不过先弄上一张轻巧的小弓练练手倒是不妨。 射本是六艺之一,应当从娃娃抓起,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至少要先把准头练出来。 又过几日,刘半仙登门拜访,给杨铮父母送了些礼品,又送了杨铮许多书籍。 杨大力两口子见这位南乡有名的半仙竟这般客气,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刘半仙言道,杨铮早晚进学,日后两人便是同窗,故而前来拜见也是应有之宜。又为前次给杨铮测字算命之事道歉,只是多年习惯使然,仍将话说得云山雾罩,杨大力及张氏听得有些发懵。 杨铮对刘半仙的这番说辞并不甚喜,却又不好说什么。时人多信命理,农人又更甚之。父亲虽不如母亲那般笃信,却也并非不信。若与他们直言,那些东西全是骗人的,只怕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好在刘半仙的话多为宽解之语,又说杨铮此后百无禁忌,这些话杨大力夫妇倒能明白。有了这个打底,至少以后再要跟父亲学习弓矢,母亲也不会再反对了。 与杨大力夫妇相见之后,刘半仙又到杨铮房中坐了坐,问道:“小友你看这样行吗?” 杨铮道:“让先生费心了。” 刘半仙道:“不敢,不敢,小友称我表字即可。” 杨铮笑着点了下头,说道:“操之相公送我这些书,自己不再读了么?” 刘半仙道:“我家里还有,小友但管放心。” 杨铮道:“那就多谢了。” 刘半仙送的是孝经、小学、五经传注、国语、战国策、八家文集等书,于杨铮都还用得上。加上他已有之书,这间居屋倒也可勉强称得上书房了。收了刘半仙的这些礼物,过去的事就算是揭过了。 刘半仙也知道这一点,见杨铮未拒收,长出了一口气,又坐了片刻便告辞了。 杨铮将刘半仙送至门外,见他微驼着背走向村口,身影显出几分落寞之意,浑不似往日高人模样,也不禁有些感慨。任你什么半仙、半神,官老爷较起真来,立马就被打落尘埃。 前两天杨铮去吕成亮家还邸抄时,听闻在知州主持的科试上,刘半仙虽被评为三等过关,却受到了很严厉的申饬。 虽然按照科考之规定,生员成绩也会评出六等,就如岁考那般,但一般只分三等。一等和二等者称为科举生员,获得参加明年乡试的资格,科考之名也因此而来。其余生员一般都会归为三等,不赏不罚。 当时吴知州还说,所有州学生员日后不得缺课,更不得在外面做有失体统之事,他会时时过来督察。包括刘半仙在内的几个州学生员,被列为重点考察对象,日后考课、季考若不过关,必要禀明大宗师黜革功名。 也不知吴知州是不是从海青天那里受到了启发,秀才们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看来即使那一天未去寻刘半仙的麻烦,他那骗人的营生也难以再做下去。 不过这变故若细究起来,还是由杨铮而起,也不知秀才们是否会因此把他给记恨上,该不会还未曾进学便将日后的同窗们给得罪光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二哥之遇 一入九月,早晚天气变得明显寒凉起来。杨铮早起外出晨跑时,身上也多加了件单衣,以防不慎感冒。 杨家坪的村塞墙周长约有一里半的样子,他身体刚恢复那会一般只跑三圈,近来则提升到六圈,跑完还要再走上一圈。虽然感觉有些吃力,却正要以此来提升体质。 这一天跑完之后,日已东升。他绕墙慢走做些恢复运动,突然看到一个影子从脚下迅速掠来,未及回头,便被一只大手掩住了口鼻,又有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他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杨铮扳住来袭者的手臂,奋力向后踢去,却碰不到对方身子半分。眼见着被提起的高度,便知这人身高腿长,并且力气极大,竟无半分反抗的余地。随即眼前景物快速变幻起来,来袭者提着他掠过村后的小溪,一路飞奔,钻进了山脚处的树林中。 后颈被制,兼且呼吸不畅,杨铮只觉一阵昏眩。来者必是恶意无疑,当此危机之时,脑中却涌起许多荒诞不经的念头: “刘半仙说我此后百无禁忌,然而只是在村外跑跑步就祸从天降,可见半仙的话是完全作不得准的,老秀才除了骗人还是骗人,不改行也是不行了。倒是月盈很有先见之明,嘱我出门要一定小心,这可不就出事了么。只是她话说得有些早,谁知道是应在这一天呢?要不然带两个大侄子一起出来跑,兴许就能免遭此劫了。可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在村塞墙边上还会出事,眼下世道有这么乱么?” 正胡思乱想间,猛然浑身一震,半边身子疼痛不已,眼前的树木全部倒向一边,原来是被扔在了地上。随即就听人闷声说道:“二哥,就是这个小子么?” 接着一个人问道:“你看到他绕着塞墙跑圈了?” 先前那人道:“是啊,我看着他跑了好几圈,最后累得跟狗一样,被我一把就给抓住了。” 后一人道:“那就不会错了。” 先前那人道:“二哥,这小子傻乎乎的瞎跑,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后一人笑道:“那就要问他了。” 先前那人便问道:“小子,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这二人的口音与本地人很像,可又有些区别,具体是哪的人却分辨不出来。听了他们的对话,杨铮便知是专门来寻他麻烦的,但此前应当从未见过他。 最可气的是,这二人辨认他的依据,竟然只是在塞墙外跑圈,可真是让人觉得有些憋屈。由此可见,特立独行不是什么好事,晨跑在乡下一点都不流行。 在地上趴了这么一会,杨铮已渐渐缓过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只见身前的一棵树下蹲坐着一个汉子,年约三十多岁,衣着如普通农人一般,长相也并无特殊之处。若是在田间地头,似这样的人随处可见。 在杨铮的右边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身量看着似乎不逊于他父亲杨大力。这人双目圆睁看着他,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自然就是抓他过来的那人,肤色黝黑,面相还带着些稚嫩,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除这二人之外,在左边稍远些的一棵树下还倚坐着一人,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身形略显瘦削,双眼似睁非睁,好似在打瞌睡一般。 看清了周遭情形,杨铮便知道跑是肯定跑不掉的。别说人家三个隐隐将他围在当中,光是旁边这个大个子他都未必能跑得过。此处与村子已隔得有些远,在树木及塞墙的隔挡下,即便大声喊叫村中的人也未必能够听得到。 他揉了揉肩膀,对大个子说道:“你才有毛病呢,你全家都有毛病!” 大个子伸手在他头上杵了一下,道:“没毛病你一早起瞎跑什么,吃饱了撑的?真是白费粮食!” 杨铮被大个子一杵,又躺倒在地,心中却是一松。倘若对方拳脚相加下重手,那说明完全未将他当回事,恐怕真就凶多吉少了。只是被杵了一下,看来情况应该不会太遭。不过这三人都未蒙面,按照听闻的道上规矩,似乎又有些不妙。 他再度坐起来,不去理会那大个子,对被称为二哥那人道:“尊驾请我过来,所为何事?” 那“二哥”笑了一下,说道:“听说你是个神童,不如你猜上一猜?” 杨铮道:“我是神童,又不是神棍。再说我猜对了,有什么好处啊?” 大个子一听,又伸手去杵杨铮,一边杵一边道:“你坏了我们大事,还敢要好处?” 杨铮又被掀倒在地,随即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对大个子怒道:“我跟你二哥说话,你瞎搅合什么?滚一边去!” 大个子被杨铮这一声怒喝弄得一愣,随即提起一只手来,瞪着眼睛说道:“信不信我一巴掌抽死你?” 杨铮不再理会大个子,转向那“二哥”说道:“还是刚才的话,我猜对了有什么好处?” 那“二哥”冲大个子摆了下手,对杨铮道:“你猜对了,某家就饶你一命。” 大个子扬起的手掌在杨铮身后举了半会,终是怏怏地放了下去。 杨铮道:“凭什么要你饶?难道我欠你一命?” 那“二哥”道:“此时还不欠,但很快就会欠了,说不定还不止一条。”说到这,他脸上的神色冷了下来,不复之前似笑非笑的模样。 杨铮装作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是因为顾老三啊,我还当是什么事呢。” 那“二哥”点头道:“对,就是因为顾老三。那你能猜出来某家是谁么?” 杨铮道:“尊驾可是姓姚?”话音刚落,就见“二哥”眼中闪出一道异光,随即又隐没不见,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之前与这两人东拉西扯,实际上已经得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对方并非无缘无故找上他的,那么数一数有过节的几个人:刘半仙绝无这种胆子,否则当日就不会被他几句话吓住;周司吏要想整人,肯定不会用这等手段;最后剩下的,也只有顾老三了。他没出过几次门,还来不及得罪太多的人。 以顾老三所做的那些勾当,结识几个亡命之徒并不奇怪。但猜到这位“二哥”便是姚二刀,大半倒是属于蒙的。至少在刚才话出口之时还没有想到太多,或许能将之归结为直觉。 可在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再回想顾老三的那个案子,有些事情顿时就顺理成章了。 顾老三明明是被薛捕头和周司吏诬为姚二刀的,其本人对这一点却供认不讳。又闻从顾老三的住处起出来许多贼赃和物证,均被确定为铁证。 看来能这么快定案,不光是薛捕头和周司吏手段高明,也是因顾老三确实和姚二刀有牵连,搜出来的一些物证大概是那种想赖也赖不掉的。想必顾老三很清楚,左右难逃一死,倒不如爽快认下来,这样至少还能保住姚二刀。或许在顾老三看来,得罪了姚二刀的下场会更惨。 由此看来,这姚二刀虽面上人畜无害,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连顾老三那样的凶人都深自畏惧。 但姚二刀与顾老三那种人又很不同,至少不会像个混子一样,为了立威或是一点蝇头小利便四处逞凶。 旁边这个大个子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杨铮动粗,却也只是让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若换了街头的混子,这会怎么着也得让他带点皮肉伤不可。而小弟的行事风格,多少能反映出一些大哥的作风。 这个傻大个刚才怪杨铮坏了他们的好事,却未提及顾老三,显然相较而言,顾老三的命远远及不上他们的那件事重要。而姚二刀虽隐约提到了顾老三的一条命,但更在意的却是有可能因此搭进去更多条性命。 虽然还不清楚姚二刀要做什么事,但杨铮觉得把他抓到这里来,应当不会是只为了教训他,否则就不会和他绕这些圈子了。如果对方是有诉求的,那便有得谈。而只要有得谈,结果便不至于太坏。 姚二刀盯着杨铮看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你这小娃娃果然有点门道。” 杨铮道:“不敢当,但怎么也比顾老三要强上一些。” 姚二刀道:“那倒是,他栽到你手里可不算冤。” 杨铮听他这么说,便知其对顾老三之事的首尾相当清楚。这倒不奇怪,那天巷子里人不少,要了解当时的情况并不难。即使差役们不吐露半句,顾老三那些人可都还没死呢,总能露出些消息来。 就算顾老三没说清楚,这姚二刀看上去也是有些脑子的,有些事情推想一番便能明白。而跟有脑子的人沟通,总是要更愉快一些。若只对着身边这个夯货,那就只有在地上打滚的份了。 杨铮道:“我虽然不知道顾老三要给你们办什么事,但他能办到的,我至少不会做得更差。” 姚二刀点头道:“有道理,那咱们就谈上一谈。” 杨铮道:“谈可以,但不是此时、此地。” 姚二刀皱道:“为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二哥之虑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杨铮道:“老兄,归根结底是你有事求助于我,哪怕退一步讲,咱们各有所求,也应相互对等才有的谈。此时我的自由操于你手,若胡乱应允,你敢信么?若我能把你的事情办成,你又将以何为报?若你要办的事太难我做不到,或者我的回答你不满意,你又要如何处置我?我能信你么?” 姚二刀寻思了一会,笑道:“你倒想得周全。那照你说,该怎么谈?” 杨铮道:“今日午后,未辰之交,黄瓜河边,就你和我两个人。” 姚二刀沉吟了一下,说道:“好!” 杨铮拱了下手,道:“那就先告辞了。” 大个子见状急道:“二哥,这小子要是去报官怎么办?” 杨铮斜了大个子一眼,道:“报什么官?姚二刀已下在大狱中,不日就要伏法,案子都已经报到按察司了,我给自己找麻烦么?挺大的人了,别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说完不再理会他们,迈着步扬长而去。 大个子见杨铮渐渐走远,一边走一边还哼着调子古怪的小曲,唱词依稀是:“二哥见二哥,大家乐呵呵;二哥见二哥,一人一个馍……” 他两步走到姚二刀跟前,道:“二哥,我去把那小子再抓回来!” 姚二刀道:“黑牛,你不要胡闹。”又对倚坐在树下的另一人道:“走驺,盯着那小子。” 那人应了一声,起身走到一棵很高的树下,纵身轻轻一跃,随即手脚并用,很快就攀至树梢处。 被叫作黑牛的大个子到那棵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又到姚二刀旁边问道:“二哥,咱们干什么?” 姚二刀道:“什么都不干,等着。” 黑牛闷声道:“就在这儿?” 姚二刀点了点头,随即闭上了眼睛。黑牛左看右看,最后也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如姚二刀那样倚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 …… 杨铮哼着小曲踱出了树林,跨过了小溪,沿着村塞墙行至村口。这一路走得四平八稳,就如闲庭信步一般。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凉嗖嗖地极不舒服。直到踏进村子,他才长舒了口气,确认自己终于安全了。 他对姚二刀的了解,仅限于从薛捕头、姐夫及古常勇等人口中对昔日事件的描述,既不具体也不生动,对于了解此人的秉性毫无帮助。在官府眼中,这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盗,未曾与其接触过的百姓自然也会以此为印象。 从当年的事情来看,罗大麻子那伙人原本只是普通百姓,因活不下去了才劫掠县城,然而并不能据此就将姚二刀简单地归结为好人或不是坏人。《水浒传》中不少所谓的好汉也常干杀人劫道做人肉包子之类的勾当,当故事听或许有趣,但一个普通人若是遇到这样的好汉,那可真不是一般地倒霉。 即便姚二刀曾经是个良民,但杀了官差之后又流亡多年,谁又能保证不会变成真正的大盗。 杨铮要求将谈判改在午后河边,这本身也是一次谈判。他提的要求属于漫天要价,这样姚二刀就地还钱时便能留有较多余地。未曾想姚二刀竟然直接答应了,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虽是漫天要价,这条件本身却还是很合理的。河边是比较空旷的地带,若有人包抄潜伏,隔很远便能看得到。姚二刀那两个跟班可以在远处观望,若出了事尽可以跑远,事后还可以复仇,这算是一种威慑。而下午河边的田地中总有许多村人在干活,姚二刀轻易也不会胡来,这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保障。 杨铮回到家中,月盈见他身上沾了不少土,便问道:“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杨铮道:“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多烧点热水,我冲洗一下。”其实身上的土倒是小事,先是跑了一身汗,又被惊了一身汗,若不用热水洗洗恐怕会生病。 正屋西边的耳房已被杨铮改造成了浴室,只不过眼下还非常简陋,只有一个大木桶。等以后空了,他准备逐步解决上水、下水及热水问题。 眼下要想泡个热水澡还是相当费事的,光烧水就要很长时间,还要一盆一盆地从厨房端过去。所以多数时候,他只是用一两盆热水擦拭冲洗一下。 随便吃了些东西,再洗了澡换了身干衣服,杨铮顿时觉得舒爽了许多。在书桌前坐下来,往砚台里舀了勺清水,一边研墨一边思索。 下午的约自然还是要赴的,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姚二刀不是顾老三那种蠢人,非要将威胁的话挂在嘴边。如若不去,那家伙必然不会善罢干休,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之所以能够轻易放他回来,这也是一大原因。 至于姚二刀的动机,却有些不好捉摸。那家伙虽然看上去并不怎么在乎顾老三的一条命,但恐怕也更加不在乎他杨铮的这条小命。不管是为顾老三报仇,还是恼他坏了好事,都可成为砍他脑袋的理由。 不过相较而言,还是他们那件“好事”最为重要。那么姚二刀的出现,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找他的麻烦,至少到了此刻,这已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姚二刀要做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但应当也不会太过凶险,否则就不会托到顾老三那种人了。那么只要能想出个妥善些的法子,成就他们的那件“好事”,河边面谈的危险性就不会太大。 杨铮在脑中又将这一点反复推演了一下,最后确认他的个人安全基本上还是能够保证的。因为一旦他出了事情,姚二刀肯定也跑不了。若姚二刀陷进去了,他们的那件事也不会有什么指望,这似乎又关系到好几条人命,不到万不得已,当不至于鱼死网破。 原本杨铮想请老爹出马,持弓于远处观望,必要时给姚二刀一箭。既然安全能有保障,那便用不着了。 因为若照直说了,还要费很多口舌去说服老爹,万一不被允许与姚二刀面谈,那就是给杨家坪惹了个大麻烦。而姚二刀的人说不定就在村子四处观望,他们未必就只来了三个人,若被看出些风吹草动,后续将会非常麻烦。或许原本能谈得好的,结果也会变成两样。 将事情想得通透之后,杨铮便将之撇在一旁,如往日那样习字读书。虽偶尔止不住分心,却也能很快将心思收回来。每临大事须有静气,这修心养性的工夫却非天生,当在一件件事情中磨练而得。 …… …… 午睡起来,杨铮洗了把脸,坐下来照常读书。估摸着时间快到了,这才放下书本,对月盈说道:“读书读得有些气闷,我去河边溜达溜达。” 月盈道:“我陪二哥去。” 杨铮道:“你在家呆着吧,我一会就回来。” 月盈把书桌、屋子收拾了一下,坐下来想了想还是出了门。快走到河边时,远远看见杨铮与一个农人在说话,便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杨铮也看到月盈了,见她没有走近,便由得她去。 他旁边农人装束的姚二刀说道:“小兄弟当真是有胆、有识、有信之人。” 杨铮道:“老兄不用夸我。我倒是希望你看不上我的本事,不来赴约,那我可就轻省多了。” 姚二刀笑道:“小兄弟何必自谦,再说定下的事情又岂能轻易更改。” 杨铮点了点头,说道:“好!不过既然要谈,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头。若老兄要做的是伤天害理之事,还请恕我难以奉陪。” 何为伤天害理之事,这就要看个人的理解了。绿林好汉认为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可在官府眼中这就是伤天害理。杨铮虽对姚二刀要做之事有个大概的猜测,但还是要做一些防范,他可不想因为这次接触将自己陷入到某种桎梏当中。 姚二刀说道:“小兄弟多虑了,你若能帮我们做成这件事,那可是行善积德的。” 杨铮道:“那就好。我会尽全力帮老兄出谋划策,可若事情难成,还请不要怪我。” 姚二刀点头道:“只要小兄弟肯尽力,自有重谢奉上。但若是虚言诓骗,某家也不会客气。” 杨铮道:“这个但请放心。要想成事,咱们便须开诚布公。若老兄说得不清不楚,导致我出策失误而事情不成,责任可不在我。” 姚二刀道:“那是自然。既然来找小兄弟,便是信你的本事。” 杨铮见姚二刀还算比较好说话,便又安心了一些。他单身赴约,事先未做任何布置,想必姚二刀会很清楚,或许正是因此,态度也就比较友好。 不过他能感觉到,姚二刀仍抱着很强的戒备心理,只说信他的本事,那可不代表信他这个人。而他对姚二刀也仍有一重顾虑,总要弄清楚了心里才踏实。 于是说道:“不管老兄要做何事,咱们谈过之后,我就当从来没听到过,不会再向任何人提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二哥之析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姚二刀点头道:“好,就是这个话。” 杨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先请教一下。” 姚二刀道:“小兄弟请讲。” 杨铮道:“老兄这次找上我,是否答应过顾老三要来寻我的麻烦?” 姚二刀笑道:“某只答应了会来找你,眼下已经算是办到了,其余的事可没有应承过。你我谈过之后,前事就算了结了。” 杨铮心道:“这老兄倒挺狡猾的。不过他潜逃多年,做事谨慎些倒也正常,不然怕是早就被砍了脑袋了。我若是和他谈不拢,便要连顾老三的账一起算么?这还是在威胁我啊!” 想到这,他感觉很有些不爽,可又不能一味纠结这个,便说道:“那就好。老兄有什么为难的事,便请讲吧。” 姚二刀朝南边看了一眼,说道:“那边山中有不少兄弟,眼下快入冬了,我们需要两百件棉衣,三百斤盐,你可能帮忙购来?” 杨铮闻言摇了摇头,看着姚二刀不说话。 姚二刀皱眉道:“怎么,不好办吗? 杨铮道:“前面我已说过,你我要想成事,须得开诚布公。老兄,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若信不过我,那便不谈也罢。” 姚二刀不悦道:“小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铮摇头道:“没什么意思。两百件棉衣、三百斤盐,这事虽不太好办,可也不怎么难办。你是想告诉我你兄弟多,随时可以来扫平杨家坪么?” 姚二刀顿时语塞,道:“某家并无此意。” 杨铮道:“老兄,我不是道上混的,只是个农家子弟,还请不要将那一套东西拿出来。你不妨把我们这次会谈视为一桩生意。若想将生意做得皆大欢喜,自然要互惠、互利才行,若一方非要把刀架在另一方的脖子上,你觉得这生意能做得好么?我对你老兄可是相当诚恳的,可你呢?到底是你要办事,还是我要办事?” 姚二刀被一顿抢白,竟无话可说,最后抱了下拳道:“小兄弟说得是,某家失礼了。” 杨铮回了一礼,道:“这就请老兄直言吧。” 姚二刀道:“在南边那片山中,确是有我们不少兄弟,此外还有许多兄弟们的家眷长辈。大家受够了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想在秦州落籍。” 杨铮点了点头,问道:“这样说来,顾老三应承你的便是这件事了?” 姚二刀道:“不错,谁知他竟然出了事。”说着看了杨铮一眼,目光中难掩不满之意。 杨铮不禁笑了,说道:“你觉得顾老三能办成这事?” 姚二刀道:“他过去并不是没办成过。” 杨铮道:“敢问老兄,你们山中到底有多少人?” 姚二刀稍一犹豫,说道:“青壮五六十,老弱妇孺百余人。” 杨铮点了点头,说道:“想必顾老三过去帮你们办过一两件落籍之事,可人数并不会太多,或许只是三五个人,顶多是一户人家。眼下要大修黄册,你们便想一劳永逸解决所有人的户籍之事,对么?” 姚二刀点了点头,道:“不错。” 杨铮道:“听说顾老三被关押后,从他住处起出了三百多两银子。算上被差役、胥吏贪掉的,拢共应有七八百两吧。这些银子,当是你们给他办事的了?” 姚二刀道:“差不多吧。” 杨铮点了点头,说道:“花那么多银子,给二百来人办落籍之事,确是绰绰有余了。” 在最初听到这个事情时,杨铮很是有些惊诧。顾老三不过是一个街上的混子头头,并没什么正当营生产业,家产竟然丰厚至斯,简直有些耸人听闻。大姐夫的胡家肉铺在城里已算是个不错的生意,但就是卖上十年肉也攒不下那么多银子。而有了那么一大笔钱,顾老三居然还在街头干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更是让人难以理解。与姚二刀这面的事联系起来,这才说得通了。 姚二刀看着杨铮说道:“可我们眼下已经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了。” 杨铮不由笑了。看起来姚二刀找上他,恐怕还有一层从他这里弄些银子去的心思。这年头还真是财不能外露,除非是有相匹配的权势地位。 姚二刀见了杨铮脸上的笑意,神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说道:“小兄弟可是不以为然?” 杨铮道:“就算你能再拿出那么多银子,事情也不能那么办。幸亏顾老三先一步进去了,他要是拿着银子到处找人办落籍之事,不光会坑了他自己,连你们也会跟着受累。” 姚二刀道:“此话怎讲?” 杨铮道:“转籍落籍的手段,我也听过一些,无非是在某甲下面增设一户,或是在某户下面增添几人。只消改掉册籍,使前后上下一致,那便算是成了。这法子一家、一户或许使得,可人多就不好用了。你们一百五六十口人,便相当于十五至二十户人家,一甲之下添加一户,至少也要牵扯十五甲。要修改这么多黄册,实在太过困难,即使改了也很难不被发现。” 大明黄册之制始行于洪武十四年,诏令十年一修。成祖靖难后黄册的编修曾一度中断,后于永乐十年恢复旧制,每十年一修延续至今。 黄册的编造登记之法甚为严密,以四柱为引,分旧管(原有)、新收(增加)、开除(减少)、实在(现有)四项,便如一个进销存账目。每本黄册都是一式四份,县(包括散州)、府(或直隶州)、布政司、户部各存一份。每次黄册编造完毕,都会与上一次的黄册进行核对。 所以要想修改黄册,需将往年的一同改掉才行。这里面最难改的,便是户部的那一份。户部黄册存于南京后湖中一个岛的黄山库里,与外界几乎隔绝,非黄册库之人根本进不去,要改上一册已是极难,更何况是改十几册。 其实黑户落籍,还有一种比较简单的方法,那就是冒名。比如某户人家有人亡故了,那么与亡者年纪相近、性别相同的黑户便可冒充之,编造黄册时不将这人列入“开除”,也就不用再去修改往年的底子。可这种事情是需要碰的,而且只适合少数几个人,哪可能有让一百五六十口人同时冒名的机会。 杨铮见姚二刀并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关键,便为他分说了一番。之后又道:“就算改掉了黄册,可你们的人总还是要安置下来的。不管是集于一里,还是分散各处,只要抛头露面,就难免会引得有心人的注意,这又是一重隐患。” 近年来秦州算是太平无事,因而少有闲杂人等流窜。在里甲、保甲双重管控之下,每个生面孔都很惹眼。他们不愿意再东躲西藏,这才想要落籍,可落籍之后若仍要躲躲藏藏,那又有何意义呢。 姚二刀自然明白此节,缓缓点了下头,皱眉说道:“确是如此。照你这么说,顾老三是在骗我了,他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么?” 杨铮道:“他会不会骗你、敢不敢骗你我不知道。不过像他那样的人,也就是在街头逞凶,让良善惧怕,实则根本上不得台面。他要是真有好大本事,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吧?” 姚二刀不由又点了点头,显是认可杨铮对顾老三的评判。 杨铮道:“其实你让顾老三来办这事,都未必能走到修改黄册的一步。他手头有那么多银子,在胥吏眼中就是只肥羊,怕是才开了个头便会被弄进牢里。收拾他那么一个混子,可比修改十几本黄册容易多了,胥吏们还能得到更多好处。要是他就此一死了之,那倒还简单了。若胥吏们不满足所得,想来个顺藤摸瓜,后续如何你自己想想吧。” 他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虽然顾老三进了牢中之后未曾攀咬他人,那不过是因为胥吏们目的已经达到。若顾老三因露财而被坑进牢里,胥吏们不动大刑才怪。至于顾老三会不会因此而供出几个人来,那就不好乱揣测了。姚二刀他们躲在山里虽不好抓,可顾老三不是帮他办了几个人落籍么,抓这些人可不会太费力。 姚二刀听了杨铮这番话,背后不禁出了一阵冷汗。胥吏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又哪里会不清楚。为了三五十两银子就敢草菅人命,见到近千两银子,那可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眼下顾老三被押在狱中等死,这倒是个不坏的结果。 ※※※※※※ PS:关于黄册名字的由来,《明史》载:“上户部者,册面黄纸,故谓之黄册。” 据马亲王考证,这是将因果颠倒了:“明代第一次攒造黄册,是在洪武十四年。到了十年之后的洪武二十四年,朝廷才正式下文,规定进呈中央的黄册封面,须用黄纸装裱。可见是先有黄册之名,后才用黄色封面装裱。” 《唐开元志》:男女始生曰黄。因而黄在这里代指人口,和颜色无关。黄册的前身,应是南北朝时的黄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二哥之策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杨铮见姚二刀脸上神色变幻,心道:“你总算识得这里面的利害了,那么顾老三陷入大牢以至于没办法给你们办落籍之事的账也就不会往我头上算了吧。细究起来,我还算是救了你们呢。” 他近来与几位秀才相公叙谈了两次,可谓受益匪浅。若不是从赵澍坪那里听了许多公门内的勾当,今日姚二刀的这档子事还真不太好应付。 姚二刀想明白里面的关键,轻轻吁了口气,说道:“多谢小兄弟为我分说清楚。” 杨铮道:“老兄不必客气。” 姚二刀道:“按你的意思,这落籍之事是不能办了?” 杨铮道:“也未必不能办,你容我想想。”他一边思索,一边沿河边走了两步,然后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顺手拾起个石子丢入河中。 因牵涉到衙门中的某些隐秘,以及一些他个人的猜测,有些事情杨铮不方便说与姚二刀听。其实他们谋划的改册落籍之事,从根本上就行不通。 除了朝廷的赋役黄册之外,在地方官手中还有一套白册,又名“实征黄册”。不管是排布徭役,还是征收钱粮,都依据白册而定。 黄册制度虽看上去很严密,但总要依赖人来执行,因而总会有空子可钻。可以说自打这个制度开始施行,便存在通过修改册籍谋求利益之事。一两百年下来,你也改他也改,错讹不实之处逐渐累积,与地方实际情况差异越来越大。加上世易时移,人丁不断滋生迁徙,旧有黄册之法也根本无法有效管理人丁赋税。 简而言之,到了这个时候,黄册基本上已经失效了。 太祖固然英明神武,但想建万世不移之法的行为却极其荒谬,大明许多始于国初的弊政多是因此。 因而地方官另编了一套白册,用以管理治下赋役地丁。白册编修并不定时,决定权在地方官手中,或新官上任会修,或灾祥兵祸会修,大体视需要而定,比黄册要灵活得多。 姚二刀等人想要落籍,这白册是个极为关键之处。他们那几个已经办过落籍之人,登的肯定也不是十年一修的黄册。 就某些迹象来看,吴知州对户房的人并不怎么信任,定然会将秦州白册操于己手。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为一百多人修改册籍,并且都是全无跟脚凭空冒出来的,几无可能不被察觉。 或许原本那个吴知州对此并不会特别在意。只要姚二刀托对了门路,又花足了银子,落籍之事也就办下来了。再小心一点撑上数年,黑户也就渐渐成了良民。 可现在却不行了。自打杨铮鼓捣出了“杨古井”,吴知州的为官准则就变了,秦州这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城也随之发生了一些改变。 若被吴知州发现有一百多黑户偷偷落籍,后果如何实难预料,就是把这些人全部充军流放也不是没有可能。和官老爷的前程相比,一百多人的性命也根本算不了什么。 姚二刀这件事最大的麻烦便是他们人太多了,不论用何种办法都难以保证不被察觉。 但人多有时也未必是坏事。有道是法不择众,倘若是一百多难民请求在秦州落籍,知州老爷该不会随便将人充军了事吧?若那些人能屯垦出一片田地就此安居,安分地交粮纳税服役,这也算是一桩政绩了吧。 想到这杨铮转过头说道:“老兄,我这里有个主意,咱们一同参详一下。” 姚二刀上前两步,蹲下说道:“小兄弟请说。” 杨铮道:“暗中修改册籍之事已不可为,倒不如你们以流民的身份请求落籍秦州,如此倒还更易成事。” 姚二刀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道:“我们的人当中有许多军户,一旦被识破,即便死罪能免,也仍是要遣回原地的。” 底层军户的日子比民户要苦得多,许多军户最大的愿望便是将户籍改成民户。朝廷则对此严防死守,不仅军户不得转籍,军户之子过继、入赘之事也一概不许。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所有逃军一概免死,既便这样他们也宁可当流民黑户,其往日境况之惨可见一斑。 当然,军户中的官员、富户日子还是过得相当很不错的,并且还能供养子弟读书。当朝首辅张居正,前首辅高拱,俱为军籍出身。秦州成化年间共出了七名进士,其中五人为军户子弟,比例极高。但相对于庞大的军户群体,这只是极少数。 杨铮道:“都是哪里的军户,可有本地的?” 姚二刀道:“多是岷州、洮州两地之人。” 杨铮点了点头,道:“只要不被认出来,倒是问题不大。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姚二刀轻叹一声,说道:“有匠户,有民户,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苦命人。” 杨铮道:“有多少是本地人?” 姚二刀道:“那倒不是很多,连秦州属县算上,不过二十来人。但其余人等原籍离秦州也并不太远,有阶州的,有华亭(指平凉府华亭县)的,还有平凉府的。” 杨铮心念一动,问道:“那平凉府和华亭县的,都是些什么人?” 姚二刀道:“原本只是普通民户,因不堪徭役做了逃户。” 杨铮道:“你回去找那平凉、华亭的仔细问问,他们对韩王侵占民田之事知道多少。如能说得清楚,你们不妨称是平凉府人,因韩藩宗室侵占田土,无奈之下做了流民,由此请求落籍。” 姚二刀迟疑道:“这……行么?” 杨铮道:“据我所知,平凉之民因不堪韩藩宗室侵占田地、杂役过泛,成为流民者不在少数。你们只要将口径一致,再找机灵点的人应付官府的盘问,注意口音要对得上,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平凉府的事情,知州根本也无法查证。就算移文咨询,最后也会落到韩藩头上。韩王一家名声早就坏了,侵占之事不知做过多少,他们自己恐怕也搞不清楚。” 姚二刀寻思一番,说道:“这……当真能行?” 杨铮道:“如何不行?”随即又与姚二刀说了些关键之处,比如哪些细节必须要注意,应付官府该用哪种说辞。不过总体上仍属大略,具体的做法还要他们自己变通。 两人计议半晌,最终姚二刀觉得成事的可能还是很大的,比起改黄册成事的可能要大得多,不由喜道:“多谢小兄弟。这点心意先请收下,姚某日后必有厚谢。”说着拿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杨铮坐着的石头上。 杨铮道:“老兄,那姚某人即将伏法,你这大号可得改改了。” 姚二刀笑道:“正是,正是!某家这名号其实早就不用了,也该就此别过。”朝杨铮拱了拱手,转身朝南而去。 杨铮起身还了一礼,看着姚二刀走远,心想:“这家伙居然收拢了那么一大帮人,也不知在山中潜了多少年,本事倒也不小。帮了他这个忙,让一百多妇孺老弱过上安稳日子,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吧。” 俯身捡起大石头上的那个布袋,袋中传出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听上去像是银子。入手颇为沉重,估摸着有五十两以上。 那姚二刀出手倒挺大方,想必身上还有不少银子。算上给顾老三的那六七百两,这家伙倒是发财得紧呢。秦州一带近年来未闻有什么劫盗大案,南边群山之间也没有商旅要道,便是要抢也无处可抢,也不知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难道在山里面东躲西藏,还能赚到银子?那可真是稀罕了。 杨铮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回走。候在路边的月盈见他过来便站了起来,叫了声:“二哥。”杨铮道:“走吧,回家了。”月盈嗯了一声,跟在他后面。 回到家中,杨铮将布袋打开,见里面果然装的是银子,捏着袋底倒将出来,散漫了一桌子。月盈乍一见这许多银子,很有些吃惊,却没有多问,只是将散到桌边的朝中间归拢了一下。 杨铮细看桌上的这堆银子,见一块块形状并不规整,小一些的有一两左右,大一点的重二两上下,成色倒很不错。这些银块虽看着像散碎银子,上面却没有剪过的痕迹,只能看到一些气孔,倒像是随意融铸出来的。 大户人家融铸银子,要么是条块状,要么是船形元宝状,若银子特别多,还会铸成银冬瓜,总之形状都比较规整。普通人家则根本不做融铸银子这种事,因为融铸时会有损耗,那可是白扔钱。 由此参照便会发现,姚二刀给的这些银子样式着实有些古怪。难道是为了花用方便,才融成一至二两的小块? 杨铮寻思了一会不得要领,对月盈道:“收起来吧。”月盈将银子又装入袋中,问道:“要埋起来吗?”杨铮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先放箱子里吧。”月盈便将那袋子放进装衣裳的箱子底下。 ※※※※※※ PS:明代军籍黄册由兵部统管,总册也收于南京后湖黄册库。地方军籍黄册分为两种,一种登记在役军户,包括正军、军馀及他们的家属,由所、卫、都司各掌一册。另一种登记居住在原籍的军户,由县、府、布政司各掌一册,与民籍类似,同样要纳粮交税服徭役,只户内一丁可免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空穴来风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农谚有云:霜降不起葱,越长越要空。九月初五霜降前后,农人们将田地中的菜蔬全部收了,该腌制的腌制,该窖藏的窖藏,为过冬做准备。于是田中除了小麦,便再难见到别的作物。 麦田于此时仍需浇灌,只是水量要控制得当,以防徒长拔节难以越冬。一般到冬至或小雪节气前后,视寒气来临的早晚做一次冬灌,这一年的农活才算做完。 不过霜降之后便算是进入农闲了,十年一度的大修黄册之事也下到了乡里。 于百姓而言,修黄册不光要登记事产人口,排布此后十年的服役次序,定下税粮之数,还意味着要交一笔钱。因为修黄册的费用,官府是不会出的。 通常一里之民编为一册,每册一式四本,每本用厚实的熏黄纸三张,裁成一尺二寸见方大小装订起来。加上裁剪、装订、登记、转运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按说有两钱银子便足够了。但实际上每次攒造黄册,一里之民需为此缴纳大约二两银子。 赤峪里一众里长、里老、总甲、甲首们在社学里计议了一番,定下均摊之议,核每户应缴纳黄册编修银二分。多出来的算是火耗及差人下来办事的接待费,这也是以往的惯例。 秦州地广人稀,一里常分数村,光靠户房那几个胥吏书办跑死也顾不过来。故而其余各房也会协办此事,另外还有许多帮办白役。若不打典一下这些人,就怕会为祸乡里。 负责杨家坪登记造册之人,是一个正经的户房典吏,姓王名江,年二十余岁,实是相当地年轻。不过于胥吏当中,此种情况倒不稀奇。有道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胥吏扎根本地,在衙中世代经营,老子退休儿子接班之事常有。 王典吏带了两个白役帮办,在总甲、甲首的陪同下挨家登记,同时还会核验一下户牌。 赤峪里总甲姓吴,年近五十,张吴庄人氏,同时还兼着保长一职。吴总甲平日很少来杨家坪,倒是往城里跑得比较勤快。 杨铮作为杨家坪唯一的读书人,全程陪同了造册登记工作,这是老族长专意要求的。若说识字的重要性,从这黄册编造一事中便可体现出来。虽然大家缴纳的银钱中,有打典这些差人的部分,不至于将村中搅地鸡飞狗跳,可若人家笔下使坏,村人又如何能识得。 胥吏在黄册中作手脚的事屡见不鲜,常有人名下莫名其妙地多出几亩地来,又或家中多了几丁,于是便要担负本不应承担的赋役。这些多承担的部分,自然是便宜了那些给胥吏花了钱的人。 以往杨家坪会从吕家崖请个秀才过来,在旁监督造册登记之事。今年有了杨铮,当然就不用请人了。虽然他才读书没多久,尚未有功名,可本族人怎么也比外姓人更可靠一些。 那王典吏对杨铮倒还客气,并未觉得他在旁边盯着碍眼,间或还与杨铮交谈几句,颇有拉近关系之意。 二十一户人家的丁口、事产登记完毕,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随即众人便去田中核验田地,这又用了近两个时辰。待诸事完结,王典吏等人在老族长家用了顿便饭,便即回城交差。 临走时,王典吏私语杨铮道:“衙中有人欲以‘杨古井’兴事,还请小心一些。” 杨铮闻言不由微怔,小声问道:“王兄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王典吏道:“目下我只听到些风声,待得了准信,定会前来告知。” 杨铮道:“那就有劳王兄了。” 送走一众差人,杨铮回到家中,细思王典吏告知的情况,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吴知州将“杨古井”之事交与户、工两房同掌,本就是存了些心思的。虽不知刺史老爷心中有何章程,但此时农事已不甚忙,时机也该差不多了。而那些胥吏自然不会一无所觉,总会准备些应对之策,而他们的目标大概便是古记铁铺。王典吏未直接去找古常勇,却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应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过也不排除王典吏此举是在故布疑阵,要他们自乱阵脚,从而让胥吏们有机可乘。甚至这家伙立于墙头,两面讨好也是可能的。 对于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人,尽管面似忠厚,杨铮也愿意将其想得更坏一些。盲目信任他人,很多时候下场会很惨。 “杨古井”的打制发售诸项事宜,杨铮与古家父子及姐夫胡喜子详细讨论过数次,各关节并不存在什么问题,至少他们能想到的疏漏都补上了。王典吏的话又说得太过含糊,不管其意是好是坏,以不变应万变才是道理。 可这个事情,似乎还是应该与古家父子及大姐夫知会一声。倘若那些家伙使些偏门手段,还是要提防一二才好。倒不如明天进趟城,顺便也可以打听一下那个王典吏的底细。 月盈见杨铮一回到屋里就坐下发呆,等她端了盆热水进来,仍是坐着不动,便轻声问道:“二哥,可是累了?” 杨铮回过神来,说道:“还好。就是中午没睡,有一点乏。” 月盈道:“那你这就睡一会吧。” 杨铮道:“都这会了还睡什么,洗一把脸就好了。” 月盈将浸好的面巾拧了拧,杨铮接过擦了下脸,说道:“这回登了黄册,你可放心了?” 月盈抿嘴笑着点了点头。正式落籍在杨铮家中,算是了却了她的一个心病。虽然因出身过往之事,仍不同于良家子,但她并无太高要求,能在这个家中呆下来便好。 杨铮道:“其实你的事早就结了,又何必在意这个。” 月盈道:“总是不一样的。” 杨铮笑道:“好吧,你安心就好。” 月盈的户籍问题,周逢春早就帮着解决了,只不过那时未登黄册而已。虽说在官府眼中黄册并无多大用处,依保甲之法附籍也是有效,可在大多百姓心目中,登了黄册上了户贴,才算是真正落了籍。 月盈候杨铮洗完,将水端出去倒了。回来后听杨铮说要明天进一趟城,便笑道:“二哥在家读了半月书,就又要出门了?” 杨铮屈指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记,说道:“有事才出门,没事何必乱跑。对了,你帮我做一样东西。” 月盈道:“二哥要做什么?” 杨铮道:“这个不难,就是搓几根细棉线,明天有用。” …… …… 次日一早,杨铮带着月盈等人进了西关城,便让他们先去胡家肉铺。月盈却不依,问道:“二哥,你又要一个人吗?” 杨铮不禁有些无奈,他自然不想再有第三回被人扯着脖子劫持,可也不至于每行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吧?说道:“你们先过去,叫我姐夫过来。你在店里陪着大姐。” 月盈这下才应了,看着杨铮进了古记铁铺方与黑娃、栓子离开。 铁铺前堂伙计见了杨铮,上前道了声好,便请他自去后面寻掌柜的。杨铮现在已成了古记铁铺的“自己人”,也就省了许多讲究。 一路向内走去,见匠人们似乎仍在打制“杨古井”,杨铮不禁有些奇怪。原本按他们之前的计议,到这个时候“杨古井”的打制基本上应该结束了。粗算一下,至少也制出了三百四五十个,这数量当能让吴知州满意了,不想竟仍未停下来。 进到最里面的院子,就见古成冶带着几个匠人在装鼓风轮,整体形制与杨铮的设想基本吻合,就是看着粗笨一些。 古常勇啃着张大饼从屋内踱出来,笑着问道:“小兄弟早起可吃过了?” 杨铮道:“古大叔好,我吃过了。”上前寒暄了两句,问起“杨古井”打制一事,古常勇道:“因仍有不少乡人要买,知州也吩咐下来尽量多做,是以还停不得。” 原来八月底吴知州巡视诸里农事,亲眼见到了“杨古井”的功效,对其相当满意,期望也就变得更高了一些。因今年雨水偏少,有无“杨古井”浇灌的田地,麦苗的疏密、大小、颜色皆有差别,从远处一看便可轻易分出,这已无须等夏收时再来验证了。 务地的农人自然更清楚其效用,未得到“杨古井”的村、族又哪能甘心,总要购上几个回去才肯罢休。即便今年农事已近尾声,拿到“杨古井”也已发挥不了太大作用,可来年春天麦苗返青之时,这东西便可派上用场了。照今年入秋后的天气,谁都不敢保证明年开春后能有多少雨水,倘若此时不想办法弄几个“杨古井”,到时候再想买就迟了。 杨铮听了个中原委,问道:“卫所那边的活计不受影响么?” 古常勇笑道:“正要与你说这事呢。卫所那边的官爷们也看上了‘杨古井’,让给他们也打制上几百个,这个活计怕是要做到冬里去了。” 杨铮听得怔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古常勇道:“就是前两日。” 杨铮点了点头。卫所既戍边又屯田,据闻官爷大多都是地主,弄些“杨古井”去浇地并不稀奇,就是不知道这与那王典吏所说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皆有开头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杨铮与古常勇说了会话,另一边古成冶已将鼓风轮安装完毕,叫二人到跟前去看。 古成冶跨坐在座子上,两手扶住前面的横杆,双脚蹬动脚踏,曲柄带动大齿盘转动,在链条的传动下,小齿轮带动风叶旋转起来。随着古成冶蹬动速度变快,风叶开始高速旋转,清晰可闻地呼呼地风声从风叶壳中传出。片刻后他停止了蹬动,小齿轮也停了下来,风叶却在惯性作用下仍转个不停,棘轮发出清脆连续地哒哒声响。 杨铮听着这声音,不禁有些恍惚。 从鼓风轮的运转来看,这套传动系统已没有什么问题。据古成冶说,轴承里的填充润滑剂,用的是石墨、油脂等数种东西的混合物,链条上也涂了油脂防止锈蚀。目前能见到的缺点,只是有些笨重粗陋,以眼下铁料的强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要这鼓风轮好用,便能对冶铁工艺有所促进,到时便能得到更好的铁料。而有了更好的材料,这套传动系统就能变得更为轻巧耐用。二者相互促进,最终形成良性循环。 古常勇站在方炉旁观看里面的火焰,过了半会点了点头,说道:“确是要比风箱好用。” 古成冶道:“也要省力得多。” 他又蹬了一会,从上面跳下来,换了另一个匠人上去。其余人在旁观看比较,都得出了鼓风轮要优于风箱的结论。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打制起来太过费事。 但对于古家父子来说,这却是乐于见到的。这鼓风轮又不准备大量打制拿出去贩卖,顶多做上四五个便足用了。而越是不好打制的东西,别人要效仿便越是困难,也就不会像“杨古井”那样轻易泄露出去。 杨铮见大家都认同鼓风轮的作用,对此颇感欣慰。要不然费了老大劲做了这么个东西,最后却不好用,那可就太遗憾了。虽不至于因此和古家父子产生什么隔阂,但很多后续却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终究是个匠人们首次接触的新鲜东西,在长时间的使用过程中,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尤其是那滚动轴承,估计是最易磨损报废的,毕竟此时的铁料强度有限。 其实对于这套鼓风轮来说,滚动轴承并非必须之物。不用轴承无非是摩擦力会稍大一些,却不会影响使用。之所以加上这个部件,主要还是着眼于长远。 随着匠人们对鼓风轮各部件的维护、更换、改良,定然能够从中摸索出一些门道,逐步积累一些打造简单机械的相关经验。虽不见得每个工匠都会对此上心,古常勇恐怕也不会让太多人接触到这个东西,可至少古成冶对这方面兴趣还是很浓的,假以时日,便能超脱于传统意义上的铁匠。 虽然一两个人的带动作用非常有限,古记铁铺的格局也有些太小,但凡事总要经历从无到有、从少至多的过程。只要能开头,那便是好的。 又过一会,胡喜子过来了,古常勇便请诸人进了屋。 杨铮将前一日王典吏示警之语同三人说了,又问:“那王典吏是什么路数?” 古常勇道:“他们家数代为吏,一直在州衙做事。你别看那王典吏年纪不大,已在衙中干了有六七年了。” 杨铮颇为讶异,如此说来,那王典吏怕是十六七就在衙门里做事了。成天在一群胥吏当中打混,自家又是代代干这个行当,怕是早就成了老油条。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只看外表。 胡喜子道:“阿舅,你觉得那王典吏的话有几成可信?” 杨铮道:“他的话能听,却不能信。”接着将个人判断与三人说了,又道:“只要我们不自乱阵脚,他们要想找事也没那么容易。我只担心他们会从别处下手,仓促间一个不慎着了道,故而与几位说知此事。” 古常勇几人都点了点头。从打制“杨古井”开始,中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大多依赖杨铮的主意,而每每都能有的放矢,是以几人也都对他很信服。 杨铮道:“古大叔,卫所那边要‘杨古井’,咱们也得按既定章程来,切勿被人钻了空子。” 古常勇道:“这一点小兄弟尽管放心。” 见古常勇心中有数,杨铮也就不再多言了。以古掌柜在秦州的头面、交情,也不是几个胥吏能随便宰割的,有了提防便好。 杨铮与胡喜子从铁铺告辞出来,见黑娃、栓子等在外面,实是有些哭笑不得。虽说小心无大错,可也不至于这般模样吧。 回到肉铺,杨铮说要去东关逛逛,月盈、黑娃、栓子三人便又跟他出来。一路穿过中城、大城,黑娃与栓子二人十分警惕,看上去倒有些让人生疑。 杨铮到秦州城已好几次了,东关却还是第二次来。上回随姐夫胡喜子来这边拜谢焦郎中不遇,随即便回去了,并未过多留意街上情形。这次信步闲逛,便发现东关与西关、中城有些不同。 这边有不少售卖文房四宝、古玩字画、瓷器木器之类的店铺,街上行人作士人装束者明显多于西关与中城,并且大多带着伴当。 杨铮在一家文房四宝店买了生宣、熟宣、白麻纸各一张,让店伙计裁成一尺二寸见方。又挑那最便宜的墨买了两块,让店伙计一并包了。 店掌柜见杨铮虽年纪不大,衣着倒还算光鲜,身后又跟着三个伴当,不像是个穷酸。可就买这么几张纸,实在是很稀罕,也不知能顶什么用。 杨铮不理会店掌柜的诧异,买了东西出来沿街东行,走不远便到了“施家印坊”。城中卖书的店铺有好几家,印坊却只这一处,“杨古井”的购买券便是在这里刻的版。 进到店中,见前堂柜架上摆了不少书,多为话本小说,印装有些粗糙,胜在价钱不贵。大略看了看那些书名,却都未有耳闻,其内容要么是讲述穷书生得富家女青睐的,要么是讲神魔鬼怪的,应是此际市井中最畅销的读物,却难以让人提起兴致。 倒是有套秦州地方志,内里分为四册,杨铮拿起翻了两页,便让伙计包了起来。此外又买了印书用的墨一小瓶;白棉纸、罗纹纸、竹纸各一张,也让裁成一尺二寸大小。 出了印坊,问到“蜡烛王”的店铺,径往那边走去。进门见一个三十多岁掌柜模样的人在向两个读书人主顾推荐“士子烛”,口才极是了得。 “蜡烛王”既是这店铺的名称,也是店老板的浑号,但市井之人多称其为“王大眼”。杨铮见那掌柜的双眼极小,方知所谓大眼者,原来是个满含恶意的绰号,不禁心中暗笑。 不过掌柜的双眼虽小,却相当有神,配合着口中说辞,实是很有鼓动之效,不多时便让那两个书生各买了两包‘士子烛’。 杨铮心想,看来当日大姐只买了一包,已经是相当有定力了。上前问道:“可是王掌柜?” 那掌柜道:“正是。小相公可是要买蜡烛?” 杨铮笑道:“我想从你这定制一包蜡烛。” 王掌柜问道:“小相公要如何定制?加长,加粗,还是着色、加香料,皆可包你满意。” 杨铮道:“什么都不加,就是你那‘士子烛’的样子,但要用我的烛芯。” 王掌柜道:“小相公的烛芯有何特殊之处么?” 杨铮道:“那是自然。”说着对月盈打了个手势,月盈取出一根近尺长的棉线放在柜台上。 王掌柜见那根棉线比他店中做烛芯的棉线要细一些,再一细看,竟是由三股很细的棉线绞在一起的,并且两头都打了结。他眯着两只小眼睛看了半会,不解道:“这烛芯好在哪里?” 杨铮道:“好与不好,我这会也说不上。你做一支蜡烛要多久?” 王掌柜道:“很快。” 杨铮道:“那就请用这根棉线当烛芯做一支来,切勿使棉线散开。” 王掌柜道:“好。”叫来一个伙计招呼杨铮,拿起柜台上的棉线去了后院。 杨铮坐下来等了不长时间,那王掌柜便拿了一支蜡烛回来了,口中说道:“这会还没开始做‘士子烛’,用白蜡无妨吧?” 此际的白蜡,是一种名叫白蜡虫的分泌物,与蜜蜡形态很相似,只是呈白色。就如养蜂一样,也有人放养白蜡虫,专以收割白蜡为生。 杨铮接过看了看,道:“请先点起来再说。” 王掌柜将那蜡烛点着之后立在柜台上。杨铮见烛焰稳定了,用剪子将上头打了结的一点剪掉,然后又坐了下来。王掌柜看了看蜡烛,未觉有什么特异之处,便又看向杨铮。杨铮道:“点上一会再看。” 这时有人进来买蜡烛,王掌柜便撇下杨铮去顾生意。如此这般送走了几批主顾,那根蜡烛也燃掉了寸许长。 王掌柜坐下来看着那点着的蜡烛,说道:“这烛焰似乎大了一点,应当会亮一些吧,可白天看不太出来。嗯,再就是……再就是……”说着说着不由怔住了,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烛焰,半晌说不出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意外之喜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月盈也看出了这蜡烛的不同。点了这么半会,烧掉了一寸多长,却一直没有剪过烛芯。而那火焰中的烛芯似乎一直都是那么长,只要没有风,烛焰也不怎么跳动变化。 她走到跟前细看,见烛芯端头三根绞在一起棉线是散开的,每一根细小的棉线都翘向外侧,就像是一朵三瓣小花。随着蜡烛的燃烧,烛芯缓缓开散,细小的棉线在触及烛焰外缘时会烧掉成了灰,因而也就不用剪了。 王掌柜吞了下口水,目光从蜡烛移开看向杨铮,说道:“小相公,你这烛芯的制法能不能卖与我一家?” 杨铮笑道:“你看也看会了,还用得着买吗?” 王掌柜走上前来,笑着说道:“你不再去别家蜡烛店定制,那便算是卖我一家了。” 杨铮笑了笑,说道:“你既然要买,那就卖了你吧。” 这种三根细棉线绞在一起的烛芯,实在没多少机密含量可言,无非是把棉线搓一下先吃上劲,点着后便能自行散开。任谁看到了,稍一琢磨便可仿制出来。不过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人手中有不同的价值。以这王掌柜的精明,或许能够由此生些财来。 王掌柜道:“那就请小相公开个价。” 杨铮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帮我做些东西就行。” 王掌柜道:“小相公要做何物?” 杨铮让月盈将前一晚搓好的十几根棉线都拿了出来,又将裁好的纸各取两张放在柜上,说道:“除了蜡烛之外,请掌柜的帮我将这些做成蜡纸,每种纸白蜡、黄蜡各做一张,纸上着蜡要均匀且薄,做好后不能有折划痕迹。” 王掌柜道:“这个容易,小相公尽管放心,午后便可做好,到时我给你送过去。不知小相公住在哪里?” 杨铮道:“那就请送到西关胡家肉铺吧。” 王掌柜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小相公可是姓杨?” 杨铮不由笑了下,说道:“正是。” 王掌柜笑着拱手说道:“小相公神童之名近来多有耳闻,幸会,幸会。” 杨铮也拱了拱手,道:“王掌柜客气了。” 王掌柜道:“小相公这开花烛芯的点子甚妙,在下想打个商量,可否与我合伙售卖,到时收益中自会有小相公一份。” 杨铮笑了笑,说道:“王掌柜,你尽可与人说我在用你家的蜡烛,别的话还请免了。我还未曾进学,你若说辞太过,别人必然不喜。将来我若能顺利进学,你要归功为你的‘士子烛’,必然也会有人不喜。” 王掌柜道:“是,是。” 杨铮道:“掌柜的若能把蜡纸做得好,说不定我们还要常接触。蜡烛是你家传生意,合伙就不必了。” 王掌柜笑道:“好,好。” 杨铮拱了下手,道:“那就先告辞了,此事还望勿与人言。” 王掌柜道:“在下理会得,小相公慢走。” 从“蜡烛王”店中出来,杨铮便带着大伙回西关城。他所需的东西还有几样,那些铺子在西关比较多。此时已经快到正午,到大姐家吃了饭,下午再去寻摸。 四人进入大城走了不远,迎面遇到吕成亮,杨铮上前道了声好。 吕成亮道:“小友今日倒有闲暇进城,不如去我那里坐坐,也好认个门,日后可以常来。” 杨铮奇道:“子明相公搬到城里来了?” 吕成亮笑道:“拜你所赐,现下要时时入学以备考课,为省去每日奔波之苦,我在这边典了个小院。” 杨铮道:“子明相公可别乱说,不然州学的相公们要恨死我了。” 吕成亮笑道:“难道不是么?不过眼下众同窗还未将此事与你联在一起。要不你请我吃顿酒,我便绝口不提如何?” 杨铮道:“请酒只是小事。就怕相公原本不说,饮了酒反倒说了。” 吕成亮大笑道:“你是嫌我酒后话多么?” 杨铮微笑道:“岂敢,岂敢。” 这位吕相公便是不喝酒,话也不曾少过,要说区别也只是酒后的话更尖锐一些。至于州学生员有可能的怨念,杨铮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那些将严格考课的罪过归于他一身之人,其气量及前程想必都很有限,实无任何结交的必要。 寒暄数句后,吕成亮道:“相请不如偶遇,你也不必去你姐夫那里吃饭了,等会承泽、幕之都要过来。” 杨铮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即让月盈三人先回去,随吕成亮进了路南边的一个巷子。往里面走不远,吕成亮在一处院门上拍了几下,不一会一个家人来开了门。 月盈与黑娃、栓子三人跟在后面,认了吕成亮的门,这才回转西关。 吕成亮叫门时便见到了,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小友的家人似乎对你很不放心啊。” 杨铮道:“不瞒你说,我上次来城中被混子打过劫,他们不免有些紧张过度。” 吕成亮笑道:“原来如此。” 这处宅子有前后两进院子,地方颇为宽敞。吕成亮引杨铮在后面正屋坐下,说及房价,不过四十余两银子。 吕成亮道:“这里还算安静,又不影响读书,小友不如也搬来城里吧。” 杨铮道:“我还是老实在家里读书吧,省得让人操心。” 吕成亮道:“城中确是龙蛇混杂,我少时也被打劫过,不仅失了几钱银子,还挨了些拳脚,回到家却还不敢声张。不过前阵子不是抓到个大盗么,城中的混混也抓进去一大批,眼下倒是清净了许多。” 杨铮道:“但愿能一直这样清净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前院中一院吵杂,不一会赵澍坪到了后院,指使家仆往里面搬一盆盆的花卉。 吕成亮起身到了院中,笑道:“承泽兄是嫌我这里太素淡了么?”杨铮也跟着出了屋,与赵澍坪见了礼。 赵澍坪还礼后对吕成亮说道:“你这院子里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总是少了生气。先放上些花草,过些天我再给你栽几棵树。” 吕成亮道:“那可多谢了。” 杨铮见那些花盆中所栽多为月季、菊花,有的正自开着,有的含苞待放。其后仆人又搬进来七八盆植株,均长有两尺多高,上面挂着些红的、绿的果实,既有圆的也有长的,直把他看得目瞪口呆。 吕成亮却是认识的,说道:“这番椒在秦州倒是少见,承泽兄何时开始栽种的?” 赵澍坪道:“我是去年见分司的花园中种了不少,便讨要了些种子。这几盆过上些日子便能全红了,看着倒也喜庆。” 杨铮走到近前蹲下来细看,确定这几盆是辣椒无疑,品种大致属于尖椒和灯笼椒两类,不过此际应当还未有这名字。 不知是否因盆栽的缘故,植株显得有些矮小,上面挂果也不多,每株上不过三五个。他伸手轻触了一下一枚已然红透了的椒果,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赵澍坪见了忙说道:“小友当心,这果子虽然好看,汁液却会灼人,万万不可弄到眼中去。” 杨铮起身道:“多谢承泽相公提醒。这番椒你那里种得多吗?” 赵澍坪道:“还有几十盆。小友若喜欢,我也送你一些。” 杨铮道:“那就多谢了。” 待摆好了花盆,遣退了仆人,三人又在屋中坐下。杨铮又问了问辣椒的事,才知道江南、福建一带早就有人栽种,只不过都将其当成观赏作物。 赏花是士人雅好之一,莳花弄草也就成了一件雅事。而辣椒只要天暖便可栽种生长,自三四月到七八月皆可,就如月季一般,并无特定花期,果子又是红艳艳的,因而渐渐受到士人喜爱。 不过文人养花和农人种田大不相同,既是雅事,便少不了修修剪剪,使之不同于凡俗,所谓病梅奇松多因此而来。 院中的那几盆辣椒,都是经过修剪的。若结果较小或过密,则会有所选拣,这大概就是挂果不多但个头不小的原因。 据赵澍坪说,分司老爷的园中栽了很多辣椒,形态好的便会移到盆中精心培育,其余的便不再管了。 杨铮听了不由大喜,请赵澍坪帮忙多弄些辣椒种子来。 赵澍坪笑道:“这倒不难。不过眼下已过霜降,今年却是来不及种了。” 吕成亮道:“你要那许多种子作甚么,莫不是要种进地里?” 杨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正是。不过这事说起来有些煞风景,我种这番椒,并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吃。” 赵澍坪奇道:“这东西能吃么?” 吕成亮道:“是啊,只是触碰几下便会灼人,吃下去岂不是要烧坏了肠胃?” 杨铮只好胡诌道:“当成作料少放一些,应当就不打紧了。听我家二姐夫说,他有一段时间没胃口,便在菜肴中放了少许,食后胃口大开。” 赵澍坪和吕成亮都有些不太相信,但均知杨铮年纪虽小,却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杨铮道:“若得空了,让厨子做上几道菜,二位相公一尝便知。” 吕成亮笑道:“那是一定要试试的。” 赵澍坪道:“干瘪的番椒也能吃么?” 杨铮不好说得太肯定,道:“应当可以吧。” 赵澍坪道:“分司园中有不少将要锄掉的番椒,过些天我去弄过来。” 杨铮心想,和吃货谈论这个话题,倒是相当愉快啊。若换了个只论风雅的,怕是要被斥为焚琴煮鹤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族业之始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杨铮看着纸上模糊不清的字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看似简单的油印,竟然比想像中要难弄得多。接连四天,读书之余他便鼓捣这个东西,还挤占了一部分习字时间,却一直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不过倒也并非一无所得,至少蜡纸刻写这一环节尚能差强人意。 王大眼给做的两大类十二种蜡纸,从外观来看,基本都能达到蜡层均匀且薄的要求。两种蜡质相比较,白蜡比蜜蜡要好用得多。 纯蜜蜡有些发粘,摸上去有种油乎乎的感觉。王大眼应当在里面添加了些调和之物,触之油腻感已很小,但在刻写时容易复渗。而白蜡在这方面则要明显好得多,以之制成的蜡纸形态很稳定,在上面刻写出的字迹非常清晰。 六种材质的纸当中,不论生宣还是熟宣都不可用。另外四种纸,以白麻纸效果最好,其次是白棉纸,罗纹纸和竹纸又次之。 这种排列,是在现有条件得到的结果,除了宣纸可以完全放弃之外,其余四种还要再看后续表现。 刻写蜡纸用的铁尖笔很好做,背后衬板则用了一块瓷片。油印滚子、覆盖蜡纸的网筛也都很好解决。竹纸、棉纸、罗纹纸均可用作承印纸。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卡在了印刷用墨这一环节。 习字所用的水研墨是绝对行不通的,其性状与油墨完全不同。从印坊买的那一小瓶印墨也不合用,这是专给木刻雕版印刷用的,性状近于水融墨,但又有一点油墨性质。 现成的墨不能用,这也在杨铮的意料之中。接下来他便开始试着调制油墨。 将新买的廉价墨块研成粉末,以之作为色料,调以油脂、胡麻油、鸡蛋清等物,试过十多种配比,却都很不理想,实际印刷表现还不如月盈用锅底黑加胡麻油调出来的好用。 而这所谓的好用,也只是相对而言,离合用差得还远。 汉字笔划繁简不一,繁者极繁,简者极简,在一篇文章中无序排列,一滚子下去,力轻了印墨透不下去,力重一点笔划多的字就糊成了一团。或许这里面还涉及到印刷经验的问题,蜡纸和承印纸也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但最主要的问题无疑还是印墨的好坏,这才是成败的关键。 调制出合适的配方来显然并非易事,尤其手边可用之料还相当有限。可以预见,除非运气极好,短时间内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 想通这一节之后,杨铮便不再懊恼,将桌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推门出了屋,在檐下伸了个懒腰。 因怕油渍、色料污了书籍,他将研制油印的地点放在了东厢房。同在这一侧檐下择菜准备午饭的月盈见了,问道:“二哥,可是做成了?” 杨铮道:“差得远呢。” 月盈轻笑道:“我见二哥心情不错,还当是成了呢。” 杨铮笑道:“你这是幸灾乐祸么?” 月盈道:“月盈怎敢。二哥不再纠结印报,总是好的。” 杨铮道:“怎么,怕我误了学业?” 月盈道:“二哥读书那么厉害,自然不会误了学业。只是印报不过是小事,不值得二哥花太多心思。” 杨铮道:“我可不只是为了印邸报去卖几个钱,这事做成了往后大有可为。不过你说得对,近来确是因此分了不少心,以我个人之力,也难以同时做好几件事。” 月盈道:“那二哥就安心读书,让我来做这个吧。” 杨铮笑道:“你一个人怕也不成,咱们不妨多找些人来帮忙,说不定谁就能想出个好法子呢。” …… …… 吃过饭后,杨铮将弄油印的一应物事装在竹筐里,提着去寻杨根发。这位族中有名的巧手匠人接触过的油料、染料之类的东西必然不少,或许早就该寻他帮忙了。 路过杨百牛家的院子时,忽而听到一阵抽泣声。目光越过篱笆墙朝内望去,见杨石头跪在院子正中,肩头不停耸动,也不知又闯了什么祸。 杨铮提声叫道:“石头,石头!” 石头扭头看了杨铮一眼,又转回去垂下脑袋,竟然都不敢应声。 杨百牛闻声从屋里出来,一边往院墙处走一边说道:“是铮娃啊,找石头啥事?” 杨铮道:“百牛叔,我有点事想让石头帮忙。” 杨百牛道:“他能给你帮上什么忙?别给你惹祸就不错了。” 杨铮道:“惹不了祸。我要请根伯帮忙做样东西,需要些帮手。” 杨百牛道:“成,那就让他去吧。”又转头训儿子道:“你去了好好帮忙,要是再惹祸,打断你的腿!” 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眼泪,老实地点了点头。出了院门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跟着杨铮朝杨根发家走去。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都不灵便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杨铮问道:“你又惹什么事了?” 石头道:“我在村头点火玩,不小心把二狗叔家的高粱杆烧着了好多。” 村人冬天烧炕取暖、引火做饭,秋收时积下的高粱杆是一种很重要的燃料。石头这把火确是闯得祸不小。杨百牛让他在院中罚跪,除了惩戒之外,大概也是得给二狗家有个交待。 杨铮拍了拍石头肩膀,说道:“以后还是少玩火吧,尤其咱们要做的这个事,可见不得火星。” 石头点头道:“我晓得了。” 杨铮道:“你去把搰埆、驴娃、栓子、黑娃几个都叫来,我在根伯家等你们。” 石头应了一声,跑去叫人。 杨铮慢慢溜达到杨根发院子前,口中唤了声根伯,推开柴门而入。 杨根发正坐在院中晒太阳,见杨铮提着竹筐进来,里面放着滚子、网筛等物,正是他前几天做的东西,便问道:“这些不好用么?” 杨铮道:“好用,是别的东西不灵光。”拿了个凳子在杨根发旁边坐下来,将油印的原理和调制油墨的事情说了,又道:“我想请根伯帮着调配这油墨。” 杨根发想了想说道:“松脂、木漆之类的东西,不知合不合用。” 杨铮道:“只要根伯觉得可行的,都不妨试试。每次试制须有记录,一来方便对比,二来易于总结,也不至试过的样式多了走回头路。” 杨根发点头道:“我晓得了。” 他虽不识字,计数却是会的,各种物料也有自己的表示方法,做这种记录并不成问题。 杨铮道:“我叫石头、栓子他们来给根伯打下手,除了帮忙跑腿之外,也请根伯借机调教他们一番。” 杨根发微笑道:“成。” 两人说话的工夫,石头、栓子等五人先后到了。杨铮将他们叫到一处,说明了要做的事情,也不管他们一时能不能听懂,重点强调要听根伯指挥。 随后杨铮又道:“你们在这里做事,石头、搰埆、驴娃三个每人每天一分银子,黑娃、栓子两人每人每天一分五厘银子。倘若做得好了另有奖励,做得不好就得受罚扣钱。如若不听根伯的话,胡闹捣乱,那就回家不用来了。这个事情你们回去和家里人都商量一下,是要长久干的,如果大人不同意那就算了。” 石头、栓子几个面面相觑,本以为是来帮个忙,没想到还能挣到钱子。 杨铮道:“你们这就回去说吧,能干的等下再过来。”待那五人走后,又对杨根发道:“根伯,我先给你按一天五分银子计,等制成了油墨再一起算。” 杨根发忙道:“铮娃,这不合适。这一个多月来,我沾你的光做那软皮管头,已经挣了快三两银子了,哪能再拿你的钱。” 杨铮道:“我是希望咱们杨家坪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可眼下能做的事情不多,只能一点一点来。这油墨若制成了,便能有门营生,到时就需要更多的人手。凡事都得有个体统,倘若现在不定下来,以后就不好办了。能力强的、出力多的,挣得银子多;能力差的、出力少的,挣得银子少,这样才合乎道理。” 杨根发听杨铮这样一说,顿觉责任重大,不禁感到有些不安,问道:“要是我把这油墨弄不好咋整?” 杨铮笑道:“慢慢来,总能弄好的。倘若真弄不好,咱们就换个东西弄,可体统一定要先立起来。” 杨根发只得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石头几个都回来了,言道家中大人赞同他们在这做事。村人挣点银子不容易,杨铮开的工价不算高,可也并不低,差不多够补贴家用了。 杨铮道:“既然家里都同意,那就好好干吧。”又安顿了几句便即离开,具体该怎么弄,全由杨根发去安排。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套路,在未见到明显弊端之前,他并不准备干涉。 从杨根发院子出来,杨铮径去寻老族长。 油印一事才刚开头,安顿五个帮手其实都有点嫌多,自然难以再接纳更多的人进来。虽说都是同族,可也有不患寡而患不均之忧,些许的闲言碎语倒还罢了,相互间生了间隙就不好了。这种时候,就需要老族长出面来平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潜移默化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将油印之事交给杨根发之后,杨铮又给月盈安顿了三件事:一是记录石头等人每日的工作表现,内容包括出勤情况及工作强度等,主要以杨根发对五人的评定为依据;二是将杨根发做的调试记录转录成文字存档;三是提供试制油墨所需的银钱并记账。 石头等人都是杨根发的晚辈,调皮捣蛋或许会有,偷懒顶撞却肯定不敢。而以杨根发的性子,也做不出徒耗时日谋取银钱之事,更不会随意支钱乱增开销。 之所以让月盈做相关记录,是为了让他们尽早习惯并接受这种模式。这对包括月盈在内的几人都是一种培养和锻炼。 时人最重传统,家国天下莫不如是,故而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最容易被遵行,哪怕是存在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若是事情做起来了再去定规矩,总会受到这样那样的阻碍。 当他们接受了这套管理理念,并将之视为一种准则,那么即便搞不出来油墨,也可算是一种成功。 在杨铮看来,观念的改变比一两样发明创造更为重要。技术领先也不足为恃,高效有序的组织管理模式才是在这个时代创立基业的最大凭借。 安排好这些事情后,杨铮就不再去多费心了,将主要精力转到读书习字上。 月盈对杨铮安排的事情很是上心,每日到杨根发处视看一次,按杨铮定下的章程格式记录各项内容。晚上等杨铮温习完功课,她便将这些内容作一番汇报。 杨铮发现自打月盈开始帮着打理事情,精气神都变得有些不同了。这固然是因为他从“杂事”中脱身出来开始专心读书,同时也是月盈觉得她所做的事情更有价值。在这丫头看来,她自己读书并没有什么意义,或许还不如给家里人做顿饭重要。 除了杨铮交待的事情,月盈还开始练习硬笔书法。她见到杨铮用铁尖笔在蜡纸上写下的字迹规整方正,心想以后要刻邸抄,总不能让二哥动手,便也试了试。起初因掌握不好力度,字写出来很不好看,还常常将纸划破。不过她终究是有多年楷书功底的,结字并不是问题,习惯了硬笔的特性后,便能写得顺畅好看了。 这一晚杨铮温课之后,月盈又将当日记录交与他看了,并说道:“到今日已经花了三两七钱八分银子,这还未计根伯他们的工钱。” 杨铮笑道:“怎么,舍不得银子?” 月盈道:“月盈怎敢,只是让二哥心里有个数。” 杨铮道:“我倒是觉得根伯有些太省了。这些银子里,购买称量器具和各类工具占了不少。我不是和你说过么,这类东西可算作固定资产,要按可用年限去折旧分摊成本的,这样一算就没多少了。调试配方所用的物料,根伯每次只买几样,数量也不多,虽然省了钱,可不免多费工夫,进展自然也就快不起来。” 月盈点了点头,道:“要我和根伯说一下么?” 杨铮考虑了一下,说道:“你就跟他说,该用的东西不必太省。就像是蜡纸,不妨一回多做上些,哪怕一时用不掉,我们还可以试一下这东西能放多久而不会变质。” 月盈道:“好,明日我便与根伯说知。” 杨铮道:“另外说到工钱,也应该给你记一份才对。要不就先按根伯的标准,一天五分如何?” 月盈道:“二哥又说笑了,怎么能给我算工钱呢。” 杨铮道:“按劳取酬嘛,怎么就不能给你算工钱呢?你攒点零花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好吗?” 月盈摇头道:“月盈不要。” 杨铮道:“工钱是一定要算的,这些都属于成本费用,不算就是笔糊涂账。你暂且记下来,以后我慢慢给你讲这个道理。” 月盈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既然二哥说是有道理的,那就照着做吧。 杨铮道:“你这两天到根伯那里,有没有遇到其他要求去做活的人?” 月盈道:“没有,也未听根伯提过。” 二人又说了会话,便即洗漱睡下。 到了半夜,杨铮于睡梦中依稀听到几声响动,迷迷糊糊将醒未醒时,又听到一阵闷哼声,内里好似压抑着极大的痛苦一般,顿时醒转过来。借着由窗纸透进的月光,见炕西头的月盈身子在被中蜷成了一团,好似还有些发抖。 他轻声唤道:“月盈?”听到月盈嗯了一声,又问:“怎么了?” 月盈道:“有些不舒服。” 杨铮到跟前细看,见她确是在发抖。握了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被子里也没有多少热度。便问道:“是不是觉得冷?” 月盈嗯了一声,又道:“肚子有些痛。” 杨铮心想,只是有些痛才怪了,怕早就疼痛难忍了吧,可别病了才好。把月盈拉到他那一边被中,将她抱在怀里,发觉她整个身子都是凉的,不由有些忧心。 月盈道:“二哥,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杨铮道:“你不舒服早就该叫我,干嘛一个人忍着?” 月盈道:“不打紧的,我忍忍就好了。” 杨铮道:“以后可不许这样。” 两人这般躺了一会,杨铮感觉到月盈身子渐渐有了些热度。又过片刻,月盈道:“二哥,我觉得好多了,你快睡吧。”说着便要起来。 杨铮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道:“别折腾了。”月盈嗯了一声便不再动了。 杨铮有些担心月盈是害了什么病,闭了眼睛却不敢睡死,时不时留意一下她的情况。直到听到细微的酣声,未见她有什么发病的症状,这才安下心来。 正准备一觉睡到天亮,忽然觉得腿上有些湿热,心想:“这丫头该不会尿床了吧?”掀开被子去看,先是闻到一阵血腥味,就见裤腿上有一团暗红。 他推了推月盈,唤了她两声。月盈醒了过来,见到杨铮裤腿上血迹,顿时一惊,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杨铮道:“不是我,是你。” 月盈被说得有些发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忽然间反应过来,慌忙伏身跪下磕头道:“月盈该死,月盈该死……” 杨铮伸手扶住她,说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别这么大声。” 月盈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却已语不成声。 杨铮见她脸上一片煞白,泪珠滚到了脸颊,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万未料到竟会吓得如此厉害。有些担心她惊惧过度吓出病来,忙起身将她抱住了,伸手在她后背轻抚,轻声道:“不过是一点小事,莫怕,莫怕。” 过了好一会,月盈才停止了颤栗,又低声呜咽起来。杨铮再哄了她一会,然后说道:“我去方便一下,你收拾收拾。”从炕上下来,披了件衣服去了屋外。心想,小丫头长大了啊。 到茅厕小解完,估计月盈还得过一会才好,便在院中等着。看着天上那轮明月,算算日子已是九月十四了,再有七天便是立冬。眼下夜里就已经很冷了,入冬后必然更甚,仅靠睡前烧一下火炕,恐怕冬天的日子会不太好过。 正自想得出神,听到月盈在窗前叫他,便回到屋里。只见月盈站在地上,一脸怯生生的模样,看着让人有些心疼。 杨铮道:“站地上干什么,小心着了凉。” 月盈指着炕头放着的裤子道:“二哥,你快换了吧。”说完走到屋角背过了身子。 杨铮坐炕上换了裤子,道:“好了,快来睡吧。” 月盈把杨铮换下了的裤子拾到一旁,说道:“二哥,你先睡西头吧,我得把你的被褥都拆了。” 杨铮道:“大晚上的拆什么拆,天亮了再说,都先睡你这边吧。” 月盈忙道:“不,不,若再污了二哥,月盈死罪难赎。” 杨铮道:“胡说八道,就那么一点小事,还没针尖大,哪来的死罪。”拉着月盈在炕西头被子里躺下,感觉她身子僵硬,显然仍处在极度紧张当中,便道:“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过了一会,月盈轻声道:“二哥,你当真不怪我?” 杨铮道:“我为什么要怪你?” 月盈道:“癸水最是污秽,沾上了是要倒……那个……那个……。” 杨铮道:“这种狗屁一样的话你也信?” 月盈道:“可人们都这样说。我见过一个丫头因污了人家衣服,被活活打死了。” 杨铮感觉到月盈身子又颤抖起来,便知那件事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着实不小。当即宽慰道:“干那种事的混账东西才是该死,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 月盈道:“不,我知道二哥最好了。” 杨铮道:“所以你的害怕完全没有道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应该信我,也信你自己。” 月盈点了点头,道:“月盈知道了。” 杨铮在她脑后轻抚两下,说道:“安心睡吧。” 月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杨铮感到怀中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不禁暗自叹息。也不知月盈心中还藏着哪样的恐惧,若非阴差阳错来到这个家,能不能活到现在恐怕都得两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三舅登门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次日早上杨铮醒来,见月盈仍在熟睡,摸了下她额头,未觉有发冷、发热之类的不良症状,气色看着也比较正常,便即放下心来。随即悄悄下了床,穿上运动服去了外面。 待晨跑回来,家中仍静悄悄的,便到厨房生火准备烧些热水。 平日他见母亲和月盈在灶上生火,很是简单寻常,然而自己动手时才发现这竟然是个技术活,火镰、火绒这些东西在他手上并不怎么听话,试了七八次才把枯草引燃。看着灶里的火越着越旺,居然还有那么一点成就感。 张氏从正屋里出来到厨房看了一眼,见杨铮在里面,便问道:“瞎折腾什么呢?” 杨铮道:“生火烧水啊。” 张氏笑道:“我听着厨房这边咔哒咔哒响了半天,还当是火石、火镰不好用了,谁知是你在作怪。” 杨铮不禁有些郁闷,不就是手生么,怎么就成了作怪了。说道:“月盈好像病了。” 张氏一听便去了西厢房。过了一会又来到厨房,说道:“月盈身子不舒服,这几天让她多歇歇。” 杨铮道:“噢,晓得了。” 张氏道:“水热了你就去洗,别在这呆着了。”将杨铮赶到一边,动手做起了早饭。 杨铮回到自己屋里,见月盈在炕上趴着,便问:“还是肚子疼?” 月盈嗯了一声,道:“一会就好了。” 杨铮道:“你再睡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等下我去东边屋里看书。” 月盈道:“二哥,娘生气了吗?” 杨铮道:“怎么会呢。”心想,娘非但不生气,倒好像还有些高兴,真是奇怪。 吃过早饭后,杨铮捧了书本并笔墨纸砚去了西厢房。习了会字,又背了会书,到院中活动时,听到东厢房里有动静,进去一看,见月盈在拆被子,问道:“怎么就起来了?” 月盈见了杨铮,不由有些发窘,说道:“又不是当真病了。我想拆了清洗一下。” 杨铮道:“怕是洗不掉,别费劲了。” 月盈抱着被子怔在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杨铮道:“等下栓子要是过来支钱买东西,你让他顺道买套新被面换上,不就行了么?”说着对月盈挤下了眼睛。 月盈面上有些羞红,轻轻点了下头。适才她一直在犯愁,染污的被子和褥子怕是洗不掉,而且洗过之后也不好挂在院中。还是二哥体恤,知道她的难处。 临近正午,杨铮方准备结束早上的课业,听到院中有人说道:“二姐,做饭呢?”接着是母亲的声音:“顺子啊,你可是稀客。” 杨铮听了,便知来者是三舅父张全顺。他母亲张氏有一个兄长,两个弟弟,这张全顺是最小的一个。因家中劳力充裕,张全顺并不务地,在城中一家车马行给人赶车,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就听张全顺道:“二姐家的日子可是越过越红火了,满赤峪里中午开灶的也没几家人。我一进村口见着院子顶上冒烟的,还寻思着这是谁家呢。” 张氏道:“少扯没用的。我家铮娃早起念书,中午不吃饭下午哪还有力气。” 张全顺笑道:“这念书比干活还费力啊。” 杨铮出了屋,向张全顺道了声好。他这个三舅今年三十六岁,中等个头,面色黑中透着点暗红,想是因常年在外赶车之故。六月里杨铮卧床养病时,大舅、二舅都来看过他,这位三舅却还是大病之后头一回见。 张全顺对杨铮道:“狗娃,我和你说点事。” 张氏道:“顺子,不许再叫铮娃以前那名字!” 张全顺冲张氏笑了下,又对杨铮道:“你跟古记铁铺的古掌柜关系不错吧?” 杨铮道:“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有些交情吧。” 张全顺道:“我们车行从华亭给那古掌柜拉了几车石炭,原本讲好的到货付银,可拉过来之后那古掌柜却不肯收。你既是与他有交情,就跟他说说,让他把银子付了吧。” 杨铮道:“他为何不肯收呢?” 张全顺道:“挑三拣四寻毛病呗,还能是什么。” 石炭便是煤,古记铁铺以燋冶铁,自然需要用煤来制燋。以古常勇的为人,应不至于去赖几车煤的账。 煤的好坏对于冶铁影响极大,古成冶的那个抄本中,便提到了这一点。虽然古氏父子还不明白其中深层次的原因,但已经能够通过一些积累下来的经验,对煤的品质进行分辨和拣选。 或许在张全顺这种外行人眼中,煤与煤之间并无多大区别,故而将问题归在古常勇身上,这倒也不值得奇怪。 杨铮道:“那古掌柜既说是有问题,怕是当真不合用也不说不定。” 张全顺不悦道:“你怎的帮外人说话?” 杨铮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偏袒之意。不知舅父你们拉的那几车石炭,可是车行自己买来发卖的?” 张全顺道:“是我们东家从华亭买来的,一共四大车,八千多斤。那古掌柜不肯收货,十多两银子可不就白白赔进去了。” 杨铮心想,八千斤煤听着多,其实也没多少,若是冬天烧来取暖,估计还不够十几户人家用的。问道:“那四大车石炭,舅父可有份子在里面?” 张全顺道:“我就是个赶车的,哪来的钱入份子。” 杨铮道:“那就是车行东家给你许了好处,你才来说项的?” 张全顺道:“那个……没有的事!” 杨铮不由笑了,问道:“既然没许你好处,你赶车拿工钱便好,何必为东家操那个心呢?” 张全顺道:“话不能这么说,车行若结不到银子,我又去哪挣工钱呢。这不是你跟那古掌柜熟么,就帮忙说一声呗,我可是在东家面前拍了胸脯的,你一定得给我把这事办成了。那古掌柜靠‘杨古井’也不知赚了多少钱,这么一点小事,总该卖你面子吧?” 杨铮不禁皱了下眉头,问道:“这都是谁和你说的?” 张全顺道:“还用谁说,我自个就不能知道么?” 杨铮道:“还请舅父转告你们东家,这事我办不了。” 张全顺道:“铮娃,这么点小事你都不帮?” 杨铮反问道:“舅父觉得十多两银子是小事?” 张全顺不以为然道:“对那古掌柜来说,能是什么大事?” 杨铮摇了摇头,说道:“古掌柜是古掌柜,你东家是你东家,让他们去谈便是,又关你我什么事?” 张全顺气道:“好你个杨狗娃,这才刚有了点本事,就眼里没我这个舅父了?” 杨铮道:“还请舅父不要无理取闹。” 张全顺指着杨铮鼻子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说我无理取闹?这么点小事托到你,你倒拿大起来。当日从树上掉下来,怎么没摔死你呢!” 张氏从厨房里出来,喝道:“顺子,你瞎扯什么呢?” 张全顺道:“二姐,你好好听听你家这小崽子说了些什么!” 张氏大怒道:“我又不聋,你说了一堆屁话当我听不到么?信不信我揍你!”一面说一面抡起了手中的擀面杖。 杨铮家的大黄狗旺财从屋角跑了过来,冲着张全顺呲起了牙,口中发出呜呜地低吼。 张全顺吓得朝后退了两步,见二姐只是虚张声势,黄狗也并未咬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狠狠道:“我以后再不登你家的门,二姐你以后也不用回娘家了!” 张氏挥杖虚击,喝骂道:“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杨铮口中发出叱地一声,旺财朝张全顺一个飞扑,一口咬住了他裤腿。张全顺慌忙扎了两下,推开院门向外跑去。杨铮吹了下口哨,旺财放开张全顺跑了回来。 这时杨大力从外面回来,见了张全顺说道:“顺子啊,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张全顺斜了杨大力一眼,也不答话,快步向村外走去。 月盈一直在厨房里看着,见张氏气得身子发抖,忙搬了个凳子扶她坐了下来,给她轻轻捶了捶背。 杨大力步入院子,说道:“顺子今天是吃错药了么,跑来闹这么一出。”其实他已在院外站了有一会了,事情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见闹得有点僵这才出来打个圆场,谁想张全顺根本不买账。 杨铮上前对母亲道:“娘,你也别生气,三舅口无遮拦,并非有心。” 张氏叹了口气,道:“他那样咒你,你倒还看得开。”起初她还有心帮兄弟说两句话,可听到张全顺咒儿子不早死,那可说什么都不能忍了。 杨铮笑道:“孩儿要是被人咒两句就死了,那小命也太不值钱了。乡下天天有人恶语咒骂,也没见谁就被骂死了。这种事你不当回事,它就真不是个事。” 杨大力对儿子道:“你也是,你舅父说什么先应下来就是了,何必要激他呢。” 杨铮道:“若是别的事倒也罢了,这种事却应不得,也不能应。” 张氏这会也想清楚了,说道:“是不能应。就算铮娃和那古掌柜有些交情,这可是十多两银子呢,要担多大的情面。那些石炭是车行东家弄来的,跟顺子又没多大干系,何苦要为这个事情出头。” 杨大力笑道:“你能想通就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别有它意 杨铮见母亲虽说不再介怀未帮三舅一事,但知道她心里恐怕还是会有些想法的。转过几天,若三舅来求她,只怕又改了主意也说不定。毕竟是嫡亲的兄弟,即便不如儿子,可也是血浓于水的自家人。就像大姐杨芝儿对他一样,这种感情绝非吵一次嘴就能改变的。 说什么从此不再往来,不过是一时气话而已。乡人放起狠话来比这过分的多了去了,没几天也就全忘了。三舅是家中老幺,自小便被兄长c姐姐让着,羞恼之下口不择言并不稀奇。父亲在外面听着,明知三舅理亏却还是出来打圆场,便是为此。 可正因为是这样近的亲戚,一旦真有了什么事情他很难置身事外的,故而对于一些不好的苗头,才要从一开始就给扳过来。 杨铮寻思了一下,觉得还是与母亲讲明了比较好,于是说道:“十多两银子倒是小事。三舅事先未与我商量,便在他东家那里大包大揽应承下来,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车行东家若未许他好处,他自然不会这般上心。只是十多两银子的石炭,能许他的好处怕也有限得紧。可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便以亲情想要挟,此种行径若不早早制止,往后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张氏对自家兄弟的性子自然是了解的,闻言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杨铮又道:“眼下孩儿只是结识了古掌柜,三舅便敢应下十多两银子的事情。往后若孩儿做了些大事情,有了功名,结识了更多有本事的人,三舅怕不是要应下几百上千两的事情来?” 张氏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是不能任他胡来。” 杨铮道:“娘且宽心,这事孩儿自有主张。三舅若再来寻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杨大力道:“好了好了,去做饭吧。过几日我约你家几个阿舅一同去打猎,顺子若再耍性子,我踢他屁股。” 杨铮午睡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便坐在桌前摊开张草纸,用石墨笔在上面勾画图样。 上回去古记铁铺时,见古成冶弄了些石墨,用作调制润滑防腐剂的一种材料,剩下的有不少。他便讨要了一些,裁切成条状,外面裹上几层纸,便能当作简易铅笔来用。古成冶见了觉着好用,便也做了一些。 月盈一见杨铮画图样,便问道:“二哥,又要进城了么?” 杨铮道:“你这机灵鬼,什么都知道。” 月盈笑道:“二哥每读上六七日书便要歇一天,这又不难猜。” 杨铮道:“那你猜猜这回我要做什么。” 月盈对杨铮作图的方法已很熟稔,在旁看了半会,问道:“是铁炉子么?” 杨铮笑道:“真是聪明,一猜就中。” 月盈道:“是二哥画得好。这炉子是用来烧石炭的吧?” 杨铮道:“不错。冬天可以用来取暖,以后也不用总是去生火烧水做饭,能省不少事。” 月盈轻笑道:“其实生火并不怎么费事。” 杨铮不禁白了她一眼。想来母亲把他今早生火弄了半天的糗事说给月盈听了。 月盈吐了下舌头,说道:“二哥这是想顺带着解决三舅的事?” 杨铮道:“算是个预案吧。那件事怎么处理,还得等我弄明白情况再说。” 月盈道:“二哥不恼三舅么?” 杨铮道:“恼是有些恼的,可他就那么样一个人,不值得去计较。” 月盈道:“二哥,你气量真大,以后定能做成大事。” 杨铮笑道:“我也有气量小的时候,那得看犯着什么事了。不过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夸我了呢。” 两人说笑了几句,月盈便不再多话了,让杨铮专心做图。 杨铮设计的这个铁炉子,分左右两个炉眼,一大一小。大的一个可用煤块或煤饼做燃料,小的一个准备用来烧蜂窝煤。两个炉眼可根据天冷的程度,或是烧水c做饭的实际需要选择使用。在小炉眼的外面还有一层箱体,可当作烤箱来用。 将煤粉掺上土用水和匀,制成煤饼或煤球来烧的法子早就有了。秦州城中虽未见过,但像京师那种大城却极为普遍。有次和秀才们闲聊,胡忻便说起过,他父亲在京城冬季烧火取暖用的便是那种东西。京师不光有卖煤的,还有卖掺煤之土的,一小车大约三分银子。由此也可见大城商品种类之繁杂,大概已经到了有所需便有所供的程度。 蜂窝煤虽然还未出现,做起来却很简单。这又是一样仿制难度极低的先进商品,就如开花烛芯一般,也就不用费心思去想如何以之牟利了。 其实做这铁炉子的想法杨铮早就有了,只是所需并不迫切,古记铁铺又一直很忙。眼下快入冬了,也到了该做出来的时候。 画好了图,杨铮便让月盈收起来,准备明天去城里请古记铁铺打制出来。忽想起月盈身子不适,说道:“明天进城,你就不要去了,在家歇着吧。” 月盈嘟了下嘴,道:“二哥,我没那么娇气的。” 杨铮道:“听话,不要胡闹。” 月盈点了点头,见杨铮摊开宣纸准备写字,便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研起墨来。心想,明明我年纪要大上一些,可二哥为什么总把我当小孩子呢? 杨铮提起笔来写了几个字,听到栓子在外面叫门,提声道:“进来吧!” 月盈掀开门帘,栓子背了个包袱进了屋,打开后取出一包蜡烛,说道:“这是王掌柜新做的蜡烛,说是让你仔细看看,有很多不同。” 杨铮微觉奇怪,心想:“难道王掌柜在开花烛芯的基础上又有了什么突破?” 栓子将包袱里剩下的东西交给月盈,正是新买被褥面子和里子。然后便到一边向月盈报账,这一回进城买了一桶桐油,订了五十张蜡纸。 杨铮打开那包蜡烛,见是六支红烛,比“士子烛”要粗一些,却也没多少特殊之处。又见包蜡烛的纸上写的有字:“近来后院井水浑浊,有切刀坠入无踪。”十分地莫名其妙。 他寻思着:“王掌柜这是搞什么名堂?是随手拿了张写过字的纸包蜡烛,还是有意写下这两行字给我看?”思索一番不得要领,问道:“栓子,那王掌柜给你这包蜡烛时,都说什么了?” 栓子道:“他说这蜡烛点起来亮堂,衙门里的人最是爱用。” 杨铮皱了皱眉头,又问:“还有么?” 栓子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了。” 杨铮点了下头,又去看那几支蜡烛。 栓子与月盈报完账,不见杨铮再未有吩咐,便告辞离开。 月盈收起账册,见杨铮坐在那发呆,问道:“二哥,怎么了?” 杨铮道:“蜡烛店的王掌柜和我打了个哑迷,你也帮我参详参详这是什么意思。” 月盈看了纸上的两行字,也是一头雾水,问道:“蜡烛上可有什么印记么?” 杨铮道:“除了‘蜡烛王’的印记之外,什么都没有。” 月盈便又去看那纸上的字,过了会说道:“这字看着不像是王掌柜写的。” 杨铮道:“何以见得?” 月盈道:“这些字虽然写得有些歪斜,却还是有些间架章法的。像‘浑浊’c‘坠’c‘无踪’这几个字,虽笔画繁多,排布却并不杂乱,倒像是个经常写字之人故意写歪了一般。” 杨铮道:“是么?”细看那几个字,觉得月盈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月盈笑道:“二哥,不是人人都如你那般,初习字时结字便已极好,总是要练上几年才能摸到门道。像王掌柜那样的生意人,平时顶多记个账,料他常写的也不过‘红烛’c‘白烛’c‘士子烛’之类,以及数字而已。” 杨铮笑道:“你这是跟大姐记账得来的经验吧?” 月盈忙道:“没有没有。” 杨铮道:“大姐c姐夫本就不识多少字,又不会因此恼你,何必不承认呢?说谎可不好啊。” 月盈垂下头道:“二哥,月盈知错了。” 杨铮在她头上轻抚了两下,笑道:“玩笑而已,认得什么错。你再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月盈拿起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看,说道:“这纸像是登黄册的那种厚棉纸。” 杨铮从月盈手中接过那张纸,发现确是比较厚实。再看了看背面,并无字迹透过的痕迹。 棉纸多用作印书,极少会用来写字。印坊的棉纸既薄且韧,故而才能用来做蜡纸。而编造黄册的棉纸却要厚实许多,一来利于长期保存,二来由于纸的两面均要写字,所以不能太薄以防透墨。 杨铮让月盈取来尺子量了一下这张纸,长一尺三寸c宽一尺二寸,与编造黄册的纸尺寸吻合,所差的只是上面没有印红框。 这种纸非常特殊,每到编造黄册时,都需向关中的纸坊定购。而除此之外别的地方却用不到,因而秦州城内根本没有卖的。 月盈的这个发现,可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杨铮赞道:“月盈,你当真是观察入微颇有见地,看来以后有疑难之事,我得多问问‘元芳你怎么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风雨欲来 月盈对杨铮的话不明所以,疑惑道:“元芳?” 杨铮道:“对啊,李元芳。” 月盈道:“是虚庵先生么?” 杨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非也非也。我说的这个元芳,是狄仁杰的得力副手,侦破案情很有一手。” 月盈轻笑道:“那倒未曾听过。” 狄仁杰有没有一个叫李元芳的副手不得而知,秦州的秦安县却当真有个叫李元芳的人。李元芳字子实,号虚庵,正德五年举人,嘉靖时知顺天府宛平县,后除山西潞安府判,故于嘉靖三十二年。 杨铮新买的那套地方志中,有此人的相关记载。近来他和月盈闲暇时便拿来翻阅,以求对本乡本土多些了解。刚才随口一说,不想竟摆了个乌龙。看来月盈读这地方志,倒是相当用心,看过便记下了。 杨铮重又看向那张纸,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是户房那个王典吏给他传的信。 王大眼送来六支蜡烛,大概是借指衙门六房。蜡烛上有他家的印记,似乎也可视为衙门中姓王之人。又让栓子传话说,这蜡烛衙门里的人最是爱用。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字条的出处。 虽然先假定了结论,再去分析证据加以佐证,往往会偏差甚远。因为此时所作的判断,不由就会夹杂进一些主观因素,推演过程常会似是而非。 但杨铮的主要依据,却是来自月盈的推断。这张传信之纸,便是最好的证据,其它的已是次要因素。 那天编造黄册时,他见过王典吏的字,和纸上的字迹相差很大。但除了这个人,实是想不出还有谁会给他传信了。他所识的衙门中人很少,排除起来也就很容易。 接下来的问题是,王典吏这张字条到底要表明什么意思。 时人说话行事总喜欢绕些弯子,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得比较高明。听闻世宗道君皇帝就很喜欢给人传写很隐晦的字条,在这方面给他的子民做了很不好的表率。 那王典吏数日前来登黄册时便说过,有人要以“杨古井”兴事。这张字条中所述之“井”,显然是一个要点。坠入井中的切刀,应当是在隐喻什么。 秦州人把菜刀叫作切刀,但这只是俚语,落在纸面上却大多仍写作菜刀。“切刀”一词中有两个“刀”字,莫不是在指代姚二刀?可这和“杨古井”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根本挨不上啊! 姚二刀那些人要落籍的事情,至今还未闻有什么动静。前期做些布置,还要打典一些人,肯定是需要些时间的。但已过了十余天,总该安排妥当了,莫非是在等什么契机? 如果切刀当真是隐喻姚二刀,那也应当不是指山里躲着的那位,而是下在牢中的顾老三。切刀坠入无踪,是说有人要弄死他? 姚二刀犯的是杀官之死罪,罪在不赦之列。但关在牢中的顾老三虽已定案,一时半会却还死不了。在先帝丧期之内,除少数罪大恶极的情况,死刑均会停刑。丧期过后恢复勾决,若运气足够好,再活十几年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那些从顾老三身上拿到了好处,并一手促成此案的胥吏们,肯定是希望他早点死的。躲在山中的姚二刀,若想以新的身份活得安稳,恐怕也很希望顾老三完蛋。 但姚二刀若真要杀顾老三灭口,绝不可能让王典吏知道。王典吏能了解到的,只可能是胥吏们的动向。可还是那个问题:这与“杨古井”有什么关系? 月盈见杨铮皱着眉头半晌不说一句话,既想问问帮着出主意,又怕出声打扰了他思路。忽见他提起笔来要写字,便将砚台推到纸前。 杨铮写下“杨古井”三字,润了润笔,又写了“切刀”二字。字条中还提到了后院,这应当也是个要点,便又写了“后院”二字。胥吏们的所作所为,到头来无非是为了利益,于是再写下“银子”二字。 看着纸上写的四样东西,唯一还不明所指的只是“后院”,便在这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这后院难道是指知州老爷的后宅?吴知州一把年纪了,对于风花雪月之事,怕早就有心无力了。他那个妻家外甥不大可能同胥吏们搅在一起,并且也不住在衙门里,似乎可以排除了。 若不是后宅,那就是衙门后堂。州署三堂杨铮都去过,未见哪个院子有井,若“井”是指“杨古井”,这反倒能够说得通。后堂西边是州同知署,东边是州判署。难道这后院是指州同知和州判?倒也不无可能。 吴知州整顿州署,本就不单单针对胥吏,还要顺带着敲打一下州同知c州判,使州署上下一体,这才好大展拳脚。而州同知c州判为知州之佐贰官,并非属官,恐怕不会心甘情愿地被敲打。涉及权力之争,哪怕明知力有不逮,多数人还是会对抗一下。 意识到有官员牵涉进来,杨铮顿时觉得有些头疼。普通百姓在官老爷面前,力量实在太弱小了,因而这种情况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 忽然间,杨铮想起那天在河边对姚二刀说过的一席话,背心不由冒出一阵冷汗。 月盈见杨铮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难看,忙问道:“二哥,怎么了?” 杨铮道:“没什么,想到件很急的事,我得即刻去趟城里。” 月盈道:“这会都申时了吧,明日再去不行么?” 杨铮道:“离关城门还早着呢,明日再去就怕迟了。” 月盈道:“那我和二哥一起去。” 杨铮道:“不是说了么,你身子不适,在家歇着吧。” 月盈道:“那那二哥可否让栓子帮忙跑一趟?” 杨铮看向月盈,见她一脸惶急之色,不由笑了,问道:“干嘛非得让我在家呢?” 月盈小声道:“就是觉得二哥撇下我一个人在家,心里不踏实。” 杨铮沉吟了一下,道:“也好,就让栓子和黑娃替我去一趟吧。” 两个大侄子都是憨厚之人,可是并不笨。早点让他们参与些事情得到锻炼,将来才能帮上更多的忙。 月盈喜道:“那好,我去叫他们。”说着就出了屋。 杨铮跟到屋门口提声道:“慢慢走,不急这一会。”月盈应了一声,转眼就出了院子。杨铮回到桌前坐下,提起笔来,在“银子”二字上画了个极粗的圈,随后又打了个叉,口中爆出一句粗口。 那天在河边,他曾对姚二刀说过,顾老三手头有大笔银子,在胥吏眼中就是只肥羊。可却从未去想,现在的古记铁铺在有些人眼中,就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如今古记铁铺已产出“杨古井”四百个有余,估计还得再打制一百个方能满足秦州诸里之需。秦州所领三县共分民三十四里,与秦州相当。若以秦州的情况作参考,来年还需为这三县打制四至五百个。 而这只是民田浇灌的需求。上次古常勇说,卫所的人也看上了“杨古井”,这又是一个极大的市场。 一卫有五千六百兵士,那便是五千六百户在役军户。虽说卫所逃户极多,现在秦州卫的兵士还剩下几成不得而知,可人跑了地又跑不了。国初时给卫所的兵士每户分了三十至五十亩土地,一卫的田地少说也有十七八万亩。哪怕只有三成的土地需要用“杨古井”,至少也得一千个才能满足。 这样算下来,包括已经打制完成的,目前“杨古井”的市场总需求大约是两千个。就按每个“杨古井”九钱来计,市场总额大约是一千八百两。 这个账并不难算,尤其对于那些有心人来说。 杨铮的估算还是比较保守的,若“杨古井”的生意落到别人手中,肯定会卖到一两多银子一个。今天三舅过来说的那些话,似乎也能说明这门生意已经让很多人眼红了。在此之前,秦州从未有过一家工坊能将一种货物的生意做到这么大。 寻常一两个胥吏虽然不能把古常勇怎么样,但若是官老爷看上了这只下金蛋的鸡,难道还会给他留着么。说到底古常勇不过是个军匠,所谓的面头熟c人情广,主要是在市井和低阶层官吏当中,要是对上有品级的官员,这些根本就不管用。 不一会月盈带着栓子和黑娃过来了。杨铮对那二人说道:“你们即刻去趟城里找铁铺古掌柜,告诉他州署和卫署当中,可能有人要图谋夺产,让他早做防范。另外问一下他,西关‘大运’车马行和衙门里的人有没有关系。古掌柜若是不清楚,就再问一下我姐夫。” 栓子和黑娃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杨铮道:“事情办完,黑娃你先回来,给我说一下情况。栓子你到我姐夫家住一晚,明早去蜡烛店找王掌柜,告诉他蜡烛我收到了,看他有什么话说。若没什么事情,你明天午后回来。若有事情,就马上回来告诉我。” 栓子和黑娃道:“晓得了。” 杨铮让二将要传的话复述了一遍,皆清楚无误。再让月盈取出之前画的图样交给他们,又叮嘱了些细节,最后说道:“不要板着脸,就和平常一样,别把事忘了就行。” 二人便露出个笑脸,说道:“忘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抽丝剥茧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栓子和黑娃走后,月盈有些不安地道:“二哥,我是不是耽误你大事了?” 杨铮道:“怎么会呢。方才是我太着急了,有些事情还没有梳理清楚,在家里想得通透些也好。” 月盈道:“二哥觉得三舅也和这事有牵连?” 杨铮道:“之前还不觉得,可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就觉得三舅今日来得有些蹊跷。不过他顶多是被人利用了一下,还掺合不到这些事情当中。” 月盈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杨铮将桌上刚写过字的纸和王典吏传信的那张纸放在一边,说道:“你把这两张纸扔到灶里烧了吧。” 月盈卷起那两张纸去了厨房,点燃了一把枯草,把两张纸扔进灶内,用木棍拨拉着全烧成了灰。 杨铮到院中单杠上做引体向上,直到力气完全耗尽才停了下来。这般压榨体力,可以暂时放空大脑,有利于重新思考一些事情。 随后他在屋里坐下来,擦了擦汗,喝了几口月盈递上的热水。随着体力慢慢恢复,感觉头脑变得清明了许多。 姚二刀或者说顾老三,与古记铁铺和“杨古井”,二者看似八杆子打不着,其实用一样东西便能联系起来,那就是银子。 顾老三家里搜出那么多银子,大可以说成是与古常勇合谋所得。这种简单粗暴的栽赃多数时候都很有效,也不需要什么证据,打得你认了那便是最好的证据。衙门里的人做这种事情可是相当专业的,其能力根本不用去怀疑。 自家与古记铁铺之间,同样有银钱瓜葛。大姐夫近来与古常勇走动甚密,这是瞒不了人的。外人虽不知他们如何分润“杨古井”之利,却不难看出这层关系。 今日三舅过来,所托之事仍是因为银子。若应了下来,这对于那些有心人来说,又成了一桩明证。如此一来,他便通过古常勇与那牢中的“姚二刀”有了关系,这种阴招倒有些像是胥吏的手段。 幸好三舅并无城府,也没多少心机,仍将他当成过去那个顽童。与其说是托他办事,倒不如说是凭恃长辈身份来吩咐了一件事情,三言两语间便透了底。而这又触及了他的底线,这才断然拒绝。倘若三舅先来与他商量,再去向东家回话,这件事他肯定就帮着办了。 以三舅的心计和今日对他的态度来看,肯定不会主动想到来托他来处理煤的事情,甚至都未必清楚他和古记铁铺的关系。这必然是那“大运”车马行的东家授意。 谋图古记铁铺还可以说是利益驱使,可用这种阴招来诱他入毂的行径,却更像是有人在挟嫌报复。如果真有官老爷看上了古记铁铺,恐怕也没兴趣来构陷他。敢对古常勇下手的人,又哪会把他这个乡童当回事,怕是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将事情想得差不多,杨铮的心也静了,拿起《论语集注》第二卷低声诵读起来。 有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此之世,这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可谓无上真理。只有读书取了功名,才有机会挤身上层,才不会任人拿捏。要不然家财越多倒霉越快,做什么都是枉然。 天快黑时,黑娃回来了。杨铮把他叫到屋里问了下情况。 黑娃道:“古掌柜收到信后,说让你放心,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又说不清楚‘大运’车马行与衙门有没有关系。我们问了姑丈,他也说不清楚。” 杨铮点了点头。这所谓的不清楚,是指明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关系。“大运”车马行在整个秦州都不算是小生意,光青骡就有三十多头。此际一头好的走骡值银四五十两,差一点的也得二三十两,其资产之丰可想而知。若没点后台,怕是生意难以做得安稳。所以看不出有什么关系,反倒能说明些问题。 黑娃又道:“古掌柜说,主张给他拉石炭的是车马行的一个管事,姓冯。因见他常从华亭购入,就想揽下这生意。先前冯管事给古掌柜拉过两车石炭,已按定好的价钱结清了。这一次拉来的四车石炭因不好用,与他们的约定不符,这才没有给银子。” 杨铮心想,难道是自己想岔了?这只是那车马行管事的个人行为,因心疼十多两银子的损失,才让三舅来说项的? 黑娃道:“铮叔,我出城的时候,还碰到一件怪事。” 杨铮道:“什么怪事?” 黑娃道:“我好端端的走路,一个捕快迎面就撞了上来,还骂我不长眼睛,提着刀鞘要揍我。我只好赔了个不是,那捕快又骂了我两句,被另一个捕快劝走了。走时在我耳边小声说了句‘小心筒子’。我到河边等渡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那两个捕快是见过的。那天薛捕头来姑丈的肉铺,跟着的捕快当中就有那两个人。” 杨铮只觉眼前一亮,说道:“好,我知道了。你这趟事情办得不错。” “小心筒子”应是小心同知之意,这与他的一些猜测相吻合。那两个捕快肯定是认识黑娃的,此举是在替薛捕头传信。 黑娃笑道:“没耽误铮叔的事就行。” 杨铮道:“家里饭好了,你吃了再回去吧。” 黑娃道:“不了,我出城前在姑丈那吃过了。” 杨铮道:“行,那你回去吧。” 送走了黑娃,杨铮又出了会神。 那王典吏和薛捕头不向古常勇传讯,反而把消息漏给他这个乡童,颇有些不合常理。要说向他卖好吧,以那二人的身份,实在是犯不着。等他取了功名发达起来,怎么也得好些年以后了,难道他们会有那种远见?着实有些让人怀疑。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看来州同知要与知州斗法,衙门中人自然各有倾向。但在未有最终的结果之前,大家都会对此非常谨慎,谁都不会先亮明底牌,身边的每个人都要提防。 在明哲保身方面,胥吏要比文官小心得多。文官挨了板子罢了官,凭着师生、同窗这些关系,起复并不困难。挨过板子甚至能成为光荣的履历,指不定哪天就因为这个升了官。 胥吏则不同,一个萝卜一个坑,被撸下去之后就很难再翻身了。在位之人,都将这当成祖业来经营,寄望着传子传孙,同时严防其他人爬上来。故而在面对有可能危及到位子的事情时,一个个都会非常小心谨慎。 王典吏和薛捕头向他递了消息,便等于在知州跟前站了队。必要时让他出来说一声,小孩的话反而最可信。而得了人家的好处,他也就变得有这个义务。 而且直接向古常勇透露消息,露馅的风险会非常大,眼下盯着古记铁铺的人可不少。 杨铮今日让黑娃和栓子去找古常勇,都是托了打制铁炉子之名,所传的话只在无旁人时当面向古常勇说。 如果古常勇产业被夺,谋划之人肯定不会做杀鸡取卵之事,而是会另寻一人将铁铺的生意接下来。那个要替换古常勇之人,说不定就在古记铁铺之内。 这些事情他能想到,王典吏和薛捕头应当也能想到。此时想来王典吏传的那张字条,也算不上故弄玄虚。如果换了他,说不定也会那么做。 原本由谁来打制“杨古井”,吴知州并不怎么关心,只要有人做出来便成。可现在的情势却已不同,不仅关系到他正印官的权威,更与他近来所努力的政绩息息相关,由不得他再袖手旁观。而这场暗斗,应当正是吴知州所要的机会,他也没理由放过。 在卫所方面,以古常勇的为人,当是知道变通的。就算以前他没有大靠山,也不妨去现找一个。必要时候该舍就得舍,这一点应不用外人操心。 …… …… 次日正午刚过,栓子回到了杨家坪,带来了几个消息。 其一,他去了王大眼的蜡烛店,代去了杨铮的话。王大眼除了说收到就好,再没有任何表示。 其二,古成冶来递了个信,说“大运”车马行背后的大东家应是秦州卫指挥同知张拱北。那个贩石炭来卖的冯管事则和刑房周司吏有些关系。 其三,今早有人告古记铁铺的“杨古井”粗制滥造,不到一月便已不堪用,州同知传古常勇去问了话。下午人证物证到齐,便要在堂上开审。 杨铮听完,稍觉有些意外。周司吏牵涉进来当然不奇怪,这家伙如果不掺合进来才有些不正常。州同知会出面,他也通过王典吏和薛捕头给的信息知道了。就是不知道那位张指挥同知在这里面要饰演什么角色,毕竟这也是位“筒子”。 薛捕头因其职司所在,消息要比一般人灵活得多。若能当面问一下,有些事情就清楚了,只可惜恐怕不得其便。 栓子道:“铮叔,你要是这会去城里,还能赶上堂审。” 杨铮点头道:“是要去看看。” 月盈要给杨铮换衣服,杨铮道:“不用了,就这样。你帮我包一套衣服带上就行。” 栓子又去叫了黑娃,两人陪着杨铮向城里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好戏连台(上)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杨铮与黑娃、栓子赶到州城,刚入州署辕门,就见衙门口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一直延伸到了照壁跟前。 栓子惊道:“咋这么多人?” 黑娃道:“咱们怕是进不去了。” 杨铮道:“想办法往里走吧。等会要是走散了,你们就在辕门这等我。” 三人到了跟前,杨铮仗着身小灵活,顺着八字墙溜到门口。只见门前并无值守差役,一副任人进出的架势。他侧过身子,从人缝中钻了进去。黑娃和栓子跟到这里,再进不去了,只好尽量往门口凑。 杨铮进了大门,方见里面甬道两旁有许多衙役,把守住了通往东西两边的门,但并不禁人前行。他矮着身子,一路溜进了仪门,慢慢蹭到了靠前的位置。 就见人群前方站着一排衙役,手中横执水火棍面向众人,将观审百姓与大堂间隔出了一片空地。但在衙役身后还有一些人,均作书生装束,熟识的吕成亮、赵澍坪、胡忻等人都在其中。 士为四民之首,自然不能与寻常百姓挤作一团,那样便有失体统了。要不怎么说功名重要呢,就连看个热闹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待遇。 大堂内两排衙役分列两侧,州同知祝豫高坐于上。他身后站着一名胥吏,正是刑房周司吏。公案右侧有一小桌,桌后坐着名书吏。在公案正下方,偏左一些站着三个农户模样的人,右边隔着一点距离跪立着一人,看身形应是古常勇。 虽说在此案中古常勇是被告,可还未审出结果,那三名农人已不知因何免了跪,这般区别对待,实是有很强的心理暗示作用。再加上一大帮不明所以的围观众,杨铮觉得州同知此举实是包藏祸心。 晌午古常勇被传进州署问话,下午就开堂审案,纵然消息传得再快,远处诸里的农户也是来不及过来听审的。所以围观众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城中百姓,这一点从衣着样貌上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虽说“杨古井”之名在秦州已近乎人尽皆知,可城中之民却大都未曾见过,与他们更无直接利益关系。但是在这种场合,他们却可以代表所谓的“民意”。若是被人操控利用,只须官老爷稍一煽动,古常勇的下场就惨了,纵然挨板子也只会听到叫好的声音。 不过七八天前杨铮就给古常勇提过醒,昨日又让栓子、黑娃来送了口信,古常勇应当已有了相应对策。 另外最前方站着的秀才们也不单是来看热闹的。今年的秋种,他们家中的田地多少都受了些“杨古井”的好处,与自身利益相关之事,自然就会格外上心一些。必要的时候,相信他们会说几句公道话。 忽听“啪”地一声大响,原来是堂上州同知拍响了惊堂木,并又喝道:“将物证带上来!” 杨铮心想:“原来才刚进入正题,方才一直在扯皮么?”凝目细看那祝豫,见大约五十多岁,仪表倒还端正。这位二尹是国子监出身,做到州同知基本已经到头了,这般所作所为真不知所谓何来。 不多时数名衙役抬了一堆东西放在大堂地上,院子里的围观众顿时伸长了脖子。 杨铮见那些东西确是“杨古井”的样式,有几个筒壁上已经裂开了,裂缝为直线状,便知绝不是古记铁铺所制。最早所制的几个直缝“杨古井”均在赤峪里,之后打制的均为螺旋管壁,不可能有这样的裂缝。 祝同知指着下面问道:“刘三娃,这些可是你们所购的‘杨古井’?” 一个农人答道:“正是。” 祝同知道:“因何不能用了?” 那刘三娃道:“有的是筒子裂开了,有的是上下摇不动了,打不上水来。” 祝同知道:“你们购去多久之后不能用的?” 刘三娃道:“这些坏了的‘杨古井’,短的只用了七八天,长的也不足一个月。” 大堂外的围观众听了,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响起了一片嗡嗡声。 祝同知一拍惊堂木,喝道:“古常勇,你还有何话说?” 古常勇道:“草民冤枉。” 祝同知道:“你有何冤枉,堂上之物难道不是‘杨古井’么?” 古常勇道:“是,可也不是。” 祝同知斥道:“大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古常勇道:“二尹容禀。这些东西从外形上看,倒像是‘杨古井’。可并非草民店中打制,故而它又不是‘杨古井’。” 祝同知道:“难道这秦州除了你古记铁铺,还有别家能打制‘杨古井’么?” 古常勇道:“草民不知这些东西是谁家打制的,但绝非草民店中所制。” 祝同知道:“还敢狡辩,你是想受皮肉之苦么!” 古常勇道:“草民不敢。请二尹容草民将店中所制‘杨古井’取来,比对一下便知真伪。” 祝同知道:“好,就让你心服口服!”随即遣了衙役,去古记铁铺取“杨古井”。 过不多时,那些衙役便抬了十几个“杨古井”回来了。 祝同知问道:“怎的这样快?” 有衙役回道:“我们出去时,古常勇之子古成冶已将这些‘杨古井’装车拉到了衙门口。” 祝同知冷哼一声,道:“倒是早有准备。既然如此,叫那古成冶也进来听审吧。”于是古成冶被带进了堂,跪在了他爹旁边。祝同知道:“古常勇,你倒说说这些‘杨古井’有何不同。” 古常勇道:“草民店中所制‘杨古井’,大小并无二致,筒壁结实牢固,只要不是刻意破坏,两三年之内不会开缝变型,绝无用了旬月便坏的道理。” 祝同知道:“你这些都是新打制的,如何能比出好坏,难道还要等上几个月再看不成?” 古常勇道:“二尹可请几位相公验证一下。大小可用尺量,结实不结实,敲上几下也能知个大概。” 当即便有几个秀才自告奋勇要去验证,祝豫便点了几人,其中便有吕成亮和赵澍坪。 杨铮见了不禁心中暗笑,这二位当真是好事之人,到哪都不肯消停。古掌柜也不傻,让秀才们来做验证,既有可信度,又不会偏袒某一方。 那些假冒伪劣的“杨古井”,大概在打制筒壁的铁皮时就有些问题,成型后只是将就能用。而在渗碳一步肯定没有做好,甚至是根本没做,用木棍敲上几下就凹下去一块,与古记铁铺所产完全不能比。 几个秀才敲敲打打,又用尺子量了半会,脸上都有了讶异之色。最后由赵澍坪禀道:“古记铁铺的这些‘杨古井’,每一个尺寸都分毫不差,筒壁也很结实。这些有问题的‘杨古井’,筒壁大都较软,长短粗细相差可达寸许。” 此际的读书人在涉及到数字方面的表述时,常有夸大不实之语。分毫不差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古记铁铺打制时误差是以厘计的,而他们所用的尺子只标刻到分,自然很难精确量出尺寸上的差异。 可正因为如此,闻者更受震动。当赵澍坪公布出结果时,围观众们发出了一片惊叹之声,就连堂上坐着的祝同知都呆了好一会。 时人对铁匠的印象,就是拿着个大锤子对着一块烧红的铁疙瘩叮叮当当敲个不停,完全就是干粗重活的。便是用过“杨古井”之人,也从未想过这竟然是个精细东西。十几个“杨古井”尺寸居然分毫不差,这到底是在打铁还是在绣花啊? 祝同知回过神来,拿起醒木大力拍在案上,喝道:“肃静!”待到众人安静下来,说道:“刘三娃,你们有何话说?” 刘三娃道:“这个……这个……” 祝同知眉头一皱,面现不悦之色。周司吏发话道:“有什么尽管禀来,祝老爷自会为你们作主。” 刘三娃旁边的一个农人上前一步道:“祝老爷,古掌柜新打制的这些‘杨古井’再好,可不见得他以前打制的‘杨古井’也会这么好。” 祝同知点了点头,道:“古常勇,你又怎么说?” 古常勇道:“禀二尹,我店中打制的‘杨古井’再无第二种尺寸。可请几位相公将方才量的尺寸公布出来,凡在我店中买了‘杨古井’的,都可用这把尺子去验证。” 此言一出,院中彻底轰动了。迄今为止,古记铁铺打制出的“杨古井”少说也有三四百个,居然大小能够完全一致,当真让人匪夷所思。可在这公堂之上,古常勇又岂敢随意说大话,何况那十几个新制的“杨古井”已经得到了验证。故而绝大多数人并未表示怀疑,反而很想去验证一下,证明古常勇所言非虚。就连堂上的那些相公们,也都存了此心。 杨铮不由暗自感叹,古掌柜这一回可真是大大露了脸。虽然话吹得有些大,至少最早给赤峪里的那十几个“杨古井”就难以做到尺寸吻合,但在现有条件下,能够打制出几百个相互误差极小的铁器,的确是很值得骄傲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好戏连台(下)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祝同知见大堂外面吵得如同闹市一般,气得拿起醒木狠狠砸在案上。大堂内外众衙役口中呼喝,并以水火棍杵地发出夺夺之声,场院中才再一次安静下来。 然而仪门之外仍有喧哗之声传来,显然大堂上发生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 对于远处传来的吵杂声,祝同知有些无可奈何,只好当作没听见。他看向刘三娃等农人,道:“你们还有何要说?” 之前说话的那个农人先向堂上躬身一揖,然后转了半身侧对古常勇父子,说道:“古掌柜,就算你打制了五百个尺寸相同的‘杨古井’,可也不能说明这些坏的‘杨古井’不是你打制的。” 杨铮望向那人,只能见到小半个脸,看不到其神色,更分辨不了身份。只是听那人说话不像是个农人,至少不会是一个普通农人。 古常勇也看向那人,问道:“敢问怎么称呼,是哪里人?” 那人道:“我叫姜大田,夕阳里姜家庄人。” 古常勇向堂上拱手道:“禀二尹,草民及西关诸铁铺一同赶制,每日可制得‘杨古井’十四个,故而每日向衙中送十四张购买券,作为购置‘杨古井’的凭证,户房、工房各七张。” 祝同知道:“这些本官知道。” 古常勇道:“那些购买券上每张都有编号,与我店中打制的‘杨古井’一一对应,绝无重复。” 祝同知似是怔了一下,扭头看了周司吏一眼。周司吏问道:“难道‘杨古井’上也有编号么?” 古常勇道:“正是,就在筒壁底端内侧,将其拆开便能见到。二尹若不信,可请相公们验证。” 祝同知道:“不必了,姑且信你。” 古常勇道:“谢过二尹。有人用购买券购‘杨古井’时,草民会记录其所在的里、村以及购买日期,售出之后购买券并不收回。凡我店中售出的‘杨古井’日后若出了问题,只要不是人为破坏造成,持当时的购买券及‘杨古井’到我店中来,两年之内无偿修理。这话草民对每一个买主都说过,二尹可派人去验证。” 围观众听到古常勇这番话,顿时又响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此时的绝大多数商品,并没有售后保修服务的概念。购买之时验货无误,而后货银两讫,生意便算了结了。商品的质量好坏多半要看卖家的良心操守,买家若是验错了货看走了眼,多半都自认倒霉。 商人之间的纠纷,极少会告官解决。官府对这种事也不愿去管,大明立国之初便定下了重农抑商的国策,大多商业纠纷根本就无律令可依。只有寻常百姓受了商人欺诈,又无法可想之时才会选择告官。 因而当古常勇道出保修承诺后,除了少数已知悉这一情况的人之外,在场诸人无不既感新奇又受震动。 秀才们家里虽然大多用上了“杨古井”,可他们却不会经手此事,是以之前并不知情。 一名秀才说道:“怪不得刺史赞这古掌柜有君子之风,这等行事当真出人意表,绝非寻常贾人可比。”其余秀才纷纷附和。 城中百姓因事不关己,议论起来倒更加随意。 有人道:“那几个农人若真买的是古记铁铺的‘杨古井’,坏了也应该去找古掌柜,而不是跑来告官。”立即便有不少人表示赞同。 又有人道:“若真买的是古掌柜家的‘杨古井’,又哪会那么容易坏了?”也引得一片称是之声。 但也有质疑之声:“那古掌柜该不会是早上被传来问了话,才出的这对策吧?” 马上就有人反驳道:“我们村上个月购得三个‘杨古井’,当时古掌柜就有这话!” 附近的人见说话这人作农人装束,还拿出了三张购买券,顿时引发关注。有人识得券上的编号字,大声道:“零四五,古掌柜可知是卖到哪里的?” 大堂内古成冶从怀中取出本册子,翻了几页后答道:“玉泉里左家场,八月二十二日购。” 持券那人将购买券翻了个面,上面果然写着“玉泉里左家场”六个字,日期也与古成冶所说相符。 于是又有人大声道:“二零二是哪里?” 成古冶据册答道:“三阳里高家村,九月初三购。” 这一下将围观众的兴致勾了起来,见到农人装束的便问其有没有购买券,若有便让取出来报上面的编号字。一时之间报号之声此起彼伏,颇为热闹。每当古成冶答完,便引来一阵叫好声。尽管多数人见不到券上的数字,更难以去验真伪,可是未见有人反驳,那当然就是对上了。 杨铮自打进来之后,便将一大半注意力放在人群当中,留意着有可能出现的煽风点火之人。只是他身量未长,所见范围非常有限。先前那质疑唱反调之人倒是离他不远,可说了一句之后便不作声了,也不好就此作出判断。 不过那些带着购买券之人,应有不少是古常勇请来的,不然谁没事干出门还揣着这东西。既然古常勇早有对策,也就不用过多操心了。 杨铮将目光移回大堂时,忽然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不由怔了一下,随即又朝那边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看着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身形有些瘦削,个头不是很高,正是初次在村后树林里见到姚二刀时,一直倚坐在树下未曾说话的那人。 那青年见杨铮又看过来,微微点了下头。 杨铮也轻点了下头,然后便朝大堂内望去。他很确信,之前观察四周的人时,并未见到那个青年。看来对方是有意让他见到的,莫非是有什么话要说? 祝同知见下面一唱一和,如同戏耍一般,实是气得不轻。周司吏对祝同知耳语了几句,祝同知点了下头,拿起醒木猛地一拍,喝道:“肃静!”待到安静下来,说道:“古家父子扰乱公堂,不让你们吃些苦头,你们就不识朝廷法纪!”说着便将手伸向了签筒。 吕成亮见了,忙上前一步道:“二尹且慢。方才只是验证了一下古掌柜所言编号登记一事之真伪,并非刻意扰乱公堂。” 赵澍坪也上前一步道:“是啊,请二尹开恩。” 这两人开了头,一众秀才纷纷上前求情。祝豫心中权衡了一下,将伸向签筒的手又收了回来,说道:“古家父子,暂且饶你们这回,若有再犯,本官定会重重责打!” 古常勇与古成冶只好磕头称谢。 祝同知道:“古常勇,本官问你,你这编号之法与本案有何关系?” 古常勇道:“禀二尹,姜大田等人的‘杨古井’若是在草民店中购得,必然会有登记,他手中也必然会有购买券。” 祝同知问道:“姜大田,你可有那‘购买券’?” 姜大田垂首道:“没有。” 祝同知又问:“那些坏了的‘杨古井’可是从古记铁铺所购?” 姜大田道:“不是。” 祝同知拍案道:“那你是从何购得,还不从实招来!” 姜大田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说道:“祝老爷息怒,容草民详说此事。” 祝同知坐直了身子,道:“讲!” 姜大田道:“今年入秋后雨水稀少,于种麦一事大为不利。草民所在的夕阳里因排得靠后,迟迟得不到‘杨古井’,村人为此很是忧心。草民受村人之托,来城中购买‘杨古井’,奔走了两日无果。正为此发愁之时,一个自称傅老六的人找上了草民,言道他那里可以买到‘杨古井’。” 祝同知道:“那傅老六又是什么人?” 姜大田道:“草民也不认识,见他像个泼皮,自然不肯相信。那傅老六带草民去了个地方,并拿出了三个‘杨古井’。草民见那‘杨古井’确实能用,便动了心。可那傅老六说,他的‘杨古井’要卖一两七钱银子一个。这比古掌柜曾宣称的九钱之价贵了许多,草民自然不愿。可又过了两日,实在等不及了,与村人商量过之后,便寻到傅老六将那三个‘杨古井’买了下来。” 刘三娃与另一个农人在姜大田后跪了下来,磕头道:“草民的‘杨古井’也是这样买来的。” 祝同知道:“这么说来,你们的‘杨古井’并非购自古记铁铺,却为何要诬告古掌柜?” 姜大田道:“祝老爷明鉴,‘杨古井’的制法是古掌柜独家之密,任他话说得再漂亮,这一点可也抵赖不掉。” 祝同知道:“古常勇,你有何话说?” 古常勇道:“禀二尹,‘杨古井’的打制之法早已经非草民独家所有。上月十九,草民店中一个匠人举家而走,至今不见下落。” 姜大田道:“祝老爷,草民的那三个‘杨古井’是中秋节后一天购得。” 祝同知又问了另外二人,一个说是八月二十买的,一个说是八月十四。 古常勇道:“那匠人虽是八月十九日走掉的,可打制之法却未必不是此前就被人学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一波三折(上)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祝同知对古常勇的话不置可否,问道:“有人识得名为傅老六之人么?”下面无人答话。 周司吏说道:“姜大田,那傅老六长什么样,你可记得?” 姜大田道:“记得。看着不到三十岁,中等个头,有一点胖,左边耳朵上缺了一块,额头上有一道疤。” 周司吏似是对姜大田的回答非常满意,夸赞道:“你倒记得清楚,更难得还能说得清楚。” 姜大田道:“我怕受了那人诓骗,自是要把人认清楚了。我年少时也曾读过几年书,可太过愚笨难以进学,家中又缺劳力,便专心务地了。” 周司吏道:“原来是读过书的,怪不得呢。” 杨铮听了那二人的对答,不由心中冷笑。姜大田说了那么一大堆话,任谁都看得出他绝非一个普通农人。周司吏这一问,旁人便不好再作质疑。 那傅老六也不知是何许人也,多半是周司吏等人安排的。不然一个长得那么有特点的人,又哪里适合干这种非法交易的事,仿佛生怕别人记不住他似的。也不知这里面是否又会有什么变数。 周司吏问完姜大田,对祝同知道:“照姜大田所述,那傅老六应当就是傅毛驴,时常混在中城的一个泼皮,并无正业。” 祝同知听罢扔下一支“执”字签,遣衙役去拘那傅毛驴,而后便下了公案,由中门离了大堂,周司吏也跟着离开了。 堂内的一名衙役对古常勇道:“古掌柜,你们爷俩儿也起来歇歇吧。” 古常勇向那衙役道了声入谢,在古成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杨铮转头去寻先前看到的那个青年,见那人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下外面,随即就向外走去。杨铮稍一沉吟跟了过去,到了人群外围,却见那人并未出仪门,而是在门旁边不远处靠着墙蹲了下来,便也过去蹲坐在墙边。 此时围观众已开始三三两两的低声议论,不少人在墙边或倚或蹲。杨铮今日穿的是寻常衣束,与那人蹲在一起并不显眼。 那人小声道:“小相公好。” 杨铮也轻声道:“尊驾客气了,怎么称呼?” 那人道:“我叫袁小虫,不过兄弟们都叫我走驺。” 杨铮道:“袁兄有事找我么?” 袁小虫翘起拇指朝斜后方指了一下,道:“里面那个人最近很不安分,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 州署大门与仪门之间的甬道西边有一道门,叫作“狱门”,那里面便是州署大牢。袁小虫指的就是那个方向,所谓“里面那个人”自然就是顾老三了。看来姚二刀一伙对顾老三非常不放心,即使是在牢中也有人一直盯着。 杨铮问道:“出什么状况了?” 袁小虫道:“他好像找了条路子,准备从里面出来。” 杨铮心想:“难道顾老三察觉到有人要对他下手,便想要越狱?蝼蚁尚且贪生,他有这种打算并不奇怪。可是想从大牢里跑出来,哪有那么容易的?”问道:“袁兄觉得,他找了条什么路子?” 袁小虫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找小相公帮忙想想。” 杨铮忍不住搔了下头。这般有头没尾的,又上哪猜去,拿他当无所不知的刘伯温么?想了想说道:“袁兄能否将你们知道的情况与我说说,不然实在是无从判断,根本不知从何处猜起。” 袁小虫道:“小相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杨铮道:“那人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么?” 袁小虫道:“最近这三四天,他被从房里带出去了几次,回去后还挺高兴的。” 杨铮心想,顾老三被带出去后心情不错,自然不会是过堂挨板子,可也未必就是要出去啊。问道:“你们便是据此认为他要出来了?” 袁小虫道:“不然还能有何缘故?” 杨铮道:“袁兄何以如此肯定?” 袁小虫道:“那人向来只顾他自家,从来不管爹娘,也不把他女人当回事。” 杨铮点了点头。他明白袁小虫的意思,那顾老三是个极度自私之人,能让这种人高兴的只会是和其自身有关的事。眼下这家伙身陷牢狱,最大的好事莫过于能够从里面出来。 不过只能说这种可能性很大,却并非是唯一可能。袁小虫他们对这一点非常肯定,当是出于对顾老三的了解。 这就让杨铮有些想不通。姚二刀、袁小虫等人明显对顾老三信不过,却又让这人帮他们办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承担那么大的风险,必然要有钳制的手段。而顾老三又是个自私鬼,想必用其家人要挟也是不管用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袁小虫道:“那个人十多年前跟我家二哥一起混过,关键时候过于惜命,偷偷跑掉了。那家伙虽然敢杀人,自家却怕死得很。” 杨铮这才知道,原来顾老三当真跟罗大麻子那伙人混过,与姚二刀算是旧识。不知劫掠清水县城有没有顾老三的份,但做出临阵脱逃之举,自然很难再被当年的同伙所信任。 他们之间应当还有许多瓜葛,杨铮却无意再去探究,只当袁小虫所说的推论成立。那么顾老三想从里面出来,大概有三条路可选。其一是越狱,其二是找个替罪羊玩一出金蝉脱壳,其三是想办法免罪。 前两条路风险很大,出来了也有许多后患,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就算有人给顾老三辅路帮他成事,他自己也要冒很大风险。想必面对这两条路时,顾老三不可能会光是高兴,至少会有些紧张不安。 所以可能性最大的,应当是第三种。如果抓到了真正的姚二刀,顾老三自然就不用再顶罪了。袁小虫他们最担心的当是这种情况。 杨铮看了看左右,问道:“你们那事怎么样了?” 袁小虫道:“已经差不多了。就是出了这状况,一时还不能动。” 杨铮道:“他那么怕死,只要你家二哥不露面,他应当不敢做什么吧?” 袁小虫道:“眼下却不好说。二哥不愿多生枝节,恐留下把柄多生事端。可天越来越冷,实在等不了几日了。” 杨铮道:“再等上两日,应当用不着你们做什么……哎呀,坏了!” 袁小虫见杨铮突然之间皱起了眉头,忙问:“怎么了?” 杨铮看向州署大堂,说道:“那人如果答应了别人什么条件,恐怕就是构陷大堂上的那位古掌柜了。” 顾老三被周司吏等人诬为姚二刀定下死罪,自然恨这些人入骨。而得了好处并一手促成此事的周司吏等人,只有让顾老三合理地死掉才能完全了结这件事。双方可谓水火不容。 杨铮一直便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他刚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二者关系的判断上,有些过于主观了,从而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按照袁小虫的说法,顾老三非但不是什么“好汉”,简直就是个怂包。而胥吏们向来善于敲骨吸髓,纵是废物也要利用一下。所以他们不会有什么水火不容,完全可谈条件交换利益。 顾老三被带离牢房,除非是要过堂,否则连狱门都出不去。能见到的人,多半是衙中胥吏。而最为便利者,自非刑房周司吏莫属。 以周司吏今日在堂上的表演,图谋古记铁铺之事肯定少不了他一份。利用顾老三来构陷古常勇,也必然少不了他的参与。 可是一定要用死人来历不明的银子去栽赃么?活人当堂指认的口供可是更为有效,官老爷打起板子来都更加顺理成章! 那位王典吏怕是知道周司吏见了顾老三,又了解到一些内情,这才传来字条。其本意是说有人要利用姚二刀将“杨古井”一事搅浑,而不是要置其于死地。杀人灭口这种事,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周司吏不大可能在王典吏面前表露出这种意图,徒然授人以柄。 一想到这,杨铮便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若等下顾老三出来指认古常勇,而知州又不出面,结果可能会非常不妙。以赃银构陷,总还要做些查证之类的表面功夫。可若是当堂指认,祝同知怕是即时就要用刑。 古家父子要是被打个伤残,就算事后平反,铁铺多半也保不住了,之前的心血就算是白费了。如果屈打成招,说不定还要就势将大姐夫胡喜子攀扯进来,这更是杨铮不愿看到的。 袁小虫不了解“杨古井”一事的内情,自然也就不清楚这与他们那件事有多大关系。见杨铮神色郑重,不由也变得有些紧张,问道:“那人要如何构陷古掌柜?” 杨铮自是知道袁小虫的担忧。但顾老三见过什么人,又谈过些什么事,其内容均属于猜测。或许与姚二刀山里那两百来号人并无关系,可滋事体大,不能妄下断言。 于是说道:“此刻还不好说,等下应当就能见分晓。袁兄请在这稍候,我去去就来。”说着站起身钻入人群,朝大堂前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一波三折(中)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杨铮挤到人群最前面,见吕成亮、赵澍坪已从大堂里出来,在和同窗们闲话。他从地上拾起个小石子,屈指朝吕成亮弹去。谁想这一下准头极差,竟然打在隔了七八尺远的一名书生脸上。 那书生哎哟一声,抚了下脸颊,接着游目四顾,虽朝杨铮这边看了一眼,却一脸的茫然。旁边一人问他:“成绩兄,怎么了?”那书生道:“不知何故,脸上微痛,想是被飞虫咬了。”众书生四下张望,却不见有异,有人便笑道:“此际哪里还有飞虫。” 杨铮丢石子打错了人,本有些尴尬,见吕成亮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忙在嘴前竖起食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又向旁边指了一下。 吕成亮怔了一下之后便即会意,朝边上走了几步。杨铮凑了过去,小声说道:“有个事情要请子明相公帮忙。” 吕成亮道:“何事?” 杨铮道:“等下若二尹为难古掌柜,还请一定帮忙说些好话。” 吕成亮道:“这是小事。古掌柜东西做得好,大家自然会帮他说话。倒是你躲在家中数日不来,害我们苦等。承泽已备下许多番椒,何时能让我们大快朵颐啊?” 杨铮见这吃货对眼前之事不以为意,便又说道:“有人要构陷古掌柜夺他铁铺。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你也见到了,若被其成事,秦州以后可就没有好用的‘杨古井’了。” 吕成亮道:“怪不得会有今日之事。可二尹断案,我一介生员,又如何能让他改主意呢?” 杨铮道:“只消让古掌柜不要受刑就好,二尹如何结案且不去管他。” 吕成亮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吧。” 杨铮道:“多谢!” 与吕成亮说完话,杨铮又溜到了仪门之旁,见袁小虫眯着眼睛靠在墙上,像是在打盹一般。在袁小虫旁倚墙坐下来,忽听他说道:“小相公,有人在说那古掌柜的坏话。” 杨铮心念一动,问道:“你听到什么话了?” 袁小虫道:“仪门右边那棵树下,短褐左边肩头有块补丁的那人,说他村中用的‘杨古井’比古掌柜说的尺寸小,古掌柜欺大家无法把‘杨古井’带过来量,用大话诓人。这已是那人同第三个人说这话了。” 杨铮朝那边望去,寻着了袁小虫所说之人,果然正与旁边的人说着话,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只是离得有些远,加上院中吵杂,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袁小虫道:“在咱们前面,戴灰色小帽的那人,说古掌柜卖‘杨古井’明面上九钱银子一个,暗地里却卖到一两七钱,心实在太黑了。他也不是同第一个人讲这话了。” 杨铮又看向正前方,见戴小帽那人离他们差不多有两丈远,且背对这边,更是难以分辨其声音。 原本他还以为有人在这附近说了什么,恰被袁小虫听到了。可见到袁小虫连点了两人,才发现与自己所想的不一样,不由大为好奇,问道:“你是在这里听到的?” 袁小虫轻轻点了下头,道:“那两人从仪门外边进来的时候不长,同样的话应当已在外面说了许多遍了。” 杨铮赞道:“你这本事可真不简单!” 袁小虫扭头看了杨铮一眼,奇道:“小相公不打算制止他们么?” 杨铮道:“他们的话无法验其真,也无法验其伪。若不能当场揭穿,只怕会适得其反。” 袁小虫道:“我见帮古掌柜说话的人不少,两边当面对质不就行了?” 杨铮对袁小虫的观察力很是佩服,竟将两边的“托”都识了出来。说道:“院中这些人,大多是来看热闹的,事情越坏他们才越高兴。且由那两人去说,等下再作计较。” 袁小虫沉思了片刻,仍是不解杨铮话中之意,便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杨铮被他这么一问,倒觉得有些不好解释了。想了想说道:“很多人会同情境遇比他们差的人,但也会嫉妒比他们过得好的人。他们愿意帮助前者,却也会希望后者倒霉。方才堂审古掌柜已经占了上风,若此刻去揪那两个说坏话之人,不免给人一种得势不饶人的感觉。” 袁小虫默默点了下头,慢慢品味起杨铮的这番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这时仪门外的嘈杂声突然间小了些,差役呵斥让道的声音由远而近,不一会就到了仪门处。 杨铮转头望去,见四名衙役押着一人走了进来。被押那人中等个头,身子微胖,料想便是傅毛驴了。小声问道:“你认得这人么?” 袁小虫道:“认得,这家伙是个滥赌鬼,只要给钱,连亲娘都能卖。他和那个人平时没什么往来。” 围观众让开一条通道,待衙役押着傅毛驴经过后又迅速合拢,并跟着朝前涌去,最前面的一排衙役便又将水火棍横了起来。 杨铮与袁小虫站起身来,却不再往前凑。州署大堂地势较高,在这墙边也能瞧个大概,只是看不到地上跪着的人,倒也无关宏旨。 片刻后祝同知重又坐堂开审,古家父子、姜大田等农人以及刚押到的傅毛驴都跪了下来。 祝同知先确认了傅毛驴的身份,接着便问其与姜大田等人是否相识。傅毛驴则是一副老实认罪的样子,有指必认,又招供道:“草民是受了顾老三的指使,在城中寻找要买‘杨古井’的农户,将东西卖给他们。” 祝同知问道:“你所言之顾老三,可是那姚二刀?” 傅毛驴道:“是。可那时草民并不知顾老三便是那贼人姚二刀。” 祝同知又问:“你发卖了多少个‘杨古井’,得银几何?” 傅毛驴道:“共卖了二十余个,每个作价一两七钱。草民只得了二两多银子,其余银子都归了那顾……那姚二刀了。” 祝同知便又差了衙役去牢中带人。不多时顾老三被押了过来,因带着手铐、脚镣走得比较慢,一路带着响进了大堂。 杨铮被抢夺之事距此时已近一月,顾老三自是早已不复当日模样,穿着件又脏又破的囚服,蓬头垢面颇为不堪。但观其走路的架势,大抵只是因带着刑具而有些不便,看不出有受过大刑的痕迹。 祝同知俯身指着傅毛驴问道:“姚二刀,你可认得此人?” 顾老三道:“认得。” 祝同知道:“你与此人是何关系?” 顾老三道:“我们同在中城,平素便有往来。” 祝同知道:“傅毛驴供认,你指使他到街上寻找要买‘杨古井’的农户,然后按一两七钱银子一个发卖,可有此事?” 顾老三道:“有。” 祝同知道:“你的‘杨古井’从何而来?” 顾老三道:“这个……这个……” 祝同知一拍惊堂木,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顾老三转头看了古常勇一眼,道:“古掌柜,兄弟可要对不住了。”对堂上道:“禀老爷,是古掌柜给的。” 祝同知道:“他因何要将‘杨古井’交与你发卖?” 顾老三道:“古掌柜说,九钱银子的价,只是让知州老爷高兴,他可不能白干。明面上卖出百十个能交差就行了,私下里再多打制上几百个,卖到一两五六一个,好歹也有一二百两银子的进项。他已把话说了出去,自家不好出面,便让我帮着发卖。我们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 估计这家伙在牢中吃喝不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仪门旁的杨铮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围观众虽对顾老三的话将信将疑,却不免议论纷纷,加上有心人的引导,形成一片哗然之声。 古常勇斜眼看着顾老三没有吱声。古成冶却忍不住斥道:“一派胡言!我家什么时候与你有过勾连?” 祝同知喝道:“大胆!本官未问你话,哪个让你多嘴的?” 古常勇连忙拽了儿子一下,并丢了个眼色过去。古成冶却不管不顾,指着顾老三大声道:“祝老爷,这家伙的话绝不可信!” 祝同知怒道:“如何断案,本官自有主张。大胆刁民,竟敢咆哮公堂,左右,仗刑伺候!”说着取了十支白头签丢在了案前地上。 吕成亮受了杨铮之托,也与同窗们通了声气,可那是防备二尹以大刑逼供。而古成冶的所为,确是够得上扰乱公堂了。倘若上官审案,下面的人谁想说话就说,那大堂还不得变得和菜市场一样。凡事都得有规矩,这种情况也不好去求情。 见签子落地,便有衙役上来把古成冶拉到了大堂正中,扒掉了他裤子,一人按其头,一人压其脚,又一人执水火棍朝他屁股上招呼。 杨铮站在墙跟前,看不到地上的古成冶,只见棍子起落,仍不禁低下了头不忍去看。古家大哥还是年轻啊,这就沉不住气了,白白讨了顿打。 忽又想道:二尹重新开审,那周司吏怎的不见出来,是不愿与顾老三碰面,还是去做别勾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一波三折(下)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衙役奉命打古成冶的板子,是惩罚其扰乱公堂,并非大刑逼供,因而下手还不算重。即便如此,十板子下去也打得皮开肉绽。古成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倒是相当硬气,可挨完了板子,却也半天爬不起来,还是按他脚的那名衙役帮他提上了裤子。 祝同知见动了杖刑之后,堂上堂下多了几分肃然,方有些满意。官老爷的权威,绝不容小民挑衅。他看着下方说道:“姚二刀,你方才说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意所何指?” 顾老三道:“不敢欺瞒祝老爷,数年之前,古掌柜便与小人合谋倒卖铁器,这种事原是做得熟了的。” 祝同知道:“你们私下卖了多少铁器,都是些什么物件?” 顾老三道:“有锅子、铲子,有枪头、箭头,还有单刀、匕首。至于卖了多少,实在是记不清了。” 祝同知道:“你们将这些东西卖到哪里去了?” 顾老三道:“带到荒山野地,多在嶓冢山一带,谁给银子就卖谁,也不问最后去了哪里。” 祝同知道:“你们合谋倒卖铁器,得了多少银子?” 顾老三道:“前前后后总有一千多两了吧。小人分得四百多两,古掌柜拿了大头。近来所卖‘杨古井’,因是胡家肉铺胡掌柜的阿舅想出的这个东西,古掌柜说还要分那胡掌柜一份。小人月前被官爷擒了,还来不及卖出许多。但古掌柜后来又卖了多少,小人就不知道了。” 围观众听到这,不禁又纷纷议论起来。锅子、铲子倒是小事,可刀枪箭头之类的东西,该不是卖给土匪强盗了吧?万一哪天再出一起盗匪劫掠之事,古掌柜可就是帮凶啊! 袁小虫听顾老三提到嶓冢山,双眼不由眯了起来。 杨铮见了,便知已经触及到他们的敏感之处。秦州之南大多都是山地,其中以嶓冢山最主,赤峪水据说便源出此山。姚二刀那些人躲在南边山里,左右不会离嶓冢山太远。顾老三看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下,确实是别有用心。 至于姐夫胡喜子也被攀扯了进去,倒在意料之中。顾老三陷在牢中,终究还是因他杨铮而起,顺带着将他也拉下水,那真是何乐而不为。 堂上祝同知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古常勇,你可知罪!” 古常勇道:“禀二尹,草民与这人从无往来,更耻于和这种人勾连!‘杨古井’方一试制成功,草民便报与了吴知州,便是希望能为秦州农事尽一份力,从无借此牟利之心。今年入秋后雨水少,吴知州嘱我全力打制,让更多的农户在秋种时能用上‘杨古井’。草民请了西关众铁匠一同赶制,每日方能制得十四个,又哪有余力再去私下打制。此物关乎我秦州百姓的口粮,更不敢有丝毫马虎。那些粗制滥造的玩艺儿,草民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古记铁铺开了几十年,就从未制过这种破烂!” 儿子被打了板子,他心中又如何能够平静。这一番话说出来不免带了些情绪,倒也显得慷慨激昂。将吴知州抬出来说事,也是势不可免。这种时候绝不能首鼠两端,否则就是两头不讨好。 祝同知道:“休要巧言开脱。本官问你,私售铁器一事可是属实?” 古常勇道:“禀二尹,绝无此事。草民经营铁铺一向安分守己,岂会做那等事情败坏先人留下的祖业。店中所产出的铁料、铁器皆有账目,又有州署、卫所的人时时查验。贼人的诬陷,实在可笑之极。” 古常勇说话的工夫,周司吏从背墙后面转了进来,站到祝同知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祝同知听古常勇讲完,说道:“你倒会推卸攀扯,看来若不动大刑,是绝不肯说实话了。” 古常勇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请二尹明察。” 吕成亮一听要动刑,便向大堂走了几步,准备上前求情。赵澍坪、胡忻等一众秀才也跟了两步,随时准备声援。却听祝同知又说道:“可凭这罪囚一面之词,谅你也心中不服。也罢,待本官拿出实证,再治你之罪。” 一众秀才不禁愣住了。未想到祝同知这板子都举起来了,却又轻描淡写地放在了一边。不过如此也好,身为州学生员,与二尹当堂分辨,总是有些不好。 古常勇本已做好了受刑的准备,见祝同知竟然转了话风,也是大感意外,便即磕头道:“草民谢过二尹。” 杨铮听审到了这会,差不多弄明白了祝同知的心思了。 之前知州不甚理事,词讼多由祝同知包办。而姚二刀一案知州却交给了州判,祝同知想必不会没有意见。 他将顾老三拉出来再审一遍,便是为了夺回掌管词讼之权。但若是将姚二刀一案推翻,得罪的人就太多了。不仅知州、分司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站在他这一边的胥吏们也不会同意。所以方才审顾老三时,他对于前案只字不提。 私售铁器可不是小罪,州判当日审案时,竟然漏了这一点,足以证明其不能胜任词讼刑名之事。而今日堂审,祝同知并无针对吴知州的言行,说明他并不想和吴知州打擂台,仅仅是想保住原属于他的那一亩三分地。以他国子生的出身,做到从六品州同知,上进基本无望,这般打算才比较实在。 那顾老三也不知听信了什么鬼话,居然用这种事构陷古常勇,真是嫌死得不够快啊。 杨铮此时很确定,顾老三方才攀扯胡喜子的话,要么是自作聪明,要么是周司吏教唆,绝非出自祝同知的授意。 他这个“秦州神童”的名号可是吴知州给封的,虽然没一点实际用处,却和吴知州的脸面相关。就算他和他的家人有什么错处,也得是吴知州来发落。 祝同知当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对于顾老三攀扯胡喜子的话不闻不问,这也充分说明他不想和吴知州撕破脸。 这时一名衙役顺着墙跑进了大堂,到案前禀道:“祝老爷,秦州卫指挥佥事黄老爷有要事求见。” 祝同知道:“请他到后面稍坐,待本官审完此案。” 那衙役道:“黄老爷说,他的事情正与这案子有关,现已到了仪门外面。” 祝同知道:“那就请他上堂来吧。” 那衙役又匆匆跑去传话。不一会,一名武官带着六名兵丁走进院来,穿过围观众步入大堂。那武官朝祝同知拱了下手,说道:“祝同知,来得冒昧还望见谅。” 祝同知起身回了个礼,随即又坐下了,说道:“黄佥事此来所为何事?” 黄佥事道:“本卫近日盘点,发现仓中铁料、铁器数目与账目不符,与这古常勇脱不开干系。本要传他到卫署问话,谁知已被祝同知带来了州署。” 祝同知道:“有人告发古常勇私售铁器,本官正在审此嫌犯。” 黄佥事道:“祝同知可否容黄某先将古常勇及相关人等带至卫署,待查明实情,再交与州署结案,到时黄某定将人证、物证一并奉上。” 祝同知沉吟了一下,说道:“如此也好。” 杨铮见状可真是有些急了。州署审案,还容百姓、秀才观审,有些事就不好做得太烂。可到了卫署,大门一关,那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顿毒打之下,得了口供,再转到州署,祝同知便可据此结案了。怪不得方才轻易就放过了古掌柜,原来还有这后手等着呢。 忽听大堂后面一个声音说道:“我看就不必了吧!”话音方落,几个人从背墙后面走入大堂,当先一人正是知州吴直。 杨铮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吴老爷啊,你要是再不出头,我可就要鄙视你了。” 祝同知见正印官来了,便身起离了座。吴知州却不上去就座,只是朝祝同知点了下头。 黄佥事朝吴知州拱了下手,道:“见过吴知州。这古常勇有私售铁器之嫌,黄某带他去归案,知州为何不许呢?” 吴知州笑道:“本官可未曾说过不许。” 黄佥事道:“那就先告辞了。”朝后招了下手,他所带的兵丁走上前来,便要将古常勇、古成冶、顾老三几人提走。 忽又有人说道:“慢着!你要带这些人去卫所做什么?” 黄佥事寻声望去,见吴知州闪开了身,一名年近四旬的文士走上前来。虽不知这人是何身份,但见吴知州对其相当客气,料想是有些来头的,便答道:“这人是卫所军匠,黄某带他到卫署受审,有何不妥?” 那文士指着顾老三道:“这人是州署关押的重犯,你如何能将他提走?”说着转过头看了祝同知一眼。 祝同知与那人目光一触,心中不由打了个突,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黄佥事道:“这人是同谋,自然要一同受审。” 那文士道:“哦,敢问审的什么案,又是何人来审?” 黄佥事皱了皱眉头,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文士道:“你只答话便好,休要多问。” 黄佥事气道:“黄某凭什么答你的话?卫所之事,外人不必多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各自收场(上)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那文士听了黄佥事的话,冷哼一声,说道:“好一个卫所之事外人不必多问,而你却敢到州署大堂插手地方词讼,真是好大的胆子!” 黄佥事见这人气势十足,不禁有些虚了,强辩道:“卫所铁料、铁器数目不对,自然要将这些相关之人带回去审问清楚。” 那文士问道:“由你来审么?” 黄佥事道:“此事由姜同知总掌。” 那文士点了点头,道:“嗯,姜志茂。”说完不再理会黄佥事,走到小桌前,将书吏记录的口供拿起来翻看。 杨铮见了那文士的作派,便知其身份绝不一般。今日之事后续如何,多半要看此人的态度。 此时日已西垂,院中虽然还很亮堂,大堂内却已有一些昏暗。杨铮与袁小虫说了一声,溜到了围观众的最前面,以便在近处看个究竟。 只见大堂内古家父子、姜大田等三个农人仍分左右跪着,顾老三则跪在他们后面。黄佥事与他带来的那六个兵丁立在这些人当中,颇有些进退不得的尴尬。古成冶双手支地,身子微微发抖,裤子上有团团血迹,看来方才那顿板子也够他受的。 那文士很快就将书吏所录的口供翻了一遍,走到公案前站定,开口说道:“姚二刀!” 顾老三应道:“在。” 那文士问道:“你供认称,与铁铺掌柜古常勇合谋私售铁器?” 顾老三道:“是。” 那文士又问道:“那些私售的铁器,都是在荒山野地之处发卖的?” 顾老三道:“是。” 那文士再问道:“与你同伙者几人?共发卖过几次?每次得银多少?” 顾老三道:“这个……这个……”偷眼左瞄右看,却迎上了吴知州的目光。 吴知州道:“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顾老三伏下了头,说道:“只我一人,没有同伙。一共卖过十几次,每次能卖二三百两银子。” 那文士道:“你所言可是实话?” 顾老三道:“句句属实。” 那文士道:“照你方才所说,私售铁器十余次,每次得银二三百两,那拢共至少也有二三千两银子才对。为何你之前供认的数目,却只有一千余两银?” 顾老三道:“那个……那个……古掌柜打制铁器总是要本钱的,一千余两只是赚头,本钱并没有算进去。” 那文士道:“好,姑且算你说得有道理。古常勇,你所制‘杨古井’重量几何,售价多少?” 古常勇道:“一个‘杨古井’大约二十三斤重,售九钱银子。” 那文士点了点头,道:“这样算下来,一斤铁大约值四分银子,对吧?” 古常勇道:“是。‘杨古井’是个精细物件,算下来铁价就比较高。若是做铁锅、农具之类的物件,一斤铁有二分多银子就够了。” 那文士道:“就算一斤铁器值四分银子吧,二百两银子当能买五千斤铁器。姚二刀,你当真是天生神力,一个人便能将五千斤铁器带到山野之地去。” 围观众听到这,不禁发出一阵哄笑。 杨铮暗暗称奇,那文士的心算能力在此际文人当中可不多见。 顾老三道:“我……我……我是用车拉的!” 大堂外的吕成亮忍不住插嘴道:“你用什么车能拉动五千斤?” 顾老三嘴唇哆嗦了几下,吐出几个含糊不清地字,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文士面露微笑,朝吴知州看了一眼。吴知州上前一步,说道:“来人,将这贼人押下去。此贼力大,要多加几副镣铐。”大堂外众人听到了,又哄笑起来。 杨铮心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吴知州不仅把露脸的事都让给了他,还甘作捧哏,完全是奉承大领导的作派啊。” 顾老三诬陷古常勇一事,要审清楚其实非常简单。之前古常勇一直很被动,那只不过是因为祝同知在审,顾老三得了授意,双方唱戏而已。换上一个主审,以顾老三的那点本事,立时就错漏百出。 那文士抓了顾老三话中的破绽,看着很巧妙,其实并不高明。吴知州心算或许不行,但处理这种诬告案,以其多年基层为官经验,实在不值一提。 在围观众的嘲笑声中,顾老三被押回了监牢。 黄佥事见顾老三被押走了,说道:“那贼人既然是州署重犯,黄某就不强求了,这古家父子却是要带走的。” 吴知州道:“吴某想请教,黄佥事到我州署大堂拿人,依的是朝廷哪条律令?” 黄佥事道:“吴知州不许也罢,那黄某就在州署外等候。” 吴知州摇了摇头,侧过身看向那文士。 那文士道:“素闻卫所军纪涣散,为官者多不识朝廷法度,今日才知竟已败坏若斯。一卫之指挥佥事,居然敢到一州之正堂拿人,若不加以惩戒,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人,将黄昊拿下!” 黄佥事见那文士居然命人拿下他,顿时火冒三丈,手握刀柄喝道:“你是何人,凭什么拿我?” 他自觉对这些文官面子上已足够礼让,这些人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虽说大明文贵武贱,可他好歹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不是堂下那些小民百姓,可以任人拿捏。 那文士道:“本官巡按陕西御史任春元,你敢抗命么!” 黄佥事听了,就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火气全消寒气顿生,手离了刀柄便即抖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下,颤声道:“下官不知是任按院,请恕失礼之罪。” 任按院道:“不知者不罪。你不敬本官只是小事,罔顾朝廷法度,本官却饶不得你。祝同知!” 祝同知忙趋前应道:“下官在。” 任按院道:“你是今日主审官。黄昊扰乱公堂,应当如何惩处?” 祝同知道:“这……” 任按院道:“不知道么?” 祝同知躬身道:“应责以仗刑。” 任按院点了点头,走到一旁。 祝同知看了看任按院,又看了看吴知州,那二人立在公案旁,均无升座之意。当下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拿起醒木拍在案上,声响已大不如前。抓了一把白头签扔在地上,说道:“秦州卫指挥佥事黄昊扰乱公堂,重责十大板!” 几名衙役便上前去,小声说道:“黄老爷,得罪了。”下了黄佥事的兵器,扒了他裤子,按在地上打起了板子。 古成冶见方才还耀武扬威要拿他们父子的人,如自己一样吃了板子,心头一阵莫名酸爽,似乎屁股也不那么疼了。 黄佥事挨过了板子,挣扎着自己提上了裤子,正欲告罪离开。任按院说道:“将黄昊带至按院收押起来。”黄佥事忙道:“任按院,为何要关押下官?” 任按院道:“你方才说卫所铁料、铁器账目不对,难道不是实情?” 黄佥事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因为无论说是或不是,任按院都有关押他的理由。几名差役上来押走了黄佥事,那六名跟着他过来的兵丁则被遣回了卫署。 任按院出了大堂,一众秀才上前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任直指。”任按院对众秀才训诫一番,由吴知州陪着,在百姓一片“青天大老爷”的赞誉声中离了州署。 大堂上祝同知呆坐了半会,书吏上前提醒了一句,他才意识到下面还跪着好几个人。于是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本案明日再审。姜大田、刘三娃、高根水三人有诬告之嫌,暂且收押。古常勇、古成冶回家待命,未结案前不得离城。退堂!”拿起醒木拍在案上,起身匆匆离了大堂。 ※※※※※※ PS1:明代巡按御史在地方办公的行署叫作按院,因而百姓常以“按院”称巡按御史本人,这和称分巡道为分司是一个道理。士人阶层则称其为“直指”,是以之比拟汉代的“绣衣直指”,有时也以“先生”呼之。 PS2:巡按御史品级不高,但权力极大,明代中后期的官场又是马屁成风,除了巡抚、总督这种级别的大佬,多数官员见了按院都要自称下官。若是进士官,也常用“侍生”、“晚生”等谦称,很多情况下这比自称下官还要肉麻。 PS3:明初军事司法机构相对独立,五军都督府、地方各都司皆有断事官,专理军方诉讼,但地位在三法司之下。正统以后,武官地位越来越低,军队的司法也渐操于文官之手。《明会典》载:“若军官有犯,在京从都察院,在外从巡按监察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密切奏请施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各自收场(下)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差役打了退堂鼓,观审的百姓涌出州署,就如大戏散场了一般,一路议论着走向城内各处。 众人都觉得这一回到衙门里观审没有白来。那任按院可是个大人物,据说阖省官员都要听他话,像这样的贵人,一辈子能见上一次都是莫大的福份。秦州卫的官老爷有眼无珠,被当堂打了屁股,这种事情也是从来没见过的,遇上一回也算是开了眼界。 说起来那官爷挨起板子来,和古掌柜家的后生也没什么不同,一样被扒了裤子,一样会屁股开花。只不过大家在堂下旁观,都觉得打官爷的屁股更有看头。 至于古掌柜被诬告一事,虽然还没有判下来,结果却已经很明显了。那几个告状的农人都被下了狱,要带走古掌柜的卫所官爷也被拿下了,足以证明古掌柜的清白。 市井之民并无多少娱乐活动,多拿聊闲话当消遣,秦州人谓之谝闲传。相较于全城数万百姓,到州署听审的只是极少数。但只过了一天,大堂上发生的事便满城皆知了。 闲话传起来总会走样,不同的人关注的重点也不同。有人热衷于讲卫所官老爷挨板子,顺带着还要说说当官的不见得比百姓那话儿大,言谈时脸上带着些自得之色,以此说明自家也有强于官爷的地方。有人煞有介事地给听者分说诬告者的下场,一副对大明律令了如指掌的样子,刑房未请这些人去做书吏帮办,可真是极大的损失。 还有不少人对古记铁铺的“杨古井”兴趣极浓。古常勇在大堂上的那些话一传开,使很多人觉得这是个好东西,有些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甚至想买一个回去。虽说这东西主要是用来灌田的,可放家里打水不也很合用么。 古家父子过了一次堂,等于给“杨古井”做了一次质优价廉且带售后服务的全方位广告宣传,让很多原本不需要“杨古井”的人有了购买欲望,这倒让他们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愿意花这个闲钱的人终究还是少数,多数人仅仅是对古记铁铺打出制的“杨古井”尺寸是否完全一致感到好奇。很快大家就知道了,古记铁铺有一把用檀木制成的“标准尺”,所有物件的打制均以这个尺度为准。 能够亲眼见到“标准尺”的人不多。不过秦州城的铁铺所用的尺子,已全部换成了“标准尺”的复刻尺,有需要的人很容易就能照着仿制一把。古记铁铺又将“杨古井”的规格尺寸公布了出来,这样任何人都可以验证古常勇大堂上的那番话的真伪。 已经售出的“杨古井”都在乡下,但这难不住好事者。出于不同的目的,有不少人照着“古记标准尺”的长度仿制了尺子,去找那些买了“杨古井”的农户作验证。 又过了一天,便有很多人声称去近州的某个里量了“杨古井”的尺寸,与古记铁铺公布的尺寸没有出入,这自然又引起些轰动,也让那些欲买“杨古井”的城中居民念头更坚定了些。 但古掌柜说了,眼下仍然要先紧着四乡农户之需。并且将要入冬了,这东西怕冻,请大家明春再来购置。越是这般买不到,反倒让这些人越想买,有人还想先付了银子,到明春再提货。古掌柜见推脱不过,便应下了十来人的预订。 就在大家等着州署再次开堂审理“杨古井”案时,一个消息从衙门中传出来:姚二刀、周司吏畏罪自尽了,这二人是诬告古掌柜的罪魁祸首。 这让很多人非常不解。诬告而已,怕是够不上死罪吧,姚二刀本是死囚倒还罢了,那周司吏又何以要自尽呢? 很快又有许多相关消息传出。衙门向各里分派“杨古井”时,有胥吏从中渔利。虽然古记铁铺只卖九钱银子一个,但农户要想拿到一张购买券,却至少要给胥吏五钱银子,多的甚至有七八钱的。那暗中带头操纵此事之人,便是周司吏。 而“杨古井”一案只是个引子,知州老爷由此又查到了周司吏以往的许多不法之举,当真是恶迹斑斑、罪行累累,让这家伙死上十回都够了。估计是害怕受刑之苦,周司吏这才自尽的吧。 听闻这些消息的百姓不禁感叹,周司吏诬古掌柜私售“杨古井”牟利,原来他才是那个私下牟利之人,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啊! 虽然周司吏管的是刑房,这次分派“杨古井”是户房和工房的事。但这个人可是出了名的黑要钱,什么事都敢插上一手,因而也不值得奇怪。 在周司吏手中吃过亏的百姓不少,咒他早死的人则更多。是以听到这人当真死了,很多人都拍手称快,根本没多少人去细究他死得合不合理。 只有少数了解内情的人才知道,周司吏是被姚二刀活活勒死的。 那姚二刀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瞅准机会用手铐上的铁链勒住了周司吏的脖子,任旁边的衙役怎么拉都拉不开。眼见要出人命,便有衙役用棍子去打姚二刀,可依然无效,无奈之下便动了刀。姚二刀身中数刀,依然死不松手,等衙役们终于将两个人分开时,才发现二者都断了气。 杨铮算是那些少数知情者之一。 把这个“内情”透露给他的人是王典吏。但杨铮知道,这个消息依然有很多水分。且不说周司吏怎么会与顾老三凑在了一起,便是顾老三发疯行凶,照他后脑来一棍子就是了,哪里会拉不开。最后两人竟然同归于尽,在场的衙役难道都是白痴不成。 而且按袁小虫所说,顾老三是个既自私又惜命之人,若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又哪会疯了一般不管自己的死活也要弄死周司吏,鬼才会相信这里面没有隐情。 不过实情如何已不重要,杨铮也没有去探究的心思。想必这样的结果是很多人愿意看到的,应当也是那些人共同促成的。 借分派“杨古井”之机牟利之事被揭开,总要有人背这个锅。恰好周司吏恶了知州,在衙门中跟脚已然不稳,这一回又在诬告古常勇时落下了把柄,不找他来背祸还能找谁呢。 吴知州整顿衙门,目的是让大家听话,而不是要将胥吏们全部收拾掉。真要那样做了,对他可没有半点好处。现在杀了周司吏这只鸡,所有人都老实了,也就没有必要太折腾,顶多是将最调皮的个别猴子打打板子,惩戒一番也就够了。 ※※※※※※ PS:过度章节,字数较少,请各位见谅。明天开始新剧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口味习惯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隆庆六年九月二十一日,立冬。 这一天下午,杨铮正在家里读书,古成冶带着两个伙计送来了新打制好的铁炉。一同送来的还有几百斤石炭,以及许多礼品。 杨铮见古成冶走路还有些不利落,便说道:“古大哥何不在家多歇些时日,伤好了再出门。” 古成冶道:“在屋里歇了六七天,闷也快闷死了,一点小伤又不打紧。这都入冬了,你家要用这炉子取暖,总不好再耽搁。万一再拖几天下了雪,路就不好走了。” 杨大力夫妇此时都在家中,听到动静便从正屋里出来了。古成冶上前给二人行礼问好,又让伙计将礼品奉上。 杨大力道:“小古掌柜太客气了,我们怎好收你的东西。” 古成冶道:“这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不值什么的。” 张氏道:“到屋里坐吧,别在这站着了。” 古成冶笑道:“婶子,我暂时还坐不得。方才一路在车上趴着过来的,在院子里站一会就挺好。” 张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哎呦,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你的伤不要紧了吧?” 古成冶道:“不要紧,再过些天就好利索了。” 杨大力道:“诬告你家的那案子,已经结了么?” 古成冶道:“算是结了吧,剩下的就是衙门里的事了。说起来杨兄弟这一回可真是帮了我家大忙,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杨铮道:“古大哥莫要这样说,其实我什么也没做。” 古成冶道:“杨兄弟是有大气运的人,总之这一回是沾了你的光。” 杨铮心道:“我有大气运么?或许算是吧。” 起先他们都认为,古记铁铺遭人眼红,使某些人生了夺产之心,是因“杨古井”这一独门生意而起。可随着卫所私售铁器一案被任按院查出,古家父子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被人家惦记上了,就是没有“杨古井”也会被卫所官构陷。 秦州卫指挥同知姜志茂、指挥佥事黄昊等卫所官员,私下里倒卖了大量铁料、铁器,为了堵上这个窟窿,便瞄准了古记铁铺。古常勇要么竭尽家产帮他们补上缺额,要么家产被夺由他们自行暗中找补。 若不是巡按御史任春元及时出现在秦州,查明了此案,将相关人等都下在狱中,古家父子的下场实难预料。而任按院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来秦州,却又是因“杨古井”而起。吴知州将“杨古井”之事上呈,作为巡按御史,查实之后上报朝廷是他的分内之事。 在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古家父子都觉得侥幸之极。这一场针对古家的灭顶之灾,他们父子俩浑浑噩噩丝毫不觉,居然也就平安地过去了。最后思来想去,均觉得是沾了杨铮的光。 不过杨铮却觉得,虽说这里面有许多巧合,却也有一些必然。 听赵澍坪说,巡按御史任春元与巩昌府知府张九歌二人是同年,均为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这层关系当然很不寻常。而巩昌府前段时间出过一件卫所官私揽民讼,刑讯逼供殴人至死的事情。这自然让张知府大为火光,任按院惩治卫所官员,未始不是因此而起。就是抛开那二人的同年关系,在针对武官阶层时,文官们也很有天然一致性。只不过若没有“杨古井”,任春元是否会由此入手整治卫所就不好说了。 张氏不知这些内情,但听古成冶说儿子是有大气运之人,心中很是高兴,让月盈去烧水沏茶。 几人聊天的工夫,古成冶带来的两个伙计将车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 杨铮给自家订了两个铁炉,自己屋里和父母屋里各放一个。炉子均放在靠窗之处,这样能让热气充分在室内对流,增加取暖的效率。若要在屋子里烧饭,还可以开窗散去油烟。 铁炉的主体是用生铁铸出来的,打造不算费事。烟筒是用熟铁皮做的,一端做了缩径,这样便可以一段一段地插接起来。也不必完全严丝合缝,接口处用泥封一下就可以了。因要求不高,做起来也就比较容易。 院墙边的柴棚下面,早就腾好了一大块地方,古成冶带的石炭都堆了进去。按杨铮的要求,送来的石炭有块状的,也有近似于粉末的,在棚子下面各堆了一堆。 制作蜂窝煤的法子,杨铮上次去城里时便和古成冶说过了。作为成日玩火的冶铁匠人,这道理一点便知,制煤的模具也做了出来。古成冶说他已经试制了一些“蜂窝煤”,烧起来果然省事。 待炉子安置完毕,古成冶便要告辞。 杨铮道:“古大哥难得来一趟,此时天色还早,不妨多呆一会。我见你带了不少羊肉过来,正可以做一种吃食,请你品尝品尝。” 古成冶笑道:“这会离饭时还早,我可还不饿呢。” 杨铮道:“你就当是小食,保证是你没吃过的。” 古成冶听杨铮这样一说,也不禁有些好奇,便不急着走了。 杨铮让月盈拿了条羊腿,洗清之后将上面的肉剔下来切成小块。又到门外的柳树上折了些筷子粗细的枝条,截成尺许长,将切好的肉串在上面。随后在院子里摆了火盆,生了炭火,将串好的肉放在上面烤了起来。 烤肉自然并不稀奇,古成冶偶尔也会吃上一回。但像杨铮这种烤法,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只见他在肉上淋了些油,一边烤一边翻转,时而往上撒一些调料。那白色的自然是盐,青黄色的闻着味道便知是小茴香(孜然),而另一种红色的粉末却不知是何物,落在炭火上立时散发出呛人的烟来,颇有辛辣之感。随着肉香散出,与那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便成了一种很奇异的香味。 杨铮先烤了十几串,闻着烤肉的香味,已不禁有些垂涎欲滴。待到烤得差不多时,先拿起一串尝了下,自我感觉味道很不错,再将其余肉串分给大家,说道:“小心别烫着。” 古成冶接过来吹了几下,咬下一块来,还没嚼上几口眼睛已瞪直了,随后几口将那一串烤肉吃完,连赞好吃。 杨大力吃了一串,也道好吃。古成冶带来的那两个伙计更是吃得眉开眼笑,说道从末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买账。张氏吃了一串之后便不再吃了,显然对这味道并不怎么喜欢。月盈只是吃了一块肉,便捂住了嘴,似乎颇有些难以下咽。 杨铮见了,便拿过了她的那一串,说道:“既然吃不惯,就不要勉强了。” 月盈面孔微红,说道:“我来烤吧。” 杨铮道:“不用不用,你既然吃不惯,闻着这味道怕也受不了,再去串上些肉来吧。”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吃,但见老爹和古成冶等人都很受用,杨铮心里已是相当舒畅。相较于前些天在吕成亮家的那次番椒品尝活动,这一回已算是大获成功了。 上一回用番椒烧制的几道菜,秀才们反响并不热烈。除了说这东西吃了会比较下饭之外,再没多少积极评价。杨铮本以为是厨子功力不到,或是自己指导失误,但尝了那些菜后,便知道问题不在于此。 后来他想明白了,番椒并不是鱼翅熊掌那等珍馐佳肴,只是一种味道独特的菜蔬或作料,而在人们的口味上,总有个习惯和接受的问题。 能在秦州见到番椒,说明这东西传到大明应当有不短的时间了,士人多有盆栽此物者,风气的形成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然而以吃著称的天朝子民,并没有很快将这东西列入食谱,应当有其客观原因。 番椒传入的途径,应是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随着与西方人贸易带来的。便是在后世辣椒风行天下之时,那里的人也不怎么爱吃这东西。 另外相较于士人阶层,大概平民百姓对此物的接受会更快一些,因为这东西能促进食欲,便于下饭。 秦州的普通百姓,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吃高粱。这些人家中大都不富裕,往往一两天才能吃上一次盐。而没有盐的高粱饭,实在是很难下咽。若是作以辣椒,虽不能替代盐的功用,至少能让人比较顺畅地把饭吃下去。 有鉴于此,杨铮觉得番椒在秦州还是很值得推广一下。至少种这东西不用交税,得来要比盐容易许多。赵澍坪从分司园中弄来的番椒,都被他带回了家,用线串了挂了起来。今日烤肉所用的辣椒,都是已经干透之后取了籽的。 杨大力吃了几串烤肉,取了一坛酒打开,给古成冶等人都倒上了。几人边吃边喝,颇感痛快。烤肉中加了辣椒,实是让人吃起来有些欲罢不能。 杨铮给他们烤肉,也就很有劲头。心想:“哪天让那些秀才们也尝尝这个味道,就不信连烤羊肉串也没人欣赏。大姐夫总念叨着要做点什么,卖牛肉面恐怕还不如开个烤肉铺子。不过今年肯定不成了,待明年种下大片的辣椒,又培养起一些吃货帮着宣传,那就差不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有舍有得(上) ,最快更新万历外史最新章节! 在烤羊肉串的味道得到老爹及古成冶等人的肯定之后,杨铮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准备再把麻辣火锅搞出来。冬日里一家人围着火炉涮锅子吃,那可是惬意得很呢。不过这却不能一蹴而就,得先让母亲和月盈习惯辣椒的味道。不然两个人吃两个人看,那可就没意思了。 从分司老爷园中弄来的番椒数量虽然不多,供几家人吃却绰绰有余。毕竟只是用来当作料的,又不把它当饭吃。将晾干的尖椒取籽之后碾成粉末,再用烧热的熟油一沷,吃面的时候调上一点,等她们适应了之后,大概就会渐渐喜欢上这个味道了吧。 杨铮和父母商量了一下,待来年开春,要腾出一块地用来种番椒。他父母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家里又不缺口粮,银钱也足够花用,喜欢吃就种吧。只是因以前从未种过番椒,有些担心长不好。 杨铮对此倒不担心。按赵澍坪的说法,这东西应当很好种,并不怎么难伺候,顶多是长得不太好。反正他是种来吃的,又不是用来看,长歪了也不要紧,只要能挂果就行。待种上几茬儿之后,慢慢就会有经验了。 …… …… 转眼又过了数日。这一天下午,杨根发带了十张以油印法印了字的纸来找杨铮。 杨铮拿起那一叠纸,看到上面的字迹,先赞了下月盈:“你的硬笔字可越来越好了。” 月盈道:“二哥过奖了,只是将就能看罢了。”她知道杨铮弄这个油印,是要印了邸抄去卖的,愿意买的自然都是读书人。以后刻写蜡纸的活,她可是当仁不让,倘若字太丑不免被人笑话,因而很是下了番功夫练习这硬笔字。 这十张纸是用同一张刻写的蜡纸印出来的,上面的文字是苏东坡的那首“明月几时有”。第一行字皆为一寸见方大小,往后每一行的字都比上一行小一些,到最后两行已是蝇头小楷规格。 杨铮拿起一张纸逐行细看那些油印的字。前面数行都很清晰;到中间的两行时,笔划繁杂的字便有些模糊了,但尚可辨认;再往后数行就不中用了,笔划稍多的字都成了黑团,完全无法识别。 把这十张纸上同一行的字相互比较,发现差别非常小。看来经过这段时间的不断尝试,杨根发的印刷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看过之后,杨铮点了点头说道:“还不错,四分大小的字已经很清晰了,离我们三分的目标很近了。” 杨根发道:“我已经摸到了些门道。再过上些时候,应当就能把三分大小的字印清楚了。” 杨铮道:“根伯最近辛苦了,这个可以慢慢试,不用太着急。” 从他将调配油墨一事交给杨根发负责那天算起,到这时已经将近二十天了。能够达到这样的印刷效果,应该说进展还是比较快的,有些超乎他的预期。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在把这件事交给杨根发之前,杨铮已经作过多次试验,虽然都很失败,大方向上却没有问题。杨根发循着他的思路,又在接手不久便选对了几种很关键的材料,这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有了突破。 如果只是为了印邸抄来卖,达到这个印刷水准已经足够用了。邸抄的价值在于上面所载的内容,印刷的质量好坏只是其次。但以后杨铮准备用铅字代替手写制版,字体会更小一些,所以对油墨的要求必须更高一些。 杨根发道:“嗨,要是不弄这个,每天还不是闲着。有个事情弄,活得还更有劲头。” 杨铮见他气色不错,便知所言非虚。这位族伯孑然一身,并无子嗣,若没有点寄托,日子确是不好过。眼下有几个大的、半大的小子天天在他跟前,想必也能排解许多寂寞。 杨铮道:“根伯有没有试过,一张刻写好的蜡纸,连续印多少次会坏掉?” 杨根发道:“这个还没试过。我觉得眼下蜡纸问题不大,主要还是油墨没有调好。” 杨铮道:“那就等调试好了油墨再试吧。” 杨根发道:“铮娃,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桐油快用完了,可城里却买不到了。” 杨铮道:“那我想想办法吧。要是实在弄不到,就得等明年开春后。除了桐油,根伯还有什么需要用到的?” 杨根发道:“听说用‘猛火油’做的‘油烟墨’很特别,如果能弄到,我想试一下。” 杨铮道:“行。” 送走了杨根发之后,杨铮便坐下来给二姐家写信。先把家里近期的情况叙述一番,又说了说自己读书的情况,最后请二姐夫帮忙弄点桐油和油烟墨。 从目前油墨的配方调试情况来看,桐油是一种极好的连接料,只可惜秦州并不出产,全靠商人从外地贩来。上回栓子买到一小桶,还算是凑巧了。 至于“猛火油”,其实就是石油,以之做成的墨就是油烟墨。据说这种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至于其物性如何,杨铮没有用过,也就不得而知,不过拿来试试总没有坏处。 杨铮将信写好之后,月盈糊了个信封给装了起来,问道:“二哥,明天要进城么?” 杨铮道:“又没什么特别的事,去城里作甚,找个人捎一下就是了。怎么,你想去城里了?” 月盈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想去城里。只是二哥这一回从城里回来,连着十多天都没出门,有一点奇怪。” 杨铮道:“奇怪什么,我在家里安心读书不好吗?”说着屈指在月盈额头上弹了一记。 月盈捂着脑门,笑着躲到一旁,说道:“没有不好,二哥安心读书当然最好了。” 杨铮与月盈说笑了几句,拿起本《论语章句》开始读书。刚背了两段子曰,忽听院外有人叫道:“大力哥,在家吗?”随即就听父亲应道:“在呢,大杆找我啥事?”那人道:“你阿舅顺子在城里被人打了!” 杨铮听了,便放下书本出了屋。他母亲张氏也从正屋里出来了,问道:“顺子怎么了?” 杨大杆道:“嫂子,你兄弟顺子让人给打了,好像折了条胳膊,这会应该在你女婿家。我刚从城里回来,赶着过来给你说一声。” 张氏一听就急了。她原以为是寻常厮打几下,那不算是个事。可折了条胳膊,弄不好是要落下残疾的,这可怎么得了?忙问道:“大杆,到底咋回事,你快把事情说清楚。” 杨大杆道:“到底咋回事我也不知道,听顺子的话,好像和他们车行的一个管事有关。” 杨铮道:“是姓冯的管事么?” 杨大杆道:“好像……是吧?” 杨铮不由暗叹一声,这位族叔可真是有点糊涂,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跑来报信,这不是让人干着急么。可也不能怪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 张氏道:“不行,我得去看看顺子去。” 杨铮道:“娘,你先别着急,还是我去吧。我带上栓子,弄清楚情况后,让他回来给你报信。” 另一边杨大力向大杆兄弟道了谢,让他先回去。转回头来对张氏道:“你先在家呆着,我和铮娃去,得了信回来和你说一声。” 当下父子俩换了出门的衣裳,让月盈在家陪着张氏,离了家朝州城而去。 杨大力身高腿长,步伐又快,杨铮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不过近来他一直坚持锻炼,跟起来却并不吃力。 杨大力见儿子虽然小跑着,气息却不急,身子骨明显比以前强了很多,倒是颇感满意。虽然大家都说儿子是读书的料,可他杨大力的儿子,若是一副文弱模样,那可也太不像话了,就得这样才对。 一路过了吕家崖,转过天水湖,杨大力想起十多天前张全顺登门的那档子事,问道:“铮娃,你三舅弄石炭的那个事,不是结了么?” 杨铮道:“是结了啊,也不知道那个冯管事抽什么疯,会不会是大杆叔听错了?” 杨大力道:“是不是听错了,等会进城就知道了。” 父子二人一路疾行,赶到秦州城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到了胡家肉铺,见铺面已经上了门板,便去敲旁边的小门。 不一会胡喜子过来开了门,将二人让了进去,说道:“岳丈来得这样快,怕是岳母急坏了吧?” 杨大力道:“可不是么。大杆回去传了个话,说得不清不楚,能不急人么。” 胡喜子道:“方才焦郎中来看过了,说三舅倒无大碍,只是要休养上三四个月。” 说话间几人到了后院西边厢房。就见张全顺躺在炕上,脸上有许多青肿,右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左胳膊上了夹板,直挺挺地露在被子外面,看来是真的骨折了。 杨芝儿搬了个凳子过来让杨大力坐了。杨大力问道:“到底咋回事?” 杨芝儿没好气道:“舍命不舍财呗,那么大个人了,一点轻重都估不着。” 张全顺含糊不清地道:“该我的银子,我凭什么给出去?” 杨芝儿道:“这下折了条胳膊,你可得意了?”对这位三舅,她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有值有得(中) 张全顺上回到二姐家了一通脾气,随后就回了西关“大运”车马行。那冯管事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他回话说已经办妥了,过两天就能找古记铁铺收银子。之所以这般说,一是觉得应下来的事情没有办到,实在太失面子再者收了冯管事一两银子的好处,实在不想再吐出来,这已顶得上他赶一个月车了。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话只能应付一时,过两天若冯管事找古记铁铺去要银子,立马就得露馅。于是次日他找了个借口告了假,回到张吴庄家中,准备拉上两个哥哥再去找二姐说情。 不成想这事让他老娘听到了,再三盘问之下,他便将实情说了。这一下惹得他老娘大怒,轮起拐杖就打,虽不甚痛,却把他吓了一跳。自小到大,他都没怎么挨过娘老子的打,不知这一回老娘为何会这么大火。 他两个兄长将老娘劝住了,又给他说了一通道理。 今年入秋后雨水稀少,张吴庄又大多是山地,多亏有“杨古井”这才没有影响到秋种。眼看着地里的麦子似乎比往年长得还要好,又听说许多村子直到快入冬都没用上“杨古井”,地里的麦苗长得稀疏枯黄,就更觉得眼前光景得来不容易。 张吴庄的人都很清楚,这是沾了杨铮的光。要不是那娃娃想出这么个物件,又在刚秋种时就送来了五个,明年夏收怕是根本打不下多少粮食。因而对杨铮外婆这一家人,村人都怀着些感激之情。就连吴总甲见了杨铮的两个舅父,都是客客气气地,见了张家老娘更是多了些恭敬。 张全顺大多数时候都在外赶车,偶尔回一次家,也未留意这些事情。听两个兄长这么一说才想到,近两次回家时村人对他似乎比以往客气了许多,他还当是因他在外面赶车见多了世面的缘故,原来竟是因为杨铮。看来自己那个小外甥已经不同以往了,在赤峪里算得上是一号子人物了。 张家老太太又教训道:“莫说铮娃那孩子多有出息,家里这些年没少得你二姐家的照应,你居然去你二姐家撒疯,真是个没羞没臊的东西!要是不把你二姐家哄好,就带着你媳妇滚到城里去吧,以后也不用回这个家了!” 张全顺被老娘这般数落了一顿,只好求了两位兄长,陪着一同去二姐家道歉。 兄弟三人到杨家坪时,杨铮已去了州城。张氏前一日经丈夫和儿子开导,已不如何生气了,只是对张全顺还是没给好脸色。但在张全顺作揖求饶之下,加上另外两个兄弟说情,这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不过前一日杨铮说的那番道理,张氏原原本本地给大哥和两个弟弟说了,省得他们以后再惹出什么事情来不好收拾。又对张全顺道:“你那个事情,还是你自去找铮娃说吧,他今晚应在芝儿家里,不会回来。” 于是张全顺从二姐家出来,又去了州城。当日州署正在审古记铁铺的案子,他在胡家肉铺等到天快黑才见杨铮过来。 杨铮见三舅认了错,便答应帮他问问。次日去探望古成冶时,顺便问了下石炭的事。果不出他所料,那四车石炭属于次品,这才被拒收的。 古常勇的原话是:“那四车石炭我都看过了,没法拿来炼铁。若是放在往年,收也就收了。眼看要入冬,炼成燋当炭卖也能倒腾出去。可今年不行,抽不出人手来做这事情。再者那冯管事心思不好,想以次充好骗我银子,还当我分不出来,我也不愿收他那四车石炭。” 秦州因为当地不产石炭,故而百姓也没有烧石炭的习惯,平日生火取暖烧的都是柴草,所盘的灶膛也烧不了石炭。有钱人家取暖则用炭火盆c暖手袋,屋内也不置放火炉。石炭若直接点燃,会生许多烟,但若炼成燋,便不存在这个问题,可以当木炭来用,而且比木炭更暖和。 当地木炭每百斤大约卖四钱五分银子。古常勇将石炭炼成燋,每百斤的成本在三钱四分左右,按照比木炭低一点的价来卖,愿意买的人还是有不少的。往年这也是他入冬时的一个进项。今年全力打制“杨古井”,之后有卫所的活要干,炼铁都忙不过来,自然没精力再去折腾卖燋了。 杨铮便说:“既然古大叔用不上,那就帮我买下来吧,正好我能用上。不过却不能便宜了那冯管事,顺便也探一探,看这家伙和这起诬告案有没有关系。” 与古常勇谈妥之后,杨铮回去告诉张全顺,石炭可以收,但次品就要以次品价来收。又让张全顺把收下的好处退回去,不要再沾这种事情。 张全顺当时答应了下来。他回去与冯管事说,古记铁铺虽愿意收下石炭,但说那是次品,不能按原价付银子。 冯管事自家做下的事情自家清楚,对此也没异议。若是古掌柜不收,那八千多斤石炭可就没处去了。按次品价收下来,至少他能回些本。 张全顺见冯管事显得挺高兴,再未说其它,也就没提退银子的事。 又过了一天,冯管事去找古常勇,双方以七两八钱银子的价格交易了四车石炭。 原本事情到这算是结了。可后来古记铁铺在前堂摆了个铁炉子,说是可以烧石炭取暖。有个别人看了之后觉得是个好东西,就订了一个,连带着也买了几百斤石炭。 那冯管事听说了这事之后,又打问到古记铁铺卖出石炭的价格,立时就不干了。他卖给古记铁铺时,一百斤石炭核价不到一钱银子,古记铁铺卖出去却是一钱三分。这样算下来,八千斤石炭,古记铁铺要赚二两六钱银子。 古记铁铺赚了的,自然就是他冯管事亏掉的。抱着这个想法,冯管事叫来了张全顺,说他与古掌柜串通一气坑他银子,让他把差额吐出来。 张全顺自然不愿意,卖出去的时候千肯万肯,见人家赚了钱就眼红,哪有这个道理。而且他又没从古掌柜跟前收过好处,也没什么差额可吐,更有些理直气壮。 冯管事便道:“你要是不把银子交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张全顺道:“我没银子,你能怎么地?” 两人吵了一会嘴,就各自散了。张全顺也没太当回事。车行里有四个管事,他又不是跟冯管事跑车的,只是恰逢这件事才搅到了一起,大不了以后不相往来就是了。 今日他去北关办事,刚出城就被几个混子给围了,挨了好一顿狠揍。还是一个卖生猪的认出了他,说这不是肉铺小胡掌柜媳妇家的舅父么?又叫了两个帮手把他抬到了胡喜子这里。 杨大力和杨铮到来之前,杨芝儿已经问清了原委,此时便将情况转告了父亲和兄弟。 杨大力听完后说道:“照这么说,打顺子不是冯管事啊。” 张全顺道:“有个家伙打完了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这就是拿了不该拿的银子的下场。除了那冯管事,还能有谁?” 杨芝儿道:“你要是听铮娃的,把那一两银子退了,又哪里会有这事情?” 张全顺道:“他给我一两银子,是托我卖出那八车石炭。那石炭不是也卖出去了,这银子难道不该我拿?就算没这一两银子,他听说古掌柜卖石炭赚了钱,难道就不记恨我了?” 杨芝儿道:“你当那些石炭是古掌柜买下来的?那都是铮娃买下的!” 张全顺诧异道:“铮娃买下的?”说着眯了眼睛去看杨铮,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 杨铮觉得三舅父虽然有些贪小便宜,可这番话却说得没错。问道:“打你的人,你以前见过么?” 张全顺道:“没见过,不过应该就是城里的。” 胡喜子道:“铮娃,你要找那些打了三舅的人?” 杨铮道:“最好是能找到。” 杨芝儿道:“你找到人,难道还要打回来么?” 杨铮道:“不见得要打回来,可总不能白白被打啊。要是找不到动手的人,那冯管事推说不知,三舅就是告到衙门去怕也没用啊。” 胡喜子道:“三舅挨打的地方离猪羊市不远,我去那边找熟人问问,说不准会有认识那些人的。” 杨芝儿道:“你可小心别被混子盯上了。” 胡喜子道:“那帮家伙要是敢惹我,我就给他两刀!” 杨芝儿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你能不能老实点,犯什么浑?” 杨铮听到大姐这动静,都不免缩了下脖子,道:“大姐今日火气好大啊。” 胡喜子笑道:“你大姐有喜了,脾气自然会大一些。” 杨芝儿脸上微红,说道:“少在这胡说八道。” 杨大力听说女儿又有喜了,也很高兴,说道:“我和喜子一起去吧。” 杨芝儿道:“爹要小心一些。” 胡喜子道:“岳丈和我一起去,有哪个不开眼的敢犯浑?”见杨芝儿又瞪眼睛,忙道:“我们是去打问消息,又不是去惹事。岳丈,咱们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有舍有得(下) 杨大力和胡喜子走了之后,张全顺费劲地撑起身子,问道:“铮娃,那四车石炭,是让你给买去的?” 杨铮点了点头,道:“不错。” 张全顺道:“你就知道能倒腾出去赚到银子?” 杨芝儿没好气道:“你一天就知道银子,吃了回打还不长记心!” 张全顺叫苦道:“你家喜子每日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难道不是为了银子?你三舅我风里来雨里去,苦巴巴地推日子,可没你家容易啊!” 杨芝儿道:“三舅你正经做事,我何必说你?你若不贪那一两银子的便宜,又怎么会和那个冯管事扯上干系,更弄成这个样子?你要挣银子,也得凭本事c出力气,投机取巧得了便宜也不长久,总有看不惯的人会算计你。要是觉着赶车辛苦,那就换个事情做。” 张全顺道:“你这丫头,就知道数落我。你三舅我除了会赶车,别的啥也不会。除非是有倒腾石炭这样的营生,我去华亭拉来,这边有人发卖,那就比光赶车要强不少。铮娃,那四车石炭,怕是能赚二三两银子呢吧?” 杨铮不由摇了摇头,说道:“三舅,我收下那几车石炭,可不是为了去赚那几两银子。那些石炭,大半都是要用掉的。” 张全顺诧异道:“用掉?怎么用?” 杨铮道:“这不入冬了么,用来烧火取暖。古记铁铺的那种铁炉子,是我让帮着做的。一个炉子一冬天至少得烧四五百斤石炭。我家里两个,外婆家里两个,大姐家里两个。族中太叔公那里我准备送上一个,根伯那也需要一个。这就是八个铁炉,算下来要用四千斤石炭。古掌柜那边也要四五个炉子,又要用去两三千斤,最后也剩不下多少了。” 张全顺听得张大了嘴,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杨铮,有些想不明白这个小外甥为何这般败家。古掌柜那边的不算,只计杨铮这边的,按一钱银子一百斤石炭的本钱算,四千斤石炭可就是四两银子。若是按古记铁铺一钱三分的售价算,那就是五两多银子。这哪里是在烧火,简直是在烧银子! 杨芝儿见三舅一脸肉疼的样子,不禁有些来气。可一想他脸上落下了伤,那是真的肉疼,便又觉得有些好笑。将手巾在脸盆里摆了两下,拧干后敷到他脸上。 张全顺用右手捂住了手巾,说道:“铮娃,我去拉几车石炭来卖,你觉着成不?” 杨铮道:“明年或许可以,今年肯定不行。你这个样子,也赶不了车吧?就算能赶车,能做得过那个冯管事么?” 张全顺有些丧气地道:“说得是啊。那姓冯的王八蛋见倒腾石炭能赚到银子,定然还会去华亭拉上几车来。” 杨铮道:“就是让他去拉才好。” 张全顺嘟囔道:“你倒是不来气,还盼着那家伙好。” 杨芝儿道:“三舅你不要总是眼红别人。冯管事那种人,最终是落不下好的。” 杨铮道:“三舅,你倒是想想,华亭石炭一直都有,既然倒腾这东西能赚钱,以前怎么没人做呢?” 张全顺怔了一下,道:“是啊,这是为何,难道是你弄的那个铁炉子?” 杨铮道:“算是原因之一吧。主要还是大家不习惯烧那东西,另外也有些烧不起。别说石炭了,在城里上好的干柴一百斤要卖到一钱五分银子,可你见有多少人做卖柴的营生?” 张全顺道:“这个我知道。除了衙门和几家大户会买干柴,城里住户大都是自己打柴草。衙门里用的干柴都被人包下了,街上自然就没什么人卖了。” 杨铮道:“这就是了。那冯管事就算再拉几车石炭来,也不会有几个人买的。” 张全顺兴奋道:“对啊,只有买了那种铁炉子的人才会烧石炭,可铁炉子是古掌柜做的,有多少人会烧石炭他最清楚了。冯管事这回铁定要亏死了,总不成拿石炭去烧炕吧,哈哈哎呦”他方笑了一下,牵动脸上伤处,又疼得叫了一声。 杨芝儿取过张全顺脸上的手巾,道:“你好好躺着吧,别想东想西了。” 张全顺道:“那王八蛋找人揍了我,他要倒霉还不许我高兴一下?” 杨芝儿道:“这事你听铮娃的,别再自作主张。” 张全顺道:“行了,我知道了。” 杨铮便道:“三舅你且宽心,若你被打真是那冯管事指使的,定要教他付出些代价。” 张全顺道:“你若是能帮我讨些汤药费来,这就不算白挨。” 杨铮真是服了这个三舅了。人虽不算笨,可一点都藏不住事,有什么都表露在脸上,兼且还爱贪小便宜。不过三舅就是个普通人,因生活所迫和眼界所限,活成了这个样子。像他这样的大明百姓千千万万,实也无可指摘。 如果张全顺被打当真是冯管事指使的,杨铮多少是要担些责任的。因为古记铁铺出售石炭的消息,是他和古常勇故意放出去的,就是想看看那冯管事会有什么动作。 对于冯管事这个人的底细,杨铮和古常勇都有些摸不透。周司吏被同僚们坑死后,当真是墙倒众人推,与其牵涉深的人都倒了霉。冯管事也不知是涉及不深,还是其它原因,最后竟一点事都没有。 古常勇被诬告一事,若不是他们在推行“杨古井”之初就做了些防范手段,事发之前又有人通风报信,关键时候还有任按院救场,后果如何实难预料。那天黄佥事要带古常勇去卫所,光凭吴知州未必拦得住,或者说知州老爷未必愿意尽全力。为了一个军匠,与本地卫所完全翻脸,总得要考虑一下划算不划算。 那冯管事与诬告案不知有多大关系,若不弄清楚,总让人心里难安。万一那家伙背后藏着什么人,等着机会暗施冷箭,最后死得不明不白,那可就太冤了。 这一回的事情给古常勇和杨铮提了个醒,他们不得不更加谨慎些。虽然眼下算是应付过去了,却不代表再无人觊觎这块肥肉。何况除了能看到的官员胥吏,大明还有一类机构,其势力据称无所不在。如果冯管事与厂卫有什么关系,那可真就有点惹不起了。 不过张全顺被打,当真是出乎杨铮的意料。他没想到三舅并未退还好处,更没想到冯管事竟然如此不堪。且不管其背后靠着什么人物,身为“大运”车马行的管事,一年少说也有三十多两的进项,若再夹带些私货,收入还会更多。这么一个有头有脸且有钱的人,居然为了一二两银子,就支使混子殴打车行伙计,那可真不是一般地掉价。 杨芝儿听到张全顺的话,不禁气笑了,说道:“说你舍命不舍财,真是一点没错。还记着汤药费,那冯管事若赔了银子,你当真会去买汤药?” 张全顺嘟囔道:“总会买一点的。” 杨铮道:“三舅,你不要光计较银钱上的得失。不该拿c不好拿的银子,就不要去伸手。你别觉得这是吃亏,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 杨芝儿道:“铮娃这话在理。你就是什么都不舍,最后就什么也得不到。” 她是打心眼里认同杨铮这番话。杨铮与古常勇合伙搞“杨古井”,前前后后的事情她大体都知道,因而很有感触。杨铮所倡的“共赢”之说,其实就是舍与得二者的考量。张全顺遇的这个事虽与合伙生意不同,道理却是相通的。 其实杨铮只把话说了一半。该舍之时固然勿要贪得,可该得之时也不应轻舍。后半句却不能讲,否则三舅怕是要误入歧途了。 三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杨铮便过去开了门。 来的是栓子和黑娃二人。原来杨铮的母亲在家里坐了一会,总是觉得难以安心,又要来城里。月盈劝慰了一会,最后说让栓子和黑娃过来,张氏这才在家呆住了。 杨铮将二人带进屋里,说道:“你们来了也好,等下回去给我娘带个信,就说我三舅没啥事,让她别操心。” 张全顺道:“我本来也没什么事。” 杨芝儿斜了三舅一眼,道:“你好好歇着吧。”又道:“这会也快到饭点了,我去做饭。栓子跟黑娃吃了再回去。” 杨铮给大姐家订了两个铁炉,一个摆在后院正屋里,已经支起来烧上了,最近杨芝儿做饭烧水便都用这个炉子。另一个送去了城北胡老爹家里,想必也已经用了起来。 其实杨铮知道,大姐家比较殷实,故而对小钱不是太在意,数落起三舅来,颇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三舅在外赶车,一个月差不多能有一两银子的进项,这对外婆家来说非常重要,因而会看得很重。 二人对银子的态度本无关乎对错,可三舅都快下不了床了,还只记挂银子,这心态实在是有些问题。 待到来年,杨铮准备找些事情让三舅去做。他会赶车,对秦州周边各府县的路又熟,是能帮上不少忙的。可在这之前,得先把他的心态给扭转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关系非常 张全顺说了半会话,也觉着乏了,尽管身上到处都疼,仍不禁打起了瞌睡。杨铮与黑娃c栓子便从西厢房出来去了正屋。 杨芝儿正在和面,见三人进来,说道:“我给咱们做卤肉臊子面,黑娃c栓子爱吃吧?” 黑娃和栓子都点了点头,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平日他们在家中吃不到什么荤腥,而到了杨芝儿这里,每回都能一饱口福。 杨芝儿倒不会笑他们。她小的时候,家里也要过饭,也有过忍饥挨饿的时候。杨家坪的族人,至少这些年来能吃上饱饭,算是很不容易了。又问道:“黑娃和栓子也该娶媳妇了吧?” 黑娃道:“我娘说再过一两年。” 栓子红着脸不吱声,杨芝儿见了便笑道:“看来栓子是快了。” 杨铮道:“大姐,前两天给你送来的番椒末子吃了没有?” 杨芝儿道:“吃过一次。照你说的拿滚油沷了一下,闻着还挺香的,就是吃着有些有些烧嘴。” 杨铮道:“先少往饭里搁一点,吃惯了就觉着香了。” 聊了会家常,杨芝儿和好了面团,搁在案板上用盆扣了起来,又去准备肉臊子。 杨铮见炉子上的水壶一直冒着汽,打开壶盖看了看,见壶里结一层白色的水垢,便说道:“大姐,这水垢要时常清理一下。水若是滚得时候长了,就不宜喝了。” 杨芝儿道:“行,我知道了。”杨铮讲的一些道理,她有兴趣时会问一问,多数时候却并不探究缘由,只是照着做就行了。自家兄弟可是有大本事的人,听他的总不会错。 售卖“杨古井”的分红,都是交到她手里保管的,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余两。这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挣下这么多银子,比胡家肉铺一年的收入还多。光凭这一点,就让人服气。 杨芝儿道:“铮娃,过几年等水娃大了,让他跟着你读书可好?” 杨铮道:“好啊。” 杨芝儿笑道:“也不指望他能有啥大出息,能识些字就行。” 杨铮道:“也不能光识字,到时候我来教他,大姐你放心吧。” 小外甥水娃虽然才四岁,却已比村里六七岁的孩子看着还要机灵。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家伙营养好,还是长于市井见事较多之故。若能打小就调教起来,日后便会是个好帮手。 杨铮自己现在年岁还小,许多事情尚做不了。等过上几年,他年纪大一些,再混个功名出来,在族中就能有些号召力了。到那时让石头c搰埆等一众小伙伴都来听讲,黑娃和栓子也可以跟着学,将一些想法慢慢渗透给他们,将来不管做什么事,这些人都可作为班底。 饭快做好时,杨大力和胡喜子回来了。二人一进屋,杨芝儿就问道:“打听到了么?” 胡喜子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个冯管事支使的。三舅被打时,李尕子就在边上,从头看到尾。他虽然不认识那几个混子,可三舅被抬走后,他见到冯管事与那几个混子在一起说了半会话,肯定错不了。” 杨芝儿道:“还真是啊,那冯管事可真不是东西!” 胡喜子道:“李尕子也不是个玩艺儿,他明明认得三舅,也不知道劝个架帮个手,光在旁边看热闹。哪天我得教训教训那老小子。” 杨芝儿瞪眼睛道:“你皮痒了还是怎么着?秦州城还呆不下你了?” 胡喜子笑道:“哪的话。” 杨大力道:“人家李尕子在北关摆摊做生意,平白地自然不愿意招惹那些混子,怪人家干什么。” 胡喜子道:“岳丈说得是,那就不和他计较了。” 杨铮道:“姐夫,这个事你先不要管了,我来想办法。”他看出来了,大姐有了身孕,姐夫有些兴奋过头,就怕做起事来失了分寸。 倒也不怪胡喜子,他们胡家几代单传,自然希望多些子嗣。街坊常有人开玩笑说,你们老胡家成天杀生,因而折了福分。若是关系好的人说倒还罢了,曾有一个不开眼的,大概是喝了些酒,拿这事取笑胡喜子,被胡喜子按在地上给了一顿老拳,直打得那家伙哭爹喊娘。 胡喜子道:“阿舅你放心,我不会乱来,就是随便说说。” 杨铮道:“你们先吃吧,我出去一趟。” 杨大力道:“你要去哪?” 杨铮道:“不走远,就在西关城里。” 黑娃说道:“我跟你去吧。” 杨铮道:“也好。” 当下杨铮带着黑娃出了门,沿着正街往西边走了不远,到了张家巷口的“江南春”酒楼,在门口来回走了两趟。 不多时袁小虫从里面出来了。杨铮见到,便走向旁边一条僻静的巷子。袁小虫跟了过来,说道:“小相公找我?” 杨铮拱了下手,说道:“袁兄好,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袁小虫道:“小相公请说。” 杨铮道:“你知道大运车马行的冯管事么?” 袁小虫道:“知道。” 杨铮道:“这人的底细你知道么?” 袁小虫笑了笑,说道:“恰巧知道一点。那个冯管事在东关有所外宅,和他做邻居的,是知州衙门里的余先生。” 杨铮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只是邻居?” 袁小虫道:“冯管事平常不回东关那个院子,里面住的是个女人。”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杨铮,神色有一些古怪。 杨铮这下听明白了,不由“哦”了一声,说道:“多谢袁兄。” 袁小虫道:“不当谢。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杨铮拱手道:“请!” 看着袁小虫离开,杨铮不由皱起了眉头。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个冯管事背后的关系,竟然会是知州老爷跟前的余品忠,而且还是通过那种不可告人之事勾连在一起的。 怪不得打问不到冯管事的底细呢,这种关系可不会轻易让人探知。衙门里或许有人知道,但知道的人肯定不会往出说。要不是问到了袁小虫这里,怕是去哪打听都不会有结果。 袁小虫这人耳聪目明,算是姚二刀那一伙人在城中的耳目。不过他并非流民,也不是通过顾老三办了落籍的几人之一,而是土生土长的西关本地人。他的正经营生是“江南春”酒楼的伙计,主要做走街串巷送菜肴的活。 上回在衙门观审之后,杨铮与袁小虫又接触了几次,算是有了些交情。他想起这位外卖小哥消息灵通,便过来问问,不想还真给问着了。 杨铮一边往回走一边寻思:冯管事既然是余品忠的关系,那么应当不会刻意针对自己和古记铁铺才对,因为这对大家都没好处。不过这人又小器又贪财,还和混子们有关连,恐怕还不能完全以常理度之。 经过古常勇被诬告一事,眼下知州衙门基本上已被吴知州掌控,那余品忠在衙门里自然也就更有分量。而冯管事因为余品忠的关系,倒很有些肆无忌惮了。 顾老三被抓后,城里的混子被扫荡了一次。前阵子傅毛驴牵扯进诬告案,混子们又被整顿了一次。虽然城中游手好闲之辈仍有很多,可最近大都变得老实了。这冯管事偏偏就敢找混子来打人,当真是有恃无恐。 那余品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杨铮只听古常勇说过两回,并不十分清楚。如果收拾了冯管事,也不知余品忠会做什么反应。 盘算了一番之后,杨铮觉得有必要和古常勇商量一下,至少得让人家知道有这回事。古常勇是通过余品忠来获得吴知州的支持,万一交恶了余品忠,铁铺的事可招架不住衙门里的人使坏。 此时已经快走到胡家肉铺了,杨铮停下来又往回走,对黑娃说道:“咱们先去趟古记铁铺。”黑娃嗯了一声跟在后面,也不多问。 二人来到古记铁铺,杨铮让黑娃坐在前堂里等候,自去了后面寻古常勇。铁铺里这会仍忙碌着,照古常勇的说法,得一直干到年尾了。 后院里古家父子都在。古成冶将养了一段时间,伤已经基本上好了。三人在屋里坐下,杨铮把三舅被打的事情,以及刚问到的冯管事的底细,与古家父子说了。 古常勇一听,颇感歉疚,说道:“竟然连累了你三舅,唉!我在铁铺里忙了一天,都还不知道这事。等下我和你一起去胡掌柜那里,看看你三舅。” 杨铮道:“古大叔还是不要去了,过阵子再说吧。”心想,古掌柜要去绝不会空手,倘若被三舅见到有东西收,怕是要觉得这顿打挨得值了,还是让他好好静养吧。 古常勇道:“这可实在过意不去啊!” 杨铮不好拿自家长辈的不是来宽慰别人,说道:“只是意外,谁知那冯管事会如此不堪,古大叔不必在意。” 古成冶道:“杨兄弟,你打算怎么收拾那冯管事?” 杨铮道:“我打算先不去动冯管事,而是想从那余先生身上着手。” 古常勇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小兄弟,你不用担心我这里,知州交待的活咱们算是做完了,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谋定后动(上) 古常勇的话中之意,是让杨铮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不用担心他这边。若无必要,他自然不愿与余品忠交恶。但在杨铮三舅被打的这件事情上,总得表明立场。何况这事本身就与铁铺有关,于情于理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杨铮道:“古大叔请放心,非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得罪那余先生的,毕竟这对大家都没好处。在我想来,应当也不至于会到那一步。冯管事虽是靠着余先生的关系,可他们二人并非一体。便是余先生自己,也不能和吴知州等同。” 古常勇点头道:“确是此理。” 杨铮道:“吴知州上进之心甚为迫切,对官声很是在意。近来知州出行从未乘过轿,可见其对细微之处也是相当小心的。那余先生和冯管事只是私下里有些交情,若被吴知州晓得了,怕也会心中不喜。” 古常勇笑道:“可不是么!那冯管事可不是什么好鸟,知州老爷怎么会容这种人污了官声。” 冯管事同余品忠之间的关系,方才杨铮并未说得很直白,但古常勇又怎么会听不懂。那种事情根本就见不得光,余品忠定然不敢让知州晓得。所以余品忠对冯管事的照顾,也只能是暗中行个方便,绝不会强自出头,否则吴知州第一个就饶不了他。事关前程,妻家外甥也得靠边站。 杨铮道:“古大叔与那余先生打过几次交道,照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古常勇沉吟道:“这却有些不太好说,毕竟交情不深。他在秦州这两年,没听说有什么劣迹。前两天我给他送铁炉子,他倒是收下了,可那封红包却退还了回来。” 杨铮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他心里还是有分寸的。” 一个铁炉子大约五十斤重,能值一两银子,再加上几百斤石炭,最多不超过二两。这东西眼下正合用,何况知州老爷那边也收了两个,余品忠当礼物收下来并不为过。 作为吴知州身边的人,余品忠应该很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没有收红包,或许是因为嫌少看不上眼,可至少不会是贪小便宜的人。那么他与冯管事之间,应当不会有什么银钱利益上的瓜葛。 想必余品忠跟着吴知州做事,也有他自己的诉求。他是监生出身,按道理是有资格做官的。只要不挑地方c不挑官职,自己有几分本事,再上下活动一下,倒也不是很难。秦州的州同知c州判,便都是监生出身。比秦州更偏僻贫穷的地方,监生任官之例更多。 沉思了片刻后,杨铮有了主意,说道:“那余先生和冯管事搅在一起,应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若让他明白过来,便会与冯管事断了联系。” 古常勇道:“可要我去与他分说?” 杨铮摇了摇头,道:“这种事贸然去说,他未必听得进去,反倒有可能惹恼了他。” 古成冶道:“那如何是好?” 杨铮道:“须得请个能让他听得进的人去说,还不教他觉得失面子。” 古常勇道:“小兄弟可是想到合适的人了?” 杨铮道:“倒是有个人比较合适,只是不知人家肯不肯帮,我去求求看再说。” 古成冶道:“杨兄弟,倘若有需要的地方,你尽管说。若要动手,一定叫上我。” 关西人骨子里都有些好勇斗狠,若是在外面挨了打,首先想到的便是要打回来。若是人少被人多的欺负了,那就回去叫上兄弟族人一起去打。此风在乡下犹盛,村族间的械斗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时候连官府都管不了。而只要不闹出人命,官府也不愿去管。 杨铮不由笑道:“多谢古大哥,且暂作壁上观。咱们要与人讲道理,不必动手。” 古常勇对儿子道:“衙门里吃了回板子,还这么毛糙。” 杨铮道:“仿制‘杨古井’的人,古大叔可查出眉目了?” 古常勇道:“左右不出那两家,我已心中有数,等过些时候再作计较。” 州署对于诬告古常勇一案的处理并不彻底,并未认真追查仿制“杨古井”之人。姜大田那几个告状的农人,也只是打了顿板子便就放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吴知州不想动祝豫。 州同知祝豫在此案中牵涉颇深,还与卫所那边有勾连。要是彻查严办,拿掉他头上乌纱也不是难事。可要是换一个人来做州同知,吴知州一时之间未必拿捏得住,显然留下祝豫对他更为有利。 事情说完,杨铮便告辞离开。古常勇要留他吃饭,杨铮道:“我出来时,家姐都把面下在锅里了,若不回去吃饭定要挨骂。” 古常勇笑道:“那就改日吧。听成娃说你弄的那个烤肉味道不错,等空下来咱们也烤上几斤。” 杨铮道:“番椒碾成的末子我那还有不少,明天给古大叔送些过来,你先尝尝。” 有人愿意尝试辣椒,他可是求之不得。待到吃辣成为一种习惯,这种食材才会大有可为。 从古记铁铺出来,杨铮却没有回胡家肉铺,带着黑娃又去了趟大城寻吕成亮。恰好吕成亮在,便将求请之事与他说了,又道:“这事请承泽相公去说最为妥当,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吕成亮笑道:“小事耳。你掏银子请大家吃饭,又可交好知州跟前的人,何乐而不为。明日到州学我与他说,准保没问题。” 杨铮道:“这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吕成亮道:“我理会得。小友莫非是不放心我?那又何必找我呢!” 杨铮笑道:“岂敢岂敢,那就拜托子明相公了。” 这天早上,余品忠忙完了几件事情,刚坐下来喝了口茶,门子送进来一封请帖。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州学生员赵澍坪邀他中午去“望江楼”赴宴。 赵氏为本地大族,余品忠来秦州两年,自然不会不知。那赵澍坪是赵氏宗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也曾见过几次,只是并无深交。贴中之言极有诚意,并言道只请了州学中的几个好友作陪,拢共不过三四个人。 余品忠稍一沉吟,便留下了请帖,让门子去回话说一定赴约。 他来秦州这两年可谓循规蹈矩,除了帮吴知州处理些事情之外,多数时候都很闲,并无多少交际。整日与衙门里的人接触,总是有些烦闷。和生员们谈谈文章,论论诗词,到也是件快事。何况与本地士人交好,于知州所图之事也会大有助益。吴知州要想入本地名宦祠,这些人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 临近正午,余品忠便离了州署,径往城南而去。 在秦州城之南,藉水之北,有一泓湖水,因其所处谓之南湖。南湖虽不如天水湖那般广阔,却因比邻州城,人常往之,亦是秦州一景。 “望江楼”便位于南湖之畔。其名虽有东施效颦之嫌,却是本地士子呼朋唤友最爱去的所在。一来这里的酒菜颇有独到之处,比之城内几大食坊毫不逊色;二来此楼临湖而立,去藉水也不过咫尺,更可远眺慧音山,遥望南郭寺,景致绝非城内可比;三来处于城外,无夜禁之扰,可伴雅音欢饮达旦,实为绝妙所在。 余品忠方一踏入楼内,便见赵澍坪迎了上来,两人略一寒暄,赵澍坪便引了余品忠往楼上走。 “望江楼”上有三层,赵澍坪带着余品忠至最高处,进了一间雅室。内里有两个书生,见余品忠进来,便即上前见礼。 赵澍坪为余品忠引见了一下,其实那二人余品忠也是识得的。其中一人是吕成亮,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又外出游学数年,前程大是可期。另一人胡忻虽新进学不久,但听吴知州言道,他日州学生员中若有能及进士者,必少不了此人。 四人相见完毕便落了座,公推余品忠坐上位。不久酒菜上来,几人推杯换盏,谈些诗词歌赋,须臾便言笑不禁,相处自得。待酒过三巡,行了会酒令,便有歌伎进来吟唱以助酒兴。 余品忠这一席酒吃得颇为快意,自言仿若弱冠方进学时。 赵澍坪听了便道:“余先生年岁不过稍长我等,正是该当有为之时。吴知州主政秦州,百姓多受其惠,其间也少不了余先生的助力。待吴知州高升之时,余先生也该当更进一步。” 这话若平白里说,余品忠多半只当场面之言。可正当酒酣耳热之余,却觉得正说到了心坎上。说道:“余某不过痴长几岁,休要再先生长先生短。三位都是我秦州才俊,它日必然高中,届时若有方便之处,能照拂余某一二,便已感激不尽了!” 吕成亮道:“余先生说哪里话,我等后学末进,还要多多仰仗先生!” 赵澍坪道:“子明此言,只能说对了一半。就冲着道敬兄的这番话,便不要再言‘先生’了,咱们关西士子,直白些又何妨?” 余品忠道:“正是!” 当即四人共同举杯,皆一仰而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谋定后动(下) 四人这一席酒直吃到末时将尽,散席后便即步行回城。 吕成亮与胡忻步子快,渐渐走在了前面,赵澍坪和余品忠落在后面一些。 赵澍坪讲了几件分司衙门中的趣事,余品忠也说了些州署之事。说起来二人的身份倒有些相似,在这方面颇能聊一处去。 赵澍坪道:“衙中胥吏多奸滑之辈,每日里与这些人相处,实是有些头痛。然则要想做事,却不得不与之周旋。” 余品忠点头道:“可不是么。” 赵澍坪道:“州署中的情况,怕是比分司还要复杂许多。” 余品忠道:“确是如此。那些胥吏无事还要生些事出来,何况秦州治下数万百姓,哪一天又少得了大事小情。不过近来倒是好了许多,六房三班规矩了不少。” 赵澍坪道:“这是刺史御下有方,其间也少不了道敬兄的襄助之功。” 余品忠抚须笑道:“哪里,哪里。愚兄见事浅薄,不过稍尽一份力罢了。” 赵澍坪道:“道敬兄何必太谦。州署之人现下谈及道敬兄,莫不恭敬有加。” 余品忠微笑道:“那些人常常当面一副嘴脸,背后一副嘴脸,作不得准的。” 赵澍坪道:“我听闻那些话时,道敬兄可不在跟前啊。不过倒也是,难保会有口蜜腹剑之人。对这种小人,还是要提防一些。” 余品忠道:“承泽所言有理,愚兄确是要小心一些。” 聊了几句衙门中的事情,赵澍坪又将话题引到别处,间谈两事,待觉得不显突兀了,便说道:“前两日我一个家人托‘大运’车马行拉了些物件,到了地方发现有几件损坏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玩艺儿,我那家人刚报怨了几句,谁想那车马行管事好不嚣张,态度极是蛮横。道敬兄,说来好笑,那管事竟将你抬了出来。” 余品忠闻言不由心中一凛,酒意顿时散去不少。打量了一下赵澍坪的神色,一如方才那样,并无特异之处,似乎只是在讲一件寻常趣事。当即一脸诧异地问道:“竟有这等事?” 赵澍坪道:“当时我就在旁边,听着有些来气,便对那管事说,你有本事就将余先生请来,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给你撑腰。道敬兄,小弟倒不是要和你别劲头,只是看不惯那等妄言之人。想你是何等身份,岂会与那贩夫走卒之流有勾连。那管事听我这么一说,便不敢吭声了,果然是在大言诓人。” 余品忠道:“这人着实可恶,若被我撞见,定不轻饶。” 赵澍坪道:“此等宵小之辈,实不足念。道敬兄素来洁身自好,人所共知,与那种人计较,没的失了身份,避而远之就是了。” 余品忠道:“承泽所言极是。” 这般闲谈间便进了城,四人相互拱手道别,各归各处。 余品忠带着些酒意,回到东关的宅院中,躺下来准备小睡片刻,脑子里却不禁回想起方才赵澍坪的那番话。 赵澍坪虽未提那管事之名,似乎对此也并不知道,但余品忠确信那人就是冯管事。 对于冯管事这个人,余品忠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此人有些贪财,行事也很粗鄙,做出那样的事并不奇怪。原以为冯管事会有些起码的分寸,可竟然当众宣称与他有关系,这就太不应该了。若冯管事将这当成了倚仗,并且不知收敛,迟早会弄出事情来。 将冯管事找来教训一顿么?只怕那家伙根本听不进去,反倒还要说些难听的话出来。可就这样不管么,怕是早晚要被这人给坑害了。 想到这余品忠不禁有些后悔,一念之差没能把持住,竟与这种人有了勾连。可那种滋味,却又着实让人不舍。或许这样混过几年,待姨丈转迁,跟着离了秦州,一切也就了了吧。 在榻上翻了个身,想将这事暂且抛开,睡上一觉再说,却又想到近来衙门中的事。 经过杨古井一案,州署当中从上到下都对姨丈服服帖帖,在他面前也极为恭谨。但他知道,这种服帖只是表面上的,至少不会人人都心中服帖,总会有那心怀不满之人,一旦有了机会,便要跳出来生事。 倘若有人利用冯管事的事情生事该怎么办?又或者,这件事本就是有人刻意安排了对付他的? 余品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念头,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当下再也躺不住了,从榻上坐了起来,只觉背心发凉,头皮发麻。 他呆坐了半晌,忽又想起赵澍坪的话:对那种宵小之辈无须计较,避而远之就是了。 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啊!避而不见,不相往来,那冯管事还能把他怎么样?虽然这么做似乎有些不道义,可做下了那等事情,还谈什么道义不道义,别被坑了就是好的。 打定主意之后,余品忠在房中转了一圈,将常用的东西都收拢起来打了个包袱,背起来便出了门。走到巷子里,又朝相邻的那座院子瞅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杨大力平时到城里,都是当日办好了事情便回去,这次到大女儿家中住了一宿,还是数年来的头一回。杨芝儿和胡喜子本说留他多住几日,反正农闲之时,家里也没什么活。杨大力却怕张氏见他几日不回又要多想,光靠黑娃c栓子带的话,可安不了浑家的心。 几人商量过了,为了不让杨铮的外婆担心,这事就不告诉老太太了。等张全顺将脸上的伤养好,再回去休养。到时候只说赶车时摔了一跤伤了胳膊,便可应付过去。 张全顺伤说重不重,既无生命之忧,也吃得下睡得着;说轻却也不轻,虽能下地,行动却非常不便。因而身边总还是要有人照料才行,这种事当然他媳妇最合适了。所以杨大力还需去趟岳母那里,让张全顺的媳妇过来。 早起吃过饭,杨大力便回去了。胡喜子和杨芝儿两口子在前边卖肉,杨铮没什么事情,就在西厢房里陪张全顺说话。 休息了一晚上,张全顺精神好了一些,看着不那么委顿了。杨铮问他可记得打他的那几人长什么模样,张全顺道:“那怎么会记不得?我一闭眼睛就能看着那几个混账。” 杨铮道:“那你说说带头的那个。” 张全顺道:“比较瘦,个头比我高点,有点黑。” 杨铮道:“脸长什么样?” 张全顺道:“就是就是那样,这让我怎么说啊?” 杨铮心想:倒也是,除非是傅毛驴那种特征非常明显的人,说出来有认识的便知道是谁,一般人可真没法描述。就是能把文章作得花团锦簇的才子,也不可能通过文字精确勾勒出一个人的长相。 想起后世辨认罪犯的一种办法,杨铮有了主意。他到大姐那要了些黄草纸,拿了支石墨做的简易铅笔,回到西厢房坐下来,照着张全顺的样子,画了张面部正面速写。然后拿给他看,问道:“是这样不?” 张全顺道:“这这不是我么?你这娃娃,逗你三舅呢?” 杨铮指着画道:“那个人眼睛比你大还是小?” 张全顺道:“眼睛比我小一点。” 有了参照物,描述起来就容易多了。杨铮问了五官的大小c位置,以及脸型轮廓,而后重又作了一张速写,再让张全顺看。如此这般重画了七张,张全顺看了后说道:“就是这样了。” 这会时间还早,杨铮左右无事,便又问另外几人的长相。张全顺此时也知道如何配合了,诸如眼间距c鼻梁长短等,很快就能让杨铮把握到关键特征。 将四个人的头像都画出来后,杨铮把其余画过的草纸团了起来,投进正屋的炉子中烧掉,然后便出了门。 杨芝儿见他往外走,叫住问道:“你一个人上哪去?” 杨铮道:“不去远地方,就在巷子口。” 在街口站了不长时间,几个巡街的捕快经过,杨铮便朝他们看去。其中一名捕快朝杨铮微笑点了下头,杨铮就知道是认识他的,上前打了招呼,请那捕快帮着给薛捕头带个话。那捕快应了下来,让另外几人继续巡街,自己则朝中城方向走去。 杨铮等了约摸一刻钟,见先前那名捕快与薛捕头一同过来了,上前迎了几步,拱手说道:“薛捕头好,冒昧相请,还请见谅。” 薛捕头笑道:“小兄弟不必客气,找我有什么事?” 杨铮将所画的四张头像拿给薛捕头看了,问道:“薛捕头可认得这几人?” 薛捕头道:“认得。这是你画的?还真像啊!” 杨铮道:“我家舅父昨日被这几人给打了。” 薛捕头眉头一挑,道:“竟有这等事?小兄弟放心,我这就把人抓来。” 杨铮上前一步,小声道:“这几人应是受了‘大运’车马行冯管事的支使。” 薛捕头道:“冯德祥?”沉吟了一下,问道:“小兄弟对这人可有了解?” 杨铮见了薛捕头的反应,心里就有数了。看来人家这捕头还真不是白干的,消息总是比别人灵通一些。说道:“薛捕头先不忙抓人,等合适的时候再动手不迟,或许就在这一两天。” 薛捕头笑道:“那就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一走一罚 薛捕头识得杨铮,始于顾老三等人对其打劫一事。自那会起,他便不敢小觑这个少年。其后收尾,杨铮表现地既明事理又懂规矩,这让薛捕头认为这少年是个可交之人。故而古常勇被诬告一案初露端倪之时,薛捕头便遣了心腹手下向杨铮示警。 若论衙门里与周司吏牵涉最深之人,薛捕头至少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做事一贯比较小心,也不像周司吏那般捞起钱来不择手段,因而落下的把柄不多。可也只是不多而已,总还是难以洗脱干净,若被人抓住痛脚大作文章,仍是很难吃得消。落井下石这种事,胥吏们可是熟稔之极,薛捕头自己也没少干过,他可不希望那个跌入井下之人会是自己。 后来的事情证明,他向杨铮示警之举,算是走了一步好棋。 周司吏被清算,一些对薛捕头不利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关键时候吴知州说了句话:“薛捕头一向勤勉任事,只是一时不察被宵小所乘,不当什么事。”于是薛捕头轻轻松松躲过了一劫,并借机清洗了几个不听话的手下,拔去了他那块地中的杂草。 诬告案判结之后,古常勇送了些谢仪,薛捕头本待推辞,却架不住古常勇话说得漂亮,何况数额也不多,便收了下来。他与古常勇本是有些交情的,经此一事便又近了一些。 薛捕头知道,古常勇同余品忠私下里有些往来,一些事情便是经过这个途径,辗转传到吴知州那里的。虽然拐了好大个弯子,看起来颇为费事,可有些事情他是不好直接去同余品忠讲的。在“杨古井”一案中,通过杨铮c古常勇这条线来传话,比他自己去说更为适宜。 余品忠和冯德祥之间的关系,薛捕头早就知道。这种事虽听起来颇为奇异,然而并无多少可探究之处,装在自己肚子里就好。衙门里总少不了闲言碎语,可有些事情明明许多人都知道,却无人会闲谈议论,这也是一种处身之道。 不过近几日衙门里的一些情况,让薛捕头有些警觉。那些被知州打压了的人,似乎在图谋着翻身之机。他也想过,那些人会不会是要利用余品忠与冯德祥之间的关系生事,那二人的瓜葛,绝不会只他一人知道。 可他却无法和余品忠说这些。这本是他的猜测,事未发端时还作不得准。即便他猜对了,当面去说也会把余品忠给得罪了。至少以后余品忠见了他,心里会非常不自在。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是绝不肯干的。 这一日杨铮找他,请托之事和话外之意,让他很是意外。未想到杨铮竟然也知道余品忠和冯德祥的事,并且似乎有了化解之法。 当晚薛捕头与几名心腹在一起吃酒时,闲谈间一人说起,余先生今日宿在了衙中,也不知又有什么要事。 薛捕头听了便想,难道是杨铮之法奏效了?倘若余品忠一直呆在衙门里,不再与那冯德祥往来,确也是个应对之法。冯德祥胆子再大,也不敢到衙门口聒噪。不过这还要等上两天看看再说,如若余品忠果然不再出去,杨铮所托之事便可开始办了。 次日一早,薛捕头带着人到州城南门一带巡视,顺便吃些东西。刚到地方准备坐下来,就见余品忠骑了头骡子,往城门而来,后面还跟了两个挑着担子的随从。 薛捕头上前打了个招呼,说道:“余先生一大早就出门,是准备远行么?” 余品忠笑道:“是啊,在外数年,难免思乡心切,趁着事情不多,回资州老家过个年。” 薛捕头道:“哎呦,余先生这一走,怕是要明春才能回来了吧?” 余品忠道:“差不多吧,路途遥远,怎么也得小半年啊。” 薛捕头道:“那就祝余先生一路顺风。” 余品忠道:“谢过薛捕头,咱们明年再见。” 看着余品忠一行三人出了城门,薛捕头不禁暗暗称奇。也不知杨铮使了什么法子,余品忠居然离了秦州,这下子有些人可就没戏可唱了。 在祁老三的烧饼铺子里坐下来,叫了两盘烧饼,几碗热汤,对几名手下说道:“都快点吃,吃完去做正事。” 捕快们匆匆一饱,跟着薛捕头回了衙门班房。薛捕头又召来几人,随后吩咐下去,让他们分头去拘捕四个人。又道:“这个时候那些王八羔子定然还在炕上,全都抓回来,一个不许漏了。” 众捕快哄然应诺,带着家伙便出了门。若是要拿旁人,少不得要讨个牌票c持个令签,可那四人都是城中的青皮混子,根本不用同他们讲规矩。倘若敢聒噪,一顿老拳便是规矩,百姓们见了,也只会称快。 薛捕头见诸人积极听命,耳边不再有质疑杂音,心中也感快慰。 过了小半个时辰,捕快们纷纷回报,四人皆已擒到,请薛捕头示下如何处治。 薛捕头道:“先关起来,饿上他们一天再说。”交待完毕,又差了个人,去胡家肉铺找杨铮。 杨铮听说余品忠离了秦州,也是相当意外,实未想到赵澍坪的一番话效果会那么好,甚至有些过头了。本以为能让余品忠在衙门里躲上一阵子,避避风头也就够了,谁知这一避居然跑回了老家。余品忠这一走,便少了一条与知州联系的线,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人已经走了,也就不必再想太多。打人的四个混子已经被抓了,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杨铮同薛捕头商议了一下告状的事,又请教了诉状的格式及写法,诸事妥当后便告辞离开。 回到胡家,杨铮将事情向三舅安顿了一番。张全顺一听要去告官,便有些怯了,说道:“官老爷的板子打下来,我可受不住啊。” 杨铮道:“是你去告别人,官老爷怎么会打你的板子?” 张全顺道:“若问我话,我讲不清楚,官老爷恼起来可不就要打板子么?” 杨铮心想:“这确是个问题。审案的应是州判官石岳,那是个山东济阳人,也不知能不能听懂三舅的口音。即便能听懂,以三舅这种见官即怯的样子,怕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他寻思了一番说道:“这样吧,我把该说的话都写在状纸上,到时候官老爷问话,你能答上的就据实回答,答不上的就推说伤痛难忍,叫两声疼应付过去。” 张全顺迟疑道:“这能行么?” 他浑家刘氏接话道:“不就是答个话么,明日我和你一起过堂,让我来答。” 杨铮点头道:“舅母同去也好。”他这位舅母倒不是特别能说会道之人,不过性子比较硬,有话也敢说,这便足够了。真要是太会说话,反而不见得好,容易给人以长舌妇之感,时人最不待见这种妇人。 给三舅和舅母交待完,杨铮便去写诉状。写好后又拿去给二人念了一遍,让他们心中有数。 张全顺听了之后,问道:“让冯管事赔那么些银子,他能干么?” 刘氏道:“他凭什么不干?你叫人打成这个样子,还能由得了他么?铮娃刚才念的那些,有哪一条不占道理?官老爷必然会照着判的。” 杨铮道:“未必会全照着判,大半应当会允的。明日三舅到了堂上,也不用呼痛,只消不出声显得有气无力便好。官老爷见你伤得重,就不会轻饶那冯管事。” 张全顺道:“行,我晓得了!”大概是想到能获赔许多银子,这句话倒应得极为坚定。 刘氏道:“你这大嗓门得收敛些,哪像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张全顺道:“赶车的哪个不是大嗓门,我不说话就是了。” 刘氏眼珠转了转,说道:“要不然你今晚不要吃饭了,饿到明日,也就没力气说话了。” 张全顺笑道:“嗯,这主意好。” 杨铮听得有些无语,劝道:“三舅你已然受了伤,何必再自找着罪受?” 张全顺道:“饿一顿也不打紧。” 杨铮见劝说不动,便不再管了,由得他去折腾。 次日胡喜子让店中伙计用门板抬了张全顺,刘氏持了状纸,一同去了州署公堂。 州判石岳接了状纸,看罢便让差役去带行凶之人。不多时四个混子被带到了堂上,石州判审了几句,四人便即招了,并供称是受了“大运”车马行冯管事的指使。于是石州判扔下“执”字签,遣人去拿冯德祥。 冯德祥虽未被提前锁拿,却已听到了些风声。前一日他支使的那四个混子被捕快擒了,便觉得有些问题。想寻余品忠打问说项,却又找不到人。此时见差役持签来传,只好硬着头皮上堂。 石州判审问之下,冯德祥眼见抵赖不掉,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便痛快招认了。只是对张全顺所提的误工费c汤药费c营养费c护理费c车马费等一堆稀奇古怪的赔偿要求非常不满。 石州判一拍惊堂木,斥道:“大胆刁民,如此奸滑,可见伤人之后毫无悔过之心。” 冯德祥见州判老爷的手伸向了签筒,忙道:“草民认赔!老爷高抬贵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技术储备(上) 张全顺被打一案判结之后,杨铮便动身返回杨家坪。后续之事已无多少再需要他的地方,回到家里读书健身才是正经。 他这一趟到城里呆了三天,其实大半时间都闲着。因而到街上转了几圈,凡是觉得能用上的物事便即买了下来。听家里人说,往年这个时候头一场雪已经落下来了。今年入秋后有些旱,不仅雨水少,雪也落得迟,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降下雪来,到时候再想出门就不方便了。 古记铁铺已将杨铮所需的铁炉打制好了,四个炉子加上两千斤石炭,装了两个车与杨铮一同出发。古成冶差了四个店中伙计跟着同行,杨铮原说家里有人无需帮手,古成冶却一力坚持,杨铮也只得作罢。 其实他知道,这一趟因未定归时,没让栓子和黑娃过来接他。古成冶知道他被打劫过,这是不放心他的安全。多几个汉子跟着,至少一两个歹人还不敢动歪念。 杨铮从城里出来时,已经过了正午。此时白昼已然很短,申时刚过酉时方至太阳便落山了。因怕赶不及,到了杨家坪,杨铮请父亲带着一辆车去张吴庄外婆家,自带着一辆车先至老族长家安好了铁炉,再去了杨根发那里。 这一日杨根发给栓子c石头等人放了假,只他一个人在屋里。见杨铮送来铁炉子和石炭,知道这些东西是要银子的,便一再推辞不受。 杨铮道:“根伯,你就不要推让了。你腿脚不好,屋里暖和些人能好受点。再者你调试油墨,屋里太冷恐怕也会受些影响。” 身有残疾之人,往往会忌讳别人说这个。族中之人在杨根性面前,也从不提瘸子之类的字眼。但杨铮所说的话,却让杨根发听起来觉得很受用,心中并无半分反感。于是便不再推辞,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收下了。” 待到炉子安好,两个伙计又生火点了起来,见到烟筒上有漏烟的地方,便补上些黄泥。 杨铮道:“根伯,你平时用这炉子,若见到漏烟,就用泥封堵一下。这烟筒不仅用来排烟,还能排出炭毒,比火盆安全得多。” 杨根发点了点头,问道:“这烟筒为何做得这般长呢,若是将炉子摆得靠门一点,不是很省很多铁料么?” 杨铮道:“烟筒也是用来取暖的。若是太短,许多热气就直接跑到屋外去了,那岂不是浪费?” 杨根发双手虚拢在烟筒外围,感受到上面的热度,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两个伙计又帮着将石炭堆在柴棚里,便即告辞。杨铮见时候不早了,也就不留他们吃饭了。 杨根发拿了两个凳子,和杨铮坐在炉边说话。感觉到炉火散发出的热度,觉得腿上伤处极是熨帖。 每个铁炉子都配有钩子c铲子c铁圈c铁盖等物,还有一个做蜂窝煤的铁模子。这些东西杨铮稍一介绍,杨根发也就知道怎么用了。 聊了会炉子的事,杨根发又说起了近几天的进展。又道:“剩下的桐油,再调试上几次就没了。” 杨铮写给二姐夫的信,到城里的次日便送了出去。捎信的是返回三原的商人,送过去估计用不了多久。可什么时候能把所需要的东西捎过来,就不好说了。万一这几天下了雪,那就不用指望了。 杨铮道:“材料用光了就先停下,咱们还可以做些别的东西。” 杨根发道:“说起这个,我倒寻摸了一样东西,你看合用不合用。”说着拄着拐杖走到屋角,取了一张弓将给杨铮。 杨铮接过来,试着拉了一下,感觉稍有些吃力,不过这样的弓劲应当刚合用。说道:“很合适,根伯从哪淘来的?”看弓身颜色有些深,上面握手的地方透着光亮,显然不是新弓。 杨根发道:“这是别人不要的,我修了一下,重新绞了弦。你先拿这个练手,等明年我找到合适的材料,你力气也大一些了,再重新给你做一把。” 杨铮笑道:“那就多谢根伯了。” 他曾在杨根发面前念叨过一回,要跟父亲学射箭,想是那时候杨根发就留了心。这把弓虽然是别人淘汰下来的,做工却还不错,估计不会是白扔的。杨根发既然不愿意说花了多少钱,杨铮也就不问了,领了族伯的这份心意。 杨根发见杨铮喜欢,不由很是高兴,又取了十支羽箭出来,正是配这张弓的。 杨铮摆弄了一会弓,放下来说道:“根伯,你这里木料还多么?” 杨根发道:“还有不少,只是没有好木头。” 杨铮道:“不用多好的木头,咱们先做些小样,调试合适了,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做大的。这两天你们还是先弄油墨,我回去细想想,先画出图样来,到时候咱们一起琢磨。” 杨根发道:“成。” 杨铮又与杨根发说了会话,便即告辞。 他回到家中,将弓箭在自己屋中放好。到了正屋,见母亲和月盈正在归拢他买来的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方才杨铮进屋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张氏还未来得及问张全顺的情况,这时便将杨铮叫到跟前细问一番。 杨铮未讲其它,只将告官一事细节说了。 张氏一听那冯管事竟然陪了二十两银子,不禁又忧心起来,说道:“还说你三舅没什么,若不是伤得极重,那冯管事怎么会陪那么些银子?” 杨铮道:“娘,你放心吧,三舅真没大事。那二十两银子里,五两误工费,五两汤药费,五两营养费,还有护理费c车马费等等,也算作五两。合计二十两银子,不多不少。” 张氏怔道:“这都是怎么算的?” 杨铮道:“三舅在车行赶车,一个月一两多银子,这一回伤了胳膊,得有四个多月赶不了车,这误工费他该掏吧?焦郎中给开的方子,按上面的药价计,五两可一点都不多。三舅养伤,总得吃些鸡鸭鱼肉吧,四个月吃下来,五两怕还不够啊!舅母照顾三舅的伤,她便做不了活,同时还要吃用,又要到处跑着抓药,五两的护理费c车马费合情合理吧?” 张氏心想,这怎么听着有点像讹人呢?不过讲出这话的是她儿子,挨打的是她家小兄弟,这念想也只是一闪而过。又问:“那冯管事就认了?” 杨铮道:“他倒是不想认呢,官老爷板子举起来,他还敢不认?你不用操心三舅,他获赔这么些银子,大堂上差点没乐得跳起来,伤怕是已经好了一大半了。要不是脸上的伤一时消不掉,这会都回了外婆家了。” 张氏笑道:“你这孩子,这般说你三舅。”不过想想自家兄弟的秉性,怕也与杨铮所说相去不远了。 杨铮说得是有些夸张,不过他觉得三舅要不是两顿饭没吃,实在没力气,当堂跳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见知夫莫若妻,舅母让三舅饿着还是大有先见之明的。 张氏高兴了一会,又忧心起来,问道:“那冯管事吃了这亏,再去报复你三舅可怎么办?” 杨铮道:“谅他也没这个胆子。赔完了三舅,那冯管事的事情可不算完。他支使混子行凶,可是触犯律令的。官老爷当堂判了他杖刑,他吃了十棍子,实在挨不住了,便要以罚钱代刑。最后又交了三十两罚银才算了事。我看没有十天半个月,他是下不了床了。” 张氏点了点头,听着颇觉解恨,说道:“报应啊。” 三人将东西归拢好,张氏和月盈开始准备晚饭。杨铮将买给自己的东西拿回西厢房,然后点起支蜡烛,铺开张纸,用石墨笔画起图样来。 这回到城里与三舅聊了几次,倒也有些收获。对于此时的陆路运输情况,算是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此际的马车,大多都是两轮的。装货的车比载人的车要大一些,但也大得不多,因为只有一根轴,所以车不能造得太长。 “大运”车马行从华亭拉石炭的马车,一车差不多能载重两千斤,已然是相当大的车了。这种车需要两头骡子来拉,如果遇到较陡的坡,还要加一两头牲口。故而他们走华亭时,至少都是两车同行,以便调换牲口。 四轮的马车也是有的,载重能力自然更强,但两轴均在同一车架上,因而不能自由转向,遇到弯路时,全靠牲口硬拽。 杨铮模糊记得,双车架四轮车似乎在宋时便有了,只是不知为何并未普及。他问了三舅,竟说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且不管这里面的原因,杨铮决定自己来设计一款四轮车。 四轮车要想很方便地转向,双车架是个关键。对于当下的材料及工艺来说,这并不是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要点,那便是同轴双轮的转速。 在转弯时,由于两轮的转弯半径不同,其转速应当是不一样的。而此际的车,同轴的两个轮子与车轴是固定死的,所以转弯时两轮同速,虽不影响使用,却会产生更多的摩擦力,并且很伤轮子。如果在轮与轴之间加上个滚动轴承,便可解决这个问题。 虽然杨铮暂时还没有搞物流的打算,古记铁铺的滚动轴承也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但先把这个东西做出来却并不多余,待到用时便能即刻转化成实物,总比临时再去打制改良要强得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技术储备(中) 从杨根发处得了弓箭之后,杨铮便给自己增加了射箭课程。起先他决定在每日午睡后练习半个时辰,然而只是第一天练习,他就发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村子北边靠着山林有一处比较开阔的空地,平时没什么人到这里来,正好当作箭场。将用高粱杆编成的箭靶挂在树杆上,退至大约二十步开外,挽弓搭箭,“嗖”地一声羽箭飞出没入林中,离箭靶差了至少有七八尺远。 (ps:这里步是距离单位,二十步约3265米) 射箭的要点杨铮已经向父亲请教过了,姿势动作均已习得,这准头却是请教不来的。不过他也不气馁,射箭本就是个熟能生巧的技艺,若只是得了方法便能箭箭中靶,这世道可就乱了。 他一连射了六箭,最好的成绩是射中了挂箭靶的树杆。准备射第七支箭时,开弓已极为吃力。到了第八箭上,右臂已禁不住地颤抖,扣弦的手指更是有些火辣辣地疼,勉强放出这一箭,却比第一箭离靶子差得还要远。 他摇了摇头,知道今日再练下去,是不会有什么效果了,并且还有可能伤了手臂手指。于是到林中将射出的箭都拾了起来,取下树杆上的箭靶,返身回了家。 对于新手而言,二十步的距离或许有些远,脱靶倒算不得什么。可整个练习的过程,却和预想中大不一样。开弓越来越吃力,说明力气还是有待加强。父亲所授的一些要点,也没有运用到位。看来知道是一回事,用起来却是另一回事,得通过不停的练习,才能慢慢掌握。 月盈见杨铮出去还不到两刻钟便回来了,不由很是奇怪,问道:“二哥怎的不练了?” 杨铮道:“练不动了,比我想像中要吃力许多。” 月盈将弓箭和箭靶都收起放好,说道:“那就慢慢来。” 杨铮道:“是得慢慢来,急不得啊。” 他活动了一下右臂,有微微的肿胀感。擦了把脸坐下来准备写字,提起笔来,手臂仍颤抖不已,字落在纸上亦有些歪斜,就如蝌蚪文一般。 月盈见了说道:“二哥,你还是别练弓箭了,若伤了手臂写不得字,可是得不偿失。” 杨铮搁下笔,说道:“不妨事,歇歇就好了。习了弓箭总是有用处的,岂可因噎废食。对了,你帮我缝一个手套吧。” 月盈道:“大姐做的棉手套不合用吗?” 杨铮道:“我说的这个手套,不是用来御寒的,是用来开弓的。” 将要做的手套样式与月盈说了。右手上只要食c中c无名三指,指肚的地方要厚实一些用来扣弦。左手为拇指和食指,护住虎口方便支撑羽箭。两只手套的腕处需做一个扎带,这样戴上便不会脱落。 月盈看了说道:“这个倒不难,我这就给二哥做来。” 家中有剖切硝过的皮子,月盈去取了一些,便即裁剪缝制起来。到天快黑时,两只手的就都做好了。 杨铮戴起来,拿起弓扣了弦拉开,右手指肚受力面大了,果然受用了许多。家中的皮子是用草木灰之类的东西土法硝制的,因而比较硬,倒正好合用。当即赞道:“不错,不错,明日可以多练一会了。” 次日午后,杨铮叫上父亲一同去了村子北面的空地。他先射了两箭,仍是脱靶。 杨大力看了说道:“你拉开弓的时候太长了,这样射不了几箭便会没力气了。你想射得准,也不必瞄上半天,那样可并不能保证准头,要在开弓之前便想好箭的走向。持弓的手在放箭时不能动,这可不是弹弓,不需要翻手腕。” 杨铮将弓箭交给父亲请做示范。杨大力接过来,第一箭射在了靶子边上,接着又连射三箭,俱都正中靶心。 杨铮看得佩服不已。看来二十步的距离,对父亲来说并无丝毫难度。头一箭稍偏,也只是不熟悉这把弓的习性。 除了准头之外,最让杨铮叹服的是父亲出箭的速度。除了第一箭稍慢,后面三箭都是弓一拉开就松了弦,整个过程时间极短。他估计自己射上一箭工夫,父亲怕是能射出去七八箭。像这样子开弓,自然是要省力许多。 杨大力将弓箭将给杨铮,杨铮效仿父亲的方法出箭,准头却差得更多了,心知这个“快”字看着容易,若不下一番苦功,是绝学不来的。 杨大力手把手指点了一番,传授如何预想箭的去路,前后手如何配合等等。又道:“你才开始练,不用着急。沉得住气,才能有准头。” 杨铮点了点头,沉心静气地功夫,他在习字之时已大有长进。又试射了两箭,终于有了一些感觉。 杨在力在杨铮头上轻抚两下,说:“等你练出准头了,我带你打猎去。” 杨铮喜道:“好!” 杨大力再看了一会,便回家去了,留杨铮一个人练习。 杨铮又射了十来箭,觉着手臂酸痛起来,便停了下来,到林中去拾射飞的箭枝。和前一日相比,虽然准头上还没有太多进步,技巧上却已摸到了些门道,不然绝难射出这么多箭。而月盈所做的手套,也起了很大作用,起码手指头不疼了。 在林中拾起了几支箭,刚要起身时,一支羽箭飞落到眼前。他抬起头,见姚二刀站在身前不远处,面带微笑看着他。在姚二刀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正是上一回将他抓到林子里的那位。 姚二刀道:“小相公,好久不见。” 杨铮拾起箭枝,抱拳道:“老兄近来安好。” 姚二刀道:“托你的福,还算不错。” 杨铮道:“兄台客气了。” 姚二刀走上前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递上,说道:“这回的事,当真多谢了,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杨铮道:“上回已经收了老兄的谢礼,你这么客气,我可又过意不去啊!” 姚二刀笑道:“那是事前,这是事后,不一样的。” 杨铮见姚二刀手一直举在面前,只好接了过来。 按照二人那天在河边商议的策略,姚二刀那些人均已安顿下来了。大致情况杨铮已从袁小虫那里得知,总的来说还算很顺,并未出什么意外。 秦州的最南端有一高桥巡检司,扼守通往两当的要道。姚二刀的人便是通过高桥巡检司,报知州署请求在秦州落籍。巡检司的人收了些好处,自然愿意为那些流民说好话,又说高桥附近有许多可开垦之地,只要有“杨古井”,安置两百来人不是问题。 吴知州收到巡检司的申文后,差了人前去查证,得悉情况属实,便让巡检司择地安置流民。秦州土地虽然较为贫瘠,但只要能种庄稼,养活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丁口增长,税赋增加,安置流民也是个很好的途径,只要不出乱子就是好事。在巡检司在旁看管,知州也能比较放心。要真出了乱子,那也是巡检司的责任。 杨铮因为知道吴知州的心思,当初才给姚二刀出了这一策。能够成功施行,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姚二刀说道:“这回来找小相公,除了相谢之外,还有一事相请。” 杨铮道:“老兄请说。” 姚二刀道:“我们现在有地可垦,可浇灌却不大方便,请帮我们弄一些‘杨古井’来。” 杨铮道:“这个好说。” 现下“杨古井”已从州署摊派变成了自由发卖,由于卫所那边订购了许多,因而还是有些抢手。有袁小虫在城里,姚二刀知道这些情况并不奇怪。 不过杨铮觉得,这位老兄恐怕又没说实话。知州将他们安置下来,又给他们划了地让他们开垦,分派几个“杨古井”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甚至送他们几个都是有可能的,又何必来找他说这个事。 姚二刀说道:“那就多谢了。能否近几日就先帮我们弄几个来?” 杨铮心想:“这都入冬上冻了,你还要拿‘杨古井’去浇地不成?”说道:“可以是可以,但老兄得保证,这东西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姚二刀点头道:“没问题。三日后可以么?” 杨铮道:“老兄想要几个?我得先说明了,水面距‘杨古井’若超过三丈,就汲不上水了。” 姚二刀道:“这样啊。那就先帮我做五个吧。” 杨铮道:“好,三日后你让人到古记铁铺去提吧。” 既然姚二刀不明说,杨铮也就不问。反正他也不可能用这东西去行凶,真要砸人的话,那还不如一块石头好使呢。 这件事说完,姚二刀先岔开了话题,问道:“方才教你射箭的,可是你父亲?” 杨铮道:“是啊。” 姚二刀赞道:“当真是神箭手。” 杨铮笑道:“老兄你应当也不差吧?”心想,原来你们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了。 姚二刀道:“我还是更喜欢用刀。” 杨铮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朝他虎口看去。传闻善于用刀的人,那地方都有一层练刀时留下的老茧。不过杨铮看来看去,也没见什么特殊,村中老农常握锄头把子,一样会留下一层老茧,难不成个个都是高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技术储备(下) 姚二刀见杨铮盯着他右手看了半天,不禁也低头瞅了一眼,未见有何异处,便有些不解地看向杨铮。 杨铮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道:“我听说善于使刀的人,手和寻常人有些不同。一时好奇,请老兄勿怪。” 姚二刀笑道:“还有这回事?某倒不曾听过,小相公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个?” 杨铮道:“久闻老兄是此中好手,不知能否教教我?” 姚二刀奇道:“小相公是读书人,怎的既习弓箭,又要练刀,这可没什么用啊!” 杨铮道:“有道是技多不压身,练些刀箭拳脚可以防身,日后出门在外,也不至于被一二宵小所乘。”说着朝姚二刀身旁那个高大青年看了一眼。 那青年显然没听明白杨铮说的是什么意思,露出一副“你看我干啥”的神情。 姚二刀笑道:“原来如此。某只是练了几手粗浅把式,算不上好手。小相公若是有兴趣,某便与你说说。” 杨铮喜道:“那敢情好,请老兄赐教。” 姚二刀道:“要练刀其实很简单,一是准,二是快,三是劲。准和快,与你练习射箭差不多。你可在家中先从劈柴练起,若能连出十刀,刀刀砍中同一部位,那便算是有些准头了。继续练下去,出刀便能越来越快。最难练的是这个‘劲’,不光要有力气,还要能将力使在落刀之处。碗口粗的湿柴,在地上立起三尺高的一段,你若能一劈两半,刀刃却不沾地,就算有些门道了。” 他说完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做了几下劈砍的姿势,又说了些发力引刀的诀窍。杨铮跟着比划了几下,心中默记要点。 姚二刀教了这几势,又道:“使刀的技法很多,我会的就是这么几下。你若能坚持练上几年,防身应当足够了。不过与人对战,最要紧的是胆气,砍人和砍柴可是完全不同的。木柴不会来砍你,你砍木柴也不会怯。这对战之法,大半可是练不来的。” 杨铮拱手道:“多谢兄台指点。” 杨铮回到家中,将弓箭和箭靶交与月盈收好。 月盈见靶子上有几个箭孔,说道:“二哥今日练了许久,果然有进步呢。” 杨铮道:“那是我爹示范时射的,我还没射中过靶呢。” 月盈道:“有爹爹教,二哥定然不会差的。” 杨铮忽想起一个笑话,说道:“有一武将出征,眼看着打不过敌人要吃败仗,忽而天降神兵,武将顿时反败为胜。战后武将拜谢神明,请教是哪路神仙,回去后好供上神位。那神仙说,我是垛子神。武将说,小将何德何能,敢劳垛子神见救?神仙说,平时在校场,你从不曾有一箭伤我,此乃投桃报李也。” 月盈抿嘴笑道:“二哥何必编这笑话自嘲,你才练了两日而已。” 杨铮道:“这可不是我编的,是听来的笑话。那武将或许没有射箭的天分,可至少还时时练习。若是练都不练,垛子神也就无投桃报李一说了。其实武将带兵,箭法好不好并不重要,你说是不是?” 月盈道:“是啊。二哥要取功名,箭法好不好就更不重要了。” 杨铮笑道:“就当是课余活动吧,误不了什么的。我也没想着练成爹那样的神箭手,以后能射些野兔c野鸡来就成。” 月盈在盆中舀了些凉水,又将炉子上壶中的热水倒进去一些。 杨铮洗了手脸,坐在桌前,把姚二刀给的小布袋打开,捏着袋子底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这袋子约有二十多两重,他原以为姚二刀又送了些银子来,谁知从袋中滚出一堆金豆子,每个都有一两多重,顿时桌上满是金灿灿地光泽。 月盈见了吃了一惊。此时一两黄金可抵得上四两多白银,若在江南c福建等处,差不多能换五两银子。桌上这些金豆子,粗一看也能值近百两银子。关键是人们日常交易,极少会用到黄金。 杨铮拿起几颗金豆子仔细看了看,然后丢在了桌上,说道:“都收起来吧。” 月盈便将金豆子装入袋中,拿去放在了箱底。那里面还有上回杨铮带来的五十多两银子。二者加起来,可是好大一笔钱了。就这么随便放在箱底,她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杨铮见了月盈的样子,不由笑了,说道:“先放几天,到时候熔了做成金链子,你戴脖子上就不怕丢了。” 月盈撅了撅嘴,道:“二哥又拿我说笑。” 杨铮道:“我可不是说笑。那些金银虽然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但这么放着却不是个事,总是要熔了用掉的。” 姚二刀上回给的那袋银子,杨铮见了样式便觉得十分古怪。这一回又给了二十多两金豆子,使他非常怀疑姚二刀那些人在山中发现了金银矿,这些东西都是开采熔炼得来的。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在秦州的地界上,几乎看不到将黄金当货币来流通的,因而姚二刀就是拦路打劫,也抢不到这些金豆子。另外都这个时节了,姚二刀还需要“杨古井”,多半是用来清理在山中挖洞渗出的积水。 还有一点,应也能当作旁证。他们那么多人落籍,虽说比在山中流窜要安稳一些,可成了民户,势必要交税服役。若没有一个财源应付这些事情,新附之民被安了许多杂役,那可并不比在山中当流民日子更好过。 姚二刀给的金银样式特殊,若不处理一下,万一哪天姚二刀他们摊上事了,怕是会受牵连。而且杨铮很怀疑,顾老三被胥吏们弄走的银子,跟姚二刀给他的银子样式是相同的。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他一直没让月盈动用箱子里的银子。 杨铮觉得有必要给姚二刀他们提个醒。不管他们是不是发现了矿藏,那种样式特殊的散碎银子用出去的多了,肯定会惹得有心人注意。 另外姚二刀的人若真的在采矿,杨铮还想打问一下,他们没有炼出铅来。原本铅锌伴生银矿,就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矿种。而且听古常勇说,秦州之南是有铅矿的。 蜡纸油印技术能够达到应用水准后,杨铮便准备试制铅字。一开始可以用铅字来打印蜡纸,待经验成熟一些后,便可进一步去做铅字排版印刷。 制铅字的金属当然并不光是铅,但铅却是合金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只是用铅字打印的话,制上几千个字便够用了。若是用铅字来排版印刷,那恐怕就需要几十万个字才足用。故而若姚二刀那里可以弄到大量的铅,于杨铮而言可是极大的便利。 同月盈说笑了几句,杨铮拿起书本开始读书。月盈陪着一同念,待杨铮休息了一会开始习字,她便拿出账本理账。 记账的方式是按杨铮所教的格式,月盈开始有些不习惯,可记了数日之后,便觉得这法子非常好。所有进出一目了然,不论是循着物品,还是银钱,都可追溯得一清二楚。 账目中所用的记数数字,却是新学不久的,月盈还不是太熟练。在她旁边放着一张对照表,上面写着“一是1”c“二是2”等等。二哥说这是天竺人发明的记数法,写顺了会很方便。 杨铮写几十个字,放下笔来休息。见月盈又在纸上画着些横的竖的线条,便笑道:“你不用简写数字列竖式也就罢了,给你买了算盘,怎么也不用?” 月盈不禁面孔微红,小声道:“我不太会用。” 杨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同学,你这样偏科可不好啊。不要怕慢,习惯了就快了。” 月盈道:“我已经算过一遍了,这是复查一下。” 杨铮道:“来,我算给你看。”把账本拿了过来,将算盘摆在旁边,一边对照数字一边扒拉盘算,不一会就将月盈算过的内容复核了一遍。又说道:“算得都对,但不能用你的老办法。” 月盈道:“是了。二哥,你这打算盘的法子,能不能教我?” 杨铮道:“你既然不会,我当然要教你。” 当下把加减法口诀背了一遍,月盈一边听一边记下来。随后杨铮又一句一句解释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先练加法,熟悉口诀后,从一加到一百。什么时候能随手算下来,就算是有点门道了,到时候我再教你乘法和除法。” 月盈拿过算盘练了起来。杨铮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月盈幼时所受的教育,显然不包含算数一科,因而底子确实有些差。而且她也不像大姐c二姐那样,有天赋般的心算能力,学起来确实有些慢。 不过杨铮并不着急,月盈人并不笨,学会了之后,便可让她去教别人了。 石头c栓子他们不识字,学起简写数字来,说不定还能更快,因为他们不会受到汉字数字及算筹计数的影响。或许可以将这些内容整理一下,以油印之法印刷出来,当成教材,到时候让小伙伴们都学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上达中枢 大明隆庆六年,十月初四丁巳日,京师紫禁城。 天还未亮,少年天子朱翊钧便起来了,由内侍伺候洗漱完毕,乘銮舆来到文华殿,开始了一天的讲读。 万历为太子之时便读书甚勤,登极之后亦不敢有一日懈怠。早在八月十三日,首辅张居正于朝会时上《日讲仪注》,皇帝的学习日程便定了下来:逢三c六c九日视朝,其余日子都到文华殿讲读,除大寒大暑之外,一概不得停辍讲习之功。 与讲官见礼坐定之后,万历开始诵读《大学》。这部书他在东宫时便开始学习了,可念诵之时仍不敢有丝毫马虎。随侍讲官都是当朝饱学之士,若是不够专心念错了字,不仅很失面子,回去后还会受到母后的见责。 万历先读《大学》十遍,随后再读《尚书》十遍,读罢便由日讲官讲解文中精义。 这一日进讲的是马自强与陶大临。这二人一个是嘉靖三十二年的庶吉士,一个是嘉靖三十五年榜眼,都是昔日东宫讲官。万历对这二位的讲解风格也很熟悉了,遇有不明之处便即发问,待二人各讲完一段,第一阶段的学习便结束了。 万历心头暗暗一松,请二位讲官暂歇,起身去了暖阁休息。 马自强与陶大临这时也是心中一轻,去了西厢房。二人虽满腹学问,可给皇帝讲课又岂是寻常。陛下虽值冲龄,却机敏聪慧,若讲错了课被听出来,那可是大大失职。 万历进了暖阁坐下,吃了些茶点,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将今日的章奏进上御览。 万历净了手,拿起最上面的看了,是吏部送上的一份考察条陈,涉及官吏考察整顿事宜,着重议了裁汰冗官的问题。上面写道:“各衙门事有繁简,人有绳驳,难以一律,有则汰黜数人亦不为多,无则不黜一人亦不为少。” 皇帝虽然年幼,对于朝野内外的种种弊端却并非一无所知。这份章奏,颇合其意。看了内阁票拟,提笔在该章奏后写下朱批:“卿等务要尽心甄别,毋纵匪人,毋枉善类,以称朕简才图治之意。 批好之后放在一旁,再拿起一份,却是钦天监报称,昨夜有星象之变,位在阁道c王良之间。 对于朝中的一些事情,万历久在张居正c冯保两位顾命大臣的指导下,已然颇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可这星变之事,却从未遇到过,也未曾听讲官先生们讲过。他看向旁边,问道:“大伴,这星象之变,该当如何批示才好?” 冯保道:“以臣之见,这所谓星变方才发端,或许一两日便又回复如初,未见得就是什么大事。陛下何不静待其变?” 万历点了点头,道:“大伴考虑得周全。”提起笔来在章奏上写了“知道了”三字,放在了一旁。 如此又批了几份章奏。到了最后一份,是陕西巡按御史任春元的所奏。章奏上主要讲了两件事:其一是秦州所创的“杨古井”对当地农事很见成效。秦州今年偏旱,对秋种之麦影响颇大,但以“杨古井”浇灌之田,俱都长势良好,明夏收成可期。其二是查秦州卫私售铁料c铁器十余万斤,现已将涉案的指挥同知c佥事以下十余人拘捕收押。 万历看了不由颇为生气,说道:“边陲之地的卫所竟然败坏若斯,倘若虏寇进犯,还能指着他们去御敌么,怕是连刀枪都没有了吧!” 冯保道:“陛下所言甚是,这些人必须严惩。” 万历道:“光是严惩这些蠹虫还不够,须得拟个条陈出来,便如吏部那样。否则到了用兵之时,朕拿什么与敌交战?” 冯保常伴皇帝左右,知道天子少年心性,对兵事兴趣颇浓。可卫所糜烂,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世宗时东南抗倭,卫所几无可用之兵。相较而言,陕西还算是好的。便说道:“整顿卫所牵涉颇广,九边之地情况各异,似不宜操之过急。陛下何不问问张阁老?” 万历点头道:“大伴说得是。”便吩咐去请张居正过来。 经这一转折,万历的气消了不少,又返回去看任春元所奏的另一件事。扫过几眼后,说道:“前些天陕西巡抚的章奏中,也提到这名为‘杨古井’的物事,大伴可还记得?” 冯保道:“臣记得,曹金的那份章奏臣也带来了。”说着将一份章奏呈给了皇帝。 万历接过来看了看,见上面还有他写的朱批,只是“知道了”三字。 不多时张居正便过来了。作为皇帝的首席讲官,日讲时即便不给皇帝授课,却也不离左右。一般他会在文华殿西厢房内处理公务,皇帝批阅章奏如需咨询,便进暖阁为其一一明白敷奏。 万历请张居正落了座,将自己欲整顿卫所兵务的打算说了。 张居正道:“陛下所虑甚是,卫所c兵务的整顿势在必行。然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之分。眼下九边尚算安定,东南亦无倭寇之患。应当趁此机会,肃清整治,厘清田地税赋,待国用充足,再着手兵务,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万历点头道:“张先生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朕知道了。”顿了一下,又道:“据任春元所奏,那个‘杨古井’于农事颇见成效,张先生以为如何?” 眼下万历只是学习理政,司礼监送来的章奏中只是一部分,拣选的均是重要或重大的事情。关于“杨古井”的章奏,他已经看到两回了,便知辅臣对此还是很重视的。 张居正道:“前一回随陕西巡抚章奏一同送来了四个‘杨古井’,臣已让工部拿去试了,用来汲取井水确是好用,且打制容易。诚如曹金所说,每个所费不过一两四钱。陕西除关中之外,田地多有不便浇灌者,若能就地掘井,以此物浇田,当能多产粮食。臣本待等秦州夏收再观其具体成效,而依任春元所奏,倒是不必再等了。” 万历道:“那依张先生之见,应如何推行?” 张居正道:“陕西田地多有行大亩者,可先择几府,推行‘杨古井’浇田,同时丈量田地,废除大亩。以臣之见,可由巩昌c临洮c延安三府开始。” 其实张居正最为看重的,并非“杨古井”,而是曹金c任春元的章奏中提及的大亩。他一直想厘清天下土地,由此增加国用。而陕西的大亩,有时是因土地贫瘠为税赋平衡所划,有的则是以大亩行隐匿田地之事。若能以此为契机,将这些土地都丈量清楚,可征税之田至少能增加三到四成。 陕西有延绥c宁夏c陕西c甘肃四镇,又有秦c肃c庆c韩四藩,民力实已不堪重负。此举若能收到成效,虽不敢说让陕西自给自足,至少也能大大减轻朝廷的负担。张居正所提议的三府,也是刻意绕开藩王土地。临洮虽有肃藩,却正可作为过度。待三府土地量清,再推至平凉c庆阳c西安储府,便不至于一开始便受到太大阻碍。 万历点头道:“就依张先生之见办理。”又道:“想出这‘杨古井’的,据称是个神童。还有那个打制此物的军匠,不以此牟利也很难得。是否应当褒奖此二人一番?” 陕西巡抚曹金的章奏中,附有巩昌府张九歌c秦州吴直两人的呈文,里面提到了杨铮和古常勇,因而万历有此一说。 张居正道:“陛下圣明,那二人应当受到褒奖。” 万历道:“那神童是叫杨铮吧?”拿起章奏看了一眼又放下了,“可赏他些什么呢?” 张居正微笑道:“以臣之见,奖赏不应太过。那杨铮既然有神童之名,走科举正途才是道理。他家中贫困,可免其税赋,让其安心读书即可。那名军匠,可让其转籍做民匠,专心打制‘杨古井’。” 对于所谓的“秦州神童”,张居正是一点都不在意。他张首辅就是大明有数的神童,十二岁中秀才,十三岁便可中举,只是因年纪太小被压了一科,到了十六岁考中举人。若是会试不分南北榜,整个陕西恐怕都出不了多少进士,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秦州神童,说不定过几年就泯然众人了。 至于军匠转籍,当可算是个大恩典。大明军户除籍极难,除非是做到张居正这样的阁臣,有些做到尚书的,家中都不能除籍。不过由军匠转成民匠,仍然还是工匠。卫所弊端张居正自然知晓,无非是让古常勇能够安心办事。 万历与张居正议过了事,又稍歇了一会,便到殿中开始习字。他五岁(虚岁)开始读书,对书法颇为喜爱,由赵孟頫的字学起,如今已极有章法。每天读书学习,只有这写字的时候,他心中是最为平和喜悦的。 侍书官在案上铺了纸,万历润了笔,随手写下“杨铮”二字。对于这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他终是不禁感到有些好奇。 ※※※※※ ps:按通俗小说习惯,以年号代称皇帝。本章中万历所处理的第一份奏章,是隆庆六年六月二十九上呈的,因情节需要移到了十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院中家宴 杨铮练了七八天弓箭之后,仿佛突然开了窍一般。这一日连射十箭,有八箭中靶,其中两箭命中靶心。另外两箭脱靶的,相差也不过尺许。与初习之时相比,进步相当明显。他不禁想,说不定自己遗传了老爹的神射手基因,只要坚持练习,未来大是可期呢。 他习练弓箭,虽说大半是出于兴趣使然,可也是认为这门技艺非常有用,自是希望能够练得越精越好。尽管在这个时代,火器已开始大行其道,但弓箭仍然是最有效的远程武器之一。 朝廷对火器c盔甲c强弩管制极严,对刀枪c弓箭则没什么要求。作为一个普通百姓,自不可能随身带着火铳,何况以当下的工艺技术,火铳也远没有弓箭用起来方便。若是一对一远程互射,火铳绝不是弓箭之敌。只有战场上群体作战,火铳才能发挥出优势,另外训练一个铳手要比训练一个弓手容易得多。 父亲和大哥经历的那些事情,一直在杨铮心中萦绕不去。而今虽说是太平盛世,可他总是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不管修文还是习武,都是为了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 未来几十年将要发生的那些事情,他虽只模模糊糊记着个大概,最为重要的几件事却还是知道的。因而只有每天做点什么,有些收获,他睡下时才能够心安。 又练习了一会,杨铮便收拾了东西回家。 进到院子,见大姐一家都来了,正和父母说着话。院子当中支起了一个烤炉,姐夫正吹着炭火,大姐和月盈在厨房里切肉串肉。怪不得大伙都不在屋里呆着,这是准备弄烧烤了。 小外甥水娃一见杨铮就扑了上来,嚷嚷着要吃烤羊肉。 杨铮一只手抱起水娃,在他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下,说道:“小馋猫,等下烤给你吃。” 张氏道:“估摸着你也该回来了,快给水娃烤肉吧。” 杨铮道:“这个可不敢给他多吃,要坏肚子的。” 张氏道:“他这么一个小娃娃,又能吃多少。”从杨铮手里抱过水娃,说道:“让舅舅去洗手,给你烤肉吃。” 杨铮到屋里放下弓箭c箭靶c手套,在盆里兑了些温水洗了手,出来在烤炉边坐下来。 胡喜子道:“这是古掌柜那新做的,你看好用不?” 杨铮道:“这东西就是图个方便,哪有不好用的。”从月盈手里接过串好的肉,放在上面烤起来。 这个烤炉其实就是个长方形的炭火盆,中间有层带孔的隔板可以通风漏灰,下面有四条腿支撑,烤肉时不必再哈腰俯身。 杨铮一边烤肉一边问道:“三舅回去了?” 胡喜子道:“没呢,还在我那里。有舅母照看着,不用旁人操心。那个冯管事从华亭弄了两大车石炭,让人在城里叫卖了两天都没人买,三舅可是高兴坏了。” 杨铮笑道:“等那冯管事贱价甩卖时,你让三舅都买下来,他就更高兴了。” 胡喜子也笑道:“那是一定的。不过那两大车石炭,怕不有四千多斤,卖不出去怎么办?” 杨铮道:“大半都能卖掉,剩下一些也不打紧,反正一时半会也放不坏。待到开春天暖,我想把家里的灶改了,以后就烧这石炭,比烧柴草要强多了。姐夫那里常年煮肉,倒是可以一直用那铁炉子。不过等天气热了,就不能再支在正屋里了,烟筒也要接短一些。” 胡喜子点头道:“用那铁炉子烧石炭,确是方便了许多。对了,我让人弄的毛犀已经宰割分掉了,给你家带了二十来斤。” 杨铮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道:“那可要品尝一下。” 胡喜子道:“这也能烤来吃?” 杨铮道:“应当可以吧,先弄两串试试再说。” 胡喜子便去割了一块毛犀肉,让杨芝儿和月盈串了起来。 早先杨铮给他出的卖熟牛肉及牛肉汤c牛肉面的主意,终还是没有做起来。一方面是没有合适的铺面,加上胡喜子要顾肉铺的生意,杨芝儿又有了身孕,也有些照应不过来。另一方面则是因古常勇被诬告一事,让杨铮觉得眼下还不宜折腾太多的事情。若有人看着眼红,又要多生事端。眼下又不缺银子花,倒不如先放一放。 不过胡喜子托人带毛犀的事情早已经定下了,于是便联系了城中的几座酒楼,加上几个常去他店中买肉的大主顾,在毛犀未到之时便预定了出去。毛犀肉在秦州还属于稀罕吃食,又是现杀的新鲜肉,因而那些人都很有兴趣。一头毛犀宰割完,连肉带骨不过四百多斤,有些人家还嫌分得少了。 杨铮把手中的一把羊肉烤好,拿了一串未放辣椒的给了水娃,其余的则给了父亲和姐夫c大姐,接着又烤毛犀肉。这一回烤好后,他先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给母亲和月盈各给了一串。 张氏和月盈倒也吃了,可是看她们的神色,显然还是不太感冒。杨铮便想,近来她们辣椒也能吃一些了,或许是不喜欢小茴香的味道吧? 接着杨铮又烤了几串毛犀肉,只是不再加小茴香,而是撒了些研成末的胡椒。 这胡椒是他上一回去城里时买的,因想着冬天食材样式少,倒不如在口味多作些文章。国初之时胡椒是一种很昂贵的香料,几乎可与细软归于一类。近些年市面上倒是多了一些,但也算不上便宜。 加了胡椒的毛犀肉烤好后,杨铮先给了母亲和月盈。 张氏接过吃了一口,说道:“这胡椒也有些辛辣。” 杨铮道:“娘觉得好吃不?” 张氏笑道:“肉还能不好吃么。”接着又吃起来,却是比吃那加过小茴香的肉串时顺畅多了。 杨铮又看月盈,见她一边吸着气,一边咬着肉,眼睛都眯了起来。便知道这味道是对了她们的口味。心想,看来铁板胡椒牛肉倒是大有可为啊。 大家都捧场,杨铮也烤得更来劲了。 胡喜子见岳母喜欢吃烤毛犀肉,便又去割了一块来。随后就与岳父边吃边喝,好不畅快。 一家人正吃得高兴,忽院外有人说道:“小相公!” 杨铮抬起头来,见是姚二刀跟前那个名叫黑牛的高大青年,便说道:“黑牛啊,进来吧!” 胡喜子过去开了院门,黑牛大步走了进来,将身后背着的麻袋放在地上,闷声道:“小相公,这是你要的东西。” 杨铮点了点头,道:“多谢了。来,吃两串烤肉。” 黑牛摆了摆手,道:“我我不吃。”说着却忍不住吞起了口水。 杨铮笑道:“到我家就不要客气,吃吧!” 黑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杨铮手里的烤肉,先吃了一块,眼睛登时直了,接着三两下就将一串肉撸进了嘴里,吃相着实不雅。接着又如法炮制,不多时就将几串肉吃光了,甚至还舔了舔串肉的柳枝。 杨铮笑了笑,将新烤好的肉又给了黑牛几串,说道:“慢慢吃,管够。” 黑牛咧嘴笑了笑,这一回终于吃得慢了些。 月盈收了黑牛吃过的柳枝串,将其放在了一边。自家人吃过的,都是再用来串肉,可这家伙吃过的,显然是用不成了。 杨铮见了,也未说破。他不会让黑牛难堪,但也不会去用这家伙舔过的柳枝。 他与黑牛初见那次,可算不上有多愉快。不仅被挟着脖子掳进了树林,脑袋上还被这傻大个杵了好几下。不过他知道,这个大个子本性并不坏,与姚二刀有了交情之后,过去那点事也不值得再提。 这黑牛是一直跟着姚二刀在山里的,日子想必过得相当清苦。那次黑牛嘲笑杨铮瞎跑是有病,可见其平常是很难顿顿吃饱的。乡人在缺少粮食的时候也是如此,只要不干活,吃完饭就在炕上一躺,这样便不会饿得太快。像杨铮那样每天晨跑,甚至就是到现在还有很多村人不能理解。 杨铮又烤了一把肉,胡喜子道:“你吃吧,我来烤。” 杨芝儿道:“你烤得好么?” 胡喜子道:“看也看会了,这又能有多难?” 杨铮便起来将地方让给胡喜子。伸手去提黑牛带来的那个麻袋,却一下没提起来。那一袋东西看着不多,可着实沉重。 黑牛便一把提了起来,道:“小相公要放哪里?” 杨铮一指东边厢房,道:“先放那屋里吧。” 黑牛便提了袋子放了进去。 与姚二刀碰面的次日,杨铮便让黑娃去了趟城里,请古常勇帮忙打制五个不带编号的“杨古井”。同时请给袁小虫带个话,说了要铅的事。黑牛带来的麻袋里,应当就是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铅字之始 自打收到古常勇所赠的那套《四书章句集注》后,杨铮便有了开印坊的想法。后来又见了此际的邸抄,就更加坚定了做活字印刷的念头。 单从商业角度考量,印刷业便非常值得投资。 市面上的各类书籍,不管是科举必读的“四书”c“五经”,还是用来休闲消遣的话本小说,只要印制精美,价格都不便宜。与书籍相比,邸抄更是贵得有些离谱。然而这些东西却都不愁销路,说明这个市场至少具备最基本的盈利保障。 另外在大明印书卖钱是不需要交税的,并且没有知识产权法c著作权法之类的律令,也不需要向作者交稿费。只要不去印反书c禁书,官府并不过问,这一点尤为重要。 抛开银钱利益不谈,从文化传承方面来说,这个事情也非常值得做。 活字印刷被誉为华夏四大发明之一,在后世可谓无人不知。然而这项发明在问世后的数百年内,却一直没有得到推广普及,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反而在西方,因其字母文字的特点,制作活字和排版都很容易,因而大行其道。 汉字的形体要比字母复杂得多,数量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影响活字印刷技术推广普及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另一个位面中,闭关锁国的华夏被西方列强轰开了国门,全方位的科技落后使得许多国人产生了严重自我怀疑,包括一些著名学者在内,将其归结于整个华夏文明的失败,废除汉字之声曾一度高涨。这种想法自然是以偏概全,过了那个时段,大家也都承认矫枉过正了,但汉字书写c印刷远不如字母文字方便却是客观事实。 在杨铮看来,这种困难是可以用技术手段克服的。虽达不到字母文字的便宜程度,却不可因噎废食。 汉字的衍化过程,正是华夏文明一脉相承的见证,其内涵远非字母文字可比。世界上的古老文字,大多由象形开端,当其衍化受阻,或因外力造成文化断层时,便即渐渐消亡。因语言口口相传,最后便以字母表音,词汇作线性延展。只有汉字,兼具音c形c义三大文字要素,且有形体之美,篆c隶c楷c草c行诸体,或古朴或端庄或飘逸或洒脱,因而书法才能成为艺术。字母文字就算写出无数花样来,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将活字印刷发展起来,便可以大量印制书籍,许多古籍善本也不至于在后世失传。另外还可以印自己编制的书,甚至进而发行报纸,要夹带私货也会非常便利。 不过要将这件事做好,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后世铅字印刷曾一度大行其道,但以此际的冶炼工艺水平,是无法将这一技术复制出来的。 杨铮的初级目标,是制出一种铅c铜c铁的合金,既要有足够的硬度,又要便于熔铸。以这种合金做成字模,再配套一个打印机,实现蜡纸打制排版功能。 铜铁合金优点很多,完全可以胜任字模的制作。加入铅则是为了降低合金的熔点,同时增加其延展性。 在这个过程中,能够积累许多制造合金c字模以及排版的经验,技术进一步成熟后,便可朝活字印刷方向迈进了。 按杨铮的估计,要想让活字印刷的书籍达到雕版印刷的精美程度,没有数年时间是不用想的,而且还要投入相当数量的银钱。但他并不着急,这事情也急不得。 通过“杨古井”一案,他深刻认识到,眼下还不是大张旗鼓的时候。若不是一开始就抱上了知州的大腿,此刻古记铁铺怕是早就易主了,他也指不定会跟着倒霉。 眼下的这个世道,个人产业须得和地位相匹配,否则就是祸事。就杨铮的情况而言,至少得有个秀才功名,才算是有些自保之力;若能中个举人,便能放开手脚做些事了;如果能中进士,在秦州这等偏远之地,只要他不造反,基本上不会有人来管。 油印技术现在已算是有了些成果。只要油墨的配方再做些改进,印刷技术再提高一点,明年开春后便可以用来印制邸抄。邸抄的印数不会太多,毕竟受众有限,但盈利应当能够支撑得起字模的研发。即使赔些钱也不打紧,将手里的银子转化成技术储备,才是最安全的存放方式。 用来打印的字模,有几千个就够用了。黑牛送来的铅块大约有一百多斤,杨铮又让栓子去城里收了些铜器,加上古记铁铺购来的熟铁料,主要原材料就算是齐备了。 在动手之前,还需要做许多准备工作。 首先要留意的便是安全问题。铅是一种有毒的重金属,虽不是那种触之即死的烈性剧毒,可长期接触却对身体有许多坏处。杨铮设计了几款工具,又让月盈帮着做了几款手套c面罩之类的东西,最大程度避免皮肤接触和呼吸道侵入。 与此配套的,还有选址问题。熔铸合金的事情,是绝不能在杨根发的院子里弄的。 统合风向c水源等因素考虑,杨铮看上了村子西南角的一块地方。那里是村子的磨坊所在,北边不远处还临着牛棚。要把这两个地方搬走,得和老族长商量才行。 杨正山听了杨铮的请求,倒没有反对,只问他:“你要用多大一块地方?” 杨铮道:“有一间院子大小就够用了。” 杨正山道:“那把磨坊挪了不就成了,干嘛还要挪牛棚?是嫌离牲口太近,味道不好闻么?” 杨铮便给杨正山讲了一下铅的危害,说是怕时间长了牲口会得病。又说事情做起来,那块地方还可以建个工坊。时人对铅的危害还没有太多认识,他也不好说得太多,以免有危言耸听之嫌。 杨正山听完,笑了笑说道:“你说这些我不太懂,你觉得该挪就挪吧。磨坊眼下也不用,你要在那院子里折腾随你。只是眼下上冻了,没办法动土,牲口挪走可没地方安置啊。” 杨铮心想,冬季多为西北风,牛棚在磨坊的上风口,且离得还有些距离,应不会受到废气影响。便说道:“那就等明年天暖和了,再搬牛棚。” 杨正山点头道:“成,你看着办。” 对这个小曾孙,他是越发地满意了。这可不仅仅因为杨铮给他送来了取暖的炉子,更是因为他看得到,杨铮所做的事情并非只为了他自己。 得了族长的首肯,杨铮便着手准备搭建熔炉。 熔铸合金的量不会太大,所以不需要太大的炉子,但也不能太小,否则温度上不去。 杨铮参照古记铁铺方炉的样式,设计了一款带顶子的熔炉,以求能提高热的利用率。由于磨坊离村子的塞墙有些近,为保证废气能散出去而不会积在村子中,他还加入了一个直立的长烟囱。烟囱下半截由泥土筑起,与熔炉连为一体,上半截用铁皮来做,顶部加个烟帽。 这回试制合金,需要借助古记铁铺之处甚多。除了各种工具的打制以外,还需要燋当作燃料,并配了个小一些的鼓风轮。 修筑熔炉于杨铮而言,纯属纸上谈兵,自是不敢托大,便把古成冶请来当顾问。古成冶看了杨铮设计的图纸,两人讨论了一番,而后杨铮根据古成冶的建议做了些修改。待推想无误,便动手建炉,这个过程仍需要古成冶的指导。 冬天做泥水活有许多不便,好在此时天气尚未很冷,每日午时至申时还算暖和。村中的小伙子c大少年都被杨铮发动起来,去外面取土。照古成冶所说,将红土和观音土和在一起最为好用。杨家坪东边,过了黄瓜河,有一大片山上全是红土。观音土没有集中之处,一时也难以搜集太多,古成冶便让伙计从铁铺拉来了一小车。 杨铮让黑娃c石头等人在杨根发处做活的事情,村里人都知道。因而这回杨铮一动员,各家都是积极响应,小伙伴们干活的热情也是相当高。你一筐c我一筐,不到半日就将土堆到了院子里。 随后建炉之时,也是人人踊跃,虽然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好在从一开始,黑娃就给大家讲了规矩,是以人多却不乱,年纪小一些的都在远处看着,上手的都是二十上下的壮小伙。 这般忙乱了两日,熔炉便算是搭建起来了。等铁铺那边将工具c烟囱c鼓风轮c燋等物制好送来,便可以点火试用了。 古成冶这一回帮杨铮修建熔炉,在他家里住了两晚。闲时二人就聊些冶铁制器的事情,都有些收获心得。 早先杨铮给古家父子提过空心炉壁的设想,因那时铁铺一直在忙,还未来得及实践。这一回见了杨铮设计的炉子样式,古成冶从中受了些启发,决定回去后就试着做一个。 对此杨铮也是很期待的。古记铁铺的工艺水平越高,对他将来的事情就越有帮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由此萌芽(上) 这一天古成冶在杨铮家吃过饭,向杨大力夫妇道了别,便动身返回城里。走时杨铮送了他一罐碾成末子的番椒,这让他非常高兴。 在杨铮家的这三天,古成冶算是饱了口福。除了上次来就吃过的羊肉串外,小茴香炒肉c水煮肉片c红椒牛柳这些都很对他的口味。临走的这顿清汤牛肉面,他更是连吃了三大碗。所有这些吃食,都少不了番椒的点缀。有了这罐番椒末子,他便可以回家如法炮制了。 杨铮对今天这顿牛肉面也是很满意。牦牛肉确是个好东西,也不需要多少种作料,煮的时候放些白萝卜片c花椒c青盐,在汤里滚得烂了,味道自然就出来了。将白面和好擀成饼状醒上一刻钟,再切成指许宽的条,扯细了下到锅里。面煮好后捞出来,浇上牛肉汤,撒些葱花c香菜在上面,再放一小勺油沷辣子,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自家做的扯面,和后世的牛肉拉面还有些差距。“小宽”c“韭叶”甚至“二细”尚可办到,但“细”和“毛细”就扯不出来了。据说正宗的牛肉拉面,里面加了一种叫“蓬灰”的东西,这是一种由野菜中提取的食用碱。杨铮对此只是曾有耳闻,也识不得那种野菜还是野草的东西,自然无法照搬。 不过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一清c二白c三红c四绿c五黄这些特点都有了,若去城中开馆子,食客想必是不会缺的。牛肉面里若没有那勺油沷辣子,光是看着就觉得逊色许多。 杨铮将古成冶送了出来,二人一边漫步一边闲聊,权当饭后消食。 出了村子,杨铮指着远处自家的那片菜地说道:“待明年天暖,把番椒种上几茬,到时候古大哥想吃多少都有。” 古成冶笑道:“那可好啊。杨兄弟想出这么多番椒的吃法,到时候可以开个馆子,生意必然兴隆。” 杨铮道:“要开这种馆子,一两年内怕是不成。等咱们秦州的菜地里开始普遍种番椒时,开上一家才不会赔本。不然光是给食客们说这东西不宜多吃,就得磨破了嘴皮子。若是每天都十个八个吃坏了肠胃的来找麻烦,多好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古成冶点头道:“杨兄弟想事就是周全。” 杨铮笑道:“其实我主要是怕麻烦。而且太容易让别人学去的生意,也不愿去费心思。” 古成冶对此很有同感,道:“是啊,只有独门生意才会好做,可也最容易招人眼红。” 杨铮道:“说起这个,古大哥,你们后面给卫所的人打制的‘杨古井’,就不要算我的份子了。” 古成冶奇道:“杨兄弟,你这是何意?可是嫌少么?” 杨铮道:“古大哥,我绝无此意。你们给卫所的人打制东西,里面少不得会有些分沾得利之人。咱们当初定下的价钱本就不高,原以为打制两三百个就差不多了,谁想会越做越多。其实我是觉得你们赚得有些少了。” 古成冶道:“杨兄弟说哪里话,我家明明赚了大头。” 杨铮道:“不是我矫情,眼下银子对我来说,够用就好。可对古大哥你家来说,实是越多越好。你们多挣些银子,才有更多的钱去改良冶炼技术。若是真能炼出好钢来,那对我可是有大用的。” 这几天古成冶听杨铮讲过做铅活字的整体构想,便问道:“杨兄弟可是担心雕修字模的工具硬度不足?” 杨铮道:“工具只是一方面。我那个族伯做的四轮车模型你也看到了,车轮与轴之间是要用轴承连接的。眼下轴承用在鼓风轮上,只托载一轮风叶,负重并不高,暂且看不出多少问题。但若用在四轮车上,一车如果拉三四千斤的东西,那就大不一样了。” 古成冶点头道:“要放在车轴上,眼下轴承确是有些不堪用。” 杨铮道:“如果能制出好钢,就能做出更好的轴承,那样四轮车才会好用。而有了好用的四轮车,从华亭拉石炭的成本就能大大降低,冶炼成本也就会随之下降。” 古成冶道:“嗯,确是这个道理。” 华亭产石炭之地距秦州约有三百四十多里,当地石炭每百斤不过三至五分银子,运到秦州来,每百斤则要超过一钱银子。多出来的这些,便是车马运费了,在石炭成本中已然占到了大头。 “大运”车马行那种能载二千斤的大车,跑一趟华亭,视季节不同,运价要一两三钱到一两半的样子。如果杨铮设计的四轮车当真好用,同样的蓄力可拉四千斤,那么运价便可降至一半左右。 虽然这只是以理推之,当真做起来或许还会有其它未预料到的成本,可运费若能降上三至四成,也能省下不少银子呢。而且石炭一便宜,秦州愿意烧这个的人家也会多起来,那便又成了一门营生。再者有了四轮车,难道就只能拉石炭么? 想到这,古成冶不由说道:“四轮车当真是大有可为!” 杨铮道:“这还要古大哥多费心思。” 古成冶苦笑道:“要想将轴承做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只能慢慢来了。眼下因‘杨古井’之故,生意是不愁了,活计多得快要做不完,可也因此做不得太多别的事情。原先我还觉得我家铁铺院子挺宽展的,现下可是越发显得局促了,总有些施展不开,城中又寻不下别的铺面。这都两个多月了,也只是将将把鼓风轮弄得比较合适。” 说起这个他就有些郁闷。在听了杨铮空心炉壁的设想后,他便想起一座炉子试一下。人手并不是问题,多雇些伙计就是了,可院子里实在腾不出地方来。为了保证“杨古井”的产量,旧炉子又哪敢轻易就拆了,于是一直拖到了这会。 杨铮笑道:“那就慢慢来,这也急不得。” 四轮马车的质量好坏,与古记铁铺的制铁工艺息息相关,自不可能一蹴而就。可越是这样,这事情才越值得做。正如他对古成冶所说,太容易让别人学去的东西,是不值得花费太多心思的。 四轮车从结构上来说,并没有多复杂,人家要学去也很容易。如果不用轴承,以铁轴穿入铁箍代替,倒也能够使得。杨根发所做的模型,便是将木轴穿入轮中,轮轴之间并不固定,两轮皆可自由转动。 但这样做的缺点是,车子会比较笨重,并且轮轴之间很容易磨损,坏了也不好修理。倘若将轮轴固接,则车轮外缘又会极易磨损,实用性和运载能力是完全不能和装轴承的四轮车相比的。 所以只要将轴承技术掌握在手中,别人学去四轮车的样子也只是东施效颦,不具备多少市场竞争力。 搞出了四轮车,若不去做物流可就太浪费了。城里的三家车马行都有背景,贸然去抢人家的生意,必然引起许多麻烦。等古记铁铺的冶炼工艺水平上去了,杨铮自身也足够硬了,再来搞这个便不用怕麻烦了。 古成冶道:“杨兄弟,你主意多,可否帮我们想个办法,有足够的地方来施展?” 杨铮道:“知州将‘杨古井’呈报上去,到年前总应该有信儿了。若是朝廷同意大力推广,明年必然还要打制许多,说不定会将整个巩昌府的都交给铁铺来做。如果时机合适,不妨提请在城外建一处铁铺。” 古成冶道:“若当真能够如此,那可就太好不过了。” 杨铮道:“如果要新建铁铺,最好是离河近一些的,也能借用一下水力。” 古成冶道:“那选址可得要慎重一些,不然发起水来可不得了。” 杨铮道:“古大哥闲时便可做些了解,看看沿河有哪些适宜的地方。” 古成冶道:“你的意思是,先将地搞到手?” 杨铮道:“倒也未尝不可,也省得到时候人家坐地起价。若是行不通,那用来种番椒也不错。” 古成冶笑道:“正是。趁着农闲,地里没有东西,可先行这一步。” 秦州城四周,值得利用的水力,也只有藉水河c罗玉河c黄瓜河等寥寥数条。再远的地方,官府未必会同意,还容易引起其它事端。古记铁铺炼燋的地方在城北天靖山,离得远了也不方便。而这些河边上都是农田,并且还是便于浇灌的好田,要想搞一块地来建铁铺,确是不大容易。 两人聊了这半会,太阳已经沉到了山头上。再说下去,古成冶就要摸黑回城了。杨铮便住了话头,说道:“趁着天还亮,古大哥这就快些回去吧。” 古成冶道:“杨兄弟所言之事,回去后我还要与我爹商量一下。能将‘杨古井’做到这般程度,全赖杨兄弟之功。你若不收份子,可是太没道理了。” 杨铮道:“我的意思古大叔一定能够明白。着眼于将来,也不必拘于一时。” 古成冶笑着拱手说道:“这个下回再说,告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由此萌芽(下) 杨铮目送古成冶走远,转身朝家中踱去,心中又转起了许多念头。 虽然与古成冶交情日深,但许多想法和打算却还不能同他讲。若当真说出来,怕是要惊世骇俗了,古成冶恐怕也很难理解。只能通过慢慢施加影响,逐步改变他们父子的一些想法和观念,从而将铁铺的发展引领至期望的轨迹上。 古家父子都是做事比较厚道的人,于冶铁与制铁方面也有许多追求,实在是很理想的长期合作伙伴。虽然他们对技艺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利益,但只要不是光顾着眼前的利益,这种动机便是非常好的。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此杨铮实是不敢苟同。心怀家国大义的贤臣名将,未必就没有个人私利。整日逐利的商贾之流,未始就不能大义凛然。将人分为君子与小人,将事理分为义与利,这本身就很不科学。人心世事复杂无比,又岂能轻易将之区分为黑白。 按照老夫子的说法,当今天下应当没有几个君子,基本上全是小人。而小人嘛,自然是要喻于利的,夫子对这个问题倒看得很透彻。 古记铁铺肯在研发和生产上面投入,自然是为了获利更多。而只有保持这种投入,冶铁c制铁工艺才有可能得到发展。若古家父子都是只知义而耻言利的君子,那对他们也就不用再做什么指望了。若天下人都如此,生产力恐怕也很难进步。 杨铮是诚心希望古记铁铺的生意越做越大,这样他们才会不断追加投入,从而推动技术的进步。 说起来还要多亏秦州山多地少,没多少良田可供人争夺兼并。所以哪怕古家父子同许多大明子民一样,对田地有异乎寻常的热忱,但也没有多少地可供他们去买。要想多赚银子,只有投入到铁铺的生意上。 后世史书中所谓的“明末资本主义萌芽”,大概便发端于这个时候,最终没有发展壮大起来,让许多人扼腕不已。说起来确是挺可惜的,然而若深究一番,许多结论都很值得商榷。 各类大小工坊中存在的雇佣关系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和地主与佃户之间的关系并无本质区别。只有将盈利的一部分用作生产性积累,持续扩大再生产行为,这才能算是有生长潜力的萌芽。 然而大明子民的第一追求,永远都是土地。不管从哪里赚到了钱,最终都要投入到购置地产上,他们的终极梦想是做大地主,而不是什么资本家。毕竟祖祖辈辈种了几千年地,又经历过无数次天灾人祸,只有土地和粮食才能带给他们最实在的安全感,除此之外都是浮云。 正是因为骨子里的这种观念,阻碍了萌芽的成长。那些拥有织机数千c雇工上万的大工坊主,最终也没能变成资本家。 当然,资本主义是腐朽的c肮脏的c血腥的,是一定要批判的。但在大明这个所谓的“封建”社会,却代表着更先进的生产关系,所以还是要尽可能地推动一下的。 秦州只是个小地方,要支撑资本的成长是远远不够的。就如古成冶对自家铁铺院子的想法一样,杨铮时常也会有施展不开的感觉。 但这个小地方也有许多优势。首先不管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小心得当,都不会太引人注目,完全可以闷头发展,悄悄壮大。其次这里距离关中不算远,每年还有大半时间可以通船,依托那一块大市场,产品做出来是不愁没销路的。最后这里距离煤矿和铁矿的产地比较近,这可是两种极为重要的资源。 古记铁铺所用的铁矿石产自临县伏羌(今天水市甘谷县),属于赤铁矿,品位应算是不错的。煤采自华亭县,稍有些远,待四轮马车堪用之后,这个问题将能在很大程度上缓解。 而就因为这华亭之煤,使杨铮对古记铁铺炼铁质量的提升,有了些别样的期待。 在炼铁时,由煤烧制成的燋不光是燃料,还充当还原剂。杨铮见过古记铁铺炼铁的过程,都是将燋与铁矿石混在一起烧。如果原煤中杂质太多,尤其是硫和磷含量高,对炼出的铁会有很大影响。 东南抗倭时,官军所用的刀往往不是倭刀一合之敌,因而倭刀被吹得神乎其神,大明的炼铁技术则被黑得体无完肤。后世很多人说炼铁技术到了明代开始后退,便是以此为证。 其实倭刀之所以质好,只不过是因为用了木炭炼铁的缘故,其产量极低,打制颇费工夫。木炭中几乎不含有硫c磷这些对铁质有害的元素,炼出的铁自然不会脆而易折。华夏最早开始炼铁时,用的也是木炭,威名赫赫的唐刀便是以这种工艺打制的,这可是倭刀的老祖宗。 自北宋起,华夏人口激增,对铁器的需求也越来越大,而树则是越砍越少,并且木炭难以满足大规模炼铁的需求,由此开始以煤制燋炼铁。 如果单以炼铁的规模和数量来说,大明已是史无前例了,当世也没有任何一个地区可比。就杨铮从古成冶所给的那个抄本上看到的信息,宋时先进的炼铁技术基本上都保留下来了,并且还有所发展。但大明铁器的质量确是不如从前,这罪魁祸首便是炼铁所用的煤。 华夏煤炭储量丰富,开采容易,但杂质也多,这是常被人诟病的地方。 杨铮自不可能劝古家父子去用木炭炼铁,那只是治标不治本。他也不懂得煤炭脱硫之法,仅有的一点了解只停留在理论上,完全没有可操作性。 不过他却知道一件此时的人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由南直隶的南京起,经湖广之武昌,直至川贵交界处,划上这么一条线。在这条线附近分布的煤矿,其杂质含量是华夏最高的。由这条线向南北走,离线越远的地方,煤矿中所含的杂质越少。 而大明产铁量最高的湖广c江西,手工业最发达的南直隶c浙江,恰恰都在这条线左右。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让人遗憾的巧合。 华亭所产的煤杂质多还是少,杨铮无法去验证,但从地理位置上看,离那条线倒是足够远。所以古记铁铺很有希望炼出比江南c湖广等地更好的铁,若能不断完善工艺,甚至有希望达到接近钢的水平。 想到这杨铮不禁有些激动,脚步也变得快了起来。回到家后,点起两支蜡烛,铺开张竹纸,拿起石墨铅笔,勾勒起图样来。 他现在也算是小有银钱,故而可以任性一下,蜡烛一点就是两支,等天色全黑下来,还要再添上一支。画图也不用草纸了,改用更为平整光洁的竹纸。就是石墨铅笔还有些粗陋,有空了也要改良一下。 月盈本以为杨铮要写字,见他铺了竹纸才知道不是。便问道:“二哥又要做什么物事了?” 杨铮道:“这回要做的是比较大的东西。” 月盈笑了一下,拿了张纸坐在桌子另一边,继续她的算术学习。 学了十来天,如今她已经可以很轻松的读写天竺数字了。不过脑子里总不禁还会去想那张对照表,这离杨铮要求的“不想文字c望而知义”还有些差距。用算盘做加法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比较慢,熟练程度还不够。 杨铮要她学好之后,去教黑娃c栓子c石头等人。月盈自觉差得还远,于是有空了就做练习。杨铮在那边画图,她怕打算盘的声响会打扰到,就在纸上列算式默算。 杨铮一边画一边思考,有时需要修改,便用抹布在纸上擦几下,然后就成了颜色较浅地一团黑污。反正只是草稿,只要自己能看明白就行。不过没有橡皮,确是非常不便,也使得铅笔的一大优点发挥不出来。 他画的这个图样是一个简易冲床,以畜力带动。制成之后,可用来压铸字模或其它物件。村中可驭使的畜力,只有拉磨的驴子和耕地的黄牛,因而冲床的作用必然十分有限。不过由简单的东西入手,正好可以积累经验,以后再做复杂的东西便可少走弯路。 如果明年古记铁铺能在沿河之处开一工坊,这冲床也可改成水力驱动的,比之畜力驱动的功率能大上许多。到时候还可以给铁铺设计一款轧制设备,打制铁板就不用一锤一锤敲了。 眼下古记铁铺虽然能够打制出一些简单的机械装置,但其本质上还是一个手工作坊,制一张方方正正薄厚均匀的铁板都十分吃力,高精度部件的制作更是全靠耗时间精打细磨。 有了水力驱动的简易机床,铁铺的生产效率便能大大提升。尝到技术革新带来的甜头后,他们也会更愿意往里面投银子。 不过杨铮只对设计出的东西能不能用作保证。至于好不好用,还得看铁铺所产铁料的好坏,以及他们的打制工艺水平。 ※※※※※※ ps:关于煤炭杂质的含量,我是在一篇矿产文章上看到的,时间有些久,忘了出处,也未再做考证,如有失误请大家多包涵。至于各地的产铁量,参照的是《明会典》中各省铁料征集数量。 ps2:状态依然不好,码字奇慢无比,容我再缓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分头行事 古成冶用了两天时间,便将杨铮所需的各种东西备齐了。 熔铸合金要用的工具并不复杂,像铁钳c铁夹c坩埚之类,铁铺里都有现成的。古成冶帮杨铮修建的熔炉,本就是参照铁铺的方炉做的,大小c结构相仿,因而这些东西尽能合用。 就连鼓风轮也是现成的。古成冶已经制出了体积更大c风力更强的鼓风轮,最早打制的那个试验品便无多大作用了,正好配给杨铮的小熔炉上使用。 熔炉上所用的铁皮烟囱,比铁炉子上的烟筒要粗壮厚实一些。如今铁铺对于薄壁圆筒的制作已有了许多经验心得,这物件对筒壁要求又不高,打制起来也很容易。 所有的东西里面,最费工夫的是一套雕刻字模的刀具。刀具的形状很好打制,后面的工序却有些复杂,成形后先要渗碳,然后还要作双液淬火。因而这套刻刀虽看着不起眼,却用上铁铺数十年经验积累下来的最强制刀工艺。只有这样制出的刀口,才能既坚硬锋利,又有一定的韧性不易折断。 除此之外,古成冶还给杨铮打了一把刀,样式类似唐时横刀,只是要小巧一些。这把刀是杨铮要来练手的,准备没事了到村后林子里砍砍树什么的,要求也就不高,虽然样式好看,刀刃却差了刻刀许多。 就在这天晌午,周逢春托人捎带的东西也送到了胡家肉铺。除了送给两家人的吃用之物外,还有杨铮要的桐油c油烟墨等物。 胡喜子本打算下午送去杨家坪,见古成冶安排了一辆车,遣了伙计要去给杨铮送东西,便将周逢春送给杨铮家的那些物品一同装了车,跟着一道去了。 到了地方,先将给杨铮家里的物品都取了下来。杨铮叫来黑娃c栓子等人,让他们将其余的东西分类分处归放。 这两天杨铮带人将磨坊院子规整了一下,以熔炉为中心起了个棚子,又搭了个工作台。这些都属于临时建筑,待明年天暖了将磨坊搬走,再将这里做重新规划。 胡喜子见杨铮安排妥当后,将他叫到一旁,说道:“铮娃,今早薛捕头去了我那里,说东关城里出了一宗命案,死者是一女子,应与车马行那冯管事有关。” 杨铮不禁有些错愕,问道:“命案是什么时候出的?” 胡喜子道:“听薛捕头讲,应是前天的事,昨天夜里才被现。那女子虽看着是吊死的,但仵作验了尸,实是先被掐死再吊至梁上的。那冯管事眼下不知所踪,薛捕头让我们都小心一些。” 杨铮听罢皱起了眉头,又问:“薛捕头还说什么了?” 胡喜子道:“就是这些话,再没有了。” 杨铮缓缓点了下头,隐隐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劲。 虽然从未与冯德祥照过面,但因为一两银子的情由,便能指使街头混子殴打同属一个车行的伙计,此人的刻薄小气可见一斑。冯德祥交结余品忠的手段殊不光彩,关键时候余品忠一走了之,由此迁怒那个女人倒是很合乎其本性。 可将人掐死再吊到梁上去,真就有些丧心病狂了。哪怕就是后来从华亭拉的两车石炭又赔了不少钱,也不至于如此丧失理智吧? 再者本月初一冯德祥过堂时,被判了杖刑挨了板子。虽只受了十下,却比古成冶挨的那十板子要重得多。这才将将过去半个月,能拄着拐下地走动就不错了,怎么就不知所踪了?何况命案还是两天之前生的,以冯德祥车把式出身,掐死个弱女子当然能办到,但将人挂到房梁上去,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难道他还有帮手不成? 胡喜子见杨铮半晌不说话,不由生出些担心,问道:“有何不妥么?” 杨铮道:“不好说,这命案当中或许另有隐情,未必与我们相关,不过还是小心谨慎一些地好。姐夫你回城之后,跟古掌柜也说一声。” 胡喜子道:“成,我知道了。” 如果那命案真是冯德祥犯下的,说明这人就算没疯,也差得不远了。再要出来寻人报复,古家父子c张全顺甚至胡喜子这些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目标。哪怕这可能性不大,但事关性命,总不能儿戏视之。 胡喜子又呆了一会便告辞回城,连饭都没有吃。经杨铮这么一说,他觉得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不然心里有些不踏实。 杨铮送走了胡喜子,又将适才听闻的命案一事想了想,却因所知信息太少,终是不得要领。不过要想用这件事攀扯他的这些亲戚朋友,怎么看都差得太远,因而倒不用太担心。 城里生了这种命案,已经不算是小事了,正所谓人命关天。不过若是能成功破获,知州便是青天大老爷若破不了成了无头案,难免会有损知州官声,故而消息并未传开。 但想必薛捕头的人都在追查冯德祥的下落,那家伙不管是主动逃亡还是被动消失,都不会轻易露面的,在城中生事的可能性也不大。 回到家中,杨铮便将这事先放在一旁,打开周逢春随物品送来的那封书信,给父母念了念。 信中内容多为家中琐事,却是杨大力夫妇最爱听的。杨兰儿在那边一切安好,他们也就放心了。 书信的最后,答复了杨铮上回提的一些问题。周逢春言道,猛火油延安府便有出产,因而油烟墨在关中较多,并不是稀罕之物,其品质也有好有次,价格大体与松墨相当。桐油则来自四川,经汉中进入关中,也属常见之物。 看到这些内容,杨铮算是放心了。桐油虽然好用,可要是获取困难,不能持续供应,那便要另作它想了。油烟墨现在还没试过,如果比试过的色料都好用,来路也不用愁,这才是最关键的。 给父母念完家书,杨铮叫上月盈出了门,去了杨根那里。又让黑娃将大家都叫过来,准备开个小会。 眼下诸物齐备,调试油墨与试铸合金便可同时进行了,所以需要把人分成两组。 这一回通过搭建熔炉,杨铮又吸纳了三个二十岁上下的族人,便是为了试铸合金做准备。熔炼金属有相当地危险性,因而需要成熟些稳重些的人,年纪小的实是不敢用。 杨铮先给杨根说了他的计划。 让黑娃做油印组组长,组员为石头c搰埆c驴娃三人。栓子做铸字组组长,组员为三个新入伙的族人。 目前油印仍需要杨根带着做,待到油墨的配方和油印的技术相对成熟后,便可让黑娃独自负责了。 合金的前期试铸由杨铮带着做。他从古成冶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再结合他的一些想法和理念,可以先把头开起来。等事情理顺了,杨根应当也能腾出空了,再接手这边也就什么都不耽误。 杨根对此并没什么想法,说道:“铮娃你咋说,我就咋做。” 杨铮道:“根伯,你带着他们做事,要以教为主,别总是不放心,也别怕浪费东西。除了安全一定要做保障,别的尽管放开手脚。只有教会了他们,你才能腾出空来。咱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啊!” 杨根点头道:“成,我晓得了。” 二人说得差不多时,人也都到齐了。杨铮将分组c分工的事情讲完,众人都表示听明白了。随后又让月盈宣读安全守则,让大家跟着一起念。 念完之后,杨铮问道:“都记住了么?”众人都说记住了。杨铮道:“好,石头,你来背一遍。不用背得一模一样,但是意思得要对。” 杨铮编的这个安全守则,用的全是大白话,保证让人听了能懂。石头的记心还算不错的,跟读了一遍便能背下一大半,但到了后面就有些颠三倒四接不下去了。 杨铮道:“有谁比石头记得更多c更好?”这一下却没人吱声了。杨铮道:“这个安全守则必须记熟,记不住的就不用干了。而且不光要记住,还得要做到。我请六伯当咱们的安全巡察,一旦现有谁没按安全守则上的要求去做,不光要扣你们的工钱,还要挨板子,知道了吗?” 众人一听不禁面面相觑,好几个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杨铮所说的六伯,名叫杨大方,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帮老族长行使家法,管教不听话的小辈。人如其名,这位六伯打起板子来非常大方,族中的小辈大多挨过他的揍,以前杨铮屁股上都吃过板子,绝对比他父母打得要狠。 对于众人的反应,杨铮很是满意。心有畏惧,牢记安全,总比出了事情去哭强多了。油印组的人虽不做熔铸之事,但难免会往那个地方跑。而且杨铮要通过他们,向全族人传达安全观念,尽可能地避免不好的事情生。 杨铮道:“离你们家吃饭还得一会呢,咱们就接着背吧。” 月盈便又拿起安全守则念了起来,众人跟读之时明显认真了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熔炼初试 杨铮编写的安全守则共有二十多条内容,均用“不许”或“必须”开头,罗列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基本c最重要的情况。 他也未曾有过熔铸金属的操作经验,只是依据古成冶的传授以及个人的一些想法作了这个东西,自然难以做到周全详尽。而且若是要求太多c太过繁琐,大家一时之间也难以记得住,反倒有可能坏事。 记下这二十多条内容,便会有起码的安全意识,这就足够了。当事情做起来后,必然会出现不少预料之外的情况,到时再添加新的要求即可。有具体的事情做引导,大家也更容易领会牢记。待到事情理顺了,再依据实际情况制出一份标准流程来,就可对方方面面进行具体而有效的管控。 前后花了一日工夫,诸人总算将安全守则记得纯熟了,但杨铮仍要他们每日背上一遍,务求烂熟于心。 再过一日,两组人开始分头行事,熔铸合金一事也正式展开。 新搭建的熔炉已用高粱秆子烧了两天,炉壁早已经干透。将灰都掏出来,把里面清扫一番,经检视未见有裂缝。再将烟囱装上去固定牢,便可点起燋炭熔炼金属了。 但在此之前,还要做些准备工作。 从市面上收来的铜器样式各异,颜色也各不相同。民间有许多铜器,是由铜钱熔铸而来,其内本就含有一定量的铅c铁等其它金属。便是用铜锭铸铜器时,也会往里面加别的金属。因而这些个铜器,实际上是成分各异的铜合金,不能一概而论。 黑牛送来的那一百多斤铅块,杨铮用小刀一块一块的划开检视,发现颜色c硬度也不尽相同,说明其成分也是有差异的。 唯有古记铁铺的那些铁料,因是一炉而出,差别倒不大。但若再进新的铁料,恐怕也不能保证完全一样。 要想让字模的性状一致,首先要保证每次熔炼出的合金性能一致,至少差别不能太大。这是杨铮面对的第一道难题。 因缺少材料检测c鉴定的仪器,只能依着所能看到的差别,将这些材料进行拣选分类。 杨铮做了一张记录表,将所有的铜器按颜色分了七类,各分派了一个编号。然后将这些铜器逐一进行熔炼,记录其熔点c硬度等方面的数据,便可进一步区分其性能上差异,由此得到其内铅c铁等金属含量的大致判断。 而对于熔点的记录,则是第二道难题。 时人对温度只有冷热的相对概念,并无量化的标准,更缺少测量手段。要说温度计大概只有一种:水为冰称寒,冰化水称暖。这对于金属熔炼来说,实在给不了任何帮助。 杨铮所能依据的,便是此时冶炼匠人们通用的法子:通过观测炉内火焰的颜色变化来推断大致的温度。这便是所谓的火候,又称火齐。 这种目测法自然并不准确。因使用的燃料不同,火焰的颜色便会有差异。而同样的火焰变化,不同的观测者作出的结论也往往不同。再以文字记录下来,差异或许就更大了。 人们常用“炉火纯青”谓火温之高,然而青是何种颜色?若按后世光谱划分来说,是介于绿和蓝之间的颜色。但在古文语境中,“青”却不能算作对颜色的具体表述。如青丝,这是黑色。青草,这是绿色。青天,这是蓝色。 所以这种容易引起分歧的表述方法,是完全不可取的。 炉火点起来后,杨铮让栓子等人一同观看焰色的变化。他给每人分了一张草纸支炭笔,也不要他们讲出颜色怎么变化,只让他们看到颜色有变化后,就在纸上划上一道。 杨铮自己坐在鼓风轮的座子上,先是缓缓蹬动脚踏,然后慢慢加速,等火焰转为橙黄后,便飞快蹬动起来。当焰色变成有些泛白的金黄色,任他再怎么努力蹬脚踏,也不再有变化了。 他估摸着,若以后世的摄氏度标准,此时的炉火温度应当在一千三百度到一千四百度之间,用来熔炼合金倒也足够用了。 于是让栓子等人将纸翻过一面,重新记录颜色变化,然后停止了蹬动,从座子上跳了下来。鼓风轮在惯性作用下仍呼呼地转着,不多时就慢了下来。熔炉内的火焰也由明亮渐渐变成了暗红色。 杨铮将四人的草纸收了上来,见栓子的那份上面划出的道道最多,正反两面皆有十一道。名叫摸鱼的族兄则在正面划了八道,反面划了九道,是第二多的。剩下两人都只划了六七道,相差并不大。看来这四人当中应该没有色盲,不过对于颜色识别的敏锐程度却有不小差异。 给炉内续了些燋炭,杨铮让栓子和摸鱼二人再测一次,并告诉他们,不是划出的道道越多越好,重要的是观察一定要准确。 这回换了别人去蹬鼓风轮,杨铮站在二人身后进行仔细观察。 炉火再次由暗渐渐转明,杨铮一边看着焰色变化,一边观察栓子和摸鱼,见二人确是在看到炉火变化之后才画下一道,并非随意乱画。待炉温升至最高,杨铮让二人翻过草纸重新划道,再让蹬鼓风轮的人停下来。 这一回测试结束,栓子仍是正反面各画了十一道,摸鱼则是正反皆九道,与第一次测试结果几乎一样。 杨铮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赞道:“栓子不错,很有察颜观色的本事。摸鱼哥也不赖。以后掌控火候的事情,就由你们来负责。” 栓子不知杨铮话中的玩笑之意,听到夸他便笑了笑。摸鱼倒是比较高兴,他是成了家的人,很想在杨铮这把事情干好,挣些银钱补贴家用,同时也能挣到脸面。 杨铮见另外两个族兄神情有些沮丧,便将大家叫到一起,强调了分工协作的重要性,要他们扬长避短,相互配合,共同做出结果来才是最重要的。 做完精神鼓励之后,杨铮把记录温度的方法讲了一下。 也不问栓子和摸鱼看到了什么颜色,只是一定要记住所看到的焰色与画出的线条数的对应关系。火焰由暗至亮,线条数由少至多,相互间一一对应。比如火焰变至某一颜色时,是栓子看到的第七种颜色,那就记为七。在摸鱼看到的是第六种颜色,那就记为六。 这和月盈学习简写数字一样,一开始还弄了个汉字数字对照表。对于栓子和摸鱼来说,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才能下意识地将焰色与数字对应起来。 这种记录温度的方法当然并不科学。目测本就会有很大误差,而且因为天色阴暗不同,视觉上火焰的颜色也会有相当大的差异。这就好比点起一支蜡烛,白天和晚上所见的烛光是完全不同的。 但在现有条件下,这却是杨铮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一种方法。对炉温的判断并不需要太过精确,有了相对温度参考也就够用了。 第三个要解决的问题,是对材料硬度的测定,这个相对来说简单一些。 将金属熔成平整的板块,将同样的铁球从相同高度自由放下,记录下最高反弹高度。再将同样的铁锥从相同高度自由落下,记录其击打出凹痕的深度。结合这两个数据,便可对其表面硬度做一个基本评判。 杨铮将方法教给四人,带着他们熔了一件铜器,记录下各项数据。随后对这次熔炼进行了一番总结,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回顾了一下。接下来便让栓子带着进行第二次熔炼,杨铮只在旁边看着,必要时才提上一两句。这一回做完,也没出什么纰漏。 杨铮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家后,再把整个过程好好回想一下。明日栓子带着熔剩下的铜器,我就不过来了。” 四人相互看了看,栓子先说道:“做倒没啥,就是这记录,我们怕是不行。” 杨铮道:“要记的全是数字,方法月盈已经教过了,这不是有范本么,照着写就是了。” 栓子道:“就怕写不好。” 杨铮笑道:“那就照着慢慢写,把它写好了。以后这些数字都是要常写常用的,还有你们自个的名字,都得要会写。好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众人将各种材料用具分门别类放入屋里,将熔炉火熄了,封了风门,一同出了院子。 到了外面,大家将手套c口罩取下,长长舒了口气。戴着这些东西,可着实让他们很不习惯。 杨铮道:“现在天冷,这些东西至少还能保暖。到了天热起来,做这个活可是要吃不少苦头的,你们可有想过么?” 摸鱼道:“那有啥,不就是热点呗。” 栓子道:“是啊,热点又没啥大不了的。” 杨铮心道:“夏天穿着长衣戴着口罩,那可不光是热的问题了。像古记铁铺的伙计那样,人人光着膀子,肯定是不可取的。到时候得想点别的办法,至少不能太气闷才行,不然在熔炉边干活,也很容易出问题。” 3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辅助用具 吃过晚饭,杨铮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圈,消了消食,随后就回到家开始读书习字。 他将大部分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一方面是为了锻炼人才培养班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腾出空来做更重要的事情。 眼下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尽早取得功名,这样才能更好的庇护族人,保住创下的根基。 点上四支蜡烛,屋子里已足够明亮,不必担心伤眼的问题。实际上这光线比白天要强不少。 自打在屋里置了铁炉子,书桌便移至离窗较远的位置,照到桌上的光线就有些弱了。他这间屋的窗子本就不大,哪怕换上了比较好的窗纸,也远不能和玻璃相比。随着天气愈冷,又在窗格内糊了一层窗纸,变成了内外两层,这样一来透光性就更差了。 其实白天读书时,杨铮都想点起蜡烛,只是担心会被人说成败家。近两百年来族人过的都是苦日子,只消看到他白日点蜡,便不可能没有意见。故而他现在是白天温习功课,晚上学习新章节。 月盈给杨铮倒了一杯蜂蜜水,放在他手边上,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冬日里天干物燥,加上生了炉火,所以人也要经常补水。这是二哥告诉她的道理,照做之后果然觉得鼻子c嗓子里舒服了许多。她这两天又来了月事,二哥跟她说这时候不宜喝蜂蜜水。虽然她听着觉得很难为情,也很奇怪二哥怎么会知道这些,但并没有多问,只照着做便是了。 她给炉子里加了几块石炭,然后坐在书桌另一边,摊开一张竹纸,借助尺子先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六宫格,接着翻开手边的一本书籍,照着上面的字体样式,用石墨笔将字画在格子上。 这是杨铮派给她的新任务,谓之“扒字”。 家里现已有了不少书籍,能当作范本的只是其中印制得最好几本。虽是照着画,但并不照搬其字样,会做一些改动。之所以是画而不是写,实是因为这种字用毛笔很难直接写出来。 这些字样是要用来做字模的,因而要便于雕刻,字的笔画须得尽量平直,但也要兼顾字形的美观。杨铮带着她一同画出了“天地玄黄”四字,定下了一些方略,后面便要她自己来了。 初版的字样画得比较大,为二寸见方,便于修正字形。待到制作字模时,再将这字样等比缩小,画至合适尺寸的即可。 月盈先勾勒出字的轮廓,然后再一点一点地进行修正。等字形修得差不多时,纸上也污成了一团。这时再将改好的字样照搬到新画出的十六宫格中,一个字便算是画完了。 像这般画字,速度自然快不起来。杨铮那边背完了两段《论语》,开始课间休息了,月盈这边才刚画好“宇宙洪”三字,第四个“荒”字还处在一团污黑当中。 杨铮将月盈画好的三个字拿到跟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在远处瞧了瞧,说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样子。以后这个字体,可以叫‘月盈’体了。” 月盈抿嘴笑道:“二哥怎么又来取笑我。” 杨铮道:“你还别不信,等活字搞好,咱们印出几十万c几百万c几千万本书来,凭这字体你便可青史留名了。” 月盈有些羞涩地说道:“那也应当叫‘杨体’才对。” 杨铮笑道:“叫什么体到无所谓,只消让人们知道你的贡献就好。” 时人极为推崇宋版书籍,印书时所用的字体大多仿自宋版书,但并非完全照搬,也做了许多改进。因这种字体脱胎于宋版书,成熟于明代,故而后世谓之“宋体”或“明体”。不过到了铅字印刷时代,又对其做了一番改进。杨铮带着月盈画的字体,便加入了铅字时代“宋体”的一些特征,和这时流行的印刷字体有一些区别。 在后世也不知从哪兴起一种谣言,竟说“宋体”为秦桧所创。若当真如此,在明代绝不会有人去用这字体。就如瘦金体一般,哪怕它再好看,因出自亡国昏君之手,明代从来都没有人去研习,文人士子们根本连提都懒得提。 其实所谓的“宋体”,纯是因适应雕版印刷而形成的,严格来说是算不得书法的,世上也从未有过写“宋体”的大家。 月盈与杨铮说了几句话,又去画那个“荒”字。 杨铮喝了几口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到月盈画污了的那张纸,不由又想念起橡皮来。不过他很清楚,这东西想也是白想。 他曾听二姐夫周逢春及月盈提起过,关中秦商的足迹,早已踏入浙江c福建c广东这些沿海地区。待明年天暖后,行商开始频繁活动时,他准备请二姐夫托人搜寻几样东西。 如今在秦州已经见到了玉米c辣椒这些原产于美洲的作物,想必番薯c土豆这些东西也已经传入了大明。虽然还未普及,但从海上贸易发达的福建c广东等处寻起,应当是能够寻到的。 不过周家的生意还没有做得那么大,主要行商区域只在关中到陇右一带。辗转托人找寻那几种作物,人家未必就会用心。 如果不成,就只有等杨铮年纪大一些后,自己去办这件事了。但若能早一些将这几种作物引入西北,自然更好一些。农作物的适应c选种c改良c普及,是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的。 就如玉米这种作物,虽然嘉靖年间陇右地区便有人种植了,但其产量真正大幅度提升,成为一种主要粮食作物,却已是二十世纪中后期的事了。只不过玉米这种作物有其特殊性,几乎算得上是一种人造作物。番薯c土豆的培育种植,则要简单得多。巩昌府在后世有“薯都”之称,应该是很适合这两种作物生长的。 相比于这些吃的东西,还有一种用的东西是杨铮更希望得到的,那便是同样产于美洲的橡胶。但是很可惜,欧罗巴的殖民者对这种既不能吃又没多大用处的东西,并不怎么重视,所以其流传广度远远不如土豆c玉米这些农作物。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轨迹,人们真正认识到橡胶的价值,大概还要再过两百年。 因而别说是大明了,南洋左近怕是都看不到橡胶树的影子。要想弄到这东西,多半只能另谋它法。 自隆庆元年朝廷开了海禁,民间海洋贸易渐渐由暗转明,到这时想必已是如火如荼。在秦州都能看到卖胡椒的,且价格还不是特别贵,这便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欧罗巴人能将美洲的白银运到大明换取货物,自然也能将橡胶带过来。不过至少在数年之内,这个事情还没有操作空间。而且即使能弄来橡胶树,还得有地方去栽培。这可不是土豆c番薯那种作物,并非什么地方都可以种植。所以橡胶虽好,用处虽多,却是急切不得的,只能列入长远计划中。 月盈将“荒”字画好放在一边,抬起头来,见杨铮站在那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桌面,便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杨铮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想起了几样东西。” 月盈道:“二哥又要做什么物件了么?” 杨铮道:“不做什么哎呀,是可以做个东西!”说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我怎么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月盈道:“二哥可是想到好主意了?” 杨铮道:“根伯那里有种能在木头上划线的石笔,你见过吧?” 月盈道:“见过,是一种白色的石头,乍一看还有些像玉呢,听说山里面就有许多。” 杨铮道:“用那石笔在板上写写画画,倘若要改动,拿抹布就能擦干净了。” 月盈道:“二哥这主意好,明日我就向根伯讨一些来。” 杨铮道:“你让根伯做块平整的木板,用墨将板面刷成黑的,这样用石笔在上面写字作图,便能更加清晰。” 月盈道:“好,明日我同根伯说,请他做这个黑板。” 杨铮笑道:“没错,就是黑板!往后你教黑娃c栓子c石头他们算数,也可以用这黑板。嗯,可以多做几块,磨坊那边可以放一块大点的,随手做些记录也很方便。” 杨根发在木头上划线的石笔,是一种纯天然的石头,杨铮在古记铁铺也见人用过,只是一直忽略了这东西的用途。 这种天然石笔质地稍有些硬,写画出的印记比较淡,但写在黑板上效果应当会好很多。如果清晰度仍不够,将其粉碎之后,加些石灰之类的“作料”,以水和匀制成条状的粉笔,那是一定会好用的。 粉笔加黑板这个组合,用处可就多了,可不仅仅只能用来教学。像是在熔铸金属时,因戴着厚重的手套,随手记录数据总会有些不便,但用粉笔写在黑板上,就会方便许多。而且写错了随时可以改,对于栓子那些视写字为大敌的初学者,心理上也能放松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上下左右(上) 次日午后,杨铮到村外练了会弓箭c刀法,回来时见屋里多了块三尺见方的黑板,月盈正拿了一块石笔在上面写字。便说道:“这么快就做好了?” 月盈道:“根伯先做了这一块,二哥你看看好不好用。” 杨铮见黑色板面映着些光亮,用手摸去,表面十分光滑。拿起石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印迹比较淡,不过还算清晰。用抹布在写过的字迹上擦了两下,倒是抹得干干净净。 他把黑板拿到外面,放在窗台上,写了几个字后,退至东厢房台基处再看,果然不是很容易看清。 这块黑板倒不是做得不好,恰恰相反,其作工有些太细了。根伯手巧心细,总是力求将东西做得美观,这当然是优点,然而落在这个物件上,就有些适得其反了。 月盈见了,便知不太合杨铮心意,问道:“可要重做?” 杨铮道:“重做倒不必,这一块用来画字作图倒还合用,只是放到别处就不行了。你和根伯说,板面不必做得太平滑,稍微糙一些反倒好,涂刷板面也不要掺桐油,总之越是不映光越好。” 月盈点头道:“是。” 杨铮道:“这个石笔,也要加工一下,就按我昨天给你说的那个法子,把它做成粉笔来用。” 月盈又应了一声。 两人回到屋里,月盈把黑板放在墙边,杨铮倒了些温水洗了洗手。随后月盈拿出十张印了字的纸给杨铮看,说道:“这是根伯今日新印出来的。” 杨铮拿过细看了一遍,点头道:“嗯,很不错,已经能用了,看来油烟墨的效果确是要好一些。” 十张纸上印的仍是“明月几时有”,字体由大到小排列,三分大小的字已然相当清晰。虽然于笔划繁杂之处,仍不免会结成小小的黑团,但已经不影响阅读。 油印技术本身就有其局限性,再怎么努力改进,也不可能达到板印的水准,所以要适可而止。这项印刷技术,在杨铮的规划中属于过度性质的,也不值得花费太多精力,够用便好。 月盈道:“二哥,咱们先印些什么呢?” 杨铮想了想,说道:“先印一份《安全守则》吧,这东西总是有些用处的。” 按他制定的计划,接下来就要测试油印的印数与印刷质量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还可以摸索提高印刷技术。其实直接印邸抄来积累经验也是可以的,同时还能获得一些收益,只是眼下情况却有些不允许,便退而求其次了。 就当前的环境来看,油印技术所能带来的最大经济效益,只有印邸抄一途。若以之印别的东西,哪怕就是在士人眼中不入流的话本小说,恐怕都不会有人买账。 也只有邸抄这种东西,注重的是内容和时效性,对印刷质量要求不会太高。杨铮所见过的邸抄,有些字迹着实拙劣,可士子们依然会争相传看。 以油印法印出的邸抄,成本自然要比手抄本低得多,价廉可说是其最大优势。但光有这个还不够,若不能在时间上抢先,仍然很难让士子们买单。 官方邸报通过驿站转发,传播速度是相当慢的。按《大明会典》之规定,流转速度基本上为两日一驿。由秦州至京师,陆路三千三百二十里,共五十五驿,限一百一十日。由西安府至京师,陆路二千六百五十里,共四十三驿,限八十六日。 要想让邸抄卖得好,发行速度必须要比官传速度快。要到京师去抢首版邸报,杨铮还没有这个资本,而且只针对秦州这个小市场,也非常不划算。但从西安府获取邸抄,拿到秦州来刻印发卖,这个操作空间还是很大的。 上一回杨铮给周逢春捎信,直至桐油送至秦州,前后共半月时间。这一来一回才用了十五日,比官传速度要快了许多。而且这还是入了冬,商队数量大大减少之后的速度。若在行商旺季,会比这还要快。 虽说即便到了隆冬时节,行走于西安府至西宁c甘州这条线上的行商也不会完全绝迹,总有人为了利润c生计之类的原因继续奔波,否则杨铮的父亲杨大力也不会与周c李c张三家人结识了。 但天冷之后,因商队数量减少,上游邸抄的获取难以做到及时和稳定,这对于开拓一块新市场是不利的。而且天再冷下去,绝大多数行商便不会再经过秦州了。 由西安府往甘肃镇方向,经邠州(今陕西彬县)c泾州c平凉,再至静宁c安定(今甘肃定西)至兰州,这条线才是正经地大官道,既是后世所称的“丝绸之路”主干线。 秦州并不在这条主干线上。之所以有许多行商经秦州往甘肃,是因渭水通船的便利。隆冬河水冻结,无法行船,自然也就没人走这条线了。 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杨铮将发售邸抄的时间放在了明春。 月盈得了杨铮的安顿,便出门去向杨根发转述,同时拿些蜡纸来准备刻写《安全守则》。 杨铮拿起书本,刚默诵了两段,听到外面有人说道:“杨铮小友在否?”却是吕成亮的声音。他出了屋,见吕相公带着个伴当站在柴门之外,上前拱了下手,说道:“子明相公今日怎地有空,不在州学念书了?” 吕成亮拱手还礼,抬手指了一下北天,说道:“星象有变,学正让我等闭门自省,这不就回家得闲了。” 杨铮将吕成亮请进院中,说道:“既是要闭门自省,相公怎么还出门闲逛?” 吕成亮道:“独省不如众省。承泽c慕之等好友都来了我家,大家一起探讨得失,这才有些意思。我特来邀小友一同过去,也好相互指正一番。” 杨铮道:“小子不过才读了几日书,如何敢同相公们一起谈论这些。” 吕成亮笑道:“几日不见,你倒是越发自谦了。快去换了衣裳,与我一同走吧。对了,别忘了带些你弄的番椒末子,上回给我的那些已经吃光了。” 杨铮不禁笑了。相公们哪里是要探讨自省,分明是准备开个烧烤餐会,估计还需要他指点一下烧烤技法。既然吕成亮亲自来请,好歹要卖人家个面子。当下说道:“子明相公请稍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上下左右(中) 杨铮回屋去换衣服,吕成亮就在院子里等着。杨大力夫妇这会不在家中,他便不愿去正屋里坐。在院中踱了几步,见厨房屋檐下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物事,走近一看,里面有炭火烧过的痕迹,并隐隐散发着油脂气味,不禁眼前一亮。 待杨铮换好衣服出来,吕成亮说道:“这个炭盆倒是别致得很,可是用来烤肉的?” 杨铮笑道:“正是,子明相公可带去试一试。” 吕成亮对他的伴当道:“快将此物取了。” 那伴当便将烤炉提了起来。杨铮又去取了罐番椒末子,交给那伴当。这时月盈也回来了,杨铮向她交待了几句,与吕成亮一同出了门。 从杨家坪出来,沿黄瓜河北行,倘若抬头,便可见到北天之上有一星若隐若现。此时日方西斜,虽值冬季,天空仍极明亮,那颗星的光芒之盛由此可见。吕成亮所言星象之变,既是指此。 最近这几天,村中也有不少人在议论这颗突兀出现在北天之上的星星。此际只要是晴时,夜空便极为透亮,便是冬日亦是繁星漫天,远非后世可比。夜里看着星辰,聊些闲话,也是闲时的一种消遣。 只不过农人对星宿所知甚少,绝大多数星连名字都叫不上,纯属看热闹闲扯淡。天上的星本就难以尽数,多一颗还是少一颗,也根本无从知晓。但这颗星实在太亮了,初发端时虽尚不显,至昨夜却已变得大如灯盏,赤黄色光芒四射,天上再无一星可与之相比,纵是紫微c启明二星也要逊色许多,夜空中唯太阴之光可胜之。 时人对天象颇为敬畏,对这等景象从未听闻,也不知是吉是凶,自不免说什么的都有。 走到路上,吕成亮便说道:“此星出于阁道之侧,居王良之上,光芒直冲帝星,若按旧例,怕是要应在天子失德了。” 杨铮不禁笑道:“今上冲龄践作,至今还不足五月,又有何德可失?” 吕成亮道:“说得是啊,这可是奇怪得很。” 杨铮道:“子明相公何时开始研习天文了?” 吕成亮笑道:“我哪里懂那个,只是在一些书上看到一鳞半爪,臆测而已,当不得什么。小友对此有何高见?” 杨铮道:“我才刚读了几本书,又有什么高见。不过所谓夜星如灯,想必是谁在那颗星上加了些猛火油,是以烧得特别剧烈。待油烧尽,异象自然就没有了。” 吕成亮道:“你这想法倒是新奇,可是却说得通。此星出在奎宿,为四木之一,由木生火,那可是很寻常了。” 杨铮笑道:“这可是操之相公的看家本领,想不到你也学了一手。” 吕成亮笑道:“旁门左道,惭愧惭愧。” 二人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吕家崖。进了吕成亮的院子,就见当中已摆了张圆桌,桌旁坐了四人。除了赵澍坪c胡忻之外,还有两名二十多岁的书生。 吕成亮先为杨铮做了引见。那二人也是州学生员。一人姓马名世杰,表字成绩。另一人姓李名宗书,表字崇儒。看来在州学的这段时间,他们的朋友圈也拓展了一下,能邀至家中宴饮,关系应是处得很不错的。 其实这二人杨铮在祝同知审案那天都曾见过。当时他朝吕成亮丢石子,谁知大失准头打中了马世杰,也不知人家是否还记得这事,不过对他这个小书生必是没什么印象。 相见完毕,众人便随落座。桌上已经摆了十来样菜肴,看样式应是从外面酒楼里提来的。吕成亮让人将点着的炭火移到从杨铮家里取来的烤炉中,放到院子下风处去整治烤肉。又将温热的酒给众人倒上。 杨铮推说不饮,吕成亮道:“这一壶是单为你备下的,只是加了糖的醪糟,又在火上滚过了,并无酒力。”杨铮便举杯与众秀才共饮,喝下之后,确是觉得没什么酒精度数,甜甜的很是好喝。 喝了几杯酒,众人便打开了话头,所谈仍是星象之变。没办法,异象就悬在天上,当真是万众瞩目,实在很难让人不去关注。秀才们观点不尽相同,但基本上不离警示c凶吉c灾祥之类。 国初太祖严禁民间私习天文历法,至孝宗时此禁方弛。经隆庆一朝,民间风气已颇为开放,说起这类事情也就少了许多忌讳。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天文知识,因而说辞很无稽,常免不了要与神仙鬼怪扯上关系。 儒生们自然不去附会鬼神之说,即使心有此念,也不会宣之于口。言谈间所依据的,乃是天人感应之说。虽然听起来较之村夫愚妇要高大上一些,其实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仍属牵强臆想,完全不着边际。 杨铮听了一会,便知这五位秀才对天文学所知极少。要和他们说明白超新星的概念,基本上是不用指望的,至少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而且以他现在的年龄c学历,讲出来的话肯定也不能服众,甚至让他们多思考一下都未必办得到。因而即便产生争论,也不会有多大意义,索性就闭口不言了。 吕家仆人将烤好的肉端了上来。杨铮吃了一口,觉得烤得实在太老了,作料放得也不得法,便过去指点了一番。待到第二次烤出来,味道就好了许多,秀才们吃了交口称赞。看来烧烤这种人类学会的第一种烹饪方式,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会很受欢迎。 赵澍坪道:“小友以番椒调制烤肉,当真是独具慧心。” 杨铮道:“不过是随意试了一下,算不得什么,还要多亏承泽兄弄来了那许多番椒。” 吕成亮道:“二位就不要相互吹捧了。” 赵澍坪大笑两声,端起酒杯来,说道:“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 众人便端了杯子一齐喝了。吕成亮让家人再去多烤些肉来,又道:“今日定教诸位大快朵颐!” 赵澍坪道:“子明今日备了多少肉,可管够么?我可是今早就没吃多少东西啊!” 吕成亮道:“上好羊肉十多斤,要是不够,还有许多大肉。” 杨铮忙道:“这烤肉实不宜吃得太多,恐伤肠胃。大肉也不好烤来吃,味道会差很多。” 大肉便是猪肉。烤肉加热时间短,肉里若有绦虫,是很难杀死的,如果吃进肚子里,那可是个大麻烦。 杨铮对这方面非常在意,虽然他家的猪肉都是经胡喜子之手宰杀的,不存在病猪的问题,但难保会有生虫的肉。所以他做烤肉,只烤过羊肉c牛肉c鸡肉。羊身上长绦虫的概率非常低,因而适合烤或涮这些吃法。牛身上虽然会长绦虫,但基本上不会寄生于人体。 吕成亮听杨铮这么一说,便道:“那咱们只烤羊肉就是了。” 马世杰道:“十多斤肉已吃不完了。” 胡忻笑道:“承泽兄每每眼饥腹饱,可食袋也不甚宽大。” 赵澍坪笑了笑,对杨铮道:“小友用那些番椒,新近又整治出了哪些吃法?不妨与我们说说。” 杨铮道:“是弄出了几样菜。”将小茴香炒肉c水煮肉片等几道菜的做法与他们说了。又道:“若是这几样菜诸位能吃得惯,还有一种吃法,等天再冷一些,请大家也品尝一下。” 赵澍坪追问道:“那又是什么吃法?” 杨铮道:“还需要做些改进,且容我先卖个关子。” 李宗书道:“小友对吃这般有研究,想来味道定然不凡,到时一定要叫上我啊!”马世杰道:“还有我!” 杨铮微笑道:“一定,一定。” 国人对吃向来颇为执着。孔夫子便有名言:“食不厌精c脍不厌细。”虽然那番话是针对祭祀一事,有其特殊性,并受特定环境所限,但却不妨碍儒生们将其奉为圭臬。因而君子虽应远庖厨,可会吃却代表着有品味。相对于普通百姓的但求温饱,这也是一件颇能彰显身份的事。 聊了会饮食,话题再次回到星象上。马世杰道:“还有几日便是大雪节气,可至今未见半点要下雪的样子。这星变该不会是应在此兆上吧?” 赵澍坪道:“若当真如此,确是堪忧。没有瑞雪,丰年又如何可期呢?” 其余几人都点了点头。时人将天文和气象混为一谈,秀才们将星变与不下雪强行联系起来,实在不足为怪。他们虽不亲手务地,可对农事并非全然不知,在这方面与膏腴之地的富家子弟有很大不同。 杨铮道:“短期内倒还不妨。今年天冷得早,可入冬后降温并不快,近几日的天气和小雪之前相差仿佛。不过再这么下去,明年可就要歉收了。” 今年入秋后便比往年要干燥一些,他对此也不无担忧。如果一直不下雪,秋种之后以“杨古井”浇灌带来的增益恐怕就全无用处了,就算和未浇灌的地相比好一些,也根本不值得称道。一旦麦子歉收,对秦州百姓的影响将会非常大。 他隐约记得这个时代好像有比较严重的气候灾害,而且持续时间很长。今年偏旱,又冷得早,该不会就是从这会开始了吧?若当真大旱,“杨古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能将番薯c土豆这类东西引种过来,方能济得些事情。 吕成亮道:“你不说我还没留意,自小雪之后,确是一直未曾加过衣物。” 其余几人都点了点头。胡忻道:“还是小友心细。” 杨铮道:“我只是一直呆在家中,每日听父母谈及农事,稍留意了一些罢了。” 他对气温变化所作结论的依据,当然不是身上加没加过衣物,而是记录了院子里每日结冰的时辰与时长。不过这也只能算是相对靠谱一点,等条件允许了,还是要做一个温度计出来。哪怕比较粗略,也总比没有的强。酒精或水银温度计就不用想了,除非先解决玻璃的问题。利用铜c铁这两种金属热膨胀系数的不同,制一个双金属温度计来还是可以办到的。 马世杰道:“小友对这星象之变有何见解?” 杨铮道:“小子才疏学浅,哪有什么见解。” 吕成亮道:“你那猛火油之说,我觉得倒挺有意思的。”随即将两人来时路上所谈与众人说了,又道:“诸位试想,数里之外的一支点燃的蜡烛,便是夜里都未必看得到。可若是燃起一堆大火,纵然白昼也是可见的。故而我觉得小友此说,也能算是一解。” 马世杰c胡忻几人都缓缓点头。 赵澍坪深思了片刻,问道:“可那猛火油,又是谁加进去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又都看向杨铮。杨铮便说道:“或许是一种我们尚不能理解的力量导致的吧。” 秀才们不禁沉默了。每当人们仰望星空,总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不免就会对其产生敬畏。不管是将其当成神明,还是真正开始了解宇宙,在这一点上都不例外。 过了半会,李宗书道:“说不准就是那奎木狼呢,点起盏星灯,在等那百花羞公主。” 吕成亮道:“崇儒兄说的可是《西游记》里的故事?” 李宗书笑道:“正是。” 吕成亮道:“这个我倒听过一些。” 赵澍坪道:“我没听过,崇儒兄快快讲来。” 于是李宗书就讲起了奎木狼与百花羞公主思凡下界的故事。杨铮听了一会,发现和他所知的那段故事主线基本一致,细节上却有许多不同,也不知是出自《西游记平话》,还是后世流传最广的《西游释厄传》,总之秀才们歪起楼来也很有一套。 待李宗书把一段故事讲完,秀才们又是好多酒下肚了。这一下酒助谈兴,话题更是发散得没了边,谈了会诗词歌赋,又相互辩难起来。 杨铮听他们引经据典,也只能明白个大概,毕竟比起那五位,他在这方面的学识还是太少了。这还只是教育落后地区秀才们的酒后闲论,倘若是文教兴盛之地的文会,怕是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了。 由此可见,就算是要当文抄公,盗些诗词来扬名,那也得先把该读的书读上一遍。不然用不了句话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只有被打脸的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上下左右(下) 五个秀才间的辩难本是相互印证,以求有所进益,这也是士子们在一起常做的一样事情。一个人闷头读书,难免会有缺失之处,这般相互发问,便能有查缺补漏的功效。然而当话题谈及孟子时,五个人就分成了两拨,直接对立起来。 这一起“嘴仗”发端于赵澍坪和吕成亮之间。 赵澍坪道:“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可见圣人对其是赞许的。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责其有及人之近利,无经国之远猷,这已偏离了孔夫子的本意。须知子产所做之事虽小,却是有惠于百姓的实事,岂可以施恩讨好视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让百姓信服?” 吕成亮道:“承泽此言差矣。孟子之语,是责子产本末倒置,而非恩惠示人。子产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二河之名),这只是末节。如果在河上修桥,那么百姓还会有渡河的难题吗?也就无须再用他自己的车驾了。” 赵澍坪道:“子明焉知济人于溱洧不是解人燃眉之急?难道对此视而不见,只去派人修桥,让百姓过上数月再渡河就是对的?你又怎知子产未成其徒杠(行人小桥)舆梁(行车大桥)?” 吕成亮道:“书中未载,承泽又怎知子产修了桥?” 赵澍坪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未载,难道就未做过么?” 吕成亮笑道:“承泽既然非孟子之说,又何以引孟子之语?” 赵澍坪也笑道:“可见孟子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子产惠人”出自《论语宪问》,“惠而不知为政”出自《孟子离娄下》,“尽信书不如无书”出自《孟子尽心下》。 《论语章句》杨铮只学了一小半,不过《论语》的正文却已大略通读过一遍,脑子中还有些印象。《孟子章句》虽还未学到,但也并非全然不知,至少最著名的几个篇章c典故还是记得的。加上吕c赵二人又分说地比较清楚,因而杨铮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苏轼曾作过一篇《论语说》,对后世影响极大。朱熹为《论语》作集注,就有许多条目引征自《论语说》。苏轼本身又是文坛偶像,到此际虽已故去近五百年,但在文人当中仍有数不尽的粉丝,其“辩孟”的观点自然会有许多拥趸。 赵澍坪的辩孟之语,便大抵承袭自苏轼。 不过杨铮又听了片刻,随着两个秀才将话题铺陈开来,就知道他们的分歧并非是对经义的理解,而是源自处事的不同态度。 简单地说,赵澍坪认为孟子的言论太过“务虚”,虽然道理非常高大上,但对于具体事物而言,却没有多大实际用处。而吕成亮则认为,对于孟子的言论要认清根本c抓住核心,绝不能断章取义,曲解孟子的本意。 赵澍坪在衙门中历事,比较看重实际,执此态度并不奇怪。而吕成亮因曾游学于江南,受了泰州学派的影响,思想上比较“前卫”,有那么一点民权解放意识,力挺孟子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这二人倒没什么原则性冲突。赵澍坪并非否定孟子,只是认为凡事应从小处着手,更看重实用性,这与苏轼的观点也是一脉相承。苏轼任地方官时,做了许多实事,实际上他对于孟子的民本思想是非常推崇的。 吕成亮于“务实”方面虽不如赵澍坪,书却读得颇为扎实,加上在外游学期间,于“辩孟”方面长了许多见识,应对起来很是自如,赵澍坪不免渐渐落了下风。 李宗书c马世杰二人见状,便开始给赵澍坪帮腔。吕成亮一对三就有些吃亏了,幸有胡忻相助,这才扳回了局面。 杨铮在旁听着,不禁想起《论语公冶长》中的一篇内容:“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孔子对子产的评价可谓极高,这君子之道,便是孔子所倡的为政之道。孟子说子产“惠而不知为政”,其论调与孔子相左,被人批驳自是难免。 说起来孟子可谓藐视权威的典范,与孔子的某些论调相左只是其一,其民贵君轻之说,当其时便让许多诸侯不喜。 本朝太祖更是深恨之,曾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乎!”《孟子》一书也因此遭到删减,内容少了许多。原本朱熹所作《四书章句》有二十六卷,至本朝通行的却只有一十九卷,便是因此之故。 那五人又论了一会,大概是酒喝得有些多,辩难就成了抬杠。 李宗书道:“我前阵子看了本书,上面有首诗是这样写的:‘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必纷纷说魏齐。’” 杨铮心道:“这诗听着好耳熟啊!” 吕成亮道:“这是宋人所作《道山清话》上的吧?不过笑谈而已,如何可以当真!” 李宗书笑道:“子明说是笑谈,难道这些不是孟子所论所为?” 吕成亮道:“齐人二妻,是讽人之伪势。常有人自称识得某官,狐假虎威,其实根本毫无瓜葛,此类行径诸位都不鲜见吧?攘鸡是借喻苛捐杂税,既知是错的,便当立即改正,不可借故拖延。这首诗不过断章取义,难道不是笑谈?” 胡忻道:“不错!周天子分封诸侯,彼时君臣之分又岂可与此时等同。若以此分,春秋诸多先贤,怕是大半都当不得了。” 马世杰道:“这书我也看了,上还有一首诗:‘完廪捐阶未可知,孟柯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慕之亦信其真否?” 胡忻笑道:“成绩兄此言大谬,孟子所痴者仁也,至于舜c象故事的真伪,又有何关系呢?若只问事而不求义,岂非买椟还珠,舍本逐末?” 杨铮听那几人争论,不禁笑了起来。 孟子作为儒家先贤,到了前朝蒙元时更是被尊为亚圣,然而却一直颇受争议。这固然是因为他的许多思想不利于皇权稳固,使统治者不喜。另外他所编的故事破绽太大,经不起推敲,缺少说服力也是原因之一。 借助某个故事或某个现象来说明一个道理,本是为了便于听者理解。但若举例不恰当,却会适得其反。逻辑性比较差大概是华夏古代文人的一个通病,很少有人能作出一篇逻辑严密的论述。 之所以会如此,大概是因为这些先贤们心中先存了一个道理,然后再编故事去论证,而不是通过事实去推导出道理,由果强索其因,不免本末倒置似是而非。 比孟子稍晚些的荀子,在其名篇《劝学》中写道:“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只为证明学习要专心,道理没有错,可蚓和蟹的习性与学习专心之间有一文钱的关系么?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当然,杨铮并不觉得自己就比孟子c荀子c苏轼这些人聪明。古人受限于所处的时代,其思想,学识有局限性,作出错误或不严谨的论述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能在千百年后仍享有盛名者,哪一个不是才智超群之辈。 只不过单看那些故事,确实很有些娱乐性。 五个秀才越说越热烈。这般抬杠是很难说服对方的,因而道理已经不大管用了,倒有些像是打群架,人多未必就能赢,可至少能壮声势。 吕成亮眼见己方人少吃亏,见杨铮在那含笑旁听,便道:“小友缘何笑而不语,不妨也说说。” 赵澍坪道:“小友笑而不语,自然是不认同你啊,这还用问么?” 吕成亮道:“焉知不是笑你之言,你怎地就敢下此定论。” 马世杰道:“小友制‘杨古井’造福乡里,这便是惠人之举啊!” 李宗书道:“正是,此及人之近利也,子明c慕之可是不以为然么?” 胡忻道:“非也,非也!小友若是帮人担水浇田,才是孟子所云‘济人溱洧’之近利,制‘杨古井’正是如同修桥一般,此节万万不可混淆。” 几人说了半天,话又回到了原处,且不问杨铮所想,各自为他作答,实让杨铮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禁想,倘若孔老夫子一直活着,看到朱熹所作的章句集注,多半也会有这种想法吧? 吕成亮道:“莫吵莫吵,让小友自己来说。” 如果是辩难,杨铮自是插不上什么话的。他虽有一肚子的道理,可首先要弄明白人家在说什么,而且还要按他们方式引经据典进行回击,那真是想怼都无从怼起。不过这会大家都谈得比较随意,随便说说掺和一下倒是无妨,也省得总让旁人代言。 另外秀才们能够接纳他,一是有吕成亮的逐步引见;二是有知州的关照,算是个“预科秀才”。但要想获得认同,真正融入这个圈子,做些自我展示,相互交流一番加深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稍一沉吟,说道:“小弟觉得,近利和远猷并不相悖。子产以乘舆济人,未始不能成其徒杠舆梁。着眼当前与考虑长远,本就可以并行之。书中虽未载子产修桥之事,但子产主郑国之政时,也做了许多对后世影响颇大之事,可见也是个有远虑之人,岂会想不到修了桥方可一劳永逸。” 赵澍坪笑道:“正是,小友之言深合吾意。” 杨铮笑了笑,又道:“不过孟子说子产‘惠而不知为政’,应是对其弟子所言。而且孟子并未说‘惠’就是错的,只是告诫不可止于乘舆济人,相较而言,成其徒杠舆梁更为重要,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二者或有主次之分,却无关乎对错。” 胡忻道:“可不是么,承泽兄断章取义,实不足取。” 吕成亮打断道:“等一下,铮小友,你这是要做那墙头之草,两边倒吗?” 杨铮笑道:“岂敢,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就拿‘杨古井’来说吧,我之初衷是帮助家人,进而惠及同乡,这确是及人之近利,以小弟我的能耐,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我和古掌柜已经将此物制法交与知州报知朝廷,若明年能在与我秦州相似之地推而广之,其功效当能抵得上修桥便民之利。可见二者并不矛盾。当然,无论近利还是远猷,都是于官绅而言,和小弟我可不沾边。” 将“杨古井”的制法献出,起初是因铁铺匠人外逃的应对之法,那时还有保密的必要。到这会已经快两个月了,朝廷早就收到了,自然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虽然这算是被动之举,并非杨铮说得那么高大上,不过也只是早行了一步而已。从一开始,他也没想将这东西捏在自己手里大肆牟利,因而略去缘由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五个秀才一听,不由对杨铮多了点敬佩之意。寻常人敝帚尚且自珍,将好东西献出去,那可真没多少人能做到,要不然让士绅们退地怎么那么难呢。 马世杰与李宗书二人同杨铮并不熟,只是见吕成亮那三人对这个小童生以友视之,方未有轻视之心。不过之前五人论了半天,杨铮都是旁听不语,他们也就未太当回事。这时听了杨铮一席话,倒是颇有些自己的见解,这便有了探究考校之心。 马世杰道:“小友对‘性如阴阳,善如万物’作何解?” “性如阴阳,善如万物。”这句话出自苏轼所作的《论语说》,后面还有一句是“万物无非阴阳者,而以万物为阴阳则不可。”这是针对孟子性善论而发,可算是苏轼辩孟的重中之重。 苏大学士的逻辑性比先贤孟子要强了许多,其实他的“辩孟”不是“非孟”,而是对孟子思想的一种完善和补充。 方才五个秀才已经在这个话题上谈了许多,杨铮听了半天,自也有他的想法。将事物一分为二,非阴既阳,这种别类之法向来是他所不赞同的。 他想了一下,说道:“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知(智)与下愚不移。’我觉得夫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三字经》开头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其实孔子并未论人性之善恶,后面两句才是《论语》中的孔子观点。 李宗书抚掌道:“正是,正是!” 吕成亮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诸位莫非也不以为然?” 马世杰道:“孟子还说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子明当知人与非人之别。” 赵澍坪道:“然也,北虏c倭寇这等‘非人’之人也在其列乎?” 孟子所谓的“人皆有之”,其实也是有先决条件的,那就是必须是“人”。这其实是以善恶为标准,将人分为了“人”和“非人”两类。所以要是抠字眼的话,可以说孟子的阐述比较狡猾,也可以说自相矛盾。 五个秀才又在这个问题上争论起来,可已没有多少新鲜说辞了。 杨铮听了片刻,说道:“何为人?” 秀才们听了不禁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好生简单,可是却又不是太好回答。 杨铮道:“我们是人。” 吕成亮瞪眼睛道:“小友这话好生噎人。我们是人,这又何须你说?” 杨铮笑了笑,说道:“我们是人,倭寇是人,北虏也是人。天下万邦,如我们这样,会思考,会说话,会穿衣,会用工具的,都是人。” 吕成亮点头道:“这还有些道理。”其余几人也都点了点头。 杨铮道:“人可以群分之。士农工商是一种分法,陕西人四川人又是一种分法,成丁不成丁也是一种分法。同样的,也可分为汉人c倭人c蒙人等等。” 胡忻道:“小友之意,‘人’与‘非人’也是一种分法?” 杨铮道:“正是此意。”说着蘸了些醪糟在桌上画了两个相交的椭圆,中间相交部分面积占了绝大部分。心想,现今还没有文氏图的叫法吧,以后是不是得要叫杨氏图了? 画完之后说道:“好比天下所有的人,都处在这两个圈的范围之内。左边这一小块,便是‘人皆有之’的良善之人,右边这一小块,既是‘非人’。中间这一大块,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人。” 众秀才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图形,顿觉难以接受。在这个图示中,良善之人所占的比例也实在太少了,这显然不符合“性本善”的论调。而苏轼的“万物无非阴阳者”在这个图形中也得不到体现,中间“不阴不阳”的区域反倒是最大的。 吕成亮道:“小友这个图样,吕某实难苟同。” 赵澍坪道:“善恶之间水火不容,你这不善不恶又是什么道理?” 其余几人也纷纷表示,不赞同杨铮画的这个图样。 杨铮笑了笑,说道:“那就换一种分法。左边为‘上知’,右边为‘下愚’,中间这一大块便是介于智愚之间的普通人,几位兄台以为妥当否?” 李宗书点头道:“这倒说得通。” 杨铮道:“我大明子民多为良善,但相公们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李宗书抢道:“当然是教化之功。性相近,习相远,人非生而知之,若无教化,又岂能知是非良善。” 杨铮道:“我亦持崇儒兄此念。我华夏与四夷之分,便在于此。自羲皇一画开天,肇启华夏,便有了教化传承。至圣人出,为万世师表,至今传承不息。受教化者,不单单是读书人,亦包括每一个华夏子民。小弟父母皆是农人,并不识字,然而他们也知忠孝节义,也知礼义廉耻。” (ps:伏羲一画开天为华夏最早的创世神话,载于先秦时的楚帛书中。盘古开天的神话最早见于三国时吴国人徐整的《历经》中。秦州为羲皇故里,当地人自然更认同前者。虽为传说,但杨铮以此论开端,说服力更强。) 秀才们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杨铮的话。 杨铮又道:“然而良善之辈,未必就会始终如一,圣人c君子总是极少数。还有许多犯下国法族规的罪人,也未必在此之前就是恶人。就是读了圣贤书考中进士者,在官位上触犯朝廷律令的恐怕也不少吧。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是非善恶么?‘人’与‘非人’,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胡忻叹道:“是啊,君子慎独,若不能时时自修自省,免不了便要行错c踏错。” 杨铮道:“上月古记铁铺被人诬告,祝同知开堂审案,几位兄台都是在场的。究此事之因,是有人起了贪念,许多‘非人’的恶行,便是因此而起。小民不读圣贤书,自是要仰仗知书之人教化,同时也要有律法威慑,使之知善恶的同时也心怀敬畏。” 听了杨铮这一番话,秀才们再去看桌上已经变得极淡的图样,就觉得“人”与“非人”之分,还真是如此。这不仅是因为杨铮的话入情入理,更是因为他的立论合圣人之道。不管孟子还是苏轼,其权威性自然是不能和孔子相比的。 马世杰道:“小友高论,当真让人耳目一新!”李宗书道:“李某佩服。” 吕成亮忽然笑道:“方才我说你是墙头之草,你便扯了这么一通,是想说我等俱是墙头草么?” 杨铮笑道:“岂敢岂敢。草立墙头,左右摇摆皆因风势,并不由己。读书人养浩然正气,为人处事当凭本心。” 胡忻道:“小友说得好。正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此方为大丈夫!” 赵澍坪等人也都称善。他们虽然不赞同孟子的一些观点,但对其道德理论却不能不服气。 众人吃喝谈论了半天,这会太阳垂下山头,院中冷了起来。吕成亮让人将杯盏碗筷收了,在堂屋中重新摆开。他也购置了铁炉子,堂屋里便支着一个,打开风门通了火,再加些石炭进去,众人坐在炉边很快就感觉到了暖意。 冬天生炉子的好处显而易见,但对于从来没烧过煤的秦州人来说,并非一下子就能接受。吕成亮c赵澍坪c胡忻三人因与杨铮比较熟,对他弄出来的东西比较信服,这才到古记铁铺各订了几个。此时李宗书和马世杰见确是利于取暖,便也动了购买的念头。 因石炭运距较远c售价较高,能烧得起的只是少数人家,铁炉的销售也就不必去花什么心思。知州那里送过了,生员当中也有人买了,这种宣传力度就足够了。用不了多久,不差钱的人家该买的自会去买。 如果到了明年,能够制出实用的四轮马车,使运输成本大大降低,让普通百姓也烧得起煤,再去运营这门生意才算有些意思。 又过了些时候,天色将晚,吕家家仆来报有人接杨铮回家,杨铮便向秀才们告辞。 吕成亮道:“大家谈兴正酣,你何必这么早回去呢?” 赵澍坪道:“是啊,咱们秉烛夜谈,岂非美事?” 胡忻道:“你家又不远,再迟一些也不妨吧?” 杨铮道:“承蒙相公们不弃叨陪末座,已是受益良多。铮读书时日尚浅,几位兄台所言的许多典故经义都还不懂,只有回去好好读书,下次才好继续叨扰。” 李宗书道:“小友何必过谦,你或许书没我们读得多,识见却大大不凡。” 吕成亮笑道:“既是要用功读书,那就不耽误你了。只是你又拿邸抄去看,就不怕分心么?” 杨铮道:“正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家天下事事事关心。’小弟可不愿做死读书之人。” 胡忻赞道:“此联甚好!” 马世杰道:“闻小友此联,当浮一大白!” 吕成亮道:“确是好联,来来来,共饮一杯你再走!” 杨铮听到秀才们赞许,却不禁暗叫一声糟糕。一时大意,竟然忘了这会还没有东林书院呢,想来这副对联即便已经有了,也不会流传太广。这事还不好解释,否则会更说不清楚。幸好这一联立意虽高,用词却浅显易懂,尚不算突兀。 当下装作无事人一般,与秀才们干了一杯,拿了两份邸抄告辞而出。五个秀才将他送至小门院外,相互拱手作别。这等礼遇自是未将他当成小童生,而是可平等交往的朋友。 月盈与栓子c黑娃三人候在外面,见杨铮出来,上前相跟着往杨家坪行去。 月盈道:“娘见天都暗了二哥还未回,便让我们来寻你。” 杨铮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读书了。” 四人走在路上,说了些熔铜及油印之事。快到村子时,这一段路折而向北,仰头便可见那颗大如灯盏明亮异常的新星。北极星在其下方,其光芒相较之下也是黯然失色,再向下差不多远的位置,在山头之上,北斗七星只露出一半。 前几天月盈等人都听杨铮说过,这只是正常天象,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眼见着那星越来越亮,都不禁有些惊惧。 杨铮见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忍不住摇了摇头。不多时四人进了村子,各自回了家。 杨铮与秀才们边吃边聊,这会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到屋中便点起蜡烛读书。 他拿起《宪问》那卷,翻到“子产惠人”一章,见其后朱熹注曰:“子产之政,不专于宽,然其心则一以爱人为主。故孔子以为惠人,盖举其重而言也。”心想,这算不算是耍滑头啊?随即将这卷书放在一旁,将正读的那一卷取了出来。 月盈给杨铮倒了杯水放在桌上,说道:“二哥,你说那颗天星,过阵子就会消失了?” 杨铮见月盈眼中隐隐带着些惧意,便放下书卷,说道:“其实天上的星就和人一样,是有寿数的,只不过星之寿数比人要悠长得多,有亿万年之久。天上那颗异星,原本只是颗不起眼的星,眼下寿数到了,便回光返照大放光芒。或许过上半年,便即烟消云散了。” 月盈缓缓点了下头,道:“原来是这样啊。”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来,摆上黑板准备画字。 杨铮见月盈变得有些伤感,不禁心中暗笑。小姑娘长大了,开始悲春伤秋,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心中惊惧要强得多。 转念又想到,儒家的天人感应,是吸收了墨家天罚之说,以天地异象来警示君主。在皇权社会,这固然有其积极的一面,让皇帝心存敬畏,行事不至于毫无底线。据说成祖文皇帝迁都后,雷火焚毁了奉天殿,便疑是惹恼了太祖在天之灵,为此惊惧不已。 但另一方面,将天地异象与皇权联系起来,却也严重阻碍了科学的发展。数学及一些自然科学或成禁学,或止步不前,与此关系极大。 华夏文明的发展,在科技方面比较偏重于实用性,一直是以技术为主,而不重视理论的归纳总结。而且就是技术研究,也常被统治阶层斥为奇技淫巧,因而虽然可以在某一方面c某一领域做到领先,却一直未能形成完善的体系,可谓先天不足。 就拿数学来说,不论是发现勾股定理的时间,还是求得圆周率的精确程度,都是西方望尘莫及的。 但在华夏,数学这门学科却始终未能形成。虽有《九章算术》这样的专著,后世却未有太大的发展,许多数学方面的著述,都是给这本书注解,就如朱熹给“四书”注解一般。古代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作学问,基本都是这么一种方式,离不开前人的经典。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现有的算术方法,已经足以解决实际问题了。不论是作生意,盖房子,又或者丈量田亩,用《九章算术》及其衍生著述里的内容,都足以解决了。 如果没有天文研习之限,有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苍穹之外,那么数学或许能够得到进一步发展。因为已有的那些数学知识,是不足以解决星体间的运行计算的。现今历法越来越不准确,也是因此之故。 杨铮不由又想起今日秀才们的论战。如果华夏的士人阶层(知识分子)都不注重逻辑性,科学是很难在这片土壤上生根发芽的。或许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学识,搞一波技术大跃进,但若没有科学基础做支撑,楼盖得再高根基也是虚的。 此时的欧罗巴,应当正值文艺复兴的高峰吧?一场惨烈的黑死病灾难,却带来了思想上的大解放,进而推动了科学的进步,并且成体系的发展。此时西方的资产阶级也已经形成可观的力量,正四处扩张掠夺,大明的许多白银,就是他们从美洲带过来的。要说东西方拉开差距的分界点,恐怕就是这个时候了。 尽管此时的大明,许多技术仍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也是世界上最富庶c最强大的国度,但此后便会被西方逐步赶超。 在原来的时间线上,逐步建立起完整科学体系的西方,经过两百年的积累,孕育出了工业革命,我们的东方古国远远落在了后面。 桌子另一边画字的月盈许久未闻翻书页之声,抬头见杨铮一脸凝重之色,盯着桌面一动不动,便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杨铮回过神来,轻叹一声,道:“想到了一些过去未曾细想的问题。” 月盈道:“若是烦闷,不妨歇歇。” 杨铮道:“也好,我到外面透透气。”说着起身出了屋。 月盈到窗前看了看,见杨铮到单杠上做引体向上,便又回来坐下来。心想:“莫非是我惹到二哥了?” 杨铮一口气做了四十多个引体向上,消耗了许多体力之后,心绪也平复下来了。 站在院子当中,看着北天那颗如灯盏一般明亮的异星,心想:“这颗超新星在后世早就看不到了,既然我能够看到,说明这里确是那个曾经的大明。而我这个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的灵魂,不也正是一个奇迹么?或许只要微微扇动一下翅膀,这世界就会不一样了。其实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固步自封闭关锁国,若一直保持东西畅通,难道还会被落下么?” 他观了会星象,突然间有了主意,转身回到屋里。 月盈见杨铮眉宇间舒展起来,心情似乎又好了,不禁暗自奇怪,却没敢多问。 杨铮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写罢叫月盈来看。 月盈见这行字是横着写的,看得有些发怔,念道:“线直条一,有只,且有点两过。二哥,这是诗?” 杨铮笑道:“你念错了,要从左往右念。” 月盈便重念道:“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皱眉想了想,问道:“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轻轻拍了下额头,道:“对了,还要先给点c线c面作出定义来。”侧头想了想,忽又省起“点”是无法被定义的,只能作出描述,便在纸上写道:“点者无分,无长短广狭厚薄。”随后又在旁边用笔尖轻点一下,道:“这就是点。” 月盈看了一会,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 杨铮又写道:“自点引之为线。线有长无广。试如一平面光照之,有光无光之间不容一物是线。” 月盈说道:“二哥,你的意思是不是,通过两个点,只能画一条线?” 杨铮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等我整理出大致内容后,再细细给你讲。” 月盈点了点头,道:“可是二哥为何要将这些话自左而右横写呢?” 杨铮道:“这门学问和算术一样,是需要列等式计算的,横写更为方便。” 月盈已经学了加减等式,对此倒是很好理解。又问:“那这门学问叫什么?” 杨铮想了想,说道:“叫形学吧。” 几何学之名来自音译,若以此命名,不免让人不知所云。“形学”之名也曾用过很长一段时间,倒是比较形象直观一些。 数学,尤其是几何学,要求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性。因而若是“形学”能够普及开来,会有很不一般地意义。 杨铮准备在条件成熟后,用横向排版印刷此书。 当下的书籍文字自上而下c自右而左的排版方式,是承袭自竹木简书籍,虽然是文化传统和底蕴的象征,却着实不太方便。因为人大多是右撇子,书写自左而右更为方便。另外双眼一左一右,视野横宽竖狭,横向阅读也比竖向阅读更符合人体工学。 当然,对于此时的人来说,肯定是竖版更为方便,习惯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可要推广数学等式,尤其是以“天竺”数字组成的等式,却非要横写不可。 此外这里面还有杨铮的另一层心思。 皇权社会的上下尊卑,在竖版文字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比如太祖定下的圣旨模式,起首写一“奉”字,然后另起一行,顶头写“天承运”三字,而后再起一行,落后“天”字一格,写“皇帝诏曰”。这可绝不是断句的要求,而是因为天最大,必须要最高,不能有字超过。皇帝为天子,便落后“天”字一格。其后所有行文,除非有“皇”之类的字,绝不能有超出者。 考生应试答卷,也要尊守这个规则。如果不小心没把皇帝写到顶头出格,那文章再好也中不了。 若要印“形学”之书,可以借行文便利之名,稍稍捅一下这根线。只要文中不涉及皇家及国事,以当今比较宽松的环境,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当士人们习惯了这种排版后,某种念头也会在心中悄然埋下。 ※※※※※※ ps1:文中关于点线的描述,摘自《几何原本》利玛窦译本。 ps2:文中提到的超新星为sn1572,又称第谷超新星。丹麦人第谷于1572年11月11日观测到此星,被认为是第一个发现者,故有此名。明代史料记载,钦天监于十月初三夜观测到此星,是日为西历1572年11月8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