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代嫁》 1.待嫁 虽说出了正月,京城的夜风仍带着寒气。 许翰林府的西小院“翠庐”里,值夜的小丫鬟知雨在梦里打了个机灵惊醒过来,仿佛听见里屋有动静,立刻就坐了起来。 西小院里住的是许二姑娘,平素是个省事的,夜里并不要茶要水,值夜的丫鬟尽可安睡。可今日情形不同,知雨隐约听见些动静便坐不住,悄悄起身,摸到卧房门口,往门缝里看了看。 许家姑娘们房中,夜里都留一盏灯火,免得起夜不便。知雨扒着门缝往里一看,就见昏暗的烛光下,正有个白色人影坐在妆台前头。 知雨骇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人影正是二姑娘许碧,穿着一身中衣,盯着镜子发呆。 知雨两手在自己胸口上拍了拍,才算把这颗心重放回腔子里去,转念一想却又担忧起来——莫不是姑娘还想着寻短见? 许家二姑娘此时却并未曾想着寻什么短见,她是在照镜子看自己的脸呢。 铜镜照人实在是不怎么清楚,恐怕还不如水盆里照出来的。再加上这样昏暗的烛光,根本连眉眼都看不清楚。不过对许碧来说,这已经够了。 镜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披散着长长的黑发,身形单薄。便是镜面再怎么模糊,也能看出来这的的确确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古代少女,而不是那个剪着利落短发,能扛着和背包随时健步如飞的三十四岁女记者了。 真的穿越了?即使神经坚韧如许碧,也不由得要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摸摸脖子,那里还有一条已经肿起的瘀痕,火辣辣地疼,让她连水都喝不下——这是许二姑娘企图悬梁自尽留下的伤。当然,从许碧穿越而来可以看出,许二姑娘的企图已经成功了,只不过这个翰林府里的人不知道而已。 “姑娘——”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呼唤,吓了许碧一跳。这些丫鬟们穿的都是软底鞋,个个走起来跟猫一样。 一张小脸从门缝里探了一下,许碧记得这个是她的贴身丫鬟,叫做知雨——许府姑娘们身边都有两个贴身丫鬟,只不过嫡出的两位姑娘身边的人都是陈氏千挑万选的,到她这儿就是随手一指。一个知晴好歹年纪还够得上是“大”丫鬟,这个知雨才十二岁,拿的还是小丫鬟的月例,不过在她这里滥竽充数,占个名额罢了。 许碧向知雨招了招手。虽然来了才一天多,但她早看出来了,大约是原身太过宽容,知晴懒怠,倒是这个知雨勤快,这会儿过来,只怕是听见动静,怕她还要上吊吧。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穿越过来的,但也许是占了名字完全相同的便宜,许碧拿到了许二姑娘的全部记忆。当然,她毕竟不是许二姑娘本尊,无法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但即使如此,也颇有些感触。 许二姑娘自尽,是因为她不想出嫁。啊,确切一点说,是因为她不想替她姐姐出嫁。或者说得再确切一点,是因为她不想代替她的姐姐,嫁给一个据说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了的男人,去给人冲喜。 姊妹易嫁,冲喜,啊对了,还要加上庶出和穿越,许碧很怀疑这是不是某部小说,因为这些情节实在都太熟悉了啊,她报社那些年轻小姑娘们拿来打发时间的小说上,都是这么写的。 “姑娘——”知雨担忧地走进来,“您怎么起来了?可是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尽管烛光昏暗,她也能看清楚许碧脖子上那条痕迹,像一条紫黑色的蛇,狰狞地盘踞在苍白细瘦的脖颈上,触目惊心。 许碧想了想:“我想喝点粥。” 短短五个字说得十分艰难,喉咙像个破风箱似的,发出点声音就火辣辣地疼。可想而知,这要是吞咽东西就更疼了,但她肚子实在饿,既然不打算像许二姑娘本尊一般求死,许碧就得吃了。 “哎,哎,好!”知雨顿时激动起来,“姑娘饿了?晚上送来的莲子羹还没动呢,奴婢去给姑娘热一热。”想吃东西就好啊!姑娘自尽前一日就水米不肯沾牙,被救下来也一直呆呆的,可把她吓坏了。这会儿忽然说想吃东西,只怕是有些转过来了。 许家的饭食都是大厨房做了,由各房丫鬟去自取。横竖许家人口少,宅子也不大,并没有那许多地方给各院设什么小厨房,不过自备一个风炉,热粥熬药的也就够用了。 自从许碧昨夜上吊被救下来,大厨房那边送来的就都是汤羹,晚上送的是红枣莲子羹,许碧没喝,就搁在了耳房里。知雨三步两步跑回去,一进门便见大丫鬟知晴披着被子坐在罗汉床上,正抱着那盅莲子羹在喝呢。 “知晴姐姐!”知雨急步过去,便见那一盅莲子羹都见底了,气得直跺脚,“你怎么把姑娘的羹喝了!”这羹里用的是上好的胭脂细米,加了红枣莲子枸杞,哪是她们做丫头的能喝得着的? 知晴白了她一眼:“姑娘又不喝,难道放着浪费了不成?”各房还不都这样,主子们吃用不完的份例,都赏给了亲近的丫鬟。看嫡出的大姑娘三姑娘那里,贴身大丫鬟吃的用的是什么样,偏她倒楣,因是外头买进来的,就被指到这位庶出的二姑娘院里来当差。 别看二姑娘自己住一个院子,说出去好像比大姑娘三姑娘合住一处院子还宽敞似的,其实人家那“云居”顶得上这个所谓的“翠庐”三倍大,里头更种了好些花木,一年到头都有花可赏,哪像“翠庐”,就那么几竿破竹子,整天唰唰地响,尤其是冬天夜里,和着风声听起来怎么都是一股子破败劲儿。 知晴这股子不平由来已久。她自知是外头买来的没根基,早早就在许府下人里认了个“干娘”,时常听干娘讲些事情,便知道她们这些丫鬟的“前程”都指望着自己伺候的姑娘呢。在府里自不必说,将来若是姑娘嫁得好,她们陪嫁过去也能跟着享福,若是嫁得不好,那可就完了。 许翰林是个五品官儿,听着似乎品级不低,翰林又清贵,其实在京城里头一品二品满地走,四品五品贱如狗,根本算不得什么。许碧又是庶出,将来能嫁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已然是造化,难得这次要结亲的竟然是什么二品的大将军的少爷,这可不是天上掉了馅饼下来? 二品的大将军!知晴可是听干娘说了,带兵打仗可是有油水的事,那沈家做了十几年的将军,家里必定是金银满箱。等她陪着姑娘嫁过去,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谁想知晴还没高兴多久呢,二姑娘上吊了!她这个贴身大丫鬟因为“服侍不周”,挨了十记板子,若不是因为这里还需要人伺候,只怕罚得更重。 旧怨加新伤,知晴这会是一肚皮的火,对知雨自是没好气,一边说着,一边还紧着舀了两勺,把盅子底下剩的一颗莲子都塞进了嘴里。 知雨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姑娘,姑娘说想吃粥!” “啊?”知晴险些被莲子噎住,“姑娘怎么又想起要吃粥了?” 知雨怒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姑娘两天水米没打牙了,只喝那么几碗药自然会饿,怎么不该要吃?夫人可是说了,叫我们好生伺候着,姐姐这样,是打算再挨几记手板子不成?就怕把姑娘饿坏了,咱们挨的就不是手板子了!” 知晴这下才有点傻了眼。许碧性情懦弱,平日里从不管束下人,她这般用许碧的份例也是经常的事。只这回许碧上了吊,许夫人都亲自延医请药的,还叫她们好生伺候。这若是许碧上吊没死,却因为不吃饭饿出了毛病,那她这个贴身大丫鬟的确是跑不了的责罚。 平素里懒散惯了,这次又挨了手板子,知晴满腹怨气之余,思想尚未转变过来,还想打着受伤的旗号偷懒。这会儿被知雨点破了利害,才有些明白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二姑娘是要出嫁的! “这——”知晴看着手里的空盅子,“你去大厨房,就说姑娘要喝粥,让他们不拘什么再熬些来。”知晴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等等,我去拿钱匣子。” 叫大厨房做份例外的饭菜不是不行,只是要自己出钱。翠庐这点儿月例,从来是不敢点菜的。不过这会儿情况特殊,又只是要碗粥而已,想必给十个八个大钱也就够了。 知雨气得抿紧了嘴唇。明明大厨房特地加意熬了这莲子羹来,却被知晴偷喝了,如今又要姑娘额外拿出钱来去要粥。且不说姑娘没什么钱,单说这会儿去要的粥,定然不是这些精料细做的——许夫人陈氏掌家严谨,似胭脂米、枸杞莲子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这会儿过去,能有碗白米粥就不错了! 可这会儿再埋怨也无用,知雨气呼呼地接了钱,正要往外走,便见院门被推开,一个瘦瘦的身影抱着点什么东西走了进来:“路姨娘?” 路姨娘三十多岁,长相平平,只是眉眼间的柔顺教人看着舒服,见两个丫鬟都在院里,脸上就有些着急起来:“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姑娘那儿谁伺候?” 知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路姨娘又不是二姑娘的生母,再说她自己也没生出个一儿半女来,就是个不受宠的老姨娘,总跑翠庐来指手画脚的做什么?就说这次吧,若不是她跑来跟二姑娘说什么冲喜,二姑娘怎么就会上了吊? 要说冲喜这事儿,知晴也听说了一点,毕竟沈大将军家里来商议迎亲的下人还住在外院呢。不过她干娘早都跟她说了,沈少爷只是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是沈夫人觉得家里这阵子仿佛有些流年不利,才想着赶紧把这亲事办了,迎个媳妇进门冲冲喜。这冲喜冲的是运道,并不是沈少爷的伤。偏这路姨娘说的好像沈少爷就要死了,姑娘进门就守寡似的,硬是把个姑娘吓得上了吊。 知雨却高兴地道:“姨娘,姑娘说饿了,想吃粥!” “姑娘想吃东西了?”路姨娘顿时露出了喜色,把怀里的纸包递给知雨,“这是藕粉,快去烧水给姑娘冲上。姑娘这会儿喉咙不适,喝这个正好。” 这包藕粉倒是雪中送炭,知雨也不去大厨房了,忙扇起小风炉烧滚了水,厚厚地冲了一碗藕粉,端进屋里去。 许碧不是很喜欢藕粉这种滑腻腻的东西,但她也不挑食。当记者的,出去采访还不是随便买点什么糊弄肚子,更不用说她还跟着援赞医疗队去非洲呆过一年,那时候要是有碗藕粉——咝,喉咙真痛啊…… “慢些咽,慢些咽。”路姨娘紧张地注视着许碧,脸上的表情仿佛她自己喉咙里也梗着根烧红的铁条似的,“想吃东西了就好。好生吃饭,好生吃药,很快就好了。” 许碧冲她笑了笑。在二姑娘本尊的记忆里,路姨娘是对她最好的人了。她生母是产后血崩身亡,许夫人自己有儿有女的,自不会把个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到身边养,也就是按例指了奶娘丫鬟什么的伺候着。路姨娘自己没孩子,便时常过来,不说像亲妈一样,说是个姨妈那足够了。 许碧这一笑,路姨娘眼圈倒红了:“都怪姨娘,姨娘不该就这么跑来跟你说那些事,险些倒害了你性命……” 许碧有点无奈地放下碗,拍了拍路姨娘的肩膀。 路姨娘的确是一心为了许二姑娘的,听说是要让她去冲喜,跑去许夫人那里跪求了半日。无奈许夫人铁了心不松口,路姨娘也没了法子,怕二姑娘不知就里便吃亏,只好先来告诉许二姑娘。 原是想着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谁知道许二姑娘平素那么懦弱的人,这次倒有了雷霆手段,直接就上了吊,倒把路姨娘悔得无可如何。听说许二姑娘刚被救下来没了气的那段时间,路姨娘跑去自己供的佛像面前许愿,说是此后就吃长素,再不沾半点荤腥,这才把许二姑娘求了回来。 只不过,回来的已经不是许二姑娘了。 路姨娘泪如雨下,充分让许碧领略了“女人是水做的”的真理:“可你也不能就这么狠心扔下姨娘就去了——不管怎样,还有老爷呢。这婚姻大事,既然当初是定了大姑娘,哪能这样轻易就变卦的。夫人不肯,可老爷跟沈家老爷这许多年的交情,定然是不会让夫人胡来的。” 老爷?许翰林? 许碧回忆了一下这翰林府的男主人,不由得在心里摇了摇头。据说二姑娘的生母杨姨娘当初是挺得宠的,但许翰林是那种很典型的古代男人,不会搞什么宠妾灭妻的那一套。更何况,就看这位二姑娘的生活环境,就知道纵然杨姨娘得过宠,这份儿宠爱也并没有爱屋及乌到她身上来。否则,陈氏怎么敢就这么明晃晃地搞姊妹易嫁呢? 而且,许碧又不是对古代一无所知,这年头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尤其是她这样的庶女,亲事全都捏在嫡母手里,倘若这次她拒了冲喜,让许大姑娘嫁了过去,万一许大姑娘守了寡,那陈氏迁怒起来,又会给她找门什么样的亲事呢? 许碧在心里叹口气,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其实她完全不用半夜了还爬起来照镜子,只消看看自己这两只小手,这副小身板儿,就知道什么叫不能自主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打出生到现在几乎都是在后院里过的,让她如何与嫡母对抗?要想抗拒冲喜的命运,大概也只剩下自尽了。 当然,许碧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人死过一回,才会更知道生的可贵。难得她比别人多了一次活下去的机会,那是绝不会自己找死的。冲喜是吗?就算是做寡妇,也未必就不能活了。而且她那位“未婚夫”不是还没死呢吗?就算真想上吊,等他死了再吊,还能得个贞烈的评价呢。 路姨娘却是还抱着一丝希望:“老爷刚才已经回来了,这会儿正跟夫人在屋里说话,姨娘已经叫人去打听了……”说不定,老爷能说服夫人呢。 许碧再次叹了口气,又把碗端起来,她还是先把藕粉趁热喝了吧。反正成不成的,明天自然就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议定 许府正院,守夜的小丫鬟站在门外,被风吹得遍体生寒,不得不轻轻跺着脚,心里暗暗埋怨里头的大丫鬟。不过是老爷和夫人说话,怎么就把她撵了出来,也不知说什么,竟然听不得。 隔着一道门,许夫人的两个贴身丫鬟流苏和宝盖都在,彼此都有些忧虑之色,一边守着灯光纳鞋底,一边听着内室里的声音。 “我才出门几日,你竟然就做下这许多事!如此自作主张,你可还把我放在眼里?”翰林许良圃在室内来回踱步,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怒气冲冲。 他今年四十二岁,看起来却只似三十许人,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乃是翰林院中有名的美男子,倒把他的夫人陈氏比了下去。 陈氏比许良圃小上几岁,妆扮起来倒也端庄雍容,但此刻未施脂粉,两眼还泛着红,不免就显得平平。她正坐在床边,用一块帕子掩了脸,低泣道:“我也是为了瑶儿。那沈家大郎伤重不治,沈家想着冲喜才要成亲的,难道老爷舍得把瑶儿往那火坑里推?” 这话说得许良圃火气不由得平了几分,皱眉道:“你是从哪里听说沈家大郎伤重不治的?朝廷那边尚且没有这个说法,你怎么就信了……” 陈氏拭着眼泪道:“我叫人去问过沈家来的人,那人遮遮掩掩,可到底是被我问了出来。沈家大郎自受伤之后一直昏迷未醒,只因住在军营之中,沈老爷着人封锁消息,才不曾传出来……若不然,怎么前些年还说要等回了京再操办亲事,这回却又急急地着人来商议,要把人娶过去?” 许良圃听了,也不由得犹豫起来:“那不是因着沈将军被调去了江浙,只怕几年之内回不来,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 陈氏闻言,声音顿时就提高了一点:“听老爷的意思,竟是真要把瑶儿嫁过去了?” 流苏和宝盖在外屋听见这一声,不禁都有些担忧起来。宝盖低声道:“夫人怎的还是这样倔强……”话犹未了,就被流苏嘘了一声,连忙闭了嘴。 虽说相貌平平,陈氏在许家却素来是当家作主的。许良圃父亲早亡,家境贫寒,只靠寡母针线养家,连书都念不起。只是他敏而好学,做杂工之余时常跑到当地书塾外头去,隔着墙听先生讲学。时日一久,恰被陈家老爷发现了。 陈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陈老爷本人更是有举人的功名,只是未能再上一步,引为终身憾事。偏生了一个儿子又不爱读书,对着书本就像似屁股上生疮,扭来扭去地坐不住。 陈老爷颇是恨儿子不成器,待发现了许良圃这个墙外听课的穷小子,不由得更是感叹同人不同命,竟是起了爱才之心,拿出银钱资助许良圃读书。 若说许良圃也的确在读书上颇有天赋,没几年就考中了秀才。陈老爷自觉慧眼识珠,大喜之下,便将女儿许了给他。 陈氏嫁过来那年,许良圃还未中举人呢,家中仍旧清贫。陈氏进门,带了大笔的嫁妆,许老太太立时便不必再辛苦劳作了。且陈氏相貌虽不出众,人却精明,口甜舌滑,不几日便哄得许老太太欢喜,将这后宅之事全交予了儿媳。 开始那几年,陈氏行事还十分谨慎。她进门两年才只生了一个女儿,不待许老太太开口,出了月子便亲自买了个人来,给许良圃搁在房里,好开枝散叶。 不过,也不知是许良圃的子女缘未到,还是这姨娘没福气,最后也不过生出一个女儿来,倒是陈氏把身子又养了两年,生下了许家独子许瑾。 许瑾落地那年,许老太太身子已经不成了,强撑着见了孙子,这才含笑而逝,临终还将儿媳夸赞一番,自言到地下去也好见丈夫了。陈氏为婆母办丧守孝,极是体面,许家本地,那左邻右舍,谁不夸说陈氏贤惠?自此,这许家,便是陈氏当家作主了,便是后来许良圃做到如今这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房中又收了人,陈氏的地位也不曾有半分动摇。 如今,许家有三女一子,除了二姑娘许碧之外,皆是陈氏所生。陈氏当家作主惯了,慢慢也有些恣意,此次办的这桩事儿不免就有些强硬,令两个心腹丫鬟都担忧起来。 果然,陈氏那边提高了声音,许良圃也有些恼了:“便是不嫁,也不能就报了待选!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若是沈家那边闹起来,被宫里知道只怕我的性命都要丢了,到时一家问罪,或流放或发卖,你便欢喜了?” 流苏与宝盖对看一眼,都不由得露出了愁容。说起来这件事,的确是陈氏办差了。不愿许瑶嫁去冲喜也就罢了,却不该为着堵死这条路,就给许瑶报了待选。 这两个丫鬟是陈氏陪房之女,皆为心腹,于许家诸事都知晓。许沈两家的这门亲事,乃是当初许良圃初中进士,外放西北某县县令时,与驻兵此地的沈文口头约许,并未写定婚书的。 那会儿沈文尚只是个百户,虽是武将,却也爱读几卷书,与许良圃颇谈得来。后北狄来袭,许良圃固守县城十日,险些城破,亏得沈文率兵来救。如此,二人交情又进一步。 那一役虽是险极,但最终歼北狄人数百,俘虏又数百,便是近千之数,乃是大胜了。先帝大喜,论功行赏,许沈二人皆有升迁。庆功宴上,许良圃听说沈文长子沈云殊年已六岁,自家又有女儿,便索性定下了儿女之约,自此结为姻亲。 提到欺君,陈氏声音便又低了下去,却并不肯罢休:“老爷那时——也未曾说定便是瑶儿……” 许良圃怒道:“那时家中只有瑶儿,不是说她还是说谁?何况沈家大郎是嫡长子,我自然也要以嫡女相配。” 当时许良圃外放西北,家中老母体弱,妻子要上奉婆母下抚幼女,不能随行。本来所纳的妾室杨氏该随行侍候,可杨氏进门后颇为得宠,陈氏怕她去了西北当真先生下长子,便也寻了个借口将她留在家中。 谁知许良圃才一动身,杨氏便查出了身孕,陈氏心中忌惮,便将这消息先瞒了下来。后来杨氏生下一女,陈氏这才松了口气,只那会儿西北已经打了起来,来往消息不便,是以许良圃与沈文约为儿女亲家之时,还不知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女儿。 此事,陈氏早就在心里盘算过了,立时便道:“那会儿碧姐儿已经出世,她生下来就没娘,我自是将她记在名下,如此也是嫡出,跟我亲生的没甚两样。” 许良圃冷笑道:“碧姐儿从出生就记在你名下?我怎的不知?” 这自然是假话。陈氏的脸也不由得红了一红,强辩道:“碧姐儿打小也是跟着瑶儿珠儿一起读书学针线,姊妹三个都是一样的……”公中的例自然是一样的,至于陈氏贴补自己女儿的那一份,许碧自然就捞不到了。 许良圃连声冷笑,陈氏自己也觉说不下去,索性又用帕子把脸一掩,哭道:“我还不是为了老爷的前程着想。皇上才登基,头一回选秀,咱家瑶儿人才年纪皆合适,对外头又从不曾说过定了亲事,这会儿突然又跳出一门亲事来,说不得便有人疑心老爷是不肯让女儿进宫……” 她一边说,一边从指缝里偷窥许良圃的神情,续道:“更何况,若是跟别家定亲也就罢了,偏是沈家……” 许良圃额头上青筋一跳,斥道:“胡说!跟沈家定亲又怎样?沈兄是从二品的大将军,自先帝时起便战功累累,深得重用,谁人不知?你休要胡说……” 他虽然说得硬气,但陈氏与他夫妻多年,焉能看不出他的心虚?遂放低了声音道:“那可是先帝的时候,如今——”如今已经是新帝了,“皇上怕还是忌惮着端王当初的事,若非如此,又怎么会从西北调去了江浙……” 这一句话算是戳到了许良圃心窝子里,他额头上青筋乱跳,却没有说话。 说起来沈许两家,当初虽建功于同时,后头的路却是大不相同。 沈文自升职之后,屡立战功,十余年过去,竟是统帅西北十万大军,乃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而许良圃运气却是不好,才立了功劳升迁上去,便遇着老母过世丁忧三年,待出了丧,当年的功劳早就被上头忘到脑后,单是起复就费了许多工夫,时至今日,才不过是个五品翰林,说着清贵,却是个闲差。 许良圃读多了书,难免有几分傲气,仕途不得意时只怕人让人觉得他攀附,故而从不曾在外头提起这门亲事,直到他升了侍读学士,许瑶也将及笄,才着人往西北送了封信,商议成亲之事。 沈家那边倒是并无悔婚之意,只是西北离京城太远,这单是信件来回一趟就要小半个月,还没等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宫里先帝就崩了,而新帝登基不过数月,就以西北已定东南不宁为借口,一纸诏书把沈家父子调离西北,放到江浙去了。 没错,这调的正是沈家父子二人。这些年不但沈文是手握十万大军的镇边将军,便是其长子沈云殊,也在军中赫赫有名,年方二十便已经能统领前军,骁勇善战。父子二人,将西北打造得铁桶也似,北狄数次进犯都大败而归,近年来也只敢小小骚扰,竟不敢再大举入侵了。 按说西北安宁,新帝将沈家父子调去江浙,似乎也是人尽其才,乃是倚重之举。但事实上,西北乃是马战步战,而江浙则是海盗倭寇猖獗,以水战为先,两者可说是天差地别。沈家父子多年驻守西北,马背之上自然威风凛凛,可若到了水中船上——北人南调,水土尚且不服,何况战乎? 更何况,沈家在西北经营多年,江浙却是新地,沈家父子单枪匹马到了那边军中,可还能如在西北军中一般一呼百应?这一纸诏书与其说是看重,倒不如说是忌惮沈家父子在西北军中的势力,是要将他们的臂膀斩断,再连根拔起了。 朝堂之中皆是精明人物,如何看不出这诏书后头的算计?果然沈家父子到了江浙军中便吃过几场败仗,上月更是被倭寇偷袭,连沈家大郎都中了暗箭,重伤在床。宫里头已经派了御医过去,至今还没消息呢。 两家姻亲,利益相关,许良圃自是对此事十分关切。偏前些日子他跟着掌院学士去巡视考场,不在京城,这才回来,尚未来得及打听沈云殊伤势究竟如此,就听说妻子将嫡长女的名字报去应选,又将庶女许碧应了与沈家的亲事。 若说应选之事,又何止陈氏意动。新帝年富力强,尚无所出,此时送女入宫,但有儿女,前程便是大好,若不是新帝诏令只在五品及以上官员家嫡女中择选,恐怕想要参选的人会挤破了头。 “可,可这亲事……”许良圃心中百转千回,勉强说了一句,“以庶充嫡,只怕沈家不肯……” “沈家如今只求速速成亲,哪里会不肯。”陈氏听许良圃意动,心下一喜,顿时脱口而出,“说是成亲,其实便是冲喜,老爷肯嫁一个女儿过去,已然是重诺之举了,若不然,这京城里头门当户对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了去?” 此次江浙派人来向宫中求御医,沈家下人也跟着来商议亲事。事涉沈瑶,陈氏自是要细细盘问,终究是从那下人口中套出了实情:原来沈云殊重伤昏迷一直未醒,请遍了江浙的名医都无起色,如今沈家来求御医也是无奈之举——新帝如此忌惮沈家,肯不肯叫御医尽心治疗尚未可知呢——来与许家商议亲事,也是无计可施之下才行此策,想要给沈云殊娶妻冲喜了。 “何况——”陈氏窥视着许良圃的神情,“把碧姐儿嫁过去,皇上那里也好交待……” 新帝既然忌惮沈家,许家身为姻亲怕是也讨不了好去。如今许家送嫡长女应选,却把庶女嫁去沈家,也算是借机向新帝表了忠心。 许良圃默然半晌,道:“碧姐儿可愿意?” 陈氏顿时便窒了一窒。她原是想瞒着将此事定下,到时候把许碧送去江浙便是。谁知路姨娘那个多事的,也不知如何探知了消息,又哭又求,还捅到了许碧处去,竟撺掇得那丫头上了吊。幸好是救了下来,否则她的瑶儿可该怎么办? 只是,这丫头敢上吊,必是不愿意的…… 许良圃看陈氏这样子,就知道必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是与碧姐儿提过了?” 许碧上吊实在瞒不住,陈氏也只能说了:“……我这里还不曾与她说,路氏倒先透了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吓唬了她,竟一时就想不开……” 眼看许良圃脸色不好看,陈氏不免为自己辩解一二:“也不是我狠心,一则是为着家里,二则她到底是个庶出的,若是嫁在京城,这身份瞒不过人,又能寻门什么亲事?老爷也是知道的,这京城里的官儿,有些连家眷都不敢接过来,若是嫁到这样人家,她只怕又要埋怨我,到时候说不定也一根绳子吊了去……” 许良圃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话……”心里却也知道陈氏说的并非假话。单说他翰林院的同僚,就有些人到现在还租着宅子住,父母妻子则都放在老家,便是怕京城米珠薪桂,人太多了养不起。便是他自己,如今能过这般宽裕,也是要靠陈氏的嫁妆呢。 陈氏听他口气又松动几分,连忙趁热打铁地抱怨道:“说起来,路姨娘不懂事,碧姐儿也是有些太……自来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哪有姑娘自己闹腾的?再说,她也不等老爷回来……不信我也就罢了,莫非老爷也会害她不成?” “罢了罢了。”许良圃心里也十分矛盾。陈氏出的这个主意,其实对许家倒是最好的。说实话,许瑶才貌双全,是三个女儿中最出色的,若是能进宫只怕会有些造化,若是嫁去沈家守寡,也未免太过可惜。 倒是许碧,瞧着畏畏缩缩的,恐怕也指望不着有什么大前程。但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纵然陈氏再说得好听,他也明白,自己这般做,对许碧实算不得什么慈父,在许碧心里,说不定正觉得父亲也在害她。 许良圃犹疑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既说是记在你名下,那嫁妆就按瑶儿珠儿的例来备,不能再亏了她。”也只有用这法子弥补她一二了。嫁妆丰厚些,日后不管怎样,终究有些底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嫁妆 许二姑娘这一吊把小命都吊没了,脖子上的伤自然也是实打实的,许碧连喝了三天药,才觉得喉咙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被记在了陈氏名下,由庶女变成了嫡女;坏消息则是,跟沈家的亲事,还得是她顶上。 好消息是知晴一溜烟儿跑来跟她报的信,说得眉飞色舞:“……今后您就是嫡出的姑娘了,份例和嫁妆,都比着大姑娘和三姑娘来!” 许碧在窗户前头坐着看景儿,闻言只扯了扯嘴角。记名的嫡女罢了,就好像贴牌儿的商品,谁还真买账呢?再说了,份例比着嫡出姑娘来,可她还能在家里住几天?倒是嫁妆也比着嫡出的来有点意思,只不知道陈氏会不会真的这么做。 知晴汇报了好消息,看许碧并没有预想中的反应,心下不禁有些失望,想了想,拿出她干娘跟她说过的话来劝许碧:“姑娘若是在京城里寻亲事,就是记了名儿人家也知道,到时候又能嫁去什么样的人家?沈家那边……” 许碧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还有什么?” 知晴这几日被她的干娘很是教导了一番。干娘说得清楚,若是许碧不肯嫁,陈氏恼了,日后给她胡乱寻一门糟心的亲事,那她这个贴身大丫鬟就得跟着去受苦。可若是嫁了,沈家那样的人家,做丫鬟也比外头市井小民过得自在。更不用说姑娘若是死了,贴身丫鬟伺候不周,或打死或发卖也都是有的。 既然如此,知晴自然是要卖力地劝说,只是姑娘自打被救过来,仿佛是有点与从前不同了,就说从前吧,姑娘绝不会就那么随意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的。那脸上的神气——知晴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不怎么对劲,由不得让人想起来从前在乡下听到的野谈,譬如什么活人去了一趟阴间便换了心肠之类…… 知晴略有点不安,便不敢再接着话头往下劝,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着急,把干娘嘱咐她暂且保密的事儿说了出来:“大姑娘报了宫里应选,正准备着呢……” 说了,知晴便后悔了,但转念一想,云居那边为了这个,又要裁新衣裳又要做新首饰,这么大动静是瞒不住的,横竖姑娘总要知道,早一天晚一天又能怎样?如此一想,她又坦然了。 “宫里?”许碧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啊。”知晴想起云居里那几个二等丫鬟,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痛快起来。因伺候着嫡出的姑娘,云居的二等丫鬟们都不将她这个翠庐的一等丫鬟放在眼里,终日趾高气扬,都指望着将来大姑娘嫁了高门,陪嫁过去享福呢。 如今可好,大姑娘若是真能选进宫去做妃子,那倒是嫁了不得了的“高门”,可能带进宫的顶多就只是贴身的一两个丫鬟,那些二等的都捞不着,只好另寻去处,那享福的前程,眼看着就要没有了。 这几日,那几个丫鬟一边要围着大姑娘转,一边还要自己找前程,有几个没根基的,那惶惶然的模样真是看得人痛快。 心里痛快,知晴忍不住就把在干娘处听的消息都说了出来:“皇上这是登基后第一次选秀呢。如今宫里头人少,选进去就有好前程。不过,家里最低也要是五品官儿,还得是嫡出的姑娘,年纪满了十五岁才成。要不是这么着,恐怕应选的就要挤破头了。” 前两条也就罢了,最后一条倒是不易。本朝虽不似前朝一般,十三四岁就出嫁,但女孩儿家及笄之前,亲事也大都定了下来。真有官宦人家年满十五,才貌出众还不定亲的姑娘,多半都是盯着宫里那位子的了。 竞争激烈啊。这么看来,敢报应选,陈氏对许瑶应该是很有几分信心的了。 许碧回忆了一下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大姐姐——许瑶眉眼生得像许良圃,却继承了陈氏的鹅蛋脸,的确是端庄秀丽,加之饱读诗书,琴棋女红俱精,可称是“萃父母之所长”,也就难怪陈氏想着送她去搏一搏了。 相比之下,一母所出的三姑娘许珠就稍微凄惨了点儿——她生得太像陈氏,虽然有许良圃的基因拉高了一点颜值,但因为有亲姐姐比着,就丝毫也显不出来了。而且她无论是读书还是学琴棋书画女红针指都不如许瑶,简直是全面溃败。这也幸好是亲姊妹,如若不然——想一想许珠平日里是怎么对许碧的吧…… 哎,扯太远了。许碧拉回放飞的思绪:“路姨娘呢?” 不管许瑶能不能入宫,反正报了应选,她就绝不可能承认跟沈家有婚约了。就算是“外来者”,许碧也知道,有婚约还参选,那就是欺君啊!既然陈氏把许瑶的名字报上去了,那姊妹易嫁的事儿,许良圃不同意也要同意了,否则难道要他大义灭亲,去举报自己老婆和亲闺女吗? 所以,路姨娘的希望是肯定要落空了。这两天都没来看她,不会是太过失望生病了吧? “姨娘在自己屋里跪经还愿呢。”知晴不怎么在意地说道,“姑娘——病着那会儿,姨娘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这会儿姑娘好了,她得还愿,这几日都不能出房门呢。” “还愿?”许碧皱起眉头,“姨娘许了什么愿?” “吃长斋。”知晴不假思索地回答。 “许了吃长斋的愿,还愿却要跪经?” “呃——”知晴愣住了,她不过就是听府里婆子说的,至于路姨娘为什么不来,她哪里会去深究呢?依她说,不来更好,省得三说两说的,姑娘再上了吊。 “我去看看姨娘。”什么还愿,多半是因为她的婚事惹恼了陈氏,被禁了足吧? “姑娘,您这身子还虚着……”知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又多嘴了,夫人想必是不愿意姑娘到处乱跑的吧。 她正懊恼,知雨小跑着进来:“夫人过来了!” 翠庐的院子小得可怜,知雨才进屋,许碧就已经听见了院门口的脚步声,陈氏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走了进来。 “夫人。”许碧起身,搜索了一下原主的回忆,不是很自然地行了个礼。 陈氏没说话,倒是她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抿嘴一笑,过来扶起许碧:“二姑娘,如今你已经记在夫人名下,该叫‘母亲’了。” 这丫鬟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容长脸儿,虽不是什么美人儿,却是满面笑容,观之可亲。许碧记得这个就是陈氏的第一心腹,名叫流苏。跟旁边那个满月脸的丫鬟宝盖一样,都是陈氏的贴身大丫鬟。 只不过,叫夫人就罢了,“母亲”这两个字儿可不是说叫就能叫的,而且陈氏又没开口,于是许碧也闭口不言。 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陈氏轻咳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了,流苏立刻亲热地扶着许碧,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你姨娘去得早,那会儿我就想把你记到我名下的。”陈氏终于开口了。她声音颇为温和悦耳,要不是许碧有原身的记忆,说不准还真要相信她是一片慈心了:“只是那会儿家里事太多,就一直拖延到如今……” 许碧低头听着,一声不吭——这都是开场白,还没说到正经事呢。 陈氏顿了顿,看许碧半点反应都没有,心里暗暗有些恼怒。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要知道许碧嫁去沈家,那嫁妆也得正经准备,可不能再随便千儿八百的银子就打发了。她这里还肉疼呢,许碧还给她摆这副死人模样! 然而事到如今,为了许瑶她也得暂时忍下这口气,若是真把这死丫头逼出个三长两短来,难道让她用小女儿沈珠去顶吗?若是没个人嫁过去,到时候沈家真的闹起来,许瑶的婚约掩不住…… 陈氏心里也隐隐有一丝后悔,不是后悔给许瑶报了应选,而是后悔没有早些谋划此事。若是当初沈家父子被转调江浙之时,她便定下由许碧出嫁,如今岂不是就少了许多麻烦?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陈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继续哄许碧:“沈家这门亲事,是当初你父亲定下的。想必你也知道,沈家如今是从二品的大将军,若不是当初你父亲与沈大将军的交情,你虽是记在我名下,也嫁不得沈家大郎的。” “我晓得你听了些话,只怕是误会了些什么。”陈氏一脸慈爱地伸出手来,替许碧理了理鬓发,“只是你父亲如何会害你呢?沈家大郎确是受了伤——领兵打仗的人,哪有不受伤的呢?好些伤看着重,其实养养也就好了。” 许碧默默听着,并不接话。陈氏的动作看起来慈爱,其实手指都小心避着不碰到她的脸颊,就这股子疏远劲儿,实在是让她的话没什么说服力。 陈氏显然也不想跟她一直扮什么母慈女孝,很快把手收了回去:“这次沈家急着成亲,一则是因为沈家大郎年纪也不小了,二则——自然,也是因着他此次确实受了重伤,沈夫人忧心他,想着早些成亲,既是冲冲喜气,也是有人照顾——这丫鬟小厮们虽会伺候,总不如自己媳妇儿贴心不是?” 许碧心想这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一做娇羞模样?然而她实在是脸红不起来,便只能继续摆出面瘫脸了。 陈氏见她如此油盐不进,也是有些头疼,只能继续道:“你不要以为冲喜就是什么天塌下来的祸事了,这回沈家派人进京,是向宫里求御医的,等御医去了,什么伤治不好?你这时候嫁进去,等沈家大郎痊愈,可不就是你带去的福气?到时候,纵然你不是我亲生的,沈家上下也得把你当菩萨供起来。母亲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若是你留在京城,去哪里寻这般的好亲事?从二品大将军的嫡长子,如今自己也是五品的官儿,这京城里头数一数,有几家能这般的?便是真有这样人家,可轮得到你?” 许碧终于抬起头来:“夫人说,已经把我记在夫人名下了?那便是说,我算是嫡女出嫁?” 老实说,陈氏这一番话说得是有理有据,若是许碧先听了她的话,多半是不会上吊的。不过现在的许碧当然不会对她的话全盘相信——都千里迢迢到宫里来求御医了,沈家那位大郎的伤要是不重就奇怪了。搞不好没等她跑去江浙拜堂,人就没了也说不定! 不过跟陈氏硬顶是没意思的。如今许家是非出一个女儿不可了,若她不去,可能有两个结果:第一,陈氏不肯出自己的亲生女儿,沈家闹起来,许瑶的事败露,许家全家倒霉;第二,陈氏把许珠顶上去,然后转回头来弄死许碧出气。 总之无论哪一种方法,对许碧来说都没好处。 当然,也可能沈家大郎没等到拜堂就死了,婚约中断,许碧不用嫁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跟陈氏拧着来呢?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她嫁进去,沈云殊还是死了,她成了寡妇。但是许碧这几天仔细想过,寡妇也比留在陈氏手底下强。可以说,未出嫁的小姑娘,是这个时代最不能自主的角色了——寡妇至少还有嫁妆在手呢。 所以,嫁妆很重要。这是这个时代女子拥有私产最正当的途径。与其跟陈氏拧着或者上吊,不如讨论一下她能拿到多少嫁妆。钱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它的确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虽说是冲喜,但沈家总不会连聘礼也省了吧?”古代成亲好像是六礼,正规程序走下来至少要小半年,沈家现在要冲喜,肯定是要省掉许多环节,但下聘总不能省吧? “自然不会。”陈氏微愕,想不到许碧居然一开口说的是这个,但还是答道,“这千里迢迢的东西不好都送过来,沈家便只带了礼单。你放心,这些东西家里一件都不会留,都是你的。东西都存在江浙那边,等你嫁过去就看见了。” “那礼单呢?我可否看看?”口说无凭,她总得亲眼看看才行。 陈氏往后靠了靠,仔细打量了一下许碧。 之前听说许碧变了,她还嗤之以鼻。许碧什么样子,莫非她这个主母还不知道?不说别的,听到自己要嫁去沈家,连来她和许良圃面前说一声“不”的勇气都没有,直接就上了吊。如此懦弱的性情,还能变到哪里去? 因此,陈氏觉得,自己这一番说辞,定然是能说服许碧的。自尽之事,有第一回可未必敢有第二回,以许碧的性情,怕是第一回就要吓死了她,没见这些日子再也不曾求死么?只要她不敢死,再说明这利害关系,许碧定然会乖乖点头。 只是,这会儿许碧倒是没说不嫁,可这反应却是出乎陈氏意料之外。她本以为许碧只会哭,至多是求几句,可万没想到,她居然要看聘礼单子! “宝盖,去把礼单和玉佩取来。”陈氏沉吟一下,还是同意了。虽然不知道这丫头是想做什么,但看看礼单也是无妨。 宝盖很快捧了个匣子回来,里头那聘礼单子还真是厚厚的一迭,许碧拿起来看了看,极规整的楷书,偶尔有个把字实在不认识也无所谓,反正看得出来聘礼相当丰厚。 陈氏指了指匣子里的一对玉佩:“这是沈家家传的玉,给嫡长子下聘用的。别的东西不好搬运,沈家人就带了这个过来。你瞧瞧,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沈家如此重聘,便是看重于你,这门亲事,可再没有更好的了。” 陈氏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惋惜。若不是沈家遭新帝忌惮,沈家大郎又是重伤,当真是一门好亲事。单看这聘礼单子,就知道沈家家底有多丰厚了。这里头,什么绫罗绸缎、首饰珠宝一应俱全,单那一对儿金雁就有足足四十八两重,赤金,整张单子的聘礼估一估,不算这对传家玉佩也要值到五六千两!可惜,都要归许碧了…… 许碧对衣料首饰的估价不怎么在行,但单看这礼单的厚度也知道不少,浏览了一遍便道:“沈家如此厚聘,也是因要求娶嫡女之故吧?” 陈氏还以为她又要纠缠许瑶,眉头不禁一皱:“你既记在我名下,自然也是嫡女了。”这话说得就的,只待许碧再推却,就要发怒了。 许碧却是把聘礼单子握在手里,抬起头来双眼闪亮地道:“既然我已是嫡女,那嫁妆也该按大姐姐和三妹妹的例来吧?沈家既重聘,我的嫁妆也总该与之相当才不丢许家的脸面吧?” 陈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嫁妆丰厚,又善于经营,自然是早就为自己的儿女打算起来了。但她有一子两女,许家又在京城中置了宅子,日常也还要开销,算一算,许瑶和许珠的嫁妆,大约每人也就是五千两银子。在京城之中,四五品官家的女儿,有这样一笔嫁妆已算是相当不错。 对许碧,陈氏自是从未想过要给她花费这许多。虽然许良圃也说了要按嫡女的例来,但她想着削减些,满打满算花个两千来两也就罢了。便是两千两她都肉疼得紧——许良圃的俸禄只够自己用,这些钱还不是要她拿自己的嫁妆贴补——可如今许碧一张口就说要与沈家的聘礼相当,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硬生生地在割她的肉啊! “碧儿——”陈氏把到了喉咙口的责骂硬咽下去,勉强露出笑容,“你们姐妹三个的嫁妆我都早在攒了,可这家里还有你弟弟要读书,将来他也要娶妻下聘……咱们家跟沈家比不得,母亲跟你父亲也商议了,拿三千两银子出来,细细给你备一副好嫁妆,齐齐全全地送到江浙去……” 陈氏自觉已经是用尽了耐心,谁知许碧却扬起脸,笑着说了一句:“可是,大姐姐要入宫应选,若选中了,她就用不到嫁妆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镇压 二姑娘果然是变了。流苏在心里暗暗地说。以前这位二姑娘不管什么时候都低头含胸的,就是对陈氏身边这几个大丫鬟,那也是畏畏缩缩,除了叫声姐姐,是多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像这样打听消息,简直是从所未有。难道真像有人说的那样,二姑娘打鬼门关上走了一转,是得菩萨点化了不成? 心里嘀咕着,流苏脸上却是笑盈盈的:“奴婢怎么当得起姑娘这样说。姑娘有什么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 只说知无不言,可不说言无不尽?许碧笑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沈家那边的情况。姐姐也知道,我对沈家一无所知,这眼看就要去江浙了,心里实在有点慌。” 眼看流苏笑盈盈的就要开口,许碧先又笑了一声:“姐姐可得给我讲详细了些,毕竟沈家的规矩可能跟咱们家里不一样,我若是不知深浅,过去闯出什么祸来,自己吃亏也就罢了,就怕有那不懂事的人,以为咱们家里没家教,再连累了姐姐妹妹们,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流苏心里咯噔一跳。这姐姐妹妹们,其实说的是还是姐姐,流苏听得出来,看来这回话,不尽心是不行了。 心念一转,流苏连忙敛了笑容:“姑娘说的是。姑娘只管问,奴婢知道什么,必定细细地与姑娘分说。” 许碧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我听说,沈夫人是继室?” 流苏细细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许碧伸了伸腰:“大厨房那边的粥汤也熬好了吧?知雨,你陪我去看看姨娘。” 知雨连忙应声,跑去大厨房提了熬好的粥并四样素点心,就陪着许碧往姨娘们住的院子走去。只留下知晴一个人在屋子里继续收拾东西,生了半肚子的闷气。 许良圃只有两个妾,说是妾,其实都是丫鬟提上来的,且都没个儿女,还不抵当年许二姑娘的生母身份高。其中路姨娘是伺候了十多年的,另一个素姨娘则是两年前许良圃升了侍读学士之后陈氏从外头买来的,二十出头,还算有几分宠爱。 许府的宅子地脚颇好,只是面积不算很大,陈氏嫡出的两个女儿还住一个院子呢,姨娘们就更不必说了。这个“香园”也就比许碧住的“翠庐”大一点儿,两个姨娘自是住得紧巴巴的。 这住得太近,就容易生出矛盾,许碧才进香园的门,就听见素姨娘的丫鬟鹅黄在廊子底下叉着腰骂:“自己连个架子都支不牢,还要诬赖别人!衣裳脏了就再洗一回,还怕累死了谁不成?一个做丫鬟的,还真当自己是太太了?” 许碧抬眼一瞧,小得可怜的院子里撑着长长的竹架子,上头晾着素姨娘的衣裳——不是桃红就是藕合,一看就知道是素姨娘的。院子一角,路姨娘的丫鬟竹青正在用清水漂几件非青即绿的衣裳,一个竹架子靠在院墙边上,一只撑脚歪了。 “一定是鹅黄又欺负竹青了!”知雨忿忿地说。当然,与其说是鹅黄欺人,倒不如说是素姨娘欺人。狗若不仗人势,其实也没那么凶。 许碧抬头看看天空,这几日时常有雨,难得今天晴空万里,各房都忙着洗衣裳。香园这院子小,但两房的竹架子也勉强摆得开,其实根本不必如此欺人。 “走,去看看姨娘。”许碧穿过院子,脚下轻轻一勾,竹架子晃了两晃,啪叽一声拍在了湿乎乎的泥地上。 “哎呀!”鹅黄叉着腰的手还没放下来,就僵成了一只茶壶,“二姑娘!” “什么事?”许碧脚步不停,走上台阶。 鹅黄气得一跺脚:“二姑娘,你怎么把衣架子都踢倒了!姨娘的衣裳,这下全都弄脏了!” “衣架子?”许碧抬起一边眉毛瞥她一眼,“这架子不是你支的吗?连个架子都支不牢,怎么反而诬赖别人?衣裳脏了就再洗一回,还怕累死了谁不成?” 鹅黄一张鸡心脸都青了。这明明是她刚才说竹青的话,这会儿却是被许碧一个字不改,全盘拍回了她脸上。 “二姑娘,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鹅黄气急,就有些口不择言起来。素姨娘衣裳多,又爱换,这几日阴雨就积下不少件,她就是怕晾不干,才把竹青支起的架子给推到了一边去。这会儿又全沾了泥,她再一件件地清出来,可就真的要晾不干了! 许碧看了知雨一眼。知雨立时就上前一步:“你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你就是这般跟姑娘说话的?谁给你的胆子!” 许碧稍微有点儿遗憾——知雨这口气还是不够硬。看来,原身这位许二姑娘确实懦弱,以至于身边的丫鬟也底气不足。倘若换了许瑶身边那两个丫鬟知香和知韵,恐怕这会儿一个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 当然,许碧也不是就那么想打人,但鹅黄这个丫头仗着素姨娘有点宠爱,欺负路姨娘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若不能把她打痛了打怕了,日后路姨娘少不得还要受委屈。 鹅黄也发觉自己是失言了。一个丫头说姑娘眼瞎,少说是挨一顿手板子。只是二姑娘一向懦弱,身边的丫鬟也是如此,就说这个知雨吧,说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其实不过是拿来凑数的,居然也敢这样喝斥她,被别人听了去,以后她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鹅黄正在又气又急,素姨娘打帘子出来了。身上就穿一件玫瑰红的小袄,往门边上一倚,娇声娇气地开了口:“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姑娘。这是谁惹二姑娘生气了,在我这院子里打鸡骂狗的……我说二姑娘,这打狗还看主人面呢,姑娘是读过书的人,想必明白这个道理。” 许碧都快被气笑了。这么明白道理的人,却整天欺负路姨娘,看来道理都是用在别人身上的,要用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被狗吃了。 若素姨娘只是争宠,许碧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万恶的旧社会,一群女人抢一个男人,不争怎么办?但路姨娘明明已经无宠,根本碍不着素姨娘的事,她还要趁机再踩一脚,这可就叫人忍无可忍了。 “我自然明白这道理,所以这不是也没动手打姨娘吗?”许碧索性也站住了,笑吟吟地回答。 素姨娘愣了一下,一张俏脸顿时就胀红了:“姑娘说什么?”许碧这是把她比成狗吗? “姨娘要是听不懂呢,就去多读几本书。”许碧漫不经心地道,“别整天只会倚门——咳,不成个体统。我这就要嫁到沈家去了,姨娘这样儿若是让人知道,只怕还要连累我呢。” 素姨娘没读过书,但也知道倚门卖笑的说法。她当初在人牙子家里,还真是要被卖到那种地方去的,只不过运气不错,被陈氏先买了而已。就是这副雨后娇花的模样,也是那时候学来的。 这事并不怎么光彩,素姨娘自己也知道,但偏偏她自己平日里又不自觉地就用这副模样来奉承许良圃,所以就特别的忌讳。这会儿许碧一句话就捅了她心窝子,比说她是狗更让她无法忍受,一时红头胀脸,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说句最厉害的话反击:“我连累姑娘?只怕用不着我呢!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病秧子,到时候嫁进门就做寡妇,可不是别人连累的!” 知雨气得眼睛都瞪圆了,许碧却在暗暗叫好——就等你这话呢,只要说到沈家,这把柄就是妥妥的了。她正要开口,就听院门外一声大喝:“住口!”回头一瞧,却是个还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是许良圃。 素姨娘只顾着跟许碧争吵,没注意许良圃竟过来了,先是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拿着帕子往脸上一抹,眼圈就红了:“老爷——二姑娘骂了妾的丫头,还说妾是——” “住口!我叫你住口!”许良圃脸都有些青了,刚才素姨娘尖尖的声音,他在院子外头都听见了,说什么沈云殊活不了多久,这幸好是在内院,否则若是被沈家下人听见,传回沈文耳朵里去…… 素姨娘吓愣住了。许良圃黑着脸道:“还不赶紧回你房里去!” 许碧可不打算让她就这么轻易地躲了:“父亲,沈大少爷当真快要死了?” “胡说!”许良圃哪能承认,“这都是讹传!你不要信人胡说!沈家大郎不过是受了伤,宫里已经指了御医去江浙,自然能治好的。” “原来如此。”许碧点了点头,忽然又问,“可既然这样,姨娘是怎么知道的?还这么言之凿凿,倒好似比父亲知道得还清楚似的。”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这些下人乱传的了!许良圃瞪着鹅黄:“把这个丫头拖下去!既然她这么爱传话,明日就打发到庄子上去,让她好好地说!” 鹅黄扑通跪了下去:“老爷,老爷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庄子上那干的都是粗活,她不要去呀! “老爷——”素姨娘脸上阵青阵红,“鹅黄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妾也只是一时气急失言,老爷就饶过鹅黄这一回,她下次再不会了。” “听了一耳朵就听得沈家大少爷命不久矣——”许碧悠悠地道,“若是再听一耳朵,说不定下回姨娘一时情急,就要说到大姐姐了……” “大姑娘?”素姨娘一脸茫然。大姑娘怎么了?不是马上就要去应选了么?别说大姑娘可能选进宫里做贵人,就单凭她是夫人的心头肉,她也不敢随便说许瑶什么闲话呀…… 许良圃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最怕的就是许瑶这事儿出纰漏。目前来看,陈氏对沈家的亲事封口甚严,至少素姨娘显然现在还不知,跟沈家定亲的原是许瑶。可是就看素姨娘这口无遮拦的模样,若是有一日知晓了,只怕一时情急就会不知死活地喊出来,到那时万一传出去…… “把鹅黄拖下去!”许良圃沉着脸,“没听见我的话么?”他不敢想这事儿倘若就这么被些碎嘴的人喊出去会是个什么后果,但鹅黄这样爱传话的丫头是不能留了,就连素姨娘也…… “叫夫人另选个老实懂事的来这园里伺候!”不单是香园,这府里所有的下人都该筛一筛,凡是那嘴碎的嘴快的,都换了才放心。至于素姨娘——虽说不能换,但也不能让她再乱嚷嚷了。 “回你屋里去,没事不许出来!”许良圃黑着脸,几乎都想把素姨娘这屋子封了,又不免有些怨怪陈氏——此事实在做得太过操切,惹出了后头多少麻烦来…… 这么一想,许良圃的目光不由得又转到了许碧身上来。素姨娘在香园里爱欺人他是知道的,但路姨娘素来能忍,若不是许碧,定然是不会吵起来的。这个二丫头从前唯唯喏喏,这会儿说要嫁到沈家去,倒胆大起来了…… “老爷——”路姨娘这几日一直被陈氏罚在房里跪经,陈氏还派了个婆子来看着她,刚才虽听到许碧来了,却是被那婆子盯着不让她起来,直到听见许良圃的声音,这才挣扎着起身挪了出来,只招呼了许良圃一声,就担忧地看着许碧,“二姑娘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姨娘。”许碧一看路姨娘扶着门框,脸就直往下沉,“夫人都说姨娘不用跪经了,姨娘这腿——”就知道陈氏不会那么容易罢休。 “是我自己要跪的……”那婆子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路姨娘却只想息事宁人,别让许碧再遭许良圃厌弃。如今这亲事已经是无法改变了,万一沈家大郎真有个三长两短,许碧只怕日后还要有指望娘家的地方,若是为了她真触怒了许良圃和陈氏,到求人的时候可怎么办? 许碧却直接转向了许良圃:“父亲,姨娘这样子,我可真是不放心。” “什么?”许良圃脸色发沉。他可是在官场上打滚的人,自然听得出许碧话里的意思。 “我想让姨娘送我去江浙。”许碧瞥了一眼路姨娘,见路姨娘眼里爆出惊喜之色,又加了一句,“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姨娘能陪陪我,我心里也安定许多。”要是有可能,她真想把路姨娘带离许家算了。 “胡闹!”许良圃却断然拒绝了,“带着个姨娘去沈家成何体统!” 不过许碧眼下可是今非昔比,许良圃拒绝之后,又将声音放缓,道:“你不必担心,只要你在沈家过得好,你姨娘自然也就好了。” 许碧心里冷笑,许良圃这是反过来用路姨娘威胁她呢? “那就让姨娘搬到我院子里吧。香园太小,又难得个安静。”许碧扫了一眼素姨娘的屋子,不容置疑地道,“横竖我嫁得远,那屋子也用不着了,不如让姨娘住进去。姨娘身子也不大好,又许了吃长斋的愿,自己住一处,诸事也方便些。姨娘好了,一家子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父女两个对视了片刻。许碧忽然觉得一阵好笑。今天一早,她就是这么跟陈氏面对面坐着相互威胁,这会儿又跟许良圃对峙,这许家可真有意思。 “碧儿——”许良圃脸色更阴沉了,“别忘了,你毕竟是姓许。” “这我自然不会忘记,十几年都记着呢。”许碧讥讽地笑了一下,平常好像也没人记得她姓许,等到冲喜的时候可就记得了。 不过,这个时代也就是如此,许碧可以跟许良圃和陈氏谈条件,却也不能太过分:“父亲放心,我只是想让姨娘养好身子。毕竟以后大姐姐有了好前程,姨娘能跟着享享福,长长久久地看着我在沈家过日子呢。” 许良圃目光略有些复杂地打量了许碧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个女儿果然是有些变了,可心里却只想着路氏,半点也没有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过她既说了这话,可见还是知道利害,如此,也就罢了。 “既如此,明日就叫你母亲安排,让路氏搬到你那院子里去住。”许良圃迅速地衡量了一下,觉得满足了许碧的心愿也没什么。其实就是陈氏也不曾怎么苛待两个姨娘,只不过素姨娘总是爱挑事…… “老爷,二姑娘——”路姨娘有些懵了。她还以为这次在陈氏面前那么一闹,必要被重罚了,怎么反倒能自己独居,摆脱了爱生事的素姨娘? “说几句话就回去罢。”许良圃又看了看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儿,“也该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起程,莫耽误了。你的嫁妆——” “夫人已经折了银票给我。”许碧微微一笑,“父亲放心,夫人都安排好了。只要父亲身体安康,一家子平安和顺,女儿就放心了。”原身的许二姑娘对许良圃还有孺慕之思,这句话就当是替许二姑娘说的吧。 不过这话倒是让许良圃怔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应了一声,抬脚走出了香园。他一走,路姨娘就抓住了许碧的手:“二姑娘,你怎么,怎么那样跟老爷说话……我不要紧的,可你若是惹老爷生了气……” “父亲不会生气的。”许碧拍了拍路姨娘的手,“等我出了门,姨娘就安生过日子,自然没事的。” 一说出嫁,路姨娘眼圈就又红了:“姑娘,苦了你——” 许碧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姨娘,这是父亲早就为我定下的亲事,何况沈家这样门第已是极好的了,哪里就苦了。姨娘就在家里好生过日子,我会写信回来的。” 路姨娘怔了一下,明白了许碧的意思——姊妹易嫁之事是绝对不能说出去的,路姨娘因是早就伺候许良圃才知道此事,若是不能守口如,别说陈氏,就是许良圃说不定都会来个“以防万一”,只有这件事只成为少数人的秘密,才能相互制衡,对大家都好。 “姨娘,姨娘明白了……”路姨娘把眼泪硬吞了回去。她的二姑娘为了她能做到如此地步,她自然也要好好地过,不能让二姑娘嫁去了沈家,还要为她担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姐妹 从香园出来,许碧长长地叹了口气。 “姑娘——”知雨看出她的心思,小声道,“姨娘是不能跟着您嫁出去的,您在婆家好好的,姨娘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她晓得姑娘的心思——亲姨娘连面都没见过,这些年就只有路姨娘,如何能不亲近?且路姨娘在许家过得又不好,姑娘又是嫁去沈家冲喜,两边皆是忧心挂念,真是难上加难。然而毕竟没有带着姨娘出嫁的,如今姑娘替路姨娘争到了翠庐独居的待遇,又给路姨娘留了五百两银子,也算是安置得极妥当了。 许碧有些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前世,她的父母是一对怨偶,好容易熬到她上了大学,人家就迫不及待地离婚,又各自组建新家庭去了。剩下她就成了个两不靠,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她都淡淡的。这么一比,竟还不如路姨娘对许二姑娘关心疼爱呢。 虽说她是个“冒名顶替”的,但仅仅是受原身的记忆影响就对路姨娘生出亲近之意,可见路姨娘的真心。可惜她才来就要嫁出去,竟然连多让路姨娘关心几天的机会都没有…… 知雨见她还是眉头不展,不禁又道:“姑娘,奴婢多嘴说一句,姨娘这般安置已是最好的了,如今您得想想您自个儿的事啊……” “是啊。”许碧不禁又叹了口气。虽说已经衡量过了利害关系,可冲喜难道又是什么好事不成?最糟糕的,万一她刚进了门,沈家大郎就死了呢?那她不是来冲喜的,分明是来报丧的。如果那样,沈家人会对她怎么样?她真得替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流苏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据她所说,沈家的人员不算太多,但成分还是挺复杂的。 沈大将军——她未来的公公,原配是自己的青梅竹马,姓连,秀才之女。只可惜身子太弱,生下长子沈云殊之后就过世了。于是两年之后,继室王氏就进了门。 那会沈文已经做了百户,再娶自然就不是穷秀才的女儿了,这位沈夫人娘家还是先帝的王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同族,当然只是旁枝,而且离得八丈远,说起来也就是同姓而已,但总归听起来是挺能唬人的。 王氏进门之后,很快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沈云安,今年也有十六了;女儿沈云娇,则是跟许碧一般年纪。 另外,沈家还有个庶出的女儿沈云婷,今年十五岁。她的生母捧香是原配夫人连氏身边的丫鬟,在连氏过世而王氏尚未进门之前,一直替沈大将军管着后宅。 这么看来,沈家的人口跟许家差不多,可关系却是要比许家复杂多了。 “难怪沈家这么痛快就答应让我嫁过去……”许碧不能不阴谋论一下了。如果沈云殊的亲娘还在世,恐怕是不肯让许家拿个庶女来换嫡女的,毕竟沈云殊是嫡长子,娶来的妻子是要掌家理事的,而庶女在这上头可未必能行。就说许碧这畏畏缩缩的性子,她敢管事,能管事吗? “要是这么看来,沈大少爷或许一时半时还不至于……”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知雨小声说。 “哦?你说说看,为什么?”许碧很有兴趣地问。 沈家那可是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她孤军奋斗可不行,能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知雨这小丫头年纪虽然不大,可又勤快又聪明,比知晴不知强出多少去。最要紧的是,她对许二姑娘一片忠心,事事以她为先,这更是知晴根本比不了的。 所以许碧也很愿意跟知雨多说说沈家,尤其知雨也要陪嫁过去,若能把她培养起来,无疑是一大助力。 知雨想了想,迟疑着道:“奴婢想,江浙到京城这么远,就算老爷答应了,姑娘也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这前前后后的,总要花个十几天,若是沈少爷真的……如何等得了呢?” “说得对。”许碧笑眯眯地道,“还有吗?” 知雨小心翼翼地看了许碧一眼:“奴婢本来只想到这个的……”还是在姑娘上吊之后才想到的,若是早点儿想到,告诉了姑娘,说不准姑娘就不会自尽,也不必受这一番苦了——看姑娘脖子上那道瘀痕到现在都还没消,本来就瘦弱,如今这脸更是只有巴掌大了。去江浙的路可不近,也不知姑娘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接着说啊。” 许碧的话打断了知雨发散的思绪,她连忙把心思拉回来,想了想才道:“奴婢原不知道沈夫人是继室,还以为沈夫人急着给沈少爷冲喜才答应了姑娘嫁过去。可这会儿听流苏姐姐这么一说——说不准沈夫人本就不想让沈少爷娶大姑娘,免得,免得大姑娘嫁过去,要跟她争管家的权……” 大姑娘可是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可二姑娘从来就没学过什么管家理事,连账本都没看过,就算让二姑娘管家,恐怕…… 知雨说得有些忐忑,毕竟这不但是妄议了沈家夫人,好似还有些贬低了自家姑娘。 “你说得没错。”许碧却很高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懂争权的事呢。” 姑娘自己也没多大呀。知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声道:“奴婢有时候听二门上那些妈妈们说话,说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头争得可厉害了……”尤其是继子媳妇与继婆婆之间。 虽然说这些话的婆子们也未见得就真知道得那么详细,甚至好些事都是以讹传讹,但总归道理是差不多的。 “不错。”许碧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听了别人家的事,就会用到自家来,举一反三,知雨很聪明嘛。你听过的那些事,有空也讲给我听听。”老实说这些后宅的事儿,她恐怕还没知雨这个小丫鬟知道得多呢,毕竟现代人的家庭成分是要简单得多了。 知雨得了夸奖,刚欢喜得要笑一下,目光瞄到远处,笑容顿时僵住了:“姑娘,是,是大姑娘和三姑娘……” 许碧抬头看去,只见路那一头果然是有两个人,正被一众丫鬟簇拥着走过来。 “姑娘,往这边——”知雨习惯性地打算拉着许碧拐到旁边的岔道上去。大姑娘也就罢了,三姑娘却是个刻薄的,有事没事就要刺自家姑娘几下,还是能躲就躲吧。 “哟,那是谁呀?”许珠却是眼尖地发现了许碧主仆,扬声先开了口,“怎么的,这定了亲事就连自家姐妹都不认得了?” 许碧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据原主的记忆,她对许三姑娘可是能躲就躲能让就让,真不知道这位三姑娘到底是哪根弦不对,就硬是要没事找事。要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吧,大姑娘许瑶可是没有过这种中二期,一直还对这个庶妹保持住了表面上的和平。 所以,还是许三姑娘自己的性格讨人嫌吧。许碧在心里下了结论。 “原来是二姐姐呀。”许珠果然是一副要找麻烦的口气,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先把许碧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撇了撇嘴,“二姐姐如今可是定了亲的人了,怎么还穿得这么素净,说出去还当家里不给你做新衣裳呢。” 虽然是这么说,可许珠的脸上明显是挺满意的。 这是来比穿戴的?许碧只觉得一阵无语。 虽说都是女儿,陈氏也从来不说什么嫡庶有别的话,甚至大家的月例银子都是一样的,可陈氏自然会贴补自己的女儿,所以许瑶许珠的穿戴根本不是许碧能比得的。 就拿眼下的情况来说吧。许碧穿的是年前公中给做的衣裳,湖蓝色绸缎散绣碎花,因为穿得仔细,看起来还跟新的一样。可是跟许珠身上那海棠红绣大朵团花的袄裙一比,就黯然失色了。更不用说头上手上的首饰——老实说,许珠才十二岁,这种打扮实在是太过华丽了一点儿,要不是那些首饰的式样都轻巧,看着简直就有些累赘了。 这种金光闪闪的风格,许碧这个穷鬼可是根本及不上,这远远一看就能知道,许珠还非要跑到眼前来打量,真是莫名其妙。 既然如此,许碧也没什么好说的,对着后面的许瑶招呼了一声:“大姐姐。” 虽然是亲姐妹,可许瑶真不是许珠能比的。相貌就不说了,十六岁的少女,身条已经长开,银红色袄子稍稍在腋下收了一点儿,就显出了腰身。就是戴的首饰也不像许珠那么招摇,发髻中间一朵赤金镶红宝石的牡丹花,旁边就配几朵绿松石和蜜蜡的串子压压颜色,看起来既雅致又不失喜庆,也难怪陈氏有底气送她去应选了。 许瑶矜持地点了点头:“二妹妹这是从哪里过来?” “刚刚去看过路姨娘。” 许瑶眉梢微微一跳。刚才她和许珠都在陈氏屋里说话,忽然间许良圃就气冲冲进去,开口就是让陈氏挑个嘴紧又能干的丫鬟去伺候素姨娘。 丫鬟要挑嘴紧的,等于就是在说素姨娘主仆嘴碎。而要挑能干的,与其说是去伺候,倒不如说是去监督了。显然,素姨娘主仆肯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如今许家最不能说的话,也就是那件事了。 不过素姨娘这个人,许瑶是知道的——眼皮子浅,又欺软怕硬,平生最注重的除了衣裳首饰,大概就是生儿子,除此之外的事,她既不怎么关心,陈氏也不会允许她知道。所以,姊妹易嫁这事儿,素姨娘主仆根本就不知道,又怎么会因此触怒了许良圃呢? 不仅如此,许良圃还说,为了防止下人乱传话,要让路姨娘住到翠庐去,将她和素姨娘隔开。这话许瑶就更不相信了。真是怕下人乱传话,把两人都关在香园里才最稳妥呢。路姨娘这一搬去翠庐,日子可是比从前要好过多了呢。 难道又是这个二妹妹捣的鬼?许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碧。 许珠还小,许多事陈氏都不曾告诉她。但许瑶却早就是母亲的左膀右臂,就是这次陈氏拿了四千五百两银票给许碧的事儿,许瑶也知道。那会儿她还有些不敢相信,母亲居然会被许碧拿捏住,但现在看许碧的神态,果然是跟从前不一样了。难道说真是死过一回,竟开了窍不成? “妹妹是舍不得路姨娘吧?”许瑶笑了笑,“其实妹妹不用担心。沈家这门亲事是极好的,你过得好,姨娘自然也就放心了。” 又是这一套。还真是亲母女,说出来的话都这么相似。许碧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正要说话,许珠却在旁边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可不是。沈家光是聘礼就下了那许多,又有嫁妆,日后就算是守了寡,二姐姐也——” “三妹妹!”许瑶猛地提高声音,“这也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该说的话?”这个妹妹真是被母亲娇惯坏了,原是怕她年纪小,有些事并不敢让她知道,结果就是说话也不知忌惮。这会儿家里都盼着许碧安安分分地嫁过去,为此陈氏咬牙拿自己的私房给她做嫁妆,许珠却是什么戳心窝子就说什么。若是把许碧刺得再闹出自尽的事来,那她的前途可就全完了! 许珠不怕陈氏,却是有些怕这个姐姐,闻言悻悻闭上了嘴,可心里到底是不忿。 沈家是什么门第她知道,沈家送来的那聘礼单子她也看了,虽则她是不肯去冲喜的,可想想许碧竟得了这么一门亲事,心里便觉得不快。 若是许碧一直闹生闹死,她心里还舒服些,可许碧这会儿眉眼带笑,仿佛是十分满意这门亲事似的,又怎么教她心里不恼呢?凭什么一个姨娘生的,能嫁去那样的人家,还平白的得了那许多聘礼和嫁妆? “三妹妹是该谨慎些了。”许碧冲许珠冷笑了一下,“已经是大姑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开口之前还是先想想的好。免得被人听见,倒要说夫人没有好好教导女儿了。大姐姐说是不是?”她这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平白无故就被许珠夹枪带棒地来了一通,难道还要跟她客气不成? 本来许碧是不打算跟这姐妹俩多说什么的。虽然以前的许二姑娘没少被她们欺负,但对许碧来说,即使年纪最长的许瑶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年纪比她们两个加起来都大,也不怎么好意思以大欺小。 然而许珠说的话实在让人恼火。就算许珠不知道这门亲事原本是许瑶的,对她没什么感激之心,至少也该有点同情心吧。沈家也算是许家的世交,听见朋友家的孩子重伤将死,不但毫不担忧,仿佛还巴不得人家快死,只为了让庶姐守寡。就凭这些话,说她一句没家教,说陈氏一句不会教养孩子,难道还冤枉了她们? “你敢说母亲——”许珠两道眉毛险些竖到额头上去,冲上一步就抬起手来。 许碧一把抓住了许珠的手。许二姑娘这小身板儿,力气和反应自然是都比不上她自己原来的身体,但许珠也才十二岁,娇生惯养的同样没什么战斗力,许碧拿下她还是不成问题的。 “珠儿!”许瑶脸都有些青了,“快住手!” 许珠从前倒是没打过许碧。盖因许碧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畏畏缩缩的,根本也没有让她动手的理由。但她更没想到,她要打了,许碧居然不是老老实实受着,竟然是敢还手了! 这简直是要造反了啊!许珠气急败坏地想把手抽回来,谁知连抽两下都没抽动,手腕倒被许碧抓得有些痛了:“你,你敢打我!那沈家大郎就是快死了,谁不知道!” 许碧用力一甩,把许珠甩得身子一歪,冷笑道:“究竟是谁打谁?三妹妹说话最好先过过心。老这么胡说八道的,仔细给家里招祸!沈家少爷是战场负伤,皇上那里尚且赏下御医全力救治,三妹妹却巴不得他快死。不知道这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流苏说了,沈家原先在西北是对战北戎,如今在江浙则是剿匪抗倭,这就是守土开疆,保家卫国呀!虽然这个年代的军人跟她那个时代不大一样,但无论如何你过着人家打出来的平安日子,就应该有些敬重才是。就凭许珠说的这些话,要是被沈家人听见,抽她一耳光都是轻的。 许瑶脸色十分难看:“珠儿,你再不住口,我要告诉父亲去了!” 许珠不怕母亲陈氏,却怕许良圃,闻言眼圈顿时红了:“我要告诉母亲去!”说罢,转身就跑,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连忙跟了上去。 许瑶瞥了一眼妹妹的背影,轻咳一声:“珠儿是被宠坏了,不过她素来有口无心,二妹妹别跟她计较。宫里御医都去了,沈少爷必定能药到病除,转危为安。” 她一面说,一面心里冷笑。这个庶妹果然是有长进了,如今说起话来竟是一套一套的,字字句句都叫人无法反驳,也难怪能挤得母亲拿出了一大笔银子。 不过,这个庶妹再能耐,终究还是只在翠庐那一方小院里过日子,外头的事知道得太少了。她只道宫里派御医就是要为那沈云殊治伤,却不知这派御医里头也大有门道,更不知道如今沈家已被新帝猜忌,新帝只怕是根本就不想治好沈云殊的。 母亲就是关心则乱——许瑶冷静地想——不过这也怪不得母亲,谁也没料到先帝突然驾崩,而新帝竟这般忌惮沈家,更不必说她居然正逢上了新帝选秀。母亲素来疼爱她,沈家和皇宫,该选哪个一目了然,母亲为了她,一时谋划得稍稍急了些,不免就有些漏子被人抓在了手里。 不过,便容这个庶妹略得意几日好了。马上她就要离开京城,只要想在沈家安生过日子,她就绝不敢说出易嫁之事,否则,单是沈家那位继室夫人就有得苦头给她吃。 如此一来——许瑶漠然地想着,她就有足够的时间了。也幸得这些年家里从未宣扬过与沈家的亲事,许碧嫁过去冲喜,自然就无人再疑心她,她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后宫之中经营。 新帝才二十五岁,中宫又无子,若是她能抢先生下皇子,那时还有何惧?若是新帝要算计沈家,或许她还能利用许碧,替新帝打探一下沈家的消息呢。等到沈家倒了,许碧手里捏的那点把柄还算什么呢? 许瑶垂下眼睛,微微一笑:“我们到底是姐妹,日后还要守望相助,妹妹切莫记恨珠儿。去了江浙,可要多写信回来,有什么事,尽管告诉父亲母亲,这到底是你的娘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旅途 二月初十,宜嫁娶,宜出行。 当然,即使不宜,许碧也得启程,毕竟从沈家人入京已经过去了七八天,再拖下去就真不像话了。就是现在动身,路上紧赶慢赶也得耗上五六天,真要是那位沈云殊伤重难治,说不定她还没进门,就先成寡妇了。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许碧想了一下,觉得那恐怕是最糟糕的了,到时候她会进退两难——沈家有可能不会要她,而如果回许家,那可真就是要由着陈氏搓圆揉扁了。 “姑娘,吉时到了,得去拜别老爷和夫人了。”知晴乐颠颠地跑过来。这些日子姑娘对她十分冷淡,她特别怕姑娘会不带她去沈家了,还好没有,看来她这些日子的勤快还是很有用的。 “走吧。”许碧才走出房门,就见路姨娘站在廊下,眼巴巴地看着她。 昨日路姨娘已经将东西搬到了翠庐来。说是搬家,其实总共也只有两个不大的箱子,路姨娘不肯改了翠庐的陈设,也不肯住许碧的卧房,只肯在厢房里住,说是要留着屋子,等许碧将来回娘家的时候住。 整个许家,舍不得她的也就只有路姨娘一个了吧?只是按规矩,这种时候路姨娘是没资格来跟她告别的。 好在该说的话昨天晚上也都说过了,许碧吸口气,对路姨娘笑了笑,接过知晴递来的斗篷披在身上,大步走出了翠庐。 虽说她得去了江浙之后才能拜堂,但出门之前还是要给许良圃和陈氏磕个头,领几句训导,掉几滴眼泪的。 许碧当然对他们没什么不舍,也根本没什么眼泪可掉。陈氏倒是拿着个帕子在眼角抹来抹去,不过只见红,不见湿。最后许良圃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咬文嚼字的许碧也没怎么听明白,反正就是那些套话,并没多少真情实感。 于是,许碧几乎是心情毫无波动地离开了许家。 时辰还早,但京城已经醒了过来。许碧一路上都把马车的窗帘掀起一个角,向外看得津津有味——别说她了,就是原本的许二姑娘,长这么大都没仔细看过京城的街景呢。 “姑娘,今儿风大——”知晴看看坐在马车一角的一个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许碧的衣袖。 扒窗户这种事儿,可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行为。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可如今沈家派来的人就在马车里,姑娘这么做,岂不是让人看不起吗? “我就是看看,车是往哪里走……”许碧放下帘子,对那个中年妇人有点怯怯地笑了一下,“让林妈妈见笑了。” 她问过流苏,这个林妈妈是沈夫人王氏的陪嫁丫鬟,这次就是她带了那一对玉佩和聘礼单子,来许家商议亲事的。 陪嫁丫鬟,必定是王氏的心腹,又能担当这样的大事,必然就是个能干的。既然如此,她在许家这些日子,必然也打听了解过许碧的情况,不管沈夫人有没有什么其它心思,许碧想自己还是暂时维持许二姑娘原本的形象比较好一点——敌不动我不动嘛,情况未明的时候,装一装有好处。 林妈妈生了一张满月脸,看着就很好亲近的样子,笑起来就更显得和善了:“我们先坐船,所以是出南门往码头上去。” 许碧挺庆幸的,虽然这个朝代根本不存在于她读过的历史中,但许多事情都差不多。比如说京城,差不多就在南京的位置,这样就可以坐船走很长一段水路,然后再转陆路进江浙。如此一来,省时省力,还舒服得多。要知道这个时代的马车可没有橡胶轮胎,这要是一路咯噔咯噔的颠到江浙去——想想都觉得绝望。 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不过沈家用的是官船,事事优先,故而许碧没怎么耽搁就登上了船,不久船身就晃动起来,驶离了码头。 “这里是姑娘的住处。”林妈妈把许碧主仆几个领到了船中间最大的一间舱房里,“奴婢就在姑娘隔间伺候着,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只是这船在水上不比别的,姑娘若是要去甲板上,千万要知会奴婢一声儿,好让人跟着——这万一落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晴原先还兴致勃勃的,很有上甲板看看风景的念头,这会儿听了林妈妈的话,不禁缩了缩脖子:“妈妈说得好生吓人……” “可不是奴婢吓唬姑娘。”林妈妈一本正经,“这江里水大,若落了下去都未必救得及。且这会儿江水冷着呢,姑娘在舱里都要仔细些,不要吹多了风,更不必说落水了……” “我知道了,多谢妈妈提醒,若是要出舱房,我总先告诉妈妈就是。”许碧是会游泳的,但就许二姑娘这小身板儿,真落了水估计是扑腾不了几下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许碧对此深有体会。上辈子她几次得到出国采访的机会,不就是因为她身体好,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吃得住吗?当时有个同事各方面条件不比她差,但就是身体不好,时不时地生病,这叫领导如何敢把她派出去? 锻炼身体,势在必行。在许家那几天是事情实在太多,现在离了许家,她就得开始着手了。比如说,她得给自己补充点营养,再比如说,要多活动。 不过,许碧的计划还没开展就不得不搁置了,因为——她晕船。 确切点说,是许二姑娘晕船。 “姑娘,这是刚买来的姜梅,姑娘快含一颗。”知雨抱着个小罐子跑进舱房,急急地打开罐口包的油纸,散发出一股子酸甜的香气来。 许碧恹恹地躺着,张开嘴让知雨投喂。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知道晕船的滋味居然这么难受,稍微动一动就是天旋地转,胃里仿佛装了条活鱼,时不时地就要翻腾一下。别说多活动了,她现在饭都吃了几口。 “姑娘,怎么样?”知雨眼巴巴地看着。许家只随便给姑娘准备了些防风寒的成药,好容易熬到船在码头上停靠补充食水,她忙不迭托船工去买了姜梅来,原还想请个郎中来给姑娘诊诊脉,开些汤药,却是被林妈妈拒了,说是这等小地方没个好郎中,倒怕把姑娘治坏了,且如今急着赶路,倒不如等到了芜湖再请个好郎中,仔细诊诊脉。 “奴婢觉得,那林妈妈——”知雨有些忍不住了。林妈妈笑得和气,跟许碧说起话来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请姑娘只管吩咐”,可却连个郎中都不给姑娘请,真是口是心非! 许碧笑了笑:“你心里明白就好。”许家总共只给她陪嫁了四个人,除了知晴知雨,就是一对儿从前据说是在庄子上当差的夫妇。这么着,这条船上都是沈家的人,她们主仆也只能先忍一忍了。 “可姑娘的身子……”知雨眼圈微红。难怪路姨娘说沈家不是好亲事,果然如此! “放心,晕船死不了人。”晕船这事儿,就是在她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就是习惯了便好。其实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到,今天吐得已经比昨天少了。要不是许二姑娘这个身体实在有点弱,还能适应得更快些。 “知晴怎么样了?” “在隔壁躺着呢。只说不想吃东西。”知雨不想说知晴的坏话,可她也实在是有些太娇气了,连姑娘这里都在想着法儿的吃东西补充体力,她那里倒好,上了船就躺着哼哼,比姑娘还难伺候。 “你把这姜梅分一点给她,再跟周嫂子说,我想喝鱼片粥。”这姜梅还真是挺有用的,许碧吃了一颗,就觉得舒服了许多,似乎有点食欲了。 “鱼片粥?”知雨把脸皱成了个包子,“可是把鱼煮在粥里?姑娘这不自在,还吃那腥的东西……”许家是北边人,迁到京城也没几年,平日里对鱼虾之类吃得不多,知雨想不出那腥巴巴的东西煮在粥里可怎么吃…… 许碧笑起来:“你叫周嫂子照着我说的法子去弄……”周嫂子,就是给她陪嫁的那对夫妻中的一个,虽说是在庄子上干活的,却有几分厨艺,许碧跟她说过菜,她竟也能做出七八分来,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把林妈妈叫进来陪我说话。”晕船的症状减轻,许碧的脑袋就又开始转了,“你再带点姜梅,跟喜鹊说话去。” 喜鹊,是林妈妈的丫鬟。没错,林妈妈这一路过来,也有个小丫鬟伺候着呢,因为那小丫鬟不晕船,所以林妈妈现在的待遇并不亚于许碧。 “奴婢知道了。”知雨机灵地看了看旁边小几上的点心,“奴婢能不能再带几块绿豆糕去……”林妈妈是个老道的,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但喜鹊跟知雨年纪差不多,可就没那么深的城府了,从她那里打听消息,可比找林妈妈容易多了。 林妈妈很快就过来了:“姑娘今日可觉得好些?等明日到了芜湖就下船了,那边能寻着好郎中……” “我好些了。”许碧弱弱地说,倚着枕头,“请妈妈过来,没打扰妈妈休息吧?” “姑娘快别这么说。”林妈妈还是一脸弥勒佛似的笑容,“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想——”许碧故做迟疑,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做几件针线孝敬大将军和夫人,只是不知夫人有什么喜好,喜爱什么颜色……” 林妈妈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说是孝敬大将军和夫人,却只问夫人的喜好,可见这位许二姑娘很知道该奉承谁。也是,一个庶女,撞了天大的运气才得了这么一门亲事,可不是要仔细奉承着么。 林妈妈嘴里说着沈夫人喜爱的颜色花样,心里却有些不屑。沈夫人派她到许家来,自然是来打探一下沈云殊未婚妻子的底细,毕竟这娶进门就是嫡长媳,即使沈云殊真的……这占了嫡长的身份,只要再过继一个儿子,许多事情也能争一争。 谁知这事儿真是天从人愿,许家舍不得嫡长女去冲喜,竟换了一个记名的庶女。说起来那位许夫人管家也算是严谨了,下人口口声声的说这位二姑娘是打小就记在夫人名下,与两个嫡出姑娘一般教养;且正是生在那年大捷的时候,所以才被老爷定给了沈家大少爷。 这谎话倒也说得圆,若不是林妈妈早从沈夫人处知道了真相,怕还真的会信了呢。 林妈妈自然不会急着去戳破这个谎言。所谓百密终有一疏,那位许夫人只顾着编造定亲的谎话,可就忘记了在许二姑娘本人身上也使使劲儿,她花了些银钱终于打听到,许家虽然号称是三个女儿一般教养,可这位二姑娘啊…… 林妈妈眯了眯眼,又打量一下眼前的许碧。尚未及笄的女孩子身形纤瘦,大约是正在抽条儿,看起来格外的单薄。因为晕船的缘故,脸色还有些发黄,娇怯怯地倚着枕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副模样儿,可不是当家夫人的做派。林妈妈心里暗暗地笑——相貌倒是生得好,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简直像是会说话一般,只可惜这姨娘生的就是姨娘生的,便是充做嫡出,也还是上不了台面。对着自己这个下人都一脸小心翼翼,那到了夫人面前,更不知要瑟缩成什么模样了。 老实说,林妈妈确实是在心里替沈夫人松了口气。这些年夫人过得不容易,尤其是二少爷不争气,夫人暗地里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天幸这回大少爷出了事,听郎中说,便是侥幸能醒过来怕也要损了身子。如此一来,再娶上这么一房上不得台面的妻室,那说不得日后得了老爷重视的就只能是二少爷了。 想着日后的光明前景,林妈妈眼里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就是回答起许碧的话来也轻松了许多。两人一问一答地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林妈妈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饥饿,才惊觉自己今儿竟然不知不觉地说了这么多话。 “姑娘也累了,歇一歇吧。”言多必失,林妈妈心里暗暗警告了自己一句。虽说这许二姑娘说起话来毫无头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可自己好像说得的确不少了,还是谨慎点的好。 “有劳妈妈了。妈妈陪我说会儿话,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许碧作势要起身,“知雨这丫头,叫她去要个粥,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送妈妈。” 林妈妈还没有敢托大到真让她送的程度,连忙谢绝:“哪能劳动姑娘,姑娘快歇着。如今船上伺候的人本来少,知雨忙不过来也是有的,不过几步路,哪里就用得着送了。” 她一边说,一边心里不由得又有些鄙夷。庶出的就是庶出的,说什么一般教养,顶天了不过是识几个字罢了,那些驭下理家的事儿,有哪个嫡母真会用心去教导的?许二姑娘这两个丫鬟,大的娇养得好像小姐一般,晕个船就躺下不起来了;小的又是玩性大,捉着空儿就满船乱跑。仆似主人,下人这般的没规矩,可见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日后不要说是打理整个沈家,就是光管自己的院子,恐怕都要乱做一团了。 自然,这些想法林妈妈可不会露在脸上,仍旧是满脸笑容地起身,出了许碧的舱房。片刻之后,知雨就端着一盅热腾腾的粥回来了:“姑娘,这是周嫂子用刚打上来的活草鱼做的鱼片粥,还配了几样小菜,姑娘快尝尝。” 米香混合着鱼肉的鲜香扑鼻而来,让许碧的肚子顿时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知雨看她有了胃口,喜得眉开眼笑,不过她也没忘了正事,一边伺候许碧用饭,一边就说了起来:“奴婢刚才拿了那姜梅和绿豆糕去寻喜鹊,原来她也有些晕船,没胃口吃饭呢。” 林妈妈是沈夫人的陪嫁丫鬟,心腹之人自然待遇好,可喜鹊这个小丫鬟就没那么好福气了,即使也是晕船难受,仍旧要干活儿,便是吃不下饭,也没人单给做些饭食了。故而知雨拿着姜梅和绿豆糕过去,可是大受欢迎。 这吃人嘴短实在是千古不易之真理,知雨自上了船已经跟喜鹊混熟,这会儿喜鹊又吃了她的东西,知雨再跟她搭起话来便容易得多了。 “喜鹊说她只是个三等的小丫鬟,进府才两年,只是平日听那些年长的丫鬟和婆子们说话,才知道些许事情。据她说,沈大少爷是出海剿海匪的时候受了伤,开始是在军营里养伤,因怕动摇军心,所以只说是箭伤,直到前些日子伤重难治,苏杭一带能请到的好郎中请遍了都不见效,这才去宫里求御医的。还是沈夫人想出了冲喜的主意,所以沈家人动身来京城的时候,沈大少爷院子里已经在收拾东西,要把他接回来养伤了。”毕竟总不能在军营里成亲。 知雨说着这话,面上便有些掩不住的忧虑之色。她自然是盼着沈家少爷的伤不要那么重,可若是听喜鹊这么说,似乎还真是十分严重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驿站 知雨的担忧,许碧自然也是有的。刚才她也向林妈妈问过沈云殊的伤情,林妈妈却是满嘴只说沈云殊年纪也不小了,因这些年边关一直打仗竟无暇成亲,此次正好借着养伤的机会把人生大事办了,成家而后立业云云。若听她的,仿佛根本就没冲喜这回事儿似的。 这显然是胡扯了,尤其是与喜鹊的话两相对照,不由得不让人忧虑——若是沈云殊的伤真的不重,又为何要怕人知道,根本不敢宣扬呢?直拖到这会儿才又是求御医又是冲喜的,只怕是真的瞒不过去了…… 然而这件事偏偏许碧是毫无办法的,因此考虑了一下之后,也只能是不去管她。毕竟她既不是什么神医,也没有带着前世的医疗系统穿过来,沈云殊的伤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还有别的吗?沈家其他人呢?” 知雨也知道这事儿无计可施,只得把念头暂时放下,说起别的来。 喜鹊进府日子短,说的那些事大都是众人皆知的,流苏也都说过,只有两件事,知雨听着还新鲜。 “沈家两位少爷都是十三岁就跟着沈大将军进军营,后来大少爷十五岁就上阵杀敌了,可二少爷进军营才半年,沈夫人就生了一场大病。那会儿沈大将军和大少爷都在边关打仗,二少爷孝顺,瞒着沈大将军回家侍疾,结果等夫人病好了,二少爷也没法再回军营了。” “那二少爷现在做什么?”前头还打着仗,沈云安就擅离军营,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不处罚他沈大将军都无法服众,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他离开军中了。 “说是如今在家读书,去年已经考取了童生,以后怕是要走科举的路子了。”知雨说着又有点忧虑起来,“听说二少爷十分聪明,学武的时候就学得很快,后来读书,也是才读了一年多就考取了童生,今年就打算考秀才了呢。” 一家子有两个儿子,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如此免不了就有些比较的意思。之前沈云殊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出尽了风头,把弟弟牢牢地压在下头。如今他倒了,沈云安可不就显了出来? 许碧叹了口气:“都是一家子,二少爷出色也是好事。”总比一家子后继无人,沈大将军一过世家里就垮了的好,“还有什么?” “听说——”这又不是个好消息,“沈二姑娘院子里的丫鬟,这几年换过好几拨了。” 婢仆与财物等,主子用不惯了就换,从道理上来讲是没什么的。然而婢仆又毕竟不同于财物,你高兴了每日把屋子里的陈设都换一遍也无妨,可若是每日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一遍,那就不对了,至少也得说你一个性情苛刻。尤其是姑娘家,贞静平和才是好名声,若被人说是难伺候,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做人儿媳的,第一怕遇着恶婆婆,第二怕遇着刁小姑。若喜鹊说的话是真的,这位沈二姑娘沈云娇可是人如其名,不好相处呢。 “沈夫人还真是宠爱女儿……”许碧喃喃地说。 姑娘们身边的丫鬟,一般是不常换的,尤其贴身丫鬟,往往自小就在身边伺候,一直用过几年,彼此都摸着了脾性,有了情份和忠心,这才敢充做心腹。 就比如许碧身边的知晴,那是九岁上就买了进来,至今已经伺候了许碧五年。便是知晴,也已经伺候三年了,若不是因此次匆匆出嫁,至少还是要再伺候许碧两三年,才会跟着她出嫁,做她在婆家的膀臂的。 心腹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长时间的相处未必能培养得出来,但没有时间必然不行。沈云娇这么频繁地更换身边的丫鬟,自然是不利于培植心腹,这道理沈夫人肯定知道,可仍是由着她,若不是对女儿不关心,就是真的宠爱得没边了。 宠爱——许碧心里忽然一闪,沈夫人这么宠爱女儿,那对儿子必定更为重视,既然如此,当初她生的那场大病,是真是假呢?会不会正是看着战场吃紧,怕儿子有危险,这才想出这个法子,让沈云安以“孝顺”的名声离开军中呢?须知逃兵的名声不好,但本朝也是以孝治天下,一孝遮百丑,是最好的挡箭牌呀。 “姑娘——”舱房门忽然被推开,知晴脸色黄黄的,拖着脚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起来了?”许碧瞥了她一眼,懒懒地道。 “方才知雨给了奴婢些姜梅,奴婢含了觉得舒服好些,就过来伺候了。”知晴陪着笑脸道,“这几日奴婢爬不起来,都辛苦知雨了……” 这些日子,她终于发觉不对劲了——打从姑娘醒过来,就对她完全改了态度。离开许家之前的那几日,她就只能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其实许碧总共就那么点儿东西,屋子里的床柜之类又不带走,所以也无非就是几件衣裳几盒首饰而已,有什么好收拾的? 与她相反,知雨却是走到哪儿都被许碧带着,俨然是要取代她,做许碧的第一心腹了。 那会儿知晴虽有些警惕,却还不曾太过担忧。知雨毕竟还小呢,能见过什么世面?等离了许家,这一路上少说要走五六日,等姑娘遇到什么事,还不是要与她商量?谁知才一上船,还没等她大展身手,就吐了个七荤八素,头昏眼花连床都起不来了。 知晴虽是个丫鬟,但从前仗着许二姑娘懦弱,在翠庐里过的那也是副小姐的日子,舒服惯了。这会儿晕船如此厉害,自然而然就又想偷懒,横竖许碧那里也晕船,并无什么事要找她,她便索性躺着不动了。 今日知雨过去给她送了姜梅,说是许碧叫送来的。知晴先是有些窃喜姑娘还关切自己,随即就突然醒悟过来——她在这里躺着,知雨却生龙活虎的,如此姑娘身边不是又只剩下了她自己在讨好? 这可万万不成!知晴暗骂自己糊涂,怎的竟又忘记了,姑娘生病的时候好生伺候,才正见忠心体贴呢!她只顾自己养病,好处岂不都叫知雨占了?一念及此,加上含了姜梅果然舒服些,她便强自支撑着爬起来,过来找许碧了。 “若是身子不适,就多歇几日。”许碧淡淡地说。知晴这种不肯出力却还想着能有好处的人,就是放在她前世,也没哪个上司会喜欢她,更不用说,她连拍马屁都不会,佞臣路线都走不通的。 “不,奴婢没事了。”知晴赶紧回答。不过这也是真的,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走了几步之后她就发现,其实起来也并没想像中那么难受,别的做不了,守在许碧身边端个茶说说话还是完全可以的。 “这几日都辛苦知雨了,奴婢已经歇了这么久,也该过来伺候姑娘……”知晴打起精神,“姑娘的脸色可不大好,这船上什么都没有,委屈姑娘了……” 这些话听在许碧耳朵里全是废话,半点意义都没有。不过这些天确实知雨是够辛苦,让她去歇歇也好,若有时间,还能再去找喜鹊说说话。 “那你就陪我坐一会儿罢。知雨去歇歇就是。再把该收拾的东西也收拾一下。”明天船到九江码头,就该改陆路前行,到时候万一她再晕车呢?这都得提前做点准备,该买点什么都要在九江买好才行。 知晴殷勤起来果然是比知雨要周到得多,要不是许碧阻拦,她还打算把香薰炉翻出来鼓捣一番。虽然许碧仍旧是不冷不热的,但知晴却像是丝毫没发现她的冷淡似的,依旧事事抢先,直到船靠上芜湖码头,知雨居然都没能再插进手来。 下了船,许碧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虽然晕船的症状是渐渐减轻,但脚踏实地还是感觉不错。 芜湖原是个小地方,只有码头上繁华些,沈家人急着赶路,也只住了一夜,采买了些急需的东西,就乘了预先雇好的马车匆匆上路。 “姑娘觉得怎么样?”知雨有些担忧地注视着许碧。因为许碧下了船之后看起来精神不错,林妈妈就压根没再提什么请好郎中来诊脉的事儿。知雨本来打算去找她的,却被许碧拦下了——她现在扮演的仍旧是懦弱的许二姑娘,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还好。”古代的马车真是够坑爹,没有橡胶轮胎,木轮子滚动在地面上颠簸个没完。就这还说是官道呢,那要是走小路,还不知要颠成什么样。 “姑娘把这个垫上吧,要不要躺下来歇歇?”知雨把一个软垫递过来,又把采购的姜梅和薄荷糕都取出来,“这薄荷糕据说是那家店拿手的,吃了清新开胃,听说好些走长路的都会去买些备着。” 虽然马车颠簸,但身下垫了好几层褥子,感觉还不算太糟糕。而且马车的颠簸与船的摇晃不同,许碧很高兴地发现她不晕马车,只是因为无事可做,觉得特别无聊罢了。 “姑娘要不要下棋?”知晴殷勤地问,“我陪姑娘下一盘?” “算了,这车上也是晃来晃去的,做什么都不方便。”许碧赶紧拒绝了,原因无它,她不会下棋! 原身的许二姑娘是会下棋的,而且还很喜欢。不过她从不敢去找两个姐妹对弈,平常就只能自己打打棋谱,或者跟知晴下一盘。没错,知晴也跟着许二姑娘学了点棋艺,这也是她敢偷懒的原因之一。 但许碧可就不会下围棋了。她会下跳棋、象棋,会打扑克、麻将,但围棋却是一窍不通,即使从原身处承袭了记忆,但下棋可不是只有记忆就行,所以只要一摆开棋盘,非露馅不可。 “这棋,我以后也不想下了。”许碧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决定把暴露的可能扼杀在摇篮之中,“那些棋盘棋子的,以后都收到箱子里去,别让我再看见了。” “啊?”知晴有些急了,“为什么?”姑娘以前喜欢她,不就是因为她能陪姑娘下棋吗?那若是姑娘今后都不下棋了,她学的棋艺岂不又没用了? “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许碧轻叹口气,“从前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可再在棋盘上百般筹谋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任人摆布。便是棋艺再高又能怎么样,还不如多读读书,写几个字了。说起来,我这次病后总觉得手腕发软,只怕是字也要写不好了,得了空还要练练再好。” 知晴顿时傻了。许良圃科举出身,自觉是书香门第,家中儿女自然也都是要读书的。知晴打九岁起就伺候许碧,许碧读书也都是她随侍在旁,若是有心自然也能跟着学。然而她最终只是学了“好玩”的棋艺,对读书识字却没甚兴趣,如今也不过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罢了。若是许碧一心要读书,那她可是半句话都搭不上的。 知雨却是觉得高兴。她总觉得下棋太费心思,也太冷清了。姑娘常常独自在房中打棋谱,一打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说不笑不动,有时连饭也不怎么想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呢。至于读书写字,虽然也要费心,可老爷总说人向书里乖,虽则姑娘不比少爷们还能科举晋身,但多读点书想必是没错的。 知晴狠狠白了知雨一眼。这小蹄子如今年纪渐长,竟是长了本事,敢在姑娘面前跟她争了。如今姑娘不知道怎么的,性情有些变化,暂时让这小蹄子占了先。可也别得意得太早,她迟早是能争回来的! 许碧冷眼旁观,把知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船上时知晴突然勤快起来,她还当知晴是想明白了,正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毕竟她现在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尤其是贴身的大丫鬟,素来都是当作臂膀倚靠的,知晴若是晓得利害关系,知道合力同心,那即便是有些爱慕虚荣也无伤大雅,说到底,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她这个主子若是好了,让身边的丫鬟也跟着好,这也是应该的事。 但看知晴现在这样子,实在不是个知道轻重的,她也不想一想,倘若许碧在沈家不得好,就算她把知雨挤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听林妈妈说,沈家少爷的伤势不轻——”许碧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该用话敲打一下知晴,“等到了沈家,第一要务自然是要好生照顾他。江浙离京城这般远,说起来我身边也就只有你们两个,沈家下人再多,也不如你们两个可靠……” 知晴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等到了沈家,许碧就是沈家大少奶奶,可不比在许家的时候那么寒酸了。沈家那般富贵,必定仆从如云,到时候她的对手可就绝不只是一个知雨了。 “奴婢晓得,定然好生用心,为姑娘分忧。”知晴忙表忠心。 许碧听她这话,也不知道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但碍于外头的车夫,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过明白,只得叹口气道:“你知道轻重利害就好。” 马车这一整天颠簸下来,即使是不晕车,许碧也觉得身上酸疼了,等到马车停下来,林妈妈说前头就是驿站的时候,一干人等都不由得有些欢喜——中午只吃了些自带的干粮,驿站至少有热茶热饭,还有热水可以洗洗了。 “这是宣城驿站。”林妈妈年纪大了,在马车里也颠得够呛,脸上的笑容也就有些保持不住,“这儿比不得京城,姑娘凡事凑合着些,明儿一早就得上路,若是走得快些,晚上就能到杭州城了。” 沈大将军驻军宁波,但沈府却是在杭州,到时候许碧跟沈云殊拜堂成亲自然也是在杭州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到杭州,林妈妈也不由得想长长吁口气了。她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这一趟跑下来也是吃不住劲啊。 许碧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又有马蹄声响,抬头看去,只见对面也有两辆马车驶来,显然也是要入住驿站的。 这宣城驿站并不大,两边的马车都过来,顿时就把驿站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谁也进不去了。 “这是谁家的车呀!”知晴顿时就不悦起来,“怎的这么没规矩!”说起来许碧这边的马车先到,对面那两辆车理当收收速度,往后排的。 “罢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碧摆摆手,“我们先进去就是。”不过就是马车要晚一点才能进去,车上的东西没法马上取下来用了。 知晴很不情愿,嘟哝着道:“这驿站里的铺盖可不能用,难道能让姑娘在屋子里等着不成……”马车不能进去,她们就少不得搬着行李多走些路了。 许碧正要说话,对面车辕上的车夫已经跳了下来,抬手用马鞭抽了一下马,嘴里还骂了一句什么。许碧一下就竖起了耳朵——她怎么听着那人骂的话,好像是日语的“该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求救 作为一个记者,许碧在大学里学了英语和法语,后来又自学了日语。大概是在语言方面有点天赋,这几种语言她学得都不错。 不过,她离那辆马车还有些距离,而此刻驿卒已经跑了出来,冲着两边点头哈腰,沈家的车夫则一边拉着马一边跟驿卒说话,以至于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毕竟这江浙一带的方言繁多,有好些她都听不懂,也说不定人家讲的就是方言了? 虽然这么想,许碧却仍旧忍不住一直去打量那车夫。她可是从流苏和林妈妈处都听过,沈家父子在江浙这边剿的“匪”里头,就包括倭寇! 那边的马车原本已经停住,可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顿时长嘶起来,同时四蹄乱动,车厢里顿时就传出了女子的惊呼声。 车夫连忙又跳上车辕,两臂紧紧勒住了马缰,马儿虽然嘶叫不停,却是硬生生地被拉住,空自踏着四蹄,竟没能再前进一步。 这人力气不小啊。许碧不禁看了一下自己的车夫。看起来也是挺结实的身板,但要说像这样勒住惊马,却是做不到的。 此刻后面一辆马车上一个身材瘦小些的车夫也跳了下来,二话不说,上前来先给了前头的车夫一记耳光,那车夫虽然身材比他高了将近半头,却是一声没吭,捂着脸退了开去。 知晴方才被马嘶声吓了一跳,这会儿见那车夫挨打,便小声幸灾乐祸地道:“活该!再叫他赶着车往前乱挤!” 她刚说完,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小声道:“这人,这人好像并不会赶马车……” 许碧转头一看,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她侧后方,似乎说了话又觉得自己有些莽撞,略露出些局促的表情来,正是她的那个陪嫁周平。 知晴立时就竖起了眉毛:“姑娘没叫你,你过来做什么!这里可是你来得的地方?”一个男人,还是在庄子上做活的,也敢往姑娘身边凑! 许碧倒是对周平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赶马车?” 周平也是听说二姑娘素性温和,这才敢插嘴的。这会儿见许碧果然和颜悦色,便大着胆子道:“回姑娘的话,小的老子从前是赶车的,小的在庄子上也给人赶过车。刚才那马车之所以一下子扎到咱们的车前头,就是因为那车夫没早些收缰的缘故。所以小的觉得,这人并不怎么会赶车,只是这马还算温顺罢了。”马毕竟不是人,说声停就能停,总得预先打个招呼,给它一个缓冲的时间。 几人说话的时间,那边的马车已经停稳,车帘掀起,先跳下来一个青衣丫鬟,转身将一个戴着帏帽的女子扶下了马车。 那瘦小车夫已经抢先一步上去跟驿卒说话了,这时转身回来,躬身向那女子道:“姑娘,已经要了三间房,姑娘请进去吧。” 知晴忍不住在旁边小声道:“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许碧却是仔细打量着那主仆两个。女子戴着帏帽,只能看出身材娇小,而青衣丫鬟却是被看得清清楚楚,额头上有一块青肿,显然是刚才马车颠动时磕出来的。只是两人却丝毫没有责怪那莽撞的高大车夫,甚至都没有往他那里看一眼,就走进了驿站里。 知晴忿忿地一扯帕子:“好大架子!抢了我们的先,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林妈妈心中也是不悦,但她急着回杭州去,也不欲多事,便道:“别再说了,快些伺候姑娘进去吧。” 那两辆马车上似乎也就下来那女子主仆二人,驿卒安排了房间,立刻便又跑出来接待许碧一行。 其实驿卒也怕遇到两客相争的场面。能来住这驿站的都是官眷,多半都是他这个小小驿卒惹不起的,到时候若都找他,他可不是左右为难?如今见许碧一行人肯让人,心里自是感激,反而越发的殷勤。只是这驿站甚小,只有他一家子在这里,伺候不过来,有些要茶要水的琐事,也只得让各家的下人自去办了。 知雨提着食盒进来:“这驿站里没什么东西,林嫂子熬了些莲子粥,姑娘将就着用些罢。幸好明日就到杭州,总算不用再在路上奔波了。”想姑娘从小何曾在路上如此辛苦,原本就纤瘦,这几日看着下巴更尖了,万幸还没有生病,否则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许碧倒不是很在意。从南京到杭州,这路还算是短的了,若是沈家还在西北边关的时候,恐怕她这小身板被颠散了架都到不了目的地。 “可问了那家是什么人?”她现在比较关心那两辆马车上的人。 “问了。驿卒说,那家拿的是京里头工部员外郎苏大人的名刺,说是苏大人的长女,从福建进京应选的。”知雨一边麻利地摆开碗碟,一边回答,“苏姑娘带了一个丫鬟,另有六名家丁,总共要了三间房。” 工部员外郎是从五品,家中嫡女也在应选之列;五月大选,此时进京也是合情合理,但许碧心里总是脱不开怀疑:“苏姑娘就带了一个丫鬟?”许家姑娘们若是出门,身边除了丫鬟之外还要带几个婆子,小厮们反带得少,因为毕竟是女眷,带了男仆反不方便。更何况苏姑娘这是从福建出发,千里迢迢的只带一个丫鬟,其余的皆是家丁,听起来仿佛就不怎么合理…… 听雨点头道:“只带了一个。依奴婢看,这苏姑娘身上穿得也不怎么好,且苏大人在京里,她一个大姑娘反倒被留在福建,恐怕……”不是被父母带在身边,只在选秀的时候才被接去京城,必定是失了父母欢心的。如此,这路途遥远,多带家丁才安全些,至于究竟方不方便,谁又会替她想得那般周到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许碧心里仍旧放不下,“可那车夫不会赶车,还随意抽打马匹,连苏姑娘身边那丫鬟都磕伤了,可苏姑娘下了车,却是半句都不曾责备过……” “不得宠爱,自是没底气——”知雨才说了一句,就猛然收住了话头。说起来,许碧从前在许家不也是如此?再说下去,不免触到自家姑娘的伤心事:“姑娘,这屋里冷,饭菜凉得快,您还是快点用饭罢。” “一会儿你唤林妈妈过来——” 许碧话还没说完,林妈妈倒自己开门进来了:“姑娘吃过了?这驿站里什么都没有,委屈姑娘了……”夫人是要她向许家姑娘示好的,这来关切几句便是惠而不费,最好做的人情了。 “妈妈来得正好,就在这里用罢。”许碧招呼听雨,“给妈妈看座。” 林妈妈自己那里的饭菜可不比许碧差,哪里需要在许碧这里讨剩饭吃了,欲待推辞,知雨已经快手快脚地替她拉开了椅子,她便不好就走,告了罪侧坐下来,却并不动筷。 许碧也不勉强,只与她说话:“听说江浙一带的海匪还有倭人,妈妈可见过?” 林妈妈一怔:“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来?” 许碧微微低下头去:“我听说沈大将军就是打倭人的……” 林妈妈恍然大悟,又不由得暗暗哂笑。她就说这位许二姑娘怎么突然想起问倭人来,原来还是绕着弯儿打听沈云殊的事呢,沈云殊可不就是打倭寇的时候受的伤么?这是一路上从自己嘴里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又想着从海匪倭人处兜圈子了。 要兜圈子,林妈妈比谁不会呢?当即便道:“是有的。那倭人是从海外的扶桑国而来,扶桑国地小瘠薄,比不得我朝物产丰富,可不就跑出来劫掠了么?那些人哪,长得跟我朝的人也没甚两样,只是语言不通。且极是凶恶,沿海的渔村多有被屠戮的,比海匪还凶呢。” 这说得连知雨都被骇住了,忙道:“那妈妈见过吗?” 林妈妈笑道:“咱们住在杭州城,哪里见过呢?沿海都有驻军,防的就是这些倭人,怎会容他们打到杭州城里?倒是咱们大将军来江浙之前,听说这些倭人打过一次宁波城,直到了余姚一带,那一回可是死了不少的人。也是因着这个,大将军才亲驻宁波的。姑娘放心,有大将军在,江浙两省的沿海都摆下了铜墙铁壁,任是倭人再怎么凶恶,也断过不了大将军阵前的!” 知雨拍着胸口念了声佛,许碧却沉吟了一下:“大将军防了江浙,那福建那边儿可有人防着?” 林妈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姑娘怕是不知道那扶桑国在何处吧?那地儿离着高丽国不远,若是从高丽国走,就到了辽东;若是从海上走呢,首当其冲就是松江府和宁波府,至于福建,在紧南边儿,离这儿远着呢,倭人怎么会到那里!姑娘这是没出过门,也没见过舆图,自是不知晓。” 许碧哪会不知道扶桑在什么地方,正相反,她就是知道得太多了才会忍不住怀疑呢。当下又问道:“说是语言不通,那难道就没人听得懂他们的话?他们既来劫掠我朝,可会不会学我朝的语言呢?” 林妈妈有些不耐烦起来。这马车上颠了一天,她也早就累了。不过是来敷衍着向许碧表示一下关切,却被她拉住了说个没完,可不是要耽搁她去歇息?这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一说起倭人就吓成这样,问了这许多,难道是怕倭人学会了本朝的语言,就能混到她身边了不成? 心里不耐,林妈妈说话的口气便也有些硬:“姑娘问这许多做什么,横竖那倭人也到不了姑娘身边来。” 许碧暗想这可说不定,嘴上却怯怯地道:“我是想,若是万一有倭人混进来怎么办?向县衙去报告可成?” 林妈妈愈发地不耐烦了,有心吓唬许碧,便道:“那倭人都凶恶得紧,个个手执长刀,等闲军士都不是对手。若是宣城这样的小地方,十个八个衙役的,还不够倭人几刀砍的,哪里管用?” 知雨脸色都有些发白,骇然道:“如此说来,那倭人只要混进来,百姓岂不是任人宰割了?” 林妈妈笑道:“所以大将军到了江浙,第一便是防倭呀。沿海一带都有警戒,哪里就会让他们混进来了?” 许碧心想这说了半天都是废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便是天罗地网还可能有漏网之鱼呢:“那若是真有倭人混进来,究竟如何是好?” 林妈妈烦得要死,连面子上的恭敬都快要保不住了,拉着脸道:“那自是只有去报官了,至于衙门里能不能挡得住,只好听天由命。” 她正说着,便听见驿站的院子里有人争吵,正是知晴的声音。林妈妈巴不得有事来打断,忙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去瞧瞧。” 这驿站也不大,许碧索性也走了出去,便见知晴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提着个空水壶,正跟苏家那个青衣丫鬟吵做一团:“这热水明明是我早就与驿卒定下了的,你要用热水,自己去烧,凭什么抢我家姑娘的!你可知我家姑娘是什么人?说出来怕不吓你一跳!我家姑娘可是沈大将军未过门的儿媳!” 许碧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知晴趾高气扬地说话,心里顿觉不妙,连忙就要喝止。可知晴嘴快,一连串的话已经如炒豆子一般蹦了出来,拦都拦不住。 那青衣丫鬟却是一脸的不服气:“管你什么沈大将军王大将军,我家姑娘是应选的秀女,难道还怕你不成?”她说着,竟然伸手用力推了知晴一把,随即拔腿就跑。 知晴正双手叉腰,被她这么一推,猝不及防下险些摔倒。她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自是不肯放过,追上去便要撕打那丫鬟。青衣丫鬟似乎慌不择路,竟直撞到了许碧面前。 知雨连忙上前去拦,那青衣丫鬟便与她撞了个满怀,被后头追上来的知晴扯住,顿时就要厮打起来。 林妈妈连忙上前去拉,许碧也出声喝止,青衣丫鬟趁机脱身出来,跑进了自己房里,呯一声把门关上了。 知晴恼得直跺脚。她不敢埋怨许碧,也不敢埋怨林妈妈,便只怪知雨不曾帮她拉住那青衣丫鬟:“她冲撞姑娘,总要叫她给姑娘赔罪才是!” “好了。”许碧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往院子里扫了一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热水既不曾让她抢了去,就快提进来,洗漱了好歇下。” 知晴还是悻悻的。但她如今不敢如从前一般在许碧面前放肆,便是心中不甘,也只能听话地去提热水,只在自己心里咒骂几句罢了。 林妈妈趁机回自己房里去了,知雨跟着许碧进了房,便从袖中拿出个布团来:“姑娘,这是刚才那丫头塞给奴婢的……” 许碧早看出她面色有异,将那布团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块细白布,像是从中衣上撕下来的。上头用青黑之色写了两个字:救我。 “这,这是用眉黛写的……”知雨紧张地道,“定然是苏家姑娘写的,可这,这究竟是何意?难道那几个家丁要害她?还是,她家里有人安排的?” 知雨年纪虽小,却也听许府里的婆子说过不少后宅的手段。似苏家姑娘这样的,若是家里有人要害她,这千里进京路正是最好的机会,难怪只安排了一个丫鬟随身呢。 这一会儿,知雨已经想了一出后宅大戏,忍不住道:“姑娘,这可怎么办?”这救是不救呢?不救似乎有些……可若是救,却又要怎么救?且不说正是南北殊途,单说这是苏家自家的事儿,若姑娘伸了手,苏家会怎么想?那苏员外郎家中究竟是何情形她们也不知晓,随意插手,只怕林妈妈那里也不会答应的。 许碧想的却与知雨完全不同。苏姑娘这张求救的布条,越发让她怀疑起那个高大的车夫了。苏姑娘用自己衣裳上的布来写字,不但是纸笔皆不能动用,甚至那丫鬟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只借着与知晴的争吵塞了布条,可见那些“家丁”让她们十分忌惮乃至是害怕。 如那些人真是苏家家丁,苏姑娘大可在驿站里喊出来。这种事是只能阴着来的,只要苏姑娘将其揭破,那些人必然会有所忌惮。可苏姑娘连话都不敢说,恐怕是因为她知道,即使是她在这里求救,那些“家丁”也不是许碧一行人能抵挡的。 “报官。”许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能视而不见!倒不是她圣母,说什么不能见死不救,而是若这些人真是倭寇,那抗倭的沈大将军的未来儿媳,他们岂会放过? “什么?”知雨怔住了,“报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还没弄明白,就要报官?这说到底,可还是苏家的家事啊。 “一会儿大家都睡下,你悄悄的,叫周平跟你一起,不要惊动了其他人,尤其是苏家那边。”许碧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去县衙,就说这里疑似有倭寇混入,叫他们快来救人!告诉他们,我们是沈家人。”搬出沈大将军的名号来,想来衙门里是不敢不当回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绑架 “倭寇?”知雨被许碧说出来的话惊得脸都白了,“姑娘是说,那,那几个苏家的家丁……”难道他们是倭寇?就是杀人如麻的倭寇? 倘若真是这样,那姑娘跟他们同住一个驿站,岂不是危险万分? 知雨一把拉住许碧:“姑娘,你,你快逃吧!” 许碧反过来一把捂住了知雨的嘴:“小声点!” 她当然是想逃的。救人是救人,但若是能自保当然先自保了。可是——许碧贴着墙走到窗边,拔下头上的簪子,把粗糙发黄的窗纸用茶水润湿,小心翼翼地划开一条缝隙向外看:“你看——” 知雨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旧学着许碧的样子也贴着墙过来,扒着缝隙看了一会儿,猛地捂住嘴:“姑娘,那马车……” 驿站不大,所以两队人的马车都停在院中。本来既在驿站之中,自有驿卒看管,并不需人格外守夜,苏家的马车边上原也是无人的。但这会儿,那个高大车夫却在马车边上,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不单是他……”许碧注意着不让自己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低声说,“你看那边的窗户。” 许碧的房间与苏家一行人入住的房间斜斜相对,从窗纸缝隙里勉强可以看见最边上的房间,那窗户虚掩着,里头灯已灭了,自然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今日乃是十四,银月初升便光耀大地,一线月光正好斜着照过去,就见那发黄的窗纸上有个窟窿,里头似乎有点发亮。 知雨疑惑了一会儿,突然醒悟:“有人在看!”那窟窿分明是手指头戳破的,证明有人在那里向外窥看,监视整个院子! 一个明哨,一个暗哨,说不定还有她们没发现的。苏家这几个“家丁”监视了整个驿站,即使说他们不是倭寇,这种行为也让人顿生危机之感。 “姑娘,您换上我的衣裳,您去县衙!”知雨到了这个时候,头脑倒格外清醒起来。 “不成。”许碧摇摇头,回到桌边坐下,让自己的身影投在窗户上,“我和你,和知晴的身材都有差别,万一被他们发现,大家都危险了。现在我来装肚子疼,你和周平去请郎中,这样才能混出驿站去。”而她留在驿站里,那些“家丁”不生怀疑,可能就不会动手。再者,世上姓沈的将军也不止一位,说不定这些人现在还没有把她跟沈文和沈云殊联系起来…… 刚才厨房里被苏家丫鬟那么一闹,本来烧好的热水又放凉了。若换了从前,知晴少不得就那么把水提来给许碧用,毕竟水也并未全凉,马马虎虎也就用了。然而眼下她正是要在许碧面前表现的时候,便将水重新烧滚,这才提到房中,谁知一开门就看见许碧伏在桌子上,知雨正在一边手足无措。 “姑娘这是怎么了?” “姑娘说腹痛!”知雨忙道,“姐姐你先伺候姑娘,我去找林妈妈,得赶紧给姑娘请个郎中来才好。” 驿站中刚刚安静没一会儿,又喧哗了起来。苏家人所住的房间里,一个男子手中紧握着一把长刀,伏在窗口向外窥看片刻,发出一串古怪的音节,如果这时候许碧能在旁边听着,一定会马上确定这人的身份。 “高桥,你应该多说汉话。”屋角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许碧见过的那个瘦小车夫,显然他是这些人的首领,“要从心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大盛朝之人,才会伪装得更加完美。不要像山下——阿山那样,连个车夫都做不好。” “是,樱木——木大人,不,木大哥。”高桥连忙改成了汉语,“有人出去请郎中了。一个小丫鬟,还有一个男仆。” 樱木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不能等了,我们现在就去,抓住那个女人,马上走。” 高桥有些犹豫:“但现在抓人很容易被发现的,不如等郎中来看过病,他们都睡下……”那时候把人劫走,会有一整夜的时间让他们离开,安全很多。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樱木站起身来,“沈家军可能会追上我们。这个女人跟沈家有关系,抓住她,即使真被追上,我们也有了人质。”他露出一丝狞笑:“再说,就算逃不掉,能杀掉沈云殊的妻子,也很好!” “可那些人真的是沈家军吗?”高桥有些不相信,“这几天我们都很安全。再说,我们可是绕到福建才登陆的,而沈家军守的都是江浙一带呀,他们应该是福建的守军吧?” 这次他们出动了好几条船,最后能在福建成功上岸的就只剩下六个人,这还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小岛屿的缘故。 其实说起来,发现那个岛屿,他们已经是立下很大的功劳了。如果以那个岛屿为跳板,仔细准备之后他们完全可以用一支船队攻打福建,到时候能劫掠到多少好东西呀!但樱木却还想立下更大的功劳,想取得从福建进入内地的地图。 就在他们深入内地的时候,被人发现了。樱木当机立断,非但不往海边逃,反而劫持了一个进京待选的秀女,往京城的方向走,这才摆脱了追兵。只是他们总共六个人,越是深入盛朝内部也就越危险,高桥已经有些心里发虚,只想尽快绕回海边,返回扶桑,不想再冒险了。 劫持这个参选的秀女倒还好说。他们捡了道路上无人之时下手,且本来此女身边的人就不多,除了一个丫鬟之外,他们把其余下人全部杀死,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只要看住了这主仆两个,就无庸担心会被人发现。可这个什么沈家的未来儿媳就不一样了,不但人多,且还在驿站之中,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这不是反而暴露了他们吗? “必须捉住她!”樱木却下定了决心。他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次也是一样,“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沈家军也未必不能找到我们。” 高桥实在有些不情愿:“可是听说那沈云殊如今重伤将死……”沈家真还有精力顾得上他们吗? 樱木的声音猛地冷了下来:“高桥,你是要违背我的命令吗?” 高桥连忙立正躬身:“我不敢!只是,我只是担心,如果我们把人劫走,必然会惊动官府,那我们……”岂不是自己暴露自己吗? 樱木却冷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们只劫走那个女子,剩下的人绝对不敢报官。这盛朝女子最重什么贞洁名声,尤其是这些官家女眷,一旦被劫,他们只会封锁消息,绝对不敢让外人知道的!” “走吧。”樱木抬脚往门口走去,“那个女人的丫鬟已经离开了一个,屋子里的人不会很多,我们最多可以带走两个,如果有再多的——”他把手横过脖颈,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他既然做了决定,高桥就不敢再多说话,只是有些担忧地往院门口望了望,希望去请郎中的那个丫头慢点回来,多给他们一些逃走的时间。 与高桥的愿望相反,知雨恨不得马车能走得再快些。宣城地方不大,可他们人生地不熟,连县衙在哪里都不知道。偏偏这里的人天一擦黑就关门闭户歇下了,知雨连敲了两家人的门,总算是找到了县衙。 县衙的大门也紧闭着,知雨牢记着许碧的嘱咐,不敢去大门前,绕到角门上呯呯地敲起来。她心急如焚,只觉得仿佛已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才一点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谁呀?” “老伯!”知雨也没听出来里头的人是个什么年纪,只听出是个男子。但据她想来,这种守门的差事多半都是年老之人,且此人来得如此之慢,那叫老伯必定没错的。 里头的人似乎沉默了一下,才道:“何事?” 知雨正焦急着呢,根本没有注意,立刻道:“老伯请开一下门,我们是住在驿站里的人,如今在驿站里发现有人像是倭人,所以特来报官!” “倭人?”门立刻就被打开了,“你们发现驿站内有倭人?” 这话说得多了,知雨才发现,来开门的根本不是什么老伯,反而是个年轻人,穿一身深色劲装,个子不高,倒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紧盯着她:“你们如何认出那是倭人的?难道是见过不成?” 知雨怔了一下。当时许碧催着她来报官,只说那些人似是倭人,可也并没跟她说究竟怎么辨认出来的。而她当时也是觉得那些人有些不对,显然是在监视整个驿站,心里一急就跑了出来,现下被这么一问,才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怎么?”年轻人眉头一皱,“莫非你是胡言乱语不成?” 知雨一下就急了,暗想这衙门里果然是这般,幸好她身上带着银子,连忙摸出块碎银就往那年轻人手里塞:“这位——大哥,麻烦你禀报县令大人,我们真是——” 谁知她手伸出去却根本没碰到人,年轻人手里的灯笼自左手换到右手,知雨就抓了个空:“把你的银子收回去!若无真凭实证,你可知这是随意造谣、煽乱百姓?” 这是嫌银子少吗?知雨这一路过来,自觉已经花了许多时间,心里更是担忧被留在驿站的许碧,这会儿还被这年轻人拦阻,顿时急火冲心,想起许碧的话,立刻大声道:“你敢拦我!我家姑娘是沈大将军未过门的儿媳!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什么?”年轻人的确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知雨,“你说你家姑娘是沈大将军家的——是哪位沈大将军?” 知雨怒道:“江浙还有两位沈大将军吗?就是沈文大将军!我家姑娘就是沈家大少爷的未婚妻子!” “是什么人?”前方又传来一个声音,知雨抬头看去,只见狭窄的庭院那头正有两人从房中出来,身上穿的都是常服,看不出身份。说话那人身材较高,在廊下背光而立,知雨也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到一脸的络腮胡子,倒似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也在打量知雨,突然问:“你家姑娘可是姓许?” “正是!”知雨听他能说出许碧的姓氏,顿时心里一松,“我家姑娘正是姓许!是去杭州与沈大少爷成亲的。如今在驿站之中,我家姑娘发现入住驿站的另一队人里似乎有倭人,所以叫我赶紧来报官!” “你家姑娘是如何发现的?”中年人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眼,沉声问道。 这个知雨真答不出来,暗暗后悔当时没有多问许碧几句,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同时将那求救的布条也拿出来:“那些人说是送秀女入京待选,可是却在知道我家姑娘的身份之后就监视着整个院子,还有这布条,就是那位秀女塞给我家姑娘的。” 其实这些只能说明那六名“家丁”身份可疑,却并不能说明他们就是倭寇。但知雨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她疑心这中年人就是县令,唯恐他不肯去救,连忙又补了几句:“你既然知道沈大将军的名号,那就应该知道,如今沈家大少爷伤重,我家姑娘正是去成亲冲喜的,若是因你耽搁,我家姑娘有什么事,没能及时与沈大少爷成亲,导致沈大少爷不治,朝廷损失重将,你可担不起这责任!” 这些话都是许碧教她的。本来她是不想说的,毕竟冲喜对女子来说可不是件好事,至少是有被娘家并不看重的嫌疑。但眼看这些人听见了沈大将军的名字也并没有多着急的模样,知雨也就顾不了许多,只能说出来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还真有点效果。中年人笑了一声:“导致沈大少爷不治,这责任可真是让人担不起呢,既然这样,把人叫上,我们去驿站看看。” 知雨松了口气,忙道:“姑娘说了,千万不要惊动那些人。我们是以请郎中为借口出来的,最好你们有人装做郎中跟我们进去,先护住我们姑娘,然后再找人装做入住驿站,寻机下手。若是就这么冲进去,惊动了那些人,必定要拿那位秀女做人质,说不定就要伤了她性命呢!” “哦?”中年人摸了摸下巴,“这都是你们姑娘想出来的法子?既然疑心是倭寇,为何你们姑娘自己不先逃出来?” 知雨也想把姑娘先弄出来啊,可是姑娘自己不肯:“姑娘说我们身材都不相同,即使换了衣裳也可能被那些人认出来,如此一来打草惊蛇,恐怕就连报官的机会都没有了。” 中年人再次跟身边人对视了一眼。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女,又是久居京城,知道倭寇就算不错了,居然还能辨认出来?但即使她认错了,这后头的主意却都是对的,尤其这个自己留在驿站之内稳住歹人的主意,一般的官宦家女儿恐怕是想不出来的。一则未必会想到身材与丫鬟不符的细节,二则更未必有这个胆气。 知雨没注意到中年人这个动作,她现在只顾得上去看周围了。方才中年人说“把人叫上”,这庭院之中就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人,个个都是一身深身劲装,出现得无声无息,好像本来就藏在夜色里,这会儿一下子跳出来了似的。 知雨一个小丫鬟,自然不懂什么武艺,但看这些人好像都是训练有素很精干的样子,心里多少放松了一点:“那你们——”谁装郎中啊? “我来吧。”中年人叹了口气,“你们装的都不像。” 方才跟他一同出屋来的那人看着斯文些,此刻方道:“你和九炼先去,我召集衙役随后支援。” 中年人已经不知从谁手里接了个药箱背上,随口道:“你这些衙役不充大用,还是免了吧,省得这会儿叫起来反而惊动了人。” 知雨怔了一下。难道那个人才是县令?那,那这中年人究竟是谁? 这会儿中年人已经走到了她近前,借着灯笼的光她才发现,这人好像年纪也并不大,只不过脸上全是络腮胡须,远远瞧着便是已到中年的模样了。 “走吧。”中年人敏锐地注意到了知雨的目光,却不甚在意,“再晚些,恐怕你家姑娘就更危险了。” 这一下知雨就把什么别的事情都忘记了“走,快走!” 驿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常,小丫鬟喜鹊正在厨房烧水,听见动静便打着呵欠走出来:“可算把郎中请来了,怎么拖了这么久?” “问了好几家,才算请到一个郎中。”知雨随口回答,急着问道,“姑娘呢?” “姑娘喝了点热水,似乎好得多了。我听着这半晌都没动静,想必是无妨了。”喜鹊刚睡下就被折腾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既然郎中来了,赶紧去给姑娘看看吧。” 真是的,就这么一丁点儿小事,折腾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林妈妈倒是借口身子不舒服去歇着了,只剩下她还要在这里烧水。 知雨正要点头,忽然看见院子里的马车少了一辆,顿时心里一惊:“有人出去了?”那辆马车就是之前那个高大车夫赶着的,现在连那车夫也不见了。 “是啊。”喜鹊不在意地道,“刚才他们又闹又喊地赶了一辆车出去,仿佛说是什么东西丢在上一个驿站了,要连夜赶回去取呢。”当时她正忙着来烧水呢,也只瞥了一眼罢了。 知雨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好,连忙拔脚就往许碧的房间赶:“姑娘!” 然而她一冲进许碧的房间就怔住了,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后面的两扇窗开着,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劫道 宣城县连一条完整的城墙都没有,如此,半夜有一辆马车驶出去,也就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了。 许碧此刻就被塞在那马车里,双手被反绑背后,嘴里还塞了块破布。幸好这既不是抹布也不是袜子,而是她自己的手帕。不过即使如此,也很不舒服就是了。 当然,不舒服的不止她一个,狭小的马车里头,这会儿足足塞了四个人。许碧和知晴主仆,以及那位苏姑娘和她的丫鬟。因为车里还有些行李,所以这四人也是挤在一起,跟那些包袱差不多的待遇。 许碧勉强借着身后那个包袱的支撑,把身体坐直了一些。在她左边,也就是靠近车门的位置,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那是知晴。因为嘴里塞了东西,所以听起来让人觉得格外难受,好像自己都快要憋死了似的。 许碧很想叫她别哭了。哭有个屁用啊!而且如果不是之前她说破了自己这一行人的身份,这伙人未必就会如此急切地下手的。这会儿也不知道知雨有没有带着衙役们回驿站,更不知道这宣城的衙役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能找到线索追上来。 “唔唔唔——”从许碧右边传来了细微的声音。那是苏姑娘,她整个人都跟许碧贴在一起,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歪靠在车厢上。也不知道怎么的,许碧居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她说的是“对不住”。 姑娘,这跟你其实没关系啦。许碧估摸她可能还没想到沈大将军是谁,只以为是自己求救的布条才给许碧招来了祸事。 不过现在也不是讲这个的时候,许碧艰难地扭了扭,扯住苏姑娘的衣袖拉扯,示意她把身体转过去,与自己背靠背——得先想办法把手上的绳子弄开才好。 苏阮在衣袖被拉了两三下之后就明白了自己旁边这位姑娘的意思,她是要跟自己背靠背,无疑是想解开手腕上的束缚了。 但这恐怕不成吧?其实被劫之后这两三天里,在经过某些大城之时苏阮和她的丫鬟清商也是被这样反绑着关在马车里的。那时候主仆两个也想过这样坐着,解开对方手腕上的绳索,可试过两次就绝望了——这些人用的都是结实的麻绳,索性还打的是死结,根本不是两个弱质女流能解开的。这位不知名姓的姑娘看起来比她年纪还小,纤纤瘦瘦的,又哪里能有这个力气呢? 不过她才坐好,就觉得手腕上的绳子在微微地动,仔细地感觉了一会儿才发现,背靠着自己的人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在绳子上磨呢。 难道是刀吗?苏阮心里一喜,又觉得不对。一个姑娘家,身上哪来的刀呢? 许碧手里拿的当然不是刀。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折叠水果刀、瑞士军刀什么的,能让一个女儿家方便地揣起来的。女孩儿用的最多就是裁纸的刀子,而且还不是什么钢铁打造的。比如说她在许家用来裁纸的,其实就是个薄竹片,倒是许瑶那里用的裁纸刀很讲究,是青玉柄上镶了一条黄铜片。不过那个有半尺多长,根本没法藏在身上。 这会儿,她手里拿的是块瓷片。 那几个倭人的确够狡猾,一边在前院赶着马车出去,闹出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一边就有两人从她的房间窗户翻了进来。知晴只惊叫了一声就被他们打晕过去,手里的水杯落地摔成了好几片,而她假装吓得摔倒,趁机把迸到自己脚下的那块碎瓷片捡起来,塞进了袖子里。 大概是她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就毫无威胁□□,这几个倭人将她也打晕之后并没搜她的身,就直接把她绑了起来,堵上嘴扛出了房,塞进了马车之中。 脖子后头还一阵阵地疼,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颈椎都被打出毛病来了。但现在当然也顾不上这个问题,许碧一边拿那瓷片在绑着苏阮的绳子上用力地磨,一边琢磨着眼下的情况。 把绳子割开当然是最要紧的,可是割开之后怎么办?对方有六个大男人,而且这些人是海盗,全是练家子,对付她们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简直不要太容易了。就算她们把绳子割开,只要对方一发现,再绑起来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而且,如此一来万一激怒他们,恐怕是要死人的。 虽然心里忧虑,但许碧手上却一点都没停。这些人用来绑她们的麻绳其实也不是很粗,她手上这块瓷片也有个比较锋利的边儿,所以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割断了苏阮手上的绳子。 黑暗之中,许碧又是双手被绑,当然不可能那么准确,有两下还划在了苏阮手上。不过苏阮只是细微地抽了几口气,甚至连大声的□□都没有发出,一挣断了绳子,立刻转过身来接过瓷片,连自己嘴里塞的布都没来得及拿出来,便割起许碧手上的绳子来。 一旦双手被解决,动作就方便多了,因此没一会儿,四人手上的绳子就都被割断,暂时获得了自由。 “姑——”知晴嘴里的帕子一被扯出来,就想出声,被许碧早有预料地一把捂住了,按了一手的眼泪鼻涕:“你想死吗?闭嘴!”真不如让她还晕着的好。 “现在怎么办?”苏阮小声说。幸好马车的辘辘之声掩盖了知晴刚才发出的声音,似乎还没有惊动外头的人。 许碧凑到车窗旁边。这些倭人也真是想得周到,车窗上的帘子居然都是钉住的,只能从旁边掀起一点点缝隙往外看。 但这一线视野也足够了。此刻外头天色已经微明,许碧扒着窗帘边这么一看,就先看见了走在马车边上的两个倭人,其中一个正是那天的“高大车夫”。两人都是青衣小帽,看起来倒像是规规矩矩的家丁,可是走路的时候手一直握着腰间的刀,神情警惕。 许碧又往远处看了看,心里就是一沉。虽然视野狭窄,但也看得见如今马车是行驶在一条小道上,不远处就是起伏的小山坡,生满了杂草野树,别说人家了,就连正经的田地都看不到,显然这群人走的是十分偏僻的道路。这种地方,只怕是连人都遇不到,更不必说是求救了。 马车外头忽然传来沉重的咳嗽声,许碧吓了一跳,连忙缩手,就听车辕上有人说了句话。知晴打着哆嗦小声说:“姑娘——”这说的是什么,完全听不懂啊。 许碧却猛地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背后,回手抓起两条手帕,一条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条就往苏阮嘴里塞:“快把手都背回去!”知晴听不懂,她可听懂了,那人说的是:“平田君,你的伤还没好,还是进马车里休息一下吧。” 这要是有人进马车里来,岂不马上就会发现她们已经解开了绳子? 总算这次知晴没有掉链子,虽然她未必真的明白许碧的意思,但却老老实实地被许碧压在身后,一动也没动。片刻之后,马车车帘被掀起,露出了一张带着一条刀疤的脸。 苏阮主仆两个互相倚靠着一动不动,她们两个是没有被打晕的,这会儿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平田,心里暗暗祈祷他不要发现什么异样。 平田看了看马车里头,皱了皱眉。因为许碧半躺在那里,不但伸着腿,旁边还掉了个包袱。这马车本来就只是为苏阮主仆两个准备的,车厢内颇为狭窄。平田因为脸上有疤,身上又带伤,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平日都是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但今天他们为了不引起沈家众人注意,只赶了一辆马车出来,现在又塞进四个人,可就十分拥挤了。 本来门口还有一点地方,但许碧这么一躺,平田或者把她的腿屈起来,或者就要坐到她脚边上了。但平田一向厌恶女子,可不想劳动自己的手去挪动许碧,更不肯让她鞋底上的灰尘沾到自己身上,因此他最后只是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还是在车辕上坐定了:“不必了,里头一股脂粉臭,我还是在这里吧。” 樱木点点头,并不多说。虽然他在高桥面前十分威风,这一行人也是以他的主意为准,但平田此人却是樱木都不愿去招惹的。平田凶狠残忍,手中长刀不知取过多少人性命;而且他性情怪异,喜怒无常,自己的属下、身边伺候的人说杀就杀,乃至比他位阶更高的人,他也不放在眼里,因此始终不得真正的重用。 但此人身手极强,故而每次出战都用得上他,也无人能撼动他的位置。只是一个多月前他们在海上与沈家军相遇,平田被那沈云殊一箭射中胸膛,若不是他当时及时一闪,恐怕就要被一箭穿心了。 即便如此,平田也是受伤甚重,后来又驾船穿越江浙一带,绕至福建上岸,一路奔波未曾好好养伤,以至他现在伤势都还未痊愈。平田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这些日子下来更是阴狠了。他不进马车里去也好,樱木还怕他一时恼怒起来,把车里那个女子杀死,毕竟那女子可是沈云殊的未来妻子呢。平田此人,可从来不讲什么不欺凌妇孺之类的,相反,他觉得杀死敌人的亲人,更能让敌人痛苦,是极好的报复方式。 马车里面,许碧轻轻松口气,睁开了眼睛。她当然不知道平田如此残暴,否则这口气恐怕都松不出来了。她是故意伸长腿的,包袱也是她踢下去的,就是为了尽量阻止平田坐进马车里来。这么狭窄的地方,要是有人进来,早晚会发现她们四人都解开了绳子,那时可怎么办? 至于说抓住平田做人质,胁迫他们放了自己几人,许碧压根就没有起过这个念头。虽然她不知道平田是这一行人中身手最好的,可也知道就靠自己这四个半大丫头,以及手里头一块瓷片,是绝对别想能控制住他的。 倭寇啊,这可是寇! 这年头枪应该是还没有流行起来,冷兵器时代的寇至少都得有点身手,就算不是什么高手,对付四个丫头片子也是足够了,若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许碧是绝对不敢去冒这个险的。 知晴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死攥着许碧的衣角,声如蚊蚋:“姑娘,现在怎么办?这是怎么回事啊……” “别怕,他们一时还不会杀咱们,再看看。”许碧也没主意。这样荒郊野外,就算让她们逃都不知该逃到哪里去,还是要等到有人的地方再做打算。也许她不该先把绳子割开,应该再等等…… 许碧正想着,忽然听见前头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拉车的马儿低嘶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知晴紧张得要死,似乎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崩溃。许碧只得一手搂着她,随时准备去捂住她嘴,一边小声说,“你别这么紧张,我说了,他们现在不会杀我们的。” “可他们要把咱们带到哪儿去……”知晴忍不住又开始小声抽噎,“要是把我们卖了……” 许碧却顾不得听她再去担忧,因为外头已经传来了吆喝声:“此山,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留下买路钱——财!” 如果不是被人绑架,许碧说不定就要笑出来了。这被用烂了的抢劫宣言也就罢了,怎么连喊个口号都能喊得断断续续还出了错?这山大王的业务未免也太不熟练了吧? “八嘎!”平田在车辕上发出一句咒骂,“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有很重的口音,但这么短的一句话,许碧还是能听明白的。正因为听明白了,就更好奇了——这明显是有人劫道嘛,平田干吗这么惊讶? 马车车门处垂着厚厚的夹棉门帘,这倒是没钉住,所以许碧稍微把脸贴过去一点,就能看见前方的情景了。一眼看过去,她就不自觉地张开了嘴——难怪平田会惊讶,这,这是抢劫的吗? 前方的道路上这会儿躺着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看来刚才从山坡上气势浩大地滚下来的就是它们了。而现在,正跟着这些石头跑下来的七八个汉子,身上都穿着打补丁的短褐,手里拿的是——锄头?菜刀?这,这哪是打劫的,分明就是一群庄稼汉啊! 六个倭人本来是左右车边各跟了两人,现在全部都站到马车前方,握住了腰间的刀。他们的刀可就讲究多了,有几把雁翎刀,还有人甚至配备的是□□,完全不是前面那些锄头菜刀能比的。 “把路让开!”平田身边就摆了一把□□,他一手抓起来拄着车辕,沉声大喝。 樱木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你们敢拦截官家的马车,不怕杀头吗!” 几个汉子对看了一眼,有人似乎畏缩了,小声道:“大哥,是官家的马车……” 被称作大哥的那个汉子站在最前头,手里抓的是一根长棍子,只在前端削尖了,做出个枪头模样来。这人一脸的络腮胡须,还抹着些锅灰,连五官都看不清楚。听了后头人的话,他两手抡着棍子在空中挥了挥:“别听他们胡说,官家马车咋往这野地里跑,说不定是家里娘们私奔呢。” 一众人顿时哄笑起来。平田脸色阴沉,突然一手握住刀柄,唰地将长刀抽出鞘,千锤百炼过的刀锋在晨光中顿时闪过一道冷芒:“滚开!不然把你们都杀了!” 这雪亮的长刀看来是颇有震慑力的,连那大哥都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色厉内荏地喊道:“俺们,俺们不怕你,俺们有弓箭!” 他这么一说,后头一个年轻人果然擎出一把弓来,搭箭上弦,冲着平田就射了一箭。只是这一箭别说准头了,根本就没飞出多远,平田等人连格挡都不必,那显然是竹子削制的箭矢就歪歪地从马车侧面飞过落地,整个射程大概只有三十来米。 “你咋射这么歪!”络腮胡子回头责备了一句,“不是天天练吗?” “我,我下次一定能射中……”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说,又抽了一支箭出来搭上弦,却不大敢射了,显然根本没有什么“一定能射中”的底气。 那个曾经给苏阮主仆赶车的高大倭人山下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用不大熟练的汉语说:“你们,弓,是偷来的吧?” 许碧心里也是一阵失望。原还指望这些人能干掉几个倭人呢——虽说强盗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如果势均力敌,两边打起来,说不定她们还能得到逃跑的机会,但现在…… 她还没想完呢,山下已经猛地一甩手,一把匕首嗖地钉在了络腮胡子的脚尖前面:“滚开!” 络腮胡子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直到匕首扎入地面,他才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结结巴巴地说:“退,退后,咱们上山,饶,饶他们这一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杀人 所谓的上山,其实就是退回那个小山坡上去。几个庄稼汉子手忙脚乱地往山坡上爬,只留下了一地的石头。 平田哼了一声,回刀入鞘:“乌合之众!”这个词儿他倒是说得字正腔圆,标准无比,“应该把他们都杀了,免得暴露我们的行踪。” 樱木不同意:“要杀他们不难,但这样会更加引人注意,还不如赶紧离开。这里比较偏僻,而且这些人应该也不敢让别人知道他们在拦路抢劫,不会随便说出去的。”一下子死掉七八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过去的,平田只知道杀人,却不考虑后果,这一路上他还要额外花力气来看着他,真是麻烦! 平田又重重哼了一声,跳下马车,对着左右两边的人一摆手:“跟我去把石头搬开。”不然马车可是过不去的。 樱木看着他发号施令的模样,脸色有些阴沉。平田虽然也走了出去,可他手里还提着□□,显然是根本不打算自己动手的。不过他身上有伤,能做出这个姿态,樱木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樱木不说话,其他人自然就更不敢违背平田的命令,都走了上去,开始搬那些石头。 这些石头里颇有几块既重且大,从山坡上滚下来倒容易,想把它们再搬开就要费些力气了。也亏得几个倭人都孔武有力,否则恐怕还挪动不开呢。 眼看两块最大的石头都被移开,只剩下几块小石头,樱木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伸手握住马缰,正打算驱赶马儿慢步向前,忽然间只听得一声弓弦响,他刚刚本能地把头稍稍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觉得眼前一黑,一支乌黑的箭矢从他额头钉入,将他整个身体都带得一歪,横倒在车辕上不动了。 这一下真是变生肘腋,樱木就倒在车门前面,额头上的鲜血甚至溅到了门帘上,把正从门帘缝隙里偷看的几个女子都骇了一跳。知晴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半声尖叫。 正在前方搬石头的五个倭人猛地转头,只见刚才那个只能射出三十步的年轻人正一脸平静地将手中弓垂下,然后冲着他们挑衅地一笑。 平田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就向马车狂奔,但他才跑了几步,一道破风之声传来,一根简陋的“枪”迎面飞来,深深钉入他前方的地面,络腮胡子从山坡上飞身跃下,挡在了他和马车之间。 “你们是什么人!”平田深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嘴里喝问,手上丝毫不停地拔出□□,一刀就劈了下去。 许碧趴在车门边上,看得眼睛都直了。平田这一刀快如闪电,而络腮胡子刚刚落地,连脚跟都还没站稳,一手拔起钉在地上的木枪,身子借力旋转,漂亮地一个横挑,木棍准确地击中□□侧面,将刀格了出去。 扶桑的□□在冷兵器中是赫赫有名的,许碧曾经在资料里看过,说上好的□□能一刀切开八号钢管,可见其质量之高。当然平田手里这把刀未必有那么强,但斩断一根木棍显然是毫无问题的,可络腮胡子就提着这么一把木头“枪”,居然就敢对上平田,真让人替他捏了把冷汗! 平田显然也觉得自己的武器占据了巨大优势,因此挥舞长刀,连连进攻。可是任由他刀风呼啸,几乎整个人都化成了绞肉机一般,络腮胡子却总能找到空隙,那根棍子——好吧许碧实在没法说那是把枪——左挑右拨,每次都准确地击中长刀侧面,以至于平田虽然手握能切金开石的利器,却偏偏没法把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棍削断。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山下用的雁翎刀本来不太趁手,再加上他身材高大特别显眼,在跟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缠斗之时,冷不防就被旁边一箭射来,尽管他拼命躲闪,仍旧被射中锁骨,鲜血四溅,一条右臂顿时垂了下来。 平田眼角余光扫过去,正好看到那个瘦小的年轻人像条游鱼般撞进山下怀里,然后又像猴子似的倒翻出去,而山下心口处洇开一片血红,整个人像半截大树一样仰天倒了下去。 “别都杀了!”络腮胡子忙喊了一声。 平田心里一颤:“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人当然不是什么农户了,甚至也不像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否则不会要留他们的活口。难道这些人是——他还没有想完,就在他分心的这一刹那,络腮胡子手中的木枪猛地一绞,平田整个身体都被带得一歪,门户大开,手腕上一阵尖锐的疼痛,木枪那削出来的尖端已经在他手腕上一拖一挑,挑断了他的手筋。 □□无力地垂下去,平田两眼血红地想用左手去捞,却被络腮胡子抢先一步,还沾着血的枪尖一点,就把□□远远甩了开去。 身后又传来两声惨叫,一个倭人为了躲避飞来的箭矢露出了破绽,右腿几乎被一把锄头齐根挖断,血流如注。而高桥则是被一箭射穿左小腿,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剩下一个虽然还在顽抗,但身上已经添了伤痕,并且被三个人团团围住,显然是已经无法脱身了。 高桥绝望地环视周围,忽然举起手里的刀高喊一声:“真正的武士不做俘虏,请允许我先走一步!” 他这话当然是用自己的语言喊出来的,包括络腮胡子在内的众人都一脸茫然,平田却是哈哈大笑:“很好,高桥君你先走吧,我会马上跟上的!” 络腮胡子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却从两人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马上喊道:“小心,别让他们——” 不过他还没说完,高桥已经把刀狠狠插进自己腹部,从左至右猛地横拉,切开了一条既深且长的伤口,血如泉涌,甚至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这场面实在太骇人,扒着车帘看的几个女孩子同时惊呼出声,却没人注意到,横倒在车辕上的樱木微微睁开眼睛,拼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了一只手。 高桥的切腹的确把所有人都惊到了,连络腮胡子都眨了眨眼睛,才喃喃地道:“这种自杀方法倒挺奇怪的……” 平田险些被他气死,几乎想扑上去跟他拼命。不过他是面对着马车,忽然发现樱木动了,顿时强行抑制住自己,只是冷声说:“这是真正的武士才能使用的方法,它是至高无上的!” “至高无上?”络腮胡子摸了摸下巴,“这一时还死不了吧?不是活受罪吗?” 如果换了旁边的时候,平田才不会跟他多说一个字,但现在为了拖延时间,他只能压住心里的火气,阴沉地说:“忍受莫大的痛苦而不发出一声□□,直到被神灵接引离开这个世间,这就是武士最——”他说到这里,眼见樱木已经将左臂抬起,袖口中的□□对准络腮胡子的后心,顿时内心大喜。然而没等他来得及高兴,脸色就突然一变:“小心!” 这一声惊动了络腮胡子,立刻将身体一侧,向旁边闪了出去,只听一声锐响,一支短小的□□射了出来,却是失了准头,射在离他足有半丈多远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向马车方向看去,只见樱木仰面朝天地横躺在车辕上,一个少女扑压在他身上,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手握着个什么东西,从樱木颈中狠狠划过,鲜血四溅。 “樱木!”平田目眦欲裂。怎么回事!樱木这最后一击,怎么会被一个女子打断!这不就是他们绑架的那个女子吗?樱木怎么会被她割断了喉管! 平田拔腿就想冲向马车,但络腮胡子比他反应更快,横枪一挑就将他绊倒在地,接着脚尖在地上的□□刀柄处一点,□□弹立起来,被络腮胡子一把捞住,反手插进平田小腿,硬生生把他钉在了地上。 然而此时,拉车的两匹马却发出长嘶之声,一起撒开蹄子奔跑起来——樱木袖子里的□□是连环的,第一支箭射空,他手臂落下的时候磕在车辕上,第二支□□受到震动也射出来,正好擦过了一匹马的马股,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马儿吃痛,顿时长嘶狂奔,另一匹马虽然没有伤到,但陡然受惊,也跟着奔跑了起来。 正前方有一群人挡着,马匹就向斜前方奔跑,但那里坎坷不平,马车顿时就剧烈晃动起来,引发了一连串的尖叫。 许碧扔掉瓷片,两只手狠狠地抓住车辕。在她身后,苏阮一边尖叫,一边抓住了她的一条腿,自己双腿顶着车门,咬着牙不撒手。 马儿狂奔。樱木的尸体几下就被甩下了车,被惊马毫不留情地踏过,就算刚才没死这会儿也肯定完蛋了。 不过许碧一点儿也没觉得安慰,因为马再这么惊跑下去,她就要步樱木的后尘了!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许碧这两只手根本没什么劲儿,苏阮也是一样,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的。 马蹄声从侧后方传来,随之传来的还有一把清朗的声音:“坚持住!” 这是想坚持就能坚持住的吗?许碧咬牙切齿,像只大□□一般趴在车辕上,只恨自己没什么余力开口说话。早知道她就不扑出来了,在后头踹樱木一脚,说不定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局面了。 但万一樱木不死呢?当时她是趁着樱木全神贯注想射杀络腮胡子,根本没有防备背后的机会,才能扑上去给他脖子上划了一下,如果她一下没把樱木踹下去,樱木只要转手给她们来上一□□,那么近的距离,恐怕都会被射个透心凉吧…… 许碧脑子里乱纷纷地想着,只觉得马车越颠越厉害,两只手已经开始麻木失去知觉,随时都可能脱力松开。就是抱着自己一只脚的苏阮,力量也同样在流失,说不定马车再颠一下…… 在许碧的感觉里,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但其实总共也没有多长时间。马蹄声声,很快就赶上了马车,许碧困难地转头去看,就见络腮胡子竟爬上了奔马的马鞍,而后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车左辕的辕马背上。 辕马长嘶,络腮胡子一边收紧马缰,一边口中连连吆喝,抚慰两匹惊马。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两匹马竟然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收起疯跑的脚步,在野地里站住了。 许碧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全身都僵硬了,十根手指连伸都伸不开,而被人一直抱着的脚疼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被拉得脱了臼。 “好了。”络腮胡子蹲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许碧,“现在没事了,可以起来了。” 许碧面无表情地回看他,不想说话。 难道是她不想起来吗?难道她愿意像只被人踩扁的□□一样趴在车辕上吗?问题是她现在四肢都是木的,想动都动不了。 “姑娘!”知晴到这会儿才回过气来,号啕一声从车里扑出来,就要往许碧身上压,却被络腮胡子一伸手给挡住了:“别压伤了你家姑娘。” “你做什么!”知晴张牙舞爪地想去抓他,“你别碰我家姑娘!” 络腮胡子随手一甩,知晴就跌回了马车里,四仰八叉地躺在包袱上,眼睁睁看着那山匪伸出手,握着自家姑娘单薄的肩膀,将她直接提了起来。 “你住手!”知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那山匪把姑娘提起来放在车辕上也就罢了,竟然还伸手握住姑娘的脚,放到了自己膝上。这,这简直是太轻薄了! “你别碰我家姑娘!”知晴急了。许碧的绣鞋都掉了,只剩下雪白的袜子,那山匪的手握上去,也就只隔着那薄薄一层棉布了。女子的脚可是碰不得的,这若是传出去,传到沈家人耳朵里可怎么办? “你知道我家姑娘是什么人吗?”知晴只能再祭出这一招,“我家姑娘可是——” “闭嘴!”许碧如果不是两只手现在都像鸡爪一样僵得伸不开,真想给知晴一耳光。这到底是个什么蠢货,到现在都没看明白情况,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沈家大少爷的未婚妻子被人给劫了吗? 知晴一怔,就被苏阮身边那丫鬟捂着嘴拉走了:“姐姐快别说话了!” “你做什么!”知晴用力扒拉下那丫鬟的手。她是苏家丫鬟,都是做奴婢的,凭什么管她? “姐姐。”那丫鬟也是一脸无奈,“我叫清商。姐姐别怪我多嘴,姑娘的身份,可不能再往外说了。这若是传出去……” 清商说着话,心里也是担忧不已。许碧这还只是刚刚被劫,她家姑娘可是已然被劫了数日,这若是传了出去,别说应选,只怕会被送去家庙或是一碗药就“病逝”了。 想到这里,清商不由得就暗恨起苏家老爷和夫人来。都说是有了后娘便有后爹,这话当真没错。可怜自己姑娘,打小就没了娘,老爷是庶出,带着一家子去京城,偏把长女留在嫡母身边,还说什么替父尽孝。这只听说有把妻子留下伺候婆母尽孝的,可没听说留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来伺候祖母的。也幸得老太太心善,对这个孙女也还疼爱。加上自己姑娘又勤快柔顺,日子倒还过得。 可谁能想到老太太年纪大了,一场风寒就去了。姑娘才守过孝,京城那边就来接她去应选了。 别看清商是个丫鬟,这些年跟着姑娘也读书识字,晓得些道理。苏老爷去了京城几年官职都不曾动一动,这分明是打着主意要拿女儿来换荣华了。偏那位继室夫人大约是与他意见不一,竟然只派了一个老嬷嬷和两个小厮过来接。而这边老太太一去,那几家嫡出的也不愿再费心照顾姑娘,随便又指派了两三个人相送也就罢了,甚至都不曾寻个相熟的商队托付,以至于姑娘被那几个倭寇劫了,至今只怕两边还都没得着消息呢。 若是这消息如今传到京城,恐怕这应选根本就不成了。继夫人还不得添油加醋,逼着老爷“清理门户”?虽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老爷能把亲生女儿扔在族中七八年不闻不问,清商可真不敢对他抱着太大希望。 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那宫门一入深似海,白头宫女说玄宗的诗句清商都读过的,可依着眼下这情形来看,倒是入宫才是唯一的生路了,至少参选的秀女都要验身,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证明姑娘是清白的。 只是,这还要先看姑娘能不能安全回家。清商忧心忡忡地小心打量着周围,这会儿又有几个汉子赶了上来,有人手里还拿着锄头呢。她这会儿才看清楚,那锄头边上磨得极其锋利,难怪能一锄头就把那倭人的腿挖断。 这会儿清商也能看明白了,这些人绝对不是什么庄稼汉,完全是有备而来。若是这样,会不会——会不会自家姑娘和那位沈大少爷的未婚妻子都能被放回去呢?只是,两位姑娘的身份可不能被喊得人尽皆知,否则就是家里有心想遮掩也是不成了。那位沈少奶奶用的丫鬟,怎的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获救 知晴却是不知道清商想了那么多,只急道:“我也不想说,可你看那人,你看他在做什么,竟然——”竟然要轻薄姑娘吗? 清商连忙又捂住了她的嘴:“那位义士大约是在给姑娘治伤呢。”什么轻薄,就算真有也要烂在肚里,怎么还能嚷出来。万一那人本来没什么心思,这么一嚷反而让他生了心思出来,岂不糟糕? “治伤?”知晴总算冷静了一点,“也是,姑娘,姑娘定然是伤了的。”那可是倭寇啊,姑娘怎么就敢冲出去跟他厮打,还把人,还把人给杀了…… 知晴想起当时许碧手持瓷片,划得那倭人脖子里鲜血泉涌的情景,只觉得一阵腿软,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去就呕吐了起来。 清商也没管她。由她这样吐,总比乱说话的好。只是她看那络腮胡子的义士,好像真有些——佛祖保佑,他可别真的生了心思,再把沈少奶奶掳走啊…… 许碧还真没清商想得多,因为她这会儿正疼得头上冒汗,顾不得别的了。 刚才马车那么狂颠,苏阮生怕她掉下去,拼了命地抱住她的脚,虽说没将她脚踝拉脱臼,却也是扭到了。方才麻木了不知疼,这会儿血脉流通,脚上稍稍一动便是一阵疼痛。十根手指因为死死扳着车辕,不但磨破了皮,还折断了几根指甲,尤其是左手食指,整片指甲都掀了起来,十指连心,比脚上还疼呢。 “只是扭伤。”络腮胡子拉下她的袜子看了看,又握着她的脚活动了一下,“还好没有脱臼,只消好生休养几日就无事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是这几日万不可再随意行走,若是再扭一下便伤得重了。” 这可不是军营里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们,便是有些小伤小病也根本不在心上。看这身子纤瘦得跟柳条似的,肌肤更是娇嫩,才扭这一下就已经肿了起来。尤其那双脚——本朝虽不兴缠足了,这双脚仍旧还没有他手掌大,他一只手便能握得过来。 还有那双小手,纤纤十指血迹斑斑,有她自己的血,也有刚才樱木脖子上喷溅出来的血;那掌心和手指上还有握紧瓷片时割出来的裂口。一个闺阁女子,竟然敢扑上去将那倭人割喉,实在是——勇气可嘉。若不是她,说不得他就要挨上一弩,虽说未必就会致命,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你了。”许碧试着把自己的脚往回拉了一下。虽说她不是真正的许二姑娘,并不会像知晴一般,觉得自己的脚被外男碰了一下就该剁掉,但总这么被陌生人抓着也不大像话,就算是医生,检查完了也该放手了。 络腮胡子猛然回神,连忙松开了手,又看了看她的双手:“待回去还是请个郎中好生看看吧,这指甲大约还养得回去。”军中拷问奸细也有拔甲这项手段,可算入酷刑之中了,这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指甲被掀成这样也不知会如何疼痛了,不曾哭出来已是意料之外。 不,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连人都敢杀,又能自己死抱着车辕坚持了这般久,又岂会因这伤哭起来……络腮胡子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好在这会儿后面的人也该撵上来了,宣城虽小,文同总还能请个得用的郎中来。 许碧其实心里也揪着呢。这络腮胡子杀了倭人,还嚷着要留个活口,显然不是普通山匪了,但他杀倭可不等于就会放了她们。这会儿听络腮胡子说“回去”,心里才猛然一松,试探着道:“不知义士尊姓大名?蒙义士搭救,请教了名姓,回去也好为几位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一炷香,保佑诸位长命百岁,子孙荣华。” 她不敢说必有厚报什么的,唯恐这些人以为她是要打探他们的底细,再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来。虽然她觉得络腮胡子应该不会如此,否则刚才又何必拦住马车来救她?但仔细一点总是好的。万一她提出厚报,这些人觉得她有油水可榨,再向沈家要赎金可怎么办?那事情就闹得太大,她这被劫持的事儿也就兜不住了。 就算不是真正的许二姑娘,许碧总归还是有常识的。被绑架这种事儿,放在现代都有不少麻烦,更不必说是在这个时候了。真被嚷嚷出去,第一个丢脸的就是沈家,第二个就是许家。婆家娘家都因为她丢了脸面,就算她是受害人,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这几个人做了好事不留名,拍拍屁股就走人,然后她自己再想办法回去。 虽说被劫了一夜,自己回去也有好些事情说不清楚,但幸好那些倭人是连知晴一起绑了来的,身边有个丫鬟陪着,要比自己被绑架强得多。 不过她说了这些话,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络腮胡子大半张脸都被胡须盖住,倒还看不出什么来,可后面赶上来的那几个汉子,表情就是十分古怪了,倒似乎是想笑又极力忍住的模样。尤其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一手牵着刚才络腮胡子骑过来的马,把脸藏在马颈侧,好像马上就要忍不住笑出来似的。 许碧正在琢磨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便听络腮胡子大声咳嗽了一声,将双手一拍:“罢了,什么长生牌位,俺们也不要那个,这就告辞了。弟兄们,走了。” 后头几个汉子一声应喏,掉头就走。这些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没片刻就爬上山坡,当真消失在树林中了。 “姑娘!”知晴总算不吐了,眼泪汪汪地跑过来,“这,这些山匪走了?”居然真的将她们放了?真是菩萨保佑,等她到了沈家,一定要去庙里上香还愿! “走了。”许碧抬起一条手臂,挡住知晴别往自己身上扑,“还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想想如何回去才是要紧的。” 苏阮走上来,对许碧深深施了一礼:“今日之事,都是我连累了姑娘……” 许碧摆摆手:“这种无妄之灾谁能说得准,快别这么说了。咱们现下得想法子回宣城去。我的人想必还在驿站里,就不知道你身边的其他人还能不能……” 苏阮黯然:“我身边的人,除了清商,都已被杀了。” 她一边说,一边找了条干净帕子想替许碧裹住双手,又有些发愁道:“可如今这也不知是跑到了什么地方……”别说她们都不会赶车,就算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正说着,忽然听到后头隐隐有声音。知晴是惊弓之鸟,立时就变了脸色:“姑娘,快躲躲吧!” 情况未明,的确是应该躲一躲。许碧正要开口,忽然竖起了耳朵:“等等!我听着——像是知雨的声音!” “知雨?”知晴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爬上车辕翘首望去。也亏得她一双眼睛颇为好用,片刻之后便欢呼起来:“姑娘,果然是知雨!” 来的可不只是知雨。林妈妈等人都在,还有个穿着官服的人,领着几个衙役,倒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 知雨眼睛都要哭成了烂桃儿,一见许碧伤痕累累的模样,那眼泪又像开了闸一般:“姑娘,姑娘你受苦了!都怪奴婢回去得太晚了……” 林妈妈也是面如土色。她一时偷懒,就被倭人将少奶奶给掳了去,若是寻不回人来,回了沈家她这条老命怕也要保不住。此刻眼见许碧无恙,连身上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虽然也有脏污破损,头发也有些散乱,但林妈妈是有经验的人,看许碧胸前衣襟没有撕扯的痕迹,颈中也干干净净的,心里那块大石便放下了,忙也上前来嘘寒问暖,又道:“亏得知雨去报了官,文县令便带了衙役来寻人……”说着就拿出帕子来抹眼角,“真是菩萨保佑,姑娘没事……” 许碧扶着知雨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转向那位文县令:“多谢文大人了。” “姑娘切莫客气。”文同连忙还礼,“这些倭人实在可恶,乔装混入宣城,竟意欲劫持沈少夫人。幸得少夫人机警,这些人未能得手,便丧心病狂火烧驿站,以至苏家下人死伤惨重。不过将几名倭寇全部围歼于驿站之内,不曾有一人逃脱,也算是侥天之幸了。” 许碧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文县令。看着年纪不大,这话可是说得滴水不漏啊。先说这些倭人就是冲着她来的,那苏姑娘之前的事自然就被抹了去了,至于那些下人,自然就是死在宣城驿站的。再说将倭寇围歼于驿站之内,那她被劫持一夜的事儿也就没了,还多了个机警的美名。而且不曾有一人逃脱,他这个宣城县令也能将功折罪——虽说被混进了奸细来,可到底还是一网打尽了嘛。好几颗实实在在的倭寇人头呢,正经是一份功劳。 “多亏了文县令调遣得当,救援及时……”许碧接口,“那几名倭寇实在是凶悍残忍……”花花轿子众人抬,文县令替她保住了名声,那她也该成全人家的功劳。再说了,这功劳恐怕本来就是这位文县令的,络腮胡子那帮人刚才如此痛快地就走了,必定是早知道文县令会带人过来,所以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吧…… “不敢当不敢当。”文同也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许碧。看着是一身的狼狈,换了别家的姑娘只怕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这位却还生龙活虎的,看着精神居然不错。真不愧是沈家选的儿媳,有胆色! 当然,这会儿文同还不知道许碧手握瓷片给樱木割喉的战绩呢。 苏阮在旁边也松了口气,清商更是险些腿软得坐到地上去。虽则驿站里有不少人,但沈家这位少奶奶与她际遇相同,自是不会往外乱讲。而文同若是要这份功劳,自然也会让手下人守口如,如此,苏阮被劫的事儿,就算是抹过去了。 唯一倒楣的大概就是那处驿站,非得被祝融大神光顾一次不可了。不过那驿站本来就挺破烂的,若是趁此机会再重新修建,倒还是件好事呢。 “来人,将那三名倭人枭首示众!”是三个不是六个,大家日后可不要说漏了嘴。 对好了数字,一行人自然返回宣城。好在马车离开之时乃是深夜,走的又是野旷人少之处,并未引起注意。加上驿站那边放了把火,黑烟冲天引得半城人都去救火,许碧一行人趁机入城,倒也无人得知。 驿站那边是不能住了,文同便将人带进了县衙后院,他自家的住处。 文同是带了家人来上任的。文家人口简单,除了文夫人之外,便是文同的老母,以及他的妹妹。 文老太太虽被称一声“老”太太,其实年纪也还不到五十岁。只是文家清贫,文老太太还曾经在地里做过七八年的活计,风吹日晒,瞧着略老相些,精神却是极健旺的。看见儿子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回来,年纪都与自己小女儿相差不多,便眉开眼笑,只当是自己女儿一般亲热。及见许碧手上的伤,又不由得心疼,忙赶着叫人去请郎中,又安排下人烧水,给许碧和苏阮梳洗。 许碧身上看起来血迹斑斑的吓人,其实也都只是皮外伤,郎中敷药包扎之后再洗漱过,便觉得神清气爽,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似的。 “姑娘,这是安神药。”知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从外头进来。这个药是文同特意让郎中开出来的。毕竟都是闺阁之中的女儿家,被穷凶极恶的歹人劫持,可不是要被吓坏了?吃上几帖安神药,这也是富贵人家女眷受惊之后常用的手段。 知晴觉得自己也应该喝一碗安神药。在马车里时倒还不觉得,如今已经脱离了险境,她脑海里来来回回的倒全是那血淋淋的场面了,恐怕今儿晚上也别想睡得着觉。 许碧没有接药:“你跪下!” 知晴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药放到一边,扑通一声跪下了。如今她看见许碧,就忍不住想起她割那倭人喉咙时的狠厉,只觉得心惊胆战,哪敢违背许碧的话? “你可知道错在何处?”如果知晴是员工,许碧早就把她开除了,无奈贴身丫鬟不同,她也只好狠狠敲打她一番,只望她还不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能开上一窍也好。 “奴婢,奴婢……”知晴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她还自觉今晚跟着许碧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呢。 许碧脸色更冷:“你可知道,这些倭人之所以劫持我,都是因为你肆意招摇,说出了我的身份之故!沈家在江浙抗倭,乃是这些倭寇最仇恨之人,听见说是沈家的女眷,焉有放过之理?若不是他们有意将我当做人质,恐怕昨天晚上,咱们一行人就要全遭了他们的毒手,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知晴这会儿才害怕起来:“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就是生气清商抢她叫人烧好的热水,以为清商是仗着主子是待选秀女,所以想抬出自己家姑娘的身份来,好压一压她呀。怎知道那里会有倭人呢…… “你一句不知道,却害得我落入贼寇之手。纵然文县令好心遮掩过去,沈家人却是知道的。你说,他们会如何看待于我?连身边的丫鬟都约束不住,口无遮拦招来这样的祸事,授人以柄。这样的少奶奶,沈家人可会喜欢?若是他们对我不喜,你们这些跟着我陪嫁过来的,难道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 知晴软倒在地:“姑娘,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姑娘不得好,她自然也不得好啊。高门大户里对名节有失的女眷如何处置,知晴也是听说过的。若是姑娘被送去了庵堂里,或者是幽禁在院子里,那她们这些陪嫁丫鬟自然也是要跟着的,到时候沈家纵有天大的富贵,也与她无关了。 许碧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你才离了许家就犯下这样大错,可见是我约束不住你。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用你,今日就叫人送你回许家,大约回去了,你也就知道规矩了。” 知晴大骇,忙跪正了,呯呯地就磕起头来:“姑娘别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错了!日后定然小心谨慎,再不敢胡乱说话了。求姑娘饶了奴婢……” 知雨在一旁站着,看知晴磕得额头青紫,不由得面露不忍之色,却强忍住了没有开口。 许碧端着架子坐了片刻,看知晴涕泪交加,真是被吓得不轻,才对知雨使了个眼色。知雨忙也跪下:“姑娘,知晴姐姐这回知道错了,下次断不敢再犯的,姑娘就开开恩,别送她回去了。不然,知晴姐姐回去也要挨罚的。” 知晴想到回了许家只怕下场更糟,连忙又用力磕头。许碧这才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先留下,以观后效。若是再犯,我也顾不得这些年的主仆情份,只能打发你回去,免得你既害了自己,又害了我。”但愿这一回能让知晴得了教训,以后老老实实做事,别再惹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结拜 打发哭花了脸的知晴下去,许碧才靠在椅子里,长长地吐了口气。 别以为她看起来挺镇定的就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了。做为一名跟随采访过援非医疗队的记者,死人她是见多了,可自己杀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实说,到现在她回想一下当时猛下狠手的自己,都觉得两只手有点发颤,手掌上似乎到现在还有鲜血灼热的感觉,怎么洗也洗不掉。 “姑娘——”知雨忧心忡忡地道,“姑娘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沈家真会嫌弃姑娘吗?”当然她知道女子名声最为要紧,姑娘被劫持总归是——可说到底,那些倭人劫持姑娘,还不是因姑娘要嫁给沈大少爷?若真算起来,其实姑娘倒是被沈家人连累了才是真呢。 许碧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要是他们这么想,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但万一人家不这么想呢?而且这里头还有知晴自己犯傻干出来的事,真要算起账来,沈家虽然不能全部推卸责任,但也有话可说。 “这可怎么办?”知雨这一夜都急着找人,还真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这会儿也不禁着急起来。亏得刚才她还看着知晴可怜,现在想想知晴惹出这样的大祸,姑娘只说要把她送回许家去,已经是极宽容的了。 许碧笑了笑,忍不住又用手帕擦了擦手:“也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然后抱最好的希望吧。林妈妈呢?” 知雨有些恨恨:“姑娘一丢,她也慌了神了,这会儿姑娘回来了,我看她似乎镇定了些,已经吩咐人回去送信,让沈家再派些人过来接姑娘。她自己这会儿借了县衙里的厨房,带着喜鹊和周嫂子给姑娘做点心呢。” 许碧被掳,林妈妈也休想逃得了干系。何况当时许碧身子不适,她却偷懒回了自己房里,以至于根本不知许碧失踪。若是沈大将军问起此事,林妈妈首当其冲,少不得放下身段来讨好许碧,以减轻自己的责任。 “她知道害怕就好。”许碧沉吟了一下,“既然这样,这事儿就由她去与沈家人说吧。” “可是——”知雨很有些不甘心。 许碧摆摆手:“若是她识相,倒不如先就如实说了,若是她瞒了自己的事,倒是给我们留了个把柄。”横竖她现在没事,估计林妈妈也不会受太重的惩罚,说不定这把柄以后再用,反而效果会更好。 知雨不是很明白许碧的意思,但她素来听话,既然许碧这般说了,她便也不再说林妈妈:“方才奴婢还遇见了苏姑娘身边的清商姐姐,她说苏姑娘要来给姑娘道谢呢。” 许碧不禁一笑:“那就请苏姑娘过来吧。” 苏阮换了一身藕合色长袄,梳了个简单的垂鬟髻,清清爽爽地扶着清商的手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要行礼。 许碧行动不便,赶紧叫知雨去扶住:“苏姑娘都道过谢了,怎么还要这样客气。” 知雨扶住了苏阮,清商却在旁边跪下来就磕了个头:“奴婢替我们姑娘谢过许姑娘救命之恩。”方才她们已经问过了,文同能及时赶来,都是因为许碧派了知雨去县衙报信的缘故。 许碧叹道:“快起来吧。其实苏姑娘也算是救了我。当时若不是苏姑娘抓住了我,说不定我早被甩下马车了。你再不起来,难道叫我瘸着一条腿去扶你不成?” 苏阮不禁笑了一下,示意清商起身,才轻叹道:“许姑娘不但是救了我命,还救了我的名声……”文同巧妙地将她之前被劫的事抹了去,其实看的还不是沈家的面子。这一点苏阮心里清楚,可都是沾了许碧的光。 许碧连忙摆摆手:“可别再这么说了,这都多亏了文县令。”很显然,络腮胡子跟文县令是一伙的,不过她怎么看,络腮胡子都不像个普通衙役。 苏阮其实也有好奇之心,忍不住小声道:“只不知救人的那几位义士是何人。他们不愿以名姓示人……”莫不成还是文县令养的死士之类不成?不过看文县令这样子,也不像能养得起死士的人。 许碧也道:“是啊,我说要给他们立长生牌位,他们还笑。也不曾开口要什么报酬就跑了,这里头真是大有蹊跷啊。” 两人小声猜测了几句,苏阮不由得叹道:“若是从前,见了这血淋淋的场面,我只怕早就吓晕过去了,如今过了这几日,竟也不怕了……”不仅如此,还觉得这些倭寇死得好! 许碧苦笑道:“我还不是如此。从前又何曾想到,我也会——”说着忍不住又把手在裙摆上蹭了蹭,从前她哪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杀人呢? 苏阮伸出双手,握了许碧的手,微红着脸道:“我与许姑娘一见如故,也算得是生死之交了。如今厚颜说一句,我虽有姊妹,却也并不怎么亲热,如今见了许姑娘倒觉得格外亲近,若是许姑娘不嫌弃,我们结个异姓姊妹如何?” 许碧稍微怔了一下,随即就有点明白了。这件事她们两个真可算是同病相怜,苏阮被劫多日清白可疑,许碧却是亲手杀人更为惊世骇俗,都不是什么好名声。苏阮要与她结异姓姊妹,一则确实是生死之交,二则大约也是表明心迹,以示定会守口如之意。又或许知晓了她要嫁入沈家,图个日后交好也是有的。 对苏阮,许碧倒是很有好感。被劫持这些日子还能保持镇定,设法自救,可见心性坚韧。在马车上时又拼命抱紧自己的腿,不是那等自私自利的。即使是有些小心思也无伤大雅,毕竟这个时代对女子有诸多限制,不得不用心。 就只有一条。苏阮既然能参选,肯定已经过了及笄之年,比她这个身体要大一些。可是在许碧看来,苏阮这年纪还不抵自己一半呢,要叫姐姐可真是有点叫不出口……唉,算了,多活一世又年轻了二十岁,已经是占了莫大的便宜,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苏阮见许碧没有立刻说话,心里便有些惴惴之意。她的确是如许碧所想的一般有些小算计,可最要紧的还是因为那生死之间的交情。尤其是许碧竟扑出去杀了那倭人,简直教苏阮佩服之极! 天知道她也很想杀掉那些倭人,只是既不得机会,又实在没有这个胆气。如今许碧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便是许碧与沈家一无关系,她也想深交。只是这些话说出来别人也未必相信,若是疑心她攀附,也是说不清楚的。 苏阮正想着,许碧已经干脆地叫了一声“姐姐”,顿时让她一颗心落到了实处,连忙回了一声“妹妹”,又取了一只镯子出来:“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一对镯子,如今我和妹妹一人一只,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妹妹别嫌弃。” 这对镯子乃是青白玉,还有几点黄褐杂色,虽然玉质还算细腻温润,但时人以通体一色为贵,这样颜色便不值什么。只是这雕琢的匠人却是别出心裁,将镯子上琢出了一片莲池,青处为莲叶,白色为荷花,恰好的几点黄嵌于花心,褐色处则雕成半露的藕节,真是栩栩如生。 许碧接在手里便不禁惊叹:“真是好心思!”这玉镯的雕工颇为简单,甚至有点儿小写意的感觉,并没有雕刻得丝丝入微,但意境已在,那股子鲜活劲儿呼之欲出,真不能不让许碧感叹,这些玉匠简直是太会用心了。 苏阮微微笑着,略有些与有荣焉:“我外祖父喜治玉,这镯子便是他雕琢的,图案则是我外祖母所绘。” “神仙伉俪啊!”许碧感叹。看人家夫妻俩,一个设计一个雕刻,夫唱妇随,简直就是神仙眷侣,多有生活情趣。这世上,荣华富贵固然是人所追求,但这样情投意合的生活,却是女子都会憧憬的。 也不知道她嫁给沈云殊之后,能不能找到共同语言。许碧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就觉得好笑——真是昏头了,还找共同语言呢,你还是先想想沈云殊能不能活下来,再想想沈家会不会计较你一个庶女充嫡的事吧。 苏阮也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外祖父与外祖母,的确是一世琴瑟相和。外祖母过世之后,外祖父便未再娶……”不像她母亲,嫁给父亲之后过得并不如意,且母亲才过世百日,父亲就迫不及待以无子为由另娶了新人。 当然,那时她才两岁,这些事都是后来母亲的陪嫁妈妈告诉她的。但父亲对她这个女儿并不用心,却是她年纪虽小也能感觉到的。若是真对亡妻情深意重,又怎会只因为她是个女儿便不闻不问? 苏阮情窦初开之时,自是也憧憬过将来能如外祖母一般,嫁一个两心相合的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故而父亲来接她进京参选之时,她是万般不愿的。只是名字已经报了上去,不去便是抗旨。 可如今,她却是只剩下了入宫这一条路可走。新君已有中宫皇后,其余女子,入宫便是妾室,若要说什么夫妻相得,便有些自欺欺人了。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彼此都有点诧异,对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不必说,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顿时更觉得有些知己的意思了。 这两人在这边相谈甚欢,那边文县令已经回了后院。文夫人上前来服侍他更衣,道:“外头的事可都办完了?” 文夫人知道昨夜有人来寻自己丈夫,也隐约知道驿站的事儿并不如外头所说那般。不过她素来谨慎,若文县令不与她说的事,她也不会去问,横竖若文县令觉得她该知道的事情,自会主动告诉她的。 文县令也是忙活了半日,尤其是跑到驿站去装模作样,落了一身的灰。闻言便道:“都办好了。”三具死尸都枭首示众,呈给上司的公文也发了出去,可以说能做的都做了,“许姑娘和苏姑娘可安顿好了?” 文夫人笑道:“你还不知道母亲的脾性?我都没插上手,她老人家就把什么都备下了。若不是我说让两位姑娘歇息一会儿,只怕母亲这会儿就把人叫去说话了。” 文县令自是知晓自家老娘的脾气,闻言也不禁一笑:“两位姑娘瞧着可还好?” 文夫人抿嘴笑道:“好着呢。你备下的安神药,我瞧着也未必用得上,亏你还那般郑重其事,倒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经了多大的事。” 文县令摇头道:“你自是不知。可见这两位也都是心性坚韧之人——你可知道,那三个倭人之中,有一个便是那许姑娘杀的。” “什么?”文夫人唬了一跳,“夫君可莫要乱说!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杀得了人?若传出去了——”可不是叫人议论么。 文县令叹道:“这等事,我如何能胡说?那倭人当时头上中了一箭,却还未死,竟想着用袖弩暗发伤人。是那许姑娘从马车里扑出去,从身后将他按倒,以一块瓷片——”说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文夫人惊得两眼大睁,半晌才道:“这许姑娘,竟是如此,如此——”半天也未想出该说什么来。至于为什么许姑娘明明是在驿站之中,却又成了从马车里扑出去,她却是绝不会再问的。 文县令摇了摇头,道:“虽说那倭人当时已经重伤,但若换了别家女儿,只怕没有这个胆气。”不吓得躲在马车里哭便是好的了。且后头的事他还不好与夫人说,这许姑娘,单论胆气,倒是真做得沈云殊的妻子。 文夫人正惊得摇头,忽然门口便有人伸出头来:“哥哥说得可是真的?” 文县令脸色立时一沉:“韵儿,你怎的又这般跑来……”虽说这是白昼之时,他也不会与文夫人做什么,但总归是兄嫂的屋子,文韵一个做妹妹的,如今也是十二岁了,这般悄没声儿地跑来听壁角可是大不妥当。 文韵吐了吐舌头:“娘让我来问问嫂嫂,饭都备好了,要不要请许姑娘和苏姑娘来用饭。”她生着一张小圆脸,两弯眉毛新月一般,一笑便露出两个小酒涡,十分甜美。她是遗腹女,年纪又比文县令小了一半有余,文夫人简直是将她当半个女儿来养,素来不忍苛求的,闻言忙道:“你去与娘说,一会儿我便去请两位姑娘。” 文韵眨了眨眼睛,笑道:“嫂嫂忙,我去请便是。”说着不等文县令说话,连忙跑了。 文县令叹了口气,向妻子道:“你莫要这般纵着她。今年都十二了,还这般没规矩,日后如何是好?也便是现在在这小小的宣城之中,她也无处可去。若是日后出门,仍是如此,在外头失了礼可如何是好?” 自己家里,兄嫂总能谅解,可到了外头,却没人再这般惯着她了。一旦有什么不知礼的名声传出,怕是再要挽回就难了。 文夫人晓得丈夫说得有理,低头道:“是我疏忽了。日后定然与她细细分说道理。” 文县令道:“娘那里我也会去说。这长嫂如母,你管教她也是应当的。”因文韵生未见父,又是老来女,文老太太便有些溺爱,文夫人要管起她来自是也难免束手束脚。文县令都是知道的。 文夫人笑道:“娘并未拦着我,是我从前总觉得她还小……” 文县令想起许碧和苏阮,不觉摇了摇头。这两位比自己妹妹也大不了几岁,这么一比,可真是…… 文韵可不知道哥哥嫂子在这里商议着要教导约束她,一口气就跑去了许碧和苏阮的住处。 这宣城县小得很,衙门自然也小,说是腾出了一个院子,其实小得可怜,文韵才进了院子,就看见厢房的窗户边上,两个少女相对而坐,正在说笑。她不由立住了脚,半身隐在月门后头,仔细打量这两个人。 方才她在兄嫂门外听见说许碧居然能杀倭人,心里真是好奇死了。文家祖籍松江,也受过倭寇侵扰,对抗倭之人自是大有好感。比如说去年新调来的沈大将军,父子二人在西北时便赫赫有名,如今又来打倭寇,文韵心里便十分景仰。这位许姑娘既是沈家的儿媳,又杀了个倭人,文韵自是忍不住要来看看的。 可是这会儿看来,这许姑娘瘦瘦弱弱的,除了相貌还算不错,并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更不像是能杀倭的女英雄,倒让她颇有些失望了。 也不知道那位沈少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他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在西北时威名赫赫,那必定是少年英雄了,可这位许姑娘,似乎有点配不上呢…… 文韵也忘记自己是来请人过去用饭的了,站在月洞门外替自己心中景仰的沈少将军遗憾起来——少年英雄,自是应该配个绝代佳人才好,真是可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婚前 沈家前来接许碧的下人,第二日便到了。虽然文老太太很想挽留,但许碧与苏阮还是立刻就启程了。许碧自然耽搁不得,毕竟沈云殊还躺在床上,等着她去冲喜救命呢。而苏阮也由沈家派了人来,将她送往京城。 两人一南一北,便在宣城县衙后院分了手。 “这个姐姐系着,一路平安。”许碧从自己的行李里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枚压胜钱来。 压胜钱,又叫厌胜钱,是用来祈福辟邪的。许碧这枚压胜钱是长命锁形,赤金打造,重三钱。 “这东西不值钱,却是我姨娘在佛前供过,念了九九八十一天经文的。我自小多有病灾,都是这东西替我压着,姐姐系着它,但愿也能给姐姐挡挡灾祸。”许碧这话不是假的。这压胜钱本是杨姨娘有孕后特地去打的,但这经文却是路姨娘在她过世之后念的。 那会儿的许二姑娘体弱多病,都疑心养不活了。路姨娘便将这压胜钱供上,念过经文之后才给她系上,结果许二姑娘平安长大,至少若不是她自己投了缳,现在也应该还活着呢。 要说许碧现在真的拿不出东西。沈家的聘礼还在杭州,她自己的嫁妆换了四千两银票揣着,随身的行李里就只有从前在许家得的那些小首饰玩艺儿,根本拿不出手。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这枚压胜钱,虽本身不值多少银钱,却能抵得上苏阮那一只镯子的情份。 苏阮接了那压胜钱在手,郑重将红线系在自己颈中,才与许碧别过,各自登上了马车。 从宣城再往杭州去就很快了。且此次在驿站出了事,又耽搁了一日,马车自然走得更快,黄昏时分,便到了杭州城。 这次林妈妈一路都跟在许碧的马车里伺候,脸上的笑容比从前更和善,即使看见许碧掀起窗帘一角往外观看,也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笑道:“杭州城虽比不得京城,也算是繁华之地,再过些日子天气和暖,那西湖、钱塘、玉皇山,到处都是好景致,一年半载都看不完。” 许碧笑了一笑:“所以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原是个好地方。”再说这年头的女眷们也难得出门,偌大的杭州景区,一年半载的自然是走不遍。 上辈子许碧自然是来过杭州的。与那时候比起来,现在的杭州当然没有那些高楼大厦,空气却是更为清新。目之所及多是白墙黑瓦,被那湛蓝的天空一衬,水墨画儿似的。那些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穿行的人们也不如前世那般拥挤,衣裳亦多是青蓝粉赭之色。如此那路边低矮围墙之内探出一枝桃花或红杏,便格外娇艳亮眼。 说起来,京城离杭州并不很远,景致自然也有相似之处。但京城更为厚重,杭州却显得轻灵许多。就连知雨知晴两个也看得发呆,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 林妈妈在一旁殷勤地指点:“将军府就在西湖边上,出去只乘轿子,盏茶时分就到。那苏堤、断桥、雷峰、曲院,四季皆有景致,单这一泓湖水,就看之不尽。” 知晴一脸向往,忍不住道:“这么说,过些日子不就好去西湖游春了?” 林妈妈点头笑道:“可不是。” 许碧却暗地里撇了撇嘴。真要是她不幸才嫁进门沈云殊就死了,一个寡妇有没有春可游还不一定呢。 林妈妈察颜观色,看得出许碧对此不感兴趣,便连忙换过了话题:“姑娘进了城,先在别院住下——聘礼都放在那儿——姑娘就从别院出嫁。说起来这路上耽搁了一日,明日就是吉期,姑娘到了别院,今晚还要早些歇息。这会儿,想是喜娘都已经等在别院里了。” 这个时间确实够紧张的,不过许碧也只点了点头。林妈妈便续道:“虽说日子急了些,却也是寻了人仔细择出来的好日子,各样礼数也都要齐全。全福夫人请的是杭州知府董家的夫人,姓孟,家中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别人家轻易是请不至的。” 许碧又点了点头。杭州知府也算是本地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家里夫人当然不是什么人想请就能请到的。说起来全福夫人好像不单要公婆俱在,自己父母也要双全才是。但林妈妈只提公婆不提父母,只怕这位董夫人也不是那么全福,只不过身份高,请她来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原本按计划,许碧一行人昨天就能到杭州,用一天的时间来准备成亲自是宽裕的。结果在驿站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时间骤然紧张起来,林妈妈只得在马车上就开始讲起明日成亲的流程来。好在到了那一日,新娘就是个提线木偶,只要照着喜娘的提示行事即可,倒也不用特别费心去记什么。 许碧安静听着,林妈妈窥着她的脸色,便干笑了一声道:“姑娘,这驿站的事,老奴想传出去究竟是对姑娘不好,所以只禀报了夫人,其余下人一概都封口……” 许碧一听就明白,林妈妈果然是选择了隐瞒,不想让沈大将军知道此事了。 “妈妈说的是。只是又要劳夫人操心了。” “哎——”林妈妈立刻就笑了,“看姑娘说的。过了明日就是一家人了……” 几人说着话,马车便放慢了脚步,别院已是到了。 江南园林,以小巧玲珑见长,即使一个不大的别院,看起来也是精致可爱。一个穿浅红褙子的大丫鬟领着几个仆妇,笑盈盈地候在门口:“奴婢红罗,夫人派奴婢过来,在别院伺候姑娘。” 这一路上林妈妈已经说过,沈夫身边四个大丫鬟,红罗十八岁,最得沈夫人信任。许碧也不敢怠慢,连忙客气了两句。 这红罗生着一张容长脸儿,眉眼秀丽,未语先笑,瞧着就十分利落能干的模样,一边殷勤地搀着许碧往里走,一边道:“姑娘可到了。夫人已经盼了好几日,昨儿接了消息,可把夫人唬了一跳,虽则报信的人说姑娘平安,夫人心里也仍是放不下,一夜都没有睡好呢。” 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许碧也就对她笑笑:“也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事,劳夫人担心了。” 红罗往她脸上打量了几眼,抿嘴笑道:“看姑娘气色还好,夫人也就放心了。不是奴婢托大说句话,这大祸之后必有大福,姑娘过了这一劫,以后定然事事顺心。” “那就谢谢红罗姐姐吉言了。”许碧微微一笑,看了知雨一眼。 知雨早就有话想问了,这会儿得了许碧示意,便开口道:“红罗姐姐,方才林妈妈说,明日就是吉期,我们这初来乍到的,也不知究竟还要做些什么……” 红罗笑吟吟地道:“夫人叫奴婢过来,正是为了跟姑娘说明儿的事呢。姑娘也知道,杭州离京城远,家里备的聘礼就不曾叫林妈妈带过去,免得这边送了去,那边姑娘还要带回来,这搬来搬去的也太麻烦些。” 她说着就掩嘴笑了一下,才续道:“杭州这边,是吉期之前送嫁妆,所以那些东西前日已经从别院这边送去了府里,因姑娘还没到,夫人就做主,又给姑娘添了些用得着的东西,先把院子布置了起来。也是为了赶在大少爷回府之前,免得到时候又要搬动……” “大少爷?”知雨疑惑地道,“大少爷不是在养伤……” 红罗叹道:“大少爷之前一直在军中,昨日才挪回来的。因御医说不叫乱动,免得扯裂了伤口,老爷已经安排了,明日就由二少爷代为迎亲拜堂。” 知雨顿时就有些急了:“不知那御医诊断,到底是怎么说?”这连拜堂都要兄弟代替,可见沈云殊这伤必定极重,根本不像林妈妈在船上时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红罗笑了一笑:“御医说,大少爷这次伤得狠了,须得好生养着。”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要不是伤得狠了,又怎么会有冲喜之事?可这好生养着,究竟能不能养得好,可就不好说了。 许碧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且这红罗既然是沈夫人的心腹,自不会跟林妈妈说出不一样的话来,否则岂不是自己拆台?好在明日就成亲,到时候她总能见着沈云殊,是好是歹,还是自己亲眼去看吧。 这别院里倒是一切齐备,婢仆也都手脚利落,红罗和林妈妈直到许碧洗漱过又用了饭,这才告退出去。林妈妈要回府去向沈夫人回话,红罗却是今晚要留在别院,明日好安排许碧上轿的事。 知雨将红罗送出去,回来关了门,便连忙与知晴将明日要穿的嫁衣盖头并花冠等物都收拾出来,挨样检查了,确认并无不妥,这才伺候着许碧歇下。这成亲可是个体力活儿,明日有得忙,所以两个丫鬟虽则心里还是忐忑,却也不敢再让许碧忧心了。 这边,林妈妈却是坐车先回了沈府。 沈府这宅子原是前朝一位闲散王爵的府邸,终日也不做什么正事,只一心在修缮自己园子上。这园子既有江南园林的精致,又不失北地庭院的疏朗,尤其是宅子里那些花木,都有了年头,实在难得。 前朝覆灭之后,这宅子辗转到了一富商手中,岂知后人不争气,将家业败了,便思想将这宅子卖了得些钱财。因有败家之事,便有人说这园子风水不好,要压他的价。这富商后人不肯贱卖,便拖延了好些时候。 恰好沈文阖家都从西北调至江浙,沈夫人一眼便看中了这宅院。沈大将军戎马出身,并不信那些风水之说,便出了公道价钱买下。这宅院虽不是极大的,但沈家主子也不多,尽够住了。 林妈妈进门时已是夜色低垂。这宅子里花木茂盛,白日里自是美景,到了夜里便不免有些阴影幢幢的。林妈妈刚走到二门处,前头小径里忽然灯光一闪,绕出个人来,倒把林妈妈唬了一跳:“谁!” 那人身形娇小,将手中灯笼一提,笑道:“唬着妈妈了?我是青霜。” 林妈妈心中暗骂了一句,脸上却露了笑容:“原来是青霜。这么晚了,怎还没歇着?” 青霜虽是北边人,却生了一副南边人的模样,娇小玲珑,瓜子脸上一双杏眼,不管什么时候都水汪汪的。听林妈妈这么一说,就扬了扬手里的一包东西,道:“想给大少爷做点针线,没想到那棚子又坏了。趁着这会儿去针线房要了一个,明儿忙,怕是顾不上了。” 林妈妈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明日有得忙呢。” 青霜转身随着她走,笑道:“妈妈不是去接少夫人么,怎的没留在别院?听说路上出了点事,我还直替妈妈担心呢。少夫人可不要吓坏了?” 林妈妈笑了一声:“可不就是因为出了点事,我先来与夫人回话。” 她不接话,青霜便只得不再兜圈子,往她身边凑了凑,一边提着灯笼给她照路,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妈妈,听说少夫人知书达礼,琴棋书画俱精。我总听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想必少夫人定然是个大美人了?” 林妈妈肚里暗暗冷笑——果然夫人当初没看错,这丫头就是个端不住的,浑身骨头怕都没二两重——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明日少夫人就进门了,到时候还不尽着你们看,偏这时候急得什么似的。不说了,我还得赶着去向夫人回话呢。” 青霜眼看着林妈妈扭头走了。沈云殊的院子跟沈夫人的正院方向相反,她也不好再跟上去,只得将脚一跺,自回沈云殊的院子去。 沈云殊的院子静悄悄的,从卧房里弥漫出一股药味,青霜才一进去就被熏得皱了皱眉,连忙走过去将窗户推开一扇:“这般重的药味,姐姐怎么不开窗。” 屋里桌子旁边坐着了个年纪与她相仿的丫鬟,眉目明艳,正是沈云殊另一个大丫鬟紫电,手里折着几件洗干净的衣裳,见青霜开窗便道:“御医说大少爷如今不宜见风,药味便有些也熏不坏人,你莫要把窗户开得那般大。” 青霜嘟了嘟嘴,只得又把窗户关得小些,埋怨道:“也不知这些御医用的是什么药。我记得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大少爷也用过伤药,并不是这个味儿呀。” 紫电皱眉道:“你也小声些。大少爷喝了药刚刚睡下,莫吵醒了他。从前那些伤药不过是治些皮肉之伤,这次大少爷背后中这一箭都伤到了脏腑,用的药自是与从前不同。你若受不住,晚上我来值夜,你去歇着罢。” 沈云殊身边两个贴身的大丫鬟,虽则他长年在军营之中也用不到,但既回了府里,就该紫电青霜两个伺候。青霜自是不能就走,有些讪讪地道:“我倒不是受不住,只是担心大少爷……那些御医虽说是宫里来的,可宫里那些贵人何尝会受这样的伤?只怕他们治起这些刀箭之伤来,还未必有西北的郎中拿手呢。更何况那王御医才多大年纪,便是在宫里,只怕也就是给人拎拎药箱,抄抄方子……” 这话也正是紫电忧心的,不由点了点头,叹道:“你说的也是。只是如今离着西北这般远……好歹御医们补养应是拿手的,只消那伤无碍,好好地养起来便是了。”前些日子府里都说大少爷是要伤重不治,夫人连冲喜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大将军竟也同意,可真是把她惊骇坏了。如今大少爷接回来,瞧着虽是虚弱不堪,但既能挪动,想来性命总归无忧了。 青霜又嘟了嘟嘴,小声道:“御医说的那些话,我看也未必真能信……”伺候宫里的贵人,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尤其要会推卸责任。这些御医早就油滑了,嘴里的话至多也只好信七分。 紫电轻叹了口气,也压低声音:“便是御医们油滑,大将军心里总归有数的。”这可是嫡长子,又是军中的膀臂,大将军岂会轻忽呢? 青霜想想也是,心下略定,便有了些兴致:“也不知明儿进门的少奶奶是个什么性情模样?” 紫电瞥了她一眼,好笑道:“你方才不是出去了么,竟没打听来?”两人一起伺候沈云殊有三年了。平日里沈云殊多在军营,剩下她们两个独守空院,彼此相处久了,自是了解。何况青霜那心思有些藏不住,她方才往外头一跑,紫电就猜到她是去等林妈妈了。 青霜撇了撇嘴:“那老货当真可恶,仗着在夫人面前得脸,一句话都不肯漏,还教训了我一句。” 紫电叹道:“你也的确是太急了些。如今这虽说是大喜事,可到底家里——你这时候去打听少奶奶,林妈妈哪里会告诉你。” 青霜哼了一声:“就因大少爷是这样,我才急着要去打听呢。听说少奶奶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咱们在西北也见过,那样的姑娘多是难伺候的——我就不信,姐姐你不担心?” 紫电低了头,手上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几件衣裳,低声说:“咱们做奴婢的,无论什么样的主子还不都要伺候。何况咱们——也不过就是丫头,想来少奶奶也不至难为咱们……” 青霜嘀咕道:“那不都是因着这几年大少爷在营里……”若不然,她们早该有个名份了,也不至到如今只是个普通丫鬟,空自生了张招人忌惮的脸,却没个依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出嫁 许碧在沈家的别院睡了一夜,做了一夜的噩梦。 每个梦里都有樱木那张狰狞的脸在眼前晃,而她自己一次次拿着瓷片往他脖子上割,却怎么也割不断。而在旁边,剖腹的高桥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提着自己的肠子,满脸狞笑地走过来,把还温热着的肠子套在她颈中,一点点勒紧…… 远远地传来知雨哭喊着“姑娘”的声音,许碧竭力挣扎,却觉得颈中的东西越套越紧。忽然间高桥被掀飞出去,一个人出现在许碧身边,一手扯住她颈中的肠子,用力扯断。氧气冲进肺里,许碧大口呼吸着转头去看,恰好那人也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生满了络腮胡子的脸…… 许碧猛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知雨担忧的神色:“姑娘醒醒,是不是魇住了?” “哦——”许碧呼了口气,觉得那种窒息的感觉还残留着,心脏也呯呯乱跳,“什么时候了?” “该起了呢。”知雨摸摸许碧额头,“姑娘一头的冷汗。”该是起来更衣上妆的时候了,她过来叫许碧起床,却发现姑娘眉头紧皱,被子在颈下缠成一团,手还用力拉着被角,显然是做了噩梦。 其实知雨也没睡好。半夜的时候她就被知晴惊醒过一回。如今见许碧也这样,想也能知道,必定是因着被劫的事儿。她是后头跟着文同赶过去的,见地上那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也骇得不轻,更不必说姑娘是亲眼看着人死,如何能不害怕? 许碧撑着身子坐起来,觉得头有些昏昏的,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昨儿晚上她睡得不错,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隔天倒发作了,想来是当天晚上太过疲劳,这害怕的劲儿还没反上来呢。如今歇过来了,ptsd也就要出现了。 “打点水来,我想沐浴……”身上粘粘的很不舒服。 “哎。”知雨用被子将许碧包住,“姑娘别着了凉,我去提热水。” 别院里自是有厨房的,知雨过去的时候见知晴正站在厨房外头发呆,便唤了她一声:“姐姐怎的在这里?” “我来看看热水烧好了没有。”知晴没精打采地道,“姑娘定是要沐浴的……” 知雨往她脸上看了看,只见一对硕大的黑眼圈,不由得叹了口气:“姐姐别怕,这事儿都过去了,以后也再不会有——唉,怎就教我们碰上了,方才我去唤姑娘起床,姑娘也魇着了,真是吓坏了……” 知晴看了她一眼,小声嘀咕道:“原来姑娘也会怕?” “这是什么话!”知雨有些不悦,“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这样骇人的事,姑娘才十四呢,怎么不怕?” 知晴心里一直憋着句话呢。这次的祸事就是她口无遮拦惹出来的,是以回来之后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可是这会儿实在是憋不住了,拉了知雨往旁边走走,小声道:“你晓得什么!姑娘她,她杀了个倭人呢!”杀人都敢,还会怕吗? “什么!”知雨眼睛睁得滚圆,“知晴姐姐你可别胡说!”姑娘连杀鸡怕都没看过,怎么可能杀人! “我才没有胡说!”知晴急赤白脸地道,“你是后头过来的,哪里知道当时的事,我可是眼睁睁瞧见的……”原本是不敢说的,可到底积习难改,这会儿被知雨一问就再藏不住了。 知雨听得嘴张开了合不拢来,半晌才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姐姐你怎不早说!早知道,昨夜我该给姑娘守夜的!”可怜姑娘,竟被逼得亲手杀人,难怪方才魇成那样,若换了她,只怕是一整夜都不敢合眼了!她就该昨夜守在姑娘身边,哪怕今日疲倦些,到底还有知晴顶着,不该教姑娘自己独个儿睡的。 知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尽管她不想承认,可知雨的确是比她更把许碧放在心上,也难怪这些时候许碧重用知雨,眼看着就已经把她挤到后头去了。 知雨却顾不得去琢磨她的想法,急急地就跑回房里去了。知道了这件事,她可再不敢让许碧一个人呆着了,说不定胡思乱想的,又会害怕起来。 不过一个热水澡的确很能舒缓心情,许碧沐浴过后,觉得精神是好多了,只是眼下两块青黑是遮不住的。不过她是远嫁,又是来冲喜的,担忧一下自己未来夫君的情况,晚上睡不好那是应当的。所以许碧也不打算遮掩什么,就这么坦荡荡的也挺好。 红罗自也是早早就起身,许碧这边才吃了一小碗汤圆,她就带着喜娘进了屋,满脸带笑地道:“奴婢这里要先给姑娘道恭喜了,等明儿个,奴婢可就是要改了称呼呢。” 许碧假装害羞,笑笑不语。这红罗真不愧是沈夫人的心腹大丫鬟,能说会道。今天她得累一天,可没心思去应付她了。 新娘子也就这一点好处,就是不必说话应酬了。自有喜娘那吉祥话儿一出一出的,指挥着屋里众人做这个做那个。而许碧吃掉一碗汤圆之后就再没得吃了,只能直挺挺坐在那儿,当个木偶让人摆布。 满屋子里正忙个不住,就有小丫鬟在外面报:“全福夫人来了。” 许碧抬眼看去,董夫人年纪四十出头,虽不是什么美人,却也眉目端庄,尤其一张微丰的鹅蛋脸,生得颇为标准。只不过这位夫人似乎是太“标准”了,不论是身上紫红团花的长袄,还是头上端正的圆髻,甚至脸上板正的笑容,都透出一股子“正室”味儿来,连走路都跟量好了似的,似乎生怕踏错了一步。 这样的人,放许碧前世那就是典型的教导主任啊。其实这位董夫人明明保养得不错,只是眉间一道深深的竖纹暴露了年龄,可见虽说是“全福”夫人,恐怕在自己家里也未必就过得那么舒心吧…… 许碧心里嘀咕,表面上自是不能露出半分,假装害羞地起身向董夫人行了一礼。红罗早接过去,笑语如珠地感谢董夫人“拨冗而来”,给许碧带来福气云云,又笑问道:“我们夫人一直惦记三小姐,夫人竟没带来,我们夫人定是要失望的。” 董夫人这会儿脸上才露出了点真心的笑容:“这样好日子,你们夫人想也忙碌,就不带她来添乱了。” 红罗掩口笑道:“看您说的。谁不知道三小姐是您一手教出来的,那规矩是顶顶好的,谁都能添乱,三小姐绝不能的。” 董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些:“她小孩子家家的,沈夫人就是太夸奖她了。”说罢,这才转眼来看许碧,“新娘子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嘴里虽是这么说,许碧却发觉董夫人的嘴角微妙地拉直了,刚才红罗夸奖董三小姐引出来的那点笑容悄没声儿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刚才那一脸的正室范儿了。 怎么觉得,这位董夫人不太友好呢?许碧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找不到理由。 按说董夫人能来为她做全福夫人,至少也是与沈家关系不错,而许碧与她素不相识,这时候应该只有爱屋及乌,不该看她不顺眼啊。难道是她太敏感,会错意了? 不过董夫人下一句话就证明了许碧不是瞎想:“就是这身子有些太单薄了,可得好生将养,莫要学着那些不稳重的女子,为了身姿婀娜,连饭都不好生吃。瘦成那样,如何生儿育女?” 知雨和知晴面面相觑。哪有全福夫人跑到新娘子房里说这种话的? 红罗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姑娘年纪还轻,过得一两年长开了,自然就好了。” 董夫人又在许碧脸上瞄了一眼:“这也说得有理。你们夫人是个细心体贴的,自然会给儿媳调养。”说着,这才接过喜娘捧来的喜梳,换了一脸微笑,给许碧梳起头来:“一梳梳到尾,富贵不用愁……” 全福夫人的梳发不过是象征性的,为的就是念出那些吉祥话儿。待董夫人一串子说到“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便放下梳子,由红罗替许碧梳起发髻,穿好嫁衣,肩上胸前围了一块红绸,开始绞面化妆。 许碧很担心这新娘妆化得红红白白跟刷墙一般,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好在喜娘手脚甚轻,先用两根红线将她脸上绞过一遍,接着便是扑粉上胭脂,感觉倒不是拼命地往上糊。 一番折腾下来,喜娘将垫着的红绸抽去,取了花冠给许碧戴上,便笑道:“当真是美人儿,等到揭盖头的时候,新郎官儿非看呆了不可。” 红罗在一旁,笑吟吟捧了一面镜子来:“姑娘瞧瞧。” 这屋里的梳妆台上并无镜子,而红罗捧过来的,竟是一面大约半尺方圆的玻璃镜! 知雨和知晴都轻轻抽了口气。这玻璃镜做工还不如后世的精致,然而比起那精打细磨的铜镜,仍旧显得清晰无比,纤毫毕见。 这样的玻璃镜子,京城里也有,然而只是达官显贵才用得,其价昂贵不说,数量稀少,便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知雨知晴都只是听说而已,没想到竟然就这么自红罗手里捧了出来。 红罗看见二人面上表情,眼中微有得色,含笑道:“这镜子原是夫人心爱的。夫人说姑娘大老远的过来,想必这些女儿家常用的东西都不好携带。别院这里东西都备得不周全。便叫奴婢将这镜子送过来。姑娘若是喜欢,就留在屋里使罢。” 知雨心里蓦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来:难怪这屋子里没铜镜,原来就是为了拿这玻璃镜子出来…… 知雨其实颇为聪慧,只是从前年纪小,又是圈在许府那小小一方天地里,见识得少罢了。可这回跟着许碧嫁过来,这一路上虽只走了五六天,却遇了不少事情,整个人都似是开了窍一般,想得也多了。这会儿看见红罗面上那一丝得意,心里忽然就想到了这一点。 果然董夫人立时便夸赞起来:“果然你们夫人是个慈爱的,这样心爱的东西随手就赏了儿媳。我早说过,谁做你们夫人的儿媳,那真是有福气的。” 红罗笑道:“夫人可太夸奖了。我们夫人也是喜欢未来的大少奶奶,若不然,这样的好东西也是不肯就送出来的。” 董夫人不由得失笑道:“偏你把自家夫人说得这般小气……” 知晴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那玻璃镜子,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这沈家果然富贵,这样一面镜子怕不要值得上百两银子,沈夫人竟就这般随手赏了出来。一则见得她手里不知有多少好东西,二则可见他是喜欢自家姑娘的。如此,那她随着姑娘嫁进沈家,定然就有好日子过了。 知雨却是悄悄地瞥了董夫人一眼。这董夫人打从一进屋来便看姑娘不怎么顺眼,方才那话说得更是有些刺耳。红罗都说是将镜子“送”给许碧,董夫人却张口就说“赏”。虽则长辈给晚辈东西,说个赏字也使得,可却不该由她这个外人口中说出来。 红罗自然是听到了董夫人的话,却并不在意,只看着许碧直直地盯着那镜子,心里暗自得意——这镜子虽也是稀罕物儿,可沈夫人那里还有一面半人高的穿衣大镜,还有两面比这略小的,都是这一年里下头人送过来的。只拿出这么一面镜子来,便将这未来的大少奶奶看呆成这样子,还在董夫人面前卖了好儿,着实值得。 “姑娘别怕,这镜子就是比铜镜照得清楚,里头的人还是姑娘自己,并不像有些人传的那样,说是什么会摄了魂魄去。”想许家一个从五品的官儿,这玻璃镜子连许夫人都未必用得起,更何况一个庶出姑娘,怕是根本就没见过,可别再被吓着,那就反而不美了。 殊不知许碧并不是看镜子看呆了,更不是害怕。 镜子这东西,许碧简直不要见得太多。而且二十一世纪的镜子比现在的镜子质量不知要高出多少,就这面水银玻璃镜,在许碧看来只能算是次品,根本不算什么。至于摄魂一说,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盯着镜子一直看,那是在看自己的脸呢。 打从穿了过来,许碧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个什么模样。许家给她的那铜镜长久不磨,也就模糊照个轮廓。路上那就更不用说了,她走得匆忙,行李真是简而又简,横竖梳头穿衣都有丫鬟,也用不着她自己来。是以直到这会儿红罗把这面玻璃镜捧上来,她才算看清楚了自己的脸。 没错,尽管这身体的原主是许二姑娘,但这会儿看着自己的脸,许碧忽然就有了一点儿归属感——她会穿越过来,或许并不是偶然。 镜子里的脸与许碧原来的身体有七分相似,只是在某些细节上有微妙的一点变化,比如说下巴尖了一点儿,眼尾长了一点儿,皮肤细腻了一点儿。虽说变化并不大,却让许碧的颜值提高了不少,即使眉眼还稚嫩,也能看出将来的美好前景。 不过这一下子,许碧也知道为什么董夫人看她不顺眼了。把她这瓜子脸桃花眼跟董夫人的鹅蛋脸比一比,如果说董夫人是正室脸,那她这简直就是生了张小妾脸啊,大概就是正室夫人们最不喜欢的那种狐狸精吧? 不过能做狐狸精也是得有点本钱的,反正许碧对自己现在的模样很满意。喜娘并没有把她画得像戴了一层面具,反而因她年纪小肌肤白皙,并没上多少粉,只是用了些胭脂,给她补一补有点苍白的脸色。 头上那顶花冠虽然有点取巧,但配许碧这单薄的模样倒是刚刚好。闪亮的金丝配着小粒宝石,加下那大红的嫁衣,倒是将许碧的脸色衬得十分鲜亮。一对儿镶硬红宝石的蝴蝶耳坠在腮边摇摇晃晃,又添了几分富丽。 “姑娘真是好看。”知晴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声。其实她早就觉得自己姑娘比大姑娘三姑娘都要好看,只是在许府不得重视,没有好衣裳好首饰来妆扮,才显着不如大姑娘似的。就是那样,也比三姑娘要好看得多,若不然三姑娘怎么总看自己姑娘不顺眼,时时都要挑刺儿,还不就是嫉妒呗。 如今许碧这一妆扮起来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艳光照眼,知晴心里便更踏实了几分。这美人有谁不爱?只要沈大少爷别死,姑娘定然是能过得好的。 许碧很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也就只有知晴如此“单纯”,还在惦记她好不好看了吧?毕竟来迎娶的都是沈二少爷,她就算打扮得好看了又有什么用,难道给小叔子看么? 一时间屋中众人真是各怀心思,还是外头小丫鬟跑进来,提醒了众人:“吉时到了,花轿到门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敬茶 许碧很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温暖的烛光,知雨小声在唤她:“姑娘,该起了。”这可是嫁进沈家头一日,虽然昨夜的洞房是空房,但今天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给公婆敬茶什么的,可不能晚了。 “姑娘——”知晴提着个食盒从外头进来,笑嘻嘻地道,“小厨房已经烧好了热水,还备了紫米粥和几样点心。奴婢瞧着,说是小厨房,也挺精细的,比咱们家的厨房都不差呢。” 她说的“咱们家”,自然指的是许家。在许家时,许碧的饭食都是自大厨房里出来,不过是份例罢了,哪比得上许瑶许珠两个。而沈家这个小厨房是给嫡长子预备的,自然精心伺候。若说比许家的厨房强倒也未必,可若说比许碧平日里的饭食强,那恐怕倒是不差的。 许碧不禁摇了摇头。知晴这也算是另一路的心地纯真了吧。明明她也是跟着自己被劫持的,那会儿在马车上吓得都快瘫了,如今进了沈家就生龙活虎起来,好似那件事儿从未发生过似的。 也亏得许碧起得够早,等她梳洗完毕,才喝了一碗粥,就听见外头有了动静:“林妈妈?” 林妈妈也换了一件酱红的褙子,大约为了府里有喜事的缘故,还在髻边插了朵红色堆纱海棠花 ,满面笑容地进来:“给少奶奶道喜了。” 这可有啥喜可道?恭贺她独守空房一夜吗?许碧心里吐槽,面上却装出点害羞的模样,低下头去:“林妈妈——” “嗳,少奶奶也别害羞,这可是大喜呢,都是这么着过来的。”林妈妈明明才中年,硬是笑出了一脸菊花纹,“这会儿老爷和夫人都在正院等着了,夫人叫老奴过来请少奶奶去敬茶。” 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许碧。在许府的时候,原觉得这位二姑娘不怎么起眼的,没想到这一打扮起来还真是换了个人似的,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好衣裳好首饰,当真就亮眼了许多。若是再大几岁,只怕就真是个美人了。只可惜啊,这么一个美人,也不知道大少爷有没有福气消受。 林妈妈想着,带许碧出门的时候,不由得就往正房看了一眼。昨日这鞭炮锣鼓好一阵闹腾,听说大少爷那里半点动静都没有,可见这御医说的什么家传秘方也未必管用。可也是,若御医的药真管用,以老爷那不信神佛的脾气,哪里会同意夫人这冲喜的主意呢?如今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准过几日还是一命呜呼,这新娶进门的大少奶奶可就苦喽。 林妈妈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领着许碧穿过翠竹掩映的小径,走进了嘉平居。 嘉平居正房的堂屋门前,廊下已经站了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一个穿着浅紫色褙子,一个穿着翠绿色褙子,一见许碧过来,便笑吟吟打起了帘子。 林妈妈小声道:“这是夫人身边伺候的紫罗和翠罗。”沈夫人身边四个丫鬟,红罗为首,青罗年纪与她相仿,剩下两个就小一点儿,却都是得用的。 许碧冲两个丫鬟轻轻点了点头,跨进了堂屋。 上首摆的却是三个座位。中间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坐在那里腰直背挺,眉目之间就隐隐透着些威严。这个不用说就是大将军沈文了。 沈文右手边的正是沈夫人,今日又换了一身酒红色的团花袄子,满面笑容地端坐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碧却觉得沈夫人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好像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似的。 许碧马上就知道了沈夫人为何不大痛快,因为左边那张座椅虽是空的,却摆了一尊牌位,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沈大将军那位原配夫人,也就是沈云殊生母,连氏夫人的了。 红罗已经将一个锦垫摆到地上了,另一个穿青色褙子的丫鬟捧着茶盘走过来,许碧便端起茶杯,入乡随俗地跪到锦垫上,对着沈文托起茶杯:“媳妇给父亲大人请安。父亲大人请用茶。” 沈文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就听外头紫罗轻呼了一声:“大少爷!”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呼一下都把目光投向了门口,红罗快步过去打起帘子,便见一乘竹轿停在嘉平居的院子里,沈云殊身上围着一件皮毛大氅,歪歪地靠在竹轿里,正试图坐起来。 “哎哟——”红罗连忙走出去,“大少爷怎么过来了?你们两个也不知道劝着!” 紫电和青霜都跟着竹轿两边,紫电一面伸手去搀扶沈云殊,一面道:“大少爷今日一早醒来,说是精神好了许多。听说少奶奶在正院敬茶,便要过来一同行礼。” “大郎精神好了许多?”沈夫人第一个惊喜地出了声,随即起身就要往外走,“这可太好了!” 紫罗面有苦色。她和青霜苦口婆心地劝说,可沈云殊硬要说自己精神好了,要来行礼,拦都拦不住。事实上沈云殊刚才光是起床就耗了许多力气,甚至自己都不能走出房门,还是叫了他的两个贴身小厮用椅子将他抬出来的。这副模样,哪里就能说是好了呢? 果然,沈云殊手按在她肩上,却是根本撑不起身体。沈夫人忙招呼道:“快把轿子抬进来,别让大郎在外头吹风。” 这简易的竹轿其实就是一把竹躺椅,两边加了抬竿而已。这会儿两个健壮的轿娘拆下抬竿,便将沈云殊连人带椅抬进了堂屋之中。 许碧还跪在那儿呢。沈云殊突然出现,连沈文都站起来了,哪还顾得上接她手里的茶呢?但是又不好站起来——没听说过敬茶还有跪两回的,也只好继续在那儿跪着了。 沈云殊被抬进了屋里,沈夫人仔细端详他的脸色,满面欣喜道:“大郎这气色,果然是好得多了。这王御医真是好手段,那家传的秘方果然有效!” 许碧也转头看去,却不禁在心里嘀咕起来——这也算是气色好得多了? 沈云殊仍旧歪歪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容貌颇似沈大将军,只是一双眼睛大约是继承自母亲,形状狭长,眼尾微挑,便让他多了几分慧黠之气,比沈大将军更为俊朗。 然而他现在的脸色可是够难看的。昨天晚上灯光昏暗还看不出来,现在于日光之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本来沈云殊肤色略深,是许碧很喜欢的蜂蜜色,但现在重伤之后透出虚弱的青白,就是一副带着死气的蜡黄色,真是让人看着就觉得揪心。就这样子沈夫人还说他好得多了,那之前得是个什么模样? 林妈妈在旁边笑道:“御医自是好手段。不过依奴婢看,大少爷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精神一爽,身子自然就好了。夫人之前坚持冲喜,果然是有道理的。大少奶奶的八字也好,一下子就见了成效。” 屋子里的人目光一下子就都落到了许碧身上。 许碧还在那儿跪着,心里暗暗苦笑。许夫人当初也是找了借口的,说许碧正是生在那年大捷之时,许良圃觉得她是个有福气的,所以才将她定给了沈云殊。而嫡长女许瑶小时候多病,请人批过命说是不可早定亲事。 这借口其实挺拙劣的,至少许碧不信沈大将军听不出来。现在林妈妈一提八字,也不知道沈大将军会怎么想。 果然沈大将军咳嗽一声,坐回椅子上,伸手接过许碧的茶碗,目光略有些复杂地打量了她一下,摸出个荷包给了许碧:“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听闻你也没带多少东西,拿着这个,看缺什么就自己去添置。” 许碧把那荷包轻轻一捏,觉得里头是一卷儿纸,顿时就明白了——这位公公给的是银票。 “看老爷说的……”沈夫人抿嘴一笑,“缺什么东西,大郎媳妇只管与我说,难道我还不给她添置,要她自己去张罗不成?” 沈大将军笑了一笑:“这不是怕她不好意思开口。” 沈夫人从善如流地笑道:“老爷这么说也有道理。毕竟他们年轻人与我们不同,或许置办的东西有些不合他们心意,倒是自己挑的好。” 许碧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多谢父亲。”随便沈夫人打什么机锋,反正她就装听不懂。横竖新媳妇进门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她虽然不是一定要夹着尾巴,但情况未明的时候肯定是少说少错的。 不过,公公给了银票,许碧就觉得自己送上的礼实在不大像样了。谁也没料到她会这么仓促就出嫁,许夫人被她敲了一笔钱早恨得要死,连嫁衣和花冠都是照着便宜的买,更不会费心替她准备什么奉给公婆的礼了。还是路姨娘没日没夜赶了两天,把平日里自己做的针线改一改,拿来给她顶上。 奉给沈大将军和沈夫人的都是一条腰带。沈大将军这条是深青的,绣了松竹,原是路姨娘给许良圃绣的,预备三月初给他做寿礼。这颜色倒是无妨,可松竹却是文人们爱用,给沈大将军就有些不搭了。 至于沈夫人那条腰带,原是要给许碧的。幸而许家姐妹三个,许瑶爱紫许珠爱红,许碧便一惯穿些青蓝之色,是以这条腰带颜色并不过分鲜艳。路姨娘花了一晚上将上头过于娇嫩的桃粉色碎花拆了去,又用暗些的红色滚了边子,倒也很看得过去了。 只不过路姨娘手里没什么好东西——许家本来也不是十分富贵的人家,更何况路姨娘早就不得宠了——这腰带的料子和绣线都平平,拿到沈家人眼前就不怎么够看。 果然她才捧出来,就听有人嗤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其中的不屑之意却分明能听得出来。许碧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沈云娇坐在一边,一张小嘴撇得跟个倒放的菱角似的,明明是颇为俏丽的眉眼,硬是拉出一股子刻薄劲儿来。 沈大将军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却没立刻说话,似乎有些犹豫。许碧正等着他再发话,却听脚步声细碎地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端着盘子,从后头走了出来,眉眼都是带笑的,一直走到了沈大将军左手边上,小声道:“老爷看这个好不好?” 沈大将军往盘子里看了一眼,眉头就微微一皱:“怎么拿了这个出来?” 妇人抿着嘴笑,一脸欢喜的模样:“这是太太从前最喜欢的,早说了将来大少爷娶了妻,就把这个给儿媳。” 盘子里放的是一对如意珊瑚簪子。簪头上的如意是依着珊瑚原本的形状稍加打磨而成,颜色虽不是正红,却也十分鲜艳。这并不怎么贵重,但以金托镶嵌,金红相映却很是好看,正适合刚成亲不久的少妇。 沈大将军听了这话,脸上神色似乎就更复杂了些,还有几分怅然的样子,对着许碧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给你母亲磕个头。” 许碧听话地转向那空椅子,心里蓦然生出一个不十分厚道的念头——沈云殊病得这么七死八活的还非得出来,莫不是怕别人忘记摆上他生母的牌位吧?也难怪沈夫人不痛快呢。 许碧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规规矩矩向连氏的牌位磕了头。 这可没有腰带了。就连路姨娘都没想到这回事儿。幸好许碧早想到可能要拜牌位,这会儿便从腰里取下一只香囊,恭恭敬敬摆了上去。 香囊里透出一股子菊花微带清苦的香气,连大将军不由得看了许碧一眼,终于微微叹了口气:“你有心了。”摆摆手,那托着盘子的妇人便走上前,“这是你母亲心爱的东西,拿着罢,仔细戴。” 许碧低头应了一声。连氏最爱菊花,从前在西北那边,沈云殊院子里没别的花儿,只有菊花。就连沈大将军书房里头,还挂着连氏画的菊花图呢。这些事儿,喜鹊年纪虽小,她老子娘却是在沈家伺候久了的,自然知道一二。她照着这个说法备了个装菊花香的香囊,果然是过关了。 托着盘子的妇人见沈大将军有些怅然,忙道:“夫人地下有知,必是喜欢的。”她穿着件桃红袄子,头上虽只简单几件首饰,却也颇为精致。许碧拿不准她是个什么身份,不禁多看了一眼。妇人便对她一笑,福了福身:“给大少奶奶请安。” “这是你母亲身边伺候过的人。”沈大将军随口便道,“你叫她一声香姨娘便是。” 哦,原来这个就是大姑娘沈云婷的生母,捧香姨娘啊。虽然说是丫鬟,可是正经婆婆从前用过的人,又是长辈,许碧便连忙也行了个礼:“姨娘。” 香姨娘连忙摆着手往后退:“婢妾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能当得了大少奶奶的礼。” 沈云婷在一旁,头便微微低了下去。沈家几个兄弟姊妹,就只有她是姨娘生的,平日里就没少被沈云娇褒贬。偏姨娘又惯于做小伏低,明明父亲已经销了她身契,有了姨娘的名份,仍旧时时不忘以连氏夫人的丫鬟自居,一口一个婢妾。这两个字,每听在沈云婷耳朵里一次,就仿佛往她心上扎了一根小刺。 沈云婷深深地吸了口气,姨娘或许觉得这样才是守礼,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生母如此卑微,让她这个女儿怎么办? 沈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几乎要维持不住笑容了。先给连氏的牌位见礼,那没什么可说的,谁叫她命苦做了继室呢?这一辈子都得排在原配夫人后头,也是无可奈何。 可这会儿,竟是连捧香那个贱婢都排在她前头了!许碧还没给她这个婆母敬茶,倒是先跟捧香见上礼了。那个贱婢亲自捧着连氏的遗物出来,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仗着自己是原配夫人用过的人,就想抢到她前头了? 可要认真说起来,连氏有哪点儿比她强?说是书香门第,其实家里也不过就出过几个秀才,最高才是个举人,连一个能中了春闱的都没有。自然,那时候沈文也才是个小小的总旗,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沈夫人不无尖刻地想,若是连氏不死,现在可配得上做这大将军夫人,二品的诰命?虽说自己是继室,可论才学论容貌论家世,哪一样不比连氏强?若不是因为守孝耽搁了年纪,何至于要给人做填房! 连氏都不在话下了,更何况是她用过的丫鬟呢,那般穷举人家里,又能陪出什么好丫头来。捧香这个贱婢,却总是打着连氏的旗号行事,把沈云殊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处处防着她,倒好似她要对沈云殊做什么似的。这般作态,反倒是取信于沈文,以至于现在沈文前头书房里的东西,倒是由她管着,自己这个正经的夫人反倒插不了手。 沈夫人心里忿忿,直到许碧给她敬茶,还有点儿收不住,勉强地笑了一下,就叫丫鬟捧上一对翡翠镯子来:“戴着玩儿罢。千里迢迢的嫁过来,可别委屈了自己,有什么短少的,只管来跟我说。” 沈云娇在旁边坐着,一眼看见那对镯子,脸就拉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反复 沈夫人拿出来的这对镯子是从同一块翡翠里开出来的,颜色碧绿,只各有一块小小的飘花颜色略浅,被巧手的匠人雕成了一条鲤鱼。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但偏偏这对镯子当初得到的时候,沈云娇颇为喜欢,曾经向沈夫人讨要过。但沈夫人说翡翠镯子不是她这样小姑娘戴的,总得再过个五六年她才压得住,就不曾给她。 原本没讨要到手也就算了。沈云娇出生之时,沈文刚刚立下功劳升了千户,沈夫人觉得这个女儿带了福气来,自幼便对她十分宠爱。加以沈家那会儿家境已然起来,对沈云娇可算有求必应,她从来就不曾缺过什么,年纪虽小,衣裳首饰却不少,一对儿镯子算什么呢? 可当初沈夫人说好了这对镯子是留给她的,如今却又拿出来给了许碧做见面礼!许碧跟她一般大呢,为什么她不能戴,许碧却能? 沈云娇心里立刻不痛快起来,眼见许碧接了镯子,就算是给沈夫人见完了礼,接下来该与平辈行礼,便一下站起来,笑盈盈地抢先道:“该我们与嫂子见礼了,也不知嫂子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许碧送上的那两条腰带,连她都看不在眼里,只那是给父亲母亲的,轮不到她置喙。可若是一会儿许碧给小叔小姑的东西也这么上不得台面,她就要好生臊臊她了。 不过她还没说完,歪靠在竹椅上的沈云殊就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听得十分喑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冲不出来似的,教人听着难受。而且他咳这一声就好似一发不可收拾,竟然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 “少爷!少爷!”紫电和青霜都慌了神,想替他拍拍后背,又想到他就伤在后心,只能抚着他的胸口,却是全无用处。 沈大将军脸色一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抬回去,请王御医过来!” 这下子谁还听沈云娇说话呢,沈夫人一叠连声地叫着轿娘快些进来,之后呼啦啦都跟着竹轿出去了。沈云娇噘起嘴,却也只能跟着走。 王御医如今就住在沈府,提着药箱立刻便赶到了,一见沈云殊这样子便板起了脸:“说了不可见风,怎么又吹了风?这般咳下去,伤口开裂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一边自药箱里取出个精致的白瓷,倒出十几颗颜色鲜红的药丸,唤人取水来给沈云殊立刻服下,又板着脸赶人:“都出去!这许多人,身上还带着寒气,可不是要让他咳嗽不止?” 紫电忧心不已,想要在旁边伺候,也被他赶了出去:“这又要重新换药,你们女人家胆小,只会大呼小叫地添乱。唤两个小厮进来帮手!” 许碧看了一眼脸色已经有点发白的青霜,自告奋勇:“王御医,我从前在家中时也读过几本医书,我不怕血——”她想看看沈云殊的伤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位御医又是怎么治的?现在这个时空,究竟有没有缝合伤口的法子出现?要是没有,也许她可以提一提,至少也对沈云殊有点好处。毕竟听他这么咳,显然是每咳一下就会扯动伤口,真是挺让人揪心的。至于说伤口血肉模糊什么的,她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怎奈王御医并不相信她,反而把脸拉得更长了:“添什么乱呢!” 这位王御医其实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因着生了张娃娃脸,显得年纪更小了。可他一张脸总是板着,仿佛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也没问问许碧的身份,就拉着脸一通炮轰:“以为看了几本医书就能做郎中了不成?不怕血——你可知道这刀箭之伤根本不只是见血!你以为是你们女子绣花戳破了手指头?若是吓晕了,不知我要顾着谁!” 这一通噼哩啪啦的话甩出来,王御医正眼都不看许碧,冲着被叫来的两个小厮一招手,就径直钻进里屋,呯一声把门关上了。 沈云娇站在外头听了这一番话,险些笑出声来,扒着沈夫人的手臂小声说了一句:“真是自以为是。若是进去见了大哥的伤口便吓晕了,怕不要耽搁了王御医给大哥包扎。” 沈夫人温声道:“别乱说。她一进门,你大哥便能起床了,可见她是带了福气来的。” 沈云娇撇了撇嘴:“可大哥要不是为了来跟她一起敬茶,也不会又这般。好容易王御医说是病情稳住了,若虽因此又坏了,也不知她带的是福气还是晦气……” 沈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板起脸拍了女儿一把:“住口!怎么就又坏了,别咒你大哥。” 沈云娇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母女两个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已经有几个听到了,彼此都交换了眼色——这事儿可真不好说了,按说大少奶奶才进门,大少爷就能从床上起来,那这冲喜是冲得好了;可如今就为了看大少奶奶敬茶,大少爷这眼瞧着好似伤势又加重了,这……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但碍着有沈大将军在,却是都不敢胡乱议论。沈大将军平素不大管内宅的事儿,但定的规矩却很严,倘若被抓到了,饶你是谁,一律家法处置。沈家那家法,可是依着军中来的,谁若不知死,尽管去试试。 外头一群人都在等着,里头沈云殊却坐在床上,还在一声声地咳嗽,只是咳得越来越慢了。 王御医一面替他拆着身上的白布,一面有些疑惑:“少将军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怎么突然就又来个伤势反复了呢? 沈云殊微微一笑,停止咳嗽,伸了伸腰:“总要露个脸,叫人看看我的确是伤重才好。而且这几日还要审人,恐怕这伤还得麻烦你一些日子。” 王御医不由得往外头看了一眼:“我倒没什么可麻烦的,只是——”沈云殊这是演戏叫谁看呢? “不用看了。”沈云殊懒洋洋地说,“自打来了江浙,这家里就跟个筛子似的,总要挑个时候把人换过一次,堵上几个眼子才好。” 他身上的白布已经被拆了下来,药油味儿反而轻了些。若是这会儿紫电青霜等人在,就会发现那股子呛得她们都要喘不过气来的味道,其实来自白布里的夹层,至于沈云殊身上,其实反倒没有那么重的味道。 沈云殊肌肉紧实的后背上的确有一处箭伤,位置也确是紧靠后心,几乎是再挪半寸就会正中后心。只不过那伤却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深,现在已经开始愈合。 王御医皱眉看了看那伤处,不十分满意:“还是扯开了些。你是不是跟人动手了?” 沈云殊嘿嘿笑了一声,却不接这个话题,只道:“再说了,不但家里头这些内贼要往外传消息,外头怕是还有不放心的要进来打听,总要叫他们两厢印照,才会放心嘛。” 王御医戳了他一指头:“少给我顾左右而言它。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听我的!虽说你身手好,但这到底伤在要紧处,万不可大意。别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不好生养伤,老了有你受的!” 他说着,又往沈云殊身上看了看,脸色才算和缓一些。 沈云殊啧了一声:“你怎么还是这么啰嗦,真不知道在宫里怎么呆得住的。放心吧,我还要打仗呢,自然要好生顾着自己。说起来,老子打了这些年的仗,后背中箭还是头一回,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战场上后背中箭,多少就有些转身逃跑的嫌疑了。沈云殊自十五岁上阵杀敌,身上自然是负过不少伤,可后背上挨箭,那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偏偏西北呆了四年都没出的事,才到福建没多久就出了——可不是他转了身,而是这支箭,分明就是从“自己人”那里射出来的。 他这会儿完全没有刚才在外头病得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了,只是一张脸仍旧青白蜡黄的,跟闪亮的双眼完全不搭。看得王御医一阵牙疼,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别顶着这张脸说这样的话了……” 沈云殊摸摸脸,又笑了:“别说,你这药水还真管用,擦过好几次脸也不带褪色的。前一阵子在营里他们用槐子水和香灰,我连人都不敢让靠近,生怕被看出破绽来。” 王御医略有点得意:“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敢说让你搬回来?你那两个丫鬟伺候得那般精心,如今又娶了妻,可不得天天围着你转。若是一洗就掉色,还不立刻就露了马脚。” 沈云殊拿起旁边的湿巾子擦身,叹了口气:“戏虽是演了,可这院子里多了人,好些事也不方便。” “我已经给你行了许多方便了。”王御医没好气地道,“今儿晚上我就在这里守着,你要做什么赶紧去做。顶多一天啊,多了我可拦不住。就算不说别人,你那位新婚妻子只怕是要进来的。啧啧,刚才在外头还说自己不怕血——我说,她不会也是来打听消息的吧?” 虽说药油不曾直接涂在身上,但被浸着药油的白布包了几天,身上也难免留下气味。沈云殊不禁皱了皱鼻子:“还不知道许家是个什么意思——这味儿也真是够呛,这出去岂不是到哪儿都会被闻到?” 王御医白了他一眼:“放心吧。用水一擦,出去的时候再洒上点这香粉,包你身上只有脂粉香。” 当初要呛人的药也是他说的,这会儿又嫌三嫌四。幸好他早有准备,否则岂不是还要落个埋怨? “脂粉香?”沈云殊一脸大惊小怪的模样,“这要是回来被人闻到了如何是好?” 王御医恨不得把眼睛翻到额头上去:“那香粉味儿散得极快,等你折腾一夜回来,早就没味了!到底还说不说正事!” “这不就是正事嘛。”沈云殊从小厮手里接了一套紧身劲装,一边穿一边敷衍了一句,“说吧说吧。” “许家那边,已经把嫡长女的名字报了应选。”从京城过来,王御医自然也是带着消息的,“听说许大姑娘的确是才貌双全,至于这位二姑娘,据说沉默寡言,颇为懦弱,素来都是由着嫡母摆布的……”要说是这样的性情,应该也不会是来打听消息的吧?可她居然又说自己不怕血,这个…… 沈云殊摸了摸剃过须的下巴:“性情懦弱——夫人打听回来的,倒也是这个消息。”若不然,沈夫人也不会顺水推舟的就答应了许家。这种时候,她该拿出慈母的嘴脸来,一定要拿捏着当初的婚约让许家大姑娘嫁来冲喜,然后让他跟岳家成仇才是。横竖许家不过一个五品的闲官儿,便得罪了与沈家也没什么损失,有损失的只是他而已。 不过现在沈夫人改了主意,也就是说即使她让了步,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这位许二姑娘,首先在家中绝对是不得宠的,其次就是本人没什么本事。 但是——性情懦弱?沈云殊不由得又想起来许碧像只□□似的趴在车辕上的模样。她手上还沾着血——大部分是樱木颈子里喷出来的,也有她自己的手被瓷片割破渗出来的——但是死死抓住车辕,到底也没有被狂奔乱颠的马车甩下去。 一个敢杀人的女子,会是性情懦弱?沈云殊摇了摇头,喃喃地说:“她大约是真的不怕血。” “什么?”王御医没听清他说的话,也不深究,“即使她不是别有用心,你——”沈云殊的亲事,到底也是被毁了。 所谓婚姻大事,无论男女,这婚事都是要紧的。沈云殊是沈家的嫡长子,少年从军,战功累累,他应当、也有资格仔细择选,娶一位淑女,相夫教子,掌家理事。可如今,他却娶了个一无是处的庶女——哦,模样生得倒是不错,可娶妻娶德,纳妾才纳色呢,更何况这位许二姑娘,说实在的,并不是那等端庄大方的模样…… 王御医不太想随便说一个女子的坏话,毕竟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不是自己能决定自己生一副什么模样。可是以他之见,许二姑娘这相貌,就是那宠妃宠妾的模样,不像个正室样儿啊。 沈云殊耸了耸肩:“人都娶进门了,只要不是心术不正,日后且看能不能教导罢。总不能退回去……”他岔开话题,“选秀的日子可定了?” 他不提,王御医也不好揪着人家的妻子不停地议论,便答道:“应是定在六月中。” “六月?”才出了正月宫里就颁旨说要选秀,一般有两三个月也就足够准备了,怎的硬要拖到天气最热的时候? “听说是太后娘娘定的日期,说是陛下头一回选秀,必得仔细准备。” 沈云殊眼珠子转了转:“听说这回陛下定了秀女须及笄方可?”新帝膝下犹虚,年纪略长一点儿的姑娘,宜于生养。 “对。”王御医不知他什么意思。他到底还年轻,宫里太医院又是最要资历的地方,所以消息也不能算灵通。 沈云殊轻轻一嗤:“承恩公府那边有位姑娘,好像生辰就是六月初的。”要是提前到四月五月里选秀,这位姑娘可就不合格了。 承恩公,便是如今太后的母家,袁家。 袁家世居江浙,出了不少人才,虽然做到高官的少,却也是不可忽视的大族。尤其自族中出了一位皇后,便愈发地兴旺起来。虽则最终有袁氏血脉的皇子在嫡位之争中身殒,但袁皇后仍旧成了太后,袁家也依旧意气风发。 不过,如今袁家最得意的却不是袁太后的亲兄长承恩公这一房。 袁家素来族居,加上家中人口多,所以即使自己分了家,外头人也弄不大清楚,因此袁太后祖父那一支合共四房人,众人都统称为“承恩公府那边”。 袁太后的父亲是次子,一生也不过是做到六品官儿,不过是因着女儿才得了这个爵位。他生的几个儿子也都没甚大出息,若不是有爵在身,在袁家族里实在是不起眼。倒是袁太后最小的叔父颇有点能耐,如今他的儿子袁翦便是江浙一带的守将,直做到了三品将军,乃是袁家最风光的一房了。 沈云殊所说的,就是这位袁将军的嫡女。算起来,也是太后的堂侄女。 王御医来江浙才没几天,除了给沈云殊治伤也不曾做什么,更算不清袁家这些关系。不过对于袁将军,他总是在军营中见过的:“如此看来,怕是这回选秀,高位嫔妃不少了。” “毕竟是陛下头一回选秀。”沈云殊咧嘴一笑,“这会儿还有位子可占,自然要先占上。”后宫如今空虚,大有可为,也难怪许家想着送嫡长女去搏一搏了。 门外众人等得发急,王御医总算是出来了,板着脸递了一包药粉出来:“着人烧开水,待水滚便将这药粉搁进去小火熬半炷香的时候,我要给少将军做药浴。不相干的人都散了罢,只留这两个小厮帮忙。另外头灶上的火不准熄,这药浴要泡一夜,还要随加热水的。” 紫电顿时急了:“少爷是怎么了?我们也留下伺候!” 王御医摇摇头:“今日就不该叫他起来,如今寒气内侵,必得用药浴泡出来。不然伤口难以愈合不说,单是这寒入心肺,咳起来就能咳掉他半条命。这药浴麻烦着呢,小厮们力气大,你们不成,都别来添乱,快去烧水要紧,有一夜好折腾呢!” 他说罢转身就进去了,呯一声将门在紫电鼻子前头关上,便听他在里头没好气地指挥两个小厮:“把那浴桶搬到这边来,一会儿手上都稳着些儿,若是把你们大少爷再摔一下,可就真没得救了!真是折腾,好了点儿就不安生,这会伤势反复了,又是麻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眼熟 王御医这一番作派,门外头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沈夫人垂下眼睛,随即又抬了起来,上前低声对沈大将军道:“老爷,既是王御医这么说,咱们都散了罢,别惹得他不痛快——大郎这伤,还都指着他呢。说起来也是妾身疏忽了,原不该叫他起来……” 沈云娇忍不住就要说话,被沈夫人在暗地里掐了一下才忍住了。好在沈大将军已经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与你无关。”叹了口气瞥许碧一眼,“只是这一闹,怕是把大郎媳妇唬着了,你去安慰安慰她。虽说伤势反复,但最险的时候都过去了,想来有王御医在也是无妨的。” 沈夫人连忙点头,过去拉了许碧的手叹道:“也是委屈你了。只是这里你帮不上忙,还是回房去歇着罢。别怕,大郎定然是无妨的。” 她看起来一派慈母心肠,许碧却是听过就算了。似乎都是好话,可仔细想想也都是些套话,没什么用处的。 不过她现在顾不上这个,因为她刚刚发觉,被王御医唤进沈云殊房里的那两个小厮,有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 “姑娘这是做什么呢?”知晴端了茶进来,看许碧拿着眉黛在一张纸上涂涂画画,不禁有点奇怪。二姑娘不爱画画儿,主要是三姑娘许珠在绘画上有点天赋,所以总拿自己的画来与许碧比较,这么比过几次,许碧就不怎么敢画了。 再说,这画的到底是什么呀?像是个人头,可怎么瞧着这么别扭…… 许碧随口嗯了一声,仍旧在那儿涂抹。 上辈子,为了做出精彩的报道,她也学过不少东西。 有一次她做了一个关于法医的系列采访,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一年时间。为了不让那些法医觉得她问不到点子上去,她不但自己翻资料,还跟每个被采访的对象学习。虽然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但有些东西你既然学到了,就是自己的。 额头,颧骨,鼻梁,颌角,虽然那两个小厮都是低头疾行,只看到了一个轮廓,但古代既没有磨骨也没有垫鼻,那骨骼轮廓相同,基本就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了。 “知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高个儿的小厮看着眼熟?”虽然当时的场面简直一片混乱,但那般精准的箭法总会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即使脸上抹得横七竖八也一样。 “眼熟?”知晴一脸茫然,“奴婢没见过呀……” 得,就知道指望不着她。当时她恐怕吓得只会哭了,那些个“山匪”的脸,说不得她根本就没敢仔细看。 许碧失望地摆摆手:“你出去吧。趁着这会儿也把这院子熟悉一下。这事儿不用你管了,也别去胡乱说话。以后咱们这屋里的事,除了你和知雨,谁也不许知道。” 知晴原有些忐忑,听了许碧这话又高兴起来:“姑娘放心,奴婢这回绝不敢再乱说话了。”沈府这么富贵的日子,她得紧紧靠着姑娘,好好地过! 她正往门外走,就见知雨有些紧张地快步进来,连招呼都没跟她打就一头扎进屋里去了。知晴待要回头去看,却见门已经被掩上了,刚刚雀跃的心情不禁又有些沉了下来——明明她才是跟着姑娘同生共死过的,如今却是知雨愈发地得姑娘信重,说来说去,若当时她不是那么害怕,也去抱住姑娘一条腿就好了…… 许碧不知道知晴又在马后炮了,她一听知雨的话就一惊:“果然见过?” 知雨点头如捣蒜:“奴婢初时瞧着那矮儿个的小厮眼熟,还不敢信。毕竟那会儿天黑着,奴婢也不敢说就看准了。可刚才奴婢去打听了一下,说是那两个就是大少爷身边伺候的人,一个叫五炼,一个叫九炼。这名字怪着呢,说是跟什么打铁做兵器有关——等闲没人会起这种名字。这会儿奴婢才敢确定,就是那会儿在文县令衙门里给奴婢开门的人!” “这就对了。”许碧往后一靠,“你没跟别人说罢?” “没有没有!”知雨连忙摇头,“这种事,奴婢知晓的,绝不会说出去。就是借着闲话向青霜姐姐打听了一下。”她已经看出来了,紫电谨慎,青霜却不是,两个小厮的名字,青霜根本不会在意。 “那姑娘——”知雨都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什么,“如果那个九炼就是这一个……”那么络腮胡子是谁? “是大少爷。”许碧缓缓地说,在心里把沈云殊的轮廓又描摹了一遍。实在是那一脸络腮胡子的欺骗性太大了,以至于她一直以为那山匪头子总得快四十岁了,所以根本没有往沈云殊身上想。但现在回忆起来,络腮胡子蹲在车辕上看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原来就是觉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个年轻人。 “可,可大少爷这是——”知雨一脸茫然,“大少爷难道是抓那些倭寇的时候受了伤?” 许碧嗤之以鼻。受个屁的伤!那六个倭寇都还不够他们那些人分的呢。尤其是沈云殊,耍着一杆子木头枪,就把挥着□□的平田打了个落花流水,哪里像是有伤的样子?什么伤重欲死,什么求医冲喜,都tm是骗人的! “让我想想……”许碧摆手阻止知雨说话,她得好好理理这件事儿。难怪昨天紫电说,这位沈大少爷是成亲头一天才从军营搬回来的,理由是伤势才好一点儿,终于敢挪动了。其实嘛——之前他还在到处抓倭寇呢,怎么回来?难道是孙猴子会分形术不成! 既然是在军营,那这事儿肯定沈大将军也是跑不了的。沈云殊就算再能瞒,他能把继母和身边的丫鬟拦在门外,还能把自己亲爹也拦在门外不成? 而他如果根本没伤,今天敬茶的时候又为什么装出一副快死的样儿?这是装给谁看呢? 肯定不是装给王御医看的了,所以王御医也是同党!而他们一起演这么一出戏,谁才是观众? “我们现在只装不知道吧。”许碧沉思良久,做出了决定。 很显然,沈云殊追去宣城县的时候并不知道会在那里碰上她,而文县令跟他必定是熟识的,才会知道九炼的名字。不过,也正是因为文县令这一点疏忽,让她确定了沈云殊就是络腮胡子。 “装不知道?”知雨仍旧有些茫然,“可姑娘,大少爷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我们这会儿能管得的。”其实许碧多少已经能猜到一点了,沈云殊不可能平白地演这么一场戏,假如他要演重伤,那至少证明有人是想让他重伤的,否则他平白无故地就说受了重伤,谁会信啊? 但是,沈云殊是领兵之人,要伤他那就是大事了。更何况紫电说沈云殊被一箭射中后背,凭他能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的人,怎么会被敌人轻易射中后背呢?不是许碧阴谋论,实在是这里头的事儿,稍稍往深里一想就觉得惊心动魄了。 这些话许碧现在不想说出来,而且对她来,这还不是当务之急:“先管管咱们如今该怎么过吧?” 知雨更茫然了。怎么过?大少爷没重伤,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你傻呀。”许碧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叹了口气,“你想想,你姑娘我是怎么嫁过来的?这亲事原本是大姐姐的,夫人就是拿捏着沈家急等人冲喜,才敢换了人。沈家肯答应,也是为了大少爷伤重,万一这边刚嫁进来那边人就没了,就不是结亲乃是结仇了。” 知雨眼睛一眨巴,终于明白了:“可是,可是大少爷根本没伤,那换了人……”前头那些可以原谅的理由可就都没了!沈云殊可是嫡长子,自己又有本事,若是命悬一线的时候娶个庶女也就罢了,可人家明明屁事没有,亲事却…… “这可怎么办!”知雨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事儿是许夫人干的,可沈家现在逮不着许夫人出气,可不是就只找许碧了吗? “可是,可是我瞧着今日大将军和夫人对姑娘都——”知雨说了一半就停下了。这门亲事怎么换成的,沈夫人自然在其中起了作用,所以她当然会对许碧不错。可这家里,做主的还是沈大将军啊。沈云殊是他的儿子,他会怎么想? 许碧看着眼前的珊瑚簪子叹了口气。难怪香姨娘把这对簪子捧出来,沈大将军脸上的表情那么复杂。这可是连氏心爱的东西,是要将来留给真正的儿媳的,可不是随便给一个冒牌货的。没看沈大将军给的就是银票吗?银票这东西倒是很实在,可是给钱和给自己心爱的东西,能一样吗? “把这个好好收起来,千万不能损坏了。”她最好也是别戴,不然叫沈大将军看见恐怕更不痛快了。也幸亏她在路上想起来要给连氏备下那个香囊,不然就更糟糕了。 “都是夫人作孽!”知雨急得眼泪都快要下来,却没别的法子,只得小心翼翼捧了簪子去放好,嘴里发狠,“姑娘打小儿就没少孝顺她,她还是不给姑娘活路!” 庶女,别的女人给自己丈夫生的,许夫人怎么可能对她好?就像沈夫人一样,还不是借了机会来算计沈云殊?要不是她派来的林妈妈答应了换人的事儿,其实沈家大可跟许家就解除了婚约算了,横竖也没过明路。 沈夫人知道沈云殊是假伤吗?应该是不知道。但许家是肯定不知道的。可是即使以为真的是冲喜,有些面子情儿该做还是得做。许碧虽是庶出也姓许,若是在沈家搞得太不像样子,沈许两家可真是在结仇了。 许夫人也是个精明的人,即使不喜许碧也不该如此落人口实,除非是——她觉得得罪沈家也没关系。 可许家有什么呢?别说许瑶只是待选,就算她真进宫了,凭许家的官位,她应该也就是个低位嫔妃,前途还未可知呢?许夫人真就这么相信女儿能光耀门楣?还是,她觉得沈家已经没前途了? 许碧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她知道的事实在太少了。许二姑娘消息闭塞,搞得她也弄不清楚情况:“你去跟知晴好好说说。别提大少爷假伤的事儿,我怕她藏不住话,就说大少爷是来看我敬茶才又病起来,我必定是要担了这个不是,所以咱们几个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千万不要生事,先摸清了情况再说。连着周嫂子那里也要告诉她,叫周平不要着急,总共就陪嫁了你们几个人,都是我的臂膀,我好,你们才好。” 知雨连忙道:“姑娘放心。周嫂子两口子都是老实人,知晴姐姐那里,这些日子也是用心的。”知晴到底也是做了几年的大丫鬟,只要肯用心,也是能像个样子的。 许碧叹了口气:“日子不好过啊……”这心可没法放下来。这整个沈家,她能指望谁呢?不过沈云殊毕竟是救了她,也许她可以跟沈云殊谈一谈? 但是她拿什么去跟沈云殊谈呢?她对沈云殊、对沈家,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就是想谈都不知该从何下手。信息不对等,真是要人命! “把给香姨娘的礼拿出来。”许碧在屋里转悠了片刻,吩咐知雨,“你给送过去,就说因为大少爷突然发病,没来得及拿出来。跟香姨娘那边透几句,就说我惶恐得很,不知该怎么办……” 香姨娘会把这对簪子捧出来,显然并不知道她是易嫁来的,如果香姨娘是善意的,那也许能从她那儿打听到点消息。 “再有那几个荷包也拿出来。”许碧又想了一下,“回头我去给两个姑娘那里送去。不管怎样,礼数先做全了再说。”许夫人连她送给公婆的礼都不管,当然就更不会管她给小姑小叔们的礼了,逼得她没了招儿,只好把自己旧年里攒的几个小银锞子拿出来,每个荷包里放了两对儿。 知雨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忐忑:“恐怕二姑娘会笑话……”许碧那几个银锞子还是许府逢年过节发下来的压岁钱,铸了笔锭如意或梅花海棠的式样,一枚不过五钱重,就算是两对儿,也才二两银子,在沈家恐怕没人会放在眼里。沈云娇那样的脾气,不笑话她才怪呢。 许碧摆摆手。比起茫然未知的前程来,沈云娇笑话两句算什么,又不会掉块肉。而且沈夫人现在还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慈爱的好婆婆形象,不会让沈云娇太过分的。 慈爱的好婆婆沈夫人正在屋里看着一双儿女吃点心。 早晨为了敬茶早早就起身,自然是没吃多少东西。结果沈云殊突然发病闹到现在,沈夫人自己都有些饿了,自然更担忧一对儿女,才回了自己屋里就连忙叫端了点心上来。 “一对镯子算什么,娘这里早给你备下好东西了。”沈夫人是真的忘记了当初女儿讨过那对镯子,“那颜色也不衬你,也没多贵重,要来做什么。” 沈云娇才听见有好东西而笑开的脸,顿时又拉了下来。所谓的不衬她,其实就是因为她皮肤不如许碧白净,戴着绿色的镯子的确不够好看。 只是这肤色是改不了的。不管她怎么小心翼翼地不叫风吹日晒,又寻了什么能令皮肤白净的方子来用,总归都不如人意,尤其是被许碧一衬…… 这一点沈夫人也没法子,只得笑着哄女儿:“来瞧瞧这几匹料子,都是你喜欢的颜色。” 沈云娇拿眼睛一扫,脸拉得更长了:“我记得有两匹云锦的……”怎么就剩一匹了? 沈夫人叹了口气,叫丫头收了东西:“如今家里多了人,这东西总不能叫你一个独占了。”以前沈云婷是庶出,她略微偏心一点也就罢了,如今沈云殊娶妻,那是嫡长媳,不管许碧自己是块什么料儿,面上的礼数她总要做足了。譬如说云锦这种难得的好东西,怎么也要分给许碧的。 “你也该懂些事。”沈夫人也有点头疼。以前总觉得女儿还小,不免就养娇了,如今大了也不见懂事,可再要扳回来却难,“那匹料子本来也不衬你,做什么还一定要占着?”她自然是先给沈云娇留了适合的,才把不适合的送去给了许碧。这是她的亲闺女,难道她会不向着吗? 无奈沈云娇听不进去,把脚一跺:“我就喜欢那颜色!”她素来是爱鲜亮颜色的,早就看上那匹料子了。 沈夫人还没说话,旁边的沈云安便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那银红色你素来穿着就不好看,喜欢又有什么用?母亲说的是正经道理,你听着就是,难道母亲还会害你不成?再说她是比你白净,你有这功夫跟母亲磨,不如少往外头跑,在家里养白些呢。” 他说罢便站起身来,对沈夫人道:“先生留下的功课还没做完,儿子就先回去了。”他是很不耐烦听这个妹妹说话的,往往说不到三句就要撒起泼来,也不知母亲是如何教导的,简直不成体统。 沈云娇气得就要哭:“母亲你听听,哥哥说什么!” “好了好了。”沈夫人虽疼女儿,却更重儿子,“你哥哥说的都是正经道理,不要闹了。不衬你的颜色要来做什么,到时候穿出去被人笑话,你可别说母亲没提醒你。” 正说着,外头丫鬟就进来报:“大少奶奶过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4.权衡 交泰殿内殿, 梅皇后的脸在刚刚燃起的烛火照耀下白得像一张纸,眼神却清醒而冷峻地盯着刚刚从外头进来的捧雪:“如何?” 捧雪的脸色也并不比梅皇后好:“皇上着平安大监细细地查过了, 小厨房送上的饮食都是无碍的。” 平安亲自出手,代表着皇帝一查到底的意愿,没一个人还敢抱什么侥幸或敷衍的心思。如今平安查了都说没有什么,那就确实没有什么了。 “如此说来, 真是本宫身子不济?”梅皇后话说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是眼中的锋芒遮都遮不住。 “御医们——”捧雪咬着嘴唇, “可是净凡师太说, 一定是娘娘误食了什么东西!”皇后极少自称“本宫”,一旦她这般说话, 那必是心中蕴含了一座火山,马上就要喷发出汹涌的岩浆来了, 若不烧死别人,就要烧死自己。 梅皇后微微弯了弯唇角:“他们说的都未必可信。”御医自然是想说此事只是皇后身子弱, 保不住胎,如此一来他们便无过;可净凡当然是想把责任推到饮食上去, 如此她便有诊治皇后乃至有孕的功。 “可是本宫却觉得, 这不是本宫的错。”梅皇后随即又接了一句。她的手缓缓从已经没有什么内容的小腹上抚过, “本宫这一胎一直怀得不错, 不用净凡说, 本宫也能感觉得到。孩子在本宫腹中,并没有什么不适。这是母子连心,外人不知, 但本宫的感觉绝不会错的。” “可是——”捧雪欲言又止。或许让皇后抱着这样的心思也好,至少皇后不会在失子的痛苦中就此沉沦下去,而是有个目标能够支撑。 不过她才一顿,脑海里就突然灵光一闪:“娘娘,您,您吃过——”的确是吃过并非小厨房出来的东西! 梅皇后的眼睛在那一刹那反射出了一线冷光,几乎让捧雪误以为那里有一把磨得锋快的刀子:“是母亲带来的翡翠糕。” 捧雪只觉得两腿一软:“不,娘娘,不,不可能的……”那是承恩侯夫人带来的糕,难道承恩侯夫人想害梅皇后腹中的孩子吗? 梅皇后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不可能吗?你应该也想到了,就是从吃了翡翠糕之后,本宫才觉得不适的。”如果不是因为想到了,捧雪又怎么会说出来呢? “娘娘——”捧雪语无伦次,“夫人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梅皇后是承恩侯夫人亲生的女儿! 梅皇后的面容犹如冰封霜盖,说话的时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如果我生下嫡子,皇次子还有什么用呢?” “那,那也不会是夫人吧……”捧雪根本不敢去想,“自娘娘有孕之后,夫人每次入宫,都是十分高兴……”她觉得那高兴并非作假,承恩侯夫人是真为梅皇后有孕而高兴的。 “说不定是贤妃——”捧雪咬着嘴唇。在她心里,宁愿相信这是梅贤妃下的手,而承恩侯夫人只是不知情。 梅皇后冰冷地笑了笑:“母亲呢?” “去,去了长春宫……”这下捧雪都不知该说什么了。皇后刚刚小产,承恩侯夫人在交泰殿哭了一会儿,这会儿居然又跑去了长春宫。便是再让捧雪想说几句好话,也没法昧着良心说承恩侯夫人是在关心梅皇后了。 内殿之中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气,若有若无,吸进鼻中却像冰一样,令人浑身发冷。梅皇后两眼直直地盯着绣了葡萄纹的床帷——她多年不孕,殿内的陈设从不用葡萄、石榴、葫芦及瓜瓞绵绵之类的图样,这还是诊出有孕之后,捧月带着两个针线上的宫人连赶了两夜绣出来的,但现在摆在这里,就像个笑话。 “既然去了长春宫——”梅皇后淡淡地吐出一句话,阖上了眼睛,“我总也要听听母亲会怎么说。” 承恩侯夫人此刻在长春宫中却并不是去探望梅贤妃或皇次子的,正相反,她把长春宫的宫人都打发了下去,连汲月浣霜都没有留,亲自关上殿门,才转头问梅贤妃:“那翡翠糕,是不是……” “母亲说什么?”梅贤妃一脸不解,“什么糕?” “上次,那翡翠糕!”承恩侯夫人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是不是,是不是那糕里有什么?” “翡翠糕里能有什么?”梅贤妃泰然自若,“我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所谓知女莫若母,尽管梅贤妃看起来行若无事,但承恩侯夫人的脸色还是变了:“你,你真在那翡翠糕里放了东西?婉儿,你怎么能这样!那是,那是你姐姐!她肚里是你的亲外甥!而且,你连我也——”那份翡翠糕,是经过她的手送去交泰殿的! 梅贤妃的脸色终于变了:“母亲,若是姐姐生下儿子,我的耀哥儿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你——”承恩侯夫人一时无语。 梅贤妃紧握双手:“母亲,是你跟我说,姐姐她不能生养,这皇后的位子怕也坐不稳,叫我进宫帮她,我这才进宫的。这一世我都得屈居人下,就为了那是我姐姐!你一句话,我就得为侧为妾,去为别人生儿子!” 承恩侯夫人被她说得有些心虚:“这,这是什么话?你如今也是四妃了,就是将来——” “将来怎样呢?”梅贤妃微微眯起眼睛,“母亲当初说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和姐姐平起平坐,并居太后之位。” “嘘——”承恩侯夫人吓了一跳,“你小声些!” “不是母亲先说将来的吗?”梅贤妃冷笑了一下,“那母亲告诉我,姐姐若生下嫡子,我和耀哥儿将来怎样?” 承恩侯夫人无话可说,半晌才勉强道:“就是一个亲王也很难得了。” 梅贤妃大声冷笑起来:“原来母亲觉得,这就够了?若是如此,我何不当初另嫁旁人,至少还能穿着大红嫁衣出门。” 承恩侯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起女儿一针一线绣好的那件嫁衣,心里到底是难受起来:“可,那是你姐姐,你怎么能……” 梅贤妃嗤笑了一声:“若是姐姐生下嫡子,又会怎样对我和耀哥儿呢?” “你,你想得太多了……”承恩侯夫人不知小女儿几时有了这样偏执的念头,“你姐姐连皇长子都没怎样,又怎么会对耀哥儿做什么。” “是啊——”梅贤妃悠悠地道,“在母亲看来,姐姐仁慈公正,哪里会做什么坏事呢。既是这样,母亲何不方才就向皇上告发我呢?” 承恩侯夫人无奈之极:“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她最宠爱的小女儿,怎么告发?谋害龙嗣,还是中宫腹中的胎儿,纵然位居四妃,也是死罪,就连承恩侯府也逃不了干系! “不错。”梅贤妃微微一笑,“若是有人知道是我做了手脚,想来太后是极高兴的,如此一来,我们梅家就完了,若是那袁氏能生下皇子,将来这东宫之位就非他莫属。” “你都知道,怎么还做这样的糊涂事!”承恩侯夫人真是急死了。 梅贤妃瞥了她一眼:“只要母亲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承恩侯夫人一怔,梅贤妃已经幽幽地续道:“姐姐身子不好,年纪也大了,本就不宜生育,这一胎怀不住也是有的。不过我的耀哥儿就是姐姐的孩儿,将来姐姐抱养耀哥儿,一切不是都与从前一样吗?” 承恩侯夫人微微张着嘴看着女儿,只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像带着冰棱一般,让她浑身发凉:“婉儿……” 梅贤妃冲着承恩侯夫人微微一笑,笑容说不出的温婉怡然:“这不就是母亲当初的安排吗?” 承恩侯夫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宫,又是怎么回了承恩侯府的。承恩侯梅汝志正在家中急得团团转,一见她回来,劈头就问:“皇后如何了?” 承恩侯夫人魂不守舍地让他问了两遍,才木然道:“皇后小产了。” “怎么——”承恩侯脸色大变,“这是为何!” 承恩侯夫人嘴唇动了动,终于道:“皇后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你也知道……” “不是说一直在调理?”承恩侯不好进后宫,已经在家里焦急了整整一天,却没想到妻子带回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承恩侯夫人只觉得喉咙发干,苦笑道:“说是调理,可皇后第一回小产就已经伤了身子,再怎么调理,终究也……再说,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 “民间妇人,有四十岁还能生子的……”承恩侯想到当年长女做靖王妃时的不易,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过,“好容易有孕,如今这又没了……”还不如干脆就不要怀孕,或许还没有如今这么令人伤心呢。 承恩侯夫人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丈夫的脸:“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皇上身边的平安公公亲自查的,饮食日用上一概并无妨碍,确实是皇后自己身子弱,养不住胎……” 承恩侯犹有些不信:“可之前太医不是都说皇后胎象不错……” 承恩侯夫人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道:“那些太医的嘴你还能信?他们说的话都是含含糊糊的,从不说句确实的话……” 承恩侯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子上:“这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如何是好的……”承恩侯夫人看他这颓废样儿就来气,“皇后一直无所出,不也在这位子上坐了好几年了?如今有耀哥儿呢,怕什么!” “可这事儿——”承恩侯仍然觉得难以接受,“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 承恩侯夫人心里不禁又是一紧,忙道:“有什么不对的?我刚才不都说了,这是皇上身边的平安公公亲自查的。谁不比皇上着紧此事,难道平安公公敢弄假不成?” 她说罢,突然灵光一闪,又补充道:“此事,定然是那青鹤坏了给娘娘祈福的法事之故!” 承恩侯夫人这个论调,在短短数日之内就传遍了京城。 有不少人都说,承恩侯夫人的说法有道理。毕竟之前皇后娘娘的胎一直都没什么不对,宫里宝华殿日日香烟缭绕,妃嫔们天天抄写经文,不是一直都把皇后娘娘的胎护佑得极好吗? 偏偏这青鹤做法事的那日,皇后娘娘就不好了。后来更发现他竟使用可致幻的草药制香,企图迷惑祈福的女眷们!祈福法会是何等庄重之事,他竟包藏祸心,如此祈福岂能有用?皇后娘娘这一胎不好,定然就是因他才坏了事! 许碧对这番言论不置可否,只说:“青鹤这回怕是难逃一死了。” 知雨恶狠狠地道:“他本来就该死!只是便宜了承恩侯府!” 如今青鹤已经成了妖道的代名词,就连他之前那些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显赫战绩也都被扒了出来,说他只是用了种种鬼祟手段,买通人装神弄鬼,用以沽名钓誉而已。 不过他手段确实是高,都骗到承恩侯府去了,据说如今承恩侯夫人已经病倒,后悔死自己上了这个妖道的当,害得皇后小产云云。 “真会装!”知雨说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全是她搞出来的,如今倒弄得她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芸草小声道:“如今皇后娘娘小产了,也算是……”后边“报应”二字却不敢说出来了。 许碧若有所思地抬眼看了看九炼,正好九炼也看着她,两人目光一对,许碧摆手把人都打发出去,低声道:“皇后小产,究竟是什么缘由?”反正她是绝不信是因为青鹤弄坏了什么祈福法会之类的说法。 九炼也小声道:“皇上倒是着人细细查了,御医们都说是皇后娘娘身子弱……” “那净凡呢?”许碧立刻追问。御医的说法有些息事宁人的意思,还是要听听净凡的。 九炼叹了口气:“净凡说,娘娘一定是吃了什么不宜孕事的食物。”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是交泰殿小厨房绝不会出问题。” 这很显然,皇后有孕之后,就根本不往宫里御膳房传菜了,都是交泰殿小厨房给皇后备饮食,且有御医和净凡双重把关,可谓严防死守,倘若这样还能出问题,那皇后真是白当这些年的靖王妃和皇后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许碧越发觉得有些后背发毛了:“既然如此,是哪里出的问题?” 九炼摇了摇头:“这个就实在不知道了,反正宫里查过说是并无什么异常,之后交泰殿也就没了动静。” “没了动静?”许碧更觉得不对劲了,“皇后娘娘这就——”息事宁人了? 九炼点了点头,小声道:“大爷也说不对劲……” 这要是对劲就有鬼了。皇后多年无孕,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她能怀上的最后机会,之前御医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忽然间就小产了——许碧自忖如果自己是皇后,现在怕不要把整个后宫都翻过来狠查呢。 可皇后倒好,交泰殿竟没半点动静,这怎么看怎么透着反常。 许碧沉思片刻,喃喃地道:“别是,皇后娘娘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九炼挠挠头:“其实大爷也是这么想的。大爷说,这没准——不,多半就是皇后娘娘最亲近的人。”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容易让皇后放松警惕,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让皇后一言不发,因为一旦捅破,皇后自己也会为难。 “难道真是——”许碧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真是贤妃?可皇后应该对她有所提防的才是……”梅贤妃屡次不将皇次子送去交泰殿,究竟是什么用意,难道皇后还看不出来? 九炼又挠了挠头:“小的想,皇后娘娘肯定提防着贤妃呢。小的打听了,那几天,承恩侯夫人进过宫。” “你是说承恩侯夫人?”许碧这下是真的失声了。说梅贤妃下手也就罢了,若说是承恩侯夫人,这可就太匪夷所思了。 可再一想,许碧也得承认,怕也只有承恩侯夫人才是真正能令梅皇后放松警惕的人呢。 “但——皇后可也是她的亲生女儿,难道就真不如贤妃?” 九炼耸耸肩膀:“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小的其实也只是打听到点消息,并不敢说真就是——可小的想,也就是这般,皇后娘娘才能忍气吞声呢。”亲妹妹可未必能让皇后忍下这口气,也只有亲娘…… “你说得有道理……”许碧喃喃地道,却只觉得心里有些发凉,“只是承恩侯夫人这也太……” “大奶奶快别想这些事了。”九炼打听出这样的消息来,也是觉得不大自在,“这都是宫里头的事儿……”说到底,也是梅氏女之争,与臣子们没甚大关系的。 “你说的是——”许碧叹了口气,“许珠怎么样了?” 九炼一吐舌头:“这几天听说都不敢出门。”他也不知该不该幸灾乐祸了。说起来许珠也是自家大奶奶的妹妹,这要是在外头名声不好了,大奶奶面子上也不大好看。但一想到她跟承恩侯府勾结在一块儿,就叫九炼恨不得她的名声再臭一些。 “那梅若婳呢?”许碧淡淡地问。 九炼闻言就笑了:“小的听说梅解元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被梅大儒行了家法,打了个动不得。对外说是梅大儒不满他近来荒废学业,要送他回岭南族里闭门读书呢。” “还有,梅家说梅若婳身子弱,吸了那青鹤的药香之后就一直不适,京城这边天气干燥于她不利,也要一并送她回岭南休养。” 许碧冷笑了一声:“休养?”这倒是个好借口。把人送回岭南,千里迢迢,京城这边的事儿那里也不知晓,以梅大儒的身份,在那边给梅若婳寻一门不错的亲事也不难。 “是。”九炼也有些悻悻,“只可惜碍着梅大儒和两位梅公子的情面……”梅若坚还在江浙那边投入兴建海港的工作中呢,他们实在不好对梅若婳再落井下石一下。 “罢了,他们回岭南也行。”只要再别回来就行了。 “大奶奶!”知雨从外头猛扎了进来,“梅家来人了!梅太太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5.提亲 “梅太太是说, 来向我们家大姑娘——”沈夫人上下打量着梅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太太的脸色不可避免地有些憔悴, 即使仔细用了脂粉也仍旧没能完全遮住眼下的青色,毕竟她这个年纪和身份,也实在不好浓妆艳抹的。 只是再憔悴,她也得打起精神来:“正是。其实之前, 咱们两家也议过亲事,只是那回实在不巧, 府上大姑娘有些不适。这原也就是碰巧的事儿, 倒是有些个小人巴不得咱们两家不好,很是在外头造了些谣言……” 这些话, 梅太太说得真是言不由衷。若说有小人,那小人就是沈家府上的!可如今她能怎样呢? 梅若辰吃了梅大儒亲手打的二十板子。别看梅大儒是个文人, 时常在外游历,他绝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 一顿板子打下来,梅若辰现在还爬在床上起不来呢。 梅太太简直心疼死了。说起来梅若辰顶天了也不过就是写了几首情思之诗罢了, 那诗文既未有提头又未有落款, 便是落到谁手里, 也不过就是梅若辰的游戏之作, 偏梅大儒硬说他心思不正有辱了读的圣贤书, 若不是梅太太死死拦着,说不准他盛怒之下真会打断梅若辰的腿。 至于梅若婳,那就更惨了。梅大儒翻出了当初教长子次子读书时用的戒尺, 打了梅若婳二十记手板——手板当然是比落在屁股上的板子要轻得多,可梅若婳是个女孩儿,梅太太自小是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她的,二十下手板,也把她一双白嫩的手打得通红肿胀,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不仅如此,梅大儒还给他们定下了起程返乡的日子,算起来,梅若辰只怕伤还没全好,就得上路了。 一想到这一点,梅太太的言不由衷也变得真诚了起来。梅大儒已经发了话,梅若婳一旦回到梅氏族中,立刻就以为母亲祈福的理由住到家庙里去,不到悔悟不许出来。 后面这句话,梅太太倒没当真。可问题是梅若婳年纪已经不小了,就算是在家庙里住上一两年,这也耽搁不起。 然而梅若婳这次做的事,却确实是触了梅大儒的逆鳞,任是梅太太想尽办法也没能把丈夫的意思扭回来。眼看启程的日子将近,梅太太也只有来沈家一试了。 不用说,沈夫人听这些话也听得不知如何应对了。梅太太对沈云婷不喜,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会儿突然又说要为梅若明重提之前的婚约,若说其中没点什么缘故,她也白活了这些年。 沈夫人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口中敷衍道:“您说的是。那会儿盯着我们家的小人不少,倒是让府上大公子受了连累。”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到了白云观那一场法事。 那场法事,沈夫人从头到尾当然是蒙在鼓里的,但回来想一想,她也看出了疑点——许碧与青鹤当时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尤其是后来衙门里查出青鹤用的是些致幻的草药,这怎么看,都像是许碧知道些什么。 可偏偏出事的是梅若婳与许珠,这可实在叫沈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可今日梅太太登门,沈夫人又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是啊——”梅太太听沈夫人话里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心里不由得暗暗一喜,忙道,“我家老爷是个古板的人,觉得有了这样传言,这亲事再结下去难免更招人非议,给府上又添麻烦,这才解除婚约的。” “梅大儒素来高洁,我们家老爷一向都十分敬佩……”沈夫人打着太极,心里也在迅速地盘算——沈云婷若真能再把跟梅家这门亲事续起来,倒是件好事。 当然,沈夫人素来是不喜欢沈云婷的。虽说沈云婷素来安分,可单凭她是香姨娘生的,沈夫人就不能喜欢她。但她也不想落个苛待庶女的名声,若是沈云婷嫁了梅若明,倒省了她去操心,而且在沈大将军面前也有了交待——梅若明可是当初沈大将军看中的,便是将来过得不好,也与她这个嫡母没半分关系了。 至于沈云婷究竟能不能过好……沈夫人瞥一眼梅太太,决定不去刨根问底了。便是梅太太求娶的心不诚,又关她什么事呢? 梅太太自是不知道沈夫人心中的念头,有些忐忑地续道:“只是我见了几回,觉得您家大姑娘委实是个出挑的,若就为外头小人几句闲话……我可实在是舍不得。” 沈夫人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便再不去计较梅太太话里的漏洞,笑道:“不是我夸自己的女儿,婷姐儿素来懂事,管家理事针线女红也都是拿得出的,虽说没投生在我肚子里,我也向来拿她跟娇姐儿一样看待。” 这等话,饶是梅太太如今有求于人,也得在心里暗暗反驳一句了,嘴上却顺着道:“正是如此。我家老爷古板,觉得前头都解了婚约,这后头又再结亲,说出去不大好听……” 沈夫人笑道:“这结亲是喜事,只要咱们两家情愿,怕什么笑话呢?还不都是为了儿女们日后过得好。” 这就是同意了,梅太太登时大喜:“只是沈大将军如今不在京城……我是觉得,两个孩子年纪也都不小了……” 沈夫人痛快地道:“您说得是。你我两家也算是至交了,那些个繁文缛节的,我们武将人家也不大讲究。我家老爷是在杭州,不过,家里不是还有大爷和大奶奶么。当初我们老爷把婷姐儿送到京城来的时候,就说过她的亲事就交给她兄长和嫂子了。” 梅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原以为在沈夫人这里说定就行了,没想到沈夫人前头答应得痛快,后头这话头一转,居然又把球踢到沈云殊夫妻那里去了。她若是敢去见许碧,还来找沈夫人做什么呢? 不过沈夫人却是已经打定主意了。这门亲事反正她是同意了,下头的事就交给沈云殊夫妻俩吧。倘若他俩也同意,将来沈云婷过得不如意,也有兄长嫂子在前头顶着,怪不到她身上;倘若这夫妻俩不同意呢,那就由他们去给沈云婷寻亲事好了,她再不插手,沈大将军也不能怪她不尽心了。 “请大奶奶过来。”沈夫人盘算好了,笑眯眯地吩咐红线,“这可是大喜事。” 沈夫人与梅太太的谈话许碧当然已经知道了,说实在的,她都万没想到,梅太太居然会想出这一招来。 “大奶奶,这,这亲事可做不得啊……”知雨也傻了眼,“这梅太太分明是……” 许碧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给我更衣吧。” 说起来,梅太太这一举动也算表明了梅家的态度:一旦梅若明娶了沈云婷,梅若婳再怎么痴心妄想也不可能嫁给沈云殊了,换亲这种事在民间都不免被人鄙夷,更不必说如梅沈两家这般地位了。 不过,若是梅沈两家成了姻亲,那之前梅若婳做的那些好事,沈家自然也就不好追究了。再想想梅若辰兄妹两个要回岭南族里的传言,许碧就已经能猜到梅太太的意思了。 “大奶奶是要答应这门亲事?”知雨连忙抱了衣裳来给许碧更衣。 许碧叹了口气:“先去听听她说什么吧。”说起来沈云婷若是能嫁给梅若明倒是极好的事,且若是沈家因此不再追究梅若婳,想来梅太太也要感激沈云婷。如此婆媳和睦,鸾凤和鸣,倒也不错。 梅太太是满怀喜悦回的家中,一进门就先去了梅若婳房里。 梅若婳已被禁足。其实就算不禁足,她现在也是不能出门了。毕竟在白云观也是人前失态,尽管青鹤已被定罪,仍旧有人私下讥笑梅若婳与许珠。尤其之前梅若婳时常出入后宫,得梅皇后和梅贤妃喜爱,也颇被一些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嫉妒,这会儿自然更是将她们两人失态之事大传特传。 “娘——”梅若婳两手都缠着白布,一见梅太太,就委屈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别哭了。”梅太太看着女儿跟烂桃一般的眼睛,也是一阵心疼,“告诉你,没事了。” “什么?”梅若婳猛地抬起眼睛,“怎么没事了?父亲答应不送我回族里了?” 梅太太干咳了一声,安慰女儿道:“现在是还没有。不过,我已经替你大哥向沈大姑娘提亲了——” “提,提亲?”梅若婳几乎要叫了出来,“娘你怎么能——” “沈家已经答应了。”梅太太叹道,“娘也是为了你好。这亲事成了,许氏也就不再追究之前的事,你爹消了气,自然也就不必送你回去了。” “不行!”梅若婳尖声叫道。大哥娶了沈云婷,她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嫁给沈云殊了? “娘,这亲事不成!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梅若婳也顾不得失态了,猛地站了起来。 梅太太厚着脸皮跑去沈家,虽侥幸未曾碰一鼻子灰,却也是低声下气了整整半日,还不都是为了梅若婳?这会儿梅若婳不但不领情,还这么乱喊乱叫,梅太太也不由得有些气了:“你这丫头,怎的这般不懂事!若这门亲事不成,你怎么办?莫不成,你还惦记着那沈家大郎?我看你是疯了!” 梅若婳咬牙切齿:“反正,我不答应!” 梅太太气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大哥的亲事,轮得到你答应不答应?你若是不想回族里去家庙,就给我安静些!” 家庙两个字像根针似的刺在梅若婳心上,让她冷静了些:“父亲真的会……”梅大儒真会松口么? 梅太太这会儿已经有了七成把握:“放心好了。沈大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这亲事定下来就得早些过门,你和辰哥儿怎能不在?”长兄成亲,梅若坚是远在江浙任上走不开,若是梅若辰兄妹两个也不在,这亲事未免有些不成体统,倒显得梅家不把沈云婷放在眼里似的。以梅大儒的性情,断不会如此的。 “等你大哥成了亲,就叫你大嫂去向你父亲求情。”梅太太为了幼子幼女也是操碎了心,长叹一声坐到梅若婳身边,替她挽起有些散乱的头发,“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瞧瞧这次把你父亲气的……还连累辰哥儿挨打。” 梅若婳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梅太太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说话也不大客气了:“你若是再犯糊涂,娘也管不了你了。不怪你父亲生气,你也是读了这些年书的,怎么倒起这样的糊涂心思……” 梅太太絮叨了半晌,见梅若婳低了头没再说话,还以为她态度软了,遂也放软了声音道:“娘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女儿家,也难免有些糊涂想头儿,等将来成了亲也就好了……” 梅若婳低了头,半晌才道:“只怕父亲还不肯消气……” 梅太太只当女儿回心转意了,心中大喜,笑道:“只要你想明白了,你父亲哪里就真舍得叫你去家庙里呢。只管放心,我去瞧瞧你哥哥。” 梅若婳冷眼看着母亲出了门,房门外一个丫鬟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继而轻轻把门关上了。自打白云观之事后,她的贴身丫鬟也被处置了,就换了这么个粗笨的丫头,与其说是服侍,倒不如说是监视呢。 这粗笨丫头,问她一句话只知道摇头,就是想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形都不能了。不过,看母亲这样子,想来她做的事并未传扬开去。 也是。这事儿可不是她自己做下的,还有承恩侯府呢。那青鹤的祈福法会,不就是承恩侯府安排的吗?如今事发,承恩侯府绝不会让青鹤随便开口的。承恩侯府的名声保住,她的名声自然也就保住了。 这会儿,刚刚听见梅太太向沈家提亲的愤怒和冲动已经渐渐平息,梅若婳深吸口气,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梅太太若是不提这门亲事,她是肯定要回族里的,如今有了这门亲事,说不定她真的能留下来,那时候再徐徐图之…… 还能图什么呢?梅若婳双手掩住了脸。长兄娶了沈云婷,她还有什么希望呢?可是难道就要这么放弃?不,那绝对不行的! 可是连母亲都不肯帮她,也觉得她这是糊涂心思。父亲、母亲、长兄,都在反对,唯一帮了她的孪生兄长,这会儿自身难保,她孤立无援的一个女儿家,如今连门也出不了,身边连个管用的人都没有,又能怎么办? 但要她就这么认了命吗?等着父亲给她定下一门亲事,然后嫁出去?依父亲的性子,给她寻的必不是什么高官显爵之家,只怕也就是在明年春闱里给她寻一个寒门进士罢了。那样的日子,从前她在岭南的时候还没有过够吗? 为什么同样姓梅,承恩侯府就能出一后一妃,富贵尊荣,而她的父亲明明名满天下,她却只能嫁个寒门之人? 对了,梅贤妃! 梅若婳眼睛一亮,她怎么忘记了,还有梅贤妃啊!如今梅皇后有孕,梅贤妃必定处境尴尬,这个时候,梅贤妃正是要寻帮手的时候呢,必定会帮她的。 可是要见到梅贤妃,先得能出了家门入宫去。梅若婳握握拳头,深深吸了口气。她得忍,忍到父亲真的放弃送她回岭南,忍到她能出门,能入宫,能见到梅贤妃!那时候,只要梅贤妃帮她…… 梅若婳是被禁足于家中,故而还不知道梅皇后小产之事,但除了她之外,整个京城之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佑王妃为难了几天,拿捏着时间进了宫探病——来得早了,梅皇后刚刚小产,必定憋着口气呢,谁知道会不会发到她身上;来得晚了,岂不是不关心皇后? 不过梅皇后并没像佑王妃想像的一般摆着一副怨妇脸,相反,即使是在病中,她仍旧神色端庄,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竟与平日没甚两样。 佑王妃只看得心中暗暗称奇,若是她多年未孕,终于有了喜讯却又小产,佑王妃自忖绝做不到梅皇后这般,便不致一蹶不振,至少也要颓丧上一阵子才是。可梅皇后从小产到现在不过两三日,竟就这么泰然无事一般,着实叫人心里有些发毛。 “娘娘气色看起来甚好,早日养好身子,后头日子还长着呢……”佑王妃也不敢多说,只能含糊地劝慰了几句。 “有御医精心照料,自是无碍的,有劳佑王妃挂念了。”梅皇后淡淡地应付了一句,瞥了一眼佑王妃背后,“今日袁娘子不曾入宫?” “她去景阳宫了。”佑王妃忙道,“原是要来先给娘娘请安,只是臣妇虑着娘娘这里要休养,她过来怕倒扰了娘娘,所以就打发她直往景阳宫去了。” 景阳宫里,袁胜莲直到进了内殿,才松了口气。袁胜兰抬眼看了看她,开口便道:“这些日子都不进宫,我还当你再不来我这里了。” 袁胜莲苦笑道:“这如何会——我一直惦记着姐姐,只是姐姐吩咐的事没办成,也不敢来见姐姐……” 袁胜兰不为所动,只道:“那东西今儿是带来了?” 袁胜莲低下头,自腰间解下一对象牙香薰球来。这对香薰球都有核桃大小,外表镂花,十分精致。袁胜莲将其中一颗拧开来,里头装的却不是香药,而是一包颜色发红的药末子。 袁胜兰接过去瞧了瞧,随手纳进了袖中,淡淡道:“这东西是你带进宫来的,若是被人知道,你也逃不掉。” 袁胜莲连忙道:“姐姐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了。” 她脸上赔笑,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原本她挑拨袁胜兰,为的是叫袁胜兰与袁太后对上,若能替皇帝解决了袁太后,她便是一大功。 谁知她误打误撞的,倒是撞破了真相。如此一来,袁胜兰自然深恨袁太后。眼瞧着这计划就要成功,袁胜兰却要她从宫外带毒药进来。 袁胜莲自是不肯的。这毒药一经她之手,那后头发生的事她如何能摆脱干系?可袁胜兰这个愣头青竟威胁她说,若是她不肯,就将她之前作的那些事告知袁太后。 所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袁胜兰这样蛮不讲理地横起来,袁胜莲便有百般计谋,竟也使不出来了——袁胜兰是豁出去了,她可豁不出去,她还想离开佑王府,另起炉灶再过日子呢! 可如今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首先是净凡死于火灾,这事儿袁胜莲实在有些半信半疑,多方打探又没有净凡的消息,竟不能确定她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偷偷跑了。 跑了一个净凡,袁胜兰又发起狠来,简直闹得袁胜莲无计可施。原是想从中挑拨坐山观虎斗,如今自己却是泥足深陷,实非她本意。 “姐姐,皇后娘娘怎会小产了呢?”虽说砒霜是她带进来的,可袁胜兰若觉得如此一来她就只能坐在景阳宫这条贼船上,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谁知道。”袁胜兰对此事根本是漠然置之,“御医都说是身子弱,没坐住胎。” 鬼才信御医这话呢。袁胜莲眼珠转了转:“姐姐就信了?” 袁胜兰嗤了一声:“横竖长春宫还有皇次子呢,这一胎坐不坐得住有什么要紧。皇上都着人查了,也没见查出什么来。” 没查出什么来,可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什么。袁胜莲看着袁胜兰一脸木然的表情,暗中下定了决心:“东西我也给姐姐带到了,姐姐千万行事小心。佑王妃在交泰殿,我也得去给皇后请个安才是,就不打扰姐姐了。” 袁胜兰抬起头,看着袁胜莲轻俏地走出景阳宫内殿的背影,目光里闪过一丝阴沉。走得这么急,是急于和她撇清关系吧?又或者是急着再去找个靠山,最好还能把她出卖了?这次无论袁胜莲打什么主意,都休想成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6.决定 皇后小产, 出人意料地竟没掀起多大风波,也不过十几天, 不单是后宫,就连整个京城似乎都已经接受了“皇后娘娘体弱不宜有孕”的说法,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不过,青鹤扰乱祈福法会, 以致皇后小产的说法倒是甚嚣尘上。听说就连宫里皇上和太后也都说必是这个妖道妨害了皇子,所以根本不用等到秋后, 就直接判了千刀万剐之刑, 公开处斩。 名声正盛的神人忽然变成了妖道,且处的还是剐刑, 着实是个大新闻,以至于行刑那日不说万人空巷, 也是千百人围观,极是热闹。 承恩侯夫人当然没去, 她是真病了。 梅若沁带了两个孩子在廊下盯着小风炉熬药,水哥儿皱皱小鼻子:“好臭……” 晶姐儿教育弟弟:“是苦。” 水哥儿鹦鹉学舌:“苦……”揉了揉鼻子, “还是臭……” 梅若沁不禁微微一笑, 柔声道:“小声些, 外祖母病着呢。” 水哥儿抱着母亲的腿问:“外祖母病了就要喝这些臭臭的东西吗?”那也太可怜了。 梅若沁叹了口气:“是啊。所以你们要乖些, 别吵到外祖母。” 晶姐儿到底大一些, 问出的问题也比较有深度:“外祖母为什么生病呢?因为吃多了吗?”她有一回就是夏天多喝了一碗凉的酸梅汤,泻了几天肚子,被灌了苦药, 因此记忆犹新。 梅若沁又好笑又好气:“不是。是因为宫里的大姨母病了,外祖母担心,所以才病倒的。”从前她也羡慕过大姐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如今,看着眼前一双儿女,她只为梅皇后觉得伤感,早知如此,还不如根本不要有孕,怕是还要好些。 晶姐儿很懂事地点点头。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大姨母,可是自来了京城之后,也得了大姨母赏赐下来的东西,无论给她的还是给弟弟的,都是很精致的好东西。母亲跟她说,大姨母虽然在宫里不方便见面,但还是很疼他们的。 既然这样,晶姐儿也很担心大姨母。至于外祖母——虽然对她们姐弟不大亲热,但终究是母亲的亲娘,现在病倒了,也很可怜的:“我给外祖母端药进去。” 梅若沁很是欣慰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我的晶姐儿真是孝顺。不过这药烫得很,晶姐儿现在还不能端。一会儿娘会给外祖母端进去,晶姐儿就去拿点蜜饯,等外祖母喝完药吃,好吗?” 水哥儿跳着小脚道:“我也去拿,我也去拿。” 晶姐儿嘴快地道:“你去拿?那你要吃半碟的。”虽这么说,还是领着弟弟走了。 梅若沁看着儿女的背影微微一笑,正要将药滤出来,便见承恩侯梅汝志自门外进来,连忙迎上去道:“父亲,可是进宫去了?见到大姐姐了没有?” 承恩侯今日入宫是去谈卢家之事的,但皇帝也让他进后宫去见了皇后一回,此刻听梅若沁问,便点头道:“见了。” 梅若沁担忧道:“大姐姐究竟好不好?” 承恩侯苦笑了一下。怎么说呢?皇后看起来十分冷静,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丧子之痛,甚至还跟他说起要布置偏殿,把皇次子接去抚养的话。就是交泰殿内,也是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混乱,仿佛小产之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可就是这种冷静,让承恩侯心里觉得不对。 他身为父亲,与女儿们的关系究竟不如承恩侯夫人亲近。长女又是出嫁多年,无论是做王妃还是做皇后,要见一面都不大容易,自然就比在家的时候更疏远了些。算一算,他一年里也难得见长女一回,乍一见面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可是再怎么疏远,既有血脉在,承恩侯始终觉得与女儿有一线牵连,所以他就越发觉得女儿的态度古怪,就是对他这个父亲,在恭敬之中似乎也有些疏远和冷淡。 只是这些话也不好对次女说,就是承恩侯自己也有些捉摸不透梅皇后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道:“你大姐姐性子素来坚强,我瞧着还好。” 梅若沁也苦笑道:“父亲,大姐姐便是再坚强,遇上这等事也……可大姐姐这一胎,当真是因为体弱之故?”实在太难以让人相信了。 承恩侯轻声道:“皇上不曾与我说,你也不要再问了。好在还有皇次子,皇上的意思,过几日就让皇次子去交泰殿住。”这次是皇帝发话,梅若婉再怎么不愿也没有借口拖延了。 梅若沁并不知道梅若婉拖延之事,听了也只点点头。她再怎么关心梅皇后也是身在宫外,宫里的事儿并轮不到她有什么发言权,此刻听说皇帝已有定论,便把心思又放到了徐卢两家之事上:“那徐——” 承恩侯连忙打个手势制止她,示意丫鬟去滤药,自己带着梅若沁走远了些,才低声道:“此事也不要提了,皇上自有决断。不过,皇上已允了你和离,两个孩子也允你养着,这几日我就着人往徐家去谈此事。” 父女两个方才在屋外说到梅皇后的那些话,屋里头承恩侯夫人竖着耳朵,一字字都听了去。她这说是病,其实不过是整日躺在床上发呆罢了。此刻听了承恩侯的话,心头堵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梅皇后虽说没了腹中孩儿,可此后抱养皇次子也是一样的。再说有皇帝发话,梅若婉也不会再任性了。 如此说来,一切都还好。承恩侯夫人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身上都轻快了许多。想一想,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进宫去探望皇后了,这也着实有些不该——毕竟皇后小产,做亲娘的,怎么也该常去探望。 这么一想,承恩侯夫人身上顿时来了劲,恰好丫鬟端了药来,承恩侯夫人也不用什么蜜饯,接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便道:“仔细收拾些补血益气的药物,我明儿进宫去。”又问,“这些日子家里可有什么事?” 在屋里伺候的便是青雀,忙答道:“府里诸事都有大奶奶呢,夫人不用操心。若说外头,与咱家有关的也只一桩——七太太家里,给明少爷定了沈家大姑娘的亲事,如今已经在走六礼了。听说因为两边年纪都不小了,想着早些成亲呢。” “给明哥儿定了沈家大姑娘?”承恩侯夫人先是有些惊讶,稍稍一思索就冷笑起来,“这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想着娶了沈家丫头,这事儿就算抹过去了?婳丫头怎么说?” 青雀道:“婳姑娘能说什么?听说七老爷都要送她回族里了,也是因着要办喜事,才允她等明少爷成了亲再走。” 承恩侯夫人顿时笑了:“这么说,还是要送她回去?那这亲事岂不是白结了呢?” 梅若婳此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这门亲事难道是白结了吗? “父亲还是要送我回族里?”梅若婳几乎也要把这句话喊出来,“难道沈家还不肯罢休?”那这门亲事结来究竟为什么呢? 梅太太也是满脸愁容,还要打起精神安慰女儿:“你别急。你父亲这会儿大约是还没消气,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定他就改了主意了。再说,等沈家姑娘进了门,让她出面留你,你父亲也不好驳她面子的。” 梅若婳狠狠咬着嘴唇,半晌才道:“母亲,我想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请安。如今外头闲话怕也不少,我若能进宫一趟,有些人也就不敢乱说话了。” “进宫做什么。”梅太太不假思索地道,“皇后娘娘刚刚小产,宫里正乱着呢,这会儿可不能去。” “皇后娘娘小产了?”梅若婳大吃一惊,“怎,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梅太太说了一句,也想起来女儿这些日子是一直被关着,而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这样的大事竟不曾与女儿说过,遂将事情说了一遍,恨恨道,“都是青鹤这个妖道!承恩侯府也是错看了他,以致闹出这样的事来。” 青鹤什么的,梅若婳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青鹤所谓的“神道”是怎么回事了,若说青鹤有这个本事搅了祈福法会令梅皇后小产,简直就是笑话!既然这样,那梅皇后小产只有一种原因,就是有人在背后下手,而下手的人,只能是…… “母亲,那如今宫里——皇后娘娘可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的。”梅太太并不很关心如今乱糟糟的后宫,“不是还有皇次子吗?” “皇次子——”梅若婳低声重复了一遍,又咬住了嘴唇。如今梅皇后只剩下了皇次子这一个选择,梅贤妃的地位便不可动摇。 尤其是,梅沈两家结亲,纵然有许碧在,沈家怕也不会转去支持许婕妤,梅贤妃也就放心了,怕是也就用不着她了吧?难怪这些日子,宫里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承恩侯府甚至都没有人来看过她,想必是已经将她当做弃子,预备不闻不问,让她自生自灭了。 “你也别着急。”梅太太这些日子忙得很,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细细与女儿分解宽慰了,“这不是还有时间么。这几日你就跟着我,好生给你大哥筹办亲事,也让你父亲看着高兴高兴。”说不定一高兴,就不送女儿回族里了呢。 梅若婳垂下眼睛,温顺地点了点头:“我都听母亲的。如今父亲也不让我出门,别的我帮不上母亲,只能给大哥做几件针线罢了。” 梅太太高兴不已,忙道:“你大哥这亲事赶得急,针线上的活计都交给外头绣坊去做了,你不必费心。不如就帮着我拟一拟要备的聘礼,还有许多琐事哩。”家中没有儿媳,那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得有人出来帮忙。虽说丈夫不许女儿踏出房门,可女儿这是给兄长筹备亲事,难道丈夫还能狠心不允不成? 如今筹备亲事,能出了自己房门,等到长子成亲,再让长媳出面求个情,不就能出府门了么?路总要一步步走才好,急不得。 梅太太欢欢喜喜又叮嘱了好些话才离开,只剩下梅若婳在房中盯着地面冷笑。 没有这么好的事!她费了这许多力气,最后却只落得这样的下场。而梅贤妃只是利用她,如今稳住了地位就想将她扔开?休想! 青鹤之事她是始作俑者不假,但梅贤妃推波助澜,就没责任了吗?如果皇帝知道此事,梅贤妃又该怎么样呢?只要,只要她能出府,她能入宫,她能见到梅贤妃,她就还有办法! 梅沈两家的亲事进行得很快,也颇为低调。主要是皇后小产不久,虽然这比不得皇帝大行或是太后皇后仙逝,还要禁什么喜事,但这时候大肆操办,总归是太扎眼了。 梅太太只想着赶紧把儿媳娶进门,好给女儿求情。而沈夫人自不会在这上头挑刺——横竖这亲事是沈云殊夫妻两个答应的,有什么也不是她的责任,如此还省了时间和精力,正好多为沈云娇费费心。 唯一对此有意见的就是香姨娘了。但她这会儿学乖了,便是心中有些不满,看见沈云婷脸上带笑的模样,也就都咽了回去。更何况,虽然亲事有些紧迫也不够盛大,但沈云婷得的嫁妆却不少,跟里子比起来,面子上那点儿事倒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即使两家再低调,毕竟也是众所瞩目,这亲事才定下,消息也就传开了。 梅皇后倚在罗汉床上,淡淡听着捧月回话:“这么说,成亲的日子也都定了?” 捧月低声道:“虽说六礼还没走完,但听说已经定了端午前的日子。” “端午前……”梅皇后轻笑了一声,“从提亲到成亲,这才几个月呢?”梅沈两家就急成这样。 “说是七太太急着要儿媳妇进门,毕竟明少爷年纪不小了。当初两家也是议过亲的,这会儿合八字什么的就都能省了……”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法吧,至于梅太太究竟为什么那么着急,反正捧月是知道的。 “倒真是没想到,婳丫头还有这份心思……”梅皇后笑得冰冷,“只不过,到头来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怎么,她‘病’了这些时候,贤妃也没派人去瞧瞧她?” “没有呢。”捧月撇了撇嘴,“这些日子说是皇次子身子不好,贤妃娘娘只顾着皇次子了,哪里还管得了她呢。” 梅皇后眼神一沉。皇帝才说要她把皇次子抱来交泰殿,长春宫那边就说皇次子病了。说来说去,到了这个时候,梅若婉还是不肯放手皇次子。不,说不定正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梅若婉才不肯放手呢。她连好不容易怀上的这一胎都失去了,今后再无生育的可能,梅若婉自然是有恃无恐了。 “后宫还有动静没有?”梅皇后向后靠了靠,淡淡地问。 捧月摇了摇头。继前两年宫里陆续传出喜讯之后,今年到现在还没半点动静。不过,这也怪不得后宫嫔妃们,实在是皇帝在前朝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后宫倒是来得少了。 “还是要请皇上多来后宫走动走动。”梅皇后若有所思地道,“皇上这几年也太辛苦了,今年还是再选一回秀吧。挑几个活泼爱说笑的,也能哄皇上开心。” 这种事捧月不敢插嘴,只在下头听着。梅皇后沉吟道:“沈家那位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吧?” 捧月正要回话,就听外头有轻轻击掌的声音,顿时眼睛一亮:“是皇上来了!” 梅皇后有些苍白的脸就浮上了笑容:“快给我更衣。” “朕来看你,还要更什么衣。”皇帝说着就从殿外走了进来,“叫你好生养着,总是拘泥这些没要紧的规矩。” 梅皇后便嫣然一笑:“我听皇上的。”当真倚着罗汉床未曾起身。 她虽然面色苍白未施脂粉,但脸上露着真心的笑容,看在皇帝眼里仍觉得一如当初,不禁自己脸上也露了笑意:“瞧着比前两日又好些了。” 梅皇后示意捧月给皇帝端上茶来:“御医日日来请脉,补药一碗碗地喝,自然会好的。” 这对最尊贵的夫妻如今说起话来,还跟当初在靖王府时差不多,只是双方都有默契地并不提小产之事,只说些闲话。 “皇上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还是梅皇后先转入了正题。自她有孕之后,皇帝来交泰殿的时候要比从前更多,小产之后更是如此,但这个时候就过来,那必定是有事的。梅皇后与他夫妻多年,自是有所了解,说了几句话,见皇帝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便主动询问。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往梅皇后小腹上看了一眼:“朕本来盼着,你若能生下嫡子,那就是太子,你我也就再无心事了。” 梅皇后只觉得心里一痛。虽然两人都对此事心照不宣,但皇帝从未这样明白地说过盼着她生下嫡子的话。 “是我不争气……” “这如何怪得了你。”皇帝叹了口气,“是我们与这孩子没缘分。只是,如今后宫这样乱纷纷的,终究是不好。” “皇上的意思是——”梅皇后已经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双手不由得在袖中紧紧捏了起来。 果然皇帝缓声道:“朕想,还是先立了太子的好。” “两个孩子还都小呢。”梅皇后本能地反驳道,“何况皇上春秋正盛,今年又值选秀之年,后头还不知会有多少子嗣,很不必急在一时。” 皇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朕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说,便是后头有子嗣,也是更小,没有废长反去立幼的道理。再拖几年,未必就比如今立太子更好。至于选秀,朕于女色上并不热衷,既已有了子嗣,选不选秀倒也无妨的。说起来如今后宫已经纷争不断,倒不如当初与你在靖王府时清净。” 梅皇后被他一句话说得险些落下泪来,忙忍了忍,道:“那皇上的意思是立谁?” “有嫡立嫡。”皇帝显然已经考虑好了,“既说了你要把耀哥儿抱来养,那自是立他。择个吉日,将他记到你名下,再过些日子,朕便授意人上书请立储君。” 虽然梅皇后已经猜测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听见皇帝这话,仍旧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双手。如果换了前几年,她会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可现在…… “我听皇上的……”梅皇后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地道,“耀哥儿也是个聪明孩子。” 皇帝笑了笑:“还是要你来教导才好。朕瞧着贤妃是太溺爱他了,这可不行。”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把声音放得很低,“立了太子,有些人的心思也就该消了。” 梅皇后微微一惊:“皇上的意思是——”到底也是做了多年王妃和皇后的人,她能听得出来,皇帝最后一句话才是他今晚来交泰殿的原因。立储,原来为的是稳定局面,打消某些人的野心?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向着窗外扫了一眼。梅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明白:“是——宁寿宫?” 这也算是夫妻两人心照不宣的另一件事了。从当初皇帝登基,他们就在防着这一天,现在看来,袁太后终究是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朕希望立了太子之后,母后会安分些。”一旦立了太子,即使皇帝有什么不测,继位的也是太子,怎么也轮不到敬亲王。 只是,太子,国之储贰,一旦立下便轻易不能动摇,否则便是动摇国本。皇次子若入主了东宫,就是皇后也不能轻易把他再从东宫拉出来。更何况皇帝的意思,是要把皇次子记在中宫名下,写入玉牒之后,便更是难以改变的了。 皇帝这些日子事多,陪着梅皇后用了晚膳,又回延和殿批奏折去了。梅皇后自己倚了罗汉床对着窗外看了许久,才把捧雪叫了过来:“你说,若是太后知道皇上有意立太子,她会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7.孤注 卢节稳步走进了宁寿宫。 宁寿宫里飘着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前几日倒春寒, 太后只顾着给敬亲王添衣,倒忘记了自己, 以致着了风寒。 当然,伺候宁寿宫的御医是这么说的,宁寿宫里的宫人内侍也因此被皇帝皇后斥责了一番,还有人险些挨了板子。 大约正是因此, 宁寿宫里十分安静,尤其是底下的宫人内侍们, 连大气都不敢出。卢节就这么一路进来, 也没听见什么动静,直到进了宁寿宫内殿, 才感觉有了点儿人气。 善清奉了茶就退下了,袁太后原本围着披风倚在罗汉床上, 这会儿便直直坐了起来,不等卢节说话便道:“皇帝要立太子了。” 卢节虽然知道袁太后所谓的风寒不过是召他入宫的借口, 但也没想到袁太后抛出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消息,不由得吃了一惊:“立太子?”两个皇子还小得很呢, 这时候立什么太子? 袁太后额上系着玄色抹额, 越发衬得脸色阴沉:“前日才从交泰殿打听出来的消息。皇后小产, 此后再难有孕, 皇帝也就死了有嫡子的心。” 卢节默然不语。其实这对他们来说本是件好事。中宫无子, 其余有皇子的嫔妃就会争斗不休。不说别的,就是这次皇后小产,虽然表面上连皇后自己都接受了“体弱”的说法, 但实际上——卢节纵然没有实证,也能猜到大半真相——分明是有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在扫清障碍,也替他们除去了隐患。 可是谁能想得到,皇帝居然在此时要立太子了呢? 卢节思忖片刻,缓缓道:“按理说,陛下不该在这时候立储的。” 一则,两个皇子年纪都还小,根本看不出好歹来。东宫,国之储贰,一旦立下就不容轻易动摇,倘若过几年发现所立的皇子资质平庸甚至至品行恶劣,该如何是好?若换,则朝堂动摇,必有一番风波;若不换,太子尚且不如其余兄弟,便更会引人觊觎储位,夺嫡风波一起,其势只怕更猛。 皇帝是个谨慎的人,素来不是那等急锋猛进的,否则当年袁太后也不会选中了他。以他的性情,断然不会在此时就轻率立储的。 “之前他在等皇后生下嫡子。”袁太后冷冷地道,“如今眼看嫡子无望,自然不必等了。” “但——”卢节又沉吟了一下,“此刻皇后才失子……” 说起来,帝位后位上的两人本是夫妻,原该情深,可因这两把座椅实在太过特殊,凡能坐上去的人真要谈情,反而古怪了。 可是如今的皇帝和皇后,其情形着实与历代帝后不同,虽则现在后宫里有年轻美貌的嫔妃,可皇帝对皇后其情不减,两人看起来仍旧如在靖王府时一般,宛然真是一对儿普通夫妻似的。 正因如此,在皇后刚刚小产的时候,皇帝便是为了这份夫妻之情,也不该急着立储。横竖他为了等嫡子都等了十年,如今又哪里差这几天呢?就算是想立太子,也大可以先把皇次子抱来中宫养着,等过个一年半载,皇后失子之痛消了,再提立储,岂不是水到渠成?又何必这时候提出来让皇后心里难过呢? “你说得不错。”袁太后的脸色更阴沉了。正因皇帝此举实在有些反常,所以她才半夜里开着窗子睡觉,好以风寒之名召卢节进宫。 “娘娘的意思,是说皇上对我们——对敬亲王,终究是不放心?”卢节本非庸才,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袁太后的话不必说透,他已经明白了。 若是东宫空悬,皇帝驾崩,太后尚可以“国赖长君”为由议立敬亲王,就如当年太子被害,靖王以年长而入主东宫,而非将当时才四五岁的敬亲王定为太孙而继位。 可一旦立储,大事便已定,纵然皇帝突然出事,继位的也会是太子,而绝不会轮到敬亲王!倘若这会儿太后再说“国赖长君”,纵然这话有道理,皇后也可以拒绝。毕竟“长君”与“正统”孰轻孰重,怕是还要朝堂上一番争议呢。 “若是争执起来,的确对我们不利……”虽然情形已经不好,卢节仍旧很冷静,“失了江浙,我们已经不好说话。”当初袁太后能力排众议,挤下排行在前的佑王,而把居于末位的靖王扶上太子之位,也是倚仗了镇守东南的袁氏父子之力。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皇帝登基才三年,袁家父子就一败涂地,换了沈家父子风光无限。情形倒转,袁太后再想如从前一般,却已经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那你的意思呢?”袁太后抬起眼睛。虽然病是装的,忧却是真的。这几年,袁太后明显地老了,不复从前保养得宜的模样,两只眼睛都凹了下去,嘴角的法令纹也越发深重,几乎是时刻都撇着个“八”字,露出难以掩饰的阴沉和危险。 卢节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娘娘的意思呢?” “什么意思?”袁太后猛地眯起眼睛,“莫非,你想退了?” 卢节微微一叹:“如今,皇上已然势成。娘娘母族已弱,卢家——亦是难成气候。娘娘若想……怕是不成了。” 袁太后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睛里似乎能放出淬毒的针来:“当初我费了那些力气拥立他,可不是为了今日放弃的。难道叫我看着珏儿日后要对别人三拜九叩,永居人下不成?” 当初她的儿子本该继位的,坐在这九龙宝座上发号施令的本该是她的儿子,而入主东宫的也该是她的孙子!可就因为端王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她的儿子死了,她得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登上皇位,成为九五之尊,眼睁睁看着她的孙子要永世为臣,再不能翻身。 这种情形,她怎么肯?是以那时候她硬生生地压下佑王,拥立了出身低微,又始终未有子嗣的靖王,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上吗? 卢节微微低头:“娘娘,皇上如此作为,或许就是想娘娘回心转意……” “我为什么要回心转意!”袁太后声音猛地尖厉了起来,“当初若不是端王那个孽障,他又如何有资格登上这个位子?容他坐几年也就罢了,难道还要鹊巢鸠占不成?” 尖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听起来格外刺耳。袁太后似乎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压了压声音,冷冷地道:“别忘了,你姓卢,是珏儿的母族。如今梅家渐渐起来了,沈家更不必说,可你卢家呢?” 卢节没有说话。卢家底蕴是有的,自族中出了一位太子妃之后本可借势而起,谁知却……如今,因着怕皇帝忌惮,卢氏一族在京城朝堂之上竟没个能说话的人,难道卢家就会甘心吗?若真是甘心,也不会往边关去发展了。 “怎么不说话?”袁太后快要失去耐心了,“卢家也别以为明哲就能保身,皇帝容不下袁家,也一样容不下你卢家!除非,你想珏儿日后就像佑王一样,忍气吞声地混日子!” 卢节抿紧了双唇,半晌才缓缓地道:“西北实在难以入手。沈家虽离了西北数年,可他们当初经营得军中如铁板一块,便是朝中都说皇上忌惮他们,欲借袁家之手打压的时候,西北军中都少有动摇。如今——” 如今沈家更是青云直上,用实际行动反驳了“皇帝忌惮”说,那些本来动摇的墙头草又打算再动摇回去了。 袁太后嗤地冷笑了一声:“怎么,你还真打算仿效当年先帝之时,以兵权拥立不成?” 卢节微微一窒,道:“娘娘当初不就是……” “此一时彼一时也。”袁太后冷冷地道,“何况当年袁家是我娘家,如今你卢家就算能拉拢一些人,又算什么?”里头到底也没有卢家人哪。 “那娘娘还有什么法子?”卢节作为卢家最出色的子弟,对卢氏一族的情况十分清楚。卢家出仕的子弟着实不少,可因卢太子妃之事,多在各地任五六品的官职,并无权倾朝堂之能,更没有能如袁氏父子那样的掌兵之人。 说到袁氏父子,卢节就忍不住低声道:“或许皇上自登基起,就在谋划此事了……” “不错。”袁太后冰冷地道,“这也是条白眼狼。”若是立储的消息没有传出来,过些日子皇帝突然立了太子,她岂不是措手不及,毫无办法了? 卢节轻叹:“隔墙有耳,娘娘慎言啊。”九五之尊的宝座坐上去,谁会舍得下来?袁太后说这样的话对事情毫无帮助,不过是发泄而已。 袁太后唇角向下一垂,两道法令纹显得更加深重:“你还记得前朝哀帝之事吗?” 卢节悚然一惊:“娘娘是说——宫变?” 前朝的哀帝,听这谥号就知道不是个什么明君,不过他这个谥号主要来源于他的死法——在后宫荒唐之时,被妃嫔灌至醉眠,用绳子勒死了。 这死法真是够丢脸的,而做出此弑君之事的妃嫔原是犯官之后,因冤被杀,子女则充入乐坊。偏哀帝还在乐坊中看中此女,竟带入宫做了妃嫔。如此说来,哀帝不死,谁死? 不过袁太后当然不是在说哀帝如何丢人,她说的是宫变。深宫之中,几个女子都能置君主于死地,弄出一场天大的变故来,可见这种事,其实也不是很难。 袁太后脸上露出讽刺的笑意:“难道不成?” 卢节定了定神:“娘娘,皇上可不是哀帝。”且当初哀帝无后,才导致后宫昏乱,什么犯官之女都能充盈后宫了,就是宫女与内侍之间的私情丑事也不少。可如今中宫见在,且治宫有方,要想如当初妃嫔炮制哀帝之法,那是不可能了。 袁太后淡淡地道:“靠几个宫人自是不行,可若有禁卫呢?” 淡淡的一句话,却教卢节猛地抬起头来:“娘娘说禁卫——” 袁太后瞥他一眼:“若有禁卫呢?” 卢节握住拳头,只觉得心里呯呯乱跳,一股子热意自脚底直往头上冲:“娘娘真有把握?”若禁卫可用,到时隔绝宫门内外,一纸诏书,则大事可定。 袁太后嘴角弯了弯,看着像笑,可是笑意半点都不曾到达眼里:“当年拥立皇帝,本宫也不是只靠袁家的。”袁家毕竟远在东南,远水救不了近火,袁太后若是自己没几分资本,如何能成事? 何况那时候,先帝心里偏向端王一派,原是只想圈禁端王,留他一脉一条生路的。 袁太后想着当初那痛彻心肺的时刻,冷笑起来。皇帝自以为登基数年,除掉了袁氏父子,就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了?休想!当初她是如何拥立他的,如今也能把他再拉下来! 卢节强压住狂跳的心。逼宫传诏,这可是大事!然而袁太后说得并没错,若是由着皇帝立了太子,敬亲王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更何况皇帝立太子之后难道就会收手?不,那是不可能的! 看看袁家吧,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空头的承恩公府。若是卢家也变成那样子——卢节的指甲陷进掌心,半晌才道:“娘娘若有此心,须细细计议!” 袁太后一直提在喉咙口的那颗心往下一沉,终于落到了实地。她果然是没看错卢节的,当初卢太子妃还在的时候,她就看出太子妃的这个弟弟野心勃勃。那会儿她是不喜欢卢节的,甚至准备将来太子继位之后,要防着卢家外戚坐大。可现在,她却很高兴卢节有这样的野心,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从龙之功格外热衷,才会敢于冒险…… 卢节来宁寿宫探病,这几年也是常有的事了。毕竟敬亲王就要出宫开府,少不得要跟母族来往。卢家人多不在京城,也就是一个卢节了,所以多往宁寿宫走动走动也在常理之中,皇帝从不过问的。 只是这次,卢节才来过宁寿宫没两天,就接了一桩去直隶巡查的差事。 “皇帝果然是盯着我呢。”宁寿宫里,袁太后听了宫人的禀报,只冷笑了一声,“这样,亲王府谁在监修?卢节出京,必得有人盯着,绝不许委屈了珏儿!” 善清忙道:“娘娘放心,内务司岂敢怠慢敬亲王呢。”再说,皇帝都下令了,说敬亲王府要仔细修建,有这句话,谁敢亏待敬亲王? 袁太后轻嗤了一声。当然要仔细修建,一座亲王府若能打发了心腹之患,她是皇帝,也会大方得很的。只是,她又不是真的担心内务司怠慢,只不过要混淆视听,让皇帝以为她真是只能在这上头给敬亲王争一争罢了。 “按我说的,隔一日就派人去监看,若有半点不好,只管回来报我。”袁太后淡淡吩咐一句,又问,“皇次子什么时候去交泰殿住?” 善清低声道:“奴婢听说,皇次子这些日子有些咳嗽……” “贤妃又在折腾了?”袁太后嘴角一撇,“皇后当初可真是挑对了人。”折腾得好啊,皇次子不住进交泰殿,皇帝就不好立太子,她的珏儿现在正需要时间呢。 善清不知如何回话,顿了顿才道:“总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想来等皇次子咳嗽好了,也就……” “是啊——”袁太后眼色阴沉,“到底是亲妹妹。”所以皇后明知道自己小产有蹊跷,还是接受了立太子的主意。 善清觉得袁太后如今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从前她是袁太后的贴身宫人,素来都伺候得十分周到,人人都说她得太后娘娘的心,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算得是太后心腹了。可这几年她渐渐发现,自己非但算不得心腹,就连在袁太后面前回话都越来越难,摸不清袁太后的心思,不知该说什么才是袁太后愿意听到的。 就比如说现在吧,善清想了想,才谨慎地道:“不过奴婢听说,这回不是长春宫的意思,是皇后娘娘说,皇次子年纪还小,身子不舒服自然是希望亲娘在身边,所以才要等皇次子病好了再说接他去交泰殿的事儿。” 袁太后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啊。我还当皇后真那么贤惠呢。”原来虽然嘴上答应了立太子,心里还是不情愿的。这倒是最好不过了,有皇后拖延,她的时间就更充裕了。 善清不好接这话。袁太后从前对皇后是没有说过这样刻薄话的,只是如今——善清只有另外起了一个话题:“景阳宫那里,昭仪娘娘来过两回,奴婢听昭仪的意思,还是想再抱养皇长子。” 袁太后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袁胜兰,随口道:“敷衍着罢,过些日子再说。”若是皇帝立皇次子为太子,皇长子就没什么价值了,袁胜兰又还争什么?若是她能成功,到时敬亲王上位,看在袁胜兰是她娘家侄女的份上,就给她安排得妥当些,也算对她的补偿了。 “是。”善清虽答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奴婢看昭仪娘娘的性情变了许多……”从前袁胜兰即使来宁寿宫也是颐指气使的,就连敬亲王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如今却是温和许多,尤其会讨好敬亲王,凡过来必是带着点心和外头搜罗来的小玩艺儿,逗敬亲王欢喜。 袁太后哼了一声:“若能学得懂事些,也是她的造化。”沉吟一下道,“叫人照顾好了珏儿,不可乱吃东西。”虽说袁胜兰还有求于她,但多加防备总是好的。 这里正说着话,外头就有宫人来报:“景阳宫昭仪娘娘来了。” 袁太后现在还在“病中”,袁胜兰来探病也是应该的,袁太后已经推过一回,这下不好再推,只得回床上倚坐着,道:“叫她进来吧。” 袁胜兰亲手提了个食盒,自外头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姑母今日可好些了?” 袁太后看她这样子,心里倒也升起一丝歉疚之意,温声道:“不过是一点风寒,不必如此担心。倒是你,这衣裳穿得单薄。” 袁胜兰笑笑,打开食盒:“今日天暖,我并不冷的,多谢姑母关心。这是我学着熬的红枣桂圆粥,听御医说是补气血的,姑母尝尝,若是能入口,我明儿再熬了送过来。”说着又看殿中,“敬亲王呢?上回记得他说爱吃桂圆的。” 袁太后哪里稀罕什么红枣桂圆粥,更不大愿意让敬亲王吃这些东西,遂向善清使个眼色,笑道:“珏儿念书呢。他小孩子火气本来大,桂圆虽好,却不能多吃,你也别只惯着他。” 善清已经上前接了那食盒笑道:“娘娘总说这几日吃药吃得口中苦,昭仪送这甜粥来正合适,待奴婢拿碗盛了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了食盒下去,寻了试膳的内侍来尝过,这才用小碗盛了一碗送上去。袁太后慢慢喝了,笑着赞了袁胜兰几句:“这粥熬的火候到了。”一吃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是袁胜兰亲手熬的。 袁胜兰见她喝了粥,脸上便也露了笑意,向前倾倾身道:“姑母,听说今年敬亲王就要出宫开府,等他出了宫,姑母这宁寿宫怕也冷清,不如再抱个皇子过来养?” 这话说得实在并不怎么委婉,袁太后听了,好笑之余倒觉得放松了许多。自来物若反常即为妖,袁胜兰这阵子安静得实在反常,连她也注意到了。如今看来,这安分不过是装出来的,骨子里还是那样既蠢且冲的劲儿,不足为虑。 “你说的也是。等珏儿出了宫,倒是可以向皇帝说说……”袁太后不愿在这时再横生枝节,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做出疲惫之色,“这风寒会过人,你也不要在我这里久留,孝顺也不在这上头,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就是孝了。” 袁胜兰似乎得了她这句话就满意了,顺从地起身。袁太后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果然还是如此,一旦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没耐心再演下去了。装模作样都装不好,还有什么出息?当初她的主意果然是对的,只有这个笨蛋入宫才不会碍自己的事,且让她在放弃的时候,不会觉得心里不安。 只是袁太后终究也没有能看见,袁胜兰出了宁寿宫之后,又回头瞧了一眼宁寿宫那暗沉沉的大门——这样的敷衍真当她看不出来吗?袁太后还防着她,那没关系,她总能等到袁太后疏忽的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8.成亲 皇帝欲立太子的消息, 许碧比一般人知道得都早,当然, 是从沈云殊这里得知的。 “皇上真要立皇次子?现在就立?”许碧当然知道这东宫之位十之八-九会是皇次子的,但这时候把他抱到交泰殿由皇后抚养,和直接就立他为太子,还是不一样的。 沈云殊这几日在忙军中大比之事, 也难得有空闲回来与妻子和儿子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手往嘴里扒饭, 一手还抱着元哥儿坐在自己腿上, 像骑马似的颠着他,含糊地道:“皇上露了这个意思, 只是究竟如何,还要看几时有人上折子议立储君, 你也只听听就罢了,不必与人说。” 许碧这几天也很忙。沈云婷这些年的嫁妆已经攒得差不多, 只要再置办些时兴的衣料首饰也就够了,可好些针线上的东西, 比如说给公婆的奉茶礼物, 给弟妹们的见面礼, 打赏下人用的荷包之类, 再有铺房时要用到的被褥帐幔, 这些都要新鲜的,全都得在几个月内做出来。 有些东西可以托绣坊里去做,可有些东西就只好自己家里动手了。如今不说沈云婷和香姨娘两个院子里的人都在做针线, 就连沈云娇的丫鬟也都分了些去做。 许碧这边自然是把针线最好的琅玕送去给沈云婷用,但她这里还有沈云殊和元哥儿呢。 小家伙在这个时候长得快,一身小衣裳过不了多久就不能穿了。尤其现在天气渐渐温暖起来,元哥儿又活泼,不能如冬天那会儿做几件大的套起来也能穿。 儿子的衣裳,许碧是坚决不会叫外头的绣坊或是什么人来做的。倒是路姨娘那边,拿细软棉布做了好几套衣裳送来,那衣裳上的线头都是仔细藏起来的,不会磨着小孩子,衣襟上还绣了精致的宝相花,也不知路姨娘和竹青两个人怎么整天针线不离手地做呢。 元哥儿可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费布,这会儿他被沈云殊抱坐在腿上,坐得还不大稳当呢,却颠得很开心,咧着小嘴笑个不停,口水都流了出来。 许碧把他脖子上湿了的小围嘴儿拿下来,又给他换上一条干的,顺手捏了捏他紧握的肉肉的小拳头:“你爹一回来你就乐颠了。”男孩子到底是与女孩儿不同的,这么小就能看出些端倪了,他当然也很喜欢许碧,但在玩耍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喜欢沈云殊陪他了。 “我的儿子嘛。”沈云殊很自豪地说,一转眼看见桌上的酒杯,立刻换了一双干净筷子,用筷子尖蘸了点酒就给元哥儿抿进了嘴里,“儿子,尝尝。” 他手快得不行,许碧才一转头的工夫,元哥儿就抿进了一点儿酒液,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你——”许碧气得半死,把儿子抢过来,在沈云殊肩膀上打了一下,“元哥儿才多大!你也不怕给他吃坏了!” 沈云殊肩上肌肉坚硬,根本不在意许碧的捶打,嘿嘿一笑:“当年我这么大的时候,父亲也是这么干的。” 真是好传统!许碧翻了个白眼:“那你是什么反应?喝了一杯?” 沈云殊哈哈大笑:“听说我也哭了。”说完还加了一句,“到底是我儿子,跟我一样的!” 许碧真是哭笑不得。好在元哥儿也只抿进了一滴酒液,嘴里的辣味一散,嚎了两声就停了,趴在许碧怀里打了个呵欠。许碧叫人把他抱下去,这才没好气道:“都是胡闹!小孩子肠胃娇嫩着呢,哪能由你这么折腾。” 沈云殊挨了一顿骂也不在意,嘿嘿笑了一声:“听说当初父亲这么干,也被母亲骂了一顿。” 许碧微微沉默了一下,似乎能明白沈云殊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了:“等元哥儿大一点,咱们带他去西北探望母亲。”连氏夫人是葬在西北边关的。 “好。”沈云殊若有所思地道,“母亲地下有知,必定欢喜。”如今他娇妻在旁,幼子在侧,母亲也就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那来说说正事吧。”许碧看着丫鬟们把桌子收拾干净,亲手端了杯茶给沈云殊,把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皇上突然这时候要立太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云殊干咳一声,许碧已经白了他一眼道:“别敷衍我。若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也免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反而拖了你的后腿。”男人哪,就是这一点不好,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扛得起来,做妻子的只要在家里坐着,风吹不到雨打不到也就是了。 这好不好呢?当然也是好的。这证明你的男人是个肯负责能扛事的,若是出了什么烂摊子就扔给女人擦屁股,那才叫一个糟糕呢。 不过许碧更喜欢沈云殊有什么事都告诉她,纵然天塌下来,至少也有夫妻两人一起扛。 沈云殊嘿嘿笑了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我们大奶奶呢。” “少拍马屁。”许碧板着脸,却又忍不住想笑,“休想蒙混过关!皇上突然有这个念头,是不是太后那里……” 沈云殊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不错。皇上想先立太子,也让太后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到底也是母子一场,皇上还念着太后拥立他的情份,并不想当真就撕破了脸。何况——敬亲王到底是先太子的儿子,又还是个孩子……”成年人的野心,最后却必定是要牵连孩子的。 许碧沉默了一下:“太后只怕不会领皇上这情吧?” 沈云殊笑了笑:“防人之心不可无。” 许碧不由得沉吟起来:“可太后若真有这心思,早些年为何不动手?如今袁家都倒了,她还指望什么?” “是啊——”沈云殊把两条长腿架到桌子上,一下下地晃着椅子,看着天花板沉思,“如今皇上也在想,太后究竟会怎么做呢?” 边关传来消息的时候,好巧不巧,正是沈云婷出嫁的那天。 京城颇为热闹,因为刚刚才结束了军中大比。 这次大比可不比上回,来的多是些“关系户”,有真本事的没几个。这次各处卫所驻军都是挑了最出色的将领前来,这一场大比自然也是精彩激烈,与前次大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其中前十名都得了真金白银的花红赏赐,前三名更是直接升了阶衔,令人羡慕不已。 沈云殊此次并未出场。皇帝让他主管此次大比,京卫的人手自然任他调动,甚至还调了禁卫来帮忙,在西山圈出偌大场地,把这一场大比搞得有声有色,纵然他未曾下场,也得了皇帝好一番夸奖。尤其是此次京卫出战的人都是他挑的,战绩不错,连着新的京卫指挥使在皇帝面前也有了脸面,自然对沈云殊更添好感。 由此,沈云婷出嫁,梅沈两家着实热闹。 “嫂子——”沈云婷头一天晚上就没睡好。这桩亲事究竟是怎么结的,许碧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虽然她最后还是选了出嫁,可想起梅太太和梅若婳,还是不由得忐忑起来。尤其是,她既嫁了梅若明,梅若婳那些个阴暗心思,许碧也就不好再追究了,如此说来,岂不是又对不起嫂子了? “今儿是好日子,怎么倒愁眉苦脸的?”许碧抱着元哥儿过来,把小家伙往沈云婷面前一送,“快去亲亲你姑姑。” 喜娘在一旁凑趣:“新娘子可要好好抱抱哥儿,等出了嫁,明年就生个大胖小子。” 元哥儿对这个姑姑还是挺亲近的,伸手就去抓沈云婷鬓边的珠花。许碧连忙拍一下他的手:“又抓!叫你亲亲姑姑,你又捣蛋。” 元哥儿立刻摆出一副要哭的模样,沈云婷连忙把小胖手拉过来亲了一下:“元哥儿不哭,这个珠花你拿去玩。” “别理他。”许碧哭笑不得,“这小子最近学坏了。”只要许碧训他,他就摆出这么一副委屈脸,好像他一点儿坏事都没干,受了多大的冤枉似的。 沈云婷却是亲得不行,连忙把珠花拔下来递给元哥儿,又嘱咐奶娘:“千万看好了,可不能叫哥儿把上头的珠子抠下来搁嘴里。” 许碧叹道:“你知道还给他做什么。”这不是给奶娘平添了心理压力么。 元哥儿拿着手里用绿松石和蜜蜡串起来的珠花,嘿嘿笑起来,巴着沈云婷的胳膊,把小胖脸凑过去往她脸上贴了一下。这一下贴得沈云婷把梅太太和梅若婳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抱着元哥儿不肯撒手:“姑姑真舍不得你啊。” 有元哥儿这么一打岔,沈云婷的忐忑倒是没了。香姨娘捧了大红的喜服过来,看着女儿,脸上带笑,满眼是泪。沈云婷也有些五味杂陈,觑着别人没注意的时候低声道:“姨娘以后就跟着哥哥嫂子好好地过,不必担心我。” 这位生母,虽然曾经做错过事,但终于在最后一次选择上没有出现错误,她就是出嫁,也能安心了。 沈夫人身为嫡母,这样的日子自然也要出来张罗的。倒是沈云娇,知道沈云婷这一嫁给梅若明,她就绝无再嫁梅若辰的希望,心情低落,只来陪了沈云婷片刻,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不过许碧对此也表示满意了。至少沈云娇虽然失望,却没像许珠那么走火入魔,当然,这可能跟她身边并没有一个梅若婳在蛊惑有关。 “大奶奶——”芸草从门口探进头来,看看屋中这许多人,又把话咽了回去。 许碧不动声色地起身,借口元哥儿要换尿布走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大爷不能送大姑娘出嫁了。”芸草是从二门一溜小跑过来的,有些气喘,“刚才九炼来说,宫里急召,大爷已经出门了。” 今日沈云婷出嫁,沈云殊这个做大哥的也有重头戏,就是背着妹妹上花轿。时下习俗,新娘从自己闺房出来到坐上花轿出娘家大门,双脚都不可踏地,似乎是寓意着嫁出门不带走娘家一粒土,也就不会带走娘家的财气福气什么的。 对于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娘家一片尘土”的习俗,许碧私下里其实是有吐槽过的,但习俗还是习俗,沈云婷还是得有兄弟背上轿才行。如今她这亲事办得紧,沈云安正在杭州苦读预备秋闱,并未到京城来,现在沈云殊被宫中急召,家里可再没人能背沈云婷上轿了。 “别让大姑娘知道。”许碧沉吟了一下,“叫人去给大姑爷送个信儿,就说叫他如此这般……家里也都按部就班地来,有需要大爷出面的地方,请沈叔和陆少卿或是卫指挥佥事顶一顶,有什么事,也等大姑娘成了亲再说。把九炼叫过来,我要问问他。” 九炼原本在沈家是出入二门不禁的,不过今日客人多,女眷来的尤其多,他也不能随便乱跑,只能在二门上等着,被芸草一带进来便道:“大奶奶,边关用兵了。” “是北狄人吗?”许碧眉头一皱,“终于是来了……” “不是——”九炼左右一看,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不对……” 北狄人是游牧民族,这些年来,他们南侵差不多都是秋季,所谓草长马肥之时,也正是他们战力最强的时候。此时倚仗马快弓强侵扰边关,可进可退,着实是令人烦恼。 可如今才是五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并不宜用兵。且春季是牛羊下羔的时候,到夏季这些小崽们尚未长大,北狄人此时应该正忙着在草原上寻找合适的牧场呢,怎么会突然用起兵来? “且大比刚刚结束不久,西北边关过来的将领这会儿大约还在回途之中,尚未返回边关呢。”九炼到底是在西北呆了十几年的人,对许多情况都烂熟于心,“恐怕这会儿,边关的军报他们也未必得知。” 军报自有专人递送,且这种紧急军报也不会如报捷一般沿途宣扬,所以返回的人还真未必就能知道。 “西北边关来的人……”其实西北军来的那些人都是沈云殊的旧识,可沈云殊如今已经离了西北军,又在京卫中任职,若再与从前的同僚来往过密,怕就要有人弹劾他结党自重了。故而一群老朋友来了京城,也只有职衔最低的那一位登过沈府的门,在沈家用了一顿饭。其余的人,许碧连见都没见过。 好在九炼十分熟悉,拧着眉头道:“这次大比朝中十分重视,西北那边,派出的也都是精锐之将。” 虽说西北有十万兵马,但打起仗来有兵无将可是不行的。西北军这回派出了不少人,以至于如今在边关镇守的将领竟有些不足了,北狄可真选了个好时候。 “会不会——”许碧目光一闪。北狄此时犯边,时间上一反常态,却又如此巧合,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 九炼点头:“所以宫里急召大爷。大爷临走的时候说——或许这一回他得往边关去了。” 皇宫之内,沈云殊也在说着同一句话:“看来,臣是要往边关去一趟了。” 皇帝两道眉毛拧得紧紧的:“此事实在可疑,你且不要擅动。” “只怕事出有因,不可不防。”沈云殊躬身道,“毕竟边关要紧,若万一有什么闪失,不说边关百姓要遭荼毒,只怕京城也……” 自边关到京城,说起来有千里之遥,可一旦过了大同,后面就是平川大道,以北狄人的快马,用不了几天就能长途奔袭到京城,委实不可不防。 皇帝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沈云殊稍稍向前一步,低声道:“皇上,若这是真的,边关有变,臣理应前往;若这是假的,那臣若不动,他们只怕还会另出招数。倒不如臣就往边关走一趟,至少对西北,臣是熟悉的。” 皇帝颇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说实在的,朕实在没想到,皇后会……” 沈云殊微微垂下目光:“陛下,若是太后此心不死,终究有一日会出手的。”皇后这样做固然有其私心,可最主要的还是袁太后的野心,无论皇后有没有做这样的事,袁太后也会动手的。 “朕原想,提前绝了太后的念头,保珏儿一生富贵平安,让他能长依母后膝下,也算是全了当初的母子情分……”皇帝有些怅然,“毕竟当初,若不是母后抚养,朕在诸皇子中不但年纪最小,出身亦最卑微,别说得此大宝之位,便是能不能平安长大,能不能如其余的兄长们一般得名师指导,亦未可知呢。” 沈云殊低头听着:“陛下重情义……”在先帝的诸位皇子之中,如今这位皇帝算是最重情分的了。当初袁太后让自己宫里的宫人承宠,也不过是为了分端王之母的宠幸,至于后来培养靖王,也是为太子培养臂助,说来总无非是为了自己罢了,可皇帝就一直记着这情份到如今,甚至对太后在后宫的一些手段也都容忍了。 皇帝苦笑一下:“朕也不过是为了求一份心安罢了。只是朕对母后心安了,却又亏欠了别人……”袁胜兰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可自进宫以来,对他也是真心真意。然而如今即使他知道袁太后对她动了手脚,也依旧装做不知,一样由她自生自灭。 至于梅贤妃,当初他和皇后都默认了,梅贤妃入宫来就是为了替皇后生子的。可在梅贤妃生下皇次子之后,皇后有孕,他就又期盼着嫡子,将梅贤妃和皇次子置诸脑后了。倘若皇后真的生下嫡子,梅贤妃与皇次子又如何自处呢? 还有如今,他为了周全与太后的“母子之情”,在皇后刚刚小产的时候就提出立皇次子为太子,也就怪不得皇后为了私心,将此事泄露给袁太后知道了。 “罢了——”皇帝自己说完,又笑了一下,“天家无夫妻,天家无骨肉,朕早就知道,只是朕一直以为,自己总是与先帝不同,却原来也不过如此。你说得是,边关之事要紧,你走一趟也好。” 这话题并不愉快,皇帝勉强打起精神,开了一句玩笑:“只是,听说你家今日办喜事,倒是朕打扰了你们。既这样,总该有些补偿才是……” 于是,沈家刚刚迎新郎登门,就接到了宫里的赏赐——皇帝赐下一对紫檀镶白玉的如意,一对碧玉鸳鸯佩,成双成对,如意好合。 两家成亲,一般都是男方大摆宴席,女家来的客人相对少些。但梅沈两家成亲,沈家来的客人并不少,皇帝的赏赐就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上门来,还捡着成亲的吉日,自是让人看得羡慕无比,交口称赞。 这且还没完呢。众人刚刚议论完皇帝的赏赐,里头就传出消息来了,新郎要亲自背新娘上轿。 这下真是一片哗然。只听说新娘由兄弟背着上轿的,没听说由新郎背上轿的。有武将家的女眷便笑:“这可是书上的古礼?到底我是没读过书的,不晓得还有这样的规矩。” 旁边便有别的女眷笑道:“这成亲是喜事,新礼古礼的,只要小夫妻两个和睦就行了。我瞧着啊,礼不礼的且不说,新郎官儿爱重新娘子倒是真的。可惜我早生了十年,若不然,成亲的时候也要夫君亲自背我上花轿才行呢。” 这个楼歪得好。顿时就有人在旁边帮腔道:“这可不一样。这桩亲事可是好事多磨,说起来也是命里注定的缘分,别人是比不得的。” 梅沈两家这门亲事,外头没少议论。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两家再想保密,有些事情都是藏不住的,外人虽没实证,可闲言碎语的不少,有些且颇为接近了真相。如今沈云婷要出嫁,许碧也是瞅着这个时候想扭转一下,早就托了几位女眷。 果然这几人一开口,便议起两家议亲的过程来,说的就是当初梅太太用过的借口——因沈云婷急病,有人趁机攻击梅家,造谣说梅若明克妻,梅家因此才退了亲事。只是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谁知道两人在杭州退亲,又在京城重新聚首了呢?偏偏梅太太看中了沈云婷,就喜欢这个儿媳,于是力排众议还是结了这门亲事。 许夫人今日做为姻亲,自然是来沈家道喜的。听着旁边众人这般“颠倒黑白”,简直恨不得一口老血呕出来。可惜她什么都不能做,还要帮腔:“可不是。我家二姑奶奶是极疼这位小姑的,性子宽和,管家理事也拿得起来,梅太太着实是好眼光,这样的儿媳,若为那些小人说的话就错失了,岂不是遗憾?” 没办法,许珠干的一桩蠢事,如今是被许碧牢牢将把柄拿在手里了。这事儿只消往外透一句半句,许珠这辈子怕就完了,就连宫里的许瑶——梅皇后和梅贤妃这会儿怕是正愁没借口对付她,借着这事儿,还不把许瑶踩到泥里去? 到了这步田地,许夫人已然再没了拿捏许碧的念头——承恩侯府算计了半天,最后不也落了空?若不是因为是皇后娘家,怕许碧还不知会怎么反击。许家虽也有个许瑶在宫中,可与承恩侯府却是万不能比的。如今许碧出手就把许珠算计了个结实,眼下的情形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若是再惹着了她…… 许瑶固然是许家的荣耀,可许珠也是许夫人亲生的,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平日里或许不显,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到底是亲女儿,还是疼爱的。许夫人既不能叫许珠去死以绝了被威胁的后患,便只有向许碧服软了。这会儿坐在沈家的喜宴上,自然是只能帮着沈家说好话了。 旁边便有人笑道:“许夫人是亲家,知道得自然清楚。不过您也不必羡慕旁人,您家定下的陆家姑娘,谁不知道是品貌俱佳的?等娶进了门,还不是羡煞了旁人?” 这话听得许夫人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一直以来都觉得儿子不争气,没想到却自己赚得了一门好亲事不说,还结识了梅若明。尤其是,自定亲之后,许瑾也不知得了梅若明与陆少卿什么指点,连书院里的先生都说他开了窍似的,已经断言他若是一直如此,不但今年能中秀才,就是后头的秋闱春闱也可期了。 如此一来,许夫人的欢喜真是无可言状。女儿入宫固然是光宗耀祖之事,但到底是嫁出去的,儿子才是根本呢。女人家,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再往后不就是靠儿子了吗? 许夫人心里高兴,说话便更圆滑起来。她若是愿意,也能说得四座春风的,与几个女眷一唱一和,将梅沈两家这门亲事赞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一会儿,里头喊着吉时将至,新娘上轿。众人看时,果然是梅若明身穿大红喜服,亲自将沈云婷背上了轿子。 这番情景,有些年长古板之人暗中摇头,一些年轻妇人却歆羡起来。更有些尚未出嫁的女孩儿,看梅若明温润如玉,将沈云婷送上花轿还要问一问是否安稳,便交头接耳地嬉笑起来,心里却暗暗羡慕沈云婷,能觅得这般一个爱重她的夫婿。 许碧抱了元哥儿,在大门处看着迎亲队伍抬起花轿,吹吹打打沿着街道启程往梅家去,正要回去招呼客人,便见九炼小跑着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一脸严肃,顿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这又是怎么了?”沈云殊还没回来,难道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九炼凑到她面前,低声道:“大奶奶,西北又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北狄人的细作探知了边关军情,北狄人偷袭,已经取下了涵翠关!” 许碧对西北却是完全茫然的:“涵翠关?” 九炼急促地道:“涵翠关在涵翠山上,据险而守,是处极要紧的关隘。若是那里破了,北狄人可翻越山梁,从后头绕过来夹击我们了!”原本涵翠山是西北难得山深林密的地方,易守难攻,北狄人长于弓马,于山地作战不利,因此在那边碰过几次钉子后也就放弃了。却没想到这次他们居然另辟蹊径,去取了涵翠关。 “这样,大爷是必须去西北了,且怕还有硬仗要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9.伺机 作者有话要说:  啊,没脸再跟大家说啥了,这几天沉迷游戏不可自拔,就,就躺平任由大家殴打吧……幸好已经到了尾声…… 军情急如火, 沈云婷回门那日,许碧一早在京城西门外送别了沈云殊。 “时候不早了——”五炼骑在马上, 望着许碧的马车。沈云殊还在里头,这都说了一路了,也不知还有多少话要说。 九炼与他并驾,撇撇嘴道:“你这个人, 真是不开窍。”边关遥远且有战事,大爷这一去, 大奶奶能不担心吗?若不是因为哥儿太小, 且此事还有未定之处,大奶奶只怕就要跟着去了。 五炼瞥他一眼, 并不反驳,只道:“你这次既是不去, 务必保护好大奶奶和哥儿。万一边关真是……” “我晓得。”九炼也严肃起来,“你放心。倒是你们, 倘若边关真有战事,你们才是危险。” 五炼淡淡道:“仗是打惯了的, 北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若是真敢来, 再把他们打回王庭去就是了。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你才要小心。” 两个侍卫在外头嘀咕,马车里沈云殊也在叮嘱:“……务必小心。” “我知道了。你是去打仗的,才要小心。”许碧抱着元哥儿, 眼睛有些发酸。成亲好几年了,沈云殊也不是没出门打过仗,但那是海上剿匪,且总觉得离得不远,如今却是去西北,便觉得仿佛千里迢迢,舍不得了。 沈云殊笑了一笑,凑到许碧耳朵边上:“无论西北有什么消息,只要不是我叫人送来的,都不要信。” 许碧怔了一下,元哥儿已经挥动小手,一把抓住了沈云殊的头发。 “快放开你爹!”许碧顿时没了离别的感伤,连忙去拉元哥儿。沈云殊这可是奉皇命往西北军前去,叫人看见他被儿子抓得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元哥儿还在咯咯地笑,忽然间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爹——” 沈云殊一怔,也顾不得头发了:“儿子,你说什么?再叫一声?” 元哥儿丝毫不知自己说的话给他爹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咧着小嘴一笑,口水都流了下来,又叫了一声:“凉——” 这两个字的发音都有些含糊,只不过能勉强听出来他喊的是爹娘。沈云殊却是又惊又喜,也不管元哥儿还在流口水,一把抱住他就往上举:“我儿子会喊爹了,真聪明啊!” 元哥儿很喜欢被举高高,在马车里欢喜地咯咯大笑。许碧却看得心惊胆战,连忙把他抢下来:“这是在马车里!”再举高一点,元哥儿的头可能就要撞到马车顶上了。 “时候不早了。”许碧把元哥儿交给知雨抱着,自己掏出梳子给沈云殊整理头发。沈云殊的头发既黑且硬,永远不是那么贴服,被元哥儿一抓立刻就乱得没法看。许碧替他把头发重新梳理过,低声道:“一路小心,我跟儿子都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呢。” 沈云殊微微一笑:“知道了。你再教他多叫几声爹啊。” “好。等你回来,他一定能叫得清楚了。” 沈云殊一行人轻车简从,很快就消失在官道上,许碧抱着元哥儿站在马车旁边,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还有些舍不得走。 “大奶奶,这日头上来了,仔细把哥儿晒坏了……”知雨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道,“再说,今日大姑娘回门呢。” “是啊。”许碧摸了摸元哥儿有些发红的小脸,“晒到了吧?” 元哥儿正扯着许碧肩上的衣裳,貌似在研究上头的花样,被许碧这么一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凉——” “凉什么凉啊——”许碧哭笑不得,“你爹出远门了,你知道么?刚刚让你爹高兴了一下,走的时候就连看都不看了。” 知雨颇为无奈:“大奶奶,哥儿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离别啊,大爷走的时候他还冲着大爷直笑,大约以为就跟大爷每日去京卫指挥使司一样,晚上就回来陪他了罢。 “是啊,你这个团子懂什么啊。”许碧有些怅然地捏了捏元哥儿的脸,抱着他上了马车,“还是好好练练怎么叫爹,等你爹回来再让他高兴高兴吧,来,跟娘学——爹。” 元哥儿咧嘴冲许碧一笑,两只小手还拍了拍。许碧叫了两声,他一句都不跟着学,只管拍手,到底把许碧气乐了:“合着我这是管你叫爹呢?臭小子!” 好在有元哥儿,许碧才觉得那份离别的愁思被冲淡了些。等马车回到沈府时,门上的人上来迎接,便道:“大姑奶奶和大姑爷已经回来了。” 沈云婷正在厅内与沈夫人说话,香姨娘站在一边,满脸又是急切又是欢喜的模样,两眼紧盯着沈云婷,像看不够似的。相形之下,沈夫人虽然满面笑容,口中问的也都是些寒温之词,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 许碧一进去就看见了香姨娘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微微一叹。香姨娘这一生,实在也不好做什么评价。前半辈子的本分克制倒有七成是伪装,只有这一点爱女之心是实实在在的。 沈夫人看许碧进来,便笑道:“你嫂子一直惦记着你呢,快去跟她说说话。可惜你大哥有差事在身,不能等你们回来了。” 沈云婷起身唤了一声嫂子,脸上就微微红了起来。她衣着并不华丽,只穿了件胭脂色的素面衫子,头上也不过一枝镶红宝的赤金华胜贵重些,余者皆是平平。但她面色红润,眉梢口角都带着些不自觉就流露出来的笑意,教人一眼瞧过去,就能感觉到洋溢出来的幸福与安稳。 沈夫人说到底对沈云婷并没多少关切,叙几句寒温也不过是面儿上尽一尽嫡母的责罢了,见许碧回来,说了几句话就将沈云婷推给了许碧。 许碧带了人回自己院里,便笑道:“看这样子,我们都是白担心了。” 沈云婷脸就更红,小声道:“公爹婆母对我都不错。” 许碧故意问道:“那姑爷呢?姑爷难道对你不好?” “嫂子!”沈云婷面红过耳,一扭身子去抱元哥儿了。 元哥儿张了手让姑姑抱,奶-娘在一边笑道:“姑奶奶多抱抱,明年这时候定然就抱上自己的孩儿了。” 这说得沈云婷更臊了,把元哥儿揽在怀里,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嗔道:“嫂子这里都不是好人!”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沈云婷逗了元哥儿一回,许碧叫人把他抱下去,打发了屋里的人,才问道:“梅若婳如今怎样?” 沈云婷便微微皱起了眉:“如今她极老实。我和大爷成亲,听说都是她帮着婆母张罗的,还绣了一幅帐子送来,针线着实不坏。婆母对我说,她一时糊涂,如今已经后悔了,叫我去向公爹说情,别送她回族里去,说是一回族里,公爹是要让她进家庙的。” “家庙?”许碧也没想到梅大儒这般严格,竟打算把梅若婳送进家庙去,“她年纪也不算小了……” 沈云婷点点头:“所以我婆母格外着急,我过门第二日给公婆敬茶时,她就提起此事……”当时着实让梅大儒有些不快,但听说原本是要等她嫁进梅家就送梅若婳兄妹两个回岭南,也就难怪梅太太着急了。 “听起来,她倒像是真明白了?”许碧扬了扬眉毛。 沈云婷不好说这话,只得低了头。事实上,梅若明也有几分想要给妹妹讲情的意思,毕竟在这一点上他与梅太太的想法相似——梅若婳年纪不小了,如今赶紧说一门踏实的亲事,后半生还能稳稳当当地过,毕竟她的容貌才学都摆在那里,又是皇后的族妹,亲事并不难寻。 “大爷的意思是,找门亲事让她嫁得远些,只要,只要别进家庙……”未嫁的女孩儿一进家庙,名声都毁了,纵然出身再好,也难寻好亲事。梅家三个儿子,只得这一个女儿,又生得聪颖秀美,梅若明也是一向疼爱的。虽说几年不见,妹妹竟成了这般糊涂模样,但到底有血脉亲情在,便是再加责怪,也还是有些舍不得。 “若是她当真明白了,倒也不必非进家庙不可。”梅大儒能做到如此地步,也算得上律人律己了,到底是姻亲,便是为了沈云婷,许碧也没有非把梅若婳逼死的意思,她若是自己明白过来,那当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嫂嫂——”沈云婷又是感激,又有几分惭愧。若不是她想嫁梅若明,许碧也不必如此退让。实在梅若婳做的事太过龌龊,手段又卑鄙,若当真是被她得了手,许碧还不知落个什么名声下场呢。 许碧笑笑,拍拍她的手:“你只好好过日子,我和你哥哥就都放心了。只是,既你求了这情,那家里你就要管得住。”纵然梅若婳不是真醒悟,只要沈云婷能管得住后宅,不给她机会,那她也就没了法子。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许碧就叫人把沈云婷送回自己院子去:“屋子里的东西都没动呢,你也回去瞧瞧。这次回了门,下回再回来就不知什么时候了。也不用太惦记家里,横竖都在京城,你过得好,家里就放心了。” 沈云婷晓得这是给她机会去与香姨娘说话,满怀感激地起身:“嫂嫂只管放心,我都知道的。” 人一送走,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许碧左右瞧瞧,忽然觉得这屋子有些空荡起来:“也不知大爷走到哪儿了……” 沈云殊早上才出京城,这会儿就算打马狂奔才能到哪儿呢?知雨心里明白,笑道:“大爷出门惯了的,大奶奶只管放心就是。” 许碧也不禁自嘲地一笑:“你说的也是,他比我明白多了,哪里用我担心。” 知雨笑道:“怎么不用呢?大爷若知道大奶奶这会儿就惦记他,心里不定多喜欢呢。” 许碧脸上微微有点发热,轻咳了一声:“你这丫头,就是调侃起我来口舌伶俐。你倒说说,梅若婳究竟是不是真明白了?” 说到梅若婳,知雨脸上的笑容马上没了,直言不讳地道:“奴婢可不怎么相信她。”若是真心悔过,怎么没见梅家来人道歉呢?梅若婳不说亲自上门请罪,也该有个书信吧,哪怕是梅太太来说几句话也是个意思。 可梅家至今,只提亲事,却从不提梅若婳做了什么,大有结了姻亲,就一床锦被遮盖过去的意思。就冲这个,知雨就不相信梅若婳悔过了。 许碧微微一笑:“你说得对。” “那大奶奶怎么还让大姑奶奶给她讲情?”知雨这就有些不服气,“大奶奶若不答应——”沈云婷就算为难,也不会接梅太太的话。 “我不是为她。”许碧向后一靠,叹道,“一则为了云婷不要难做,二则,也是为了梅大儒父子。” 梅若婳做出这种事来,最痛心疾首的大概就是梅大儒了。一向严于律己的人,对梅若辰与人论文太过狂傲都不满意,女儿却偏偏做出这样的事来,让他的脸往哪儿搁呢? 此次沈梅两家议亲,虽然亲事仓促了些,梅家那边却是六礼俱备,单是聘礼就厚重得出人意料之外,瞧着不怎么打眼,却十分实惠丰厚。以梅家的家底,纵然梅若明是长子,聘礼也不能丰厚至此,毕竟他后头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聘礼嫁妆俱都所费不少呢。 如今梅家娶一个沈云婷就几乎耗费了一半的家底,后头梅若坚等人多少都要受些影响,梅家在这上头诚意也够足了,许碧才不相信这是梅太太的意思呢。 知雨小声嘀咕道:“也不知梅老爷这是造了什么孽呢……”养出这样丢人现眼的女儿来。 “罢了,只要她安安分分地出嫁,离得远远的,也就算了。” 许碧这句话,沈云婷也是未改一字,完完整整地回复了梅太太。 “这——还要远远的?”沈云婷一回自己屋里,梅太太就忍不住对长子抱怨起来,“这若是嫁得远了,有什么事我都不知晓,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梅若明叹道:“母亲,若是沈家不肯松口,妹妹此时已经该准备回岭南了。”岭南离京城,够不够远? 梅太太哑口无言,想埋怨一下儿媳不尽力,但看看长子的模样,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几日她已然看出来了,长子性子恬淡,与沈云婷却是甚为和睦,夫妻两个时常在房里共同读书,一读就是大半日,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思。 说起来,梅太太这一辈子跟丈夫是不曾琴瑟和鸣过,看见儿媳这样也不免有几分心里发酸。可梅若明是长子,纵然她偏爱幺儿幺女,长子也理与众不同的,能过得好,她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尚还不至于糊涂到要搅得他们小夫妻不宁的地步去。 故而,便是心里有些埋怨沈云婷,梅太太到底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有些赌气地道:“嫁人嫁人,这亲事还不知在哪儿呢!” 梅若明温声道:“只要沈家不追究,父亲必会给妹妹安排一门合适的亲事的。” 梅太太想到丈夫可能安排下的亲事,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冷,忍不住道:“你父亲,必定又是在那些穷举人里头挑……”若不是如此,梅若婳何至拖到如今尚未出嫁? 梅若明微微皱眉:“母亲,当初沈家有意嫁女与我时,儿子亦只是个举人。”且以梅家的家境,虽不说穷,却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与沈家比起来更是不如了。 梅太太嘟囔道:“所以那不是人家又嫌弃……”后头的话在儿子略显严肃的目光中收了回去,有些不快地道,“我知道了,此事不提就是。” 梅若明叹了口气,诚挚地道:“母亲既看见别人势利,就该自省才是。儿子昔日如何,今日又如何,母亲都看在眼里,焉知别人就不是如此呢?何况父亲为妹妹择婿,必定要挑一个才华品性皆佳之人,有此两者,又何必计较家门出身呢?” 梅太太被儿子说得有些惭愧,支吾着道:“你说的是。既是这样,你就与你父亲说说。娘也不是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是——咱们家家境如此,这回你成亲又……后头你还有两个弟弟,娘虽有心疼你妹妹,只怕也凑不出多少嫁妆。若是那样贫寒人家,娘也实在是舍不得你妹妹去吃苦……” 梅若明点头道:“这点母亲倒可放心,父亲也定是疼爱妹妹,又怎会看着妹妹吃苦呢。再说,云婷早与我说过了,此次家中下的聘礼实在过重,还该按规矩来才好。等到弟妹们嫁娶之时,就从中取一部分出来,还由母亲安排分给弟妹们。” 梅太太大喜,嘴上却道:“这如何能行?这聘礼给了出去,入了嫁妆就是你媳妇儿的私产,岂有拿着媳妇的嫁妆去贴补小叔小姑的,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梅若明笑了笑道:“这是云婷自己提出的。何况都是家里的私事,谁会往外传呢。” “这倒也是……”梅太太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就这样吧,倒是委屈你媳妇儿了,日后我再想法子补偿她。” 梅若明笑道:“都是一家人,只要和睦就好,云婷也不计较这些。”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出去。 他一走,梅若婳就从里屋出来。梅太太十分欣喜,迎着她笑道:“你可听见了?这门亲事真是结对了。你嫂子替你说了情,还愿意把多给的聘礼拿出来,这样,将来你的嫁妆,娘也能给你凑得风光些。” 梅若婳勉强笑了笑:“嫂子娘家给的嫁妆丰厚,想来也不在乎这些。”沈家何等家境,听说当初娶许碧的时候,虽则是冲喜,六礼都未走全,给的聘礼却是丰厚无比,半点不错规矩的。沈云婷嫁进门时,那嫁妆也有满满当当的六十四抬;且摆在外头的东西看得见,真正压箱的私房银子还是另算的呢。相比之下,梅家虽然出了一半家当,只怕沈云婷也未必就看在眼里。 梅太太笑道:“在不在乎的,她肯拿出来便是厚道了。”多少人越富越吝,别说这是名正言顺已经进了自己私产的东西,就算不是自己的,握在手里还肯拿出来,也是少见了。 这么一想,梅太太颇觉自己当初的打算好,不由庆幸道:“幸好当初没听你爹的,定下了这门亲事。” 梅若婳并不这么想。然而如今她已经不会贸贸然说反对的话了,即使在梅太太面前也是如此:“嫂嫂宽厚总是好的……” “嗯。”梅太太十分满意,“等她跟你父亲说了情,娘就想法子,给你寻门合适的亲事。” “哪里还有什么合适的亲事呢……”梅若婳心里一阵凄凉,低头道,“只怕父亲还在生我的气……再说,沈家不也说了,要我嫁得远远的,可见也并没有宽恕于我……” “说是那么说……”梅太□□慰女儿,“横竖只要出了京城也就是了。”太远可不行的,她也舍不得啊。若真嫁到千万里之外,万一女儿受了欺负,她都不知道…… “可父亲那里若是打定了主意,母亲难道还能反对不成?”梅若婳说得更凄然了,“只怕父亲会想把我嫁回岭南去。”梅家在岭南那边有旧识,梅大儒也曾在那边收了不少学生,若是依着梅大儒的眼光,在那些学子里头挑个“品学兼优”的可能性极大。 “岭南可不成!”梅太太断然道。那地方谁住谁知道,她好容易才带着儿女们来了京城,可不能再把女儿嫁回那地方去。只是,若梅大儒真要这么做,她还真反对不得…… 母女两个对坐了一会儿,梅若婳低低道:“母亲,若是皇后娘娘肯开口……” “皇后这会儿身子不好……”梅太太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但梅大儒不肯让她进宫啊。 “娘娘从前对我们多方照顾,如今身子不好,我们正应该进宫去探望啊。”梅若婳细声道,“便是不求娘娘再为我费心,难道就不该去探望了吗?我知晓父亲是不想与后宫牵扯太多,可——这未免也有些凉薄了,若是娘娘心寒……” 梅太太原本就想着进宫,这会儿听了梅若婳的话就更动摇起来,想了想道:“说起来,咱们家这办了喜事,也该跟娘娘讲讲。过几日,我带你嫂子进宫去见娘娘,这你父亲总是不好拦的了。”既然带了儿媳,那么临时带上女儿也在情理之中。不管怎样,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实在太重要了,她总要再为女儿努力一回才好。 “是……”梅若婳垂下眼睛。只要让她出门,只要让她出门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0.风暴 西北的军情并未因沈云殊前往而迅速好转。涵翠关确实已经丢失, 幸而那地方山高林密的,北狄人的骑兵行进不易, 才没有导致被敌人长驱直入的结果。 不过情况也并不乐观。涵翠观易守难攻,在我朝手中如此,在北狄人手中亦是如此。西北边军几次强攻涵翠关都未能夺回,而北狄人占据那里, 尽可以把人马慢慢地调动上来,虽然速度不够快, 但积少成多, 蚂蚁搬家似的,也必渐渐成大患。 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此事, 私下里也有些不怎么和谐的语言了…… “有人说,皇上当初就不该把咱们老爷和大爷调离西北。”传递消息这种事, 自然还是九炼的活儿,“说咱们沈家在西北的时候, 北狄半点不敢异动,如今才离了几年, 涵翠关就失了, 实在是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知雨在一旁听得蹊跷, 插嘴问道, “这‘大’是西北, 这‘小’可是指什么呢?”开始她还觉得这样的传言也没什么不好,恰好说明了沈家对朝廷、对边关的重要性,可再听下去, 就觉得不对劲了,这话倒像是在捧着沈家,却指责皇帝了。 九炼干咳了一声:“自然是说袁家了。” “因小失大……”许碧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了。” 这传言真是好生歹毒,明面上是说西北边关,其实直指东南沿海。分明是说皇帝不顾西北大局,只为了打压袁家,就把沈家父子调往东南,以致于如今西北边关失守。 “沈六他们正在打听,这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九炼自然更理会得这里头的厉害,袁家那可是勾结海匪乃至倭人,以百姓之血肉养寇自重的,说一句里通外国都合得上。可是如今到了这些闲人嘴里,他们不提这些,却把袁家说成是皇帝与袁太后争权而牺牲的棋子,分明是避重就轻,有意抹黑皇帝,为袁家造势呢。 许碧哼了一声:“这不查也知道。”谁得好处,这传言就是谁放出来的呗。估计就是皇帝,心里也一样有数。 “皇上已经下令督促亲王府尽快营造,听说很快就要下旨给敬亲王选王妃了。”不过,就如今这种情况,恐怕有适龄女儿的家里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吧,京城里说不定就要掀起一阵子十二三岁就定亲的风气了。 九炼这个消息一点都没错,没两天,京城里消息灵通的人家就都得了口风——皇帝的确是要给敬亲王选王妃了。 敬亲王今年还不到十二岁,但宫里已经透出消息来,说皇帝意欲给敬亲王择一个年纪略大点儿的王妃,一则可照顾敬亲王,二则也可早为先太子一脉延续香火。 民间自来有俗语说:女大一,黄金起;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黄金堆成山。如此,敬亲王寻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王妃也是使得的,如此则女孩儿十三四岁,的确是成亲之后过个一年半载,就可生育了。 这个消息,宫里的人知道得当然更早,尤其是袁太后的宁寿宫。 “如今京里听说都在相看……”回话的善清有些心惊胆战。皇帝这口风才透出去,京里有十三四岁女孩儿的人家就闻风而动,但大部分都是在给自家女儿侄女孙女儿寻亲事,这不是明摆着看不上敬亲王吗? 当然,也有是想着把女儿送来做敬亲王妃的,毕竟再被皇帝忌惮,这也是一个亲王爵呢。先太子的骨肉,皇帝就算为了脸面上好看,至少也会保一个三代不降袭,那女儿进门就是亲王妃,将来生了嫡长子是亲王,其余嫡子还能得郡王位呢。这等一门荣华富贵,普通人家还真是拍马都赶不上。 袁太后嘴角微微一撇,没什么表示。其实善清不说她也知道,因为就这几日,已经有人托人往宁寿宫这里传话,想要带女孩儿来请安了。 说什么请安,不过就是冲着这个王妃之位,让她相看罢了。可这些人多半只是些小官儿或没落的有爵人家,一心想的是怎么沾敬亲王的光,这样的人,她岂能看得上?还有些人家倒算得上官高爵显,可愿意拿出来的又是家里不怎么出色的女孩子,甚至有些人家只愿意出个庶女,求一个亲王侧妃之位,两边都不得罪也就罢了。 至于那些高门嫡女,这会儿都在相看亲事了,她略略向几家透出点话去,回的就都是:家里长辈已经给定了亲事,只是年纪小,未曾对外公开之类的话。真是可笑,难道她的珏儿还配不上这些人不成? “知道了。”待善清说完,袁太后便摆摆手,“成亲是结两家之好,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既不愿意,我又何必强求?到时女孩儿嫁进来不情不愿的,不是把两个孩子都坑了?”哼,等她所策划之事成了,且看这些人该如何后悔! 善清没想到袁太后如此好说话,不由得有些诧异。袁太后其实并不是个十分苛求之人,在宁寿宫当差的宫人内侍都觉得这是个公道的主子,虽说不上十分宽和,却也并不很难伺候。只是,若事涉敬亲王,袁太后就不那么讲理了,今儿这事她竟不发怒,着实出人意料。 不过善清自不会多问。这样事,纵然袁太后不发怒,心里也不会痛快,她还是少说两句,赶紧退出去的好。只是才出殿外,就见一个熟悉的嬷嬷自外头进来,悄没声地进了殿内。 善清看见这个不起眼的嬷嬷,脖子后头就不由得一阵泛凉,正打算装没看见做自己的事去,就见一个小宫人急匆匆地进来,连忙拦了一下:“做什么慌慌张张的?”这时候要是一头撞进殿里去,打扰了袁太后,这小宫人怕不得挨一顿板子呢。 “姐姐——”小宫人没头苍蝇似的,正不知找谁,看见善清忙露出一脸笑容,“外头刚刚送了消息进来,说东南那边建的海港出了事儿,塌了好大一片,还砸到了人呢。” “什么?”善清吃了一惊,“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但小宫人只是来传个简单消息的。这事儿其实也是刚刚从江浙那边送进京的,皇帝拿到手的消息还是热乎的呢,能这么快就送到后宫来已经不错了,至于具体如何倒塌,何处倒塌,伤亡如何,这小宫人自不可能知道得多么详细,只不过晓得工地上倒塌了一片,据说是有人以次充好,以至于基础不牢,海水几次潮汛冲刷便出了事。也幸好还只是地基一类,所以虽然有人被砸在底下,倒还没出人命。 “这,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善清喃喃地道。西北那边军情正紧呢,东南沿海又出了这样的事故,前朝那边怕不是要焦头烂额了? 不出善清所料,第二日早朝,皇帝就沉着脸把江浙送来的消息摔了下去:“以次充好,嗯?这样的利国利民之事,竟也有蛀虫敢在其中谋利?” 底下众人无声。其实,建海港这样的大工程,要是没人中饱私囊,那才奇怪呢。别说什么利国利民之大事,就是从前赈灾那样的大事,说起来是人命关天,不照样有人在其中谋利吗? “彻查!”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便有相关官员忙答道:“既如此,皇上当派钦差前往——” “不必如此麻烦。”皇帝冷冷地道,“钦差在京城之中,如何知晓江浙之事?朕已经授意于沈文与梅若坚,着他们二人查证,若查不出个究竟来,唯他们是问!” 顿时一众官员们面面相觑。皇帝这话说得听起来似在发狠,说什么查不出来就问罪,可实际上却是把生杀大权都交给了沈梅二人,到时候不是他们说谁有罪谁就有罪了吗? “皇上,这,这可不合规矩——”刑部尚书到底还是站了出来,“原本兴建海港之事,沈将军与梅县令亦有参与……”要真说起来,这两人也在嫌疑之列呢,怎么能让两个嫌疑人去查案?就算皇帝信任这两人,也不能做得如此明显吧,视朝廷法度如何物呢?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既如此,究竟派谁去,众卿还是快些拟定人选,兹事体大,断不能轻忽!” 有皇帝这一句话,百官就争翻了天。如此大的案子,想去的人多着呢。有些是想去捞政绩的,有些则想借机清除政敌。别说他们了,皇帝原要让沈梅二人主管此事,不就是想趁机把江浙一带再清一清吗?算一算,袁家也快要出孝了呢,不趁这机会把从前残留的袁党清除了,难道等袁家再有人出仕,重新将他们集结起来利用吗? 京城这边吵得不可开交,江浙那边却又连续有消息送了过来——就算钦差一时去不了,当地官员也要有个交待的,查出来的那些事涉以次充好的人里头,果然有袁氏旧党! 梅太太就是在这种时候带着梅若婳和沈云婷递牌子进后宫给皇后请安的。当然,她不是单来请安的,还有梅若坚在江浙的一些消息,要请皇后转呈皇帝的。有的时候,就是那些直呈皇帝面前的密折都没有这种方式保密得好。 梅若婳低着头坐在梅太太身后,漠然地听着梅太太与梅皇后说话。若不是因为有梅若坚的密折,恐怕今日梅大儒也不许她出门,更不许她进宫了。 “听说婳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梅皇后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不怎么健旺的样子,据说也正是因此,皇次子接进交泰殿的事儿又拖延了。 “其实也还没有定下……”梅太太就等着梅皇后提这事儿呢。果然不出所料,梅大儒真要在他岭南的那些学生里挑一个,这让梅太太如何舍得?今儿巴巴地进宫,就指望着梅皇后能说句话呢。 “倒不为别的,就是如今明哥儿是要留在京城的。他是长子,我和老爷自然都是跟着他住。如此一来,婳儿这……实在离得太远,万一有什么事,怕是我和老爷都不能知道……” 说到这个,梅太太也有点埋怨梅大儒,沈家都说不计较了,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虽然沈家的意思也是让梅若婳嫁得远些,但也用不着远到岭南去吧? “七叔挑中的人,定然是可靠的。”梅皇后淡淡地道,并不接梅太太的话,“再说,明年就是春闱,到时中了进士,要留在京城也不难。” 梅太太不禁大为失望,却也不敢反驳,正顺着梅皇后的话点头,就见有宫人进来回话,说是梅贤妃带着皇次子来请安了。 “我这里病着,若是过了病气给孩子可怎么好。”梅皇后并不领这情,“她总是不听。这要孝顺也不在这上头,耀哥儿平平安安的,就是孝顺了。” 梅太太忙笑道:“皇后娘娘自是心疼小殿下的,小殿下也孝顺,这才是母慈子孝呢,传到外头去,不知羡煞多少人。” 梅皇后弯了弯唇角,梅贤妃那里已经抱着孩子进来了,闻言便轻笑道:“可不是七婶说的这话了。如今耀哥儿这一日不见姐姐,就闹着要来呢。”说着便把耀哥儿往梅皇后面前送。 耀哥儿见了梅皇后果然也是十分亲近的样子,伸着小胳臂就要往梅皇后身上扑,梅皇后脸上也露了些笑容,却并不肯抱他,只说自己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连声叫宫人给他拿点心来,哄着他在殿内地下玩。 梅贤妃见梅皇后这样,不免有些自己没趣,勉强笑道:“姐姐也是仔细得太过了……” 梅皇后淡淡道:“这般小的孩子,自是要仔细的。在你宫里的时候养得好好的,略有个风吹草动就忙着请御医调养,到了我这里若是过了病气,如何是好?” 梅贤妃脸上的笑容就有点挂不住了。这殿内还有梅太太一家三口呢,梅皇后便这样语出讽刺,着实也太不给她留面子了。梅皇后虽是六宫之主,可那太子之位不还是要靠她的儿子去争吗? 梅若婳在旁边看着,这时便轻言细语地道:“皇后娘娘真是疼爱小殿下。不如,臣女陪小殿下到外头去玩耍?今日天气这般好,小殿下去园子里活动活动也好。” 梅皇后淡淡点头:“这也好。别把耀哥儿圈在这殿里,他也憋闷得慌。叫人好生跟着,若一会儿日头毒了,便赶紧回来,莫晒着了。” 梅贤妃自觉有些丢了面子,但这会儿离开又有些不情愿。这些日子她屡次提出要把皇次子送过来,皇后却总是有借口推搪。 从前都是皇后要人,她不愿给;如今她情愿了,皇后倒拿起了架子来。梅贤妃心里颇为恼火,却并不敢表现出来。皇帝已经提出近期要立太子,还特地来她宫里,话里话外都暗示她要对皇后恭敬顺从些,毕竟立太子还要听皇后的意思云云。 梅贤妃倒并不是怕自己的儿子当不上太子,毕竟皇次子有梅氏血脉,若是梅皇后不选她,难道去选许瑶的儿子不成? 可是皇帝特地来她宫里说这番话,却表示了皇帝对梅皇后的看重,亦是对她从前总找借口推搪的不满,便让梅贤妃不得不重视了。与其说立太子要听皇后的意思,倒不如说是要听皇帝的意思,若是皇帝觉得她对皇后不敬,那即使耀哥儿被立为太子,梅贤妃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只是她这里要对梅皇后低头,梅皇后却不肯接了。梅贤妃如今在后宫之中,虽说只是四妃之末,却因耀哥儿之故,其地位隐隐可与皇后比肩。几年下来,人本来心高,更养得傲气起来,此时再说要低头,这头却是有些低不下去了。 这会儿见皇后说了这话,便起身道:“既这样,我带耀哥儿去园子里走走。”这刚刚来了交泰殿,也不能说走就走,否则传到皇帝那里,不免又是一条罪过。如今许瑶那里怕不眼睁睁瞧着想挑她的错处,皇帝说的那些话,未必就不是许瑶私下里叫人散布挑唆的。总之这时候,她可不能落人口实了。 梅若婳巴不得这机会,跟着梅贤妃出了殿外,看着皇次子在宫人乳-母簇拥之下撒欢儿,便觑个空儿贴在梅贤妃身边道:“娘娘如今可该放心了罢?” 梅贤妃正眼也不看她:“本宫有什么不放心的?” 梅若婳看她这样子,心下明镜似的。梅贤妃这是看她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果然是打算甩掉了:“自然是皇后娘娘小产,贤妃娘娘就放心了啊。” “大胆!”梅贤妃虽然沉下了脸,声音却并没有提高,“你在胡说什么!皇后小产,宫里哪一个不伤心?本宫是皇后的妹妹,自然——” “娘娘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给谁听呢?”梅若婳却是不让她再说下去,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梅贤妃——今日她能出来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有时间再跟梅贤妃打太极呢? “娘娘的事,谁还能比我更清楚呢?如今娘娘想抛开我,可惜我们都系在同一根绳子上,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开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梅贤妃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你可别犯糊涂。”梅若婳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她知道得实在是有些多,倘若真是不管不顾地倒出来——梅若婳如今已经是破罐子,说不定就要破摔,可她却是前程正好,如何损失得起呢?正所谓细瓷不与瓦砾相碰,梅若婳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却是不成。 “娘娘也知道,若是我真犯了糊涂……”梅若婳当然不是来犯糊涂的,她可还没打算把自己真摔成一堆碎片呢,“自然,我也是盼着娘娘日后得意的。” 梅贤妃微微松了口气:“你自来也是懂事的……”至少事到如今,也没听青鹤的事儿把承恩侯府牵扯进去,可见梅若婳也还算有分寸。 梅若婳笑了一声:“我是懂事,只可惜过不多久我怕就要离了京城,怕是也不能为娘娘再效力了。” 梅贤妃倒是巴不得梅若婳远远离开,可这会儿也不能不接这话:“是了,倒是听说你要许人家了。” “京城之中也不是没有合适的人家,只是我父亲那人固执……”梅若婳不再遮掩,“我母亲是劝不得的,若是宫里娘娘们开口,或许我父亲还能改了主意。” 梅贤妃很想拒绝:“这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再说,七族叔是个有主意的,你又是他唯一的女儿,自是会给你挑个好夫婿……” “娘娘这是不肯帮忙了?”梅若婳地打断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梅贤妃还要推搪,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梅贤妃咬了咬嘴唇。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地跟她说话,还语带威胁了。只是这个时候,若是真被梅若婳掀出那些事来,纵然并无实证,怕是皇后那里也会很高兴抓住这个机会,到时候太子有了,她这个贤妃怕就没有了。 “你还想怎样?”既然如此,话不如就摊开来说,“有些事,本宫也做不得主。便是你看中了哪家的亲事,本宫可以做媒,却未必就保得能成。”不说别的,梅大儒那人素来就是个油盐难进的,若是他真拿定了主意,恐怕除非是皇帝下旨赐婚,否则…… “我只要娘娘帮我留在京城。”梅若婳淡淡地道,“虽说我如今没用了,可风水轮流转,也未必日后我就不能帮上娘娘的忙。” 梅贤妃颇有些惊讶:“留在京城?你总不会这时候还在想着……”还在想着沈云殊吧?谁都知道这不可能了,毕竟梅沈两家已经做了姻亲。 “娘娘只说帮不帮吧?”梅若婳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估摸着殿内梅太太已经把密折交给了皇后,也是该告退出宫的时候了,“娘娘也别小看了我,我留在京城,对娘娘未必没有好处呢。” 梅贤妃不觉得她还有什么用处,但转念一想,梅若婳这般紧盯着沈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咬上一口,还真未必无用:“既然这样,本宫就替你说几句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1.做媒 虽然西北战事不佳而东南又生了事端, 但对于京城的人来说,影响都不是很大。 怕什么呢?想前几年北狄大举来袭, 西北边关的战事恨不得一日三报,京城都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了。结果北狄最后还不是被打得缩回了王庭,京城白慌乱了一场。 比起那年,如今不过是说北狄缩了几年, 又跑出来袭边了而已,虽然说当初大胜北狄的沈大将军已经不在边关了, 可少将军不是临危受命又赶过去了吗?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种传言……”许碧不知是该感叹京城百姓的迟钝, 还是该高兴沈家军居然有如此的威信,“那西北有消息吗?” 九炼摇摇头:“外头没有消息, 只说还在打。” “外头?”许碧重复了一遍。有外头,那就是还有里头了。 九炼略一犹豫, 许碧立刻就看出来了:“到底有什么消息?” 九炼犹豫片刻,还是道:“宫里有消息, 说西北的战事不大好,涵翠关难以夺回, 还死了不少将士。还说……还说少将军已经过去了, 且立下军令状, 不夺回涵翠关就……” 军令状这东西可不是随便立的, 若是立了军令状却做不到, 那是要杀头的。许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军令状?”以沈云殊在西北的功绩,还需要立军令状这种东西吗? 九炼嗤了一声:“如今西北的统帅可是换了人了……”当初沈家父子离开西北时,为了避嫌, 并没有举荐自己麾下的将领升任主帅,而是由朝廷另行指派了新统帅。当然这也算是惯例了,毕竟若还是由沈家军中人统领西北,那沈家父子虽人在东南,手却还能往西北伸,朝廷自然是要忌惮的。 “再说,当初也是为了……”九炼隐晦地说了半句,就不再往下说了。当初是沈家与皇帝合演了一出戏,若是仍由沈家父子的心腹继任西北军大将军,那这戏还怎么能瞒得过人? 许碧皱了皱眉:“那这消息是真的了?” 九炼也有些犹豫:“是宫里传出来的……”这几日西北那边消息也不大畅通,他至今还没有收到确凿的传讯呢。 宫里传出来的……许碧沉吟一下,想到了沈云殊离开京城之时在马车里跟她说的话:“还是再等等。” 其实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沈云殊真的立了军令状,沈家在京城也无可如何。九炼便也点头道:“小的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若真是立了军令状,那——”那位西北大将军只怕就有些让人怀疑了。 知雨在旁边瞪了他一眼,干咳一声:“大奶奶,哥儿怕是这会儿要醒了。”大奶奶已经很担心了,不能确定的消息,说了又有什么用,岂不是空自添乱么? 九炼醒悟过来,忙道:“不过少将军临去西北的时候,已经料到那边必是有些麻烦,再说,还有原先大将军的属下呢,少将军也不是孤立无援……说不定过几日就有消息来了。” 只可惜九炼说的话一向是不大准的,许碧又等了“几日”,西北的消息是没等来,却等到了梅家送来的一桩“喜讯”。 “梅姑娘定亲了?”许碧看看前来送信的梅家仆妇,客气地笑了笑,“不知定的是哪家公子?” 这仆妇许碧认得,是梅太太的陪房妈妈。梅家下仆不多,这个兰妈妈就算是内宅的管家了。因她有了点年纪,梅太太也不常用她出来跑腿,这回还是因为要到沈家来,怕那些小丫鬟们不够身份,才叫她过来的。 兰妈妈也是第一回登沈家这样的门户,心里不免有些惴惴的,何况她也多少知道些梅若婳做下的事,答起话来就更加谨慎:“是宫里贤妃娘娘做的媒——我家老爷本是替姑娘挑了岭南一户故交人家的公子,只是贤妃娘娘不晓得,只以为我家姑娘亲事未定——宁远伯家的夫人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跟贤妃娘娘说起家里的大公子,也是个爱读书的,年纪上又正相合,贤妃娘娘就做了媒……” 许碧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这个“宁远伯”是哪根葱来,只得对兰妈妈笑了笑:“原来是贤妃娘娘做的媒,这倒是一桩大喜事了。” 兰妈妈看许碧和颜悦色的,心里稍稍放松了些,暗想果然有贤妃娘娘出面,沈家大奶奶总还要顾忌些的。她一放松,说话也流畅了好些:“宁远伯家里也是清贵人家,我们老爷和太太不图别的,就图宁远伯家的公子爱读书,跟我们姑娘合得来。” 这也都是梅太太特地叮嘱她要说的,为的就是向沈家表示,并不是看中了高门勋第,也不是要参与什么朝堂风云,不过就是看中了人家公子知书达礼罢了。 其实梅太太最初对这桩亲事是不大满意的。宁远伯——也难怪许碧一时没想起来——就算京城里头的官儿问上一圈,怕也有好些人不晓得这是哪一家。 本朝立朝未久,只传过四代帝王而已,宁远伯也算是开国不久便得勋的人家,但后代子弟未有出色者,其爵位逐代以降,到了这一代宁远伯已是最后一位,所生的儿子已经无爵可承了。也就是说,梅贤妃给梅若婳说媒的这位,只能称做宁远伯大公子,却不能称宁远伯世子了。 这样的人家,梅太太其实心里着实有些不大满意,还是梅贤妃与她说,宁远伯家里虽然只剩个虚衔,但家风甚好,并没普通勋贵人家那些纳妾蓄婢的乌糟事。大约也正因家里人口少,虽然爵位代代以降,家境却仍殷实。不似有些人家,外头瞧着架子撑得好,里头却还要靠媳妇的嫁妆度日。 且宁远伯这个儿子确是读了不少书的,还考了个秀才出来。虽说要跟梅家几个儿子一比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在勋贵人家里头也是少有的了。梅贤妃且暗示,若真结了姻亲,她会向皇帝进言,到时一道恩旨,准宁远伯家里再袭一两代的也未必不成。 若真能如此,那梅若婳就是伯夫人了。身份诰命有了,日子也过得,宁远伯大公子又有几分才学,未必不能借此机会入仕。梅太太略一盘算,怎么说也胜过远嫁岭南——在那边寻个秀才举人,还不如选这位大公子呢。 当然,关于梅贤妃要向皇帝进言这事儿,梅太太是断不会说出来的。甚至对梅大儒她都没提,只说宁远伯家风简单,大公子爱读书云云。 “那亲家老爷想也是满意的。”许碧似笑非笑地道,“亲家老爷素来是喜欢爱读书的人的。” 兰妈妈有点干干地笑了一声。她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虽然知道这时候应该顺着许碧的话说,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得赔笑道:“您说的是呢……” 梅大儒对这门亲事当然是不满意的。他已经跟岭南那边的故友提过此事,只等把女儿送回岭南就合八字行六礼,这时候梅贤妃横插一手,还偏偏在京里选了个勋贵人家,与他原先的想法可谓是背道而驰,他如何能满意? 更何况,对于宁远伯府,梅大儒也另有看法。 梅贤妃人在宫中,是如何知晓宁远伯家大公子未曾定亲事的呢?当然是因为在宫里遇到了宁远伯夫人,而这位伯夫人是带着家里的小女儿进宫给太后请安的。 太后宫里近来挺热闹的,即使边关有战事,也不妨碍太后给亲孙子寻摸正妃不是?再说,就算是亲王正妃不能到手,侧妃也有四品的诰命,一般官宦人家的正妻都未必能得着呢。 这种时候,若不是对敬亲王府里的位置有兴趣,哪家会带适龄的女孩儿进宫呢?可以宁远伯府如今的处境,太后是断不会看中他家女孩儿做亲王妃的,如此,这不就是奔着送女为妾去的么? 就凭这一点,梅大儒就看不上宁远伯家。再者,宁远伯府宁愿把女儿送进敬亲王府,可见就绝不是对外摆出的清心寡欲模样,只不过从前没有这个机会罢了——毕竟当初皇帝选秀的时候,他家的女儿年纪实在太小了。 这样一户姻亲,既不是梅大儒所愿的,也不符合当初对沈家的承诺。可是梅太太却在长春宫答应了梅贤妃,梅大儒便是再要反对都来不及了。宁远伯府动作也很快,立刻就请了媒人上门,一合八字又是大吉之数,立刻就要准备下聘了。 梅大儒的脸黑了好几天,若换了往常梅太太怕都不敢说话了,可这回有贤妃做挡箭牌,便只管给梅若婳张罗了起来。不过她也怕沈家会不满,所以才特地叫兰妈妈走一趟,还教了她一通说辞。只可惜她没想到许碧会突然问到梅大儒,预先没教过兰妈妈,不免就露了点破绽出来。 许碧无意跟兰妈妈一个仆妇多说什么,只淡淡问了几句,也就端了茶。兰妈妈没想到这般顺利,松了口气,连忙告退。待回到梅家,才到梅太太房外,就听梅大儒的声音在房内道:“这也罢了,辰儿的亲事我已然与人说定,若是宫里贤妃娘娘再问起,你就与娘娘明说,倒不必再劳动娘娘费心做媒了。那毕竟是皇上的妃嫔,岂是能随意劳动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讽刺,兰妈妈连忙停住脚不敢进去,便听梅太太低声下气地道:“实在是娘娘替咱们婳儿着想……” 梅大儒似是冷笑了一声:“你看不吴家也无妨,将来莫要后悔便是。” 梅太太为梅若婳的亲事已经吃过梅大儒几回冷脸了,这次自觉有梅贤妃做保,说话也硬气了些:“老爷也是少个算计。那吴家与承恩侯府给沁姐儿寻的徐家何其相似,如今沁姐儿怎样,正在闹和离呢。老爷或是不怕,我可不敢给婳儿寻这样的人家,谁知道过了几年他好不好呢?至少婳儿这嫁在眼前,便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也知晓不是?” 梅大儒沉着脸看了她片刻,道:“过几年咱们也不在京城了。” “什么?”梅太太一怔,“老爷是什么意思?” “待明哥儿的书编完,我就叫他向皇上讨个外放的差事,去地方上管管学政。”梅大儒淡淡地道,“至于你我,落叶终要归根,还是要回族里去,族学那里还有用我的地方。且那里清净,或许也还能再写一两本书出来。” 梅太太从未听过丈夫这样的计划,不由得吓了一跳:“外,外放?为何要外放?”这京城里做官儿多好啊?更何况梅若明还是皇帝亲点的,多少外官想进来都不能,怎么丈夫却想着叫儿子外放呢? 梅大儒其实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原不是贪恋京城繁华的人,梅若明亦不是恋栈仕途,只是为了编书一事正遂他志向,也是想给父亲母亲争一点脸面的缘故,这才奉了皇帝的旨意。 但这书终究是要编好的,梅若明也不想留在翰林院里吃闲饭,更不想卷入什么皇储之争,倒是若去那偏远之地,能将当地学政好生整顿一下,多培养出几个读书种子,反是教他更有兴趣。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乃是大善之事。”梅大儒原本没打算这么早说出来的,但看梅太太兴致勃勃的模样,越想越不放心,还是把这瓢凉水提前浇了下来,“明哥儿亦有这志向,正是两全其美。” 梅太太绝不觉得这是什么美事,绞尽脑汁想出反对的借口:“就算明哥儿愿意,他媳妇呢?”那偏远之地过的都是苦日子,沈云婷锦衣玉食的长大,定然是受不得的。 “出嫁从夫。”梅大儒板着脸道,“明哥儿媳妇是明理之人,早便同意了。” 梅太太急了眼:“她几时同意的?怎都没问过我?” 梅大儒脸更黑了:“明哥儿媳妇听明哥儿的,你只须听我的便是!” 梅太太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若是照梅大儒这样干法,她在京城也住不了多久,又得回岭南去。介时两个儿子天南海北,一个女儿远在京城,这骨肉分离的,如何使得? 梅太太一辈子在梅大儒面前不敢硬着声儿说话,这次是难得地拔高了声音:“这不行!” 梅大儒淡淡道:“你若觉得岭南不好,留在京城也由得你,我带辰哥儿回去就是。” “老爷——”梅太太急了,“明年就是春闱了,辰哥儿——” “读书是让他明理,不是为了入仕!”梅大儒眼睛一瞪,“他若连做人都不会,何谈做官!”说罢,也不再理睬梅太太,抬脚就走了。 兰妈妈躲在一边,直等梅大儒离了院子才进房去:“太太……” 梅太太因为女儿成亲的喜悦已经被打了个粉碎,抹着眼泪道:“老爷这是犯什么糊涂……” 说起来兰妈妈对梅大儒的态度倒跟梅太太差不多,且她是下人,自是又添一层敬畏,小声道:“太太,老爷总是一家之主……再说,姑娘得了一门好亲事,太太的心愿也就了了,何必再跟老爷拧着来呢……”万一惹得梅大儒发怒,再把这门亲悔了,那可怎么办? 梅太太想想丈夫的脾气,怕是真能干出这样事来。可是她同意宁远伯府这桩亲事,是因为宁远伯府有机会再袭一两代爵,倘若她不在京城,到时就靠梅若婳一个人,梅贤妃不肯出力,这事儿办不成可如何是好? 正愁苦着,梅若婳已从外头进来,柔声道:“母亲别为我的事跟父亲争执,父亲多年在外游历,如今想要回岭南,就遂了父亲的心意吧。三哥回去读几年书也好,到时一举考个状元回来,也是荣耀。” 事到如今,她算是看得真真的了,父亲完全指望不上,几个哥哥里,梅若辰算是最疼爱她的,也不过是不加过问地替她写过几首诗文,再想让他帮自己做些什么,那也是不能了。既如此,留得他们在京城又有何用?倒不如都回了岭南,她反做起事来方便。 宁远伯府,她是有些不屑的。说什么大公子爱读书,二十出头才考个秀才,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勋贵人家不以科举出身,偶尔出这么一个就觉稀罕得了不得罢了。若是与十五岁就冲锋陷阵的沈云殊相比,就更比不得了! 不过,这门亲事她不答应也不行,否则就要被嫁回岭南去了。相对而言,宁远伯府总比岭南吴家强,至少还能让她留在京城呢。再者宁远伯府若是想着要再袭爵,就得有求于梅贤妃,那她在宁远伯府的地位就会更稳固,行动也更自由了。 梅太太睁着泪眼道:“这怎么成?你一个人在京里,又是出嫁了,可不比在家做姑娘的时候……” 梅若婳微有些厌烦地闭了闭眼睛。这个家里,梅太太自然是最疼爱她的,可也根本帮不上她什么,遇事只会抹眼泪,到头来还要她自己费心费力谋划。 “娘,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就算娘还在京城,难不成也还能时时守着我?”梅若婳不欲再多说,换了话题,“方才宫里有人送信出来,太后娘娘的寿辰在即,叫咱们也好生备份礼呢。” 梅太太抹了抹眼泪道:“太后寿辰年年也都有,咱们都备了礼的,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 每年皇帝、皇后与太后的生辰,官员都要备礼,送进宫里的东西何止千百。下头人绞尽脑汁,上位者也不过捡那极稀罕的或是亲近之人送的看一看罢了,许多东西还不是锁进库房落灰。 梅家家境摆在这里,梅大儒也素不喜送什么重礼,自来了京城之后,也不过是按例送些普通玩艺及自己写的游记一类。这些东西,皇帝和皇后都喜欢,太后那里就不怎么待见了。可话又说回来,能让太后看在眼里的稀罕东西,梅家也备办不起。 梅若婳皱眉道:“今年与往年不同。太后娘娘虽不是整寿,却是逢九,因西北不靖,太后不欲大办,只在宫中开一日宴即罢。到时那些微末官儿也进不去,咱家因是皇后和贤妃娘娘的族亲,倒是能去的。既是当面呈的礼,少不得要仔细些准备。” 若是从前,这礼送进宁寿宫,大概就被宫人自动过滤,根本连袁太后的面儿都不会见,只要备得不失规矩也就行了。可这次,若是袁太后问一句送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些寒酸东西来,可不被人笑死? 梅太太实在并不想花大力气给袁太后备礼,可想到女儿今后要在京城生活,若是做了伯夫人,少不得每年还要进宫请安,袁太后那里一时也得罪不起,只得道:“只是到底送什么……”有钱,她还不如给女儿多备点嫁妆呢。 梅若婳其实也不很上心,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罢了:“家里寻几本孤本书,再抄几卷经文也就是了。”到时候就说在佛前供过的,为太后祈福祈寿,这样的礼物谁也挑不出错来。且那孤本书既是珍物又显着清贵,任是什么金银珠宝也压不下去。 “孤本书……”梅太太犹豫起来。梅大儒收藏有不少孤本书,但那都是他的宝贝,梅太太还真不敢动,想想不由得有些埋怨,“既知道西北也不安宁,还做什么寿呢……” 梅若婳心不在焉地道:“越是这时候,越要弄些升平之象安稳人心吧……”沈云殊去西北多日,边关战况仍是胶着之态,并没什么好转的消息传回来,以至于有人都在怀疑沈家父子当初的大胜是不是撞了大运,如今就不行了云云。 如今梅若婳能出门了,消息自然灵通了好些,天天听这些街头巷尾的闲话都听得心浮气躁,巴不得赶紧有机会进宫,也向梅贤妃打听打听消息。只是梅大儒并不许梅太太随意进宫,尤其是梅贤妃做媒之后,梅大儒就以待嫁为名,又限制了她出外的次数。就是承恩侯府那边说要带她进宫请安,都被梅大儒给拒了。 好在梅大儒还不能不让她去给太后贺寿——梅若婳深深吐了口气——太后的寿宴快些到吧,她真快要憋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2.庆寿 太后的寿宴, 沈家人自然也在进宫的名单之上。 “这是礼单。”沈夫人把拟好的单子递给许碧,“你瞧瞧, 可还有什么要添减的?” 对于袁太后的寿辰,沈夫人是没什么兴趣尽心竭力的。而且她近来不大爽,因为原本已经谈得差不多的沈云娇的亲事,近来又生了变故。 “西北那边——”沈夫人还是没忍住, “大郎没消息?” 原本那家子说得好好的,连八字都要送去合了, 可就因为西北突然出事, 沈云殊前脚离了京城,后脚那边就借口说家里老爷忙着兵部的差事, 议亲的事儿只好往后再拖一拖了。 呸!家里老爷忙差事,儿子就不娶亲了?又不是叫男人来操持这事儿, 不都是家中主母在管吗?难道说主母也跟着忙兵部的差事?何况,又不是马上就要成亲, 这合八字,请媒人, 难道还需要忙得全家狼烟动地不成?不过是借口罢了。 沈夫人也是做了这些年的官夫人, 这样的借口见得多了。可恨偏在这时候, 江浙那边的海港也出了问题, 连沈大将军听说都有些干系, 怪不得这些势利眼儿要变卦了。 若是从前,沈夫人立时就能把这门亲事扔到脑后去。可是如今沈云娇年纪着实也不小了,沈夫人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的女儿除了有个好父亲好兄长之外,自己好像也没太多拿得出手的,若是想嫁个比沈云婷好的,如今正谈的这门亲事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若错过了,依如今的情形,可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因着这个,沈夫人一日三炷香,除了盼沈大将军无事之外,也少有地盼着沈云殊快快打一场胜仗了。 许碧摇摇头:“听说战况不大好,大爷去了涵翠关一带,消息难通……”她也烦躁呢。这几天九炼从宫里打听出来的消息越发不好了,若不是沈云殊出门前留下那句话,她这会儿怕就坐不住准备要往西北去了。 “这可怎么是好……”沈夫人发起愁来,看见礼单,不免又要埋怨一句,“边关兵荒马乱的,这里倒还要过寿,真是不知百姓疾苦!” 许碧叹道:“毕竟是逢九,若是不办,不免又有人要说皇上的闲话了……”时下风俗,遇到寿数带九的生辰,亦是跟整寿一般要大办的,否则便不吉利。 袁太后如今也算是有年纪的人了,皇帝还真是不能不办。须知就是前阵子敬亲王出宫开府的事儿,都有人私下里议论皇帝是要排除异己什么的,若是这回连生辰也不给袁太后办,更不知道有人要说什么了。 沈夫人也只是说这么一句。她嫁了沈大将军这些年,别的或许不知道,这“不妄议皇家事”却是学到了的,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也不过说了这一句就闭了嘴,跟许碧又商议起礼单来——沈家可不比梅大儒家,这送的礼若是不够精致用心,那可就大大没脸了。 其实准备这种礼物,沈夫人素来做得不错,只不过这回有些心浮气躁,难免略疏漏了一两处,此时自己看看礼单也发现了,只得自说自话又补了几件。许碧也不多说,听了沈夫人安排,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回了自己院里。 才进院子,就见芸草两眼发亮地等在门口,见了许碧便小声道:“大奶奶,有大爷的信!” 许碧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里,只见九炼正等在那里,一见她便连忙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竹筒,筒口上以蜡封住。九炼捻开蜡封,又从里头取出一小卷纸来,上头蝇头小楷,也就写了二十几个字。 如果有铅笔就好了,再写简体字的话……许碧的念头在心里一闪,暗恨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其实铅笔实在也并不很难做的。 “大奶奶——”九炼的话打断了许碧的念头,连忙仔细看那纸条,只见虽是寥寥几个字,言语也不甚详尽,里头的内容却颇有些令人心惊肉跳。许碧将那纸条握在手里思忖了片刻,才抬头看着九炼:“这事儿,你早知道了吧?” 九炼低头道:“大爷离京前,是跟小的交待过几句。原是想,若事不至此,也就不必说出来教大奶奶担惊受怕。只是——如今看来,那一位是铁了心了,果然是要下手。” “只要有这点心思在,迟早会动手的。”许碧叫知雨把廊下的茶炉提了来,把那纸条扔到风炉里头,眼看着它化成一片白灰,又搅碎了,才淡淡道,“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倒真不愧是姓袁的,果然蛇鼠一窝。” 知雨也看见了那纸条上的字,这会儿却还有些半懂不懂的,懵然道:“那,那要怎么办?大爷立了军令状,会不会有危险?” “少将军才不会有事!”九炼不无骄傲地挺了挺胸膛,“便是涵翠关再险峻十倍,也休想挡住少将军!” 他一说起沈云殊在军中,便不自觉地把“大爷”换成了“少将军”,骄傲溢于言表。知雨看他那样儿就想跟他拌嘴,想到这说的是沈云殊,只好把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能大意!大爷若跟你似的可就糟了……” 九炼不服气地鼓了鼓嘴,却不好反驳。既不能说沈云殊像自己才好,也不肯承认若像自己就糟了。 许碧虽然满怀心事,也不由得被逗得笑了笑,摆摆手道:“你们两个且别闹了。如此说来,这回太后生辰,只怕就是要下手了?” 九炼忙把自己拉回到正题上来:“正是。依小的看,大奶奶还是称病吧。” 许碧却摇了摇头:“这时候称病,未免太假了。” 九炼急道:“这有什么呢?大爷远在边关,战况又不好,大奶奶忧心大爷,病上一病,有什么假的?倒不是小的怕事,大奶奶也要替哥儿想一想……” 许碧沉吟了一下:“只怕宫里不会允许……” 知雨原不知内情,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称病?这是——宫里……若这么说,大奶奶是该称病!大爷在边关,这是极好的理由了。” 许碧叹道:“只怕我称病,宫里会派人过来,到时候万一看出破绽,反是给大爷添了麻烦。”太后这时候动手,还是在皇帝意料之中,正所谓知己知彼,皇帝还占着优势。可若是她这里弄得不好打草惊蛇,让袁太后又缩了回去,下回再不知何时出来咬人,那反是不好了。 “咱们有王太医呢!”九炼自告奋勇,“小的去请王太医想办法!” 许碧想了想,到底还是按九炼说的,“病”倒了。理由也十分充分,九炼从外头打听来消息,说沈云殊前往涵翠关,却中了北狄人的埋伏。虽说到底还是全身而退了,可有军令状在先,期限已不剩多少,处境颇为艰难。 西北军情紧急已经有些日子,身为沈云殊之妻,许碧自然担忧。更兼江浙海港又出事,如今牵连出来好几个官员,还有人上表弹劾当初力主修建海港的沈家父子。如此内外交困,沈家大奶奶病了,也在情理之中。 “大奶奶,宫里的大监来了……”芸草从外头进来,面带忧色。这忧色一半是装的——大奶奶病了,身边侍候的丫鬟们自然要忧虑;一半却是真的——宫里前日刚来了太医,诊过脉说确是忧思过度,今儿怎么又派内监过来,可是看出了什么,还是说就算报病,也得进宫? 来的这内监,还是前日带着太医过来的那个朱公公,宁寿宫的主管太监,两次都是亲来,也不算宁寿宫不给沈家脸面了。 朱内监跟大部分内侍一般生得双颊微团,面白无须,说起话来也轻声细气的,就是嗓子有些尖,怎么都带股子阴劲儿:“沈淑人今儿可好些?” 许碧脸上涂着王太医特制易容水,从里而外地透出一股子蜡黄来,便是换了见客的光鲜衣裳,也衬不出点血色:“已经好些了,倒劳动大监又走一趟。” 旁边芸草便嘴快地道:“大奶奶又给人宽心呢。都病得这样,倒还说这些话。但凡大奶奶自己能宽宽心,也不至于……” 知雨便轻轻斥责了一声:“又多嘴。朱大监面前也显你嘴快,没规矩!”上前给朱内监斟茶,顺手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陪着笑道:“大监前儿是听太医说过的,我们大奶奶就是心里忧虑。不知道大监从宫里过来,有没有——那边的消息?” 朱内监顺手把荷包揣进了袖子里,脸上仍笑眯眯的:“咱家不过是在后宫走动,前朝的事儿还真不知晓。说起来沈大人在边关,沈淑人自该是消息最灵通的,这怎么倒……” 知雨心里暗恨这朱内监,钱都收了,居然还一点口风不露,着实可恶!但面上也不敢露出来,只叹道:“大监这话说的……但凡能有确切消息,我们大奶奶也不至于急成这样,都想着往西北去了……” 朱内监哟了一声:“这可使不得。那边兵荒马乱的,沈淑人还病着,怎么能过去?”眼珠子一转,叹道,“咱们虽在宫里,都听说沈淑人和沈大人情深,果然不是虚话呢。说起来,沈淑人也是极有福气的人了,跟沈大人和睦不说,这头胎就一举得男,就是宫里的娘娘们,也多有不如呢。” 这话可说得实在让人不敢接。宫里的娘娘们有些日子其实过得也真不怎么样,可是这话你敢说出来的?你敢说皇上的妻妾过得不如你?难不成你比娘娘还尊贵,你丈夫比皇上还厉害? 知雨心里又把朱内监骂了一顿,忍气道:“大监这话,我们大奶奶可不敢当,谁能跟宫里娘娘们相比呢?能进宫伺候皇上,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朱内监嘿嘿笑了两声道:“姑娘说的是。说起来,谁要是被宫里头贵人看上,那真是福气。” 知雨听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自家大奶奶都是嫁了人的,怎么也不可能被什么“贵人”看中,这姓朱的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许碧却听出点不对劲来,果然朱内监接着就道:“说起来,宫里头两位皇子也都大了,先帝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在挑伴读了。” 所谓伴读,其实就是陪玩耍陪读书的小伙伴。先帝是嫡出皇子,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他的母后为替他拉拢势力,两岁的时候就开始给他挑选各臣子家年纪相仿的孩子入宫陪他玩耍,称为伴读。 其实两岁的孩子,有什么可读的,不过是个拉拢的借口罢了。只是如今朱内监提起这话来,明显的意有所指。许碧心下警惕,脸上勉强笑了笑,抬手按着太阳穴道:“到底是皇子们,外头人家这般大小的孩子懂得什么,别说读书,有些连说话都还说不周全呢。” 朱内监却像是没看见她这副病容似的,仍旧笑笑地道:“别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贵府的哥儿,太后都听说了,极是活泼聪明的。咱家这回出来,太后还说呢,这回沈淑人若病着不能进宫也就罢了,哥儿千万要带进宫去,也让太后瞧瞧,说不定就跟皇子们投了缘呢……” 朱内监走了好一会儿,知雨才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个,这个该死的阉人!”拿了那么大一个荷包,却是一点都不肯相让,怎么不让银子噎死呢! 许碧脸色阴沉:“果然是要一网打尽了……”袁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逼着她进宫呢。元哥儿才多大,倘若没有亲娘在身边,她如何能放心让沈夫人带着进宫? “那,那怎么办?”知雨也没了主意,“若不然,到那天咱们就是硬不让哥儿去,难道宫里还能下来抢人不成?” 抢人倒未必,但倘若这样拒绝,只怕就要引起太后的疑心了。许碧沉吟了一下,断然道:“元哥儿不能进宫,还是我去!” 朱内监这几天之内往沈家去了两趟,皇帝自然立刻就得了消息:“母后这是——到底是姓袁啊。”别看袁氏父子倒了之后她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对袁胜兰都冷淡了,可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忘要把沈家的人也圈进来啊。 送上消息的自然是平安,此时躬身垂手,并不多说话。皇帝略略出了一会儿神,问道:“西北那边如何了?” 平安的腰又躬下去一点,轻咳了一声,用一种十分奇妙的语气道:“战况不佳啊。奴婢听说,沈大人大约是数年未在西北统兵,此次手下所率兵将也不甚服管,以至于涵翠关不但未曾夺回,听说还有关卡失守。如今,如今有那军令状在,沈大人压力极大,已经准备率军出关,要冒险从后背袭击北狄,这——实在是……奴婢不大懂这些领兵打仗的事儿,可也听说那关外是北狄人的天下,这出了关,只怕对我军不利呢……”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了,忽然拿起手边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怒声道:“才不过离开西北几年而已,怎么兵将就不服管了?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去,命人速传朕的旨意,军令状之事从缓,沈云殊多年镇守西北,功勋卓著、经验丰富,如今临危受命,自当多给他些时间。再有,从京卫之中,拨三千人增援边关!” 砸掉茶杯的声音在安静的延和殿里听起来格外清楚,震得殿外伺候的宫人内侍们都不由得心头一跳,至于皇帝后头那些话,虽然越说越压低了声音,但正因为延和殿这些日子都静得落针可闻,所以仍旧是有人听见了。 大约傍晚的时候,消息就送到了宁寿宫。 “京卫三千人已经离京了?”太后刚刚看完敬亲王的功课,脸上犹带着点笑意,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是。”殿内一角站着的人垂着头,有些看不清面目,“是秘密离京的,只说是去西山受训,不过仔细查了查名单,大都是沈云殊到京卫之后用的人。”若不是因为有这名单,还真不能确定这些人突然离开,究竟是真的训练,还是悄悄去了边关。 “三千人……”太后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也不算多。若真心要帮姓沈的,何不就把京卫都遣了去。” 殿角的人恭声道:“京卫若都离京,京中必然慌乱。这三千人说是调防受训,不大起眼,可都是京卫之中的精锐。何况有皇上密旨,他们必定听从沈云殊,边关若得这三千人,沈云殊便是如虎添翼,必能守住边关的。” “都这些日子了……”袁太后不满地皱了皱眉,“这般做好了的陷阱,都未能结果了姓沈的?” 殿角那人到现在才稍稍抬起头来,若是此刻换了是梅若明甚至许瑾在此,说不定都会认出来,此人正是那日灯节上,跟在卢节身边的人。虽然他此刻身上穿着内侍的衣裳,脸上原本的胡须也剃了干净,但在外奔走被风吹日晒变成了微黑色的皮肤,却不是宫里那些面白的内监可比。 “沈云殊毕竟是一员良将。”此人答话恭恭敬敬的,却也并不胆怯,“何况西北是他沈家父子经营十数年之地,并不是三两年就能夺过来的。如今西北军中服膺沈氏父子者仍是极多,能逼他立下军令状,已然是尽力了。不过娘娘放心,有这一纸军令状在手,沈云殊也跑不了。” 太后嗤了一声:“军令状算什么?他若真回来了,皇上一句话,照样能赦了他。” 那人微微一笑:“那也得他先能回得来,然后,还要能见得到皇上。” 袁太后斜了他一眼:“皇上当然是能见到的。”她说得意味深长,尤其在“皇上”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殿角之人又笑了一下:“太后娘娘说的是,皇上总会有的。”但究竟是不是沈云殊想见的皇帝,那就不得而知了。 袁太后目光有些飘忽,仿佛在透过眼前看向很远的地方,半晌才缓缓地道:“想当初,太子住进东宫的时候,有多热闹……” 殿角之人知道她说的是前太子。那会儿端王既是长子,母亲又得宠,袁太后为压倒他们母子,将立太子的大礼办得格外隆重,只是如今,前太子的儿子,怕是住不进那地方了。 “日后,敬亲王成亲生子,自然东宫又会有主人的。”能登大宝才最要紧,做不做太子,住不住东宫,又何必如此纠结?真是妇人心思。 袁太后回过神来:“说的也是。”略一沉吟,又道,“昭仪那里——那毕竟是我族侄女。” “是。”殿角之人躬了躬身,“娘娘放心,都遵娘娘的意思。”一个女子罢了,其实他们本来也并不打算血流成河。只要敬亲王能登上皇位,少死几个人并没什么不好,尤其是那些无子的妃嫔们,横竖是都要青灯古佛过后半辈子的 ,跟死又有什么两样呢?若是她们不闹事,留着也无妨。 袁太后微微点头,不说话了。殿角那人等了片刻,便悄悄退了出去,像个内监一般低着头,微弓着腰,顺着墙角走了。 袁太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目光有些阴冷。此人虽是卢节的得力心腹,却太阴险了,不是能长久留着的人。再说,敬亲王登基,固然需要有力的外家相助,却并不是要有外戚干政,卢节此人野心如此之大,若再加之以阴险深沉的助力,只怕等敬亲王成长起来的时候,卢家已经尾大不掉了。 不过没关系,如今,还是扶敬亲王登基最为重要。若不是卢节有野心,此事单凭她一个女流,哪怕曾经掌管宫禁二十余年,也是办不到的。至少在此时此刻,卢节的野心来得正是时候。 至于说日后……袁太后嘴角不易觉察地弯了弯,总有办法的。当初她的儿子,贵为一国储君都无声无息地被人算计了,卢节,又算什么呢? 袁太后强压下心里骤然涌起来的愤怒和痛苦——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一想起她的儿子,仍旧是锥心之痛。 思绪转到几日后的寿辰上,袁太后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京卫三千精锐一走,成功的把握已经有了八成,等沈云殊回来?哼,他也得先有命从西北回来才行!除掉袁氏父子,就是斩断了她的臂膀,这笔账,不单是在西北,过几日,她就要先在宫里,跟沈家的女眷们好好算一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3.寿宴 能得入宫参加太后的寿宴, 说起来是件长脸的事儿。盖因此次太后说不大办,能得到邀请进宫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如那些想着巴结敬亲王,谋个侧妃之位的人家,多半是还得不着这份儿脸面呢。 只不过这种脸面上的好处,伴随着的都是里子受罪, 比如说太后的寿宴明明要近午时才开宴,一干外命妇们却都要早早便收拾整齐, 坐着马车到宫门前等候。 这样的场合, 凡有诰命之人都要按品大妆,穿着诰命服, 以示郑重。诰命服这个东西吧,用料自然是好的, 上头的刺绣亦是精细繁复,还有相配的云肩霞帔, 看上去端庄华丽,确实令人炫目。可是要说到穿吧, 那可就真是——夏天太厚冬天太薄, 反正永远让你觉得不合宜就是了。 纵然已是夏末, 太阳升起来之后气温仍旧在迅速上升, 马车里摆的冰已经将要化尽, 前头终于有了动静。 “可算是能进去了。”沈夫人的品阶比许碧更高,诰命服也就罢了,头上的首饰也戴得更多更沉重, 坠得头皮都发疼,这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进宫也还是顶着这一身儿,总算也能活动活动,不致在这马车里一直坐着——头顶的阳光已经快要把车厢晒透,又不能随便拉起窗帘,真是闷死人了。 沈云娇擦了擦脸上的汗,将窗帘掀起一小角往外看,忽然道:“梅家的马车先进去了。” 她说的梅家当然是指梅大儒家里,而不是承恩侯府了。承恩侯是一等侯,排在沈家之前是理所当然的,但梅大儒家里连个正经的诰命都没有,居然也排在众人之前,显然是沾了姓氏的光。 “还有宁远伯府的马车呢……”沈云娇眼睛尖,看见承恩侯府的马车后头还跟了一辆往前走的,不由得撇了撇嘴,“他家如今倒起来了……”她来京城这些日子了,从前哪里还晓得有个宁远伯,如今这都能排到沈家前头了,可不是起来了么。 沈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把窗帘拉下来:“在外头别这么冒失。”宁远伯府算个什么,不过是想往敬亲王身边塞人罢了,说白了也不过是送女做妾,反正她是看不出来,梅家结这么个亲家有什么长脸的地方。 许碧也从窗帘缝隙里看了一眼。刚才她看见了佑亲王妃的马车,后头还跟了一辆小些的,看来是今日袁胜莲也进宫了。 “西北正打着仗,海港那边也还没清查完毕,今儿进了宫,二妹妹千万不要随意走动,,就跟紧了夫人。”计划安排得再周详,也怕有所纰漏,许碧不得不叮嘱一下并不知情的沈夫人和沈云娇,免得到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沈云娇有些不悦:“我自是晓得的。既是进宫,又如何会乱走!”她的确是进宫的次数少,可也不是那不懂规矩的,还要别人来叮嘱么? 许碧沉声道:“这会儿父亲和大爷都在风口浪尖上,有那想着拉下他们的,一时得不了手,把主意打到咱们女眷头上也是说不定的。不说别的,妹妹只看我这病着,太后还着人叫我必要进宫,就该知道了。” 沈云娇倒真没想到这事儿,不由得倒有些紧张起来:“他们,他们想做什么?”她也不是没出去应酬过的,别看都是女眷,面儿上大家言笑宴宴,个个温婉,其实暗地里的小手段不说,阴谋诡计也着实不少。这后宫比之寻常人家的后宅更甚,何况又是在袁太后的地盘上,若是袁太后想做什么,在她寿宴之上,沈家女眷岂不是任人欺侮? “妹妹也不用太过惶恐。”许碧看着外头已经有内侍朝沈家马车摆手示意,知道终于是轮到她们进去了,“只要别随意走动,不管做什么都先与夫人和我说,千万莫落了单就是。” 沈云娇被许碧这一番话说得心下惴惴,直到进了宁寿宫,心里都有些毛毛的。 袁太后这场生辰宴虽说是不大办,但她是一国太后,单是京城内外有名有姓的命妇们——还不算那些五品以下的小官儿——就把一个偏殿坐得满满的,一眼看去,到处都是蹙金的翟纹和孔雀纹,就连五品命妇所穿的鸳鸯纹都黯然失色了,再加上众人所戴的首饰,真个珠光宝气,耀人眼目,便叫谁见了都不由要赞一声:好一场盛会。 许碧坐下来,便游目四顾,只见妃嫔当中,有子的几个都在座,两位皇子一位皇女都由乳-母宫人们照看着,在殿内玩耍,只等着袁太后来了,向祖母当面拜寿。只是无子众人中,袁胜兰却不见影子,就连袁胜莲也不在佑王妃身边。 注意到这一点的可不止是许碧自己,便有人笑道:“诸位娘娘们都来了,昭仪娘娘怎么还没到呢?莫不是在里头陪伴太后?” 许碧瞥了一眼,认得这是梅党的一位侍郎夫人。果然梅贤妃便接口笑了一笑道:“袁昭仪身子不适,今儿一早在宁寿宫给太后祝过寿,就回去歇着了。” “哎哟,这好日子怎么——”侍郎夫人说了半句话,便笑道,“瞧臣妇说的,到底昭仪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儿,太后娘娘自是心疼的。” 梅贤妃掩口笑道:“可不就是呢。太后娘娘一向疼她,教我们都羡慕得紧呢。” 底下一些小妃嫔们便跟着附和起来,还有些外命妇彼此交换着眼色。仅此一幕,就能看出来梅贤妃如今在宫里,的确不是从前可比了,不说一呼百应,怕是有些妃嫔,也已经将她当做未来的皇太后在奉承了。 许碧默然看了一眼上头的梅皇后。 梅皇后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与身边的几位妃嫔和命妇说话,声音亦不高,听起来仿佛有点中气不足似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苍白,只态度还那么稳重温雅,似乎失子之痛已经过去,她又是从前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梅贤妃口中说着话,目光也有意无意地向梅皇后瞥了过去,待看见梅皇后自管与人说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这边,不由得又是有些不甘,又暗暗地松了口气,自己也觉得有些矛盾。 自从梅皇后以病了为借口一直拒绝皇次子入住交泰殿后,梅贤妃就陷入了一种既焦躁又心虚的复杂情绪之中,她无数次地安慰自己梅皇后只有这一个选择,可不知怎么的,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想法是绝对没错的,可仍旧觉得心中不安。 因此,如今她有意无意的,总想去试一试梅皇后。若是梅皇后一直听之任之,仿佛就能证明梅皇后确实已经认命了似的。可当真看见梅皇后这视而不见的模样,她却又莫名地有些焦躁——难道即使到了如今这地步,她离皇太后的宝座也只是一步之遥,梅皇后却仍旧不将她放在眼里吗? 只是这是袁太后的寿宴,内外命妇齐聚,梅贤妃再怎么也不能没了分寸,只能将这一口郁气咽了下去,正要岔开话题说点别的,就听梅皇后忽然抬手指了指前头,温声道:“苏美人怎么只喝那酸梅汤?虽说这东西解暑,喝多了却怕败了肠胃,还是少喝些的好。这茶水虽是温热的,喝下去却与身体有益,倒不如多喝两杯茶呢。”吩咐身边的捧雪,“叫他们把这酸梅汤撤了,与苏美人倒杯温温的茶来。” 梅皇后这几句话,引人众人目光一时都落到了苏阮身上。苏阮手里正端了一碗酸梅汤,喝也不好,不喝也不好,只得起身道:“谢娘娘关怀。妾只是觉得今儿这酸梅汤做得适口,不觉多喝了一碗,这就换了茶来……”其实她就只喝第二碗而已啊。 梅贤妃却是微微变了脸色,笑了一声道:“今儿这酸梅汤我喝着酸得厉害,苏美人却说适口,该不会是有好消息了吧?” 这下殿内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小公主才刚刚一岁呢,苏阮若是又怀上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了。没见许婕妤和梅贤妃,儿子都大了,却也再没消息吗?更不用说那些跟她同年进宫,却始终没见动静的嫔妃了。 苏阮倒怔了一下。她自生了小公主之后,因是被苏林两家闹了那么一出,孩子固是早产,自己身子也有些伤着,癸水就有些不准了。王御医尽心尽力给她调养了一年,仍旧有些延迟。是以这会儿梅贤妃忽然说起来,她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梅贤妃目光闪动:“怎么,难道这个月太医没来请脉吗?”该不会是这苏氏有孕,却悄悄瞒着吧? 梅皇后已经淡淡道:“王御医前几日去了苏府,太医院似是没安排人过去?”沈府大奶奶病倒,王御医往沈家走了几趟,宫里就没顾得上。如苏阮这样低位的嫔妃,一月也只有那么一回请脉,王御医没去,太医院也没大上心,倒把这一次给错过去了。 苏阮自己定下心来略一回想,这得有一个半月未曾请脉了,因这阵子经调养,自觉身子好了许多,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所以便是王御医未来,她也不曾着人去太医院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难道当真是有喜了? “这样好日子,倒是不好宣御医……”梅贤妃心里一阵酸气上涌,“皇后娘娘这里不是有懂脉的医女?不如叫来给苏美人瞧瞧?若真是有了好消息,倒是双喜临门,否则瞧着苏美人自己都懵懂,可别有什么闪失——说起来,这都已经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没个算计……” 殿内一众女眷都识相地未曾接话,梅皇后淡淡一笑:“贤妃说的是,把人叫来罢。”梅贤妃是什么意思她很懂得,不过是疑心苏阮根本无孕,是她这个皇后故意把话说得教人疑惑,生出些别的心思来罢了。既然这样,那就要立时分辨个清楚。若是苏阮无孕,不管是谁也就休想兴风作浪了。 当然,若是诊出无孕,那苏阮少不了被心怀妒意的妃嫔们私下讥讽一番。不过这又关她什么事呢?身为皇后,关心疑似有孕的妃嫔难道有什么错?便是有人要说,也不过必定是说苏阮为了争宠,故意大喝酸梅汤,引得皇后关心罢了。 梅皇后往后倚了一下。自小产之后,她时时觉得有些腰酸头重,请脉的御医开的都是疏肝清浊的方子,只是不顶什么用。近来还添了些下红的症状,净凡说她是郁结所致,倒是与御医们开的方子一致。 只是,就算知道原因又能怎样呢?难道知道了她就不会郁结了么?那可是她盼望了许久,又在意料之外的孩子,却那么轻易就失去了。她在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有多么狂喜,小产之后就有多么痛苦和愤怒。尤其是——下手的,还是自己的母亲。 捧雪去唤净凡了,梅贤妃又跟旁边的人说起话来,仿佛一副很不在意苏阮是否有孕的模样。梅皇后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心里暗暗冷笑——这阵子,梅贤妃时常拿话试探她,难道以为她看不出来?真以为有了个儿子就稳操胜券了? 梅皇后漠然地又扫了承恩侯夫人一眼。亏得当初有孕之后,她还真以为母亲也是为她高兴的呢,结果——转眼之间,事实就狠狠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打得痛彻心肺。 同是梅氏女,同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为何在做母亲的眼里却是天差地别?梅皇后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不过这也无妨了,既然梅家不把她当女儿,那她也就不必再顾忌什么家族了。 当然,或许父亲,父亲还是重视她的,但……梅皇后垂下眼睛,握紧了手里的茶杯,若是父亲真的重视她,就不会想做什么外戚!若是父亲想做外戚,那么,她也就不必再惦记家里了…… 被召来的“医女”正是净凡。 净凡原想着伺候了皇后生产,无论生男生女,她都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有这份功劳,只要皇帝一句话,她的假孕药卖给宫里妃嫔的罪也就一笔勾销,还能得些赏赐,逍遥自在去过下半辈子。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皇后竟小产了!虽说皇帝没治她服侍不力之罪,但净凡一想起当初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就觉得心里发毛——是她说皇后并非身子不适才小产,而是因为食用了不当之物的,而之后此事便平息下来,再也没人提起了。 净凡在后宅女眷当中厮混多年,对这些把戏一清二楚。皇后越是一言不发,就越证明这里头的水太深,而她这个知情人,将来还能不能活下去,只怕就得看皇后是否慈悲了。 为此,净凡在宫里真是战战兢兢、尽心尽力,这会儿被叫过来,也是仔细给苏阮两手都诊过,才向皇后道:“奴婢诊着苏美人极像喜脉,只是脉象尚浅,便是有喜,多半也只在一月多些,若是再过半月,当可确诊。” 殿内顿时就热闹了起来。虽说是“脉象尚浅”,但宫里对喜脉本就拿手,且这种事,若不是心里有了七八分把握,哪里会说出来呢?否则让贵人们空欢喜一场,不定这诊错脉的要倒什么楣。别的病症可以往大里夸,唯独喜脉是要慎之又慎的。 梅贤妃脸色顿时有些阴沉。承恩侯夫人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小女儿这也太惹眼了,自打生了皇次子,就有些沉不住气似的;可这妃嫔有孕对皇帝可是大喜事,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种场合将不满带到脸上来。 幸好梅贤妃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开口便笑道:“果然今儿双喜临门,真叫我说中了。” 承恩侯夫人这才放下心,忙附和道:“可不是。太后娘娘寿辰,又添这一重喜事,真是好极了!” 众人正热闹着,便见袁太后自内殿出来,含笑道:“什么双喜临门?在里头就听见你们热闹了。” 梅皇后款款起身,也含笑道:“正要给母后道喜。方才苏美人诊出了喜脉,我们正在说,这可是沾了母后的福气,方能双喜临门的。” 太后略有些意外地扫了苏阮一眼:“苏美人又传喜讯了?这倒难得。”这苏阮看着也不是什么宠冠六宫的样子,也没见皇帝夜夜留宿她宫里,竟然又有孕了,倒是真人不露相呢。 不过,有没有孕,也无所谓了。太后淡淡地想,目光只在苏阮身上一转就移开了,哪怕她能再生个皇子呢,又能如何?过了今天,一切就都定了。 太后态度淡漠,殿内一众人等自然也就跟着冷淡了下来。苏阮倒是松了口气,悄悄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去,一手轻抚着小腹,抬头对不远处的许碧笑了笑。 既然袁太后到了,寿宴自然开始。说是简办,山珍海味也是半点不少的,流水价送上来,摆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些佳肴大都是摆门面的,今日来赴宴的人也不为口腹之欲,许多人还是在家中用了点心饭食才来的,不过是动几筷子罢了。 袁太后坐于上方,与几位一品诰命相谈甚欢的模样,便有人问起敬亲王。袁太后脸上笑容更深:“他呀,嚷着要过来陪我,只是今儿的功课还没做完呢,自是要先做功课去。” 当下便有人赞袁太后教导有方,却听有人笑道:“敬亲王忙着不能过来,怎么也没见袁昭仪呢?” 这分明就是生事了,袁太后脸上的笑容也就沉了沉,淡淡道:“那孩子也是个孝顺,赶着要给我生辰绣个屏风出来,倒闹得有些不自在,是我叫她不必过来的。横竖一早就给我祝过寿了,孝顺也不急在这一时,长长久久的才见情份呢。” 底下说话的人自是奉承梅贤妃的,本不是什么诰命夫人,不过是个五品宜人,一听袁太后话里强硬起来,立时便缩了头,勉强笑道:“昭仪娘娘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儿,自是孝顺的……” 梅贤妃接口笑道:“要不然太后娘娘最疼昭仪妹妹呢,上慈下孝,我们看着可羡煞了。” 袁太后瞥她一眼,含笑道:“难道我又不疼你们哪一个?既这样,把贤妃的位子挪到我身边来,今儿咱们也上慈下孝一回。” 她难得这样打趣的口气与梅贤妃说话,倒让梅贤妃怔了一怔,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袁太后看她这样子,笑了一笑,抬眼看看殿外:“今儿天气倒还不算热,我这园子里睡莲花开得正好,还有那些花匠,也不知怎么培育的,竟还有这会儿开的芍药花,想必也摆上了,谁若爱看的,只管去瞧瞧。尤其是小姑娘们,也别拘束着了。” 今儿跟着进宫的女孩子还真有几个,听着就露出了好奇之色。睡莲花也就算了,这个时候还开的芍药少见,须得是极有经验的花匠才养得出来。且能摆到太后寿宴上来的,又岂是寻常品种? 袁太后看了便笑:“都去吧都去吧,赏过了,也叫人剪几枝来给你们簪着。” 如此一来,连一些年轻妃嫔都起身到花园里去了。许碧看了一眼座上的袁太后,低声向沈夫人道:“夫人也带着二妹妹,跟我一起去花园里走走。” 沈云娇早想去了,只是碍着许碧来时在马车里说的话,不敢乱动,这会儿听了,自然欢喜。沈夫人倒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跟着许碧也起了身。 宁寿宫的园子是极精致的,那些芍药花果然养得好,大朵大朵地开着,当真是姹紫嫣红夺人眼目。许碧却无心欣赏,瞥着苏阮也从殿内走了出来,便不动声色地过去,随手拉了苏阮低声道:“姐姐当心些,今儿风大,别吹着了。” 今日明明没什么风,苏阮只微微一怔,便低声道:“我正是来寻妹妹的。皇上那日到我那里去,还提过妹妹。”当时她只当闲谈,与皇帝说起当初结拜之事,皇帝便说难得两人有情份,让她以后多与许碧亲近云云。 那会儿苏阮只以为皇帝闲话家常而已。可如今许碧说出这么句话来,再与当时皇帝所说的话一对,苏阮顿觉不对,只是还没等她跟许碧再说几句,就听宁寿宫外头隐隐有声响传来。 她们站的这地方离着宫墙不远,虽有嬉笑之声,却仍能听见外头像是有一队人经过,脚步声中似还混着呼喝。 后宫之内自也有侍卫值守寻视,有脚步声不足为奇。但自宁寿宫外过,又是太后寿辰,却有喧哗呼喝之声,这便不合规矩了。许碧与苏阮对看一眼,猛然听见宁寿宫大门处有宫人一声惊呼,抬眼看去,已有一小队侍卫鱼贯而入,把住了宫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4.逼宫 宁寿宫开宴之时, 景阳宫却是冷冷清清的。 袁胜莲在这坟墓似的内殿里坐着,简直如坐针毡。自她上次把那东西悄悄夹带进宫给了袁胜兰之后, 日子就过得提心吊胆。偏偏袁胜兰这里半点动静都没有,让她这颗心始终没法落到实处。 袁胜兰倒是稳稳地坐着,也不说什么话,就自管喝茶。袁胜莲越坐越是心浮气躁, 终于忍不住陪笑道:“今儿是太后生辰,姐姐难道不去宁寿宫吗?” “我都不急, 你急什么。”袁胜兰仍旧稳坐着, “去了又如何?如今我去不去,谁还在意不成?你去不去, 就更不相干了。” 袁胜莲冷不防被她刺了一下,心里暗暗咬牙。她的确是不相干, 但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袁家人逼迫的? 这会儿, 袁胜莲真是巴不得袁胜兰胆子大些,赶紧把袁太后一杯毒酒毒死就算了, 到时候袁太后死在族侄女手中, 帝后二人也就干干净净了却一桩心事, 手上半点儿血也不沾。凭着这份儿功劳这, 她总能改头换面, 另寻个地方开始新生了吧? 袁胜兰瞥了她一眼,对旁边的红衣道:“酥酪做得了吧?” 红衣忙道:“都弄好了,酸梅汤和冰也弄好了。” 袁胜兰这才款款起身:“那咱们给敬亲王送过去吧。”又瞥袁胜莲一眼, “你与我一起,给敬亲王送了东西,咱们与他一起过去给太后祝寿。” 袁胜莲实在坐得够了,只想直接去寻佑王妃,推辞道:“妹妹是什么身份的人,哪里好与姐姐一起的……” 袁胜兰冷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你还指望着跟我脱了干系不成?”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袁胜莲恨得咬牙,却也不敢在这时候跟她对着来,只得跟着起身,便听袁胜兰吩咐红衣道:“拿我屋里那一套玛瑙碗。敬亲王小孩子心性,就爱用那个装酥酪。” 虽是夏末,这时候太阳当空,热力也是不小。袁胜兰有个辇子,袁胜莲却是没有,只能顶着阳光一路走到了宁寿宫旁边的致远斋。 这里就是敬亲王读书的地方,不过离着宁寿宫太近,今日那边如此热闹,敬亲王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其实这会儿教他读书的师傅已经结束了课程离开,只留下些功课。敬亲王有一搭无一搭地拿笔胡乱写着字,耳朵却竖起来直听着宁寿宫那边的动静。如今袁太后管他越发紧了,整日只叫他读书。敬亲王从小儿受宠惯了,被拘得受不得,时常想着怎么逃过伺候的宫人眼睛,去偷懒玩耍什么的。 伺候他的宫人远远见袁胜兰过来,便觉得一阵头痛。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位袁昭仪是太后的族侄女儿,可太后却不让她跟敬亲王亲近,说是怕耽误敬亲王读书。可偏偏敬亲王近来喜欢这位昭仪娘娘,只教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夹在中间为难。 敬亲王一见袁胜兰,却是顿时两眼发亮。袁太后在某些方面对他有求必应,在某些方面却又约束得紧紧的。比如说这样热的天气,又不让喝凉水,也不许吃冰,只有袁胜兰会给他带一点儿过来,他自然也就跟她越来越亲近了。 袁胜兰才把做好的酥酪端出来,那碎冰冒出的白汽就让敬亲王口水都要流了下来,连忙叫宫人:“快给我拌一碗,多放酥酪,少放蜜饯!” 伺候的宫人眼睛一瞥,旁边的内侍会意,先将酥酪端过去,自己舀了两口尝过,连一同送来的酸梅汤和蜜饯也都尝了。袁胜兰只做未见,取出几只深红色玛瑙碗,笑向敬亲王道:“上回你就说用这个碗好,这次我又带了来。” 这内侍是专门尝膳试毒的,一条舌头无比灵敏,这会儿尝着东西都是好的,并无半丝异味,便向宫人轻轻点了点头。宫人这才放心,将酥酪盛到那玛瑙碗里,给敬亲王端了过去。 这一套玛瑙碗是从一整块玛瑙石里雕出来的,颜色俱是深红之色,盛着那雪白的酥酪,再点缀几颗鲜红的蜜饯樱桃,果然好看。敬亲王看那酥酪还冒着凉气便心生欢喜,接过来便吃起来。 宫人忙道:“殿下慢些吃,这东西凉。” 袁胜兰斜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殿下吃个酥酪也要你们拘束着?这一整份酥酪也没有多少,能凉到哪里去?” 敬亲王不耐烦地道:“你们都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屋子就这么大,挤了这许多人,热得很!”袁太后怕他着凉,屋子里都不许摆大冰山,人一多着实是有些热。 宫人怎敢离开?可敬亲王发起脾气来又是不讲道理的。瞧瞧袁胜兰带来的宫人早识相地退到屋外,想想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众人就在外殿,她们也不能对敬亲王做什么,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没人盯着,敬亲王自然吃得开心。袁胜兰看着他吃,自己随手倒了一碗酸梅汤递给袁胜莲:“这一路过来也热了,你也喝一碗。” 这酸梅汤也是试膳内侍尝过的,袁胜莲一路跟着辇子走过来,也确是汗流浃背,此时看那深紫色的汤水盛在玛瑙碗内,还冒着白汽,着实诱人,不由得接在手里喝了起来。 一碗凉浸浸的酸梅汤入肚,从头到脚都似乎轻快了些。袁胜莲不由得长舒出一口气,忍不住伸手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 手里的玛瑙碗也先用冰镇过,表面结了一层白霜,袁胜莲下意识地轻轻转动那碗,却发觉碗底的汤水里似乎有些粉末。 刚才盛汤的时候是没有的。袁胜莲不由得回忆了一下。景阳宫精制的酸梅汤,煮好之后都要将其中的残渣滤去,令其澄澈透明,盛在碗中如紫水晶一般,万不会有什么碎末之类的,否则若是被贵人喝到,做汤的岂不倒了楣? 汤里没有,那这些粉末是哪里来的?袁胜莲无意识地想着,将只剩下一口汤水的玛瑙碗举到眼前看了看,忽然发现这粉末好像有点眼熟…… 宁寿宫里,全副武装的侍卫突然闯入,令园内的女眷们都有些吃惊,有离宫门处最近的妃嫔连忙躲闪,身边的宫人已经挡在前头开口道:“你们是哪里的侍卫?怎么敢如此无礼,不怕冲撞了贵人吗?” 没人理她。侍卫们把守住宁寿宫宫门,为首之人便径自往内殿走去。 这举动便实在是无礼得反常了。这些妃嫔宫人也都不是傻子,俱都往两边退去,惊疑不定地相互看着,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已忍不住往内殿里看去。 苏阮虽然猜到可能有事发生,但此刻乍见这些提刀佩剑的侍卫,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了许碧的手:“妹妹,这——” 许碧脸色也有些变了。这时间不太对,袁太后竟然是提前动手了!原本侍卫交班还要再晚一些,大约就是在寿宴将尽的时候,那会儿女眷们都要出宫,袁太后当然是不会让她们走的。再者,那时天色将晚,封闭宫门也更容易些。 可没想到,袁太后竟然提前动手了?许碧环视四周,但宁寿宫虽然不小,却是袁太后的地盘,无论她们藏到哪里,都还是逃不脱袁太后的掌握。 “这,这是怎么回事?”沈夫人也有些慌了。她虽然在西北住了多年,但从未亲临战阵,更不必说今日这等阵势了。进来的侍卫虽是不多,可把住了宫门,俨然一副瓮中捉鳖的模样,怎不令人心慌呢? “太后究竟想做什么?”许碧是说过袁太后可能要为难她们,可也没说是这等严阵以待的架势啊!但看这样子,似乎又不仅仅是对着沈家人来的,倒像是——沈夫人脑海里猛地闪过两个字儿,骇得她一时失了声,只把身边的沈云娇拼命往自己身后拉,似乎这样一来,别人就看不见沈云娇了似的。 想问出这句话的当然不止是沈夫人一人,此刻,尚在殿内的妃嫔诰命中,就有人失声问了出来,正是宁远伯夫人:“这是出了什么事?”她,她今儿带着女儿进宫是为讨好袁太后的,可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但根本没人搭理宁远伯夫人,那进入内殿的侍卫只是向袁太后按剑躬身:“太后,后宫已被控制,请太后下旨。” “什么?”梅贤妃失声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此刻殿内已然大哗,年纪最长的礼部尚书夫人也站起身来:“太后娘娘,这后宫之中诸多女眷,如何能容侍卫这般随意走动?” 这话说得还是客气的,没管侍卫所说的什么控制后宫的话,只说礼仪,其实已经极为委婉。然而袁太后听了这话却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一摆手,殿角里就悄没声地闪出两个内侍,上前一把架住了礼部尚书夫人,堵了嘴就拖了出去。 这下子殿内简直乱了套,有人大怒起身,有人大声质问,还有胆子小的尖叫连连,甚至于有当场晕倒的。那侍卫猛地抽出佩刀,一刀就将身旁一个绣墩劈开,大喝道:“噤声!” 那绣墩本是个低阶小嫔妃所坐,这会儿人去园子里观花了,倒是与她同住的另一个小嫔妃还在旁边坐着,这会儿见刀光一闪,虽然没劈到自己身上,也是吓得全身瘫软,整个从绣墩上滑了下来,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只这一下,殿内众人顿时噤若寒蝉。此刻,梅皇后才淡淡地道:“母后这是要做什么呢?” 众人目光都落在太后与皇后两人身上。袁太后瞥了梅皇后一眼:“倒是有点皇后的样子。”侍卫那一刀劈下去,连梅贤妃都脸色惨白,锯嘴葫芦似的不敢再说话,梅皇后却还镇定自如的模样,这一比较起来,立时便分了高下。 “母后让侍卫控制宫闱,难道是想逼宫谋反不成?”梅皇后还真不愧袁太后的称赞,轻描淡写地就把一众人等想说却不敢说的话给问了出来。 “谋什么反?”袁太后也是镇定自若,淡淡反问,“我是本朝太后,当今皇帝是我儿子,我谋谁的反?” “那母后是要做什么呢?”梅皇后讥讽地笑了一下,“原来母后还记得,皇上也是您的儿子……” “自然是我儿子。”袁太后回以冷笑,“若非如此,当年他岂能得此大位呢?既然我是他的母亲,少不得替他操心些。东宫立储是大事,他这回犯了糊涂,我可不能眼看着不管。” 听到这里,谁还不明白袁太后是什么意思呢?梅贤妃脸色大变,连忙用眼睛去搜索自己的儿子,却发现两个皇子都被乳-娘抱在怀里,可是身边却不是平日伺候的宫人,而是陌生的内侍,顿时更是慌了手脚:“你们大胆!这是皇上的子嗣!” 袁太后根本不看她,只将手一摆,几名内侍就拉着乳-娘往外走。两个皇子还有些懵懂,但看见身边都是陌生人,即使是小孩子也察觉出些不对来,都伸着手向自己的生母哭了起来:“娘——” 梅贤妃心里刀割似的,就要扑上去,只是她身娇体弱的,那几名内侍又是毫不客气,只一甩手就将她推倒在地,扯着乳-娘和皇子们就出去了,只听见小孩子尖锐的哭声还在隐约传来。 “我的孩子!”梅贤妃欲哭无泪,深悔方才只顾着计较苏阮有孕之事,竟没把皇次子拢在身边,若是如此,此时抱紧了孩子,大约母子也还不致分离。 许瑶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她也是只顾着惊骇,待到想起儿子的时候,皇长子也被人给拉扯了过去,根本不是她能抢得回来的了。 袁太后漠然看着伏在地上的梅贤妃,在殿内巡视了一圈:“淑姐儿呢?” 一名宫人答道:“小公主方才被苏美人带出去了。”苏阮去园子里,便叫乳母也将女儿抱着,一起带了出去。 袁太后轻嗤了一声:“倒是她上心。去,着人也都带到那边偏殿里去。还有,沈家人呢?也一并带进来——许氏可带着儿子来了?” 宫人答道:“没有。许氏是独自来的。” “哼!”袁太后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又环视了一眼满殿惊慌的女眷们,冷冷地道,“不用都吓成这个样子,好像我要血洗后宫似的。” “那母后是要做什么呢?”梅皇后看着两个皇子被带走,却也是神色淡漠的,“把皇子们带走,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方才我已说了。”袁太后此刻眼睛里也只看得上梅皇后了,其余众人根本都不在她眼里,“皇帝糊涂,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做得储君?皇后也当劝谏皇帝,国赖长君,要立东宫,就要择个年长的立才好。当初,先帝就是这么做的。” 国赖长君是没有错的,但没听说过东宫也要立年长太子的,毕竟皇帝还在位呢。且,皇帝总共有两个皇子,都是这么点儿年纪,皇次子不行,难道皇长子就行? 袁太后这话里,几乎已经是赤-裸裸地摆明了自己的目的。梅皇后冷笑了一声:“母后的意思,是要皇上立敬亲王为储君吗?” “为何不可?”袁太后反问,“敬亲王是皇室嫡传血脉,难道不可为储?” 话说到这份上,图穷匕见,已经再无可遮掩之处。袁太后与梅皇后对视着,半晌,梅皇后才笑了一声:“只怕朝中百官不服呢。” 袁太后毫无顾忌地向殿内一众诰命们一指:“可有人不服?” 诰命们全都是脸色大变。方才先出头的礼部尚书夫人已经被拖出去了,谁还敢再出头? 梅皇后扫了一眼诰命们,淡淡地道:“母亲说笑了,女眷们又上不得朝堂,她们服不服,又有何用?” 袁太后也淡淡地道:“皇后还想拖延时间,等皇帝来救吗?我既然调动侍卫,难道会只管宁寿宫这一处?这有什么用?就是杀了那两个小子,皇帝以后自然还会再有儿子。” 梅贤妃脸色大变:“你,你难道要杀皇上不成?” 袁太后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扫了她一下,又看向皇后:“皇后想必比她聪明些。这会儿怕是在等京卫吧?不过,皇后难道不知道?京卫里的精锐,已经被皇帝派往西北边关了。” “京卫还有人。”梅皇后眉梢一跳,神色却还镇定,“至少比母后这里的侍卫多。” 袁太后笑了起来:“是吗?不过若是宫门封闭,京卫又能如何呢?冲宫吗?等他们冲进宫来,怕是大事已定了。何况,沈云殊去了西北,京卫之中还有哪个能来救驾呢?皇帝这几年提拔上来的人,怕是没这份儿果决和能耐罢。” 梅皇后的脸色这才有点变化:“西北之事,不会也与母后有关吧?” 袁太后不答,只道:“皇帝也没什么识人之明,只除了沈家——想不到当初我叫他去西北,倒给他寻了这么一把子助力。若不是沈家,我袁家又何至于此!这仇,我是必报的。” 梅皇后冷笑道:“母后果然是要逼宫了。” 这话说得肯定,袁太后也不再绕什么弯子:“皇帝若是愿意让位于珏儿,为着这些年的母子之情,我也未必就要下狠手。” 梅皇后淡淡道:“母后为了大位,竟勾结外敌,不惜西北百姓的性命。说不会对皇上下毒手,谁会相信?” 袁太后不屑道:“天下自是珏儿的天下,北狄人算不得什么东西,我只不过借他们的手除去沈云殊罢了。” 梅皇后垂下眼睛:“若是皇上不肯答应让位呢?” 袁太后微微一笑:“那,既然他不肯做个孝顺儿子,我这个做嫡母的,也只能狠下心了。”她说着往殿外看了一眼,“他若愿意成全珏儿,我也可保全他的儿子,若是不肯,这两个自是留不得的。” 梅贤妃和许瑶都是脸色惨白。梅贤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呢?求皇后答应让位之事?别说皇后能不能做得皇帝的主,就算是皇帝答应了,那等敬亲王继位之后,他们又算什么呢? 皇帝算什么?她这个贤妃算什么?她的儿子又算什么呢?到时候,只怕连佑王那样的日子都没有,若不是一辈子高墙圈禁,就是被分封什么偏远之地,被人监视着过日子吧? 这还算好的,若是敬亲王忌惮他们,说不定悄悄的一点子□□下去,人就没了。 梅贤妃嘴唇颤动,却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梅皇后瞥了她一眼,仍是淡淡地道:“母后这些话与我说,实在没什么用。” “自然是要与皇帝说的。”袁太后此刻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会儿,皇帝应该也知道了,你们是生是死,就在皇帝一念之间了。” 这一句话把今日宁寿宫里的妃嫔诰命们全都算了进来。原本几个没生育的小嫔妃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会儿也都吓白了脸。袁太后这话说得太过疯狂,难道说皇帝若是不答应,今日她就要将宁寿宫里来赴宴的人都杀了不成? 只有梅皇后没被吓住:“母后这话也不要说得太满了。母后岂不是也在我们中间,也在宁寿宫?” 袁太后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不愧是做了这些年皇后的人,比你妹妹强多了!不过我这一把年纪也活得够了,珏儿若能得大位,我死而无憾;若是不能,我们娘儿俩就一起去地下见他爹,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笑声一收,看向梅皇后,慢悠悠地道:“我知道,你还想着皇帝能反败为胜,打败宫中禁卫,过来救你们!别想了。” 她眼里有点疯狂的神色:“若是今日大事不成,所有的人都要跟我一起死!” 说罢,她不等梅皇后再说话,便提高了声音:“把外头园子里的人都带进来!沈家的人呢?” 便听殿外一阵尖叫惊呼之声,引得殿内众人更是惶惶起来。顾充媛脸色惨白,紧靠在皇后身边,颤声道:“娘娘,怎么办?” 梅皇后不答,目光只在宁寿殿内巡视。片刻之后一群女眷们被赶羊一般赶进殿内,袁太后高踞座上,目光在众人中扫过,脸色却微微一变:“沈家人呢?” 梅皇后也抬眼看去,果然一群鬓发散乱,钗横钿歪的女子当中,并没有沈家的女眷。不但沈家几人不在,连苏美人及小公主也不在其中。 袁太后呼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们跑不出宁寿宫!给我把他们搜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