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根》 第01章 晚归 落日烧红天边。一整天烘烤,遍野葱绿的水桦香树耷拉着叶子,时有微风,懒洋洋地偏晃几下。知了关闭了午时的欢唱,死扒树皮上。准备归巢的鸟儿,放低脚跟,歇坐枯干枝头,眯夹着眼皮,偶有花蚊鸣晃,便撂撂头,随意梳理几下羽身,重又换回呆木姿势。有的,干脆把头埋进一边羽翅,提早入梦了。 丹红的天边渐成猪肝色。太阳烤裂的黄土下,偶尔传出几声虫鸣。锄禾的农夫张老杆牵着老马,尾随在自家那头年迈的老黄牛后,拖着缓步,慢悠悠地赶回路。山间小土路,静悄悄的,牛脖子上坠着的铜铃,应着老黄牛一前一后的步子,铃铛,铃铛响,提醒小路上还有生命。 长石坡垭口,已见木星村的灯明。迎面吹来的风,凉兮兮的。老黄牛爬坡时湿透的汗慢慢凉下来,贴身的黄毛变成蜂窝状,一撮一撮扣在脊背上。 老牛熟悉回家的路,再一路缓下坡,不足两里,就可入家门。 张老杆甩起手中的一节马缰绳,轻轻抽了一下牛屁股,老黄牛小跑起来。 长石坡,叫得真绝!长长一条米宽的青石板,自然天成的缓坡,从坡顶一直拖到坡脚,足足三百米。由于石面光滑,赶夜路过此地,行人需提万个当心。四条腿行走的大小牲畜,此地更是它们的鬼门关,在此摔断腿脚的骡马,实在太多了。 几无明色,天黑了下来。 老黄牛谨慎得很,前脚探实路面,后脚干脆并拢滑行,两个硬壳蹄子在石板上滑出一道一道的白印。好不容易到达坡底,前脚正准备跨出齐腿深的烂泥塘,路边坟丛突然隐现出一个晃动的小身影,惊得老黄牛一个踉跄,肚皮完完全全地埋进泥巴塘里。紧随张老杆身后的枣红老马,垭口处已有所提防:吹鼻子,一阵一阵喘粗气。昨日才刚被换上的一副新铁掌,还没完全走得习惯。老牛突然失足,惊得老马慌了神,乱了脚,马蹄刮擦不稳青石板,驮着的农具失重,直接把老马拖坠向下陡坡,直到滚撞到一个枯干的松树桩桩,方才停住。 张老杆避开得及时,没被老马拖闯到,够幸运。但此时,他的心乱麻了,嘣嘣跳,嘴里不停重复着:“完了,完了!”腿脚麻软,一屁股跌坐到光石板上。大概是磕到腰杆了,一时憋着气,张老杆怎么也使不出力。歪坐石板,两只手支撑在石板上,张老杆不停地咕噜:“牛儿,马儿,咱家的顶梁柱啊!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日子咱过啊?!” 老马被树桩桩拦住,前脚并拢,拱拱腰,再又后抬屁股,站了起来。 老黄牛迈出泥泞,脑袋朝着坟丛中的黑影子,呆呆地立在路边边。 “张爷爷?” “小顺子?” 听出是顺子的声音,张老杆连忙喊,虽然声音低哑,可好歹让顺子听准了位置。喊着话时,顺子已经爬上石板路,就着声音处,赶忙跑上石坡扶软摊在石板上的张爷爷。 “瞧你这孩子,黑漆漆的大晚上,你到这来整啥子嘛?!” “后妈说的,今晚的草料不够,吱我出来再割点。” “哎呀!”张老杆只顾摇头叹气。“你那后妈,咋就这么狠心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你一个娃儿到这些地方来。” 五岁那年,自打后妈米省进了家门,顺子娃就没一天好日子。岁的孩子,顺子已承担起繁重的家务劳动。木星人心疼,但别人家的事,不怎么好插手。 替顺子埋怨了一阵子,张老杆轻轻扭扭腰,酸疼归酸疼,幸好没挫伤到腰骨,就着顺子的手力,慢慢站起来。顺子帮着收了抛远出去的农具,牵老马回到正路。割好的一捆青草,放到一边马篮里,张爷爷的两把锄头再摆另一边马篮,正好相称。仍是老牛在前带路,老马紧随,张老杆和小顺子,一老一少跟后,摸着夜路,回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章 遇险 木星村西面的长石坡,一个很有说头的地方。坡底长有一棵年近百年的五月桃树,那里曾发生过一起凄惨的事。 说来那都是清末年间的事了。名下没一分田地,为了活下去,张保平和妻子李子木一同投奔地主老爷米富齐,靠做繁重的体力劳作糊口度日。年复一年,不间断的田间劳作,从不敢奢望好日子。不饿死,两人最大的心愿了。直到儿子满仓出世,夫妻俩才开始有点生活盘算。有小满仓的日子,尽管拖累难熬,但每每看到农田边自由自在玩泥巴的儿子,心头倒也甘甜。 地主老爷倒仁慈,但他家那个威风耍惯了的管家王能,却一个实足的霸道坏蛋。一直以来,由于和米老爷家沾亲带故,王能即便犯事,也能借着米老爷的人脉而获得化解。对于他,米老爷爱恨参半,毕竟,一大家子杂七杂八的事,少不了要他操心。在家里,若是王能把事情做得过了头,顶多挨老爷多几句骂,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正是,依仗米老爷的地方权势和宽容,王管家越发做事更没底线,欺男霸女,多事多恶,样样有他份。 一个午时,烈日烫酥了泥土,热气一浪追一浪在地面滚腾,红土地边土坑中坐着玩耍的小满仓再也熬不住了,沾满灰土的小手揉着鼻子,眼睛,不停哭闹。可正值秋收农忙,夫妻俩哪里敢耽误地头劳作。铁着心肠,硬是让刚满一周岁的小满仓哭闹了大半晌午,李子木才放下肩头上装满粪土的篾箩箩,两手合在一起,随便搓揉几下手掌心的粪土,大步迈过去,抱起哇哇哭闹的孩子。直到凑到妈妈的,小满仓的哭声才停下来。孩子含着,一只小手扳着灵动的小脚,妈妈胸前晃来晃去,满意地享受着。 可倒霉得很,偏偏这一天,管家王能到地头查工。牛头虎眼,两条粗壮大腿,直挺挺地竖立在李子木面前。子木认得那两条腿,惊得藏无去处,打着寒颤,眼皮微微上挑,眼神顺着两根柱腿慢慢上爬,只见王管家两颗眼珠子已鼓成鸡蛋圆,眉毛尖直,摄人心魄的眼神,直挺挺地射向娘俩弱小的身躯。 子木哪敢直视王管家那副足可杀人的怒相,把头尽可能低地匍匐到地上,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王管家饶命,饶命!”出于做母亲的本能,子木伸出背榜,把小满仓团抱在胸前,同时紧紧按着孩子乱动的双脚,恨不得把孩子隐藏起来,好让王管家看不到孩子。 可哪里能行? 李子木未定神,王管家一只粗壮多毛的大手已经捏住小满仓的一只小腿。他猛地把孩子从子木的胸前抽走,高高倒提在自己的脑门前,左右晃动。受惊的小满仓吓得脸色发青,鼻涕夹口水,几声猛烈咳嗽,哽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只要王能稍一松手,孩子脑袋着地,不死也得扭断脖子筋。 李子木惊得说不了话,立马直起身,两手心护在孩子倒立着的头下,紧随王管家手势,一上一下,生怕出现半点闪失。不时,又惊魂不定地跪地磕头,哀求王管家饶命。 王管家哪会有那份热心肠,越发觉得更好玩了。提着小满仓,当着李子木的面,慢慢甩起一个半圆圈,时不时地做出个把孩子“放飞”的鬼怪样。忍不住了,一直不敢凑近插嘴的张保平,放下手中犁头,三步并两步,跌闯着跑过去跪救王管家。 孩子总算逃离魔掌,重回李子木手里。 可王能怒气未消,甩起长袍一只裤腿,飞起一脚,硬邦邦的布底鞋,正好踢在弯腰跪地的保平胸脯上。保平被踢出数米远,憋着气了,张着嘴,抱着肚子,眼前一阵发黑,晕倒在地里,再也爬不起。 子木惶恐,正要去搀扶,瘦瘦的脸上又重重挨了王能的两个响巴掌。 怒气灌顶的王能,仍喋喋不休大骂,一脚恶恨恨跺地。深嵌土里的脚印,清清楚楚。脚掌带出一股风,扇得土尘四处扑落。双手合掌,手指头撇得噼啪响。反复搓揉了一阵手掌,再破口怒骂一阵,他才闷头闷脑地离去。直到嗅不到王管家任何味,觉得完全安全了,李子木才赶忙起身去扶弯腰屈腿c缩成一小团抱肚呻吟的丈夫。 尽管鼻口全是血沫,但好在保平总归还活着。瘦弱的凡夫肉身,胸脯遭王管家如此猛烈一击,不躺半晌,不可能有气力。保平脸色蜡黄,借着妻子一边肩膀,晃晃悠悠站起。可稍微一直腰,肚子和胸口激烈痛,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爬满额头,双脚颤抖,费了好大劲,借着妻子的手力,挪到地边一墩大石头边靠着。夫妻俩没有埋怨,也没还骂王管家。保平把手拽得很紧,使劲按住腹部,方才减缓一点疼痛。 听到小满仓的哭声,子木才猛然想起孩子还滚在泥巴地里。 穷人家嘛,哪有不遭罪。王管家的霸道,领教得多了,打过,骂过,地里的活可一点不能拉下。保平没把自己身子一时的痛伤当回事,他最担心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扶犁。妻子松手去抱小满仓时,他扶着石头站着,并试着迈步。哪里能行?腿脚支撑着站立的气力都没,两腿发麻,抖动着身子,一屁股重重地落到地上,疼得保平一声嗷叫。“天煞的身子骨,咋这么不争气?”保平心里不停自责。可他再无力折腾了,服输地靠坐在大石头一边。 子木从泥巴地里捡起小满仓,迅速扒掉糊孩子满鼻子满嘴巴的泥土,一只塞到小嘴巴里,孩子安静了。 没了孩子哭声,一切重又恢复平常。 怀里的满仓大口大口地吸着妈妈的,可他就得不到多少奶汁。 听着孩子的吮吸声,感觉着自己身体里的奶水流到孩子的身体里,子木绷紧的神经慢慢松下来。山地边几棵稠密长在一起的小树晃动了几下。子木顺着平望出去,一只画眉鸟正在翻找虫子。便宜得很,没费几下功夫,嘴吊一条大青虫,一扬翅,向着远处飞走了。生长在大山里,鸟儿们从不会挨饿。再看保平,歪靠石头边,借着落日腾出的小半边荫凉地,放松地睡着了。 米老爷家的那头壮实老牛倒也听话。王管家到地里发威时,它一直站在新耕出的疏松地沟边,悠闲自得地嚼着胃里回倒出来的青草料。半闭着眼,牵成线的口水连到地,享受得很,丝毫不觉半点劳累。牛蝇叮痒了大胯,甩打几下尾巴。只是,肩头皮撮了好几下,仍没有赶走叮在毛根处嗜血的黑头蝇,老牛只能恶狠狠地猛回头,惊得黑头蝇四处乱飞。可黑头蝇跟王官家一个德行,讨厌得很,飞绕一小圈,又悄悄躲回到老牛肚皮下,逼得老牛一天到晚来回甩它的大脑袋。 小满仓吃饱了,摊妈妈怀里。一只小手自然放下,小手掌乖巧地半捏着。放松的睡姿,安全,安稳。可妈妈子木,怎么也不觉得安全。太阳打西边落去,今日的农活还剩大半,大半边山地没有耕种。再看看丈夫,她哪里忍心叫醒好不容易偷睡一会儿的瘦弱身子。轻手轻脚,把熟睡的孩子摊放在一棵老槐树根脚,脱了自己身上浸满道道汗渍的灰布外衣,把孩子整个罩住,只留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子木悄悄起身,靠近耕牛,取了套在犁头把子上的绳索,试着掌犁。“嘘,嘘。”嘴里轻轻地引了两下老牛,老牛猛一使劲,子木没有扶稳犁把,整个人拖扑在地里。犁头噼里啪啦的拖刮声,惊得保平一下子撑直身子,腹部一阵激烈痛,扯得他再一次弯腰抱肚。 “你,哪有能耐?”保平双手护着肚子,眼睛冲着子木,有气无力地唬了两句。但见保平一瘸一拐走去扶犁头,子木心里暗自踏实:“他爹,还动得了!” 大半夜,因王管家耽误的农活总算干完。 秋日,月亮明晃,一家人不至于摸黑不见路。带到山里的几个烧土豆,根本不抵用,松了心头的担子,子木和保平方感饥肠辘辘,肚皮完全贴到骨头了。满仓啃了大半个烧土豆,倒不哭闹。 木星村西面长石坡边的那棵五月桃树处,周围全是乱坟堆。匪患猖獗的那些年代,那里放过好多死人。村外凶死者,不管男女老少,一概不许抬进村,五月桃树下成了村民停尸祭灵的集中地。一直以来,村里人都嫌弃说:“这地方阴气重”。此地,距村不到两里路,但平白无故,没人愿意到那里,更不会轻易砍拿那地方的一草一木。加之周围的树林子大,成片的水冬瓜树高长成林。即使白天,此地依旧遮荫盖日,阴森森。绿茵茵的扁麦草,深及腰身,单人独往,身上总有些拔凉拔凉的。 五月桃,由于遮荫,时常要到每年七八月份才熟透,属于秋桃的一种。 这晚,肚子里没留任何余物,李子木和张保平在长石坡垭口便闻到了桃香。一根细细的牛绳搭牛背,保平一只手拉着牛绳跟后,另一只手则小心扶着肩膀上的那架木犁头。老黄牛口渴了,知道坡脚有个小水井,加快了脚步,急迫地往前拱。地主家的牛,不敢马虎大意,得好好待养。这耕牛若要再出点什么岔子,那一家子真就别想好活了。保平拗不过老牛,放松牛鼻绳,任它走。 背着满仓随后的李子木招呼保平:“你先走,坡脚底给牛喂水,我带孩子摘几个桃,一会就下坡来。”快步跟着闷头闷脑抢前拱的老牛,保平随口回了子木一句:“要得嘛”,便已离出好几米远。 桃树长在石旮旯处,主树干粗壮高大,随意乱生的枝叶根本没人碰,遮出好大一片荫凉地。树下高凸不平的赖石包包,一摞挤一摞,连放脚都不很方便。子木让孩子站到一个稍微平整的石头上,开始爬树,一遍一遍叮嘱:“宝贝,站稳了,宝贝,别乱动,妈妈扯桃子给小宝吃。” 爬上高树干,子木想多扯些个头好的当阳红桃,一下一下往高处枝头升,衣袋和裤包塞得鼓囊囊。 “满仓,满仓。”子木下意识地喊了两声。 “妈妈。”小满仓柔柔地应了一声。 子木很满意,准备下树了。 可毕竟黑大晚上了,脚底难得探明虚实。 “咔嚓”一声响,子木双脚踩的一根干树枝折断了。身子猛一下坠,边上的树枝始终没把她绊住,整个人挂扯着翻转,个打转,头部朝下直摔下来,不偏不歪,正好砸在小满仓的身子骨上。高处迅速跌落产生的巨大冲坠力,子木的头部直抵硬石包包,脑浆四溅。刚刚还开心站石头上等桃子的小满仓,被妈妈失重的身体砸压成一个小团,折断细细的腰身骨头,猛烈的重力又将他的小脑袋拖摔到癞石尖上,小满仓的指头都不会再动一下。 母子俩没发出任何声音,五月桃树下,黑漆漆,静悄悄。 “不对劲!” 保平无意中打了个寒颤,向着桃树方向连喊两声:“满仓,满仓。” 没回声。 “这娘俩咋还没好?” 漆黑树林子,一点声音没有,保平更觉不对劲,赶忙丢下犁头,拴好老牛,边喊边往五月桃树处跑去。 借着隐隐的一点月明,保平惊呆了! 小满仓和妈妈软横在一起,四溅的脑浆模糊看得见,妻儿身体里尚还在流淌的鲜血,保平完完全全感觉得到。子木半侧身,一条腿微微弯曲,护住小满仓身子,像是哄孩子安静地睡着了。保平哽咽着,双手使劲拍打胸口,大张嘴巴,但始终没能哭出声来,愣了会儿,便笑着把妻儿紧紧搂抱胸前,静坐在那里。 遭此打击,保平彻底疯了! 后来,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生?还是死?不过,也没太多人关心。没了一家人的音讯,没多少时日,村民就不再提这家人了。可自那以后,长石坡五月桃树的地方便常有怪异事发生。村民们都说:“那里是个有鬼的地方。”夜半三更,五月桃树下,偶尔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女人慢悠悠唤孩子的声音,时断时续,时近时远。时不时的,还能听到母子俩说着点什么。五月桃树上,时隐时现,能见长发披肩的白衣女子。她阴飕飕的几声笑,听得见。但若隐若现,白衣女人的那张脸,始终没有人清楚看见过。 木星人都说那地方邪。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可一些赶黑走夜路经过那里的人,还曾撞见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章 后妈 家里,顺子不管怎样做活,后妈总有拿他出气的理由。长石坡乱坟岗处,遮荫不见好阳光,绿草茵茵,顺子大晚上到那里,为的是尽快备足青草料,免得后妈数落。静悄悄的树荫下,湿气重,阴气更重,可少了责骂,顺子倒觉浑身自在,没遇什么鬼怪,更没撞见人传人讲的白衣女。长期在后妈打骂中度日子,顺子想,即便遇到鬼,也比恶毒的后妈善良。要说鬼,后妈倒像一个活鬼。 木星村西口第一户,顺子的家。 今晚,房前篾栅栏边,一左一右两个门柱,各插了三炷点燃的青香。未进家门,顺子就听见一个神婆子“咕噜么呢”的念唱声,不时响几声铛铃,鼓声也随着应和响几下。 “又糟践什么了?” 顺子随便牢骚一句。他根本不想关心,也关心不了什么。有后妈的这个家,他原本可有可无。 太饿了!放下背上的青草,伸手摸了摸从厩房门木杠间伸出来的马脑袋,再挥手招呼一下另一隔间的小母牛,顺子快步向西面的灶房走去。 家人摆饭的小木桌,放着一个黑铁锅。锅里的汤早凉了,汤面飘起的那层白白油脂,清清楚楚。桌子四周,坑洼不平的泥地,小堆小堆地散丢着嚼过的鸡骨头。鸡头骨架,留在饭桌的北向位置。木星人的老规矩,家屋北向是供奉和祭拜先祖的地方,客人家访,常此上上坐。“那个鸡老壳,应给是神婆子啃的”,顺子斜眼瞟了瞟,不是很耐烦,没多想,从桌上拿起一个沾满饭粒和蘸水辣椒皮的青花瓷碗,掀开木甑子,几颗米粒还糊木甑子内沿,只是甑子已明显见底,底部竹篾条甑碟外露。甑蝶与甑底的结合处,夹着一小溜黄苞谷饭。顺子拿一把小木勺,耐心地搜刮木甑,连拍带打。甑碟篾缝里,留了几颗米粒,顺子干脆把木甑子转个倒翻,取出甑碟,小心合到青瓷碗上,一支竹筷边敲边抠。 翻光木甑,总算填平青瓷碗,顺子一步跨到小桌边,直站着,两手抬起黑铁锅往碗里灌汤。锅面白色油脂连成一条线,直直冲到饭碗里。饿着肚子,动作快了点,顺子的手颤抖了几下,弄得冷汤油脂滴溅裤腿一片。哪顾得上,根本没在意,顺子端起满满的汤泡饭,大大闷了一口。 太急了! 几块碎骨头卡住喉咙,脖子筋粗粗鼓起,顺子撑得满脸通红,没能咽下,咳噎了几下,一大口喷出来。鼻孔里跑进几颗饭粒,呛得顺子左右不是个去处。但他始终没放下手中的汤碗。稍稍缓神,顺子汲了口水,喉咙处嗝了嗝,通了通喉管的气,左手又迅速把青瓷碗送到嘴边,牙根紧贴碗沿,右手拿起竹筷,迅速往嘴里扫送汤饭。时不时,顺子把筷子伸到黑铁锅底捞两下,想碰碰运气,碰个后妈捞剩的鸡脚趾。顺子模仿大人们的惯用手法,有意放慢筷子,显得有些老道的样子,往黑铁锅里慢悠悠地转着圈圈。终究没什么收获。顺子其实也知道,后妈不会让他有收获,只是情不由衷,想试试。 “后妈为何请老神婆?” 喝了一碗汤饭,静了静,顺子起个小疑问。后来才知道,后妈怀了个种,腊月就要生了。木星人的生活条件差,生育死亡的妇女多,婴儿能正常活着长大,更不多见。木星人早成习俗,孕妇若要顺利生娃,家人便得找神婆子跳神安胎。 当晚,后妈依着神婆子的兴头,硬是闹到天明。 顺子爹谷启明,三年前爬自家房后的核桃树,两条腿摔断,成了彻底的废人。没了劳动力,家里再没他说话的份,大事小事,完全由着米省使性子。顺子娃,平时从不敢正眼后妈,家里事,一概不关他事,后妈使唤什么,都得毫无怨言地做完做好。乡邻们替顺子闹心:“他那后妈若真自个儿生个娃儿,那,哪里还有顺子的活头?”几个好心人试着跟顺子提了个心眼,可顺子娃不当回事。不到十岁的孩子,他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事。 大半年日子过去,米省算有福气,两腿一伸,没折腾几下,生了个女娃。满月那天,拜了神婆子,起名“豆蔻”。 真是应了乡邻的话,豆蔻降生,顺子的日子差不多被米省后妈彻底霜冻了,米省整日想着法子遭责顺子。 再后来,干脆打起了死心眼。 米省的娘家在九连山老母鸡村,距木星村八十五里路,是个出了名的匪窝子。说到横亘滇桂黔交角边区的九连山,滇东乡邻,老幼皆知,九座高耸的大山,自西向东伸出好几百里。山区植被丰茂,给九座大山套了件厚厚绿装。半山腰以上,山体近乎倾直。主峰顶宽陷出一块小平坝,周围是直抵云霄的峭石奇峰,把大山活脱脱铸成个天然堡垒。老母鸡村正好位于九连山东南面的山垭口,高处汇集水流,顺石崖冲击而下,老远就能听见响声。进出老母鸡村,过茂林中的毛毛小路,必攀爬陡峭的岩石小道。山中豺狗多,不结伴出行,难保不有生命危险。 米省琢磨到了:“让顺子单个走一趟”。 借口说给顺子:“接我老娘去”。 可哪里是接,顺子接不来的,米省那点黑心眼,她自个儿最清楚:“这娃到不了老母鸡村的,进到九连山的茂林小路,保准被豺狼豹子叼走。退一步讲,即便他到得老娘家,我那孝顺爹娘的大兄弟米东林,他最熟悉山里头的厉害,哪能让俺娘跟个娃儿下山?唯独一种可能,娃儿永远消失掉。” 盘算到这些,米省斜看着顺子: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次日早饭,米省特意呼顺子坐到自己身边,随手夹了两片刚从大锅里铲出来的老肥肉片往顺子碗里送。顺子无意识地缩了缩手,差点掉地上。肉片到了碗里,顺子心里不踏实,始终不愿处理,两片大肥肉在碗里翻来扑去,裹满来苞谷饭,仍旧完整留在碗里。娃儿不是不想吃肉,早馋得流口水,只是后妈转手的东西,顺子总觉有些差欠,左右拿它没办法。 见顺子磨蹭,米省顺起一只卡着拖鞋的大肥脚,猛地勾扯一下他屁股下的小板凳,一双恶狠狠的老眼,死死挖在娃儿的鼻梁骨:“反了不成,你,什么人啊?分不清个好歹”米省轮起牛眼,抬习惯了的手巴掌,已经举过顺子的头。只是,今日,米省明明白白自己心中有鬼,因而慢慢放下。再挨一阵子数落,顺子才把两片肥肉稀里糊涂包在嘴里。 多年的习惯了,后妈吆喝的事,不允许有理由,更不许吱唔,换穿一双白胶底布鞋,接过后妈从柴火灰里刨出的两个烧得半生不熟的红薯,顺子跨出家门。不会有人啥叮嘱的,顺子清楚他那个后妈。没回头,径直向西出了寨子。倒是家养的老黄狗,一直尾随到长石坡垭口,紧贴裤腿,围着顺子又转又叫,反复磨蹭了好一阵,才耷着尾巴,蹑手蹑脚,怯生生地折返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章 马帮 六年了,顺子没出过远门。 母亲在世的年头,日子过得温暖,时不时的,一家三口牵着家养的小毛驴,驮两个蓝瓜,到马鞍岭村外婆家走亲戚。可自生母王文秀砍柴摔死,一家人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 村西三十里的打岔垭口,向北拐弯的进山小路,直通老母鸡村。向东直行的石板大路,则直接通到贵州兴县。顺子外婆家所在的马鞍岭村,紧擦兴县县界的大路边边。彝族山寨,村民生活不算富裕,但民风好,人很团结,外头的人轻易不敢进村惹事。即便灾荒年岁,土匪横行霸道,但这个小彝村,他们惹不起。 山外山,顺子陌生又新鲜。不分年时,只要有火烧云泛起天边,他总喜欢爬上高山顶,促膝静坐,呆呆凝望山边边。今日得幸出远门,顺子打心里高兴。毕竟,八十多里山路,顺子不敢怠步,脚下走得实,步子迈得快,一路哼哼,乱唱些不着边的山歌调子。 出村后,弯曲小路绕坠到山脚,北向南流的黄泥河,深深嵌入亮扇大山夹挤的谷底。走过谷底长满青苔的古石桥,便又是一路陡坡。行人走往,非得弓着腰,把脸尽量贴近陡坡面,脚尖一下一下抠实地面,才能迈开小步子。长大山里,从小这山那山翻爬,顺子不觉得路难走,没多大功夫,便爬出谷底。顺子站上垭口一块高凸的大石头,山风迎面吹,透身清凉。举目远望,黄泥河变成了一条线,木星村则像一床小被单,单薄地贴在山梁子上。 再回头,前方一片开阔地,茫茫苍苍的松林,一眼望不到边。这里便是芳名远扬十里八乡的大雪场。你说老天多有眼,山区少平地,唯独这个地方陷出个大平坝。冬日,厚厚大雪铺盖,将此地装点成天地相连的绝美壮景,因而得名“大雪场”。 万亩松林里,大雪场里的匪患从没断绝,谋财害命,不是什么新鲜事。黑森森的松树林,即便大白天,猛地窜出个人,抢了东西溜进树林子,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便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你可不能跟着乱追,稍不留神,就会挨树林子里捅出的冷刀子。你若硬挡硬扛,十之,要落得个白刀子进去c红刀子出来的悲惨下场。 小时候跟父母到马鞍岭外婆家,大人们多选择跟随过往的白古村唐氏大马帮,因而从没遇什么意外。只是,年纪太小,顺子不了解大雪场,当然也就不怕事,今日进到树林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感。 平坦的遮荫小路,很好走,顺子甩起衣袖,越走越深。 年复一年,枯干的松针一层连一层地压着地表。一些路段,已见不到路迹,过路人只能估摸着找接头路。好在林深树密,太阳不容易烤进来,即便大晴天,靠近土面的松针始终有潮湿感。松针覆盖的一层黄泥巴土,从来不会干裂,驮骡走往的蹄印,始终见得着。寻着蹄印走,顺子不至于困在松林里。 今日,走好长一段路了,顺子总觉得后面有跟走的步子。时重时轻,像有人,又探不清虚实,更见不到什么踪影。 错觉吗?可声音越来越近了呀,越来越近,憋住气,猛一回头,妈呀!一头黑骡子已凑到屁股跟头,再不避让,前蹄子就刨到脚后跟了。骡子高大,没驮什么重东西,头戴一朵大大的红帽缨,配着两根交叉架马鞍上的红蓝条彩旗,威武雄壮。 顺子赶紧侧身,小屈腰,半蹲着避让。 骡子跨出一大步,肚皮紧挨着顺子的额头擦过。清清楚楚,顺子都看见了,一只苍蝇死死叮着它的肚皮,骡子使劲撮了撮肚皮,顺势甩起带泥的长尾巴,不偏不倚,正好刷在顺子的脑门上。带起泥水,糊得他满鼻子满眼睛,嘴都不敢张口。额头上,脸上,像被刺刮一样,一丝一丝生疼。 “死骡子!” 顺子抹着脸,埋怨着,嘀咕着。 白古村唐家马帮的头号大骡子,专门走前探路的,人一样机灵。这天,马锅头不想惊扰以抢为生的山匪。驼队过大雪场松林的时候,故意取下头骡脖上的响超子,因而驮队走在松林土路,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骡蹄子踩跺铺满松针的土路,发出一点壳壳声响,要靠近了,才勉强听得见。 几匹乌骡子和枣红马跟了过来,驮着的货物捆绑得结结实实,不清楚究竟驮什么东西。按常理,南下的马帮,多半驮桐油c盐巴之类的生活紧缺物资。 顺子停下抹脸的手,后退两步,呆站路边。一匹,二匹,二十多匹大骡子大马,一一走过,是家做大买卖的。白古村唐氏大老爷唐祖德富贵,江湖人称唐大老板。顺子以前见识过唐家马帮,今儿个,会不会也是唐家呢?顺子望着驮队,暗自琢磨。 驮着锅庄的黑骡子走过,才看见后面的赶马人。 一共六人。 领头的黑大个子,应该就是马锅头,黝黑黝黑的,鼻骨c眉c眼,各样是各样,清清楚楚,粗壮的腰间,还别着一把二十响。跟后面的人,不怎么有特点,但步子轻快,身子骨硬朗,一看就是见过事的人。 松林中突然冒出这么个野娃,大伙儿一下子警觉起来,眼睛齐射向顺子。领头的黑大个迅速拔出家伙,大步迎过来。其他人则成五个方向迅速散开,刚才还斜跨肩头的长枪已紧握手心,眼皮都不动地四处扫视松林动静。 “我野儿子卖的,整哪样的,不老实,一枪蹦了你。” 黑大个额头鼓起粗筋疙瘩,嘴皮子像一块火烧过的老腊肉,说话时也僵硬不动。两颗眼珠,全翻成黑色,少了许多正常人的模样。他那凶相,足可以把你骨头吓散架。可这招数对顺子没用。顺子自在着呢,他才不怕你熊五熊六的怪模样。 见娃儿如此淡定,哥几个更不放心了。一人喝住驮队,其他人快速包抄上来,提着性子,想扯问个究竟。 一番扯问,才弄清娃儿的虚实。 “没得事。”马锅头发话,“娃儿一个,哥几个用不着慌。” 你别看黑头黑脑的马锅头一脸凶相,等他弄明白孩子的情况,倒挺有善心。他是马帮的领头人,唐家大马帮锅头李家彩,出了名的江湖人士。唐家只要有大买卖,准少不了他跟帮。唐家马帮下南洋跟法国人做生意,驮的都是好东西,要到越南河内市坐买卖。一去一回,得两三个月时间。路虽远了点,但唐家每次都能发洋财。 唐祖德老爷精明。赚了钱,从不忘记跑跑沿路官府,与当差人搞好关系。有官府在后面做保护伞,马锅头李家彩,又是出了名的神枪手,唐家里外是个硬,沿路土匪只要听说是唐家马帮,都会有意退避。老爷骨子里没坏水,发了财,也从不忘积德积善,就连家里十七八个做事的佣人,他照样不当外人看。老爷是个仁慈人,李家彩心里有底,他最懂祖德老爷,今天遇到这孩子,若让他再单独行走,怪危险的,说不准出不了这林子,就被豺狼虎豹撕掉。若要那样,回去说给老爷,恐怕还得挨老爷一阵责骂。 “带上。” 李锅头没多想,拿了主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章 上山 巧得很,顺子娃要去的老母鸡村,正好是赶马人米二的老家。三年前,赶马路上遇见他僵直在打岔垭口,要不是李锅头安排手下的赶马人把他背到唐家大院,遇见仁慈的唐祖德老爷,他捡不回小命。唐家大院族里族外的人清楚记得,一张大木床,米二死僵僵地躺里三天三夜,家里的佣人倚着背,喂了他三日的米汤,他眼珠子才稍稍会转动。米二,李锅头和唐老爷给了他二次活命的机会。 土匪窝子长出的种,米二的脑袋瓜机灵,生琢磨,上进的人,跟李锅头跑了几年马帮,长了不少见识,还学会使枪弄棒,一身本事。灾荒年走出村,家里还有老母亲c妹子米花和大哥米广。估摸着,家人早死光了,但没个眼见虚实,米二打心底仍抱着希望,每次赶马路经打岔垭口,总心神不定地望望九连山,望望李家彩。至少,当面向李锅头提过三次了,他太想回一次九连山。 李锅头明白他的心思,可偏偏不把话明说在口上。今日,倒是个合适的点。他把米二叫到跟前,一脸严肃表情,大声交待说:“米老二,你不一直念叨着回趟家吗?随你个愿,带这娃儿走吧。但你给老子记准了,三天,就三天时间,第三天必须追上马帮,咱们舍得马店见。上山路上,若要遇到危险,记得操家伙,你俩,不许有任何闪失,都得活着回来。” 李家彩心中有底。九连山豺狗多,但跑了多年马帮,米二不是没遇到过那些家伙,只是他早学会了各种的护身法子,加之身强力壮,确有一身好本事。九连山有一帮杀人不眨眼的狗杂种,游手好闲,单他两人进山,着实不放心。但李家彩想,米二毕竟出生老母鸡村,若真那帮家伙真要使坏心眼,回旋的余地大,不至于要他俩的命。故而,为了给他提个醒,故意拿话敲打他,免得他做出些不长脑子的傻事。当然,这些年头,一直不答应米二上山,李家彩另有顾虑:尽管在唐家大院生活了好多年,跟走了无数次马帮生意,但对于米二,他始终没个底,总觉米老二的做人,差欠着一点点。明处,他米二很懂得感恩,做事踏实,但总藏不住一点滑头,让人琢磨不透。唐家的买卖,米二跟了多年,完全知道路数,若他上山进了窝匪,递出个什么风声,再装个样返回来混在驮队里,那唐家马帮就危险了。 李锅头故意不软心米二回九连山,就是留着这个底。 米二聪明,李锅头的心思,他少说猜透了七成,没等李锅头把话说完,便拍着胸脯:“李哥,放万个宽心。我在,娃儿在。我,一定让他见着他婆。” “他婆?”顺子吃一惊,自问:“我哪有什么婆?后妈如此狠,她老娘还会是什么好妈子?”顺子心里狠了狠,闭嘴不说话。但米二叔刚才把话提到当口上,倒引起了他一阵细想,不知进山真见了老婆子,话头要怎么说起。 舍得马店,唐家大马帮惯常的歇脚地,米二认得路,抬手和几个赶马哥招呼了几句,领着顺子,拐进小路。 山里不缺水,雨水慢慢渗透在树根,草皮湿漉漉的。迎着烈日走,身子也凉快。山路少有人行,难见大路。大棚大棚的霸王刺争着长,弯曲带刺的枝条拱到路中央。米二上前,抡起一根干柴棒猛砸猛打。折断刺头,开出一道口,平出小段毛毛路,带顺子往前钻。 烈日照,山沟低洼处,一汪清水反射出一股股灼烈的白光,刺得顺子眼前晕黑,眼泪包不住,撸起袖子揉,像掉进了渣渣,生疼。水潭处,一大棚刺黄袍倒垂水边。枝繁叶茂,结满全身的黄袍果更为抢眼,惹人嘴馋。一群群五色彩蝶,歇叶子,或是胡乱抓在黄袍果上,任性享受。一些,绕着水面飞舞,尽情显摆。不时,贴近水面,尾巴轻点一下水,清澈水面泛起水波,一圈一圈扩散出去。彩蝶不舍,独恋山中。歇坐草丛的绿青蛙,受过路人惊扰,扑通一声扎进水潭,蹲着两条长后腿,游进深水。一条白肚小鱼翻身跃出水面,划出弧形,来不及看清楚它多大模样,又一头扎进水里。爱凑热闹的蜻蜓,时而高飞,时而绕着水面兜圈子,一圈跟一圈,从不觉得烦厌。 走这段山路,大意不得,米二提着粗棍子在前头开路,小心谨慎地打探着四周虚实。他知道厉害,这种少人烟的鬼地方,若草丛里猛地窜出个大东西,根本挨不住折腾。 汗水湿透,总算钻出厚厚的树林子。过斗篷岭,山路更为陡峭,越发难走了。此处,火车厢大小的一墩巨石,顶着斗篷形的一块椭圆形石头,因而得名“斗篷岭”。这地方位置高,树林稀疏,风吹得急。顺子站上“斗篷”,好开心,靠近米二叔,眼前尽是他熟悉的山峰,指指这边,说说那边,忘乎所以,说了好多话,颇有点经风熟世的老人样。 “翻过这偏坡,就是老母鸡村了。”米二拍着顺子的小肩头,打断他的兴头,催他继续赶路。 “不对,肯定有人。” 米二抬起一只胳膊,朝顺子晃了晃,示意他:别说话。 没等顺子反应过来,两个人影已经罩在脑门上,居高临下,大喊一声:“哪里人”端一支长枪的小个子,恶狠狠,凶巴巴滑下坡,枪口死死抵着米二屁股,下了米二腰杆上的家伙。 “不陌生呀,小文子的声音。”米二双手高举,不敢随意抬头,但如此声音,猜定就是侄儿小文子。 “文,文子吧?”米二憋问一声。 不出声,拿枪的小个子偏偏脑袋,够着脖子朝前打量那张脸。 “我是你二叔。”就着,米二很顺气地回了一句。 “二叔?米二叔?”小个子满脸惊诧,睁大眼,上看看,下看看,从头到脚把米二翻了一遍,一下子抱住米二,放声大哭。 “你走哪里了?都说你死掉了!”文子抹着泪,哽咽着问,惹得米二也不停挤眼睛。 相认了米二叔,稳了稳情绪,文子才想起旁边站着的瘦娃儿。 “米省姨娘家的娃。”米二指着顺子,说给文子。 说来怪寒酸,三年前,米二全家人饿晕,听天由命的老母,命不该绝,走到阎王爷的家门口,又被轰了回来。整五天不进一口饭,本以为活不成了。哪晓得,下山多日的哥哥米广又弄回半袋子苦荞面,方才保了老娘和妹子的命。 妹子米花,十五岁,死过一回了,再不想待山里熬。及后,跟着大哥米广,三天两头操家伙下山。别看她弱女子,但米花机灵,还能使恨手脚,不到半年功夫,混出点江湖名气,索性,九连山大土匪刘大用收她做了二奶奶。米花精明,身手好,仗着有刘大用撑腰,更是一个能整的货,四处打家劫财,成了九连山的“二当家”。 八十岁的老母,住进刘家山寨,跟着享福。而外,家里沾亲带故的人,也都跟她到刘家山寨做事。今日到斗篷岭巡山的文子,正是她物色的好帮手。小文子,别看他个头小,干起杀人放火的事来,眼都不会眨一下。下山,得手过好多次了,深得老姐常挂嘴边夸。 跪见老母,米二鼻涕连口水,哭得确实伤心。那一夜,依老母床边,米二想了很多:“是老哥救了咱娘!是老妹让咱家人活出个样!我呢,不成不成,真她妈孬种,不成。”自责埋怨着,突然转念到白古唐家大马帮。“唉!不成,不成,不成,唐祖德老爷可是咱救命恩人,咋要得。”摇摇头,米二及时打消了念头。 不如意,心头反复比照,米二自责了整整一晚。 记着李家彩的话,米二把顺子带到米省的老妈家。如米省所料,尽管米二努力说明顺子的真实来意,但米东林哪肯让老妈下山,恶狠狠地埋怨:“这老姐,活晕头了,他唱的哪出戏,怪想得出来,整个娃儿来接咱老娘。”事情,终究没商量余地。但老婆子听到女儿生娃的消息,牢牢记住了,美在心头:“女儿有出息,好要得喔。” 顺子完全是依照后妈的意思到九连山的,对老母鸡村,谈不上什么好感。心想:接老妈子的事,虽不成,但有米二叔做证人,自己如实到了村子,米省后妈面前,不至于话说不清楚的。因而,没什么话要说。更何况,在老母鸡村,更没他说话的份。 昨日分开时,李家彩反复叮嘱米二:一定要赶在舍得马店碰头。马帮驮队两时间,就能到那里,最多等他一天。第三日,米二怎么都得追上来。米二不能久留,更不能跟家人讲唐家马帮,编了一连串谎子说给老母亲,次日午时,便带顺子下了山。 “家里家外好着呢。”米二心里高兴,一路逗顺子小跑步。可半天时间,怎么也到不了南盘江边的舍得马店,才过打岔垭口,天色安下来,路上起了蚂蚱影。 顺子的主意:到外婆家去。 米二点点头,二话没说。 俩人直接去了马鞍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章 报应 一大早,村里人说得沸沸扬扬:九连山有个老婆子被熊整掉了。 马鞍岭的人是怎么晓得的?原来,老母鸡村奉命下山追责的两个人,天刚蒙蒙亮就进了村。山上人名声不好,和山下人少有交往,在马鞍岭更没什么亲朋好友。两人小心防着一群围追叫嚷的大小土狗,直到和村口早起跑茅房的几个老头说上话,土狗才善罢甘休,散到一边咕咕哼。 蹲个茅房听到人命事,新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递着话,但丝毫不觉悲伤。两个刚从自家茅房里走出来的瘦老倌,眼神带恶狠,各自站自家茅房边,屈腰,侧脑袋,你望我,我听你,相互补话。一老头眼睛不好使,腰杆弯成一张弓,一点打不直,行动很不便,但出进自家茅房,倒还灵便,摸着摸着就从茅房溜出来。他张着嘴,满口的牙早掉光了,伸长脖子凑过去,努力想听个究竟。他哪里听得到什么,裤腰带一直没系好,一条腿曲垫着地,黑布宽桶大裤子,不至于从裤裆上滑脱掉。两手在腰带处忙活着,反复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宽腰裤扭去歪来地拴稳在老腰杆上。“熊整掉的阿个老婆子,我晓得嘛,嘟得很啰!”老头一句大声插话,接着一阵猛烈咳嗽,鼻涕带口水,手巴掌一撸,直接抹在茅房门头的横木杆杆上,弓着老腰杆,不太关心地挪开步子。 “报应呐,报应。”两老头站茅房边放狠话,“九连山那些狗杂种,干什么好事嘛?偷c抢c杀人放火,数他们最狠,最绝。”你一言,我一语,唠叨了小阵子,才各自走回家去。 老母鸡村来的两个人打听着往顺子外婆家走去,他们要去讨个事情的究竟。 其实嘛,根本是老婆子自找的祸事。昨日,米二和顺子离开老母鸡村,米省的老妈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听到米省有娃,哪里坐得住。“既然儿子东林不让出门,老娘自己偷着走。”巴望着能追上米二,没做什么收拾,肩头挎个蓝布小包,悄悄出了门。心急,走得快,人更能打精神,八十多岁了,腿脚倒还灵便,斗篷岭没歇脚,一直往山下赶。哪晓得,意外就发生在距斗篷岭不远的矮树林子。四周长满齐人深的野百花草,人c马走在山路上,整个的收藏进去,外头根本看不见。起风了,百花草相互夹打,噼里啪啦响,让人背脊梁一阵一阵凉,全身的鸡皮疙瘩,腿都站不稳。这地方,野兽摸到身边了,你也难以知晓,更难有防备的法子。 豺狼虎豹的皮毛值钱,九连山匪头刘大用领着一帮弟兄智斗大小猛兽,个个学得一身的捕杀好武艺,山中老虎豹子早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正顶山寨,刘大用屁股下垫坐的那张老虎皮,说是山中最为凶猛的虎王,最终还不是被他们给干掉了。靠着这档子买卖和打家劫舍,一窝土匪王八蛋,天天乐逍遥。人猛于虎,九连山给了应验。当然喽,方圆数百里的大山,一山高过一山,能伤及人命的黑熊和豺狗之类的野兽,难得杀尽。你越凶残,它们越凶狠,变着法子跟你斗,山上的土匪王八羔子,吃过它们不少亏。 老婆子独身过了斗篷岭,进了百花草丛,一只憋住气的黑熊早盯准了,猛一起身,一堵黑云似的重重压下去。一只利爪抠住老太太的脖子筋,另一只则贴着脑袋轻轻一扯,老婆子的整个头皮被撕下。长满锋利獠牙的大嘴凑到肚子,开肠破肚。老婆子没有得到任何喘息的机会,半边身子就被黑熊送到大嘴里了。 现场惨得很!草丛间,东一块西一块散着带血的骨头,沾满血的头发,见得着,溅血的黑布衣服被扯成布条条。蓝色布袋,孤零零地托在几根百花草上,里面装着一双红色小布鞋,老婆子为外孙女准备的,仍旧留在里面,崭新的。 儿子米东林最孝顺老娘,听得出了这等大事,哭得死去活来。眼泪合着鼻涕口水,发狠话:“把娃儿提来,宰了祭俺娘!” 这,哪里是哪里呀?你稍稍动动脑子,摸得清楚来路,事情的根源原本就是你老姐造出的岔子,关顺子啥屁事。你那没良心的老姐,米省,狠着呢,一心想让豺狗拖走顺子娃,可哪晓得,老天有眼,得这么个报应,她自讨的苦果。米东林只认个表象,“不管,事情怎么着也跟顺子和米二上山有关系,非收拾他们不可。”米二呢,他现在哪里惹得起?他那个在刘家山寨做二奶奶的妹子米花,她的手段,米东林见识过的。再说了,米东林不也是仗着米花给他撑腰杆,才有资格在刘家山寨做事的份。思去想来,只有拿顺子娃作出气口了,吩咐下去:“哥两个,给老子长着记性,去把昨天那娃儿给我绑了。”话虽说出口,但转念又想:米二老子惹不起,但他为何如此护那娃?莫非背后还有什么高人,米二完全是听从别人的意思做事?他急着带娃下山,到底又有啥子为难事?情绪激动归激动,但米东林内心里,至少分得清一些底。“不错,二背后保准有人。果真那样子,事情可就不简单了。”因而两人临走时,米东林又急忙补交待两一句:“不要做得太过分,看情况。” 米东林真不笨,能想到这个份。但他也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交待的事,耽误了,定要掉脑袋。办事的哥俩个不敢怠慢,腰别家伙,连夜下山。 顺子未出世,外公去世了。外婆哮喘病多年,五年前也死了。没有外公外婆,但舅爹舅妈一家人都很亲。见了长大的顺子,藏不住的一脸笑。大舅母炒了一大碗家中最好吃的咸猪肉,兰花鸡刚下的三个蛋,一并炒了。大家子围坐一小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暖暖的屋子,边说边吃,边吃边喝,说了大晚上的话,才安排米二和顺子睡下。接连走了两三天,翻山越岭,顺子着实累得不行,脊背贴到草席,踏踏实实地睡了。 这不,大清早的,顺子和米二都没起床,山上人就进了村。但马鞍岭的人团结,见有陌生人进村,尽管村头的一番搭话已经知道些事情,但一驼背老头总觉不踏实,悄悄尾随跟进。两个人还没跨进顺子外婆家的院子,他便大声抢先喊话:“文国,有人来,防着点。” 刘文国是顺子的舅舅,他俩说彝话,两个人听不懂。 回着话,刘文国从猪厩房走出来,一把铁铲子紧紧拿在手里。 米二下楼,跑腿的两个人把事情重复说给米二两遍。他们确有那个意思,提醒米二:“人确实死了,你,你们得给个说法。” 脑瓜子灵活的米二听出了火药味,一下子提高嗓门:“难道我娃儿惹的祸事?”米二挠着脑袋,抡起眼睛:“他米东林整什么吃的,连他老娘都看不好。”米二上了情绪,本来想讨说法的哥俩个倒反悖下去。他们知道马鞍岭人的厉害,乖得很,不敢露半点狠色。 这一出,顺子倒觉事情严重了。他没太多想死老婆子的事,眼前隐现的上木星村的米省后妈。“出这等事,木星村肯定不能回去了,老娘死掉,米省还不活活把我捶死。”顺子脸色发青,满手心是汗。说给舅舅,肚子闹得慌,小路快跑地进了茅房。 米二很有底气,不关我们事,他自己也想到老妹了:米东林若想拿我整,对我老妈有什么不轨动作,他应该知道我老妹利害的,老子怕你个球。你要真识相,趁早收拾点。 声声怒气,办事的两个人灰溜溜推出刘文国家的院门。 下山的人把话带回,米东林也没什么奈何。米省呀,你给顺子打的坏点子,可把你老妈给弄丢了,把你那个孝顺的本来还有点出息的老弟也套得结结实实,毫无半点动弹的法子,想拿个孩子出气,还心惊胆战,真他妈自作孽,天不饶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章 重生 顺子想好了:跟米二叔走,投唐氏马帮去。 米二不敢违背马锅头李家彩定的规矩。 舅娘挽留,还得走。“娃有出息,能看出来,今日有机会,顺从他的愿,让他出门闯闯。”刘文国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田心,站旁边说些宽心话。依依不舍,一家人送出老远,站村头的高石包包上,望着顺子离走的方向,直到看不见影子,挥动的手才慢慢放下。 短短几天,如此多事,顺子难得习惯,跟在米二叔屁股后,像个大人似的,步子迈得很快。一切变化突然,顺在当然难得适应:要不是后妈生娃,他不会去老母鸡村;要不是大雪场遇到唐氏马帮,他不会认识米二叔;要不是米二带他上山,他或许早如米省预料,被豺狗拖走了;要不是老婆子丢了老命,他不会想着去投奔唐氏马帮。一切,机缘巧合地凑一起,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什么? 舍得马店,南盘江边的小驿站。你别说,当地人很有经济头脑。小舍小得,大舍大得,是他们一致的生意经。南下北往的赶马人,都觉得住舍得划算,省心。白古村唐氏大马帮,更是这里的老常客。小村因马店而出名,兴盛繁荣,已成一定规模的小集镇,马鞍c马铁掌c响吵子c马缰绳等马帮驮队最急需的物品,样样有。当地土特产,也有人卖。十二家开马店的主人,个个精于自家马店的经营打理。无论你住哪家店子,都会得到周到满意的服务:骡马喂水,提供草料,还保管货物万无一失,赶马人当然睡得安稳。 小镇做买卖的,不完全本地人。一些赶马的外地人觉得有赚头,索性在那里开了小铺子。西边“喜来客”茶铺的掌柜,操的是地道的云南陆良话。茶馆边卖凉卷粉的小贩,夫妻俩本是广西百色人。他家卖的壮族凉卷粉,味道好,给的份量多,赶马小哥们每次经过,都少不了要去整一大碗。铺碎石地卖草烟的张老汉,虽说是本地人,还上了八十年岁,但南来北往的人讲的话,他听得明白,赶马人都喜欢到他那里抽两锅烟,临走时再买点带身上。老倌还喜欢说笑,即便不抽烟,常来常往的老熟人,也愿意跑去跟他侃侃几句。 白古唐氏马帮,大来头,马多,货物珍贵,只有村东口最大的吴家马店招呼得起。多年不变,唐氏马帮一直住吴家店。老板的真名叫吴兴明,很懂得经商,自家马店的一间耳房里,还开了一个铁匠铺,赶马人要得着的马铁掌c响吵子,等等,他家样样做得出来。多年经验,算得上舍得一带的商业大户了,和云南白古村的唐祖德老爷,早十几年前就认识,处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相互信得过。 米二清楚,到了舍得,径直去吴家马店找李锅头。 “米叔好啊。”正在马厩里给头骡子梳理马鬃的徐小毛,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米二步子迈得快,抬起右手,笑着回一声“嗯”,直接跨进大门。 听到米二熟悉的嗓门,马店里坐着喝大碗茶的哥几个,愣着茶碗,眼睛盯着院门等米二。 饭后喝杯茶,赶马人的老习惯。 “李哥呢?”米二问。 李锅头住后屋一间木房,头等店。晚上安静,有个单独茅房,主人家自个儿用的,打扫得干净。 正说着话,李家彩从后屋走出,二十响别腰,要走的样子。 喝茶的哥几个已备妥当,随时可以走。 没看错,顺子娃在。 “怎么回事?” 李锅头的下巴指了指顺子,急又侧身对着米二。颠来倒去说一通,米二总算把前两天发生的事啰里啰嗦讲了一遍。顺子娃的情况,李锅头知道的。从米二嘴里大致得到些新鲜事,他没犹豫,轻轻拍了拍顺子的小肩头,明白事的哥几个一前一后出了门,顺子从此跟了唐氏大马帮。 越南河内市郊,法国佬真识相,上等的桐子油,给了好价钱,一趟跑下来,唐家赚了不少银票。 马帮返回唐家大院,唐祖德老爷大摆酒席,先给李锅头夸个够,再挨个打点有功劳的几个赶马人。借着老爷子的高兴劲,李家彩在饭桌边提了顺子。老爷自个儿心里藏着底,就着把话说下去:“越南呐,一个娃能跟着跑两三个月,兜走那么远的路,不是个好种,哪里吃得消。”李家彩笑着插话:“顺子,灵验呐,娃儿在,一路是个顺,家伙里的米米,满当当的,一颗子弹没用。” 唐家生意顺得很,祖德老爷越发暖心。李家彩在外是马帮锅头,在家则是大院上下的大管家。领明老爷的心思,次日便把顺子安排在马厩,专门负责养马。 顺子做梦都没想到,就这样,进了唐家大院。 见不到顺子,米省天天拿毫无劳动力的顺子爹出气。打骂,掐脖子,不给饭吃,最后干脆把他锁牛厩房里。风湿病加重,哮喘病复发,没多久,顺子爹死在牛棚里。自此,木星村,顺子彻底没了亲人。白古村祖德老爷给了第二次活命的机会,顺子倍加珍惜。暗自提醒:“多好的日子,得有出息,对得住老爷,对得住管家。”当然,娃儿老实,自进了大院,唐家二十几匹大骡子大马享福了。马厩,天天被他扫得干干净净,草料添得满满的,连叮咬马肚皮的蚊虫也少了很多。 半年时间里,顺子时不时也跟跑几趟马帮。生意上,唐家没碰到什么麻烦事,家里家外顺,骡子和马的,比前些日子都胖了许多。唐老爷越发觉得顺子要得,想着路子夸他。 李家彩,聪明人,找了合适时日,当着老爷的面,提议说:“收顺子做干儿子。”祖德老爷其实心里已认定,话被家彩说开,故作有些难为情:“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捋了捋胡子,答应了。祖德老爷是个文化人。家办私塾,大院里的孩子们都跟教书先生白玉章读书识字。除了从小爱惹事的大少爷唐小猛,一家老小,个个知书达理。应了孩子的愿,应了李家彩的愿,更应了自己的心愿,祖德老爷提提肩,在太师椅上坐直身子:“往后,就叫重生吧。”用老爷的话说:重生,有元c初之本意,新的开始,往后的日子应该会更好。再又定了定神,老爷双手合掌:“对,纪元,你祖上,你老爹,谷姓氏,就叫谷纪元了。” “这名字好!”李家彩满满地插一句。 “可,老爷?”李家把话噎在喉管,微微偏头,呆望着老爷子。按理讲,既然顺子认了祖德老爷作干爹,那就得取老爷的姓氏,改姓“唐”氏。祖德老爷明白家彩的意思,干脆把话说清楚:“这娃儿属单传,要让他认祖归宗的,若要是跟我姓了唐,那他谷家还不断了香火?”李家彩只顾一个劲地点头,心服口服,一句话回不上。 自那以后,大院里的人都改顺子叫“重生”。没多久时日,人人就叫顺口了,顺子更听得顺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章 凯旋 唐家大院位于云南罗县白古村,建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平坝里。大院十分气派,房屋整体坐北朝南,正门南向开。长条石墙,青色瓦顶,雕廊画柱,名贵木材做成的窗棂门台,样样精雕细琢。七十二间房屋首尾相连,构成十八个大小不一的四合五天井,一个紧挨一个地嵌在房顶,形成整齐c古朴又不失光艳的大宅院。西侧高高立起的石头碉楼,全部由一米长c两尺宽的青色长条石砌成。每块石头光滑修整表面,墙面正中石头面清晰镌刻着虎c豹c狮等形状。楼顶四面方向,各支起一挺重机枪,洋人那里买来的。楼顶正中位置设有一个瞭望台,东西两个方向各架设一门土大炮,也是一年前刚从洋人那里买的。村寨东西两个寨门入口处,设了炮台,寨中重要路口均有机枪手守卫。铁堡一般的大院,训练有素的家兵小心护卫,九连山向来作恶多端的匪头刘大用,谅你百个胆,也不敢惹白古唐家。 短短七八年时间,唐家大院劳作的人手已有四五十人。马帮发展成大驮队,家里养着六七十匹骡马,长年在外跑生意的大骡子,四十五匹。生意发财,祖德老爷四处购置田地。周边村寨购买的田地,李管家根据卖主姓氏,一一重新起李名。如王家地c李家地c陈家地,等等。远方村寨,唐家也置田亩,雇请本地人看管。乡邻四舍,穷人多,有的人家为度饥荒年,仅有的半亩三分田地也当出去。最终,实在没活命的法子了,便到唐家大院做苦力。这些人珍惜机会,耕田种地,什么脏活重活都愿干。财源广进,合成一个大家子,老爷常常提醒管家李家彩:“遇到纠结不清的事,不要随意苛刻穷苦人。”老爷的热心肠,帮工佣人深感贴心,个个踏踏实实地在唐家干活。家外的田间劳作,家里的家务活,祖德老爷根本不需操心。生意上的事呢,沿路打点好官人,加之有能干的李家彩做马锅头,生意买卖从来没有啥子闪失。再后来,为了方便和官人们打交道,唐祖德老爷干脆到贵州省兴县县城高价买了一幢花园大宅。 “顺子娃,是个福星!” 自上次李家彩提到如此话锋,祖德老爷始终留着心底。 这日,叫来李家彩交待:“重生娃儿长大了,家中里里外外几十口人,数十匹骡马,跑生意的跑生意,种地的种地,我看呐,你吃力得很,让重生为你分担些吧。前些年,他不也跟你跑过远路吗?又锻炼了这么多年,我看呐,跑马帮,做买卖,他有些见识。”老爷的那点心思,李家彩八cd猜得透,直接把话说给老爷:“那,重生来赶马嘛?我呢,多照看着家里。这年头,世道乱,大院里的保安队,人手倒还不算少,可做事不得分,我得每天给他们多提十个醒,一点不能麻皮大意。” 他们两个人情同手足,对方的话,各自信得过,更别说这话完全是依着老爷的意思说出来的,祖德老爷当然万个同意。 李管家规规矩矩吩咐下去。 秋日出门,马帮同样驮桐子油和锅盐。桐油仍卖给法国人,要驮送到越南河内市才能脱手,而锅盐则可以则贵州兴县县城出售。滇黔桂三省边区出了名的大驮队,马锅头李家彩的枪法,从不闪失,九连山上的土匪刘大用,反复琢磨过唐家这块大肥肉,只是始终没胆出手。到底畏惧唐家势力还是马锅头?恐重生拿在心头掂量,觉得两种可能都有。这回,李锅头不跟驮队,山上的灰孙子些,他们会不会下手?思来想去,重生越发觉得身上的担子重。多年了,只要李锅头在,唐家的马帮生意总是太平无事。而如今由我担当,心里扎实没底。一路上,重生的心时时悬着,驮队每走一小段路,他就抬高嗓门提醒大伙几句:“大家都精神点!”觉察得出,重生看似心头稳当,但缺少点老练,始终让人觉得不踏实。好在,几个年纪较长一点的赶马人,都是李锅头多年带出来的拜把子好兄弟,跑马帮,他们拿得准路途情况,能给重生出好点子,拿好主意。 马帮到云贵两省交界的白石桥,遇上返回来的云南赶马人说:“广西镇南关一带起战火了,官兵打法国人,凶狠得很,洋人被打惨了,死不少人。”他们是云南陆良人,与唐氏马帮的人认识,说的话,肯定准数。重生愣着没说话,一直等他们说完说清,心里头更加佩服祖德老爷的英明:驮队离开那日,老爷把他单独叫进屋子,说了很多话,反复提醒他,广西一带的路上要多加提防,见了洋人,更要多留心眼。话里话外,他八成得到边境战火的消息,只是为了不打击赶马人的信心,老爷没把话说破。仗嘛,打归打,但做生意的那些洋人可从来不耽搁自己的买卖。打仗,他们没一点兴趣,喊爹骂娘不说,还时常给中国的马帮生意人指门道:“哪里安全,哪里不吃枪杆子。”正是知道洋人的这点底,祖德老爷没有让自家的马帮停下。 “咱中国人开始给那些红胡子洋人长记性了,真他娘过瘾。”陆良人说的是冯子材大将军,家喻户晓的清国大英雄,赶马的哥几个,拿这打仗的事作笑话,“那些拿枪的法国佬确实坏,老远跑到越国来惹事。占了人家土地,吆五喝六的,被收拾了吧,真他妈活该。” 大伙过着嘴瘾,但重生明白,年代不同了,若真遇上扛枪的洋胡子,麻烦可就大了。情况特殊,绕路走,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重生自己先拿了主意,才喊拢其他赶马人,大伙合计:过了舍得马店,改道走广西梁子山。多出两天的绕道小路,但绕开镇南关,能完全避开长枪短炮的洋人。 “法子倒是好。只是,梁子山出的事多着呢。人是人,马是马,货是货,翻山越岭绕行梁子山,是好是歹,吃不准。”米二插了一句嘴,出于稳妥考虑,他补充讲了山里的情况:“明末清初,湖广交角地带的苗民起义失败,很多人流落进广西梁子山,封闭生活,从不搭理外界人。你不犯我,咱们相安无事;你若进山拿我开刀,我绝不会给你好下场,真可谓山里山外两重天。梁子山的苗人不食人间烟火,唐氏马帮再有名声,他们不买你的账。大清朝廷官兵都拿他们没办法。” 刚领头出来做事就遇如此难题,重生挠着脑袋,惶恐不安。“先不管,到了舍得再说。”没其他好法子,他索性来个干脆的。 天刚擦黑,唐氏马帮抵达舍得。与往常不同,今晚,小镇热闹极了,打听才知道:这洋鬼子真有能耐,他们更着急,探得边境起了炮火,中国驮队难得过境到越南,干脆窜到中国做生意,主动把上好的洋纱带到云南边境,在舍得就能做买卖了。做生意的洋人到来,舍得变成了大卖场。南下北上的赶马人,倒是省得个轻松,都这里打回转。 放心了,放心了,重生正愁没主意,这倒好,洋人给解了结。 回转十八天,唐家没丢钱,更没伤亡人手,马帮一行人,全部安安全全返回。先找管家李家彩报了情况,才由他带着大伙一同去见祖德老爷。中央大院正房的太师椅上,祖德老爷正闭目养神,右手自然搭在靠椅的一边手托上,左手指一颗一颗捻着檀香佛珠。 “来了,来了。”月桂树下的八哥连报了两声。 老爷停了手中的佛珠,眯着眼,向院落平视出去。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跨进门槛,正往正堂屋走来。李管家给老爷报了一声平安,重生紧挨太师椅蹲下,其他人挺直腰板站着。祖德老爷坐直身子,伸只手搭在重生的肩膀上。连李管家都插不上嘴,屋子里只听见重生一个人的讲话声,老爷也一句话没扯开,只顾耐心听。重生每说一句,老爷就点一下头,并轻拍两下重生的肩膀。祖德老爷的眼睛还很有耐性地盯着他,等着他,直到重生都把事情的经过说完说尽了,老爷才收回神,大声笑起来。 一席话,听得老爷年轻了好几岁。 老爷抬抬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他自己呢,看看这个,瞟瞟那个,见大伙一根手指头没少,嘘着嘴,长长叹了一口气,放松地靠回到太师椅。一个一个的,老爷都夸了。话长话短的,还挨个问了大伙的家事。边关起事,唐家照样做赚钱的买卖。大半个早晨,屋子一伙人都在说着各种的开心话。 让李管家拿来大花银,赏了大伙,祖德老爷像个大闲人似的,换上一身齐整的长袍,摇着扇子,哼着小曲,散着小碎步,慢悠悠地往院外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章 娶亲 唐家大院人多,连做工的,老老少少百余人。自兴县买了大宅,老爷进城的次数更多了,十天半月的待在城里打点关系。结交的官人,个个有来头。家里事,捡着最要紧的给老爷递个口信。其他的,一摊子全交给李家彩。 家里佣人,老爷不可能挨个记得住。唯独,西屋大灶房里管事的金秀姑娘,他始终印象深刻。 金秀,龙姓人氏。 记不清哪年哪月,那日,天边刚刚泛起白肚子,祖德老爷提着鸟笼跨出门,一瘦弱女子拉着个小姑娘,傻呆呆地倚在门边墙脚。大概是饿晕了,女子腿脚晃晃悠悠,连自己的瘦弱小身子都快支撑不住。小姑娘呢,焦黄的小脸没一点神色,一团乱头发垂在脑门,稀疏几根,凌乱地搭着眼睛和鼻梁骨。母女俩三天没吃一口饭了,哪里能有神色? 见了老爷,女子噗咚一声跪倒:“买下吧,娃儿能干活,求老爷给个活命的法子。”女子哭着哀求,手扯了扯姑娘的裤脚,小姑娘也扑通跪下。祖德老爷向来仁慈心肠,最见不得抹眼泪的事,叫来李管家。依着老爷的意思,李家彩把她们母女俩都留在了大院:安排小姑娘到二号大院北屋,专门负责照看祖德老爷八十六岁的老母亲。她娘,留作佣人,帮唐家种地。 金秀细心照料,唐祖母晚年过得舒心利郎,增了多年阳寿,直到享够人间清福,九十八岁才驾鹤西归。作为儿子,祖德老爷也算尽了大孝心。记了金秀姑娘的功劳,母亲走后,说给李管家:“把金秀换到大灶房管事。”大灶房里,好吃好喝的,不缺少,更适合金秀。以前连饭碗都端不起的穷丫头,更会懂得珍惜每一颗粮食的来之不易。何况,金秀娘每天劳作回来,还有机会和女儿聚大灶房李吃个单独的热乎饭。老爷用心,着实让娘俩满意。另外,外有两个能干的女子跟金秀打下手。三人很合得来,每天在说笑中忙着手里的活。金秀接收大灶房,大院上下,人人竖她大拇指。 重生今年已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小伙子。 “得找个媳妇了。”祖德老爷开始操心干儿子的婚事,独靠太师椅,半闭眼,两手掌合十在一起,分开,再合十,再分开,反复次,旋即,“啪一声”用力合起两手掌。 “金秀,重生,对,对。”有了点子。 老爷亲自做主,大院里摆了桌宴席,俩人给老爷磕了三个头,准数了。老爷特意让李管家安排人手,宽宽腾出两间房子做新房。 重生真就娶了金秀做媳妇。黄色煤油灯下,拉着媳妇手,重生长叹。他从不掉泪,可这一次,彻底控制不住了,豆大的眼泪,眼角坠了好一阵子,终没包住,一颗挤一颗,滴到媳妇粉红色的衣袖上。眼泪透出的小圆印,小圈小圈放大,清晰得很。重生做梦都没想到,当年在米省后妈手巴掌下苦熬的穷娃,就连正常活着都让人担心,今儿个也娶上媳妇了。 金秀何尝不是!自打母亲把家里的半亩泥沙地当给地主赵元坤,安葬患大脖子肿病死的父亲后,家棚里再无一粒充饥的粮食。逢荒灾年头,老百姓家家一个穷酸样,她们母女俩十里八乡讨饭,终究难得一个热乎馒头。三天没进一口饭,那日清早,若不是唐祖德老爷收留她娘俩,恐怕现已烂在土里。 夫妻两人不说话,默默相视对方,各自心里明白:是祖德老爷给了过日子的机会。暗自铁心:往后,对得起唐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捞人 前些日子大院里就传,老爷要出趟远门。说不准哪天能回,干儿子重生跟走,家里大小事全李家彩做主。具体实情呢,大院里没人说得准。老爷家的事,桩桩大事,普通人也没机会知晓,更没资格过问。 金秀娘朝着重生,咕哝几声,给他提个醒:上心做事。 近些日子,老爷沉默寡言,一脸严肃。 后来重生也才通过李管家得知:“大少爷在外头惹事了,已被贵州赫县的警察看押住。” 祖德老爷得到了传话:“公子哥惹出了人命,要吃官司。” 老爷懂官人们的意思,接到信条的时候,皱起眉头,狠着脸:“哼!什么狗屁官司,明摆着等老子去送大银子。” 占据乌蒙山腹地的赫县,彝族人的老巢。大山里的彝族旧土司一向嚣张,横行霸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说改土归流,但朝廷派去的当差人,连山都难得进去。 祖德老爷,唐家大院的顶梁柱,亲自出门,不能有半点闪失。挑了两匹好马,备好两袋大银子。为防出岔子,考虑再三,李家彩特意安排了十八位枪法好的家兵,交给重生带队,一起出了大门。 “小猛呀,你个鬼儿子,兴县惹点事,倒好说,可你怎么偏偏就去戳那帮有理讲不清的王八呢?”心里七上八下,刚出门,祖德老爷来了情绪,脏话一通,牢骚一通。 果真不出老爷所料,过贵州兴县县城,老爷通过有交情的官人打听到,哪里什么狗屁人命官司,还不是那喜欢得瑟的儿子,永远死不悔改,一副怂德性惹的祸:你说,兴城烟馆里抽几口大烟,找几个小妹子耍耍也就算了,可他偏偏当着一拨毫不知底的人大显摆:小娘子们一左一右伺候,杯小锅酒下肚,闷头闷脑,拍着胸脯大讲特讲自家老爷子咋地咋地,恨不得把自家老底全亮个干净。可不,话被小娘们递给赫县大山里出来找路子的红毛。哥仔们使了个小计,便把唐大公子轻松掳进大山。 “你这身臭肉管鸟用,老子们要钱。”领头的恶狠,撩开遮脸的几根长头发,二拇指戳着小猛的鼻梁骨,大声嚷嚷:“见不到钱,老子让你老爹来给你收尸!”话一出,平日牛里牛气的公子哥,全身颤抖,脸色发白,骨头像散了架,自个儿跪地掌嘴,脑门心磕着地向领头的大哥求饶。 话说,大公子唐小猛混成如此这般模样,也确实有因由,祖德老爷本身也有责任。大院里的人都说:儿子小猛,是老爷热心肠c做善功修来的。他娶了三房太太,要么不会生,要么生女娃,唯独二房太太给他唐家留了小猛这个传家的男种。自打小猛出生后,唐家大院,人人顺着他。二房太太有功,跟着儿子享福,比其他几房太太都更有说话的份。对小猛,从不愿说他一句重话。一帮人护着,少管教,使得小猛常常惹事。 重生同路,事情不至于那么坏。打小苦日子熬过来的人,见的事,吃的苦,样样经历,对付山里的一帮人,蛮有自己的一套。他清楚:山上人不会跟少爷过不去,绑小猛进山,无非就是要钱。干爹呢,他也准备拿钱摆平,两个大袋子鼓囊囊地搭在马背上,山上的那帮龟儿子,难得还谈不成话。 征得干爹同意,重生带上两个胆大的哥弟,赶一匹骡子,驮着银子,上山。祖德老爷不放心,借着兴县的老关系,通了通赫县的一个官人,临时笼络一帮人,扛枪持棍守在山脚。太阳刚刚偏西,不争气的孬种儿子,疲沓疲沓地跟在重生下得山来,老爷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打这以后,祖德老爷越发亲近重生,心里头,已把他当亲儿子。 重生呢,合着媳妇金秀照旧细心做事。老爷吩咐的,半点不含糊,尽能耐做好。老爷没说到的,也尽可能找着做。老爷没想周全的,他俩帮着出主意。 金秀娘不想麻烦娃儿,自己找了合适时候,让李管家递话给老爷:“想跟孩子们住一个房子。” “不奇怪,好歹亲娘,应该,应该。”老爷偏头对传话的李家彩说:“大半年来,就觉有事不妥,心呐,悬着。你看,金秀她娘说的这事,倒解了我的心事。” “单那两间房子,三个人,不合适吧。”老爷琢磨着。 “一号院。”李家彩稍稍提一句。 “对,一号大院,西边小庭院,空闲着。”清清楚楚交待给李管家。 西南面的一号院,之前是祖德老爷看戏的场子。唐家老小二十多口人,都喜欢去那里听戏。房屋修建得结实,北屋搭有一大戏台,敞开连着天井院落的南屋足可坐百余人。西屋常摆放戏班子的各种道具。东屋用作茶房,放着刚上市的绿茶,各种糖果点心,任你选。天井院落,地铺平石板。时常人来人往,早已磨得光亮。整个大院,上下两层一周圈贯通。二层楼房,围着天井设置有三尺高的偏台。转角处的四方桌,一年四季换着摆各种点心。坐偏台看戏的人,困了,乏了,可起身绕着偏台,活动活动。 房子修得好得很。三年前,自打老爷娶三房太太刘小菁时受到几句奚落,那里就不再用作戏台了。紧邻一号院南侧,祖德老爷重新修建了一所更加华贵气派的大院子。大院因娶富贵人家年轻美貌的小姐而建,因而起名“小姐楼”。 戏台子,随之也搬到小姐楼。 老爷为何对三太太如此花心思,话得重新说回去。祖德老爷一生没啥子爱好,即便发了家,聚敛了钱财,也不吹不赌,更不嫖,唯独钟爱的,就是看戏。这个刘小菁,云南罗县土桥河人。家境不算好,但天生一副好嗓子。娶她做三太太,老爷看中的正是她那唱戏的好本事。花再大的本钱,祖德老爷都愿意。看穿老爷的心底,刘小菁觉得自己年轻美貌,有些吃亏,便故意抬杠,让唐祖德老爷给了自家里贵重彩礼不说,还非得让老爷重建戏台子,耍性子,假装发狠话说:“不然,没门。” 当然,一号大院在祖德老爷的心里相当有份量。新建的小姐楼与原来的一号戏院只隔一条五米宽的巷道。紧挨着一号院建小姐楼,还不是因为老爷对以前的戏院有感情。多少年来,他一直在那里听戏看戏。为了牵起情感,老爷索性让工匠们从中间留出巷道,东西两端各竖一个二十米高的石牌坊。如此,两个戏院被巧妙连成一体,石墙青瓦,整齐一大片。 李管家安排人手,准备去腾屋子。担心处理不妥当,正要走开时,老爷又补一句:“多摆几张桌凳。” 西屋,西屋,你别以为就是个小隔间,唐家大院可没什么寒酸的小房子。这里,古香的两间大房,算上二层楼,共有四个宽大的房屋。西边开一道小门,是个完整的小院落。 收拾干净的小院,备齐了灶厨用品,缸里的水也装得满满的。 “咱哪住得起这房!?” 进了一号大院,金秀娘自言自语。 “娘,老爷给的。” 金秀回了话。 “对对对,我儿说得对,老爷,老爷。” 住进大房子,金秀娘铺了一张大宽床,可当晚,怎么都睡不着,安心得发慌。 “重生和金秀,老爷做主给说合的媒,不会生什么意外的!” 大半个月,金秀娘的心死死揪住这根“线”,慢慢有些习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劫难 兵荒马乱,灾害捉弄庄稼人,抢穷人没甜头,九连山土匪开始打富裕人家的主意。唐家大院,处处招风。跑马帮的米二,李家彩总防着他。他脑子活,凡事恰到好处,让人摸不透虚实。李家彩当马锅头,始终抓不着他的把柄。米二留一手,当然不会给李家彩轻易掐着要害。可自从李家彩专职管家,重生换作马锅头,赶马路上,米二开始抖擞鬼点子,不急不慢地温没啥子经验的重生。 李管家手头事多,一时也把米二忘脑后。 米二呀,九连山土匪的种,真他妈狗不改吃屎,一身的坏点子。自上次带顺子上山,看着家里靠劫抢为本行的妹子出头了,心里就闪过动唐家的念头,当时内心还存点感恩,及时打消念头。如今,心头没那回事了,马帮换成重生领队,他自认为来了机会,开始冒出坏心眼。重生呢,念及与米二领上九连山的旧情,总信得过他的米二叔。米二脑子灵活,赶马路上,每次帮着出的点子在理,重生更觉得二叔靠谱。 重生哪晓得,米二终究是个野人,自始至终没在唐家养乖,骨子里的坏水,半点没漏。多年马帮,米二早把唐家的事情摸得个透,借着马帮一路的便,捡着紧要消息,三天两头传给妹子。 有线人,米花底气实足,当着匪头刘大用夸下海口:“一定下山干桩大买卖。” 土匪抢人向来有规矩:专整远路人。 米花清楚,占着九连山山头,如果在周围劫唐家马帮,明摆着的事,会给山寨的兄弟们惹难看。一等再等,直到得到米二再次放出确定风声,米花才决定动手。地点,贵州兴城东出十里路的老鸦嘴。 老鸦嘴位于南盘江中上游,林深树密,百米高的两面红石崖,倾直立在江边边,江面背拉成一线天。正是由于两面笔直竖立的崖壁形如老鸦嘴壳,所以人称这里“老鸦嘴”。江边两边红石崖,顶部差不多合拢在一起。当地人横放了几根老栗树棒棒,再厚厚铺一层杂木柴草,垫一层沙石土,就成了南下北往的马帮路桥了。路桥近乎自然天成,当地人便把此桥称作“天生桥”。 老鸦嘴,真邪! 此地的僰人,普有悬棺葬习俗。河道两边连猴子都爬不上去的岩壁,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十口棺木。一些摆放崖壁自然凹陷处。一些挂在笔直岩壁:僰人智慧,岩壁凿出高低一样平的石洞,夯实两根粗木棒,棺木直接放在横木棒上。天长日久,棺木板自然塌落,只剩两根横木。石壁凹陷处的棺木,自然朽塌,除几片尸骨和几个随葬的陶罐,绝大多数都不见什么残留物。木板板被风吹得干干净净,连乌鸦都懒得光顾。窜起的江风,被两面岩壁夹成一条长长的线带,“飍飍”抽风。嗅得出,风带很重的阴气。深不见底的绿荫塘,水面平静如镜,一点不会动。外面刮大风,百米深的绿荫塘仍只是小小涟漪。 米二早已传话给九连山的妹子:“多年不变,唐家马帮一去一回,必经老鸦嘴。这日有趟大买卖,下手的好机会。” 米二当然没忘提醒老妹:“马帮回时下手,死盯头骡。” 夜黑风高,老鸦嘴起风了,浸得人马阴嗖嗖的。 唐家马帮,驮着货物的大骡子靠近天生桥,放慢步子,蹄子探稳,一个接一个过桥。领头的黑骡子像个情报员。去时,走前面探路。回时,驮着大银子走马帮中间。好几次,遭遇不测,它总能摆脱困境,把赚得的大银子驮回唐家大院。骡马习惯了,每次经过那里,不受惊。赶马人也不恐惧。 重生习惯性地吼了几句:“哥几个,精神点。” 可话音刚落,“叭叭叭”几声枪响,头骡子刚要迈过桥,一头扑倒在石板路上。跟后面的受惊黑马,猛力倒退着往后挤,两匹乌骡子毫无回旋余地,摔下桥。 桥面太高,驮着重物的两匹大骡子掉到水里,一点声音听不见。 米二使的坏,一帮土匪王八蛋跟他里应外合,抢个正着。 几个赶马人,哪是对手,跟头骡后面的赶马人被一枪干掉。 米二故意振作精神:“操家伙!”果断拿主意,招呼另一边桥头的赶马哥动手。自己迅速朝枪声方向追上去。 重生也及时撵过去。 米二事先和妹子约好的调虎离山计。他心里最清楚:这会儿,老妹安派的人早溜了,枪声处不会再有事。追了一阵子,毫无半个人影,米二和重生迅速返回桥头。可这下才明白真正中计了:事先埋伏在路边的两个人,“嗖”地一下子窜出,取走头骡背上的两袋银子,一晃消失在树林子。道路非常窄,赶马人呼着骡马,挨个挤在小道上,以便骡马再受惊吓,拥挤掉下悬崖,看见钱袋子被黑影取走,也毫无办法。对着放了两枪,只是两条人影一晃便不见个踪影,赶马哥们哪里有那个中靶的枪法。 重生朝黑森森的树林不停放枪,弹夹子打空,才停住。 倒地的头骡,两只大耳朵热乎乎的,眼睛半睁,看着重生走近,慢慢合拢。 “这可怎么得了呀!” 老鸦嘴处,静悄悄的,唯独只有重生的哭声。哭声随风扶过崖壁上的老棺板,阴森森的空静,传得很远很远。 出老鸦嘴,再走十来里山路就能到兴县县城。祖德老爷多方打点过的,马帮从没出过啥子大的闪失,哪晓得偏偏今日节骨眼上出祸事。重生被突来的意外彻底打乱了。 此一劫,彻彻底底,米二干的坏事。 出事后,米二琢磨过是否跟妹子连夜上九连山。但转念又想:“此种挑明的做法,会害得山上人很被动,其他山头的弟兄不服不说,唐祖德老爷,毕竟是有能耐的。” 米二真是个活阎王,继续演戏,更卖劲地替重生出主意:“先不报城里的老爷,把事情先说给李管家。”重生仍旧依着米二的话做。 李家彩操持唐家大院多年,什么世故没见过。返回唐家大院,米二和重生向他说事时,李管家扒算盘的五个手指头始终没停,眼睛从没有离开算盘珠子。听到“头骡子死,两袋银子被袭走”,手指头一下子停在算盘珠子上。老花镜松松搭鼻梁骨,眼光从镜梁上瞟过来,慢慢转向米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愣一阵,又慢慢移回到算盘珠子上。 次日一早,李家彩进兴城见老爷。 “当差的一档子死杂种,拿了老子多少好处,怎么连这点事都没给老子办妥!?”祖德老爷听到死了头骡子,死了人,脸色发青,声音有些颤抖怒骂拿了他好处的地方官人。 李家彩十成已猜到米二:定是那灰孙子使的坏,倒真不全怪拿老爷好处的官人,定是米二这个孬种做了手脚。见着祖德老爷,李家彩倒完全没了昨天的冷静样了:紧咬牙,两只手捏成锤子,往墙壁重重一拳。 怎么收拾米二和山上的贼货呢?李管家一时也没好主意。打家劫舍多年,狗日的有些能耐,枪火都玩上洋货,且个个杀人不眨眼,狠角色。你抬大炮去轰,他刘家山寨高在上,管个球用。找官府的人派兵吧,那帮吃里扒外的家伙,人人只管自己的屁股,哪个做官的会真正把你唐家的事当作大事情对待,他们懒得理你。李家彩清楚得很,世道乱,当差的只管自己捞好处。他们做的事,左右过得去,凭什么替你唐家出恶气?弄不好,惹一身骚味,哪天被山上的一帮亡命不长眼睛的人给干掉,还不得留个全尸。 反复思量,李家彩得出好法子,凑到祖德老爷耳朵边:“得从米二身上想法子,要装得若无其事些,让米二继续跟马帮,放长线钓条大鱼,引九连山的臭婆娘米花和匪头刘大用下山,一次收拾掉。” 祖德老爷和李家彩合计好,为了出口恶气,祖德老爷离开兴城时,特意去打点了县警察局的肖警长,让他在老鸦嘴布局,帮着唐家猎毒蛇。 返回白古唐家大院,祖德老爷虽没好神色,叫来米二和重生,假装耐着性子听完他们讲完整件事情。米二事发时在场,做事果断勇敢,老爷特意插句赞他。 戏演得很好,米二终究不有啥子警觉。 昨日,李管家进兴城后,米二担心了一整晚。 今日见了祖德老爷,得了老爷的夸奖,米二算是彻底放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放蛊 自上次意外,唐家马帮两个月没出门。大骡子大马关家里,草料抵不住,当然不是个好法子。召来李管家c重生和米二,祖德老爷直接把话说了:“生意嘛,跑出来的,不能因一次意外,而彻底关了财门。” 米二及时把话传上山:“唐家又有大买卖。” “有些不对劲,遭抢一个月时间不到,头号骡都死翘翘了,他唐家不闻不问,反而整出这么股风来?”刘大用多了个心眼。前不久才干过漂亮一票,够他们乐活一阵子,于是,刘大用天天缠着米花,大口酒肉,神仙般过日子,没心思理皮下山。 广西边境停了战火。法国生意人最懂得算计成本,重又回到越南。唐家大院走出的这趟买卖,终点仍是越南河内市。唐老爷和李管家精密合谋,重生同样当马锅头,为防万一,派出许多家兵随从,并暗地里死盯米二,不让他有机会在路上做手脚。关键卡口,老爷离开兴城的时候花钱打点过的,肖警长会布置官兵的。一路顺畅,驮队接近黔桂两省交界了,都没遇到什么岔子。出了贵州,肖警长的人可管不了,几个重要据点布防的官兵先后撤走。为防在广西境内遭遇不测,十二个家兵继续跟随马帮。 法国人虽是吃了败仗,但镇南关越南边境的法国人仍不好惹。 今日,马队多出十二个家兵,人人配有二十响,重生心里特别踏实,决定改道走广西梁子山,绕开镇南关。重生觉得:“梁子山苗民,普通老百姓。他们的起义军被官府打散,痛恨的是朝廷,和咱们赶马做买卖的人,不会坏和气。万一万一,出点啥岔子,我十多二十号拿枪的弟兄,也不是吃干饭的。” 可是呐,梁子山苗人哪里吃这一套。自从被迫进山避难后,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孤岛生活,从来不理皮山外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信仰,时常举行各种复仇祭典。祖辈和官府结下的仇恨,一代传一代。 梁子山苗民攻击对方的最好武器就是放蛊。平日里,精心培养一种毒虫,通过蛊咒和神秘法术施予蛊毒。蛊毒乃人间奇毒:毒上身,重者七窍流血当场死亡;轻者全身红斑,塌皮瘙痒,千百只虫子般嗜血,非得把你的血肉吸干嚼尽,才让你在痛苦中慢慢死去。蛊毒无药能治,唯一的解毒法是施苗族独有的神秘术,借以驱除蛊虫,排除全身毒液。苗民放蛊的方法比较简单,只需把蛊虫放到一根细细的竹节筒里,对准人轻轻一吹,蛊虫飞出,叮咬皮肤,让你毫无任何知觉就中毒。 这天,唐家马帮驮队进山,不到半山腰,梁子山苗民就开始尾随了,只是见赶马人个个挎着明晃晃的家伙,人马差不多一样多,因而躲丛林里悄悄动手了。 山中无人打搅,重生倒觉轻松。 “梆当。”一个背枪的年轻小伙子突然倒地,鼻口流血,重生一下子警觉起来,喝住驮队。紧接着,又一人倒地,神志不清,脚手抽疯几下,死了!又有人倒下,连扣动二十响扳机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出事了!”重生大喊。 刚喊出第一声,他只觉脑袋一阵晕乎,整个身子软瘫下来。迷糊中,见丛林中一个身影飞快闪现一下。一个,两个,三个,不对,一群。他们个个身手敏捷,只一闪身就不见了。 随从的家兵,只一人开了两枪,便再无还手之力。 顾不上驮队,三个没受伤害的人,眼疾手快:一人拿家伙冲前,四处打冷枪。一人背起重生。再一人,随手牵了一头黑骡子,掉了魂似地往山下跑。骡子背上的货物,不知道什么时候翻掉的,及至山脚,只剩一架马鞍子。 马帮遭苗民放蛊。重生中毒不算太深,神智倒还清醒,就是全身动不得,使不出力来。中毒较重的人,全死山里了。趁着清醒,三人迅速把重生扶上马,抓紧时间赶回路。那阵子,谁都不晓得累,再高再陡的山坡路,一个劲小跑。足足四五个小时的紧急小跑,天刚擦黑,到达舍得马店。骡子透身汗渍,像刚从水里捞出的一样,支撑不住,两脚一软,仆躺在马店门口的老槐树下。透身的汗,牛屎马粪的,裹了马背全身。 马店的吴掌柜见过苗族蛊毒,懂得一些简单对付的办法。立马安排店中小二烧一大锅烫水,灌满家里的大木桶,把重生整个人浸进去,足足泡了两个钟头。蛊虫倒驱出体外了,但他们半天的疾驰奔跑,血液加速循环,蛊毒早已灌入血液,全身受到感染。由于中毒轻,一时没大碍,烫水浸泡,重生心智正常,体力也恢复了一些。但吴掌柜的脸上始终没表情,他太晓得蛊毒的厉害了。 舍了钱财和十几条人命。这回,唐家真的出大事了! “管不了这么多,先回去再说。”四人不敢多留。次日,依着重生的话,抓紧时间赶回路。 知道实情,祖德老爷呆坐一号大院太师椅上,整整一个下午没说话。 次日黄昏,再见老爷,他手里多出一根桃木拐杖,神色呆老了很多很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自焚 金秀怀了娃,刚满四个月。金秀娘细心照顾,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院角落的烂瓦罐里丢了几粒黄花菜种子,隔三差五地给小半瓢清水,种子居然长出了。三朵黄色花瓣中,一只小蜜蜂飞走,又一只跟来。石缝中钻出的小蚂蚁,每天也记得光顾,毫无目的,绕着瓦罐子爬上爬下。 小家庭生活,简简单单,倒也十分甘甜。 可风雨不测,偏偏重生赶马摊上了大事。 听到重生领队的马帮出门遇到灾祸,金秀急得肚皮扯心肝,一阵紧一阵剧痛,连话都说不出口。金秀娘抱一捆柴火准备烧饭,听得此事,吓得傻愣愣地呆在灶房门口,手里的柴块子一根根落脚背上,没一点感觉。 真正焦心的事在后头。 金秀和娘尚不知道重生中了苗族的蛊毒。惊慌失措,脑袋里尽想的是唐家丢失的大骡子大马,贵重货物,十多条人命,重生带的马队,可如何担当得起?如此的大事,实在太恐惧了!那一夜,一家三口不知如何熬过的。 次日,天刚蒙亮,一只小鸡从门缝溜进堂屋,抓抛供桌脚松酥的泥土,家里才见一点生命迹象。 一阵接一阵猛烈咳嗽,头脑晕乎乎的,重生歇了歇,摸进厨房,找到水缸,打起半葫芦瓢冷水,咕嘎咕嘎喝。扶着水缸喘口气,挠挠痒,解开裤带,重生才发现,腰围一周,长出一片一片红斑。平日里,皮肤也过敏瘙痒,重生不太在意,再挠了挠,拉紧裤带子。慢慢走回堂屋,见金秀挺着大肚子,身穿单薄灯草呢褂子,歪坐在缺腿的旧椅子上,重生咬紧压根,强装好神采,连忙扶金秀躺回里屋的木床上,很安慰地给她盖上红毡子。 “娘!” 重生没见到,朝小院喊了一声,惊得找虫子的一群小鸡定住脚,仰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出声的方向。 “这呢。” 金秀娘,面无表情,歪坐猪厩房边,一只手搭在装满猪草的大背篮上,慢吞吞地回了一声。 “我娘,你怎么坐这种冷地方嘛?回屋,回屋,快点回屋。”重生走近娘身边,说了金秀的好,扶着她坐进堂屋。 午时,重生咳嗽更猛烈,再看身上痒痒处,先前的红斑变成白色小籽籽,指甲轻轻一抠,破皮流出晶亮的脓水。不挠不碰,痒得实在控制不住。挠挠吧,又脓水一片,怪吓人的。“不对劲!”重生沉了沉:“莫非苗人蛊毒,真要我的命?!” 听到反复咳嗽,娘着急问重生缘由。重生哪能说实话,随便应娘几句,去到灶房,搅了半碗盐巴水,用手掌心蘸盐水往红斑处揉搓。止痒效果倒明显,当晚没反复。一连跑了好多天,实在太累,重生总算睡了个踏实觉,太阳照进堂屋供桌脚才醒。 精力恢复大半,突然想起马帮大事,急着要出门找李管家商量。听了娘的话,换洗一下衣服。 金秀娘看得清清楚楚:重生脱下红汗衣,身上全是大片大片的红斑印。尚未长成水泡点,不太痒,重生昨晚才得睡个好觉。 金秀娘心疼,用手轻轻摸了摸,重生觉得皮肤瘙痒疼痛,缩回身子。 “你这孩子,咋回事呐?你们这回倒底惹到些什么人了?!”娘喋喋不休追问。 重生始终敷衍,不说真话。 一块逃命回来的三个人,金秀娘晓得,直接去问。晴天霹雳,得知重生中了梁子山苗族蛊毒,金秀娘两眼发黑,两脚发麻,晕倒在地上。 怎么也无法接受,难道刚淘出来的稍些正常日子又要完蛋,金秀娘捶着胸口,眼睛哭红哭肿。 四个月身孕的金秀,急得一阵阵呕吐,根本下不了床。 此后,金秀娘少言寡语,经常一个人在家发呆,自个儿咕噜咕噜,说些什么,一句话听不懂。见了熟人,如同见陌生人。常常呼的小名,也忘得干干净净。 时过半月,重生的病越发严重。全身火苗瓢一般痛痒,难得停手的挠痒,弄得周身血斑,轻薄的衣服,明显看得见满身的血泡子。干净衣服穿身,不到半天全血斑印。每次换洗,衣服贴着皮肉撕扯,剧烈的疼痛,透彻疼进骨头里。 痛不欲生,重生好几次想把自己一刀了结。 旁人说:“苗族蛊毒会传染,稍不留神,残留身体的蛊虫爬进你的皮肤,受感染者仍会落得重生一样的下场。” 金秀挺着临盆的大肚子去找李管家,打算要间完全隔离的房子,腾给重生。可唐家大院一房连一房,独立房间不好找。倒是,马帮折损大半,空出很多马厩房。重生家院后的一间,唐家以前关养头骡子的马厩。二十来平米,四周围砌着一米高的石头强,紧接石墙,几根木头支成房屋框架,东面留出道厩门。外墙上,除特意留出的两个竹篾做成的采光和通风口之外,全严严实实搭盖着火箭草。若要是关养其他骡马的马厩,算个什么事。不一样,这里曾是唐家马帮头号骡的住地,当然是个要紧地。如今,头骡死了,没什么好犹豫的,李家彩替老爷做主,完全答应了。 金秀娘神智呆滞,心头却明白。重生住到马厩,她除了照看家里待生孩子的女儿,每天给重生烧水送饭。重生身上不得不做的病症护理,行动迟缓的老太太,一件不拉。 重生脚手,皮肉塌下见到骨头。那痛苦啊,金秀娘像自己身上被小刀子割一样,一刀一刀,刀刀剁在骨头上。重生每次见娘,都咬牙忍着锥心剧痛,强装笑脸,跟娘唠几句家常话。 娃儿生了,小子,瘦了点,身体没啥毛病。 金秀抱着娃儿去见重生。娃儿没哭没闹,水汪汪的小眼睛四处看看,又自个儿睡了。金秀把裹着厚棉衣的娃儿朝重生递近,重生连忙后仰身子,一双长满血泡子的手半推半隐地放回胸前,示意给金秀:千万别让孩子靠近! 旁边蹲着的老娘一阵鼻酸,哽咽着,压低声泣。 “我,有后了。”重生暗自打定主意,准备彻底放弃了。 这日,老娘照旧来送水送饭。重生憋足劲,用尽全身力气,强打精神,娘面前,装出一副香喷喷的吃样,汤泡玉米饭,爽口地喝完两碗。连一小片清煮的黄花菜心,金秀娘自家小院里掐来煮的,也不舍得漏掉。 见重生如此,金秀娘微露笑,心头暗喜:“莫非?我儿,病有好转?可不像呐,那可怜样,不明摆着的嘛!” 巴望着重生,爽朗回一句:“喜欢吃,明日,娘再做了送来。” 重生依靠一边门廊,半屈腰,拼尽力气支撑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眼角泪,呆呆目送老娘离开。 估摸着娘已到家,重生关好马厩门,晃悠悠地点燃墙脚火箭草。干裂地杂草,借着微微风势,迅速燃开,一会儿功夫,火苗便窜通整个小草屋。 觉察不对劲,金秀娘赶忙折回。冲天的火苗已把小草房吞噬。火苗上身,重生不觉十分疼痛。他早被蛊毒折磨得没气力,哪里还知疼痛。重生满怀希望地拥抱死亡,弥留之际见到熟睡的孩子,再无牵挂,享受在熊熊大火里,安静地闭上双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投靠 唐家大院完全出自穷匠人之手。 民国五年,盛夏,大旱,罗县普陀村,二十七八户人家,拖儿带女外出逃荒。 “吃不住了,得找唐家!”王方林和王方学坐火塘边,哥俩合计了大晚上终没拿定主意。 初秋,月亮明晃晃,老母老父安安静静僵直床头。寒心呐!老人大半辈子筹备的两口棺木,黑幽幽地搭在茅草房里的四条木板凳上。兄弟俩跪着烧了三沓纸钱,送父母西归。村里来两个人帮着给老人装棺入殓,没什么伤感,也没亲戚来哭丧。天天能见死人,大家都习惯了。 安葬亡母亡父,兄弟俩直奔唐家大院,做苦力。 唐氏家业,一步一步发家的。最早,一家人孤零零地住在村西凤头山脚的石头房里。唐祖德精于买卖,年轻时,里外两头抓,马帮生意和农田种植,一样都不拉下。年胜一年,丰衣足食,渐渐发展成云南罗县颇有名气的大商家。 有了充足银两,唐祖德开始修建自家大宅院。 庄稼人,自己养活自己,多数掌握一门拿手的生活技艺。进了唐家,个个有施展手艺的余地:耕田种地一把好手的,专门负责田地种植;有胆有识,敢于四处闯荡的人,赶骡子跑马帮去;会做石匠木匠手艺活的,祖德老爷一并挑出来修大院子。 唐祖德不会看走眼,王家两兄弟,一把好手,盖大房子,少不了他哥俩。 采石场选在村庄东南面的晓东山,石料全用牛车和人力车拉运进村。说牛车,其实只一根分叉的大树棒棒。大头拴紧两根粗绳子,拉长系紧着牛肩头的牛轭。树杈位置,横钉三根木棒,石头直接摆到上面拖拉。如此牛车,接触地面的摩擦力较大,牛拖起来,吃力费劲,膘肥体壮的成年大牛,稍遇坡面,也坠得左右踉跄。牛蹄子一下一下挖地上,喘粗气,伸脖子,小步小步地挪移。遇陡斜坡,更费劲,为了保证顺利通过,赶车人往往高甩牛鞭,头顶上划出几条圆弧,晃荡着吓唬拖车的大黄牛使劲。再不成,给黄牛屁股和脊梁骨上重重挨一鞭子。老黄牛一阵猛用力,喘着粗气,压低头,慢慢把大石头挪到坡顶,满口的白沫,成一条线地连到泥巴路上。 这日,去往晓东山采石场,王方学叉开双脚,稳稳站上树杈,轻扯一下牛鼻绳,娴熟地驾着牛车,上路了。 “牛车!” 刚放学回家的牛蛋见着,好不稀奇,呆路边,咧嘴傻笑,糊满半边脸巴的干鼻涕,扯出几道干裂。今年一年级,落了一颗门牙,从不打理的小牙齿倒齐整,只是又黑又黄,牙缝糊了玉米饭。背左肩的绿色小书包,开着口,一本写着“思想品德”字样的课本半露外面,就要掉了。牛蛋左手拿一个断了半边翅膀的风筝,右手捏着绕满一柄线坨的木棒,两眼眯成缝,死盯着慢慢前移的老牛拉车,一刻不舍得走开。鼻涕淌到上嘴皮,牛蛋娴熟伸出舌头,翻去舔了舔,借着舌头,再左右来回滑了滑,把鼻涕均匀地涂到鼻孔下。可是,哪里行喔!只管一时,鼻涕又出来了,牛蛋提高衣袖,一个快动作,鼻涕全被干干净净地刮走,完全涂到袖口上。红黑脸巴上留的那些,不管它,任它自在。两边衣袖,日日有鼻涕光顾,复年复日累积,衣袖硬邦邦的,完全一个硬壳壳。 “娃儿,做车不?” 方学一紧鼻绳,喝住牛,望着牛蛋笑笑。 不说话,牛蛋把书包和风筝随便挂路边小树枝丫,借着方学大叔伸来的一只大手,一个小迅步,轻松跳上牛车。方学轻一松牛绳,起步喽。牛蛋稳了稳脚,自然习惯了。借着孩子的高兴劲,方学扬了扬牛鞭,轻拍一下牛脊背,老牛迈步小跑,肥大的牛肚子,随着步子一左一右滚,乐得牛蛋咯咯笑,缺牙的嘴一直没合拢。 除了赶牛车,方学推单轮木轱辘车运石头。自己找了几块木板,简单钉成一辆带双手柄的平板车,就拿去拉石头。更费力,力气要大,要会掌握平衡,稍不留神,石头掉下伤人,完全可能致人伤残,甚至要人命。方学就是方学,真有他的,手推木轮车,从没出过啥子意外。推车的大手,磨出厚厚老茧,手臂肌肉练得一块叠一块。两腿有力,一踩一个稳,推石上下坡,从不出闪失,绝对稳当。大坨的毛石料,方学轻松玩在手里,不见得有多笨重,可换作其他人,肩头皮磨破,小脚骨抖散,也不见得能搬动。 初初几年,唐家不方便给匠人们提供住房。大伙自己找合适地方搭木棚将就。方林方学兄弟俩选了村庄南面的一块平地,盖了两间茅草房。大哥方林靠墙角处种下一棵核桃树,不曾打理,倒也长得好。房屋周围,黑土皮,兄弟二人挤出空闲时间,挖了两小片地,当作自家菜园子。赶着时节,随便丢下的几颗葵花籽,就着雨水发芽长高了。开花时节,金黄色花盘,招得小蜜蜂时时光顾。 茅草房紧邻大路,南下北往的赶马人天天有人从大门口经过,一来二往,都熟悉他家哥俩:唐家的手艺人,不愁吃喝。此话传出,倒给哥俩带来好福气:房子盖好不到两年,方学方林竟一前一后娶了媳妇。近邻的阿西小村刘宗英,家境贫寒,讲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缘由,自己跑到方学家,不走了,合着方学过日子。宗英到来,家里事打理得妥妥当当。哥俩早出晚归做工,回家再晚都有热水泡脚,日子,好不少。宗英闲不住,房后挖出几块地,点种的苞谷,出得齐齐整整。山耗子啃掉一些,秋时打得满满六口袋。 日日清晨,大路边的小草房最早冒青烟,提醒村民新的一天开始。 家养的秃尾巴小灰狗,最爱管闲事。每次有人路过,它都快速蹦到栅栏处,晃着脑袋,朝向路边迈劲地吼叫。路人停下步子,轻轻一跺脚,它又吓得大气不敢出,调头就跑。一天反复无数次,终究不敢跑出栅栏半步。 狗儿汪汪叫,倒时时提醒过路人:此地有人家。 灾荒年代,有个能吃饱肚子的家境,大哥方林当然也不愁找媳妇。同在唐家一起做石活的黄石匠,云南泸西县人,满意地把大女儿嫁给了王方林。如此,远路的黄石匠成了老岳父,方林当然得好好照顾。两个家庭挤在两间草房,扎实不方便。哥俩简单合计,紧靠村寨老水井边新盖两间新房。方林结婚后,搬到这里。 一家人分成两家,但大小事呢,合着商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牧童 真凑巧,大哥娶媳妇那年,方学媳妇宗英生下一男娃。满月,抱去见了唐家赶马人李家彩,起名“王中元”。 方学常把中元带到晓东山石场,风吹日晒,孩子身子长得壮实,才六岁,就敢独自一个人站树杈杈上赶牛车。 唐家办私塾,请了教书先生教自家子弟读书习字。往后,做工的人多,佣人们的娃读书识字成问题,唐祖德于是行善事:打听到普陀村正拆除破山庙,村民忌讳,一堆旧木料,没人愿意收理。祖德于是安排人马,把废旧木料全部驮到白古村,选了村寨东边一个要好的位置,新建一所小学堂。 “读书,不分贫富。”唐祖德自己的话,把自家请的教书先生安排到小学堂学讲学,自家弟子跟穷人家孩子同坐一条板凳学习。解决了穷孩子的上学问题,村邻老幼都给他竖大拇指。孩子们上学,村民闲时也喜欢到小学堂前的石头包包上坐坐,随便聊一些大伙感兴趣的话题。 王中元天生不爱读书,干爹李家彩多方用心,入小学堂三年,再无心跨进校门。打小玩在采石场,中元喜欢甩铁锤之类的粗活,尤其对拖车的牛儿着迷,最懂跟牛沟通。唐家家业兴盛,为保证每年正常的春耕夏种,家里养了十多头耕牛。放牛,唐祖德看好中元。干爹李家彩也是唐家的大红人,再添几句夸奖话,王中元八岁到唐家放牛了。 真不赖,唐家十多头耕牛,天生服中元打整。 中元赶牛常走常去的地方,是村西北的老虎箐牧场。老虎箐,一座雄壮高凸的大山,一小圈白岩石精巧地嵌绕山头,上下又多出几处黄白镶间的岩石装点,整座大山活脱被打理成一只雄壮的“坐虎”。山体长满厚厚的鸡尾草,只山顶一片小树林。一岁一枯荣,年年春风吹又生,并不十分陡峭的山体自然天成一个大牧场,任你牛群任何啃踏,从不会耗尽大山上的青草料。草皮涵养的水,顺着草根,涓涓下渗,及至山脚七卜嘎小树林,集成一汪清澈见底的山泉水。一棵蓬头高长的拐枣树扑在水潭边,长年不落叶的茂密藤蔓植物爬满树枝,遮出大片荫凉地,像把大伞罩着水潭,任你炙烈阳光,这里总是凉悠悠的。周围不见庄稼地,中元把牛群赶到山脚,完全由着它们性子,啃草,蹦跳,斗架。牛群一般不走远,渴了,山脚找水喝;吃饱肚子,一个跟一个聚到七卜嘎水潭边。领头的老牛掐得准时间,日日如此,太阳刚刚偏下山顶,保准把大伙带上大路,中元一扬鞭,回家喽。 放牛的日子一晃十个年头。牛儿们小的长大,大的变老,换了好几批,中元陪着牛群,不知在七卜嘎拐枣树下睡了多少懒觉,曾经的放牛娃也长成大小伙子。唐家呢,生意红火,新建成的大院气派挺立山脚,祖德老爷宽心,大小事交给做事周到的管家李家彩,自己坐享清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踏践 周围百姓早传开:“中央军又要来,能扛枪打仗的年轻人,一向逃不脱,统统抓去当兵。国民党兵,人心不齐,哪天死,哪天亡,一概没个准,能活一天够本,能活两天就赚了。没有规矩,和土匪一个德行,横行霸道,进百姓家,无恶不作。”走一村吃一村,闹得人心惶惶。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一听说中央军,人人喊躲。 唐家事业再大,奈何不了他们,唐家大院经不起他们践踏。 哪晓得,说风成雨。 三日后,滚滚尘烟起,十几匹大马飞奔进村,马蹄未停稳,士兵已飞身下马,手持长枪,死死掐住进村大门。紧随其后,一顶四人抬的大轿摇摇晃晃进村了。 守卫迅速报李管家:“中央军!” 李管家安排所有家兵带上枪弹,操后山小路悄悄溜进树林子,密切注视着不速来客的一举一动。 没得商量,轿中人黑乎乎一个太阳镜盖住半边脸,见了笑着前迎的李管家,只微微低了低头,两眼恶狠狠瞟下来。 “管事的?”轿中人问话。 “长官,我家老爷里头正候着您呢。”李管家弯腰回话。 跑马帮生意需要,唐祖德老爷平时没少接触地方当差的官人。那些人的套路,只认自己实惠,老爷摸得透,倒觉得好整事。可老蒋手下的正规部队官兵,老爷倒是头一回接触,以前从未有过什么交情。不敢怠慢,听到外头有陌生人的说话声,祖德老爷快步走出大院,双手合十,装着一副满怀欢喜的表情迎接大人物。 身边侍卫叫轿中人“窦团长”。 老爷见识广,理清了对方来头:中央军一个团部,轿中戴黑眼镜的人,不大不小,是个团长。等他下了轿,大伙才看清楚:半边疤脸,小矮个。脸上的疤,八成战场上留下的。一颗镶金的门牙,上下嘴皮始终只包得住一半。他开口说话,裸露的金牙准打前锋,一大颗挂在酸木瓜样子的脑壳上。本来见着就有点怕,可他说话总带着实足的狠劲,疤脸缺牙的,让人更觉不敢接近。看得出,左右身边随从也很怕他。挎枪杆的小兵,每次向他报告时,嗓音倒洪亮,可就不敢正看那张疤脸。 “有大猪。”一个士兵踏着干脆的步子小跑过来大声报告。 疤脸团长似笑非笑,挥了挥手,士兵退下。 当着疤脸团长的面,祖德老爷大声吩咐一旁的李家彩:“管家,宰大胖猪,好好款待兄弟们。”话还在嘴上,祖德老爷再跟进一小步,面带微笑,凑近窦团长身边:“保准大伙,好吃好喝。” 疤团长没吱声,跨进一号大院,一屁股坐到祖德老爷的太师椅上。 李管家跑多年马帮,主事唐家大院也有好多年头,什么声色没见过。中央军的德行,他心里最清楚:强行抓兵,每到一个地方,百姓遭殃,乌烟瘴气。担心吃这帮孙子的亏,李家彩忙安排人递话给山上的种田人:“不允许回村,山场田棚暂住,避开这群丧门星。”种地人知道中央军的利害,得了话,个个警觉起来。 “人呢?你家,人呢?”疤脸开口问话。 疤脸不相信,如此大院,唯独只几个神色苍老的匠人,这大院肯定藏匿有底。没等疤脸团长再继续往下猜想,祖德老爷急忙把准备好的五根明晃晃的金条塞进他衣袋。合着衣服掂了掂,沉甸甸的,再看,唐家大院又忙着杀猪宰羊,疤团长吃人一样的表情才散去,自个儿琢磨的那些问题一并吞到肚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火拼 李管家考虑事情一向周全,偏偏今天忘了老虎箐放牛的王中元。 和往日一样,太阳西下,中元赶牛进村。大场院站满人,牛群受惊,你挤我,我挤你,争着往中间拱。两个持枪的人盯上中元,二话不说,架去见疤脸团长。 “报告长官,抓了一个。”俩狗腿子模样的士兵底气十足。 “怎么使得?!” 中元可是他娘的“命根子”,一天不见,心里就慌得没底。见状,祖德老爷傻愣着眼,一时拿不出什么主意。 疤脸团长咧咧嘴,大拇指顶了顶自己下巴,几分满意神色。 “给老子看好喽,要不老实,好好伺候。”疤脸团长发话。 俩狗腿像发了横财,狠狠压着中元背榜,双手扭反到后背,使劲用力抬老。中元一声接一声“哎呦”,弓着腰,头就快触到地,被架着踉跄走开。 “老子拼了,这帮狗日的!” 采石场的王方学听到情况,怒气冲冲,捞起一把大铁锤就走。 黄石匠冲过去,硬把他拦下,好说歹说,慢慢消了些怒气。 大哥王方林站边上,不吱声,也是一脸怒相,猛地抱起一墩大石头,举过头,恶狠狠地砸向一旁到癞石包。火星乱飞,浓浓一股火药味。 “硬拼不行,等天黑,暗整。” 左右拿不出好法子,黄石匠说了自己的想法。 “老子不信,整不过这些死杂种。”方林点点头,接着说自己的点子:“今晚,唐家酒肉招待这群窝囊粪,酒足饭饱,一定有人生乱,管理最乱。我们找岔子,趁这个时候把看押中元的两个家伙咔嚓!” 方林咬着牙,做了个恶狠的手势,犹如一把撇断了匪兵的小腰杆。 “时候不到,得压住方林,不要让他惹事。” 得知哥俩要带人动手,祖德老爷及时交待李管家管好匠人们,不让他们胡来。 唐家好酒好肉招待,可这帮孙子,扯他娘的蛋,日子舒服了,索性停在唐家大院修整部队,看样子,一时半晌,不打算走。 “怎么了得?一个团部,唐家大院根本经不起他们折腾,更受不起他们随便糟蹋。”王方林按捺不住胸中怒气。 自己拿了主意。这晚,鸡鸣三更,匪兵酒足饭饱,东倒西歪,横竖乱摆,唐家大院完全安静了。方林提着一把锋利的杀猪刀,悄悄摸向关押中元的黑屋子。两个守卫直挺挺立在门边,下眼皮连上眼皮,早就撑不住了。心里想着,团部大伙人把着大院,一切放得宽心。再一刻,一边守卫跑厕去了。等他提着裤子摇晃着返回的时候,一同守卫的哥们已经倒在门槛脚。血从脖子处流出,淌了一大片。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后背就挨了方林重重一刀子,刀尖穿通肚子,露肚脐眼处,没吱声,一头扑到地上。 方林撬开门锁,一刀割断绳索,领着中元往外跑。听到动静,大院外围站岗的匪兵追过来。方林刚跑进村边的树林子,匪兵一阵乱枪击中后脑勺,悄无声息地倒下。中元没回头,往熟悉的老虎箐方向,一口气跑出很远很远,及至到了七卜嘎水潭边,才放慢步子。再回头,不见老爹,预感到事情不妙。但路上有十几个持枪追兵,中元不敢往回走,抱着脑袋,埋低头,急得发抖。 死两兵,抓的丁逃走,疤脸团长气得直跺脚,冲着祖德老爷大呼小叫:“老子轰了你全家!”唐家大院被弄得鸡犬不宁,就快支撑不住,今晚又闹出这么个大事,唐家真的快走到头了。 “老爹肯定出事了,村子不能再回。”担心再次被抓,惹出多余祸事,中元于是爬上老虎箐山顶,躲进熟悉的山洞。第二天,仍不敢探出脑袋。太阳完全落山,黑暗慢慢罩住山梁,星星布满天空,中元倚在洞口,细数繁星点点。“对了,跑马场,做活的人没回家。”心头突然提醒,中元连夜下山,直奔跑马场,饿了两天,顾不上搭话,柴火堆刨出烧洋芋,双手捧着啃。 中央军开溜了,大伙已说开。原来,正当祖德老爷无法收场时,事情有了转机:滇东南地区国民党残匪猖獗,边纵名将朱家璧挥师南下,直抵滇桂黔边区的罗盘根据地,奉命追剿残匪。听闻朱家璧到来,疤脸团长迅速集合部队,连夜向贵州兴县方向开拔,唐家大院所存银两和粮食,全被带走。疤脸团长嚣张惯了,从不走路,出行都坐四人抬的大轿。天刚蒙蒙亮,刚跨上横在云贵交界九龙江上的永康桥,朱部机枪手一排子机枪扫射,前头两个抬轿的士兵一个踉跄,掉下大桥。疤脸团长抛出轿子,不知飞到哪里了,一时看不清虚实。后面两个抬轿的士兵也未能幸免,腰部中弹,连同大轿子一起掉进滚滚江水。没了轿子踪迹,游击战士冲到桥边打探,四处找了好一阵,才发现疤脸模样的一个人扑倒在桥头石上。担心故意装死使坏,一小战士往屁股上及时补了一枪,见啥动静,用脚蹬翻身子。没错,正是那个狗杂种。疤脸是中弹死的,那颗金门牙撞到石头,歪挂嘴边,胸部不止一个抢眼,死相极其难看。士兵们再一阵脚踩消气,直接把他踢进九龙江。 红日东升,朱部凯旋,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进唐家大院。中元丢下包袱,跟着朱部,参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物哀 从军五年,中元跟随朱家璧司令员率领的边纵部队下南宁,走贵阳,上云南,围剿中央军残兵败将,端掉九连山土匪刘大用的老巢,改造了梁子山c乌蒙山一带的土匪,为陈赓c宋任穷率领的解放大军顺利挺进和解放云南创造了积极条件。 退伍回家,中元没顾上父母,先去见祖德老爷。 哪晓得,人间世,事事难料。中元随军走后,短短五年时间,唐家大院便接连遭遇打变故:疤脸团长带匪兵在唐家大院捣乱时,给唐家跑马帮的米二又从中使坏,给他那个迟早要挨千刀万剐的妹子米花递了确切消息,从而使唐家马帮在贵州兴县的老鸦嘴遭遇偷袭,丢失一大笔钱财,折损了一条人命和头号大骡子。再其后,唐家马帮又在广西梁子山遭山里的苗人放蛊。十几条握枪的人命汉子,瞬间倒地,不省人事。侥幸逃回的重生,蛊毒上身,毒魔摧残,煎熬不到一个月,见了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一眼,便引火身亡。如此种种,唐家大院,几近人财两空,好光景不在了。祖德老爷想开了,看开了,把自家所剩银两全捐给剿匪有功的罗盘根据地。再把名下田产,分给种地的佣人后,老爷再不公开露面。 祖德老爷两鬓斑白,呆坐太师椅上。见着中元,老爷拄着拐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他身子骨,确实不行了:两手发抖,拐杖有些拿不稳。虽是一大家子挤在一号大院,可总感觉缺人气。家里早没伺候老爷和太太们的下人了,一家人自己打理生活。三房太太曾经珠光宝气的穿戴,换成平常人家打扮,曾经胖嘟嘟的二手指上戴着的值钱翡翠戒指不见了。一孙女给老爷的水杯倒满水,没说多余话,又独自上楼去。不管家中遭遇什么不幸,祖德老爷始终记念中元。刚才还坐太师椅低头打瞌睡,中元一站面前,老爷多年不挂喜色的脸又露开了笑容。和当年跑马帮回来的重生进大院一个样,老爷拉着中元有力的手,紧挨太师椅坐,相互望着对方,说了大半晌午的话。 唐家不跑马帮,家里钱财和值钱东西全捐给罗盘区剿匪部队。李家彩成了名义上的管家,整日闲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可做,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哪天不见老爷一眼,心里总觉憋闷,天天要往祖德老爷住处跑一趟。今日凑巧,老爷和中元正说话,李家彩溜着小步进屋。 “中元?!” 李家彩愣一下,接着就把他紧紧抱住,眼泪多次挤到眼皮下,当着祖德老爷的面小声哭出来。 干儿子中元高过自己半个头,李家彩上下打量,竖起大拇指:“剿匪大英雄。” 见干爹干儿子的一股高兴劲,祖德老爷又想起前不久刚刚离世的重生,低下头,泪流满面。 李家彩明白老爷心思,安慰着接话,把重生赶马帮的遭遇讲给中元。中元泪流满面,铁骨铮铮的大小伙子,没忍住,大声哭出来。 见了老爷,中元一路小跑,回家见爹娘。熟悉的石板路,走过无数次,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只是刚刚亲见了祖德老爷衰老身躯和唐家大院的凋景,中元不敢胡乱猜想自家会出啥子变故。快到家,有意放慢脚步,脚下轻飘飘,松酥的泥路上,印出清晰脚。中元双手紧捏成锤,脊梁冒一小层冷汗。 听到有动静,一只爱管闲事的小花狗,一溜烟从火塘边跑出去,灰头灰脑,盯着栅栏门一阵叫嚷。或许是嗅出点家人的味道,叫几声,折回屋,对着家人吼几下,又跑出门。等它第二遍折返的时候,中元已经掀开栅栏门,进到场院里。 “爹。”喊一声。 “妈。”又一声。 “嗯。” 中元脸色都苍白了,冒火烟的堂屋里才回了一声。 大步跨进屋:火塘边,老爹吸着水烟筒,老妈抬一把小筛子,捡蚕豆种。 “儿儿子!?” 面对大门坐的母亲刘宗英,见到儿子,压着嗓子不敢肯定地喊出一声。 父亲背对大门坐着,楞一下,点烟的手停住,顺着宗英呆木的眼神转过身: “哟!儿子!” 中元像个娃儿似的,一把抱住老妈,叽咕叽咕挤眼泪。 火塘边的红薯,烤焦了,一股糊味。妈最疼儿子,小篾片刮干净糊皮,烫乎乎的大红薯递给中元。乌心红薯,好吃的味,中元扒一大坨含进嘴里,烫呼呼的,左右打滚,就是咽不下去。 老爹老妈半张嘴,呆呆看着:巴望中元把嘴里的东西尽快处理掉。 几块碎裂的红薯掉到脚背,小花狗嘴巴凑近,用小舌头干干净净捡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时不时地碰着中元的光脚杆。中元觉得舒舒服服。 最对不起老爹王方林,中元心中始终自责。五年前的那次逃跑,若不是老爹执意要救他,说不定自己也被迫跟了疤脸团长,不到永康桥就被朱家璧的部队干掉。当晚,若不是老爹挡了子弹,说不定自己早死在枪弹下老。 “你老爹埋东山,离采石场不远。”父亲明白儿子的心事,说给儿子。 “老妈呢?泸西的黄爷爷呢?”中元问下去。 “走了,走了,回他老家了。”母亲接过话:“你老爹死后,唐家遇到大麻烦,日子不好了嘛。他们父女俩走后,空着房子,你爹去年买了一头小母牛关里面。” 中元一脸茫然,低下头,手脚不知往哪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干爹到访 重生点火身亡的那天,有点精神失常的金秀娘彻底疯了。 未出月子,金秀的身子很虚弱,遭到打击,床都下不了。 祖德老爷与重生有深感情。重生的悲惨结局给了他当头“一棒”,白发苍老,正常走动,丢不开拐杖了。 白头终老,祖德老爷一腔仁慈,李家彩最懂。老爷垮了,自己可不能糊涂。李家彩把心酸吞肚子,日日陪伴左右,帮着老爷硬扛摇摇欲坠的家。 重生走了,金秀娘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只会叽里咕噜说糊话的人。刚生娃不久的金秀,根本缺乏劳动力。怀中的娃儿能否健康长大,天知道。“这个小家,再经不起半点折腾。”祖德老爷尽管每天拖着苍老病态身躯,没精力顾及啥子大事。但这点心思,他时时搁心上。 一大早,干爹李家彩到家串门。 “老哥,王老哥。”李家彩喊了两声。 不用小花狗吵嚷,听到干爹声音,中元赶快迎出去,解开拴栅栏门柱上的细绳子。 “你爹呢?”干爹问。 “不晓得,怕是在房后捣粪。说要种点蚕豆,我妈昨晚把蚕豆种都捡好了。”中元回着干爹话时,父亲扛一把钉耙从粪房走出来。 “哟!管家,进屋,家里坐。”王方学笑着放下钉耙,鞋子糊满粪土,一脚一个明朗朗粪脚印。 “亲家,什么管家。”李家彩笑着打招呼。 一身青色长衣,浆洗得有些发白,李管家的头发花白了许多,好在精神还在,说话一贯的干脆,让人听着沉稳。十多年时间,李管家难得清闲,操持唐家大院,天天有大事商量,日日有大事经手。见亲家进家屋,刘宗英忙去取火塘上的一只干山鸡,说给亲家:“拿去炖汤,将就着吃个便饭。”没等李家彩回完话,刘宗英已经进了灶房,开始忙活了。 堂屋坐定,李家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叠成方块的牛皮纸,严实包了三层,当着中元父子的面,小心翼翼摊开:一份地契!生意红火年头,祖德老爷从纳给歹村一幸氏大户人家买下的六亩肥田。地点在一个小马槽凹子里,路虽远点,但田边一年四季流淌着腰粗的泉水,生产用水,从不用发愁,一等的腊水田。 李家彩微微笑:“给你们家的。” 如此贵重的东西,怎么要得?王方学很吃惊地回拒。 “祖德老爷的心意。”李家彩补了一句,把地契放到中元手掌心。 中元没啥主见,干愣着,不说话。 李家彩一只手托着中元手掌,一只手搭着地契,轻轻合了合,就算把事情办妥当了。 方学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李家彩一扬手,把他的话压住。 白古人一直的习惯,有客人到家,都要煮点白酒水喝。玉米面做的白酒,女人们都会整:晒干糯玉米,拿到石磨房碾细,掺水煮熟,待冷却后,放一小包发酵的酒药,放进蔑箩箩里严实封闭装两三日,就做成了甜白酒。用它煮开水喝,解渴又甘甜。刘宗英抱了一捆栗树楂哇柴,燃了火塘里的火。不一会,黑铁壶里的水咕咕冒开。借着旺火,热气冲得壶盖呱嗒呱嗒响。茶壶嘴急速抽着热气,抽得壶口一阵一阵“咻咻”口哨声。中元母亲最擅长这活,家里年年要酿一小坛甜白酒。今早,没见她摆弄几下,满当当的一大铁锅白酒水就摆到面前。一人一大碗,满满上。 薄薄晨雾,隐约能见山头。碗里升腾的热气,伴随雾气,像一烛烛点燃的青香,直直立在碗里,一点晃动都没有。山雾一团一团灌进村里,但夏日的天气,不觉得冷。 坐场院中间,中元又听干爹说了一遍唐家大院遭遇,悲喜交加,酸甜苦辣。 一阵鼻酸,李家彩把话转到重生一家人。 重生比中元大三岁,但在中元眼里,重生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人品好,办事能力强,懂珍惜。可哪晓得,短短五年时间,他竟遭如此不幸。听了干爹一席痛感肺腑的话,中元眼里再也包不住眼泪,豆大的泪水一颗接一颗掉下。 “老天爷呀,你咋这么,不分好歹地劈人。”李家彩长叹一口气,呆滞的眼神盯着地上尚有热气的大碗。 “亲家,喝点,趁热。”方林提一句,端一碗递过去。 品一口。 李家彩换出一只手抬碗,提起一边衣袖,擦了擦嘴边:“唉!”一声长叹,说:“重生染毒,我知道灾祸躲不过,迟早要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老娘,疯了,金秀呢,拖病带娃,我看呐,这个小家,凶多吉少。”李家彩满脸踌躇,抹一把眼泪:“唐家一大家子,个个享福惯了,不懂照顾人。祖德老爷的意思,托我到你们家想办法。” 李管家向来做事有把握,可眼下,难了他了。 “不难,一会儿把她娘仨个接来咱家。”王方林快意快口给主意。 但他根本没有弄明白李家彩的话:老爷的意思,打算让中元续弦,与金秀合成一家子。今日,李家彩带了地契,正是要替老爷办这个大差事。 憋住一阵,李家彩终没直接说出这层意思,任由坐在一边的干亲家摆大方。还是女人的心细,一旁清洗铁锅,烧火炖汤的亲家母听出话中话,停下手中活,凑了过来:“我说,亲家,重生刚走,就让咱中元上门,怕是不合适吧?” 话,一下子被刘宗英说破。 “合适,合适,老爷也觉得蛮合适。”李家彩不绕弯,连忙回话。 王方学傻傻样,头侧朝一边,不说一句话。 一得这话,中元有些上气头,把手中地契摆小板凳,大步进屋。 母亲补着话:“亲家,年龄相差大呀!中元二十三,秀,今年都二十六了。”宗英故意抬高声音,想让屋里的儿子听见。屋里的活没有做完,说完话,急又折回灶房。 借亲家母的插话,李家彩把祖德老爷的意思全部带到了。中元表情唐突,可以理解的,但至于他怎么想,倒还一时不好下结论。李家彩又一次拿出管家的老成样,猜想事情不会太糟,端起大碗,大大闷了一口甜酒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接担 干爹离开时,中元仍窝被子里。到自家门口,李家彩收住脚,转去见老爷。他一脸得难为情,老爷完全猜到结果,故作平静安慰:“随他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打过硬仗,当然会有点性子。”祖德老爷的哮喘病越发严重,带着悲伤情绪,一席话,一阵猛烈咳嗽。李家彩立马靠过去,帮着老爷拍脊背,舒缓胸口闷气。直到老爷稳坐太师椅,舒舒服服睡着了,才垫起脚尖,悄悄离开。 中元一整夜没睡着,半夜跑茅房,家里的小花狗凑近,陪着他蹲了好一阵。夜晚的山雾更大更浓,一滚一滚扑向小村子。场院中溜达分钟,头就沾满了小水泡。几条木板凳搁场院中间,中元顺进堂屋。爬上楼,家里的公鸡打鸣了,声音由高而低,画出一个半音弧,让人拥有实足的家乡感。乡下人最熟悉公鸡打鸣。可今晚,不知怎的,中元的耳朵听得犹如惊雷,许久不散。熟悉的声音把心绪带到重生的悲惨小家庭:金秀c娃儿c疯娘。一遍一遍撞击着中元的脑门。 中元再又下楼,独自立在院心,任凭雾雨袭裹。 天边慢慢发白,大雾笼罩的村庄传来几声狗叫,天快亮了。再半个钟点,太阳紧挨房屋东面的核桃树尖尖冒出半边脸。火塘边的黑铁锅还点有余温,喝一碗汤泡饭,中元出门,径直往重生家走去。 金秀娘傻愣愣地呆坐屋檐下,一夜没睡的样子:蓬松的一顶乱头发,湿漉漉的,一柄一柄贴在脑袋上。一身衣服,潮阴阴。雾水打透的。两只光脚板,一边裤脚踩脚后跟下,一边高高提过膝盖。偏头盯着廊柱,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一概听不懂。 中元“哄”金秀娘进屋。 金秀高烧两天,昨晚孩子哭闹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勉强睡安静。刚合眼,听见屋里有人说话,金秀挣扎着下床,脚下一高一低地走出房间门。一脸惨白,一点力气没有,抬脚的力气都快使不上了,金秀没和中元客套,眼神指指凳子,示意他坐下。 “怎么要得!?” 中元觉得事情不妙,稳着金秀勉强坐下,赶忙跑去找干爹。 金秀太虚弱,根本坐不稳。中元出门,本想挣着回床休息,可没迈开步子,一阵眩晕,一屁股砸泥巴地上。等中元领着干爹返回时,金秀仰睡着,气息弱得近乎停止。李管家就是李管家,一如既往的稳重,操起袖子给金秀把了脉,断定无大碍,松了一口气,帮着中元把金秀抱到床铺,及时召来祖德老爷的私人郎中。把了脉,郎中给金秀服了两粒药,朝李管家说:“虚着了,虚着了,不会有大事。”中元再去祖德老爷家要了一小碗绿豆汤,给金秀慢慢喝下。金秀躺了一阵子,脸上渐渐褪掉惨白,有了一些血色。 事情一会儿传到祖德老爷耳朵里,老爷手扶拐杖,跌跌撞撞赶来。平时,一贯的呆老样子,这会儿,腿脚倒一下子灵便了许多。 “怎么怎么使得!?”见到老爷,金秀挣着想坐直身子问候。 “别动了,躺着,都成什么样了!”老爷抬一只手,善意地狠她一句。 祖德老爷确实惊到了。 “不行呐,自从干儿子死后,这个三口人的小家,无依无靠,不妥当。”老爷自个儿琢磨着,眼神慢慢转向李家彩? 李家彩明白老爷的特别眼神:地契和中元续弦婚姻的大事,都给了,都提了,唯独缺中元本人的表态。 中元也懂老爷心思。再说,没有祖德老爷,中元不会有今天,本也应该牢记和感恩老爷对自家多年的关照。而经昨晚一夜,中元自己其实已有了老爷想要的结果,当作老爷和干爹的面,直接把话说了:“感谢老爷,地契咱爹收下了。今日我就住到这个家里,做娃儿的好父亲,认真照管一家子。” 话一出,李家彩赶忙接过话:“你爹你妈,都搬到这里来。” 中元“嗯”了一声,走进后房收拾柴草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盼头 中元接过重生丢下的担子,摇摇欲坠的小家总算有了依靠:中元母亲懂得照料坐月子的女人,热乎乎的玉米粥,每早端一大碗送到床头,倚坐床边,非看着金秀喝下才走开。家养的小母牛也产奶了,金秀奶水不足,正好可以给孩子搭着喝点牛奶。娃儿长得好,没啥子生理缺陷,不生病,健康成长,一看就是庄稼人的后。中元妈不想让金秀娘再遭罪,给她穿整齐,一身干干净净的,要不是她自个儿叽里咕噜,外表看不出有什么精神问题。 夏日的太阳,起得早,烈得快,才点钟,地面就已晒烫,热乎乎的。刘妈细心照顾,金秀身体较快恢复,娃儿满月那天,自家院子撑一把牛皮纸大伞,抱娃儿晒太阳。笑着说给刘妈:“娃儿多晒晒,长大了,顶得住太阳,扛得了锄头。”娃儿很亲太阳的样子,懒萌懒萌,暖得自在,连续两个钟点,不哭不闹。 父亲套好小母牛的嘴,打算去马槽凹除地边杂草。祖德老爷给的一等好地,长庄稼。王方学一辈子没种过这种好田,每天往田地里跑一次,人才过得踏实。 刚跨出院门,就被迎头走进的老伴刘宗英吼进门:“娃儿满月了,你,还出门?”脸一横,“哼”一声。 刘妈双手小心捧着衣兜,不知哪里弄来的,衣兜里放了五个土鸡蛋。 “娃儿满月了,办一桌满月酒。”刘妈说着,溜进家门。 遍野丛林,生态植被好,拱进树林子,常能惊起四处各种飞禽。王方学天生好狩猎,有事没事,总喜欢到山里转,甩石头的手法又快又准,家里一年四季不缺野味开荤。有时,得手的野山鸡直接拿到水潭边开膛破肚,清洗净了带回家。 灶房打理停当,刘宗英去火塘取了一只山鸡。 “昨天才得手的,新鲜。” 见老伴晃左晃右提着走过来,方学几分得意:“回来路上,一草笼笼,晃了几子,我随便甩个石头” 手脚利郎,没等老头子说完,人已经进了灶房,哐当哐当动起了砍刀。 拴好小母牛,方学卷一锅旱烟,坐廊檐下慢慢抽。“吧嗒吧嗒”浅吸下,再深闷一大口。两边腮巴吸得扁进去,陷成大窝窝。搁在喉咙里憋一阵子,才慢慢吐出来。白白烟雾,顺着廊檐慢慢爬高,浓浓白,渐渐拉成淡青色,阳光斜射,影子弯弯扭扭嵌在廊壁。 中元当兵养成的习惯,不睡懒觉,每天早起上山做点活计。太阳翻得老高了,他才肩挑柴禾走进家门。娃儿暖着太阳,睡着了。中元放下柴担,靠近亲了亲小脑袋。 金秀微微笑。 娃儿被扰醒,蹬了蹬小脚,哇一声哭了。 “吃饭喽。”灶房里的刘妈喊。 金秀拍了拍娃儿屁股,递给中元抱。 “你爹的主意,娃儿满月了,整顿好吃的。”刘妈把功劳全推给老头子。 方学正想说点什么,她一个眼神,快速把话挡了回去。 一碗柴火墩的浓浓鸡汤,先端给金秀,再金秀娘,最后才中元和老头子,刘妈把一家人的碗里料理妥当,给自己也满上一碗。 “秀啊,趁热喝。” 手还在灶台上忙,顾不上喝一口,刘妈已给了做月子的金秀好几声安慰,直到听到金秀憋喉咙的哽咽泣声,才停下手中的活。刘妈侧身,紧挨金秀蹲下,轻拍金秀背膀,又一阵暖心安慰。 “妈。” 金秀喊一声,像个娃儿,抱着刘妈大哭。 中元爷俩围桌子坐,没动筷子,干愣一边,袖子不停抹眼泪。 木椅上的娃儿受惊吓,哭闹起来。 “吓到娃了!”刘妈轻拍金秀,抬了抬手,让她去哄娃儿。 金秀,高兴的哭。 “你们一家子救了咱娘,咱娃,还有我这个只会给你们添负担的人。”饭桌上的金秀又开始自责。 老爹王方学打了个圆场,端起汤碗,咕噜噜一口:“哟,好,味道好,你妈的手艺要得嘛!明天,我进山,再整几个大点的回来。” 老爹糊了满嘴的鸡油汤,傻里傻气地看着大碗。 一家人,笑了。 中元,摆开当兵人一贯的利索手脚,筷子夹一只肥嘟嘟的鸡腿,递到金秀娘的碗里。再下手捞,说给老爹:“整一只”。 方学老爹迅速端起碗,把中元手里的鸡腿推到金秀碗里。 “给妈吃。” 金秀说着话,把鸡腿又转到刘妈碗里。 “这孩子?”刘妈笑着,故作埋怨。 “得给娃起个名?”饭间,中元扯开话。 难呐。 一家人没个识字的。重生的名是祖德老爷给的。中元的名,李管家给的。可老爷那身体,那家庭,再找他们俩,不合适。祖德老爷,一生仁义,给中元留下深刻恋想。乡里乡亲,人人对他老人家的为人为事竖大拇指。 喝一口汤,中元自个儿琢磨:“娃儿的亲生父亲,是祖德老爷的干儿子重生,老爷应该盼孩子也做个有德有仁的人。可一切呀,要看他往后的造化,也愿孩子他爹保佑。”心中默想,中元像突然开窍:“德”,灵验了,才行。祖德老爷对娃儿的德性期望高,为愿其生父也显灵保佑。如此,娃儿可起名: “德灵。” 中元说了自己的一番想法,一家人满意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