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听说有人挖本君墙脚》 正文 1.第一回 这三十三重离恨天上,有一洞府名为赤瑕宫,乃灵枢天君府邸,常有金光红霓,瑞霭千重。 一日,遣香洞的警幻仙姑忽然造访,还带着一个角髻小童。及至门首通传,须臾走出两个仙使来,俱神清骨爽的打扮,见了警幻似惊讶了一刹,仍躬身请道:“失迎失迎。我家天君往通明殿去了,仙姑请随我等稍坐。” 二人才入内,便闻到一股荷香扑了脸来,身子犹如在云端里一般。又见殿内一片争光耀眼,警幻仙姑虽然修持有定力,可那童子毕竟年幼无知,不免东瞧西望的。 仙使倒了一杯香茗,献与警幻仙子,含蓄的问道:“仙姑少来,今日来访必有要紧事了。” 警幻啜上一口,觉得茶香扑鼻,齿颊留香,不禁点头称赏:“此茶比我洞中的‘千红一窟’也不遑多让了。” 说着,一边又携住小童的手向那仙吏道:“当年共工氏怒触不周山,女娲氏不忍生灵涂炭,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他就是那余下的石头。只因娲皇未用,在各处游逛闲玩,前日来到遣香洞,我知他与贵宫有些牵连,故发慈心,引他至此。” 这仙使笑而不语,定睛上下打量着小石童,那童子未尝见过世面,便吓的欲退不能,赶紧藏在警幻仙姑的身后。 正在此时,忽有一朵祥云远远的飘至,走下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宫内的仙吏忙上前迎接,连警幻仙姑亦在整衣肃容,小石童悄悄的探出头来,这一眼瞧去,顿时呆住了。 只见这青年丰姿胜玉,颜若舜华,身上着的白衫近乎融于九霄的云雾里,眉心正中却一点朱砂痣,可他的神色太过淡漠,显得有些高不可攀。 须知,仙界不比人间重皮相,无论正邪鬼神,只要愿意,随手即可换一张或秀气c或美艳的皮囊。即使如此,哪怕寻遍全天庭的男神女仙里,好像也找不出一张能与之匹敌的脸面来,更别提这青年天然一段清雅高华的风仪,小童子简直有点看痴了。 警幻仙姑一见灵枢天君,心里也咯噔一下,暗忖:“难怪都说他虽真元不昧,但鲜少有表情,比玉帝还端严几分,竟可惜了一副秀雅如兰的好相貌。” 天君历来是傲慢惯了,听完仙吏的耳语报知,随即匆匆瞥过两人一眼,刻板的问:“不知仙姬何事?”那眼神却仿佛在说,有事快奏,无事请早。 警幻仿佛浑然不察,上前揖礼笑向灵枢道:“禀上仙,这童子的真身本是一块顽石,与赤瑕宫又有些个渊源。小仙不敢擅专,特来请上仙行个方便,留他在此处修行。”说着,把小童推到了他跟前。 原来当年混沌初分c鸿蒙伊始,玉皇大帝曾在昆仑山上打坐,背靠一红色玉石,最终修成不坏金身。这玉石也借了玉皇大帝灵气,修得正果,玉帝敕封为赤瑕真人,掌管万石之事。 后有五百年前的神魔大战,赤瑕真人修为散尽,落于此地化为石胎原形,遂改称此地为赤瑕宫。又因赤瑕真人本是石仙之祖,所以警幻才说这石童“与赤瑕宫有渊源”。 尽管对警幻的说辞将信将疑,说起来却不算什么疑难。在偌大的天庭里,一年到头往各洞府走关系塞入的下界小仙实在不少,天君自然不放在心上。再者,赤瑕真人原是他的故人,照顾故人之后也入情理,便一口应承了留在宫内。 谁知,就为了这一个不上心,却让天君追悔了大半辈子,此乃后话也。 既然留在赤瑕宫,又不好总是“哎c哎”的称呼,天君随意赐了这童子一个名儿,唤作神瑛侍者,管些杂务。宫中除神瑛以外,还下设二司仙吏,一人料理一日三餐,一人收拾仙葩异卉,日夜伏侍,专司其职。 神瑛花了几天的功夫,将内外四处都探寻了一遍,左右曲砌宝槛,前后朱栏琼阙,色色簇新,般般精美,叫人观看不尽,赞赏不迭。 四处乱看之际,迎面撞见司空仙吏持帚,在一带篱笆上扫地,连忙施礼:“一清早的,仙使好生忙碌。不如我来替你扫一扫,且歇息一会。”说着,夺过司空的扫帚,自扫起了地上枯叶。 那司空仙吏知他来历,也笑问个好,因说:“你怎么来这儿了?听我一言:略逛逛就好,别往前再去了,天君不允闲杂人等踏入清池。” 神瑛对灵枢早有好奇,忙问怎么个原故。司空仙吏坐在大树浓叶下,解释道:“天君为人肃重,修性守道。因清池内有水芙含苞待放,天君在池畔择一处清静灵秀之地,常独自打坐研法,非玉帝传召,不喜他人打搅。” 神瑛闻言,心道这天君瞧着仪容姝丽,竟是个无趣的散仙形象,不由倍感失望。 司空大抵晓得他的心思,内心冷笑一声,把前因娓娓道来:“你道他是寻常角色?五百年前神魔大战,若非天君镇守东天门,背负神兵青光承影剑,与魔神太子对垒百余合,斗得天塌地陷,日月无光,直至斩落对方一条臂膀,更力诛群魔邪将,打得群厮跑的跑c散的散,方保四生五道稳固,连玉帝也多有钦赐。” 回想起当年惊心动魄的盛景,司空颇有怀念之色,忍不住的咭咭笑道:“想当年瑶池如碧,红梅胜火,我家天君白衣银甲,长剑饮血,不知倾倒了多少男神女仙哩。” 那神瑛听如此天象恢宏的描述,足足的愣住了许久,心中不免有心驰神往,连忙追问他天君为何又抛戈卸甲。 司空明显磕了一下,有些闪烁其词:“按理说,此役天君神武善战,威名远播,可大约是秉性恬淡的关系,他一味辞了统摄元帅之职,执意在这僻远的赤瑕宫内勤修,不知何故。” 神瑛还要深问,司空却一丁点不肯透露了。他另外找机会向司徒打听,同样的守口如瓶,推说自己成仙晚,未经当年大战,其他力士天丁更是一问三不知,惟有罢休。 斗转星移,昔日的石童日渐长大,生得眉洁目秀。虽然淘气异常,但嘴甜乖觉,也不曾惹出大祸,还与各洞府的不少仙娥都交好,乐得自由自在。 不过神瑛有个心结,就是始终讨不得天君的欢喜。 论起来,他们二人虽然朝夕相对,但神瑛只知道天君好洁c寡言,终日一个人在赤瑕宫内,极少外出,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连有一次玉帝在灵霄宝殿训话,神瑛隔着帘子向内偷觑了一回,但见他懒懒的倚在一边,两袖垂笼,俊貌微冷,心神早不知荡到何处去了。 直到一个偶然机缘,那日神瑛刚从外游逛回来,恰巧看到天君腾云往西面去,就潜踪尾随在后。不一会儿,天君落在一处绿树清溪之地,神瑛认出这里是西方灵河岸,正心中疑惑,便隔着树丛站住了,留神细瞧。 天君背对着他,蹲在泥里,手里捧着一株幼弱仙草,一面在抠土。等掘开地,他小心翼翼把仙草埋入,一面盖上土。直到收拾妥当了,天君又禁不住端详了一阵,眉梢眼角均柔和了下来。 神瑛从未见过如此的天君,神情专注,动作细致,面目大有温润之态,一扫平日的目下无尘,因此两个眼睛珠儿随着他,只管痴看。 说来,完全是灵枢与这棵仙草有缘。 这日王母娘娘下帖宴请,在瑶池里设了盛会,灵枢途中碰上了广寒宫的玉兔,见它的三瓣嘴里叼着一撮鲜红,一照面也顾不得行礼,就一溜烟跑得飞快。 也不知怎么的,他心思一动,平生管了第一遭的闲事。他施个神通,变出个苍鹰儿,抖翅扑棱两声,猛啄乱窜的玉兔,逼进绝境,迫其降服,才从兔口里救下了这小草。 灵枢把它托于掌中,观其娇娜可爱,弱不禁风,顿时生起两分怜惜之心,一路找到了灵气积聚的西方灵河岸上,亲手栽种盖土。 待天君走后,神瑛还久久不能醒神,脑中回想方才的境况,欣欣然自语:“得来全不费工夫。天君喜欢花草,我若时常看顾一二,取些仙露来浇灌,还怕不得他青眼么?” 神瑛既打定了主意,遂日以甘露灌溉。闲极无聊时,他口内哼着小曲儿,一边哗啦啦的浇水,一边东拨西弄,揉搓得小仙草苦不堪言,可怜无法反抗,又尚未开灵智不能言语,于是不得不忍耐。 不承望,这神瑛侍者又一味图快,谁知甘露浇多了,倒险些把草根给淹烂。 对此,天君真是一无所知。眼见绛珠仙草一日比一日萎顿了下去,翻遍各种仙录典籍,暗自焦急不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回 为了如何养活仙草的事,足足将几乎无所不能的天君为难了好几天。 这日,灵枢一人坐在一方蒲团上,来回参度五六次,想着毕竟术业有专攻,便把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一一遍数,但知园圃的真是屈指可数,也可能是他孤陋寡闻了。 蓦然有水滴击响之声,他眼神凝肃,拈一枚叶片向荷池飞射去,“啪”的一下打落那贼子伸向芙蕖的手。 不料,却引来一阵响快的嬉笑,惊得鸟雀俱散:“不愧是灵枢,向来宝贝这一池的好花,想偷你一朵都不成。” 等哈哈的笑完了,那贼子才大摇大摆的踱上前,居然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仙官儿,额广颊圆,眉弯如月,身穿一件不合体的宽松道袍,观之吊儿郎当。 他自称“司命星君”,乃南斗六星君之一,南斗专掌生存,司命又是第一天府宫,主宰相爵禄之位。 天君闭目不答,司命星君也不理论,只笑推他一把,唠叨起来:“你修的什么闭口禅呢,快陪我到太乙真人那儿喝酒去。老道儿新造了一壶九丹金液,谓常人服之可得道飞升,我倒要尝尝,比西王母的琼浆玉液如何。” “没兴趣。”灵枢睁开眼,言简意赅的问:“天庭里,谁擅侍花草?” 看着这张漠然的脸,司命星君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明知问他亦是徒劳,想了半晌,十分干脆的瞎掰:“必然是牡丹仙子c腊梅仙子之流,倒没听过有草木仙。” 灵枢觉得有理,只是他不惯与仙友打交道,仅与司命等人有交集,还是那种别人硬凑上来的。且天庭上规矩森严,也不欲和仙娥c天妃们接触,徒惹麻烦。 司命见他困扰,全不在意的耸耸肩,随口一言:“其实再好的仙露甘霖,哪比得上仙法滋育。若是机缘得当,成了花草精也是寻常,真不知你为何烦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尽管灵枢沉默不语,却受司命星君的无心之论启发,万般无奈之下甘愿舍了自己的修为,以仙气护养绛珠草,使得它久延岁月。 绛珠草受天地精华,复得仙法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 彼时,灌愁海上忽然波澜兴动,走出一个美人来。更蹊跷的是,那美人一见绛珠仙草就喜得上来,拉着她的手:“绛珠妹子,姐姐等得你好苦。” 说着,又上下瞧了两眼,神秘的笑道:“我的好妹妹,果然不落凡俗。只是说来,你还要多谢那神瑛侍者,要不是受了他雨露之惠,怕还要遭罪呢。” 绛珠只知这名引愁金女出自太虚幻境,乃仙界的女儿天国,于是细问:“神瑛侍者是何人?为何要助我修行?” 引愁金女故意用手摸着腮,叹息说:“一切皆是因缘际会,合该你要酬报这灌溉之德,他日若下世相逢,须一生所有的眼泪还恩,亦非偶然。” 绛珠草却恍惚忆起一个雪白身影,疑惑道:“但我明明记得是一位白衣上仙,他的仙气十分纯澈” 引愁金女听了,不禁向她冷笑,反问:“你又怎知神瑛侍者不穿白衣,难道我会骗你不成?” 那绛珠草原本娇柔无邪,不谙其中内情,听了这话不无道理,便不再理论。引愁金女也一笑收住,反邀其同游幻境,还教她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说是有利于修行。 绛珠不疑有他,按此法饮食了几次,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越发信了引愁金女所述的还泪一事,殊不知才是一段孽缘的伊始。 且说神瑛自知道天君的喜好以来,心满意足,唯贪求有一天能得他夸赞。不想如此平静了一刻,开始静中生动,这也不好,那也不是,便出来走动流连。 神瑛正当去寻人玩耍,经过灌愁海时,远望到碧波上有一叶扁舟,舟头立着一位女子,具稀世之俊秀,系天地灵气之所钟。 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怎么认不出她来?”神瑛一回身,原来是钟情大士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拂尘,颔首道:“警幻仙子曾说,是你助了绛珠姐姐成形。” 神瑛不知她所说何事,不由相问。钟情大士一挥拂尘,感叹:“你毕竟一直闷在赤瑕宫内,不曾遍历人间幻象,更不知风情月债,难怪愚钝不堪。” 此话正中神瑛下怀,他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我一直在赤瑕宫内,天君又是个不近人情的性子,难怪对世间妙法一无所知。可不知何为‘风情月债’,又不知我与这绛珠有何关联?从今倒要领略领略。”他生性跳脱,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当下钟情大士把那人间古今轶闻,尤其是风流妖艳之事逐一说与,就勾出了他艳羡的凡心。末了,神瑛向钟情大士再四的恳求,央告:“好姐姐,告诉我下世的法子吧!” 钟情大士微笑道:“这也简单。只需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你挂了号,同太虚里的情鬼一道下凡,正能了结你与绛珠的公案。” 神瑛听了喜不自胜,忙说:“既如此,快随你去来。”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赤瑕宫里,正打坐的天君打了个喷嚏,莫名有些不安。 等发现绛珠草失踪的时候,已经是灵枢闭关的第三日。紧接着宫中的仙童匆忙回报,那神瑛侍者也不见了。 对于神瑛的下落,灵枢不甚有兴趣。但化作人形的小仙草,他却不得不过问。 水榭轩敞,亭中摆上一方石桌,仅坐了一人。司命星君漫不经心把玩着折扇,似乎在等什么人。 此时,忽而闻得一阵荷香的馥郁,司命星君抬起头来,对面多了一个白衣青年。 灵枢坐下来,衣袖随意的一抹,桌上就凭空多出一壶酒和两只酒杯,自斟自酌了一回,始终没吭声。 司命星君颇为意外的瞥了一眼,拦住了他倒酒的手,啧啧称奇道:“今日是怎么了?一向怡然自若的天君竟贪杯了,教我好生疑惑。” 灵枢向来是个闷葫芦,司命星君也没指望他会回应。谁知这次,他低头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盯着他:“替我查一人的命格。” 听出话中不容拒绝之意,司命星君摸着下颌,饶有兴致的笑起来:“可是为了你养的那株仙草?” 不等他说话,司命星君一面摇头,一面失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呆子。自己又是费力费心,又是耗损修为,眼巴巴养成了小仙子,人家倒被拐下凡去历什么情劫了。” 灵枢确实有些不高兴。可他并非等闲,即使动怒也不会显山露水,只是一直拈杯不饮,什么都没有说。 司命星君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本金光灿烂的册子,指尖飞快的划过一页页,透出了无奈:“她下世投于姑苏林氏,名唤黛玉,乃巡盐御史林海和荣国府嫡女贾敏之女,神瑛侍者为其表兄贾宝玉。幼年丧母,少时丧父,入贾府后受尽寄人篱下之苦,以一生眼泪还报神瑛,最终泪尽夭亡妈呀,这命格谁写的,那林姑娘命可够惨的。” 清风徐来,风吹池皱,亭子内却静得落针可闻。 “下凡历劫之事”命格簿被一卷收入宽袖,司命星君挑起了话头,“从神瑛动凡心到绛珠下界,每一步都安排好了似的,还掐准了你闭关的点,实在环环相扣。” “必定不是巧合。”灵枢撂开酒杯,语气转为矜冷:“怕是从一开始,便冲着我来的。” 司命星君明显愣住了,不由自主的睁大双眼:“这天上地下,还有人敢算计你?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等等,这么说来,你心中有数?” 停顿了片刻,灵枢起身拂去衣襟上的云絮,面无表情的反问他:“引愁金女c钟情大士,如何能心里没数?” 见他转身欲走,司命星君额角猛地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急忙从背后喊道:“喂,你去哪儿?玉帝不许你下界的!” 灵枢的脚步未停,转瞬就没入了云霞之中,留下一句缥缈的话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去凡间一趟,你替我遮掩。” 啧,真是交友不慎。 收回目送灵枢的视线,手上的折扇徐徐摆动,司命星君蹙起眉,自顾自的说:“难道,有人就是要故意扰乱灵枢的因果线?” 好像一不小心就发现了什么被灭口的事 幸好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司命星君决定立马闭门谢客,装足一个月的鹌鹑。等这一个月过去了,那位林小姐恐怕都能再投两回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回 扬州城内,风日晴和。 这天正当上巳节后,黛玉撇下奶娘丫鬟等,一人走至后院,站在桃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想将手里的红绸绑到枝桠上,可惜始终差了那么一点儿。 小姑娘十分不甘心,一边咬着唇,一边再次踮起脚,小心翼翼的伸手去够那树枝。白嫩的指头被刮了好几下,细小的伤口渗出血来,可她却是个心憨的,仍是不肯放弃。 一阵风吹过来,树上桃花倏地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头满脸满裳皆是花瓣,她被这花片一下子蒙了眼,脚下打滑,整个人向后摔了下去。 咦,怎么一点不疼? 小黛玉暗道奇怪,赶紧睁开眼,眼里就映入了一张眉眼如画的脸。 起初还有些恍惚,当发现是这人托着她以后,小姑娘忙手足无措的挣开,等站定好,才似模似样的道了万福。 对面始终没个回应。 黛玉心生疑惑,于是悄悄的抬眼一瞧,方看清那人生得玉貌仙姿,周身笼罩极淡的银辉,犹如烟雾深处走来,好看得有些不像话了。 更令人瞠目的是,一只手掌冷不防按上了她的前额,一道金光瞬时没入。 这人好生无礼! 黛玉一见就吃一大惊,但没有避开,反而怔怔的站着。 浑身被一种陌生的熟悉所萦绕,黛玉只觉得古怪得紧,似对这人的气息有万般眷恋,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你——” 话未说完,黛玉见他居然双脚悬空,整个人浮在石头上,忽然想起父亲房内挂的“云中朝仙图”来,再看看他的形容,比画中仙还俊雅飘逸了三分,禁不住相问:“你莫非是个神仙?” 灵枢看她水眸圆睁,神态烂漫,微一点头:“不愧是绛珠,即使下凡为人,依旧聪明灵慧。”又道:“本君居于三十三天赤瑕宫,尊号灵枢,你唤我天君便是。” 若换作旁人,她可没那么容易轻信,还要赶着骂一声招摇撞骗。然而,凭这人的风骨神采,只觉得他还当不得神仙,怕没人配得上了。 “天君?”黛玉跟着念了一遍,忽而以额触地,满脸泪痕的哭道:“你既是神仙,有无边的法力,一定能救人对不对?” 看这么一个招人疼的小姑娘,呜呜咽咽哭个不休,管他人神鬼怪,心都蓦地一软。 天君见这般模样,不觉揽起了眉头:“先起来。你不说所求何事,要本君如何助你?” 因方才援手之情,黛玉心中感激,知他是神仙一流人物,于是含泪说道:“自弟弟去岁亡了,母亲的身体便一落千丈,延医用药均不见好转,玉儿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求上天垂怜。不成望,真求来了天君。”说毕,举起手里的红绸,果然写着祈求母亲康健之愿。 见小姑娘对着自己恭敬的磕了头,灵枢的心中真个儿五味杂陈,道:本君又不是为了你母亲而来 想了想,几不可察的轻叹一声,恢复了往日的严峻:“带路吧。” 可能是没料到这位神仙的爽快,小姑娘先愣了一会,立时省起之后,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君真是个可敬可亲的好神仙。” 听到“阿弥陀佛”四个字,天君的眉心微微一跳,透出了十成的无奈。 为病痛折磨已久的人,未免秀发如银,红颜似槁。黛玉领着灵枢过来,就见贾敏正躺在榻上,始终昏沉不醒。 瞧她如此的光景,灵枢便摇了摇头,沉声道:“两眉散乱,印堂发黑,主薄命早夭之兆,与凡间所说的病入膏肓也差不离的。” 黛玉一听此话,抽抽搭搭又将哭起来,灵枢正待开言安抚她,忽听后院中有一阵叮呤当啷的声响,眼神不由冷下来。 只见两个手执脚镣手铐的人进来,一个口吐长舌,一个凶神恶煞。两人却在看清天君的一刹那,整个鬼脸都僵住了,显然是一种猝不及防的震惊,赶忙低眉顺目的作揖:“小人不知上仙在此,扰了大人清静,罪该万死。” 尽管黛玉什么都看不见,但屋子里仿佛吹进了一股阴风,幽幽凉凉的,让她有点不自在地往灵枢身后躲了躲。 灵枢如何会忽略这个细节,于是连眼皮也没抬:“到外头去,别冲撞了姑娘。” 一句话没说完,黑白无常虽然没明白到底冲撞了哪位姑娘,但依旧二话不说一直退到院子里,隔着窗方才启口:“禀上仙,林贾氏阳寿已尽,我等奉命前来引路,祈请上仙行个方便。” “若本君不行这个方便呢?”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有种不容置喙的气势:“尔等想在此地动手?” 黑白无常噎住,词穷了好一会,苦大仇深的脸上挤出局促的笑容,看起来倒有些滑稽:“微末伎俩自不敢在上仙跟前卖弄,只是小人们受十殿阎王驱使办差,生死簿上记得明明白白,还求大人高抬贵手。” 灵枢背对着他们,瞧着娇怯茫然的小姑娘,微微叹息:“今日先罢了,你们暂且回去。” 白无常为人机敏,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探他的口气:“上仙的意思是,让咱哥俩明儿个再来?” 屋内没有再回应,但迫人而来的寒意逼得二人马不停蹄的退走了,顺道悟出了上仙所谓的暂且,大概是一段不短的时日。 如果不是查过绛珠的命格,见到“泪尽夭亡”四字,灵枢不会生出不满,以至下凡来出手干预。 他亲手养的小仙草,哪怕不记得自己,又怎能在凡间受那么多苦,凭人去恁般的欺侮? 可就像黑白无常说的,生死簿上一笔笔记得清楚,这样棘手扎脚的事 因灵枢沉默良久,黛玉扯动了一下衣袖,轻声的问道:“是不是让天君为难了?” 灵枢看了她一眼,仿佛作了决定,伸手缓缓拂开她的额发:“无碍,有本君在这,他们不敢乱来。” 黛玉虽不十分明白,但好像只要天君答应了,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一力扛起,让人无端的心安。 想到此间,小姑娘不禁抿出一对深甜的梨涡。 且说那灵枢天君无愧为一位言出必践的神仙,说了要保住贾敏的命,便真是不遗余力。 这段时间满扬州城里的人都知道,巡盐御史林大人府上的怪事接连不断。起先贾夫人的身体忽好忽坏,请医调治弄得人仰马翻,及至神思倦怠,连汤药都不进,眼看着就要一病而亡。可病了两日,谁知又莫名其妙痊愈了,连老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府上莫不欢天喜地。 众人都是念佛不绝,皆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独有黛玉心知肚明,全赖天君日日坐镇,硬是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更添十二分感激。 却不知为何,每回只要她向天君致谢,或话中露出一丝客套,他便要拧眉不语。但小姑娘心里明镜似的,天君那是表面冷如冰霜,内里却是个慈悲心肠的好神仙。 一日春光明媚,杂树生花。贾夫人的身体刚好些,在后院散荡散荡,不料没走出几步,祸从天上来,一个花盆豁然砸下。 眼看着是避无可避的,忽而一股狂风带得她一个趔趄,硬生生挽救了一条小命,把贾敏和黛玉吓得不轻。 此后,诸如此类的小意外更层出不穷。 今儿个石头绊了脚,明儿个地上滑了跤,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所以起先众人还惊魂不定,如今反倒习以为常了,想着大约是夫人病得久,下盘不怎么稳当的原故。 连去寺庙还愿,签筒里的竹签子还没抽,突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头顶居然塌了一块下来。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居然还愣是给砸偏了,留下了一个毫发无损c但一脸懵的贾夫人。 些末的凡间事传到司命星君耳朵里,他看着对面的罪魁祸首,险些笑岔了气:“瞧不出来,你还是个作弄人的高手。听说十殿阎王快被你气死了,又不敢直呈玉帝,惧于你灵枢天君的淫|威,暗地里想法子呢。” 灵枢的眉宇间依然看不出一点端倪,只听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这才是最可笑的话了。”司命星君拿眼睛睐着她,不无揶揄的嗤笑:“若是传出去,你灵枢天君为一人间小女孩所驱策,多少鬼神要大跌眼镜?” 一言未完,但见灵枢眼波微横,冰冷的道:“是我自己养的仙草,管旁人何事。” 司命星君张了张嘴,居然无法反驳,在心中暗啐了一大口:“是是是,也不知造了什么冤孽,被那仙草拿捏成这个样子,以后有你吃亏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回 岂料不多久,不知何处偶沾寒气,贾夫人再度勾起旧疾,病得更为利害。煎药连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 林大人忧虑爱妻,特请了太医来看诊,那大夫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拈须唉声道:“夫人的症是外热内寒,加之大病初愈,气血原弱,如今老朽见她四肢厥冷,正是元气将脱之兆,甚为凶险。” 一席话说得林海五内如焚,待要再细问两句,却看见后房里一团人走进院去,不一会儿就有啼哭之声飘出来,便知不好。稍刻,管家面如土色,赶忙出来禀报:“老爷,快去瞧瞧,夫人怕是不中用了!” 林海当即青了脸色,几乎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去。等到了房内一看,贾敏只剩了一息奄奄,吊着一口气全是等他来,一旁的黛玉伏在被褥上,哭得嗓子都哑了。 大约听到动静,贾敏费力的抬起手腕,林海一把握住,气若游丝的说:“老爷,是妾身对不住,没能替林家——”还没说了,又嗽个不住,痰中带血。 林海听了心酸,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低低的劝解:“旁的且不论,顶要紧的是保重身子。玉儿还那么小,难道你舍得撇下咱们?” 贾敏摸了摸女儿的头,再拉着林海的手,强笑说:“恨我没福,遇上老爷这样的人品,又得了一个聪敏俊秀的女孩,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可如今就算治得了病,也治不得命,上一回好了,现在又这样,怕熬不过今夜了。” 黛玉见母亲说了这些话,如何还能不懂,珠泪一发连绵不绝,心中祈求有奇迹出现,天君能再次从天而降。 这边贾敏拉着父女俩复又讲了许多衷肠话,殊不知屋外早有人虎视眈眈。 因天君先前的吩咐,那黑白无常二人也不敢靠近,只蹲在窗下。黑无常窥视了一番情形,一不留神说出了实话:“还是你足智多谋!打探好今个玉帝召群仙议事,灵枢不得不到,才捡到这个缺漏来。” 二人平时时常斗嘴互相嫌弃,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夸赞,白无常先惊讶继而得意道:“难为你肯说良心话。原本当他至多庇护个几日,谁知竟一连数月天天守着,今日总算等到他不在,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黑无常一边看着屋内,情不自禁的附和:“正是。现在勾了她的魂就能去回地府交差,居然那么轻而易举,连我也不敢信了。” 为了一个林贾氏,可把二人折腾得够呛,阴差当到如斯份上,着实太窝囊。可话说回来,连十殿阎王都拿灵枢没办法,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俩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贾敏已发过两次昏,面皮渐渐转色。林海一见,不禁搂着黛玉失声哭起来,忙叫道:“夫人,千万别睡!” 那贾敏已经魂魄离身,荡在天上,正见黑白无常提索来捉她。只因惦记女儿无人看顾,因此百般求告二人:“二位神差慈悲,容妾身再看一眼女儿,就随各位去了。” 奈何黑无常的耐心早被磨完,瞪着眼反喝骂:“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均是铁面无私,哪儿来那么些瞻情顾意,速速走!” 正闹着,贾敏恍惚听到黛玉喊了一嗓子“天君来了”,那两个鬼差就唬的慌张起来,忍不住抱怨道:“他怎么这时候过来?” 再看门外悄无一人,黑无常以为虚惊一场,还没吆喝起来,却听一个声音冷冷的传来:“休要伤她性命。” 那声音寒峻异常,令人心头一震。回过头来,灵枢不知何时站在门前,身上有凌人的护体圣光,吓的二人忙藏之不迭。 贾敏也吓了一跳,岂知她的玉儿却喜之不尽,迎上去刚要向前一拜,却被那白衣如雪的人扶住了,皱眉道:“不是说过了,不必行此大礼。” 贾敏大感奇异,为何玉儿看得见他,反而看不见自己? 来不及推敲,剩得一口在胸的余气撞上来,忽觉眼前有雪光一亮,好容易才看清屋内忙乱的景象,悠悠醒转过来。 众人听了“嗳呀”的声音,遂蜂拥至内室,又见贾敏睁开了眼c动了嘴唇,都放下心来,林海和黛玉更是大喜过望。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林海忙命快进来。大夫把了一会脉,拧了半日的眉头,也不解何意,摇头说:“实在大奇了。明明元气将脱之兆,怎的又一丝不见了。” 林海并不经心,黛玉却知内情,趁贾敏养神歇息时,于是悄悄的掩上门。一出来,果见灵枢还在外守候,心里跟着一暖:“劳天君费心,我娘好些了。” 灵枢嗯了一声,俊颜漠不关心,不过轻言细语的说:“今日玉帝议事,我才来迟了,以后不碍事。” 黛玉眨了眨眼睛,方知天君是怕她担忧,家中无法再得庇佑,因暗暗想道:“自己有那么重要的事,还这样细心,怕我不好受。虽然我才七岁而已,难道就一点不懂你的好意么。可是,天君这样火急火燎的赶来,偏偏还端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面,实在口是心非得很了。” 想毕,小姑娘心中得意。红润的小嘴一翘,稚气的脸上初绽甜笑:“难道不为庇护一事,我就不能见到你了?” 灵枢见说便怔了,竟不能答。 须知修仙之人本清心养性c少私寡欲,他又与别个神仙不同。非但生来即为仙胎,未受下凡历劫之苦,更是出名的拐孤性子,对世事人情真个一窍不通。 黛玉再欲说话,可巧小丫头雪芝因贾敏醒来不见了她,和黛玉笑道:“太太刚苏过来就一叠连声的喊着姑娘的名儿,要寻人去看了才放心。”黛玉听说,只得向灵枢歉疚一笑,跟着丫头进门去。 另厢还有一僧一道隐了行踪,盖因灵枢还在附近,惧于他的神通和脾性,只得躲远了些,暗中窥伺。 见刚才的景象已知有古怪,癞头僧人乃遥指着贾敏,大叹:“这林贾氏还未仙逝于扬州城,绛珠如何与顽石相见?实在耽搁了时辰。” 捋了捋还没蓄起的山羊胡,跛足道人紧跟着怨谤:“正是!说来,全赖灵枢天君横插一杠,偏要施法保全,致使她屡死不成。” 闻言,那僧则将手一拍,笑得一径神秘:“可惜可惜,保得了病,改不得命。天道如此,汝之奈何!” 来到上房里,贾敏在里间绣床厚褥上睡着,黛玉坐在傍边,贾敏一见她便把手紧紧攥住了,如何也舍不得放:“我的玉儿,原以为自此阴阳相隔了,幸而有那一位仙人相助,恍惚是个梦境一般。” 雪芝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揭开看时,是一碗药和稀饭小菜。黛玉一面接过一个青瓷碗,轻轻用口吹着,一面柔声细语的答应着贾敏:“吉人自有天相,母亲别多想,如今头一件就是保重好身体要紧,先吃了饭和药便睡罢,过几日就爽利了。” 说着便亲喂了几口粥,贾敏喝了半碗,吃了两筷子的银芽菜,遂苦笑:“果然逃出升天,吃饭比往常之味又胜些似的。”一语未完,复又滴下两行泪。 吃完,贾敏将方才见鬼差,如何千钧一发,如何听白衣仙君的话,细细的告诉一遍,末了问:“他到底是那一路的仙君?玉儿何时结识的?” 黛玉一听,登时红了脸,更不好说什么,便佯作不知而已:“女儿日日在府中,哪里去结交这等人物,何况是位神仙,连梦里也不可得的。许是方才母亲一口气未提上来,神思昏怠以后就生出了臆象。” 贾敏却瞧了她一眼,倒也不理论,一边将手摩弄着黛玉,又密密的说些体己话来:“捡回一条命,母亲许多事都想开了,可到底放不下我的玉儿。你生得单弱,又没个亲的兄弟姐妹扶持,林家支庶不盛,连个堂的都不靠。再者,你父亲还是为官作宦的,宦海沉浮,前遇也为未可知。” 朝堂上波谲云诡,林海又身居要职,贾敏并非寻常的妇道人家,其中触目惊心的勾连怎会不知,只不过无法告诉女儿,暗自耽心而已。 她一壁想得出神,一壁絮絮叨叨的说:“倘或真有那么一日,或只能托付你外祖母家,不拘个好赖,还亲密一些,比外三路不知好歹的人家要强。若是能撑到你嫁人,倒是我和你父亲的福气了。”好比有一肚子的话要交代,生怕漏了哪一句。 这话叫人酸心,正要抚恤两句,忽然凉风过处,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一阵雨。黛玉看窗外一片乌云密布,一颗心不觉提得紧张,总觉得这天变得蹊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回 正在此时,却听天上猛地一个焦雷打响,贾敏竟一言不发端起了药,自个儿咕嘟一声喝了,令黛玉十分惊讶。 说时迟那时快,那药还没顺下嗓子眼,贾敏突然翻了眼白,憋得满脸紫胀,直喘的抬不起头来。 黛玉一瞧就慌了神,先要差人去回父亲再请医来,再扶着母亲一个劲顺气,闹得满屋乱烘烘的。 一时林海和大夫来了,大夫见她目凸筋浮,忙叫道:“快来人捶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众人见了这样,旋即上来捶了半晌的背骨,忽听“哇”的一声,贾敏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人却往后一仰,不省人事。 大夫用手向脉上摸了摸,吓得连退好几步,回不过神来,颠来倒去的说:“这这这可不中用了” 话没说了,林海急忙上前察看,果见贾敏的手脚冰凉,已经咽了气,一日间大喜大悲经历两回,任谁都支持不住,便搂着贾敏和黛玉二人,放身大哭起来。 此刻,黛玉虽然被林海搂着,依旧呆呆的发怔,如何肯相信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就成了没娘亲的孩子。 实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因与贾敏感情甚笃,兼勾起两番丧子之痛,林海伤心欲绝。如今剩下自己和女儿落单,心中绵苦不足为外道,只得尽心料理丧事,各处去报。 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城中的宁化寺后,族中众人齐来吊问,又有各同窗同僚备了祭礼遣人来。灵堂上一应执事陈设皆新鲜,黛玉按未嫁女之礼摔丧驾灵,哀痛不能自已。 林海本忧虑黛玉还年幼,又过于悲恸,内宅终归缺少一名料理事务的人,惟恐各女眷来往亏了礼数,幸而黛玉虽哭得泪人一般,依旧应承得体,进退得宜。 稍有得空之时,雪芝在侧恐黛玉累坏了,劝道:“姑娘先去歇一会子,我叫厨房准备了一碗核桃酪,好歹吃两口,再眠小半个时辰。” 明明一张小脸白成了纸,可黛玉仍是摇头:“父亲在外,诸事冗杂,我自然得在内守着,母亲灵前要是一时半会儿没人在,不像样子。” 贾敏拨的大丫鬟雪菡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有些发急的说:“姑娘这几天哭的死去活来,又茶饭无心,拢共用了小半碗米粥,业已失寝了两夜,铁打的大人都支撑不住。太太在时,最不放下姑娘,熬伤了身子,岂不是叫太太走得不安宁?”说着,自己由不得伤心,也就哭了。 黛玉见她如此恳切,亦含泪点头:“姐姐们说的极是。我和父亲若不保重好,就辜负了母亲殷殷的嘱托。既如此,劳烦姐姐让人把核桃酪另配几样小菜给父亲送去。” 二人这才放下心,先伺候着吃了饭,黛玉便催她们各自忙碌去了。 当前四周无人,屋里并未点灯,挂满的白缦衬着一室的幽暗,竟刺得眼睛有些生疼。黛玉独自伏枕,胡乱想着些贾敏音容笑貌,枕上不觉濡湿了一片。 正出神,屋内凭空的传出一声叹息,黛玉旋即坐起身,原来是灵枢不知何时来了,失声道:“天君你怎么来了。” 灵枢飘到黛玉身边坐下,见她接连哭了几日,双眼肿得桃儿一般,人也瘦得越发可怜,不愉道:“你即使哭成这般,贾氏也听不到。人一旦入了阴曹,什么都不记得,来日成人鬼神魔畜生道,皆乃因果所致。” 接着,还轻微的叹了口气,说了些让黛玉云里雾里的话:“你再不肯也得割舍了,作践坏了自己的凡身,还如何归位。” 这话初时听着刺耳,但何尝不是实情。故而,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着他半天,眼眶瞬间就红了:“你是神仙,说得句句不错。争奈人世父子母女之情,天君倒是看得起我,就能勘得破?” 灵枢想想确是把话说错了,不曾体谅她早失怙恃,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又费了一番思量,想把话转圜过来。 可惜他生来冷淡,又不惯于口齿伶俐,只把“你别哭”三个字,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 黛玉本是心里悲苦,不肯再理他。这会子听灵枢不会说却还在哄,可见得他嘴夯心实,这才掌不住,自叹自泣道:“从今以后,我就是没娘的孩子,凭人去看轻欺侮了。你还来招我难受,倒像故意气我似的。” “你说的叫什么昏话?”一语未完,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略低沉,却甚为清越动人:“谁要是敢轻侮你,本君定不轻饶他。” 说着,床边的人倏地不见,黛玉只觉得身子一轻,似笼罩在一团烟雾里,亦如被揽进一个怀抱中,说不尽的温和宁馨。 饶是再聪敏懂事,黛玉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这时才算彻底卸下了担子,“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一行啼哭,一行气促,纤纤细细的一个小姑娘,真乃不胜怯弱。 灵枢望着,满心搜刮一些话来慰藉,于是兴叹道:“我尝听说凡间的人爱起誓,譬如‘死无葬身之地’c‘天打五雷轰’之流。假设你不信,我与你也起个誓来:本君必定保你一世周全,不叫旁人欺负。倘或违背,叫我受天庭的烈火加身之刑,可妥?” 话才出口,灵枢自己也别扭了一下。毕竟记忆中自落地为仙以来,好像是头一遭讲那么长的句子,着实有些不习惯。 黛玉虽然哭着,但眼角余光一掠,瞥见他坦诚的神色,忙上来握他的嘴:“你尽管是个神仙,誓也不能乱起。我们二人只定了约,你还惦记着我,常来看我,我就心满意足啦。” 原来,黛玉那一哭就戳动了灵枢。不过他素昔是个袖手旁观的人,却为了小姑娘的孤苦无依,便软了心肠,还生出护短之情来,也是出人意表。 天君自然答应,黛玉便伸出一根白嫩的尾指,硬要与他勾勾指头,还在拇指上按个印子。灵枢觉得稀奇,做了几次都不对,黛玉拗不过,小手握着他教了两回,总算成了。 小姑娘的眼儿里尚含着晶莹,看着两个指头相印在一起,才不禁破涕为笑,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说道:“你记着你是神仙,万万不能骗人的,尤其骗我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 灵枢见她一会哭,一会又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眉间泛起一丝困惑之色:“怪道凡人有七情六欲,最伤本源。见你乍喜还悲,含着泪带着笑,这究竟是悲是喜,我一点弄不明白。”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故意的把嘴一撇:“天君还当神仙的呢,竟是个朽木脑袋,不开窍。” 听如此说,灵枢非但并不计较,反而深以为然的颔首:“其实,你说的不无道理。难怪凡人都要把天界的三清c玉帝的形象用木刻石雕的做法,供在一座庙里享香火。也许在你们眼里,我们和道观里的柱子没差,都是一般的朽木。” 黛玉要笑,又不敢笑,最后还是小孩心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是刻薄你木讷呢,还拿着棒槌当针眼,与我诙谐起来了,实在可恶。” 她本就生得清丽脱俗,此时展颜一笑,更添了十分俏丽神采。 灵枢看了,不觉点头,温和的劝慰:“你母亲没了,纵然伤心,哭几声在所难免。但我看她被黑白无常勾魂时,还想着多望你一回,料想也不愿见你一直难过。” 因黛玉问起贾敏之死的可疑,灵枢略微凝眉,道出了原故:“那日,我在门外观气象大变,心知有异。你母亲咽气后,连魂魄都不见,我就下阴曹地府去问个明白,竟是天道难违,把林贾氏拿药噎死的。” 这番话已经简之又简,只因千言万语到他口中总是一笔带过,全然省去了其中的盘根错节。 据当日阴间诸位所述,加上司命星君的推论,林贾氏之所以必死,也是小绛珠历劫中安排的一环。天道如此,要逆天而行实在难比登天,灵枢对此心知肚明。 但是,就算他不能为她造命,却能暗中施为替她改运。 黛玉难免又伤怀,一面拿起绢子拭泪,一面颔首:“说到底,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哪怕父母亲缘,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本是我难为了天君。” 灵枢还待开言,有丫头的嗓音在窗户底下喊:“老爷请姑娘去岳茗堂,有话要交代。” 黛玉刚答了一声,再回首一看,天君早如青烟一缕散去了。 见他不告而别,小姑娘又想起亡母,由不得叹了口气,一头往堂屋走,不知父亲那儿是个什么章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回 少刻,黛玉步至岳茗堂,台阶下有两个婢女在,一个往里努嘴儿,一个冲着她摇摇手儿,便知道父亲的心情仍是不好。 黛玉揭开帘子进去,入眼的白漫漫一片,但凡鲜艳的陈设均已撤下,不过还留着茶奁坐塌,一应起居之物,十分素洁。 林海斜倚在榻上,拿手支着额角,半眯着眼睛,一脸浓浓的倦怠之色。黛玉见了,不由心疼,上前轻唤了一声:“父亲,女儿来了。” 听到动静,林海慢慢的启眼,眼底布满了暗红的血丝,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玉儿来了,到为父身边来坐着,父亲有话同你说。” 黛玉乖巧的依言坐下,穿了一身雪白的孝服,勾勒得身形单薄,头上缀着白霜霜的绢花,越发显得她清姿纤秀。 林海定定地望着女儿半晌,长吁短叹了一番,比初秋的夜色更幽凉:“玉儿长大了,如今你娘又不在了,剩下咱们父女二人孤苦伶仃,我的好孩子,实在苦了你。” 尚未说完,林海的声音嘶哑了半截,好一阵的伤感:“你自小聪慧,不要为父的操心,只有你的不足之症这一桩是我和你娘的心病。当年你才三岁,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你去出家,我们自是舍不得,尤其是你娘,不知一个人在夜里哭了多少回。” 黛玉见父亲这般悲感,也低了头陪着一块落泪,哽噎道:“女儿不觉辛苦,反倒是父亲操持里外,万望保重。” 林海叹了口气,将小几上的一封信笺抖落开,继续说:“昨日收到你外祖家来的信,上头提及的事也正是为父惦记的。你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不如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以免本朝‘丧妇长女不取’之忌讳。” 黛玉原本垂着脸安静的听,不禁眉尖深蹙起来,忙道:“女儿不孝,但此事万万使不得。母亲不在,父亲一人在扬州,女儿岂可抛父进京去?” 林海虽知其意,依然万分不肯,立时斥道:“我已年过半百,也无续弦之意。你若一去外祖家教养,正好减我内顾之忧,为何不去。” 但见父亲的语气渐重,黛玉心中不由发紧,却不敢驳,便恹恹的应了,林海又叮嘱了好一大篇话,方才放她回房去。 方进屋,黛玉就把门锁了,一应人都不见。不过一人在房内独坐,翻了两页的书册,恰巧看到些背井离乡之语,心中更加烦闷,拈着帕子洒了几点泪。 泪还未干,背后就响起了一个熟稔的声息,问她:“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谁叫你不痛快了?” 黛玉不转头也知道是谁,一行拭泪,一行说:“母亲才刚没了,而今父亲要将我送到外祖母家去。尽管是骨肉亲戚,可我孤身一人前往,难免落得个寄人篱下,哪有在自己家中松快?何况遥遥千里,坐船北上也要月余,父亲如何忍心。” 灵枢因知一切事从贾府而起,亦不欲她去,便答:“你既不愿意,我设法让你去不成便是。比如他们要送你去坐船时,无风起个大浪,船开不了,你也去不成了。” 倘若单听这话,实在像极了童言戏语,令人啼笑皆非。可从灵枢嘴里说出来,再配上他那副不染铅华的模样,就变得煞有其事一般。 黛玉闻言,禁不住“嗤”的一笑:“这么个法子,一两日的还能混过去,天天的如此,先不说我去不去得成,你是存心要断那些打渔捕虾人的生计呢。” 灵枢一心助黛玉逃离苦海,才未及深虑一层,如今按她所说的想一想,果然有理。尽管他有神通,不仅不得滥用,更不能操纵凡人命理,也就低头不语了。 黛玉恐怕自己的话造次了,伸手推了推他,歪过头搭讪着:“我何尝不懂天君的一片好心。可今天看父亲的样子,应打定了主意将我送去京城,不过是迟早的事。” 见黛玉清巧的脸上泪光点点,灵枢一时也不知从何讲起,只得宽慰她:“别想太多,只要一天没定下,或许会有转圜的机缘。” 其实灵枢未必不懂,既然司命星君的命格册上有如此安排,哪怕经一顿干预搅和,硬生生将贾敏的性命拖延了一年,那林海也必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意要把女儿送入虎口,否则怎么陪那破石头历完一出情劫。 一想到神瑛侍者和历情劫,天君的心里又不自在起来,连带神色都冷淡了。 果然不出多久,荣府就有几个老妇登门前来,自称奉了贾老太君之命,派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姑娘北上,方便一路照顾。 这里人刚进门厅,尚在一番寒暄客套,林海已经命人打点妥了黛玉的行装,指派了奶娘和一个十来岁的丫头随往。 黛玉得知后,不禁暗自纳闷,忖道:“奶娘一同去本是常理,何故不叫雪菡和雪芝去,反而派了一个年纪最小的雪雁?”细细揣度之下,实在有违常理。 黛玉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肝,但终究不过七岁稚龄,遭逢丧母大事,而今又要离亲远去,尽管没言语,依旧积存了心事,等贾敏的丧事料理完,自己倒病了一场,接连几天未曾大痊。 期间,林海虽时常来陪伴,但入都之事没有半点松口,黛玉就死了心,不再有所期盼。 反倒是天君,几乎每日必来,有次他默坐片刻,转头要回天庭去,黛玉不解的问:“你既有事,为何还来?” 天君愣了须臾,敛着眉反问道:“我不是答应了,要惦记着常来看你吗?” 黛玉一听,嘴上虽嘲笑他两句,心中未必没有暖意。 等调治了半个月,恰逢黛玉的西席贾雨村也要上京,林海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便择了出月初二日,让两人一起动身。 到了临行这天,林海亲自送至码头,他刚说完一大车子话,无意间瞥到女儿似有出神,眼神一个劲的向上飘儿,疑惑的问:“玉儿,你看什么呢?” 黛玉这才回过神,眨了两下乌黑透亮的眼珠,无辜的答道:“回父亲的话,女儿不忍离家远行,再者此去路远,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见女儿神态天真,林海不疑有他,捻着须沉吟许久:“你一向聪慧懂事,不让为父的操心。到了外祖家后,万事要留心,一应都听从长辈的安排,父亲不在你身边,保重好身子。” 黛玉点点头,方洒泪拜别老父,随了仆从登上船只,林海在岸边亦触景伤情,念及父女二人都落个孤苦伶仃,遂背过身不忍再看。 船上,黛玉却扶着栏杆依然在远眺,旁边的雪雁见了这个样,就问:“姑娘是在等什么人呢?” 黛玉并不答话,等了半天,岸边空空荡荡,她带着满脸的失落,转身回舱里去了。雪雁当小姐是离家难受,图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让奶娘和荣府的妇人也不去打扰。 谁知黛玉一入内,烛台忽然爆绽了一下,昏暗的内舱被点亮,如同她的心情一般,瞬时就雨过天晴了,因笑起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可是天君来了?” 话音刚落,灵枢就现身在半空中,一头雾水的问:“那曹操是何方神圣?” “你呀——”黛玉笑个不住,好半天才喘匀了气,感慨说:“甭管他了。我今日要走,想着天君一定会来。刚才一路不见你,心中还有不踏实。”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觉得自己太过依赖他了,就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又解释:“我孤身上京,父亲派的人总觉得不妥。思来想去,唯有天君一人我信得过。” 灵枢却体贴不着小姑娘的心思,一本正经的颔首:“你虑得不错,这安排确有原故在里头。” 原来,黛玉不知道的是,命中安排让紫鹃成为她身边第一人,而这一节与草木姻缘大有关联,故要让她无人依傍,便借林海当个愣头青,派了十分怪异的随行人。 仿佛想到什么,灵枢从怀里取出一块玉,替黛玉系于项上:“此乃西方灵河岸畔的墨晶石,汲取日月精华,戴着与你的身体有益。” 黛玉一垂眼,但见所佩的墨玉脂润细腻,兼是天君赠她的物件,遂郑重的贴身藏起来,忽然福至心灵的问:“那我想见你时,与这块石头说,你能听得见么?” 犹豫了半天,灵枢终于慢吞吞的伸出手,学着这些时日观察凡人的样子,拿手掌摸着她的发顶,极淡的“嗯”了一声。 盖在头上的分量明明轻如鸿毛,可不知怎么的,黛玉的眼泪却倏地夺眶而出,哽咽道:“好,即使身边一个人不靠,也可安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回 大运河河道宽阔,千里通波。自汴水与淮河挖通后,河上更锦帆如织,来往客商云集。 黛玉所乘的船只从扬州启航,途径淮阴c临清c通州等地,最后抵达上京,拢共漂了有小两个月的时间。等他们一行人弃舟登岸之际,天气已转入残冬腊月,正值一年将尽之时,万籁俱静。 期间,船靠过几回岸补给食水,不过黛玉始终没露过面,甚至连走动透气都很少。 雪雁生怕姑娘给憋坏了,好奇的张望过几次,见她只是面壁枯坐,嘴里却叽叽咕咕,似对面坐着人一样,神情举止还如常,慢慢的也就不再担心。 上岸前,黛玉在舱里更换了素服,就有荣府的婆子来回:“请姑娘宽心,老太太已备下了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不多久,等船行近了,渡口上早有几个三等的仆妇在候着。 黛玉年纪小没多想,王嬷嬷瞧了两眼,暗地里咕哝:“不怪咱们心眼子小,这荣府寄给老爷的信上催得急,怎么不见个正经主子来接姑娘?” 话到了嘴边,终于还给咽了下去。林家自矜书香门第,对待下人同样外和内严,决不许有搬弄是非的下人,哪怕是黛玉的奶娘,亦不敢指手画脚。 黛玉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望了一阵,上京果然比扬州不同,八街九陌,商贾阜胜。只不过,繁华的景致看惯了也不过如此,惦记的依旧是乡土人情。 因一人在轿中摇晃,黛玉尝听得母亲说起外祖家,近日所见的仆妇打扮虽非凡,举止却骄易,与自家的下人别有不同。 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的摩弄着胸前的墨玉,手心里传来一丝凉爽,让小姑娘少了不安,多了一分探究之意。 轿子至一垂花门前落下,有婆子扶着黛玉下轿,三四个丫头一见他们来了,赶紧笑迎上来:“刚才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林姑娘就来了!” 众丫鬟打起帘子,黛玉走进上房内,只见一位鬓角银白的老妇人由两人搀着,正欲下拜,却被一把抱住,搂入怀中。贾母见了外孙女,不禁勾起对女儿的疼惜,携了黛玉的手,两人相对下泪不休,满屋一时俱是哭声。 略略劝解以后,贾母将座上之人一一指与黛玉,她依次起身见礼,才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黛玉捧着喝了一口,忍不住拿眼将周围探了一探,见上至贾母下至媳妇丫头皆穿红着绿,哪怕初时哭了几声,脸上也不见悲戚,沁出了凉薄来。 刚叙了些发丧之事,后院中就有笑语声,放诞道:“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说着,一群人簇拥了一位粉妆丽人进屋,黛玉虽不曾识面,姐妹们告诉她这是琏二嫂子,互相厮认了一番。 紧接着的场面,就让黛玉颇有些叹为观止了。 唤作王熙凤的年轻媳妇儿,先拖长了音哭了一嗓子,刚听到老祖母笑斥了一通,旋即就“转悲为喜”,拿帕子按了按干涩的眼角,说起了讨巧话来奉承。 反观老祖母和两位婶娘,似乎没任何不妥,由着凤姐拉了她问长问短,显出了当家奶奶的派头。 至于最后,王夫人无意中提了一嘴:“该随手拿出两个缎子来给妹妹裁衣裳啊。” 黛玉过了耳朵,也没放在心上。客居外祖家而已,总有个亲疏远近,不似家中,何必计较一布一帛,究竟是专程备的,还是客套话,有什么关系。 只是,看了这一连串的做派,她难免发笑,心道:“琏二嫂子着实有意思,不但口舌生莲,甚会来事儿,端看她是个擅舞长袖的真人物,还是替他人忙碌的卒子罢了。” 相应的,黛玉心下盘算时,旁人同样在掂量她。 观其身量不足,却天然的娉娉袅袅,别有一段风流的态度。无心的人至多羡赞一句,可饶是面对一个小女孩,落在蒙昧的人眼中,竟然也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嫌她生得太娇怯了。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老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奈何白耽误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左一个身子不爽利,右一个斋戒去了,不见也就不见罢。 不仅如此,还被耳提面命了一番“尽管你表兄是个内帏厮混的孽障,但你还是别去沾惹他”的教导。 黛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隐约从二舅妈的口中,听出了另一层潜意来,先给这位不曾谋面的表兄扣好了一顶“无药可救,速速远离”的帽子。 过后,仍旧回至贾母的上房中,众人正谈笑之间,只见帘子忽而一卷,进来一位青年公子,长得面若秋月,色如春花,径直走来向贾母请了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只觉得此人好生眼熟,倒似在哪儿见过一般。 贾母因宝玉来了,笑推了他一把,说道:“还不去见你妹妹呢,今日刚远道而来。” 宝玉早已看见一个娴静女儿坐着,赶忙上前作揖。黛玉忍住了满腹的狐疑,先还了一礼,又见这位表兄归坐后,居然还歪过头瞅着自己,丝毫没有避忌,便有些不快。 看罢,又听宝玉自顾自的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摇了摇头,哂道:“又胡说,你妹妹头一回上京,你何曾见过?” 宝玉却心无旁骛,再细细的端量了黛玉一番,慨然道:“妹妹看着面善,正如久别重逢的故友,再见心里不胜欢喜。” 贾母一边一个拉着两人的手,大笑起来:“好,好!只一宗,宝玉是哥哥,要尽让着你妹子,若叫她受了委屈,仔细捶你!” 宝玉一叠声的应了,走向黛玉身边坐下,三言两语的搭讪了几句,突然石破天惊的问:“妹妹可有表字?” 黛玉掠过他一眼,本就不欲纠缠,只说:“无字。”顿了顿,生怕这位乖僻的表兄大放厥词,索性把话给截断了:“历来是由长辈赐字,母亲在时,还曾拿父亲打趣儿,要好好替我想,谁知如今”一句话没说了,黛玉竟泪如雨下。 连贾母等看了,也伤感不已,反劝慰了一阵。这么个情形下,宝玉的一句话卡在嗓子眼,只好委委屈屈的憋回去,没好意思再给人家取个“眉头常蹙c泪水长流”的妙字。 才消停一会子,他又凑到跟前,问黛玉:“妹妹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不料这一问倒正中下怀,尽管黛玉还低着头,可语气几乎有点美滋滋的:“听说二哥哥天生有一美玉,碰巧妹子也有一块,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却是我的宝贝。” 宝玉听如此说,登时来了兴致要看:“《古今人物通考》里讲‘西方有石名黛’,妹妹居然真有一块美玉,实在奇巧了!” 贾母一面搂住他,眼神却瞟向了黛玉,话里有话似的笑道:“你看,往日总说家里的姐姐妹妹们都没玉,无趣得很。现在来了一个有玉的妹妹,这样两个‘玉儿’更相和睦了。” 黛玉十分坦然大方,摘下那块墨玉递过去,宝玉性子急,率先伸出手去接。就在手掌相触的一刹那,那块玉就跟火烧铁烙得一样,烫得他差点一蹦三尺高,把墨玉往地下一摔,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这变化实在突如其来,黛玉急得站起来,满面泪痕哭道:“二哥哥纵然不喜欢我的玉,还给我就是了,何苦要狠命摔它!” 贾母想替宝玉辩白两句,无奈众目睽睽之下,都亲眼见他摔玉的行为,还把年岁较小的惜春给吓了一跳,抱着奶娘不肯撒手,心有余悸的问:“宝哥哥是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为何要摔林姐姐的玉?” 可怜那奶嬷嬷也不好回话,忙哄她去外头玩,硬生生甩掉了即将脱口的“失心疯”三个字。 宝玉瞧那神仙似的妹妹哭了,自己更加着急,可惜手确实疼得厉害,禁不住“嗳哟”之声。半天,方断断续续的道:“好妹妹,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摔,摔你的玉。” 宝玉一面捂着手叫唤,一面头上冷汗如瀑,贾母还哪里顾得上黛玉?连忙翻开他的手心,里外检查了一遍,却连一丝红痕都没有,也不禁生了疑惑。 见宝玉并无大碍,贾母才放了心,转头向丫鬟手中接来拾起的墨玉,亲与黛玉带上,又说:“你哥哥就那么个性儿,虽憨顽,时常惹些小风波,待姐妹们是极好的,以后相处的日子长了,你便知道。”一语就给搪塞了过去。 黛玉想了一想,知道天君给的玉摔不坏,又见那表兄约摸真给烫狠了,胸口窒闷的气微有舒展,也就不哭了。 毕竟,天君说了,女孩子哭多了伤身,还显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回 话说,贾宝玉摔玉的风波刚刚平息,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思索了一下,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林姑娘暂安置在碧纱厨里。等春天再给他们俩分开收拾屋子。” 那宝玉真有几分忍性,居然还能插口,说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绝不会扰了妹妹的安静,何苦再挪出去搅了老祖宗的清净。” 贾母一手揽过宝玉,又转头看向黛玉,点头道:“也罢了,那就等过了残冬再给你们收拾,另作一番安置罢。” 听如此说,宝玉自是喜之不尽,黛玉则眉尖深蹙,一声儿不答应。 对此,贾母只作不闻,让凤姐张罗了锦被缎褥之类,再看黛玉带的人都不妥当,老的极老c小的极小,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贴身照管。 是晚,外面大床上的宝玉已熟睡,里面的黛玉却夜不成寐。 朦胧的月光从菱格子窗里洒进来,在地上筛成了一片斑驳的白影。 她一人枯坐,瞅着窗外的月色迷离,心想:今儿才来了,就惹出这些风波。幸好是他摔了我的玉,要是倒了个儿,依外祖母的溺爱,还不知闹得如何田地,难免要连累了我。 思绪一时间再转至扬州家中,想到自己和老父分隔两地,却都是一样苦寂,感叹人世无常,那眼泪银线似的滴下来,呆呆的出神。 黛玉正盯着地上发怔,见影子猛然晃了一晃,她惊得抬起脸,不妨撞上了一双修长俊雅的眉目,真叫个心花怒放,忙唤道:“天君——” 灵枢轻嘘了一声,挥手施展了个障眼法,才悄悄的问:“如今换了个地方,一切可还习惯?” 小姑娘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攥住他的衣角,将入贾府以来的境况和宝玉的行状,一五一十细细的告诉了一遍。 末了,语意里实有三分委屈,眸子犹如蒙着水汽,湿漉漉的盯着他:“说来,还有一件烦心事。旁的不去理会就罢了,外祖母将我安置在这碧纱厨,外头还住着一个表兄,寝食起坐,到底男女有别。” 灵枢听了,不觉若有所思,沉吟道:“别着急,这事我自会替你周全。我今日来,是想你一人客居于此,难免思家心切。” 其实,此话并非实情。 盖因灵枢心中有愧,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次次设想:当初自己答应要治她的母亲,最终贾氏还是咽气过世。按照命格簿中批示,再过两三年,林父迟早也要绝命,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无所有? 他一个无欲无求的神圣,自小在玉帝的身边,耳濡目染的都是些天规玉律,见了无数逆天行之的下场,又有五百年前唯一一次的错手,才养成了而今的孤僻性子。 可即使再孤僻,但并非完全泯了心。因为天道难违,就要他对小绛珠袖手以观,却是做不到。 一低头,见黛玉还在淌眼抹泪,他不自禁抬起手来,替她拭泪,大叹:“从前浇灌的仙露,现在都成了眼泪,被你哭尽了。” 黛玉虽然听不懂他的话,还是眨了眨眼睛,把泪意憋了回去。 手指碰到她的一霎那,黛玉只觉灵枢的冰凉一些,与常人也没差多少,忖道:“刚才说的男女之别,若搁在天君身上,好像就没什么了。其实我向着他,也是人之常理,他本来是神仙人物,又是待我极好的哥哥,旁人都要置后,岂是那宝玉能比的。” 这么想来,小姑娘心情更加舒畅,嘴角不由扬了起来,终于为自己的偏袒之心找到了明堂正道的缘由,并且越想越觉得有理。 灵枢看她破涕为笑,才放下心来,方叮嘱:“你一人在这儿,倘或受欺负,别闷在心里,也不必与那些人计较。”黛玉笑着点头,连忙应下了。 这里鹦哥忙忙的换了衣裳出来,见黛玉一动不动坐在床沿,对着空荡荡的一面墙,似乎腮上带笑,不由大为奇怪,但也不好诘问,只存在心底。 谁知袭人恰从那边走来,她刚卸了妆,见二人犹未安歇,便问:“林姑娘还没睡呢?” 鹦哥不妨,被唬了一跳,勉强拿一言掩饰过去:“林姑娘在这里伤心,大约是孤身一人念着离家太远,我正在问,姐姐也帮着劝两句罢。” 袭人自坐下了,打量了黛玉一眼,笑道:“若是思念家乡,这原是人之常情。我只怕姑娘多心,为了咱们哥儿摔了玉的事伤感,所以特地来瞧瞧。” 黛玉听到人声,已然敛了笑容,垂首依依道:“外祖母白天已经说了,表兄摔玉系无心之失。既然如此,我怎么会多心?姐姐实在过虑了。” 见黛玉神色淡淡的,袭人闪过一抹尴尬之色,连忙陪笑道:“姑娘说的很是。不过咱们这位衔玉的哥儿,素日性情乖僻,姑娘常住在这儿,来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 一听这话,黛玉按捺下欲翻不翻的白眼,内心颇有腹诽:“一个疯癫如狂的少爷,一个脸大似盘的丫鬟,这算什么大家子的教养?” 袭人看黛玉鬓发松散,身上披着一件浅粉玉兰花的寝衣,项上挂了一块墨玉,因搭讪道:“成日里见惯了家里的那块彩玉,如今瞧林姑娘这墨玉,倒十分稀奇。” 见说,黛玉遂从项上摘下来,递在袭人手内。袭人托于掌上,丝毫没有灼烧之感,反而沁凉莹润,漆黑如墨。看毕,重新给黛玉戴上,又笑说:“果然是一块好玉,与那一块各有各的好看,只少了八个字的吉利话。” 黛玉尝在母亲处听过,那块美玉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也生了几分好奇:“在家时母亲常提起,表兄所衔之玉不同寻常,料想一定有些来历,却不知上面写的是哪八个字?” 听对方答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黛玉把这八字念了一遍,心里跟着斟酌了一遍,不由莞尔:“我听这两句话,总觉得有未尽之意,像底下还少两句似的。”说的袭人笑起来,三人又叙了一回,方各自安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黛玉便往王夫人处去。正值宝玉还在漱口净面,刚才捯饬完,就披衣趿鞋往碧纱厨内来了,却不见黛玉,只有一个鹦哥在叠被。 宝玉因问:“这一清早的,妹妹去哪里了?”鹦哥一边铺床,一边努了努嘴,回道:“姑娘晨省过老太太,就到太太那儿去了,好像姐妹们都在。” 宝玉想再套问她黛玉说过何语,便慢慢在炕上坐了。谁料,人还没挨近,蓦地打了个寒颤,浑身没由来的奇痒难耐,好比千虫叮咬c万蚁蚀心,并且越抓越痒,以至在地上打起滚来,嘴里一迭声的叫唤着“爹妈”c“祖宗”之语。 见这光景,鹦哥早慌起来了,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叫袭人来看。袭人瞧了这般,一时也忙乱心急,差人先把他抬起来,再去请李嬷嬷。 说来奇怪,两三个人一抬起宝玉,只要离得那炕远一些,就一点不痒了。宝玉独有些呆性,如此反复试了四五次,近一步便痒,退一步便好,好像施了什么法咒似的,就是不得越雷池半步,真叫人服气了。 尽管袭人比其他人大两岁,到底是个女儿家,对这等邪崇忌讳十分敬畏,忙把宝玉扯在后头,又拉他的衣裳襟儿,往外使了个眼色。 宝玉会意,跟着袭人走到外间来,只听她轻悄悄的说:“你说邪门不邪门?所以可别去招惹人家了,有些事信则灵,一次摔玉还能说巧合,如今挨着炕也要生事,闹不好是有什么冲撞。” 话音未落,宝玉已大觉逆耳。他贯来亲近家中姐妹,何况这么一位绝代佳人,要他视若无睹,那真是强按牛头不喝水。于是,禁不住冷哼一声:“我偏不信这劳什子!什么鬼神冲撞,连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依我看,要是有人透露出去,才是妒忌心重罢了!” 袭人立时臊得满面通红,要回嘴又怕他真恼了,反弄出佐性来,脸上越发下不来,连旁人也不去理会,一赌气出去了。 宝玉亦不似往常,并未追出去哄她。全因见了今天这般的情景,内心深为骇异,只吩咐了鹦哥等人不许声张,呆着脸想:“莫非,林妹妹真是个仙子托身的,没得叫我等凡俗浊物给玷辱了,故有神官仙差一类庇护着她?” 各位看官明白,宝玉这一猜实在歪打正着。 只不过他未开天眼,所以看不见此时就有一位俊美无俦的仙人,抱着臂腾在半空,冷冷的俯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回 且说黛玉自在贾府,贾母确有万般怜爱,吃穿用度一如宝玉。一来因爱女亡故,女婿还在朝中为官,体恤她一介稚女无人照拂,格外优厚;二来贾母青睐标致的女儿家,黛玉不论模样c品格和气度,俱是出类拔萃,把那迎春c探春c惜春三个孙女儿还衬得靠后了。 再者,按贾府老太太之深谋远虑,两个玉儿在她房中同行同坐,倒可凑一双青梅竹马之谊,以宝玉之慧c黛玉之灵,其余诸事,未来可期。 然而,黛玉日与李纨c迎春姊妹等一处,或诵读下棋,或针黹谈笑,极少与宝玉玩耍。即使二人会面,不过是同桌吃饭,宝玉虽千方万计要凑前,黛玉却始终不假颜色,十分疏远,他又不能近碧纱厨内半步。别无余法之下,宝玉心中故此怅怅不乐。 不想忽然来了薛姨妈一家,与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年方五十上下,膝下还有一子一女,独子名为薛蟠,其妹闺名宝钗。与黛玉来时不同,王夫人带了人亲自接到大厅上,又合家厮认,又治席接风,贾政还特使人传话进来,拨了东南角的梨香院住下,反比自个儿的嫡亲外甥女还亲厚些。 黛玉心中记挂天君,对一应外事置若罔闻,白天只管看书打发,暇时在贾母处奉承。尤其一碰见这贾宝玉,就觉得鼻酸眼涩,宛如误触了什么下泪之物,于是避得更远了。 如今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原本和她毫不相干,谁知不多久有流言四起,人人都说薛宝钗容貌美丽,举止稳重豁达,黛玉多有不及。府中固有逞纵下人的风俗,况且这次还有别因,闲言碎语的蹿了一圈,就恰巧落进了宝玉和黛玉的耳中。 黛玉出于书香门第,难免沾染了读书人的清高自许,又是个再纯洁不过的女孩子,听了这没影儿的闲话,心下甚不自在。 宝玉天性拙真,视姐妹兄弟为一体,连那宝钗也浑然不觉,照样“妹妹”长“兄弟”短。至多是和各院子的小丫头们走得近了,套问些年纪乡情之事,随手打赏一点小物件,得了不少好名声。 年前,东边会芳园里梅花开放,宁府乃治酒摆宴,邀贾母c邢王二位夫人等去赏花。贾珍之妻尤氏带了贾蓉夫妻来面请,贾母却摆手笑道:“来得不巧,你二婶娘身上不大好,需要静养一段,浪费了你们预备的好酒菜。” 尤氏等忙问:“前些日子见了还好,大夫看了怎么说呢?” 贾母命人端上茶果,一壁让尤氏喝茶,一壁说:“也不知怎么的,你二婶娘房里许是吃坏了东西,居然全都内火炽热,以致口角生疮,皮肉起疹,一则怕禁不得风,二则出门也不雅观,就罢了。” 听如此说,尤氏等不由面面相觑,心道:这算赶了哪门子的凑巧,如何会一房里的人都上火了? 这事讲来,还是与贾府中的流言有关。 自从薛姨妈家入府,之前的碎语闲言更盛,私底下越发拿钗黛两人作比。尽管黛玉有些不忿,却不愿拿微末的小事去扰了天君清听,在他跟前从没提过半句。 只是小姑娘并无城府,难免带到神情上来,这才令灵枢留意到异样,遂驱使地方的土地神灵,探明了败坏黛玉的闲话出处,竟源于贾宝玉的生母房中。 冤有头债有主,灵枢双指一掐,念了口诀,不过一夜之间的功夫,二房里这群碎嘴的婆子和丫头,一个个都捂着浮胀的脸,连口都张不开,直疼得龇牙咧嘴。 伏侍的人都得了怪病,王夫人起初也吃了一惊。还来不及细究,她自己也犯了病,嘴边冒泡,咽喉肿痛,夜不能寐。说来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折腾人吃不香c睡不着而已。 去请医调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折腾了两三回以后,王夫人就暴躁得不行,招来凤姐骂了一顿。 凤姐虽委屈,却不敢显出来,依旧让太医来看诊,喝了一缸子清热去火的汤药,可惜药效跟石沉大海似的,一丁点儿水花都不见。 报应来得过于立竿见影,二房来往进出的主子连带仆人,倒有一大半得了疾病,还要忍住不适去做活应酬,因此整个屋里黑家白日的“哎哟哟”,听起来好不热闹。 黛玉虽不知原委,但自二房出了这茬怪事,府上的蜚短流长便渐熄了,还有什么不懂的。精细如探春等人,也慢慢咂摸出了当中的奥妙,不过是揣明白装糊涂,不好说破。 至于二房发病一事,黛玉略微思量,就猜到肯定是天君暗中施为。除了忍俊不禁之外,她更不介意旁人作何反应,毕竟妄动肝火伤了己身,那才真的是得不偿失呢。 且说,灵枢冷眼瞧着贾府人的形状,暂时无法再去找黛玉的麻烦,稍满意了些。 一旁的土地公觑着他的神情,小心的问:“小神斗胆,敢问上仙因何要惩戒凡人?” “自然是他们做了错事。”灵枢维持着一贯的不苟言笑,见老土地听得一脸迷惑,他难得补了半句:“若是没犯错,本君怎不去惩罚别人?” 土地的双眼猛然一亮,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十分信服的点头。 毕竟三界中都知道,他灵枢天君最怕麻烦,除玉帝外谁都请不动这尊大神,哪有空来凡间挟私报复。 可是,尽管惩戒了贾府众人,灵枢还是忧心忡忡。 最近接连发生的事,多少让小绛珠受了委屈,他真有百般懊恼自责,深恨自己就不该想少了,平白让她流落到贾府来。 正满心烦乱,灵枢招来一朵祥云,不多时已到赤瑕宫前。那二司仙吏早候在门口,报说:“就在方才,西天如来特遣人来递帖,邀天君去灵山参加盂兰盆会。” 盂兰盆会乃西方佛门盛会,除了诸佛c揭谛c菩萨比丘僧尼等众,也会邀请天庭各路仙圣,会上有如来讲法,还有各神仙菩萨等献诗。 灵枢皱着眉头,袖了帖儿,拨转云头,径去寻司命。 还不及进去,忽见有一条灰扑扑的人影,颤颤巍巍的迎面行来:“好个灵枢,难道想起我来了,真是感天动地!” 直接略过司命的问题,灵枢把帖儿拿给他看,道:“去不去?” 一见帖上写着备有珍馐百味招待,司命的眸光瞬间亮起来,极力的鼓动他:“此番邀的全是三界内德高望重之辈,但凡叫得上名号的皆有与会。只咱俩不去,显得太不给他们面子了些。” 黑瞳闪了闪,灵枢生出感叹:“这一两百年来,佛门势力渐盛,花样频出。我担心长此以往,必定此消彼长。” 司命星君一听,如醍醐灌顶,顿时敛了笑色:“你说得很是。譬如在冥府里,历来有十殿阎罗管辖,之上还有酆都北阴大帝,自地藏菩萨发愿度空,常驻于之阴间后,如今都对这位毕恭毕敬的。” 灵枢沉默着没有接话,司命星君侧头想了想,又说:“这么着,我们去应个虚景儿,听那会上如何宣扬,见机行事。” 他两个驾云西去,过了凌云仙渡,但见灵山之巅有千重祥瑞聚集,背后有万丈佛光绽放,更有青鸾对对齐鸣,甚为光彩耀目。 沿途行至雷音寺山门,青松下有四大金刚合掌相迎。验看礼帖后,两人来到大雄宝殿,三界众多贵客纷至沓来,各处三三两两的围拢,或广宣弘道,或讲学机辩,竟有数千之众,景象蔚为壮观。 往常在这种场合,司命星君定是如鱼得水。不过今天被灵枢一提,就有些索然无味,只与相熟的仙友寒暄几句即罢。 撞见赤脚大仙,他一甩翩翩的大袖,当即勾住司命星君的脖子:“多日不见,去何处厮混了?我还惦记着你宫中的百花酿。” 司命一脸笑嘻嘻的,拿花言巧语的混了过去,只问:“这儿无好酒,大仙怎的来凑热闹?” 听说今日不饮酒,大仙还很是可惜了一回,道:“蒙佛爷降帖,不好驳回。再者诸友也在,平日里繁忙,难得凑得齐整,叙叙旧。” 司命还欲再说,当下一声佛号响彻云霄,如来正襟危坐,底下五百阿罗c三千揭谛等分列两行,八菩萨依次等坛传经,普讲些沙门经典。 正说到普法众生一节,怜悯六道深受贪嗔痴三垢之毒,司命星君突然生了趣味,开始津津乐道:“修真之人摒弃欲念乃是常理,众人若皆如此的话,未免忒无趣了些。你也领略过人间繁华,那凡人虽朝生暮死,可依旧奔波劳作,争名夺利,别有一番勤恳。” 说罢,却换来灵枢一针见血的戳破:“嗯,你自然不喜欢众生参透,本就与你司命星无益。” 司命因没解过这话来,少不得要问究一番,身后却冒出了一个宁和的声音:“这位仙君的意思是,星君乃天府宫首位,主宰人间爵禄之位,如果众人无欲无求了,你这星君岂不是没事儿干,吃闲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回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一回眼,数步以外一僧正盯着他们,点头微笑:“贫僧未加思虑,轻率出言,还请二位勿怪。” 司命星君看了看,见这僧侣生得相貌轩昂,团团善气,也不顾方才的言论,反而哈哈一哂:“说得有理,何怪之有?”说着,伸了个指头往旁边一戳,带笑加了一句:“再者,大师不过详注而已,最刁钻的另有其人。” 僧人忍笑半晌,差点儿破功,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竭力抑住。 灵枢打量他连眉眼都变了,尽管是个僧侣,喜怒却皆形于色,倒不落凡俗,有意思得紧。 司命星君亦有同感,见他神情更加调侃:“那依大师所解,普法众生究竟为何?” “贫僧无能,解不了这题。”僧人双手合十,躬身揖礼:“贫僧只知我佛有大悲心。星君要是真有兴趣,不如一观大乘佛法的三藏真经。佛爷爷说了,读完可度亡脱苦,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 念完,他长吁出一口气,似乎唏嘘不已:“多是多了些。贫僧愚笨,跟随佛爷修行至今,十停中还不曾读完三四停,罪过罪过。” 司命听了,险些爆出一声银铃大笑。幸好灵枢眼明手快,赶忙捂住了他的嘴,才不至于成为第一个被赶出盂兰盆会的神仙。 碰巧福禄寿三星献完诗,众神俱喝彩。等两人回过神,再转头一寻,那僧人却再没个踪迹了。不仅司命星君多有失望,连灵枢也略感惋惜,连一个名号都忘了问。 紧接着,如来佛爷高坐莲台,清着嗓子开始讲法,台上一时高谈阔论,台下随之窃窃附和,大殿内登时喧扰不绝。 司命生性跳脱,听了一会便昏昏欲睡。他也实在顽皮,念动了隐蔽之法的心诀,表面上还在聆听之状,本源早已打起了瞌睡。 灵枢本好清净,忌讳喧哗,只得趁众人聚精会神的间隙,独自避开了热闹,转而步出正殿,往一条曲折僻静的石道上走。 那一路上虽然有古柏幽花,灵枢却藏着心事,对一切都无心欣赏。 不知怎的,刚才司命的几句闲言浮上心头,他暗中琢磨道:“我已将仙草养成了仙子,谁知横生枝节,仙子又变成了人间的小女孩儿。可既然养了,便要一管到底,只是如何养好小女孩,真真是头一件疑难。” 如此不知萦回了几次,前方突然多了一双步履,灵枢举目一看,对方先笑:“贫僧与仙君实在有缘,幸会。” 灵枢上前还了一礼,一派清朗从容:“大师有礼。本君居三十三天赤瑕宫,敢问大师尊号上下是?” 僧人显然一愣,面上随即现出一丝了然:“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灵枢天君,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好风采。贫僧乃佛爷爷座下的二弟子,论不上什么尊号,诨名金蝉子而已。” 金蝉这个名号叫得蹊跷,眼眸有一瞬的凝定,灵枢的脸上却不露半分:“原来大师是如来教主的高足,难怪见解与众不同。” 仿佛听到什么极好玩的话,一语就把金蝉子给逗乐了,越发显得慈眉善目:“不瞒天君,贫僧是最不成器的一个,听早课还常常走神,佛爷爷要是手持一根戒尺,怕迟早要折在贫僧这背脊上了。” 许是与灵枢投缘,金蝉子也不假思索,随口谑了一句:“幸好佛爷量大,只是如我一般懒怠,早晚受一顿训斥还是轻的,哪天贬入下界也是寻常。” 如果司命在此,早笑得前俯后仰,可灵枢则是剑眉低垂,宛如沉思。 见如此,金蝉子难免疑惑,又听他忽然静声道:“大师无拘无束,虽是无心之语,也请酌量。” 有些话,灵枢不好言明。但凡已成神圣,有时随意一言,便会结成因果,人间所谓“一语成谶”,不外如是。 金蝉子却不甚在意,眯眼一笑,自有万分的洒脱:“多谢天君良诫。不过若真到了这步田地,贫僧宁愿为一介凡僧,行遍千山万水,广宣我佛大乘之法。” 说着,又念了一声佛号,别有深意道:“成神也好,为人也罢,何必在意世俗拘束,心自在处,方是身自在。” 灵枢也无法再说什么,只觉得心头为之一振,好似拨云见日一般。 金蝉子一面笑,一双眼端详着灵枢的神情,问道:“观天君气色,好像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如说与贫僧,贫僧不才,也许能相助一二。” 一言正中所想,灵枢并非扭捏之人,向金蝉子直承道:“如司命所言,我等神仙佛陀,既已超凡入圣,难免体察不了凡间人事。本君只是疑惑,譬如投身在凡间的人,何谓一生平安喜乐?” 此问实在意料之外,金蝉子仔细思了片刻,方才作答:“得度成圣之前,贫僧尝读百家杂书,访苦难者无数,于是有论为证:若为男子,那便是求的建功立业c名垂青史;若是姑娘家,大约是在家享父母娇宠,出嫁遇如花美眷,晚年得儿孙绕膝。” 灵枢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于是深以金蝉子之言为然。不但一一记下,还依次盘算起来,揣度道:“难怪小绛珠总是难过,她不仅丧母,还少失父亲关怀,看来头一件就是要先下手保全林父,再带她远离贾府,三则保重好凡身。至于出嫁之事” 披红的少女在眼前一闪而逝,灵枢不禁蹙起额,哪里还想得下去,冷哼道:“这等凡俗男子,还不见得能入小绛珠的眼,再说罢。” 在人间的小黛玉怎会知道,在天君计定之下,她的还泪之途注定渺茫,人生轨迹至此拐一巨弯儿。 回到大雄宝殿,众神依然在听法。司命一启眼,看他淡定的坐下,因问去了何处。灵枢也不打算瞒他,把如何遇见金蝉子说与,连自己的打算一并挑明了。 听完首尾,司命星君素昔深知灵枢一旦做了决定,是绝对不会回头的,故而有些头疼:“我劝你也是枉然,就不费这个口舌了。只是你要分清楚,究竟是不论使任何手段,都真心要维护绛珠呢,还是贾敏的死你无可奈何,在小姑娘面前失了约,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没有半分的迟疑,只见他一脸平静,言辞却坚定异常:“我只后悔先前想得太简,为天庭规条所束缚,任她草率入了贾府。若不从根源去改,纵然看顾,也难以长久。” 相识千百年来,把他寡冷的样儿都看惯了,这一刻好像玉雕的人才有了生气,司命心一软,只问:“你打算怎么做?” 灵枢转眸向四周一扫,地藏菩萨果然在台上敬陪末座,心生一计:“择日不如撞日,我去一趟地府。” 司命听弦而知意,难得正色的颔首,附耳添了一句:“只需增删几笔,不必勾了生死簿上,否则动静闹得太大,反不利于后续之事。” 说完,只见他摇身一变,徐徐化作了灵枢的模样,却挂着不相符的盛笑:“你速去速回,我在这儿遮饰一会儿,在南天门见。” 须臾来到幽冥界,灵枢板着脸走进森罗殿,唬得一众鬼卒垂手观鼻,全贴着墙根儿立定。那判官闻报,引着牛头马面鬼迎接出来,陪笑说:“恭迎上仙。” 灵枢也不多话,令众鬼越发战战兢兢,连十殿阎王也不敢怠慢,俱一齐整衣来见,忙延他入主位坐了,躬身揖道:“上仙如何有雅兴,往阴司之地来?” 见他略有一份轻悒,应道:“今日盂兰盆法会,本君听如来教主讲众生轮回,遂想起上一回来打听的林贾氏,不知现在投身去了何地。” 这来由着实可疑,几人对望了一眼,均不知该如何作答。幸得秦广王处世圆融,只道仙君有慈悲心肠,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 判官依言捧出了人属类的簿子,逐一查看,不久方找到了贾敏的名字,注着今生寿数c与何人婚配和来生投身之所。 灵枢接过薄子一边亲阅,一边慨叹,秦广王等少不得附和。 正说话之间,似有荷花的气味透入,浓香扑鼻,十殿阎王还不及觉察,合宫的鬼卒已经一个接一个身软合眼,倒头盹睡,最后连他们十人也失了清醒,鼾声如雷。 看着躺了一地的鬼差,灵枢罕见的喃喃自语:“早知这睡火莲好用,应该叫司空在池子里多种些。” 在案上摊开生死簿,找到了林海的名字,写着巡盐御史,该寿五十五岁,猝亡。灵枢执笔饱蘸了浓墨,将寿数抹改了一回,替林海平白添了二十年的阳寿。 既已办妥,灵枢不再耽搁,念了声咒语,对地下众鬼吹一口仙气,自己则如烟似雾的散去了。 那十殿阎王渐渐苏醒,揉眼的揉眼,哈欠的哈欠,可环顾大殿内外一遍,不但样样齐全,件件完整,生死簿也在案上纹丝不动,不由暗道奇怪,一点都回想不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回 幽冥之事一料理完,灵枢就驾云而起,顷刻已至南天门外。 正欲前进,被一个人倏地拽住,拉入了重重云霓之中,还伴随好一通的牢骚:“你啊你,大概是个缺心眼。我好容易替你隐瞒了一盏茶,竟然从天门大摇大摆的进来,只怕灵霄殿那儿一会儿就知道了。” 灵枢闻此,果觉自己行事莽撞了,浅抿了一抿唇,道:“抱歉,一时未考虑得周全。” 司命星君的脸上犹如遭了雷劈一般,惊恐的瞠目问:“我的老天爷,你刚说了啥抱歉?你是真的灵枢吧,不是什么妖怪变的吧?”说着,一忘情就抬手去扯他的脸皮。 “别动手动脚的。”灵枢巧妙的一偏头躲开,敛起眉头,低斥道:“满嘴的胡话,哪儿来的妖怪。” 见他还复了往昔的态度,司命星君由不得将手一拍,顺嘴调侃道:“果然,你那好脾气就是天边的烟花儿,稍纵即逝。”停了停,又道:“快走,别耽搁了。万一被增长天王等人看见,再去告密,你还无事,我又惨了。” 正说间,太白金星按云落下,从不远处走上前,对二人拱手道:“真叫小老儿好找,陛下正寻两位上仙去灵霄殿。”话虽然这么说,目光却一径瞟在灵枢身上。 见状,二人唯恐被识破了改寿之策,不禁对视一眼,同时估量着怎么把老头打晕。 未及付诸行为,却道金星后头还跟着一溜的镇守天丁,这才不得不放弃了,一个绷着脸,一个苦着脸,随他至灵霄殿外。 太白金星先入内启奏,不一会就招了司命进去,再隔了半日,方轮到灵枢觐见。 彩凤朱门大开,穿过一层层霞明玉映的回廊,廊上蒙着紫巍巍的气雾,宛若轻纱胧月,踏足其上时,地上随之绽出琼葩,可谓步步生莲。 又有一座玉带桥,左右各有火树琪花c游龙翱翔之景,上头盘旋着耀日赤龙并金羽丹凤,壁上悬挂紫金葫芦c芙蓉花冠等物,入眼一片堆金积玉,连桥边皆是瑶花瑞草,真乃美不胜收。 灵枢却像个睁眼瞎,非但目不别视,更半步不停,径入御前。 但见上头玉帝紫冠珠履,垂帘端坐,上面有数对仙娥伺候,一对掌扇对捧巾对提炉,下面还摆了几员护驾的天将,太白和司命却不在。 他朝上礼拜,还未起身,帘后已飘出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不冷不热道:“寡人与灵枢有话说,你们都退下。” 话音刚落,众仙“唿”的一下藏得干净,偌大的殿上仅留下两人,一时间鸦默雀静。 见四下无人,玉帝长吐一口气,自掀起了遮挡的水晶帘子,移步到金阶下,忙把人仔细的翻看了一遍,似乎发现了什么,抱怨不迭:“你这孩子,说了多少次,不许偷偷的下界去。须知与凡人相处多了,混浊之气会玷染了你洁净的仙元。” 灵枢一直侧耳听着,见他不是为了幽冥的事,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一言不发。 玉帝对他的性子极为熟习,知道必是不放心上了,话中也透出大不悦来:“你自幼修持,而今已历九百九十九劫。眼看将得千劫圆满,上一回为了那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草,白白损了修为。假使再出差错,难道要功亏一篑不成?” 神色在不经意间微动,可灵枢依然不则声。玉帝见状,便不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番道理,回去好生琢磨,老夫真真为你操碎了心。” 灵枢轻轻的“恩”了一声,半天又挤出一句求请:“陛下宽厚,本是灵枢的过错。别罚司命了,他根行浅薄,受不住。” “哼,司命的胆子越发得大,居然敢知情不报。”玉帝的眼神随之一变,顿时换了阴沉神色,殿里无端卷起了一撮冷风:“以寡人看,你就是被这贼小子给带坏了!” 听言,他难得的语塞了,一脸的不知所以。 甫一走出灵霄殿,灵枢遍寻司命不得,问天兵和仙卿们,方知被玉帝撵去给太上道祖炼丹了。灵枢听说,直往离恨天上的兜率宫来,与他的府邸也相去不远。 乍入院门,就有两名童子走出迎接,满面堆笑让:“老君的卦再不会错的,上仙定是来找司命星君的。” 见灵枢微一点头,一名童子笑意更盛,另一名则往里努嘴儿:“星君在丹房呢。老君往朱陵丹台上讲道去了,走前特地留下话,请上仙自便。” 灵枢跟着二人直至丹房里,但见大金丹灶之傍,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正在泪汪汪的扇旺那炉中大火,不是司命星君又是那个? 司命看见是灵枢进来,早丢了蒲扇,扑到他身上,假意大哭:“想我光风霁月一个神仙,又被贬到这儿来扇炉子,实在有辱斯文。” 一头哭唧唧,一头把涕泪都抹在对方身上,灵枢素有洁癖,着实忍无可忍。至于背后的两个童子偷觑了一阵,一齐掩口而笑,自去无话。 因再无外人,这司命星君哭得更响,干嚎道:“哎,说来天界和人间也没什么不同,同样生来的不公。有人降诞为仙,有人苦修几世,还不得结果。像我这般游手好闲的末等仙,任何等殷勤差事,不过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差池,带累了上仙,还要罚赎问罪。” 灵枢听了,把人扒拉下来的同时,后知后觉的生出了些许的内疚。可对着司命星君,好像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准确来讲,除了黛玉,谁都不能让他开尊口。 司命星君本是讨个委屈,一见灵枢当真起来,反而于心不忍,忙哄他:“我不过玩笑两句。就凭你天生不凡,连玉帝都另眼相看,得别人礼遇,也是应当应分的。” 顾及他对绛珠的庇护,司命又谨小慎微的试探:“这下,暂时先不再去看那位林姑娘了吧?” 灵枢摇了摇头,司命星君刚放下心,却听他答道:“如何不去?我只不行旧路,改道从西天门走,你在此好生炼丹。”说着,就要拨转祥云,径往西天门下界去了。 当下,司命星君差点一口老血呕上来,在他背后狠骂不绝:“没良心的东西,重草忘友!” 只不过,天君半个字都听不见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回 与此同时,黛玉与紫鹃c雪雁在房里解九连环玩,有个妇人携带了一个匣子,进门笑道:“林姑娘在屋里吗?” 听到女人的声音,三人停下手来一瞧,原来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来了。自二房上次被惩戒后,这两天方好转了些,她才开始出来走动。 出于教养,黛玉问候了太太们个好,周瑞家的一叠声应了,又响快的说道:“今天不为别的,是姨太太叫我送花儿来了。” 一边说,周瑞家的一边打开,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偏一朵桃红色,另一朵是大红色。 黛玉就她手中看了一看,只问:“看这匣子还空了不少,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未斟这问话中的潜意,直接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 黛玉闻此,立时撂下脸来,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周瑞家的一声不敢应,万分尴尬。 正讪讪的不知怎么好,从鹦哥改了名的紫鹃恰好端来了药,搁着的一瞬间,不动声色的碰了黛玉的手,莞尔道:“周姐姐,作什么到姨太太房里去了?” 周瑞家的缓过气色,简略告诉了一遍,却拿眼不住的窥探。看黛玉的怒容未改,周瑞家的一眼扫到桌上的药碗,尚且冒着一缕热气儿,忙作势告了罪:“瞧我一把年纪,只顾着咕唧,耽误了姑娘喝药的时辰,该告退了。” 黛玉理也不理她,只向紫鹃说:“打发雪雁去问姨太太和宝姐姐的安,多谢她们的好意。只是这两支花,我不便戴,放着白可惜了,不如给别的姐妹,再带一包南边儿的茶叶。原本我该自己去,正着了些凉,恐染给宝姐姐,改日再亲自来看。” 等人都出去了,黛玉就一人闷在屋里,回想方才的情景。 其实看到匣子的大小,里面只放了两枝花,她已经明白,这才心头火起。 论理,她本是客人,还是姑娘家,合该按着薛姨妈的排序,先给贾家的姐妹,再是黛玉,最后是内侄女儿凤姐。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平日里巴结凤姐惯了,下意识就顺脚先往她那儿去送,挑剩下两支才送到客人这里,不但于理不合,与大家规矩也不符。 更何况,先挑的自然按自己的心意来选,轮到黛玉这里,已是挑无可挑,仅剩下两朵那么鲜艳的花儿,让一个守孝的闺女如何戴呢? 诸如此类只怕以后还有,黛玉本来敏感多心,思来想去,脸上不免泪珠涟涟。 等灵枢进屋时,入目就是这一幅少女的愁眉泪眼。 黛玉一见是他,忙背过身去,胡乱抹了眼泪,轻轻的说:“天君都看到了?” 见她的语气已温软下来,灵枢便问:“看到了。只是我不大懂,你们说话里的意思,究竟为何?” 灵枢哪里明白这家宅的弯弯绕,黛玉却始终垂着脸,眸子渐渐盈满了水光:“我在这儿一无所有,吃用穿戴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子小人岂有不多嫌的。遇上这等藐视,我什么也不会,只能学刺猬似的蜷缩一团,竖起棘刺,以求自保。” 如果早一刻听见这话,灵枢一定会怒不可遏,势必要严惩这群不知好歹的人。不过今日有所不同,盖因林海的性命无忧,黛玉能有亲人依傍,让他的心情略好了些。 因而,面对这番自怨自艾之辞,灵枢却仿若未闻,只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无妨,以后有我护着,谁敢嫌你?” 那一笑,恍如暖风一夕吹来,漫山春雪初融,万顷梨花盛开,竟乃淡极始艳,灼灼光华。 黛玉抬眼看得呆了一呆,不知是为了他的话,还是他的笑。 转念一想,刚才的举动皆落在他眼里,黛玉又自觉含羞,悄悄的问灵枢:“天君不觉得我使小性儿,太刻薄?” 灵枢摇头,牵了牵嘴角:“咱们不戴那种俗花。说来,唯有我宫中的清池水芙衬得上你。”说毕,展开手掌,掌心里有一朵柔丽的芙蕖随之绽开。 黛玉怔了半天,不觉满心动容,重复了一句:“咱们?” 灵枢点头,抬手将花替她戴在发间。再想了想,手指一碰,原本的红水芙变为粉白的木芙蓉,口内说道:“记得你上次说,还在孝内要穿得素一些,也不宜戴太大c太艳的花,水芙太招摇了些,换成木芙这般的恰好。” 黛玉坐在窗前,面前正放着一镜匣,灵枢在她身后。黛玉对镜自照了一回,只见鬓边簪着一朵娟秀的芙蓉,惟觉淡雅,二人禁不住在镜内相视而笑。 彼时,雪雁来至梨香院中,先进薛姨妈屋里请安。碰巧两个丫头在专心扑雀玩,她还没掀开帘子,里头就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正是周瑞家的添了篇话向两位夫人学舌:“咱们家三位姑娘都收了,只有林姑娘嫌绢花不好,给退回来了。” 雪雁不敢惊动,生恐小人造言谤主,反多生怨恨之心,故有意的把脚步放重了:“给夫人们请安,林姑娘打发我来,送茶叶给姨太太和宝姑娘。” 等了一会,才缓缓的走进去,两位夫人相对坐在炕上,周瑞家的果然立在一角。因见她来了,周瑞家的面露窘态,就掩住口不说了。雪雁察言观色,于是把黛玉叮咛的话说了一遍,再不多言。 薛姨妈让香菱收了茶叶,乃回头向雪雁笑道:“你家姑娘有心了。身子既不好,要好生保重才是,这两枝花送出去,断无收回的道理,留给你们玩罢。” 王夫人往那小锦匣内望了一望,便问:“给你们姑娘的,怎么是这两枝颜色的?” 雪雁听问,也不疑有他,如实回道:“送到咱们姑娘这儿时,就是这两枝花了呀。” 王夫人听了,默默地瞅了周瑞家的一眼,心里早省转了七八分,就将金钏儿叫来拿一丸疏散药剂,让雪雁带回去。 等这里人刚走,王夫人寒下脸来,责备道:“你是如何办的差事?姨太太让你先送林妹妹,再给凤丫头,现在剩下两枝大红花,岂不是让姑娘驳了姨太太的面子?”一席话,讲得周瑞家的紫胀了面皮,不敢则声。 还是薛姨妈打了圆场,在旁边笑弯了眼:“多大点子的事儿,姐姐再不能动气的。我瞧林姑娘读书明理,又是一副好模样,料想不会搁在心里。像宝丫头这么古怪,最不爱戴花儿粉儿的,金玉玩器一概不要,别人说什么也从来不留心,最是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 王夫人却皱皱眉头,透出隐约的不以为然:“姨太太有所不知,自然当所有人都是宝丫头这般的通情达理。林妹妹那孩子,一直是个有心的,况且身子骨三灾八难,这人病灾得越多,想得狭隘就是常事。” 薛姨妈迟疑了一会,乘机探问:“不过我瞧着,你们家老太太似乎有意要撮合两个玉儿?” 王夫人也不搭话,鼻子只重重的哼出了一口气,面色却阴了不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回 到了翌日清晨,紫鹃揭起窗屉向外一看,只见外头好似一个琉璃世界,竟然下了一夜的雪,望之炫目异常,游廊上尚飘着一股子淡香,香气似梅花,暗吐芬芳。 黛玉伸了个懒腰,掀起帐子瞧了瞧,因窗棂明光锃亮,便问:“是雪晴了么?” 紫鹃忙唤人进来梳洗,边劝道:“纵晴了,看地上的雪还厚。姑娘一会多穿些,不如跟姐妹们一道去赏雪,倒有趣呢。” 盥漱已毕,紫鹃正拿了一件羽毛缎斗篷出来,黛玉笑着摆手:“不必费心。我还有正经活计要做,等去省过外祖母,用过饭再去也不迟。” 紫鹃心内早踌躇起来,却深知黛玉贯有主意,不好相问,只得退到外间。 黛玉因心里惦记天君那微笑,直一夜没好生得睡,反复想着:“看天君为人,必是极少笑的,恐怕比昙花一现还难得。如果不拿来入画,等我七老八十,再也看不见他笑了,怎么得了?”故而起了个大早,趁各房各处还没动静,偷一两个时辰作画。 工笔素来讲究以线立形,经三矾九染,以形达意。她昨夜早已预备下笔砚,在腹内推敲了一整晚的稿子,现今将其一色排列,先闭眼回思一番,再凝神静气,先在本上起草稿,复铺一层熟宣云母笺,然后提起一支蟹爪来,缓缓的白描勾勒。 黛玉本不算擅画,不过在扬州时学了几日,当作消遣。不过,如果所画乃即景生情,便大有不同,非但格外精心,更是以工笔淡彩,所绘一仙君神采也。 一时宝玉也醒了,正在房内更衣。看外面银装素裹,自然喜欢非常,就叫:“快打发个人去瞧瞧,姐妹们可都起来了?今日不凑个热闹,真真辜负这一场好雪。” 各位看官必定疑惑道,如何宝玉和黛玉已分开两处居住了? 原来,他接近碧纱厨就奇痒无比一事,虽然吩咐下去不许声张,纸包却不住火,还是走漏了风声。 贾母对黛玉疼归疼,到底比不得凤凰蛋,也等不及开春,忙忙的让人理出一间屋子,名曰:“人多手杂,反而顾此失彼的。不如单开一间,拨给林姑娘住。”离自己的院子近一些,也算仁至义尽了。 为了这桩官司,宝玉对袭人还生出嫌隙,近来都没的好脸色。他房里的女孩子,又是个个不省心,眼见袭人失了势,就变尽方法笼络宝玉,与皇宫争宠无异了。 对于搬出碧纱厨,黛玉以及奶娘c雪雁等人,倒十分喜闻乐见。本来嘛,一个官家的千金小姐,千里迢迢的来了,跟表哥挤在一处住,算哪门子的疼爱? 黛玉满心中全是作画,诸事不管,正作行云流水描,力求一气呵成,流畅不滞。偏偏宝玉房中的四儿来请,紫鹃不敢惊动黛玉,答说:“姑娘在作画,晚些再过去。” 四儿无法,返至宝玉房里回话。正说着,宝钗c探春和惜春来了,听到黛玉在绘画,惜春先展颜而笑:“怪道‘深藏不露’,成日里与林姐姐玩笑,还不知她会画,以后还能去讨教了呢。” 宝玉也兴兴头头的,抬脚就要去黛玉房中,还是宝钗给拦下了:“绘画不比旁的,要平心静气的。她好容易有这等雅兴,咱们一行人莽撞的进去,败了她的兴反不好。不如先去老太太那里,晚些等林丫头的稿子差不多,再看有些意思没有。” 于是众人往贾母处请安,两位太太正在上房中坐着闲话,有人回道:“史大姑娘来了!” 不多时,果有环珮叮当,宝玉c探春等忙迎至阶下相见。史湘云与其他人都相熟,只有跟薛宝钗头一回照面,彼此厮认见礼,又问贾母和太太们好。 老人家畏冷,房里炭火烧得旺,贾母让她先把外裳脱了,笑问:“你婶娘们好?”史湘云起身宽衣,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银鼠短袄,还是那周奶妈说:“都好,劳老太太想着。” 贾母爱湘云活泼,常接她来府上小住,幼年与宝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人熟惯些。青年兄妹经久相逢,越发亲密,宝玉仗着身量高些,在她头上比划了两下,笑道:“几日不见,云妹妹又长高了。上次见面,还只到我胸前这儿。” 史湘云见说,随即嗔了他一个白眼:“宝哥哥好糊涂!难道只许你‘周官放火’的淘气,还不许老百姓长个儿了。”说的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几人谈讲了两句,湘云又问迎春和黛玉的下落:“怎么不见迎春姐姐,还有不是听说林姐姐也来了么?” 丫鬟们流水似的端上点心,探春分了一个茯苓饼给她,道:“二姐姐着了风寒,正卧床养病。林姐姐在屋子里画画儿,我们怕搅了她安静,就先过来了。” 话说着,正巧黛玉掀帘进来,依次省过贾母c邢夫人和王夫人等人:“给老太太和二位舅妈请安,恕我来迟了些。” 贾母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看见热热闹闹的一屋子小辈,心里越发欢喜,刚招手喊黛玉过来,湘云已经迎上去,双手握住她:“好个林姐姐,这里才说到你,你就来了。” 黛玉挽了湘云坐下,尚不及开口,只听宝钗问:“林妹妹的画可得了?” 见问,黛玉由不得一哂,说:“还是姐姐的消息灵通。我才描了样子,还没上完色,算不得完稿。” 宝钗笑了笑,没答话。惜春却意趣盎然,接嘴道:“林姐姐若画好了,还求大方些,让我赏看一遍。” 王夫人便问:“林姐儿作的什么画?有作旁的,不如画些扇面纸灯儿,不拘好坏,大伙儿正月里能玩。” 尽管为难,黛玉还是一一答应,盘算着如何糊弄过去。贾母却说:“玉儿身子不好,又画什么扇面纸灯,反劳碌了她。” 王夫人一听,方才不言语了。这厢鸳鸯走过来,向贾母禀道:“那一件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下摆沾上一点雪珠子,已经让人挂起来了。” 贾母点头不语。湘云在旁边听见了,就和宝玉计较道:“一会去后院,那边雪积得厚又空旷,可以堆雪人c打雪仗。” 宝玉果然鼓起了兴,便连连催饭。一时吃完大家散了,独不见湘云和宝玉二人。 惜春心里存着事,就跟在黛玉的身边,悄悄拉她的袖子,黛玉一转头看是她,笑问:“弄什么鬼儿呢?” 惜春年齿尚幼,面皮薄,有点不好意思的搅弄衣带:“我想去看林姐姐画画,不知道行不行。” 黛玉瞅着她有趣儿,忍不住笑着把惜春的腮上一拧,说道:“有什么行不行的,你以后常来才好,我让紫鹃再补些小食儿,咱们边吃边聊。” 还未说完,宝钗和探春从后头慢慢行上来了,一同笑道:“不如大家一块,去林丫头那儿讨杯茶喝。” 四人欲往黛玉的住处,顶头瞧见一个丫鬟走来,笑嘻嘻的道:“姑娘们快去瞧,史大姑娘也不畏冷,在后院子里玩雪呢。” 大家走来看时,果见她披着一件不知哪儿来的斗篷,因又长又大不合体,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宝玉还有小丫头们扑雪人儿玩。 湘云正玩得尽兴,又是跺脚,又是搓手,鼻尖冻得通红,遥遥见她们站着,她忙挥手大笑起来:“你们快过来,有意思得紧!” 谁料,她只顾着玩笑,脚下一不留神自己踩住了衣裳,一跤栽倒了,弄得一头一身的泥雪,连斗篷都染了好大一片污泥。 众人见她狼狈,皆笑作一团。然后,宝玉把湘云搀扶起来,早有丫头捧来新的衣裳,黛玉等人都嘱咐:“天冷别冻着,快换上。” 她连忙起身,换上干净的袄子,替下那条泥污了的斗篷,被丫头囫囵卷包了收走,暂且不提。 收拾毕,姐妹们齐往黛玉房中来,赏看她晨间的习作。听见言语声,紫鹃先接出来,笑道:“这北风一紧,把贵客们都吹来了。” 黛玉引她们进屋,又令人好生招呼着,一通的端茶献果,大家归坐。那湘云性如烈火,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心痒痒得就一刻都等不及,趁姐妹们说话不留神,自走至卧室。 只见笔墨在案,揭下桌上一副描完的稿子,眉花眼笑的跑出来,向众人展开:“你们看,林姐姐原来在画一位大美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回 湘云说毕,宝玉c探春等人应声仰头,看见她手里拿的果真是一轴美人图。 画中人似御风而降,墨发如缎,仙袂蹁跹,其形貌殊美,气韵清华,眉心一点朱砂极为动人。 但因黛玉并未完稿,只画了长发简衫,别无雕饰,倒一时辨不清男女。 “林姐姐的流水描一气而就,笔势挥洒,褶纹上则是曹衣描,真是毫发毕现。”惜春口内赞赏不已,喜爱的品评道:“最妙是此人的神态,似笑非笑,却有冰雪之姿,竟是一肌一容,极尽妍态了。” 宝钗同样颔首不绝,紧接着惜春的话,注解了一回:“四丫头所说的曹衣描,即曹衣出水描。出自北齐时西域曹国名家曹仲达,《点石斋丛画》中评‘用尖笔,其体重叠,衣褶紧穿,如蚯蚓描’。此法用笔最宜沉着,林妹妹这幅画笔迹细致入微,设色典雅,画的很得神。” 探春看罢,眼珠子灵活的转了转,有意与黛玉取个笑,佯装正经的问道:“林姐姐要么与我们一块儿,要么一日不出屋门,在那里见的画中人?” 湘云两手一拍,赶忙帮起腔:“就是,好一个千金小姐,你到底何处私藏的美人,还赶紧的从实招来。” 被她们一提,黛玉复想起昨儿天君的笑,神秘的眨了眨眼睛,嘴角微翘:“瞧我这里的一亩三分地,就是有心,也没地儿藏呀。” 湘云不肯轻易放过黛玉,正要用话相激,旁边的宝玉却失神地盯着画中斯人,喃喃自语的道:“今日一见林妹妹所作的画,不由联想起曹子建《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老天爷若有多少精华灵秀,大抵都堆在了此人的一颦一笑。” 说着,从上至下观看了许久,方惋惜的摇头,一阵的慨叹:“然而,天底下哪有如此惊才绝艳的人?也没有这样好看的笑。” 黛玉听了,满心的看不上,便忍不住把嘴一撇,冷笑道:“俗语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二哥哥与姐妹们久困闺阁,如何能断定天底下就没有这等的人物?” 宝玉对标致的女孩素无气性,被黛玉讥讽了一番,脸上也殊无半点恼意,反而笑道:“妹妹说得也有理。不过这位画中人,天然有一段超脱尘俗的气质,凛然难犯。如果确有其人,也只怕是个神仙。” 这话正碰到心坎儿上,黛玉也不假思索,不知口内还说些什么,唯有半句的嘀咕吹进了耳朵,轻悄悄的说:“他本来就是个神仙呢。” 宝钗虽然不言语,但一直留心众人的对话。听见这般说,回头看着黛玉,眼中暗含一丝探究,忙拉着她追问:“你刚才说谁是个神仙?” 黛玉方才省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嘴快了些,遂掩口娇笑道:“好姐姐,原是我随口说的。那儿来的神仙呢,不过是昨夜里多看了两本杂书,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探春也看向黛玉,带着一点调侃的笑意,又问她:“前有楚襄王苦思神女,今有林姐姐夜梦美人。然而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不知这位美人有意还是无心呢?” 湘云实在笑个不住,拉了黛玉说:“好姐姐,你快听三姐姐编派你的话,又是神女c又是襄王的,我都听不下去了。” 黛玉故意作势要拧探春的嘴,笑谑道:“你听三丫头的嘴里能吐出什么来呢!” “所以,这竟是梦中人?”惜春更留神细看着画卷,不无纳罕的说:“不是亲眼所见,居然能画出这等神|韵来,这梦境实在逼真得很。” 尽管惜春是无心之语,黛玉却内心有鬼,早羞得满脸飞红,只顾着垂头吃茶。 宝钗见她住口不说,且神情有异,就算有疑问,但当着姐妹们的面,也不便再往下问。众人略坐一坐,又评赏了一回笔法着色,见无事都各自回房去了。 直至掌灯时分,黛玉都在慢慢上色,万分经心。才搁下笔,紫鹃走来道:“姑娘劳碌一天了,喝碗茶罢?我把笔砚都收起来。” 黛玉转了转脖子,确实酸乏了,便说:“我略歪歪,你们自己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床上歪着枕,闭目一会儿养神。 正值朦胧之际,额上忽然传来冰凉之感,黛玉随手一把撩开,嘟着嘴抱怨说:“好容易有些睡意,不长眼呢?” 说完也不见动静,黛玉仍旧倒在炕上,往里翻身,只听有细微之声,似乎屋内有人。 黛玉犹是迷迷瞪瞪的,见案前有一人长身玉立,身上有华光流转,立即弹坐起来,喜之不尽的说:“天君来了,怎么不叫我?” 灵枢在桌上似是一托,那画轴便自己浮在空中,看得黛玉愣住了,听他问道:“你画的人是我?” 黛玉把手往画中一指,嘲笑他:“你瞧,这人虽冷着脸,但有仙风道骨的样子,眉心还有一点痣,不是天君是谁?” 不知想起什么,便笑道:“我刚上完色,白天才勾了线条,他们就都说你生得极好,品貌超脱尘俗,正该是个神仙。” 灵枢不知缘故,就问:“他们是贾府里的这群凡人?” 黛玉颌首,又拿他打趣儿:“我曾看过有年头的神异志怪上说,仙人都有变化的神通,男女老少,无所不能。所以有一句话请教天君:这是你的原貌,还是变出来骗我的?”一面说,一面自笑。 “我的本相即是如此。”灵枢起初一本正经的驳了,再侧着头想了一想,反问她:“那你呢,也觉得我生得好?” 他问话时,神情百般认真,全无平日里的冷淡,在红艳艳的烛火一映之下,越发衬得眉清目秀,秀色夺人。 尚美之道,千古之风。小姑娘不过七岁,难免一时为皮相所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拐弯抹角的嘟囔了一句:“我也是凡夫俗子哪。” 不料,遇上个实心眼儿的天君,且正言厉色的说:“你与他们不同,你本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天上绛珠草托身的仙子。” 黛玉随即白了灵枢一眼,忙说:“那我现在想得也与凡人无异。”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直些,腮上由不得添了桃花色。 灵枢着实不解其意,一瞬不动的望向黛玉,那眼光亮烁烁的,好似琉璃珠子一般净纯无暇,真叫人不敢亵渎分毫。 黛玉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背过身去,道:“你听不懂才好呢!” 灵枢依旧没解过来这话,不过看见黛玉这般模样,还以为是自己出言冒失了,遂讪讪的追问:“真的生我气了?” 连问了两遍,黛玉就不理他,也再无可讲的。灵枢不放心,正走近看时,只见黛玉却猛地转过脸,冲他抿嘴儿一笑,娇俏道:“算了,我的肚量大些罢,谁让你是个呆子呢。” 一会儿嗔,一会儿笑,闹得灵枢愈加摸不着头脑,唯有暗自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小姑娘慢慢的长大,越来越不好捉摸了,这凡人的七情六欲竟比修行还繁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回 每次看见他困扰的时候,黛玉总禁不住偷笑,好像全天下他只为了自己不解,有些说不出的心意舒畅。 不过,黛玉同样是个善解人意的,想着不叫他尴尬,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些事,轻易的揭了过去:“天庭上的神仙,跟凡间的人一样,每个神仙都有营生么?” 灵枢见她问得郑重,只当真想知道,更款款的告诉她:“天庭与人间没什么不同,玉帝也有仙卿和天将辅佐,有掌管日月星辰的,有操控风雨雷电的,每日按部就班,子丑寅卯皆差错不得,与人皇庙堂是一个道理。” 由神仙亲自来解说,自然比说书的还好听。黛玉听得入迷,稚气的小脸上浮现新奇:“呀,这当神仙比做人还劳碌。不过,难道神仙都是经济仕途之辈,就没有不爱当官儿的么?” 灵枢摸了摸她的脑袋,俊颜不觉失笑:“非你想得这般势利,他们被授官进爵,当然身负功绩或天降功德,就是所谓“替天行道”,还有一些散仙,便在山野里无拘无束,乐得自由。不过无论何种,终归要修行和渡劫,跟你平时的读书功课,并无二致。每五百年该应一次劫数,躲得过则修为精进,躲不过就神形俱灭。” 黛玉听如此说,诧异的叹道:“这么说来,原来神仙也要作功课?还以为真像书中颂扬的,毫无一丝烦恼,日日快活逍遥呢。” “逍遥?”灵枢重复了一遍,颇有玩味之意,“修仙本是逆天而行,自然要渡过万凶千险的天劫。为了修得混元大罗金仙,哪一个不是日复一日的修炼?非但没有逍遥,反而是天底下最枯燥没趣的事。” 入耳的话让人似懂非懂,黛玉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突然笑问他:“那天君算哪一类神仙,又领得什么官衔?” 谁知,灵枢竟然怔了一怔,眼神清定而深远:“我是最无趣的那类神仙。生而为仙,真灵虽不受禁锢,渡劫却只为一途,何其乏味。” 火烛摇曳,眼皮微沉,黛玉掩住了一个哈欠,娇滴滴的咕哝:“胡说。你是个最好的神仙,赶明儿我也去修仙,咱们就能一道自在了。” 话语夹杂着绵软的鼻音,轻微得含混不清,灵枢下意识低头一瞧,原来女孩儿倚着他渐渐的睡着了。 灵枢扯了扯嘴角,将黛玉安放在榻上,又怕她着了凉,轻轻儿拿来一床被盖上。她似乎梦见了什么,睡得并不稳当,连眉头也纠结得拧在一起。 心念不由一动,指尖在额头画一个宁神符,她的睡颜霎时变得恬静极了,犹如窗外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月色,一夜的酣梦沉沉。 天光晴明,云雾四散,投入的晨光映在长睫上,晕着一弯匀淡的辉光。 黛玉坐起来,掩住一个哈欠,犹在揉眼睛,许久没有这等好梦了。 她生来细腻,遭逢变故以后,就更为敏感多思,时常将一句话桩事思前想后的。幸亏遇上了天君,哪怕他不置一词,只坐在她身边,便有无限的安定,什么都不用怕。 有时候,黛玉忍不住遐想,如果那日在桃花树下,她不曾遇上天君显圣,在连遭母亲过世,寄人篱下于此之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那样的她,必然是苦寂无依的。就算有外祖母和姐妹们相伴,却没有真正可以依靠的人,所以只怕是日夜的惴惴不安,生恐多行一步,说错一句,被人耻笑了去。 想到此处,纤瘦的身子不禁抖了抖,手里不由自主一攥,正摸到盖在身上的锦被。黛玉心知必是天君所为,便把方才的念头都挥去,自托着腮发笑,想道:“昨儿还说要跟他修仙,再这么下去,他倒快跟我学得当人了。” 正笑着,忽然一眼看见窗底下有人影绰绰,仿佛是紫鹃和雪雁的声音。一个稚嫩些的先说:“姐姐,你听见了么?好像说老太太屋里丢了东西。” 另一个像是若有所思,隔了半晌,叹气:“有什么稀奇的。我伏侍时,老太太的屋里也是见天的丢三落四,一过手就没了,谁肯仔细去盘察呢。” 雪雁拉了她摇摇手儿,才道:“这次不巧,丢的是一件簇新的衣裳。还好这两日天晴,老太太没想起来,否则让鸳鸯姐姐也为难。” 原来,昨天夜里鸳鸯正收拾老太太的衣物,独独少了那一件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她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再问了一应侍奉左右的人,都摇头不知,深以为异。 谁知,为的这一件斗篷,倒牵扯出一桩官司来。 黛玉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想着毕竟是府上家事,并与自己无关。于是故意的咳嗽了一声,惊动了平台底下的两人。 片刻后,紫鹃和雪雁一前一后走进屋内,见黛玉刚起身的模样,搭讪着问茶问水,伺候她梳洗,不必赘述。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史大姑娘也在,要商议年节里的消遣,请了几位姑娘都过去。” 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李纨处,不远就听里头唧唧喳喳的,黛玉在院子里站住了,不由带笑:“这是在商量什么呢,那么热闹的劲儿。” 闻言,素云和银蝶两个先接出来,一个替她脱了外罩的鹤氅,一个引着进屋,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里,见她走进来,都招手说:“快来过来坐着,权听大嫂子的吩咐,我们只管玩笑吃喝。” 见众人目光全投过来,李纨也扬头笑道:“前儿个东府里请老太太和太太们去赏梅花,回来后就一直念叨着好花c好园子c好鹅掌,又问:咱们这儿怎么一样没有,也该置办个宴席,好回请他们才是。” 一语未完,连凤姐也来了,打扮得一色脂光粉艳,进门便笑:“好啊,我为发放年例正忙着呢,你们都在嫂子这儿躲懒。” 众人连忙给她让坐,李纨把刚才的话告诉了凤姐一遍,末了问:“依你这当家奶奶看,是不是一件正经的大事?” 凤姐亦是个好玩的,故作沉吟了半晌,说道:“嫂子的话不错,但你们想你们的,可别算上我,我是个没主意的。” 大家一听,不约而同的大笑:“你要是个没主意的人,咱们都是泥塑的金刚了!” 说的有来有去的,半天还不见个正经主意,还是探春挑起了话头:“这办宴呢,琏二嫂子固然是能手,不过想个新雅的点子,还要大家评论,俗话说三个皮匠还赛过一个诸葛孔明呢。” 迎春c惜春和黛玉三人都无话,连湘云和宝玉也默不作声。他们两人平时最爱说话,今儿像有重重心事一般,黛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唯有宝钗接茬说道:“不错,大家伙也别你谦我让的。照我说,不如各自回去好生思量,过两日再聚时,都拿出个章程来,才好评论。” 众人都道有理,约定后日再来。这厢散了,迎春姊妹自往抱厦后去,宝钗也回房歇着,独有湘云找了宝玉出去,黛玉便知有文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回 话说上一回,黛玉见宝玉和湘云转手出去,便知有事。然而,她不欲多事,于是装作未见,一个人在前头踏雪而行。 谁知宝钗恰好一回眼,猛抬头看见湘云和宝玉在角亭中,向黛玉笑道:“他们二人鬼鬼祟祟的弄什么呢?” 突然听得一唤,黛玉只得站着了,勉强道:“谁知道,云丫头的鬼主意一向多,想必又是叫二哥哥一块戏弄。” 宝钗正要回答,但见贾母房中的琥珀匆匆的走过去,竟像没理会她们俩似的。宝钗见了,心中甚是不解,因叹:“看这火急火燎的模样,要往哪儿去。” 黛玉引颈瞧了一瞧,片刻后道:“好像是去琏二嫂子的院子里,约摸是老太太房中的事。”宝钗点点头,又趁势请黛玉一同过去小坐。 二女来至梨香院中,先进薛姨妈屋里来,黛玉依礼问了安,薛姨妈忙放下针线,一把抱入怀中:“好闺女,前日里送来的茶,我和你姐姐吃了好,难为你想着。” 黛玉谦辞了一通,薛姨妈便让她们进里间,笑道:“快跟你姐姐进去,那边暖和,别冻着了生病。”宝钗即令莺儿沏滚滚的茶,又让她在炕沿上坐下。 黛玉手捧茶盅,一面慢条斯理的吃着,一面点看摆设,见房中既无书阁,也无玩器,连衾褥皆一色儿的半旧,十分朴素。 举目一瞧,宝钗把披着的斗篷脱了,露出了里面蜜合色的棉袄,同样是家常的半新不旧,黛玉暗自好笑,咂摸出了一点刻意的味道来。 正看时,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宝钗便问:“是谁?”莺儿进来回道:“是少爷打发人来送刚炸好的项圈儿,上面的字又重新錾深一些,我已经收了,打发他回去了。” 黛玉与宝钗不过碍于亲戚面子,并无太多交情,一套寒暄下来不免冷场,就随口一问:“从不见姐姐戴首饰,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东西还錾了字,我也赏鉴赏鉴。” 说着,莺儿正携了匣子搁在炕上,解释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八个字吉利话,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姑娘才天天带着那项圈呢。” 不等她讲完,宝钗就责备了两句,黛玉一听也有个癞头和尚,心中早有计较,嘴上只道:“二哥哥那块玉上也有字,不知姐姐的是哪八个。” 话犹未完,忽听外面人说:“宝二爷和云姑娘来了。”两人一见黛玉也在,湘云便问:“刚才恍惚听见爱哥哥的名字,林姐姐在说什么?” 黛玉起身让他二人坐在中间,莞尔道:“正在赏鉴宝姐姐的项圈,说到上面也有八个字,与你‘爱哥哥’的一样。” 两人闻言,忙央告求看:“好姐姐,不许你一个人藏了好东西,今儿倒让我们瞧瞧。” 宝钗被缠得无法,打开匣子将那沉甸甸c黄金灿烂的项圈儿取出,递在湘云手内。 湘云和宝玉凑头在一起看,锁托在掌上,果然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 宝玉吃了一惊,自托起了项上的玉,一金锁一美玉并排放着,一个灿若明霞,一个珠宝晶莹,怎么看怎么是一对儿。 宝玉心无挂碍,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不禁有些喜上眉梢:“姐姐,这两句话和我的连在一块,倒有意思。”湘云却不大自在起来。 黛玉也远远的看了,乌黑的眼珠略转转,假装无心的一叹:“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我当日与袭人说什么来着,果然底下还有未尽之意。” 听了这话,宝玉和宝钗登时胀红了脸,说都不出话了。偏偏莺儿还不消停,也来嘻皮笑脸的搭言:“哎哟!林姑娘怎么知道,那癞头和尚还说了,姑娘的金锁将来必要有玉来配。” 说的湘云脸色都变了,那两人更是大窘。被话赶着话一激,宝玉也无暇忖度话之轻重,冲口而出:“我倒不理什么罗汉c真人的昏话,这玉就是块劳什子石头,配不起真金火炼,与草木还能凑一对儿。” 话音刚落,黛玉便瞄了宝钗一眼,心道这宝玉真是个二愣子,哪有这般给亲戚姑娘下不来台的。 宝钗受此辱没,正恼起性来,但不好明着发作,瞪眼喝了一声,便叱责莺儿:“烂了舌的小蹄子,成日里的多嘴嚼舌,平白叫亲戚们笑话,还以为我们是轻慢得没王法的人家了!”骂得莺儿掩面而泣,奔了出去。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食,要留他们喝茶吃果子,但因宝钗方才动了怒,三人也无心饮食。特别是宝玉,当着两位妹妹的面,由不得脸上没意思,方都各自散了。 夜深人静,梨香院内门扉深锁,房里灯火通明。 窗户上勾勒出两条人影,正是宝钗在问莺儿:“方才知道哪里错了吗?没一点眼力劲儿,还巴巴儿的赶着话。” 莺儿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一声都不敢吱,只顾着一个劲的颔首。 看出她眼中的惊惧,宝钗凉凉的抛出一块帕子:“行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快把眼泪擦干净,别让妈妈见了疑心。” 莺儿接过擦了擦,又走至宝钗身边,悄悄说道:“还有一件事,不知有何干系,请姑娘定夺:宝二爷身边有一贴身小厮茗烟,他娘姓叶,与我妈是旧识。方才去打听了一回,下午是云姑娘在求二爷,应下老太太那件失落的大红斗篷。” 宝钗早发觉两人神情有异,此时听莺儿谈及,不由微讶:“这斗篷跟她有什么牵扯,又为何要宝兄弟去应?” 莺儿将此事照前言回了宝钗一遍,道:“那件斗篷原是鸳鸯晾着,被云姑娘偷穿了玩儿。谁知摔在雪地里弄脏了,又被丫头一包卷走,现在斗篷在是在,只是染得没法儿看。云姑娘生恐闹出事来,老太太动气不再接她,所以就叫宝二爷应了。” 经一提醒,宝钗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又问:“依宝兄弟的性格,必然是肯的。不过一件斗篷,老夫人不至于为这个恼她,那也太肯气了些,云丫头到底是个孩子,胆子太小。” 莺儿见她起了兴会,忙奉承的接嘴:“姑娘猜得极是。宝二爷不过意,要替她认下来,打算明日就去老太太跟前说。” 思索了一会,宝钗露出一抹分明的冷笑:“他那个为人,不管青红皂白,搁不住人家两句软话求,就算老太太不追究,旁人不见得会信。依我说,纵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按他们家这个治法儿,迟早要生祸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回 至次日一早,黛玉宝钗等都往上房中来,见宝玉在贾母旁边坐着,一脸的垂头丧气,地上还跪着鸳鸯和琥珀两个,贾母的声色也不拟往常,竟有一丝发恼。 宝钗察言观色,看地上有两件一模一样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只是一件崭新如初,一件污秽如泥,已知觉了七八分。 黛玉见此境况,却不禁疑窦丛生,但一动不如一静,便跟着坐在下首。 贾母不欲再多说什么,回头命了凤姐儿:“你去仔细盘查这件事,理出个子丑寅卯来。连我的屋里都有揭着的弊病,若遇上大事还怎么得了!” 凤姐默然不语,看了鸳鸯她们一眼,低头想了想,只得依允。 等人都出去,贾母的面容缓和稍许,蔼然的与姐妹俩谈了两句。贾母毕竟年事已高,又发作了一通,不一会就神困起来,二人也告辞了。 一出门,宝钗欲去王夫人处,黛玉与宝钗告别,径往房中走。 宝钗正走着,突然听得一声唤,抬头见是宝玉和湘云,宝钗改道不及,只得上来问了好。宝钗一看,湘云眼肿肿的,故意问:“云妹妹是怎么了?” 见问,湘云口中含含糊糊,还是宝玉拉了宝钗,说道:“好姐姐,你大人有大量,看在云妹妹的面上,别生我的气。这里有一件正经事,思来想去,只能与姐姐商量。” 此言听得颇为顺耳,宝钗笑着指了指门内:“不论别的,先去你屋里再说,都不是结实身体,再给风吹坏了。” 两人见话头活动了,将宝钗邀往宝玉房中,又把丫头们都打发出去,因向她说了刚才的情景:“本来我应了就是,我才说完,老太太叫鸳鸯和琥珀出来,一见我手里的斗篷,脸色也变了。原来,她们不知道我要认下,不知从那里找到一件新的要遮替过去,谁知好巧不巧的,撞在一起抓个现行。” 宝玉把前后首尾都明示了,唯独略去了湘云偷穿的细节。 宝钗听了七拼八凑的话,这才凑成了原委,又问:“看样子,如今老太太是要过问这事,宝兄弟的为人,老太太心里也清楚,必是听不进你的话,你们二人打算怎么应对?” 一席话提醒了宝玉,却没个主意。湘云又终是孩气,怕去受辱没脸,故也不肯吐露,满屋一时鸦雀无声。 见他俩半天不则声,宝钗又不疾不徐的点拨:“正逢老太太气头上,你们越发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不要带累了人。现在凤丫头在盘查,免不了要寻一个由头推出去,方能了结此事。不仅如此,这个由头要寻得巧妙,连老太太她们也不忍怪罪的,可不混过去了。” 二人一壁听,一壁点头不绝,极赞想得周到。湘云忙问:“依姐姐看,这由头找到谁身上呢?” 宝钗装作苦思了一回,蓦然勾起唇角,笑道:“要找个丫头婆子出来都不顶事,如果找你们家的奶奶c小姐,那就是得罪了人,只有亲戚家的,又得老太太的疼爱,眼前不就有一个?” 她一说,宝玉便知道是谁,不由惊愕的抬眼,面上多了不情愿。 湘云喜得一拍大腿,几乎要大叫出声:“你说的是——林姐姐!” 宝钗不等她说完,笑嗔着:“快小声些,要嚷得所有人听见?” 回眼之间,瞥见宝玉的表情,更入情入理的分辨:“我是一片真心为你们的话,可千万别多心,要是你们多心了,就当我没提过。” 湘云心中自是感服,一百件事也肯依。宝玉却听出了不妥,拧眉道:“但是这样一来,我们是滑脱了,鸳鸯她们也好说,可林妹妹那里岂非吃了暗亏,如何过意的去。” 一句话如从头浇下一盆凉水,熄了湘云刚燃起的希望,倒踌蹰起来。 谁知,宝钗不过笑了笑,话音轻飘飘的:“不过施以小惠,就能保全大体。林妹妹这般懂事,必能体谅咱们的一片苦心。” 晚间人散时,众人早已听见贾母发作斗篷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凤姐的盘查,可巧有个小丫头回说:“我怎么听见那日林姑娘也穿了件大红斗篷,和老太太的挂在一起,一时错拿也是有的。” 众媳妇婆子见她振振有词,你一言我一语的添加一篇话,连平儿也听了进去,抽身去学给凤姐听。说毕,她由不得诧异道:“奶奶你说,这好好的,如何与林姑娘扯上的干系。” 凤姐一边卸了残妆,一边笑着摇头:“恐怕是借她扯个幌子罢了。” 平儿听得有理,不免兴叹:“林姑娘倒冤枉,莫名背了黑锅。老太太让奶奶查这个事,奶奶预备怎么样呢?” 凤姐把手里的镯子一摘,惬意的舒展了臂膀:“还能如何?既然大家都疑心林妹妹,老太太也不会难为她,只能委屈她担待,这样也不伤了鸳鸯她们的体面。” 平儿仔细一想,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便缄口不提了。 且说黛玉一直蒙在鼓里,往贾母处来请安。碰巧醒得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但见院门虚掩,有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在里面站着,缩头缩尾的。 黛玉越发留心,来至窗前,只听里头是凤姐在回禀:“都细细的责问了一遍,还是无人认下,倒探得出一番言论,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贾母和王夫人让她只管照实讲,凤姐用手摸着腮,尽陪着笑:“旁的就罢了,有人说好像那天林妹妹也穿了红斗篷,错了眼是常事儿后来下人大约混忘了,或恐遭诘问,就把这事儿给匿下了。” 黛玉一闻此言,气得小脸煞白,连眉眼都变了,还从来没气得这样,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何要受此栽赃!” 若真乃一介孤女,黛玉无人可靠,不免要忍气吞声;可是今非昔比,她不但有父亲,还有天君依傍,所以自有一般清傲的品格。 黛玉定了一回神,暂时按下心头的紊乱,有意的嗽了一声,掀开了软帘进去—— 正才说到黛玉,偏见她来了,凤姐立刻掩住口不说了。黛玉上前请了安,向凤姐脸上细瞧了良久,引的贾母问说:“玉儿怎么盯着凤丫头瞧?” 黛玉嘴角弯了弯,笑容十分古怪:“我该认一认琏二嫂子,好好的认清楚,看我到底哪儿得罪了她?” 当着长辈的面,凤姐别的脸通红,强笑道:“妹妹这是怎么话说的,嫂子那里做的不好,让你受了委屈,你只管说。” 王夫人已听出弦外之音,不由蹙起了眉头,正要设法拿话拦她,却见黛玉面色冷淡,忽而冷笑两声:“我在外仿佛听见嫂子说,老太太的斗篷是伏侍我的人错手拿的。嫂子好眼力,不比下人是睁眼瞎儿,倒是仔细瞧瞧,我的东西长短大小和老太太的难道一样?” 说着,把身上的斗篷扯下来,用力掷在三人的跟前,转头向贾母泣不成声的道:“玉儿今日不孝,冲撞了老太太。但实在不能认下这等没影儿的事,否则以后出门去,都把我身边的人认作贼子,还有何颜面留于府上?” 见她这般悲戚,贾母气的浑身乱战,指着她们骂道:“我昨儿才说了要仔细查明,见我疼玉儿,暗地里就嫁祸在她身上,打量着我疼她,一定不会追究,就能蒙混过去。而今不过为的一件阿物儿衣裳,明天说不准就要摆弄我了!”凤姐忙跪在地上,连王夫人也站起来,一声儿都不敢辨。 这里闹得不可开交,那里贾琏刚得了一封信,也十万火急的赶过来,忙不迭的高叫道:“老太太,林姑父来信说,要接妹妹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回 林海近来奇怪之极,接连失眠了数晚,几近寝不安席。 年过半百的人,睡得短也就罢了,但一合上眼便是黛玉坐卧不宁c受尽欺负的场景,烦得他发须都给薅掉了。 连管家林福都看出了不妥,生怕他忧思过度,极力殷勤的劝道:“姑娘一人离乡远去,老爷一定是太过担心,不如去附近的山上透透气儿。” 见林海眉头略展,林福适时的提起一则传闻:“还有一件却是新鲜事。郊野的那座灵雾山,因常年雾遮云蔽而得名,前些日子忽有紫气东来,山顶上一时光芒大盛,皎如日星。逢此天象异变,四方百姓无不顶礼膜拜,皆说必然有神明降世。不久后就起了传言说,有入山的樵夫曾亲眼所见,一位白衣仙人在山中居住。” 林海却知当地百姓素来迷信,便听之摇头:“不过些零散的无稽之谈,怎好当真?” 停了一瞬,林福才不慌不忙的解释:“老爷明鉴,如果仅是一两人所见,自然只当市井戏言。”突然他胡须一吹,话锋陡转,“不过这次有所不同,据说还惊动了六王。” 六王即当今的六皇子,乃贤贵妃所出。虽非皇后所生的嫡子,但贵妃同样出身尊贵,地位始终稳固如一,六王本身又甚晓世故,聪颖能干,因此颇受陛下器重。 林海满脸惊愕,忍不住出口:“六王来了扬州?” 当今年事已高,不仅倦勤,更喜标榜仁政,吏治败坏之势愈发毕露。京官靠地方官孝敬的“炭敬”c“冰敬”,地方官则靠抽取“火耗”补贴,贪墨之风上行下效,犹如沉疴痼疾,难以根除。林海自被点了巡盐御史来终日惶惶,深谙盐务亏空之巨,牵连之广,恐怕将来难逃一劫,还会带累妻女。 林福压低了声音禀报:“六王此番便宜行事,并未张扬。只是刚到驿馆不久,意欲赏鉴山野风光,这才偶至灵雾山,听说也遇到了那位仙人。” 闻言,林海不可察的剔了一下双眉,沉吟道:“纵说得神乎其神,咱们也去灵雾山走一趟。不指望看见神仙,或能遇上这位龙子是正经。” 隔日,林海便携带侍卫,逐级而上灵雾山,信步转过一带山林青翠,隐隐有座道观,一色黛瓦白石,香烟袅绕。 走近观看,有额题曰“白云观”,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莫只是磕了头去;还须要扪着心来。 林海自顾自念了,一壁出神想道:“这两句文虽粗浅,其意却深。何不进去一访,要有个洞天福地也未可知。” 走入看时,殿中供奉着一轴三清像,画像前还站着一人,负手背对。 听到动静,那人蓦然回首,林海彻底怔住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眼前的青年束着端正的羽冠,一袭淡青的道袍衬得风姿如玉,容貌甚为清俊,眼神明若秋水,一时间映得湖光山色尽皆黯然。 许是这男子的风仪不俗,天生的仙风道气之姿,林海上前一拱手道:“敢问道长,可是这座白云观的观主?” 青年微微点头,面上却全无一点表情,淡漠道:“这里既无香火,更无观主。贫道在此地,是为了候你而已。” 林海一听便吃一大惊,忙问:“此话何解?道长怎知我是谁,又何时会来?” 年轻道长恍然不闻,只顾徐徐道来:“大人乃巡盐御史林海,本贯姑苏人氏,到任业已两年,妻子去岁亡故,膝下有一女年方七岁,名唤黛玉。” 他的话每添一句,林海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终于冷笑起来:“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 青年莫名的瞅了林海一眼,似不想理会他,依旧转身而立:“贫道本系方外之人,不理红尘俗世。全因祖师托得一梦,梦中说:林氏女命格不凡,与我道门素有渊源。可惜命中正有一劫,需由你去拯溺救危,令她免受侵扰,方可平安了此一生,你也得道圆满。” 林海听得半信半疑,满心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半晌才道:“恕老夫冒犯,小女如今身在金陵,万事遂心,道长所谓侵扰一词,不知从何论起。” “大人不必诓瞒我,令爱此刻应在京城外祖家中。近来大人深受梦靥困扰,日夜担忧令爱境况,以致寝食难安。” 灵枢仿佛洞悉他所想,眼眸变得幽而冷,话语却平静如常,“贫道知你不一定尽信,今日你暂且回去,三日之内必会收到京城来的书信,届时你再来白云观中找我。” 林海被一言噎住,瞠大着双目不敢置信,但似乎又不得不信。 如果是政敌派来的,看他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对答之间早已取他首级,那还容得再三套话。若说是江湖上招摇撞骗之辈,一则不会对他府中的事了若指掌,二则这青年的仪容清雅罕见,实在难以与骗子联在一起,与黛玉三岁时来府上的癞头和尚,实乃云泥之别。 所以说度人这种事,有时候与外相还真有几分关系。 各位看官明了,这道长自然是灵枢变化的无疑。刚才一番对林海的说辞,完全是司命为他胡诌的,否则以灵枢的性子,那里耐烦与他这般的啰嗦一顿。 至于林海接连做噩梦一事,倒是灵枢自己的主张。他施展一个入梦的神通,将黛玉的苦楚都化作梦境,逐一在林海脑中展现。 在这活灵活现的画面下,林海对他的话越发深信不疑。接着,再抛出一未卜先知之卦,一旦应验,接回黛玉也就水到渠成了。 在灵枢的巧思下,林海第二天就收到了京城来信,是黛玉的乳母托人捎带的,计算日子,应该是黛玉入贾府以后没多久所寄。 林海开启一阅,只看了开头两三行,简略提到“上岸无主子来接,仅派了两名仆妇”c“还将大小姐安置在碧纱厨,与表兄同处一室”时,已然是怒上眉梢,拍桌气骂道:“玉儿是我与敏儿的独生女,爱之如掌上明珠,竟被轻慢至此,这是当我死了不成?” 见老爷正在气头上,林福一个字也不敢说。更何况,大小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听被贾府众人这样怠慢,心中同样不快。 须臾,怒意渐渐的和缓下来,林海便冷哼一声:“既如此,也不赖荣府看顾了。老夫今日就在信中写明,把黛玉接回扬州来,不劳他们费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回 林海这一气,着实非同小可。 一日内不但写了书信,连同仆役c船只和一应谢礼土仪都安置得当,并派遣行事最妥帖的嬷嬷跟去,叮嘱务必要把大小姐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等诸事皆休,他方才想起与那神秘道长的约定。 当下,也顾不得阴雨不绝,在傍晚前赶至灵雾山上,果然见年轻的道长在山巅伫立,好似足踏云岫,广袖舒卷,宛如谪仙。 林海一改先前的戒惧,对灵枢的态度尤为热切,高声道:“道长真乃神人!” 灵枢懒得多言,唯道:“看来林大人已收到了书信,应该知道令爱的情况了。” 想起黛玉不免恻然,林海禁不住气愧道:“怪老夫一时不察,只当贾府还是昔年的诗礼之家,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说来惭愧,我本以为有外祖家教养,玉儿不至于得一个‘丧母长女失教’的名声,再者岳家千里迢迢来请,总不会苛待了女儿,谁料” 灵枢心直,随即打断了他的自责:“大人能明白就好,贫道也不算误人。当务之急,还是先接回令爱,再想如何抚恤。” 雨声渐渐小了,踩在石道的落叶上,林海一阵心潮涌动,赞同之余亦有深深的忧虑。 见女儿过得不好,他身为人父自是难受,可话说回来,把玉儿接到身边以后,原先的问题依然存在。没有母亲教养的女孩儿,未来嫁娶上到底艰难些,他又没有续弦的心思,也怕找的后母对玉儿不好。 这事他之前还来不及细想,昨天被林福一提醒,不由蹙起了眉。 见他半晌不语,灵枢想了一想,大约猜出其意来:“大人是否担忧令爱回来后,仍要面对俗世重重的烦难?” 林海对他的神通颇为钦佩,于是坦诚的把隐忧一一道出,轻喟道:“不瞒道长,小女自小体弱多病,请了多少名医均不奏效。也有和尚来化她去出家,我和她娘亲到底舍不得,如今连外祖家这条路也不堪走,真不知该如何安排才好。” 此刻暮色将晚,山顶上起了大风,吹得枝叶凌乱,尘土纷扬。 林海只觉得狂风一阵阵灌入,耳朵里一时间嗡然作响,却见对面的道长不在意的一笑,突然凝视着他:“那不如就让令爱当贫道的弟子,随贫道学道习武,强身健体。” 乍然闻得提议,林海不喜反惊。且不说女儿家习武本就是离经叛道,一念及玉儿那弱柳扶风的模样,怎么都与舞刀弄枪的搭不上边。 灵枢也不催他,一个清沉的嗓音似随风而起,直抵林海的心头:“令爱虽拜入道门,却不用当女冠。清修一年若不见起色,贫道但凭大人处置。” 良久的静默,林海终是释然的一笑:“那就有劳道长了。” 收黛玉为徒是权宜之约,他在人间即使呆上年,在天庭不过就天的光阴,还有司命会替他遮掩,却能陪伴在小绛珠左右,何乐而不为。 送走林海不过少时,随着一声尖利的喝令,震得山中鸟兽四散,灵枢回过神来,神情倏地一凛。 灵雾山本是一处渺无人烟的清净地,此时却被数十名训练有素的精兵包围,为首的是一名黑衣男子,身材高大魁梧,蒙着面,露出两只精芒四射的三角眼。 那男子垂下眼皮,脚尖轻轻的一挑,拨开了地上横叠的尸首,桀桀怪笑:“林大人,这里一共是六具尸体,便是你今日携出来的侍卫。再加你的一颗人头,正好可以回去复命。” 满地全是触目惊心的血污,血腥气弥漫冲天,林海身为一介书生,头一遭见这等血淋淋的场面,一时间恶心欲呕。但他倒有一副傲骨,不肯轻易示弱,只有死死攥住手心,讥诮道:“不知阁下的主子是哪一位,也好叫下官死得分明!” 不等他讲完,那人皮笑肉不动的截道:“不用想着拖延时间。这山上连鸟都飞不进来一只,你当还有呼救的机会?” 起先被眼前的惨状所震慑,但经过他的提醒,林海反想起来观中还有一人,刻意扬高了声调:“老夫乃当今钦点的朝廷命官,你们今日以众欺寡,残害无辜,就算得逞,以为就这么好交代?” 正当这人还要嗤笑,突听有此起彼伏的惨叫从背后传来,但见不出片刻走来一名道士,年纪甚轻,神秀英武,手里握着的宝剑青碧如水,锋芒过人。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得被剑光映花了眼,转眼就伤了一大片人,余者无不骇异,慢慢的往后退却了数步。 唯有林海一见他,宛如沙漠中的濒死之人遇到了水源,喜动颜色道:“道长!” 灵枢点头致意,但脸上一径的寂然无波。这般不屑的态度惹恼了凶徒,领头人怒喝一声,立时拔刀相向:“那里来的臭道士,嫌活得太长了,敢管朝廷的事?” 一语落地,年轻的道士沉默了一瞬,猛地挥剑朝对面一劈,剑气好似白虹贯日,足有卷天断浪之势,居然直接将山削平了大半。 与凡人斗剑,实在与折辱无异,灵枢毫无兴趣。故而挥落的这一剑,以为绝歹人之念,有所震慑而已。 四周顿时安静得像坟地,刚还跋扈嚣张的人皆冷汗涔涔,拔足欲逃又不敢,生怕被奇怪道士的利刃给削成人棍。 不料,那道士看也不看他们,向林海淡淡的开口:“这些人要取你性命,是杀是留,由林大人处置。” 林海同样惊呆了。上次见这位道长佩着长剑,他本以为至多是会武,可毕竟年龄悬殊,谈不上深厚功力,谁料到竟然是一柄不出世的绝世利剑。 不知道自己是太镇定还是吓傻了,林海忽然抬起首,盯着他答非所问:“难道,道长就是灵雾山老百姓相传的那位白衣仙人?” 灵枢一本正经的回道:“大约是吧。还有一个叫徒元徽的青年,排场不小,差点失足跌下悬崖,贫道随手捞住了他。分别时,他非要与我结义,贫道婉拒了两次,他十分坚持,就罢了。” 林海听了徒元徽三个字,心知便是六王的名讳,面肌由不得开始抽搐:“道长可知自己救的是什么人?” 这一问引得灵枢不解的掠过他一眼,反问他:“救便是救了,是何人有什么干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回 云透斜阳,卷轻浪,沈沈千里,归雁正南飞。 父亲的一封家书,尽管用辞谦和,再三叨扰,依旧让贾府上下颜面无光。连老太太都一扫慈爱,目光如锥的盯着她,半讥半讽的发了几句话,其他在人后的恶语相加更可想而知。 但是,黛玉一点也不在意,现在的她犹如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儿,说不出有多么的欢欣鼓舞。 雪雁瞧出了端倪,两手一拍的嬉闹:“姑娘这下可称心了。其实金窝银窝的,哪有家中来得舒坦,老爷可算想明白呢。” 连王奶娘也喜不自禁,一迭声的念佛:“阿弥陀佛,托佛祖保佑,总算让小姐离了这地界。说句僭越的话,国公府内比寻常人家还没个体统,一位半大的少爷竞日里厮混内帐,成个什么样子?还有那位侯门千金,真真的好笑,拿没教养当直性情。” 雪雁同样看不上贾家的风气,点头如捣蒜的附和:“嬷嬷说的何尝不是。那起子小人见老夫人疼我们姑娘,背后就道长说短的,假设再多留些日子,要受多少委屈?早早离了才好。” 听两人谈得诙谐,黛玉忍不住想笑,梨涡浅浅一陷:“行了,你们再说下去,与那群人倒无异了。不过还有些担心,纵使父亲在信里委婉致歉,外祖母必然是恼了我,这嫌隙并不好弥补。” 这次林海派来接黛玉的张嬷嬷,是林府真正的家生子,也是管家林福的太太。她之前虽然没言语,还是在全神贯注的听,这时见黛玉蛾眉轻颦,由不得一哂:“大姑娘不用担心。此去扬州远隔千里,史太君及时心中不愉,再隔几年相见,以老人的肚量早该释怀,难道还会与小孩子计较。” 视线停在她玉脂般的脸庞,张嬷嬷的笑意顿敛,别具意蕴的道:“要真是放不下,这位国公夫人的涵养还倒退了一射之地。再者,咱们老爷在朝堂上好歹还能说得上话,不至于如此。” 黛玉明白了几分,想着一概外事还有父亲,便不再担心。反而天君的行踪飘忽,近些日子总是不见,无意识的摩弄着项上的墨玉,暗自叹了口气:“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小姑娘并不知道,她所一心挂念的天君,此时就身在林府。至于她忧心会生了嫌隙的荣府,也正闹动得精彩。 且说当日,贾母为斗篷一事发作,张嬷嬷携带林父的书信而来,客客气气的向贾母道明,将迎自家的大小姐回维扬。 贾母心中虽烦闷,说了好些刺耳的话,但外甥女毕竟姓林,又不是绝户的人家,不肯也只得依了她家去。 为的这个,贾宝玉还犯了一场病。听见林姑娘要走,一时急热攻心,哇的一口吐出鲜血,连贾母和王夫人都惊动了,里外闹个人仰马翻。 贾母正为的林府不自在,又见宝玉满嘴胡话,一头热汗,越发着了恼,一边流泪一边气骂道:“人家是盐政的千金小姐,我们留也留不住,何苦要那般伤心。” 在旁听到这话,王夫人不禁喜忧参半。忧的当然是儿子的身体,不过长痛不如短痛,喜的是林丫头远远的走了,真是神佛保佑,不叫这病歪歪的纸灯美人误了她的宝玉。 王夫人自己出身金陵世家,她们家的教养真叫一脉相承,姑娘时抓尖要强,上了年纪倒吃斋念佛了,不管背地里心思如何阴崇,表面上端的是一个沉稳大方,打心眼里看不上那种清高小性的女子。 除众丫鬟环伺在侧,一时薛姨妈母女c李纨带着探春姐妹和史湘云也来了。因贾母在气头上,无人敢劝,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探春是有心的人,陪笑向贾母道:“老太太何必生气,林姐姐毕竟是亲戚,算不得咱们家的人。只是此去扬州千里,林姑父如何得的消息,倒是奇怪。” 话未说完,却听贾母的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还能怎么着?玉儿年纪小不懂事,必定是带来的一个老嬷嬷和毛丫头,见我另拨了人给她使,倒让她们主仆生分了,挑唆得玉儿心里委屈,这才闹了要回去。” 说着,贾母又想起刚才的斗篷,迁怒于凤姐,厉声道:“好生去盘查,到底这斗篷是怎么丢的,不理出个脉络分明来,绝不轻饶你!”凤姐一发不敢辩,只答应“是”。 湘云听了,战兢兢的瞅了宝钗一眼。看宝钗仍旧气定神闲,湘云也鼓起了胆量,口内只说:“两家终归是姻亲,林家人但凡记挂着一点老祖宗的好,也不是这么个行事呀。” 贾母见湘云满面天真的神气,搂着她叹息道:“云丫头还小,以为都和你们一样的人,不过是打量宝玉的爷爷如今不在了,自然瞧不上咱们府上。要来就来,想走就走!” 对黛玉而言,来时的一个多月格外漫长,可归途的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仿佛才靠岸了几次,就回到了熟悉的扬州城。 弃舟登岸后,家中早打发一群人等候。林福在码头眺望了许久,一见黛玉等一行人,赶忙迎上来,眉花语笑的揖道:“姑娘一路劳碌,因厅上有客在,老爷特派老奴过来。” 黛玉询问了两句林海,比如父亲身体可好,饮食作息之类,便搭着张嬷嬷的手上了轿子,通往林宅的道上行走。 甫一进门,不断有姨娘和丫鬟来嘘寒问暖,特别是雪菡和雪芝两个,含着泪与她说了一堆,尽管是拉拉杂杂的琐事,但倍感亲切。 黛玉安静的聆听,双眼渐渐的发潮,嗓子也有些涩:“我本以为至少在京城要呆上几年,姐姐们可知道,父亲怎么会改的主意?” 不愿她刚到家再费神,雪菡犹豫了一瞬,才斟酌道:“听说老爷在灵雾山上遇到了一位世外高人。不知此人说了什么,说的老爷怒不可遏,连夜就要把姑娘接回来,也是奇了。” 黛玉一眼望入她的神情,不禁透出微讶:“父亲一贯不信佛道之类,怎会听一介外人的话?果真奇怪。说来,我也该先去省过父亲。” 雪菡方要答言,就有丫头来传话,道:“老爷请大姑娘去岳茗堂,有一位贵客要见。” 还未稍歇,父亲就指名她要去见的人,看来是十分重要了。 黛玉特特换了一身衣裳,重新匀了薄粉c挽上双丫髻,洗去了连日来颠簸的素白,增了几分清爽的稚气。 帘子才掀开一角,黛玉的眼睛便直了,险些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父亲的身边坐着一位神姿清朗的道长,却长着一张与天君一模一样的脸,黛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引得林海失笑道:“玉儿作什么一直看着灵枢道长?还不来行礼。” 灵枢轻巧的一笔带过:“无碍,令爱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已乏了。” 黛玉本是个慧透的人,见状便在跟前行了一礼,盈盈道:“小女林氏拜见灵枢道长c问父亲的安。” 如果说在这里见到天君是意外之喜,接下来父亲的话就让黛玉杏眼圆睁了:“玉儿,以后灵枢道长就是你的师父了。你见了尊长要行师礼,跟着道长学武修心,平神静气。” 不等黛玉回答,只见灵枢转过脸,在林海看不见的那面,冲着她莞尔一笑:“贫道不才,本不堪为人师,幸而令爱年纪还小,应是无碍。” 不过,这笑依然极短,转瞬就隐去了。 黛玉看了,由不得哑然,又不好多言,只得在心里暗啐了一口:“天君竟与我开起了玩笑,这真真是学坏了!” 但面上却不能显,遂换了一副从容娴雅的神色:“女儿省得。”又朝灵枢下拜,行了个端正的师礼,甜甜的唤:“徒儿见过师父。” 嗓音甜糯,但细瞧小姑娘的表情,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灵枢恍如未见,不紧不慢道:“怪徒儿,以后要听为师的话。” 听言,黛玉偷眼一觑他的神色,好像更气了。 寒暄过后,灵枢知趣的先行告辞,终于剩下父女二人相对。 林海上下的端详了女儿一阵,好像有满心的话要说,未曾说,先发出了一声和煦的叹息:“好孩子,你在京城里受委屈了。全都是父亲的错,不该一意孤行把你送走。” 闻得低唤,黛玉鼻中一酸,再也耐不住情绪,动情的扑入林海怀中:“父亲万万不能这般自错。女儿知道,父亲一心为了女儿的教养费神,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只要能回到父亲身边,便心满意足了。” 见女儿潸然泪下,林海的怜惜之情愈盛,心疼的抹去了她脸蛋上将坠的泪珠,连连哄慰道:“如今回家了便放宽心,自己好好保重身子,你不怪父亲的莽撞就好。” 黛玉摇了摇头,林海的眼神柔情涌动,一如温润的拂面清风:“至于拜师的事,因你之前尚在路上,还未来得及说。父亲择的这位灵枢道长颇有能耐,你跟着他学些道家养生的法门,对强健筋骨有益。尽管女子学武不易,官家里倒真有一个候将军的旧例,咱们也就算不得太出格。” 本朝好道,其实从武帝起原本一直崇奉佛教,当今即位的第七年不知何故,突率一万余道士官俗,亲至青城山建福宫发愿,弃佛归道,从此道教大为振兴,虽比不得南朝礼佛的盛况空前,亦塑修了不少道观。 至于林海所说的旧例,指的是四王八公中修国公的孙女儿,自小便是在山上长大。据说候明兰命硬,出生一年内就克死了双亲,候府访道问僧无数,终得高人点拨,直言她是煞神转世,令其在山中带发修行,将来仿效木兰入行伍,反能成就功业。 修国公一开始也没真放心上,不过是为了化解命数,没太犹豫就把孙女儿送上了齐云山。熟料候明兰根骨上佳,被长老星永真人收为入室弟子,学得一身本领,而后真的女承父业,成为当朝第一位女将军,实在是一番大造化。 连黛玉也风闻过她的事迹,不禁心驰神往:“候将军声名显赫,十九岁起南征北战,这十多年来平川西c征漠北c逐夷族,是一代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 林海看女儿不加排斥,抚须而笑:“说不定玉儿以后也能变成这样。” “我?”黛玉闻得父亲的话,自瞧了一回,气馁的摆首:“女儿实在太弱,少吃几服药就烧高香了,哪能和候将军相提并论?” 林海摸了摸女儿的发旋,脸上徐徐染上了暖意:“何必妄自菲薄?世间之事不可量,假使当初的候氏认了命,就不会有今日的候将军。” 听父亲的话也有道理,黛玉乖顺的点头。林海看着女儿在侧,家中不再是冷清清的,心里亦觉满足,发妻亡故后的空落终于被填满。 可林海不忍告诉黛玉的是,正是这位战功赫赫的候将军,这时却被莫名其妙的牵进了是非,成了京中热议的人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回 对林海来说,让黛玉拜师仅是为的强魄体健,没舍得真让爱女跟着一个年轻的道士云游四方。 然而,这位灵枢道长却完全不按套路来,给黛玉安排的功课千奇百怪,要不是知道他有削金段玉之能,林海大概已经认作误人子弟的庸师。 朝堂上近期也不太平。林海遇袭过后,惶恐之余更为惊心,却不敢对任何人谈及,背后的人是他得罪不起的,越发谨慎小心。 至于六王秘下江南,离开维扬后正遇上黄河泛滥成灾,桐城一带多次决口,一度溃堤崩岸,竟与淮河合流,对漕运的影响之大,让人始料未及。 见良田顷刻化为沙海,众百姓流离失所,六王以六百里加急呈报灾情,得当今点为钦差,命维扬c滁州两地知府协理,连带林海也忙得不可开交。几件事一过手,上要应承皇命,左右有各级同僚,下要救济赈灾,常常秉烛直至深夜。 好在六王身为皇子,还算得实干一派,专管拨银赈灾;而滁州的知府与林海也是同窗,对防汛治河经验颇丰,受命勘验填溃,与六王两头一疏一恤,配合得宜,灾情渐平。 尽管林海日日忙得个人仰马翻,以至于回一趟家中也难,可他每天还是会抽空去探视,关心一下女儿的情况。 本来不看还罢了,这一看便觉得说不出的憋闷了起来。 第一日,黛玉不在家。林福为难的禀报说:“小姐嫌闷得慌,道长听说有庙会,就带小姐瞧热闹去了,晚上还要看花灯。” 第二日,黛玉又不在家。林福吞吞吐吐道:“今儿天气不错,有风信,道长问要不要去放风筝,小姐兴高采烈得随去了。” 第三日,黛玉还是不在家。林福叹了口气:“小姐想吃蜜桃,道长带去山上现摘了吃,还吩咐了在后院里栽几棵果子树。” 接连几天,林海愣是没见着人。将林福的话听在耳中,林海有些无奈的问:“小姐不干别的?我怎么听着成天的都是嬉戏玩乐。” 林福在老爷面前从不掩饰,老实的回答:“那倒也不是。小姐每天还是会读书写字和弹琴,偶尔也画画儿。得空了的时候,道长才带出去玩,去的也都是小孩子喜欢的地方。不过老奴冷眼瞧着,小姐回来时兴致都很高,想必玩得十分畅快。” 林海本来还有点担心,听到黛玉心情不错,顿时松了一口气:“罢了,自她母亲没了以后,玉儿就一直不开怀。如今好容易能在家中,便让她松快些。” 说话间传来了几声细语和轻笑,原来是灵枢带着小姑娘回来了。 见到林海,黛玉异常欢喜,腿一溜奔到他的跟前:“父亲好像清减了些,最近很忙么?女儿都没见到您。” 话音带点软软的撒娇,林海听得耳朵熨帖非常,垂下手拥了女儿一下:“慢着点。玉儿现在跟着灵枢道长,腿脚看着好像有力了些,以前可不是这般走路。” 说着,便挑起眉打量着女儿身后的人,故意揶揄一句:“听福伯说,你师父天天带你去外头见识,玉儿真比为父的还忙。” 无奈被点到头上的师父一脸的油盐不进,只横了林海一眼,陌然道:“不过是在各处随意的闲逛,徒儿还小,不用太拘着。” 黛玉靠在父亲身侧,总觉得嗅出了酸醋味儿,眨了眨微卷的长睫,天真的仰头:“父亲可是怪玉儿偏心师父,没多陪陪您?” 林海闻言一低头,见女儿一张粉脸白里透红,气色比以往不知强了多少,声调不由转柔,从善如流的改口:“父亲怎会怪你。只要你跟着师父好好学,把身子骨养壮实了,为父的就高兴。” 一边说,林海一边牵起小姑娘进屋,转头对灵枢也笑了笑:“道长不如一块进来,今夜就在家里吃个便饭。” 灵枢又不用吃饭,可婉拒的话还未出口,却见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望过来,带着五分的期许之意。灵枢被黛玉看得不自在,只得暗叹一声,抿唇道:“贫道却之不恭。” 林家家教以惜福养身,加之考虑到道长必有忌口,所摆的菜式一色清醇和素淡,与贾府中的浓油重味大相径庭。 黛玉先给父亲c灵枢各布让了一回,后挑着一筷菜放入嘴里,才细嚼慢咽了一会,便赞:“这文思豆腐是张嬷嬷的手艺,果然还是家中的菜合口味。” 林海见着女儿胃口不错,半是欣慰半是疑惑:“按说,荣府这般的大户人家应最重养生,他家又有老人在,怎么不好呢?” 他原是随意一问,不想真的勾起了的记忆,黛玉不自觉咬了咬唇:“规矩不似家中本是寻常,女儿看外祖母家桌上常有奶油果子c鹅油卷等,稍显油腻了些。” 接回黛玉以后,林海便留神托朝中的故人打听,辗转也有一些关于贾府的传言入耳。头一件是子孙顽劣,不事生产,其次自他的老岳母起一味享乐惯了,只爱光鲜亮丽的派头,别事一概不管,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已尽上来了。 兼听她这么一说,果然验证了,林海不禁兴叹道:“俗话里‘富不过三’还是有些道理。国公爷在时何等荣耀,仿佛还历历在目,如今也都萧索了。” 提起贾府,黛玉免不了想起母亲,立时就垮下小脸。灵枢唯恐她心思细,一时又酸楚流泪,刻意把话岔开:“吃了就早些睡,明天师父带你去灵雾山游览。” 林海深悔于不该提,反而不如灵枢顾及女儿的感受,忙悻悻然的打住说了一半的话,换上怂恿的语气:“不错,那灵雾山是一方宝地,也该去沾沾灵气儿。” 黛玉自然体贴着他们的好意,悄悄拭去了眼泪,撑起一抹发涩的笑,乖巧的吃了饭c漱了口,再说了两句闲话儿,方随着奶娘回房了。 待女儿走后,林海取出一只银雕梅花壶,斟了满满的竹叶青酒,举起其中一盏:“这杯老夫敬道长。如果不是在白云观中相遇,今天咱们父女还天各一方。”说完,一挺脖自饮下了。 才一杯下肚,林海已经双颊泛红,灵枢想了想,默不作声地端起了另一盏酒,一饮而尽。 林海见他举动洒然,不由心生快意,大笑道:“好!道长天纵奇才,又是一个爽快人,他日若有什么变故,老夫也能放心。” 这话里隐约透出不详,灵枢听得皱眉,带着酒香的气息也凌厉起来:“大人有何疑难,不妨直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回 其实灵枢是想知道,他已经暗中为林海延了阳寿,如果还有会妨碍到小绛珠的烦难,少不得还要再去周旋。 林海并不答言,接连饮下两三杯酒才开腔:“道长有所不知,老夫所领的巡盐御史一职,看着是有权有利的肥差,任上之人却多半不得善终。” 灵枢只是对人情不通,但他本是神仙,自有过人的领悟。听了林海的几句话,便窥出了其中门道,遂问:“那日埋伏在白云观的人,就是大人的政敌?” 记起上次的惊魂未定,林海颓然一笑:“要不是遇上道长相救,此刻的林海早已经是刀下亡魂。”停了一停,又道,“道长不弃,今后咱们平辈相交,唤老夫如海便是。” 灵枢闪了闪浓睫,直觉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下意识的否决:“长幼尊卑有序,贫道还是循礼称一声大人为宜。” 林海也不太在意,权当他是自谦年少,接着刚才的话题,续道:“当初执意把玉儿送去京城,并非无的放矢之举。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老夫人微言轻,本无意介入夺嫡之争,但东宫之位岌岌可危,各皇子及其同党跃跃欲试,就算老夫心底不愿,恐怕也难逃算计。” 灵枢静静待他说完,漫不经心的啜了一口酒,问:“大人为官,为的是光宗耀祖,名留青史,抑是救黎明百姓于困厄中?” 林海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突然卷起衣袖,反复收握了两下手掌,肃容答:“年少轻狂时,确实想凭这双手做一些于国有益c于民有利之事;也曾发愿待制为官,当尽忠报国,只有老百姓富足,吏治清廉,才算得四海升平。” 灵枢撂下酒杯,抬头看着林海,眼波里倒映出他的面容:“假如再来一次,大人还会不会选这条路,为这些可能一辈子都未曾蒙面的弱民,甚至搭上性命?” 像是酒兴盖了脸,胸口有滚烫而澎湃的热意在翻涌,林海的眼中竟有一丝潮润:“会。” 纵然一度心灰意冷,可是终归初心难改。 似乎有些明白了当初司命的评判,凡人的一生如同朝露,但有欲有求,奔波疾苦,鲜活如斯。 灵枢不多言,擎杯敬了林海一盏,蓦的笑起来:“激浊扬清,莫问得失。大人高义,贫道敬服。” 次日惠风习习,黛玉一大早便梳洗,要随灵枢上山游玩。林海看她一心兴头,难得流露出可爱的稚气来,不觉打趣:“以前不见玉儿喜欢外出,还常推脱不去,现在有了师父,叫人刮目相看。” 黛玉哪肯承认,脸上一红,小声的分辨:“何尝有父亲说得那样,不过是以往身体弱,走不动路罢了。如今师父说要常活动,不得躲懒,玉儿尊师如父,自当遵从。” “尊师如父?”林海给说得啼笑皆非,好笑的戏斥了一句:“你那师父才几岁?至多二十往来的年纪,当为父的儿子还差不多!” 林福犹不放心,踌躇的问:“灵雾山上所的修石道仅有一段,其余都是不易行走的土路,是否要多派几名健妇和护卫随行?” 如果搁在以往,林海定然赞同。不过在亲眼见识过灵枢的剑法后,认为人太多还显得累赘,抚须道:“带几个丫头婆子就是,护卫倒不必了,反给道长添乱。” 灵雾山旧时一年四季都云雾缭绕,因灵枢下凡之故而光芒大盛,现出了原本的峰峦毓秀,连绵起伏。而今正值夏初,只见岭上槐林青翠,曲涧涓涓,凉爽宜人。 少了拘束,黛玉格外快活,一会辨识花木,一会扑蝶逗雀,闹得不亦乐乎。连雪菡和雪芝看了,同样感染了欢悦之气,私下谈道:“小姐先前生得单弱,又时常愁眉,拜师后倒爱走动,果然气象不同。” 只有一个年岁不大的雪雁,瞧着还一团孩气,与黛玉一块玩耍。 二人见有一双艳丽的蝴蝶,色彩斑斓,形态婀娜,时而展翅翩舞,时而停在花枝上,双翅上还有雪白的花纹,十分迷人稀罕。 黛玉意欲扑来玩耍,给雪雁使了个眼色,将那蝴蝶包围起来,再向地下来扑。谁知,这蝴蝶却有灵性,忽上忽下,时前时后,逗引得二女兴致盎然,一直往幽深的花丛中去。 即将就要捉到,突然听见“唉哟”一声,黛玉回头一看,原来雪雁只顾着扑蝶,不曾留意足下,误踩了石子崴了脚,跌坐在草地。 她也无心扑了,忙要回来察看她的伤势。雪雁却急忙摆手,高声叫道:“姑娘,这儿有猎户的陷阱,您千万别过来了!” 奈何黛玉心焦,奔得比平时还快些,眼看一脚就要踏进去,只觉得脖子一轻,竟被人从领后整个拉起来,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嘴上发出短促的叫唤,别无余声。 被人提在半空的滋味并不好受,黛玉惶乱的踢了踢腿,就听见一声低沉的长叹:“以后玩耍也该多看着点路。” 脚一触着地,黛玉登时松了口气,转眸迎着尾随而来的灵枢,反向他喜孜孜的问道:“怕什么,我不是还有师父护着吗?” 灵枢侧过首,黛玉分明看见他眼底有无奈的笑,可惜一闪而逝:“哪里学来的贫嘴?快把人扶起来,其他两个丫头还在等着。” 黛玉将雪雁扶到平整的地上坐下,靴袜除去一看,脚踝赤红高肿,连站直了都困难,疼得雪雁憋着哭,一头的冷汗。 这样的伤本是小事,但碍于雪雁在场,灵枢不便直接施法,却见黛玉扯了扯他的袖子,悄悄的说:“师父,要不你把雪雁背着走吧?” 自从林海让拜师开始,黛玉就不再喊他天君,改叫师父,这样称呼更显得密厚些。况且黛玉嘴上不说,心下一片雪亮,知道天君必然不会再收其他弟子,她可是独一份的。 灵枢思了片刻,也别无他法,只得矮下身,准备将人背起。 雪雁比黛玉还大三四岁,与这位俊秀的道长一对脸,耳根子都红透了,加上他神情十分冷峻,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再缩成一团。 见雪雁半天不肯动,灵枢有些嫌她磨磨蹭蹭,索性伸手将人扯上背脊,还没得及站起来,眼前银光有一丝乍泻,一柄锋利的枪头险些直戳他的眉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回 这情况突如其来,黛玉都忘记了喊叫,连呼吸也随之停顿了一刻。 说时迟那时快,灵枢的眸子骤凝,一手护着两个女孩,以迅雷之速抽出了佩剑,轻忽的格挡开袭来□□,瞬间逆了情势。 灵枢带着两个女孩退开一丈有余,面无表情的盯着对面,心中疑惑难道是遇上了打家劫舍的,还是欲对林海不利的刺客? 须臾,对面传来清脆的勒马声,有人骑着高头白马,正从浓密的槐林里缓缓的步出。 黛玉定睛细瞧,见那人头上梳着八股小辫总编一根大辫,齐眉勒着金抹额,穿着一身大红箭袖的戎装,外罩石青暗纹的斗篷。 看这一身的装扮,若不是她的五官柔和,实在不像男子的粗犷线条,必会以为是哪家外出狩猎的世家公子。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里林海提起的女将军——侯明兰。 侯明兰挨近了她们,似乎也大为意外,朗声问:“你们是认识的?敢问那位使剑的道长高姓大名,师从何派?” 原来,刚刚因枝茂叶盛的遮蔽,侯明兰只看见灵枢扯着雪雁,误当做猖獗于郊外的拐子,一怒之下便提枪威吓。她师承于齐云山星永长老,凭自己的天资和苦练,在战场十几年鲜有匹敌,未想到今日居然遇到了敌手。 这话分明冲着灵枢问,但他并不接口,还是由黛玉福了一福,轻声细语的解释:“这位贵人料想误会了什么。方才在林间玩耍,我的丫鬟脚崴了,师父正要背她走。”黛玉只打量了一眼,见她衣饰鲜亮,谈吐礼貌,应该出身不俗。 跟前的女童仅七八岁,生得面似芙蓉,眉若含黛,颈间坠一枚墨玉,带着江南水土的鲜灵,宛如一朵未绽的菡萏。 侯明兰历来混在男人堆之中,乍见那么个漂亮的小女孩,真是稀罕得不行,登时笑弯了眼梢,朝黛玉招手:“这是哪家的千金?长得一副好模样,连宫里的郡主娘娘都赶不上。” 听到这般夸赞,黛玉显然怔住了,两腮不觉薄红:“贵人客气了,我哪能与宫中贵人相较,实在不敢当。” 侯明兰听了,不过付之一笑:“我见的人也算不少,这番话绝非虚词。对了,你们是要往哪里去?既然有人伤了腿,让马驮着还快些。” 黛玉稍一犹豫,灵枢已经把雪雁扶上马背,凉凉的抛出一句致谢,动作快得行云流水一般,真叫人哭笑不得。 侯明兰暗察了半晌,深觉这位道长有趣得很,刻意的搭讪着话:“在下姓候,单名一个明字。不知道长和小姑娘怎么称呼?” 灵枢还没什么,黛玉望一而知十,一听到她姓侯,复观这通身英姿飒爽的气派,心头不由雀跃无比,双眼倏地发亮,脱口道:“你一定是宣武将军侯——” 压根没料到小丫头有如此眼光,侯明兰忙打断了她的话,轻嘘一声:“此事不宜声张,我本就是潜踪来至维扬,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说着,神秘的眨了眨眼,隐约透着一股顽皮的神气。 黛玉对她敬慕已久,两手忙捂住小嘴,点点头:“好,咱们一定不说。不过,将军怎么会远下江南来?” 想起京城里乌七八糟的事,侯明兰仿佛无限头痛,一径的唉声叹气:“还不是那帮老家伙,不干点正经事,整天盯着本将的后院。如今世道不平,娘儿们南征北战的,一年到头不着家,哪里有空带娃去!” 甫一出口,侯明兰自个儿都愣了一下。可能与小姑娘确实投缘,加上她在军营里粗放惯了,不知不觉居然说出了心里话,还论起了姻缘大事,又在一位道士的面前,老脸难得一红。 “竟是要逼将军成家?”黛玉领悟过来她的未尽之意,脸庞同样飞起一抹绯色,不敢置信的问:“以将军的本领,谁敢逼迫?” 侯明兰摆了摆手,明显不愿再深谈下去:“总之就是件糟心事。本将实在不耐烦留在京中应酬,就远远的避到南方来了,等一阵风头过了再回去。” 黛玉闻之一笑,体贴的把话题翻了篇儿,全因对她的经历好奇,转而问些战场上的趣事。 这一问足把侯明兰的兴致挑动起来,她素昔喜欢大说大笑,这么多年的征战经验又不胜枚举,随意选几件说了一说,其曲折离奇的情节便让黛玉听住了,满心满眼的神往。连趴在马背上的雪雁喊疼都忘了,一直竖着耳朵细听,生怕有一丁点错漏,缺少了回府的谈资。 末了,侯明兰已经口干舌燥,黛玉仍是意犹未尽,只觉得比戏台上唱的c说书先生讲得还精彩百倍,恨不得把她延到府上,说上个三天三夜,她也听不腻。 几人一路行来,灵枢犹如木雕石刻,始终不置一词。只见他的眉心微微一拧,似乎有所意动,不知听进去了什么。 等返至山脚下,雪菡她们早就忙乱了,但山中小道曲折,又不敢擅自去寻,见了黛玉一行才放下心,着急的问长问短,一面把雪雁扶下马背,一面向侯明兰道谢。 侯明兰所见的几个丫鬟们妆饰衣裙,果与别家不同,笑问道:“谈了一路,小姑娘套了我不少的事,倒不知你们府上是何处?” 黛玉对她虽然心折,但没有贸然回答。却是雪雁受了恩惠,也未多加思索,便道:“咱们老爷乃是两淮盐政林大人。” 不料,侯明兰狐疑的把黛玉端量了一回,方才恍然大悟:“难怪瞧着眼熟,竟然是林府的千金。令尊与令堂可好?” 问得黛玉垂下了头,难掩哀伤:“多谢将军关怀。家父尚好,家慈去岁已然仙逝了。” 话音刚落,侯明兰的脸色丕变,声调都沉了两分:“你说什么?荣府的嫡女过世了?” 侯明兰的反应之所以如此激烈,论起来确是一件往事了。 那时,同为四王八公的后人,侯明兰与贾敏理所当然的面谋过多次。 还记得她头一次入宫,见到明艳照人的贾敏时,心中说不艳羡,真是唬人的。可侯明兰并非妄自菲薄之人,只是她在道门的淳朴教训下长大,乍然见到一位年岁相仿,雍容娇贵的世家小姐,好奇以外更有赞叹。 不过,贾敏却不以为然,反十分羡慕自己,爱扯着问东问西,向往山野的无拘无束,还时时留意她的喜好。 有好几回二人一同在殿外等候,贾敏或塞给她一块糕点,或抓上几颗梅子,瞧她狼吞虎咽的送进嘴里,总会绽开清甜的笑,纤指戳她的额头,嗔道:“你呀,慢点吃。” 后来自己入伍从军,听说她嫁往了江南,十里红妆,好不风光。谁能想到这才过去二十年,已经是天人永隔,只有记忆中美丽的少女,永远笑颜如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回 尽管黛玉竭力请侯明兰过府一叙,不过她似乎与母亲有旧,一听母亲过世的消息就黯然不语,一意赠了她随身的袖里剑,便骑上马绝尘而去,徒留下黄沙滚滚。 黛玉坐在翠幄清油车里,指尖描摹着剑鞘上的花纹,好奇的抬眼看向对面:“师父,侯将军为何要送我一把剑?” 剑为利刃,血光不祥,初次见面就赠予一个女童,确实不合时宜。 灵枢缓缓拔剑出鞘,只见剑身澄澈如水,透着冷厉的寒光,倒映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这剑,本是威慑自防之器。徒儿平时聪慧过人,今天反倒不明白了?” 黛玉居然觉得有理,垂着眼凝视短剑许久,猛地坐直了身体,对灵枢柔声的央告:“师父,徒儿想学剑,不愿将这把好剑束之高阁。” 灵枢没有马上应,而是轻轻的蹙起了眉头,良久才直言道:“习武首要刻苦用功,你身子柔弱,自小娇生惯养,未必能撑得住。” 黛玉熟知他不会拐弯抹角,心潮涌动之后,从灵枢手里接过剑,平举到自己面前:“徒儿在外祖母家时,因一件斗篷而受了冤枉。气恼之余也在想,如果没有父亲和师父在,就只能任凭他人辱没,全无一点反抗之力。” “谁冤枉了你?”灵枢的口气发沉,带着腊月的寒霜气,“怎么不告诉我,或者你父亲。” 黛玉见天君着了气,忙伸手拽着他的袖口,耍赖似的摇晃着:“师父别生气。徒儿只是心有触动,觉得自己不能当一只笼中金雀,一旦失去庇护,便受不得一点风雨。这样无用的徒儿,难道师父欢喜?” “无论你怎样,师父都欢喜。”灵枢却是心无旁骛道:“师父与你父亲一样,只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 黛玉见他语气真挚,不由微露一丝稚意的笑,从未有过的郑重道:“那就请师父教我学剑,徒儿长大以后要像侯将军一般,再无人敢随意的怠慢。” 不知怎的,此刻的黛玉让灵枢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仙童时,玉帝亲手将青光承影剑交予他的模样。那时的小天君,同样对神兵爱不释手,整日抱着它同修同眠,为剑道而痴迷,一心成为最厉害的神仙。 灵枢深深看了她一眼,心头一软,连声音也染上了几许的暖意:“你既要学剑,明日起便跟着师父上山练功。” 黛玉就知道他会答应,笑嘻嘻的接下去:“那是自然。”转想起方才的异样,黛玉一时百惑丛生,喃喃的重提话头:“说来,侯将军好像认识我娘,我看她走之前脸色都变了。” 刀剑毕竟锋利,灵枢担心她伤了手,兀自收回匣中:“要说十分密切,看着也不像,否则不该不知道你母亲已经过世,不过一听到消息,伤情又不似作伪,应该是旧识。” 黛玉思前想后,印象中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号,不由气馁:“许是母亲出阁前认识的。”话及亡母,她免不得触景生情,细指紧紧的交握,“其实,我也想娘了。转眼一年就过去了,有时候夜里做梦还会梦见娘亲,她还常嘱咐我少哭些,多静养”说着,鼻尖渐渐的发红,眼里也噙着水光。 灵枢当下一看,好像极怕黛玉哭出来似的,忙哄她:“好了,别哭。师父答应你,一定让你们母女再团聚——哪怕在别的情形下。” 黛玉还是望着他,含着泪的眸子里满是疑惑。灵枢也没有再解释,拍拍她的脑袋,只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擦擦泪,别叫父亲担心。” 自此以后,黛玉每日跟灵枢入山,择一僻静处习剑练功,晨间傍晚有暇,则由林海亲自授讲四书五经。另张贴请了一位女西席,专门教琴艺与工画,排得满满当当。 然而,这雄心壮志是一回事,真要到练起来又不同。 黛玉记诵奇快,不出数天已把心诀记得滚瓜烂熟,但因从前秉气柔弱,致使四肢懒怠,单在太阳下扎马步就厥了两回,看得灵枢直摇头。 不仅如此,她一个娇嫩嫩的姑娘,肌肤吹弹可破,一磕碰便一片淤青,往往练了一天功回去就腰酸背痛的,瞧着就可怜见。 灵枢好多次都心有不忍,想让黛玉放弃。不过,她从未当面喊过苦,更不肯轻改。 这日,灵枢正教她一式“落叶回风”,黛玉悟性虽高,只看一遍就领会精义所在,可惜手臂却缺少气力,一把木剑扫出始终绵绵弱弱,片叶不起。 灵枢对她有无限耐心,只是反复的指点,也不感烦闷。黛玉又学得极专注,独自一人把一式反覆使个二三十遍,总算学得个七八成,连握剑的虎口都磨破了皮,渗出殷红的血来。 黛玉怕给灵枢看了,他又要心疼,便袖手随着回去。碰巧路过一处水边,眼见清溪如带,淙淙不绝,水下有成群的鱼儿游弋,好生悠哉。 灵枢瞧她一头热汗,恐风一吹着凉,就说让黛玉洗一洗。她也不喜汗腻,这话正合了心意,就蹲在溪边浸帕子。 谁知,这溪水看着不显,其中却含微物,水一碰到伤口,剧痛一下子突如其来,小姑娘疼得撕心,咬着牙把闷哼憋进肚子里。 闻得哼叫,灵枢赶紧走过来,掀开了湿漉漉的袖子察看。幸而只是皮肉伤,对粗汉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她毕竟没吃过苦,一味忍疼连眉尖都揪紧了。 灵枢想责备她,又见小姑娘一双黑瞳泪莹莹的,只能暗暗叹气,修长的手指随之轻柔的拂过,伤痕就一丝不见了。 黛玉呀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白皙如初的手,竟然好了伤疤忘了疼,自鸣得意起来:“差点忘记,我的师父还是为神通广大的仙君呢。” 灵枢听得好笑,难得笑谑了一言:“我这仙法,好像就专门为你学得一般。还好每个人就十根手指,要是再多一些,我倒补不过来。” 黛玉却把小嘴一撇,不满的反驳:“师父就我一个徒儿,还想给谁补去?” 师徒二人说说笑笑的回府,打眼就看见林福在门前等候,却是急得气色不成气色,似在东张西望什么。 一见黛玉的面,林福也顾不得失仪,赶忙拉着她往后院里走,哽咽道:“小姐,您快去看看老爷吧,这是得了什么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回 林福的话犹未完,黛玉霎那间白了脸,三步两步从前门跑到房中。上来看时,只见林海仍能睁开眼,两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却似看不见人,如何叫也不应。 黛玉见他这般光景,旋即滴下泪来,问:“早上不还好好的,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可请医来看了?” 原来,他们早上出门以后,林海起先在书斋里自便,而后心血来潮,在院中闲步吟风观花。正在鉴赏,众人只听一声响,林海已经不能支持,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众人急得团团转,百般请医疗治,皆不见效,也无一人诊断出确切的病由。 林福说了半截,不由触到了当初贾敏死前的症状,黛玉一时间悲从心上来,早已哭得泪人一般,难以自已。 灵枢从后行来,视线在林海的脸上转了转,见一缕黑气萦绕在面门不散,便知有猫腻:“这病非药可医,如今我有法子治他,不过还需把幕后之人寻出,否则敌在暗我在明,终归不妥当。”说着,他挥了挥手,有一道金光笼罩下来,那黑气瞬时被抑制得淡了五分,林海的面色亦有所好转。 知道林海无恙,黛玉心头登时一舒,但因他语意深沉,她怔了怔,又问:“师父以为有人蓄意谋害我爹?” 方才听林福的描述,林海这一病着实蹊跷,灵枢心下已有计较,对黛玉叮嘱道:“你听师父的主意:明日咱们两个照样出门,留下林伯守着你爹,那恶人必会现身。” 黛玉和林福不禁对望一眼,满脸的不敢置信。尤其是黛玉,牵挂着父亲的安危,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师父怎么有把握歹人会出现,而不是拖着要父亲的命?” 闻得质疑,灵枢似乎早有所料,条理分明的解释:“以这人的本领,假设真想要你爹的性命,怕此刻你们父女已不得相见。他之所以暗中下手,叫林大人昏迷不醒,一定有后招要施,不如静观其变。” 还有一事,在林福面前不便言明,这人特地觑着灵枢不在的空儿,看来是一直藏在附近窥伺了。 想毕,灵枢禁不住冷笑,宛如自语:“看来此人非但知道我是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倒要领略领略。” 一番话挑不出半点纰漏,林福惊叹这位道长心思厉害,难得的是临危不乱,果然是世外高人的风范,颔首不绝道:“原来是将计就计之策,既如此,一切全凭道长吩咐。” 灵枢眼光一溜,见黛玉独自坐在榻边,螓首低垂,执起林海的手贴上柔嫩的面颊:“父亲,且先忍一忍。明日等师父抓住那歹人,管叫您病好。” 走到女孩的身后,双手按住了幼弱的肩骨,灵枢的声音比三月春风更和煦,让人无端的宁心:“徒儿莫虑,有师父在,什么都不用怕。” 次日天蒙蒙亮,灵枢就带着黛玉坐上马车,还刻意闹得灯火通明,派遣小厮们归置箱笼,像是要出远门一样的阵仗。 过了半天,林福只是左等不见人影,右不听人声,不住的猜疑:“别是道长想岔了,压根儿没人来?”更甚者,心中害怕的想道:“菩萨保佑,这道长又聪明武功又高,要是一早设下的圈套,来个里应外合暗害了老爷,这会子再把小姐拐走了,咱们才万死难辞其咎!” 正胡思自猜,忽然听有个跛足道人来登门化斋,口称专治怪癖之症。想起灵枢昨夜的话,林福浑身一凛,打叠起精神,赶紧叫人带那道士进来。 这跛足道长言语疯癫,打扮落脱,不过林福此时心怀别意,待他竟格外优厚。不仅布施了丰盛的斋菜,还假装无意的提起了心病:“咱们老爷一向尊道,要是还清醒着,一定愿意听道长多谈讲。” “哦?”跛足道人果然对林海十分感兴趣,追问:“你家老爷怎的不清醒了呢?” 林福长长地叹了一声,摆手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昨儿个突然发了急病,请医来看说是得的中风。这不今天一早,咱们小姐就往庙里头祈福去。” 破足道人正中下怀,冷不丁的开了口,让众人均是一震:“这病来得奇异,或许有冲撞说不定。府上施舍我斋菜,我有个宝贝与尊老爷,算是投桃报李。”说毕,从搭裢中取出个双面照人的镜子来,递与林福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有济世保生之功,单与王孙公子照看。尊老爷也是人品风雅的人物,千万不可照背面,只照正面,切记要紧!” 林福接了镜子,正面反面都照了一照,可惜什么都看不见。正奇怪着,再回神哪里还有跛足道人的影子,他连忙跑出门去看,却是街市空荡,渺无人烟。 当下林福没法,只得回来。不过少焉,灵枢与黛玉从后门进入家中,听林福一一禀明刚才的情形,又取出那面可疑的镜子给二人察验。 镜子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黛玉自念了一遍,皱皱眉儿问:“这名儿就听着轻浮,方才这跛足道士就是师父所述的歹人?” 不料,灵枢冷笑更甚,正色道:“这物由警幻仙子所制,由他带到世上来,专为蛊惑世人所用。所谓正反两面,正面乃是虚无缥缈,照出人|欲|种种,反面所照的却是悲苦真实。一真一假,假假真真,端看所照之人能否自明,若是欲|壑难填,就是死到临头了。” 黛玉若有所悟,且越想越是气恼,狠命的啐了一口:“究竟哪儿来的妖道歪僧,不去普度济世,居然四处害人!” 灵枢不语,目中隐含怒火。林福察颜观色,暗觉道长的神情不对,锋锐得叫人心生怯怕,忙出主意:“不如老奴命人用烈火架烤这害人的妖镜,以绝后患。” 黛玉正要拍手叫好,灵枢却摇头:“无用,这风月宝鉴取太虚镜的精纯黄铜为材,以阴火煅烧四十九日,乃阴崇之物。” 他一壁说,一壁拔出腰间佩剑,冷不防向那镜面一剑劈下。与此同时,只听空中响起了一个夹惊带怒的声音:“屡次三番逆势而为,此番伤我宝物,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那镜从房中飞去,英武的道长随即腾掠而出,黛玉要追出去看,被林福一把拉住,只得极力眺望。 院中果然是跛足道人去而复返,眼见轻灵的剑尖陡然一变,剑鸣长啸从上面直刺下来,剑气在平地上划出了纵横的裂纹。 灵枢的剑法,除了魔界太子辛梧以外,鲜有匹敌。见这剑势锐不可挡,跛足道人心想不宜硬碰,企图以障眼法蒙混,伺机再夺镜而逃。 然而,此时的灵枢杀心已起,哪里容得他逃走,逼得跛足道人一发狼狈,高叫道:“绛珠命中注定要还泪债,你为她强行改运,连带林海至今不死。我遵循天道,设法勾去他的生魂弥补,让绛珠重回荣府,与神瑛早完此劫,何错之有?” “你们累她无故受历劫之苦,便是错。”灵枢几乎一字一顿,碧色长剑在日光的映衬下,照人生寒,“还敢妖言惑众?警幻这些日子干的什么勾当,以为我一无所知?” 跛足道人大惊失色,青剑蓦的往面门袭来,慌乱之下执镜使出全力抵挡,只听“滋”的清脆一响,剑尖刺入了坚硬的镜面,碎裂成了无数细片,银晃晃的散落一地。 谁知下一刻,镜面下竟钻出了一大团黑雾,如一朵妖花冶艳而绽,将跛足道人一卷吞噬,平白生出了不详。 黛玉再也顾不得,奔上前确认师父的安危。见他一点伤痕也无,想起刚才的景象实在诡异,不由细问:“师父,刚刚天上那团黑雾,瞧着怎么像一只大狐狸?” 灵枢久久不语,他知道黛玉是童言无忌,却是一针见血。谁也不能想到,出自太虚幻境的宝物,居然带着如此重的邪气,这算是对天庭的直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回 当下,有灵枢的妙手灵药,林海的身体很快便康健如昔,没留下一点后遗症。 只是这父女俩并排坐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气色苍白,他思索一阵,得空返回了自己府邸一次,取些清池的甘露来,给他们二人日饮一滴,强身健骨。 司命星君更是嘲笑他:“你这哪儿还是个仙君,活脱脱一老妈子。” 对此,灵枢破天荒的回敬道:“皮痒?忘了百余年前就在这里,被我手中的剑鞘抽得求饶了?” 见他居然真的拔出了剑,司命星君脸色一变,忙不迭的落荒而逃。 因林海的病委实来得离奇,林府众人皆明智的保持缄默。至于跛足道人的插曲,宛若投湖的卵石一般,虽激得湖水涟漪,终归趋于静默。 谁知道过了个把月后,有一条新文在官家不胫而走,引起了不少达官显贵的注意。 据说两淮盐课的林大人骤然急病,险些丢了性命。巧遇一位疯癫道人,口称有救人济世之能,被迎进府上后不多久,只见天上一团黑雾四散,林大人就奇迹似的病除了。 其情节曲折,有人说官场阴暗,林大人身居要职,政敌企图杀人灭口;有人说林大人这次是有高人相助,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流言越传越离奇,连老百姓也有所耳闻,一时间众说纷纭。 当然,会引来显贵的关注,绝不会仅仅因为这件事,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传说中林大人之所以能痊愈,全因得到了一件道家的宝物。 当事人林大人则表示很烦恼。 得来的这件到底是宝贝还是妖物,暂且搁置一边不论,如今都已经被道长一剑碎成了玻璃渣。但任由谣言发展下去,难保最后不会入高位者的耳朵里,私藏起死回生的宝物不上缴,是何罪名? 俗话说人言可畏,高位者又大多猜忌心重,假的也能说成真的。所以这件事一点都不简单,处理不得当的话,林家的清誉就算折进去了。 尽管不愿意让女儿担心,然而近来不时的有同僚以言语试探,背后巡究的目光也变多了,林海想想就有嘴说不出。 这日灵枢来时,炕桌上摆着一壶酒,四五个下酒菜,空气里有残酒的香气四溢,显然是林海一个人正喝闷酒。 灵枢疑惑的打量了两眼,见他一脸怏怏不乐的苦相,便问:“难怪徒儿叫贫道来看看,林大人这是怎么了?” 此言一出,林海登时有些尴尬。 他还以为自己瞒得不糟,原来一早就被玉儿看穿了么。转念一想,又生出了些许的得意,女儿果然是贴心小棉袄,一直留意着为父呢。 见林海不语,灵枢也不在意,优雅的倾壶满上,怡然自得的斟饮。 等第三杯酒下肚,对面终于传来了唉声叹气:“道长,现在有一件事,老夫思来想去皆不妥,不知可否参详一二?” 灵枢不多言,颔首示意他继续。林海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发愁的拧着眉心:“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往大了说,闹得不好就是一个欺君之罪。” 而后,又压低声音说:“府中的下人我已让管家细细的顺理,但凡有说不清来历的都发卖了,免得还有谤舌造谣的话出来。” 灵枢度其意思,沉吟道:“大人怀疑此事之所以会传扬开,是因为有心之人在背后鼓动?” “不错。”林海扔下酒碗,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长有所不知,还记得白云观的刺客否?老夫疑心,两件事的主谋是同一人所为。” 林海之所以据实以高,甚至与灵枢商量,主要是因为自己得病一事后,林福对道长的沉敛赞不绝口,而且他又是黛玉的师父,不自觉就当成了一家人相待。 说到这里,林海不觉逸出轻喟:“这当中的曲折隐情,除了道长,旁的人就算拿到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众所周知,扬州盐商之富天下闻名,林海出任的巡盐御史,既有实权也有实惠,可谓掌握了江南的大半个钱袋子。既能得钦点如此的要职,首要的一项非圣上的心腹重臣不能,而林海除了蒙受皇恩以外,实际上所做的事,是在为当今前几次的南巡填补亏空。 江南历来人杰地灵,独甄氏一族曾四迎奎驾,其间还有宁荣二府c金陵王氏俱蒙宠遇,每次迎奉的豪奢之靡,用挥金如土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也致使苏杭c江宁两地亏空巨大,乃当今的一块心病。 如果说林海所做的还算是奉旨填空,自然有别人一边打着奉公的旗号,一边中饱私囊。当今又标榜仁政,对宠臣一味的优厚逞纵,官场上的风纪愈发不振,甚至有人起了歹念,企图刺杀林海,再将两淮亏空的罪名推在他的头上。 到时候木已成舟,这死无对证的事,就算皇帝也只得不了了之,一手如意算盘可谓打得响叮当。 “何况就在不久之后,圣上将再度南下,又是一番折腾。”顿了顿,林海微垂眼睑,掩住一抹倦色,“老夫已收到密折,圣上要招我秘入江宁觐见,届时恐怕要早作应对,若真让圣上先听到流言碎语而起了疑心,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听了半天,灵枢以为凡人的这些把戏实在烦透,兜来转去一点不干脆。再者,他对庙堂的纠葛显然不感兴趣,不过一旦事关小绛珠,包括林海的事情,就令他不得不费神。 灵枢一面思量,一面以唇就酒,直到饮完了最后一口,方道:“大人不如带着贫道和徒儿一块去江宁,一则可以保护大人安全,二则能带徒儿游山玩水。切记再带上徒儿平日里梳妆的铜镜一枚,贫道自有办法化解。” 闻言,林海瞬间被一口酒水呛住了,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气儿来,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你c你说什么?铜镜?” 灵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线残酒缓慢的滴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回 金陵的玄武湖,方圆近五里,东枕紫金山,前朝起辟为皇家园林,为历代君王巡幸之所;其湖面宽阔,明净澈底,与天光几近相融,忽然浪起时,又好似烟云舒卷,鳞波闪闪。 今日的玄武湖与往常有所不同。 临湖景致最佳的一幢楼台,里外由一列兵甲护得水泄不通,整个北湖都一并严禁起来,不允许百姓肆意的张望。 顶层的眺望台上,金座上是一位方颔高额的长者,睥睨着阶下众人,气派尊贵非凡:“朕千叮万嘱,此次南巡莫要大张旗鼓,怎的还是惊动了不少地方官员?” 众人对视一瞬,都不敢贸然接话。而后,还是一锦袍束冠的皇子踏近半步,躬身回道:“陛下息怒,儿臣等人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皇帝见他也不辩驳,反而敛起了恙色:“责罚姑且罢了,不过该好生查探,如何走漏的风声,否则越发不象。” 六王心头暗暗松缓,眼中却闪过一抹冷光。近两年来,父皇的脾气日益乖戾,但凡多加辩解半句,必会遭到一通无情的训斥,对几位兄长皆是如此,连太子亦不可免。 所以这次由他来江宁伴驾,表面看着风光,背地里赔多少小心。 皇帝扫过一眼,见底下满面凝肃,屏声敛息,顿时显出满意之色,转头对内侍吩咐:“让林海进来。” 内侍尖细的嗓音层层传去,不一会就有位中年文士步入,恭敬的向上首揖礼:“臣林海见过陛下,祈愿吾皇如意康泰,福泽绵长。” 林海之祖当年也曾袭过列侯,至他这辈虽无承袭,但凭借真才实学挣得探花,倒让皇帝更加高看了,初迁便是兰台寺大夫之衔。 而与林海经年一别,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俗话说见面三分情,皇帝还是有些高兴,笑道:“好些年未见,近前来让朕瞧瞧。” 林海依言挪进稍许,微微支起下颌,却绝不敢越雷池半步:“托陛下鸿福,臣一切安好。” 皇帝上下的端详一回,见林海年过半百,依然眉目清隽,端的是一派气韵清华,不由调侃了两句:“依朕看,如海的脸皮愈发嫩了,瞧着比老六也不差许多。” 林海和六王相顾失笑,理国公等也不过莞尔,北静王却曲意逢迎,趁机一语逗笑:“陛下金口玉言,看来林大人一定有什么妙法,能永葆青春焕发,可不要私藏呀。” 这话似别有深意,林海不免心头忐忑,面上还是乐呵呵的接道:“臣那里来的妙法,比不得王爷独具慧眼,府中人才济济,或许真有海上仙方也未可知。” 北静王素有个酸王的诨名儿,最喜招揽和延请海内名士,吟诗作对,斗酒观花,故有宗室文风以北邸最盛之说。 谁知,北静王眉尾一挑,皮笑肉不动的反问:“此言差矣。扬州城内不是早就街知巷闻,说林大人得了一件道家宝物,难道还想瞒着圣上不成?” 一语未完了,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淡了下去,连六王等也忍不住瞟了瞟林海,看他有何应对。 林海也不慌不乱,低首恭顺的道:“臣今日除了来问陛下的安,还带来一人,便是为了王爷所说的宝物一事。” 听他说得神秘,引着皇帝也起了兴味,连忙传唤来见。内侍出去一会儿,果然带进来个道士:面如冠玉,目胜朗星,一身道袍衬得风姿卓然,举止更在众人之上。 众人都晓当今好道,再看这道士虽年轻,但天生一副好皮相,料想也有些本事,否则林海不会特地带来。 六王更是诧然万分,何曾设想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林海知机的见缝插针,回道:“陛下明鉴,流言大多不实,前些日子臣确实抱病在身,幸在灵雾山上得遇灵枢道长,这才痊愈。” 提及灵雾山,皇帝恍惚有个印象:“可是救了老六的那位道长?” 想不到天子还记得这茬,六王连忙笑应:“父皇好记性,儿臣在灵雾山不慎失足涉险,恰巧灵枢道长路过,救了儿臣一命。” 当今随即龙颜大悦,又有些感叹:“所以说朕一贯崇奉道家,前些日子还夜梦老君令谕,说朕是神霄玉清王下凡,乃宿命兴教。” 众人少不得奉承一番,独有灵枢清静而立,真有世外高人之风,其实他心中早生了不耐:凡人不知道就罢了,玉清真人好好的呆在天上,何时与你这人王沾边的?实在荒唐。 天子见他面目秀丽,神态宁和,越发得了己意,便笑问:“如海引道长来见,说是与一件道家宝物有关,可确切?” 即使面对皇帝的垂询,灵枢依然面无表情:“贫道确有一件宝物,也是奉了老君的谕,要呈现给人间真龙。”其实,他心中却冷笑:“你既说老君,我也拿老君扯个幌子,又何妨?” 皇帝上了年纪,对这等奇事十分信服,不由听住了:“果真?快呈上来,让朕鉴赏。” 灵枢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镜,与寻常女子所用别无二致,只听他静声道:“此镜乃我白云观的镇观宝物,名为‘乾坤宝鉴’,专照凡间人之善恶是非,前生今世。譬如天子为人间至尊,在镜中便显出真龙,如果是忠臣,则照出这人本貌,但若是奸贼——” 话到中间,他故意的顿了一顿,皮肉不笑的斜睨北静王一眼:“照出的可就是豺狼虎豹之流。” 被他瞅着的北静王莫名的一慌,这道士的眼神怎的如此犀利? 听如此说,六王和理国公等人也各有盘算,如果这道士不是信口雌黄,照出来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只有林海一人镇定自若,以余光暗察各人的表现,忖道:“难怪道长要用乾坤替代风月二字,可不是盼着乾坤朗朗,日月昭昭。” 天子仿佛未觉出底下的异样,抚掌一笑:“道长说得神乎其神,不如现在就取镜一试,哪位爱卿愿意先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尽皆停了一瞬,居然一室的鸦默雀静。 与此同时,灵枢冲着林海微一点头,他旋即从中越步而出,垂手道:“臣愿一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回 林海首当其冲的表现,即使还没照,就让皇帝十分满意。 拿起递过来的铜镜,皇帝先自照了一回,只见灵枢轻吹了一口仙气,那镜面上果真显出一条威昂的金龙,皇帝不由瞠目结舌,指着镜子向众人大笑:“朕果然是天命所归!此乃神镜也!” 一干臣子同样看得怔住了,登时跪伏了一地,齐声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既然验证了乾坤宝鉴的真伪,皇帝向林海照了照,镜中还是他的本相,笑得眯起了双眼,赞道:“如海忠君爱民,与朕所想无二。” 随后,六王c理国公c宁远候一一求证,所照之相悉数无异,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喜得天子眉花眼笑:“好,看来朕还算得有眼力,并无错委一人,爱卿们果真都是白璧无瑕。” 最后一个,自然轮到了北静王的头上。 他本来内心有鬼,扭扭捏捏的留于押尾,已让皇帝生出猜忌。 正在这时,皇帝拿镜向他脸上一照,灵枢冷然一笑,突然有一只巨面豺狼从镜中一跃而出,欲作扑啖之态,吓得内侍抖衣乱颤,皇帝的手陡然一滑,铜镜滚坠到地上。 凡人那里这等情状,满室的慌乱不堪,饶是林海都呆住了。 危急关头,灵枢忽而大袖一甩,似将整个豺狼卷入袖中,狰狞的恶兽顿时不见踪影,众人方才慢慢的缓过来。 皇帝仍然心有余悸,指着镜子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这——” 北静王梗着脖子,面皮气得紫涨,抢先的高声叫道:“好一个妖道!一枚破镜派胡乱言语,惊扰了圣驾,罪该万死!” 理国公和宁远候都是老臣子,深谙装聋作哑的好处,只顾垂头拭汗。 六王一向看不惯北静王,与林海又有共治洪灾的情分,当即露出一丝讽笑:“陛下在此,自有圣断,轮不到咱们做臣子的置喙。北静王句句针对灵枢道长,莫非是恼羞成怒?” 林海同样善于辞令,听到北静王辱没自家道长,早已按捺不住:“王爷先前向陛下抛出宝物一事,如今又质疑臣下所荐之人,前后的态度这般反复,臣下孤陋寡闻,倒是开了眼界。” 北静王还待开言,却见天子竖起了眉毛,厉声的呵斥:“胡闹!一群朝廷重臣,居然在朕的跟前吵嘴,成何体统!” 闻言,众人立即伏身而拜:“陛下息怒,臣等惶恐不安。” 视线在北静王的头上停了一刹,上首的声音平平道:“今日看在灵枢道长所献的宝物面上,姑且饶你们一次。胆敢再犯天颜,莫要怪朕不留情面。” 话音刚落,北静王的背脊立时佝起,冷汗一滴滴透衫渗出。 皇帝都承认了道长的宝物,你北静王却说他是妖道,何况道长刚才说得十分明白,这奸臣照出的景象,可不就是北静王投射的豺狼? 气氛一时间僵持,众人脸色皆是青红交加,灵枢瞧了这一出好戏,也是兴致盎然,于是不咸不淡的加了一句:“陛下圣明,其实有无宝鉴,忠臣奸佞相信也了然于胸。只是相由心生,此镜所照出的乃人之本心,包藏祸心之人,所见也自然狭隘。” 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且有不露痕迹的捧高之意,皇帝细细品味了半晌,颔首不绝:“道长所言极是。” 接过内侍捡起的铜镜,皇帝有一下没一下摩着平滑的镜面,蓦然对北静王笑了笑:“道长也是无心之语,北静王不必介怀。只是朕听说老王妃身子不爽,你那儿子还是个半大小子,该早点回京去看看。” 惊闻天子语气中的潜意,北静王的神情异常难看,又狠狠向灵枢一瞪,何曾料到那道士的言辞那般利害,竟能说动当今信服。 六王在诧异之余,不禁暗自得意。谁想不费吹灰之力,仅凭一区区道士,就让北静王失掉了恩宠?实在意外之喜。 一面想,一面望着林海和灵枢二人出神,心念电转:看来,林海这人还需多加拉拢,为我所用。他既能收服灵枢道长,手段可见一斑。 等北静王仓惶告退以后,天子总算缓过了神色,冲着灵枢蔼然一笑:“对了,灵枢道长与如海是因病而识,怎会如此凑巧?” 灵枢的声调始终平静无波,话锋却是一转:“禀陛下,说起贫道与林大人的相识,还颇有一番渊源。” 之前司命曾分析,黛玉的命之所以不好,最后走到泪尽夭逝的结局,归根结底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无人可靠,才会受尽磋磨。凡间最尊者就在眼前,灵枢心下知道,替小绛珠争取改运的机会来了。 对一个仙君而言,一旦卸下了糊弄凡人的负担,那神鬼之事就是信手拈来:“说来,那时贫道在白云观中打坐,忽然有祖师入梦,令曰:今日有贵客到访,乃花神托身的仙子,与吾教素有交情,你需好生款待。不多久,林大人就牵着小姐进观游览,贫道拿了宝鉴向小姐一照,果真是花仙降世。细问之下,才知林小姐的生辰正是花朝节。” 不仅合了天子的趣味,其他近臣都啧啧称奇,目光齐聚在林海身上,看得他老脸微有红晕,一叠声的辞道:“道长说得离奇了些,小女不过陋颜鄙质,哪敢称是花神托身的。” 见他这般谦逊,皇帝更加信以为真,忙细问:“如海,朕记得你的女孩儿也该七八岁了,这次可带来金陵了,还是留在扬州?” 林海不解灵枢提起黛玉的用意,只得据实相告:“谢陛下惦念,臣下不放心女儿一人在家,这次带了乳母和丫鬟,接着女儿一起来了。” 皇帝一发的兴兴头头,赶忙着人去踏看请来,又叮咛:“千万别惊着了林大人的千金。” 那内侍去后,献上一通精美的茶果,天子亲自让灵枢了一回,笑道:“道长尝尝这茶如何?” 灵枢掀开茶盖,一缕带着茶香的白雾钻入鼻息,说:“此乃雨后龙井,采集最嫩的叶片所制,茶汤澄澈,香味清芬,不饮便知是好茶。” 皇帝搁下茶碗,乐的眉开眼笑:“朕原想考考你,没想到道长不饮就知好歹,眼光实在厉害!” 闻言,灵枢方才低头吃茶,恰好掩过了脸上的轻蔑:你一介凡人,即使贵为至尊,只凭如此多疑的心思,将来也难得善终。 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宫娥领着一位姑娘进来。皇帝好生的打量,见女童与林海的轮廓相近,知是小林氏无疑了,温和的说:“快领上来,让朕见一见这孩子。” 心知这一室人的身份,黛玉愈加的留心举止,紧紧的攥着手,脸庞上极力的持着泰然的风度,姿态万芳的行礼:“臣女林氏,祷祝陛下万福金安。” 小小的玉人跪倒在地,似一支纤秀而柔丽的芝兰,与九公主相近的年纪,仪态却娴静一如姣花照水,让人不住的心生怜惜。 皇帝忙唤她起身,忍不住的点头笑叹:“道长所言非虚。如海的这位千金,尽管年纪不大,却生得亭亭玉立,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当今金口说有福气,那还不是天大的福分? 于是,众人忙不迭的满口恭维起来,左一个“天仙似的小姑娘”,右一个“果有其父之风”,夸得黛玉颇有些难为情。 皇帝把玩着左腕上的彩雉香念珠,留意着底下人的表情,指甲缓慢的拨开最后一粒念珠,笑着向黛玉招手:“来,朕有一枚铜镜是你父亲献上的,制作得十分新奇。刚刚这些叔伯们都照过了,你也来照着玩。” 林海心中一硌,连身形都微微一晃,勉力得维持住,恨道:圣上难道连一个小女孩也不放过,还要试探? 黛玉看了看铜镜,眼中透着茫然,又匆匆瞥过灵枢一眼,见他神情柔和的微笑,所有的紧张都泯然不见了,小心翼翼的举起镜子一照,众人皆屏息望去—— 虽是相同的面貌神情,镜中的少女更加仙气飘逸,周身还笼着一层淡粉的辉光,似乎穿透了镜子,还有丝丝袅袅的花香袭来,馥郁芬芳。 这下,皇帝不信也不行了,喜得赞赏不已:“朕今日着实高兴,不但得了一件乾坤宝物,还见着一位花神托身的小仙女,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实在天佑吾朝!” 说着,就把手里的彩雉珠串褪了下来,笼在黛玉的腕子上,对她和蔼一笑:“来人,赐小林氏玛瑙枕一个,香玉如意一柄,金兽头一顶,珊瑚坠子四角,檀柄宫扇若干” 林海带着黛玉谢完恩赏,皇帝仍旧一心兴头,赐宴众臣于玄武湖的御舟上,一面品尝江南佳肴,一面欣赏湖光秋色,令人心旷神怡。 六王知道合了天子的心,接连数日都打发林海和灵枢过来,连黛玉也一起陪王伴驾。灵枢一个清冷的仙君,何尝耐烦这等场面,应了一两次便推故不去,皇帝反赞他淡泊名利的品格。 这么过了七八日,御驾终于要启程回銮,林海和黛玉送别天子之际,又得了好些珠贝金玉,不在价值几何,全在天子圣恩而已。连六王亦对父女二人亲近非常,随称起了林海的表字,取笑说:“此番幸好有你,哄得父皇颠颠儿高兴,也免了咱们的惶恐,这份情谊本王记下了。” “”林海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一径赔笑。 等林海打点了回扬的车马,三人一同坐在车内,谈讲起江宁一路的见闻,林海对灵枢早就五体投地,笑叹:“他们都以为是我的主意,哪里知道是道长的神通?竟能化腐朽为神奇,真弄出一面神镜来,陛下正爱不释手呢。” 想了想,因问灵枢道:“难道此镜真的如此神奇,能辨忠良邪佞?真是这样,陛下倒是可以放宽心了。” 灵枢微闭双眼,只顾靠在一旁小憩:“此镜是否神奇,端看在谁手里罢了。在贫道的手里,自然能乾坤朗朗,至于在那老皇帝手上——” 只听他冷声哼笑:“不过就是一面女子用的俗物罢了,还妄想靠它治朝?可笑之极。” 黛玉托着腮,一双眸子透着顽皮的神采,咯咯的轻笑:“这么说来,那我不要学剑法啦,跟师父学道家造宝倒好了,还能得陛下的青睐,说不定以后弄个官儿当当。” 林海听了,由不得哈哈一笑:“玉儿真是鬼灵精,有为父的风范。” 灵枢却瞅了这对父女两眼,一本正经的应答:“好,那从今日就开始学起,先从《道德经》开始学,跟着为师念: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黛玉居然真的跟着念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 马车伴着欢声稚语,在官道上一路扬尘飞驰,载着两大一小三个人,好似正往远处一轮火红的夕阳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