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这个太监有点攻》 正文 1.第一章/这个赵高爱算计人 那是暮霭沉沉的昏黄时分。 没有什么云蒸霞蔚,也没有什么落日熔金,天地只兀自暗了下来。 秋风萧飒淅沥凄切,呼号着将那笼罩万里城池的薄暮吹皱,沉落于烟霏云敛。 不远处似有混乱奔腾的人声马蹄声,如骇电惊雷一声声地轰鸣着,喧嚣着,吵得林渊格外头疼,连眼皮都死死绷紧如一把悬在高崖边缘的刀刃。 “嘶!” 脑内仿佛有刀锯在凌迟着纷乱的弦,林渊低低哼吟了声,捂着头不耐地睁开眼来,扑簌着眨了眨细长的眼睫。 原本模糊摇晃的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暗沉的光线,杂乱的草堆,破败的四壁,简陋的房屋 林渊面色猛然一怔,瞳孔也扩至了极大。 “这这是哪儿?!” 那刹屋外天色昏寒,而屋中人呼吸促乱手足无措,几乎慌乱崩溃地在这逼仄窄小的茅草屋里四处转圈着,如同一头困兽。 马蹄声近了又远,嘶鸣声与婆娑树叶沙沙声鼓动着渐消渐去。 林渊抱头默念着“既来之则安之,不安之则去他妈之既来之则安之” 慢慢地,他终是强自冷静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渊观察着周遭,皱紧眉走至门前,试着推了推那破烂腐朽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倒地碎裂的木门。 “嘎吱” 屋门没有锁,轻而易举就可推开。 只是可惜,对于屋中人如此,对于屋外人,也是如此。 就在屋门打开了一寸投洒进隐隐暮黄沉暗的天光时,那乍然出现的微光被一道黑影彻底遮蔽。林渊原本放松下来的神色就这样残留着趋于僵硬,连呼吸都慢慢发紧。他一步步地往后退,胸膛起起伏伏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如同遇上了什么洪水猛兽。 而屋外的那道黑影没有给他任何喘息之机,便带着回山倒海不容抗拒的威势径直破开门踏入屋来。 “哗——”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上好的青丝扁楮鱼纹履,用料花纹无不彰显着来人尊贵显赫的身份。只是途经泥泞之地,这双鞋子早已被溅上了点点泥沙,污浊浑黄。显然赶路紧急,身有要事。 只是此人不止锦靴上溅了泥沙,连裤腿上也留有污迹,看来这一路应该都是骑马而行。 林渊还未想罢,却不料就被来人奇袭而上一把bi sh一u抵住了脖颈彻底梏住。 “!!!” 林渊手足僵住不敢动弹。 是了。 赶路紧急,骑马而行,再加上方才远处隐隐而来的如雷马蹄声 他该想到的。 这人显然正被追杀着。如今是在逃命。 来人一身黑衣斗篷,连脸都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仅能从那上好锦靴和敏捷身手看得出是个不凡人物。 唯一□□在外的怕是只有那双狭长凤目了,犹如带着雪虐风饕的北寒朔气,凛冽成冰带着杀意。 “不要动,听我指令。” 林渊忙点点头,表明顺从。 那人一边握紧bi sh一u以防异变,一边推搡着林渊让他在茅草堆里收拾出个空心的藏身处来。 林渊直想着别人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倒好,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不知道,还来了这么一堆麻烦事。 不过想归想,他到底还是怕死,立马就手脚利落地搭出了个能容一chéng rén大小的藏身处,瞄瞄来人示意着“您请”。 那人盯着林渊,目光冷然。 “等会儿有人来了,就说我骑马一直往西边竹林去了。” 他顿了顿,双眸微眯,“记住,不要做什么小动作。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言下之意,我活你不一定活,我死你一定死。 要想活,就得乖乖听话。 林渊半翻个白眼点了点头,待那人藏进去之后,便用遍地茅草将他压得严严实实,趁机还往上面呲了一口水。 看老子闷不死你! 林渊一边想着,一边盘算着等会儿怎么应对,只是不料此时屋外一阵马鸣长啸,便破屋而入冲进来了一大群人。 “他娘的那个鸟贼呢?要老子抓住看不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骨!” 那几人身着短打一身精肉,像是某户人家的护院,一脚踢开门便大声嚷嚷着,环视四周目光凶悍。 林渊心里一抖,到底还是定了定,任由那几人在屋里转来转去寻视着。 “不知几位大哥说的是什么人?小的没见过。” 为首的一rén iàn上有疤,那目色寒光一看便是在死人堆里不知摸爬滚打过不知多少回。他看着林渊那一身奇服异貌,审视间声音森冷。 “和你差不多高的一个人,穿着黑斗篷,骑着马,怎么,那么大动静没见到没听到?” 眼见那人起疑,林渊适时地做出了惊讶,“骑马?有有有,这倒是听到过。那人好像往西边去了。西边是什么来着?对对对,西边竹林,听声音像是往那儿去了!” 那为首者尚且存疑,溜转着眸子直直盯着林渊。 林渊被盯得冷汗出了一身却还得强装镇静,心里不知骂了那始作俑者多少回妈卖批。 就在这时,在屋外搜查的几个护院跑入屋来,大喊着,“阎哥,阎哥,有马蹄印,有印子!往西边去了!” 阎哥听罢大手一挥,张罗着其他人赶快去追,“快上马,千万不能让那人跑了!不然我们一个都不能向大人交待!” 林渊眼见那几人奔出屋终于走了,落了一颗心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走到茅草堆旁,一边拨拉着一边说,“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让马自己跑过去。不过现在我救了你一命,大哥你大人有大量是不是可以放过我了?” 黑衣人从茅草堆里起身,拂去身上几根草茬,没什么神情地一手又将刀刃抵上了林渊脖颈,命令着,“tu一 yi服。” “哈?” 林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摆摆双手为难地拒绝着。 “大哥别,这这不太好吧?”他不搞基的啊! 那人却不耐地又喝令了一遍,“tu一 yi服!” 眼看刀刃离脖颈又抵近了一寸,林渊想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不能屈个头!再不屈头都要没了! 他咬着牙,终是颤颤巍巍地脱去了身上那件白衣,然后又深吸一口气褪下了裤子,一脸悲愤浑身哆嗦。 却不料黑衣人看都不看他,径直捡起那堆丢落在地的衣服,便伸手解下斗篷脱去了自己身上的长衣。 看着林渊愣住的眼神,他只没有温度地一瞥,“换上。” “???” 林渊心底隐隐戒备,可碍于威势只好换上了那家伙的衣服,一眼看去两人简直是各妈都认不出的不伦不类。 那人伸手卸下了脸上黑巾,露出了清清爽爽再无遮挡的样貌。玉冠束带长发直落,一双狭长冷冽的凤目,封沉着老潭死波般的幽深,不见一丝涟漪动容。只是哪怕棱角分明五官深刻,也远远不及那双眸子给人的印象深。 林渊怔怔看着那人,被刺目锐利的一个盯视后,终是浑身一颤反应过来。像冻着寒意。 尽管心头有隐隐的猜测,可如今被挟持着,他只能觑声不做他想,希望这些麻烦事能平和结束。 那人眼见林渊已换装完毕,走上前来整了整他的衣襟。林渊只觉胸口有些沉。他伸手想扯扯胸襟,却被来人修长的五指给按住,一句话都没说就被拉着往屋外跑。不管昏昏沉沉的天色,不管吹人生寒的风雨,不管溅落上身的湿泞黄泥,一切都像是迷蒙的,罩着层雾。如前路,如后半生。 林渊被拉着跑得气喘吁吁,却偏偏那人丢了一句话,“你哪只腿敢停下来,我就打断你哪只腿。” 他不得不两只脚划拨得飞快,跟鸭子凫水似的一路脚不着地极力跟在身后。 林渊没这心情和一个大男人做天涯鸳鸯逃命亡侣,心头怀揣着不对劲问了出口。 “大哥,我就问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细雨拂面,迷乱人眼,那人抿着唇许久没有回答,只剩风声呜呜缭绕不绝。 “看见马上无人,他们不久便会追回来。你也难逃一死。” 这意思听来像是这位大哥开了善心,如今要带着他这个累赘去个安全一点的地方。 这话任谁听谁都不信,只是被拉上贼船的林渊只能圆溜溜地转悠着双眼,将信将疑。 “那叫我换衣服做什么?” 握着林渊手腕的那只手掌带着些粗糙的老茧,掌肉厚实而宽大。林渊察觉那人攥紧了他,仿佛是怕他趁不注意突然逃走。 “奇服怪态,引人注目,不安全。” 林渊想着现在那人穿了他的衣服,那不照样引人注目不安全? 他心头一转,决意到了安全点的地方就将这一身繁复衣裳给换下来。 那时他不知道他最后终究迟了一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人眼中不过是只用好言哄骗的待宰猪彘。是用以逃脱的筹码,也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存在。 他们俩的第一次相见,用那人的话来说是“没印象”,用林渊的话来说就是“心底问候了他家祖宗十八代”。 第一次见面便和对方亲戚有了如此深入的“交流”,这缘分倒也是妙不可言。 洛阳城郊。 “阎哥,他们在前面!看,一黑一白那两个!” 啼声轰响如雷,激起万丈尘浪。被林渊骗着去了西郊竹林的一行人终是马不停蹄地火速赶了回来,在这洛阳城郊中追上了二人。 “老子就知道他俩是一伙!那小子看着怪里怪气,一看就不是只好鸟!” 林渊没想到他们俩这一路没歇地从草屋跑到这郊野,仍旧摆脱不了屁股后头这群一直嗡嗡叫的苍蝇。他焦急转头望向身边那人,上气不喘下气地问,“他们追上来了,怎么办?” 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却不慌不急,拉住林渊停了下来,摇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林渊知道那人定然有法子。行,我就静静看你装逼。 待那群人勒住马匹将二人团团围住,林渊听见他们在吼着什么“快把大人的书信交出来”c“快说你他娘的到底是哪国的细作”c“哎这身白衣的怎么跟先前不是同个人”,真是一头雾水半句话都说不出。 而身边之人不知何时早已往脸上抹满尘灰,灰头土脸的变了冷淡无波的神态,直说着,“小的根本不认识这人!他先前夺了小的衣裳,待小的追上他以后,他却突然要和小的换回来,还挟着小的奔走了这十数里地,小的真是什么事都不知道。” 等c等等?这就是法子?说好的装逼呢?泼什么脏水扔什么锅啊! 高坐在马的阎哥眯起了眼,仔仔细细地盯着一脸惊愕一脸恐慌的二人。 “阎哥,咱们被骗了!草屋那会儿见到的那家伙,就是咱们要追的贼匪!呸,我就说他俩身量一般高,而且荒郊野外里一草屋平白无故出现一个人,见了咱们来也一点没怕,像是早知道咱们会来,你说怪不怪?怪我没多想,居然被那死贼给骗了过去!草他个鸟!” 林渊瞬间想通了一切关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浑身汗毛竖起一个激灵,忙摆手,“这锅我不背,他才是黑衣人,是他和我换的衣服,我是被胁迫的!不是我大哥!” “阎哥,你看,这死贼也承认换衣服了!”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小的就是个来追回衣裳的,哪想到会卷进这风波之中啊!” 场面一时极乱,阎哥听二人争辩得头疼,挥手下令,“他娘的别吵了,搜身!” 谁身上有那机密书信,谁便是那杀千刀的窃贼! 就算抓错了,身上有证物,不是也得是! 林渊当然相信清者自清,只是被搜身时,他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不安如沉巨石。那家伙费尽心思窃来的东西,定会随身妥帖收好,不然这一趟那人不是白走了? 可方才他们俩才互换了衣裳,还有 还有 林渊忽然瞳孔猛地一扩,该死,那家伙临走前整了他的衣襟! 他呼吸慌乱浑身冰冷,正打算一手摸进胸襟看看里头有没有东西,而就在那时,搜着他身的一个高大护院扬声喊道,“阎哥,找到了!这家伙身上有大人的书信!这鸟货就是死贼!” 那书信被棕皮套封装得严严实实,上刻着“绝密”二字,笔力遒劲,两端各有一锃亮铜扣,封装得可谓细致入微,严丝合缝。 另一边几个正在给那人搜身的护院眼见这信套,立马停下了手,一齐围了过来将林渊堵住再无逃路。 “不是,我真不是贼,我是被陷害的!” 林渊欲哭无泪,大声喊着抵抗着,却终究挣扎不过,被护院们一个架起摞在了马上。 “阎哥,白衣服那家伙要不要也抓回去?” 阎哥定定看着那状似惊恐的家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人说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今真凶咱们已经找到,赶紧回去交差才是正事。” “驾” 天色终是沉了下来,褪去了残阳的最后一点娇红,沉落至连绵起伏的山线之下,沉落进广阔无垠的黄土地里,扩散开漫无边际的昏暗夜色,如同幽暧不明的水晕连波,每一荡笔都是饱含万色的沉沉浓墨。 坐在地上的男人待哒哒马蹄扬起的尘烟平息之后,终是缓缓起了身来,再无方才的悲喜神情,只没有神色地拍了拍身上黄沙,然后从自己那早已污浊的锦靴之中抽出了一张泛黄抽丝的帛信。 天色无光,只能借着山丘之上的那一弯薄月隐隐看出上面用老砚笔墨挥舞了不少大字。 而开端的一列字正是—— “洛阳文信侯吕不韦亲启。” 那人将帛信收起,自始至终面色都没任何变化,只淡淡的,仿佛今日这场惊心动魄,还有这信上所写,都与他无关。而这旧朝古都,这华雍雄浑的洛阳,他都从未来过一般。 茫茫夜色中,万籁阒寂。八荒将山色夜色月色水色围拢而来,四色合一。 可在这如梦之景里,有谁却只身一人徒步往黑暗最深处行去。 “吕不韦如今身居洛阳却与六国宾士互相来迎,朝中老臣参他有谋逆之嫌,寡人已派蒙武加强洛阳至关中防卫,你便替寡人走一趟,切记要查明吕不韦有无和六国来往之实证。” “赵高谨领王命,不负所托!” 秦国的天,是时候该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这个嬴政有点敏感 赵高自那日连夜奔途,一路紧赶,从洛阳过豫西通道直达函谷关,终是在第二日咸阳城关城门前堪堪赶了回来。 咸阳乃八百里关中腹地,渭水自南穿过,嵕(音同棕)山绵亘北方,古来称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咸阳山水俱阳,故称“咸”阳。咸阳东西南北各设一城门,巍峨高耸,简朴雄浑,每座城门守备森严,设有三重三楼。这三重自内而外,分别是主城c瓮城c月城,而这三楼,则是分别建于其上的正楼c箭楼c闸楼。虽说三重,事实上却只有两重。瓮城与月城早已混合为一,两者等同设立。而瓮城,瓮者,圆状,雄峻突奇,又称曲池,与城墙连绵相筑,并设有箭楼c门闸c雉堞等用以抵御外敌进攻的防御设施,是古来王都的重要护门小城。 如此庞大厚重的城墙,将整座咸阳城围立在内,像漫长而无尽头的护手将城池环绕于臂弯之内。虽则如此,赵高却不止一次听到他的王上——嬴政,俯瞰着这座强大殷实的国都,喃喃念着,“不够不够。” 他知道,嬴政从来都不喜欢咸阳这四遭看似牢固却实则束缚的城墙。终有一日,他会将它们全部拆除,澄清寰宇,威加海内,拒敌于外,四方同一。到那时,咸阳城没了城墙的限制,便可扩张得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真正成为这九州华夏的中心。 暮色远照,将那城楼垛口都照得昏黄,泛着岁月悠久的古朴气息。赵高抬头看了一眼,便收眼下马将符节递给了城门吏检查。 城门吏日日守城查验,早已被风吹日晒得面色糙黄,他见到符节上那“尚书卒史”(注:内廷i shu,帮助秦王处理公文的官职)四个大字,立马两眼放光毕恭毕敬,大声喝令闲杂人等速速走开给这位大人让行。 赵高到从始至终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收回符节随即牵马入城,待走过城门后复而翻身上马往自己府邸疾驰而去,换了身大襟窄袖的日常衣裳,往腰上束了条黑玉革带,又将一头长发垂落自己对着铜镜重新别了发冠,才乘上马车赶往宫城之中。 要说这咸阳城的宫城,自秦孝公将国都从栎阳(注:音同乐阳,秦国旧都,商鞅变法后秦孝公迁都)迁往咸阳后,便看中了咸阳北高南低的地势,在咸阳北面建了连绵起伏的宫殿群,俗称“北阪宫殿群”,居高临上俯瞰着整座城池,象征王权的至高无上。 而哒哒的马蹄悠缓行过,原本闭目沉思的赵高有感应般掀开帘子,看见了矗立在那咸阳宫前的“冀阕”。在商鞅变法迁都之后,宫殿尚未建立,倒是这冀阕最先建成,后来发布的各种法令也都记录在此,可见这冀阕在以法为道的秦国的重要性。冀阕实是两座夯土筑起的巍峨门阙,高台层叠,由飞阁复道相连,是每位入殿上朝的官吏进入这咸阳宫前看见的第一样建筑。秦国历代君王将其竖立在此,便是希望来往诸人都能够审视初心,不忘律令。而赵高只冷冷淡淡地看着那冀阕塔楼,仿佛嗤之以鼻,又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王上,臣回来了。” 赵高甫一入殿,便立马单膝跪地恭敬禀报。 嬴政原本在案前批阅着那一叠叠厚重的奏章竹简,眼见自己这被派出去行事的心腹属下赵高终是回了咸阳,不由两眼一亮,起身快步走近,将赵高托起,“寡人说了许多次,你面见寡人不必行此朝君大礼,随意便可。” 赵高顿了顿,却没有多说什么,只从袖口里掏出了那一路被他小心收放的丝帛书信,恭谨呈上,声音低沉,“王上令臣去洛阳密查吕不韦结交六国宾士恐有谋逆一事,臣在洛阳逗留许久,终是在夜探吕府之时找到了这一实证。” 嬴政的面色却看不出欣不欣喜,只“哦?”了声,然后慢慢打开了那帛书。 赵高立在一旁陈述着,“此信乃赵国公子嘉写与相国”他说着,却蓦地顿了一顿,敛目收回了前话,“写与文信侯。” “赵悼襄王于不久前逝世,其王位由庶子迁即位。据说这赵王迁的生母乃是邯郸娼妓,以美貌和房中秘术得宠于悼襄王,哄得悼襄王废了嫡嗣太子赵嘉,而另立那以无德无行游手好闲臭名昭著的赵迁为太子。如今赵迁上位,赵国奸佞当道,那公子嘉郁郁不得志,得知文信侯罢相回了洛阳,便想尽办法派舍人游说,想让文信侯去他们赵国作相,好重振赵国雄风啸立天下。” 赵高这话刚说完,嬴政正好也一信看罢,挑了挑眉摇头一笑,“公子嘉?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怎么救赵国?可笑。” 赵高立于嬴政身后,微微点头,“自长平之战后赵国气数已尽,哪怕招各国能人入赵也不过杯水车薪苟延残喘罢了。如今那赵王迁更是性子阴晴不定,喜怒难知,以沉溺玩乐听信小人著称于世,这赵国怕是不灭而自灭之。” 嬴政眸中幽光闪烁,“那你说,吕不韦会不会答应赵嘉这一拳拳之请?” 彼时大殿昏沉晦暗,烛座高立却仿佛燃烧着地宫中的幽幽磷火,光芒森冷。 赵高僵立着,无法开口。 他知道嬴政,知道那个向来负手而立仿佛高高在上的君王并不是强大到无懈可击。那人只不过将软肋埋得太深,埋到发肤之中,身体内里,和跳动的心脏嵌合在了一处。 这一年,他无数次看见那人借栖身隐蔽的黑暗来包围武装自己。然后又看着那人在黑暗中做着手脚发冷的噩梦,口中喊着,“仲父,冷仲父政冷” 每每于沉沉黑暗中苏醒后,那人都浑身颤抖着,像个没有庇护的□□婴孩,嘶声大喊着,“为什么不点灯?为什么不点灯!!” 那人就是这么自相矛盾着,喜欢黑暗却又害怕黑暗,于无边暗色中固执地点起一盏盏灯,像是在等着某个人,又好像谁也没等。 赵高想着,敛下深幽如黑曜的双眸,“臣不知。” 秦王嬴政却呵了声,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赵高,你知道寡人是为何把你从一堆尚书卒史中提拔到贴身内侍的。你看人看事,总有独到之处,往往最得我意,现在又为何吞吞吐吐,不敢发声?” 吞吞吐吐?不敢发声? 只要是和吕不韦有关的事情,嬴政总会失控。 他们俩之间那些脉理纵深的纠葛,他实在一点也不想卷入其中啊 “若以臣之见,文信侯断不会应赵国之约。其一,洛阳封地乃是普天之下最好的养老之所,前有孟尝君拥坐薛邑,后有穰侯蚕食陶邑,赵国的官职算得上什么?吕不韦断断不会扔下自己这进可攻退可守的据地,而去赵国当个不受待见的外臣。其二,赵国气数已尽,吕不韦当年乃是有识之士,一眼认出先王奇货可居,自然不会弃强秦而就弱赵。其三” 赵高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嬴政,却见那人一抬手,没什么神色地说着,“讲下去。” “其三,就算吕不韦想去赵国谋个官职,只怕赵王迁身边的宠臣也不会答应。那郭开c韩仓从悼襄王年少时便与之交好,有人称他们二人美貌如不世明珠,光彩夺目灼灼照人,悼襄王当初一眼倾心,把他们二人收为了娈童嬖宠,十几年来靠龙阳男色步步高升,坐到了如今的位置。那赵王迁从小不学无术,最喜郭开韩仓教他些奇巧淫技,不是怎么玩女人,便是怎么玩男人,如今他们三人蛇鼠一窝,对公子嘉这个隐患自然提防得紧,更何况是他推荐的要将‘郭韩’二人取而代之的秦国前相吕不韦。” 赵高说的这些,嬴政何尝不明白。 他比谁都知道吕不韦绝不会背叛他,背叛秦国。如今的秦国是那人一手建立起的心血大厦,又怎么会说不要就不要了? 可他还是不放心。 从他坐上这九龙王位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哪怕一天是放心的。 那是来自一个帝王最深远的忧患之见,也是来自一个普通人被背叛时无法遏制的熊熊愤怒。 嬴政转过身,将那帛信点燃,眼睁睁盯着它被烧得蜷曲成一团,殿内散发着隐隐的蚕丝臭味。赵高刚想上前接过那废帛,却不料嬴政倒是不怕烫似的自己将那团丝帛捏成了粉末,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似在想着什么,半晌后才开口问起,“洛阳密探来报,吕不韦抓到了一个贼匪刺客,这事和你可有关系关系?” 赵高一怔,想及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替罪羊,点点头做了一揖,“王上叫臣隐藏身份不要将事情闹大,被追捕途中臣便找了只替罪羊,互换身份借以逃脱,如此不杀一卒又能不叫人发现身份,臣窃以为此法稳妥。” 嬴政听了,无奈摇头,“你啊下不为例。” 无端将一个普通黔首卷入此事之中,倒是对不起那人。 他叹了口气,负手低语,“你先下去好好歇息吧。寡人想一个人静静。” 赵高原本想问“不用臣侍候?”,可当抬头看见那人疲惫沉敛的神色时,他却倏地缄口了。 “是。”他做了一揖,转身离去,留那年轻的秦王孤家寡人地待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之中。 黑暗如潮涌上来,扼住人的脖颈,叫人战栗而无法呼吸。 嬴政却在这无边的暗色中缓步走至窗台前,看着那照着咸阳也照着洛阳的月华,悲哀低沉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仲父啊仲父。” 黑暗终是吞没了他。 嬴政知道,这满殿点燃的灯,都将再无用处。 却说被赵高和嬴政谈论着的林渊,那日被一群侍卫护院架上马后,就一路颠簸直往洛阳吕府而去。 “大哥呕,不是我说,能不能别赶得这么急,我真是呜哇,肝水都要吐出来了。” 林渊这一路被折腾得半死不活,最后面色惨白气息微弱地抗议着。 阎哥只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大手一捞将林渊捞到了自己马上,策马的两手自林渊身侧伸过牢牢箍住。 “马上就要到府上了,你最好别给我玩什么花样。” 林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你看我有这力气吗?” 阎哥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洛阳地处天下之中,三面环山,中穿两河,北临嵯峨逶迤的邙岭,南对亘古耸黛的嵩山。因古时称水之北为阳,洛阳地处洛水之北,故称洛阳。若说咸阳大气磅礴,洛阳便是雄浑秀美,若说咸阳是简朴厚重,洛阳便是华雍富丽,热闹非凡。 林渊在夜色里看着面前那庞大的吕府,就像匍匐着整座城池的巨兽,散发着吓人的威赫气势。吕府门前立着两座张牙舞爪的青铜貔貅,两眼瞪如铜铃,让人不寒而栗。林渊被那群家伙架着从侧门走进府邸时,便从心底打了个寒颤,此行怕是凶多吉少。 都怪他遇上的那个死贼匪啊!不知道乱扔锅是要砸死人的吗? 林渊心头惶然着,待被阎哥一把摔到石板地上时,浑身筋骨别提有都疼。 而向来只有他吓别人没有别人吓他的阎哥却变了神色,毕恭毕敬地立于一旁,朝面前负手而立的一道黑影做了一揖,“大人,我把那个贼人抓回来了。” 那人看着身形高大,气势只于短短低沉一字“嗯”中便显露殆尽。 阎哥看着在地上呲牙咧嘴缩成一团的林渊,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提醒道,“贼人,你还不快向我家大人认罪?!” “所以你家大人到底是谁啊?” 林渊头疼地问出口,他也不是傻子,这一路早看出自己是穿越了。可时到如今,他连自己穿到了什么朝代都不知道,就莫名奇妙当了这个替罪羊,气得他真想干死老天。 那道黑影听这话静了一静,随即上前几步走近他,自暗色之中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相貌。 “哦?你不知道老夫是谁?” 他顿了顿,低声轻笑,“老夫名满天下,还真是第一回见到说不认识的人。告诉你也无妨老夫乃洛阳之主,大秦前相,文信侯吕不韦是也!” 躺在地上的林渊剧烈弹跳一下后趋于了死寂。 他僵硬着身体无法思考。 吕不韦 有毒啊,他穿越回了两千多年前的秦朝???!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1本章赵迁c赵嘉c韩仓c郭开乃是真实人物,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2历史细节有过参考借鉴,不妥之处还望指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这个顿弱明明不弱 却说林渊正大脑飞快消化着一切,吕不韦却已招呼阎龙上前,“东西拿回来了没有?” 阎龙恭谨呈上,“拿回来了。” 吕不韦一手拿起那棕皮封套,两端按紧铜扣,随即啪地一声打开,用另一手往里摸了摸。 似是不确定般,夜色下他皱起眉又拿起那皮套往里看了看,一时空气冻结如冰。 “阎龙,你把套子给老夫追回来了,可里头的东西呢?!” 他一声大喝,震得众人身躯一抖冷汗直流。 阎龙率先反应了过来,单膝跪下背脊挺得笔直,“是属下之错!我等追捕途中曾遇到另一无端卷入风波之人,可大人说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且属下确在这歹人身上搜到了皮套,为不多生事端一时也没想多就只带了这人回来。现在想来,这套中书信应该在另一人身上,娘的这狗贼!” 眼见阎龙愤愤地又要破口大骂,吕不韦按压眉头吸了一口气,抬手制止,“好了,此事不必多说,下去领罚便是。” 阎龙迟疑了会儿,跪着没起身。 林渊瞧着那汉子,看着人高马大皮糙肉厚的,难不成也怕受罚?啧啧 正在他感叹之际,却不料阎龙却是双手抱拳低下了头,“属下愿代其他兄弟受罚!请大人只罚阎龙一人!” 没想到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吕不韦作痛地揉揉眉心,随意抬手一扬,也算是应允了。 那阎龙起身看见仍趴在地上不起来的林渊,开口提了一句,“大人,这小子该如何处置?” 吕不韦原待入屋,这才想起还有林渊这人,转过身来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林渊如何不知这正是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脑内一转立马大喊,“我c我发誓我一点都不认识那贼匪!我只是个被无端卷入风波中的普通人啊!这衣服是他换给我的,这什么皮套也是他塞到我身上的,我怎么站着都飞来口锅” 他说着语意委屈,似是心头百般愤慨。 阎龙竖起了耳,一把将林渊从地上拎起,“飞来口锅?” 林渊一默,“你听错了,我说飞来横祸。” “大人,你看这家伙,到底”阎龙转头望向吕不韦,迟疑着请示。 这小子哪怕当真无辜,可毕竟已牵涉到此事之中,要是放了怕是会酿成大患。 吕不韦思量着,一时无话。 那时他负手而立,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就那样与荇竹倒影斑驳交错着,风吹过摇晃一地参差。 他不过就那样淡淡看着,可一眼一念间却能决定一人生死。刀刃不是杀害的罪魁祸首,权势才是。 就在林渊性命系于悬崖边缘之时,带有杀气的凝固气氛被一阵人声猝然打破。 “哈哈哈文信侯,这小子是杀是放都不妥当,以小弟之言啊,不如把他留下当个舍人,或是随便遣个差事,再不济就干养着,你这偌大吕府门客三千,多一个少一个吃饭的家伙也不碍事,然否?如此既不怕他多嘴坏事,又成全你了仁厚名声,岂不两全哉?!” 吕不韦顿了片刻,无奈摇头,“你这张嘴啊,不是也被你说成是了。罢了,就依你之言。”他挥挥手,下令道,“阎龙,这家伙就交由你看管,切勿让他平生事端。其余诸项,皆与一般舍人无异。” 阎龙抱拳,喏了声,而吕不韦突然想起什么,进屋前一个转身问道,“小子,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可有一技之长?” 林渊没想到此次非但解了性命之忧,还找着了个长期饭票,心头喜乐两眼一亮,“我叫林渊。双木林,深渊的渊,取自‘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一句!”他挠了挠头,“至于我是哪里人氏,我也不知在这乱世一直四处流浪,早不记得来处了。一技之长却是不敢多说,这长处只有碰上需要它的时机和需要它的人,方可显现出来,如今夸下海口怕是大言不惭了。” 吕不韦轻笑,“你倒是有趣。” 林渊拱了拱手,异常谦虚,“哪里哪里。” 夜色如墨浓沉之时,庭院里终是没人了,除了提着火把四处巡逻的护院,还有站在屋前守候的小厮,整个吕府都静了下来,只零星亮着厢房的几盏灯火,怕是舍人又在挑灯夜读或是对弈手谈。而此时书房内,吕不韦正和一红袍锦衣男子相对而坐。 只见那男子大约二十多岁样貌,一头乌棕长发如瀑垂落,几绺发丝随意贴在身前,内里穿着交叉对襟云白锦衣,外套着暗红矩纹宽袖丝袍,坐姿也极其随意,侧身踞坐两膝屈起,一手支撑在席上,一手青葱指尖捏着黑棋继续对弈,整个人显得散漫慵懒而放荡不拘。 “方才那小子叫什么?林渊?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呵,倒是个有灵性的。” 男子轻笑着,声音华丽如流跃于锦绣丝帛之上,高贵而又雅致,尽显豪士风流。 “那小子来历不明,留在府中我怕会是个隐患。” 吕不韦对掌白棋徐徐落下,明明已经一把年纪,却依旧眉目硬朗沉稳坚毅,身形高大如巍峨峻山,伟岸如浩荡宽江。 这也难怪,吕不韦自少时便意气风发志在鸿鹄,这十几年朝堂跌宕更是把他淬炼出了一副世事天命也打不倒的铮铮铁骨。 可就是这么个铁汉,如今也有了难以启齿的软肋,像一把已经开封的饮血刀刃,狠狠刺进他毫无防备的胸膛。留得一命在,却血溅点点,痛楚难忘。 “什么隐患?文信侯啊文信侯,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当初更是一眼相中庄襄王逆天命而改道。如今你担心什么?那个对你日渐提防的秦王,还是虎视眈眈的山东六国?” 男子挑眉,眉眼细致狭长,五官深刻立体,瞳孔如水晶琉璃澄澈精致,波光流转间涟漪泛金,似三足乌滚落人间鎏金镀火的炽焰赤羽,衬着那挺鼻薄唇洒脱神色,艳丽张扬让人不能遽语。若让平头老百姓看了,定会失声大喊样貌奇异此乃妖人!吕不韦倒是这大江南北走遍世面见惯的,再加上心志坚定,对望间丝毫不受影响,平静如初。 “如今秦赵新王并起,齐楚韩魏早就不值一提,天下大势动荡不定。我倒不担心我这早已没了官职的孤寡老翁会有什么危险,只是秦国崛起的天下霸业”吕不韦摇头叹息,“政儿一直心向于此。这王道之路上障碍万千形形色/色,我担心他走不过那些坎啊” 政儿?男子闻得差点把口中茶水给笑得喷出来,“文信侯,这秦王殿下是什么人?他要知道你这么称呼他,估计把你迁到洛阳都是轻的,恨不得把你赶去岭南蛮荒之地啊哈哈哈哈!” “从赵国邯郸到秦国咸阳,老夫一路把他从小拉扯大,情同父子非平常君臣,他唤我仲父,我称他政儿,这有何可指摘?倒是顿弱先生你,”吕不韦捋了把胡子,看着顿弱那坐没坐相的散漫身姿,摇摇头按压抽痛的眉心,“这在我府上倒还好,要是让旁人见了,怕是会说先生你乃蛮夷胡人,傲慢失礼啊!” 顿弱玩转着指尖棋子,不为所动也没回话。 “等老夫届时将先生引荐给了秦王,还望先生注意,政儿秦王他向来识人分明。只要别人礼敬,他便更礼待三分,绝不会失了分寸。” 顿弱忙摆摆手,看着有些不屑,“别c别!文信侯,我此次来洛阳只是来与你叙叙旧,对那秦王根本不感兴趣,也没想过去那rén iàn前邀个什么官职来。他看不惯我这无礼无节,我啊,也看不惯他那把自己生母迁到旧都雍城的狼心狗肺大逆不道。礼贤下士?贤明通达?”他嗤笑了一声,“不过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罢了!” 当初秦王嬴政十三岁登基上位,大权全部落空在吕不韦和太后赵姬手里。先王英年早逝,赵姬深宫寂寞空对春花秋月自然心痒难耐。而正巧吕不韦年轻时和赵姬有过一段旧情,那会儿赵姬还是他府上姬妾,生得身姿窈窕桃李艳丽,一抬袖一回眸间尽是万种风情。嬴异人一眼相中了她,便将她从吕不韦府上讨了回去,耳鬓厮磨做了一对鸳鸯夫妻。赵姬想着老qg rén眼下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这朝野上下没有一个不听吕不韦话的,如若他俩再搅在一起,想必也不会有人敢嚼舌根。只是三番五次试探之下,吕不韦却始终规规矩矩对她敬而远之,口口声声她是政儿的娘是当朝太后,言语间竟生出了几分生疏来。赵姬对他不满,怨气却无处可撒。 而吕不韦这人,做事圆滑融通,向来待人处事滴水不漏。他不想赵姬心生暗恨祸及自身,便托人找来一阳/物可转动木轮的巨/根男子,装成早已去势的太监送入太后西宫,那人便是嫪毐。也就是后来让吕不韦后悔莫及的——“文信侯”。 赵姬得了嫪毐如枯木逢春干土润泽,两人颠鸾倒凤日夜欢/爱,那嫪毐因受宠爱得了官职封爵赐地门客千余人不说,最后还哄得赵姬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还言说如今秦王渐长却没什么作为,不仅夺不回吕不韦手中大权,还让她这个太后干预朝政步步维艰。倘若另立这新子为王,一来婴孩年幼,他们二人把持朝政便能更长久些,二来也可以把这新王培养成吕不韦争锋相对的工具,而不是嬴政这般与吕不韦若即若离似亲似疏。 这是这场叛变,掀覆了秦国的天。嬴政的能力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他雷厉风行地调来了咸阳令蒙恬手下的蓝田大军,当场将这场叛乱幼苗扼杀在了宫殿的冀阕前,那两个裹在棉被中的婴孩更是被他毫不留情地下令摔死,就死在赵姬和嫪毐面前,血流了一地。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吕不韦才发现,他一直注视着的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 那场行动,嬴政问都没有问过他。 从来朝野大事事事向他征求意见的少年,看着一地血色,看着血色外怔怔的他,神色冰冷暗郁,抿着唇始终没说话。 也就是在那时吕不韦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和嬴政。可能回不去了。 嫪毐最后被车裂处死,他的门客也尽数被赶去了蜀地房陵——一个荒芜潦倒尽是高山峻岭的瘴疫之地。赵姬被迁去了堑壕纵深濒河绕水的雍城,而他吕不韦,那个君王心中的始作俑者,也被迁到了这河南洛阳,下令终生不得再回咸阳。 嬴政对生母赵姬的这一残酷做法迎来了六国的指责与众怒。山东六国向来自诩尊贵,是华夏礼仪初始萌生之地,而那秦国地处关中,乃是蛮夷西戎,向来粗暴无礼。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他们讨伐着,斥骂着,一时间人心皆竞相背秦。 而顿弱所说的,正是吕不韦所担心的。只是他上谏了两次,都被远在咸阳的嬴政给驳了回来,只说他在洛阳就好好养老,别再为朝事费神劳力。 窗外风雨正晦,吹刮拍打在那雕镂木窗上,雾霭烟深,似不知何时才会黎明破晓的暗冷永夜。 吕不韦收回那怔怔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桌案上这一局残局,静默片刻终是声音低哑地说了最后一句。 “老夫活到这岁数,生死早就看淡。只是政儿还年轻,老夫实在不放心。顿先生为我摆脱六国纠缠提出了小策”吕不韦直身跽坐,眉眼间满是肃穆郑重,满是诚挚恳求,“还望先生,能助政儿,助秦国一臂之力,给他提出真真正正的王道大策,助这大秦长立久安啊!” 那为了大秦费劲一生心力的男人最后朝顿弱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做了三揖,长叹间双眸沉着隐隐的酸涩,像老来浑浊的泪滴。 “我吕不韦在此谢过了。” 夜深了。噼里啪啦的灯油也快燃尽。 一切又归于了沉寂,风声悄息。 晗光烁动,终是破晓而临。 西厢房那边。林渊奔波了一日好不容易在这吕府里得了个落脚地,一沾床便立马呼呼大睡睡得天昏地暗,第二日外头鸡鸣破晓他也装死般两耳一捂继续睡了过去。 直到他被阎龙扯开遮光帘栊从的床上一把捞起,“这都几更天了,你小子还睡?!” 阎龙声音粗犷,这么一大吼直吼得林渊耳膜发颤一阵生疼。 “不是说干养着吗,这大清早的起来我也没事干啊!” “养个屁!” 林渊被阎龙举在半空,两腿蹦跶晃了几下,那细胳膊细腿的模样真是看得阎龙就来气。 他重重一哼就松手将林渊摔在了冷硬的床上,“起来!跟老子去官府。” 起来就起来,摔他做什么?当跟他一样是铁人啊! 林渊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抬起眼一脸不悦,像小兽露出了细细的獠牙。 “你带我去官府做什么?” 阎龙被林渊磨磨唧唧地给弄得火气蹭蹭上涨心头烦乱,他一把将林渊拎起扛在肩上破开门大步往外走去。 “去官府还能做什么?你他娘是野人是鸟不做登记啊?!干养着你你当养空气呢?!” 林渊被紧紧箍住,扭动挣扎如蝼蚁怼泰山,不堪一击。 “大哥,空气没我重啊!你扛着多累,你先放我下来啊” 真是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自己离那安稳的小厢房越来越远,而刺眼的天光清亮亮地如水打在他身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知道。 他穿越秦国的生活,开始要正式操/他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顿弱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这个魏缭像大表哥 林渊跟着阎龙上了宽阔明亮道无遗灰的洛阳大街时,看着清耀如水的淡薄阳光轻盈跃在屋脊上砖瓦上,照得一地树荫绿影婆娑摇动,大脑有过片刻的失神。 他跟着阎龙走过两旁的工匠作坊,大白天便已从里头传来了敲打铜铁的铮铮之声,丁零当啷的,带着金属特有的清脆激越。而布局在作坊旁边的,是封闭的住宅小区“里巷”,垣墙高有七尺,和一般人差不多高,也足够令人爬墙翻越。垣墙将那些低矮房舍一圈围起,靠墙处还种着一排桑麻,绿枝掩映,茂叶肥厚。里巷大门由一个“里监门”看守,林渊远远地看了眼,是个阴沉高大的男人,阎龙看他东瞅瞅西瞧瞧一脸稀奇的,只当他真是山上的猴子下乡入城,粗声粗气地解释着,那里监门平常要负责早上开门,晚上关门,特殊时刻还要防火防盗,通常都找些徭役服满后无家可归也没事干的男人来做活,自然戾气重了些。平时只要别惹他们,一般也不会起什么冲突,各管好各的事就好。 林渊想着,这放在现代不就是找了个刑满释放的囚徒来看大门当小区保安?恐怕还没来得及防火防盗,就得先防保安了啊。 走了一路,阎龙对林渊虽然没什么好脾气,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着。 林渊也是他从口中才知道,这一年是秦王政十一年,历史上大名鼎鼎却也遗臭帛简的嬴政还尚未一统天下自称皇帝,他还只是个王,此时的秦也不叫秦朝,而叫秦国。 蓄势待发要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的秦国。 “那前面就是官府了,里头的官吏老子都招呼好了,等会儿进去后,他们会给你登记身份,所有问题记得如实回答,要敢耍什么花样老子剜了你!” 阎龙双眼瞪大如铜铃,一脸横肉衬着那早已结痂的骇人刀痕,让林渊看着眼皮一跳一跳。 “不是大哥,我能被养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玩什么花样?” 阎龙听此从鼻里哼了声,上下打量着看起来一无是处的林渊,“原本你没有照身,来历不明,按秦律我吕府不该收容你,否则将同罪处置,将阳(注:游荡罪)c赀甲(注:罚一套皮甲)c罚城旦(注:修城墙的囚徒)”阎龙一个个列数着,盯着林渊的神色沉沉浮浮有些复杂,“要不是大人有些权势,你根本无缘留在我吕府,也无法当个食客。只是说到底,是我阎龙抓错了人带你回来,你既留在府中,我便是你的负责人。你一言一行都与我有着干系,倘若你犯了什么事,我也得一道为你担责。” 他最后伸出粗糙厚实的大手,用干燥的掌心拍了拍林渊的脑袋,每一下都带着沉重的力量,拍得林渊哭丧着脸,大哥他没练过铁头功啊! “记住,安分守己,对你对我都是幸事一件。” 林渊努力挣扎着从他手下将自己受苦受难的头颅给解救了出来,他一脸郑重地回答,“阎大哥你放心,我肯定听话!你等着,我这就进去砸了官府!” 说罢还不待阎龙一脚踹上来他就一溜烟跑得飞快钻进了官府大门,直奔里头而去。 阎龙看着林渊那动如脱兔的身影,半晌才低低骂了句,“臭小子。” 却说林渊进了官府大门,两旁是偏房,中间是正厅,后头是县令县丞居住的大院子。 正堂里边灯光有些昏暗,高榻上摆着张几案,下设两席,旁边竖立着琉璃雕镂云纹桂木烛灯,火苗摇动如簇簇星花,跃然进来人的眼里。 县丞(注:令是一把手,丞是二把手)章造人正皱眉看着手中木牍,旁边立着两三小吏或是替他研墨,或是一道处理公文。 “你就是阎龙所说的林渊?” 章造人抬头,正是三四十岁的年纪,脸上饱经风霜褶皱纵横,一双眼倒是如刀刃锐利无比,清亮而冷漠,像碧沉的冰水。 “是,在下林渊。” 林渊笑时露出了小小的虎牙,看着吉庆喜人。他照着阎龙先前向吕不韦作揖时那左手在外右手在内的姿势,朝章造人拜了一吉拜。章造人倒没怎么在意,只瞥瞥林渊,然后招呼小吏关上正堂的门,冷淡道,“tu一 yi服。” 哈?! 林渊懵在原地,好端端的tu一 yi服做什么? 这已是他穿越秦国后第二次被人叫tu一 yi服,想起第一次的阴影,林渊仍对那乱扔锅的家伙气得牙痒痒,不由拢紧了前襟,眉尖上蹙微微防备。 章造人不愿浪费时间,神情带着些不耐烦。他无言一挥手,身边小吏便三下五除二拥上前去将林渊扒得精光。“不是,等等,那儿别扯啊!疼死了,我来!我自己来!”林渊被拉扯着,声音带上了丝哭腔,最后只能无奈妥协投降。 他亲手自己把衣服褪尽了,没敢看那县丞,“大人这是做什么?” 章造人倒是没回答,只叫他转了个圈,瞥了几眼后便一边发声一边招呼小吏在竹简上落笔写下几列字:“洛阳郡大男‘林渊’,面貌白嫩,脸型椭圆,身体健康,没有胎记,高约七尺七寸,原住深山,现为吕府门客舍人,品行端正c没有劣迹,个人财务情况不明。” 说罢,那竹简同时也写罢。小吏轻轻吹了吹墨迹,待字迹风干后上前将竹简递给林渊,章造人也挥挥手赶人道,“好了,这就是你的传(注:音同转),拿着你的照身走人吧。” 林渊一边歪歪扭扭地穿戴着那繁复的衣裳,一边低声嘀咕着秦国才多少人洛阳才多少人,这县丞不过是个副司令,怎么看起来公务这么忙。 那时他不知秦赵燕已进入战火连天的纷争之年,洛阳位于秦魏韩楚的交界地,人流往来多生衅孽,那县令大人已经忙趴下卧病在床两月,事儿全堆到了章造人这县丞身上。 等林渊拿着自己那木牍走出官府大门,只见正午高阳天空白亮,那阳光跟盆里的水一般不要钱地投洒下来,刺得人眯起眼快睁不开眼睛,身上每处□□在外的皮肤仿佛都带着蒸腾的热度。而阎龙还在那城中河旁的树荫底下等着,一手持剑一手环胸,口中还叼着根狗尾巴草,脸上落下道道如豆滚大的汗水,滑进他的领襟里湿了一片。 林渊以为阎龙早走了,没想那人还等着。他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去。 “事情办好了?都登记好了?” 林渊摸了摸怀中那的竹简,点点头,“他就在木片上写了几个字。” “这玩意儿你可得小心收着,千万别丢了,以后出关进关出城进城都得查验照身,要是一经发现没有照身却逗留秦境,你就等着被罚隶臣或黥为城旦吧。” 阎龙一边拉着林渊在一排树荫底下走着,一边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以示警戒。 “这是什么?”林渊摸摸后脑勺,停下脚步在那人身后做了个鬼脸。 阎龙眯起了眼,“我大秦律法万千,稍有不慎便会量刑受罚。那隶臣c城旦是最低等的劳役刑,隶臣是入私奴籍贬作奴隶,那城旦是当苦工去修筑城墙,其他肉刑死刑难以论数。山东六国都说秦法残酷,不过毕竟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这几百年秦国靠着商鞅那套秦律变得多强大你也看到了。像什么偷盗者处以劓刑断手断脚乃至死刑都有,包庇者同罪处置,这么些年秦国的盗案就没怎么犯过。还有那什么‘弃灰于道者处以黥刑’听着苛刻,不过这么些年因为弃灰而被抓起来的人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大家都守法,巷里都安定,你说这样子不是也挺好?” 林渊看着阎龙折下柳树枝条随意挥舞着,心头一时起伏难言,“法律是该用来约束,而不是用来惩罚。”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一直都在反复重申着秦法严苛,秦皇残暴。 可他却忘了,任何时代的产物都得追本溯源看它的背景。 以现代人的眼光回望过去,哂笑评价间也不过是雾里看花。 战争年代,要么存活,要么灭亡。 强大才是真理,宽容不是道理。 阎龙带林渊绕过了那几个官营作坊区,便到了洛阳市坊,里头碧瓦飞甍琉璃檐顶黔首往来格外辉煌热闹。 “这市坊啊,分里头和外头。里市全是老秦人自己开的,食物衣料那都是地地道道正正宗宗的!”阎龙提起这时,眉眼间带着抵不住的自豪,嘴巴都不受控制地咧起,凶神恶煞的面庞竟露出了几分朴实明朗,“那外市啊,掌柜的都是些山东六国的大商人,秦国现在蒸蒸日上了,他们也想着来这儿捞笔钱赚。要我说他们那儿的店啊,豪奢虽然豪奢,但还是没老秦人的有味道,他们卖的哪是商品啊,不过是店面罢了!” 阎龙摇摇头,伸出胳臂一把捞过林渊,难得好言好语了一次,“走,老子带你去尝尝老秦人开的那家浮生楼,真是浮生的美味都被它给做遍喽!” 林渊小胳膊小腿的根本挣扎不了,就这样被阎龙半搂着踏进了浮生楼。檐下挂着长方形白灯笼,随风飘荡,上书联语,不过那些字林渊看不太懂,只大概猜测出是客栈用来招揽客人的话。里头墙壁土筑,不过好在宽敞,地上砖瓦铺了层实木,头顶上架着几根檩椽,旁边是高高的细木楼梯。 进去后林渊脱了鞋子,稍微提起两侧衣裳便露出了底下的白裤袜。他随着阎龙走了几步,走到窗台旁的桌案前,在蒲垫上以十分别扭的姿势跪坐下。阎龙他们一个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倒是不觉得难捱,可他一个早就习惯坐椅子坐凳子的现代人这会儿跪得又酸又麻,膝盖也泛痛,直让他叫苦连天忍不住。 阎龙招呼来看着才十二三岁的年轻小二,吩咐道,“给我上两碗米粥,三盆脍肉,酱要你们家特制的那椒酱,再来一大锅葵菜羹,煮得熟些!这位小兄弟还是第一次来浮生楼,你们可得好好招待啊!” 阎龙看着是这儿的常客,小二笑嘻嘻地就应下了,掀起帘子去后院厨房大声喊着。 林渊听着阎龙报的那几个菜名,咂咂嘴有些愁眉苦脸。 感情是这家店没什么招牌特色,还是这阎大哥银两有限买不起好吃的? 说好的古代标准套餐“二斤牛肉一壶酒”呢??? 林渊一边想着一边又觉得两腿开始芝麻点儿跳一阵泛麻,他实在受不住,便将两腿抽出伸直,挺放在桌案底下。 阎龙一瞥立马瞪圆了眼大喝着,“你做什么呢?赶紧给我坐好,还有没有规矩?!” 林渊哭丧着辩解,“我山窝窝出来的本来就不识规矩,大哥你就放过我吧。这坐得实在难受啊。你你不知道,我这腿有些风湿,风湿就是c就是有湿气。我这腿折不了,一折就痛,得平放着才好受。刚才可疼死我了,针扎一样疼呜啊” 他这般挤眉弄眼编得声泪俱下,坐在旁桌的一位黑篷男子却是轻轻噗嗤笑了声,声音虽轻却还是被二人听入了耳。 林渊直想有什么好笑的,他蹙着眉撇着嘴,扭头一看却是怔了怔。 那人身披深黑斗篷,遮盖了大半身形,只从一截袖子里露出了握着三角铜杯的苍白手腕,皮肤惨白到透明,隐隐还能看见里头青色血管的脉脉流动,手指细长没有多少肉,显得骨架宽大,突出了一根根瘦柴般硌人的骨头。 魏缭的笑意尖锐而又冷淡,他转过头去看着林渊,斗篷帽檐下是病态苍白到极致宛若绝症之人的瘦削面庞。像是死神的傀儡。 他那两只大而无神仿若明珠蒙尘的眸子就这样晦暗地盯着林渊,话语直击心神,“你在说谎。” 而林渊忘了反驳,望着那人样貌极为惊异地失声喊了句。 “大表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尉缭是真实人物,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请收看舌尖上秦国 林渊其实向来对脸不太感冒,也不是什么颜粉。但是旁桌那家伙的面貌真的像极了他现世的大表哥。至少得有七分相像。 五官精致却又冷淡,一双鹤眼黑白分明修长圆润,薄唇伏月没有血色微微下垂,衬着那霜凝般的肤色,整个人如从清雪里脱立而出,带着两三分孤傲冷峭。 林渊屏紧了呼吸。像,真是太像了! “大表哥?”魏缭提起弧度锐利的唇角讽刺一笑,“我不认识你。” 林渊直直盯着他,目光似带着真实的粘度。“你这位兄台,你叫什么名字?” 魏缭细长手指握着手中铜杯,抿了一口酒酿甜浆液,背脊挺得笔直,收回眼没有再说话。 林渊憋了一口气又结结巴巴地试探问他,“你真的不认识我?你知不知道林深?” 那人没理他,反而径直拍桌起身,语意寡淡地说了声,“小二结账。” 魏缭从腰间掏出了九钱,塞入了一撩帷幔从后院应声走来的小二手里,林渊依旧目光不舍地紧盯着那人背影,轻声嘟哝着“不就多问了几句嘛” 就在这时,客栈口迎面走来了身姿纤细头系黔布的粗衣少年,两眼没抬就和身着宽大斗篷的魏缭相撞而上,那少年捂着头哎哟了一身,魏缭却是直直后退了几步,注目着身前短襟少年,顿了顿后一句话都没说就绕道前行。 “还真是个怪人。” 林渊下着结论,摇摇头叹了口气。 “客官,你们的米粥c脍肉还有葵菜羹来喽!” 就在这时,小二用汗巾托着两盘子一大碗小步上前端了菜,还呈上了两漆器耳杯,“这是我们浮生楼的花椒酱和醯料(注:音同“息”,古代的醋),二位慢尝哈。” 林渊夹着手中的红木筷,面色青青白白的有些下不去手。 那米粥就是拿粟谷和水煮在一起泡了泡,脍肉就是生肉切片,通红通红的还带着细密血丝。至于葵菜羹更是凄凉,拿冬苋用水涮涮烫熟了后,混着野菜草叶制成的粉浆勾芡成了一大盆菜羹。 林渊提着筷子,很想给点面子,但实在下不了手入不了口,一脸欲哭无泪。 这根本不是客栈,是贫民窟吧?! 阎龙倒没怎么在意林渊表情,一把夹起葵菜蘸蘸醯料,吸溜地嘬入嘴里畅快恣意地大嚼着,“嗯浮生楼的就是好吃啊!” 林渊两眉都耷拉了下来,他学着阎龙的模样夹起一根葵菜,又放入小杯里蘸料甩了甩,最后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嘴里。 “唔?!!” 他立即瞪大眼两眉紧皱皱出了个死结,这所谓的醯料根本就是醋啊!这葵菜黏黏滑滑软软腻腻的,吃着别提有多怪了好吗! 眼看阎龙又津津有味地啜了口小米粥,夹起生肉就蘸着花椒酱往嘴里塞,林渊面色沉沉浮浮的,有些复杂,“阎大哥这儿就没有些嗯,比如西湖醋鱼,三鲜虾仁,叫花鸡这种大名鼎鼎的菜色吗?” 阎龙见林渊没动几口,便秉着不浪费的原则又猛吃了几片脍肉,一小桌菜被他风卷残云般袭荡了大半。 “你说那些是什么,没听过。” 林渊寻思琢磨着小心开口,“那包子馒头有没有?就面粉发酵里边夹着肉馅的,再不济只有面团没有馅也行。” 阎龙瞥了林渊一眼,粗声粗气地干脆回道,“没没没,都没!咱们老秦人最好朴实,吃的不讲究,管饱就行!” 林渊饿了一天,对着这桌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后是拌着小二呈上来的麦芽甜饴浆才将就着填胃喝了小米粥几口。 也就是这顿饭絮絮聊着,林渊才知道此时的秦国菜色少得可怜。不过不止老秦这样,山东六国皆是如此。春秋战国疲于战争厮杀,百姓能活命温饱已实属不容易,哪有闲情闲钱闲工夫去研究些吃的穿的?就这些看着简便寒酸的菜色,也是这几年局势稳定后慢慢研究出来的。 要喝茶,对不起这会儿还没有,还得再等几百年才行。酒有是有,但上等的清澈好酒一般平头百姓喝不起,只有王室贵族才能随意把盏。 《周礼》中就曾明言过三酒,分别为事酒c昔酒c清酒。 事酒较浊,乃有事而饮之酒,精酿熟了即可开饮。 昔酒较清,乃无事而饮之酒,类同今日白酒,冬天酿了得到春天才能熟。 清酒至清,乃祭祀之酒,冬天酿了得到来年夏天才能熟。 一般的黔首平民,只有逢祭祀等重大时刻才能饮好酒,要随便喝甚至还会被官府查罪。他们日常喝的是用黍蒸饭酿成的酒,杂质多,味道甜,度数低,酒性不烈,被称为“浊酒”,这是家家户户都能酿都能饮的低级酒。 肉类的选择倒是多一些,除了牛肉太尊贵一般只供皇家享食,其他鸡猪羊狗兔鸟鱼鹿都是有的,只不过没得炒,大多要么蒸要么煮要么烤要么煎,又或做成肉酱肉干拌着饭吃。 至于主食和蔬菜,也是农田里再普遍不过的五谷五菜。 五谷乃稷麦黍菽麻,平常人家多蒸麦饭黍饭豆饭,香软精细的白米饭在这会儿连个祖宗影都见不到。 五菜是葵菜c霍菜c韭菜c野菜c瓠瓜c薤头,类似土豆c茄子c南瓜c黄瓜c西红柿等食材在这会儿还没移植栽种过来。 蔬菜大多都是用开水烫一烫平淡无味地吃或者蘸着调料入口,倒油爆炒满足重口味人士的烹煮方式此时还茫茫飘荡杳杳无踪啊。 说到调料,据阎龙的,他们只有咸酸辣甜四种口味。酸的有梅子酱和醯料,辣的有姜c花椒,还有茱萸,至于甜料,更是有用蜂蜜和麦芽熬成的饴浆。那咸嘛自然是盐,不过这个年代盐比金贵,更有言“得盐者得天下”,穷苦百姓就别想着尝一口了。 酱油?味精?糖精?添加剂?防腐剂? 不存在的。全都不存在的。 这会儿没有舌尖上的秦国,只有刀尖上的秦国。 林渊听了浑身打颤,他咬咬牙寻思着到时候就算不被卷入风波害死也要饿死啊。不行,等空些时候他一定得研究些吃的出来。虽然他没多少厨艺但至少味觉审美还是有的。 “阎哥,不好了!你家那小子又惹上事了!” 就在两人小食这会儿,从外头跑来了一人,弯着腰喘着粗气大喊着,满脸都是豆油般滚落的淋漓大汗。 阎龙一听立马紧张起身,眉头皱得紧紧的,“怎么了?” “阎乐又跟几个混小子打起来了,官府那边已经派出衙役,趁人还没到你赶快去看看吧!” 来人正是阎龙家的邻居,阎龙因有个阿弟,再加上平时在吕不韦身边办事工钱还不错,就没选择住在吕府中,反而在洛阳另置了一处房产。 阎龙一把抓起卸在桌案上的大刀,沉着脸快步匆匆地往外走。 “哎等等,阎大哥我可没钱付账啊!” 正尝试着生肉蘸醋这一新鲜吃法的林渊停下了嘴,伸手摇晃大喊着。 阎龙随意掏出了一把串好的青铜币,啪嗒一声直直地扔到了桌板上,“剩下的就当送你了。” 林渊拎起沉甸甸的青铜币还没来得及开心咧嘴,却不料就见正跨腿出门的阎龙又被先前那头戴黑布面容秀气的少年猝不及防一把撞上,比碰瓷还要一碰一个准。 林渊先前只是远远一瞥没在意,这回却是眼尖地瞅见了一切。眼看少年弯腰说了声对不住就提腿要往外走,林渊立马小跑过去一把死死拉住少年手腕。 “喂?你做什么!”少年极为反感地回了头,两眉挑起满是怒气,手腕也使劲甩着想要挣脱林渊的桎梏。 林渊见阎龙疾步匆匆的知道肯定叫不回那家伙,便甩手付了账然后拉着少年出了客栈拐进一条小巷当面对峙着。 “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 那少年脸上最为出挑的无疑是一双浓眉大眼,眉色似用石黛涂染过,深暗如墨。那双杏眼更是眸若点漆如水盈盈,虽说肤色不甚白皙细腻,看着就像在关中风吹日晒的,不过胜在嫩滑紧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焕然活力。 少年没好气地推推他,想把发红的手腕给抽出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东西了?故意诬告可是要治罪的啊!” 作为个被科普提防了现代骗术这么多年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林渊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没有一丝犹豫地紧攥着那人,“你这套路太低级了,我想不看出也难啊。我大哥说秦国对偷盗惩治很严苛,轻则流放,重则黥刑劓鼻罚为城旦。你要不想被我移交给官府,就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我心情好没准大发慈悲放你一条生路。” 少年气恼地一跺脚,鼻翼一翕一动,“谁要你发慈悲了?我告诉你啊我这叫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你要是有点善心就放开我,别妨碍好人做好事!” 彼时天色流金彩云织羽,沉暗下来的光幕被谁信手的一拈火给点燃,铺荡迭卷地层染开来,辉煌朱红混合着刺目橙金,氤氲开一抹瑰丽秀奇的晚阳晖色。 林渊被那少年给逗笑了,“你先前还说不要我发慈悲,这会儿又要我有善心了?” 少年咬着唇有些恼羞成怒,他眼看时值傍晚人流往来巷子口也多了些好奇看热闹的人,不由瞪大眼中气一吼,“看什么看!再看挖你们眼珠啊!” 倒是泼辣。 少年两腮鼓鼓的,眼看再僵持下去事情就要大发,只好很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叠竹简册和少许贝币,恶狠狠地塞到林渊手里,“这会儿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你年纪小,还是别走歪路的好。”林渊掂了掂手中之物,小心放入怀里打算等会儿还回去,他一边松开少年手腕,一边嘱咐了几句。“侠气和意气可不是一回事,小心你的自以为是反而帮了倒忙。” 少年圆乎乎的双眸剜了他最后一眼,似是极不想听这种老生常谈的管教,嘟起的唇带着些许怨气,“坏家伙,不要你管!” 他说罢就足尖一点借力蹬腿飞檐走壁而去,风声呼啸,刮起尘土吹了林渊一脸。 他怔怔地吐了吐了口中干燥粗糙的灰砾,抹了抹脸上薄土,转身无奈往回走去。 就在天光欹斜暮色昏沉的这时,迎面走来了黑衣斗篷的匆匆一人,眼看快要撞上,林渊急忙后退了几步,一抬眼神情满是诧异,“是你?!” 正是先前那孤僻冷傲不留情面的旁桌客人。 而原路折回的魏缭没想到会遇上林渊,眸光闪烁一动,当即便将他拦在了路口。 “喂,你从浮生楼里出来,可有看到过一册书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不是冤家不会碰头 书简? 林渊抬手摸了摸鼓鼓的襟口,清了清声后笑嘻嘻地说,“看倒是有看到过,不过” 难得能让目中无人的这家伙主动开口搭话,林渊有意戏弄一下,眨了眨眼,“我可不叫喂啊。” 魏缭抿着唇没什么神色地盯着他,瞳色幽深似不见光,“把东西还我。” 林渊从怀里掏出那少年递还给他的厚重竹简,紧攥着小心晃了晃,“你说的书简可是这个?” 魏缭面上终于有了动静,神色一变跨步上前就想拿过,却不料被林渊一个侧身给躲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波涛起伏,“此物对在下极为重要,还望公子能归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林渊本就不打算故意为难,摸了摸鼻子,“我也不需要你重谢,只需你唤我声名字。我不叫喂,我叫林渊。双木林,深渊的渊,意寓‘临渊’。” 魏缭淡眉一挑,凉薄唇中就吐出了压抑至极的轻声几字。 “林渊林公子。” 林渊听得,两耳轻颤一动。他本就是因为这家伙的爱理不理心中堵了口气,这会儿气消了,也就没了心头块垒。他喏了声就把串联起来的书简递了过去,余光一瞥见得上头落笔了三个工整细致的大字,林渊看不大懂,只觉美观虽美观,可像蝌蚪一样弯弯绕绕,反而没简体字简洁明了。 眼见那家伙拿完东西松了口气,林渊没多想便转身打算去找阎龙把他被偷的钱币还回去。 却不料还未踏出一步,便被身后之人一把握住了手腕,是细腻苍冷的温度。像触碰了雪砌的软玉。 “等等。我说了,会答谢你。” 魏缭沉着声,面上表情依旧落落穆穆眸沉青霜,可却极为难得地朝林渊作了一揖。 “在下魏缭,还请林公子移步客舍小叙。” 这个年代的文人墨客宦海名士,最讲究的不是铜臭权钱,而是一个礼字。 礼与名声挂钩,很多时候反而凌驾于才情灵慧之上,是评判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志。 孔子曾高言“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虽则儒学的仁道教论并未被六国重视采纳,可华夏自古流传下来的“礼”之一字却成了这个时代治国治人的一大利器。 但凡有些名声的,无不以有礼而自傲自居。 知恩图报,也是此理。 暮色远斜,万丈霞光不再流金溢彩恢宏跌宕,反而收敛起了织羽般的瑰丽云翼,一点点地沉进了暗河悄无声息的涟漪之中。散工后熙熙攘攘回了里巷民舍的人流开始稀疏了起来,大街上寥寥的映着一两点行色匆匆的路人,像街头飘荡摇曳微小至极的渺渺火光。 魏缭引着林渊进了浮生楼的后院屋舍,对一头雾水的小二低声说了句,“再续住一晚。” 听起来像是他本打算今日就走的样子。 林渊虽然从小被教育不能随便跟个陌生人走,也清楚这个魏缭看起来不太像个好相处的大善人,可看着那家伙和自己大表哥极为相似的面孔,他到底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快步跟了上去。 里院灯火磷磷,屋舍有高有低,在黑暗中像巨兽的背脊般参差错落着。林渊踏着嘎吱木板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两眼四处打量着,楼上墙壁彩绘雕刻了一副天女下凡的画像,桃红嫩艳的花瓣刚好是用实物粘上去的,栩栩如生外多了一分雅致情趣。墙角的漆器灯柱泛映着昏暖的光,灯盘上插着一根烛钎,外边罩着彩绘雁鱼的弧形屏板,可供挡风挡烟和调整光线,细节精致可见也是哪位名匠的大手笔。 魏缭打开了门,点燃了房中的两盏回雁灯,一室摆设顿时明堂起来,地上铺板,硬榻上放着一张棋枰,旁边立着道山水泼墨弯折屏风,灯烛旁还坐落着案几和几箱书箧,屋子宽敞却也显得有些空荡,是大凡客栈都有的标准配置。 林渊见魏缭面无神色地在案旁跪坐,咬咬牙也小步过去屁股贴脚地一坐而下。 “敢问林公子是在何处拾得这书简的?” 林渊想了想那少年,心思几转还是打算先瞒下不报,给那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半真半假地随意说道,“就在客栈门口的角落里。你还说这玩意对你很重要,连它掉了都不知道,下次再走那么急要没我帮你捡着你还得去哪找呢?” 魏缭瞳仁圆大看着就似深不见底的墨石,衬着那冰冷苍白的肤色,紧盯着林渊时让他有种被毒蛇信子粘腻湿滑游走而过的错觉。 林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总觉那眼神明明没有多少兴致光彩却能刺入胸膛把玩剖析着他有些不安的心脏。 魏缭挑起轻轻一笑,最后却还是收回了眼。他看得出来,林渊在说谎。 可他不打算戳破。 是捡是偷他不在意,不过这个满嘴谎话的骗子在玩什么花样他倒很感兴趣。 “话说,你那木片上面写的三个字是什么?” 魏缭给林渊倒了杯凉水,林渊饮了口后终是没忍住地抬眼问他。 那人把转着手中木杯,眼神似比杯中水还要温凉寡淡几分。 “尉缭子。” 这名字听着倒有些耳熟。林渊琢磨着。 魏缭淡淡答了句,眉眼间没有半分情绪,转过了话题,“你不识字?” 林渊想起他俩刚照面时的场景,眨眼戏谑一笑,“我可都说了我是山窝窝里出来的,哪认得几个大字?” 魏缭摇摇头。“临渊”既可解为立万丈沟壑,也可解为池中之物垂手可得。此人父母既能给他取出有这般意境的名字,想必不是等闲人士,也绝不会放任自己孩子大字不识。 这家伙,从里到外都透露着股奇异。 “你说你要答谢我,那到底要答谢什么?” 林渊不指望魏缭一个谢礼就能让他平步青云走上人生巅峰,他也觉得这样飞来的馈赠太不踏实,是故对那所谓的答谢只抱有好奇,却不带多少期望。 不料魏缭抿了口杯中水,抬起的一眼波光重叠意味深长。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这家伙以为自己是阿拉丁神灯吗? 林渊无声笑了笑,眨了眨眼。 “那我要今后顺风顺水!” “这太难估摸。” “那我要我仇家断子绝孙!” “这太缺德。” “那我要长命百岁!” “” 魏缭默然,“那还是让你仇家断子绝孙吧。” 长命百岁代价太大。断子绝孙 缺德就缺德吧。 反正他魏缭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人多求大富大贵,你怎么不求?” 魏缭起身时,淡淡问了句。 “我自己就可以大富大贵,不必求。” 林渊笑时有一二颗虎牙,那话听得魏缭一顿,差点踉跄。 他回头无言地望了林渊一眼,最后踏入屏风后,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 林渊托着腮,没怎么把那人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戏闹。 笑话嘛,神要这么好遇上,就不是神了。 房角放着一盆水漏,滴声轻微,像流曳着时间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魏缭终是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像极了脆弱的瓷器。 “你要记住” 他声音低而失力,林渊起身想扶,却被魏缭抬手制止了。 “我并非能给你什么,只不过指条路罢了。” 两人对视于一瞬。 “你所求的,顺其自然便可。” 林渊愕然。 等c等等 这什么意思?? 难道那家伙真有什么神技刚去施法了? 他开玩笑的啊! “喂你” 没待林渊细问出口,就在这时,沉寂的后院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动静。 听着并不惊天霹雳火急火燎,但带着股雷厉风行的急促,就像一道啸寒利风从枝头刮落了沙沙树叶,汹涌着无声的力量。 魏缭几乎在那刻面色猛然一变,起身将两盏灯火熄灭,房间顿时沉暗下来被浓墨漆夜所淹没。 林渊刚想出口问怎么了,却在眼前衣角翻飞的暗色惊惶中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 他瞪大了眼,可肩膀也被魏缭箍住,动弹不得。很难想像那般瘦削单薄的人会有如此强大的劲力,捂住他嘴的那只手也是凉到极致,玉簟丝帐般的孤冷温度,是夏夜里的慰藉,却是冬雪里的刺骨冰寒。 林渊慢慢安静了下来,鼻间所有呼吸都扑打到了那人手上,化为温热雾气,湿了掌心。 他不知道魏缭在提防什么,又不好出声相问,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细长眼睫刷扫过那人横亘的指节,惊得手一颤下移,将他捂得更死。 “嗒。” 林渊有些透不过气,正打算小小挣扎下,却不料这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轻而有力,踩在灯火透亮的廊道上,在花纹镂空的细木大门前映出了两道黑影。 犹如鬼魅,夺人呼吸。 身边人的手似是更冷了几分,覆着层细细的水珠,不知是他吐息的热气,还是紧戒下的微汗。 林渊无声地睁大两眼,看着那两道黑影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自门前走过,每一步似都踩在心尖上,挤迫着所剩无几的空气。 一漏又一漏。一声又一声。 时间仿佛冻结,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终是从门前走过,消失在茫茫视线里。 林渊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跟着掉了下来,他实在是被上回那卷入风波给卷怕了。 这年头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他可不想再送死。 魏缭松开了他,由他轻喘着缓过气,呼吸声在幽暗里此起彼伏。 林渊擦擦额上冷汗,刚想问魏缭到底怎么回事,没想转头刹那就被那人一根手指挡在了唇前。 昏黑间他看不清晰,只隐隐感觉那人浑身绷紧,如临大敌,可又并不带着太过刻骨的仇意。 那两道黑影终是重新走回了门前,似之前一切不过玩弄人心的把戏。 一人咚咚用指节敲了敲门,见没人回应便用刀柄对着门框,微微施力一压便用刀鞘破了门,抬步而入。 外头是月华如水烛光飘摇,里头却是暗色沉沉无声无息。 魏缭面色无异,只低低一声,“你来了。” 身披金丝斗篷腰悬玉佩长剑隐于光色交错中的那人跨过门槛,背光下终是露出了玉冠束发孤傲俊朗的面庞。 两道细长横眉如霭霭山谷里的一马平川,凌冽中带着淡薄孤峭。一双似挑未挑丹凤眼明明即视该有情,却内勾外翘神光含威气韵逼人。鼻根高挺唇色寡淡,不笑时带着阴愁冷郁,笑起来波光流转却另有一副神态。 两门大开,立于中间的嬴政从下而上看来身姿挺拔如临风骄柳,他面上并无怒色,反而温和一笑,上前几步扶起跪坐于地的魏缭,“寡人日夜急赶,终是追上了魏先生!苍天怜我啊。” 魏缭身形有些僵硬,却没拒绝嬴政的好意,起身后朝他微微拱手做了一揖,似带着无可奈何的认命,“魏缭,见过秦王。” 秦王?嬴政? 林渊瞳孔一缩呼吸一滞,这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男人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遗臭万年的秦始皇? 不,现在的他还不是秦始皇。他还只是秦王。 林渊强吸了一口气,希望能让自己镇静下来。可当他转眼看向立于昏暗房中另一人时,却浑身电击过般痉挛一颤,再也忍不住地怒目暴喊愤然而起。 “卧槽是你!你个死贼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那随嬴政而来,巍峨立于阴影中的另一人,正是当初与林渊结下天大梁子的“盗匪”—— 赵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不好啦秦王捉奸啦 林渊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朝赵高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嬴政和魏缭还没反应过来,赵高却是处变不惊地用刀鞘抵着林渊额头,制住来势汹汹的攻势。 林渊一怔,随即嗷了声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前冲刺,却是被刀鞘先快了一步,又被死死抵住额头动弹不得。 他咬咬牙,不信邪地往左边去,那刀头也跟着往左边移,挡住了林渊进攻的所有可能。 “你要有种就堂堂正正打一场,拿刀挡我算什么本事!” 林渊怒目鼓睛咬牙切齿的,看着就像头杀气腾腾的小兽。 赵高却没回他,两眼只在初见一瞥时闪过惊异,而后收敛了眸光幽黑深邃。 显然没想到当日被他推入火坑的林渊还能好端端活到今天。 一旁嬴政打量了林渊几眼,短发披散,口音怪异,看着不像老秦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沉着,听着不像发难,却有着王者自然散发的威势,漫不经心的一转眼便慑得林渊不敢再冲过去拳打脚踢肆意妄为。 赵高提剑做了一揖,“禀王上,他就是臣先前所说的回咸阳途中偶遇之人。” 因着有魏缭在场,一些私话不好多说,他只隐晦地指了指,没有讲明。 嬴政意会地点了点头,瞧向林渊时眼中多了点深意,“是你。你认识魏先生?” 这叫林渊口舌发干,刚认识算不算?! 魏缭挑起一笑,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摇头间暗凉纵生。 “外臣本打算今夜动身赶路,没想遇到了林公子,便留了下来畅谈举杯。哪料到我王来得如此之快。” “这么说来,寡人该谢林公子?” 嬴政追上了魏缭,半笑着看来心情还不错。“或许这是天意也说不定。国尉有什么难言之隐,告诉寡人由寡人解决即可。下次可莫要再逃了。” 当初魏缭权术无双名震天下,携军事之论《尉缭子》游经秦国,被嬴政费了好大气力才截下安排见了一面。一个是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一个却是对这虎狼之国的君主不屑一顾,直说嬴政面相孤郁,是个既可以虚心求教也可以翻脸不认,心思极端难以揣测的王者。嬴政为人不喜多言,为了留下魏缭却是使尽招数,奉上高屋阔府,金玉珠宝,锦帽貂裘,八珍美食,吃穿用度几乎与他这个秦王相同,如此屈身好几个月,才堪堪让魏缭改变了看法,愿意试试留在秦国辅佐与他。 可没想到一年不到,就在前几日,宫城外传来消息,说魏缭跑了。 彼时灯火摇烁夜色无垠,嬴政正在难得的安睡之中,被消息震醒后想也没想便叫来赵高一起彻夜出城不辞劳苦地势要追回魏缭。 那会儿嬴政心头转过万千,一面是大怒,却被深深压下,一面却是思索着他追与不追的各种利弊之处。 他在魏缭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块肥肉从手掌心里逃走。 他若不追,在天下人看来便太无情;他若追,虽费时费力,可也能显出他身为君王对名士的器重,如此做法不仅算不得小题大做兴师动众,反而能招揽更多的有识之士入他秦国。 这事上,有人看出的是情谊,有人嗅出的是利益。 不过嬴政知道,他和魏缭心知肚明就好。 与聪明人交往,便省了点破许多事的气力。 嬴政看看林渊,又看看赵高,最后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出去。他与魏缭还有要事要谈,赵高和那小子的事由他二人自行解决就好。 赵高伴君侧多年,当即会意,用刀鞘头顶着林渊的背,一步步推出了屋,然后转身阖上了门。 林渊怒极,手脚挥动着想回身一击,却没想到他啃了二十多年粮养成的一身肉还不敌那人一只左手的力气。 等等,左手?左撇子? 林渊还没来得及惊异,就被随手扔入怀里的一重物砸得生疼,脸都擦红了一片。 他低下头一看。是块黄金。 “你能活下来算命大。”赵高抱剑倚着门框,后头束了个马尾,可瞥过来的眼神哪怕沾染灯火微光,也不带一丝活力。凉得很。 “这十两黄金给你,旧账一笔勾销。” 林渊有些不甘心,当初他人生地不熟的一穿越就被这家伙给坑了,坑得差点连半条命都不剩,好不容易虎口逃生,拿十两黄金就打算打发他? 他是那种为了钱就可以出卖自己的人吗?! 是的。他是。 林渊面色一凛,神情正经,“十两黄金不够,至少五十两才能一笔勾销。” 赵高抱着胳膊挑眼看他,嗤了一声。 “五十两没有,一剑抹喉倒是有。要么收,要么死。你选吧。” 林渊没出息地打了个颤,“你拿我的命换了你的命,那我的命就是你的命,你的命难道才值十两黄金?”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在那人眼中不值钱,卑微得就像根草芥。可好歹他曾经救过他好吧,虽然不是他主动愿意的,但至少曾经有一瞬他的存在对那人算有意义吧? 赵高听着林渊的这套等价理论,嘴角哂笑,可到底没有笑出声,只是沉在眼里。 漫漶了一片。 “你想多了。” 赵高的声音一如他凉薄神情,冷淡得很,声线低沉,就像根绷紧的线。 “这十两不是补偿你的。只是用来封你口别乱说话。” 他对当初之事从无后悔之心,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这么做,用无辜之人的性命换取兵不血刃暗中脱逃的结果。 只是没想本该死的人没死,反而多了张说话的嘴巴。偏巧还是国尉魏缭的友人,不能再随手一剑暗中除去。 赵高看了眼林渊怀里的十两黄金,真是可惜,三个月的俸禄就这样没了。 给母亲的接济,怕是还要再推迟几个月。 林渊轻声嘟哝着收下了那沉甸甸的金块,吕不韦那边要封他口,这家伙也要封他口,到底当初那事有多紧张严重?不就是一封信? 林渊琢磨了几下,转过心思抬头看着赵高,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哎,你叫什么?” 赵高没打算理他,就半倚在门框上,交叉胳膊抱着剑,宛如立在夜色中的一尊石像。 他一身胡服戎装,翻领窄袖对襟锦衣,玄黑齐膝,衣角锐利,腰束玉带银钩,脚踩络鞮皮靴,看去明明像个侠士,却是不近人情到极致。 “我问你呢。你好歹坑了我一次,我知道你名字不过分吧?” 林渊嘟嘟嘴,有些不满,可退却了初时仇视的敌意。 赵高气定神闲地守着门,依旧没理他,眉目凌厉如浸冰霜。 “我总得称呼你吧,你不说那我就自己取了。”林渊挑挑眉,“唔叫你狗贼子怎么样?” 最后贼子二字连起说得快了些,听上去像叫狗崽。 赵高默然了半晌,出口时声音冷凝。 “赵高。” 林渊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赵高:“” 林渊直想着这不可能,开玩笑呢?这家伙是赵高?! 虽然他也是个历史盲,但也在黄金七点档看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赵高不是一个又变态又猥琐的老太监吗 林渊目光紧盯着赵高胯/下,怀疑地审视着,又抬眼瞥了瞥那家伙的傲人身高。 不可能啊,哪个太监长得比他一社会主义正常小青年还要高???这是吃毒奶粉长大的吧?! “你c你”林渊看着身前一脸冷淡的男人,无法和脑袋里那个残暴酷虐的灭秦幕后凶手联系起来挂上钩。 “你是太监?” 他想问的明明那么多,可一时千言万语全部堵在喉口,结结巴巴了许久却只能问出这么一个看起来毫无干系的蠢问题。 眼见赵高一点反应也无,林渊又立即换了个说法。 “太监就是下面那玩意儿被切掉的嗯的阉人。” 赵高一个沉沉的眼刀飞过来,带着杀意。“你再说一遍。” 林渊一个冷颤,气势怯了许多。 “我就就问你是不是太监啊” 他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再没了先前一见面就要扑过去把那人撕咬拉扯的狠劲,反而带上了股瞻前顾后的忌惮。 赵高这半辈子,被人指着鼻子什么都骂过,母婢c狗奴c秦鼠c入娘贼,甚至当初被人啐着说不过是一条从隐官里爬出来的贱虫,他也从来面不改色神情无异。 可听着林渊问他是不是阉人,赵高怒极反笑,笑声如淬血锋刃,滚动过尖锐刀齿。 他一把将林渊提起拎在半空中,眯起眼冷寒至极。 “那你可要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阉人?” 林渊心里一抖,两腿弹动着忙摆手,“别别别,这还是不用了!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哈” 赵高握着刀柄的手心一阵阵发热,如果不是看着林渊与魏缭的关系,还有秦王对那人的印象似乎不错他早在这家伙认出他的第一眼就结束了那人的性命。 阉人? 他哪像个阉人?! 王城里的姑娘家喜欢他的不少,个个都说他长得人高马大长相端正,这家伙是瞎子还是存心想寻死? 赵高一双狭长凤目里似凛冽着冰霜,一手掐着林渊的脖子,一手握着刀柄滑掠过那人胯/下,似是暗示。 “你下次要再敢说这话”他眯着眼挑起寒意渗骨的一笑,“我就让你变成真的阉人。” 林渊浑身汗毛竖起,立马两手护住了裤裆,等到赵高把他从半空中放下时依旧冷汗淋漓心里打颤。 这个赵高不是太监就算了,武力值这么爆表还让别人怎么活??? 他转过头透过门框上镂空的细花往里瞧了一眼,两人正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烛火拉长了一地影子。 他突然觉得那个秦王嬴政有些岌岌可危。 伴君如伴虎,对待臣子又何尝不是同个道理。 这个年轻的君王估计也没想过自己一生心血会毁在身边人手上吧。 房里的嬴政替魏缭捻了捻烛芯,被那人伸手拦住,“王上,不必。” 嬴政微微一笑,“寡人毕竟是来追你回去的,总得有些表示。” 魏缭摇头,无奈苦笑,“你知道我看得透人心,又何必多此一举。” 嬴政握着木杯,语意深幽。 “看不得看透是一回事,做不做却又是另一回事。” 魏缭一怔,半晌无话。 当年也是如此。 他看出了那人深埋于骨的所有劣性,孤傲c多疑c不仁c缺爱而更不敢ài rén。 拿准主意不会侍奉这样一个君王,可嬴政的坚持超乎了他的意料。 不管本性里是怎样一个人,不得不承认,那人将自己ěi zhuāng得极佳——礼贤下士c知人善用c恩威并重。 比起其他昏庸之君,还真是当世之时难得的一个“好君主”。 “告诉寡人吧,是因为何事要逃出咸阳?” 嬴政一句话将魏缭拉得回了神,却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洛阳毗邻魏国”嬴政用指节敲了敲案几,抬眼时神情有些复杂,“魏缭,你可是要返魏?” 烛火在灯罩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旺盛却也凄烈。荒芜的寂静如同从窗台外闲逛进来的庭风,漫灌得满屋子都是。 让人错觉双耳失了聪,万物哑了声。 魏缭过了很久,才转过眼温凉开口。 “王上既然猜到了。又何必问?” 灯光下,嬴政的容貌冷然得像一只艳蝶,“猜到是一回事,问却是另一回事!” 他从来不怀疑魏缭的忠心。因为他知道魏缭忠于的从来不是他,而是这个蓄势待发昂然崛起的大秦之国。 所以他清楚,在助秦大统前,魏缭绝不会走。 那不仅是他嬴政的野心,也是万千志士,是他魏缭的野心! 能动摇那人来去的除了故国怂魏,还能有谁? “魏王他找到了我在魏国的家人。” 魏缭抿了抿杯中水,低低开了口。 “要是我不在五日内返魏,怕是家人有性命之虞。” 嬴政琥珀似的瞳子里布上疑惑,“你不是说你未曾娶妻,没有旁戚,高堂双亲也都不在了?” 魏缭的回答有些避重就轻,“我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家人。” 嬴政半晌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下次遇上这种事,与寡人说就好。” 魏缭又何尝不知? 只是君与臣是两厢附属的关系,谁更依赖谁,谁便处于弱势。 他倘若把自己所有的软肋和需求都一览无余地袒呈给君王看,不过是助那些高位者将自己拿捏得更死罢了。 他魏缭还没有那么傻。 主动告诉嬴政,和逃脱后被追上无奈吐露实情,是两种不同结局。 当然,他本也就抱着无人来追最后当真返魏的念头。 “王上打算怎么做?” 嬴政听罢一笑,还真有些不可一世傲然孤绝的模样。 “你在寡人手下办事,他魏增敢威胁你,便是威胁我秦王,威胁我秦国!既然是他先不义,就c别c怪c我c大c秦c不c仁。” 说到最后,他两眉飞挑,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用力,带着肃杀。 魏缭会意,眸光流转,“来真的还是来假的?” 嬴政与他双视一笑。 “那要看他魏王,胆敢与我秦国来真来假啊!” 屋中二人交谈作罢,嬴政吱地一声打开木门时,察觉到门外二人气氛有些诡异。 “都解决好了?” 赵高点了点头,只简短一字,“恩。” “魏缭明日就回咸阳。”嬴政抬头看了眼天色,黑云沉沉的,不早了。“寡人还有事要去办一趟,你不必跟来了。” 赵高摇摇头,“守卫王上乃是高职责所在。” 嬴政瞧着他迟疑了片刻,“好等会儿你在府外候命。” “是!” 只见烟云掩月,夜幕低垂,洛阳城中响起一阵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道无遗灰的宽敞大街上,正走着三人。 嬴政走在前,赵高微微在侧,林渊走在最后。 “嗒c嗒嗒” 脚步声在这昏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高握住腰间刀柄,终是转身回头,面色冷然。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林渊摊摊手,“我没跟着你们啊,我这是回家呢!” 回家? 赵高眼中闪过疑虑。 若他没推断错秦王该是要去找文信侯。 他窃过吕不韦的书信,识得那府址。 可这家伙,又是要捣什么鬼? 难不成他是吕府的门客? 赵高想过一种可能,打量了林渊几眼。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没什么过人本事 气人倒是一流。 到了吕府大门前,赵高拿着腰牌跟家丁低语了几句,林渊却是从侧门溜了回去,像是怕被发现。 嬴政瞟了几眼,待赵高回来时没什么喜怒地问了句,“他是吕不韦的人?” 赵高揣测不准嬴政的心思,只恩了声,没多说。 家丁得了嘱咐先别通报,便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将嬴政引了下去,一路惶恐小心。 吕府分东院和西院,东为尊,是故为吕不韦家院,西向便是他那些舍人门客安住的地方。 那时还是亥时,二更天,西院灯火透明,人声喧杂,东院却是静得很,只间或从主屋里传出一两声女人的娇笑声。 嬴政听罢,面色寒了几分。 旁边的家丁颤颤巍巍的,只觉进了东院这主子就可怕得很。 那感觉就像孕育着场摧毁一切的肆虐风暴。 嬴政一步步朝主屋踏去,家丁往里小声通报了声,“秦c秦王来了”,随即立马溜之大吉,跑得比兔子还快。 里头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嬴政面沉寒霜带着狠艳,一把推开那雕花繁丽的木门,看得正一手温香软玉抱怀的吕不韦,在那人愕然神情中,一点点将怒意咬碎了吞咽下肚,只冷笑了声。 “仲父许久不见,好雅兴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寡人不是你的政儿 坐在吕不韦身边替他按捏筋骨的是燕姬,嬴政从小到大不知见了多少次。 虽然风姿容貌已然半老徐娘,但因着陪了吕不韦大半年岁,时至如今仍备受宠爱。 燕姬一身淡黄罗衫,披着菊纹云绣的半臂罩衫,头上斜挽一根秀木绿松钗,搭在吕不韦肩上的两手细滑如脂,白皙亮透。 吕不韦没想嬴政一声不吭就来了洛阳,当即凝眉,挥了挥手示意燕姬下去。 那燕姬也是僵硬至极,起身俯首,两腿微屈,双手握在腰侧朝吕不韦做了个万福。嬴政冷眼瞧着,待燕姬退下朝他也做了万福时,只转过眼去没有正视。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吕不韦揉揉眉心,起身领着嬴政入席。 嬴政听罢,冷哼了声,“寡人可是耽误仲父的‘正事’了?” “政事才是正事。说吧,找老夫什么事。” 自他这个丞相被罢了官后,嬴政不再像先前那般事事过问他,山高水长的,要不是他留了些线人,在这洛阳还真收不到任何朝政消息。 嬴政提起玄黑镶金的衣角,跪坐而下,不客气地开口,“司马空到底是你派去的,还是自己逃去赵国的?” 他知道吕不韦在咸阳还有线人,不过同样,他在洛阳也有自己的线人。 前几日从洛阳来了消息,说吕府一个叫“空”的门客,觉得自己在秦国出头无望,便逃到洛阳面见赵王迁,以三寸不烂之舌讨了个司马的官职,还一同商讨拒秦之策。 说什么“若赵国以李牧为将,则一年才亡;可倘若杀掉李牧换作别人,那么不出半年即亡!”要知道李牧近年横出奇策,连克秦军不下数十次,可称白起之后的“战神第一人”!要没有这个李牧,大秦早就把奄奄一息的赵国给屠趴下了,嬴政对那家伙极为忌惮,为了离间李牧和赵王没少费心力。 这会儿一个乍不起眼的幕僚向赵迁进言这话,着实把嬴政震了个心惊肉跳,不过幸好,那赵迁年少无知,又顽劣成性,多年来身子早就把脑子给掏空了,听了司马空那话,不仅没重新宠信李牧,反而怫然不悦迁怒疏远,“赵国乃是寡人的赵国,岂是他李牧的赵国?离了他,我赵国难道就活不成了?!又岂要他来救!” 真是蠢出了境界。 吕不韦淡淡抿了口鲜甜够味色泽暗紫的浊酒,举杯抬眼,“这是我一个朋友从月氏带来的葡酒,王上不妨喝一口。” 嬴政看了眼三角铜杯里那捧颜色奇怪的液体,皱了皱眉,两根细长青葱的手指搭着杯脚,但是迟疑着没有入喉。 吕不韦看着,摇头笑了笑。这孩子还是戒心这么重。 “酒没毒。你看老夫不还是好好的?” 嬴政冷淡地瞥了坐在对面宽衣大袍身体健壮的吕不韦一眼,似是堵着口气,仰起脖子喉结滚动一饮而尽,脖颈修长弧度优美。 他饮罢,深紫暗红的酒液还少许残留在嘴角,被舌尖一舔扫尽。 吕不韦看着他,把转铜杯,“这酒珍奇得很,当该细饮。王上这一咽,倒是错过了多少人间难有的滋味啊。” 嬴政嗤笑一声,“这天下早晚都是寡人的,何谈错过。” 他抬起眼盯着吕不韦,眼睫细长却颤着不耐。 “敢问文信侯如今能否说说司马空的身份了?” 倒是连一点欢愉和温情都觉多余。 吕不韦知道这孩子心中还有心结,按了按眼角,似是有些无奈。 他轻叹了口气,半晌开口。 “司马空,便是我那异邦友人想出的一招妙计。” 当初赵嘉有意挖他去赵国,吕不韦虽则拒绝,却总归得把人情做足,便听了顿弱的话派了个司马空过去,明面上是抗秦,暗地里却是弱赵。如此算是一举两得。 “等再过几日,王上便会收到一个消息,成则利秦,不成也利秦。” 嬴政正色,“什么消息?” “司马空将劝赵王割地。”吕不韦目色矍铄,笑容凌厉,“当初赵国对战我老秦,四战四胜,可死伤数十万,虽有胜秦之名,却早已露了亡国之相。只消司马空拿这点去说服赵王,赵国惧我强国实力,兴许便会应允割地。” 这么看来像是痴人说梦,可赵迁昏庸愚钝,反而有机会能让不可能的变成可能。 几日后,嬴政收到的邯郸信报里也确实是这么写的。 那司马空当时就着赵国现状诘问赵迁,赵与秦谁地大?谁人多?谁更殷富?谁治国善?谁文相贤?谁将士武?谁律法明?赵王连答不如。 如此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境况,司马空奇出一计,劝赵王分一半地给秦,秦得到城池势必膨胀,膨胀便势必威胁到六国,如此六国恐惧而互相救助合纵抗秦,秦便岌岌可危不足为惧。 只是可惜。那赵王迁显然还没傻到平白送地,拒绝了司马空的提议,倒是了浪费那人许多口水。 此时灯光摇烁,嬴政听着吕不韦的设想,眸映烛火,神情不变一下。 “可若赵国拒绝割地,这又该如何?” 吕不韦眯起眼冷冽一笑,目藏寒光,“那就等着国破人亡。” “哦?”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那位先生都备好了万全之策!只要他来咸阳面见王上,你便能知道他究竟有如何灭赵大策。” 他看起来甚是感慨,“当属古往今来第一间客啊,堪称大才,不用可惜。” 嬴政听了,不曾动容,反而冷笑了声,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文信侯是如何以为,寡c人c定c会c用c你c的c人?” 当初他罢了吕不韦的官职,一来是嫪毐之事,二来是那人的确权势滔天,可三来 却是他俩当当真真政见不和。 那年吕不韦编纂了《吕氏春秋》,内集三千食客天南海北所知所闻,涵盖天地万物百家之论,可谓“大著”一本。书成之后,那人甚是满意,便将它公诸于咸阳城门口,请有识之士提出意见,更言若有人能更动其中一字,即刻赏赐千金。可笑所有所谓的“学士”因着吕不韦当时炙手可热位高权重,不愿得罪,便无一人站出,更无一人敢勘正其误。此事之后,吕不韦和他的《吕氏春秋》名动天下,却是触犯到了嬴政的治国信条,一个集纳百家,一个只信法家。两者无法兼行。 他想。 他大概这辈子注定了和吕不韦道不同不相为谋。 吕不韦执政多年,如今虽然放了手,可大事上却不容出错,当即板起脸眉头一凛轻斥了句。 “政儿,别胡闹!” 嬴政听得绷紧了脸握紧了拳,似是压抑着什么。 “老夫岂会害你,又岂会害这秦国?!你若对那夜老夫醉酒之事还有怨气,撒出来便是,可万不能因此误国!” 嬴政瘦削的两腮抖得越来越厉害,眉头也一跳一跳的,怒气如浪。 他砰地起身,对着吕不韦瞪目暴喊了一声,“我不是你的政儿!别叫我政儿!!!” 他抖着,胸膛汹涌起伏,牙齿也打着颤,整个人像是被逼到悬崖一线。 “是你先不要我的我是秦王,寡人是秦王!” “寡人不是你的政儿。” 他战栗着,默念着,许久才终于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身就走,衣角猎猎,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开了一道风。 “寡人有事。先走一步。” 吕不韦静静凝望着嬴政的背影,没有发声。 两道细长的鹿形灯柱立于他身后两侧,替他拨开了本该扑没吞噬而来的黑暗阴影。 而他立于明暖而昏沉中间,却无一处可去。 如果没看错 方才那孩子,该是眼底红了。 他俩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情同父子走到了如今的两厢陌路,甚至不出三句便会一言不合吵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他忘了。 似乎就在这几日。又似乎早已好几年。 吕不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倏地想起上回他醉酒后错认了人将那孩子拉进怀里亲吻放肆的事。 “” 从来成熟稳重浑然无畏的这个男人像是也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带着些颓然暗凉。 “造孽造孽啊” 苍夜如墨。寂寂漫长。 而此时林渊回了屋睡他的大觉,自然是不知道因为嬴政的一个决定,他的人生从此有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嬴政一路咬着牙出了吕府,待看见府外抱剑倚墙的赵高时,步伐顿了一顿。 “几更了?” 赵高看上去就像从来不会困,这种天色了依旧双目有神,“三更了。” “回客栈歇一夜吧。” 嬴政轻淡道了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直直盯着赵高,墨夜里瞳仁与暗色溶于了一处。 “赵高,寡人有一事要你去办。” “王上直说。” “替寡人留在洛阳。盯着吕不韦。” 赵高怔了一瞬,“可咸阳那边” 嬴政摇摇头。 “咸阳那边你不必担心,有王绾替寡人处理政务。这事交给别人寡人都不放心,只有你,寡人只能信你。” 嬴政上前几步,语气起伏,神情紧绷,不似平常冷静自持的模样。 赵高几乎不用想,便知道这人定是在吕不韦那受了刺激。每每都是这样。 “可臣父母阿弟都在咸阳,这” 他好不容易才能从史考到令史再到尚书卒史,为的就是一步登天当嬴政面前的大红人,夺取信任步步高升。这要是离了咸阳,无异于是放逐 嬴政眯起眼,“这你不必担心,咸阳你想回就回,寡人不拦着你。只要能好好完成任务,届时你回来,寡人给你加官进爵连升三级,如何?” 赵高不动声色地思忖了会儿,半晌点点头,神色肃沉。 “臣,谨遵王命!” 从这之后,赵高就在洛阳安顿了下来,住在嬴政为他购置的府邸里,名义上是秦王临时安排在洛阳的特派御史,不过只是挂个空名,实际上还是内廷中枢里的尚书卒史,一时名动全城显赫震天。 而这一切,睡得酣沉的林渊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睡眼惺忪地起床时才知道。 没想一夜之间,他的小冤家就进化成了大魔王。 这下日子该不好过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司马空一事是真实的,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冒雨给小阎乐做饭 阎龙这天被林渊不知什么事叫到院子里,刚一走近就闻到了一股馥郁浓厚的香气。 他皱着鼻子嗅了嗅,两眼微亮,“你小子煮什么呢这么香?!” 林渊刚从院里厨房哼着调走出来,穿着个便衣短白襜当围裙,头发用蓝丝束带束起,手里还捧着一大碗流动的香茶。他一瞥阎龙,笑眯眯地招手,“阎哥你请我吃了顿便饭,怎么着也该我请你一回了。你尝尝这茶还好喝不好喝?” 这年代茶还不兴盛,茶叶也珍贵得很,只入药用,不日常饮。林渊对于米浆c黍酒之类的实在提不起兴趣,便琢磨着煮了最简单的一种茶,好喝又便宜,家家户户都煮的起。 他把陶碗递到阎龙手里,眨了眨眼,“还烫着,你别忘了吹吹。” 碗里的茶汤清亮明透,泛着淡黄的光泽,还漂浮着一些细小的籽粒。 阎龙直轻声嘀咕着玩什么花样呢,吹了几口后就尽显豪士风色咕噜咕噜大口饮下,哪管它凉与烫。 他喝着喝着逐渐面露惊异,待把碗中茶汤全部干完时,嗝了声,用手背抹抹嘴角茶渍,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呢,喝起来还挺香,跟麦子似的。” 林渊眉眼一弯,笑嘻嘻的,“这就是大麦茶啊,用麦子煮的,厉不厉害?” “大麦茶?”阎龙跟着林渊入了屋,一脸讶然,“大麦不是用来蒸饭嘛,怎么还能煮来喝?” “那嘴巴不是用来吃饭嘛,怎么还能说话?”林渊拉着他入席坐下,整个人笑得灿开花,不知道在打什么小心思,“我也没什么本事,就做饭还有点基本功,这几日没事就研究了些,阎哥你帮我尝尝味道还行不行。” 阎龙狐疑地瞅着他,提起筷子看着食案上香酥焦嫩色泽鲜亮的五碟菜,总觉得林渊在打什么小算盘。 “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他皱着眉出口问了句。 “怎么会。” 林渊一口否决。 “真没犯事?” 阎龙盯着他,有些不安。 林渊顿了顿,使劲摇头。 “真没!” 阎龙收回眼,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热腾腾的几道菜,终是没忍住提着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一旁林渊还眉飞色舞地跟他介绍着,“这是煲仔饭。我拿排骨c肉酱c姜c葱c麦饭一起煮的,盐没买,一罐要五十钱,这么贵见鬼去吧。” 阎龙听到一个“鬼”字立马条件反射地身体一蹬右手捂住林渊的嘴巴,整个人很是凝重正经。他朝左右四周小心环顾看了看,然后对着林渊轻轻“嘘”了一声。 古人敬鬼神,连阎龙这种五大三粗的也不例外。 林渊耸了耸肩,“知道了,不会再说‘鬼’字啦!” 阎龙一听这小子又再犯,大手直接拍上林渊后脑勺低骂道,“你严肃点行不行?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祖宗就在咱们旁边看着呢!” 林渊轻声嘀咕了几句。又不是t一u kui狂,看什么看。 阎龙一边吭哧吭哧扒着饭一边继续说话,还喷出了几粒麦饭,“你这排骨,这肉酱,这饭这料都得要钱,你小子哪来的钱?” 林渊笑嘻嘻的,“拿你之前落下的铜币买的。” 阎龙一顿,“你小子就尽说胡话吧,你还我那钱不多不少,哪来多余的铜钱?” 当初他走得太急,幸好林渊捡到了他落下的钱两,这才逃过了破财一劫。 “阎哥你先别管钱哪来,话可以等会儿再说,菜凉了味道可就不好了!” 林渊推了推面前的食碟,眨了眨眼。 “这是野菜煎荷包蛋,为了调味我加了点肉酱。” 阎龙皱皱眉,“野菜我知道,煎荷包蛋?” 林渊笑着,“不可说,不可说。” 阎龙睨了他一眼,“你小子尽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林渊哼了声。 “这是糖醋排骨,我拿葱c姜c肉酱c排骨c肉油c饴糖c醯料一起炒的,味道可能还缺了点什么,不过大致就是这样了。” 阎龙夹了一口入嘴,边嚼边皱眉,“你这又甜又酸的,怪得很,要不是心疼这排骨,老子早不吃了。” “不好吃?”林渊挑眉,伸手作势要拿,“不好吃阎哥你把菜还我啊。” 阎龙拍了下他的手,又喷出几粒饭粒,“行了你做都做了,我说什么都得赏脸啊?” 还真是爱面子。 林渊朝他做了个鬼脸。 “这是韭菜猪肉饼,没炉子,放锅里煎的。没想到小麦粉价格比小麦高出了三倍,这坑钱啊!”林渊说起这事时,仍旧摇着头一脸唏嘘心痛,“贵就算了,还不能发酵!我最后打薄重煎了回才勉强能吃,之前的全浪费了。” 阎龙吃得一噎,幸好旁边有羹汤,囫囵喝了一大口才缓过气来。 “那些你别扔啊!存着当干粮也行啊!” 林渊转过眼看着他,“你要吃?” “我当然吃!” “那些饼挺厚的,陷也少。” “有的吃就不错了!”阎龙嗤了声,“你阎哥看起来像挑三拣四的吗?!” 林渊点点头,“你刚不就说我糖醋排骨又甜又酸怪得很。” 阎龙:“” “这最后一道菜是蕨菜鱼肉汤,拿生姜去了腥,加肉酱提了味。” 阎龙拿筷子夹汤里头的蕨菜和鱼肉,喝汤时却直接捧起碗就喝,拒绝了林渊递过的勺子。 “这汤大口喝才爽快,勺子小口舀的只能用来食饭!” 林渊盯着阎龙面庞上顺着嘴角往下流的汤汁,忍不住大笑,“这大嘴瓢子的,阎哥你不如先把流出来的汤给擦干净了吧!” 阎龙一噎,瞪了他一眼,拿桌旁布巾随意往衣裳上一抹,最后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他摸摸肚子,“你小子现在能说说到底要搞什么花样了吧?” 林渊点点头,眉眼弯起,“我打算开个客栈。” “你打算开”阎龙起初没反应过来,也跟着点头,可意识过来后倏地瞪大了眼,大嗓门破云穿空的,把屋顶都震了三震,“什么?!你打算开个客栈?!” “我这菜难道做得不好吃?” 林渊摸了摸鼻子,没想阎龙反应这么大。 “味道是马虎还行,可你小子” 还没待阎龙说完,林渊就摇了摇头。 “我已经想好了,不可能一辈子混吃等死下去,弄别的都会被说成邪门歪道奇巧淫技,还不如开个客栈保险。” 顺带还能提高下他的生活水平,犒劳犒劳他早已寡淡无味的舌头。不是一举两得? 阎龙狠狠地皱起眉,瞪着林渊,“你没钱怎么开?” 林渊犹豫了一下,“不瞒你说我现在有十两金子” 阎龙几乎心跳都快停了,只当林渊犯了什么罪,整个人身体发僵,连舌头都不利索。 “你你这钱哪来的” 林渊想起赵高,默了默。 “用命换来的。” 在阎龙后续的一番追问下,林渊终是跟他保证了资金的来源,非偷非抢,让他放心。 阎龙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你小子知道,我是你负责人,老子整个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你可千万别给我胡来,不然被官府抓起来前老子先砍死你。” “吃了我的饭,可就是小爷的人了。”林渊笑嘻嘻的,拍了拍阎龙肩膀,一挥手豪情万生,“阎哥你放心,咱俩一条心,怎么可能还会出事?!” 阎龙嫌弃地拂开他的手,“屁话就别说了,听得老子耳朵恶心。” 林渊一笑,咳了咳开口,“是这样阎哥,你知道开客栈这一步步该怎么走吗?” “先去官府报备,拿到允可文书后方可在市坊购地建屋,其中各类器物都得由官府小吏专门检查确保无阙后,店铺方可正式开张。” 林渊琢磨着,“也就是说,我得先去官府请示?” “对,就上回老子带你去登记那儿。” “那”林渊眼睛滴溜转着,“要不要打好关系什么的?” 阎龙一瞪他,“你他娘想什么呢?!hui 官吏可是大罪,想都别想!” 林渊吹了声口哨,“我可没说要hui ,请他们吃顿饭总可以吧?” 阎龙吹胡须别开眼,“你要不嫌麻烦就随你。” 他蓦地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灰郁着迟疑开口。 “哎,你小子这两天还有没有空?” “做什么?” 林渊看着阎龙似乎有事求他,觉得难得,挑挑眉眸里荡着笑意。 阎龙有些艰难地开口。 “再帮我做顿饭。” 他终是深吸口气抬起眼,满脸郑重。 “到我家去,给我家那小子再做顿饭吧。算我阎龙欠你一次!” “你家那小子”林渊想起上回浮生楼里头,阎龙被匆匆叫出去似乎也是因为他弟弟的事他弟弟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阎乐。 林渊心头一转,两眼一亮,“那我还得阎哥你帮个忙!” “什么忙?” “到时候,你得四处宣传,跟别人说我做的菜有多味美,好让他们对我以后开的客栈提起兴趣。” 这年头没有广告,要想宣传只能靠一张嘴,一传十十传百传开去,堪比买水军。 简单粗暴,确实有效。 阎龙顿了顿郑重点头。 “成交!” 林渊第二天买了肉和菜去造访阎龙院子时,天公不作美,刚巧下了雨,虽然戴了斗笠,可也淋了他一身湿,手里头的食材全被一端窝浇透。 “阎哥!阎龙!快开门!阎大嘴!大嘴哥!开门!” 阎龙在里头一阵乒呤乓啷不知在捣腾什么,听到他叫唤应了声,可在雨里听不清晰。 林渊心头抱怨自己这趟既淋雨又做饭的,纯粹是来找罪受。 就在那时,屋门嘎地一声被打开,有人踏过门槛穿过雨幕直直朝他走来。 林渊被雨打湿了眼,眼睫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视线一片模糊。 像置身于一场水做的梦境。 而那人渐渐走到他眼前,从不可及变得清晰,一双水亮的眼就像树林深处鹿王栖息枕眠的深泉,内敛明净。 他啪地一声打开了院门的木闩,一句话也不说地转身领着林渊往屋里跑,背影飘淡在密集如织的雨丝里,单薄而瘦削。 阎龙正在临时收拾着有些杂乱的屋子,见林渊进来了就朝阎乐大喊了声,“阎乐,快叫林渊大哥好!” 阎乐拿过一条布巾,递给林渊,然后怯怯地跑到阎龙身后,只露出了一小个脑袋,抿着嘴什么都不肯说。 林渊怔怔地拿着布条,看着已然十六七岁却还是有些怕生的少年,一时无法和记忆里突入客栈那人说的“又闹事了”的顽劣形象对应起来。 阎龙有些无奈,“你别怪啊,阎乐这小子从小就是这性子,一时半会改不了。” 林渊拿布巾擦了擦有些湿软的头发,将食材放在厨头台上,对着躲在后头的阎乐笑了笑。 “没事。我小时候也这样。长大就好了。” 阎龙倒不知这看着开朗的小子也有如此过往,一时瞪大眼惊异难信。 “你看着挺正常的啊!” “那是因为小爷被矫正过来了。” 林渊穿上短襜,开始赶人。 阎龙却一把拉住他胳膊,有些紧张犹豫地开口。 “那你能不能帮阎乐也改改?” 林渊拍拍阎龙肩膀,一脸严肃。 “你要是目睹过那过程的话,我相信为了阎乐好,你会收回这句话。” “什么意思?”阎龙一怔。 林渊往屋里一瞥,阎乐正躲在屏风后面远远看他,只露出了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 他收回眼,转过头,声音淡淡。 “意思就是,他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不。或许是最好。”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阎乐是历史真实人物,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鬼才想征服他的胃 阎龙的屋子摆设简单,不如吕府里头的富丽堂皇,也不如旅舍里头的文雅精致,一切从简,又或许不过一切从“钱”。 他曾跟林渊提到过,他一个月至多也就五百工钱,也就十罐盐或十石米的价钱。虽则如此,比起其他在工坊里做活,又或是服役抵债的穷苦百姓,却是好了太多。 这个年代,别说猪狗,有时候人连粮食都不如。 在和阎龙一边吃饭一边絮絮说话的时候,林渊大概知道了他的过往。 充满鲜血与艰辛。还有战争。 “当年秦攻上党,再攻长平,死伤众多,粮食短缺,人力紧张。我翁媪和大父都被拉去参军,老翁就拿着戈矛上战场打仗,老媪就在营里头给他们做饭,大父以前学过打铁,就留在前线给他们修兵器。最后赵国来援,秦军败退渡江过河时,他们三人无一幸存。乱箭沉河,尸骨无存。” 阎龙摇着头,笑意半凉,眼里如水明晃。 “我那年才不到十岁,只收到了一纸讣告和三两抚恤金,别的,连副骸骨都没有。最后只在荒山上立了一座碑,埋了个衣冠冢,权当做个念想。然后,一切从头开始。” 他大口饮下麦茶,没什么神情地顿了顿。 “老子砍过柴,打过铁,入过军,脸上这疤就是当年沙场上被箭擦伤没来得及治,最后结了痂一直留了下来。再后来再后来,就碰上了阎乐这小子。浑身皮包骨头,瘦得跟个鸡仔似的,也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什么时候出现的城里,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点干粮吃,没想他还认准了人,一路跟着我径直回了屋。”阎龙斜睨了眼案旁闷声吃菜的阎乐,眉眼里溶满了无奈的细碎笑意。 “左右我也是一个人,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就留了他下来,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过来,倒也是习惯了。你看看,当初弱不禁风的小娃娃也被老子养得这么高这么大了哈哈哈”他拍着阎乐的肩大笑,脸上那道疤随着笑意抖动不止,骇人,可也心酸。 “感情阎乐不是你亲弟弟啊”林渊看着有些感慨,“我看你对他这么好,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就为了给他买肉买零嘴。” “毕竟小家伙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啊。”阎龙捏了捏阎乐胳膊上的二头肌,摇了摇头,“我活到这岁数,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苦就苦点。他不一样。他还年轻得很。” 林渊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你你不找媳妇?” 正肉酱拌饭往嘴里扒的阎乐听到这话猛地停下了筷子,直直地看着林渊。 阎龙却哂笑了声,“我没多少闲钱,面相也早就破了,不过就是个粗人,还带着个阿弟,哪个姑娘敢嫁给老子?”他摸了摸脸上的疤,手指粗糙带着老茧,摸上时不知是疼还是其他,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 “再说,这世道人命太轻,可也太重。” 他摇了摇头,“我要不起。也给不了什么。” 林渊说的,他何尝没有想过? 可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人命不过如薤上朝露,晞灭易逝,做什么去祸害别人姑娘家? 像他爹娘像他大父一样,最后死在沙场上,离家千万里远,离他千万里远,连个魂归故里骸骨返乡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不到十岁的孩子一人孤苦伶仃? 没意思。都没意思。 阎乐就是他全部希望。 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寂不说话的阎乐突然闷闷地开了口,声音是少年特有的沙哑,让人联想到了风吹竹林雨打树叶的稀疏沙沙声。 “伯兄。不丑。” 阎龙一愣,怔怔地没反应过来。 林渊却是拍案大笑,“对,你大哥不丑,英气得很!那刀疤看着就够男人!” 阎龙岁数不小,脸上又是青黑胡茬布满的络腮胡,长相老了些,不过也够野性成熟,浓眉大眼目若朗星的。要不是被那刀疤毁了容貌平添煞气,本该也是个正气英武的人物。 阎龙却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过眼红了耳根,只是在那黝黑肤色下不怎么看得出。 “行了行了!老子他娘的也不在乎这张脸,毁了就毁了,夸它做什么!” 他起身去灶屋里拿了坛家里自酿的浊酒,开封揭盖,给阎乐和林渊的碗都哗啦啦满上,溅出了不少水渍。 “今儿够开心。来,干了这酒!不管它前路如何!” 林渊拿着陶碗与二人相碰,笑意璀璨。 “来!干!” 很久以后,林渊还是会想起当年他和闫龙阎乐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暮夜时光。 简单,欢喜,而又纯粹。 就像那个夜晚,雨后尽出的漫天星子。 布满了天幕,也落满了所有人的眼眸。 在记忆的边缘闪闪发着光。 阎龙那会儿食罢,自告奋勇去厨头洗完擦碟,林渊乐得轻松,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乘着凉夜清风,懒洋洋地眺望一片星光如海。 有人走到了身后。静静的。 是阎乐。 林渊转头,朝他笑着招手,“小阎乐啊,一起坐。” 阎乐眼里闪烁着犹豫,到底还是摇摇头,只一字一句说着。 “阿乐。会坐坏。” 林渊一愣,“这怎么会坐坏?” 他这么重,也不见那木头垮啊??? “阿乐。力气大。”阎乐顿了顿,似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般,走到林渊身前。 然后,就在那人的直视下,他蹲下身,将坐在门槛上浑然未搞清楚状况的林渊一把抱起,大气都不踹地在院子里走了两三圈。 “卧c卧槽!阎乐你快放我下来!搞什么?还公主抱?!卧槽快放老子下来!!!” 林渊没想阎乐二话不说地就把他抱起,还是以如此不堪的姿势,当即使劲摇晃阎乐脖子,破口大喊得跟杀鸡似的。 阎乐没说话,顺从地放下他,从头到尾呼吸都没乱一下。 林渊却是一边扶着阎乐肩,一边弯着腰,惊魂喘气如牛。 “你够厉害。我算是知道你看着安静怎么能老闹事了。” 阎乐顿了顿,暗色里盯脚尖着声音轻低。 像穿院而过的风,飘忽入心。 “阿乐。不想。打架。” “他们说。阿乐。怪物。野种。狗c狗娘养。” “阿乐。不是。怪物。伯兄。好人。阿乐。是阿弟。” 林渊没想这少年竟承受着这种暴力,两眼圆睁,满是惊诧。 “他们做什么说你是怪物?” 阎乐默然许久。 似是不想将那些说自己的坏话告知与另外一人。 拂过皮肤的夜风有些冷,带着雨后的湿意与寒气,把谁的心脏冻缩着发抖。 “阿乐。傻。力气大。不爱说话。” “谁说的你傻?!” 林渊反驳着,“你只是简单。这样很好。” 他摸了摸阎乐的头发,因为还未及弱冠,那孩子只梳了个马尾,用墨蓝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在额头两侧留了少许碎发,看着像刘海。 那双明亮如水的大眼就在碎发阴影下,专注定睛地看着他。 以苍夜作底布,眼里只盛满一人。 “力气大没什么好指摘的。不爱说话也是你的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林渊顿了顿,话语轻响带着低叹。 “做你自己就好。” “阿乐。做自己。” 阎乐看着林渊,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像是在一点点理解。 “对。”林渊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没做错什么,别人却平白无故地欺负你,要学会抵抗和反击。像你大哥那样男人,挥起拳头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伯兄。伯兄也这么说!” 阎乐一脸惊异,结结巴巴地出口。 两人对视望眼,林渊笑了出来,阎乐也跟着一笑。 “噗哈哈” 月华流转,笑意清泻于一处。 如诗不绝。 正在厨房里头打扫的阎龙透过窗台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 这下好了,林渊也被那小子感染成了傻子。 估计他也逃不了了。 第二日林渊哼着小调心情颇好地提着食篮去官府时,还想着到时候要不要留一份给小阎乐送去。阎龙那家伙五大三粗的,整日奔波劳碌四处办事,之前也跟他说过阎乐平常都一人在家,也没什么好吃的,这才请了林渊去做了顿饭。 阎龙提前跟官府门吏打过招呼,因着如此林渊进门时没人阻拦,长驱直入到了大堂,却空荡荡不见一人踪影。 上回他来的时候,那县丞看着挺忙,手头上有批不完的文书,怎么这会儿就看不到了?他提声喊了两句,“有人没?我来办事!” 一小吏匆匆跑了过来,板起脸,“大堂之上何事喧哗?!” “我是来找县令的,县丞也行。这儿人呢?” 那小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着有些眼熟。 “阎龙朋友?” 林渊笑嘻嘻地点头,“对!” “你还是先走,改个时间再来吧。县令大人和县丞大人正在里院商量事情,估计没时间接待你。”小吏挥了挥手,“我也是看在阎哥的面子上提醒你一句,别到时候被赶出来了说我没告诉你。” 林渊举举篮子,笑眯眯的,“没事,那我先把这饭菜放好,事情之后再办也行。” 正好两人在一块,也省得他分开去找,可以一起“hui ”了。 小吏没再拦他,说了句里屋的位置,便嘟囔着走开了。 林渊摸索着往里走,庭院四处植树,奇石嶙峋。小道铺路,回廊曲折,倒也是有些手笔的。 他四处瞅瞅,最后停在了一间门框雕镂兽纹的红木门前,抬手敲了敲。 “县令和县丞大人可在里边?小的带了饭食来。” 里头过了很久才有人应了一声,沉着浑厚。 正是那章造人的声音。 “进来。” 林渊推开了门,却是立在门口猛然一怔。 没想赵高也在里面。 三人不知在商量什么事。 章造人挑眼斜睨一瞥,“是你。你来送饭做什么?” 林渊回过神来,忙把食篮放长案上,没有回视赵高注目的眼神。 “我打算开家客栈,这些饭食是孝敬县令和县丞大人的。” 跪坐在案首的赵高眯起眼冷笑一声,“你倒不错,拿着我的钱去hui 我的人。你知不知道,hui 可是大罪?” 林渊也没想到会和赵高撞上,这下听得没好气,抬起眼来和那人对上,瞪着。 “谁说的hui ?这饭菜一入口就没了,你能有什么证据?” 他顿了顿,也哼笑了声,“再说,据我所知,这县令可都是由秦王钦定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人?这怕是大不敬吧!” 那时林渊还不知道,特派御史相当于秦王亲临,是地方官吏的上级长官。县令和县丞是嬴政的人,自然也是他赵高的人。 一旁身材圆润的县令庞成煖竖眉大喝了一声,“不得无礼!此乃秦王特派御史!赵高赵大人!” 赵高抬手,阻止了庞成煖的话。 他盯着林渊,面上没什么神情,“我和这小子算得上认识。你不必管。” 庞成煖霎时噤了声,低下头没敢多言。 赵高看着林渊,眸光几转,话语带着些许凌厉傲气。 “这肉不便宜,你用我的钱做的饭菜,我可有幸尝一尝?” 林渊将菜碟哐的一声摆到他面前,抬眼也是一脸自恃傲然。 “当然。赏你的。” 赵高提筷的手一顿,抬首看了林渊一眼,随即从那香味徐徐色泽金黄的肉末炖蛋里,夹了一小块送入嘴中。 就在那时,他身体猛然一僵。 像是从未被开发过的味蕾正在被什么冲击着,连脑皮都发紧。 他之前二十多年吃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客栈火速开张啦 赵高将那盘肉末炖蛋食了大半,食罢还一脸冷然,只淡淡说了句。 “还可以。” 那你倒是别吃了一口又再吃啊! 林渊瞪着他,将食碟拿了回来,“这是给县令和县丞的。不是给你的。” 一旁的庞成煖直擦冷汗,将那菜往赵高处推了推,“不不不,我们不吃!御史你用吧,我和老章平日俭朴得很,早吃素吃惯了。” 章造人听这话,扭过头瞥了他一眼,抿着嘴始终没说话。 赵高抬眼看着林渊,两道墨眉映衬着玉雕般的容貌,像是枝梢下寒雪堆砌了千万重。 “你打算把客栈开在何处?” “里市西边胡饼铺边上。” 林渊早就去实地考察过,问好了地段也问好了价钱。 那一处离更西边的外市极近,可是四周没有多少大酒楼大客栈,反而小摊云集,一走近都是翻天闹响的吆喝声,震得人耳聋。 这里相对竞争小,客流量大,不过同时,环境嘈杂,人群流动性大。 因着这些摊子赶不走,也不能赶,林渊的设想是到时候和附近的摊贩交涉商量下。 他的客栈定然会吸引一批固定客人,处在周边的那些小摊自然也会跟着获利,而相应的要求,就是那些小摊不能再肆意吆喝,只得在保证环境的情况下自由招客。 如此也算是两厢获利。 赵高默然许久,眉眼下覆着阴翳,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缓缓开口,声音却是沉硬如铁。 “我给你的钱,不够开客栈。” 林渊轻哼,“怎么不够?建个客栈最多六金,食材器具最多三金,这不是绰绰有余?” “” 赵高一顿,“你可别忘了税赋。税市坊每月一交,金额已定,若有交战则还得临时征赋,如此两三月下来,你再无余钱去购粮,又何谈维系?” 他摇摇头,似笑非笑的,“十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倒是胃口大。” 林渊毕竟初来乍到,对秦国的税法还不太熟悉。 他听着惊愕,可心头转念一想,便定睛敲了话。 “钱不是问题,我有办法!只消你们同意,登记入册给我文书就好。” “你有何策?” 林渊那时看着时间差不多,不便再打扰,便抬脚踏出了门槛。 听到这话,他回头望了眼,难得硬气一回,冷哼了声。 “与你何干?” “大人,这” 庞成煖看着赵高喜怒无形的面色,犹豫着开口,却被赵高抬手止住。 “随他去。不必管。” 上一遭如此险恶境地那小子都能死里逃生,这回就且看看他造化如何。 众人不知的是,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一脸霸气的林渊,一走出门就背着他们,偷偷伸舌头竖中指做了个鬼脸。 装酷谁不会? 他也是看过种马文的好吗! 林渊一路穿过绿荫杨柳的长衢大街,心底细细琢磨着每个环节,过了渡桥便打道回了吕府,直奔西院而去。 “大人正在书房。你要见他做什么?” 吕不韦的手下见这个新收的门人,半月没有动静眼下却突然前来招呼,不由蹙起了眉。 “我是来给大人送财的。”林渊笑笑,“麻烦大哥通报下。” 那人睨视着林渊,听说这家伙也是个无所事事的米虫,两手空空的哪有什么财可以送? 不送霉运就很不错了! 林渊笑意一僵,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递到了那人手上。 “的确是有要紧事,大哥通融通融。” 那人眼看才几枚,嗤笑了声,掂量了掂量,却到底还是把铜币收入了囊内。 毕竟这世道钱不好挣,几枚钱也是钱呐。 他转身朝屋内走去,风吹过,满庭花摇,绿叶细细,可还是盖不住周身难掩的铜臭之味。 林渊只看着那人。那时他还不知道。 原来吕氏的没落早已注定。 一个商人身边鱼龙混杂聚集着形形□□的利益熏心之徒。 这偌大吕府,从来不是被谁打垮的。 它是从内里就腐烂了的。 林渊甫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草味,闻着并不厚腻浓重,宛如浮雪起涌,暗凉舒心。 他转眼一看,屋中左处正放着一鹿角波纹青铜熏炉,两鹿角细长而中空,从里头徐徐吹出了白烟,缭绕升腾,浮空曼舞,最后四散洇淡,肉眼难见。 而吕不韦,正坐在书榻之上,一脸凝重地看着手中木简,不知在想什么。 林渊有模有样地做了一揖,“大人安好。” 吕不韦抬首,眼尾眯起露出细微褶皱,他打量着弯腰拱手的林渊,好半晌才想起这家伙是谁,淡淡嗯了句。 “你怎么来了。” 林渊不卑不亢地起身,走近榻侧,直视着吕不韦,瞳仁明亮而无多少冒犯之意。 “我有一事要与大人合作。倘若大人愿意,来日数十金必然滚滚奉上!” 吕不韦轻笑了声,瞥了眼林渊,摇了摇头,似是不信这一个黄毛小儿的空口白话。 “这世上没什么必然和不必然,运乃运气的运,非命运的运。既然没什么天注定,又何来确信之说?” “可大人是个生意人”林渊拖长了尾音,“应当知道很多时候就该放手搏一搏。” “哦?”吕不韦面色一动,看着林渊低低笑了出来,似是真的起了些兴趣。 “那你且说说,老夫为何要为你一搏?” 林渊指了指书榻,挑眼染笑,“我可有幸坐下细说?” 吕不韦抬手,“请。” 屋外,春光清凌,扑洒在焦绿肥叶之上,抖动着,似早露溶了一地。 凉风一拂。 便浮落了细碎光阴。 “这就是我现在的设想。” 林渊絮絮说了许多,罢了干渴地喝了一口水。 “你投入五金,到时我把盈利按分成提给你,是多是少全看发展,全看运气。” 吕不韦自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只偶尔应一两声。 他不由自主地用指节半敲跪坐的膝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几成?” 林渊瞳仁一转,顿了顿清清嗓子,“一成。” 吕不韦讥笑,“老夫这五金至少占你手头的三成,回给我一成?你都说了我吕不韦是个生意人,这亏本买卖你说我会不会做?” 林渊声音一低,“二成。” 吕不韦提起青铜束腰爵,抿了口其中果酿,面色从容,却不言语。 林渊咬牙,抬眼对视,“二成真的不能再高了!” 要分三成出去,每月照赵高说的还要交租税,时不时还要缴赋,平常还得买肉买粮,这利润该死的都抵不回本钱! 吕不韦轻笑,“你别急。老夫有个主意。” 林渊瞪眼瞧着,“你说。” “像年余楼这种发展好的,每月最起码能入三金,客多时能入五金。像浮生楼这种发展还行的,每月也有两三金,少时最起码一金。”吕不韦漫不经心地又啜了口佳酿,“可若是那些濒临危亡的小客栈,每月能入一金就不错了,还得时常顾着是不是入不敷出。” 林渊凝眉,呼吸屏却。 “老夫要的不多。你每月入三金以上,便予我三成,若为三金之下,则予我二成。如此于你于我皆有好处,如何?” 林渊默了默,抬起头来,对上那人风霜历尽无波无澜却沧桑沉埋的双眼。 “成交!” 这吕不韦不愧是个商人出身的老狐狸。 起初主导权还在他手上,可三言两语的却被那人夺了去,咬得死死的反抗不了。 林渊看着吕不韦递过来用布缎包裹着的五块黄金,深吸了口气。 不过好在,如今钱够了,他终于可以大施拳脚用现代所学为自己未来筑基铺路。 这不是标新立异,也不是lg lèi特意。 他只是希望,自己至少能有一点点。 活得和这个时代的茫茫浮生不太一样。 临林渊离开时,吕不韦意有所指地提了句。 “提成之说闻所未闻,你的确是个妙人。” 林渊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晃晃手里沉甸甸的包裹,挑了挑眼。 “我可不想当个妙人。我只要当个有钱人就好。” 吕不韦笑声闷沉浑厚,他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吧。待文书下来后,老夫会派木工过去兴造构屋。” “那就多谢大人了!” “你小子别让我失望就好。” 林渊踏出门槛时,抬眼看了看清亮得有些晃眼的天光。像是瀑布悬在了眼上。 耳边有隐约的蝉噪声,顺着升腾的热度爬上皮肤。刺而麻。 他一步步走着,将莺飞草长的暮春落在身后。 终是走向了快要来到的盛烈夏日。 因着有吕不韦的扶持,本该三月竣工的客栈只消一个半月就可完成。 架构是最简单的土木构造,平铺地板,上置食案和蒲团,二楼以上都是客房,里头配置与其他客栈没有什么不同。 林渊早就打算好了,这年头去发明什么桌子椅子根本不切实际,要是一不小心被秦王被众人炮轰成歪门邪道那可就完了。还不如踏踏实实,稳中求进,静中求变,戴着镣铐去试试创新。 他在食物上费尽心思下足了功夫,除了普通的蒸煮烤炙之外,还加入了最为重要的“油炒”! 没有锅铲,他就用长柄铜勺代替,没办法,铁器铜器都由官府管制,他想创造也创造不来,更何况还没这个本钱。 没有底油,他就自制肉油和植物油。每日供食肯定得购入不少肉,这些肉就可先炒出油来,置为“上油”。而大豆c芝麻c菜籽则可翻炒蒸熟后压碎碾磨榨出油汁来,置为“下油”。两油分开标价,食客也就多了些选择。 他用木简竹片做了几份菜单,因为不会写字,还是麻烦阎龙落的笔,上书了几个推荐菜肴和相应价钱,正堂中的墙壁上则挂着宽大的浅色帛缎,细细写明了所有能做的菜品,从几十钱到几百钱,各有不等。还多了个自由加料的选项,把最基础和最有利可赚的都给列了上去。 其中因着肉比排骨贵,排骨比肉酱贵,菜色中多肉酱多排骨,少整肉。毕竟大部分人也吃不起。 这一半个月里,他一边忙着四处招人手,一边忙着训练庖厨某些特殊菜色该怎么做。连阎乐都被他给拉了过去,在客栈里当个招待来客的小二。 阎龙对此可是连连称赞,阎乐这性子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当小二能补贴家用还能锻炼性子,又有林渊管着看着,想必闹不出什么事,他终是能稍微放点心下来。 “百味楼”开张的那天,商市里虽没有炮仗连响灯笼长挂,却也一阵吹竽鼓瑟弹琴击筑,还有人在旁打鼓助兴。林渊在此前早就找人宣传好了,开业前三天菜品一律半价,主要让老百姓们尝尝鲜。 他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亲自恭迎恭送着进进出出群集如流水的食客,心里喜滋滋地盘算着之后一系列的宣传和促销计划。 笑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看了这么多年广吿,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不远处。 赵高倚着墙半抱双臂目观一切似笑非笑。 “大人,这百味楼新开张,你要不要进去尝尝?” 一旁的庞成煖谄媚问着,却不料那人转头淡淡回了句。 “不必。” 他想去时自会去。却绝不是现在。 他不是来捧场的。 赵高看够了,转身便走。 鱼龙衣摆摇晃鼓动着,左手覆在腰际沉冷的刀柄上,只留下了一个锐利肃杀的背影。 林渊收回余光一瞥,在心底闷哼了声。 总有一天他会证明给他看,这客栈他不仅开得起来,而且他还会把这客栈做好做大,到时候叫那家伙想吃也排队排不进来! 只是那时林渊未料到,就在百味楼开始声名远扬时 也招来了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客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来了两神秘客人 这天,洛阳城晴光大好,自城外绿杨道上驶来了一辆轱辘马车,四匹油光发亮骠骏健壮的枣骝马驷行并进,辚辚车声伴着扬起的纷纷尘土,如雷霆鸣动随了一路。 那车车轴乃榆木所制,车辕为柞木,车身更是用了上好的金丝楠木,木质坚硬,金丝微烁,精美璀璨。窗牖四周镶着晶莹剔透的纯白玉,却被挂下的一帘朱红绸缎遮掩阻挡。其下雕刻着双/飞齐天的长羽凤鸟,纹饰繁复华丽,还用上好的黄金填满了精细入微栩栩如生的片羽,纯净温润的上好田黄玉装点了凤鸟神光明现的双眼。 有道是“黄金易得,田黄难求”。 这辆车无论用料还是工艺,都实属名贵非凡。 眉清目秀的车夫提着缰绳,驾着马车稳速前进。马蹄哒哒,不急不缓,似是悠游。 进城时,守门令和几个驻守的小吏照例要了他们的传来验明正身,车夫向帘子里低低说了一句,里头便递出了一枚温凉如冰的玉牌,玉质上好,洁白无瑕,辉光如暗水脉脉流动。 守门令接过玉牌,没想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忙把玉牌毕恭毕敬地递了回去,然后颤颤巍巍地弯身拱手做了一天揖,屏却着呼吸两眼睁大,恭送那马车徐徐入城。 街道上清明整洁,不时掠过几辆轻便轺车,行人络绎熙攘,两旁林立着作坊民宅,碧河如带穿城而过,在岸旁摇曳着两笔蜿蜒如墨的细长杨柳。 杳杳的行了不少路,前头便是商铺群集的洛阳市坊,摩肩接踵闹响震天。 那一栊细绣着春粉嫩桃的帘子里伸出了一只手,冰肌玉肤腻滑如脂,就像溶溶荡漾在人间的一轮白日明月。春葱指尖挑起了帘角,露出了略经风霜却粉黛巧施妆容精致的一张鹅蛋脸。九鬟仙髻上插着只翡翠盈凤镶珠嵌宝金步摇,簪珥璆琳,耳珰垂珠,眉黛青青,如夺萱草。 “终是到洛阳了” 她凝望着这座繁华兴盛的城池,眼里沉了千万点涟漪。 陪坐在右的侍女一袭烟云笼月淡黄绣蝶绉纱裙,柳腰用云带束起,在外披了件白玉兰薄罩衫,一头坠马髻斜挽了根简简单单秀玉簪。 她扶着那人点了点头,灼灼的眉目间藏不住雀跃与兴奋,“都说洛阳华贵富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市集中行人如织,驷马并行的车马前进得极其缓慢。女子瞥着窗外吆喝来往的热闹风景,眸内一暗,万波无话。 铜制马铃随着轻踩马蹄飒沓了一路,声响清脆泠泠动人,虽淹没在闹市的沸响洪流里,却也引得不少擦肩而过的路人驻足留意。 “吁!——” 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小车夫紧提缰绳,高喊了声,勒住了四匹骏马。 他拿出一块硬枕般的玉石,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垫在车旁,看着侍女扶着女子踩过玉垫下了车,裙摆如云飘曳摇荡。 “这就是百味楼?” 女子轻轻问了句,话语间带着浸润已久难以掩藏的威势。 侍女抬头看了眼牌匾,又看了看店面前竖立的写着“满一百钱减十钱,满二百钱减三十钱”的木牌,扑哧笑了声。 “该是它了,最近有名得很,说是好吃到不似人间有,招揽了不少贵人来。奴婢看能写出这种话的呀,定也不是一般人。” 女子淡淡笑了笑,由婢女提起裙角,跨过门槛步入了客栈,华贵雍容,身姿娉婷。 林渊在那人下车时,余光一望便已注意到。 他笑盈盈地迎上前去,“这位姑娘看着神气逼人,真如天仙下凡。不知二位是要打尖呢,还是住店?” 婢女听了捂嘴一笑,“什么姑娘呀,这是我们”女子转首一瞥,婢女立马改口道,“这是我们夫人!” 女子十指丹蔻,拢了拢云鬟。声音清淡,如同古潭。 “可有雅间?” 林渊立马应答,“有有有!就在二楼,请。” 待女子和婢女施施而行抬步上楼后,林渊拉住正忙着招待食客的阎乐,低声问了句。 “这什么夫人看着面生,是不是洛阳人?” 阎乐愣愣地摇了摇头。 “阿乐。不识人。” 林渊敲了下他的头,然后松开了手,派了小二去雅间记食单。 那时他浑然没有想到,就在他头顶天花板上,就在这百味楼的二层雅间里,坐着这整个大秦帝国最尊贵无双的女人。 当朝太后。 赵姬。 雅间里,赵姬看着食案上堆叠有致的木简,只瞥了一眼就对侍女素人说道,“你点罢。你知我口味。” 素人应了声,仔仔细细地研究着木片上所写,“倒是奇怪,整肉c排骨c肉酱可自选,调料也多了几个闻所未闻的。” 她嗯唔着,最后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二,“这百味楼,可有什么别样特色?” 小二笑呵呵的,“姑娘,这百味楼样样都是特色啊!” “小二哥可有推荐?” “要说推荐倒也有,野山椒烤鱼。” “烤鱼?何来特色?”素人摇了摇头,“虽说关中旱地,可我们也不是没吃过鱼。” 小二两眼放光,“客官这你就不知了!那烤鱼里头还放了各色菜类肉食,用骨针缝合,放在木架上不停翻滚大火炙烤,不仅外头撒了一层盐,待把那鱼肚撕开,里头更是油香四溢焦酥咸嫩,顶级的美味啊!不是大客,我们还不卖,做起来麻烦得很哩。” 素人被说得有些心动,转头看看赵姬,赵姬依旧神情淡然,只点点头随意了句,“那就这道吧。” 素人眉眼弯弯,叫住要走的小二,“哎等等,再上两碗‘牡丹江’!” “好嘞!” 赵姬看向素人,摇了摇头,“你还真是喜欢吃。” “太后您自打去了雍城,都瘦了一大圈,大夫也说这样下去不利于养病,这次难得来洛阳,不好好补补怎么行?”素人睁大两眼,瞧着一脸无辜。就像不是她要吃。 “我没病。”赵姬沉声回着,顿了顿,抬眼瞧向雅间木倚兰花的四方窗格。 正是远山如黛,青螺点点。 人间正好风景。 “我只是” 她晃着神,半晌低低说了句。 “老了。” 当初她不甘心宫墙孤寂年长色衰韶华驰去,可不过一年半载,她就成了曾经自己最害怕也最不愿成为的人。 暮气沉沉,万念枯萎,再也无暇顾及百般爱恨。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去的女人。 她余光瞥了眼正青春鲜活的素人,不知想到什么,目色沉暗,仰首便将杯中酒酿一饮入喉。 仿似这半生冤仇也随酒入口,再无相漏。 这边林渊忙得不可开交脚不着地,没想外边一声马蹄嘶鸣,轺车一顿,自伞盖之下走下了一人。 要不是太过苍白瘦削,那临立风姿还真可称得上芝兰玉树。 清光盛耀,将那人的肤色几乎照至透明,润如脂玉。 林渊两眼一亮,快步走上前去。 “是你?你怎么来了?!” 当初魏缭对他还礼,还因缘巧合地“救了他一命”,他对魏缭印象算得上不错。 魏缭一身宽袍大袖华服鲜衣,高冠束发眉宇昂然,却少了当初甫见时的尖锐与疏离。 “来洛阳有要事处理。”他环视一圈,“听闻这有家规制奇异的百味楼,顺道一看。” 林渊眨了眨眼,“那要不要再顺道一尝?” 魏缭淡然含笑,“你请?” 林渊挠了挠后脑勺,笑着,“你也算一个老熟人,当然我请!” 他招待魏缭上楼,于楼道上不经意余光一瞥。 街上正有一辆黑漆漆的马车疾驰而去,惊坏了不少路人。 “说起来,你在咸阳是做什么?” 林渊拿起兽纹漆壶,给两人各倒了杯牡丹江。牡丹江是他新制的一种佳酿,把花汁与稀释的糖水搅合在一处,还飘浮着点点碎花,观来雅致,不仅不会太腻,反而口舌留香,沁人心脾。 魏缭小酌了一口,“国尉。” 国尉主军政,掌管卫兵一千人,向来是人才最难选的官职。 一切军政杂务,包括兵士征派c大营修建c粮草运输c城垒布建等,都由国尉属管辖。国尉不仅要明军理,还要懂政事,知财务,这等人才,非全能者绝难胜任。 也因着他任了国尉,一些人开始唤他尉缭,似是百年前境况的再现。 林渊听着他的话,心头划过一念,却难以抓住。 他两眼圆亮,“我听说你受魏国威胁才出逃的,如今可是都摆平了?” “他们敢与我作对,却不会与秦国作对。” 魏缭面色淡然,“自取灭亡,魏增还没这么蠢。” “可你”林渊挠了挠腮,努力组织着词句,“到底是有什么,要让魏国这样费尽心思逼你回去?” 有什么? 魏缭沉默地饮了一口,双唇点染汁液,润泽明亮。 可他却依旧抿着,将那残留的红渍舔入了喉,闷声咽下。 “你没听过”他顿了顿,把晃着手中精巧漆杯,“《尉缭子》?” 林渊一愣,“不就是我上次捡回来的那竹册?” 魏缭点了点头,“正是此物。” “这书有什么稀奇?”林渊半惑,觉得尉缭子听着耳熟,可仔细回想却又想不起来在哪看过。 魏缭直刃般地盯着林渊,片刻后收回目光一笑,“原来你当真不知。” “《尉缭子》治国论道无所不包,乃一代军论奇书,更有言者曰得《尉缭子》者得天下。如今此书一出,六国争相纷抢,你说魏增他是妒也不妒?” 林渊睁大两眼,慨然不绝。 “你也叫魏缭,这么厉害的书可是你写的?” 魏缭这次的回应迟来许久,突如其来的寂静像蔓草疯长,像万蚁在背脊上暗爬。 让人难熬。 魏缭将杯中牡丹江全都饮尽了,才终于出声,开口道的却是辞别。 “多谢款待。” 他缓缓起身,笑意淡淡。 “不过在下还有要事须办,得先行一步。” 林渊一怔,“这桌上小食你还一个都没碰呢!” “有些菜食,本就不必碰。” 魏缭意有所指,却并不说破。 林渊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招呼。 “那下次有空,你再来吃?” 魏缭抬步的脚一顿,终是跨了出去衣袖翻飞。 “吃与不吃有何重要?” 是与不是 又有何重要。 他是魏缭。 当世唯一的尉缭。 知道这个就已足够。 魏缭徐步下楼时,看见客栈门口晃过两道华雍身影,可细细一瞥却再无踪影。 他摇摇头,暗想,也是,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而他所不知的是,就在门外马棚旁,赵姬与素人上了马车,伴着“驾”的一声,开始往吕府方向徐徐行去。 车辙纵横,就像这半生风雨路。 赵姬挑起帘子,眯起眼看着远处那高高挂起上书着“文信侯府”四字的金丝牌匾,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老朋友,总算要再见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赵姬重逢吕不韦 吕不韦从未想过,自当年嫪毐一事后,赵姬会再来亲自找他。 他们一个在雍城,一个在洛阳。 天各一方,早已久未联系。 “你看着还是这么光彩照人。” 吕不韦看着施施然踏入一举一动都带着华贵大气的那人,怔了片刻,声音低哑。 赵姬抬手退下了奴仆与婢女,直视着吕不韦,目光清凌。 对望间风起云涌,暗流滚滚。 “文信侯也是不逊当年啊。” 吕不韦瞥开了眼,只示意赵姬上榻入座。 “你怎么来洛阳了?” 他顿了顿,拧起眉又问了句。 “政儿他知不知道此事?” 嬴政那孩子,脾气极端得很。当初知道赵姬为嫪毐生了两个儿子还打算篡权谋逆时,当即发布诏令向天下宣明与太后彻底断绝母子关系,并把赵姬迁去了旧都雍城,下令一辈子不得再踏入咸阳一步。 这么多年,除了吃穿用度供着这个血缘上的“母亲”,他不曾关照问候一句。更再没有和她见过一面。 赵姬淡淡地压下了眼,抿了胭脂的双唇明明艳红至极,却偏偏显出了几分清冷。 “我早就不是他母后了他又如何会顾我?” 她的儿子在两年前就把她迁到了雍城的萯(注:音同覆)阳宫,一开始还派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提防着她与嫪毐门客旧部联系,可后来渐渐松弛下来,却是事事都不再过问。 很多时候,这都难以抑止地让赵姬觉得寒凉。 因为她知道忽视比起恨意,到底是多大的失望。 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从来都不是。 吕不韦苦笑了声,“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在这洛阳无所事事闲度时日。政儿大了,已经再难管教了啊” 赵姬摇了摇头,“大兄,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能当政儿的仲父,可我”她眼里覆上半哀的凄凉,像风吹过万里而来的黄沙,迷蒙了双眼,把所有悔恨淹没掩藏得一点不剩。 “可我却再当不了他母后。” “他恨我。” 吕不韦拿捏着杯盏,默然许久,没有答话。 当初赵姬找他暗示再续旧情,他没有答应,便是因为知道这不过自寻死路。 政儿虽然性子敏感了些,可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这一次不留半分余地地把赵姬赶了出去, 可见到底是有多心灰意冷。 生他养他的母亲不要他,到头来反要杀他。 真是笑话啊 吕不韦低叹了声,用揉了揉太阳穴,语意有些疲惫。 “说吧你这次来洛阳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赵姬一双纤纤玉手紧握着斟满酒的束腰爵,顿了顿。 “好歹我们也有过夫妻情分,这回来就不能只是看看老朋友?” 吕不韦挑起眼来,话语不带冷意,却生着疏离。“哦?那当初太后欲拉着老夫一同趟浑水时,可也是念过旧日情分?” “我那时并非想害你,只是想着再续前缘。” 她说着,似是被戳到了痛楚,冷笑了声。 “大兄。你从来不懂女人。” 吕不韦别开了眼。“怎么说?” “我也曾是你的姬妾当年你一句话不说就把我送给嬴异人,可有问过我心中是何所思,何所想,究竟想跟着何人?!” 她嘴唇发颤身体发抖声音微厉,失了往日从容神色,堪堪才冷静下来。喝了口清酒镇住心神。 “我怨过你。” 她一字一句吐露着,语意平淡却似最直白的刀刃。 “从你把我送出去的那刻起,我就怨你。直直怨了二十多年。” 她也曾窈窕倩丽能歌善舞风姿出众,她也曾倾心只衷于一人。 她嫁给吕不韦,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全然交给他,交给自己的夫君。 渴望着幻想里的琴瑟和鸣鹣鲽伉俪。 却没想眨眼间,便被当作玩物般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世人都说她麻雀一朝变凤凰享尽了荣华富贵,却不知道她跟着嬴异人在邯郸的那几年可谓一贫如洗。 她先是被那人扔给了嬴异人,后又被那人扔给了嫪毐。 再后来谋逆事发,血涂宫墙,可如果当初吕不韦答应与她再续前缘,又哪会有那么多纷纭纠葛? 她怨他。怨他毁了自己的一生。 可她也知道,这世上有一词,叫做自取灭亡。 萯阳宫冷,这几百个日夜,她恨过,悔过,怨过,绝望过。 到最后,一切都归于了死水般的平淡。 这是迟来多年的看开。 也是早来多年的万念俱灰。 “要是我早看清楚你不是良人,也许就不用痛苦这么多年。” 赵姬半凉开口,平复着气息。 “不过如今事情都已过去你我也都成了老人,爱与恨,都再没什么意思。” 吕不韦自始至终只沉默着,不知心头翻覆的究竟是愧疚还是坦然。 “如今来洛阳,我确是有事要与你说。” 坐在案几对面的那人,听此终是抬起了眼,面上有了一丝动静。 束腰爵中酒沫浮涌,似霜雪满城。 屋中淡蓝帷帐被误入的穿堂风吹得扬起,迷煞人眼,然后飘动着徐徐停下。 归结于一段静谧。 “大兄可知道” 赵姬的声音在风声呜响中有些轻,却带着沉稳。 “咸阳最近的流言流语?” 吕不韦皱起眉,“你是说?” 赵姬点了点头,“开始有人遍传政儿的身世,说他并非异人真子,是我和”她顿了顿,“和你的孩子。” 吕不韦惊极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木案差点从榻上颤颠下去。 “胡说八道!”他怒目大喊着,声音如雷霆轰动,金钟鸣彻,“此乃妄言偶语!别有用心!” “这的确不利于政儿的王者威信前有囚母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赵姬摇了摇头,“怕是有居心不良者在肆意煽动。” 吕不韦喘着气,黑着脸,“你的意思是六国宾客?”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燕国质子来秦之事,倒是疏忽了咸阳的消息,没想顷刻间居然发生了这等大事。 “我早已不掌政事,这又怎么知道?”赵姬淡淡一笑,耳垂珠珥也晃动了些许。 “不过你毕竟是他仲父。而且这事关你俩我想,”她转动着指上玉戒,垂下了眼,“是该让你知道。” 吕不韦用指节敲击着几案,声响闷沉。“我得往咸阳快马加鞭送一封信,不对,还是去咸阳找政儿为好。此事倘若闹大,怕是会朝局动荡王位不稳。” “如此也好。” 赵姬说罢顿了顿,欲言又止的不知想说什么。 “大兄若见着政儿” 赵姬嘴唇翕了翕,似在理性的边缘挣扎犹豫着,声音也有些涩哑。 “可能帮我问问他,今年岁末年节我可否回咸阳,与他同过?” 这两年举目无依地一人待在萯阳宫,虽则宫人如流往来,起居有人服侍,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这偌大的宫殿,实在太静了 静得连一点风都不起。 本该一家人喜喜庆庆团圆相聚的年节,从来都是她独自孤寂度过。 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像是坍圮斑驳的楼阁亭台,早已自顾自埋没成了一摊废墟。 无人关心。 吕不韦攥紧酒爵沉默了半晌,最后终是低低说了声。 “好。” 赵姬如释重负,露出了就算脂粉敷面也皱纹难掩的疲惫一笑。眉眼带着风霜。 吕不韦看着她,这一刻,突然有些意识到。 岁月可能真的改了太多他们原本模样。 记忆里那个对着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如今也染上了沧桑。 原来半辈子匆忙。一眨眼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倥偬得就像场梦。 “你” 在赵姬起身离开时,吕不韦终是没忍住,开口唤出了声。 “政儿他到底是不是?” 赵姬的背影一顿,九鬟仙髻金钿凤钗隐在光线沉淀的阴影里,无声也无息。 屋里浮散着细小尘埃,与熏炉里的徐徐香烟一同翻绕升腾。 然后沉了下去。 沉到地板里。 “当年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说,他是不是不重要,只要世人相信他是赢姓血脉就好。” “大兄如今,又为何迟疑了?” 她怀上孩子那时,便对吕不韦说过她不知腹中胎儿究竟是谁的种。 吕不韦只叫她坚信,要坚信这孩子一定是嬴异人的。没有别的可能。 另外一个假设被他们生生抛却。 不敢想。不能想。 一想,便是万劫不复。 这么多年,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吕不韦暗沉恍惚地点了点头。 “也是你也不知。” 如果连他都怀疑,又如何叫别人相信? 可他也没想到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探究那孩子身份的。 不为“秦王”,而只是为了“嬴政”这么一个人。 如果他们是父子。那些无法受控的事态可会好些? 如果他们不是父子。一切束手无策的难解之题可会容易些? 他猜想过每一种的未来,却无法得出个结果。 这个问题,永没有结果。 老天也没有。 这就是对他们这群贪心不足的商人的惩罚。 没有真相。永远在两个世界里徘徊。 最后模糊了身份的定义。 再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又是谁。 吕不韦闭上眼低叹了口气,一手覆着眼按捏着眉骨。 “是老夫多想了。” 赵姬凝着脸色,直觉到有哪里不对。 “你们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 吕不韦以一字推回了赵姬的问题,起身送她到了府邸门口,脚步顿住。 “老夫就送到这了。眼下时辰不早,你在洛阳歇几日再走也可,只是如今对你和政儿虎视眈眈的人多得是,切记安全!等会儿我再派几个护卫护你回去。” 赵姬朝他欠身行了个万福礼,“那就多谢文信侯了。” 吕不韦张了张唇,可终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目送着赵姬与婢女素人上了马车,车轱辘打转徐徐离去。 夕阳流辉的晚照把车影拖得很长,像是道路永没有终点。 你说 这世上可真有人能一辈子心意相通同舟共行? 吕不韦逆着万丈霞光,一步步往回走着。 没有。 他命中的所有人都只剩背道而驰。 赵姬如此。异人如此。政儿也是如此。 残阳饮血,斜晖如泣。 天地间只一道默然孤影。 入夜。 百味楼里灯火摇曳。 赵姬沐浴后由素人服侍着穿上了中衣,“太后,你这身材可真是不错,我要是有您半点风姿就好了。” 素人一边帮赵姬撩起头发系着带子,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话。 “我们家那时候穷,也没吃上几口饭,小时候没跟上来,到现在也来不及了,还是那副干瘪瘪的样子。我”她一停,摇了摇头,不知是艳羡还是伤感,“我阿姊就比我好。她进宫早,少受了许多罪,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也是姑娘家丰润有余的俏模样。就算像不了太后你这样,能有阿姊的半分我也满足了。” 赵姬用手拢了拢襟口,声音如雪堆彻。 “不必像她。” 素人怔怔的,两眼圆睁,流动着莫名的光。 赵姬抬手,顿了顿,然后摸上素人的乌发,清冷中带着少许柔和。 “你这样。挺好。” 素人立马低下眼去,极力想藏住眼里甜喜的神采,可嘴角扬起的细小弧度却把什么心事都泄露了出来。 只是,这欢喜没持续多久。 赵姬收回手,拿布巾拭了拭脸上残余水珠。 “明日,我们就回雍城。” “啊,这么早就回去啊?!” “你还没玩够?” “不c不是!太后,你看你整日待在行宫里闷闷不乐的,这趟难得出来,不如多留几日散散心?” 素人小心翼翼地提议着,察言观色以防赵姬生怒。 赵姬却没什么神情,“我们在外边越久,便会给王上招惹越多的麻烦。如今他已成了众矢之的”她看着铜镜黄面里的自己,闭上了眼,“我不能再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素人立马会意,用力地点了点头,“还是太后想得周到,是素人错了。” “行了,你去吧。跟店小二说声把这水倒了。” 素人一笑,咚咚地跑出了门,“知道啦!” 夜里。烟霭沉沉,雪月纱云。 素人在屏风的外榻上睡着正香,呼吸绵长。 水漏不知几刻,就在这时,窗格上响起了一声惊动蛩鸣的异响。 素人因着服侍赵姬多年,夜里浅眠易醒,她蹙了蹙眉,翻了个身。 只是奇怪的是,意识虽则清醒,眼皮却沉重得一点也睁不开,似是相粘。 素人觉得有些怪异,听着窗台那脚步声蹑足愈走愈近,她心里突然动了下。 不好!来者不善,屋里怕是被吹了i yà一。 她努力想睁眼起身,可躯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全然绵软,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 隐隐的,她似乎听到了刀刃出鞘的清响,惊破心魂。 再来不及细想,她咬紧了牙,一点点蝼蚁慢爬般移动手指,从髻上缓缓地抽出玉簪,压低了所有声音。 然后,硬着头皮将象牙白玉簪毅然刺进了葱白的手臂! “啪。” 那是漆灯中烛火重燃的轻微细响。 就在黑衣人将霜白刀刃刺向床榻的那刹,整个屋子都从黑暗中冲破,明晃亮堂了起来。 那刺客显然一愣,回过头来看着立在灯柱旁鲜血浸透臂上薄纱的素人,似是没想到这等境况下这卑微婢女竟能强撑着苏醒。 素人用未受伤的一手勉力打开窗,让呼啸的夜风自外头再无阻挡地冲荡进来。 她嘶声急急大喊着,“来人!救命啊!” “有刺客!刺客!呜——” 背后有人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将所有声响吞咽在了逼仄的静默中。 夜色谋杀于一寸月明。 那家伙没什么神色地提起刀匕,毫不留情地向她刺去!就在这时,素人抬腿狠狠踩上了身后人的脚,趁着那人吃痛之时,恐慌骇然地跑回主榻旁,使劲摇着熟睡之中的赵姬,还用力在那人手上掐出青紫的疼痛印记。 “夫人,太后,快醒醒!快醒醒!” 而窗旁的阴影里,提着利刀的刺客,沉着脸,脚踏地狱而来,步步似踩在血莲的业火之中。 “没有痛苦地安静死去不好吗?” 素人嗔骂,“要死你怎么不死!” 他摇了摇头,抬起手中长匕,在昏暗灯色中泛着冥冥冷辉。倒衬着冷漠无波的凶煞面容。 “既如此你们一起受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太后遇刺惊王城 林渊听到异变惊响时,已是二更入夜。 他正趴在账本上流着涎水打瞌睡,突然听到不远处几声噼啪厉响,一个惊醒,揉了揉眼迅速转头看了看四周,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隔壁的隔壁出事了。 本着客栈是我家安全靠大家的念头,他跑出门在半路顿住了脚步,伸手拉了拉挂在走廊上的铃铛,这是他早些就盘算设置好的“警报系统”,以防哪天客栈出了什么事来不及应对。 绑着的铃铛被牵扯一响,线连着线,其他几个一同被绑住安装在角落里的铃铛也跟着丁零当啷清脆响起,在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整个客栈仿佛睁开了月色朦胧的睡眼,映着流动灯火和闹腾人声,彻底清醒。 林渊随手拿着一开始从房里带出来的棋枰,好做防卫。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接近西首的厢房,听着里头的挣扎和呼喊,皱皱眉头深吸一口气,终是破开门冲了进去。 “喝啊!!!——” 里头早已落了满地粉屑,陶器裂成万千碎片,一切都彰显着凌乱脆弱摇摇欲坠。 赵姬不知何时已缓缓苏醒,双眼从沉蒙渐渐恢复了清明,眉目一厉。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黑衣人正提着铁匕朝二人刺去,光泽寒冽,划破空气直直向前! “你们俩一起受死吧!!!” 素人惊恐地瞪大双眼,可电光火石千钧一发间再难思考,只剩下了反射性的本能。 林渊睁大眼还来不及上前一步,就听噗呲一声。 那冰冷的刀刃,猛然刺入了谁温热的身体。 鲜血汩汩。 流逝不止。 刺客一愣,抬起眼来,看见挡在赵姬身前的素人,抬起腿就想将她一把踢开。 林渊眼疾手快地立马将手中棋枰扔出去,刚好砸在那人后脑勺上。 刺客被砸得生疼,转回头来时双眼通红,带着如有火烧的怒气,沸腾着无尽暗色杀意。 林渊顿时畏缩地后退了一步,心底暗急操其他家伙怎么还没来! 而赵姬半搂着肩胛上晕染开一大片血梅的素人,面色变了一变,然后恢复了沉着冷静。 她看着刺客,声音似乎比他手中刀刃还要寒凉几分。 “是谁派你来的?赵?楚?燕?齐?还是他?” 那人沉默一瞬,冷笑了声。 “我只回答死人的问题,你去阴曹地府问吧!” 他说罢,转瞬之间便持着bi sh一u朝赵姬猛刺过去,势如破竹划过空气带着凌厉风声,将床榻旁架上用以装饰的漆器都震得掉落在地。 正是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林渊咬咬牙,一瞥旁边放置在木头架上的青釉花瓶,终是来不及多想捧起瓶子踉跄几步就朝着那人的脑袋狠狠砸去! “砰!——” 花瓶应声而碎,顺着脑门流下了几道划剌开的血液,点染在素色的胎瓶上,像是砸落了一大滩血浊的恶华。 那人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吃痛地眯起眼,面容扭曲犹如磷磷幽火中的鬼魅。 “你找死!”他猛地扑过来,如同一匹被激怒的凶兽,咬牙切齿声音发狠。 林渊被一把扑倒在地,吓愣圆了眼,无从躲闪,心头一瞬真空没有任何意识,只剩扑通扑通急惶惊促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一个猛劲就把正要往下狠刺的凶手给推了开去。还狠踢了一脚。 正是阎乐。 今儿客栈活多,阎乐一直忙到深夜,林渊看着天色晚,就让他留下来在客房里住一夜,省得半夜回家还得让他大哥担心。 没想林渊那几声铃铛脆响,恰好把阎乐从床铺上一个震醒,不敢马虎大意地就往这一处飞快跑来。正巧救了林渊一命。 “呼呼” 林渊看见阎乐,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原先屏在胸腔不敢喘出的大气也急呼不止。可紧接着,他一颗心又猛地提起。 “你小子来这里做什么?快走,找其他人来!”林渊嘴唇发白,大喝着,“不然我没法和你哥交代!” 阎乐摇了摇头,如一柄固执立在墙角的灯柱,燃尽青天夜色。 “渊哥哥。在。阿乐。不走。” 起先被一个熊劲推倒在地又是头部受击的刺客颤巍巍地站起,摇晃着拂去嘴角流出的血沫。 他上前几步,怒火中烧地正想把这几个碍事家伙除掉,可听着外头越来越多往这处赶来的脚步声,他恶狠狠看着房中四个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终是一个弹跳就从窗口扑跃了出去,消失在了无垠夜色里。 林渊闭上眼,大喘着扑簌眨了眨眼睫,似是惊魂未定。 此时客栈的护院也“及时”赶到,看着一地混乱残碎,面面相觑神情发蒙。 林渊疲惫地转首吩咐,“别愣着,快去官府叫人。”他看了看一旁倒在赵姬怀里黛眉紧拧的素人,半顿后补了句。 “再叫个大夫来。” 这场突发风波来得猝不及防,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终于应付结束。 衙吏进进出出,大夫进进出出,还有些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客人在屋门口探头探脑着,然后被黑着脸的官吏一声厉喊轰了出去。 屋中两位贵客的身份不只惊到了县令庞成煖和县丞章造人,到后来,连在府邸的赵高和在洛阳关防的魏缭也都快马加鞭急急赶了过来。 谁也没想到远在雍城的当朝太后,居然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洛阳的一个客栈里! 赵姬任他们安顿着,自始至终只冷淡相应,没有多说其他话。 她低头看着替自己挡了一刀躺在榻上的素人,眼里浮上过一丝困惑,可转瞬间便消逝无影。 幸好那一刀只刺在肩胛骨上,伤得不深,大夫及时止住了血,说休养几日好好敷药就无大碍了。赵姬一手抚上素人捆扎着白纱的伤口,低低问了声,“疼不疼?” 素rén iàn色苍白,只眼里还流转着稍许神采。 “本是疼的。可一想是为太后受的伤,就不疼了。” 赵姬淡淡地一指戳了戳小家伙额头,“没个正经。” 素人咧开嘴嘻嘻一笑,蹭了蹭赵姬的掌心。 赵姬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不知谁把我手给掐青了。”她抬眼看向素人,“你知不知是何人?” 素人忙心虚转头护着伤口直哼哼称疼,假装没听到这话。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哄声,木楼梯上一阵嘎吱震响。 原是吕不韦c赵高c魏缭三人一同来了。 这下洛阳城三巨头可全到齐了。 真是热闹。 林渊看着廊道里那群七嘴八舌交头接耳的客人,一阵尴尬地抬手覆了覆脸。 这下还该让他怎么向外头宣传? “大秦偶像吕不韦c赵高c魏缭到店一游,欢迎门客粉丝前来光顾”? 还是“当朝太后赵姬曾在本店遇刺,欢迎来店体验九死一生惊险套餐”? 他好不容易打响的招牌,总觉得就快被这次事变给砸了。 吕不韦一脸阴沉地看了看赵姬的伤势,好在只有少许擦破伤,不太严重,否则实在无法给秦王一个交代。 他走出门去,到了客栈后院里,对着自己派来的护卫一阵斥骂,“老夫养你们养的莫非是饭桶?!这么大阵仗你们没一个及时赶去保护太后的,无能至极!!” 他挥袖一拂,气得胡茬都抖了几抖。 为首一人半跪在地,“大人息怒!我等在客栈外守卫太后,可没想入夜时看见一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最后被他们给纠缠住一时无法脱身!望大人恕罪!” 吕不韦拧着眉,“几个人?” 为首者迟疑了一下,“约莫有十来人。” “可知道是谁派来的?” “这倒不知。” 吕不韦负手而立,在原地踱了几步,始终神色沉沉。 “这是最后一次。” “要敢再有下回,老夫拿你们的人头是问!” 护卫们抱拳齐喊着,声响震天,驱散层云。 “是!!!” 赵姬在洛阳险些遇刺的消息,被魏缭和赵高派人连夜加急地送往了咸阳,送到了万层宫阙里的秦王手上。 此时的嬴政正在跟初次会面的顿弱相谈,偌大的宫殿里立着几盏绿釉陶熊灯,火苗曳曳,幽深跃动。 顿弱先前被吕不韦一连劝说了好几日,终是勉强答应入咸阳见这嬴政一面。可他为人傲得很,声称从不对君王行参拜之礼,只有秦王能特许他免礼,他才肯入殿会见。嬴政知道他是吕不韦推荐来的人,虽是答应了这条件,却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眉眼冷厉。 “你就是顿弱?” “正是。” 顿弱不卑不亢,挑眼看向秦王。 倒是高鼻深目。意外的样貌俊朗。 他不做声地收回了眼。 嬴政上下打量着顿弱,皱眉看着他那双琥珀带金的双瞳,“你是异邦人?” “我听闻秦王已收回了逐客令。” 顿弱淡淡应答。 “向来有异邦人不得踏足中原事务的惯例,你可知晓?” 顿弱挑眉,开玩笑般啧啧了两声。 “我还道秦王心向平定中原一统天下,非角力共逐六国霸王,乃是心有抱负突破常规之人,如今看来,倒是顿弱识错了。”他拱了拱手,眨眨眼,“既如此,顿弱告辞。” 嬴政立马抬手叫住了他,“等等!” 顿弱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嬴政,目光流动间却一话都不说。 这是诸侯争霸的末年,可所有人都一心想着称霸王,却无人将目光放远,想过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乱纷争,结束这割据局面。 他也是看着秦王嬴政有这么“一点抱负”,才微微动了心,打算看看传闻里如豺狼恶兽一般的存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和传闻里的凶恶长相相差得还挺远。 顿弱盯着嬴政,摇了摇头,这让嬴政有些不满,微微眯起了眼。 “文信侯的确曾跟寡人提起过你。”他顿了顿,“不过你生在异邦,寡人从未听到过关于你的事迹,你又该如何让我相信你不是有名无实之人?” 顿弱扬起眼角,“我可上座说?” 嬴政沉声,“请。” 顿弱上榻不客气地喝了一口尊中酒,两腿并不跪坐,反而极不雅致地屈起,虽则潇洒随意,却傲慢失了礼,惹得嬴政又是一阵眉头皱起。 “王上,天下有‘有实无名之人’c‘有名无实之人’,还有‘无名无实之人’,你可知?” “弗。” 顿弱摇晃手中樽杯,轻轻呵笑了声,笑意华丽磁性,如酒液流动淌过耳膜。 “有实无名啊,指的是商者,不用耕耘做工,就可积粟满仓坐享其成。有名无实反过来,指的是农夫,胼手胝足顶着炎寒勤勤恳恳,可到头来却户无积粟家无余粮。” 他顿了顿,一口饮下尊中剩下酒液,喉结一动,然后直直盯着嬴政双眼。 “而无名无实的,指的就是王上您。身为万乘之尊,却无孝亲之名;坐拥千里,却无孝亲之实。岂非欺尽天下第一人?” 嬴政没想这外臣胆敢提起来朝中内臣都不敢妄言的太后一事,一时黑了脸色,拳头紧握。 “你可知寡人为了嫪毐和太后一事罢官了多少人?” “我若不知,便不会提起。” “寡人大可下令禁你永生不得再入秦国,又或者直接将你秘杀在这秦宫之中。” 顿弱摇了摇头,一笑。 “可笑啊可笑。我道秦王有多少远见,原来也不过是恩将仇报一人。” “何来恩将仇报?” 嬴政竖起了眉。 “我要救你,你反要杀我,这如何不是恩将仇报?” 顿若挑起了眉,“如今世人是如何评判王上的,不必我再多说。我知道王上乃心意坚定之人,所作主意难以悔改,更何况谋逆一事本就是太后嫪毐欲壑难填得寸进尺。” 嬴政垂下眼,点了点头,“你既知道,却又为何要谏言?” 顿弱顿了顿,回答来得很快。 “为了秦国。” “如今六国虎视眈眈,且向来以礼自傲。如今王上囚母于雍,违背孝理,只要六国哪个有心,大可以拿这个做文章,打着除去暴秦之王的名号,合纵攻我秦国。到这时,王上可有想过该如何应对?还是说,王上认为如今的秦国已经强大到可以完全抵御六国的进攻?” 嬴政沉思着,一手无意识地叩着几案。 “秦国还需要几年时间。现在还不是时候。” 顿弱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他口干舌燥的,拿起青铜樽杯正想再喝一口,可一看全没了,不由瞟向嬴政那边不曾动一口的云纹尊。 嬴政注意到,抬手便将自己的酒樽递了过去。 “先生请。” 下意识的,连称呼都换了一换。 顿弱微有深意地一笑,却不点破,待润得口舌后,方才继续了下去。 “王上许是觉得太后一事,是她对不起你,所以你不必让步。可是王上别忘了,家国家国,家早已与国密不可分,每个细小的决定或许都可以影响到秦国的未来。” 嬴政默然,“先生说的是。” 不爱小家,何爱大家?不重小家,何重大家? 很多时候,民众要的,世人要的,本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的人。 而只是一个空洞的虚假象征。 王,本就是一个符号。 也就是在这时,从宫外火速传来了消息,一个内侍急匆匆地跑进殿来,还差点跌了一跤。 “哎哟!王c王上,不好了!雍城出事了!不对,洛阳出事了!那什么,太后她在洛阳遇刺了!” 嬴政与顿弱互相对视了一眼。 赵姬在这个风口浪尖的节骨眼上遇刺。 看来是有人蓄意要置他嬴政入不孝不义之地。 如此心思阴沉。 这六国的风 怕是又该起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意:本章里的顿弱见秦王取材自史实,有兴趣的可以查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赵氏兄弟初登场 赵国。 邯郸。 邯郸曾称甘丹,日出升地平线为甘,日落过地平线为丹。邯郸二字即意寓中原神州日出日落之地。相传女娲曾在邯郸古中皇山中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是古来繁衍生息安民殷富的城都重地。 此时,天色如水。 川落曙光,清鉴湛明,丛台玉阶,烟云华色。 翠娥宫女们一个个罗裳纱衣着染黛妆,面如远霞眸如春光,似朝云浮月般在宫廷里细步慢走着,流曳缱绻,如同照映在青苔滑石上的水意诗影。 宫女们轻声曼语巧笑倩兮着,给这偌大空旷宫殿平添了不少鲜活之色。 就在这时,绿枝拂动的石板路上匆匆踏来一人,风风火火的,身后跟了一大群甚是惶恐满面冷汗的内侍婢女。 竟是赵国新王。 赵迁。 宫女们涟漪般纷纷四散开,恍如枝头惊飞的雀鸟,一点都不敢招惹这个小霸王。 向来睡到日上三竿从不上早朝的赵王,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们俯着身,低头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 这一处王宫庭院算得上是偏殿,在整个宫廷的东角落,位置冷僻。不过幸得主人清雅,将原本的荒芜之所装点得甚有格调。中庭开沟灌了条盈盈绿水,清亮明荡,上设镂竹木桥,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风致。一旁凤竹森森,高连青云,风吹过有婆娑细声。花圃里木兰沾露瑶草临波,步过便有萦绕鼻尖的温凉淡香。竹亭里还摆放着一张绿弦琴,旁设白玉冰壶水,爵盏中水底透亮,清光皎洁。 正是清风明月客,寂寂堂庑户。 在那丛枝之间,立着宽服白袍一人,似芝兰玉树绿竹君子,风姿雅致。他正手拿直背直刃的青铜削刀,专心致志地削剪着面前花枝,眉眼温和,如圭如璧,眸底点染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淡然尔雅似春风沐临。 他转过身,看到一脸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赵迁,笑意顿了顿。 “王上今日起得甚早。” 赵迁两腮帮子都被气得不住鼓动,他瞪着赵嘉低低吼了出来。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赵嘉看了看立在那人身后的内侍和婢女,压下纤长眼睫,收敛了笑意。 “有什么事,不如去里殿说罢。” 赵迁两眼如燃暗火,怒极反笑,“好,那就听王兄的,去c殿c里c说!” 甫一进殿,他就啪地一声甩上大门,瞪视着赵嘉,跺脚怒喊大发雷霆。 “你这是什么意思?!刺杀秦太后,真是好手段啊!” 他气得浑身发抖,“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什么事不通报一声就擅自行动!王兄,别逼我。我没杀你,已是格外开恩!” 当初他登上王位,幕僚便纷纷谏言除去赵嘉这个威胁,是他一压众议,方才把此事平息了过去。 赵嘉正笼袖熏香,玉冠束秀发,月眉扫星目。他看着赵迁满是怒火的模样,摇了摇头。 “迁,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我当然担心的是赵国!秦王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你派人刺杀赵姬之事万一被他们发现,指不定还怎么报复到赵国身上,届时我等又该如何自救?!” 赵迁甩着袖跺着脚,越说越气,满脸涨红地在原地踱了好几步才勉强平复差点让他岔气的呼吸。 “王兄,我说过秦国的事你别掺和,别把我赵国提前送入死地!” 至于这其中,几分是担心赵国,几分是担心自己这个赵王,就说不定了。 “他们不会发现。”赵嘉语意清淡,“都是我手下的死士,事若不成哪怕身死也绝不会泄露半点机密。” “可倘若有个万一呢?万一叫嬴政发现了蛛丝马迹,这又该如何?眼睁睁看着虎狼秦军再现长平之战坑我赵人吞我赵土?你这是拿赵国在赌,王兄!” 赵迁随手抄起放在木格里的白玉砚台,往地上一摔,听着那砸得粉碎的声音,方才觉得好受些,从颤抖的口鼻间呼哧着吐出了一口长气。 赵嘉默然蹲下身,白玉般的指尖捡起锐利的碎片,用白帕包起打了个结又收入了木格里,然后轻轻拂去了掌上粉屑。 “若真有万一。”他顿了顿,“在大军攻过来前,秦国会先行灭亡。” “什么意思?” “秦王囚生母于雍城不闻不问,遭天下人离心相背怒起挞伐。倘若此时,秦太后突然身亡的消息传了出去,你说六国该会如何想?” 赵迁怔怔着,两眼呆愣。 “他们会怎么想?” 赵嘉暗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嬴政无忠义礼信,罔顾亲母生死,致使秦太后暴毙在外。乃是奸邪小人。” 赵嘉蹙起眉,似还是有些不明白,却倔强固执地不敢说出口。 “如此,我六国顺天道大义,扬孝亲之帜,合纵而攻之,就算秦有心伐赵,却也抵不住六国汹汹攻势,一旦函谷关破,秦国分崩离析,不但我赵国再无安危之虞,更是报了秦赵百年血海深仇。” 赵迁从来没什么本事,只会沉迷声色,一碰上政事,脑袋就成了一滩浆糊,愚钝得很。 他傻愣地看着赵嘉,似是有些怀疑。“会这么顺利?” 赵嘉逗弄着挂在窗台金笼里翠羽如织的青鸟,没有回头。 “自然不会。” 燕c齐c楚c魏c韩各有各的心思,这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合纵攻秦,就没哪一次是真的齐心协力大功告成的。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这毕竟是一次机会。 “秦太后久居雍城,防卫严密,难以入手。此次她离宫至洛阳,沿途少了戒备,是难得良机。” 若能得手,算是大幸,可若不能也没什么损失。 他转过头,望了眼赵迁,眸底山河浮沉。 “秦国那边可有刺客得手的消息了?” “没有。”赵迁摇了摇头,“他们捂得严实,我只知赵姬出了事,却不知道结果如何。” 他看着窗台旁,一半立于阴影里一半沐浴天光下的那人,玉冠乌发,面如细脂,眉目挺朗。 他别开了眼。 “如今我才是赵王,王兄可记住了。下回真出了什么闪失,只怕王兄一条命都不够救赵国的!” 赵嘉转过身,殿内檀木作梁,碧玉作灯,绣满了云绡二月兰的青纱蚕丝帐被风吹起,映满了一殿如池浮影。 “迁。” 赵嘉低低叫住了他。 “我们养的那只豕如何了?” 赵迁抬脚跨过门槛,没有半分犹豫地赌气回答。 “被我吃了。” 赵嘉默然无话,目视着赵迁趾高气扬地踏步离去。眼底如沉着一张深网。 殿里终是静了下来。 所有声响都归于了万丈轻尘的悄寂。 朱帘绣柱掩映间,无人看见他俯下头,以手支额,低低咯笑了出来,在这宏大精雅的宫殿里显得诡异渗人。 玉手明润下。 终不复尔雅模样。 秦国这边。 赵高和吕不韦的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姬身旁,魏缭却是因为来洛阳督查关中关防时日有限,确认赵姬无虞后不得不匆匆离开,赶马奔赴洛阳城外数十里的驻防大营。 秦王的回应没有让他们久等。就在遇刺后的第二日,一封用铁管装起来的牛皮信从咸阳驿站八百里加急送至了洛阳,递到了“特派御史”赵高的手上。 赵高看完,默然抬首,清肃扬手震声下令。 “王上有令,护送太后速归咸阳!” “喏!” 他率人急步走过长廊时,余光瞥了林渊一眼。 两人视线不经意对上,镌刻如万世般迟迟漫长,却又于转瞬之间,漫不经心地缓缓错开。 错落在人群里。 似烟尘浮散了一地。不见踪迹。 就在这时,吕不韦按住了赵高肩。“赵大人。” 赵高一顿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淡问出口。 “文信侯有事?” “我有要务须与王上相商。此趟我与你等一同回去。” 赵高在心底冷笑了声,不愧是个老狐狸啊。到时若王上怪罪起他怎么回咸阳了,大可推到他赵高身上。 只是嬴政和吕不韦之间的浑水。他实在不想去趟。 赵高抬手做了一揖,“这怕是不妥。高只是一介小吏,到底还得按规矩办事。让文信侯失望了。” 吕不韦皱起眉,似是思量着。 “老夫听说你很需要钱?” “” 赵高面上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我知你有老母居于隐官,残废度日。还有几个兄弟姊妹要养活” 吕不韦虽毫不吝惜地掏出了五金,可沉泛的眸底似挟卷着如波深意。 “文信侯这是在hui 我?” 吕不韦低笑了笑,拍拍赵高的肩,“你是个聪明人。老夫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转过身负手而立,自客栈外廊看着天杪微光垂洒如瀑,正是人间正好时景。满城风絮轻荡,杨叶阴砌,车马流水,来往如织,沸响盈天,繁盛华秀。 这是由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洛阳。 是他的城。 可就算如此 这尘寰世间,终有一处他再难回去。 吕不韦摇头慨然一声,眉目间风霜浸润。 “以公谋私才叫hui ,老夫此行所为不是私事,而是公事。”他说着,声音如石沉稳。 “你帮我这么个忙,是人情;不帮我这个忙,是职责所在。老夫都认了。这些钱算不上什么。” 赵高攥住金袋,顿了顿转过身。两人一道并肩,临风而立,俯瞰大千。 他眯起眼,声线低凉,苍茫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戏谑隐嘲。 “文信侯言重了。我不为人情,不为职责。” 风过处一道暗声。 他说,“我为权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正确的危机gōng guān 赵姬回到久违的咸阳时,正是芳草清和的首夏时节。 渭水清流悠悠荡荡,如衔在仕女面上的细长淡眉,横隔额岸与眸波之间,苍黛含碧。渭水南北两岸架着一道长长石桥,卧波如龙,称作“横桥”,桥边还立着大力士孟贲的石像。孟贲此人,乃秦武王时期的一大武将,力大无穷勇冠海岱,最后却因逞能举鼎而身裂暴亡。传说初建桥时,由于桥身太重,桥柱无法承受,特意立了孟贲石像在此祭祀,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之后横桥竟顺利建成,再无阻碍。仿若受了天意庇佑。 车马浩浩荡荡一骑千尘,青骢长嘶口吐白气,马蹄嗒嗒踢过石路,紧赶慢赶地终是入了咸阳宫城。 北阪宫殿群高低有致地坐落在夯土台基上,檐花如万顷火云,摇烈明灭。琉璃刺金的重檐庑殿顶上,有着“四阿五脊”的规制,“四阿”指屋顶的四面斜坡,“五脊”指五条屋脊,这种屋顶样式使得宫殿看去更为大气辉煌,飞阁流丹层楼叠榭,绣闼雕甍神工天巧。 赵姬自车帘缝隙往外一瞥,却仿佛被那桂殿兰宫琼楼金阙刺痛了眼,收回眸光半晌静默无语。 她有多久没回咸阳了? 两年。却也仿佛早已过了抛豆细数的大半岁月。 车内人敛下了眼,车外行云缱绻。 只剩窗外飞驰而过的盛景凌碾流碎成万里华烟。 而在那宫阙的最深处,在层层飘逸的绣帘帷幔后,在灯火幽微高寒孤冷的玉座上。 有人正等着她。 她的儿子。 她的王。 “王上,太后回来了。” 赵高带着赵姬入殿时,看见坐在高位上端戴冕旒的嬴政,弯身作揖禀报了声。 嬴政点点头,却没抬首,只扬手一挥,“你先把太后带去甘泉宫安顿吧,寡人处理完手头要务再与你们说此事。” 赵高没犹疑,颔首应了声,“是。” 赵姬就在殿口杳杳地看了自己时隔两年未见的儿子一眼,好像高了,瘦了,还变得更沉稳了些。有了个真君王的风姿气骨。 有什么仿佛直直涌上来噎在喉口。涩意蔓延,咽不下,吐不出,说不了。 赵姬转身之时,脚步磕绊踉跄了一下。她说服自己不要回头。 不能回头。直直往前走。 “太后” 赵高转身本欲叮嘱些什么,可没想竟撞见了那人眼底泛沫的泪花。 他一怔吞回了话语。 赵姬眼眶泛红,却仍强笑着,精致华丽的妆容此时成了所有ěi zhuāng最后的支撑。 “没什么。”她声音发颤,如万千碎尘飘荡随风。 “咸阳的天太亮了些刺得眼睛疼。” 赵高抬头,望向那堆栈层叠的波光云絮,如横在碧空枝梢上的一桁白霰。 他半晌凝望,话语缄默,没再多说一句。 刺得无论是心是眼,疼痛终归真切。 有时候。 自欺欺人没什么不好。 嬴政知道吕不韦也跟着来咸阳以后,神色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他没立即接见吕不韦,只把他晾在宫外府邸,下令过个三日再允那人入宫。 “太后一事,不邀文信侯来相商?” 赵高听着,似是有些诧异。 “吕不韦如今已没了官职,再不是朝廷中人,做什么要邀他来?”嬴政皱了皱眉,“难不成这议事少了他就议不成?!” “臣非此意!王上恕罪。” 嬴政摆摆手,暗黑玄袖上绣着飞龙金线,肃穆内敛,雍容大气。 “起来吧,帮寡人把顿弱c王绾c李斯叫来。太后的去留”狭长凌冽的双眼向上半挑着,流过一抹华光,“是该定夺了。” 赵高抱拳,低低应了声,“是!” 待赵高顿弱等一众朝政新秀聚于一处时,已是接近暮夜时分。天色昏沉,烟姿盈楼,一切金玉楼阙迷蒙于暗淡之中,似谁阖上了天际枯旋的眼。 华秀寝殿里,罗帘纱幔轻飘掩映,丹楹刻桷走鸾飞凤。 白玉地面泛着温润皎皎的光,映着角落鹿首灯柱里飘摇的烛火,给内室添了几分淡淡明亮。 嬴政跪坐于首位上,面前堆叠着积案如山的木简奏章,神色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哑,似被忙得绕轴转的万机政务挤压尽了水分。 “诸位可说说对于安顿太后一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台下几人互看了眼,心底都有思虑,可不知嬴政到底是何作想,拿捏着分寸一时无人开口。 顿弱却是无所谓,不过一介外臣,有何畏惧? 他耸了耸肩,施施然开口。 “如今六国对秦虎视眈眈,太后自然成了有心之人的靶子,稍有不慎便能掀起满城风雨。要我说啊,哪里都不如咸阳宫安全,将她赶快从雍城迁回来才是最上之策,一来避免了刺杀再起,二来也可将太后放在眼皮底下。哎,你们说呢?” 顿弱似笑非笑的,环视着室内诸人,颇有兴味地饮了口玉爵桃酒,挑眉咂了咂。 “可太后当初确实冒天下之不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弑君大错,难道就这样既往不咎承认她的所作所为?”李斯捋着胡子,皱起了如刀刻的深厉眉头,说出的正是嬴政许久以来心底所想。“法不容情。倘若此次宽恕,又该如何给黔首百姓一个交代?!” “非也非也。”顿弱嗤笑了声,摇摇头,“我的意思,从来不是抹消太后过错,而是向天下人宣扬她的过错。” 嬴政对顿弱的新奇见解一直极感兴趣,听此眸底流动辉光,莹莹烁烁。“哦,何意?” 顿弱抿了口蜜酒,抬眼对上嬴政时,带着三分两点的星星笑意。 “王上可知,君王的权力不在处治,而在宽赦?倘若王上按律处治,中规中矩自然再好不过,可也只能给世人留下不偏不倚大义灭亲的印象。倘若此时赵姬罪行广传天下,而备受其害的王上却咽下怒气大度宽赦,将太后迎回了咸阳宫,大出所有人意料,王上觉得,百姓会怎么想?” 嬴政目色深幽,眸光燃亮,“你是说相较之下,他们会更觉得寡人是个气量恢宏仁通达开明的君主?” 顿弱眨眨眼,戏谑着拖长了声音。 “为王者,先治己再治民。不要看你是什么,而要看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嬴政听罢一怔,半晌沉思,烟雾漫漫模糊眉眼,柔和了些许锋利棱角。 “先生所言有理。” 他缓缓点着头,“寡人先前所为确实不妥。只顾着激浊扬清,却忘了人伦情理,反倒给了居心不良者可趁之机。” 要真引得六国挞伐,置大秦于危亡之地。恐怕他万死都难向先王列祖谢罪。 嬴政不知想到什么,冰凉指节敲着面前书案,眼神冷了几分。 “王绾,刺客之事调查得如何了?” 王绾一身白袍秀冠高束,双眼清皎淡漠如烟。他比秦王虚长几岁,为人老成持重沉默少言,这几年先是伴在嬴政身边当了个长史,于吕不韦罢相后又因着君王宠信高升晋爵当了个“假丞相”(注:dài li丞相),算是享尽盛誉权名。 “刺客撤得极快,难觅行踪。不过好在洛阳边境有了消息。”他神色寡淡,只在对视上嬴政时,有了少许的温和之意。“说是因着年初我秦攻赵九城,后攻燕时又背弃了与赵的盟约,赵王迁大为恼火。后来司马空入赵,提议赵王献地于秦,好在秦国膨胀之时与六国联手合纵,赵王虽拒绝了他的提议,可有了启发,打算照着法子寻机制秦。这次刺杀太后,便是那赵王幕僚提出的主意。” 嬴政拧起眉,怀疑地反问了句,“赵迁?那个草包?” 要说赵迁以什么出名,那绝对不是治国有道,而是纵情声色荒淫无度。就这么一个酒囊饭袋,连半调子都算不上的昏君,会想出这法子? 他呵笑了声,“消息可有证据?” 王绾摇了摇头,“没有。连我也不知消息从何而来。” “这手段可真是高啊”嬴政眯起了眼,眸内寒光凌凌,“一点蛛丝马迹都未留下,却偏偏任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这样一来反倒更像是刻意而为。” “王上的意思是?” 王绾淡挑小山眉,瞳仁轻浅无波无澜。 嬴政敲了敲沉木案,“这笔账不算,先记着。”他一顿,挑起寒凉刺骨的深笑。“我大秦仇家多的是。燕国年初被赵秦先后攻袭,丧地千里。楚国更是老仇家了,早些就被宣太后逼死了楚怀王。就算我秦国,也非全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像嫪毐那种别有居心的奸佞小人,亦是数不胜数。说白了,我大秦遍地是仇家。这事是赵迁着意如此,还是有他人陷害还没个定数呢。 王绾点点头,双唇紧抿于一线,没再多说什么,只提起毫笔在木牍上落着墨字,记录文书。 殿内青烟袅袅,熏炉香沉。 暗松了口气的众人未料到,这次平地风波后。 又是一场波属云委黑雨凄凄。 急急来临。 赵国。 赵嘉正好整以暇地在庭中修花剪叶,神色从容。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玉柱长廊里,半跪抱拳,垂着头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殿下,此行功亏一篑,是小的负了嘱托。还望殿下责罚!” 赵嘉拿着剪子没回头,声音幽幽淡淡,如兰香萦绕清冷怀袖。 “消息可都散出去了?” “照殿下吩咐,都散出去了。” 赵嘉点点头,转过身时面容温和不见异常。梨枝下白蕊与素袍相交映,正是谦谦君子面冠如玉,这等风姿气度不知折服多少松竹兰草,连黑衣人也是不敢抬头生怕一眼望去便神灵亵渎。 “你跟着我,可有六年了?” “回禀殿下,六年余三个月了。” 赵嘉拍了拍他低垂的脑袋,“也是难得。” “领罚就免了,到时候拿了金子离开邯郸,别再出现在赵秦两国,我保你半生无虞。” 黑衣人甚是激动地拱手作揖,舌头都快抖颤得打结,“多谢殿下!” 赵嘉默然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黑衣人最后郑重躬了躬身,接着脚底踩地一跃而起,顿时飞檐走壁不见踪影。只留烟尘徐徐。 赵嘉负手,眯眼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低叹了声,“可惜啊” 他身后,被折下的云白梨枝弃乱了一地。 素蕊暗冷。 如一砚新雨。 一日后,邯郸市坊的客栈里发现了一具被火烧焦面目全非的尸体。 因难证身份而收归于官邸的府衙中,三天以后若没人来收尸就会按照规矩下葬。 赵嘉听到这个消息时,翻卷着手中帛书神情不变。似瞳里着染的是墨意而不是血意。 他没悔诺。那人的确再没了半生忧患。 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还不必再东躲西藏。 他该谢他。 至于下一步如何 他听说,秦王嬴政即将为太后回归办一次盛烈宫宴。 宴请朝臣昭告百姓,以定民心。 烛火冥灭间,只见赵嘉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提笔,在帛书上圈了一个名字。 风吹过,三字墨色在暗夜里荡开一笔。皴荡成了枯迹。 让人心惊。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意:历史上赵姬迁回咸阳是因为“茅焦”的劝说,这里省略了无关配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别逼我亲自动手 林渊自赵高等人走后,直直花了三天才让工匠修好了所有被损坏的器具。花了不小一笔钱,让他扼腕长叹肉痛得很。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会儿偏还有不长眼的小商贩登门直入,毫不客气地向林渊点名说要钱。 “钱?”林渊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那位粗布短打皮肤黝黑一脸青黑胡茬的商贩,“小哥,我认识你?” 那人从鼻子里哼哧出了一口气,挑眼看人自带三分傲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位落魄江湖的王侯贵胄。“你或许不认得我,但你的店可一定认识我的店!” 他那大嗓门一出喉咙,掷地有声的差点把林渊那上好红木地板都给震得抖了三抖。林渊转头看了看被这“来客”惊扰到的一些食客,不住弯身赔笑着,拉住气势汹汹的那家伙就一把掀起帘子入了后院。 “说吧,什么意思?” 商贩在后院空地踱着步,仰头对着碧瓦飞甍华美建构指来指去的,评头论足间难藏暗妒,原本尖嘴猴腮的枯瘦面庞更是扭曲了几分。 “你这店面修葺得还挺不错啊?真是大手笔。现在眼看客栈发展得越来越不错,我们这些小贩自然比不上你这个大掌柜,不过你既然有了钱,按道理说是不是也该分我们一点?恩?” 林渊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脑子被驴车轧过了?他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好端端干嘛要送别人??? 商贩看着林渊这神情,有些不乐意,怒目鼓睛的,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当初你要开店时,跟我们这些周遭小贩是怎么说的?你说你的店能给我们赚钱,叫老子别瞎吆喝。嘿呵,我可就奇怪了,有你这店没你这店,老子都有生意做,凭什么要让你小子一步?!没准还是我们这些摊子给你这店赚钱嘞,要知道多少光顾我们的老客户都被你那花言巧语给拐去了客栈!”他摊着手,手背拍打掌心,振振有词的丝毫没有羞赧神色,“你说说,你是不是该给我们钱?!” 林渊简直听得“叹为观止”,都快为那人的逻辑拍案击节。原以为秦国人都朴实得很,没想到还真有个不要脸的,这种脸皮厚过城墙穿破地心的话都敢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大哥,胡饼摊的店家都说这几月生意比以往增了许多,你那铺子怎么带不动你心里没点数吗?” “你!” 商贩吹胡子瞪眼的,两弯八字眉被气得上下翻颤,面容狰狞咬牙切齿。 “谁跟你说老子做的东西难吃?我告诉你,这西街老子待的年数可比你久!就一句话,你到底给不给钱?” 林渊觉得话差不多已说到头了,摆摆手,一脸冷淡。 “本店不仅不给钱,不好意思,脸也不给。” 不过是个见势敲诈的,要是此时给了可趁之机,今后还不蹬鼻子上脸? 他高唤了声阎乐名字,不一会儿,扎了个马尾长襦短膝带钩束腰的阎乐就匆匆跑进后院,一声不吭地走至林渊身旁。身形修长高挑,双肩宽厚圆匀,先前营养不良的瘦削体躯如今被调补得健硕了不少,肌肉精瘦结实,纹理匀称。要不是双唇紧抿眼里满是戒备和距离,看着简直就像匹朝气蓬勃的小马驹。 小贩瑟缩了一下,却仍强硬地梗着头,“你这是做什么,有护院了不起啊?老c老子告诉你,斗殴可是要罚钱的!” 林渊笑了一下。 “没事,你缺钱,小爷我可不缺。”他转过头,没再看那人一眼,提气扬声挥袖负手,“阎乐,送客!” 阎乐一言不发地提起小贩领子,大气都不喘得直直往门槛走去,这等年少怪力可把那人吓了一大跳,长嘶吼着。 “娘的,林渊你别给老子后悔!啊啊啊啊——” 客栈外一声巨响,顿时尘土飞扬。呛人口鼻。 百味楼里,又是一天鸡飞狗跳。 咸阳。 北阪宫殿里歌舞暖响,酒宴正盛。 舞姬一身轻薄纱衣,如夏夜里的绵绵雾色,身姿淡渺,飘荡轻旋。 青铜编钟错金镶铸精美工巧,被乐伶拿木槌敲击着,音色圆润浑厚淳朴明亮。一旁还有坐成一排的优伶鼓乐齐鸣,为宴助兴。 筵席上到处都是象箸金樽杯觥交错,钟鼓馔玉列鼎而食。 三千丝履来来往往,人声响动如万珠垂落玉盘,互相应和着无非是guān chǎng上的一套老话。不便起身的老臣跪坐于团垫之上,忧虑重重谈起如今朝局政事,然后弄盏传杯一酬一酢,借着羊羔美酒忘怀一切。 就在众人纵情欢娱之时,一声高喊打破了盛烈气氛,“秦王到——” 所有人都怔住,然后作揖告别,转身回了自己的食案。行走间衣袂翩飞。 嬴政去了冕旒只着龙纹玄服端坐在高位之上,旁下是一身深紫高襟云纹宫服的赵姬。袖袍暗纹用银亮丝线细细勾勒,内衬层叠,繁丽厚重。一挽九鬟仙髻上戴着琳琅灼艳的首饰,千叶攒翠牡丹钗并着双鸾点凤金步摇,尽显雍容华贵。 她眼尾赤砂涂抹,平添了凌厉之气,光是一望便让人觉得威压沉沉。只是向来春光流转的墨瞳里,再没了鲜活神色,只一汪老潭古波,静水流深。难怪要妆黛涂抹。 嬴政抬手,施施然道了声。 “诸位请便。今日且当个家宴,不必拘束。” 底下先是静默了半晌,随即钟鼓大奏,琴乐再起,人声也开始重新鼓动起来。 嬴政持杯把盏,看着底下热烈盛宴,眸底深幽没什么神色。 只是有一瞥没一瞥的,会朝吕不韦那方向余光瞧去。如湖心涟漪,乍一眼便没了踪迹。 吕不韦不愧是两朝元老,丢了相位依旧受尽朝臣追捧争相敬酒,炙手可热煊赫灼灼。 嬴政装作不着意地移开眼,只是喉中酒,平白苦辣了些许。呛得他两肺生热。 王绾坐在首案,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淡,“你身子不好,我说了要少饮酒。” 嬴政自即位以来宵衣旰食思虑劳累,把本就底子不好的身骨给熬得耗损了大半,常常头疼体热,也幸得王绾学过医术,能为他诊断排解几分。 “就几口,尽兴而已。不碍事。” 听嬴政这般随意回应,王绾不禁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可他毕竟伴君侧多年,知道嬴政脾性,只低垂下眼,不再多言。 这时,底下不知低语细碎讨论着什么,爆出了一声哄闹喧响。纲成君蔡泽转过头来,面色微红,两眼醺醺,“王上,今日太后归咸阳,乃是大好日子!西宫既有了主,敢问王上,是不是也到时候立后了?” 其他大臣都附庸应和着,纷纷点头。想来是方才便在窃说此事了。 嬴政捏着管流爵,面色顿时一黑,当场拉下了脸。 蔡泽却还在娓娓而谈着,“家国社稷,君王子嗣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后继有人血脉有承,如此才能邦国安稳天下清定。王上,先王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开枝散叶,如今也是时候立后,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嬴政拳头攥紧,青筋突起,似是极为不喜。 “寡人说了,立c后c事c休c再c提c起!” 这帮家伙,昨日催今日催来日催天天催的,一个个都盼着他立后纳妃,开枝散叶?只不过是想往后宫里头塞自家人罢了! 赵姬听及子嗣一事,欲言又止的,似是有话要说。可抬头一见嬴政脸色,半怔后摇了摇头,无声叹息消散在茫茫夜风中。 只有蔡泽,酒意上头,一股劲地继续谏言,浑然不知早已被其他大臣当了出头的靶子。“就算不为自己想,王上也该为列祖列宗,为秦国想想啊!太子不定,我大秦东出始终束手束脚,难以施展鸿图抱负,王上毕生之志” 他话还未说完,却被嬴政一声暴喝打断,“够了,纲成君!” 蔡泽目色一怔,迷蒙如月色,显然还未醒酒。 嬴政却是气息促乱,攥紧了爵角,努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微微平定了过来。 “寡人还有事要处理,先行一步。尔等继续吧。” 台下诸rén iàn面相觑,眸内惊愕,却相顾无言。 倒是吕不韦,看着嬴政匆匆离去隐于暗色中的衣角背影,眉头一皱,半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往坐落在漆夜里的秦王寝殿行去。 “好一个蔡泽,不愧是‘人皆恶之’啊!” 殿中金碧荧煌,朱帘绣柱一派明亮。只是此时奏章被推搡凌乱了一地,可见那人有如何怒火中烧。 吕不韦甫一走近,就听见那人在大发雷霆,咬牙切齿带着忿意。 “谁?” 因着吕不韦的身份,侍人没有多拦,弯下了腰微微欠身便让他走了进去,嬴政警觉回头,待看见吕不韦时,却是直直愣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 吕不韦默然走近,捡起被那人扔在地上的竹简,重新放回了积案如山的木几上。 “那你觉得该是谁?” 嬴政抿着唇,转过了头,目视着重重烛色,却不看吕不韦,下颔绷成倔强的角度。 吕不韦倒是没恼,不急不缓地开口,“几日前是你给宫人下的令,不许老夫立刻进宫?” “是。” 嬴政余怒未消,正还在气头上,只言简意赅吐了一字。 “你可知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吕不韦只觉这孩子把要务当成了儿戏,这般随性妄为,眉头拧成了个死结,“要是平常,老夫也不会多言!可如今乃多日之秋,时局动荡,咸阳更是起了流言流语,如此危急,你知不知道一个懈怠会有什么后果?” 嬴政甩袖冷脸,抬起眼来毫不畏惧地和吕不韦直直对视。眸内波澜万千。 “仲父是觉得,你知道的寡人会不知道?还是说在你眼中,我还只是那个万事都要倚靠你的孩子,什么都处理不了?!”嬴政只觉心脏在胸膛内砰砰跃动着,积攒已久的怒怨似是终于有了爆发的时机。也不顾彻底撕开早已脆弱不堪的脸皮。 “政儿,别胡闹!” 吕不韦瞪着他,低低斥了句。 听得嬴政想笑。 你看。从来都是这样。 那人从来都只把他当一个孩子。 万话说到头都一句“别胡闹”。 胡闹? 嬴政眸子一暗,如同酝酿着风暴暗雨,上前一步便猛地扯住了吕不韦的底襟,磨牙凿齿的满是狠意。 “别忘了,我才是君,我才是王!我本就有胡闹的权利!怎么,你看不惯?要不要取而代之试试?看寡人差点忘了,嫪毐一事便是由文信侯一c手c促c成c的,这秦王的位子,对文信侯来说,本就是唾手可及是不是?” 吕不韦反握住了嬴政扯着他的手,想将这头暴躁发狂的幼兽拉开。 可嬴政却把他拉得更近,额头和鼻尖都快贴上,眸底充斥着烈焰火意。还有悲凉绝望。 “我要的,你不会给。我忧的,你一再犯。” “仲父。君王的容忍是有底线的。” “别逼我亲自动手了结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您的黑锅请查收 01 嬴政说出那话后, 大殿里一时寂到极致, 心头像是刮过了一到自荒山雪野而来的孤寒长风。 吕不韦静静地看着他,松了手。 目光对峙。 “你知我永不会叛秦。” “是。你不会。”嬴政点了点头,笑容带着自嘲的凉意,“可这不代表你不会叛我。” 吕不韦眉头紧锁, 似是有些不解。 对他而言, 秦国是秦王的秦国, 秦王是秦国的秦王。 君王是国家的意志,嬴政便是秦国, 秦国便是嬴政, 两者有什么区分? “政儿。我知你忌惮。所以你罢相位时老夫一话未说。” 他知道嬴政不会永远活在他的庇护下,那孩子是振翅高空的鹰隼,总有一天会离开悬崖的巢,把揽四海八荒。 “只是国事不如家事,稍有疏忽便是举国大难。” 他顿了顿, 看着嬴政眸色沉暗。 “我放不下心。” 放不下心? 嬴政抑住微红眼眶, 胸膛起伏,似是极力遏着心头滚滚汹涌的涡流。 抬起头来竟是凉如水的一笑。 “如今寡人身边有王绾, 有李斯, 有赵高, 有顿弱,有蒙恬蒙毅, 个个都是大将之才!仲父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他目色讥讽, 肩膀微颤, “论细心,你比不过王绾;论严谨,你比不过李斯;论忠诚,你比不过赵高;论政见,你不过顿弱,更不用说蒙恬蒙毅两个文武全才。仲父这是寡人的天下,毋c须c你c来c费c心!” 吕不韦哑然无言,喉头仿佛陷于泥潭,浑浊梗塞。 而嬴政依旧横眉竖目着,神情冷峻。 光影将他们分隔成两个世界,僵持对立,永不言和。 这是玉石俱焚伤的战场。 没有胜利,只有两败俱。 无论哪一方消亡,都是另一人在死去。 虽然他们谁,也不愿承认。 嬴政紧盯着吕不韦,气势逼人,眼中没有一丝温存。 “是你先弃的我。如今却又为何不愿承认,寡人身边已不再需要你?” 第一次,是将他弃在战火纷乱的邯郸。把他毕生微光都扔掷得殆尽。 第二次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把所有希冀与骄傲击败得一塌涂地。 他给过吕不韦机会,也给了超出寻常的容忍。可那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恼怒,让他失望,让他焦躁,让他变得不再像个王。 像是被逼到墙角的一头困兽。 吕不韦凝视着这样的嬴政,眸内涌过浮沉万千,干燥双唇微微翕了翕,却哑涩得焦灼了所有。 “老夫这么做有理由。” “可寡人需要的,不是理由!” 嬴政重重拂袖,风声凌厉。 一时烛火摇晃,殿内烛影浮动了几番,给两人的沉沉眉目都覆上了一道阴影。 渐行渐远是君臣,白头如新是故人。 两人心头有过一瞬绷紧的抽涩,却都不约而同地按捺了下去。 谁也不说。 嬴政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 当初他的父亲嬴异人赶着回秦称太子,倘若身边再带着可继承大统的嫡长子,他怕是会成为所有居心叵测者意欲铲除的眼中钉。而邯郸虽苦,吕不韦也派了人照顾好他们母子俩,保证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只是这些,吕不韦始终无法对嬴政说。 当初他派往邯郸的亲信,最后中途叛变,收了他的钱逃之夭夭,远离了秦赵这个是非之地,再无踪影。 而她们母子俩,受着苦,遭着难,东躲西藏的,等着似乎永不会再来的二人。姗姗来迟。不闻不问。 这悉数所有,他直到许久后,咸阳事宜安定后,才从一个邯郸商人口中无意知晓。 可笑这天意阴差阳错,而他却什么都说不了。 那时他便知道。 这辈子有些怨恨怕是躲不过了。 “政儿。” 他满是沧桑风霜地悲沉看着嬴政,声音低哑。 “我知道你怨我。” 无论是先前,还是后来。 他俩之间的情分早已被朝夕岁月磨蚀得残褪变质。 如果没有那夜意料之外的亲昵放肆,如果他没有酒醉错认了人,没有对那孩子行不轨之举。 或许他们还不至于越界,还不至于走到今日这地步。 可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如果。 许久后回想起来,犹能记得那人如载万丈星辰的闪亮眸子,像是涌动着某种激荡的情愫。 刺得人心口疼。 而他,别无选择的。 只能后悔。 他拒绝了清醒下的越走越近,也拒绝了若有若无的暧昧。 他不年轻。他不能引导着那孩子一错再错。 他是臣。也是父。 有时候他承担的,远比嬴政多得多。 嬴政深呼吸着,甩袖撇过头去,不想再看那双每每令他失控的细纹双眼。 对那人的怨忿里,有多少是怨自己,或许连他也说不清。 那人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复杂。 他敬爱,可也怨恨,依赖,却也提防。什么都形容不了,也替代不了他俩之间的关系。 在难捱的死寂里,他闭上眼,微颤着开口。眼底仿佛有泪,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立后一事,你如何作想?” 吕不韦缄默如压抑至极的弦,回答萧瑟苍凉,如一把锥刀毫不犹豫地刺进暗疼的胸口。血液搅动。 “子嗣乃邦国之基,立后一事迫不容缓。” 嬴政牙齿咯咯颤着,仿佛连牙根都被寒意渗得冰冷发酸。 “好一个迫不容缓!那你说说,寡人立谁为后为好?” 吕不韦沉默了一会儿。 “蒙家小女。” 嬴政眯起了狭长的眼,孤冷的瞳仁里碎着冰凌。冷笑了声。 “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心头抽动充滞挤迫隐隐疼涩,却被他直直忽略了过去。 “寡人何时立后,立谁为后,拉拢哪些人制衡哪些人,你早把一切想好了是不是?!” “老夫年数有限,陪不了王上许久。不得不早做打算。” 吕不韦抬起头来,那张成熟峻厉的面庞早已漫上了霜雪褶皱。这是时间的雕刻和残忍,可也是法外开恩。 “寡人无需你陪!”嬴政一道震声,把漆暗夜色划破成了苍冷裂帛。罅隙绵长。 那人要真想陪,这么多年又做什么去了? 从来不过是借口说辞罢了。 就像当初邯郸那夜,落在他额上安抚的冰凉的吻,说好了会回来接他,说好了一眨眼,他们就能再重聚。 可他清醒在千万个夜里,眨了数亿次的眼,生怕错过一道追风赶月的匆匆身影,最后等来的还不是漫无边际永没尽头的沉沉失望。 就像后来咸阳那夜,落在他唇上辗转的火热的吻,带着燃烧夜色的烈烈□□,最后终结于一段清醒。说着“王上误会了”,说着“老夫错认成了府中姬妾”,可在两额相抵呼吸交缠的迷蒙那时,他明明听到了那人茫然无奈愁思百结的一声低叹。 “政儿” 他该是认得他的,又或是心底也有他的。 可为什么一清醒,就能什么都不认了?! 嬴政不甘心。 不甘心。 “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问仲父,没有问文信侯,他只是问吕不韦这么一个没有其他附着身份的本质的人。 如果他们不是君臣,不是“父子”,他们之间可会有一丝星火希望? 他问过千万次,可吕不韦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回答。 从一开始就没有。 青铜鹿角上摇曳的两支烛火静了下来,静到地板的尘埃里,只留呼吸还在偌大宫殿中翻卷着风波,像是浸溺在漩涡深海里。幽沉死寂。 嬴政盯着吕不韦,死守着一个回答。 那人之所以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全是因为他这个君主还念着功德和旧情。什么时候连旧情都没了,功德也就不重要了,“文信侯”的存在也会在人间和史书上一笔封杀。 他不希望和那人走至鱼死网破的地步。 从来不是他在逼吕不韦。 而是吕不韦在逼他。 “” 吕不韦沉沉看着他,临别前的万言千语只化为一句话。 如万波惊腾,最后被谋杀在一段茫茫无声。 他说。 “你是王。” 嬴政怔怔看着他,那人背影依旧威立高大,可这刻却有了他解读不出的颓然沧桑。 那是一种不可奈何,也是种束手无策。 或许对吕不韦来说,在所谓的“政儿”之前,他首先是个君王。从前是,以后也是。 一切问题都没了意义。塌成了废墟。 嬴政端坐于高榻之上,身形依旧挺耸笔直,紧绷成了刀刻的角度。维持着王者的傲气。 他目视着吕不韦步步离去,眼底幽深暗沉,如坍圮着百丈深渊。吞噬所有,淹没所有。 纵使为王又如何。 这世上没那么多殊途同归。 更多的永是分道扬镳背对而立形同陌路。 殿外络纬啼着银墙金井阑,长廊雕梁上洒满了一地青霜月光。如水华浮动,夜色飞凉。 更漏沉沉,长永遥遥。 就在吕不韦走出大殿后不久,赵姬便莲步施施地缓踏了进来,裙角翻飞着一只华秀金辉的鸾凤。 嬴政半怔,一时还没做好应对自己这个母亲的打算,转开了眼去,声音淡漠。 “娘来做什么?” “我刚看吕不韦步履匆匆的你俩,可又是生歧了?” 赵姬犹豫着,可眉眼里还是止不住藏着担忧。 生歧?他俩何止是两厢歧见? 简直是背道而驰。 嬴政默了默。 “我和仲父的事,娘就不要管了。” 赵姬哑口,半晌点了点头。“娘知道了。” 她一顿后,徐徐开口,声音平淡。 “政儿,娘来找你,实有另一件事要与你说。你如今二十有四了。” 嬴政抿着唇,没有答话,仿佛猜到了赵姬想说什么。 赵姬知道他不喜听这些,可为了江山社稷她不得不讲。 “你要娶谁,要立谁为后,立谁为太子,娘都不管你。”她说着,不急不躁,带着如水温和,“但只一样,给赢氏留下血脉。” 嬴政仿佛所有精力都在方才与吕不韦的对峙中挥霍殆尽,此时除了不悦,便只剩下了满腔疲惫。再无余力去横生怒气。 “娘知道你忌惮外戚所以始终不愿立后。”赵姬凝望着嬴政,朱唇轻启,“可是政儿,娘走错了,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走错。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你的王后也不会跟为娘一样。你不能因为娘,毁了自己。” 嬴政握紧拳,轻轻反问了声,“不立后,我便是毁了自己?” 赵姬眼眶微红地一笑,“你难不成还想当一辈子阉人不成?我儿,你怕是到如今,都未曾尝过女人滋味吧。” 嬴政没想赵姬如此直白地便谈起了情爱之事,愣神后便是微红了脸,带着些许恼怒。 “君王自当以天下为家,江山为后,谈什么儿女情爱?!” 赵姬摇摇头,笑中带泪地叹了声。 “这事,娘不逼你,也没资格逼你。你已经长大了知道该怎么做,何时做。”她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孩子乌秀的鬓发,却被还未适应母子关系的嬴政反射性地侧身躲了过去,徒留一只手尴尬顿在原地,气氛凝滞冻结。 赵姬慢慢缩了回来,装作面色无异。 “此事,你自做打算吧。终究逃不过的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与为娘说说,娘帮你招进宫来。只要身子稳健能生个大胖小子就行。倘若没有那就多思虑思虑,找个能帮你稳固内政的,日后也能帮你省不少心。” “立后一事我已有打算,娘不必担心。” 嬴政淡淡移开了话题,“倒是如今天色已晚,娘眼睛不好,是时候回去了。” 赵姬摇摇头,叹了口气。带着万般无奈。 “你啊” 她这个儿子,实在太有主见得很。 不像她,也不像他父亲赢异人。 倒是和仲父吕不韦那倔犟牛脾气有几分相似。 有时候,她看着自己这个早已长大chéng rén羽翼丰满的儿子,都会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她从未认清过他。 时如逝川实在流得太急。她记忆里的嬴政,还只是当年邯郸那个惊惶无助的瘦弱孩子。 被别人欺负不会还手,挨了一身打一瘸一拐地瑟缩回家,半块青半块紫的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说是谁动的手。 那时她就觉得,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 不怪她这么想,那时候的她对嬴政实在没有多少多余的怜爱。 她不爱他的父亲嬴异人,又怨恨可能是他父亲的吕不韦,嬴政对她而言,不过是所有不幸的结合。 她打过他,骂过他,也曾把孩子饿了三天不管不顾。还年轻的她本性上也像个孩子,而不是个母亲。 她们俩相依为命地在邯郸过了那么多年,互相有怨,可也不得不缩在一起互相取暖。 有时候。或许晴光万里,心情还好的时候。她也会拿着所剩无几的钱去市集上买一小块那孩子喜欢的桂蜜饵,然后包着白帕递到眼里闪着光的他眼前。 “娘不吃?” “娘不饿。你吃吧。” 那时候,她看着那人难得粲然的笑容,第一次隐隐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感觉。那感觉让她困惑,也让她无所适从。 整个胸口都鼓得涨涨的,又酸又涩,却也带着沉沉欢喜。 又或许,每个雷声霹雳轰隆震耳的沉沉黑夜,她们也曾躲在破屋的榻上抱成一团。那孩子就缩在她的怀里,双手压耳身躯颤抖一脸惊恐。 “娘在这里。不怕。不怕” 她拍着那孩子的背,低语安抚着,哪怕自己也怕得早已不安战栗。 嬴政是上天过早送给她的礼物。她还尚未其间的温情与美好,便将本就脆弱的一切平衡失手打碎,然后换取了万劫不复。 嫪毐一事,是她贪心。是她想求得更多。她想像宣太后一般,执掌大秦天下当个名声显赫的女人,让古今称颂。 可她却忘了,她和芈八子不一样。 她没有那么多大智慧,只有工于城府的心机。 她爱的人不爱她,只把她当棋子;她不爱的人爱她,却只是将她当作泄欲工具;她看不起的男宠也看不起她,只把她当权力晋升的阶梯。这一切让她暗恨,也让她开始学会了精心算计。最后,反倒将本该血脉一体的儿子输给了权力征伐的宝座。 后悔? 嬴政需要的不是后悔,她需要的也不是。 鬼迷心窍也好,早就放弃了这个在她眼中没有出息的秦王也好,她当初的确是想着让自己与嫪毐生的幼儿取而代之。这点永无法更改。 只是。她从没想过杀了他。 要杀他的,是嫪毐。 无论如何,她与嬴政终究回不去了。 任何所谓的辩解也没什么用。 直到后来,她才在偶然间知道,当年那倔强孩子始终不肯告诉她是谁动的手,不是怕闹事,而是打算自己了结。 从一开始,她们之间横亘的,便是鸿沟深堑,万丈殊途。 规限于母与子,不会比陌路人更生疏。 可也不会再比之更亲昵。 这便是代价。 高榻上,嬴政因着吕不韦和赵姬二人的话语,心烦意乱许久,面前的木简怎么都看不下去。 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当年光景。 让他不安。 “赵高,明日你便回洛阳。” 他唤来了那人,叮嘱着,“让吕不韦也一起回去。” 赵高低低嗯了声,没有多说什么。比起洛阳那无事可做的御史官职,他还是更喜尚书卒史的位子。只是这毕竟是君王的命令,他不好推却什么。 “帮寡人看紧了些他和六国的联系,稍有动作立刻汇报。” 赵高低头抱拳,“是!” 他踏出大殿门槛,想着那两人之间,或许永远都是无尽的猜疑。 就在这时,身后嬴政顿了顿,又提了句。 “你帮寡人把王绾叫过来吧。” 宫墙之上,正月漉波烟,疏星暗云。 三更末了,夜色深沉。 殿外蛩鸣声也息弱了下去,不再鼓噪振鸣,反而带着悠缓熟深的沉沉睡意。 嬴政不知何时竟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在邯郸的那些如水往事。 仲父给他捉萤火虫玩,抱着他笑声浑厚,原野里漫滚过遍地笑意。母亲将素簪典当了,给他换了一块肉吃。还有面目模糊的父亲,也拍着他毛茸茸的头发,感慨着,“政儿,要快些长大啊” 那一处占据着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少许温存。 可偏偏,也滋生着令他不堪回想的苦痛。 就像最美的朱华,盛开在最污浊的泥壤。 让人绝望。 就在这时,梦境崩坏,细屑碎片如瀑洒落了一地,嬴政眉头紧拧,急喘着从榻上猛然弹起,一个惊醒。 他呼着长气,两眼失焦,好半晌才定定睛有了神采。 然后,他低头看着盖在身上的薄衾,还未运转完全的大脑怔愣了半晌。 “王绾?” 坐在书案前替他处理着奏章的,正是挑灯提笔质如温玉的那人。 “我怎么睡榻上了?” 嬴政揉揉眼,整着衣襟,弯下腰套上珠履,低问了声。 “王上劳累已久,在臣来前便睡过去了。两个人改是改,一个人改也是改,臣索性就把王上移到了榻上。” 王绾在dài li丞相前,曾为长史,是比赵高那尚书卒史更高一级的中枢官职,算是处理政务的一把手,嬴政一直信任地交托了不少事务给他,两人一起秉烛达旦地批阅竹简,也是常事了。 嬴政点点头,“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改。” 王绾望着他,摇了摇头。 “这几日你没怎么休息,再去睡会儿吧。” “可” 嬴政还未说完,王绾却是一个起身,拉着他的手走回了榻旁,然后双手压肩按着他坐下。 两眉淡如刃。 “你不要命,我替你要。”他顿了顿,松手后退了一步,“饮酒,生怒,少眠。这一条条你还要我说几回才够。” 嬴政被他戳破了种种严令禁止的行径,一时和王绾对视僵持着,最后被那人淡漠如烟却自带气势的神色给败下阵来,转过了头,少许无奈,“行行行,我睡。可以了吧?” 王绾伸手替他解衣,嬴政一愣。“做什么?” “” 王绾默了会儿。 “替你针灸。” “前日不是才扎针过?”嬴政愕然。 “王上要真能做到调养生息,臣也不用多操这份心。” 他说着,拿出针包,捏着细长银亮的尖针,找准那人穴位缓缓刺了进去。 嬴政背朝上趴着,两眼半眯,神思昏沉。 “阿绾” 他低低唤着。 王绾轻嗯了声,“我在。” “立后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王绾缄口不语,眉眼静默。 过了许久,才轻微一声。 “我怎么看,不重要。” 嬴政恍惚地点了点头,“也是” 对那些“心寄秦国”的朝臣来说,他这个王上是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他们要的,只是血脉传承的象征。 嬴政眉头微锁地闭上了眼,浑身放松间意识涣散,渐生了睡意。 王绾伸出手,替他抚平了眉间褶皱。指腹温凉。 “睡吧有我在。别担心。” 他低低说着,却没告诉嬴政,他还另扎了处睡穴。 那人向来浅眠易醒,已许久未睡过个好觉。再这样下去,身体绝然吃不消。 嬴政终究抵抗不过如潮涌来的沉沉睡意,呼吸匀长陷入了安梦。王绾帮他翻了个身,解去了整日高戴的沉重冕冠,垂落下满头乌黑长发。散乱在玉枕凉色上。 他一怔,移开了眼,然后细心地盖上了绣着黑水纹的薄衾。 殿里香薰萦绕,烟雾腾升。将一切氤氲得朦胧混沌。 朱红帷幔被风吹动,丝纱间烛火轻荡,溶落着一地参差暗影。 而在那交相掩映下,没人看见王绾就那样坐在榻边,眼睫低垂,无声望了嬴政许久。 水漏一声又一声,夜色一更又一更。 迟迟漫长。 深夜把一切都置于了隐秘之中。暗色成了汹涌心绪最好的ěi zhuāng。 四合阒静里,不知是谁低低叹了声,将所有求而不得的执念烙印于贴上额头的缓缓的吻。 一触即离。冰凉苍冷。 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又或许。本就不曾出现过。 死在破晓前。 02 咸阳这边事了,洛阳那边此时却出了件大事。 这消息,直到赵高和吕不韦匆匆赶路回洛阳,才从门客下属口中知晓。 那个身宽体胖最喜阿谀奉承的县令庞成煖死了。 死在半夜,中毒身亡。 而在这之前,他是去百味楼吃的珍馐美馔。 百味楼被县丞章造人下令查封,林渊也被暂时关押了起来,一时间满城惊动,风雨纷扰。 “庞成煖?林渊?” 吕不韦听到这两名字,神色讶然,“怎么是他?” 赵高却是两眉紧蹙,布满怀疑。 “你带我去牢狱看看。” 小吏尴尬笑了笑,“县丞下令,不许任何人去探视,这,恐怕不太好吧” “你的意思是,我这个特派御史,还比不上一个洛阳县丞?” 赵高眼眸冷厉,“御史有权也有责查清楚任何一地的刑狱情况。你一个法吏难道不知?!” 小吏头皮发紧,绷紧身躯应了声,“小c小的知道,这就带大人去!” 赵高沉着脸,神色有些暗冷。 林渊那小子,在他认知里只会被杀,怎么也不会是反过来shā rén的人。 这事,实在大出意料。 牢狱外。 阎龙正在跟守门的小吏低声下气交涉着,“大哥,你就收下这笔钱吧!我就进去看看兄弟,不做别的,你放一万个心。” “不行。” “要是钱不够,我可以再加。” “说了不行就不行!死的可是堂堂县令,县丞大人说了不允许任何无关之人进出,你要想进去,行,那就抓进去坐牢,跟你那好兄弟作伴,要不要?!” 阎龙愕然,“不是,你” 就在二人将起争执这时,后头走来了两人,其中一人锦衣玉钩,眉目俊朗,正是赵高。 “的确不行。” 赵高沉声,“秦法有例,刑狱之事不得hui ,否则以同罪处置。” 阎龙愣愣看着赵高,他与这个御史算不上认识,只远远看过几次。 心底总有些熟稔的印象,可细想却想不起来。 他用力摇了摇头,辩说着,“我兄弟他是冤枉的。他绝不会害人。” “” 赵高一默。 “是不是冤枉,自有证据在。你回去吧。” 阎龙扬眉,似是有些犹疑。 “他是清白的,你是御史,你可会帮他?” 赵高正负手踏入,背影沉在暗色里,听到这话身形一顿。 他说。 “我不帮他。我只帮真相。” 地牢里空气浑浊,细小灰尘漂浮空中随处可见,如微蝇乱舞,呛人口鼻。 赵高皱着鼻子穿过了一间间牢房,小吏在前边弯身赔笑指着路,“大人,这边。” 待转过一个右角,跃然出现在视线中的便是林渊的牢房。 四壁晦暗,潮湿阴冷,有苍灰的瘦弱耗子吱吱着钻来钻去,心烦意乱。墙角堆叠着许多蓬松茅草,枯黄脏乱,而坐在其上的,正是垂头丧气的林渊。 “喂,小子,有人来看你了。给我老实点啊!” 小吏敲了敲牢门,引起林渊的注意,不客气地喊着。 林渊看着赵高,神情有些古怪。“是你?你怎么来了?” 赵高上下打量了周遭环境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来看看你如今境况。” 林渊嗤了声,“幸灾乐祸就不必了,我可不想被取笑第二次。” “哦,第一次是谁?” 赵高随意问着,却不料林渊缄口没答。 他转过眼,正视着那人狼狈落魄的模样,声音沉敛。 “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渊没料向来什么都不关心的这人会问起这个,怔了怔,然后面容紧皱咬牙切齿的,“我怎么知道啊。我他妈就一个睡醒,第二天早上就被那章造人送了进来,连句话都不让我说!” “你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你愿意帮我?”林渊瞳仁溜转,有些不信任地眯起了眼,打量着,“你有这么好心?” 赵高冷笑一声,“我帮的不是你。” “什么意思?”林渊一愣。 “” 赵高沉默了一小会儿。 “庞成煖曾为吕不韦的门客。” 他抬起头,直视着林渊,没有神情。 “此案不仅关系到到一个地方县令,也关系到文信侯,吕不韦。” 那人听到命案时讶然一句“怎么是他”,不是对什么林渊,而是对这个旧日舍人。庞成煖。 与吕不韦有关的一切他都得细究,更何况这个案子,更当深查。 “告诉我,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高声音低沉,带着逼迫人心的凛厉威势。 林渊犹豫了会儿,终是对不太相信的赵高道出了实情。 希望那家伙,别再像他俩第一次见面那会儿,把他坑得体无完肤。不然他真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就昨儿,那个庞成煖来百味楼打牙祭,要我把最好的菜上给他,我就对厨子多吩咐了些,让他注意小心一些细节。谁想到第二天一醒来,章造人就带着一帮人堵住了百味楼,说是县令老爷昨晚上暴毙死了,怀疑这事跟我有关,雾草那难道他拉不出屎也是我的过错?我极力澄清,没想他们一个都不听,认定就是我毒死了庞成煖,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就想把我拉去官府。我说我无怨无仇初来乍到的,毒死县令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是赚钱的,不是shā rén的!这事一出再不会有客人来光顾,我有必要这么害自己???” 林渊说着,真是越说越气,鼻翼颤抖。 “他们本来有了些动摇,哪知道这时候,从后院里出来一个人,端着盘菜,上面插着根变黑的银针,直嚷嚷着这菜有毒!那家伙是在客栈旁摆摊子赚钱的一个小贩,跟我有过过节,他把那菜一摆出来,大家都嚷了,章造人也问我是不是该承认了,可谁知道他那盘菜是从哪端出来的啊?怎么能当证据?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章造人把我关押了起来,客栈听说也好像被封了”他憋了许久,终是憋出了一句低骂声,“操他大爷!” 赵高自始至终只沉思着,没什么表示,末了也只淡然点头。 “告诉我那人是谁,厨子又是谁。” “那家伙是客栈外卖蜜团的。”林渊摇了摇头,“不过我尝过,难吃的很。他家客人,也是几个摊铺里最少的。至于厨子,百味楼厨子多得很,昨日给县令做菜的我想想是个叫都有光的大哥,没多少钱,独居,家住洛阳西郊那儿。” 赵高应了声,“知道了。” 林渊念头一转,朝着他挤眉弄眼的,“赵大人,赵大哥,我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 赵高转身就走,锦云纹衣角摆晃鼓动。没留半分余地。 一般危难之时的请求,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哎,你别走啊!!!” 林渊抓住牢门木栏,伸出手急唤着,“我还有钱,我可以给你钱!我给你!” 赵高的脚步顿住。隐在黑暗里。声音有些冷。 “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钱?” 林渊刚想说那天他撞见他和吕不韦的暗中交易了,可他愣神一想,眼下自己已经性命不保,要是赵高这家伙知道有把柄在他手里一个shā rén灭口,那怕是全都完了。 林渊把原本堵在喉口的话全部咽了下去,清了清声,“我现在能给你的除了私房钱也没别的了,难不成你还要我做牛做马卖身给你?” 那人转过身,又从阴森晦暗里缓步踱出,两眼如剑上寒光,带着些许警戒。 “你有多少?” 林渊吞了口唾沫。“我能给你三金,事成之后,要是客栈能再开张,我另外给你两金。” 赵高似笑非笑的,逼视着林渊,“开客栈还真赚钱啊?” 林渊谦虚地拱了拱手,“还好还好,主要是我会赚钱。” “” 赵高闭上眼,似在考虑着其中利害,半晌睁开时眼底再无波澜。 “说吧,你要做什么。” 林渊两眼放光,“你放我出去,我们一起查案,找出陷害我的那个真凶!” “不行。”赵高一口回绝,眉眼肃杀神色锐利,“你乃待罪之身,中途脱逃又或毁灭证据,这责任谁都承担不起。” “那,那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做,就跟着你们,只动脑筋,不动手!” 赵高瞧着他嗤笑了声,似是在无声反问你还有脑筋? 林渊微怒,“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我毕竟牵涉其中,有些线索没准只有我才知道!” 赵高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声音凉凉。 “除你说的那些之外,再给我做一个月的饭。” 林渊一时没反应过来,两眼愣圆着,好半晌才知道那人是在说条件。 “行啊,你来百味楼吃,小爷我肯定招待你。” 赵高摇了摇首。 “我说的是你,不是说那些厨子。” 林渊琢磨着,咬咬牙终是心一横点头,“成交!” 做一个月饭就做,不把赵高吃肥算他输。 那日,不知赵高与章造人交涉了什么,林渊过了没一会儿就被小吏从地牢里带了出去,解除了木枷,重立于天光之下,恢复了短暂的“自由身”。 章造人给赵高开出的最高条件是三日。三日之内案子没破林渊就必须回到牢房,然后等待公堂判决,受刑服役。 只是guān chǎng上从来没有掉馅饼一事,赵高也给了章造人他最需要的东西。 县令之职。 按理来说,县令郡守都由秦王自行任命,只是如今他是特派御史,有权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权力调动,且县丞本就是二把手,县令之位除了那人恐怕也没人适合。这等的先斩后奏想必秦王不会责怪。 毕竟命案重大,平日事务也纷繁众多,洛阳的确需要一个“县令”来统管。 林渊好不容易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眉眼间神采奕奕,看见立在地牢外久未离去的阎龙时更是双眼一亮,奔了过去。 “阎哥!你在这等了多久了?!” 阎龙一怔,回过头来看着林渊似是不可置信。他抬眼看着那人身后的赵高,双唇无言地翕了翕,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御史大人。” 他伸手揉了揉林渊的脑袋,“没多久,就一会儿。你小子也是命好,才半天就给放了出来,都跟你说了少给我惹事,你知不知道最后有麻烦的还是我啊?” 林渊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阎哥你放心,有钱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这时,赵高没什么神色地从后头走了过来,手中握着青铜刀鞘,声音平淡。 “走了。” 阎龙还不知道二人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一愣皱起了眉。 “你们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查案,为我平反昭雪啊!” 阎龙神色一沉,半顿了顿跟上他们。 “我一起去。” 林渊眨眨眼,“吕大人那边的事你都做完了?” “没你的事重要。” 阎龙眯起眼看着走在前面的赵高,俯下头在林渊耳旁低低说了句。 “大人与我说过,这个赵高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小心。” 林渊诧异地瞧了那人背影一眼,“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啊。” 从他俩第一次相识,他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 要说起那会儿,阎龙也在。要不是赵高当初灰头土脸的,这会儿怕是早就被当场认了出来。 他们几人之间,也算是有渊源。 林渊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着,摇了摇头。罢了,他都收了那家伙的钱,这事就不挑破了。 谁叫他比赵高更讲诚信呢。 几人穿过通衢长街,一路出了西城门,城郭连绵。此时天色昏暧,落日如仕女山黛秀发上的一弯华髻,欹斜了下来,流动成凤羽织金的万丈霞浪。 有不少做工回来的人三三两两地踏着沉重脚步回了家,人群稀疏。 林渊眯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小院子,定睛喊了声,“就那儿,都有光就住那!” 几人快步走了过去,赵高抬手抵着刀鞘施力,轻而易举便破开了院门。 院里一地落叶,看着灰败颓乱。还有股黏稠腥郁的臭味。 “有人没?” 林渊走至门前,咚咚敲着,扬声喊了喊。 里头没有一声应答。 赵高皱着眉,走到林渊身前,“别喊了,他不会回你。” “啊,为什么?” 林渊呆愣着,就见赵高抬起锦靴长腿便往门缝空隙狠狠一踢,砰地一声直把木门给踢断成了两半,碎屑纷纷,飘扬空中。 屋内,蜘蛛织网,灰尘浮动,只有一张小榻和几只瓦罐,再没其他装饰。穷苦寒酸。 而手脚呈大字形躺在血泊中,面容惊骇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那人,正是都有光。 “因为他,早死透了。” 这满院的血腥味,便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血液依旧是新鲜的气味这人刚刚好,死在他们来之前。 这一切,只怕不会是巧合那么简单。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1王绾是历史人物,以及嬴政一生没立后是真实事件,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2作者菌喜欢修改,为了阅读流畅度考虑,不建议盗文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探案小组三剑客 三人进了屋子, 林渊被尸体刺激得转身干呕, 赵高却是面色不变地翻转尸首查看伤痕,脖上被划了一刀,背后正中一刀,致命伤正是穿透胸腔皮肉外翻血液干涸的一个大窟窿。 阎龙在屋里打转了几圈, 面色有些沉。“这家伙死的太巧怕是被shā rén灭口。” 林渊缓了过来, 声音哑得厉害, 像是被刀片划剌磨过。带着刺痛。 “那那小贩会不会也出了事” 半蹲在地上翻看着尸体的赵高抬起了眼,“你可知他居于何处?” 林渊摇摇头, “我和他算不上熟识, 这倒不知。” 阎龙提议道,“官府那边应该有记录,这样,你们在这守着,我去叫衙吏来, 顺带查查那家伙住哪。” 赵高颔首点头, “务必尽快。” 阎龙转身时深看了他一眼,“自然。” 这会儿, 屋里就剩下了林渊和赵高两人。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 林渊总觉得这处森冷的很, 胳膊上也尽起了一块又一块的鸡皮疙瘩。原些还觉得瑰丽绮秀的远山落日此时在眼里,仿佛也撕下了盛烈的ěi zhuāng, 张开血盆大口扑落在连绵山脉之上, 溶了一大泼的阴郁血色。 “对这个都有光, 你都知道些什么?” 赵高检查罢伤口,拿出白帕擦了擦沾染血浊的手,不着意地问起。 林渊瞧了地上面目狰狞的尸体一眼,又不适地飞快转过了眸去。“他一个人住,爹娘死了,因为穷也讨不到老婆,平时也没什么朋友。我看他可怜,又还有几分厨艺,就招了他当个庖厨。”林渊摇了摇头,“他为人木讷不爱说话,但是做事细心勤勤恳恳,我的嘱咐也能一字不落地记住,假以时日可成一代名厨。” “也就是说,他没什么仇家。”赵高在屋中踱步搜寻着,声音淡淡,“看来凶手的确是奔着你的事而来。” 林渊默然,没有答话。阴差阳错的他身上就背负了条人命,这滋味别提有多不好受。 “你可有看到他身上的伤?” 赵高正背对林渊,翻着榻上衾枕找寻线索,口中漫不经心地提起,“他脖上那刀比背后一刀要浅,伤口凝固的程度也和胸腔不一样,这刀应该是后来补上的。” 林渊有点发蒙,“什么意思?” “” 赵高一顿,轻笑了声,低低摇了摇脑袋。 这家伙还真是朽木不雕难成气候。他要真去shā rén,怕是早一眨眼就被抓起来五花大绑。 “我们来时门闩完好无损,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倘若第一刀从后背刺入,穿透身体。你觉得怎样的情况下,凶手能从背后动手?” 林渊挠了挠头,想象了下,“你是说都有光和凶手认识的情况下?” 赵高点点头,“若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凶手趁都有光开门转身毫无防备之际□□了一刀,然后在那人气息将绝未绝时,又一刀划开了喉管,血溅身亡。” “那尸体旁有没有留什么蛛丝马迹?”林渊犹豫着。 “你怎么不自己找?” 林渊被这话给噎了回来,两眼四处乱瞧,就是不敢在那血肉模糊腥臭浓郁的尸身上定睛。 “不是你说的,准我动脑筋,不准我动手?” 赵高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倒是真后悔了。” “后悔什么?” 赵高一默。 “你不仅没脑筋,做事也碍手碍脚。” 林渊朝着他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你现在后悔把我放出来了?” 赵高摇摇头,“不。”他说,“我只是觉得我该多收笔钱。” 这家伙,说他愚蠢,却偏偏有点小机灵。说他单纯,却又和命案扯上了关系。 他想着,心头隐隐浮动,却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赵高从床榻被褥里伸手摸着,不知摸到什么,皱了皱眉,拿出了一枚小得不能再小的用狗尾巴草做成的戒指。 相传假如另一半戴上了用三支狗尾巴草编成的麻花结环,便代表私定终身一世不离。 这个东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向来独居的都有光家里? 赵高正思索着,林渊却在后头探头探脑,只是碍于横亘之间的尸首,不敢靠近。 “喂,你找到了什么?” 赵高将草戒用帕子小心包了起来,“没什么。” 林渊嘟起嘴,小声咕哝几句。 又不是他毁尸灭证,这么提防他做什么。 就在这时,去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的阎龙终于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为首的章造人甫一踏进院子,便先朝赵高做了一揖,“给大人添麻烦了。” 赵高扬手,道了声无事,转首看向阎龙,“那家伙的住处可查到了?” 阎龙快步向二人走来,“问清楚了,就在芙蓉巷,离市坊特别近。” 赵高点点头抬脚踏出门槛,林渊也跟着他走了出去,正让衙吏抬回尸首的章造人却不太配合地伸手一拦,眉目清正肃厉。 “赵大人,恕我直言,如今命案又起,瓜葛颇深,这小子极有可能是凶犯。” 林渊瞪大眼,“县丞大人,我刚一直和赵大人在一块,您是觉得小的有□□术可以一边走路一边shā rén???” 章造人半抬眼,摸着胡须嗤了声。“我说的是凶犯,不是行凶犯。你是幕后之人也说不定。不然,怎么你前脚刚出了牢狱,后脚都有光就死了?该不是你让都有光毒害县令,然后为了明哲保身shā rén灭口吧?” 林渊咬着牙,“不是我!” 两人目光对峙,气氛凝滞暗沉。萧风卷起地上枝叶,刮过荒芜院落,荡着一声声森响,从泛凉体肤渗到心底去。 最后是赵高负手振袖,打破了滚滚暗流,“行了。他有我管着,出了事我负责。” 章造人打量着林渊,冷哼了声收回眼,似是不明白这么一个毫无来头的小子有什么值得赵高保的。他摇摇头,朝着赵高低语,“这小子来历不明,大人可要小心引火烧身啊。” 锦靴踩过污尘落叶,沾染了些许泥泞,声响咔嚓。暗色开始四合,将薄暮昏光收拢于颓然大地之下。埋葬生机。 赵高步出院门时,半转过头似笑非笑的,两眉微挑。 “新官上任定有许多事要忙,这就不劳烦‘县c令c大c人’费心了。” 章造人知道那人是在拿交易一事暗示他闭嘴,顿时喉口一噎,梗塞哑然。 待赵高林渊阎龙几人走远后,他方才重重拂袖,唇上八字胡都被颤得抖了几番。似是余怒未消。 “收尸!” “是!” 芙蓉巷住处前。 阎龙回头看了二人一眼,抬起手来咚咚敲了敲门,“有人在没?” 风过无声,整个街坊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阎龙咽了口唾沫定定心神,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面色镇静。 “我家大人要定做一百只蜜团,敢问店家接不接活?” 这话说罢,没过多久,果然嘎吱一声,有人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从里面开了一小道缝隙,正是蜜团商贩。他伸手招呼阎龙进去,低低说着,“我最近惹上了事,你进来说话。” 林渊和赵高见这家伙没死,都暗松了口气,可也就在这时,那人眼尖一瞥,瞧见了隐在暗色中的林渊,双眼瞪大似是惶恐至极,后退几步就想横shàng én闩,却被阎龙眼疾手快地一把制住,两手折压在了背后。 “你们干什么,我告诉你们,这是犯法的!!” 赵高拿出腰牌,给那人证示了一眼,“我乃秦王御史,特来调查下毒一事。” 小贩显然没想到林渊居然把御史都给请出来了,暗忿地哼哼唧唧,嘀咕着什么就知道欺负人。 阎龙却是没给他时间犹豫,直接双手一施力便推着那家伙入了门,赵高林渊紧随其后,大街上顿时夜色空荡。只留风萧萧叶飘飘。 屋里烛火昏黄,一个身着罗裙素颜朝天的妇人正抱着酣睡的婴儿迎上前来,没抬头地轻轻问了声,“良人,谁呀?” 可待她抬头定睛瞧见那剑拔弩张非同寻常的气氛时,脚步一顿便驻在了原地,不知是该走还是留。 小贩正被阎龙押着,动不了手脚,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妻,身子一颤,咬牙切齿低喊了声,“快回去!莫管这事。” 赵高目光在二人间如梭往来,淡淡说了声,“你放心,我等不会牵涉无关之人。” 那妇人也是心跳如鼓,看了看自己夫君,又看了看来者不善的几人,最后终是双目噙泪地抱着孩子转身回了里屋。 小贩望着,松了口气,待阎龙松开他时,揉了揉发红作痛的手腕。 “说吧,你们来找我做什么,shā rén灭口?还是篡改证词?” 赵高抱剑而立,声音沉冷。“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我们不是恶霸。” 林渊替他补了一句,“我们是恶霸他爹。” 赵高瞥了他一眼,林渊吐吐舌头闭上了嘴。 “只消你说清楚当日事情经过,便可无碍。” 小贩挑眼,愤世嫉俗地冷哼了声,“说什么规矩?就这世道,哪还有什么规矩?早全都乱了!我还不知道,他林渊不过仗着自己是文信侯门客,才能开起这百味楼和我们抢生意。我也开过客栈,那难处让我一大老爷们都无力为继,更何况他一个黄毛小子?要不是有文信侯在背后撑腰,他哪来的运气能财大气粗日进斗金?!”他从鼻中哼哧着呼出了长气,“我就知道,这客栈早晚要倒。你看看,居然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毒害县令?活得不耐烦了吧!” 林渊正着脸,一字一句说着,“不是我害的。” 那人一怔,转过眼去,“别胡说了!老子拿银针试过,亲眼看见庖厨里那菜变黑了,不是你毒杀的还会是谁?厨子可都说了,昨日去过庖厨的只有你一人!” 赵高眯起了眼,“慢着。 “怎么了?” “那菜你是怎么拿的?” “我就问有没有昨日给县令大人做剩的,他就给我拿了份。” 小贩吊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厨子有问题?行了,他就是个打杂的,没人指使他会去胆大包天毒害县令?你当他傻呢?” 林渊被挑衅着,却归于沉默,再没了起先急于辩解和查明的焦躁和蹙迫。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证身份易,自证清白难。 倘若都有光才是真正下毒的人,他们固然能证明。可这又如何?找出了行凶犯也无法洗清他这个“始作俑者幕后指使”的嫌疑。 更何况如今都有光身死,再没了线索和证据,他自证清白更是难上加难。 这怕就是那陷害之人的目的。 赵高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模样,收入眼底却默不作声。 只最后走到他眼前,喊了声让他回神,“走了。” 林渊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哦哦着。 赵高抬手,顿了顿,还是往他额上屈指一弹。 “嗷痛!你做什么?!”林渊冷不丁地被这么来一下,两眼怒气冲冲的,倒是提起了神来。 赵高却是淡淡,“让你脑袋壳灵光些。” “弹脑门只会变笨的好吗?!” “你再笨也笨不到哪去。” 林渊气得抬起腿就想踢他,却被阎龙勾住了肩,那人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行了,你别胡闹。” 林渊两腮鼓起,他就是胡闹,赵高就是有道理了?他恨恨磨牙,撇过头去,不再理二人。 也就是在这时,跨步踏过门槛的阎龙转过了头,双眼直视着小贩,眸中流动着怀疑,“你真的没受人指使?” “我就是个小人物,哪能卷入这风波中啊?”那人噗嗤讥笑了声。 赵高亦是摇了摇头,出门时身姿逸然衣袂飞扬。 “他没死,说明他什么也不知道。”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小贩耳尖得抓住了关键,疑惑中带着恐慌,“谁死了?” 赵高顿了顿,“没什么。” 倘若消息传开,那人届时自然会知晓。 如今多说无益。 只是可惜眼下线索全断。再无出路可寻。 赵高默不作声地捏紧了袖中用白帕包裹的草戒,目色沉沉,心头有了一念。 “今晚你们先歇息,明日跟我去个地方。” 夜色岑寂,廖暗冥冥。 林渊睁大了眼,“去哪?” 赵高没回他,只负手转过了话题,长身肃立。 “记住,别回吕不韦的府邸。那儿虽有护院看守,可倘若真有人存心想杀你,寻着旧住处来,你照样难逃死劫。” 阎龙不假思索地开口,“去我那儿!我那儿隐僻安静,还有我和阎乐守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林渊一怔,半晌抬手拍了拍阎龙的肩。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兄弟靠得住啊!” 阎龙听着明明眼里溶了笑,嘴上却还硬说着。 “我这还不是怕你洗不了罪名再给我添麻烦!”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摇头笑出了声。 爽朗轻响于长街十里。 凉如水的月色和着星子隐在云纱里,终是风声萧疏。 万籁阒寂。 而赵高就这样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身影,驻在黑暗里,眼底幽沉如霜雪浮涌,过了许久才转过身去,漫步回了自己府邸。 他说了他由他管着,出了事他负责。 这意思等同于 其实去他府上也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你怎么这么能吃 二更天。 月色溶溶, 夜风缠绵于树梢轻抚枝叶, 阖上了朦胧睡眼,缱绻温和。 屋里。阎龙给林渊整理好了床铺,说是这张榻就让他一个人睡,自己则去和阎乐挤挤凑合一夜。 “行了, 就你这体形, 壮得跟牛似的, 还不把他拱下床去。” 林渊捶了下阎龙肩口,“你睡吧, 我去阿乐那。明儿还有一堆事要做, 早些休息。” 阎龙一愣,拉住了他,“你可想清楚,那小子总爱半夜说梦话,你怕是会睡不着。” “你不也夜里打呼?”林渊啧啧了两声, 半笑着, “我向来睡得沉,打雷了都听不到!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阎龙张了张嘴, 青黑胡茬也在烛火昏黄的暗色里微动着, 欲言又止似是想说些什么。 罢了却终是摇摇头, 将所有堵在喉头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他记得他带林渊去官府登记‘传’那天,那小子睡得比猪还沉, 直直睡到日上三竿, 气得他一把将那小子从床上拎起, 差点没忍住就扔出了门。 没想一转眼他们也认识这么久了。 阎龙看着林渊背影,摇着头低低叹了声。 散若尘埃。难寻踪迹。 旁屋。阎乐“嘎吱”一声打开门后,见来的是林渊,顿在原地愣了愣。 “渊哥哥?” 林渊揉了揉他去下束带后的松软头发,“你伯兄睡下了,我们俩挤挤。” 阎乐侧过身,让林渊走了进去,掀开被子拍拍里边,“渊哥哥。睡这。” 林渊解着衣有些诧异,“为什么?” 阎乐倒是满脸正经,一字一顿地说着,“睡里头。不会掉。” 林渊快笑出了泪,感情这孩子是怕他半夜睡着从榻上掉下去。 他挑挑眉,没说什么,翻身上榻,躺在里侧打了个哈欠。而阎乐就躺在外侧,规规矩矩地盖着薄被,两手方方正正地搭在被沿上,动作拘谨认真,两眼扑闪着。细看来还有几分可爱。 “哎,阿乐。” 林渊盯着暗尘结网的天花板,茫茫思虑中声音有些轻。 阎乐安安静静地呼吸着,声音清软,“嗯?” 林渊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对这般纯净简单不谙世事的少年提起这暗深纠葛。 “你觉得我像凶手吗?” 他垂下了眼。细长睫羽在眼皮底下覆上了一层阴影。 阎乐不知是在思考,还是觉得词句难以组织,过了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开口。 “渊哥哥好人。” 这世上,从来不是秉性正直之人便是好人,行事狠辣之人便是坏人。 人可以很复杂,却也可以很简单。感情上尤其如此。 对你好的,你便觉得他是好人。对你坏的,你便觉得他是坏人。 任好人如何背离天下苍生,任坏人如何仗剑意气凛然,都无法更改。 阎乐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包住了被子底下林渊的拳头,用最笨拙的方式传递着些许信任暖意。温热滚滚,流入心头。 “伯兄说。渊哥哥。不会害人。” 他结结巴巴的,却绞尽脑汁地努力想要安慰对方。 “渊哥哥。就算。害人。” 干净如纸的少年明明眼里一派纯洁无瑕,却在清明下没有犹豫地说着最不惜与黑暗为伍的话。 “阿乐。也会在。渊哥哥。身边。” 烛火被风吹得飘忽摇曳,像蛰伏在阴暗里的魇兽龇出了信子,墙影憧憧,惊心骇人。 可就在这样心神漂泊的不安间,林渊怔怔听着少年的话,一点点柔和了眉眼,似夏夜的星子,春日的朝花。 他伸出手拍了拍阎乐脑袋,低低说了声。 “好。” 有始终坚信着的朋友在身边,这样的万丈风波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阎乐眯着眼轻声打了个哈欠。“阿乐。想睡觉。” 林渊一日奔波,也早就委顿怠倦神思昏沉。 他点点头,闭上眼,任睡意如浪翻了上来。将意识一点点残卷吞噬。 “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同枕共眠,呼吸细长匀缓。眉目安稳。 那时的林渊没有料到,所谓的“好起来”,从来要付出代价。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更阑人静,夜渐寒深。 平和中隐起簌簌声息,带着咬紧牙关的急迫喘息。 林深早就陷入了黑甜乡,他自然没看见,不知何时被梦魇纠缠的阎乐拧起了眉,两手捏紧了被角,口中惶悚喃喃低语。 “别过来!别过来” 他惴惴不安地浑身颤栗着,抖得厉害,像是被逼到了满目疮痍的荒芜绝境,四面八方都是层层厚壁再无出路可寻,身躯被四壁挤压碾磨着,血浆飞溅骨肉残碎,举目所见皆是烈狱般惨痛到极致的哀嚎绝望。 “不c不” 他鬓角早已冒出了细密冷汗,淋漓浃背,湿腻一身。干燥失水的双唇不住翕张着,下颔抖动,身子发紧,最后在逼至极限的瞬间猛然一震,却不料从榻旁直直滚落了下去,砰声掉地。 闷痛的瞬间也是噩梦的崩塌。如镜碎裂。 阎乐刷得睁开眼来,在熄了烛的漆黑中急喘着,瞳仁大张,眸里惊魂未定。 “呼呼” 他平复着胸膛里促跳的声响,转过头去,有些复杂地看着正睡得香甜的林渊。 那人嘴角有少许晶莹涎液,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咂咂嘴又转过了身去,轻呓了一声。 本该忧心忡忡的,此时却好梦安眠;本该世事无虑的,此时却梦魇连连。 就像个笑话。 阎乐一手支撑着从地上起身,为难地把林渊往里头推了推,然后翻身上榻,将自己也靠得更近,像无处可归的幼兽,蜷缩成一团。离榻沿远远的。 身旁之人的背脊是温暖如雪夜之光的热度,让他有过一瞬的安心。 阎乐闭上眼,一头靠在林渊的背上,小心翼翼的,不敢靠太近,只轻轻贴着。 他两臂交叉抱着自己,双膝瑟缩蜷曲,闭上了眼。 “好梦。渊哥哥。” 浓墨夜色里,谁呼吸放缓,睡意沉沉声音低轻。 “好梦阿乐。” 第二日晨光熹微远山翠微薄染云雾之时,阎龙便直直入了二人屋子,将林渊从床榻上一把扯起。 还不待林渊反应过来,他就风风火火地拖着林渊往外走,马马虎虎地替那人洗漱了一下就大步扛出了门。 不知从何时起,阎龙摸清了林渊起床磨蹭的习性,每回一有事也不喊了,直接把人拎起打包扛走。这让每次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大街上晃悠的林渊有些苦恼。 “等c等等,阎哥,你快放我下来!” 他被颠得厉害,脸皱得紧巴巴的。 阎龙倒也嫌他重,这一路扛得他手酸筋骨疼的,二话不说就把他放了下来,“肯醒了?” 林渊咕哝着,“没睡醒也被你给颠醒了。” 阎龙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要起得来我又何必费这份力气?”他转身,眯眼看着不远处晨市里的老食铺,定了定睛。 那里,赵高正好整以暇地喝了口碗中甜米粥,玉手不急不缓地剥着熟鸡蛋。 见二人走近,他也没抬眼,只淡淡一声,“坐下吧。” 他半撇过头,用指节敲了敲桌案。示意小二前来听吩咐。 “大人您说!” 小二立马小跑了过来,弓着背弯着腰,那模样看着赵高也是这儿的常客了。 “给这二位上份与我一样的吃食。” 他转过头,看着林渊没什么神情地一问,“你食不食甜?” 林渊摇摇头,“还行吧,算不上特别喜欢。” 赵高了然,对小二低语了句,“少加些饴浆。” 坐在一旁的阎龙:“” 他也不食甜啊?!! 林渊看着赵高面前快喝尽的米粥,一顿眨了眨眼,“喂,你不会喜欢吃甜的吧?!” “怎么?” 赵高眉眼微挑,如寒霜冷云堆了山峦千重。 “没什么没什么。” 林渊忙拱拱手。 不愧是大佬,连喜好都这么与众不同。 社会社会,佩服佩服。 食铺里人来人往的,群声鼎沸,仿佛煮在台灶上的不是热羹,而是大伙一刻不停的舌头。 虽然喧杂,却也盛烈,有一种特有的活力与朝气,令人安心。 若说百味楼给人的感觉是宾至如归,热切中总带着一份生疏,老食铺给人的感觉便是更为火火热热随意哄闹的一大家子。两者一个主营正餐,一个主营小食,气氛自然不同。 林渊挑了挑眉,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难不成就是你说的要带我们来的地方?” 赵高正剥着新上的熟鸡蛋,回答言简意赅。 “吃完再去。” 阎龙一旁解释着,“这食铺啊,在里市开了也有十来年头了,味道正宗,生意好得很,一般赶工的做活的只要不急,都会抽出趟空来这儿吃早食,拉拉家常,闲聊扯谈,也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 林渊立耳听见有人在八卦县令之子和不少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到处都是茶余饭后的细碎漫谈声,收回过眼来噢地一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他余光一瞥注意到了赵高手上的动作,怔怔着喉结一动咽了口唾沫。 这小食是上给他的,可这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替他剥鸡蛋? 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林渊坐立难安着,赵高却是丝毫不知,左手依旧慢条斯理地揭下蛋壳,撕去嫩白蛋衣,待把香喷喷的鸡蛋剥得赤条条时,抬眸看了眼林渊。 林渊顿时神经发紧坐姿拘谨,直想着待会儿那家伙递给他以后他该说什么好,口舌一阵发麻。 这时赵高抬起手,那如处子肌肤吹弹可破的软嫩鸡蛋就近在林渊眼前,林渊刚出口了一个字,“你——” 可还不待他说完,那鸡蛋却没有停顿地直直从他面前落入了赵高自己嘴中,细嚼慢咽。 林渊瞪大眼:“???” 雾草?不是说好的给他的鸡蛋吗???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感情是他自作多情??! 他把刚刚那句快要出口的“你怎么突然转性了”生生咽了下去,目光如炬地瞪视着赵高,咬着牙,“你怎么把我的鸡蛋给吃了?!” 赵高一顿,默然地打量着他,摇了摇头。 声音冷淡。 “奉劝你还是少吃点。” 林渊差点暴走,那眼神什么意思?他胖吗?他真的胖了?他哪里胖了? 他明明是圆润! 就算是胖,也是胖着玩玩的,他是为了事业献身!等客栈菜色不再出新就会瘦下来了啊!! 他怒目切齿的,在心底给赵高竖着中指,用脏话日了那人千百遍。 “那你怎么这么能吃?!” 他要真去给赵高做饭,这食量还不吃穷他?那家伙打一开始就是做的这打算吧?? 赵高神色沉沉的许久没回他,敛如墓石。 视线在二人间转来转去的阎龙察觉气氛不对,一手把剥好的鸡蛋递到了林渊嘴前,“没事,我的给你吧。” 林渊气呼呼地摇了摇头,“我不吃了,阎哥你吃吧。” 赵高握紧了漆杯。眸底覆雪,眉头覆霜。 依旧无声。 这么多年来他高持着所谓的自尊,有些东西根本不可能出口。 过去早被他全扔在了臭水沟里,无法提及,也难再回想。 那种曾被饥饿逼迫到发疯的绝望。 与谁都说不了。 他仰首,将杯中浆液一饮入喉。 就在凝滞这时,旁案爆出了一声喧响,交头接耳的絮絮声突然如沸水滚大起来,似是谈出了兴致。 “大哥,你说的是真的?秦王真的说了此生永不立后?!” 原本还鼓着脸的林渊听此一怔,赵高亦是面色微妙。 “这还能有假?王上刚一发布诏令,消息就传得咸阳满城都是了!” “可你说秦王这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他也打算和那魏安釐王一样搞龙阳之癖?啧啧,要我能当上王,这后宫三千美人儿一个个抱都来不及啊!” “什么龙阳什么美人?你小子就这点志向,这就是你和人秦王的差距!我问你,你可还记得外戚一事?” “大哥的意思是说王上是不想让女人再把持政权,这才不立的后?” “心在天下目定九州,摒七情六欲绝男女情爱,这怕是一个王者的极致了。年纪轻轻却能做到这份上,着实算神人啊” “哎等等,那子嗣怎么办?” “你小子傻!只说不立后,又没说不纳妾,王族子嗣还用得着你操心?” 较为年轻的男子被啪地拍了下脑袋,发蒙地摸摸头,两人声响渐渐小了下去。 赵高听着,却始终不动声色,只将杯盏捏得更紧了些。 嬴政说他有自己的打算,没想打算竟是这个。永不立后,倒真像那人干出的事。 只是这下朝廷,怕是该乱了。 赵高瞳仁一眯,放罢几串钱,拿过案上银龙流光的藏锋剑起身,“走了。” 林渊嘟囔着站起,“哎,到底去哪啊?” 赵高半回头,目光沉冷。 “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他们在墙缝里竟 “成里”在洛阳城的工坊旁, 足有半里长,里头住着二十七户人家,家家户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 算是洛阳城的老秦民了。 赵高之所以把目光定在这一处, 是因为洛阳城中狗尾巴草不多见, 而只有在这成里外不远处的绿草青堤旁, 才有着少许穗头鼓满随风摇动毛茸可爱的狗尾巴草。 赵高手中躺着那枚用草结成的环戒,“这种草,洛阳城外的田里遍地都是,城中倒是少见。都有光在你百味楼里做庖厨, 早出晚归的, 毫无闲暇可至农田去, 唯一有机会的晚上,田里也早已无人”他转首,看向桑麻挺翠墙垣封闭的里巷,顿了顿,“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生前曾途经此处。拔了草结成草戒。” 里巷墙门旁的亭子里坐着个“里监门”,正是当初林渊被阎龙带着四处溜达普及“下山进城”的诸多要点时, 不经意间瞥过的那个阴沉高大的男人。黑发硬冷, 眉目阴鸷, 高鼻深肤,时刻板着张脸, 棱角尖利。 赵高出示了证牌, 只两字。“查案。” 男人默不作声地给他们开了门, 林渊注意到那人用的是左手。竟还是个左撇子。 他抬头看了看赵高,果不其然赵高也发现了这点,盯着那手,然后漫不经心般转开了眼去。 里巷中每一“室”成长条排列,中有固定宽度的纵深通道,这也就是所谓的巷。几人挨家挨户敲门问着,只是大多数人要么怕事,要么就是真没见过,对几人的回答都是承认以下,否定以上。模棱两可。 倒是中间一户人家的女子,听到都有光这个名字时愣了一愣,随即说了句不认识。 赵高默然从袖里掏出草戒,“那你可识得此物?” 女子呼吸一紧,垂下眼去,颤着说了声,“不识得。” 这姑娘还真是不会掩藏啊赵高摇了摇头。 “他与我们说起过你。说是此生心悦一人,只愿娶你为妻。” 他面不改色地诈着,听来全然不像假话。 姑娘一愣,随即再也没能忍住,眼眶微红地噙了泪,双唇翕张,“他全与你们说了?” 林渊听罢松了口气,果然上钩了。他余光瞄瞄赵高,嗯 这家伙勉强还算得上厉害吧。 赵高点点头,却未细说,以免露出破绽。“他死时,将这枚草戒攥得很紧。” 姑娘破涕为笑,带着少许凉。 “这个傻子。”她盯着脚尖,低语呢喃着,“戒指丢了就丢了,还爬河里捡回来作甚” 她摇了摇头,侧过身给几人让步,“官爷,进去说罢。” “我与都大哥去年相识,碍于家人看得紧,未曾提起半句。后来,爹娘给我订了门亲事,他”姑娘摇了摇头,“他没忍住,跑到家里来闹事,说是自己如今已有了差事,定能养得起我。爹娘嫌他钱少,就把他给赶了出去,还把那草戒扔到了巷外的河里,说是没有一千钱什么都别想。都大哥便让爹娘给他一些时间,说是一个月内定然凑集一千钱,只是哪想到” 她仰头,含住薄泪,吸了口气,“一个月都没到就传出了那般噩耗。” 赵高寻思着,“你可知他有什么仇家?” “未曾听过。他为人老实,这么多年身无分文,又何来仇家?” 赵高点点头,转首看向二人,“你们可有要问的?” 林渊踌躇了会儿,挠挠后脑勺,“那” “那姑娘你之后怎么办?” 女子一愣,噗哧着淡笑了出来。赵高斜睨了林渊眼,阎龙也是一手拍上他脑袋壳,“要你担心个什么劲?!” 林渊摸摸脑袋,瘪瘪嘴轻声嘀咕了几句。他这不是关心关心吗 女子朝几人福了一福,“天意如此,奴家之后只得下嫁。” 赵高沉默了一瞬,“这枚草戒,你可还要?” “不必了。” 情也好,命也罢,在这乱世半分都由不得人。 所有一切,哪怕身不由己,哪怕日复一日。 活下去就已足够。 林渊怔怔着,出了屋后抬眼看着夏日薄光,伸手接了一接。 隐隐灼痛。 不远处赵高在亭外和“里监门”交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身锦纹服立如墨柳。 他走上前去打断了二人,两眼四处乱瞟的就是不落在赵高身上。 说是早些没吃饱,这会儿要去旁边的市集买点吃食填填肚子,叫他和阎龙就在成里外等着。 赵高点点头,“替我买些。” 林渊踉跄了一步,差点扭了过去。他转过头朝赵高呲牙咧嘴的,做着口型,“做梦去吧你!” 他才不要当这家伙的仆人! 林渊鼓着两腮回过头,却没瞧见身后的赵高摇头低低笑了笑。 恰如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昙花一现,转瞬无踪。 林渊走后,阎龙去外头的河堤处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赵高收回眼来看着里监门,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话。 “你在这做了几年?” “七年。” “哪国人?” “韩国。” “为何来秦?” “在韩犯了事。” “什么事?” “偷了钱。” “哦?那又为何做里监门?” 这工钱怕是不多。 “徒省事。” “可娶妻?” “未曾。” “年纪?” “三十三。” “叫什么?” “无名。” “没名字?” “名字就叫,无名。” “呵倒是有趣。”赵高轻笑了声,打转着手上扳指,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几日的凶杀案,可有耳闻?” “听过。” “那你可见过百味楼的庖厨都有光?” 赵高抬头,压低了声音,眯起了眼。似是盘踞墙角的毒蛇吐出了嘶嘶信子,下着套。 这家伙要是撒谎,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无名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只顿了下便点点头毫无波澜地说,“见过。” “相不相识?” “盘问过几句,不熟。” 赵高颔首,瞥了眼他的手,挑挑眉,“惯用左手?” 无名一点点地右手握拳包住了左手,神情冷硬。“是。” 赵高把所有细节收入眼底,却一言不发。他转眼看向亭里摆放着的几瓶素花,如云堆砌,如玉温白,朵朵圆润,枝叶水嫩。看得出来主人很是细心爱护。 “没看出来你还有养花的闲情逸致?” 无名的目光触及那些素色摇摆的花枝,幽动了一瞬。 “平日无事,消遣而已。” 他抬头,看向赵高,明明话语平淡,却不知为何带着些深沉意味。 “大人朋友该回来了。” 变相的意思,便是问你还有完没完。 赵高点点头,看着不远处平地而起的滚滚烟尘时,面色微变,走出了里巷口。 无名在他后头默不作声地关上了大门。 不远处拔腿跑来急喘吁吁扬起一路灰土的,正是面色涨红手里拿着一小黄粱肉粢的林渊,后头还不知为何追风赶月似的跟着群手提铁棒身着短打面目凶恶的护院们,瞧着活像是林渊偷了食被这群家伙逮个正着气势汹汹地追杀而来。 林渊瞧见阎龙和赵高二人,两眼放光挥着手急急大喊着,“快跑,快跑!” 赵高驻在原地,两袖凌风,负手而立,身如山岳,眸如寒星。风姿冰冷。 林渊像是两脚生风,一路足不点地风驰电掣的,跑得两条腿快断了。 “发生什么事了?” 阎龙见他跑近,低问了声。 “没时间解释!” 林渊摇着头,话语上气不接下气的,胸膛猛烈起伏。像是蕴育着场波涛骇浪。 他一手拉住阎龙,转过头见赵高一动不动,回头望了望后头越追越近喊打喊杀的那群家伙,不禁眉眼一急。 毫不犹豫地便一把拉过了赵高,扯着那人丝滑精细的玄袖就往前方狂奔而去。 赵高起初一怔,脚步半顿了刹,眼看林渊险些为此摔倒,才有些无奈地跟着几人提步匆匆。 后面的家伙手中挥舞着铁棒,大喝着,“快追上!别让那凶手给跑了!” 眼看奔逃间几人距离越拉越近,林渊咬咬牙,余光一瞥前方不远处的墙缝,回头又见那些人还没拐过转角,两眼一亮便拉着阎龙飞快躲进了一尺半宽的砖石墙缝中,口中对另一人大喊着,“你快躲那边去!” 墙缝里逼仄狭窄,容一个人还勉强算得上绰绰有余,可当两人同时拥进来,就显得微微挤迫了些。身躯贴着身躯,胸膛临着胸膛。有些难熬。 林渊喘着气,眉头上覆了些许清亮湿汗,顺着鬓角滑落至脖颈,又流进了目光再难及的襟口,染透衣衫。他不经意地抬头,看见自己身前明显高出了一个头的赵高时,两眼愣圆,满是惊诧地喊了声,“怎么是你?!” 赵高面色复杂地俯瞧着他,听到这话转过头,看向藏身对面墙缝将魁梧身躯紧贴墙壁举动艰难的阎龙,不知在想什么。 “那你以为是谁?” 林渊摸了摸鼻子,轻声嘀咕着,“早知道是你就不拉了。” “如果不是我,恐怕你们现在还挤不进来。” 赵高毫不留情地回语着,那话简直如刀直接插进林渊心脏。 “阎哥是伟岸了些,可我c我” 林渊努力想为自己说话,可结巴了半晌还是抵不过自欺欺人的罪恶感。 好吧他和阎哥两个人,的确挤不进这墙缝。 林渊泄了劲,自暴自弃地转过眼去,赌气般就是不看赵高。些许细柔碎发擦过了那人下巴,是牵扯心神的麻痒触感。 赵高看着他,低低轻笑了声,听得本就不爽的林渊霎时瞪了眼炸了毛。 “你笑什么?” 赵高摇摇头,“我笑你买个吃的都能引一群追兵来,果然是天生自带麻烦。” 他俩似乎每次见面都是如此。 第一回是在追兵驰马的沉沉暮夜。 第二回是在魏缭出逃的无边月夜。 第三回是在命案初发的阴冷牢狱。 这一回,又招来了不知什么身份的凶煞恶徒。 像是天意安排好的,走到哪哪有事。又或是哪有事,他去哪。 林渊朝他呲牙,就在这时,赵高耳尖,从万千风息中听见了不远处急急临近的匆乱脚步声,面色猛然一变就一手捂住了林渊。 林渊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被方才的余气鼓动着,张开嘴便一口咬住了赵高的手心肉。 两人对视着彼此,大眼望小眼。气氛一时沉静。 心口有些莫名的热,让林渊有些无所适从,嘴巴开开阖阖的不知该松开还是继续咬。身躯发紧,头脑空白。 “快追!他们应该就在附近!林渊那小子,谋害了大人还敢招摇过市,绝不能饶过他!” 林渊听着,回过了神,松了嘴,微呼着气。 白气化雾结珠,在掌心氤氲,附了烟岚云岫般的淡薄一层。 赵高松开他,一声不响地收回手,俯视着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林渊。 “他们是庞成煖的人。” 林渊按捺下心跳促响,点了点头,“我买个粢团他们就莫名其妙迎上来说我就是凶手,挥起棒就要打!我c我可是为了不生事才跑的!” 赵高余光瞥着正从墙缝里往外移动的阎龙,收回眼道了句。 “你本不必逃。” “啊?” 赵高侧过身,一手按在腰际佩剑上,步步往外踱去。 “阎龙和我,还不至打不过。” 林渊愣愣看着那人背影,这话意思是说 他愿意拔剑保护? 他激灵了一下,收回念头,不敢揣测,只跟在赵高身后快步往外走着,憋了好久才低喊一句。 “哎,太阳快落山了,你下一步打算去哪?” 赵高抬头看了眼流金天色,眯起眸子。 “你们先回吧,我再去仵作那一趟。” “你去那做什么?” 赵高想起都有光身上的伤口,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转身就走。 “你小子到底怎么惹上那些家伙的?” 阎龙见林渊还怔怔望着,打了下他脑袋,“行了!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林渊打着哈哈,回过身和阎龙并肩,“没看呢,就瞧着那云还真像鸡腿。” “行了,想吃就直说。” “这不给阿乐补身体嘛!” “别老拿阎乐当借口啊。直说吧要买几两?” “嘿嘿嘿一两就行!多谢阎大哥阎大嘴阎大壮!那什么,碗还是由你来洗啊!” “你小子” 真是俩小祖宗啊。 阎龙无奈感慨着,两人往暮色更深处走去。 殊不知,当夜幕降临之时,又是一场沉雾阴霾的腥风血雨。 好梦残断。 终结了一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他可是我兄弟 那个夜晚雨突然就下了起来,下得很急, 像是天际的绵绵兜网被谁信手破开了一个大口, 没有丝毫征兆地就从万里高空砸落下来, 砸在坑洼地面上溅起一片又一片泥浑的水花,连飕飗廖戾的寒风都逃之不及。 青木枝头的嫩叶被圆润饱满的水滴拍打得颤颤巍巍,险些从枝梢上失手掉了下来, 零落在尘泥里。不时还有几声轰隆震响,撕裂夜幕,把一切黑暗照得透亮, 刺痛惯盲的眼皮。 几人刚吃罢晚食,林渊被那雷声吓了一大跳,抚着心口惊魂未定,长缓了一口气。 阎龙看向窗外沉沉雨色, 就像是千军万马铁骑奔袭而来,雷霆霹雳。 他摇摇头, 细心对二人嘱咐了句,“夜里记得关紧窗。多盖条被子。” 阎乐郑重地点点头, “阿乐。会照顾好。” 林渊投眼于无边夜色, 到处都是漆暗灰蒙一片, 如笼罩于心头的阴霾,令人发慌。 他喃喃了句,“明儿要还下雨, 那怎么查案” 就在这时, 外头一阵促响, 似有人啪啪啪地拍打着门,于风雨之中清晰入耳。 几人迅速对视了眼。 “开门!再不开老子就闯进来了!” 有谁在粗声粗气地大吼着,话语落罢的那刹雷鸣电闪,劈开夜空,把暗帛生生撕裂了给人看。 阎龙沉着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沉沉大刀,叫阎乐和林渊待在屋里别动,他出去看看。 “阿乐。一起去。” 阎乐一手拉住了他袖子,本能担心着想要跟随。 “你没什么功夫,去什么去?!” 阎龙低吼着扯回了手,顿了顿,面色犹豫地终是慢慢抬手,摸了摸那人脑袋。 “没什么事的。伯兄去去就来。” 阎乐盯着他,两人对峙间没有一人先让步。 最后到底还是作弟弟的乖巧,低下了头去,只剩一句。 “阿乐。等。” 很久以后,物是人非月换星移白云不知浮换了几遭沧海也不知平了几万丈的后来。 彼时已为咸阳令万事不愁痴念绝尽的阎乐,想起那一夜,犹带着消磨不去的恨。 千万次的。恨那人。也恨自己。 束缚在回忆的雨夜里无法解脱。 所有重要的人都接二连三地倒下,而每一次自己都迟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就像一个帮凶。 “你是阎龙?” 外头踢了院门径直而入的,正是白日气势汹汹追着他们的那群家伙。 手中刀棒被雨水洗刷得闪着凌凌寒光,天地瓢泼下发丝浸湿,眉眼挑衅。 “快把林渊交出来!交出来我保你什么事都没有。” 为首的一人身形微胖,面上横肉抖颤,两眼眯如缝,活像个行走的矮冬瓜。 阎龙把青铜刀鞘砰地插入湿软地底,溅起泥土。他如山岳巍立屋前,一点点地抽出冷刀,金属摩擦间刺厉作响,磨耳得很。 “现在就走,我保你们什么事都没有。” 几人对视一眼,为首者被他激怒得当即跺脚下令,“给我上!” 恶徒们顿时一哄而上,几十人二话不说地提刀提棒就朝孤身一人的阎龙砍去,带着杀意翻腾的凶煞狠戾。 阎龙以刀相抵,以守为攻,手腕翻转以刀背狠狠一击就将人直直击出了几丈之远。 他身子魁梧,因此底盘也稳固,气息绵厚,几番对阵下来虽算不上游刃有余落着优势,可好歹也没被逼至绝处,只擦了些小伤,没什么大碍。 只是这雨下得太不巧,迷了人眼,模糊间万物氤氲。 那人在旁看着,负手而立,冷笑了声。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把林渊交出来,尚有一条活路好走!” “那是我兄弟。” “你兄弟?”那人往地上啐了口,“他杀了我爹!他就一shā rén凶手!一狗娘养的!” 原来是县令之子。庞丘。 阎龙微喘着气,胳膊上道道血痕,眼睫上积了不少滚动的水珠。他甩了甩头,却不妨被几人趁这空隙攻了过来,命门大开。 阎龙心底暗叫不好,身子后仰提刀要抵时却已迟了一步,屋内二人亦是心急如焚,没忍住就扯开门飞快跑了过来。 “伯兄!” “阎哥!” 阎龙余光看着那俩小祖宗,身形一怔,直想斥怎么这么不听话。 可一切都已来不及,眼看那铁刀就要抹上他的喉咙 “铛!” 就在这时,一把剑从暗雨深处直直飞来,带着划空破风的凌厉之势,铮响着就撞开了那些迫近的刀棒! 几人转头,从那阴影里打着垂顶流苏五尺华伞缓步踱来的,正是神色淡漠的赵高。 庞丘眼看御史大人居然出现在此处,抖了抖,低低骂旁边的小弟,“你怎么不说他也在?!” 小弟直打哆嗦,“小的c小的眼界低,哪里识得身份啊!” 庞丘咬着牙,如今已然撕开了脸皮,还要不要打下去着实是个难题。 林渊看着及时出现的赵高,“你怎么来了?” “恐那些家伙追至住处来。过来看看。”赵高走近,目色冰冷地瞥了庞丘一眼,“倒是刚好。” 庞丘打了个颤,一刹噤声,不知该如何言语。 阎龙有些失力,刀尖插地屈膝半跪着,喘息间努力定睛。 阎乐扶着他,神色担忧,却不敢说出口扰了那人心神。 “你们是如何找过来的?” 四旁护院虽仍提着利刀小心对峙着,可没再喝声围拢鲁莽进攻。 听着赵高这般问,几人对望了一眼,无人出口。 “若再继续,可是与朝廷为敌。想好了。” 赵高拔出方才直飞入地的银龙藏锋剑,辉映间清光寒彩不知流照的是剑还是星目轩昂一人。 雷声惊响,衣角猎猎。 “他可是命案凶手!赵高,你这么包庇,可想过如何与王上交代?!” 庞丘怒喊着,面目狰狞,两眉更是向上扬起。 “谁与你说的包庇?”赵高一指抹剑上霜辉,待剑身凛冽直指庞丘时,眯起了眸。 “逼奸民女,强抢地产,hui 命官,拉帮结派,聚众斗殴,暗中shā rén。若我说的没错恐怕你的罪行也轻不到哪去?嗯?” 他嘴角扬起的笑容带着恻恻寒意,让庞丘一阵心惊胆颤哑口无言。 “我从来不包庇谁。不如你我同去官府一趟,把那一条条罪状列得清清楚楚,也省得你说我抱c有c私c心。如何?” 未料那些事全被这人给挖了出来,左右已经带了人围攻,庞丘心底一横,咬紧牙提起刀就“啊”地一声大喊朝着赵高直直扑过来,他是在为父报仇,不是shā rén灭口! 赵高不急不慌拿剑鞘挡过,脚步都不曾改换一下。 庞丘恼羞成怒,对着手下大斥下令,“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给全制住!” 阎龙才缓了没半晌,眼见有人向一旁林渊攻去,不由又提刀纠缠了起来。 阎乐虽则力能扛鼎,可没学过多少拳脚功夫,空有一身蛮力却不会运用。只得偏头侧身左闪右闪着,身形有些慌乱。 阎龙瞧着,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低吼了声。 “还不快回去?!尽给老子添乱!” “阿乐,可以帮伯兄!” 阎乐回嘴大喊着,难得没结巴了回,眉眼里沉满了倔犟。 似是为了证明给那人看般,他不惜拿性命作赌注,扑上不远一人赤身相搏,哪怕被转过身来的大刀划开了皮肉,也死抓住胳膊用拳头狠狠砸击着那人肋骨。 阎龙瞳仁紧缩,大骂声震颤着破了音,“你他娘的不要命了?给老子回去!回去!林渊,带他回屋!” 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了。 就这么一个亲人。 毕生指望,便是那小家伙能长命无忧。 再不容任何闪失。 林渊看着刀光剑影来往交错雨珠血花竞相飞溅的混乱场面,咬咬牙终是寻着空隙往阎乐那艰难移去。 不见青瓦屋檐上,慢慢露出了一双隐在墨夜里的眼睛。 林渊好不容易躲闪着移到了阎乐身边,两眼被雨打湿得扑棱不开,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不料回过头来的阎乐突然两眼睁大布满惊恐,似是撞见了什么。 身后有破风而来的凌冽声响,势如破竹呼啸急促,速度快得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林渊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可那一刹头脑空白,世界宛如冻结,完全来不及回头躲开。 整个天地里,仿佛只有心脏还跳跃着,一声比一声促响,似是在做着告别。 “渊哥哥!!!” “林渊!” 他听到谁的嘶喊声,倾覆了所有。他也能听到箭镞飞射而来的啸空厉声,越来越近,近得就快贴上他的皮肤。穿透他的血肉,震碎他的胛骨。 “唔!!!——” 闷哼一声,箭将皮肉刺破,换来谁失血倒地。 林渊怔着,慢慢地眨了眨眼,恍惚失神。 而他身前的阎乐就这样颤抖着,双唇翕翕合合慌乱无措,整个人立在打透衣衫的寒雨中,就像个无助到绝望的孩子。 他跪下来,带着哭腔嘶哑低喊着,“伯兄” 似是整个世界都崩塌成了再无意义的碎片废墟。 替林渊挡下那一箭的,不是别人。 正是阎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再见了阎大壮 林渊:“我要开防盗章!”赵高:“别闹。”三小时后恢复正常哦!  他顿了顿,拧起眉又问了句。 “政儿他知不知道此事?” 嬴政那孩子, 脾气极端得很。当初知道赵姬为嫪毐生了两个儿子还打算篡权谋逆时, 当即发布诏令向天下宣明与太后彻底断绝母子关系, 并把赵姬迁去了旧都雍城,下令一辈子不得再踏入咸阳一步。 这么多年, 除了吃穿用度供着这个血缘上的“母亲”, 他不曾关照问候一句。更再没有和她见过一面。 赵姬淡淡地压下了眼,抿了胭脂的双唇明明艳红至极,却偏偏显出了几分清冷。 “我早就不是他母后了他又如何会顾我?” 她的儿子在两年前就把她迁到了雍城的萯(注:音同覆)阳宫,一开始还派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提防着她与嫪毐门客旧部联系, 可后来渐渐松弛下来,却是事事都不再过问。 很多时候, 这都难以抑止地让赵姬觉得寒凉。 因为她知道忽视比起恨意,到底是多大的失望。 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从来都不是。 吕不韦苦笑了声,“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在这洛阳无所事事闲度时日。政儿大了,已经再难管教了啊” 赵姬摇了摇头,“大兄, 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能当政儿的仲父,可我”她眼里覆上半哀的凄凉, 像风吹过万里而来的黄沙, 迷蒙了双眼, 把所有悔恨淹没掩藏得一点不剩。 “可我却再当不了他母后。” “他恨我。” 吕不韦拿捏着杯盏, 默然许久,没有答话。 当初赵姬找他暗示再续旧情,他没有答应,便是因为知道这不过自寻死路。 政儿虽然性子敏感了些,可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这一次不留半分余地地把赵姬赶了出去, 可见到底是有多心灰意冷。 生他养他的母亲不要他,到头来反要杀他。 真是笑话啊 吕不韦低叹了声,用揉了揉太阳穴,语意有些疲惫。 “说吧你这次来洛阳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赵姬一双纤纤玉手紧握着斟满酒的束腰爵,顿了顿。 “好歹我们也有过夫妻情分,这回来就不能只是看看老朋友?” 吕不韦挑起眼来,话语不带冷意,却生着疏离。“哦?那当初太后欲拉着老夫一同趟浑水时,可也是念过旧日情分?” “我那时并非想害你,只是想着再续前缘。” 她说着,似是被戳到了痛楚,冷笑了声。 “大兄。你从来不懂女人。” 吕不韦别开了眼。“怎么说?” “我也曾是你的姬妾当年你一句话不说就把我送给嬴异人,可有问过我心中是何所思,何所想,究竟想跟着何人?!” 她嘴唇发颤身体发抖声音微厉,失了往日从容神色,堪堪才冷静下来。喝了口清酒镇住心神。 “我怨过你。” 她一字一句吐露着,语意平淡却似最直白的刀刃。 “从你把我送出去的那刻起,我就怨你。直直怨了二十多年。” 她也曾窈窕倩丽能歌善舞风姿出众,她也曾倾心只衷于一人。 她嫁给吕不韦,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全然交给他,交给自己的夫君。 渴望着幻想里的琴瑟和鸣鹣鲽伉俪。 却没想眨眼间,便被当作玩物般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世人都说她麻雀一朝变凤凰享尽了荣华富贵,却不知道她跟着嬴异人在邯郸的那几年可谓一贫如洗。 她先是被那人扔给了嬴异人,后又被那人扔给了嫪毐。 再后来谋逆事发,血涂宫墙,可如果当初吕不韦答应与她再续前缘,又哪会有那么多纷纭纠葛? 她怨他。怨他毁了自己的一生。 可她也知道,这世上有一词,叫做自取灭亡。 萯阳宫冷,这几百个日夜,她恨过,悔过,怨过,绝望过。 到最后,一切都归于了死水般的平淡。 这是迟来多年的看开。 也是早来多年的万念俱灰。 “要是我早看清楚你不是良人,也许就不用痛苦这么多年。” 赵姬半凉开口,平复着气息。 “不过如今事情都已过去你我也都成了老人,爱与恨,都再没什么意思。” 吕不韦自始至终只沉默着,不知心头翻覆的究竟是愧疚还是坦然。 “如今来洛阳,我确是有事要与你说。” 坐在案几对面的那人,听此终是抬起了眼,面上有了一丝动静。 束腰爵中酒沫浮涌,似霜雪满城。 屋中淡蓝帷帐被误入的穿堂风吹得扬起,迷煞人眼,然后飘动着徐徐停下。 归结于一段静谧。 “大兄可知道” 赵姬的声音在风声呜响中有些轻,却带着沉稳。 “咸阳最近的流言流语?” 吕不韦皱起眉,“你是说?” 赵姬点了点头,“开始有人遍传政儿的身世,说他并非异人真子,是我和”她顿了顿,“和你的孩子。” 吕不韦惊极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木案差点从榻上颤颠下去。 “胡说八道!”他怒目大喊着,声音如雷霆轰动,金钟鸣彻,“此乃妄言偶语!别有用心!” “这的确不利于政儿的王者威信前有囚母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赵姬摇了摇头,“怕是有居心不良者在肆意煽动。” 吕不韦喘着气,黑着脸,“你的意思是六国宾客?”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燕国质子来秦之事,倒是疏忽了咸阳的消息,没想顷刻间居然发生了这等大事。 “我早已不掌政事,这又怎么知道?”赵姬淡淡一笑,耳垂珠珥也晃动了些许。 “不过你毕竟是他仲父。而且这事关你俩我想,”她转动着指上玉戒,垂下了眼,“是该让你知道。” 吕不韦用指节敲击着几案,声响闷沉。“我得往咸阳快马加鞭送一封信,不对,还是去咸阳找政儿为好。此事倘若闹大,怕是会朝局动荡王位不稳。” “如此也好。” 赵姬说罢顿了顿,欲言又止的不知想说什么。 “大兄若见着政儿” 赵姬嘴唇翕了翕,似在理性的边缘挣扎犹豫着,声音也有些涩哑。 “可能帮我问问他,今年岁末年节我可否回咸阳,与他同过?” 这两年举目无依地一人待在萯阳宫,虽则宫人如流往来,起居有人服侍,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这偌大的宫殿,实在太静了 静得连一点风都不起。 本该一家人喜喜庆庆团圆相聚的年节,从来都是她独自孤寂度过。 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像是坍圮斑驳的楼阁亭台,早已自顾自埋没成了一摊废墟。 无人关心。 吕不韦攥紧酒爵沉默了半晌,最后终是低低说了声。 “好。” 赵姬如释重负,露出了就算脂粉敷面也皱纹难掩的疲惫一笑。眉眼带着风霜。 吕不韦看着她,这一刻,突然有些意识到。 岁月可能真的改了太多他们原本模样。 记忆里那个对着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如今也染上了沧桑。 原来半辈子匆忙。一眨眼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倥偬得就像场梦。 “你” 在赵姬起身离开时,吕不韦终是没忍住,开口唤出了声。 “政儿他到底是不是?” 赵姬的背影一顿,九鬟仙髻金钿凤钗隐在光线沉淀的阴影里,无声也无息。 屋里浮散着细小尘埃,与熏炉里的徐徐香烟一同翻绕升腾。 然后沉了下去。 沉到地板里。 “当年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说,他是不是不重要,只要世人相信他是赢姓血脉就好。” “大兄如今,又为何迟疑了?” 她怀上孩子那时,便对吕不韦说过她不知腹中胎儿究竟是谁的种。 吕不韦只叫她坚信,要坚信这孩子一定是嬴异人的。没有别的可能。 另外一个假设被他们生生抛却。 不敢想。不能想。 一想,便是万劫不复。 这么多年,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吕不韦暗沉恍惚地点了点头。 “也是你也不知。” 如果连他都怀疑,又如何叫别人相信? 可他也没想到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探究那孩子身份的。 不为“秦王”,而只是为了“嬴政”这么一个人。 如果他们是父子。那些无法受控的事态可会好些? 如果他们不是父子。一切束手无策的难解之题可会容易些? 他猜想过每一种的未来,却无法得出个结果。 这个问题,永没有结果。 老天也没有。 这就是对他们这群贪心不足的商人的惩罚。 没有真相。永远在两个世界里徘徊。 最后模糊了身份的定义。 再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又是谁。 吕不韦闭上眼低叹了口气,一手覆着眼按捏着眉骨。 “是老夫多想了。” 赵姬凝着脸色,直觉到有哪里不对。 “你们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 吕不韦以一字推回了赵姬的问题,起身送她到了府邸门口,脚步顿住。 “老夫就送到这了。眼下时辰不早,你在洛阳歇几日再走也可,只是如今对你和政儿虎视眈眈的人多得是,切记安全!等会儿我再派几个护卫护你回去。” 赵姬朝他欠身行了个万福礼,“那就多谢文信侯了。” 吕不韦张了张唇,可终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目送着赵姬与婢女素人上了马车,车轱辘打转徐徐离去。 夕阳流辉的晚照把车影拖得很长,像是道路永没有终点。 你说 这世上可真有人能一辈子心意相通同舟共行? 吕不韦逆着万丈霞光,一步步往回走着。 没有。 他命中的所有人都只剩背道而驰。 赵姬如此。异人如此。政儿也是如此。 残阳饮血,斜晖如泣。 天地间只一道默然孤影。 入夜。 百味楼里灯火摇曳。 赵姬沐浴后由素人服侍着穿上了中衣,“太后,你这身材可真是不错,我要是有您半点风姿就好了。” 素人一边帮赵姬撩起头发系着带子,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跟踪到了凶手 又是一夜。 烟霭沉沉,云笼月纱。 无名侧身长立, 手中剑锋寒光凛冽。 不远处的玉梢上垂着一两朵琼花, 如雪素洁,流动着奶白光华。 他手腕一转剑尖一挑, 带着杀气眉目沉敛。 “拔剑吧。” 赵高背对月色华衣负袖,“今夜月色这般好”他摇着头, 双瞳深幽, “见血真是可惜了。” 话语说罢刹那, 他拔出了银龙流光藏锋剑, 宛如明月出海底, 一朝开光曜,此人眉目, 辉映灼灼。 无疑是把绝世好剑。 两人沉住气,紧盯着对方, 在一阵长风刮过瑶枝香蕊轻抚暗梢时,不约而同地脚尖一点朝着前方提剑刺去,无名行至中途时,突然往后仰头弯下身来,脚底扫风带着凌厉之势, 似要朝赵高下盘狠狠踢去。 赵高以剑背相抵, 堪堪躲过,却不料那人脚上刚了罢, 手中剑又猛地抬起朝他身上刺去。 不远处的林渊看着有些莫名的心焦。却不知为何。 他自然不怀疑赵高, 那人身手了得, 比史书上描述的贼眉鼠眼羸弱太监实在好过了太多。只是这无名多年收钱行凶,杀技上乘,是老练家子了。 阎乐观望着,覆上他的手,摇了摇头。 “渊哥哥。不必。担心。” 他的手握得极紧,让林渊有些许吃痛。 面色更是沉得可怕,比无边暗色还要冷然几分。 “大人。不行。还有。阿乐。” 他就算死。也会让那人陪葬。 事情要说回两个时辰之前。一宿不得安枕的林渊快到破晓之时才终于沉沉睡了过去,而阎乐沉于噩梦摆脱不得,两人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惺忪揉眼,彼时天色已然半昏半沉,靉叇流光。 赵高府里有个厨娘,夫家姓梅,因着唤个梅娘,是跟着赵高从咸阳一同到洛阳来的老人家了。 在府里用膳之时,林渊看着被雕成秀嫩玉兰又或是金枝玫瑰的栩栩如生的菜卷,心底惊叹,赵高府上的庖厨,倒是对吃的讲究得很。只惜他没什么胃口进食,只小嚼了几口。 “梅娘,赵高他在不在府上?” 梅娘一笑,“大人出去了。说您要是问起来,就去官府仵作处找他。” “他又去那儿做什么?” 梅娘摇了摇头,笑意温婉,“这我这做下人的就不知了。” 林渊咕哝了句“尸体还能看出花来不成”,食罢却还是口是心非地与阎乐一同去了。 仵作处。 赵高凝眉看着都有光已开始发臭腐烂的尸体,余光瞧见门口皱脸捂鼻的林渊二人,“你们来了。” “这都招苍蝇了,怎么还不下葬?” “等案子了结,也就没必要留着了。”他负手一瞥,“今夜这案子要还没破,章造人找shàng én硬要结案,明日这尸体你也再见不着了。” 到时一个入土,一个进牢。 没了物证人证,这辈子怕是再也翻身不了。 他袖手一抬唤二人过来,指了指都有光脖上的伤口,“仔细瞧。可有发现什么?” 那伤口颜色深烂,林渊匆匆一瞥不敢细看,摇了摇头。阎乐倒是犹豫着。 “有有一点抖。” 赵高赞赏地点了点头,拿着巾帕包住左手,又把那尸体翻了个面,露出色泽发黑的背脊。 “再看这处,有什么发现?” 林渊被阎乐启发着瞧了一眼,不料还真瞧出了少许不对劲的地方,抬头和赵高惊异对视。 “也是抖的?” 赵高点点头,沉吟着,“这形状,乃是用力不稳所致。一般一剑刺去,用力猛促直进直出,大多伤口平整。可都有光身上这般” 林渊疑惑地问出口,“是不是凶手迟疑不决这才用力不稳?” 赵高摇了摇头。“若如此,便不会一开始就决定一击必杀。” 他顿了顿。 “除去心智,还有一者。便是他惯用手并非右手。” “你是说?” 林渊反应过来,瞪大了眼。 “他是个左撇子?!” 赵高领着二人出去,并未点头,却也没否认。 “伤口划开方向与右手所执无异,可切口先浅后深,成形不平,许是凶手为掩人耳目用了不太擅长的右手。不过毕竟只是推测,还需旁物佐证才行。 ” “有没有可能是他?” 林渊犹疑着。 这个他,阎乐或许不知,可赵高却是知的。那天他们俩都与那人有过交集。 赵高沉了眸,玄瞳黑曜。 “一探便可知晓。” 无名夜里从章造人那出来后,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身后仿佛有几道视线一直盯着他,像暗中监视着的毒蛇的信子,带着腥腻的粘度。 他心底提防着,拐过了一道弯,左手立即拔剑出鞘,横立在来rén iàn前。 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赵高。 他神色浮动了一瞬,却归于了淡漠。“大人这么晚不睡,跟在小的身后做什么?” 赵高指尖捏着剑锋,施力推开,面上倒也无畏。 他佯诈着,“既如此,昨夜你不睡,冒着雨去射杀做什么?嗯?” “大人说笑了。” “我从来不说笑。” 赵高沉着声,威势凛冽,直逼人心。 “昨夜那一剑,我见着了你的脸。” 昨夜飞檐走壁间,他一剑飞挑斩裂了那rén iàn上黑巾,却被转身一跃的那人瞬时逃了开去。 “这么晚,你一个里监门与堂堂县丞大人会面做什么?”他似笑非笑的,嘴角积着冷意,“莫不是他才是此案真凶?” “休要妄言!他与此事无关。” 无名知晓一切终要有个了结,闭上眼抽出了剑,睁眼刹那面容肃杀眸底坚决。 “拔剑吧。” 刀光剑影间,树梢一阵长风啸动。尘土纷扬,落了不少碎叶。 两人在半空几次剑身相撞,发出铿然声响,嗡嗡铮鸣,震动耳膜。攻势又急又凶,一次守罢迎来的又是再一次毫无停歇的狠厉攻击,长剑挥动泛映寒光,暴涨交错,完全不给人喘息之机。 赵高翻身一跃,一手抬臂举剑,挡过来势,脚旋踢着扫过下盘,在无名后退之际将剑猛推了过去。这是非常危险的一击。倘若不成,剑转而为敌人所用,便再没了可以相持抗衡的兵器。 无名果不其然眸底一亮,微微前俯伸出手就想一把夺过剑只,却不料赵高反而疾步向前一跃踏剑蹬来,他就是料准了无名不会放过这个将他彻底击败的大好机会。 无名瞳孔一缩,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高右手袖底滑出了一把bi sh一u,在刹那之间便朝着未曾后退的无名刺去,噗地一声插入了真真切切的血肉之躯。 无名一口气没上来,长剑吭地一声脱落倒地,声响悲鸣。 倒是好手法。 他垂下了眼,神情僵冷。 “你赢了。” 赵高拿起掉在地上的藏锋剑,背对碧空,长身直立,衣角猎猎。 “你也不曾输到哪去。” “要杀要剐,随你。”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他转头侧眼瞥了瞥林渊,收回余光来声音淡淡。“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 无名捂着伤口笑了声,“无人指使。是我自己要杀。” “你与庞成煖无冤无仇,又如何会杀他?!” 赵高厉了声,而无名却依旧半跪在地,默然不语。 风吹过,百浪暗涌。静滞无息。 “你们要的不就是证明清白?”他终是开了口,喉头滚动呛咳着,“我可写封血书,上交官府供认罪行。剩下的,你们谁也别再问。” 阎乐握紧拳走了上来,看着赵高摇了摇头。 “阿乐。要他。给伯兄陪葬。” “他不能死。” 赵高沉默着,“这案子诸多疑点还需继续审讯。”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巾帕,摆在无名面前。 “写吧。你的供认书。” 无名咬破手指,血珠涌冒,落字缓缓。 “鄙人无名,韩国剑客。犯事逃秦,为洛阳里监门数年。几日前夜逢庞成煖,一时见财心起毒杀县令,此案所为,皆由我一人承担,切莫涉及无关之人。无名,亲笔书。” 赵高看罢,皱起了眉。 那人的供认信中,细枝末节太多疏漏,竟是一句未提都有光。 “你” 他抬眼正待说什么,却没想竟撞见一大泊血色。 无名,竟是咬了舌。 他嘴里涌着血沫,浑身抽搐不止,口中呛咳。 面色涨红,痛苦异常。 行至此步,再无活路。那人为了维护幕后之人,还真是心意坚定啊! 赵高切齿冷笑着。 “大人。阿乐。想。送他一程。” 阎乐向他冀求着,眸里闪烁着冥灭的渴望。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为兄报仇的机会。 赵高被无名最后的自尽搅乱了局,挥袖转身闭上了眼。 阖上一切。 “别太晚。” 林渊就这样在树荫底下看着,看着凋零夜色里,月牙挂于半空云角。赵高一步步走向他,眸里沉着繁暗星子。而他身后,阎乐正提起了无名身旁的寒剑,朝那人胸口狠狠刺去。 血液喷涌。 像溅上了早已被雾色覆染得灰蒙的眼。 万物终结。 他恍惚着眨眨眼,问赵高,“一切都结束了?” 那人沉默了,好半晌抬手,顿了顿,拍了拍他的脑袋。 “对你来说,结束了。对我来说还没有。” 快步走来的阎乐大口呼吸着,似被血液浸染得重新活了过来,眸里闪着快意光彩。 “走罢。” 赵高似在想着什么,漫不经心的。 林渊默不作声,阎乐却是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躺在血泊中的那人。 “不收尸?” “他会彻底消失。”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关心卑微里监门的来去。 正如没有人曾把shā rén不眨眼的刺客和这么一个高大阴郁寡言少语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而他们身后,无人看见,气息将绝的无名用尽最后的力气,颤微着掏出了袖底的桃花。 鼻尖尽是温郁桃香。 他无声地笑了笑,笑意温存,却终是一点点冻结于最后发僵的冷硬。 风吹过,卷起沾染了血意的桃花。飘逝远走。 呜咽萧响,在夜色里静默了下去。 永别了。 我的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百味楼重开张 这一日破晓, 晨光熹微,天色灰蒙, 像是凝滞在眼皮上的朦胧水雾,惺忪暗淡,万籁俱寂。 章造人向来起得极早,此时朝服衣冠罢,便踱出了后院走向官府大堂,开始处理堆叠如山的公务。庞成煖还在世的时候,那人就时常把属于县令管辖的公务推给他这个县丞做,自己则游手好闲的, 不是这个大人这边送点礼, 就是往吕府跑跑献殷勤打点打点。 一个县令,没县令该有的样子,却能靠guān chǎng人脉和吕不韦的庇护,在洛阳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真是可笑。 而他呢?他起早贪黑夙夜办公, 每日都是忙得进食的时间都没有,就算百姓都夸他铁面无私效率上乘, 可这么多年来, 也不过一个县丞的位子罢了。 章造人揉了揉眼,想起赵高允诺给予自己的县令之位,深不可测地一笑, 正待起身要去找那人说三日期限已至的事情, 却不料赵高已抬脚跨入了堂中, 两人对视的一眼风波汹涌。 “赵大人来得正好,”章造人声音沉浑,“如今期限已满,是不是该把林渊缉拿归案送回牢狱了?” “我们已抓着了凶手。” “哦,是谁?” 章造人捋着胡子,哼笑一声。 赵高拿出那封血书,脸上没什么神色。 “凶手是谁,章大人应该更清楚,不是吗?” “一派胡言!” 章造人甩了袖,面上胡须颤抖,“你是说老夫与凶手暗中有联系?!” “他没有指认。” 赵高负手盯着章造人,眸色冰冷。 “倘若此案主谋真是你,一旦咸阳派人,你全府上下都得充军贬奴。你说,他顾的是你,还是你家中人?” 章造人呼着气,撇过头去,两眉紧拧没有回答。 “如今他身死揽下所有罪责,你也再无了后顾之忧。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赵高扬了声,带着些许寒厉。 “都有光是你的人吧?你派都有光下毒,再让他陷害林渊为主谋,最后派无名去shā rén灭口。” 章造人沉默了许久没回答,胸膛起伏似心思翻涌。 guān chǎng中摸爬打滚过活,岂能不沾染满手血腥? 他闭上了眼,喉中一口气不上不下,梗得人难受。 “他不是我的人。是无名找来的。急缺钱。” 待睁开眼来时,章造人眼底孤峭淡漠,却终是缓缓开口,声音低冷。 “我的确让他承认自己下毒,再把一切推给林渊。他不愿,说是不想进牢,我便让他什么都不必说。” 他抬起了眸,“可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愿入牢缄口,那便只能在外销声匿迹。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洛阳偌大万千,你为何只选林渊一人?” “他来我官府登记传时,便没有任何身份来历。不过是深山孤儿无亲无故,自是极佳人选。不过那小子没有根基,竟能同时博得文信侯和御史大人的青睐,倒是奇也呵?” 那人竟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盘算和谋划。 赵高敛着神情,对那章造人的冷嘲热讽,倒没什么表示。 “庞成煖也是啊不过仗着是文信侯的门客,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他讥笑着,笑声在喉中咯咯磨过,阴森骇人,“把所有烂摊子和公务都堆给老夫,除了guān chǎng上的派头,其他一事不管,财政c司法c狱讼c兵役,哪一项不是老夫在替他卖命处理?握着权势为子谋私为己谋利,这种人,难道不是比虫豸还卑劣不堪?!” “你为了县令之位,才杀的他?” “” 章造人平复着微乱的气息,小半晌没回话。眸眼如深幽渊海,浮着波涛暗流。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来,对视着赵高,嘴角笑意覆着寒霜。 “赵大人年纪轻轻,却能查到这一步,着实了得。不过到此为止了。你们没证据可指明老夫是真凶。” 无名倘若真的身死,一切线索就都断了。与他再无干系。 秦最讲究以法治人。没有铁板铮铮的证据,空口之话谁也不会信。 赵高盯着他,眉目狭长,眸光冷冽。 “我没证据。是抓不了你。” 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套在手上的扳指,声音清淡。 “可若‘县丞大人’未经王上允许擅自擢升至县令之位呢?” 章造人何其聪明,几乎是霎时之间就反应了过来,两眼瞪大,如铜铃高悬,满脸不可置信。 “你摆我一道?!” 当初他应了赵高延缓结案的三日期限,便是因着赵高许了他县令的位子。如今这话,竟像是他未曾上报给秦王?! 这事说来,确是赵高行事小心,把给嬴政的章简压在自己府里,还未呈递上去。他原打算的,便是案子了结后再把这章简和着卷宗一同送至咸阳。却不料倒是机缘巧合地留下了那人把柄。 “文书上有你御史敲章,若把此事揭开,你也难辞其咎!” “也不过是罢了我御史的位子,回咸阳继续当尚书卒史。岂不更好?相较之下,倒是县丞大人,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将流迁至何处。” “你。耍。诈。” “章大人也说了,guān chǎng之上最难见的便是知心与真话。既如此,又何必少见多怪?” “好一个赵高!” 章造人咬牙切齿着,胡须也不住颤动,瞪目如火,“还真不负咸阳传闻中的奸诈之名!” 赵高默了一默,笑意冻结成一寸白露寒霜。 “我本也就不过是王上的一条狗,章大人怕是高看了。” 他负手转身,背影高大,却溶在一堂阴影里,风过处皆是白日暗色。 “此去一别。好自为之。” 章造人急喘着看着他,目色幽深,半晌甩袖,声响凌厉。他快步走回了后院,招呼自己的夫人尽快收拾包裹带着女儿到时去南阳郡定居。 “良人,发生什么事了?!” 章造人敛着眉目,有些话终是不好对一无所知的妻子开口。 “出了些差错,我怕是要被迁谪至别处。” “那c那袖儿怎么办?” “我去跟她说。你之后,莫再与袖儿提起此事。”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金锭,小心谨慎地交到了妻子手里。 “今后,便麻烦夫人了别委屈了自己。” “良人” 章造人转身,狠着心没有再看噙着泪的那人一眼,深吸口气红着眼眶去了凉亭别院。每一步都踏得万分沉重。 那儿,莲花争簇,绣满夏色,清亮圆润,绿叶红花,交错一池。 有谁抚着绿琴,琴声如水清凌,如云织锦。徐徐缓缓,流动成波。 “袖儿。” 他轻喊着,一改严肃模样,面上笑了笑。 袖章正在亭里对着清风素云弹拨抚琴,听到叫唤,一下提着纱裙起了身来,面上淡喜,“父亲!” 那时女子的内称,大多是私名再加姓,章造人一直向往着两袖清风,可时局逼迫下却万分无奈做不到如此,便给自己女儿取了个乳名,唤作袖。 章造人急步上前,扶住了袖章。 “说了别乱跑,怎么跑到亭里来了?嗯?” “前夜大雨,今日难得天气这般好,女儿便想出来吹吹风,父亲莫怪。” 袖章说着,两眼却一派空洞,没有定焦神采。 竟是个盲的。 “父亲今日事务可是结束了?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她笑着,笑意温婉,是再秀雅不过的女子。 “为父”章造人顿了顿,“为父回来,是有话要与你说。” “父亲说便是。” “无名他”他抬手,摸上袖章的飞仙髻,轻拍了拍那细长的乌发,“去投军了。” 袖章虽则两眼无神,面上却露出了讶异之色。 “无名大哥不是说对征战杀伐再没了兴致,只想过里巷守门的安稳小日子?” “是啊。” 章造人苍茫地叹了口气。 无名早就不想干满是鲜血的勾当。可他却一步步地把那人推进火坑里,拿那人因着袖儿而对自己的心甘情愿,挤榨换取每一分利益。 “他曾对为父说,时局动荡,命数半点不由人。倘若能有幸投身换来一太平盛世,便已再好不过了。” 章造人未说出口的,是那人曾暗表心迹的话语。 若不是门不当户不对,这桩婚事或许他会同意也说不定。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庭院里全是袖章闲暇时种满的花,各色娇艳,各色清雅。 章造人似是被那怒放如潮的无边花色刺痛般,抿着唇转过了头。 “或许明年就会回来。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袖章默然着,朗朗晴日里不知何时涌现了一丝阴霾。 “女儿,明白了。” 赵高等人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章造人狠了心要杀庞成煖,除了这几年积压的怨愤之外,还有无法对外人言语的府中耻事。 当初庞丘对着袖章见色起心,□□了他还尚未嫁人的独女。袖章受了打击,清醒后整日关在房中以泪洗面,最后终是染了眼疾,曾经目如秋水的双眼再没了明亮光彩,沉暗空洞。 这就是权啊!作威作福,却无人能管。 这种屈辱,叫他咬牙吞入肚中,他也万万不能忍。 就在筹划之时,林渊出现了,毫无背景,是绝佳的目标。 说他心狠手辣也好,被同化得罔顾人命也罢。 各人都有各人的“所为”。 他为的,不过是黑暗历经后,终于能泽被万民的两袖清风明日霁月罢了。 “袖儿。” 他摸着那人的脑袋,闭上眼,声音低了下去。 “嗯?” “为父过几日要去都城做官了。” “父亲,王上提拔你了?!” “是啊,这么多年熬过来,为父终于被提拔了。” 章造人轻轻地笑了笑,笑不如哭,磨过喉血。 “不过,这官职与他国间客有关,身份极为保密,你和你娘怕是不能同去了。” 袖章静了下来,飞花随风,飘落绿水,芳香无踪。 “为父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与你们母女俩见面。到时候,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袖章没有哭闹,面上微颤,却极力压抑着纷繁情绪。 “记得回来。” 她抬眼的那刹,明明眸内无光,却倒映着天边翻飞而过的急驰流云,像是汹涌着整个天地的珍重郑重。 “袖儿,等着父亲。” 满城簇拥的花,似在刹那枯萎了半寸。 洛阳,又沉入了暮夜。 赵高府上,林渊为了道谢,顺带履行他的诺言,给赵高煮了一桌子的菜,算得上满汉全席。 他一整个下午都跟着梅娘在学雕花琢菜,那日惊鸿一瞥他就觉得梅娘做的菜色雅致得很,反观他自己,虽则尚称得上色香味俱全,可却总少了那么一二分精致。 难怪他那客栈,吸引了一大批食客,可王公贵族却少之又少。数得上来的也就那么几个。 毕竟有时候,所谓的吃饭,吃的不只是菜。 赵高挑眉讶然看着长岸上那琳琅满目的菜色,不是爆炒鸭腿,就是红烧鲫鱼,还有温泉蛋羹,大豆炖排骨,诸如此类,色泽鲜亮,饱满多汁,烧香浓郁。 他接过下人递上来的玉盆,在山泉水里洗了洗手,轻甩了甩,拿过一旁白帕擦手,十指修长。 “你还真是有一手。” “不露一手你还真当我这秦国第一厨是开玩笑呢!” 林渊哼哼唧唧的,抱着双臂。 “还得多谢你帮我洗清冤屈,我林渊答应你的事说到做到。这一个月,你的三餐不用愁,小爷我全包了!” 他大手一挥,话语间颇具豪情。 赵高却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必了。” 林渊一愣,傻了眼,“啊??!” 赵高入座,提起筷子,在案前夹起肥美香嫩的鲫鱼肉往口中送。 “再过几日,我许该回咸阳了。” “什么意思?” 林渊有点懵,赵高这人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赵高瞥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酌了口汤,抿了抿唇。 “庞成煖身为吕不韦的门客,这么多年来徇私舞弊,以权谋利,受贿多人也行贿多人。王上本就对文信侯有所忌惮,此案一出,文信侯怕是难再高枕安眠。” “那这和你回咸阳有什么关系?” “你不愿我回去?” 赵高挑起眉尾,似是戏谑般无声一笑,惹得林渊红了脸急摆手憋出凶巴巴一句。 “我才没这么说!!” 这其中道理,赵高不能跟林渊言说。 秦王和文信侯之间的事,那人怕是一辈子也理解不了。 他受派至洛阳,为的就是监督吕不韦,吕不韦身败名裂之时,他便也再没了任何用处,自可安然撤退。 林渊低头沉思了好半晌,最后抬眼看向赵高,眸里犹豫却终是道出了口,“我c我也一道去咸阳。” “你去咸阳做什么?” 林渊摇了摇头。 “百味楼好不容易在洛阳做到这一步,如今受到重创,恢复过来怕是要一段时日。我早就打算着去咸阳开家分店。” “分店?” “就是新的店!”他盘算着,一手握拳敲着另一手掌心,“待明日百味楼重新开张,我澄清凶案一事,你可能在旁替我作证?” 赵高顿了顿,慢悠悠地道。 “不能。” 林渊一噎,皱了脸两眼瞪圆,“你都替我查明凶手了,为何不能帮忙澄清?” “查案是我本职。澄清却是私事。” 赵高瞥了他一眼,所有冷冽与温暖都混杂在一派幽深中。像冻结在冰里的火种。 “你与我是何干系?” 林渊被他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c劣c之c人! 每一次他刚觉得赵高也没有那么差劲时,那人就硬要打破一切美好幻想,展露出让他咬牙切齿又爱又恨的本性。 等等,没有爱! 林渊鼓起腮,拿象牙筷敲了敲装着蛋羹的透雕盘龙纹豆,“你收我在府中,我还给你煮饭,你说咱俩什么关系!” “厨子。” 林渊:“???” 去他妈的厨子!难道他俩连一点点朋友甚至是熟人关系也没吗?! 赵高看着林渊那气得快七窍生烟的模样,自知逗够了,心底暗笑摇头,擦了擦手起身。 “我不能出面,却可派人出面。明日你开张前,去找那蜜团摊商贩即可。” “找他做什么?” 赵高转身前落了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是他宣称的,便由他来澄清。” 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渊呆呆看着那人背影,半晌回过神来,嘟囔了句就不能早点说吗 赵高居然已提前替他打理好一切还真是出人意料。可那人为什么就喜欢惹他怨忿生怒,看他出丑的模样? 林渊看不透赵高。 正如他也看不透自己。 每每遇着一人,便失了分寸。 一颗心再也不属自己。 第二日百味楼鼓瑟吹笙的,红绸临风,极是热闹。 一群人围在客栈前,对着林渊起哄,“百味楼不是毒死了一个县令嘛,怎么还敢开张呐?莫不是,还想再毒更多的人去哈哈哈?!” 林渊笑笑,“这要真是百味楼下的手,官府那边也绝不会允我再开张啊!几位客官等会儿看着就好,我林渊行得直坐得正,绝不会去犯那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话刚说罢,上回指摘他下毒的那小贩,就满脸不自然地从后院里捧着一碟菜走了出来,两眼四处乱瞟,就是不甘心落在林渊身上。 林渊敲了下锣,顿时一声清脆响亮,攫去了不少人注意。 “各位客官老爷看好啊,百味楼与下毒一事绝无干系!那日银针变黑,纯属巧合,本客栈的酒菜,全都是有保证的!” 几人哄笑,下面一阵吵闹,“什么巧合?银针变黑了,不是下毒还会是什么?啊哈哈?!” 林渊倒也没恼,示意那小贩把银针插入白菜菌菇辣炒荷包蛋中,口中还娓娓解释着,“诸位可就不知道了,这银针啊,也不是遇毒就变黑的,遇着别的一些东西,也会变黑,比如啊”他指了指那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泛上黑色光泽的银针,轻笑了声,“遇着鸡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声响喧闹。 林渊自然知道那些家伙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他当着众人的面,夹起那菜,张开口便往嘴里塞。大嚼着,腮帮子鼓得满满的。 下面人声更沸鼎了些,大多都瞠目结舌的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有人喊着别吃了,有人更是叫人去赶快找个大夫。 林渊吃得有些急,吃罢一噎打了个饱嗝。他揉揉肚子,朝众人朗声说着。 “各位都见证了嗝!我林渊此时依旧安然无事!百味楼自初建起,为的就是能让诸位老秦民吃上更味美的菜食。如今时局动荡,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百味楼做好自身尚且无暇,又如何会参与进凶杀中坏了自己招牌嗝?!” 林渊顿了顿,听着那悠长的打嗝声,气氛有一瞬间的静滞。 林渊旁边的小贩直立着,面无表情地朝众人说了句。“那一日,确是我错怪了百味楼,它与案子没有关系。” 这话林渊听着自然有些心虚,当初那盘菜确是有毒的,不过为了洗白自己苦心经营的客栈,某些过场和套路不得不用上。他挥着臂膀,提声大喊。 “我此番拿性命示范,也是为了拿性命向诸位保证,百味楼永不会倒,也永不会做出对老百姓不利的事嗝嗝嗝!为了聊表歉意,我宣布,百味楼重新开张三日里,一切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尽情吃!!!” 人群里有人欢呼,也有人质疑。涌流成沸反盈天的汪洋。 林渊又站在客栈门口,抱着万分的诚心恭迎着每一个肯再次踏入客栈内的食客们,夹杂在人流里的还有几个“托”,对着新上的菜色一脸惊异赞叹,“这也太好吃了吧?!” 听到这话,外头几个蠢蠢欲动的客人终是没忍住馋意,又踏入了门槛。 而在长街上,食铺里,歇脚处,也到处都有几人在大声交谈着。 “那百味楼又重新开张了你知不知道?” “它不是毒了县令,怎么还敢开啊?!” “案子结果出来了!说是一个里监门毒的,和百味楼没关系。” “可那天银针不是黑的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百味楼店家说啊,银针可不只是遇毒才会变黑,那什么什么蛋黄,还有一些鱼啊,肉啊,豆啊,也会变黑哩!” “胡说八道吧?” “你不信就一起去瞧瞧,那掌柜在客栈前摆了菜,还放了几枚银针,专门用来给人验呢!” “去就去,老子是不信他这套歪理,早晚被官府给抓起来!” “哎对了,百味楼这几日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你我哥俩个等会儿再去尝尝?听说还有新菜色出来,好吃得很嘞。” “早晚毒死你!” “你小子不是怕了吧?” “谁c谁说?吃就吃,谁怕谁啊!” 这场盛宴直到夜色深沉时,仍还在继续。 一些吃罢没事放了心的食客回去便和更多的人说,拖家带口的又来蹭晚食,反正不花钱,谁不乐意?这一番下来,门口排了老长的队,把几个摊子前的空间都给挤占得不剩。 要搁在往常,摊贩们早就不乐意了,不过好在排着位的食客当中,也有不少耐不住饿意,在摊子上先买了些小食垫垫肚子,也算得上客流不绝。 林渊忙活了许久,到此时抽了空歇脚喘气,看着一室哄堂,到处都是灯火亮色和鲜美菜色的百味楼,眸里浮上些许暖意。 这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哪怕与这些人都不认识,却能在这小小客栈里齐聚一堂,因为同一件事——食物,而满足开心着。不过他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菜色,到底还是小小心疼了下。 这得赔多少钱 为了这次声誉重立,他真是把血本都压上了啊。 一旁的阎乐也是脚不离地地四处跑动着,从早上起便一直忙得绕轴转,汗湿一身。不过那孩子似乎很喜欢这般忙得再无余力去想沉哀往事的差遣,眉目间更是坚毅沉稳了不少,隐隐有了他伯兄的模样。 不过又与阎龙不太相似。至于是何处,林渊却说不上来。 阎乐的世界虽然单纯,却也残忍。 一切事物非黑即白。没有任何中间的模糊界线。 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担心那人会走上歪路。 幸好的是,此时他仍能陪伴着。 避免一切黑暗的来临。 待夜里百味楼终于熄了灯,倦怠地在夜里打着瞌睡后,林渊也领着阎乐慢悠悠地晃回了赵高的府邸。 虽说如今案子已破,他回吕府的院宅也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毕竟如今他不再是一个人,有阎乐跟在身边,倘若两人再同去吕府安住,怕是会有少许尴尬。再说他给赵高做一个月饭,住得近岂不是更方便些? 哼哼,他才不是在找借口。 回到赵府时,门口的那貔貅在暗影里张牙舞爪着别提多吓人。里头的灯差不多已灭尽了,整个府邸笼罩在阴冷的静谧里。 林渊蹑足蹑脚地踏了进去,生怕惊醒到其他人。 说来奇怪,赵高据他自己说,也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可不仅他,这整个府邸都有着极其古怪的完全是老年人的作息规律。 每日卯时必会起床,辰时吃早饭,午时吃中饭,酉时吃晚饭,待到夜里沐浴完后,戌时无论如何都会熄灯。 这让林渊这个晚睡晚起的夜猫子完全无法适应。 “回来了?” 就在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时,抱着双臂倚在门前隐在黑暗里的赵高突然出了声,吓了林渊一大跳,急急往后一缩。撞到了阎乐身上。 “你你你你,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他弯下腰,捂着心口喘着长气,声音发紧。 “你也知道是半夜了。” 赵高这般低冷说着,反倒叫林渊有些心虚。 他转眼往四边杈桠暗色里乱瞟,“开张第一天就c就忙了些。” “一些?” “我这不也赶紧关门回来了嘛!” 赵高看着林渊,墨瞳和夜色溶于一处,如水粼粼。 “下次,记得别再这么晚。” 林渊怔怔地看着他,“啊?” 赵高却是顿了顿,转过身去往外走,背影消失在穿过月洞门的暗淡里。 “再有下次,我就让管家锁门了。” 林渊瘪了瘪嘴,还真是喜欢定规矩这门禁立得跟他老爹一个德行。 等他赚够了钱,也能买得起大房子搬出去住,看那人还怎么管他。 自然,林渊是不知的。 他怕是这辈子都和那人绑在一处,再没机会逃了。 咸阳那边,却是翻天覆地风波滚滚。 燕国质子,燕丹来秦了。据说当年和秦王嬴政一同在赵国作质子,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幼时自然结下了不少交情。 燕丹此人,为人聪慧狡诈,却也喜怒无常,深不可测。 此时虽然是落魄的质子之身,却依旧整饬得万分得体,一身鲜衣金丝绣乌,蓝田玉冠华美温润,腰间佩戴着绿松填珠雕镂精细的云纹剑鞘。 他拜见了旧日小友——嬴政,眼角似挑非挑,带着试探之意。 “许久未见啊,秦c王。” 嬴政看着当年那只有一丁点大的燕丹竟也长得这般高了,半笑着,“十多年了。燕丹。” 燕丹打量着如今的嬴政,高鼻深目的,倒是比儿时长开了不少。 他入座扬眉笑着,“还记得小时候,你跟个豆芽菜般瘦。” 嬴政眉目淡淡,“都过去了。你我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如何不是?当初我是质子,如今不也还是质子?”燕丹自嘲着,“倒是你,谁也没想当年最弱小的你竟能飞黄腾达至此,年纪轻轻便做了秦王,还真是厉害啊。” 嬴政执着雷纹青铜爵,笑意有些冷。 “不过是天意弄人罢了。” “何来天意?大多,不过是人为罢了。” 嬴政抬首,眯起了眼,凤眸凌冽。 “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丹也看着他,慢慢挑起讥讽一笑。“不久前你秦国伙同赵国一道攻我远燕,吞城吞地,这不是人为,难不成还会是天意?” “你来找寡人,不是为叙旧。” 嬴政算是明白了,也再没了念想。 “是为了你燕国。” 燕丹默了顷刻。“既为太子,身不由己。” 当初在赵国潦倒落魄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自己今后的命途会是如何。 那时的嬴政还只是个到处被人欺负的小孩,他也不过是游手好闲到处收揽小弟的“大哥”,机缘巧合下他救过那人一命,也算是有恩。 如今一别经年,两人道路相悖,旧日恩情早已荡然无存,却是各有各的责和无可奈何。 那人是秦王,要对整个秦国负责。他也是燕国太子,要对他的父亲,对他那早已衰颓下去的故国承担起中兴求存的责任。 “我此番来找你,确是有所求。” 燕丹收起了锋芒,温言温语娓娓道着,“如今秦国尚未强大到以一敌六的地步,倘若吞并他国城池,膨胀得越来越大,只怕是会引起他国忌惮。且燕远在北境,离秦境有千里之遥万里之遥,你大秦就算是得了我燕,中间隔着赵国,也算是得了一块废地,白费功夫而已。” “所以?” 嬴政小酌着清酒,眉目淡淡。 “所以倒不如放过我燕国,必要时需燕国借道或是抬手帮忙,也未尝不可。” 燕丹打着自己的算盘,眸内精光灼灼。 嬴政呵笑了声,一瞥后定睛,看着他。 “不能。” “你!” 燕丹未料嬴政竟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一时扬眉怒目神色急躁。 “燕国之地眼下对我秦国来说,的确不过是块无用的飞地。可如今世道,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就算秦不攻燕,赵也会攻燕,与其便宜他人,又为何不便宜自己?” 嬴政笑着,笑意清冷。神色孤峭。 “你来找我,若是为的这事,便不必再说了。” 他负着袖,带着睥睨天下的王者傲气。 与燕丹的救亡图存不在一个地平线里。 燕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吞下了一口气,声音冷硬地说着。“我还有一事。” 他讥笑着看向嬴政,“王上可知贵国的文信侯,如今仍与赵国公子嘉的暗有联系?” 嬴政面色一变,却强自稳了下来。 “听闻公子嘉知人善用,对文信侯敬慕不已也可理解。” “当真只是敬慕?我可听说,文信侯可是早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啊!” “你从哪听说的?” 嬴政抬起了脸,神色沉沉,乌云笼罩。 “自然是在文信侯的舍人那。” 燕丹毫不在意地说着,他知道嬴政没有那么轻易就听信他的挑拨离间,可倘若两人之间的信任早有了裂缝,哪怕只是凭空而来的风言风语,也会把一切脆弱的支撑给毁灭打击得一点不剩。 嬴政再没了心思听燕丹说什么,始终心不在焉的似在思着什么,待燕丹最后起身告退时,他也没回神发觉。 殿外似有霏霏细雨,打着芭蕉叶。 这几日一直小雨大雨连绵不断,扰得人心烦。 嬴政坐在榻上,过了许久,才转头望向雕花窗格外迷煞人眼的朦胧雾色。 就在这时,殿外快步走来了一宫人,低着头呈上一木简急报,“王上,洛阳赵大人那来了消息!” 赵高不是在看着吕不韦? 嬴政眉头一紧,打开了那卷章,半晌后神色阴沉得可怕,似是窗外挤迫的乌云都堆到了他脸上,空气森冷寒恻。 “立即替寡人把这道诏书送至洛阳,交至逆臣吕不韦手上,万不可有一分闪失!” “是!” 那一日,咸阳和洛阳都下了绵绵的雨。 不大,却弥漫着湿气,似是可以蹿进老来僵硬的骨缝里。 吕不韦眯着眼,由府上姬妾燕姬替他拿捏着筋骨,眸色有过些许昏沉。 “大人,可还舒服?” 燕姬低声问着。 吕不韦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握住了燕姬的手,“捏了小半时辰,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燕姬一默,半倚上他胸口,“能伴在大人身边,是燕姬福分,何来劳累一说?” 乖巧听话。正是每个男人都艳羡不得的姬妾。 可吕不韦不知自己究竟是老了,还是如今再没了往日心境,对于应付女人这种事,只觉得麻烦而再无兴致。 燕姬波光流转着,正待启唇说什么,就在这时,屋外一道夏雷惊破了所有。 心魂震动。 家仆在外扬声通报着,“大人,咸阳来使者了!” 吕不韦推开燕姬,理了理衣襟,稳住了微颤容色。 庞成煖之案一出,他便知道有些事逃不过了。 政儿向来多疑。更何况是如今多事之秋。 那人从来不信他。 正如他也从来没放心过那人。 只是那时的吕不韦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彻底心冷的嬴政竟会下手得这般狠。 那一封帛信上只有短短三十字。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这三十字,字字用力,句句切齿。道不清这二十多年来万般纠缠的爱与恨。 吕不韦看罢那书信时,面色灰败,他扶着墙弯了身下去,似承受着锋利搅痛,紧拧着眉却无泪色也无血沫。 他仍强撑着,强撑着大秦前相堂堂文信侯的威势,强撑着一个老人最后的自尊。 哪怕那身形不再挺拔如高竹松柏,也不再巍立如嵯峨山岳。 他似是一瞬间就老了,又或是不过这么多年的苦苦支撑被一朝击溃,再无了从容。 他低低笑着,笑声如刀刃磨着喉头,划开艰涩血意。 “那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曾经在他怀里温软唤他仲父的小家伙,终是玄袍加身成了一代帝王,再无了软肋,心冷强大。 很好。 真的没什么不好。 吕不韦颤颤巍巍将那封帛信收下,朝着使者,也是朝远在咸阳飞花万里的那人,做了最后身为臣子的一揖。 “文信侯谨领命。” 史书记载,秦王政十一年,秦王嬴政见吕不韦免相后,诸侯宾客使者前往控视者仍不绝于道,势力固大盘错根深,恐日久生变,赐信令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此后,吕不韦被削爵位,举家迁往蜀地,门客凋零。 偌大吕府,日薄西山再无了往日荣光模样。 王绾看着负手站在窗前许久遥望明月的嬴政,低低一问,“后悔吗?” 嬴政一挥袖,转过了眼,背对流光月色。 “后悔什么。” 燕姬看着在窗前已凝立许久的吕不韦,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可是后悔?” 吕不韦翕了翕唇,唇齿干涸。 “没什么好后悔。”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 正如当年的抛下她们母子俩,正如酒后的意乱i qg,正如为了一己之私包庇某人。 没什么可解释,也没什么好后悔。 这般陌路。 他吕不韦认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意:1燕丹质秦提早了七年,这里部分时间线被调整过! 2本章作者有话有小剧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这醋味有点重 此章为防盗章,三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赵高却没回他, 两眼只在初见一瞥时闪过惊异, 而后收敛了眸光幽黑深邃。 显然没想到当日被他推入火坑的林渊还能好端端活到今天。 一旁嬴政打量了林渊几眼, 短发披散, 口音怪异, 看着不像老秦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沉着, 听着不像发难, 却有着王者自然散发的威势, 漫不经心的一转眼便慑得林渊不敢再冲过去拳打脚踢肆意妄为。 赵高提剑做了一揖, “禀王上, 他就是臣先前所说的回咸阳途中偶遇之人。” 因着有魏缭在场,一些私话不好多说, 他只隐晦地指了指,没有讲明。 嬴政意会地点了点头,瞧向林渊时眼中多了点深意, “是你。你认识魏先生?” 这叫林渊口舌发干, 刚认识算不算?! 魏缭挑起一笑, 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 摇头间暗凉纵生。 “外臣本打算今夜动身赶路,没想遇到了林公子, 便留了下来畅谈举杯。哪料到我王来得如此之快。” “这么说来, 寡人该谢林公子?” 嬴政追上了魏缭, 半笑着看来心情还不错。“或许这是天意也说不定。国尉有什么难言之隐, 告诉寡人由寡人解决即可。下次可莫要再逃了。” 当初魏缭权术无双名震天下,携军事之论《尉缭子》游经秦国,被嬴政费了好大气力才截下安排见了一面。一个是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一个却是对这虎狼之国的君主不屑一顾,直说嬴政面相孤郁,是个既可以虚心求教也可以翻脸不认,心思极端难以揣测的王者。嬴政为人不喜多言,为了留下魏缭却是使尽招数,奉上高屋阔府,金玉珠宝,锦帽貂裘,八珍美食,吃穿用度几乎与他这个秦王相同,如此屈身好几个月,才堪堪让魏缭改变了看法,愿意试试留在秦国辅佐与他。 可没想到一年不到,就在前几日,宫城外传来消息,说魏缭跑了。 彼时灯火摇烁夜色无垠,嬴政正在难得的安睡之中,被消息震醒后想也没想便叫来赵高一起彻夜出城不辞劳苦地势要追回魏缭。 那会儿嬴政心头转过万千,一面是大怒,却被深深压下,一面却是思索着他追与不追的各种利弊之处。 他在魏缭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块肥肉从手掌心里逃走。 他若不追,在天下人看来便太无情;他若追,虽费时费力,可也能显出他身为君王对名士的器重,如此做法不仅算不得小题大做兴师动众,反而能招揽更多的有识之士入他秦国。 这事上,有人看出的是情谊,有人嗅出的是利益。 不过嬴政知道,他和魏缭心知肚明就好。 与聪明人交往,便省了点破许多事的气力。 嬴政看看林渊,又看看赵高,最后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出去。他与魏缭还有要事要谈,赵高和那小子的事由他二人自行解决就好。 赵高伴君侧多年,当即会意,用刀鞘头顶着林渊的背,一步步推出了屋,然后转身阖上了门。 林渊怒极,手脚挥动着想回身一击,却没想到他啃了二十多年粮养成的一身肉还不敌那人一只左手的力气。 等等,左手?左撇子? 林渊还没来得及惊异,就被随手扔入怀里的一重物砸得生疼,脸都擦红了一片。 他低下头一看。是块黄金。 “你能活下来算命大。”赵高抱剑倚着门框,后头束了个马尾,可瞥过来的眼神哪怕沾染灯火微光,也不带一丝活力。凉得很。 “这十两黄金给你,旧账一笔勾销。” 林渊有些不甘心,当初他人生地不熟的一穿越就被这家伙给坑了,坑得差点连半条命都不剩,好不容易虎口逃生,拿十两黄金就打算打发他? 他是那种为了钱就可以出卖自己的人吗?! 是的。他是。 林渊面色一凛,神情正经,“十两黄金不够,至少五十两才能一笔勾销。” 赵高抱着胳膊挑眼看他,嗤了一声。 “五十两没有,一剑抹喉倒是有。要么收,要么死。你选吧。” 林渊没出息地打了个颤,“你拿我的命换了你的命,那我的命就是你的命,你的命难道才值十两黄金?”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在那人眼中不值钱,卑微得就像根草芥。可好歹他曾经救过他好吧,虽然不是他主动愿意的,但至少曾经有一瞬他的存在对那人算有意义吧? 赵高听着林渊的这套等价理论,嘴角哂笑,可到底没有笑出声,只是沉在眼里。 漫漶了一片。 “你想多了。” 赵高的声音一如他凉薄神情,冷淡得很,声线低沉,就像根绷紧的线。 “这十两不是补偿你的。只是用来封你口别乱说话。” 他对当初之事从无后悔之心,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这么做,用无辜之人的性命换取兵不血刃暗中脱逃的结果。 只是没想本该死的人没死,反而多了张说话的嘴巴。偏巧还是国尉魏缭的友人,不能再随手一剑暗中除去。 赵高看了眼林渊怀里的十两黄金,真是可惜,三个月的俸禄就这样没了。 给母亲的接济,怕是还要再推迟几个月。 林渊轻声嘟哝着收下了那沉甸甸的金块,吕不韦那边要封他口,这家伙也要封他口,到底当初那事有多紧张严重?不就是一封信? 林渊琢磨了几下,转过心思抬头看着赵高,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哎,你叫什么?” 赵高没打算理他,就半倚在门框上,交叉胳膊抱着剑,宛如立在夜色中的一尊石像。 他一身胡服戎装,翻领窄袖对襟锦衣,玄黑齐膝,衣角锐利,腰束玉带银钩,脚踩络鞮皮靴,看去明明像个侠士,却是不近人情到极致。 “我问你呢。你好歹坑了我一次,我知道你名字不过分吧?” 林渊嘟嘟嘴,有些不满,可退却了初时仇视的敌意。 赵高气定神闲地守着门,依旧没理他,眉目凌厉如浸冰霜。 “我总得称呼你吧,你不说那我就自己取了。”林渊挑挑眉,“唔叫你狗贼子怎么样?” 最后贼子二字连起说得快了些,听上去像叫狗崽。 赵高默然了半晌,出口时声音冷凝。 “赵高。” 林渊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赵高:“” 林渊直想着这不可能,开玩笑呢?这家伙是赵高?! 虽然他也是个历史盲,但也在黄金七点档看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赵高不是一个又变态又猥琐的老太监吗 林渊目光紧盯着赵高胯/下,怀疑地审视着,又抬眼瞥了瞥那家伙的傲人身高。 不可能啊,哪个太监长得比他一社会主义正常小青年还要高???这是吃毒奶粉长大的吧?! “你c你”林渊看着身前一脸冷淡的男人,无法和脑袋里那个残暴酷虐的灭秦幕后凶手联系起来挂上钩。 “你是太监?” 他想问的明明那么多,可一时千言万语全部堵在喉口,结结巴巴了许久却只能问出这么一个看起来毫无干系的蠢问题。 眼见赵高一点反应也无,林渊又立即换了个说法。 “太监就是下面那玩意儿被切掉的嗯的阉人。” 赵高一个沉沉的眼刀飞过来,带着杀意。“你再说一遍。” 林渊一个冷颤,气势怯了许多。 “我就就问你是不是太监啊” 他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再没了先前一见面就要扑过去把那人撕咬拉扯的狠劲,反而带上了股瞻前顾后的忌惮。 赵高这半辈子,被人指着鼻子什么都骂过,母婢c狗奴c秦鼠c入娘贼,甚至当初被人啐着说不过是一条从隐官里爬出来的贱虫,他也从来面不改色神情无异。 可听着林渊问他是不是阉人,赵高怒极反笑,笑声如淬血锋刃,滚动过尖锐刀齿。 他一把将林渊提起拎在半空中,眯起眼冷寒至极。 “那你可要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阉人?” 林渊心里一抖,两腿弹动着忙摆手,“别别别,这还是不用了!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哈” 赵高握着刀柄的手心一阵阵发热,如果不是看着林渊与魏缭的关系,还有秦王对那人的印象似乎不错他早在这家伙认出他的第一眼就结束了那人的性命。 阉人? 他哪像个阉人?! 王城里的姑娘家喜欢他的不少,个个都说他长得人高马大长相端正,这家伙是瞎子还是存心想寻死? 赵高一双狭长凤目里似凛冽着冰霜,一手掐着林渊的脖子,一手握着刀柄滑掠过那人胯/下,似是暗示。 “你下次要再敢说这话”他眯着眼挑起寒意渗骨的一笑,“我就让你变成真的阉人。” 林渊浑身汗毛竖起,立马两手护住了裤裆,等到赵高把他从半空中放下时依旧冷汗淋漓心里打颤。 这个赵高不是太监就算了,武力值这么爆表还让别人怎么活??? 他转过头透过门框上镂空的细花往里瞧了一眼,两人正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烛火拉长了一地影子。 他突然觉得那个秦王嬴政有些岌岌可危。 伴君如伴虎,对待臣子又何尝不是同个道理。 这个年轻的君王估计也没想过自己一生心血会毁在身边人手上吧。 房里的嬴政替魏缭捻了捻烛芯,被那人伸手拦住,“王上,不必。” 嬴政微微一笑,“寡人毕竟是来追你回去的,总得有些表示。” 魏缭摇头,无奈苦笑,“你知道我看得透人心,又何必多此一举。” 嬴政握着木杯,语意深幽。 “看不得看透是一回事,做不做却又是另一回事。” 魏缭一怔,半晌无话。 当年也是如此。 他看出了那人深埋于骨的所有劣性,孤傲c多疑c不仁c缺爱而更不敢ài rén。 拿准主意不会侍奉这样一个君王,可嬴政的坚持超乎了他的意料。 不管本性里是怎样一个人,不得不承认,那人将自己ěi zhuāng得极佳——礼贤下士c知人善用c恩威并重。 比起其他昏庸之君,还真是当世之时难得的一个“好君主”。 “告诉寡人吧,是因为何事要逃出咸阳?” 嬴政一句话将魏缭拉得回了神,却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洛阳毗邻魏国”嬴政用指节敲了敲案几,抬眼时神情有些复杂,“魏缭,你可是要返魏?” 烛火在灯罩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旺盛却也凄烈。荒芜的寂静如同从窗台外闲逛进来的庭风,漫灌得满屋子都是。 让人错觉双耳失了聪,万物哑了声。 魏缭过了很久,才转过眼温凉开口。 “王上既然猜到了。又何必问?” 灯光下,嬴政的容貌冷然得像一只艳蝶,“猜到是一回事,问却是另一回事!” 他从来不怀疑魏缭的忠心。因为他知道魏缭忠于的从来不是他,而是这个蓄势待发昂然崛起的大秦之国。 所以他清楚,在助秦大统前,魏缭绝不会走。 那不仅是他嬴政的野心,也是万千志士,是他魏缭的野心! 能动摇那人来去的除了故国怂魏,还能有谁? “魏王他找到了我在魏国的家人。” 魏缭抿了抿杯中水,低低开了口。 “要是我不在五日内返魏,怕是家人有性命之虞。” 嬴政琥珀似的瞳子里布上疑惑,“你不是说你未曾娶妻,没有旁戚,高堂双亲也都不在了?” 魏缭的回答有些避重就轻,“我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家人。” 嬴政半晌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下次遇上这种事,与寡人说就好。” 魏缭又何尝不知? 只是君与臣是两厢附属的关系,谁更依赖谁,谁便处于弱势。 他倘若把自己所有的软肋和需求都一览无余地袒呈给君王看,不过是助那些高位者将自己拿捏得更死罢了。 他魏缭还没有那么傻。 主动告诉嬴政,和逃脱后被追上无奈吐露实情,是两种不同结局。 当然,他本也就抱着无人来追最后当真返魏的念头。 “王上打算怎么做?” 嬴政听罢一笑,还真有些不可一世傲然孤绝的模样。 “你在寡人手下办事,他魏增敢威胁你,便是威胁我秦王,威胁我秦国!既然是他先不义,就c别c怪c我c大c秦c不c仁。” 说到最后,他两眉飞挑,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用力,带着肃杀。 魏缭会意,眸光流转,“来真的还是来假的?” 嬴政与他双视一笑。 “那要看他魏王,胆敢与我秦国来真来假啊!” 屋中二人交谈作罢,嬴政吱地一声打开木门时,察觉到门外二人气氛有些诡异。 “都解决好了?” 赵高点了点头,只简短一字,“恩。” “魏缭明日就回咸阳。”嬴政抬头看了眼天色,黑云沉沉的,不早了。“寡人还有事要去办一趟,你不必跟来了。” 赵高摇摇头,“守卫王上乃是高职责所在。” 嬴政瞧着他迟疑了片刻,“好等会儿你在府外候命。” “是!” 只见烟云掩月,夜幕低垂,洛阳城中响起一阵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道无遗灰的宽敞大街上,正走着三人。 嬴政走在前,赵高微微在侧,林渊走在最后。 “嗒c嗒嗒” 脚步声在这昏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高握住腰间刀柄,终是转身回头,面色冷然。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林渊摊摊手,“我没跟着你们啊,我这是回家呢!” 回家? 赵高眼中闪过疑虑。 若他没推断错秦王该是要去找文信侯。 他窃过吕不韦的书信,识得那府址。 可这家伙,又是要捣什么鬼? 难不成他是吕府的门客? 赵高想过一种可能,打量了林渊几眼。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没什么过人本事 气人倒是一流。 到了吕府大门前,赵高拿着腰牌跟家丁低语了几句,林渊却是从侧门溜了回去,像是怕被发现。 嬴政瞟了几眼,待赵高回来时没什么喜怒地问了句,“他是吕不韦的人?” 赵高揣测不准嬴政的心思,只恩了声,没多说。 家丁得了嘱咐先别通报,便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将嬴政引了下去,一路惶恐小心。 吕府分东院和西院,东为尊,是故为吕不韦家院,西向便是他那些舍人门客安住的地方。 那时还是亥时,二更天,西院灯火透明,人声喧杂,东院却是静得很,只间或从主屋里传出一两声女人的娇笑声。 嬴政听罢,面色寒了几分。 旁边的家丁颤颤巍巍的,只觉进了东院这主子就可怕得很。 那感觉就像孕育着场摧毁一切的肆虐风暴。 嬴政一步步朝主屋踏去,家丁往里小声通报了声,“秦c秦王来了”,随即立马溜之大吉,跑得比兔子还快。 里头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嬴政面沉寒霜带着狠艳,一把推开那雕花繁丽的木门,看得正一手温香软玉抱怀的吕不韦,在那人愕然神情中,一点点将怒意咬碎了吞咽下肚,只冷笑了声。 “仲父许久不见,好雅兴啊!” 赵姬自车帘缝隙往外一瞥,却仿佛被那桂殿兰宫琼楼金阙刺痛了眼,收回眸光半晌静默无语。 她有多久没回咸阳了? 两年。却也仿佛早已过了抛豆细数的大半岁月。 车内人敛下了眼,车外行云缱绻。 只剩窗外飞驰而过的盛景凌碾流碎成万里华烟。 而在那宫阙的最深处,在层层飘逸的绣帘帷幔后,在灯火幽微高寒孤冷的玉座上。 有人正等着她。 她的儿子。 她的王。 “王上,太后回来了。” 赵高带着赵姬入殿时,看见坐在高位上端戴冕旒的嬴政,弯身作揖禀报了声。 嬴政点点头,却没抬首,只扬手一挥,“你先把太后带去甘泉宫安顿吧,寡人处理完手头要务再与你们说此事。” 赵高没犹疑,颔首应了声,“是。” 赵姬就在殿口杳杳地看了自己时隔两年未见的儿子一眼,好像高了,瘦了,还变得更沉稳了些。有了个真君王的风姿气骨。 有什么仿佛直直涌上来噎在喉口。涩意蔓延,咽不下,吐不出,说不了。 赵姬转身之时,脚步磕绊踉跄了一下。她说服自己不要回头。 不能回头。直直往前走。 “太后” 赵高转身本欲叮嘱些什么,可没想竟撞见了那人眼底泛沫的泪花。 他一怔吞回了话语。 赵姬眼眶泛红,却仍强笑着,精致华丽的妆容此时成了所有ěi zhuāng最后的支撑。 “没什么。”她声音发颤,如万千碎尘飘荡随风。 “咸阳的天太亮了些刺得眼睛疼。” 赵高抬头,望向那堆栈层叠的波光云絮,如横在碧空枝梢上的一桁白霰。 他半晌凝望,话语缄默,没再多说一句。 刺得无论是心是眼,疼痛终归真切。 有时候。 自欺欺人没什么不好。 嬴政知道吕不韦也跟着来咸阳以后,神色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他没立即接见吕不韦,只把他晾在宫外府邸,下令过个三日再允那人入宫。 “太后一事,不邀文信侯来相商?” 赵高听着,似是有些诧异。 “吕不韦如今已没了官职,再不是朝廷中人,做什么要邀他来?”嬴政皱了皱眉,“难不成这议事少了他就议不成?!” “臣非此意!王上恕罪。” 嬴政摆摆手,暗黑玄袖上绣着飞龙金线,肃穆内敛,雍容大气。 “起来吧,帮寡人把顿弱c王绾c李斯叫来。太后的去留”狭长凌冽的双眼向上半挑着,流过一抹华光,“是该定夺了。” 赵高抱拳,低低应了声,“是!” 待赵高顿弱等一众朝政新秀聚于一处时,已是接近暮夜时分。天色昏沉,烟姿盈楼,一切金玉楼阙迷蒙于暗淡之中,似谁阖上了天际枯旋的眼。 华秀寝殿里,罗帘纱幔轻飘掩映,丹楹刻桷走鸾飞凤。 白玉地面泛着温润皎皎的光,映着角落鹿首灯柱里飘摇的烛火,给内室添了几分淡淡明亮。 嬴政跪坐于首位上,面前堆叠着积案如山的木简奏章,神色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哑,似被忙得绕轴转的万机政务挤压尽了水分。 “诸位可说说对于安顿太后一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台下几人互看了眼,心底都有思虑,可不知嬴政到底是何作想,拿捏着分寸一时无人开口。 顿弱却是无所谓,不过一介外臣,有何畏惧? 他耸了耸肩,施施然开口。 “如今六国对秦虎视眈眈,太后自然成了有心之人的靶子,稍有不慎便能掀起满城风雨。要我说啊,哪里都不如咸阳宫安全,将她赶快从雍城迁回来才是最上之策,一来避免了刺杀再起,二来也可将太后放在眼皮底下。哎,你们说呢?” 顿弱似笑非笑的,环视着室内诸人,颇有兴味地饮了口玉爵桃酒,挑眉咂了咂。 “可太后当初确实冒天下之不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弑君大错,难道就这样既往不咎承认她的所作所为?”李斯捋着胡子,皱起了如刀刻的深厉眉头,说出的正是嬴政许久以来心底所想。“法不容情。倘若此次宽恕,又该如何给黔首百姓一个交代?!” “非也非也。”顿弱嗤笑了声,摇摇头,“我的意思,从来不是抹消太后过错,而是向天下人宣扬她的过错。” 嬴政对顿弱的新奇见解一直极感兴趣,听此眸底流动辉光,莹莹烁烁。“哦,何意?” 顿弱抿了口蜜酒,抬眼对上嬴政时,带着三分两点的星星笑意。 “王上可知,君王的权力不在处治,而在宽赦?倘若王上按律处治,中规中矩自然再好不过,可也只能给世人留下不偏不倚大义灭亲的印象。倘若此时赵姬罪行广传天下,而备受其害的王上却咽下怒气大度宽赦,将太后迎回了咸阳宫,大出所有人意料,王上觉得,百姓会怎么想?” 嬴政目色深幽,眸光燃亮,“你是说相较之下,他们会更觉得寡人是个气量恢宏仁通达开明的君主?” 顿弱眨眨眼,戏谑着拖长了声音。 “为王者,先治己再治民。不要看你是什么,而要看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嬴政听罢一怔,半晌沉思,烟雾漫漫模糊眉眼,柔和了些许锋利棱角。 “先生所言有理。” 他缓缓点着头,“寡人先前所为确实不妥。只顾着激浊扬清,却忘了人伦情理,反倒给了居心不良者可趁之机。” 要真引得六国挞伐,置大秦于危亡之地。恐怕他万死都难向先王列祖谢罪。 嬴政不知想到什么,冰凉指节敲着面前书案,眼神冷了几分。 “王绾,刺客之事调查得如何了?” 王绾一身白袍秀冠高束,双眼清皎淡漠如烟。他比秦王虚长几岁,为人老成持重沉默少言,这几年先是伴在嬴政身边当了个长史,于吕不韦罢相后又因着君王宠信高升晋爵当了个“假丞相”(注:dài li丞相),算是享尽盛誉权名。 “刺客撤得极快,难觅行踪。不过好在洛阳边境有了消息。”他神色寡淡,只在对视上嬴政时,有了少许的温和之意。“说是因着年初我秦攻赵九城,后攻燕时又背弃了与赵的盟约,赵王迁大为恼火。后来司马空入赵,提议赵王献地于秦,好在秦国膨胀之时与六国联手合纵,赵王虽拒绝了他的提议,可有了启发,打算照着法子寻机制秦。这次刺杀太后,便是那赵王幕僚提出的主意。” 嬴政拧起眉,怀疑地反问了句,“赵迁?那个草包?” 要说赵迁以什么出名,那绝对不是治国有道,而是纵情声色荒淫无度。就这么一个酒囊饭袋,连半调子都算不上的昏君,会想出这法子? 他呵笑了声,“消息可有证据?” 王绾摇了摇头,“没有。连我也不知消息从何而来。” “这手段可真是高啊”嬴政眯起了眼,眸内寒光凌凌,“一点蛛丝马迹都未留下,却偏偏任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这样一来反倒更像是刻意而为。” “王上的意思是?” 王绾淡挑小山眉,瞳仁轻浅无波无澜。 嬴政敲了敲沉木案,“这笔账不算,先记着。”他一顿,挑起寒凉刺骨的深笑。“我大秦仇家多的是。燕国年初被赵秦先后攻袭,丧地千里。楚国更是老仇家了,早些就被宣太后逼死了楚怀王。就算我秦国,也非全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像嫪毐那种别有居心的奸佞小人,亦是数不胜数。说白了,我大秦遍地是仇家。这事是赵迁着意如此,还是有他人陷害还没个定数呢。 王绾点点头,双唇紧抿于一线,没再多说什么,只提起毫笔在木牍上落着墨字,记录文书。 殿内青烟袅袅,熏炉香沉。 暗松了口气的众人未料到,这次平地风波后。 又是一场波属云委黑雨凄凄。 急急来临。 赵国。 赵嘉正好整以暇地在庭中修花剪叶,神色从容。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玉柱长廊里,半跪抱拳,垂着头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殿下,此行功亏一篑,是小的负了嘱托。还望殿下责罚!” 赵嘉拿着剪子没回头,声音幽幽淡淡,如兰香萦绕清冷怀袖。 “消息可都散出去了?” “照殿下吩咐,都散出去了。” 赵嘉点点头,转过身时面容温和不见异常。梨枝下白蕊与素袍相交映,正是谦谦君子面冠如玉,这等风姿气度不知折服多少松竹兰草,连黑衣人也是不敢抬头生怕一眼望去便神灵亵渎。 “你跟着我,可有六年了?” “回禀殿下,六年余三个月了。” 赵嘉拍了拍他低垂的脑袋,“也是难得。” “领罚就免了,到时候拿了金子离开邯郸,别再出现在赵秦两国,我保你半生无虞。” 黑衣人甚是激动地拱手作揖,舌头都快抖颤得打结,“多谢殿下!” 赵嘉默然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黑衣人最后郑重躬了躬身,接着脚底踩地一跃而起,顿时飞檐走壁不见踪影。只留烟尘徐徐。 赵嘉负手,眯眼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低叹了声,“可惜啊” 他身后,被折下的云白梨枝弃乱了一地。 素蕊暗冷。 如一砚新雨。 一日后,邯郸市坊的客栈里发现了一具被火烧焦面目全非的尸体。 因难证身份而收归于官邸的府衙中,三天以后若没人来收尸就会按照规矩下葬。 赵嘉听到这个消息时,翻卷着手中帛书神情不变。似瞳里着染的是墨意而不是血意。 他没悔诺。那人的确再没了半生忧患。 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还不必再东躲西藏。 他该谢他。 至于下一步如何 他听说,秦王嬴政即将为太后回归办一次盛烈宫宴。 宴请朝臣昭告百姓,以定民心。 烛火冥灭间,只见赵嘉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提笔,在帛书上圈了一个名字。 风吹过,三字墨色在暗夜里荡开一笔。皴荡成了枯迹。 让人心惊。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意:历史上赵姬迁回咸阳是因为“茅焦”的劝说,这里省略了无关配角。 难得能让目中无人的这家伙主动开口搭话,林渊有意戏弄一下,眨了眨眼,“我可不叫喂啊。” 魏缭抿着唇没什么神色地盯着他,瞳色幽深似不见光,“把东西还我。” 林渊从怀里掏出那少年递还给他的厚重竹简,紧攥着小心晃了晃,“你说的书简可是这个?” 魏缭面上终于有了动静,神色一变跨步上前就想拿过,却不料被林渊一个侧身给躲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波涛起伏,“此物对在下极为重要,还望公子能归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林渊本就不打算故意为难,摸了摸鼻子,“我也不需要你重谢,只需你唤我声名字。我不叫喂,我叫林渊。双木林,深渊的渊,意寓‘临渊’。” 魏缭淡眉一挑,凉薄唇中就吐出了压抑至极的轻声几字。 “林渊林公子。” 林渊听得,两耳轻颤一动。他本就是因为这家伙的爱理不理心中堵了口气,这会儿气消了,也就没了心头块垒。他喏了声就把串联起来的书简递了过去,余光一瞥见得上头落笔了三个工整细致的大字,林渊看不大懂,只觉美观虽美观,可像蝌蚪一样弯弯绕绕,反而没简体字简洁明了。 眼见那家伙拿完东西松了口气,林渊没多想便转身打算去找阎龙把他被偷的钱币还回去。 却不料还未踏出一步,便被身后之人一把握住了手腕,是细腻苍冷的温度。像触碰了雪砌的软玉。 “等等。我说了,会答谢你。” 魏缭沉着声,面上表情依旧落落穆穆眸沉青霜,可却极为难得地朝林渊作了一揖。 “在下魏缭,还请林公子移步客舍小叙。” 这个年代的文人墨客宦海名士,最讲究的不是铜臭权钱,而是一个礼字。 礼与名声挂钩,很多时候反而凌驾于才情灵慧之上,是评判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志。 孔子曾高言“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虽则儒学的仁道教论并未被六国重视采纳,可华夏自古流传下来的“礼”之一字却成了这个时代治国治人的一大利器。 但凡有些名声的,无不以有礼而自傲自居。 知恩图报,也是此理。 暮色远斜,万丈霞光不再流金溢彩恢宏跌宕,反而收敛起了织羽般的瑰丽云翼,一点点地沉进了暗河悄无声息的涟漪之中。散工后熙熙攘攘回了里巷民舍的人流开始稀疏了起来,大街上寥寥的映着一两点行色匆匆的路人,像街头飘荡摇曳微小至极的渺渺火光。 魏缭引着林渊进了浮生楼的后院屋舍,对一头雾水的小二低声说了句,“再续住一晚。” 听起来像是他本打算今日就走的样子。 林渊虽然从小被教育不能随便跟个陌生人走,也清楚这个魏缭看起来不太像个好相处的大善人,可看着那家伙和自己大表哥极为相似的面孔,他到底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快步跟了上去。 里院灯火磷磷,屋舍有高有低,在黑暗中像巨兽的背脊般参差错落着。林渊踏着嘎吱木板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两眼四处打量着,楼上墙壁彩绘雕刻了一副天女下凡的画像,桃红嫩艳的花瓣刚好是用实物粘上去的,栩栩如生外多了一分雅致情趣。墙角的漆器灯柱泛映着昏暖的光,灯盘上插着一根烛钎,外边罩着彩绘雁鱼的弧形屏板,可供挡风挡烟和调整光线,细节精致可见也是哪位名匠的大手笔。 魏缭打开了门,点燃了房中的两盏回雁灯,一室摆设顿时明堂起来,地上铺板,硬榻上放着一张棋枰,旁边立着道山水泼墨弯折屏风,灯烛旁还坐落着案几和几箱书箧,屋子宽敞却也显得有些空荡,是大凡客栈都有的标准配置。 林渊见魏缭面无神色地在案旁跪坐,咬咬牙也小步过去屁股贴脚地一坐而下。 “敢问林公子是在何处拾得这书简的?” 林渊想了想那少年,心思几转还是打算先瞒下不报,给那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半真半假地随意说道,“就在客栈门口的角落里。你还说这玩意对你很重要,连它掉了都不知道,下次再走那么急要没我帮你捡着你还得去哪找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你就是我的人 此章为防盗章, 三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商贩看着林渊这神情,有些不乐意, 怒目鼓睛的,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当初你要开店时, 跟我们这些周遭小贩是怎么说的?你说你的店能给我们赚钱, 叫老子别瞎吆喝。嘿呵,我可就奇怪了,有你这店没你这店,老子都有生意做, 凭什么要让你小子一步?!没准还是我们这些摊子给你这店赚钱嘞, 要知道多少光顾我们的老客户都被你那花言巧语给拐去了客栈!”他摊着手,手背拍打掌心, 振振有词的丝毫没有羞赧神色,“你说说,你是不是该给我们钱?!” 林渊简直听得“叹为观止”, 都快为那人的逻辑拍案击节。原以为秦国人都朴实得很,没想到还真有个不要脸的, 这种脸皮厚过城墙穿破地心的话都敢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大哥, 胡饼摊的店家都说这几月生意比以往增了许多, 你那铺子怎么带不动你心里没点数吗?” “你!” 商贩吹胡子瞪眼的, 两弯八字眉被气得上下翻颤, 面容狰狞咬牙切齿。 “谁跟你说老子做的东西难吃?我告诉你,这西街老子待的年数可比你久!就一句话,你到底给不给钱?” 林渊觉得话差不多已说到头了,摆摆手,一脸冷淡。 “本店不仅不给钱,不好意思,脸也不给。” 不过是个见势敲诈的,要是此时给了可趁之机,今后还不蹬鼻子上脸? 他高唤了声阎乐名字,不一会儿,扎了个马尾长襦短膝带钩束腰的阎乐就匆匆跑进后院,一声不吭地走至林渊身旁。身形修长高挑,双肩宽厚圆匀,先前营养不良的瘦削体躯如今被调补得健硕了不少,肌肉精瘦结实,纹理匀称。要不是双唇紧抿眼里满是戒备和距离,看着简直就像匹朝气蓬勃的小马驹。 小贩瑟缩了一下,却仍强硬地梗着头,“你这是做什么,有护院了不起啊?老c老子告诉你,斗殴可是要罚钱的!” 林渊笑了一下。 “没事,你缺钱,小爷我可不缺。”他转过头,没再看那人一眼,提气扬声挥袖负手,“阎乐,送客!” 阎乐一言不发地提起小贩领子,大气都不喘得直直往门槛走去,这等年少怪力可把那人吓了一大跳,长嘶吼着。 “娘的,林渊你别给老子后悔!啊啊啊啊——” 客栈外一声巨响,顿时尘土飞扬。呛人口鼻。 百味楼里,又是一天鸡飞狗跳。 咸阳。 北阪宫殿里歌舞暖响,酒宴正盛。 舞姬一身轻薄纱衣,如夏夜里的绵绵雾色,身姿淡渺,飘荡轻旋。 青铜编钟错金镶铸精美工巧,被乐伶拿木槌敲击着,音色圆润浑厚淳朴明亮。一旁还有坐成一排的优伶鼓乐齐鸣,为宴助兴。 筵席上到处都是象箸金樽杯觥交错,钟鼓馔玉列鼎而食。 三千丝履来来往往,人声响动如万珠垂落玉盘,互相应和着无非是guān chǎng上的一套老话。不便起身的老臣跪坐于团垫之上,忧虑重重谈起如今朝局政事,然后弄盏传杯一酬一酢,借着羊羔美酒忘怀一切。 就在众人纵情欢娱之时,一声高喊打破了盛烈气氛,“秦王到——” 所有人都怔住,然后作揖告别,转身回了自己的食案。行走间衣袂翩飞。 嬴政去了冕旒只着龙纹玄服端坐在高位之上,旁下是一身深紫高襟云纹宫服的赵姬。袖袍暗纹用银亮丝线细细勾勒,内衬层叠,繁丽厚重。一挽九鬟仙髻上戴着琳琅灼艳的首饰,千叶攒翠牡丹钗并着双鸾点凤金步摇,尽显雍容华贵。 她眼尾赤砂涂抹,平添了凌厉之气,光是一望便让人觉得威压沉沉。只是向来春光流转的墨瞳里,再没了鲜活神色,只一汪老潭古波,静水流深。难怪要妆黛涂抹。 嬴政抬手,施施然道了声。 “诸位请便。今日且当个家宴,不必拘束。” 底下先是静默了半晌,随即钟鼓大奏,琴乐再起,人声也开始重新鼓动起来。 嬴政持杯把盏,看着底下热烈盛宴,眸底深幽没什么神色。 只是有一瞥没一瞥的,会朝吕不韦那方向余光瞧去。如湖心涟漪,乍一眼便没了踪迹。 吕不韦不愧是两朝元老,丢了相位依旧受尽朝臣追捧争相敬酒,炙手可热煊赫灼灼。 嬴政装作不着意地移开眼,只是喉中酒,平白苦辣了些许。呛得他两肺生热。 王绾坐在首案,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淡,“你身子不好,我说了要少饮酒。” 嬴政自即位以来宵衣旰食思虑劳累,把本就底子不好的身骨给熬得耗损了大半,常常头疼体热,也幸得王绾学过医术,能为他诊断排解几分。 “就几口,尽兴而已。不碍事。” 听嬴政这般随意回应,王绾不禁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可他毕竟伴君侧多年,知道嬴政脾性,只低垂下眼,不再多言。 这时,底下不知低语细碎讨论着什么,爆出了一声哄闹喧响。纲成君蔡泽转过头来,面色微红,两眼醺醺,“王上,今日太后归咸阳,乃是大好日子!西宫既有了主,敢问王上,是不是也到时候立后了?” 其他大臣都附庸应和着,纷纷点头。想来是方才便在窃说此事了。 嬴政捏着管流爵,面色顿时一黑,当场拉下了脸。 蔡泽却还在娓娓而谈着,“家国社稷,君王子嗣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后继有人血脉有承,如此才能邦国安稳天下清定。王上,先王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开枝散叶,如今也是时候立后,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嬴政拳头攥紧,青筋突起,似是极为不喜。 “寡人说了,立c后c事c休c再c提c起!” 这帮家伙,昨日催今日催来日催天天催的,一个个都盼着他立后纳妃,开枝散叶?只不过是想往后宫里头塞自家人罢了! 赵姬听及子嗣一事,欲言又止的,似是有话要说。可抬头一见嬴政脸色,半怔后摇了摇头,无声叹息消散在茫茫夜风中。 只有蔡泽,酒意上头,一股劲地继续谏言,浑然不知早已被其他大臣当了出头的靶子。“就算不为自己想,王上也该为列祖列宗,为秦国想想啊!太子不定,我大秦东出始终束手束脚,难以施展鸿图抱负,王上毕生之志” 他话还未说完,却被嬴政一声暴喝打断,“够了,纲成君!” 蔡泽目色一怔,迷蒙如月色,显然还未醒酒。 嬴政却是气息促乱,攥紧了爵角,努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微微平定了过来。 “寡人还有事要处理,先行一步。尔等继续吧。” 台下诸rén iàn面相觑,眸内惊愕,却相顾无言。 倒是吕不韦,看着嬴政匆匆离去隐于暗色中的衣角背影,眉头一皱,半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往坐落在漆夜里的秦王寝殿行去。 “好一个蔡泽,不愧是‘人皆恶之’啊!” 殿中金碧荧煌,朱帘绣柱一派明亮。只是此时奏章被推搡凌乱了一地,可见那人有如何怒火中烧。 吕不韦甫一走近,就听见那人在大发雷霆,咬牙切齿带着忿意。 “谁?” 因着吕不韦的身份,侍人没有多拦,弯下了腰微微欠身便让他走了进去,嬴政警觉回头,待看见吕不韦时,却是直直愣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 吕不韦默然走近,捡起被那人扔在地上的竹简,重新放回了积案如山的木几上。 “那你觉得该是谁?” 嬴政抿着唇,转过了头,目视着重重烛色,却不看吕不韦,下颔绷成倔强的角度。 吕不韦倒是没恼,不急不缓地开口,“几日前是你给宫人下的令,不许老夫立刻进宫?” “是。” 嬴政余怒未消,正还在气头上,只言简意赅吐了一字。 “你可知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吕不韦只觉这孩子把要务当成了儿戏,这般随性妄为,眉头拧成了个死结,“要是平常,老夫也不会多言!可如今乃多日之秋,时局动荡,咸阳更是起了流言流语,如此危急,你知不知道一个懈怠会有什么后果?” 嬴政甩袖冷脸,抬起眼来毫不畏惧地和吕不韦直直对视。眸内波澜万千。 “仲父是觉得,你知道的寡人会不知道?还是说在你眼中,我还只是那个万事都要倚靠你的孩子,什么都处理不了?!”嬴政只觉心脏在胸膛内砰砰跃动着,积攒已久的怒怨似是终于有了爆发的时机。也不顾彻底撕开早已脆弱不堪的脸皮。 “政儿,别胡闹!” 吕不韦瞪着他,低低斥了句。 听得嬴政想笑。 你看。从来都是这样。 那人从来都只把他当一个孩子。 万话说到头都一句“别胡闹”。 胡闹? 嬴政眸子一暗,如同酝酿着风暴暗雨,上前一步便猛地扯住了吕不韦的底襟,磨牙凿齿的满是狠意。 “别忘了,我才是君,我才是王!我本就有胡闹的权利!怎么,你看不惯?要不要取而代之试试?看寡人差点忘了,嫪毐一事便是由文信侯一c手c促c成c的,这秦王的位子,对文信侯来说,本就是唾手可及是不是?” 吕不韦反握住了嬴政扯着他的手,想将这头暴躁发狂的幼兽拉开。 可嬴政却把他拉得更近,额头和鼻尖都快贴上,眸底充斥着烈焰火意。还有悲凉绝望。 “我要的,你不会给。我忧的,你一再犯。” “仲父。君王的容忍是有底线的。” “别逼我亲自动手了结你。” 邯郸曾称甘丹,日出升地平线为甘,日落过地平线为丹。邯郸二字即意寓中原神州日出日落之地。相传女娲曾在邯郸古中皇山中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是古来繁衍生息安民殷富的城都重地。 此时,天色如水。 川落曙光,清鉴湛明,丛台玉阶,烟云华色。 翠娥宫女们一个个罗裳纱衣着染黛妆,面如远霞眸如春光,似朝云浮月般在宫廷里细步慢走着,流曳缱绻,如同照映在青苔滑石上的水意诗影。 宫女们轻声曼语巧笑倩兮着,给这偌大空旷宫殿平添了不少鲜活之色。 就在这时,绿枝拂动的石板路上匆匆踏来一人,风风火火的,身后跟了一大群甚是惶恐满面冷汗的内侍婢女。 竟是赵国新王。 赵迁。 宫女们涟漪般纷纷四散开,恍如枝头惊飞的雀鸟,一点都不敢招惹这个小霸王。 向来睡到日上三竿从不上早朝的赵王,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们俯着身,低头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 这一处王宫庭院算得上是偏殿,在整个宫廷的东角落,位置冷僻。不过幸得主人清雅,将原本的荒芜之所装点得甚有格调。中庭开沟灌了条盈盈绿水,清亮明荡,上设镂竹木桥,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风致。一旁凤竹森森,高连青云,风吹过有婆娑细声。花圃里木兰沾露瑶草临波,步过便有萦绕鼻尖的温凉淡香。竹亭里还摆放着一张绿弦琴,旁设白玉冰壶水,爵盏中水底透亮,清光皎洁。 正是清风明月客,寂寂堂庑户。 在那丛枝之间,立着宽服白袍一人,似芝兰玉树绿竹君子,风姿雅致。他正手拿直背直刃的青铜削刀,专心致志地削剪着面前花枝,眉眼温和,如圭如璧,眸底点染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淡然尔雅似春风沐临。 他转过身,看到一脸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赵迁,笑意顿了顿。 “王上今日起得甚早。” 赵迁两腮帮子都被气得不住鼓动,他瞪着赵嘉低低吼了出来。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赵嘉看了看立在那人身后的内侍和婢女,压下纤长眼睫,收敛了笑意。 “有什么事,不如去里殿说罢。” 赵迁两眼如燃暗火,怒极反笑,“好,那就听王兄的,去c殿c里c说!” 甫一进殿,他就啪地一声甩上大门,瞪视着赵嘉,跺脚怒喊大发雷霆。 “你这是什么意思?!刺杀秦太后,真是好手段啊!” 他气得浑身发抖,“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什么事不通报一声就擅自行动!王兄,别逼我。我没杀你,已是格外开恩!” 当初他登上王位,幕僚便纷纷谏言除去赵嘉这个威胁,是他一压众议,方才把此事平息了过去。 赵嘉正笼袖熏香,玉冠束秀发,月眉扫星目。他看着赵迁满是怒火的模样,摇了摇头。 “迁,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我当然担心的是赵国!秦王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你派人刺杀赵姬之事万一被他们发现,指不定还怎么报复到赵国身上,届时我等又该如何自救?!” 赵迁甩着袖跺着脚,越说越气,满脸涨红地在原地踱了好几步才勉强平复差点让他岔气的呼吸。 “王兄,我说过秦国的事你别掺和,别把我赵国提前送入死地!” 至于这其中,几分是担心赵国,几分是担心自己这个赵王,就说不定了。 “他们不会发现。”赵嘉语意清淡,“都是我手下的死士,事若不成哪怕身死也绝不会泄露半点机密。” “可倘若有个万一呢?万一叫嬴政发现了蛛丝马迹,这又该如何?眼睁睁看着虎狼秦军再现长平之战坑我赵人吞我赵土?你这是拿赵国在赌,王兄!” 赵迁随手抄起放在木格里的白玉砚台,往地上一摔,听着那砸得粉碎的声音,方才觉得好受些,从颤抖的口鼻间呼哧着吐出了一口长气。 赵嘉默然蹲下身,白玉般的指尖捡起锐利的碎片,用白帕包起打了个结又收入了木格里,然后轻轻拂去了掌上粉屑。 “若真有万一。”他顿了顿,“在大军攻过来前,秦国会先行灭亡。” “什么意思?” “秦王囚生母于雍城不闻不问,遭天下人离心相背怒起挞伐。倘若此时,秦太后突然身亡的消息传了出去,你说六国该会如何想?” 赵迁怔怔着,两眼呆愣。 “他们会怎么想?” 赵嘉暗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嬴政无忠义礼信,罔顾亲母生死,致使秦太后暴毙在外。乃是奸邪小人。” 赵嘉蹙起眉,似还是有些不明白,却倔强固执地不敢说出口。 “如此,我六国顺天道大义,扬孝亲之帜,合纵而攻之,就算秦有心伐赵,却也抵不住六国汹汹攻势,一旦函谷关破,秦国分崩离析,不但我赵国再无安危之虞,更是报了秦赵百年血海深仇。” 赵迁从来没什么本事,只会沉迷声色,一碰上政事,脑袋就成了一滩浆糊,愚钝得很。 他傻愣地看着赵嘉,似是有些怀疑。“会这么顺利?” 赵嘉逗弄着挂在窗台金笼里翠羽如织的青鸟,没有回头。 “自然不会。” 燕c齐c楚c魏c韩各有各的心思,这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合纵攻秦,就没哪一次是真的齐心协力大功告成的。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这毕竟是一次机会。 “秦太后久居雍城,防卫严密,难以入手。此次她离宫至洛阳,沿途少了戒备,是难得良机。” 若能得手,算是大幸,可若不能也没什么损失。 他转过头,望了眼赵迁,眸底山河浮沉。 “秦国那边可有刺客得手的消息了?” “没有。”赵迁摇了摇头,“他们捂得严实,我只知赵姬出了事,却不知道结果如何。” 他看着窗台旁,一半立于阴影里一半沐浴天光下的那人,玉冠乌发,面如细脂,眉目挺朗。 他别开了眼。 “如今我才是赵王,王兄可记住了。下回真出了什么闪失,只怕王兄一条命都不够救赵国的!” 赵嘉转过身,殿内檀木作梁,碧玉作灯,绣满了云绡二月兰的青纱蚕丝帐被风吹起,映满了一殿如池浮影。 “迁。” 赵嘉低低叫住了他。 “我们养的那只豕如何了?” 赵迁抬脚跨过门槛,没有半分犹豫地赌气回答。 “被我吃了。” 赵嘉默然无话,目视着赵迁趾高气扬地踏步离去。眼底如沉着一张深网。 殿里终是静了下来。 所有声响都归于了万丈轻尘的悄寂。 朱帘绣柱掩映间,无人看见他俯下头,以手支额,低低咯笑了出来,在这宏大精雅的宫殿里显得诡异渗人。 玉手明润下。 终不复尔雅模样。 秦国这边。 赵高和吕不韦的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姬身旁,魏缭却是因为来洛阳督查关中关防时日有限,确认赵姬无虞后不得不匆匆离开,赶马奔赴洛阳城外数十里的驻防大营。 秦王的回应没有让他们久等。就在遇刺后的第二日,一封用铁管装起来的牛皮信从咸阳驿站八百里加急送至了洛阳,递到了“特派御史”赵高的手上。 赵高看完,默然抬首,清肃扬手震声下令。 “王上有令,护送太后速归咸阳!” “喏!” 他率人急步走过长廊时,余光瞥了林渊一眼。 两人视线不经意对上,镌刻如万世般迟迟漫长,却又于转瞬之间,漫不经心地缓缓错开。 错落在人群里。 似烟尘浮散了一地。不见踪迹。 就在这时,吕不韦按住了赵高肩。“赵大人。” 赵高一顿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淡问出口。 “文信侯有事?” “我有要务须与王上相商。此趟我与你等一同回去。” 赵高在心底冷笑了声,不愧是个老狐狸啊。到时若王上怪罪起他怎么回咸阳了,大可推到他赵高身上。 只是嬴政和吕不韦之间的浑水。他实在不想去趟。 赵高抬手做了一揖,“这怕是不妥。高只是一介小吏,到底还得按规矩办事。让文信侯失望了。” 吕不韦皱起眉,似是思量着。 “老夫听说你很需要钱?” “” 赵高面上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我知你有老母居于隐官,残废度日。还有几个兄弟姊妹要养活” 吕不韦虽毫不吝惜地掏出了五金,可沉泛的眸底似挟卷着如波深意。 “文信侯这是在hui 我?” 吕不韦低笑了笑,拍拍赵高的肩,“你是个聪明人。老夫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转过身负手而立,自客栈外廊看着天杪微光垂洒如瀑,正是人间正好时景。满城风絮轻荡,杨叶阴砌,车马流水,来往如织,沸响盈天,繁盛华秀。 这是由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洛阳。 是他的城。 可就算如此 这尘寰世间,终有一处他再难回去。 吕不韦摇头慨然一声,眉目间风霜浸润。 “以公谋私才叫hui ,老夫此行所为不是私事,而是公事。”他说着,声音如石沉稳。 “你帮我这么个忙,是人情;不帮我这个忙,是职责所在。老夫都认了。这些钱算不上什么。” 赵高攥住金袋,顿了顿转过身。两人一道并肩,临风而立,俯瞰大千。 他眯起眼,声线低凉,苍茫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戏谑隐嘲。 “文信侯言重了。我不为人情,不为职责。” 风过处一道暗声。 他说,“我为权钱。”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会儿偏还有不长眼的小商贩登门直入,毫不客气地向林渊点名说要钱。 “钱?”林渊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那位粗布短打皮肤黝黑一脸青黑胡茬的商贩,“小哥,我认识你?” 那人从鼻子里哼哧出了一口气,挑眼看人自带三分傲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位落魄江湖的王侯贵胄。“你或许不认得我,但你的店可一定认识我的店!” 他那大嗓门一出喉咙,掷地有声的差点把林渊那上好红木地板都给震得抖了三抖。林渊转头看了看被这“来客”惊扰到的一些食客,不住弯身赔笑着,拉住气势汹汹的那家伙就一把掀起帘子入了后院。 “说吧,什么意思?” 商贩在后院空地踱着步,仰头对着碧瓦飞甍华美建构指来指去的,评头论足间难藏暗妒,原本尖嘴猴腮的枯瘦面庞更是扭曲了几分。 “你这店面修葺得还挺不错啊?真是大手笔。现在眼看客栈发展得越来越不错,我们这些小贩自然比不上你这个大掌柜,不过你既然有了钱,按道理说是不是也该分我们一点?恩?” 林渊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脑子被驴车轧过了?他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好端端干嘛要送别人??? 商贩看着林渊这神情,有些不乐意,怒目鼓睛的,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当初你要开店时,跟我们这些周遭小贩是怎么说的?你说你的店能给我们赚钱,叫老子别瞎吆喝。嘿呵,我可就奇怪了,有你这店没你这店,老子都有生意做,凭什么要让你小子一步?!没准还是我们这些摊子给你这店赚钱嘞,要知道多少光顾我们的老客户都被你那花言巧语给拐去了客栈!”他摊着手,手背拍打掌心,振振有词的丝毫没有羞赧神色,“你说说,你是不是该给我们钱?!” 林渊简直听得“叹为观止”,都快为那人的逻辑拍案击节。原以为秦国人都朴实得很,没想到还真有个不要脸的,这种脸皮厚过城墙穿破地心的话都敢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大哥,胡饼摊的店家都说这几月生意比以往增了许多,你那铺子怎么带不动你心里没点数吗?” “你!” 商贩吹胡子瞪眼的,两弯八字眉被气得上下翻颤,面容狰狞咬牙切齿。 “谁跟你说老子做的东西难吃?我告诉你,这西街老子待的年数可比你久!就一句话,你到底给不给钱?” 林渊觉得话差不多已说到头了,摆摆手,一脸冷淡。 “本店不仅不给钱,不好意思,脸也不给。” 不过是个见势敲诈的,要是此时给了可趁之机,今后还不蹬鼻子上脸? 他高唤了声阎乐名字,不一会儿,扎了个马尾长襦短膝带钩束腰的阎乐就匆匆跑进后院,一声不吭地走至林渊身旁。身形修长高挑,双肩宽厚圆匀,先前营养不良的瘦削体躯如今被调补得健硕了不少,肌肉精瘦结实,纹理匀称。要不是双唇紧抿眼里满是戒备和距离,看着简直就像匹朝气蓬勃的小马驹。 小贩瑟缩了一下,却仍强硬地梗着头,“你这是做什么,有护院了不起啊?老c老子告诉你,斗殴可是要罚钱的!” 林渊笑了一下。 “没事,你缺钱,小爷我可不缺。”他转过头,没再看那人一眼,提气扬声挥袖负手,“阎乐,送客!” 阎乐一言不发地提起小贩领子,大气都不喘得直直往门槛走去,这等年少怪力可把那人吓了一大跳,长嘶吼着。 “娘的,林渊你别给老子后悔!啊啊啊啊——” 客栈外一声巨响,顿时尘土飞扬。呛人口鼻。 百味楼里,又是一天鸡飞狗跳。 咸阳。 北阪宫殿里歌舞暖响,酒宴正盛。 舞姬一身轻薄纱衣,如夏夜里的绵绵雾色,身姿淡渺,飘荡轻旋。 青铜编钟错金镶铸精美工巧,被乐伶拿木槌敲击着,音色圆润浑厚淳朴明亮。一旁还有坐成一排的优伶鼓乐齐鸣,为宴助兴。 筵席上到处都是象箸金樽杯觥交错,钟鼓馔玉列鼎而食。 三千丝履来来往往,人声响动如万珠垂落玉盘,互相应和着无非是guān chǎng上的一套老话。不便起身的老臣跪坐于团垫之上,忧虑重重谈起如今朝局政事,然后弄盏传杯一酬一酢,借着羊羔美酒忘怀一切。 就在众人纵情欢娱之时,一声高喊打破了盛烈气氛,“秦王到——” 所有人都怔住,然后作揖告别,转身回了自己的食案。行走间衣袂翩飞。 嬴政去了冕旒只着龙纹玄服端坐在高位之上,旁下是一身深紫高襟云纹宫服的赵姬。袖袍暗纹用银亮丝线细细勾勒,内衬层叠,繁丽厚重。一挽九鬟仙髻上戴着琳琅灼艳的首饰,千叶攒翠牡丹钗并着双鸾点凤金步摇,尽显雍容华贵。 她眼尾赤砂涂抹,平添了凌厉之气,光是一望便让人觉得威压沉沉。只是向来春光流转的墨瞳里,再没了鲜活神色,只一汪老潭古波,静水流深。难怪要妆黛涂抹。 嬴政抬手,施施然道了声。 “诸位请便。今日且当个家宴,不必拘束。” 底下先是静默了半晌,随即钟鼓大奏,琴乐再起,人声也开始重新鼓动起来。 嬴政持杯把盏,看着底下热烈盛宴,眸底深幽没什么神色。 只是有一瞥没一瞥的,会朝吕不韦那方向余光瞧去。如湖心涟漪,乍一眼便没了踪迹。 吕不韦不愧是两朝元老,丢了相位依旧受尽朝臣追捧争相敬酒,炙手可热煊赫灼灼。 嬴政装作不着意地移开眼,只是喉中酒,平白苦辣了些许。呛得他两肺生热。 王绾坐在首案,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淡,“你身子不好,我说了要少饮酒。” 嬴政自即位以来宵衣旰食思虑劳累,把本就底子不好的身骨给熬得耗损了大半,常常头疼体热,也幸得王绾学过医术,能为他诊断排解几分。 “就几口,尽兴而已。不碍事。” 听嬴政这般随意回应,王绾不禁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可他毕竟伴君侧多年,知道嬴政脾性,只低垂下眼,不再多言。 这时,底下不知低语细碎讨论着什么,爆出了一声哄闹喧响。纲成君蔡泽转过头来,面色微红,两眼醺醺,“王上,今日太后归咸阳,乃是大好日子!西宫既有了主,敢问王上,是不是也到时候立后了?” 其他大臣都附庸应和着,纷纷点头。想来是方才便在窃说此事了。 嬴政捏着管流爵,面色顿时一黑,当场拉下了脸。 蔡泽却还在娓娓而谈着,“家国社稷,君王子嗣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后继有人血脉有承,如此才能邦国安稳天下清定。王上,先王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开枝散叶,如今也是时候立后,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嬴政拳头攥紧,青筋突起,似是极为不喜。 “寡人说了,立c后c事c休c再c提c起!” 这帮家伙,昨日催今日催来日催天天催的,一个个都盼着他立后纳妃,开枝散叶?只不过是想往后宫里头塞自家人罢了! 赵姬听及子嗣一事,欲言又止的,似是有话要说。可抬头一见嬴政脸色,半怔后摇了摇头,无声叹息消散在茫茫夜风中。 只有蔡泽,酒意上头,一股劲地继续谏言,浑然不知早已被其他大臣当了出头的靶子。“就算不为自己想,王上也该为列祖列宗,为秦国想想啊!太子不定,我大秦东出始终束手束脚,难以施展鸿图抱负,王上毕生之志” 他话还未说完,却被嬴政一声暴喝打断,“够了,纲成君!” 蔡泽目色一怔,迷蒙如月色,显然还未醒酒。 嬴政却是气息促乱,攥紧了爵角,努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微微平定了过来。 “寡人还有事要处理,先行一步。尔等继续吧。” 台下诸rén iàn面相觑,眸内惊愕,却相顾无言。 倒是吕不韦,看着嬴政匆匆离去隐于暗色中的衣角背影,眉头一皱,半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往坐落在漆夜里的秦王寝殿行去。 “好一个蔡泽,不愧是‘人皆恶之’啊!” 殿中金碧荧煌,朱帘绣柱一派明亮。只是此时奏章被推搡凌乱了一地,可见那人有如何怒火中烧。 吕不韦甫一走近,就听见那人在大发雷霆,咬牙切齿带着忿意。 “谁?” 因着吕不韦的身份,侍人没有多拦,弯下了腰微微欠身便让他走了进去,嬴政警觉回头,待看见吕不韦时,却是直直愣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 吕不韦默然走近,捡起被那人扔在地上的竹简,重新放回了积案如山的木几上。 “那你觉得该是谁?” 嬴政抿着唇,转过了头,目视着重重烛色,却不看吕不韦,下颔绷成倔强的角度。 吕不韦倒是没恼,不急不缓地开口,“几日前是你给宫人下的令,不许老夫立刻进宫?” “是。” 嬴政余怒未消,正还在气头上,只言简意赅吐了一字。 “你可知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吕不韦只觉这孩子把要务当成了儿戏,这般随性妄为,眉头拧成了个死结,“要是平常,老夫也不会多言!可如今乃多日之秋,时局动荡,咸阳更是起了流言流语,如此危急,你知不知道一个懈怠会有什么后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魏缭赵高撞面 林渊在后来才知道, 赵高严守门禁的古怪习性, 是因为儿时的一次意外。 他在邯郸时曾有两个弟弟, 一次夜出贪玩误闯庭院,他的三弟被当作窃贼抓了起来,被主人家乱棍打得半死。 而他和他的二弟,赵成,就那样哆嗦着缩在墙角, 想阻止却阻止不了。 最后他们回家, 叫来了母亲, 她向那些持着铁棍的凶恶之徒乞求着,解释着, 这才好不容易把三弟领了回去。 可那两条腿早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再没了救治的希望。 他的弟弟就那样在榻上翻来滚去的呻/吟着, 疼痛难忍,而他们没钱,只能将随处可见的艾叶烧成碳, 按在伤口上, 再用粗布扎绑固定住,如此惶惶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可母亲的日夜祈祷没有起到任何用处, 原本就昏迷不醒的幼弟没过几日就得了伤寒,脸颊滚烫,热度不止, 好不容易花了大半积蓄请来大夫, 却说伤及内里, 病根深种,救不好了。 最后。没有棺椁,就那样入土薄葬。 天际下了蒙蒙的灰雨。夹杂着半路夭折的嚎哭风声。 他们的父亲早已死在长平之战中,几年来只有母亲一人苦苦维持着这个贫寒的家。 势单力薄的,谁也无法去找那些人理论。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不是报仇,那是送死。 他们没钱,没人脉,没权力。 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 谁站在制高点上谁就是真理。 林渊直到那时才知道,所谓的规矩从来不过是担心的别名。 那家伙只是不愿出口,将一切挑明。 “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他笑嘻嘻的,一脸没心没肺,“有阿乐在呢,他力气那么大是不是?” 赵高沉声摇了摇头,“阎乐空有力气,并无拳脚。打不过人。” 林渊眨了眨眼,打着小算盘,“那你要不教教他?” 这样他还用不着另外付钱。 “他不是在你百味楼里做工?” “哪能一直做下去?他都十六了,是该学门功夫好以后保护自己。” 赵高垂下眼,“等我得空再说吧。” 林渊有些奇怪,挠了挠后脑,“我看你挺闲的啊,不是每晚都候着抓我吗?” 赵高:“” 他抬手弹了下林渊的额头,听得那人哎哟一声,眼里闪过无声的笑意。 “最近朝事众多,并无闲暇。” 他在宫里也有常年的住处,有时要是事情多,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便会小住在宫里。要不是林渊在他府上,那小子又这么不让人省心 赵高摇了摇头,或许他也不会回来。 林渊嘟囔了声,“行吧。” 小别胜新婚,距离产生美,道理他都懂。他才没觉得失落呢。 赵高摸着他头发,滑落至柔软耳旁,轻轻摩挲着小巧耳廓,让林渊微微呼吸急促,被挑逗得有些发痒。 “等过几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面色看来仍平淡无波,可注视的眼眸里却透出了丝温存之意。 是雪夜里难见的一束脉脉微光。 “去哪?” 林渊失神望着他,吞了口唾沫。这意思不会是他理解的约会吧? 赵高凝眉并未答话,只轻抚说着。 “去了你就知道了。” 林渊那时要是知道赵高要带他去什么地方,绝对会好好精心准备一下,也不至于临时那般仓促失礼! 这家伙,别的不说,卖关子可真他妈一流。 第二日林渊打着哈欠从榻上爬起时,日头已把整座咸阳城都照得明透清耀,窗格里钻进了不少刺亮的光线,半室亮堂。 昨夜他从赵高那回房时,已是疏星淡月三更天。想来还真觉不可思议,两大男人居然就这么凑到了一块。 不过那家伙那么恶劣,要不是他大发慈悲好心收服,估计也没人要他了。 林渊想着,笑了笑。笑意爬上眉梢,如水温软。 泡开了一朵又一朵被甜意皴得泛皱的花。 等到林渊哼着调子踏入客栈时,里头已是人流来往,一派热闹。有不少食客对案相坐聊天谈地无所不说,话语絮絮回响一堂。 小二见掌柜来了,两眼一亮,当即凑了过来,俯在他耳旁轻声嘀咕着,“大当家,楼上来了位贵客,瞧着就不是一般人!您要不去看看?” 林渊眸光一动,“哪间?什么模样?” “左边第二间,模样长得和咱们秦人不太一样,好看得很,就是” 那小二无法形容,绞尽脑汁思索着该怎么描述,半晌后猛地一拍头,“对,就是那眼睛,金灿灿的!” 他说着抬眼,却见本在身前的林渊早已抬脚向楼上走去,不由摇了摇头。 希望大掌柜别被吓到才好。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金色的眸子呢。 坐在雅间里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秦王嬴政跟前的大红人。 顿弱。 他听到嘎吱一声低响,抬眼看向林渊,讶然后半笑了笑,声音磁性,“你来了。” 林渊怔怔地瞧着面前这高鼻深目双瞳鎏金一身红衣的男子,这样貌还真像隔着千山万水的异域之人。 “你认识我?” “谈不上认识,却有过一面之缘。” 顿弱一膝随意屈起,绛红外袍也并未拢紧,反而随意大开着,露出了里头的紫衣黑裳和玉钩腰束。 他把玩着酒杯,艳丽的眸就那样直勾勾打量着林渊,眸里浮着些许细碎笑意。 “你初入吕府那夜,我就在府上。” 林渊猛然忆起那时有个男人遥声出语替他解围,睁大了眼,“那c那人莫不就是你?!” 顿弱含笑点头,“正是。我还记得你名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倒是脱俗。” 要不是这名字已有人用了,他还真想传给他以后的儿子。顿弱摸着下巴。不正经地想。 林渊笑了笑,“记忆力倒是挺好。”他抬手朝顿弱做了一揖,“还不知公子大名?” 这人怕是他来秦国后遇到的第一位贵人了,那时吕不韦尚未抉择对他的处置,生死未卜不知结局,全靠那人一语才侥幸博得了半线生机。 “顿弱。” 他慵懒开口,眉眼流光/气度不凡。 “顿公子。” 林渊唤了声,却见顿弱摆摆手,“好歹有过前缘,一声公子倒是喊生疏了。”他朝林渊眨了眨眼,“是吧,小林渊?” 林渊:“” 见着林渊僵住模样,顿弱哧地笑出了声,“哈哈哈!” 他一手拍着大腿,笑意盈盈地无奈摇头,“唤我顿弱,或者阿弱就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个兄弟叫阿强。 林渊还是第一次遇着顿弱这般调笑熟稔之人,咳声转过话题,眨了眨眼。 “先生初来此地,可有喜欢的菜色?” “不如你帮我推荐推荐?” 林渊指了指菜单上打了星号的几个,“酱鸭肉,流沙团,桃花鳜鱼,芙蓉汤,青叶酥藕,这些都是最近新出的,先生觉得如何?” 顿若点了点头,“行,就你说的这些吧。” 林渊抬眼对上顿弱那笑眯眯的眸子,打了个激灵,慢慢移开了目光。 “今日这一顿权当我请,以谢先生当初仗义相助。” “不过是顺手之劳。” 他曾预言过,这家伙是个妙人,杀了无益,不杀没准有意外之喜。 如今看来,他算是说对了。也亏得吕不韦留下了这孩子。 就这么短短几月,从当初的一无所有到如今在秦国打拼出了一片天下,百味楼的生意越做越大,连他都闻风而动慕名而来。 还真是妙不可言。 顿弱转头往四周瞧了瞧,到处都是雕镂精细的花影木格,一室隔间铺设得清雅有致,窗台送来湖光远风和苍秀山景。纱帘乳白,木案棕黄,屏风淡绿,色彩糅合交错,每一处光影都摇动得恰到好处。看得出来主人设计时,万般用心。 他感慨了声,“离开秦国前,能在这儿享受片刻,也算是无憾了。” 林渊眨了眨眼,“先生这是要上哪儿去?” 他身上的罩袍看着是用锦绸做成的,提花熟织柔顺滑畅,灼灼朱红华丽张扬,看着就不是等闲之物。这人既和吕不韦有交往,想来在秦国也是不一般的人物。如今却又是为何要离开这片好不容易扎根壮大的温土? 看着林渊疑惑神色,顿弱倒没有多少隐瞒,轻笑间话语不知真假。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归腻味。听说赵国如今广招天下谋士,便想去试上一番。” 他饮下了杯中的花酒,“我本就不是秦人,乃异邦之客。外臣来去自如,自是随心而定。” “真能走得这么轻易?” 上回魏缭逃秦,还不是被嬴政千里迢迢追了回来。倘若当真身居高位,又怎么可能真的随心所欲?林渊不解。 顿弱眼底涌过一刹暗流,却于倏忽间便没了踪影。 明明依旧是那副含笑模样,可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仿佛笑意从来只在皮肉,不在心骨。 “有些人,估计还巴不得我快走啊” 他话语深幽,却没再看林渊,微眯的眸眼思绪浮沉。 林渊还以为他是得罪了什么仇家,被逼无奈只能离秦就赵再谋生路。 那时他并未料到,这个看来洒脱放荡的顿弱,日后竟会在赵国掀起那般惊动天下的风雨波澜。 直接影响了秦一统之势。 兴许很多时候,历史都是由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推动的也说不定。 譬如顿弱,譬如魏缭,譬如其他许许多多人。 又或许,譬如他。 “现在,万众瞩目的大胃王决赛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顿弱走后不久,申时就已至。 百味楼前格外热闹,台子旁围满了人,熙熙攘攘堵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再无空隙。 “今日,我们将会请出前两天的胜者来一决高下,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有机会获得百味楼准备的五百钱大奖!现在,让我们热烈欢迎,蒙丹和樊姜!呜呼!” 林渊鼓动着大伙,最后还吹了声口哨,将气氛炒得格外ji qg高涨。 蒙丹面色寡淡长身直立,樊姜倒是昂首踱步的似是胸有成竹满怀信心。 她看了眼台下诸人,最后还笑眯眯地拱起手,朝诸人抱拳宣布道,“谢谢谢谢!等小爷赢了,我请大伙吃饭!!!” 台下顿时叫喊热烈,举起拳头来为樊姜加油鼓劲。蒙丹瞥了樊姜一眼,清冷无波,双唇紧抿着半句话也没说。 樊姜自然注意到了这人无声的不屑,抬起下巴朝他哼了声,眉眼间满是挑衅。 就在这时,小二终于哼哧哼哧着把沉重的菜食都抬了上来,林渊见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抬起手拉长了声音,一挥而下,“我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随着他话语的落罢,樊姜立马抓起大碗里的肉就往嘴里塞,两腮一鼓一鼓,细看起来还有几分圆润可爱。 蒙丹却是不慌不忙地夹起肉片,待在旁边的水碗里涮过后,才送入口中,自带沉静气势。 他的手速看着慢,却只是从容,途中没有一丝耽搁,嚼咽的力度比起樊姜来,更要大力几分。 樊姜一边吃,一边拿余光偷偷瞄蒙丹,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比较着,小姑娘家毕竟沉不住气,暗生急躁地就跺了跺脚,几声闷响。 倒是蒙丹,始终没有侧过眼去,仿佛他身旁根本就没有樊姜这人,只专注着眼前的食物,隔绝了其他的世界。 可在樊姜跺脚之时,他的两耳却微微动了刹。 然后眉头猝然紧皱。 他的动作彻底缓了下来,没了方才的速度,只有条不紊嚼咽着,神色有些沉。 待樊姜最后把两盘肉,一锅黍饭,一碗排骨汤,三只肉夹馍都吞入肚中后,看着旁边的蒙丹面前还剩了不少残羹剩饭,终是安下心来,松了口气,朝林渊笑着大喊,“喂,我吃完啦!我赢了!胆小鬼,我赢了!!” 林渊心底暗自奇怪着蒙丹怎么会慢了这么多,揉了揉太阳穴,“我可不叫胆小鬼啊。” 樊姜嘟起嘴拖长了声音,“知道了,林——大——掌——柜!” 眼见林渊过来得慢,樊姜没有半分停顿就直接走上前去,抓住林渊的手让他握着自己手腕,然后主动手臂高举向众人宣示,“大掌柜说了,樊姜胜出!!” 林渊怔愣着,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他无奈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台下声响沸腾,哄闹震天。 而身旁之人,笑意灿烈,明艳若霞。 等到夜里林渊请樊姜和蒙丹一起吃饭时,樊姜看着满桌琳琅菜色,抱臂挑了挑眉,“哎,你呈上来这么多,是想吃死我不成?” “那还正好省下了我五百钱。” 樊姜听得,一手敲上他脑袋,“你怎么就不能让让我?” 每次说话,都得气死她。 林渊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她是女孩一事,咳了咳,“对不住,总是忘了。” 这家伙以假乱真的本事实在太过厉害,他每次都忘了樊姜其实是个女儿身。 这看着和汉子,最起码和女汉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俩你一搭我一搭说着,蒙丹却是始终沉默不语。 樊姜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戳了戳蒙丹,“哎,你怎么不说话?” 蒙丹转头瞥了她一眼,缩回胳膊,声音微冷。 “女孩家,还是少出头露面为好。” 这话一出,两人都是一惊,樊姜手中的筷子更是差点掉落在地。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 她结巴说着,口中咽了唾沫,头皮发麻。 蒙丹收回了眼,“你的气息,和一般男子不同。” 这家伙虽然看起来还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郎,可跺脚时的步伐和气息和一般男子还是相差甚远,再加上偏阴柔娇俏的长相,明眼人只消一眼就能看出。 樊姜哑口,她破绽这么多吗? 她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移开了眼。“喂,你不会是知道我是女的后,故意输给我吧?” 蒙丹没有回答。他的确不愿和女人争什么。若胜了,反而胜之不武。 还不如把所谓的比赛当作普通的进食。 他转过了话头,“姑娘女扮男装,令尊樊将军可知晓?” 樊姜几乎霎时呼吸一紧,林渊也睁大了眼,“樊樊将军?” 蒙丹笑意冷冽,“若丹说得没错,你是中军幕府樊於期的女儿吧?” 樊於期前不久刚与王翦c杨端和率兵攻赵,取赵九城,大获全胜,更是杀了赵国大将扈辄。虽说资历比不上蒙骜蒙武王翦桓龁,可这几年立下赫赫铁马战功,是秦国今时不可多得的新秀将领。 这些,林渊都曾听食客谈秦国八卦时谈起过。 他转眼看向樊姜,似是不敢置信。“你是樊於期的女儿?” 樊姜嘟着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闷闷的,“对大将军而言,男子汉才是一切的希望。我这个女儿做了什么,他才不会在意。” 这么些年,樊於期四处征战,见她陪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中军幕府里训练他的新兵,训练他的儿子她的哥哥。她这个女儿有还是没有,根本毫无区别。 “恕丹直言,姑娘若想引起令尊注意,在外胡闹于事无补。” “你什么意思?” 樊姜愣圆了眼。 “樊将军需要的,是战场上能帮他一把的好助手,能继承家族荣光的子弟。”蒙丹淡淡说着,“除了变成他需要的模样,没有其他什么能让他注目。” 樊姜迟疑着,“你是说” 要她像哥哥们一样上疆场打仗? “该当如何,都凭姑娘自己择定。” 樊姜不再说话,似在思虑着什么,眉目沉郁。 她原本想着自己小偷小摸,父亲发现后可能会对她严加管教,会注意到她。可是没有。 她又想着自己劫富济贫仗义江湖,当个人人称颂的大侠,父亲或许也会对她赞赏有加,会留意到她。可到头来还是没有。 所以原来是她走错了路?只有参军,像父亲一样为了沙场荣光而战斗,她才能堂堂正正活在父亲的注视下? 樊姜最后抬起头来,复杂难言地朝蒙丹作了一揖。 “多谢公子樊姜有数了。” “不必谢我。若真得到了你想要的,谢你自己。” 林渊听着两人的对话,一头雾水,不知他俩在打什么哑谜。 他看着樊姜不太对劲的脸色,犹豫着问出了口。 “哎,你没事吧?” 樊姜张了张唇,语意凝噎。 她看着他,眼底仿佛有隐约的光,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沉在苍暗的海面之下。 她摇了摇头,笑出了声。 “我能有什么事呢。” 逃跑向来是她的擅长。不会有事的。 她安慰着自己。 可那时候的樊姜不知道,人若被逼上了绝境,便再没退路。 除了消亡。 无处可逃。 等到林渊挥着手目送那两人走出客栈时,天色昏沉黯淡,整个咸阳都懒散了下来,暮气沉沉地打着哈欠。而自那万家灯火的朦胧阴影里,正缓步走来一人,宽袍大袖身骨瘦削。 正是魏缭。 他脚步一顿,转眼看着擦肩而过的蒙丹,面色一变沉了下去。 “你来了啊,还没吃饭吧?” 林渊迎着他往里走,却听魏缭肃声警告,“那个人,不要接近。” “啊?” 林渊愣着往远处张望了眼,“哪个?” 魏缭紧拧着眉,顿了半晌后,道了一语。 “燕国质子,燕丹。” “我们这没来过叫燕”林渊说着,却突然反应到了什么,瞳孔猛然扩大,“你是说蒙蒙蒙蒙丹他其实是燕太子丹?!” 魏缭:“” 他看着林渊,“他说他叫蒙蒙蒙蒙丹?” 林渊捂住嘴,耳根微红,“我嘴瓢了,他叫蒙丹。” 要这家伙真是燕太子丹,那也太劲爆了吧,要知道燕丹可是荆轲刺秦王的幕后主使啊!这么早出现在秦国,这是什么展开??? 魏缭摇了摇头,“不管他叫什么,记得,少与此人来往。燕国质子一事非比往常。” “怎么了?” 魏缭默然望着他,苍白面色将双目衬得更是幽烁几分。 “燕丹是王上旧识,此番却闹得极僵。你难道没看见他身边全是暗中监察的人?” 林渊一怔,燕丹走后好像是有四五个人也紧跟着结账走了? “要想不惹上麻烦,就少跟他来往。” 魏缭警告着他。如今燕丹因着秦燕一事,与嬴政彻底闹翻,不仅没得到该有的礼遇,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被严加限制着,日子并不好过。嬴政对燕丹的肆无忌惮也极为不喜,稍有沾染之人或许都会引祸上身。 他顿了顿又提了句,“若有赵国的人入住客栈,也记得一概别应。” 林渊全然没想到事儿能有这么多,苦了脸。 “这又是为什么?” 他明明只是想好好赚钱而已啊! “如今秦赵局势紧张赵人入秦,恐有大灾,少纳为妙。” “你是说,”林渊眸子一转反应过来,蹙着眉小心翼翼问道,“又要打仗了?” 魏缭既为国尉,掌管军务,能比别人先知道什么消息也说不定。 “一切未定。”魏缭沉了声,“你稍加注意便好。” 打仗这等机密要事,就算定了,他也不可能跟林渊说出口。 所能道的,最多也就是点到即止的提醒罢了。 林渊学字时,因着一直盘算时间,生怕又晚了些回去引得那人不悦,总归有些心不在焉。 魏缭倒也没点破,只在中途歇息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听说你和赵高走得很近?” 林渊正出着神,一时没想魏缭会问这问题,被吓了大跳。 他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不敢直视魏缭。他俩现在何止走得近亲得更近。 “还c还行吧。”他结结巴巴反问着,“怎么了?” 魏缭摇了摇头,面色沉沉,“他非善人。” 话语落罢,落在木简上的正是饱含浓墨一字——“善”。 “羊下两言”,为人祥和之意。 林渊不知魏缭这话何意,怔愣了刹。“你是指?” “” 魏缭顿了顿,抬起眼来时,一字一句正着色。 “他身上,有杀孽之兆。” 当初他不愿辅佐嬴政,一是因为看出了那人易怒多疑诸多劣性,二便是因为那人身边有赵高这个不详之人。 他曾几次三番暗中示意嬴政“赵高”此人的危险性,可嬴政每每都不放在心上,似是觉得区区赵高不足为惧。 或许在他看来,赵高想要的,他都能给,权势,钱财,名声。这天下除了他,没有人能给赵高更多。 那人没有必要背叛。 同样的野心勃勃,同样的各取所需。 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林渊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当然知道魏缭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史书上的那人究竟是如何不堪形象。 可有些事抗拒不了。 他喜欢他。不过求仁得仁得过且过。 算计不了那么遥远的以后。 “知道了知道了。” 他玩笑般朝魏缭眨了眨眼,“哎,你说你看相看得这般好,要不以后当个算命先生没事算两卦?” 魏缭瞥了他一眼,“私塾先生。算命先生。你还能给我想出几个裨职来?” 林渊笑嘻嘻的,“这不你手艺多嘛。” 他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睁大了眼瞳,眸光清亮。 “对了,你既会看面相,不如说说我面相如何?” 魏缭早在浮生楼初见时心底便有了印象。可这会儿还是装模作样地打量着。 “嗯眼睛不够小,鼻子不够塌,嘴巴不够大。” 林渊被盯得不敢眨眼,“我怎么觉得你在夸我?” 魏缭却继续接了下去,“脑子不够灵光。” 林渊听得不满,努力为自己辩解。 “我这叫大智若愚!” 魏缭看着他,低低地笑了声,笑着笑着就轻咳起来。白近透明的肤色上染了些许嫣红,细长眼睫轻颤着。没再继续开玩笑。 “你这面相是吉相,可印堂发黑,福中带凶。祸福相倚,要么大福,要么大凶。” “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不是一样嘛。” 魏缭摇摇头,“很多时候正是如此。天意未定,福凶难卜。所谓命运,也不过看各人造化罢了。” “那你呢?” 林渊出人意料地问着,两眼烁着盈盈微光,“你的面相是什么?” 魏缭怔然哑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问题。 喉中滚动过少许艰涩,隐隐干渴。 他已许久不曾照过铜镜。 不过是苍白细瘦的羸弱模样。丑得很。 时间久了,倒是连自己长得什么模样,都快忘却。 他摸上脸,摇了摇脑袋。 “我没面相。” 林渊不解,“这是为什么?” 这家伙是鼻子是眼的,又不是无脸人,怎么会没面相? 魏缭没答他。 无边的静寂掺杂在鼓鼓的心跳声中,蔓延半暗荒凉。 他没有面相,也没有命运。 他就是天意。 曾经的自己早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魏缭。 一个尉缭而已。 魏缭最后起身走出门时,依旧眉眼沉暗,似覆着阴霾。 林渊送他到了客栈门口,却不料迎面就撞上了赵高。 “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惊诧至极,这家伙不是说了忙得很吗,怎么还有空来他这? 赵高抬眼看着魏缭,面不改色地做了一揖,“魏先生。” 魏缭打量着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去,拱手道,“赵大人。” 两人似笑非笑对视着,气氛实在有些凝滞古怪。 林渊被他俩激得一身鸡皮疙瘩,揉了揉手臂便走向赵高。 “你来接我呀?” 赵高低低嗯了声,“如今时局不稳。” 更是有消息称六国细作都蛰伏入了咸阳。 林渊这家伙没心没肺的,他实在不放心。 林渊嘻嘻一笑,“要担心就直说嘛。你等等,我去叫上阿乐!咱们三一块走。” 眼见林渊转身朝堂中走去,赵高移开眼神,对着魏缭没什么神情地一笑。 只不过完成任务般扯扯嘴角。 “这几日,林渊麻烦魏先生了。” 魏缭如何听不出深意,目色微变,眼中却依旧无波无澜。 “谈不上麻烦。与友相处,本就是乐事一件。” “魏先生向来挑剔得很,他不过一个普通人,如何入得先生眼?” 魏缭暗地里对他的评价,赵高还是一清二楚的。什么杀孽之灾不祥之光,把他描述成个十足十的妖人。这等人,向来傲眼看人世,众生在其眼中,不过卑劣蝼蚁,又如何会真的看得起谁? “正是普通人,才与别人不一样。” 魏缭说这话时,眸底笑意寒冽,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鬼魅。像闪烁在漆暗中的幽火。 这天下之人,汲汲营营,千人千面,熙攘而来,熙攘而去。 有时候最不特殊的,或许才是最特殊的存在。石即是玉,玉即是石。 赵高神情一冷,正待开口说什么,却见林渊和阎乐已往这边走了过来。 魏缭侧过头看着身后二人,与赵高擦肩而过时只留下最后淡然一句。 “离他远点吧。你迟早害死他。” 赵高踏进门槛的身形一顿,“不劳烦魏先生费心。” 魏缭听着,一双鹤眼失了温度,冷峭孤峻,墨瞳苍暗。 林渊走上前来时,正好看见两人在说话。他望了眼魏缭离去的背影,“你们在说什么呐?” “没什么。” 赵高说着,声音微凉,“走吧。” 他转身往外走时,林渊偷偷地握上了他的手。 偏偏还不看他,四处乱瞥着装作是不经意的模样。 赵高心头一怔,半晌无声失笑。 那些因另一人而起的不快也被驱散殆尽,只剩了少许柔软的无奈。 他反握上了林渊的手,一点点地包住,十指纠缠扣紧。 走在一旁的阎乐摇摇头,沉默望天。 青石小道上,月色拖长了三人身影。如水流波,脉脉轻淌。 华光万里。此处为家。 林渊这几日白天赶去客栈,夜里就和阎乐一道回府,有时要是赵高有空,也会相伴一路。 他倒是去惯了赵高的屋子,每每回了府后,就看着那人坐在榻上,提笔圈着积案的文书,眉眼沉稳专注认真。 只是这可苦了他,除了打哈欠外百无聊赖。要么就是枕在那人肩上看他写字,要么就是看那家伙专门找出来给他的书籍,木简厚重得搬都搬不动,上头的鬼画符更是密密麻麻看得眼睛发疼。还美曰其名识字。 看一段时间就得把文字内容复述给那人听,错一个就亲一口,当然—— 不错也能亲。 赵高低头看着身旁那人被亲得水意明亮红润饱满的唇瓣,哑笑了笑。 “你真不是故意错的?” 林渊抬首,没什么气势地瞪他一眼,“我可不想被亲肿!” 有几回吻到兴致热烈处,他被那人压在榻上,缠绵间差点擦枪走火。 只是每每他快失去理智时,赵高都能自持松手,起身来听他继续往下念,这种冷静让林渊松了口气,可也叫他觉得些许恼怨。 他的克制力可没赵高这么好。要真再来几回,他先受不住了,那家伙却还是游刃有余的从容模样,这该叫他如何忍着羞耻请求开口? 林渊想着,不行。这可不行。 情/事上要是他先主动,今后可就得被那人套牢了。 这会被笑话一辈子的。 他摆了摆手,“不亲了。” 赵高挑眉,“累了?” 林渊使劲点点头,眼里水雾未褪,脸上红意犹存,些许撩人。 赵高顿了顿,抬手摸他脑袋,“累了就回去睡吧。明日跟我出去一趟。” 林渊讶然,“去哪?” 赵高说着。 “去见我娘。” 林渊:“???” 他瞪大眼,差点从榻上一跳而起,“这么大的事你不早点跟我说?!!” “我说了。” “你没说是见你娘啊!!” 这见家长了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会给未来婆婆,呸,丈母娘留下坏印象的好吗! 林渊急得在榻上滚来滚去,赵高看着无奈,把他拖进了怀里。 “好了。” 他俯下身,本打算亲上柔软所在的双唇顿了瞬,转而亲上了额头。 印记湿润。 “我娘为人和善,不必担心。” 林渊垂头丧气地趴在他怀里,礼物怕是来不及买了,这回两手空空只能等着下次再补上。 “那你娘喜欢什么样的啊?我好临时装装。” 赵高摇了摇头,“我喜欢的。我娘都喜欢。” 林渊听着红了脸,躺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的,“那c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自然是脾气好,听话的。” 林渊一口咬上他的手,“你不喜欢我?!” 赵高眼底微荡着细碎笑意,手指顺势在他口中搅动着,带着些许情/色。津液濡湿。 “勉勉强强。” 他淡淡说着,听得林渊一气,牙齿咬噬上那人常年握剑老茧摩挲得舌头生疼的手指。 “重说一遍!” 赵高本就不善说甜言蜜语,当即只能用手指玩弄起那人滑嫩软红的舌头,纠缠挟裹着,好堵住那人的嘴。 林渊本就被搅得快喘不上气,这会儿又被赵高挑逗着舌尖,脸颊熏红双唇微启,更方便了那人的进出。 赵高眸底一暗,一指压着他红肿唇瓣来回抚摸,另一指却缓缓地在他嘴里抽动起来,摩擦着热壁,粗糙间带来些许酥/痒。林渊双眼迷蒙,不自觉地缠卷上那手指,无意识地便舔起来,把进入的每一寸都舔得湿漓漓的,抽出口腔时更是流连带出了一条晶莹透亮的细细银丝。正是唇齿津液。 赵高一手覆上他眼,哑了声。 “今晚在这睡吧。” 林渊胸膛起伏着还没缓过情动劲来,眨了好半晌眼才反应过来,带着鼻音嗯了声。 反正赵高床榻够大,再说胡闹过后也的确是累了 他打了个哈欠,明天还得去见家长呢,得好好休息,明天清清爽爽出现在丈母娘面前。 赵高给了他盖了条毯子,自己却又端身坐罢,继续处理堆压在案上的如山政务。 一人睡着一人坐着,烛火摇晃,声响噼啪。墙上跳了一豆又一豆的光。 窗外秋气栗冽风声肃杀寒意呼啸,屋内火炉腾烟,暖意泛上人背脊,酥酥麻麻温爬着热度。 黑夜长彻。 温存无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要去见家长啦 此章为防盗章, 一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这个年代, 别说猪狗,有时候人连粮食都不如。 在和阎龙一边吃饭一边絮絮说话的时候,林渊大概知道了他的过往。 充满鲜血与艰辛。还有战争。 “当年秦攻上党,再攻长平,死伤众多, 粮食短缺, 人力紧张。我翁媪和大父都被拉去参军, 老翁就拿着戈矛上战场打仗,老媪就在营里头给他们做饭, 大父以前学过打铁,就留在前线给他们修兵器。最后赵国来援, 秦军败退渡江过河时,他们三人无一幸存。乱箭沉河,尸骨无存。” 阎龙摇着头, 笑意半凉, 眼里如水明晃。 “我那年才不到十岁,只收到了一纸讣告和三两抚恤金, 别的,连副骸骨都没有。最后只在荒山上立了一座碑,埋了个衣冠冢, 权当做个念想。然后, 一切从头开始。” 他大口饮下麦茶, 没什么神情地顿了顿。 “老子砍过柴,打过铁,入过军,脸上这疤就是当年沙场上被箭擦伤没来得及治,最后结了痂一直留了下来。再后来再后来,就碰上了阎乐这小子。浑身皮包骨头,瘦得跟个鸡仔似的,也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什么时候出现的城里,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点干粮吃,没想他还认准了人,一路跟着我径直回了屋。”阎龙斜睨了眼案旁闷声吃菜的阎乐,眉眼里溶满了无奈的细碎笑意。 “左右我也是一个人,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就留了他下来,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过来,倒也是习惯了。你看看,当初弱不禁风的小娃娃也被老子养得这么高这么大了哈哈哈”他拍着阎乐的肩大笑,脸上那道疤随着笑意抖动不止,骇人,可也心酸。 “感情阎乐不是你亲弟弟啊”林渊看着有些感慨,“我看你对他这么好,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就为了给他买肉买零嘴。” “毕竟小家伙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啊。”阎龙捏了捏阎乐胳膊上的二头肌,摇了摇头,“我活到这岁数,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苦就苦点。他不一样。他还年轻得很。” 林渊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你你不找媳妇?” 正肉酱拌饭往嘴里扒的阎乐听到这话猛地停下了筷子,直直地看着林渊。 阎龙却哂笑了声,“我没多少闲钱,面相也早就破了,不过就是个粗人,还带着个阿弟,哪个姑娘敢嫁给老子?”他摸了摸脸上的疤,手指粗糙带着老茧,摸上时不知是疼还是其他,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 “再说,这世道人命太轻,可也太重。” 他摇了摇头,“我要不起。也给不了什么。” 林渊说的,他何尝没有想过? 可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人命不过如薤上朝露,晞灭易逝,做什么去祸害别人姑娘家? 像他爹娘像他大父一样,最后死在沙场上,离家千万里远,离他千万里远,连个魂归故里骸骨返乡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不到十岁的孩子一人孤苦伶仃? 没意思。都没意思。 阎乐就是他全部希望。 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寂不说话的阎乐突然闷闷地开了口,声音是少年特有的沙哑,让人联想到了风吹竹林雨打树叶的稀疏沙沙声。 “伯兄。不丑。” 阎龙一愣,怔怔地没反应过来。 林渊却是拍案大笑,“对,你大哥不丑,英气得很!那刀疤看着就够男人!” 阎龙岁数不小,脸上又是青黑胡茬布满的络腮胡,长相老了些,不过也够野性成熟,浓眉大眼目若朗星的。要不是被那刀疤毁了容貌平添煞气,本该也是个正气英武的人物。 阎龙却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过眼红了耳根,只是在那黝黑肤色下不怎么看得出。 “行了行了!老子他娘的也不在乎这张脸,毁了就毁了,夸它做什么!” 他起身去灶屋里拿了坛家里自酿的浊酒,开封揭盖,给阎乐和林渊的碗都哗啦啦满上,溅出了不少水渍。 “今儿够开心。来,干了这酒!不管它前路如何!” 林渊拿着陶碗与二人相碰,笑意璀璨。 “来!干!” 很久以后,林渊还是会想起当年他和闫龙阎乐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暮夜时光。 简单,欢喜,而又纯粹。 就像那个夜晚,雨后尽出的漫天星子。 布满了天幕,也落满了所有人的眼眸。 在记忆的边缘闪闪发着光。 阎龙那会儿食罢,自告奋勇去厨头洗完擦碟,林渊乐得轻松,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乘着凉夜清风,懒洋洋地眺望一片星光如海。 有人走到了身后。静静的。 是阎乐。 林渊转头,朝他笑着招手,“小阎乐啊,一起坐。” 阎乐眼里闪烁着犹豫,到底还是摇摇头,只一字一句说着。 “阿乐。会坐坏。” 林渊一愣,“这怎么会坐坏?” 他这么重,也不见那木头垮啊??? “阿乐。力气大。”阎乐顿了顿,似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般,走到林渊身前。 然后,就在那人的直视下,他蹲下身,将坐在门槛上浑然未搞清楚状况的林渊一把抱起,大气都不踹地在院子里走了两三圈。 “卧c卧槽!阎乐你快放我下来!搞什么?还公主抱?!卧槽快放老子下来!!!” 林渊没想阎乐二话不说地就把他抱起,还是以如此不堪的姿势,当即使劲摇晃阎乐脖子,破口大喊得跟杀鸡似的。 阎乐没说话,顺从地放下他,从头到尾呼吸都没乱一下。 林渊却是一边扶着阎乐肩,一边弯着腰,惊魂喘气如牛。 “你够厉害。我算是知道你看着安静怎么能老闹事了。” 阎乐顿了顿,暗色里盯脚尖着声音轻低。 像穿院而过的风,飘忽入心。 “阿乐。不想。打架。” “他们说。阿乐。怪物。野种。狗c狗娘养。” “阿乐。不是。怪物。伯兄。好人。阿乐。是阿弟。” 林渊没想这少年竟承受着这种暴力,两眼圆睁,满是惊诧。 “他们做什么说你是怪物?” 阎乐默然许久。 似是不想将那些说自己的坏话告知与另外一人。 拂过皮肤的夜风有些冷,带着雨后的湿意与寒气,把谁的心脏冻缩着发抖。 “阿乐。傻。力气大。不爱说话。” “谁说的你傻?!” 林渊反驳着,“你只是简单。这样很好。” 他摸了摸阎乐的头发,因为还未及弱冠,那孩子只梳了个马尾,用墨蓝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在额头两侧留了少许碎发,看着像刘海。 那双明亮如水的大眼就在碎发阴影下,专注定睛地看着他。 以苍夜作底布,眼里只盛满一人。 “力气大没什么好指摘的。不爱说话也是你的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林渊顿了顿,话语轻响带着低叹。 “做你自己就好。” “阿乐。做自己。” 阎乐看着林渊,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像是在一点点理解。 “对。”林渊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没做错什么,别人却平白无故地欺负你,要学会抵抗和反击。像你大哥那样男人,挥起拳头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伯兄。伯兄也这么说!” 阎乐一脸惊异,结结巴巴地出口。 两人对视望眼,林渊笑了出来,阎乐也跟着一笑。 “噗哈哈” 月华流转,笑意清泻于一处。 如诗不绝。 正在厨房里头打扫的阎龙透过窗台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 这下好了,林渊也被那小子感染成了傻子。 估计他也逃不了了。 第二日林渊哼着小调心情颇好地提着食篮去官府时,还想着到时候要不要留一份给小阎乐送去。阎龙那家伙五大三粗的,整日奔波劳碌四处办事,之前也跟他说过阎乐平常都一人在家,也没什么好吃的,这才请了林渊去做了顿饭。 阎龙提前跟官府门吏打过招呼,因着如此林渊进门时没人阻拦,长驱直入到了大堂,却空荡荡不见一人踪影。 上回他来的时候,那县丞看着挺忙,手头上有批不完的文书,怎么这会儿就看不到了?他提声喊了两句,“有人没?我来办事!” 一小吏匆匆跑了过来,板起脸,“大堂之上何事喧哗?!” “我是来找县令的,县丞也行。这儿人呢?” 那小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着有些眼熟。 “阎龙朋友?” 林渊笑嘻嘻地点头,“对!” “你还是先走,改个时间再来吧。县令大人和县丞大人正在里院商量事情,估计没时间接待你。”小吏挥了挥手,“我也是看在阎哥的面子上提醒你一句,别到时候被赶出来了说我没告诉你。” 林渊举举篮子,笑眯眯的,“没事,那我先把这饭菜放好,事情之后再办也行。” 正好两人在一块,也省得他分开去找,可以一起“hui ”了。 小吏没再拦他,说了句里屋的位置,便嘟囔着走开了。 林渊摸索着往里走,庭院四处植树,奇石嶙峋。小道铺路,回廊曲折,倒也是有些手笔的。 他四处瞅瞅,最后停在了一间门框雕镂兽纹的红木门前,抬手敲了敲。 “县令和县丞大人可在里边?小的带了饭食来。” 里头过了很久才有人应了一声,沉着浑厚。 正是那章造人的声音。 “进来。” 林渊推开了门,却是立在门口猛然一怔。 没想赵高也在里面。 三人不知在商量什么事。 章造人挑眼斜睨一瞥,“是你。你来送饭做什么?” 林渊回过神来,忙把食篮放长案上,没有回视赵高注目的眼神。 “我打算开家客栈,这些饭食是孝敬县令和县丞大人的。” 跪坐在案首的赵高眯起眼冷笑一声,“你倒不错,拿着我的钱去hui 我的人。你知不知道,hui 可是大罪?” 林渊也没想到会和赵高撞上,这下听得没好气,抬起眼来和那人对上,瞪着。 “谁说的hui ?这饭菜一入口就没了,你能有什么证据?” 他顿了顿,也哼笑了声,“再说,据我所知,这县令可都是由秦王钦定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人?这怕是大不敬吧!” 那时林渊还不知道,特派御史相当于秦王亲临,是地方官吏的上级长官。县令和县丞是嬴政的人,自然也是他赵高的人。 一旁身材圆润的县令庞成煖竖眉大喝了一声,“不得无礼!此乃秦王特派御史!赵高赵大人!” 赵高抬手,阻止了庞成煖的话。 他盯着林渊,面上没什么神情,“我和这小子算得上认识。你不必管。” 庞成煖霎时噤了声,低下头没敢多言。 赵高看着林渊,眸光几转,话语带着些许凌厉傲气。 “这肉不便宜,你用我的钱做的饭菜,我可有幸尝一尝?” 林渊将菜碟哐的一声摆到他面前,抬眼也是一脸自恃傲然。 “当然。赏你的。” 赵高提筷的手一顿,抬首看了林渊一眼,随即从那香味徐徐色泽金黄的肉末炖蛋里,夹了一小块送入嘴中。 就在那时,他身体猛然一僵。 像是从未被开发过的味蕾正在被什么冲击着,连脑皮都发紧。 他之前二十多年吃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政事才是正事。说吧,找老夫什么事。” 自他这个丞相被罢了官后,嬴政不再像先前那般事事过问他,山高水长的,要不是他留了些线人,在这洛阳还真收不到任何朝政消息。 嬴政提起玄黑镶金的衣角,跪坐而下,不客气地开口,“司马空到底是你派去的,还是自己逃去赵国的?” 他知道吕不韦在咸阳还有线人,不过同样,他在洛阳也有自己的线人。 前几日从洛阳来了消息,说吕府一个叫“空”的门客,觉得自己在秦国出头无望,便逃到洛阳面见赵王迁,以三寸不烂之舌讨了个司马的官职,还一同商讨拒秦之策。 说什么“若赵国以李牧为将,则一年才亡;可倘若杀掉李牧换作别人,那么不出半年即亡!”要知道李牧近年横出奇策,连克秦军不下数十次,可称白起之后的“战神第一人”!要没有这个李牧,大秦早就把奄奄一息的赵国给屠趴下了,嬴政对那家伙极为忌惮,为了离间李牧和赵王没少费心力。 这会儿一个乍不起眼的幕僚向赵迁进言这话,着实把嬴政震了个心惊肉跳,不过幸好,那赵迁年少无知,又顽劣成性,多年来身子早就把脑子给掏空了,听了司马空那话,不仅没重新宠信李牧,反而怫然不悦迁怒疏远,“赵国乃是寡人的赵国,岂是他李牧的赵国?离了他,我赵国难道就活不成了?!又岂要他来救!” 真是蠢出了境界。 吕不韦淡淡抿了口鲜甜够味色泽暗紫的浊酒,举杯抬眼,“这是我一个朋友从月氏带来的葡酒,王上不妨喝一口。” 嬴政看了眼三角铜杯里那捧颜色奇怪的液体,皱了皱眉,两根细长青葱的手指搭着杯脚,但是迟疑着没有入喉。 吕不韦看着,摇头笑了笑。这孩子还是戒心这么重。 “酒没毒。你看老夫不还是好好的?” 嬴政冷淡地瞥了坐在对面宽衣大袍身体健壮的吕不韦一眼,似是堵着口气,仰起脖子喉结滚动一饮而尽,脖颈修长弧度优美。 他饮罢,深紫暗红的酒液还少许残留在嘴角,被舌尖一舔扫尽。 吕不韦看着他,把转铜杯,“这酒珍奇得很,当该细饮。王上这一咽,倒是错过了多少人间难有的滋味啊。” 嬴政嗤笑一声,“这天下早晚都是寡人的,何谈错过。” 他抬起眼盯着吕不韦,眼睫细长却颤着不耐。 “敢问文信侯如今能否说说司马空的身份了?” 倒是连一点欢愉和温情都觉多余。 吕不韦知道这孩子心中还有心结,按了按眼角,似是有些无奈。 他轻叹了口气,半晌开口。 “司马空,便是我那异邦友人想出的一招妙计。” 当初赵嘉有意挖他去赵国,吕不韦虽则拒绝,却总归得把人情做足,便听了顿弱的话派了个司马空过去,明面上是抗秦,暗地里却是弱赵。如此算是一举两得。 “等再过几日,王上便会收到一个消息,成则利秦,不成也利秦。” 嬴政正色,“什么消息?” “司马空将劝赵王割地。”吕不韦目色矍铄,笑容凌厉,“当初赵国对战我老秦,四战四胜,可死伤数十万,虽有胜秦之名,却早已露了亡国之相。只消司马空拿这点去说服赵王,赵国惧我强国实力,兴许便会应允割地。” 这么看来像是痴人说梦,可赵迁昏庸愚钝,反而有机会能让不可能的变成可能。 几日后,嬴政收到的邯郸信报里也确实是这么写的。 那司马空当时就着赵国现状诘问赵迁,赵与秦谁地大?谁人多?谁更殷富?谁治国善?谁文相贤?谁将士武?谁律法明?赵王连答不如。 如此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境况,司马空奇出一计,劝赵王分一半地给秦,秦得到城池势必膨胀,膨胀便势必威胁到六国,如此六国恐惧而互相救助合纵抗秦,秦便岌岌可危不足为惧。 只是可惜。那赵王迁显然还没傻到平白送地,拒绝了司马空的提议,倒是了浪费那人许多口水。 此时灯光摇烁,嬴政听着吕不韦的设想,眸映烛火,神情不变一下。 “可若赵国拒绝割地,这又该如何?” 吕不韦眯起眼冷冽一笑,目藏寒光,“那就等着国破人亡。” “哦?”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那位先生都备好了万全之策!只要他来咸阳面见王上,你便能知道他究竟有如何灭赵大策。” 他看起来甚是感慨,“当属古往今来第一间客啊,堪称大才,不用可惜。” 嬴政听了,不曾动容,反而冷笑了声,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文信侯是如何以为,寡c人c定c会c用c你c的c人?” 当初他罢了吕不韦的官职,一来是嫪毐之事,二来是那人的确权势滔天,可三来 却是他俩当当真真政见不和。 那年吕不韦编纂了《吕氏春秋》,内集三千食客天南海北所知所闻,涵盖天地万物百家之论,可谓“大著”一本。书成之后,那人甚是满意,便将它公诸于咸阳城门口,请有识之士提出意见,更言若有人能更动其中一字,即刻赏赐千金。可笑所有所谓的“学士”因着吕不韦当时炙手可热位高权重,不愿得罪,便无一人站出,更无一人敢勘正其误。此事之后,吕不韦和他的《吕氏春秋》名动天下,却是触犯到了嬴政的治国信条,一个集纳百家,一个只信法家。两者无法兼行。 他想。 他大概这辈子注定了和吕不韦道不同不相为谋。 吕不韦执政多年,如今虽然放了手,可大事上却不容出错,当即板起脸眉头一凛轻斥了句。 “政儿,别胡闹!” 嬴政听得绷紧了脸握紧了拳,似是压抑着什么。 “老夫岂会害你,又岂会害这秦国?!你若对那夜老夫醉酒之事还有怨气,撒出来便是,可万不能因此误国!” 嬴政瘦削的两腮抖得越来越厉害,眉头也一跳一跳的,怒气如浪。 他砰地起身,对着吕不韦瞪目暴喊了一声,“我不是你的政儿!别叫我政儿!!!” 他抖着,胸膛汹涌起伏,牙齿也打着颤,整个人像是被逼到悬崖一线。 “是你先不要我的我是秦王,寡人是秦王!” “寡人不是你的政儿。” 他战栗着,默念着,许久才终于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身就走,衣角猎猎,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开了一道风。 “寡人有事。先走一步。” 吕不韦静静凝望着嬴政的背影,没有发声。 两道细长的鹿形灯柱立于他身后两侧,替他拨开了本该扑没吞噬而来的黑暗阴影。 而他立于明暖而昏沉中间,却无一处可去。 如果没看错 方才那孩子,该是眼底红了。 他俩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情同父子走到了如今的两厢陌路,甚至不出三句便会一言不合吵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他忘了。 似乎就在这几日。又似乎早已好几年。 吕不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倏地想起上回他醉酒后错认了人将那孩子拉进怀里亲吻放肆的事。 “” 从来成熟稳重浑然无畏的这个男人像是也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带着些颓然暗凉。 “造孽造孽啊” 苍夜如墨。寂寂漫长。 而此时林渊回了屋睡他的大觉,自然是不知道因为嬴政的一个决定,他的人生从此有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嬴政一路咬着牙出了吕府,待看见府外抱剑倚墙的赵高时,步伐顿了一顿。 “几更了?” 赵高看上去就像从来不会困,这种天色了依旧双目有神,“三更了。” “回客栈歇一夜吧。” 嬴政轻淡道了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直直盯着赵高,墨夜里瞳仁与暗色溶于了一处。 “赵高,寡人有一事要你去办。” “王上直说。” “替寡人留在洛阳。盯着吕不韦。” 赵高怔了一瞬,“可咸阳那边” 嬴政摇摇头。 “咸阳那边你不必担心,有王绾替寡人处理政务。这事交给别人寡人都不放心,只有你,寡人只能信你。” 嬴政上前几步,语气起伏,神情紧绷,不似平常冷静自持的模样。 赵高几乎不用想,便知道这人定是在吕不韦那受了刺激。每每都是这样。 “可臣父母阿弟都在咸阳,这” 他好不容易才能从史考到令史再到尚书卒史,为的就是一步登天当嬴政面前的大红人,夺取信任步步高升。这要是离了咸阳,无异于是放逐 嬴政眯起眼,“这你不必担心,咸阳你想回就回,寡人不拦着你。只要能好好完成任务,届时你回来,寡人给你加官进爵连升三级,如何?” 赵高不动声色地思忖了会儿,半晌点点头,神色肃沉。 “臣,谨遵王命!” 从这之后,赵高就在洛阳安顿了下来,住在嬴政为他购置的府邸里,名义上是秦王临时安排在洛阳的特派御史,不过只是挂个空名,实际上还是内廷中枢里的尚书卒史,一时名动全城显赫震天。 而这一切,睡得酣沉的林渊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睡眼惺忪地起床时才知道。 没想一夜之间,他的小冤家就进化成了大魔王。 这下日子该不好过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司马空一事是真实的,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文信侯也是不逊当年啊。” 吕不韦瞥开了眼,只示意赵姬上榻入座。 “你怎么来洛阳了?” 他顿了顿,拧起眉又问了句。 “政儿他知不知道此事?” 嬴政那孩子,脾气极端得很。当初知道赵姬为嫪毐生了两个儿子还打算篡权谋逆时,当即发布诏令向天下宣明与太后彻底断绝母子关系,并把赵姬迁去了旧都雍城,下令一辈子不得再踏入咸阳一步。 这么多年,除了吃穿用度供着这个血缘上的“母亲”,他不曾关照问候一句。更再没有和她见过一面。 赵姬淡淡地压下了眼,抿了胭脂的双唇明明艳红至极,却偏偏显出了几分清冷。 “我早就不是他母后了他又如何会顾我?” 她的儿子在两年前就把她迁到了雍城的萯(注:音同覆)阳宫,一开始还派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提防着她与嫪毐门客旧部联系,可后来渐渐松弛下来,却是事事都不再过问。 很多时候,这都难以抑止地让赵姬觉得寒凉。 因为她知道忽视比起恨意,到底是多大的失望。 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从来都不是。 吕不韦苦笑了声,“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在这洛阳无所事事闲度时日。政儿大了,已经再难管教了啊” 赵姬摇了摇头,“大兄,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能当政儿的仲父,可我”她眼里覆上半哀的凄凉,像风吹过万里而来的黄沙,迷蒙了双眼,把所有悔恨淹没掩藏得一点不剩。 “可我却再当不了他母后。” “他恨我。” 吕不韦拿捏着杯盏,默然许久,没有答话。 当初赵姬找他暗示再续旧情,他没有答应,便是因为知道这不过自寻死路。 政儿虽然性子敏感了些,可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这一次不留半分余地地把赵姬赶了出去, 可见到底是有多心灰意冷。 生他养他的母亲不要他,到头来反要杀他。 真是笑话啊 吕不韦低叹了声,用揉了揉太阳穴,语意有些疲惫。 “说吧你这次来洛阳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赵姬一双纤纤玉手紧握着斟满酒的束腰爵,顿了顿。 “好歹我们也有过夫妻情分,这回来就不能只是看看老朋友?” 吕不韦挑起眼来,话语不带冷意,却生着疏离。“哦?那当初太后欲拉着老夫一同趟浑水时,可也是念过旧日情分?” “我那时并非想害你,只是想着再续前缘。” 她说着,似是被戳到了痛楚,冷笑了声。 “大兄。你从来不懂女人。” 吕不韦别开了眼。“怎么说?” “我也曾是你的姬妾当年你一句话不说就把我送给嬴异人,可有问过我心中是何所思,何所想,究竟想跟着何人?!” 她嘴唇发颤身体发抖声音微厉,失了往日从容神色,堪堪才冷静下来。喝了口清酒镇住心神。 “我怨过你。” 她一字一句吐露着,语意平淡却似最直白的刀刃。 “从你把我送出去的那刻起,我就怨你。直直怨了二十多年。” 她也曾窈窕倩丽能歌善舞风姿出众,她也曾倾心只衷于一人。 她嫁给吕不韦,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全然交给他,交给自己的夫君。 渴望着幻想里的琴瑟和鸣鹣鲽伉俪。 却没想眨眼间,便被当作玩物般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世人都说她麻雀一朝变凤凰享尽了荣华富贵,却不知道她跟着嬴异人在邯郸的那几年可谓一贫如洗。 她先是被那人扔给了嬴异人,后又被那人扔给了嫪毐。 再后来谋逆事发,血涂宫墙,可如果当初吕不韦答应与她再续前缘,又哪会有那么多纷纭纠葛? 她怨他。怨他毁了自己的一生。 可她也知道,这世上有一词,叫做自取灭亡。 萯阳宫冷,这几百个日夜,她恨过,悔过,怨过,绝望过。 到最后,一切都归于了死水般的平淡。 这是迟来多年的看开。 也是早来多年的万念俱灰。 “要是我早看清楚你不是良人,也许就不用痛苦这么多年。” 赵姬半凉开口,平复着气息。 “不过如今事情都已过去你我也都成了老人,爱与恨,都再没什么意思。” 吕不韦自始至终只沉默着,不知心头翻覆的究竟是愧疚还是坦然。 “如今来洛阳,我确是有事要与你说。” 坐在案几对面的那人,听此终是抬起了眼,面上有了一丝动静。 束腰爵中酒沫浮涌,似霜雪满城。 屋中淡蓝帷帐被误入的穿堂风吹得扬起,迷煞人眼,然后飘动着徐徐停下。 归结于一段静谧。 “大兄可知道” 赵姬的声音在风声呜响中有些轻,却带着沉稳。 “咸阳最近的流言流语?” 吕不韦皱起眉,“你是说?” 赵姬点了点头,“开始有人遍传政儿的身世,说他并非异人真子,是我和”她顿了顿,“和你的孩子。” 吕不韦惊极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木案差点从榻上颤颠下去。 “胡说八道!”他怒目大喊着,声音如雷霆轰动,金钟鸣彻,“此乃妄言偶语!别有用心!” “这的确不利于政儿的王者威信前有囚母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赵姬摇了摇头,“怕是有居心不良者在肆意煽动。” 吕不韦喘着气,黑着脸,“你的意思是六国宾客?”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燕国质子来秦之事,倒是疏忽了咸阳的消息,没想顷刻间居然发生了这等大事。 “我早已不掌政事,这又怎么知道?”赵姬淡淡一笑,耳垂珠珥也晃动了些许。 “不过你毕竟是他仲父。而且这事关你俩我想,”她转动着指上玉戒,垂下了眼,“是该让你知道。” 吕不韦用指节敲击着几案,声响闷沉。“我得往咸阳快马加鞭送一封信,不对,还是去咸阳找政儿为好。此事倘若闹大,怕是会朝局动荡王位不稳。” “如此也好。” 赵姬说罢顿了顿,欲言又止的不知想说什么。 “大兄若见着政儿” 赵姬嘴唇翕了翕,似在理性的边缘挣扎犹豫着,声音也有些涩哑。 “可能帮我问问他,今年岁末年节我可否回咸阳,与他同过?” 这两年举目无依地一人待在萯阳宫,虽则宫人如流往来,起居有人服侍,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这偌大的宫殿,实在太静了 静得连一点风都不起。 本该一家人喜喜庆庆团圆相聚的年节,从来都是她独自孤寂度过。 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像是坍圮斑驳的楼阁亭台,早已自顾自埋没成了一摊废墟。 无人关心。 吕不韦攥紧酒爵沉默了半晌,最后终是低低说了声。 “好。” 赵姬如释重负,露出了就算脂粉敷面也皱纹难掩的疲惫一笑。眉眼带着风霜。 吕不韦看着她,这一刻,突然有些意识到。 岁月可能真的改了太多他们原本模样。 记忆里那个对着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如今也染上了沧桑。 原来半辈子匆忙。一眨眼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倥偬得就像场梦。 “你” 在赵姬起身离开时,吕不韦终是没忍住,开口唤出了声。 “政儿他到底是不是?” 赵姬的背影一顿,九鬟仙髻金钿凤钗隐在光线沉淀的阴影里,无声也无息。 屋里浮散着细小尘埃,与熏炉里的徐徐香烟一同翻绕升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年节的小甜饼 此章为防盗章, 一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赵姬自车帘缝隙往外一瞥,却仿佛被那桂殿兰宫琼楼金阙刺痛了眼, 收回眸光半晌静默无语。 她有多久没回咸阳了? 两年。却也仿佛早已过了抛豆细数的大半岁月。 车内人敛下了眼, 车外行云缱绻。 只剩窗外飞驰而过的盛景凌碾流碎成万里华烟。 而在那宫阙的最深处,在层层飘逸的绣帘帷幔后, 在灯火幽微高寒孤冷的玉座上。 有人正等着她。 她的儿子。 她的王。 “王上,太后回来了。” 赵高带着赵姬入殿时,看见坐在高位上端戴冕旒的嬴政,弯身作揖禀报了声。 嬴政点点头, 却没抬首, 只扬手一挥,“你先把太后带去甘泉宫安顿吧,寡人处理完手头要务再与你们说此事。” 赵高没犹疑,颔首应了声,“是。” 赵姬就在殿口杳杳地看了自己时隔两年未见的儿子一眼, 好像高了, 瘦了, 还变得更沉稳了些。有了个真君王的风姿气骨。 有什么仿佛直直涌上来噎在喉口。涩意蔓延, 咽不下,吐不出, 说不了。 赵姬转身之时, 脚步磕绊踉跄了一下。她说服自己不要回头。 不能回头。直直往前走。 “太后” 赵高转身本欲叮嘱些什么, 可没想竟撞见了那人眼底泛沫的泪花。 他一怔吞回了话语。 赵姬眼眶泛红, 却仍强笑着,精致华丽的妆容此时成了所有ěi zhuāng最后的支撑。 “没什么。”她声音发颤,如万千碎尘飘荡随风。 “咸阳的天太亮了些刺得眼睛疼。” 赵高抬头,望向那堆栈层叠的波光云絮,如横在碧空枝梢上的一桁白霰。 他半晌凝望,话语缄默,没再多说一句。 刺得无论是心是眼,疼痛终归真切。 有时候。 自欺欺人没什么不好。 嬴政知道吕不韦也跟着来咸阳以后,神色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他没立即接见吕不韦,只把他晾在宫外府邸,下令过个三日再允那人入宫。 “太后一事,不邀文信侯来相商?” 赵高听着,似是有些诧异。 “吕不韦如今已没了官职,再不是朝廷中人,做什么要邀他来?”嬴政皱了皱眉,“难不成这议事少了他就议不成?!” “臣非此意!王上恕罪。” 嬴政摆摆手,暗黑玄袖上绣着飞龙金线,肃穆内敛,雍容大气。 “起来吧,帮寡人把顿弱c王绾c李斯叫来。太后的去留”狭长凌冽的双眼向上半挑着,流过一抹华光,“是该定夺了。” 赵高抱拳,低低应了声,“是!” 待赵高顿弱等一众朝政新秀聚于一处时,已是接近暮夜时分。天色昏沉,烟姿盈楼,一切金玉楼阙迷蒙于暗淡之中,似谁阖上了天际枯旋的眼。 华秀寝殿里,罗帘纱幔轻飘掩映,丹楹刻桷走鸾飞凤。 白玉地面泛着温润皎皎的光,映着角落鹿首灯柱里飘摇的烛火,给内室添了几分淡淡明亮。 嬴政跪坐于首位上,面前堆叠着积案如山的木简奏章,神色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哑,似被忙得绕轴转的万机政务挤压尽了水分。 “诸位可说说对于安顿太后一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台下几人互看了眼,心底都有思虑,可不知嬴政到底是何作想,拿捏着分寸一时无人开口。 顿弱却是无所谓,不过一介外臣,有何畏惧? 他耸了耸肩,施施然开口。 “如今六国对秦虎视眈眈,太后自然成了有心之人的靶子,稍有不慎便能掀起满城风雨。要我说啊,哪里都不如咸阳宫安全,将她赶快从雍城迁回来才是最上之策,一来避免了刺杀再起,二来也可将太后放在眼皮底下。哎,你们说呢?” 顿弱似笑非笑的,环视着室内诸人,颇有兴味地饮了口玉爵桃酒,挑眉咂了咂。 “可太后当初确实冒天下之不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弑君大错,难道就这样既往不咎承认她的所作所为?”李斯捋着胡子,皱起了如刀刻的深厉眉头,说出的正是嬴政许久以来心底所想。“法不容情。倘若此次宽恕,又该如何给黔首百姓一个交代?!” “非也非也。”顿弱嗤笑了声,摇摇头,“我的意思,从来不是抹消太后过错,而是向天下人宣扬她的过错。” 嬴政对顿弱的新奇见解一直极感兴趣,听此眸底流动辉光,莹莹烁烁。“哦,何意?” 顿弱抿了口蜜酒,抬眼对上嬴政时,带着三分两点的星星笑意。 “王上可知,君王的权力不在处治,而在宽赦?倘若王上按律处治,中规中矩自然再好不过,可也只能给世人留下不偏不倚大义灭亲的印象。倘若此时赵姬罪行广传天下,而备受其害的王上却咽下怒气大度宽赦,将太后迎回了咸阳宫,大出所有人意料,王上觉得,百姓会怎么想?” 嬴政目色深幽,眸光燃亮,“你是说相较之下,他们会更觉得寡人是个气量恢宏仁通达开明的君主?” 顿弱眨眨眼,戏谑着拖长了声音。 “为王者,先治己再治民。不要看你是什么,而要看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嬴政听罢一怔,半晌沉思,烟雾漫漫模糊眉眼,柔和了些许锋利棱角。 “先生所言有理。” 他缓缓点着头,“寡人先前所为确实不妥。只顾着激浊扬清,却忘了人伦情理,反倒给了居心不良者可趁之机。” 要真引得六国挞伐,置大秦于危亡之地。恐怕他万死都难向先王列祖谢罪。 嬴政不知想到什么,冰凉指节敲着面前书案,眼神冷了几分。 “王绾,刺客之事调查得如何了?” 王绾一身白袍秀冠高束,双眼清皎淡漠如烟。他比秦王虚长几岁,为人老成持重沉默少言,这几年先是伴在嬴政身边当了个长史,于吕不韦罢相后又因着君王宠信高升晋爵当了个“假丞相”(注:dài li丞相),算是享尽盛誉权名。 “刺客撤得极快,难觅行踪。不过好在洛阳边境有了消息。”他神色寡淡,只在对视上嬴政时,有了少许的温和之意。“说是因着年初我秦攻赵九城,后攻燕时又背弃了与赵的盟约,赵王迁大为恼火。后来司马空入赵,提议赵王献地于秦,好在秦国膨胀之时与六国联手合纵,赵王虽拒绝了他的提议,可有了启发,打算照着法子寻机制秦。这次刺杀太后,便是那赵王幕僚提出的主意。” 嬴政拧起眉,怀疑地反问了句,“赵迁?那个草包?” 要说赵迁以什么出名,那绝对不是治国有道,而是纵情声色荒淫无度。就这么一个酒囊饭袋,连半调子都算不上的昏君,会想出这法子? 他呵笑了声,“消息可有证据?” 王绾摇了摇头,“没有。连我也不知消息从何而来。” “这手段可真是高啊”嬴政眯起了眼,眸内寒光凌凌,“一点蛛丝马迹都未留下,却偏偏任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这样一来反倒更像是刻意而为。” “王上的意思是?” 王绾淡挑小山眉,瞳仁轻浅无波无澜。 嬴政敲了敲沉木案,“这笔账不算,先记着。”他一顿,挑起寒凉刺骨的深笑。“我大秦仇家多的是。燕国年初被赵秦先后攻袭,丧地千里。楚国更是老仇家了,早些就被宣太后逼死了楚怀王。就算我秦国,也非全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像嫪毐那种别有居心的奸佞小人,亦是数不胜数。说白了,我大秦遍地是仇家。这事是赵迁着意如此,还是有他人陷害还没个定数呢。 王绾点点头,双唇紧抿于一线,没再多说什么,只提起毫笔在木牍上落着墨字,记录文书。 殿内青烟袅袅,熏炉香沉。 暗松了口气的众人未料到,这次平地风波后。 又是一场波属云委黑雨凄凄。 急急来临。 赵国。 赵嘉正好整以暇地在庭中修花剪叶,神色从容。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玉柱长廊里,半跪抱拳,垂着头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殿下,此行功亏一篑,是小的负了嘱托。还望殿下责罚!” 赵嘉拿着剪子没回头,声音幽幽淡淡,如兰香萦绕清冷怀袖。 “消息可都散出去了?” “照殿下吩咐,都散出去了。” 赵嘉点点头,转过身时面容温和不见异常。梨枝下白蕊与素袍相交映,正是谦谦君子面冠如玉,这等风姿气度不知折服多少松竹兰草,连黑衣人也是不敢抬头生怕一眼望去便神灵亵渎。 “你跟着我,可有六年了?” “回禀殿下,六年余三个月了。” 赵嘉拍了拍他低垂的脑袋,“也是难得。” “领罚就免了,到时候拿了金子离开邯郸,别再出现在赵秦两国,我保你半生无虞。” 黑衣人甚是激动地拱手作揖,舌头都快抖颤得打结,“多谢殿下!” 赵嘉默然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黑衣人最后郑重躬了躬身,接着脚底踩地一跃而起,顿时飞檐走壁不见踪影。只留烟尘徐徐。 赵嘉负手,眯眼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低叹了声,“可惜啊” 他身后,被折下的云白梨枝弃乱了一地。 素蕊暗冷。 如一砚新雨。 一日后,邯郸市坊的客栈里发现了一具被火烧焦面目全非的尸体。 因难证身份而收归于官邸的府衙中,三天以后若没人来收尸就会按照规矩下葬。 赵嘉听到这个消息时,翻卷着手中帛书神情不变。似瞳里着染的是墨意而不是血意。 他没悔诺。那人的确再没了半生忧患。 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还不必再东躲西藏。 他该谢他。 至于下一步如何 他听说,秦王嬴政即将为太后回归办一次盛烈宫宴。 宴请朝臣昭告百姓,以定民心。 烛火冥灭间,只见赵嘉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提笔,在帛书上圈了一个名字。 风吹过,三字墨色在暗夜里荡开一笔。皴荡成了枯迹。 让人心惊。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注意:历史上赵姬迁回咸阳是因为“茅焦”的劝说,这里省略了无关配角。 “钱?”林渊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那位粗布短打皮肤黝黑一脸青黑胡茬的商贩,“小哥,我认识你?” 那人从鼻子里哼哧出了一口气,挑眼看人自带三分傲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位落魄江湖的王侯贵胄。“你或许不认得我,但你的店可一定认识我的店!” 他那大嗓门一出喉咙,掷地有声的差点把林渊那上好红木地板都给震得抖了三抖。林渊转头看了看被这“来客”惊扰到的一些食客,不住弯身赔笑着,拉住气势汹汹的那家伙就一把掀起帘子入了后院。 “说吧,什么意思?” 商贩在后院空地踱着步,仰头对着碧瓦飞甍华美建构指来指去的,评头论足间难藏暗妒,原本尖嘴猴腮的枯瘦面庞更是扭曲了几分。 “你这店面修葺得还挺不错啊?真是大手笔。现在眼看客栈发展得越来越不错,我们这些小贩自然比不上你这个大掌柜,不过你既然有了钱,按道理说是不是也该分我们一点?恩?” 林渊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脑子被驴车轧过了?他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好端端干嘛要送别人??? 商贩看着林渊这神情,有些不乐意,怒目鼓睛的,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当初你要开店时,跟我们这些周遭小贩是怎么说的?你说你的店能给我们赚钱,叫老子别瞎吆喝。嘿呵,我可就奇怪了,有你这店没你这店,老子都有生意做,凭什么要让你小子一步?!没准还是我们这些摊子给你这店赚钱嘞,要知道多少光顾我们的老客户都被你那花言巧语给拐去了客栈!”他摊着手,手背拍打掌心,振振有词的丝毫没有羞赧神色,“你说说,你是不是该给我们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今日一起失恋 此章为防盗章,一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魏缭面上终于有了动静, 神色一变跨步上前就想拿过,却不料被林渊一个侧身给躲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波涛起伏, “此物对在下极为重要,还望公子能归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林渊本就不打算故意为难,摸了摸鼻子,“我也不需要你重谢,只需你唤我声名字。我不叫喂, 我叫林渊。双木林, 深渊的渊, 意寓‘临渊’。” 魏缭面色清寡, 薄唇中就吐出了压抑至极的轻声几字。 “林渊林公子。” 林渊听得, 两耳轻颤一动。他本就是因为这家伙的爱理不理心中堵了口气,这会儿气消了, 也就没了心头块垒。他喏了声就把串联起来的书简递了过去,余光一瞥见得上头落笔了三个工整细致的大字,林渊看不大懂, 只觉美观虽美观,可像蝌蚪一样弯弯绕绕,反而没简体字简洁明了。 眼见那家伙拿完东西松了口气, 林渊没多想便转身打算去找阎龙把他被偷的钱币还回去。 却不料还未踏出一步, 便被身后之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是细腻苍冷的温度。像触碰了雪砌的软玉。 “等等。我说了, 会答谢你。” 魏缭沉着声,面上表情依旧落落穆穆眸沉青霜,可却极为难得地朝林渊作了一揖。 “在下魏缭,还请林公子移步客舍小叙。” 这个年代的文人墨客宦海名士,最讲究的不是铜臭权钱,而是一个礼字。 礼与名声挂钩,很多时候反而凌驾于才情灵慧之上,是评判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志。 孔子曾高言“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虽则儒学的仁道教论并未被六国重视采纳,可华夏自古流传下来的“礼”之一字却成了这个时代治国治人的一大利器。 但凡有些名声的,无不以有礼而自傲自居。 知恩图报,也是此理。 暮色远斜,万丈霞光不再流金溢彩恢宏跌宕,反而收敛起了织羽般的瑰丽云翼,一点点地沉进了暗河悄无声息的涟漪之中。散工后熙熙攘攘回了里巷民舍的人流开始稀疏了起来,大街上寥寥的映着一两点行色匆匆的路人,像街头飘荡摇曳微小至极的渺渺火光。 魏缭引着林渊进了浮生楼的后院屋舍,对一头雾水的小二低声说了句,“再续住一晚。” 听起来像是他本打算今日就走的样子。 林渊虽然从小被教育不能随便跟个陌生人走,也清楚这个魏缭看起来不太像个好相处的大善人,可看着那家伙和自己大表哥极为相似的面孔,他到底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快步跟了上去。 里院灯火磷磷,屋舍有高有低,在黑暗中像巨兽的背脊般参差错落着。林渊踏着嘎吱木板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两眼四处打量着,楼上墙壁彩绘雕刻了一副天女下凡的画像,桃红嫩艳的花瓣刚好是用实物粘上去的,栩栩如生外多了一分雅致情趣。墙角的漆器灯柱泛映着昏暖的光,灯盘上插着一根烛钎,外边罩着彩绘雁鱼的弧形屏板,可供挡风挡烟和调整光线,细节精致可见也是哪位名匠的大手笔。 魏缭打开了门,点燃了房中的两盏回雁灯,一室摆设顿时明堂起来,地上铺板,硬榻上放着一张棋枰,旁边立着道山水泼墨弯折屏风,灯烛旁还坐落着案几和几箱书箧,屋子宽敞却也显得有些空荡,是大凡客栈都有的标准配置。 林渊见魏缭面无神色地在案旁跪坐,咬咬牙也小步过去屁股贴脚地一坐而下。 “敢问林公子是在何处拾得这书简的?” 林渊想了想那少年,心思几转还是打算先瞒下不报,给那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半真半假地随意说道,“就在客栈门口的角落里。你还说这玩意对你很重要,连它掉了都不知道,下次再走那么急要没我帮你捡着你还得去哪找呢?” 魏缭瞳仁圆大看着就似深不见底的墨石,衬着那冰冷苍白的肤色,紧盯着林渊时让他有种被清霜冻结的错觉。 林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总觉那眼神明明没有多少兴致光彩却能刺入胸膛把玩剖析着他有些不安的心脏。 魏缭挑起轻轻一笑,最后却还是收回了眼。他看得出来,林渊在说谎。 可他不打算戳破。 是捡是偷他不在意,这个家伙倒是有些有趣。 “话说,你那木片上面写的三个字是什么?” 魏缭给林渊倒了杯凉水,林渊饮了口后终是没忍住地抬眼问他。 那人把转着手中木杯,眼神似比杯中水还要温凉寡淡几分。 “尉缭子。” 这名字听着倒有些耳熟。林渊琢磨着。 魏缭淡淡答了句,眉眼间没有半分情绪,转过了话题,“你不识字?” 林渊想起他俩刚照面时的场景,眨眼戏谑一笑,“我可都说了我是山窝窝里出来的,哪认得几个大字?” 魏缭摇摇头。“临渊”既可解为立万丈沟壑,也可解为池中之物垂手可得。此人父母既能给他取出有这般意境的名字,想必不是等闲人士,也绝不会放任自己孩子大字不识。 这家伙,从里到外都透露着股奇异。 “你说你要答谢我,那到底要答谢什么?” 林渊不指望魏缭一个谢礼就能让他平步青云走上人生巅峰,他也觉得这样飞来的馈赠太不踏实,是故对那所谓的答谢只抱有好奇,却不带多少期望。 不料魏缭抿了口杯中水,抬起的一眼波光重叠意味深长。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这家伙以为自己是阿拉丁神灯吗? 林渊无声笑了笑,眨了眨眼。 “那我要今后顺风顺水!” “这太难估摸。” “那我要我仇家断子绝孙!” “这太缺德。” “那我要长命百岁!” “” 魏缭默然,“那还是让你仇家断子绝孙吧。” 长命百岁代价太大。断子绝孙 缺德就缺德吧。 反正他魏缭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人多求大富大贵,你怎么不求?” 魏缭起身时,淡淡问了句。 “我自己就可以大富大贵,不必求。” 林渊笑时有一二颗虎牙,那话听得魏缭一顿,差点踉跄。 他回头无言地望了林渊一眼,最后踏入屏风后,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 林渊托着腮,没怎么把那人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戏闹。 笑话嘛,神要这么好遇上,就不是神了。 房角放着一盆水漏,滴声轻微,像流曳着时间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魏缭终是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脚步虚浮,面色惨白。 “你要记住” 他声音低而失力,林渊起身想扶,却被魏缭抬手制止了。 “我并非能给你什么,只不过指条路罢了。” 两人对视于一瞬。 “你所求的,顺其自然便可。” 林渊愕然。 等c等等 这什么意思?? 难道那家伙真有什么神技刚去施法了? 他开玩笑的啊! “喂你” 没待林渊细问出口,就在这时,沉寂的后院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动静。 听着并不惊天霹雳火急火燎,但带着股雷厉风行的急促,就像一道啸寒利风从枝头刮落了沙沙树叶,汹涌着无声的力量。 魏缭几乎在那刻面色猛然一变,起身将两盏灯火熄灭,房间顿时沉暗下来被浓墨漆夜所淹没。 林渊刚想出口问怎么了,却在眼前衣角翻飞的暗色惊惶中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 他瞪大了眼,可肩膀也被魏缭箍住,动弹不得。很难想像那般瘦削单薄的人会有如此强大的劲力,捂住他嘴的那只手也是凉到极致,玉簟丝帐般的孤冷温度,是夏夜里的慰藉,却是冬雪里的刺骨冰寒。 林渊慢慢安静了下来,鼻间所有呼吸都扑打到了那人手上,化为温热雾气,湿了掌心。 他不知道魏缭在提防什么,又不好出声相问,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细长眼睫刷扫过那人横亘的指节,惊得手一颤下移,将他捂得更死。 “嗒。” 林渊有些透不过气,正打算小小挣扎下,却不料这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轻而有力,踩在灯火透亮的廊道上,在花纹镂空的细木大门前映出了两道黑影。 犹如鬼魅,夺人呼吸。 身边人的手似是更冷了几分,覆着层细细的水珠,不知是他吐息的热气,还是紧戒下的微汗。 林渊无声地睁大两眼,看着那两道黑影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自门前走过,每一步似都踩在心尖上,挤迫着所剩无几的空气。 一漏又一漏。一声又一声。 时间仿佛冻结,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终是从门前走过,消失在茫茫视线里。 林渊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跟着掉了下来,他实在是被上回那卷入风波给卷怕了。 这年头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他可不想再送死。 魏缭松开了他,由他轻喘着缓过气,呼吸声在幽暗里此起彼伏。 林渊擦擦额上冷汗,刚想问魏缭到底怎么回事,没想转头刹那就被那人一根手指挡在了唇前。 昏黑间他看不清晰,只隐隐感觉那人浑身绷紧,如临大敌,可又并不带着太过刻骨的仇意。 那两道黑影终是重新走回了门前,似之前一切不过玩弄人心的把戏。 一人咚咚用指节敲了敲门,见没人回应便用刀柄对着门框,微微施力一压便用刀鞘破了门,抬步而入。 外头是月华如水烛光飘摇,里头却是暗色沉沉无声无息。 魏缭面色无异,只低低一声,“你来了。” 身披金丝斗篷腰悬玉佩长剑隐于光色交错中的那人跨过门槛,背光下终是露出了玉冠束发孤傲俊朗的面庞。 两道细长横眉如霭霭山谷里的一马平川,凌冽中带着淡薄孤峭。一双似挑未挑丹凤眼明明即视该有情,却内勾外翘神光含威气韵逼人。鼻根高挺唇色寡淡,不笑时带着阴愁冷郁,笑起来波光流转却另有一副神态。 两门大开,立于中间的嬴政从下而上看来身姿挺拔如临风骄柳,他面上并无怒色,反而温和一笑,上前几步扶起跪坐于地的魏缭,“寡人日夜急赶,终是追上了魏先生!苍天怜我啊。” 魏缭身形有些僵硬,却没拒绝嬴政的好意,起身后朝他微微拱手做了一揖,似带着无可奈何的认命,“魏缭,见过秦王。” 秦王?嬴政? 林渊瞳孔一缩呼吸一滞,这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男人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遗臭万年的秦始皇? 不,现在的他还不是秦始皇。他还只是秦王。 林渊强吸了一口气,希望能让自己镇静下来。可当他转眼看向立于昏暗房中另一人时,却浑身电击过般痉挛一颤,再也忍不住地怒目暴喊愤然而起。 “卧槽是你!你个死贼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那随嬴政而来,巍峨立于阴影中的另一人,正是当初与林渊结下天大梁子的“盗匪”—— 赵高。 这个年代,别说猪狗,有时候人连粮食都不如。 在和阎龙一边吃饭一边絮絮说话的时候,林渊大概知道了他的过往。 充满鲜血与艰辛。还有战争。 “当年秦攻上党,再攻长平,死伤众多,粮食短缺,人力紧张。我翁媪和大父都被拉去参军,老翁就拿着戈矛上战场打仗,老媪就在营里头给他们做饭,大父以前学过打铁,就留在前线给他们修兵器。最后赵国来援,秦军败退渡江过河时,他们三人无一幸存。乱箭沉河,尸骨无存。” 阎龙摇着头,笑意半凉,眼里如水明晃。 “我那年才不到十岁,只收到了一纸讣告和三两抚恤金,别的,连副骸骨都没有。最后只在荒山上立了一座碑,埋了个衣冠冢,权当做个念想。然后,一切从头开始。” 他大口饮下麦茶,没什么神情地顿了顿。 “老子砍过柴,打过铁,入过军,脸上这疤就是当年沙场上被箭擦伤没来得及治,最后结了痂一直留了下来。再后来再后来,就碰上了阎乐这小子。浑身皮包骨头,瘦得跟个鸡仔似的,也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什么时候出现的城里,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点干粮吃,没想他还认准了人,一路跟着我径直回了屋。”阎龙斜睨了眼案旁闷声吃菜的阎乐,眉眼里溶满了无奈的细碎笑意。 “左右我也是一个人,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就留了他下来,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过来,倒也是习惯了。你看看,当初弱不禁风的小娃娃也被老子养得这么高这么大了哈哈哈”他拍着阎乐的肩大笑,脸上那道疤随着笑意抖动不止,骇人,可也心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二章/某人叛秦逃燕 此章为防盗章, 一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赵迁。 宫女们涟漪般纷纷四散开, 恍如枝头惊飞的雀鸟,一点都不敢招惹这个小霸王。 向来睡到日上三竿从不上早朝的赵王, 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们俯着身,低头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 这一处王宫庭院算得上是偏殿, 在整个宫廷的东角落, 位置冷僻。不过幸得主人清雅, 将原本的荒芜之所装点得甚有格调。中庭开沟灌了条盈盈绿水, 清亮明荡, 上设镂竹木桥,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风致。一旁凤竹森森,高连青云,风吹过有婆娑细声。花圃里木兰沾露瑶草临波, 步过便有萦绕鼻尖的温凉淡香。竹亭里还摆放着一张绿弦琴, 旁设白玉冰壶水, 爵盏中水底透亮, 清光皎洁。 正是清风明月客,寂寂堂庑户。 在那丛枝之间, 立着宽服白袍一人,似芝兰玉树绿竹君子,风姿雅致。他正手拿直背直刃的青铜削刀, 专心致志地削剪着面前花枝, 眉眼温和, 如圭如璧,眸底点染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淡然尔雅似春风沐临。 他转过身,看到一脸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赵迁,笑意顿了顿。 “王上今日起得甚早。” 赵迁两腮帮子都被气得不住鼓动,他瞪着赵嘉低低吼了出来。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赵嘉看了看立在那人身后的内侍和婢女,压下纤长眼睫,收敛了笑意。 “有什么事,不如去里殿说罢。” 赵迁两眼如燃暗火,怒极反笑,“好,那就听王兄的,去c殿c里c说!” 甫一进殿,他就啪地一声甩上大门,瞪视着赵嘉,跺脚怒喊大发雷霆。 “你这是什么意思?!刺杀秦太后,真是好手段啊!” 他气得浑身发抖,“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什么事不通报一声就擅自行动!王兄,别逼我。我没杀你,已是格外开恩!” 当初他登上王位,幕僚便纷纷谏言除去赵嘉这个威胁,是他一压众议,方才把此事平息了过去。 赵嘉正笼袖熏香,玉冠束秀发,月眉扫星目。他看着赵迁满是怒火的模样,摇了摇头。 “迁,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我当然担心的是赵国!秦王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你派人刺杀赵姬之事万一被他们发现,指不定还怎么报复到赵国身上,届时我等又该如何自救?!” 赵迁甩着袖跺着脚,越说越气,满脸涨红地在原地踱了好几步才勉强平复差点让他岔气的呼吸。 “王兄,我说过秦国的事你别掺和,别把我赵国提前送入死地!” 至于这其中,几分是担心赵国,几分是担心自己这个赵王,就说不定了。 “他们不会发现。”赵嘉语意清淡,“都是我手下的死士,事若不成哪怕身死也绝不会泄露半点机密。” “可倘若有个万一呢?万一叫嬴政发现了蛛丝马迹,这又该如何?眼睁睁看着虎狼秦军再现长平之战坑我赵人吞我赵土?你这是拿赵国在赌,王兄!” 赵迁随手抄起放在木格里的白玉砚台,往地上一摔,听着那砸得粉碎的声音,方才觉得好受些,从颤抖的口鼻间呼哧着吐出了一口长气。 赵嘉默然蹲下身,白玉般的指尖捡起锐利的碎片,用白帕包起打了个结又收入了木格里,然后轻轻拂去了掌上粉屑。 “若真有万一。”他顿了顿,“在大军攻过来前,秦国会先行灭亡。” “什么意思?” “秦王囚生母于雍城不闻不问,遭天下人离心相背怒起挞伐。倘若此时,秦太后突然身亡的消息传了出去,你说六国该会如何想?” 赵迁怔怔着,两眼呆愣。 “他们会怎么想?” 赵嘉暗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嬴政无忠义礼信,罔顾亲母生死,致使秦太后暴毙在外。乃是奸邪小人。” 赵嘉蹙起眉,似还是有些不明白,却倔强固执地不敢说出口。 “如此,我六国顺天道大义,扬孝亲之帜,合纵而攻之,就算秦有心伐赵,却也抵不住六国汹汹攻势,一旦函谷关破,秦国分崩离析,不但我赵国再无安危之虞,更是报了秦赵百年血海深仇。” 赵迁从来没什么本事,只会沉迷声色,一碰上政事,脑袋就成了一滩浆糊,愚钝得很。 他傻愣地看着赵嘉,似是有些怀疑。“会这么顺利?” 赵嘉逗弄着挂在窗台金笼里翠羽如织的青鸟,没有回头。 “自然不会。” 燕c齐c楚c魏c韩各有各的心思,这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合纵攻秦,就没哪一次是真的齐心协力大功告成的。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这毕竟是一次机会。 “秦太后久居雍城,防卫严密,难以入手。此次她离宫至洛阳,沿途少了戒备,是难得良机。” 若能得手,算是大幸,可若不能也没什么损失。 他转过头,望了眼赵迁,眸底山河浮沉。 “秦国那边可有刺客得手的消息了?” “没有。”赵迁摇了摇头,“他们捂得严实,我只知赵姬出了事,却不知道结果如何。” 他看着窗台旁,一半立于阴影里一半沐浴天光下的那人,玉冠乌发,面如细脂,眉目挺朗。 他别开了眼。 “如今我才是赵王,王兄可记住了。下回真出了什么闪失,只怕王兄一条命都不够救赵国的!” 赵嘉转过身,殿内檀木作梁,碧玉作灯,绣满了云绡二月兰的青纱蚕丝帐被风吹起,映满了一殿如池浮影。 “迁。” 赵嘉低低叫住了他。 “我们养的那只豕如何了?” 赵迁抬脚跨过门槛,没有半分犹豫地赌气回答。 “被我吃了。” 赵嘉默然无话,目视着赵迁趾高气扬地踏步离去。眼底如沉着一张深网。 殿里终是静了下来。 所有声响都归于了万丈轻尘的悄寂。 朱帘绣柱掩映间,无人看见他俯下头,以手支额,低低咯笑了出来,在这宏大精雅的宫殿里显得诡异渗人。 玉手明润下。 终不复尔雅模样。 秦国这边。 赵高和吕不韦的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姬身旁,魏缭却是因为来洛阳督查关中关防时日有限,确认赵姬无虞后不得不匆匆离开,赶马奔赴洛阳城外数十里的驻防大营。 秦王的回应没有让他们久等。就在遇刺后的第二日,一封用铁管装起来的牛皮信从咸阳驿站八百里加急送至了洛阳,递到了“特派御史”赵高的手上。 赵高看完,默然抬首,清肃扬手震声下令。 “王上有令,护送太后速归咸阳!” “喏!” 他率人急步走过长廊时,余光瞥了林渊一眼。 两人视线不经意对上,镌刻如万世般迟迟漫长,却又于转瞬之间,漫不经心地缓缓错开。 错落在人群里。 似烟尘浮散了一地。不见踪迹。 就在这时,吕不韦按住了赵高肩。“赵大人。” 赵高一顿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淡问出口。 “文信侯有事?” “我有要务须与王上相商。此趟我与你等一同回去。” 赵高在心底冷笑了声,不愧是个老狐狸啊。到时若王上怪罪起他怎么回咸阳了,大可推到他赵高身上。 只是嬴政和吕不韦之间的浑水。他实在不想去趟。 赵高抬手做了一揖,“这怕是不妥。高只是一介小吏,到底还得按规矩办事。让文信侯失望了。” 吕不韦皱起眉,似是思量着。 “老夫听说你很需要钱?” “” 赵高面上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我知你有老母居于隐官,残废度日。还有几个兄弟姊妹要养活” 吕不韦虽毫不吝惜地掏出了五金,可沉泛的眸底似挟卷着如波深意。 “文信侯这是在hui 我?” 吕不韦低笑了笑,拍拍赵高的肩,“你是个聪明人。老夫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转过身负手而立,自客栈外廊看着天杪微光垂洒如瀑,正是人间正好时景。满城风絮轻荡,杨叶阴砌,车马流水,来往如织,沸响盈天,繁盛华秀。 这是由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洛阳。 是他的城。 可就算如此 这尘寰世间,终有一处他再难回去。 吕不韦摇头慨然一声,眉目间风霜浸润。 “以公谋私才叫hui ,老夫此行所为不是私事,而是公事。”他说着,声音如石沉稳。 “你帮我这么个忙,是人情;不帮我这个忙,是职责所在。老夫都认了。这些钱算不上什么。” 赵高攥住金袋,顿了顿转过身。两人一道并肩,临风而立,俯瞰大千。 他眯起眼,声线低凉,苍茫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戏谑隐嘲。 “文信侯言重了。我不为人情,不为职责。” 风过处一道暗声。 他说,“我为权钱。” 赵高抬眼看着林渊,两道墨眉映衬着玉雕般的容貌,像是枝梢下寒雪堆砌了千万重。 “你打算把客栈开在何处?” “里市西边胡饼铺边上。” 林渊早就去实地考察过,问好了地段也问好了价钱。 那一处离更西边的外市极近,可是四周没有多少大酒楼大客栈,反而小摊云集,一走近都是翻天闹响的吆喝声,震得人耳聋。 这里相对竞争小,客流量大,不过同时,环境嘈杂,人群流动性大。 因着这些摊子赶不走,也不能赶,林渊的设想是到时候和附近的摊贩交涉商量下。 他的客栈定然会吸引一批固定客人,处在周边的那些小摊自然也会跟着获利,而相应的要求,就是那些小摊不能再肆意吆喝,只得在保证环境的情况下自由招客。 如此也算是两厢获利。 赵高默然许久,眉眼下覆着阴翳,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缓缓开口,声音却是沉硬如铁。 “我给你的钱,不够开客栈。” 林渊轻哼,“怎么不够?建个客栈最多六金,食材器具最多三金,这不是绰绰有余?” “” 赵高一顿,“你可别忘了税赋。税市坊每月一交,金额已定,若有交战则还得临时征赋,如此两三月下来,你再无余钱去购粮,又何谈维系?” 他摇摇头,似笑非笑的,“十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倒是胃口大。” 林渊毕竟初来乍到,对秦国的税法还不太熟悉。 他听着惊愕,可心头转念一想,便定睛敲了话。 “钱不是问题,我有办法!只消你们同意,登记入册给我文书就好。” “你有何策?” 林渊那时看着时间差不多,不便再打扰,便抬脚踏出了门槛。 听到这话,他回头望了眼,难得硬气一回,冷哼了声。 “与你何干?” “大人,这” 庞成煖看着赵高喜怒无形的面色,犹豫着开口,却被赵高抬手止住。 “随他去。不必管。” 上一遭如此险恶境地那小子都能死里逃生,这回就且看看他造化如何。 众人不知的是,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一脸霸气的林渊,一走出门就背着他们,偷偷伸舌头竖中指做了个鬼脸。 装酷谁不会? 他也是看过种马文的好吗! 林渊一路穿过绿荫杨柳的长衢大街,心底细细琢磨着每个环节,过了渡桥便打道回了吕府,直奔西院而去。 “大人正在书房。你要见他做什么?” 吕不韦的手下见这个新收的门人,半月没有动静眼下却突然前来招呼,不由蹙起了眉。 “我是来给大人送财的。”林渊笑笑,“麻烦大哥通报下。” 那人睨视着林渊,听说这家伙也是个无所事事的米虫,两手空空的哪有什么财可以送? 不送霉运就很不错了! 林渊笑意一僵,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递到了那人手上。 “的确是有要紧事,大哥通融通融。” 那人眼看才几枚,嗤笑了声,掂量了掂量,却到底还是把铜币收入了囊内。 毕竟这世道钱不好挣,几枚钱也是钱呐。 他转身朝屋内走去,风吹过,满庭花摇,绿叶细细,可还是盖不住周身难掩的铜臭之味。 林渊只看着那人。那时他还不知道。 原来吕氏的没落早已注定。 一个商人身边鱼龙混杂聚集着形形色色的利益熏心之徒。 这偌大吕府,从来不是被谁打垮的。 它是从内里就腐烂了的。 林渊甫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草味,闻着并不厚腻浓重,宛如浮雪起涌,暗凉舒心。 他转眼一看,屋中左处正放着一鹿角波纹青铜熏炉,两鹿角细长而中空,从里头徐徐吹出了白烟,缭绕升腾,浮空曼舞,最后四散洇淡,肉眼难见。 而吕不韦,正坐在书榻之上,一脸凝重地看着手中木简,不知在想什么。 林渊有模有样地做了一揖,“大人安好。” 吕不韦抬首,眼尾眯起露出细微褶皱,他打量着弯腰拱手的林渊,好半晌才想起这家伙是谁,淡淡嗯了句。 “你怎么来了。” 林渊不卑不亢地起身,走近榻侧,直视着吕不韦,瞳仁明亮而无多少冒犯之意。 “我有一事要与大人合作。倘若大人愿意,来日数十金必然滚滚奉上!” 吕不韦轻笑了声,瞥了眼林渊,摇了摇头,似是不信这一个黄毛小儿的空口白话。 “这世上没什么必然和不必然,运乃运气的运,非命运的运。既然没什么天注定,又何来确信之说?” “可大人是个生意人”林渊拖长了尾音,“应当知道很多时候就该放手搏一搏。” “哦?”吕不韦面色一动,看着林渊低低笑了出来,似是真的起了些兴趣。 “那你且说说,老夫为何要为你一搏?” 林渊指了指书榻,挑眼染笑,“我可有幸坐下细说?” 吕不韦抬手,“请。” 屋外,春光清凌,扑洒在焦绿肥叶之上,抖动着,似早露溶了一地。 凉风一拂。 便浮落了细碎光阴。 “这就是我现在的设想。” 林渊絮絮说了许多,罢了干渴地喝了一口水。 “你投入五金,到时我把盈利按分成提给你,是多是少全看发展,全看运气。” 吕不韦自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只偶尔应一两声。 他不由自主地用指节半敲跪坐的膝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几成?” 林渊瞳仁一转,顿了顿清清嗓子,“一成。” 吕不韦讥笑,“老夫这五金至少占你手头的三成,回给我一成?你都说了我吕不韦是个生意人,这亏本买卖你说我会不会做?” 林渊声音一低,“二成。” 吕不韦提起青铜束腰爵,抿了口其中果酿,面色从容,却不言语。 林渊咬牙,抬眼对视,“二成真的不能再高了!” 要分三成出去,每月照赵高说的还要交租税,时不时还要缴赋,平常还得买肉买粮,这利润该死的都抵不回本钱! 吕不韦轻笑,“你别急。老夫有个主意。” 林渊瞪眼瞧着,“你说。” “像年余楼这种发展好的,每月最起码能入三金,客多时能入五金。像浮生楼这种发展还行的,每月也有两三金,少时最起码一金。”吕不韦漫不经心地又啜了口佳酿,“可若是那些濒临危亡的小客栈,每月能入一金就不错了,还得时常顾着是不是入不敷出。” 林渊凝眉,呼吸屏却。 “老夫要的不多。你每月入三金以上,便予我三成,若为三金之下,则予我二成。如此于你于我皆有好处,如何?” 林渊默了默,抬起头来,对上那人风霜历尽无波无澜却沧桑沉埋的双眼。 “成交!” 这吕不韦不愧是个商人出身的老狐狸。 起初主导权还在他手上,可三言两语的却被那人夺了去,咬得死死的反抗不了。 林渊看着吕不韦递过来用布缎包裹着的五块黄金,深吸了口气。 不过好在,如今钱够了,他终于可以大施拳脚用现代所学为自己未来筑基铺路。 这不是标新立异,也不是lg lèi特意。 他只是希望,自己至少能有一点点。 活得和这个时代的茫茫浮生不太一样。 临林渊离开时,吕不韦意有所指地提了句。 “提成之说闻所未闻,你的确是个妙人。” 林渊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晃晃手里沉甸甸的包裹,挑了挑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三十三章/是君臣非兄弟 此章为防盗章, 一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林渊随手拿着一开始从房里带出来的棋枰, 好做防卫。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接近西首的厢房, 听着里头的挣扎和呼喊,皱皱眉头深吸一口气,终是破开门冲了进去。 “喝啊!!!——” 里头早已落了满地粉屑, 陶器裂成万千碎片,一切都彰显着凌乱脆弱摇摇欲坠。 赵姬不知何时已缓缓苏醒, 双眼从沉蒙渐渐恢复了清明, 眉目一厉。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黑衣人正提着铁匕朝二人刺去,光泽寒冽, 划破空气直直向前! “你们俩一起受死吧!!!” 素人惊恐地瞪大双眼, 可电光火石千钧一发间再难思考, 只剩下了反射性的本能。 林渊睁大眼还来不及上前一步,就听噗呲一声。 那冰冷的刀刃, 猛然刺入了谁温热的身体。 鲜血汩汩。 流逝不止。 刺客一愣, 抬起眼来, 看见挡在赵姬身前的素人,抬起腿就想将她一把踢开。 林渊眼疾手快地立马将手中棋枰扔出去,刚好砸在那人后脑勺上。 刺客被砸得生疼,转回头来时双眼通红,带着如有火烧的怒气, 沸腾着无尽暗色杀意。 林渊顿时畏缩地后退了一步, 心底暗急操其他家伙怎么还没来! 而赵姬半搂着肩胛上晕染开一大片血梅的素人, 面色变了一变,然后恢复了沉着冷静。 她看着刺客,声音似乎比他手中刀刃还要寒凉几分。 “是谁派你来的?赵?楚?燕?齐?还是他?” 那人沉默一瞬,冷笑了声。 “我只回答死人的问题,你去阴曹地府问吧!” 他说罢,转瞬之间便持着bi sh一u朝赵姬猛刺过去,势如破竹划过空气带着凌厉风声,将床榻旁架上用以装饰的漆器都震得掉落在地。 正是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林渊咬咬牙,一瞥旁边放置在木头架上的青釉花瓶,终是来不及多想捧起瓶子踉跄几步就朝着那人的脑袋狠狠砸去! “砰!——” 花瓶应声而碎,顺着脑门流下了几道划剌开的血液,点染在素色的胎瓶上,像是砸落了一大滩血浊的恶华。 那人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吃痛地眯起眼,面容扭曲犹如磷磷幽火中的鬼魅。 “你找死!”他猛地扑过来,如同一匹被激怒的凶兽,咬牙切齿声音发狠。 林渊被一把扑倒在地,吓愣圆了眼,无从躲闪,心头一瞬真空没有任何意识,只剩扑通扑通急惶惊促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一个猛劲就把正要往下狠刺的凶手给推了开去。还狠踢了一脚。 正是阎乐。 今儿客栈活多,阎乐一直忙到深夜,林渊看着天色晚,就让他留下来在客房里住一夜,省得半夜回家还得让他大哥担心。 没想林渊那几声铃铛脆响,恰好把阎乐从床铺上一个震醒,不敢马虎大意地就往这一处飞快跑来。正巧救了林渊一命。 “呼呼” 林渊看见阎乐,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原先屏在胸腔不敢喘出的大气也急呼不止。可紧接着,他一颗心又猛地提起。 “你小子来这里做什么?快走,找其他人来!”林渊嘴唇发白,大喝着,“不然我没法和你哥交代!” 阎乐摇了摇头,如一柄固执立在墙角的灯柱,燃尽青天夜色。 “渊哥哥。在。阿乐。不走。” 起先被一个熊劲推倒在地又是头部受击的刺客颤巍巍地站起,摇晃着拂去嘴角流出的血沫。 他上前几步,怒火中烧地正想把这几个碍事家伙除掉,可听着外头越来越多往这处赶来的脚步声,他恶狠狠看着房中四个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终是一个弹跳就从窗口扑跃了出去,消失在了无垠夜色里。 林渊闭上眼,大喘着扑簌眨了眨眼睫,似是惊魂未定。 此时客栈的护院也“及时”赶到,看着一地混乱残碎,面面相觑神情发蒙。 林渊疲惫地转首吩咐,“别愣着,快去官府叫人。”他看了看一旁倒在赵姬怀里黛眉紧拧的素人,半顿后补了句。 “再叫个大夫来。” 这场突发风波来得猝不及防,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终于应付结束。 衙吏进进出出,大夫进进出出,还有些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客人在屋门口探头探脑着,然后被黑着脸的官吏一声厉喊轰了出去。 屋中两位贵客的身份不只惊到了县令庞成煖和县丞章造人,到后来,连在府邸的赵高和在洛阳关防的魏缭也都快马加鞭急急赶了过来。 谁也没想到远在雍城的当朝太后,居然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洛阳的一个客栈里! 赵姬任他们安顿着,自始至终只冷淡相应,没有多说其他话。 她低头看着替自己挡了一刀躺在榻上的素人,眼里浮上过一丝困惑,可转瞬间便消逝无影。 幸好那一刀只刺在肩胛骨上,伤得不深,大夫及时止住了血,说休养几日好好敷药就无大碍了。赵姬一手抚上素人捆扎着白纱的伤口,低低问了声,“疼不疼?” 素rén iàn色苍白,只眼里还流转着稍许神采。 “本是疼的。可一想是为太后受的伤,就不疼了。” 赵姬淡淡地一指戳了戳小家伙额头,“没个正经。” 素人咧开嘴嘻嘻一笑,蹭了蹭赵姬的掌心。 赵姬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不知谁把我手给掐青了。”她抬眼看向素人,“你知不知是何人?” 素人忙心虚转头护着伤口直哼哼称疼,假装没听到这话。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哄声,木楼梯上一阵嘎吱震响。 原是吕不韦c赵高c魏缭三人一同来了。 这下洛阳城三巨头可全到齐了。 真是热闹。 林渊看着廊道里那群七嘴八舌交头接耳的客人,一阵尴尬地抬手覆了覆脸。 这下还该让他怎么向外头宣传? “大秦偶像吕不韦c赵高c魏缭到店一游,欢迎门客粉丝前来光顾”? 还是“当朝太后赵姬曾在本店遇刺,欢迎来店体验九死一生惊险套餐”? 他好不容易打响的招牌,总觉得就快被这次事变给砸了。 吕不韦一脸阴沉地看了看赵姬的伤势,好在只有少许擦破伤,不太严重,否则实在无法给秦王一个交代。 他走出门去,到了客栈后院里,对着自己派来的护卫一阵斥骂,“老夫养你们养的莫非是饭桶?!这么大阵仗你们没一个及时赶去保护太后的,无能至极!!” 他挥袖一拂,气得胡茬都抖了几抖。 为首一人半跪在地,“大人息怒!我等在客栈外守卫太后,可没想入夜时看见一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最后被他们给纠缠住一时无法脱身!望大人恕罪!” 吕不韦拧着眉,“几个人?” 为首者迟疑了一下,“约莫有十来人。” “可知道是谁派来的?” “这倒不知。” 吕不韦负手而立,在原地踱了几步,始终神色沉沉。 “这是最后一次。” “要敢再有下回,老夫拿你们的人头是问!” 护卫们抱拳齐喊着,声响震天,驱散层云。 “是!!!” 赵姬在洛阳险些遇刺的消息,被魏缭和赵高派人连夜加急地送往了咸阳,送到了万层宫阙里的秦王手上。 此时的嬴政正在跟初次会面的顿弱相谈,偌大的宫殿里立着几盏绿釉陶熊灯,火苗曳曳,幽深跃动。 顿弱先前被吕不韦一连劝说了好几日,终是勉强答应入咸阳见这嬴政一面。可他为人傲得很,声称从不对君王行参拜之礼,只有秦王能特许他免礼,他才肯入殿会见。嬴政知道他是吕不韦推荐来的人,虽是答应了这条件,却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眉眼冷厉。 “你就是顿弱?” “正是。” 顿弱不卑不亢,挑眼看向秦王。 倒是高鼻深目。意外的样貌俊朗。 他不做声地收回了眼。 嬴政上下打量着顿弱,皱眉看着他那双琥珀带金的双瞳,“你是异邦人?” “我听闻秦王已收回了逐客令。” 顿弱淡淡应答。 “向来有异邦人不得踏足中原事务的惯例,你可知晓?” 顿弱挑眉,开玩笑般啧啧了两声。 “我还道秦王心向平定中原一统天下,非角力共逐六国霸王,乃是心有抱负突破常规之人,如今看来,倒是顿弱识错了。”他拱了拱手,眨眨眼,“既如此,顿弱告辞。” 嬴政立马抬手叫住了他,“等等!” 顿弱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嬴政,目光流动间却一话都不说。 这是诸侯争霸的末年,可所有人都一心想着称霸王,却无人将目光放远,想过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乱纷争,结束这割据局面。 他也是看着秦王嬴政有这么“一点抱负”,才微微动了心,打算看看传闻里如豺狼恶兽一般的存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和传闻里的凶恶长相相差得还挺远。 顿弱盯着嬴政,摇了摇头,这让嬴政有些不满,微微眯起了眼。 “文信侯的确曾跟寡人提起过你。”他顿了顿,“不过你生在异邦,寡人从未听到过关于你的事迹,你又该如何让我相信你不是有名无实之人?” 顿弱扬起眼角,“我可上座说?” 嬴政沉声,“请。” 顿弱上榻不客气地喝了一口尊中酒,两腿并不跪坐,反而极不雅致地屈起,虽则潇洒随意,却傲慢失了礼,惹得嬴政又是一阵眉头皱起。 “王上,天下有‘有实无名之人’c‘有名无实之人’,还有‘无名无实之人’,你可知?” “弗。” 顿弱摇晃手中樽杯,轻轻呵笑了声,笑意华丽磁性,如酒液流动淌过耳膜。 “有实无名啊,指的是商者,不用耕耘做工,就可积粟满仓坐享其成。有名无实反过来,指的是农夫,胼手胝足顶着炎寒勤勤恳恳,可到头来却户无积粟家无余粮。” 他顿了顿,一口饮下尊中剩下酒液,喉结一动,然后直直盯着嬴政双眼。 “而无名无实的,指的就是王上您。身为万乘之尊,却无孝亲之名;坐拥千里,却无孝亲之实。岂非欺尽天下第一人?” 嬴政没想这外臣胆敢提起来朝中内臣都不敢妄言的太后一事,一时黑了脸色,拳头紧握。 “你可知寡人为了嫪毐和太后一事罢官了多少人?” “我若不知,便不会提起。” “寡人大可下令禁你永生不得再入秦国,又或者直接将你秘杀在这秦宫之中。” 顿弱摇了摇头,一笑。 “可笑啊可笑。我道秦王有多少远见,原来也不过是恩将仇报一人。” “何来恩将仇报?” 嬴政竖起了眉。 “我要救你,你反要杀我,这如何不是恩将仇报?” 顿若挑起了眉,“如今世人是如何评判王上的,不必我再多说。我知道王上乃心意坚定之人,所作主意难以悔改,更何况谋逆一事本就是太后嫪毐欲壑难填得寸进尺。” 嬴政垂下眼,点了点头,“你既知道,却又为何要谏言?” 顿弱顿了顿,回答来得很快。 “为了秦国。” “如今六国虎视眈眈,且向来以礼自傲。如今王上囚母于雍,违背孝理,只要六国哪个有心,大可以拿这个做文章,打着除去暴秦之王的名号,合纵攻我秦国。到这时,王上可有想过该如何应对?还是说,王上认为如今的秦国已经强大到可以完全抵御六国的进攻?” 嬴政沉思着,一手无意识地叩着几案。 “秦国还需要几年时间。现在还不是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三十四章/他还是舍不得 此章为防盗章, 一小时后将恢复正常, 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魏缭抿着唇没什么神色地盯着他,瞳色幽深似不见光,“把东西还我。” 林渊从怀里掏出那少年递还给他的厚重竹简, 紧攥着小心晃了晃, “你说的书简可是这个?” 魏缭面上终于有了动静, 神色一变跨步上前就想拿过,却不料被林渊一个侧身给躲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波涛起伏, “此物对在下极为重要,还望公子能归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林渊本就不打算故意为难,摸了摸鼻子, “我也不需要你重谢, 只需你唤我声名字。我不叫喂, 我叫林渊。双木林,深渊的渊, 意寓‘临渊’。” 魏缭面色清寡, 薄唇中就吐出了压抑至极的轻声几字。 “林渊林公子。” 林渊听得,两耳轻颤一动。他本就是因为这家伙的爱理不理心中堵了口气, 这会儿气消了,也就没了心头块垒。他喏了声就把串联起来的书简递了过去, 余光一瞥见得上头落笔了三个工整细致的大字, 林渊看不大懂, 只觉美观虽美观, 可像蝌蚪一样弯弯绕绕, 反而没简体字简洁明了。 眼见那家伙拿完东西松了口气,林渊没多想便转身打算去找阎龙把他被偷的钱币还回去。 却不料还未踏出一步,便被身后之人一把握住了手腕,是细腻苍冷的温度。像触碰了雪砌的软玉。 “等等。我说了,会答谢你。” 魏缭沉着声,面上表情依旧落落穆穆眸沉青霜,可却极为难得地朝林渊作了一揖。 “在下魏缭,还请林公子移步客舍小叙。” 这个年代的文人墨客宦海名士,最讲究的不是铜臭权钱,而是一个礼字。 礼与名声挂钩,很多时候反而凌驾于才情灵慧之上,是评判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志。 孔子曾高言“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虽则儒学的仁道教论并未被六国重视采纳,可华夏自古流传下来的“礼”之一字却成了这个时代治国治人的一大利器。 但凡有些名声的,无不以有礼而自傲自居。 知恩图报,也是此理。 暮色远斜,万丈霞光不再流金溢彩恢宏跌宕,反而收敛起了织羽般的瑰丽云翼,一点点地沉进了暗河悄无声息的涟漪之中。散工后熙熙攘攘回了里巷民舍的人流开始稀疏了起来,大街上寥寥的映着一两点行色匆匆的路人,像街头飘荡摇曳微小至极的渺渺火光。 魏缭引着林渊进了浮生楼的后院屋舍,对一头雾水的小二低声说了句,“再续住一晚。” 听起来像是他本打算今日就走的样子。 林渊虽然从小被教育不能随便跟个陌生人走,也清楚这个魏缭看起来不太像个好相处的大善人,可看着那家伙和自己大表哥极为相似的面孔,他到底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快步跟了上去。 里院灯火磷磷,屋舍有高有低,在黑暗中像巨兽的背脊般参差错落着。林渊踏着嘎吱木板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两眼四处打量着,楼上墙壁彩绘雕刻了一副天女下凡的画像,桃红嫩艳的花瓣刚好是用实物粘上去的,栩栩如生外多了一分雅致情趣。墙角的漆器灯柱泛映着昏暖的光,灯盘上插着一根烛钎,外边罩着彩绘雁鱼的弧形屏板,可供挡风挡烟和调整光线,细节精致可见也是哪位名匠的大手笔。 魏缭打开了门,点燃了房中的两盏回雁灯,一室摆设顿时明堂起来,地上铺板,硬榻上放着一张棋枰,旁边立着道山水泼墨弯折屏风,灯烛旁还坐落着案几和几箱书箧,屋子宽敞却也显得有些空荡,是大凡客栈都有的标准配置。 林渊见魏缭面无神色地在案旁跪坐,咬咬牙也小步过去屁股贴脚地一坐而下。 “敢问林公子是在何处拾得这书简的?” 林渊想了想那少年,心思几转还是打算先瞒下不报,给那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半真半假地随意说道,“就在客栈门口的角落里。你还说这玩意对你很重要,连它掉了都不知道,下次再走那么急要没我帮你捡着你还得去哪找呢?” 魏缭瞳仁圆大看着就似深不见底的墨石,衬着那冰冷苍白的肤色,紧盯着林渊时让他有种被清霜冻结的错觉。 林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总觉那眼神明明没有多少兴致光彩却能刺入胸膛把玩剖析着他有些不安的心脏。 魏缭挑起轻轻一笑,最后却还是收回了眼。他看得出来,林渊在说谎。 可他不打算戳破。 是捡是偷他不在意,这个家伙倒是有些有趣。 “话说,你那木片上面写的三个字是什么?” 魏缭给林渊倒了杯凉水,林渊饮了口后终是没忍住地抬眼问他。 那人把转着手中木杯,眼神似比杯中水还要温凉寡淡几分。 “尉缭子。” 这名字听着倒有些耳熟。林渊琢磨着。 魏缭淡淡答了句,眉眼间没有半分情绪,转过了话题,“你不识字?” 林渊想起他俩刚照面时的场景,眨眼戏谑一笑,“我可都说了我是山窝窝里出来的,哪认得几个大字?” 魏缭摇摇头。“临渊”既可解为立万丈沟壑,也可解为池中之物垂手可得。此人父母既能给他取出有这般意境的名字,想必不是等闲人士,也绝不会放任自己孩子大字不识。 这家伙,从里到外都透露着股奇异。 “你说你要答谢我,那到底要答谢什么?” 林渊不指望魏缭一个谢礼就能让他平步青云走上人生巅峰,他也觉得这样飞来的馈赠太不踏实,是故对那所谓的答谢只抱有好奇,却不带多少期望。 不料魏缭抿了口杯中水,抬起的一眼波光重叠意味深长。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这家伙以为自己是阿拉丁神灯吗? 林渊无声笑了笑,眨了眨眼。 “那我要今后顺风顺水!” “这太难估摸。” “那我要我仇家断子绝孙!” “这太缺德。” “那我要长命百岁!” “” 魏缭默然,“那还是让你仇家断子绝孙吧。” 长命百岁代价太大。断子绝孙 缺德就缺德吧。 反正他魏缭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人多求大富大贵,你怎么不求?” 魏缭起身时,淡淡问了句。 “我自己就可以大富大贵,不必求。” 林渊笑时有一二颗虎牙,那话听得魏缭一顿,差点踉跄。 他回头无言地望了林渊一眼,最后踏入屏风后,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 林渊托着腮,没怎么把那人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戏闹。 笑话嘛,神要这么好遇上,就不是神了。 房角放着一盆水漏,滴声轻微,像流曳着时间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魏缭终是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脚步虚浮,面色惨白。 “你要记住” 他声音低而失力,林渊起身想扶,却被魏缭抬手制止了。 “我并非能给你什么,只不过指条路罢了。” 两人对视于一瞬。 “你所求的,顺其自然便可。” 林渊愕然。 等c等等 这什么意思?? 难道那家伙真有什么神技刚去施法了? 他开玩笑的啊! “喂你” 没待林渊细问出口,就在这时,沉寂的后院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动静。 听着并不惊天霹雳火急火燎,但带着股雷厉风行的急促,就像一道啸寒利风从枝头刮落了沙沙树叶,汹涌着无声的力量。 魏缭几乎在那刻面色猛然一变,起身将两盏灯火熄灭,房间顿时沉暗下来被浓墨漆夜所淹没。 林渊刚想出口问怎么了,却在眼前衣角翻飞的暗色惊惶中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 他瞪大了眼,可肩膀也被魏缭箍住,动弹不得。很难想像那般瘦削单薄的人会有如此强大的劲力,捂住他嘴的那只手也是凉到极致,玉簟丝帐般的孤冷温度,是夏夜里的慰藉,却是冬雪里的刺骨冰寒。 林渊慢慢安静了下来,鼻间所有呼吸都扑打到了那人手上,化为温热雾气,湿了掌心。 他不知道魏缭在提防什么,又不好出声相问,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细长眼睫刷扫过那人横亘的指节,惊得手一颤下移,将他捂得更死。 “嗒。” 林渊有些透不过气,正打算小小挣扎下,却不料这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轻而有力,踩在灯火透亮的廊道上,在花纹镂空的细木大门前映出了两道黑影。 犹如鬼魅,夺人呼吸。 身边人的手似是更冷了几分,覆着层细细的水珠,不知是他吐息的热气,还是紧戒下的微汗。 林渊无声地睁大两眼,看着那两道黑影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自门前走过,每一步似都踩在心尖上,挤迫着所剩无几的空气。 一漏又一漏。一声又一声。 时间仿佛冻结,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终是从门前走过,消失在茫茫视线里。 林渊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跟着掉了下来,他实在是被上回那卷入风波给卷怕了。 这年头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他可不想再送死。 魏缭松开了他,由他轻喘着缓过气,呼吸声在幽暗里此起彼伏。 林渊擦擦额上冷汗,刚想问魏缭到底怎么回事,没想转头刹那就被那人一根手指挡在了唇前。 昏黑间他看不清晰,只隐隐感觉那人浑身绷紧,如临大敌,可又并不带着太过刻骨的仇意。 那两道黑影终是重新走回了门前,似之前一切不过玩弄人心的把戏。 一人咚咚用指节敲了敲门,见没人回应便用刀柄对着门框,微微施力一压便用刀鞘破了门,抬步而入。 外头是月华如水烛光飘摇,里头却是暗色沉沉无声无息。 魏缭面色无异,只低低一声,“你来了。” 身披金丝斗篷腰悬玉佩长剑隐于光色交错中的那人跨过门槛,背光下终是露出了玉冠束发孤傲俊朗的面庞。 两道细长横眉如霭霭山谷里的一马平川,凌冽中带着淡薄孤峭。一双似挑未挑丹凤眼明明即视该有情,却内勾外翘神光含威气韵逼人。鼻根高挺唇色寡淡,不笑时带着阴愁冷郁,笑起来波光流转却另有一副神态。 两门大开,立于中间的嬴政从下而上看来身姿挺拔如临风骄柳,他面上并无怒色,反而温和一笑,上前几步扶起跪坐于地的魏缭,“寡人日夜急赶,终是追上了魏先生!苍天怜我啊。” 魏缭身形有些僵硬,却没拒绝嬴政的好意,起身后朝他微微拱手做了一揖,似带着无可奈何的认命,“魏缭,见过秦王。” 秦王?嬴政? 林渊瞳孔一缩呼吸一滞,这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男人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遗臭万年的秦始皇? 不,现在的他还不是秦始皇。他还只是秦王。 林渊强吸了一口气,希望能让自己镇静下来。可当他转眼看向立于昏暗房中另一人时,却浑身电击过般痉挛一颤,再也忍不住地怒目暴喊愤然而起。 “卧槽是你!你个死贼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那随嬴政而来,巍峨立于阴影中的另一人,正是当初与林渊结下天大梁子的“盗匪”—— 赵高。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波涛起伏,“此物对在下极为重要,还望公子能归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林渊本就不打算故意为难,摸了摸鼻子,“我也不需要你重谢,只需你唤我声名字。我不叫喂,我叫林渊。双木林,深渊的渊,意寓‘临渊’。” 魏缭面色清寡,薄唇中就吐出了压抑至极的轻声几字。 “林渊林公子。” 林渊听得,两耳轻颤一动。他本就是因为这家伙的爱理不理心中堵了口气,这会儿气消了,也就没了心头块垒。他喏了声就把串联起来的书简递了过去,余光一瞥见得上头落笔了三个工整细致的大字,林渊看不大懂,只觉美观虽美观,可像蝌蚪一样弯弯绕绕,反而没简体字简洁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三十五章/仲父...政儿冷 政儿:我要开防盗。仲父:别胡闹。一小时后恢复正常谢谢啾啾啾!  绑着的铃铛被牵扯一响, 线连着线,其他几个一同被绑住安装在角落里的铃铛也跟着丁零当啷清脆响起,在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整个客栈仿佛睁开了月色朦胧的睡眼,映着流动灯火和闹腾人声, 彻底清醒。 林渊随手拿着一开始从房里带出来的棋枰,好做防卫。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接近西首的厢房, 听着里头的挣扎和呼喊,皱皱眉头深吸一口气,终是破开门冲了进去。 “喝啊!!!——” 里头早已落了满地粉屑,陶器裂成万千碎片,一切都彰显着凌乱脆弱摇摇欲坠。 赵姬不知何时已缓缓苏醒,双眼从沉蒙渐渐恢复了清明, 眉目一厉。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黑衣人正提着铁匕朝二人刺去, 光泽寒冽, 划破空气直直向前! “你们俩一起受死吧!!!” 素人惊恐地瞪大双眼, 可电光火石千钧一发间再难思考,只剩下了反射性的本能。 林渊睁大眼还来不及上前一步, 就听噗呲一声。 那冰冷的刀刃,猛然刺入了谁温热的身体。 鲜血汩汩。 流逝不止。 刺客一愣,抬起眼来, 看见挡在赵姬身前的素人,抬起腿就想将她一把踢开。 林渊眼疾手快地立马将手中棋枰扔出去, 刚好砸在那人后脑勺上。 刺客被砸得生疼, 转回头来时双眼通红, 带着如有火烧的怒气,沸腾着无尽暗色杀意。 林渊顿时畏缩地后退了一步,心底暗急操其他家伙怎么还没来! 而赵姬半搂着肩胛上晕染开一大片血梅的素人,面色变了一变,然后恢复了沉着冷静。 她看着刺客,声音似乎比他手中刀刃还要寒凉几分。 “是谁派你来的?赵?楚?燕?齐?还是他?” 那人沉默一瞬,冷笑了声。 “我只回答死人的问题,你去阴曹地府问吧!” 他说罢,转瞬之间便持着bi sh一u朝赵姬猛刺过去,势如破竹划过空气带着凌厉风声,将床榻旁架上用以装饰的漆器都震得掉落在地。 正是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林渊咬咬牙,一瞥旁边放置在木头架上的青釉花瓶,终是来不及多想捧起瓶子踉跄几步就朝着那人的脑袋狠狠砸去! “砰!——” 花瓶应声而碎,顺着脑门流下了几道划剌开的血液,点染在素色的胎瓶上,像是砸落了一大滩血浊的恶华。 那人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吃痛地眯起眼,面容扭曲犹如磷磷幽火中的鬼魅。 “你找死!”他猛地扑过来,如同一匹被激怒的凶兽,咬牙切齿声音发狠。 林渊被一把扑倒在地,吓愣圆了眼,无从躲闪,心头一瞬真空没有任何意识,只剩扑通扑通急惶惊促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一个猛劲就把正要往下狠刺的凶手给推了开去。还狠踢了一脚。 正是阎乐。 今儿客栈活多,阎乐一直忙到深夜,林渊看着天色晚,就让他留下来在客房里住一夜,省得半夜回家还得让他大哥担心。 没想林渊那几声铃铛脆响,恰好把阎乐从床铺上一个震醒,不敢马虎大意地就往这一处飞快跑来。正巧救了林渊一命。 “呼呼” 林渊看见阎乐,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原先屏在胸腔不敢喘出的大气也急呼不止。可紧接着,他一颗心又猛地提起。 “你小子来这里做什么?快走,找其他人来!”林渊嘴唇发白,大喝着,“不然我没法和你哥交代!” 阎乐摇了摇头,如一柄固执立在墙角的灯柱,燃尽青天夜色。 “渊哥哥。在。阿乐。不走。” 起先被一个熊劲推倒在地又是头部受击的刺客颤巍巍地站起,摇晃着拂去嘴角流出的血沫。 他上前几步,怒火中烧地正想把这几个碍事家伙除掉,可听着外头越来越多往这处赶来的脚步声,他恶狠狠看着房中四个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终是一个弹跳就从窗口扑跃了出去,消失在了无垠夜色里。 林渊闭上眼,大喘着扑簌眨了眨眼睫,似是惊魂未定。 此时客栈的护院也“及时”赶到,看着一地混乱残碎,面面相觑神情发蒙。 林渊疲惫地转首吩咐,“别愣着,快去官府叫人。”他看了看一旁倒在赵姬怀里黛眉紧拧的素人,半顿后补了句。 “再叫个大夫来。” 这场突发风波来得猝不及防,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终于应付结束。 衙吏进进出出,大夫进进出出,还有些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客人在屋门口探头探脑着,然后被黑着脸的官吏一声厉喊轰了出去。 屋中两位贵客的身份不只惊到了县令庞成煖和县丞章造人,到后来,连在府邸的赵高和在洛阳关防的魏缭也都快马加鞭急急赶了过来。 谁也没想到远在雍城的当朝太后,居然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洛阳的一个客栈里! 赵姬任他们安顿着,自始至终只冷淡相应,没有多说其他话。 她低头看着替自己挡了一刀躺在榻上的素人,眼里浮上过一丝困惑,可转瞬间便消逝无影。 幸好那一刀只刺在肩胛骨上,伤得不深,大夫及时止住了血,说休养几日好好敷药就无大碍了。赵姬一手抚上素人捆扎着白纱的伤口,低低问了声,“疼不疼?” 素rén iàn色苍白,只眼里还流转着稍许神采。 “本是疼的。可一想是为太后受的伤,就不疼了。” 赵姬淡淡地一指戳了戳小家伙额头,“没个正经。” 素人咧开嘴嘻嘻一笑,蹭了蹭赵姬的掌心。 赵姬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不知谁把我手给掐青了。”她抬眼看向素人,“你知不知是何人?” 素人忙心虚转头护着伤口直哼哼称疼,假装没听到这话。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哄声,木楼梯上一阵嘎吱震响。 原是吕不韦c赵高c魏缭三人一同来了。 这下洛阳城三巨头可全到齐了。 真是热闹。 林渊看着廊道里那群七嘴八舌交头接耳的客人,一阵尴尬地抬手覆了覆脸。 这下还该让他怎么向外头宣传? “大秦偶像吕不韦c赵高c魏缭到店一游,欢迎门客粉丝前来光顾”? 还是“当朝太后赵姬曾在本店遇刺,欢迎来店体验九死一生惊险套餐”? 他好不容易打响的招牌,总觉得就快被这次事变给砸了。 吕不韦一脸阴沉地看了看赵姬的伤势,好在只有少许擦破伤,不太严重,否则实在无法给秦王一个交代。 他走出门去,到了客栈后院里,对着自己派来的护卫一阵斥骂,“老夫养你们养的莫非是饭桶?!这么大阵仗你们没一个及时赶去保护太后的,无能至极!!” 他挥袖一拂,气得胡茬都抖了几抖。 为首一人半跪在地,“大人息怒!我等在客栈外守卫太后,可没想入夜时看见一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最后被他们给纠缠住一时无法脱身!望大人恕罪!” 吕不韦拧着眉,“几个人?” 为首者迟疑了一下,“约莫有十来人。” “可知道是谁派来的?” “这倒不知。” 吕不韦负手而立,在原地踱了几步,始终神色沉沉。 “这是最后一次。” “要敢再有下回,老夫拿你们的人头是问!” 护卫们抱拳齐喊着,声响震天,驱散层云。 “是!!!” 赵姬在洛阳险些遇刺的消息,被魏缭和赵高派人连夜加急地送往了咸阳,送到了万层宫阙里的秦王手上。 此时的嬴政正在跟初次会面的顿弱相谈,偌大的宫殿里立着几盏绿釉陶熊灯,火苗曳曳,幽深跃动。 顿弱先前被吕不韦一连劝说了好几日,终是勉强答应入咸阳见这嬴政一面。可他为人傲得很,声称从不对君王行参拜之礼,只有秦王能特许他免礼,他才肯入殿会见。嬴政知道他是吕不韦推荐来的人,虽是答应了这条件,却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眉眼冷厉。 “你就是顿弱?” “正是。” 顿弱不卑不亢,挑眼看向秦王。 倒是高鼻深目。意外的样貌俊朗。 他不做声地收回了眼。 嬴政上下打量着顿弱,皱眉看着他那双琥珀带金的双瞳,“你是异邦人?” “我听闻秦王已收回了逐客令。” 顿弱淡淡应答。 “向来有异邦人不得踏足中原事务的惯例,你可知晓?” 顿弱挑眉,开玩笑般啧啧了两声。 “我还道秦王心向平定中原一统天下,非角力共逐六国霸王,乃是心有抱负突破常规之人,如今看来,倒是顿弱识错了。”他拱了拱手,眨眨眼,“既如此,顿弱告辞。” 嬴政立马抬手叫住了他,“等等!” 顿弱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嬴政,目光流动间却一话都不说。 这是诸侯争霸的末年,可所有人都一心想着称霸王,却无人将目光放远,想过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乱纷争,结束这割据局面。 他也是看着秦王嬴政有这么“一点抱负”,才微微动了心,打算看看传闻里如豺狼恶兽一般的存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和传闻里的凶恶长相相差得还挺远。 顿弱盯着嬴政,摇了摇头,这让嬴政有些不满,微微眯起了眼。 “文信侯的确曾跟寡人提起过你。”他顿了顿,“不过你生在异邦,寡人从未听到过关于你的事迹,你又该如何让我相信你不是有名无实之人?” 顿弱扬起眼角,“我可上座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