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娘娘负责躺赢》 1、命 灯烛的光朦朦胧胧漏进来,隔着纱帐像是一团团发亮的绒球。 宋嘉书睁开眼睛。 外头的声音传来:“咱们格格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是命不好呢!” 听了这句,她抬了一半要撩帐子的手顿住,饶有兴致等着听外头人的下文。 命不好? 对宋嘉书来说,这次穿越的心路历程极为复杂:起初发现自己穿越了是惊,再通过旁人的口发现自己穿成了一个王府的小妾,可谓是惊中有悲,悲中有丧。 然而峰回路转,三天前,当她搞明白自己穿越的是谁后,悲痛中又带了庆幸:这位原身是如今雍亲王府的侍妾,未来雍正爷的熹贵妃兼乾隆皇帝的亲妈,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这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但人家数量不够质量来凑,虽则就生了一个孩子,但还就生准了,一生就是个皇帝。 从自由自在的社会主义社会穿成封建社会的小妾——对她的打击无异于从人类变成动物这般的悲痛。但不幸中的万幸,由人变成动物很惨,但变得动物是熊猫国宝级别,也算得以安慰。 “咱们格格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是命不好呢!” 说这句话的声音,这几天她已经听熟了,正是她屋里服侍的宫女白南。 白南话音刚落,宋嘉书就听到“啪”一声响和白南的闷哼,显然白南是被人拍了一下。 接着是软底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帘帐就被人轻轻揭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露出来,带着甜甜的笑:“格格醒了?是要再歇歇,还是起身呢?” 宋嘉书见到她这样红扑扑苹果似的脸,心情也好,笑道:“起来。”她记得,这苹果脸的宫女叫白宁。 白宁的动作跟嘴巴一样麻利。 她边将莲青色洒着几个桃花骨朵儿的帘帐挽起来挂在两侧的银钩上,嘴里边道:“格格别生气,白南这丫头嘴里就是没个把门的,就爱瞎叽咕,刚才我都拍了她一巴掌了。” 旁边的白南也连忙赶上来将格格床前的家常绣鞋摆正,然后笑嘻嘻地伸出胳膊,撸起袖子仰着脸道:“格格快看,白宁姐姐好狠的手,这都给我抽红了。” 白宁的 眉毛就立了起来:“背后议论主子,让正院的嬷嬷们听见,你最轻也要挨十个手板子。” 白南继续不服气的叽咕:“这不是在咱自己屋里吗……” 白宁的苹果脸气的更红了,看起来几乎要冒烟。 宋嘉书笑眯眯看着。 别的不说,原主钮祜禄氏这□□人的功夫实在不错,年轻时候就能看出几分未来太后的潜质。 钮祜禄氏被送进府的时候,只是格格,家里的丫鬟是一个也带不进来。如今使的人,全是王府里分配的丫鬟。 钮祜禄氏是康熙四十三年被指给四爷的,那时候她才十三岁,这也还不是雍亲王府,只是贝勒府。 如今已是康熙五十五年了。 这十二年来,丫鬟们来来去去也不知多少个了,最后大浪淘沙,贴身的就这两个。 这两个丫鬟,一个稳重一个憨直,性情迥异。 难得的是,两人对钮祜禄氏都是忠心耿耿,为了她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别看白南这会子叽叽咕咕,但前几日钮祜禄氏高烧不退,却正是她把脑袋拎在手里,闹了起来这才及时请来了府里的大夫,才有了后来宋嘉书能过来的机缘。 否则只怕钮祜禄氏这会子都入土了。 “格格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您这脸色还白着呢。”白宁白南两个人哼哈二将似的在两侧搀扶着,几乎是把宋嘉书架到了临窗的榻上,然后拿了个银红撒花的锦褥给她靠着。 彼时正是夏末秋初,窗外的树木开始泛黄,宋嘉书看着一片萎黄的落叶打着旋儿的飘落在地上。 “秋天了。” 白宁生怕主子看着这秋日落叶心情不佳,于是上来打岔问道:“格格醒了,要不要沏碗茶来喝?” 宋嘉书摇头,看着白南,饶有兴致问道:“刚才没说完,你继续说,我怎么命不好了?” 这些日子白南也是为主子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这会子见主子问起来,根本不顾旁边白宁‘杀鸡抹脖子’的各种威胁动作,竹筒倒豆子一样开始往外蹦话。 “论资历,格格十三岁就进府了,也是府里十多年的老人儿了。除了福晋和李侧福晋,谁都比不过格格。” “论儿子,咱们格格也有四阿哥这个儿子。” “论为人,前两年爷大 病的时候,就是咱们格格昼夜不离的伺候着,真是又有功劳又有苦劳。” 白南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李侧福晋入府的时候也是格格,有了阿哥也熬了十年才由爷请立了侧福晋。有这个先例在前,再往下,这两年怎么也该轮到咱们格格升侧福晋了。” “可偏生年侧福晋去年入了府,一入府就是侧福晋。” “但凡她晚进府两年,格格早就封了侧福晋了。” 白南看着宋嘉书,几乎把“格格,你咋命这么苦”刻在了脸上。 虽然侧福晋和格格都是妾室,但入了玉牒,地位可提高了不止一点,起码是个有身份的人,换句话说,侧福晋是国家认证的小妾,还有数目限制,岗位稀少珍贵。而格格这种数目不限的平常小妾,自然就矮侧福晋许多。 一个王府,只能有一个福晋和两个上了玉牒的侧福晋。 从前,人人都把钮祜禄格格当成了未来第二位侧福晋。 可年氏一入府,钮祜禄格格顿时就从待放的堂上花变成了地里的小白菜——府里人人明白,除非哪个侧福晋不幸横死,否则钮祜禄格格这盘菜算是彻底凉了。 差一步成为侧福晋的格格。 差的这一步,就永远迈不过去了。什么叫咫尺就是天涯,看钮祜禄氏就知道了,估计这府里觉得钮祜禄氏命不好的,绝不止白南一个。 这一年来,府里人人都捧着新鲜出炉的年侧福晋,上个月,年侧福晋又刚诊出了喜脉,更是忙得府里养着的三四个大夫,脚打后脑勺一样为侧福晋奔走。 白南看了看自家主子住了十二年的小院,又想起年侧福晋位于府东侧的大院子,心里跟煮了一碗醋似的发酸。 她收拾着桌子上的针线笸箩,低头嘀咕道:“这府里的福晋、侧福晋、格格们,谁没有过孩子?偏生年侧福晋有了,爷就这般看重,宫里的太医五日请来一趟还不算,这府里的大夫更是都拘在东大院后圈出来的几间围房不让走。” 这下连白宁也觉得心酸坏了:自家格格好歹也是生过阿哥的府里的老人儿,怎么发热起来就请不到一个大夫?要不是白南敢闹,真耽搁下去,格格就算救过命来,只怕就要给烧成个傻子,连儿子都不知 道便宜了谁呢。 宋嘉书托着腮,听完了白南的控诉。 白南越说越伤心,居然滚下泪珠子来。 “快擦擦眼泪。”她解下帕子扔过去,白南手忙脚乱的接住,然后小心翼翼的叠好,这才抽出自己的手帕胡乱擦着脸。 “怎么敢用格格的手帕。”白南说完后起身福了福,嗫喏道:“格格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我是这回的事儿替格格委屈的狠了。这话没规矩的话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宋嘉书点头:“嗯,以后再也别说了。” 也再也不必说了。 因为‘我’的命,史书早有定论。 这一生,老公公做完皇帝,老公做;老公做完皇帝亲儿子继续做。 自己的职称将一路从格格升熹妃再升熹贵妃,最后荣升太后。活到八十五岁,一不小心就创造了史上最长寿太后的记录。 白宁的苹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自打年侧福晋进府,格格着实萎靡了好久,要不是心情差,格格素来体健,怎么会一场风寒病的这么重? 也是,这绝了前途的事儿,搁谁谁心里也不能轻易过去。 可日子总得往下过不是? 俗话说一病如新生,如今瞧着格格,眉宇终于舒展开,整个人平和下来,她也就安心了。 于是点头应和道:“格格说的是,从前宫里的嬷嬷们常说,人不能总是抱怨天抱怨地抱怨命的,否则福气就跑了。” 又上前问道:“格格从病了开始算,到如今也有一旬的时日没去正院了,明儿要不要去给福晋请安呢?” 2、东大院 钮祜禄格格的贴身丫鬟去了福晋的正院,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雍亲王府的后宅。 流程众人都很熟悉:请病假和销假。 一旬前,钮祜禄氏以风寒为由开始请假。 风寒、咳嗽、牙疼、跌打等小毛病,各院都备着些成药。否则从福晋处领对牌,再叫人去前院请大夫把脉开药,也是繁琐。 何况自打年侧福晋有孕,大夫都被四爷指到东大院空着的后一进围房里,要请大夫就更麻烦了。 然而七日前,钮祜禄氏忽然发起高热来,一天一夜不退人都晕过去了。 可巧那两日宫里太后身子不安,各王府的爷和福晋都入宫轮番请安伺候,都不在家。 白南见主子实在都烧的气息奄奄的,只得咬牙去敲东大院的门。 偏生门口看门的两个小太监就是不肯通传,只说侧福晋怀着身孕不舒坦早歇了。还是白南顶着要被打板子的罪名,在门口闹了起来,才惊动了年侧福晋身边的嬷嬷。从东大院拉来了刘大夫。 听说刘大夫刚到凝心院一看情形脸都绿了,晚间福晋回府,刘大夫就跪在正院门口说是钮祜禄格格只怕险了救不得了,他先请罪。 好在五日前半夜,钮祜禄氏终于醒了过来,只是有点烧迷糊了,起初连人都不认识。刘大夫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救回来一半算什么事儿呢! 不过幸而钮祜禄氏渐渐明白过来。 雍亲王府众人看着这两日进出凝心院的刘大夫老脸也不铁青了,就知钮祜禄氏虽病的凶险,但到底年轻扛了过来。 今日这叫白宁的丫头出了门往正院这么一走,各院儿心中都门清:钮祜禄氏这是要销假,准备恢复给福晋的晨昏定省了。 宋嘉书换了一身绣着石榴与折枝刺梅的鲜亮衣裳,坐在东侧间边喝茶边等人上门。 白宁的出门,就是她不再闭门谢客的信号。 这回的事儿闹得不大不小——怀着身孕的侧福晋留下大夫照看是四爷吩咐过的。但钮祜禄格格病的又急又重,身边的贴身丫鬟急的要在年侧福晋门口撞墙也是情有可原。可到底好说不好听,有些伤了脸面。 事件的两位正主一 个安胎不出门,一个烧的起不来,这几日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可如今钮祜禄格格又站起来了,自然要有个了断。 宋嘉书盯着时辰钟。 康熙爷学贯中西,很乐于在宫里摆些外国的陈设。上意如此,自然西洋的玩意儿也流行,雍亲王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都有个时辰钟,宋嘉书这里的自然比不上福晋屋里的大金座钟气派,只是个小腿高的普通西洋钟。 白宁已经出发一刻钟了。 也该有人到了。 “给钮祜禄格格请安。” 宋嘉书对跟在白南身后的两个人,露出了自己晨起苦练半个时辰的‘端庄标准’的微笑。 前身的记忆,对她来说像是蒙着一层灰尘的老照片。 每见到一个人,宋嘉书都觉得记忆清亮一点,脑子像是一扇一点点被擦干净的玻璃一样。 她认出这两位,都是年侧福晋院中的得力人。 年氏入府就是侧福晋,就带了一个嬷嬷,一个贴身丫鬟进来。 来的两位里,一个就是年氏的乳娘寿嬷嬷。说是嬷嬷,其实她并不老,只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容长脸,整个人一看就极为利落齐整。 另一个是年侧福晋院中的太监包林,是内务府分给雍亲王府的太监,原本是服侍四爷的,经过四爷金口说他服侍的好,送去给了年侧福晋,所以在侧福晋处也是首屈一指的红人。 宋嘉书见这两位齐齐给自己请安,心里微微落下一点。 不管年侧福晋心里是怎么想的,但面上起码过得去,派出了这两个有分量的人,就是一种软和的示好。 果然寿嬷嬷态度谦恭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回格格的话,侧福晋那几日本就反应重又精神不济,谁知道那起子下人就都反了营,欺上瞒下的,格格身边的人去请大夫,竟然也私自瞒下不往里报。” “侧福晋知道很是动了气呢,若不是现在忌讳着见血,定要将他们打死算完。如今也早都回了福晋——内务府分的人不好打发,就仍旧叫他们回宫里去领罚,府上自己买的人,直接就打发到最偏僻的庄子做粗活去了。” 寿嬷嬷舌灿莲花解释半晌,悄悄抬眼,就见这位钮祜禄格格,只是含笑微微听着,面上也不喜也不 怒,略显憔悴的面容上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悠然。 寿嬷嬷是经过事儿的老人。要不是她能干,年家也不会让她陪着进雍亲王府。她自问算是会看人的,这位格格不是装的淡然,而是真的有种悠然闲散,像是……像是在看戏。 心里也就一突。 于是她把神色再放的卑微些,从太监手里接过捧盒。 因宋嘉书坐着,高度比她低,寿嬷嬷索性也就不弯腰而是直接跪了,将捧盒奉上。 里面是两只白白胖胖手腕粗细的人参。 年侧福晋的人走后,李侧福晋院里也打发了个丫鬟来。不过此事跟她毫无关系,李侧福晋也只是表达下她作为府里资历深厚的侧福晋,对同为四爷女人的‘关怀’,象征性送来一盒子补气的黄芪。 白宁从正院出来,正好见到寿嬷嬷回东侧大院。 东为尊,福晋正院东侧的大院,四爷一直命人空着。李侧福晋入府二十四年,前些年再怎么得四爷的宠爱,接连生过一女三子,升了侧福晋还只住了西边的大院儿。 白宁不由想起两年前,四爷其实露出过一点册自家格格为侧福晋的意思。 那时候四爷说:“现在你住的院子也实在是小了点,等过两年把院子扩出去,后面再加上一排下人的屋子。” 格格份例里的下人是有限的,四爷这意思,还不是要提侧福晋? 可就算是有过册自家格格为侧福晋的意思,四爷也从没打算让她住东大院。 偏生年侧福晋一进门,四爷就亲口指了东大院,连这唯一剩下的侧福晋之位也给了…… 白宁从小被家人卖了当奴才,自然不读书认字,可跟着主子们也看了不少戏文。 四爷对年侧福晋这样好,这样看重,叫她想起那戏文里千娇百宠的贵妃来。 白宁在格格跟前恨不得拧白南的嘴,怕她说话直伤了格格的心,但心里何尝不跟白南一个想法:自家格格这命实在是差一点,怎么就落下了一步,没在年侧福晋入府前挣上侧福晋呢! 白宁低着头从东大院后面的回廊绕过去,再往东边去的几处小院里的一处,才是她们格格的住处。 东大院里间。 年氏正端着一碗棕色的安胎药,秀眉微蹙:“都送 到了?你冷眼瞧着,钮祜禄氏没什么怨气了。” 寿嬷嬷忙应下:“主子放心便是,可别为了这件事再伤神了。” 旁边给年氏捏腿的绯芦忍不住撇了撇嘴:“主儿是侧福晋,她只是格格,固然是咱们院里的小太监拿大,有些怠慢,可钮祜禄格格处的白南真是个泼辣货,竟然嚷嚷着不给通传请大夫就要在门口撞墙!这事儿闹到爷和福晋处,钮祜禄格格也没脸说嘴,主儿何苦还给她又送人参又为了她发落下人的。” 年氏理也不理她。 抬手将碗里的安胎药一滴不剩的喝尽,又恐损了药效,也不肯喝蜜水也不肯吃蜜饯,硬生生的等着口中的苦味泛上来,涩的舌头都发麻。 只要为了自己跟爷的孩子,这点苦她忍得很干脆。 就像是这次先软一软态度,给钮祜禄氏这个格格示好一样。 别的格格也就罢了,偏生钮祜禄氏,是在自己之前几乎板上钉钉的侧福晋候选人。越是这样,自己才越发不能磋磨她,不能摆弄她。 偏生府里这些下人眼皮浅,仗着自己的得宠,居然就敢在生死大事上为难钮祜禄氏! 年氏听说钮祜禄氏怕是救不得的时候,愁的几乎两天晚上没有合眼。 倒不是她很在乎钮祜禄氏这个人——若不是牵扯着东大院,其实钮祜禄氏怎么样都无所谓。但这回钮祜禄氏绝不能有事,不能连累她在四爷心里落下个小心眼、狠毒的坏印象。 否则真是倒了霉,白白替奴才背锅。 如今听说钮祜禄氏大好了,自家这里也将该发落的发落了,钮祜禄氏处也示过好了。 年氏心情一松,不由疲倦起来。 寿嬷嬷递上一盏温清水,见主儿喝了闭目养身,这才手如闪电提了绯芦的耳朵出去:“闭好你的嘴,不许给主儿添烦恼!去,拿个铃儿去日头底下站一个时辰,铃铛但凡响一声,就再加一个时辰!” 除了绯芦渐渐低下去的哭声,整个东大院一片寂静,恍若无人。 3、雍亲王 宋嘉书自然不知道东大院的事儿,她这里依旧迎来送往。 两位侧福晋的人走后,四爷的格格们开始亲自登场。 第一个到的就是耿氏。 四爷子嗣稀少,如今都四十而不惑的年纪了,活下来的阿哥却只有三个。 福晋自打嫡出的大阿哥弘晖早夭后就再也没有生养。 侧福晋李氏这二十多年来倒是连生三个儿子,可惜一个出了娘胎就早夭连序齿都没有弘昐阿哥,另一个是养到三岁上就没了的二阿哥弘昀,唯一养大的儿子就是三阿哥,如今四爷的长子弘时。 加上钮祜禄氏生的弘历,耿氏生的弘昼,可怜四爷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就这么可怜兮兮的三棵苗。 因而生了弘昼的耿氏,在格格里也是有体面的人,旁的格格和侍妾也不敢要她的强,都眼巴巴等着她先动。 接待前两批侧福晋的下人,宋嘉书都是‘双端’:坐姿端正笑容端庄,只等着别人福身就行。 到了耿氏这种同事,宋嘉书就得起身迎一迎了。 耿氏是个肌肤晶莹,桃腮杏口,略有些丰腴的美人,眉眼生的很是活泼,说起话来也是脆生生的,一看就是个很爽快的人。一身桃红色明丽的旗装穿在身上,一点儿也不俗,反而有种娇艳的喜气。 到底是年轻。 虽说钮祜禄氏跟耿氏都算是府里的老人,但她们都是十三四岁进府,哪怕如今膝下都有个五岁的孩子,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的年纪。 她一进正门见宋嘉书从东侧间往外迎,就连忙赶了两步上来。 “姐姐跟我客气什么?你瞧你的脸儿,还白着呢,还不快回去坐了。”说着一阵风似的把宋嘉书半扶半架送回了桌旁,按在座位上。 耿氏体丰怯热,虽然是初秋时分,手里还拿了把扇子。 落座后,耿氏把扇子抵在下巴上,又凑近看了看宋嘉书的面容:“姐姐病这几日,可瘦了一圈。”然后又道:“咱们院子小,一人就一个茶水房,两个小炉子。如今姐姐的茶房要熬药热汤的,只怕腾挪不开,炉头不够用。要是一时想吃个什么小灶,你只管打发人去我那里用炉子就是 。” 宋嘉书微笑:这话说的推心置腹的体贴,与年侧福晋送来珍贵的人参,和李侧福晋面子情的黄芪又不同了。 从前年氏没入府时,人人都以为下个侧福晋定是从钮祜禄氏和耿氏里头出。 只是论资历,论儿子的序齿,论自身的出身名姓,钮祜禄氏都稳稳压着耿氏,故而两人走的并不近。 当切身利益互相倾轧时,什么性情相投和睦共处都是瞎扯。 那时候耿氏就算想借炉火给钮祜禄氏,只怕钮祜禄氏还要担心火里有毒。 可年侧福晋横空出世,夺得雍亲王府最后一个玉牒位置后,‘凉凉’两个字,就拆成了两半,一个凉送给钮祜禄氏,另一个凉送给耿氏。 钮祜禄氏固然是落差极大,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可耿氏也就此绝了那两分的指望。 大约是同病相怜,也或许是觉得危机,两人不自觉就抱团取暖——自打年侧福晋进府一年来,钮祜禄氏和耿氏的关系可谓是一路高歌猛进,渐渐和睦。 宋嘉书笑眯眯听着耿氏叽里呱啦一长串话语:说她化险为夷必有后福,又夸着白南这个丫头忠心耿耿——虽是快言快语,却没有半句不合适的话。通篇里丝毫没有一点对年侧福晋的不敬不满,全都是仗势欺人的狗奴才的错。最多蜻蜓点水似的透了一句,福晋也说了府里的下人该整治了。 耿氏喝了足足三杯茶后才走。她走后,宋嘉书就摸出方桌下云纹小抽屉里的小册子,拿着削尖了画眉的青黛当笔用,用半拼音半英语的记录了几件方才耿氏不经意透露出的府里的格局。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何况宋嘉书现在脑子,还像是隔着薄雾的玻璃;生着绣的齿轮;还未彻底兼容的系统——总有点卡壳。 笔尖微微一顿:方才耿氏提起,福晋要整顿府里的下人了…… 她托着腮出神,在白宁领着下一位来串门的格格进来时,随手将小册子塞回去。 雍亲王府不但子嗣少,连着侍妾也少,耿氏之后,宋嘉书又接待了三个人,也就收摊了。 算来,偌大的雍亲王府,除了福晋外,居然只有七个人。 过了夏日,夜里就有些寒津津起来。 宋嘉书还不能习惯清人的一日 两餐,下午两三点就用晚膳这样的规矩。她总觉得晚上六七点不正式吃顿晚饭少点什么似的,空落落的。 不过说是一日两餐,但其实每日还有三顿点心夹在中间,虽不正式摆桌子用大膳,却也饿不着。 雍亲王府的大厨房更是彻夜不断人,预备着主子们叫吃食。 时钟走过了七点,白南就出门了一趟,拎回来甜咸两种粥和四色小菜做晚点。 钮祜禄氏虽不是侧福晋,但也是格格里的头把交椅,膝下有儿子傍身的。兼之最近风声,福晋要整治下人,于是大厨房一点儿不敢怠慢,奉承着就备好了粥菜。 白宁在一旁边将凉拌皮蛋里的姜丝都捡出去,边劝道:“格格少用点,然后早些睡,明儿得给福晋请安呢。” 宋嘉书点头:老鼠拉铁锹,大头在后头。自己今天见的人是前菜,明儿福晋才是重头。 宋嘉书没想到,真正的重头来的措不及防。 她都打散了头发换好了寝衣,屋里薰过了草药,连床都铺下了,外面小太监尖细而略显慌乱的声音忽然传进来:“奴才给爷请安。” 四爷来了。 一屋子顿时乱了起来。 宋嘉书也有点懵。 虽然来得时间短,但她也知道,在这雍亲王府,四爷就是天。他的事情,哪怕不刻意打听也会长着脚跑到每个院落中。 太后凤体见好后,四爷直接都没回府,而是去了京郊的碧潭古寺,说是要为太后祝祷,跟僧人坐而论佛,怎么忽然回府了呢? 就算回府,福晋的正院不去,怀着身孕的年侧福晋处不去,怎么偏生跑到钮祜禄氏的小院中。 宋嘉书心惊肉跳:别是什么隐藏剧情,原主其实是四爷的真爱! 别人穿越回来,都会努力做煽动翅膀的小蝴蝶,争取改变下历史为自己争个前程。但宋嘉书正好反着,她生怕自己这个蝴蝶起了一点效应,把自己未来做太后的美好长寿日子给扇没了。 她根本不求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雍正帝的爱情,她恨不得躲开八丈远,小手一揣谁都不爱。 冷酷的告诉雍正帝:别爱我,没结果。 宋嘉书和白宁白南三脑袋发蒙的时候,四爷已经大踏步进来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宋嘉书知 道,雍正帝可谓是清朝乃至整个历史中最出名的皇帝之一,康熙后半生的九龙夺嫡,更是被花样搬上荧屏,连门口坐着摘菜的阿姨们估计都可以说出几条最出名的龙来。 在宋嘉书心里,四爷就是个冷面阎王似的形象。骤然一见真人,还有点怔愣。 气度恢弘自是不必说:龙子凤孙,做惯了上位者,又胸有丘壑,自然有一种超拔的气度在身上。 只是四爷看上去并不冷硬,反而有种飘逸之感。他穿着家常宽袍,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身上还带着淡淡檀香气息,一脸超凡脱俗飘飘欲仙。 宋嘉书很是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是了,这是康熙五十五年。二废太子后这几年,储君之位成为了悬挂在每个人头顶的大饼。 而这会子的雍正爷是潜龙在渊韬光养晦。他如今正在努力经营尊佛重道的世外形象,同时还自称“天下第一闲人”。 骗人的最高境界是连自己都骗过去。如今的四爷,连在自己府上,面对自己的女人们,看样子也从来没有放松过,衣着打扮还真有种得道高人之感。 宋嘉书想想历史上杀伐决断大刀阔斧的雍正,再看看眼前一脸仙人指路我欲成仙的四爷,心中百感交集。 看看九龙夺嫡把人逼成啥样了。 明明是块‘刺啦刺啦’喷火星的爆炭,如今却非要装成飘飘然的干冰;明明是朵食人花,却不得不装成不染世俗清清白白一朵小白莲儿。 这简直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4、委屈 没见到四爷前,宋嘉书当然也想从原身的记忆里先了解一下著名的雍正帝。 可说来也奇怪,如果说在钮祜禄氏的回忆里,别人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那么唯有四爷,这个她跟了十一年,并为之生了个儿子的男人,在钮祜禄氏的记忆中是笼着厚厚的一层雾,几乎只有一个轮廓。 好在这雍亲王府里能进后宅的就这么一个男人,否则宋嘉书都怕认错人,不知情的红杏无辜出墙。 宋嘉书略微有些神游,还是白宁和白南下跪请安的声音惊醒了她。 四爷摆了摆手,在临窗的榻上坐了。 见钮祜禄氏慢半拍来自己跟前请安,四爷也只以为她病后虚弱,不以为忤,还举起矮桌上的灯照了照:“脸色还差些,若身子不好,再歇几日也无妨。” 宋嘉书低着头,按着记忆里钮祜禄对答的方式,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不能吭吭哧哧,要想好了才能舒缓开口,稳稳当当道:“身子已然好了,都是爷跟福晋的恩典。” 四爷也就“嗯”了一声。 宋嘉书想:哪怕是为之生儿育女,身家性命都系在四爷身上,钮祜禄氏,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大概没想过要了解这个男人。 这是王爷,是王府的主子,她的主子。 她只是顺从的按照命运的安排,进了他的王府做了他的女人,知道要听他的吩咐,听他正室妻子的吩咐。 他是好人是坏人,是王爷还是废王爷,都不是钮祜禄氏这个王府后宅里小小侍妾能在乎的。 宋嘉书忽然就有了一点明悟。 怪不得四爷在钮祜禄氏的记忆里,深藏厚稠的浓雾之后。 就是不知道,在四爷心里,钮祜禄氏是个什么形象。 这样赶回府看她,不会是什么隐藏的真爱?宋嘉书略微抬头,与四爷的眼神短暂一触,立刻就否认了自己放飞的思路。 男女之情,嘴上不说,眼睛里也是藏不住的。 四爷眼睛平静无波。 何况这位爷到了她这里,还穿着外头的衣裳,也不叫人换,茶也不喝,说明很快就要起驾去别的地方换衣放松去了。 大约也是回府听说钮祜禄格格差点发 烧病死,其中又牵扯了怀有身孕的侧福晋,所以来看一眼罢了。 在四爷的心里钮祜禄氏是什么呢?宋嘉书想了想,心爱的女人?那肯定不是。 大约就是一个给他生了儿子,能让他记住姓名的小妾之一。 宋嘉书搞懂了在钮祜禄氏心中四爷的形象,和在四爷心中钮祜禄氏的定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果然,四爷看过了自己珍贵的子嗣之一的亲妈,觉得她应该不会挂掉后,很快就起身了。 走到门口还说了一句:“以后再有急处,福晋不在府里,就叫太监打发人去前院领对牌,出去请个大夫,别耽搁了自己身子,也闹得一府不安。” 宋嘉书还在琢磨这半关怀半敲打的话,四爷就已经翩然远去,宽大的衣袍在夜色中像一只要起飞的大鸟。 他的袍子翻动如云,宋嘉书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是敲打还是关怀都不要紧。 因四爷晚间归府,府里各处原本熄了大半的灯烛也连忙重新点起来,尤其是正院和东大院门口,都加了两盏大灯笼,将门前的路照的清清楚楚。 东大院。 年侧福晋倚在床上,福嬷嬷带着笑走进来:“主子放心,爷先去了福晋那里。” 这主子爷先去了哪里不重要,最后肯歇在哪里才重要。 四爷从外头回来,不能不去福晋那里。先去看福晋,就说明还是要回东大院歇着。 年氏两靥也带上了温柔的笑容。 至于钮祜禄氏,就不在东大院人的眼里——要不是差点病死,四爷也不会先去看一个格格,没这个规矩。 正院。 听说四爷回府的时候,福晋刚上完香,手上还残余着线香的气味。 自打她的大阿哥弘晖夭折了,这些年来,福晋日日坚持白日抄经文,晚上敬香祷告,连年节也不中断。 起初屋里服侍的人还怕福晋这样虔诚礼佛,少了闺阁情趣,四爷会不喜欢。可渐渐正院的人发现,自打大阿哥没了,四爷和福晋连原本阿玛额娘的身份都没了,甚至连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都算不上,而只是王府的男主子和女主子。 福晋这样虔诚,四爷只会称赞。 无论礼不礼佛,四爷都极少在福晋这里留宿了。 四爷既然回府,必 是要来正院一趟的。 “先去了凝心院?”福晋在银盆里浣过手,由着丫头给自己涂抹手脂,细心按摩。 自己则对着镜子,检查下鬓发有无散落,随口道:“也好,钮祜禄氏自己受了委屈,也该自己跟爷说说。” 旁边的周嬷嬷动了动唇,到底把话咽了回去,但福晋还是敏锐的用余光捕捉到了自己奶嬷嬷的欲言又止。 “怎么?” 周嬷嬷只得道:“只怕爷不是去安慰钮祜禄格格的委屈,而是去提点她不要委屈。” 她是福晋的奶嬷嬷,相伴三十余年,许多话点到为止,两人彼此就能明白。 这件事侧福晋怎么说也有个御下不严的罪责。往阴暗里想,说不定她就想借此干掉钮祜禄格格呢,谁让钮祜禄氏原本就是她这个侧福晋的候选人。膝下还有个儿子,若是钮祜禄氏没了,依着四爷如今对年侧福晋的热乎劲儿,说不定这五岁的儿子就归了年侧福晋。 倒是钮祜禄格格处,只是个丫头没规矩,且又是护主心切。 外人冷眼瞧着,这回总是钮祜禄氏受了委屈。 可是…… 福晋一哂。 是啊,不怕四爷不知道她的委屈,只怕是四爷不许她委屈。 年侧福晋可怀着个金疙瘩呢。 福晋还记得,她一诊出喜脉来,四爷高兴成什么样了。 四爷站在正院门口,有些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古寺里残留的线香味道,还是福晋院里的线香气味。 如今别说皇室宗亲,连宫里都知道,甚至戏称雍亲王府两位主子除了夫妻更是佛友。 甚至过年的赏赐,康熙爷都格外赏了四爷夫妻俩几本佛经。 四爷接了赏赐就想:皇阿玛是恨不得所有儿子都做吃斋念佛的闲人,谁都不要把目光放在他的龙椅上。 可那把椅子,总要有人坐不是? “爷怎么忽然回来了?” 四爷在凝心院没喝茶,在福晋这里就接过茶盏:“明儿要入宫。” 一说到宫里的事儿,空气里的氛围无形中就像是绷紧的弦一样。 福晋略略沉默:外头男人们的事儿她问的少,况且问的多了也管不了,四爷也不会告诉她。 再要问四爷明日什么时辰起,却又词穷:瞧这样子,四爷大概是要去陪 伴初次有孕的年氏,那自己再追问倒像是把手伸到东大院似的。 两个人就对着沉默起来。 四爷喝茶,福晋只是垂着脸坐在他对面。 四爷和福晋对夫妻两人间的沉默都不陌生。 还是四爷的起身打破了沉默,福晋见他要走,忙道:“爷,府里的下人却也该理一理了。” 不是她故意找话题要留下四爷,而是她了解他。 她看着四爷宽袍广袖的身影。 只有她这个陪伴多年的发妻,才知道四爷是个多么较真仔细的人。如今宫里都觉得四爷是个投身佛道的闲人,常常出府住到寺里观里,数日不归府,好似凡事不管。 可福晋却知道,他的心肠从来滚烫而且细致,恨不得将天下所有事都抓起来,一件件在自己手下安排成他想要的样子才行。 所以哪怕只是整顿府里下人这样的小事儿,福晋也都会提前跟他说一声。 四爷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格外道:“府里子嗣少,年氏这一胎你多照料。” 福晋点头,站在门口目送四爷往东大院走去。 是啊,子嗣少。 雍亲王府这些年陆陆续续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少,却只站住了三个阿哥。上回自己进宫请安,德妃娘娘还说起,别说跟四爷年岁相当的几位爷了,就十四阿哥这个做弟弟的,如今都有了五子四女。 话里话外敲打着福晋,福晋也只能听着。 想想年侧福晋真是好福气,入府才将一年,就有了身孕。 还有当年钮祜禄氏。她十三岁入王府,当时李氏又得宠,前三年连四爷的面都没见过,还是有一年四爷得了时疾,她去伺候,之后就有了四阿哥。① 福晋坐了片刻,不由念了声佛。 5、请安 七月二十九日的清晨。 白宁白南按着往常的时辰,进了格格的内间想要叫主儿起床,就见宋嘉书已经披着外衣坐在靠窗的榻上,手里拿着裁衣服的小剪刀,对着外头半亮的晨光裁纸。 两人吓了一跳:“格格醒了怎么不叫奴婢,晨起还有些凉呢。” 白宁转身出去,叫小丫头打热水。 这凝心院里,配额就是四个丫鬟两个太监。四个丫鬟里头,还有两个小丫鬟不怎么贴身服侍,就是负责打水扫地跑腿之类的杂活,跟两个太监一样,几乎从不进屋的。 宋嘉书从里间的帘子看出去,能看到东侧间的桌上已经摆上了食屉,为着怕凉了,都是等着她洗漱过后才搬出来。 两个小丫头只有十五六岁,一个正双手提着大铜壶往铜盆里头倒水,一个正在白宁的指挥下,准备胰子、牙粉、手巾等物。 对这些丫鬟来说,都是这几年做熟了的活,每个早晨都是如此。 可对宋嘉书来说,仍旧是新鲜事。 虽然已经看了几天,但每次再看到这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的几个丫鬟,宋嘉书对自己已经活在了清代雍亲王府这个事实的感触,就更加真实一点。 往窗外看去,是自己的小院。 雍亲王府里,福晋住的正院和东大院都是大两进,里外里加起来足有二十多个房间,西大院略微小些,加起来也有十七间屋。 其余格格们住的就都是一进的院落了,只是院跟院也不同,钮祜禄氏住的凝心院位于东边,日光充沛,离正院前院和膳房都不远,算是小院里最好的一处。 原本的钮祜禄氏爱阔朗干净,也最怕虫子,所以院子里只种了些松柏芭蕉之类的木,没有香花,只偶尔在屋门口摆几盆四爷或者福晋赏的鲜花。 从大门到正屋的一条石子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见洒扫的仔细。 总之,凝心院是个齐整疏朗,让人看着舒心的院子。 不出意外,她还要在这里住几年。 白南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剪刀,奇道:“格格裁这样大小的纸做什么?抄佛经也不能用这么小的纸啊。” 因为四爷这几年积极投入到佛道 运动中,一副要不是舍不得亲爱的皇阿玛,就要遁入空门的做派,雍亲王府的女眷自然也要跟上。 所以各院中都少不了这种澄竹纸,又洁净又托墨,誊抄蝇头小楷的佛经,都一点不会晕。 每月各院基本上都得抄上一两本佛经,奉给两位主子。 白南看着眼前被裁成成人巴掌大小的白纸,有些懵:这个大小也不适合抄佛经装订起来啊。 宋嘉书也有点裁累了:“今天我带白宁去给福晋请安,你在屋里按我这个大小接着裁。最好有裁纸的铡刀,裁的才整齐。先裁个三百六十五张,外头用块剩下的羔羊皮做面,做成一个册子,不要这样横着翻的,要从上翻起来这种。” 宋嘉书比划着跟白南描述了下现代的日历。 白南虽然纳闷,但她一贯有些憨直,主子的吩咐虽然不明白,但都不打折扣的去干,当即就应下了。 宋嘉书走出凝心院门的时候,脚步不由一顿。 旁边的白宁连忙伸手去搀:“格格是不是腿脚还软,要不奴婢去回福晋?” 宋嘉书摇摇头:“没事。” 只是自打她过来,第一回要出院门见雍亲王府的众人,倒有一种大学刚开学,准备面见新同学的感觉。 从凝心院到正院路不远,宋嘉书一路看着风景。路边移栽过来的老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微微发黄,估计再过一个月,满树黄金肯定好看。 三百年后的雍和宫,宋嘉书去过两次。 有一年为了大考许愿,她从进门见了神佛就拜,不管大大小小一路拜过去,无奈雍和宫神佛太多,拜到最后她都低血糖了,还是同学给搀出来的。 可如今的雍亲王府,跟她曾见过的社会主义新时代的雍和宫相差甚远——在从前见过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很是玄妙。 自打康熙三十三年,这府邸就被分给四爷。 白宁是十三岁小选进宫的,接着就被内务府送出来在王府做了当差的小宫女,七八年过去了,雍亲王府她早就看熟了。如今见格格走的这样慢,并不知道换了芯儿的格格在看风景,还以为格格是大病初愈走不快,于是也兢兢业业护着格格走的很慢。 这一慢,就正好在东大院门口的路上, 撞上了年侧福晋。 白宁心里一个‘咯噔’。 给福晋请安,也是要讲究个次序的,身份越高到的越晚,肯定不能福晋侧福晋先到齐倒等着格格。 如今格格撞上年侧福晋,一并去了,落在旁人眼里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呢,岂不是显得自家格格到的晚。 明明今儿她们还早出门了一刻,谁知还是遇上了年侧福晋。 宋嘉书起初并没有看到年侧福晋本人,只看到了几个围成圈的丫鬟和太监,心里还在诧异——这一大早的,东大院门口怎么围了个圈,跟要玩丢手绢似的。 直到打头的太监看到了宋嘉书,打千请安后让出个空来,宋嘉书才看到被众人团团围着的年侧福晋。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还未看清年侧福晋就屈膝道了个万福。 一把轻柔地嗓音温和道:“不必多礼,你身子才好呢。” 宋嘉书起身后才看清这位雍正朝有名的宠妃。大清有名的宠妃不少,但家里兄弟一样出名,甚至更出名的也就这年贵妃和年羹尧兄妹俩了。 第一眼就先对上一双秋水一样的明眸,什么叫眼波流转,宋嘉书算是明白了。她这样的女人一见这样的眼睛都心旌摇荡,何况男人。 大约因为怀着身孕的缘故,年侧福晋并未妆饰,唇色都是淡淡的白,只唇珠透出一抹红色。极为清秀的面容配上纤弱的体态,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大有一种飘飘随清风而去之态。① 宋嘉书忽然想起昨夜来去匆匆,宽袍广袖月下飞升一般的四爷。 若是跟此时的年侧福晋站在一起,倒真是格外登对。 既然遇上,宋嘉书也不能抢先走在年侧福晋前头,于是便跟在后面。 跟她只带了一个丫鬟不同,年侧福晋的出门就隆重多了。 一圈太监宫女就差手拉手一起举着侧福晋走了,七八个人将年氏围的密不透风,宋嘉书跟在后面,只能偶尔看到侧福晋闪过的衣裳一角。 那是种呵气就能吹化一般的鹅黄色。 宋嘉书原以为自己走的慢,谁知道年侧福晋走的更慢,旁边的嬷嬷还劝着:“侧福晋可别急,每一步都踩实在了再走啊,可别急着迈步。” 等两人终于挪到正院,其余人都已经落座了。 耿氏 见宋嘉书跟在年侧福晋后面,圆满如月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点分明的诧异,然后又连忙低头喝茶。 宋嘉书给李侧福晋万福请安后才坐到属于自己的座位,福晋正座下左手第二个座儿,李侧福晋旁边。 对面的耿氏对她眨眨眼笑了笑。 除了还未露面的福晋,四爷的女人就都在这里了——满打满算总共七个妾室。 除了两位侧福晋并钮祜禄氏耿氏,剩下的三个格格如今都垂着头,影子一样不吭声。 宋格格是最早服侍四爷的,只是大约身子弱,连生了两个女儿都早早夭折了,近十年都几乎见不到四爷的面了。 剩下两个,一位姓郭,一位姓武,都是九年前小选后,德妃赏赐出来的人。 可以说进府九年,失宠八年半。 宋嘉书开始掰手指,这样算来,四爷活了四十来岁,在女色上真是够简洁的,二十来岁时就是李侧福晋得宠,中间钮祜禄氏和耿氏等人过度一下,如今人到中年,又得了可心的年侧福晋。 想想他的上任康熙爷,下任乾隆帝呜呜泱泱的后宫,各色下江南的花边新闻,越发衬的四爷心思不在女人上。 估计对雍正帝这种工作狂来说,早年绝大部分的心思都在亲爹和那几个不省心的兄弟上,回头哄女人的功夫,在他眼里实在是浪费。 反正雍亲王府地方大,看的顺眼就多去看两眼,看不顺眼,就找个院落一塞拉倒。 宋嘉书还在脑子里对号入座,旁边的李侧福晋忽然转头道:“昨儿绿波回去还道,钮祜禄格格瞧着脸色还是苍白。今儿看着就好多了,又唇红齿白的了。 你一贯是个身子强健的,这回病势凶险倒是吓人。真是应了那句话,平时身子好的人,一病就极为要紧耽误不起。好在啊,没真出事,否则四阿哥可怎么办?” 宋嘉书摆着下属的微笑面对李侧福晋,余光还能看到对面右手第一位的年侧福晋秀眉微蹙。 在年氏听来,李氏这话里话外的实在刺人,句句说的钮祜禄氏要不治而亡似的。说来虽是她的太监不懂事,在门口拦着不让凝心院的人进去回话,但前后折腾不到一个时辰。钮祜禄氏是发烧又不是什么风邪急症,一个时辰有什么要 紧处。 李侧福晋当着众人说这样的话,当着四爷说什么还用猜? 宋嘉书微笑脸打太极:“多谢侧福晋关怀,如今都好了。” 李侧福晋见宋嘉书不接话茬,年侧福晋倒是一脸准备开口的表情,便根本不给年氏发言的机会,继续说下去。 同时她还伸出纤纤玉手,隔着放着茶杯的高几,一把拉住了宋嘉书的小臂,然后迅速找到了她的手拉住,用看小妹妹的眼神和语气,对宋嘉书温声道:“虽说你进府也十年了,但到底年轻,才二十来岁的年纪,自然一有事就慌了。下回再有身子不爽快的时候,就打发人到我那里去。我虽没那么大的面子,府里的大夫都在我院里当差,但我那里有个略通医术的嬷嬷,打发人去叫就是了。” 语气之亲切,让宋嘉书胳膊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宋嘉书余光看着秀眉从微蹙变成紧蹙的年侧福晋,也不打太极了,只笑道:“不瞒侧福晋,这回我实在是自己贪凉,又用了冰又吹了风,正是侧福晋这话了,仗着自己素日身子强健,才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李侧福晋放开了手,妆容明媚精致的面容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从来是个乖觉不惹事的,满府里都是知道的。” 年侧福晋要冒烟了:这是内涵谁不懂事?不乖觉?爱惹事? 宋嘉书低头不说话了:果然俗话说的好,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人数多少不是问题。 然后后知后觉,等等,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还好此时福晋走出来,众人都将前话放下一齐起身请安。 福晋都不用提前躲在内间听前因后果,只走出来打眼一看,她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李侧福晋的为人,她十分了解,两人都伺候四爷二十多年了,正所谓最了解一个人的,不是亲人,而是敌人,所以福晋对李侧福晋的性子很是摸得清。 从前年少得宠,连连生子又被四爷从格格抬为侧福晋,李氏是个很有心气儿的人,她的欲望和争斗的心很鲜活。 有地位,跟四爷有旧情,有儿子傍身,她也没理由不争。 自打一年前年氏入府,几乎是专房之宠,李氏就不痛快,如今年氏又怀了身孕,自然更戳李氏的心 窝子。 而年氏,父兄给力,年少得宠,入门就是侧福晋,又被四爷宠着,自然也不是棉花泥人的性子。 虽不主动惹是生非,但其家族和本人得宠的程度,不必她露出锋芒,就已经有了一种准备把李侧福晋这个前浪,狠狠的拍在沙滩上的气势。 可以说,年氏进府一年来,两位侧福晋虽从未真正的发生过冲突,但却是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 福晋刚走出来,就看到两人彼此的眼神里的火花,都快能火烧赤壁连船了。 中间再夹着个钮祜禄氏,更是热闹。 宋嘉书夹在中间,心道:现在争什么,过几年大家集体升职加薪,都有远大前程。 6、颜色 福晋落座,周嬷嬷给福晋奉茶后,又带着丫鬟给下头的侧福晋和格格们添了一遍茶水。 众人心里也就有数,重上二遍茶就是福晋有话要吩咐。 果然,福晋作为后宅第一领导人,先是端正而不失亲切的慰问了伤员钮祜禄格格,然后又照例关怀了一番有孕在身的年侧福晋。再面向群众表示,秋日已到,各院秋日的衣裳已经下发,众人要保重身体。最后发表将伺候好四爷作为雍亲王府中人的根本和首要目标的讲话。 宋嘉书适时跟着众人再次起身,纷纷表示领会并坚决执行领导传达的精神。 一串日常走完,福晋才开始讲正事。 “咱们不比寻常百姓人家,不是那等只管着三綹梳头,两截穿衣,闲来无事就嚼舌头的妇人。你们也都有娘家,自然也知道些外头的情形。爷今早又入宫去请安了。” 福晋眉眼低垂,略微有些岁月痕迹的面容越发显得庄重:“咱们府里头的女人,再不能给爷添乱添烦心事。再者,这府里一年年买人,丫鬟杂役越来越多,难免就人浮于事人多口杂。等过了中秋,内务府也会再拨新的宫女太监来,既如此,这些日子各院里的人也该整一整了。” 众人心思各异,但谁都不会傻到当面跟福晋对着干,都恭敬应了是。 福晋细细看了看下头的七个女人。 尤其是打头坐着的这四个。 四爷是个审美很好,也很细致的人。 大约也是这些年来醉心佛道,争做皇家第一富贵闲人的缘故,不领差事闲散憋闷的几年越发锻造了他注重生活的品质的特质。 他的东西无一不是精中选精,同样都是内务府的瓶,四爷画了样子要求锻造的,就硬是比工匠们照着原来花样烧的好看。 对器物都是这样,何况是人。 自打十年前,朝中储位不稳后,宫里德妃娘娘谨慎,很少再开口请皇上赏赐大选的秀女进来做格格和侧福晋,但每年赏出来的宫女可不少。自然也是为着四爷子嗣不丰,做小妾后备役的。 可四爷眼光高,能入他眼的确实没几个。 早年得宠的李氏,如今得宠的年氏,虽然风 格迥异,但确实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耿氏和钮祜禄氏虽然没有这般出挑,但也都不是庸脂俗粉。福晋的目光一一看过去,最后落在大病初愈的钮祜禄格格的面上。 论起容色来,钮祜禄氏从来算不上绝色。她十三岁入府,那时候没长开的女孩子更是青涩,只称得上清秀而已。然而四爷对她虽不宠爱,但也一直还记着。果然随着时光过去,钮祜禄氏也出落得越发好了,端坐在那里一丛青竹一般的皎然清雅,有种斯文内敛的清丽之感。 可见四爷眼光之毒,叫他看在眼里的就没有俗物,得他偏宠的女人就更是出类拔萃。 福晋忽然心有些沉。 四爷所有的女人,只有自己这个福晋不是他挑选的。所以起初他们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后来有了弘晖就又是一对共同抚育嫡子的父母,弘晖没了,却连相敬如宾的夫妻都退不回去,就只是荣辱与共的两个人而已。 宋嘉书回到凝心院,就见白南已经做好了一个小羊皮日历本,柔软漂亮,里头的纸页也都对的整整齐齐,用浆糊粘好了,并细致的把沾着浆糊的一面藏在了羊皮折叠处。 这手艺很是惊艳了宋嘉书一把。 可见古代女子,都是手作达人。 虽然从康熙己酉三月起,皇上就通过了复用西洋新法的历法的折子①,但宋嘉书还是有些看不懂这时候的历书。 还是做一个三百六十五日的白纸日历简单,一页页撕下去,撕完一本她就知道,她穿过来已经一年了。 然后告诉自己:遇到什么麻烦都要沉得住气,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只要坚持撕完十八本,她就是赢家。 宋嘉书觉得这羊皮日历本做的好看。 而她这样自然流露的喜欢,让白南又是激动又是害羞,脸通红的要滴血。 其实在年侧福晋门口闹了一场后,白南一直有些忐忑,担心自己给格格惹了麻烦,又担心格格不喜欢自己了。如今见自己做的小东西格格喜欢,她心里就踏实了。 还拍着胸脯打包票:“格格放心,我跟小白菜两个人都数了两遍,三百六十五张纸不多不少的。” 小白菜是凝心院的两个太监之一,另一个叫小白萝卜。 这 还要从各院的下人名字说起:在雍亲王府,各院下人以颜色划分,福晋屋里都以赤字开头,李侧福晋屋里以绿,宋嘉书这里以白,耿氏处为青,后来的年侧福晋以绯。 哪个颜色都不是的,自然就是前院四爷的人。 宋嘉书觉得:四爷这种凡事喜欢有条理的作风,真像个强迫症啊。 行起来确实也方便:府里的下人每年总要进,下人们之间彼此都认不过来,只怕主子们更是记不住,按着这般取名,听名字也就知道是哪个院的。 四爷甚至还亲自审批各院选的颜色能不能通过。 比如耿氏,本来随口选了紫色,结果四爷那就没审核通过,直接道:刘熙的《释名》里都厌过“紫,疵也,非正色。五色之瑕疵,以惑人者也。”。耿氏的文化水平停留在认字写字能算账这一步,不足以理解四爷这串话,只能惶恐的请四爷赐字。 四爷就让她院中下人用‘青’字。 倒是年侧福晋的‘绯’字,也是四爷选的。绯色也是红色的一种,且是尊贵之色,有绯色相盛衰之说。福晋自然不能喜欢,李侧福晋更是咬牙。清廷素以青碧为贱色,当年她做格格的时候,四爷可没说给她定个红色相关的颜色,就随口指着院中的树定了绿色。 也是四爷后宅里女人少,要是多,颜色都不够分的。 宋嘉书想想就头疼:这后宅里头,所有人都是狮子,就四爷一块唐僧肉,所以针鼻大小的事情,人人都要往心里去,分个上下尊卑,争个眉眼高低。 不过宋嘉书也能理解,正所谓佛还要争一炷香呢,何况是俗人。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她似的,被剧透了大结局,只要安心苟到底,就能做太后。 所以自然是要争的,就算争不到云端,也不能落到尘土里,任由旁人踩着。 宋嘉书再次感慨,这也是自己运气好,直接抽到了一手躺赢的牌,这要是命不好,穿到旁人身上,她也得强迫自己支棱起来,为了自己后半辈子去奋斗。 宋嘉书盘腿坐在炕桌上,翻着自己的日历本,笑眯眯道:“你跟小白菜都辛苦了,等用膳的时候,捡出去两碗实在的肉给小白菜吃。” 白南笑道:“格格就是心善,每日的份 例总想着赏给奴才们。” 宫人的膳食苦,份例里头少见荤腥,能开荤都得靠主子赏赐。 然而用膳时分,宋嘉书的期待从山顶滑落到山脚。 从她刚穿来,就从记忆里找到了最重要的信息:雍亲王府厨子绝佳。除了宫里拨出来的几位大膳房老太监,还有四爷从外头弄来的厨子。尤其是康熙四十八年,康熙爷又把圆明园赏了四爷后,四爷借着在园子里安排厨子的名头,又五湖四海的弄了几位大厨来。 宋嘉书既然秉承着混吃等赢的态度,这十八年的伙食自然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可过来就连吃了三天病号饭。 清廷的思路一贯是,病了就饿着,怎么清淡怎么来。清粥小菜水煮白菜的吃了几天,今天她都能爬起来请安了,本以为大膳房会恢复她以往的膳食,谁知道送来的还是一挂清淡口的东西。 只有豆腐煲里四个拇指大小的鸡肉圆子,勉强算是荤菜,宋嘉书自己一口一个都不够吃的,别说赏给小白菜了。 白南在旁边看着主子一脸惨不忍睹,只得劝道:“格格再坚持两天,膳房说,如今还不敢送呢,等明儿大夫再诊了脉,停了药他们就立刻恢复格格的份例。” 宋嘉书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可怜的小白菜,告诉他,等我有肉吃,他才有肉吃,再忍忍。” 白宁白南笑着应下。 7、耿氏 既然吃的不好,宋嘉书就准备奖励自己一个回笼觉。 谁知觉也睡不好,她刚准备换睡觉的衣裳,外头白霜就报:耿格格到了。 宋嘉书认命起身。 别的格格她可以不见,但耿格格还真不行。 她病的这些日子,她的幼崽,未来的王牌,如今才五岁的爱新觉罗弘历同学,就是在耿氏处混饭。 雍亲王府里的规矩,阿哥打小儿都跟着生母住。 不知道是不是四爷本人打小被养母养着,跟生母生疏的关系,也或许是雍亲王府里的孩子夭折太多的缘故,四爷并没有按照宫里的规矩,孩子出生三天,就把孩子从生母处抱走,而是允许生母亲自照料到三岁。 三岁到六岁正式上书房前的这段时间,也只需要白天晌午送到前院,跟着先生启蒙,衣食起居仍旧在后院。 阿哥六岁后,才彻底搬到前院读书骑射,跟着阿玛学习怎么做一个皇家的子孙,然也可以常回来请安。 可以说,在后世以冷漠狠心著称的四爷,在这里对儿子的养育问题上,绝对算是温和了。 钮祜禄氏打一开始风寒,就怕传给儿子,就跟从前一般将弘历送到了耿氏处,算来也十日未见儿子了。 耿氏生了五阿哥弘昼,跟弘历就相差半岁,这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四爷大概是自己做不到,就要让儿子们做到——金口玉言,严令兄弟们多相处,彼此手足和睦。彼此生母有不舒服的时候,都会送到另一方处。 从前年侧福晋没入府,钮祜禄氏跟耿氏为了剩下的一个侧福晋位置,面和心不和的岁月里,都经常按着四爷的吩咐把孩子送来送去,何况是现在。所以弘历这几日都住在耿氏的萃心院中,望眼欲穿等着亲娘身子好起来。 为着孩子的缘故,宋嘉书也得起来热情接待耿氏。 耿氏就府里要整治下人之事,跟她展开了热烈的探讨。 说是探讨,其实绝大多数是耿氏在说,宋嘉书捧着茶杯,认真听情报。 耿氏是那种,就算没人接茬,她也可以自行起承转合说上一个时辰的人。 “虽说要整治下人,估计也整不到咱们头上。福晋 眼里还有两个二主子呢。” 耿氏竖起两根手指头:“李侧福晋入府比福晋都早,从前得宠的时候连生四个,早些年爷不似现在般让人捉摸不透,待李侧福晋是明明白白的好——那时候府里一半的管事权可在李侧福晋那里,这些年福晋到底没将府里整的铁桶似的利索。” “李侧福晋有当知府的阿玛,又有如今爷的长子,府里福晋能知道的消息,李侧福晋也绝不少。福晋心里膈应着呢。” “再就是如今怀着金宝贝的年侧福晋,那更不必说。人家阿玛是湖广巡抚,正经的封疆大吏,兄长们也有出息,自己的模样本事,又比当年李侧福晋还强出去八条街了。” “福晋还有空管咱们?你我院里总共这么七八个人,只有两三个内务府拨出来的宫女有规矩好使唤,别的都是府里一年年买的小丫头,简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似的到处跑,没规没矩的,也值得福晋整治?” “唉,所以说,就算咱们自己非要当根葱,都没人拿咱们蘸酱!” 耿氏这话半是酸楚苦涩,也有一半是认命的洒脱。 倒是宋嘉书听耿氏这话,微微一笑:太好了,她如今首要任务就是苟,苟到最后就是胜利。 府里就这八个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而她最想要的神通就是神隐。 如今看来,上头一位正主,两位副主正在神仙打架,她都不必浑水里面摸鱼,只需要浑水里面躺着当咸鱼即可。 这小日子,想想就美滋滋。 耿氏在旁细细打量宋嘉书,略微挑了挑眉,心里有点诧异:她来一趟,可不是单为了吐一吐苦水。 在她心里,钮祜禄姐姐这回也是着实吃了亏的。 从前瞧着这位钮祜禄格格,也是个外头软和温雅,实则内里有骨头有主意的,再不肯叫人看轻欺负了去。 可如今自己说出这样丧气塌台的话来,这位不但没有不平之色,反而有些悠然自得似的。 难道真是像上回她告诉自己的,这一病把心气都病没了,觉得什么都没有好好活着,等着看儿子长大重要? 耿氏低头捡了块白糖糕掰碎了喂给窗下挂着的一对画眉,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别的话,见对面的人竟真的只是含着一 抹浅笑坐在原地。 耿氏是急脾气,也是如今两人没有利益冲突,还有点同舟共济,索性直接问道:“姐姐这一病,怎么还修成了神佛吗?” 宋嘉书见她发问,便表示:“正是,这一病才发现,这世上没有比弘历更要紧的人了,旁的都罢了。” 未来的乾隆帝,十全老人,目前的弘历宝宝,就是宋嘉书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为了自己的后半生。 也为了发烧烧的魂飞魄散的钮祜禄氏。 在钮祜禄氏留下记忆里,所有人都像是蒙着一层尘土的相片,唯有弘历,他的相貌清晰的毫发毕现,闪闪发光。在钮祜禄氏的心里,她最珍重最在乎,不,应该说是唯一珍贵的就是这个儿子。 耿氏到底也是做娘的人,听了这话,虽有些纳罕钮祜禄氏的变化,但对这句儿子就是最重要的话倒是深以为然,于是笑道:“姐姐放心,明儿大夫把过脉,只要说了无碍,我立马把弘历送回来。只是他们兄弟俩这几日都玩疯了,只怕舍不得分开,那我索性躲个懒,把弘昼也送给姐姐养。” 宋嘉书带笑点头。 她还真的有点迫不及待想见到弘历了。 那个在钮祜禄记忆里闪闪发光,天下第一可爱的孩子。 次日清晨,宋嘉书在白宁白南给自己梳洗的时候,就反复叮咛,算着请安该结束的时辰,就去请刘大夫。早诊出无碍,早膳就算赶不上,也不耽误下一顿午膳啊。 今儿的请安,年侧福晋告了假没来。 宋嘉书琢磨着,年侧福晋昨日怀着孕也过来,大约也是估摸着福晋要有事宣布,又有钮祜禄氏大病初愈第一天去请安,年氏生恐自己不到,在背后被人拍黑砖。于是强撑着初孕的不适,也要坚守在现场。 果然目睹了李侧福晋拉着钮祜禄氏的手,不停的给她上眼药。 合着她在不在场,都要被人拍砖。 她怀着身孕,又思虑颇多,叫李侧福晋这一气,回去就有些受不住,想着今日无事就告了假。 不过年氏也不会跟四爷告状。 一来李侧福晋话里话外的意思,虽有些呛人,但也算不得错。她虽在内宅,也知道现在前头储位风波诡谲,爷心里指不定多少大事,她要是每 次跟李侧福晋交锋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要告状,一次两次罢了,爷说不定会护着她怜惜她,敲打下李侧福晋,可要继续下去,只怕都不用十次八次,第四次,爷就把俩人都烦了。 年氏在屋内对寿嬷嬷笑道:“李氏是渐渐失宠了,只靠儿子过,可我并不是。她百般挑衅,只怕盼着我去跟四爷告状呢。她是有了长大的儿子,有了依靠,恨不得我现在就惹恼四爷,这个孩子出生就没有阿玛疼爱——都惹恼了四爷,她还更赚些。”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百五的事儿,年氏是不会干的。 寿嬷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主子你年纪小,在家里的时候又是千娇万宠长大的,进府前,夫人百般叮嘱奴婢,一定要劝得住主儿的性子。如今看主儿这样明白,奴婢这心啊,可就算放下了。” 年氏摸了摸肚子:“想的再明白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何况怀着孕本就容易焦躁些。嬷嬷素日还是要多提点我。” 后宅的事儿,终究要后宅的人自己解决。 今日的请安散的早,趁着太医没来的时候,白宁便来问正经事:“格格,福晋那里的意思,各小院里需要裁处的人名要尽快都报上去,若有平时爱打架拌嘴的,爱偷懒耍滑的,都直接送到园子或者庄子上去,再挑好的用。” 因福晋说了,今日四爷又早早进宫去了,所以宋嘉书干脆的准备散了自己的小两把头。 这种头发要编的极紧,不毛不燥且油光水滑的才好看,宋嘉书觉得自己头皮都快没有知觉了。 于是赶着散下来,想挽个松快些的发髻。 她边解头发边道:“咱们小院就这么几个人,平时也都老实勤谨的,就这样。” 白宁点头:“咱们小院里的人不用换,只是四阿哥也五岁了,明年就要正经去前院书房,且要住在前头,服侍四阿哥的两个嬷嬷和两个丫鬟并四个太监,格格要不要再换换?” 从前好的,随着阿哥渐渐长大就未必合适了。 宋嘉书的手一顿:“今日弘历回来,看看再说。” 刘大夫是个花甲老人。 在现代六十岁很多人还得返聘继续在工作岗位发光发热,可在这里,六十算是标准的老人家了。 老大夫除了经验足,在王府的后宅走动也就没那么忌讳,只需身边时时跟着两个前院的太监即可。 刘大夫当惯了贵人的差事,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官腔,宋嘉书终于听到最后‘以后格格的饮食一切如常,只需善加保养即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白宁上前递了五两银子荷包,只算是请大夫喝茶的茶钱。 王府养着的大夫都是有俸禄的,三节两寿也有过节礼。给王府里的主子看病一贯是不收银子的,直到最后看好了,约定俗成会给个荷包,算是各自的心意。 刘大夫笑眯眯接过来,拿人手短自然要再说两句不要钱的好话:“格格先天生的好,身体底子健壮,若是善加保养,必是高寿的命数。” 宋嘉书也笑眯眯:嗯,这事儿我知道。 刘大夫告退后,白宁和白南都满脸喜气。 宋嘉书立刻分配任务:一个去膳房要膳,一个去耿格格处接四阿哥。 8、弘历 宋嘉书原以为,哪怕是见到的是幼童版的乾隆帝,也会有点紧张或者尴尬。 然而,当孩子站在自己跟前的时候,她却是下意识自然而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发辫后面:“大热天的,怎么跑回来,瞧瞧这一脖子的汗,叫人打热水给你擦一擦。” 又顺手在他身上捻了捻:“还穿纱袍呢?天儿也要凉了,夏衣该换了。” 说完她自己也有些发怔。 这些话,这些动作,刀刻斧凿般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形成了肌肉记忆,她还没有来得及用自己的眼睛细细端量这个孩子,就已经下意识的在照顾他了。 大概,这就是一个母亲的执念。 从外面奔进来趴在她膝上的孩子乖乖点头。宋嘉书低头看他,先对上又黑又亮葡萄似的一双眼睛。 宋嘉书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腮,软嘟嘟的像团雪媚娘的糯米皮。 “弘历。” 她这一叫,不自觉鼻子也有些发酸。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嘹亮的童音。 “四哥!四哥!!!” 声音之尖锐之震耳欲聋,让外头廊下挂着的鹦鹉都扑着翅膀躁动起来,嘴里喊着:“五阿哥来了,五阿哥来了!” 宋嘉书就见原本依偎在她膝旁,一手抓着她的手,仰着脸任由她捏脸的弘历立刻弹起来,在她身边站的笔直,还把衣袖整理了一下。 这时候弘昼已经冲了进来,先给宋嘉书请了安,然后就连蹦带跳往弘历身边跑。 宋嘉书就见弘历背着手,皱着眉,小脸儿上一副长兄如父的态度:“弘昼,行走不可急奔,重仪姿。师傅教的你都忘了?” 比起弘历,小半岁的弘昼反而看起来更加结实,尤其是大大的脑袋,越发显得他虎头虎脑的活泼壮实。 然而弘昼的嗓门跟他的头一样大:“四哥也跑了!我在外头都看见了,你是跑进院子里的!” 宋嘉书就看到弘历的脸渐渐涨红。 对孩子来说,这种哥哥在弟弟前的尊严,还是很重要的。 正巧白宁和四阿哥的嬷嬷一起打了热水来,也拧好了两块热手帕。 宋嘉书就接过来,示意嬷嬷们替两个跑过的小阿哥将 辫子撩起来,她边给他们擦汗,边对五阿哥笑道:“弘昼,你四哥跑进来,是因为想着额娘病了好几日想快些看到啊。可平日里跑这么快,容易磕到碰到,以后哥哥带着你,一起好好走路好不好。” 弘昼趁机告状:“钮祜禄额娘,四哥跟师傅一样啰嗦。” 宋嘉书就见弘历原本要恢复正常的脸,又是一阵胀红。 好在弘昼的奶嬷嬷一左一右,哄走了弘昼回去用膳。 弘昼还愤怒的绕着桌子来了一段秦王绕柱走,才被两个嬷嬷左右夹击抓住。口中劝着,小祖宗哎,这个时辰各处都叫膳了,钮祜禄格格这里没你的份例。另一个又说,耿格格还在家等着你呢。 好说歹说总算把弘昼弄走了,这孩子走之前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弘历,说出了灰太狼的名言:“四哥,我还会再回来的!” 弘历才五岁的小脸上,呈现出一种又喜欢又嫌弃又要绷着的复杂表情。 宋嘉书忍不住就看笑了,摸摸他的光脑壳:“弘历是个好哥哥。” 目送着弘昼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弘历才又凑过来,虽然不好意思继续趴在额娘腿上撒娇,但还是紧紧依偎在旁边:“额娘,你身子好了吗?”声音里还是有藏不住的担忧。 宋嘉书说不上来的心里一酸,点头道:“都好了。” 白南在旁边看着,也不知怎的,眼圈就红了。四阿哥这几日住在耿格格处,哪里知道自己差点就没了亲娘。 偏头看了看小座钟,白南便道:“奴婢这就出去传膳。” 把屋子里的空间留给母子俩。 弘历就像往常一样,跟母亲说起这几日上课的新鲜事和家常。 阿哥们还没到六岁,就只上半天的启蒙课。下午不过是按照师傅的要求练练大字、温习功课再出去练下布库的基本姿势。 总的来说,雍亲王府的课程并不紧。 主要也是雍正爷自己现在就在韬光养晦的蛰伏阶段,对儿子们不能要求过严,跟他富贵闲人的人设不符。 但又因他其实胸有大志,儿子又少,也不肯放任儿子变成无所事事的纨绔宗亲,因而对儿子们的教育算得上是外松内紧。 看着上课的时间不多,也常出去撒欢,但其实半点没有放松 大局观的教育。 若是从前的钮祜禄氏,作为标准的后宅女子,或许还体会不出来。但宋嘉书一听弘历上课的内容,就有些明白四爷的意思。 弘历弘昼都才五岁,启蒙的先生居然在认字启蒙,儒家思想之外,还同时教他们简单的算数、历法、天文。四爷甚至还规定了,每日先生必须给他们讲一个历史小故事,他自己也常叫了两个儿子去,让他们复述今日的故事,讲讲自己的想法。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这明显是把孩子照着康熙爷这种精通儒学、数算娴熟的全才路子上培养的。 弘历几日不见额娘,攒了好多话说。 “额娘额娘,今天师傅还讲了皇玛法新的仁政。”弘历眼睛闪闪发光:“师傅说,昨儿阿玛入宫前特意叫了他们去吩咐,让他们将皇玛法的仁政讲给我和弘昼听。阿玛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从寺里赶回来的。今日入宫肯定也是为了这事。” 宋嘉书见弘历一脸献宝的表情,也就顺着问道:“是什么仁政?” 在她心目中,康熙爷可是个很能折腾的皇帝,命运爱折腾他,他也爱折腾命运,反正一辈子从小到老没个消停日子。 弘历激动道:“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 宋嘉书一怔。 她的历史再还给老师,也还记得雍正爷最大的政绩之一:摊丁入亩。这正是康熙爷年间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完善进化版。 宋嘉书自打见了四爷本尊后,就一直有一种分裂的违和感:实在是她见到的四爷飘飘欲仙不染世俗的形象跟历史上那个冷面较真喜怒不定的帝王差的太远。 可如今从弘历上课要学的知识上,宋嘉书还是窥得了一点这位未来雍正帝的野心。 教给孩子杂学旁收,用对孩子教育问题上心也说得过去,可让孩子从小就明白国家的各种政策,就是他的心意了。 他从未把自己只当成一世的王爷。那么他的孩子也不该是碌碌无为的宗亲。 食不言寝不语。当白宁和白南两个开始往桌上摆菜的时候,弘历就加快了语速,圆满跟额娘交代了这几日的新闻后,才算满意,甩甩小辫子准备浣手用膳了。 白宁边摆菜边笑道:“大膳房也是, 格格虽吃了几日清粥小菜,该进些有滋味的,可今日这鸡鸭牛羊猪鱼俱全,只怕格格吃了也腻的慌。” 宋嘉书看向摆的满满当当的大圆桌。 摆在中间的菜是三鲜鸭子、鲜蘑炖鸡、火腿炒香蕈、虾仔冬笋、油吃黄瓜龙、奶汁鱼片。 面食是一盘象眼棋饼小馒头、一盘烤的外表焦黄的巴掌大的酥饼和一碟子捏成小猪状,眼睛用红豆点缀的发糕。 还有一大瓷碗热气腾腾的羊肉卧粉丝汤。 宋嘉书吃了几天淡粥,眼前都要发绿了,终于吃上了全肉宴,表示生活质量再创新高。 倒是弘历,吃的并不多,吃了半块发糕,半碗羊肉汤,再想伸手去拿酥饼,嬷嬷就来劝了:“四阿哥,吃多了一会儿午睡要停食儿。”弘历回了个知道了,却也没就此收回手,而是掰了小半块酥饼吃,并没有拿整个。 宋嘉书在旁看着,也不做声。 她原想着今日看看弘历身边的嬷嬷和丫鬟。 阿哥六岁就要去前院读书,从前无微不至的照料,以后就可能变成琐碎和掣肘,不是说这伺候的人变了,不好了,而是孩子渐渐长大,身边需要的人变了。 跟着弘历的四个小太监和以后陪着读书习射的哈哈珠子,是轮不到她来挑的,只怕按照四爷的性格,福晋这种嫡母都轮不到插手阿哥的事儿,肯定是四爷自己挑。 那么剩下的两个丫鬟,两个嬷嬷,宋嘉书此刻也不准备拿主意,反而想问问弘历自己的意思。 凝心院的屋舍是五间房。 正堂是正经迎接四爷、福晋以及待客的地方。东侧间一般就是耿氏这种熟人来串门就进来的坐的茶厅,用膳用点心也在这里,东里间就是宋嘉书的内寝室。 西边两间就是弘历的屋子了。 侧间是他平时写字背书的书房,里间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 用过午膳漱过口,稍坐了片刻,伺候弘历的两个嬷嬷就上来请阿哥去午歇。 弘历也不要人抱,自己从椅子上跳下来,上前拉了宋嘉书的手:“额娘陪我去。” 宋嘉书想了想,三岁前钮祜禄氏倒是经常哄儿子睡觉,自从弘历开始启蒙去前院,大概是怕儿子娇气惹得四爷不喜欢,钮祜禄氏倒是很少再陪 他了。 弘历也从来没有抱怨,没有主动要求过。 今日,大概是为了亲额娘病了一场的消息,孩子心里不安。 宋嘉书点头,牵着他的手往西里间走。 弘历窝在床上,软茸的薄绒被盖在下巴处,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他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恍惚间总让人觉得他是个大人。 直到这一刻,他小小的身子躺在这里,只是这样短小的一截,宋嘉书才觉得他是个十足的脆弱的孩子。 宋嘉书伸手摸了摸他的大额头。 从血缘上来说,她如今的身体跟这个孩子血浓如水骨肉至亲,从现实来说,她跟弘历也是绑在一起牢不可分的共同体,荣辱生死都是一体的。 她会好好保护自己,保护这个孩子,度过这不安的十八年。作为一只蝴蝶,她不允许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一点蝴蝶翅膀,扇走她太后的未来。 她将誓死捍卫自己躺赢的权利。 弘历被额娘摸头,觉得额娘的手又软又暖和,扭头就对旁边的嬷嬷们发号施令:“我只要额娘陪我。” 嬷嬷们也没有异议,立刻退了出去。 宋嘉书一笑,这气势倒挺像四爷那天大刀阔斧走进来的样子。 “睡,到了时辰,额娘叫你起床。” 宋嘉书见弘历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就给他掖了掖被角,起身轻手轻脚往外走。 忽然听得一声“额娘。” 宋嘉书回头,对上一对墨丸一样的黑眼睛,弘历轻声道:“额娘这次差点病死,是不是年侧福晋故意不给额娘大夫。是不是她们要害你。” 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平淡的陈述,带着一点道不明的冷意。 这样的语气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宋嘉书无端觉得脊背一寒。 这样子的弘历,跟那个从外面急急奔进来,趴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跟那个絮絮不止对自己讲师傅的话的孩子,跟那个拉着自己要哄他睡觉的孩子截然不同。 宋嘉书转身回去,也不坐在绣墩上,而是坐在床沿。 “弘历,这是外头的闲话。”宋嘉书认真道:“让所有大夫在东大院的是你阿玛,口角之争耽误了额娘看病的是下人们。这是你阿玛和福晋对此事最后的结论,所以这话,你再不能说了 知道吗?” 弘历点头:“这话我谁都没说,我只是要问一问额娘。”他仰着脸:“因为只有额娘是我自己的额娘,阿玛是所有人的阿玛,是弘昼的阿玛,也是年侧福晋孩子的阿玛。” “所以阿玛要顾着许多人,不会偏心我们。这府里,是额娘才会只照顾我,我也只护着额娘。” 宋嘉书:…… 这是五岁的孩子吗,这逻辑,这通透,这利弊分析,简直是神级队友啊。 她望着眼前五岁的包子:原来想等着你十八年后再罩着我的,现在大概用不了那么久了。 对普通孩子也没有教养经验的宋嘉书,面对这种白切黑小朋友,就更是没有经验。 那就让他自由发展。 她这次再出手摸弘历的大脑门,就带了几分郑重:这脑子,可得轻轻摸,别给摸坏了。 9、考试 上有仁政,天下沐恩。 然而在百姓享受到‘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具体仁政前,先有一批官员要累吐血。 雍亲王哪怕是皇帝的亲儿子,堂堂亲王,但在皇上跟前,首先也是臣子,是指哪儿就要打哪儿的小兵。 府里也习惯了主子这几日每日都是早出晚归。 八月四日下午,福晋正坐在临窗的大条案前,眼前摊着一大堆的账册名单,堆满了足有三尺半长的条桌:各院刚把需要调整增减的下人名单报上来,她这里还在过筛子。再就是还有十日就是中秋节,府里需备礼,也需摆宴。 她跟四阿哥自然都是要进宫领宴的,但自打太子被圈禁的四年来,皇上对中秋过年这种团圆节的兴致大减,一般都是早早就散了宴席,各府里就习惯了回去再开个小宴,一家子团圆一下。 雍亲王府的孩子数目少,若不是有个千顷地一根苗的八爷在底下垫底,雍亲王府的孩子数目就更引人注目了。 正因为孩子少,乌拉那拉氏才越发要把家宴办的团圆热闹,显出雍亲王府的和睦天伦来。 千头万绪的事情虽然烦累,但福晋一点也不肯放松。 她这边松一点手,露出一点疲倦来,那边李氏能立刻闻风而动,抢着为自己‘分忧’。 帘子一动,赤雀匆匆走进来:“福晋,四爷回来了,已经去了前院书房。前院的小善福说,四爷瞧着心情不好。” 福晋手里的笔一凝,一滴墨就在纸上晕开。 心情不好? 她与四阿哥是少年夫妻,算是了解彼此心性。 自打康熙三十七年,皇上头回给年长的皇子赐爵时,只给了四阿哥一个贝勒,并且评价:“四阿哥为人轻率,不可重用①”后,四爷很是消沉了一阵,从那起就把自己当成磐石来磨,尽量洗脱在皇阿玛心中不稳重的形象。 不光在外头,四爷在府里也极少露出鲜明的不快来,多是冷着脸憋着生闷气。 今日前院的太监都看出不快,难道是外头有什么大事? 乌拉那拉氏搁下笔,轻轻一叹。 外人看他们是什么龙子凤孙,王爷贝勒的尊贵,可该圈起来该掉 脑袋的时候也少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快十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赤雀轻声道:“福晋,眼见就到了要摆膳的时候,要不要请四爷过来一并用膳?” 作为正院服侍的人,自然向着自家主子。 福晋年纪也近四十了,明摆着是不能在男女之事上得宠,子嗣也不想了,那总不能只有个正妻的空头架子。福晋正该走一走正妻的贤内助解语花路线啊,除了福晋,还有谁能名正言顺的问着四阿哥外头的事?谁能跟四阿哥并头进宫领宴,替他应付宫里的娘娘们。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福晋正该这这些上头使劲才是。 若是日日冷着四爷,难道等着四爷自己跑来跟福晋诉苦?依着四爷的性子,根本是痴人说梦。 连她们这些宫人都看的出来,四爷是需要拍着哄着的性子,偏生福晋不知道是看不出来,还是不愿意看,根本不理会。 四爷在努力稳如磐石,福晋比他还厉害,直接就是泰山岩,纹丝不动。 眼瞧着旁的侧福晋和格格的阿哥们一个个长大,如今自己受宠,家里父兄又给力的年侧福晋也怀孕了,她们这些服侍的人,急的要上吊。 然而乌拉那拉氏摇摇头:“爷想进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赤雀憋得脸像她的名字一样红,然而对上主子古井无波的脸,又像个被人戳破的皮球一样蔫了下去,只能屈膝退出去,心里有些委屈。 她们这些下人用心,对前院的小太监都很客气,还不是为了多替主子打听一点四爷的心意。 屋内的福晋,继续低头做她的事儿。 她想沉静下来,然而外头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传进来:四爷叫了三个阿哥过去问近来的功课,四阿哥五阿哥先出来了,又单独留了三阿哥半个时辰。 来回这件事的是赤云,有些焦虑的在福晋耳边念叨:三阿哥这样得四爷看重,李侧福晋越发要得意了。 然而只听福晋淡淡道:“三个阿哥里,唯有三阿哥是在前院正经念书的,况且他都十二岁了,再过两年也该大婚了,爷自然要更看重些。” 赤云无奈败退后,赤雀又跑来一次,带来下一个消息:四爷从前院出来 了,去东大院看年侧福晋了。 乌拉那拉氏抬头看了一眼西洋钟:下午三点。 府里跟着宫里的规矩,都是一日两膳加三顿点心。一般都是两点到两点半传晚膳②。可为着四爷回来,听说前院没传膳,估计几个院都没传。 这个点四爷去了东大院,肯定是要陪年氏用膳的。 “咱们传膳。” 赤雀只得应下。这次倒没怎么失望,福晋都不从前院请四阿哥,还指望她冲到年侧福晋那里去抢人吗? 正院和东西大院不叫膳,是为了等着四爷,宋嘉书这里则是为了等弘历。 四爷虽然先考完了两个小的,但没有个阿玛兄长还在里头说话,两个小的先跑路的道理。 于是弘历弘昼也只得硬生生等到四爷进后院,他们才跟着进来。 孩子的肚子不禁饿,宋嘉书看时辰就知道儿子进门得饿,到时候大膳房肯定也先忙着四爷跟福晋等人的膳食,送到他们这儿还不知道要多久。 于是事先跟厨房要了胡椒烤羊肉和芝麻小酥饼。 芝麻饼是双面撒芝麻的薄饼,中间是半空心的,正好可以夹满一整筷子的烤羊肉条。炙羊肉更是打到了凝心院,就一直架在茶房的小炉子上热着。 弘历进门的时候,白宁端上来的烤羊肉条还滚烫着,滋滋往外冒着油脂,弘历果然立马要吃。 宋嘉书熟练的给两人做夹饼。她喜欢吃纯肉的,然后配着黄瓜条和酸萝卜条吃,并不爱夹进饼里。弘历这种孩子更是只爱吃肉不爱吃菜,一双小手抱着成人巴掌大小的羊肉饼,难得吃的小脸儿上都是油光。 “慢慢吃。” 弘历吞下第一口就道:“额娘,我跟五弟都饿坏了,五弟还啃坏了一根笔。” 想想弘昼的小胖肚子,宋嘉书就觉得可怜,扭头对白南道:“耿格格那边你去送些,咱们要的羊肉和酥饼都足够。” 白南立马收拾了跑着去,回来的时候,见四阿哥已经吃完一个饼,开始洗手洗脸换衣裳了。 她上来笑道:“格格送去的正是时候。耿格格提前也备了四碟子点心,但奴婢去的时候,五阿哥还在地上打滚儿呢,说只要吃红烧狮子头,不要吃核桃酥,不要喝冰糖梨水。” 虽说小孩子 爱吃甜食,但这宫里府里娇养大的孩子是不缺点心的。 弘昼饿的肚子扁扁,回去就想大口吃肉吃饭。一看额娘居然只端出了四碟子精致的点心,还都是素日就吃絮了的核桃酥、松子糕之类据说补脑补身子的点心,再加一碗喝絮了的润喉止燥的雪梨汤,弘昼当场就爆发了混世魔王属性,就地开始打滚嚎啕。 宋嘉书想了想这个场景就不由摇头笑起来。 以后的弘昼,是能给自己出活丧,名留青史的荒唐王爷,如今还小,就看出三分混世魔王的潜质。 “耿格格叫五阿哥缠的没有法子,见了奴婢去,还念了声佛,不然她就真得拿银子请人去膳房紧着去做红烧狮子头了。” 弘昼一闻见烤羊肉的香气,又听说四哥也吃这个,立刻表示他也可以‘勉强’吃羊肉饼,不再纠结于狮子头了。 弘历吃过饭换了外头的衣裳,蹬着小短腿儿跳上了靠窗的榻,盘腿坐着点评自己的弟弟,小下巴抬着,看上去还有点傲娇。 “额娘,弘昼可任性了。” “弘昼怎么了?” 宋嘉书也坐在炕桌另一边,继续练习自己的绣活。 穿过来整整八天的练习后,她的针终于戳不到自己手上了。起初的几天,她都做双手虚弱无力状导致的针线活惨不忍睹,不但没有被人怀疑还收获了一票同情。 尤其是耿格格,见到她手抖着练习缝边,简直要落泪了:“姐姐莫不是中了风邪!” 现在宋嘉书虽然针线还完全不行,但好歹不会被人怀疑是中风了。 弘历继续讲弘昼的黑历史。 “前几天,弘昼非要要带我去看阿玛养的大黑犬,让奶嬷嬷们知道了自然不肯。只劝他说那犬是阿玛用来打猎的,平素都吃生肉,凶悍的很。” “结果弘昼当场就不干了。” 宋嘉书认真听着。小孩子是不能敷衍的,他们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果然见额娘手都停了针线,认真听自己说话,弘历说的更带劲了。 他虽然才五岁,但表达能力很强,说话比有些大人还绘声绘色。 “弘昼就扯着嬷嬷的袍边,往地上一躺开始打滚蹬腿。结果扯来扯去,一个不注意,把嬷嬷里头的绸裤给扯了下来。” 宋嘉书想想就要笑出声来,阿哥的四个乳娘过了两岁就要打发走,只留了一个老实的,另又给添了个老成的嬷嬷。但再老成,也就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妇人,忽然裤子被扯掉,丢脸丢的想要跳河。 好在外头的袍子够长,不然就真是没脸再服侍阿哥了。 出了这事,弘昼别说去看狗了,自己的屁股还挨了亲娘两巴掌。更直接的影响是,从此后五阿哥身边服侍的人,都把裤腰带系的死紧。 10、朝事 既然说起嬷嬷,宋嘉书就停下手里的针线对弘历道:“你上回说,想换掉乌嬷嬷,额娘已经给福晋报上去了。” 弘历原本盘着小短腿,一手托着圆润的小下巴在想弘昼,一听这话立刻支起头:“额娘真的听了我的主意?” 宋嘉书点头:“你身边的人,当然要听你的主意。” 弘历垂头不语。 从前额娘一直百般呵护他,恨不得所有的事情都替他打理好。可这回一病过后,倒是开始让他自己挑人,自己做决定。 弘历忍不住想:额娘是不是怕她真有日病个好歹,自己一个人什么也不会? 正院。 刚用过膳,福晋还在漱口的时候,就见苏培盛从外头被引进来,给自己请安,汇报四爷马上要过来的消息。 下人们自然张罗着准备。 虽说四爷刚用了膳,饭后的茶也总要上一盏。而且也不能光秃秃上一杯茶,点心果子也是不能少的。 福晋看着下人忙碌,心里在盘算着一会儿要跟四爷说的正事。 而四爷既然用完膳就迅速过来,一定也是有正事要跟她说。 她看着忙碌的赤云赤雀,她们是下人,怎么会明白,四爷的恩宠在谁那里都不要紧。 只要她是康熙爷圣旨钦点的儿媳妇,是四福晋,四爷的正事就只能跟她说。 天不倒,她就不倒。 别说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就算年轻的时候她跟四爷也非恩爱夫妻,这会子要是低三下四去捧着爷,去跟侧福晋格格们计较谁跟爷吃饭,谁伺候爷过夜,才是可笑。 果然四爷进门,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正事:“给二十四弟的满月礼,再加厚些。” 福晋声音四平八稳:“已经备了一套赤金的手镯并长命锁,两对小儿安枕的玉瓶,一对如意。” 这个礼可不算薄了。 皇上这几年老当益壮,废大儿子们的同时也没少添小儿子们。二十一、二十二两个阿哥都是康熙五十年出生,二十三阿哥康熙五十二年出生,加上今年刚刚出生的二十四阿哥①,在子嗣方面,康熙爷可谓是付出就有回报。 在这方面,四爷着实有些羡慕自己的亲爹。 福晋也因此有些踌躇:前几位阿哥送的礼都差不多,这会子只给二十四阿哥加厚,算什么事? 四爷明白福晋的顾虑,在跟宫里打交道这一块,福晋这些年着实给他省心,是百般谨慎十分得体的。 “是皇阿玛金口玉言,二十四弟是幼子,今岁又逢仁政和大字典编纂功成,所以借着这回二十四弟满月,要格外热闹些。” 大字典便是编了好几年的《康熙字典》。 正所谓盛世修书,康熙爷对前明永乐帝的永乐大典颇为推崇,更有效仿超越之意,虽然从他登基起,朝里朝外就没消停过,但还是投入了许多心血到修康熙字典中。 终于功成,自然要好好庆祝一二。 兼之二十四是老来幼子,正好体现他老人家宝刀不老,所以康熙爷金口要给儿子办热闹的满月。 皇上开了尊口,这宴的档次自然要上升,礼的档次也得上升。 四爷手里捏了一串楠木佛珠:尤其是他们这些隔着三四十岁做哥哥的,更得上心。 太子爷从前是怎么废的不也有一条对幼弟的夭折毫不伤感的罪名吗。皇阿玛渐渐老了,偏心小儿子,又觉得自己护不住他们几十年,于是一双眼探照灯似的盯着这些长成的儿子们,动不动就敲打他们没有孝悌之心,生恐自己百年后,小儿子们集体被兄长扔出宫去吃糠咽菜。 想到皇阿玛的疑心,四爷的思绪不由转到今日的烦心事上。 他从十五岁上开始上朝站班,曾在户部、工部都干的有声有色:在工部负责视察河堤、整理两河工程,在户部也管过赈济,平粜等事。起初有太子的时候,他自然不出头,可这些年太子倒下了,他的风头又被老八盖过去。 不过老八前几年风头再好如今也没人羡慕了。 前年皇上巡行热河,老八为了额娘的忌日不曾跟随皇上,结果送去给皇上的礼,居然是一对奄奄一息的海东青!此事一出,皇上雷霆大怒,直接道: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② 此事直接将老八打入了谷底。 可以说这些年皇上的小眼睛探照灯一样盯着这些长成的儿子。这些曾经承欢膝下的儿子,被他骄傲欢喜地称作小老虎的儿子们,终于长成了大老虎, 牙尖爪利的瞄向了他的皇位。 为着废太子和老八送死鹰两件大事,牵连了数位皇子几乎被皇上骂死过去,于是再没人敢明着出头,剩下的兄弟们一个个脸上都是恭敬谦让,似乎一夜通玄,都对权力失去了兴趣。 可四爷知道,每个人都在暗里使着劲呢。 而皇阿玛…… 则越发难以琢磨了。 这回‘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一出,他又将十五岁以上的儿子们都提溜到御前,让他们议政,连厌弃了的老八都拎了过去,非让儿子们各抒己见。说不出什么要点来还要骂他们这么多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之后又给老三老四分配了上户部旁观的差事,其余阿哥也都有了点活计。 四爷这几年装的富贵闲人似的,是为了安阿玛那颗谨慎敏感的心脏,可不是真的要在朝上销声匿迹,于是这回见皇阿玛主动给了任务,他虽不打算一鸣惊人,但也是撸起袖子准备好好干的。 结果才干了几天,皇上又把他叫过去,赏了他一枚印。 然后状似随意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还在跟和尚论佛法,倒是朕为红尘俗世耽误了你,听说你自号破尘居士③,朕就让人给你刻了个印,回去。 可以说是赏了东西,然后把他开除出了户部。 这闷头一棍子,四爷真的是不明所以,但对皇上,哪里敢有个不字,只能感恩戴德皇阿玛赏赐,再感恩皇阿玛体贴我心,知道我‘迫不及待’要回去过出尘脱俗的生活。 皇上满意,令他退下。 回到府里后,四爷还是忍不住把脸沉了下来:这也太丢人了,庸庸碌碌的老三都还在户部跟个萝卜似的稳稳蹲着呢,他倒是被踢了出来。 好在他这些年装闲人,府里倒是整治的铁桶一样,偶然失态也不会传出去。 不过四爷是个对自己很严格的人,还在屋里反省了一会儿,以后在自己府上也不能失态。 君子慎独。 只有独处的时候也做到毫无破绽,在皇阿玛跟前才能过关。 四爷从放飞的思绪里回神,见福晋还等在一旁,就知道他外头的正事说完了,福晋要开始跟他说府里的正事了。 果然,福晋先问起了中秋进宫领宴之事,如往年般敲定了 流程后,又说起府里的中秋宴。 两位主子不在,往年是李氏这唯一的侧福晋主持,今年自然不同,年氏怀着身孕要格外珍贵些。 福晋的意思是,原本说好了,两位侧福晋一人一年主持中秋宴的,可如今年氏不方便,自然不好操心,只得让李氏继续操持。但既然如此,生恐下人们小瞧年氏,要不让格格们中秋当日先去给年氏请安。 四爷微微合目,捏了捏眉心。 他是个极仔细的人,他看得清这些人的心思,福晋也全是阳谋。这样轻轻巧巧的一个举动,也算是弹压了李氏。 年氏李氏越发嫌隙深了,互相制衡,总比手拉手闹她这个福晋的好。 只是这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何况年氏怀着孕多思,能有点子特殊待遇让她高兴,四爷觉得也好,也就点头批准。 再之后才说起府里下人之事。 乌拉那拉氏心里明白,四爷最关心的是子嗣。于是便先说阿哥们身边的人。“三阿哥也十二岁了,李氏的意思,是该给他房里放两个老实本分的教导人事的大丫头了,以后也好预备着大婚。” 四爷点头通过。 福晋就继续道:“四阿哥处,钮祜禄氏报上来,四阿哥身边有个乌嬷嬷规矩不好有些嘴碎,要退了去,如今暂时没有好的,就先挑着,等来日内务府拨了人来挑个好的再说。五阿哥处耿氏没报要换的人。” 四爷睁开眼睛:“规矩不好,怎么不好法?” 钮祜禄氏在他心里一贯是个沉稳仔细,不爱争不爱张扬的性子,她忽然要出声换人,尤其是换阿哥身边的人,四爷还是在意的。 “据说是多嘴多舌的嘴碎。” 四爷略微蹙眉,将此事先记下:“既如此,就慢慢挑着。弘历弘昼过了年也该往前院去念书了。” 事关阿哥,福晋一贯都是只作为嫡母关心,并不拿主意的。 一串子正事说完,四爷跟福晋两个便相对无言了。 四爷原本想回去歇着,可如今听了四阿哥要换嬷嬷,还是为了口舌上的事儿,便起身往凝心院来。 福晋听下人说,四爷往钮祜禄格格处去了,只是淡然点头:其实这么多年了,四爷还是从前那个较真的急脾气,有什么事恨不得立刻弄明白掰扯清楚,让他带着含糊过夜都难。 可偏生……这个皇位,吊在这里,折磨了所有阿哥这么多年。 四爷这个脾气,只有比别人更难熬更锥心的。 ‘阿弥陀佛’。福晋不知怎的,就念了句佛。 然后才转头继续操持着日复一日的琐事。 11、留下 四爷到凝心院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孩子清脆如铃的欢笑,还夹杂着一点女子轻快的笑语声。 他略微顿足,也不叫跟在后头的苏培盛先去通传。 在他的记忆里,钮祜禄氏是温柔静默的女子,笑容也都是柔美到有些腼腆,想一想,她进府十年了,居然没听过她的笑声。 因是下午,小院的门也就是敞着的,四爷站在门口,就见院中阴凉处摆了一张圈椅和一张小桌,上头没有点心,只摆着一个白瓷茶壶,两个杯子。 钮祜禄氏就靠在圈椅上,笑着看弘历追一个蹴鞠。 微风晃过,洒下一点点碎金一样的光泽在钮祜禄氏的面容上。 上回来去匆匆,又是晚上,四爷没注意,这回一看,她好像确实瘦了些。钮祜禄氏一向身子好,去了妆容也是唇红齿白的好气色,面容有一种皎月般的饱满。 算来她也才二十四岁,正是女子的好时候。 四爷自负是个很有审美的人,他的女人,虽不个顶个是绝色,但也绝不会是姿色平平,甚至都没有空有表象的木头美人,能得他恩宠的女人,必是春兰秋菊,各有各的气质。 钮祜禄氏自然也有她的好处。 目光又落在弘历身上,果然儿子肖似母亲,弘历也是唇红齿白的孩子,虽不如弘昼健壮讨喜,但却看起来更精致漂亮。 见到儿子活泼泼的满院子踢着蹴鞠跑,四爷的心情也好转了一些。 他站了不过一会儿,宋嘉书也就发现了这位从天而降的大神,连忙带着弘历上前请安。 今日为着四爷忽然回府,各处膳食都用得晚,所以弘历也就没歇午,写了一会儿大字,宋嘉书就让他去户外活动活动。 前世的科学知识:孩子多晒太阳不但能长高补钙,还是预防近视的好方法。 弘历本来还想练一练布库的蹲马步基本姿势,宋嘉书却让他玩球——小孩子总蹲马步会长不高的,还是跑跑跳跳更有助于发育。 四爷摸了摸儿子的大脑门:“怎么自己玩蹴鞠,不叫弟弟来?” 弘历脆生生道:“用过膳,额娘就带着儿子去找五弟了,可五弟今日用的多了些,还在吃消食 丸。额娘说,肚子饱饱的时候不能跑跳,对身子不好,所以儿子听额娘的话,就回来自己玩球。” 他仰着脸笑道:“阿玛,自己玩球没意思,我想跟三哥和五弟一起,可三哥要念那么多书,儿子怕耽误了三哥的功课。” 宋嘉书在心里写了个‘服’字给他:这是什么天生的政客啊。他几句童言童语根本就是掐着这位未来雍正帝的喜好去的好不好? 一口一个听额娘的话,是孝顺的孩子;关怀弟弟的身体,是友好的哥哥;再表达一下对兄弟的想念,一派兄弟和睦情深。 果然四爷的脸上虽不露明显的笑容,但却松快了许多,手在弘历的大脑门上停留的时间也比平时长,然后还不顾弘历玩的有些灰尘的手,直接牵着他的手进了门。 他来的突然,下人们自然忙着上茶点。 四爷刚从下人颇多的正院来,骤然见了凝心院这两个丫鬟忙里忙外,就觉得人有些少了。 弘历的嬷嬷把他领下去洗手, 在自己的格格跟前,四爷说话自不会斟酌着说,直接问弘历换嬷嬷的事儿,主要是搞清楚,这个多嘴多舌,是怎么个多法。 宋嘉书还真没想到,不过是弘历换嬷嬷的事儿,四爷不但关注,还关注到亲自走过来问的程度。于是如实道:“弘历在耿妹妹处的几日,乌嬷嬷曾经跟弘昼的奶嬷嬷嚼舌头,说是我的病都是年侧福晋治的,还让两个孩子听见了,好在耿妹妹身边的丫鬟听了赶紧止了。” “虽则乌嬷嬷做事仔细,从前将弘历的衣食住行都看得极好,从未出过岔子,但这背后嚼舌头,实在是言行不当。” 四爷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这样的下人确实不能留。” 又见面前的女人就是平静地阐述这个事儿,并没有一点不平,想着背后给年氏上药的劲儿,也就略颔首:“府里的下人是该整一整了。” 宋嘉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四爷这句话,大概是隐秘的安慰,安慰她受了委屈,险些烧死。 她付之一笑。 或许钮祜禄心里会不平,但她不会。 年贵妃是谁啊,一家子都坐在未来雍正帝的心坎上(起码在雍正三年前是这样)。 别说这件事,大概真的不是年氏故 意要整人,只是门口的小太监狗眼看人低,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故意要折腾格格院里的人,显得他能耐似的。 就算是年氏真的要给她一点排头吃,四爷的心向着哪里也是不用说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违了规矩,让大夫都在年侧福晋处守着,旁人有需要再去请。 他做的是初一,年氏做的连十五都算不上。 要是怨怼年氏,那怨不怨四爷?这位爷,是能见人怨他的人?又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故而,宋嘉书心平气和极了。 这世上总不能什么都占着:四爷活着的时候,她是四爷的白月光和真爱,被爱的死去活来,然后雍正帝死了,自己的儿子继位,又快快乐乐活到八十五。 这世上的大饼不会只掉在一个人头上,老天爷又不是瞎了眼。 四爷自问火眼金睛,只有他做戏诓别人(这个别人就是他亲爹康熙帝)的,没有别人的小动作能瞒过他。 何况是这些后宅女子,如今见钮祜禄氏的样子,是真的心平气和,宠辱不惊的样子,倒是让他满意里生出一二分歉疚来。 要是钮祜禄氏哭着求着要点什么恩典,赏了也就罢了。可正是这样自然而然,似乎自己差点烧死的事情也能就这么翻过去,四爷才有了两分不忍。 这一不忍,就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爷今晚留下。” 宋嘉书:…… 不,我是来做太后的,不是来侍寝的! 她的怔愣被四爷理解为了过度惊喜:确实,自打年氏入府,几乎是专房之宠。他本来就不是个多留恋后宅的人,年氏一出现,一年到头去别的格格处,加起来也不到十次。 怪不得她惊喜成这样,都傻了。 宋嘉书不是傻了,是无语:我不是不得宠人设吗? 前有李氏后有年氏,在她的记忆里,钮祜禄氏的侍寝频率一直保持在一月一次左右,等年氏入府,更是退化到一年不过一掌之数。 其实男人的恩宠走向很好看,只看生孩子的频率就知道,李氏能在七八年内生下四胎,自然是得宠。钮祜禄氏入府十年,就这么一个独苗,自然是不甚得宠。 对这个情况宋嘉书十分满意,结果现在就来个晴天霹雳。 果然,上天不会白白 给她一个太后之位,需要她付出自己的肉、体。一时间她脑子里全都是这种胡思乱想。 倒是旁边的下人们听了极为高兴。 格格还年轻呢,要是多生上两个阿哥,才有依靠不是。 况且有了四爷的恩宠,在这府里腰杆子也硬啊,虽然有阿哥,没人敢怠慢凝心院,但谁也不嫌好处和体面多,能从不叫人怠慢,升级成让人捧着,那日子不更美吗? 白南激动的脸都红了:尤其是年侧福晋现在怀孕,府里没有新人,只有自家格格和耿格格,正是得宠的好机会呢。 往前几年,耿格格十七八岁的时候,倒是比自家格格得宠些,可随着日渐丰腴,就不太入四爷的眼了,四爷还是更偏爱纤细风姿楚楚的女人。 四爷留宿凝心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雍亲王府。 耿氏先看着自己的脸和胳膊和腰叹了口气。 耿氏也不是不想回到弱质纤纤,但这都是基因决定的,只看床上趴着的圆滚滚的儿子,就知道她们母子的天生基因了。 不过,反正都有了儿子,别的就向后排。 耿氏心道:如今这府里还不够乱吗?两位侧福晋火花四溅,福晋多年来一直想敲打李侧福晋,阿哥们也在渐渐长大,还是不去蹚浑水的好。 福晋处则是无所谓,她本就觉得四爷早晚会对钮祜禄氏安慰一二,年氏那里也是,横竖自己怀着孕不能侍寝,旁的是谁不一样呢,都比李侧福晋好。 至于钮祜禄氏会不会忽然夺了四爷的心去,年氏更不担心。之前都十年了,钮祜禄氏都没办到,难道自己怀着四爷的骨肉,跟他正是两情缱绻蜜里调油的时候,还能被钮祜禄氏夺了去? 那她还谈什么以后,洗洗睡。 她真正要担心的不是这些旧人,是年复一年的以后,会进来的跟自己现在一样年轻漂亮的新人。 这几位不在意,但还是有人气的七窍生烟的。 西大院。 李氏原本坐在榻上等四爷的信儿,看着下面两个小丫头们缠绒线打发时间。 上回四爷从郊外礼佛回来,就只匆匆看了一眼差点病死的钮祜禄氏,然后与福晋说了话就去了年氏处歇了。 这一回,又是去年氏去用膳,然后去福晋处说 话。 李氏想起福晋那张端正淡然几乎毫无神情的脸,就觉得腻味。二十年了,福晋端着正妻的身份把她压得死死的,可还不是一点拢不住四爷的心,只能靠着什么家长里短的话跟四爷搭腔。 今日四爷回来查问了儿子们的功课,唯独留了弘时多考较了一番,可见是看重长子。 李氏琢磨着,就为这个,四爷今儿也会来她屋里。 然后就收到了四爷宿在凝心院的消息。 李氏当即就炸了。 两个缠绒线的小丫头,各抱着一团线球,战战兢兢往外退。高嬷嬷和绿水两个人忙进来劝。 尤其是高嬷嬷,是四爷还未开府,在宫里阿哥所时就分给李氏的第一个宫女,如今跟着李氏也有近二十年了,从宫女荣升嬷嬷。谁都没有她体面,能体察李氏的心意。 她让绿水去倒茶,自己过来缓缓劝说。 “主子,钮祜禄格格进府十年了,恩宠一直不厚,您何必计较这一晚两晚。” “奴婢冷眼看了多年,爷的性子是最清正不过的了。爷虽然有时候不说,但心里的账一分一厘都算的明白。当年您得宠有子,福晋却处处用格格的份例分派您,一点不肯照顾,四爷口里不说,却是趁着年节皇上高兴就上书给您请封了侧福晋。” “这回的事儿,钮祜禄格格委屈着了,但她的性子十年了就是那样,柔和善忍,胆小怕事。那日请安,您愿意给她撑腰出头,她都只敢把病了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一点不敢得罪年侧福晋。这回她险些病死,四爷和福晋就只是处置了一个看门的小太监和一个拌嘴的小宫女,她也毫无怨怼,就这么忍了。” “四爷自然也记在心里,这些日子,对钮祜禄格格有点子额外的恩宠不算什么。” “您要计较这些做什么?” 绿水倒了李氏素日最爱的七分烫的太平猴魁茶来,轻轻放在主子手边。 高嬷嬷继续道:“最要紧的还是那边。”她指了指东大院的方向。 “如今爷只有三个阿哥,可只有咱们三阿哥,是长子不说,还是侧福晋之子,又长又尊贵,年侧福晋这一胎是女儿最好,若是儿子,主子倒是该早早哄着四爷立世子才好。” 果然李氏听了这话,渐渐心平起来。 是啊,争这一晚两晚的没用,要在年氏的儿子还没蹦出来之前,把弘时的世子之位拿下。 12、清晨 正院。 每到了晚上,都有丫鬟用布拴住大挂钟的摆钟,免得动静扰了福晋。 赤云倚在内屋的门框上,头一点一点的。她伺候了福晋几年,知道福晋晚上是极省事的。 乌拉那拉氏跟宫里的女人一样都重视养身,重视保持身材。 两三点的正膳用过后,六七点的那顿晚点,福晋几乎并不用什么,顶多是一点素菜,一碗细粥。 福晋晚间睡的也安稳,很少起来要茶水。 就算这样赤云也不敢睡实在了。 大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三点,赤云睁开眼,已经听到外面有轻微的‘刷刷’扫路声。 她盯着指针又过了一刻钟,便轻轻走进去叫醒福晋。 几乎不用她唤第二遍,就见福晋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茫然只有一瞬,很快她又是那个清醒严肃的雍亲王府福晋。 乌拉那拉氏伸手,赤云忙递上放在桌上的怀表。福晋的习惯,起床总要自己再看一眼时辰,从来不问下人。 乌拉那拉氏看了一眼怀表:“让程达去凝心院候着。” 凝心院。 宋嘉书第一回服侍别人穿戴——到底是过来的时候短,大约没培养出一种深厚的奴性。 看着四爷在那里坦然的伸着胳膊腿,连动都不动,任由自己围着他上下左右转,心里就多少有点不平衡,暗自嘟囔:谁还不是一个大写的人了。 不过她也只腹诽,毕竟入乡随俗,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 她伸手去系四爷下颌处的盘扣,看着他懒洋洋微仰起下颌,心道:你自打昨日进了这个院子,除了床上,几乎都没自己动过,吃饭有人伺候,脱衣穿衣有人伺候,这懒得什么劲。 旁边白宁带着白露白霜端着洗漱之物,满怀欣慰的看着格格服侍四爷。白南也只在旁边跟着拿拿递递,所有要碰到四爷的活儿全都交给主子干。 宋嘉书一扭头看到她们与有荣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觉得不平衡,但这满屋子人,估计包括钮祜禄氏本尊,都觉得能伺候这个男人才是莫大的荣耀。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十八年后,就是我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时候。 再给四爷腰带上拴上 玉佩荷包后,她退后一步。 “你昨晚也辛苦,身子也是才好利索,今日好好歇着。”四爷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今日我还要出门,早膳就去福晋处用。” 宋嘉书低头,无声的松了口气:“是。” 苏培盛在帘子外听了这话,对着站在院子里的程达点点头。福晋的两个太监都有名有姓的,跟苏培盛一样,都是从宫里阿哥所就伺候主子的,也算有点交情。 正是因为知道四爷要出门,所以福晋才叫人去钮祜禄氏的院子里候着吩咐——四爷的脾气,每回出门前,总要再跟福晋嘱咐几句。 直到四爷出了凝心院,宋嘉书才后知后觉,方才四爷说到要出门,好像语气沉了一点,像是不高兴似的。 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应该跟自己没关系,而是年份的关系——康熙晚年,这些皇子哪有一个高兴的起来的? 宋嘉书这点倒是没有猜错,四爷提起出门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皇阿玛提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给他的触动很大。这些年他先是看着大哥跟太子爷你争我斗,再是太子爷两度被废——不说索额图和明珠,朝上不知多少官员前赴后继的折在这场储位之争中。 连十三弟都…… 就为着废太子的事儿,皇阿玛极恼十三弟。 康熙爷的脾性,一贯是册封喜欢扎堆,册封妃子是这样,册封儿子也是这样。康熙四十八年,他册封第二批皇子的时候,明明都封了十四,却把十三故意跳了过去①。 四爷想起来就很为自己十三弟郁郁不平。 夺嫡之事一团乌漆嘛黑,不知多少人才国力搅在里面白白消耗了,身处其中只是心冷齿冷。四爷只有想着这种实实在在为了国家的新政,才觉得心里热乎些。 不可否认的,自从太子爷彻底被废,四爷的心思也定了。 这皇位他是有野望的。 于是很多时候他想的并不是作为一个皇子可以为大清做什么,很多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是皇帝,能怎么大展拳脚,要做哪些改革。 这回好容易皇阿玛给他点进户部,四爷是准备认真大干一场的。 结果袖子才撸起来,皇阿玛不阴不阳的又把他踢出来了。 皇 上可以玩笑着说,耽误你礼佛逍遥了。但四爷不能当个玩笑,他不能让皇阿玛觉得他是利欲熏心盯着权柄甚至皇位的人。 所以他此刻不得不出门,照旧回到佛寺去跟大和尚对着枯坐,讨论讨论因果。 还得赶紧去,立马去,再在寺里上一道谢恩折子,感激自己皇阿玛体谅自己这个富贵闲人的心意,不忍他劳碌。 只需想一想,四爷就觉得自己心里憋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他已经习惯到疲倦了。 终于伺候走了这尊大神,宋嘉书转头,发现不光自己,整个凝心院的气氛都松动起来。 白南一改方才递东西时候的严肃小心,此时笑嘻嘻道:“格格是不是昨晚累坏了,怎么今儿给四爷换衣裳,花了这样久!” 宋嘉书:……这未婚小姑娘开什么车啊。 她那是第一回伺候人穿戴,业务不熟练。 宋嘉书用早膳的时候,外头的消息流水一样传过来。 “爷在福晋处用了早膳。” “爷出门前又去东大院看了年侧福晋。” 她用最后一个小笼包时,小白萝卜跑进来:“四爷已经出了二门。” 宋嘉书咽下口中的肉包,心道:珍惜这段时光,也就是雍亲王府就这么大,四爷去哪儿都能看见。等再过几年,你们再这么打探四爷的消息,就是窥测帝踪了。 白宁看着自家格格认真的吃小笼包,非常认同的点头,还给她加了块酱肉:“格格多吃点。” 宋嘉书:? 白宁苦口婆心:“格格忘了?李侧福晋是最爱挑理儿捻酸的,从前爷在谁那多歇一晚上,早起去给福晋请安,都要听她阴阴阳阳半日呢。今早她肯定要盯着格格说话:这两回四爷回府都没有去探望李侧福晋,却都来看了格格,尤其是昨夜又留在咱们凝心院,今早李侧福晋还指不定怎么拿着格格撒气呢。” 宋嘉书是做好了准备,李侧福晋那里也酿好了一缸子醋。 谁知到了正院,福晋就先扔下另一个重磅消息:四爷临走前发话了,今年府里的中秋还是李侧福晋操办,但年侧福晋有喜,今年让诸位格格和府里的下人们都先去给年侧福晋磕头。 宋嘉书看着李侧福晋的枪头瞬间升 级调转对着年氏而去,在心里默默的祝福:年侧福晋真是好人,牺牲她自己幸福所有人。 展眼到了康熙五十五年的中秋。 宋嘉书早起往福晋屋中去时,天还是一种将将泛着蓝的黑色,能看到隐约星子闪烁。 虽说宫里中秋是晚宴,但四爷和福晋都要一早就开始准备入宫事宜,她们这些妾室也只能赶在一大早来给两位主子磕头。 平时各自院中,下人们可以叫一声“主儿”甚至是主子。 但这时候,什么年主子,什么李主子,就统统只能来给两位真主子磕头,然后目送两人进宫领宴。 宋嘉书一进正院就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再一见福晋嘴角边,粉都压不下去的燎泡,她心道:这主子也不好当。 据她所知,福晋从月余前就在为中秋入宫,给德妃娘娘的礼而头疼。 从前送的金玉之物,珍贵摆件,虽也都是费了心的,但德妃从来都是淡淡的不露喜色。 乌拉那拉氏也不敢委屈:毕竟德妃对四爷这个亲儿子也是这种淡淡脸,还能指望她对自己这个儿媳妇和雍亲王府送上来的礼物惊喜莫名吗? 于是这些年也就这样按旧例送着。 谁知前年德妃不只不露喜色,还露了明显的不快,只说自己年岁渐长,早已不爱奢华之物,倒是更看重心意与子嗣。 这句话一出,简直是给乌拉那拉氏迎面一个大耳刮子,还当着十四福晋这个妯娌和一众来永和宫奉承的小贵人小常在,羞窘的她这个雍亲□□晋险些没当场钻到永和宫的地缝里去。 可德妃到底是四爷的母妃,宫里的娘娘,这个面子打了就打了,福晋还得堆着笑接下来,争取明年不挨这个耳光。 嫡子她是生不出来了,那只能表心意。 去岁她送进宫的就是刺绣的观音图,都是她自己一点点刺出来的。宫里女人的眼睛比针还尖,她是真不敢找人代绣。 这样一看就费了福晋许多精神和心意的礼送上去,德妃娘娘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淡。 今年福晋则是亲手做桂花蜜。 从清洗到挑选到上蒸笼,一应也都是她亲手做的,这些日子府里都是桂花味,浓郁的让人再也不想吃桂花糕了。 做虽做了,德妃前年 的骤然发难还是给福晋留下了心理阴影,近来又诸事缠身,难免就上起了火。 宋嘉书跟其余几位格格一起,跟在两位侧福晋身后磕头,然后起身避在一旁,当自己是跟柱子一样不抬头不说话。 听着上头的福晋嘱咐李侧福晋看好府中,年侧福晋保重身子这样的官方话语。 四爷听福晋嘱咐的周到,也就嗯了一声,受完礼就往前头去了。 宋嘉书低着头,正好能看到随着四爷出去,帘子摆动的一角。 四爷这是要去前院吗?宋嘉书开始胡思乱想打发时间,不知道四爷会不会像很多影视作品的皇子一样,手下有一堆幕僚,这会子正在前头跟他的谋士们讨论入宫领宴他该怎么表现。 好继续砸实他这个不慕权势,飘然出尘的形象。 还是李侧福晋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13、送礼 且说宋嘉书的小思绪乱飞,被关在后宅只好根据史书脑补前朝九龙夺嫡的惊险热闹。 直到李侧福晋开口,她的魂儿才被拽回这后宅。 “福晋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年妹妹的。”李侧福晋又亲亲热热对年侧福晋道:“今晚的宴席我都按着妹妹往日爱吃的准备上了,只是人有孕的时候,难免口味要变,妹妹一时想吃口什么新鲜的,就打发人去告诉我。” 李氏笑容深的时候,脸上还会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对着年氏诚恳道:“今儿是好日子,中秋佳节,爷和福晋白日都不在府里,做姐姐的也怕出岔子,尤其是妹妹怀着身孕又娇贵,人多手杂的若是弄脏了吃食岂不坏事。” “所以我特意吩咐了大厨房,除了我屋里的人拿着对牌去,旁的人都不许进大厨房,也不应那些随意点菜的话。” 李侧福晋这话说的,除了向年氏宣告了一下今晚自己的管家权,还暗示了一把,年侧福晋别想在食物上做什么手脚,来个贼喊捉贼的栽赃自己。 李氏话音一落,宋嘉书就感觉到旁边耿氏给自己使眼色,也就对她微笑了下,眨眨眼。 反正此时大家都列队在福晋跟前,按着次序,两位侧福晋站在前头,也看不到后面的眉眼官司。 倒是福晋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宋嘉书跟耿氏对完眼神低下头去,又笑了笑,福晋大概会喜欢看到她跟耿氏这样。 两位侧福晋彼此对峙,加上两个有儿子的格格一起站干岸,三足鼎立形成最稳定的三角形。 她这个福晋才能端坐上头。 比从前她自己还要费力弹压李侧福晋可要强多了。 福晋在进宫前,还有许多事要忙,于是哪怕对两位侧福晋的口水官司有些兴趣,也只得遗憾的让她们告退。 见一众女子风摆杨柳似的给自己万福告退,福晋端坐上面就有了一种底气。 无论如何她是这雍亲王府的女主人。 只有她能作为正妻进宫,与四爷同领宫宴,福晋有一种颇具底气的欣喜;但一想要进宫面对德妃,福晋又有些憋闷,心情可谓是一曲冰与火之歌。 福晋是徘徊在爱与痛的边缘,而请过安的宋嘉书心情就是纯粹的轻快了。 今日是中秋,阿哥们也不上课。 四爷前几日弄回来几只小鹿,又给了两个小儿子一人一把小弓,特制了无头的箭,让他们先练一练拉弓射箭。 这几只小鹿就圈在王府东边的怡然亭边的一片草地上。 宋嘉书和耿氏就坐在亭子里喝茶吃点心,看孩子们追鹿。 中秋节的月饼昨日就送到了各屋,今日大厨房只忙着应承李侧福晋办的晚宴。 宋嘉书拿起一块月饼,这不是她从前见惯的广式月饼,而是一种酥皮点心一样的翻毛月饼①。 香油和的面皮口感松脆,一口咬下去,里头冰糖渣儿、各色核桃芝麻瓜子仁儿也是酥香的,又甜润满口。 宋嘉书吃了两个,觉得还蛮好吃的。 耿氏在旁看着她连吃两个月饼,羡慕道:“真成,你原来就不胖,这一病更是瘦了不少,这点心也敢扎扎实实吃两个。不像我,你看看。” 说着她伸出一只白藕也似的胳膊,上面的翡翠镯子碧莹莹的,越发映衬着皮肤丰润。 耿氏努力转了转这个镯子,然后郁闷道:“你看,从前这还能塞下半个手呢,现在连手绢都快要塞不下了。” 宋嘉书也是贪新鲜才连吃了两个月饼。其实宫里也好,王府也好,一贯这种供应场面的月饼,以免贵人吃起来掉渣不雅观,都做的极小,一口一个。 耿氏的目光从点心上移开,看向在草地上奔跑的两个孩子,眼里都是不舍:“明年过了年,这俩孩子可就都要搬到前院正式念书了,以后大概也就隔三差五见一见了。” 她语气越发怅然:“孩子们见风似的长,咱们刚进府的时候,三阿哥也还是个丁点大的孩子,现在都预备着过两年成亲了,日子过得真快。” 宋嘉书含笑:我只嫌日子过得不够快。 草地上小鹿灵活的很,跳来跳去,根本不会被两个刚开始拉弓练习射箭的小孩子射到。 弘昼追烦了,直接把手里的弓,背上的箭囊一扔,扑出去一个泰山压顶,压住了一只小鹿。 小鹿骤然被压,蹄子在空中到处乱蹬。 耿氏“哎哟哟”地站起来:“还不快把阿哥扶起来, 别叫鹿踢了他咬了他!” 慌得旁边太监嬷嬷们,纷纷上前把弘昼抱起来。 弘历也忙过去,先拉起弟弟打量,再看看被压得七荤八素的小鹿,颇为无语。 倒是弘昼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自己完成了今日抓鹿指标,虽然不是按照阿玛的吩咐,射到了小鹿,但是还是捕获了一只,于是心满意足,让乳母们给擦过脸和手后,就跑到亭子里要点心吃。 耿氏就喂他喝茶,给他挑点心哄他吃。 宋嘉书往草地上看去,只见弘历还站在草坪上,屏气敛声,努力对准剩下两只越发惊慌努力蹦跳的小鹿。 他人小力弱,自然是射不中的,但也不见着急,就算是箭用光了,也只是让人把箭捡回来,然后一次次去对准鹿。 耿氏也在旁看着,拍了拍弘昼的背:“瞧你四哥。” 弘昼瞧了,然后笑嘻嘻道:“四哥还没抓着鹿呢,我都抓住了。”虽然这样说着,还是又跑回去重新捡起了弓。 宋嘉书看着两个三头身的宝宝拉弓,不自觉就露出了笑容。 耿氏一转脸,正好对上她这个笑,不由道:“看,咱们这就满足了,看着儿子们在下头玩——李侧福晋想的可不是这个。”耿氏压低声音:“我听说,李侧福晋正在费心教三阿哥见皇上怎么说话,怎么行礼呢。” 宋嘉书心道,耿氏看着跟自己一样,成天都坐在院子里,但真是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啊。 耿氏笑眯眯:“从宫里带出来,有幸见过圣驾的老嬷嬷老太监就那么几个,她忽然屡屡召了这些人去西大院见三阿哥,有什么可瞒人的?李侧福晋也未必要瞒人,说不定也更要让咱们两个知道——别痴心妄想,三阿哥都十二了,两年后宫里大选当是要指婚的,这之前,三阿哥肯定是要单独去给皇上磕头的。” 康熙爷皇孙数目在前年正式破百,所以皇孙们还真只有年节下才有资格集体磕个头,见见祖父。哪怕是弘时,长到十二岁,之前都未单独跟康熙爷说过话。 然要是指婚,康熙爷定然要见见孙子的。 耿氏没忍住,嘴角一撇:“雍亲王府的长子,自然跟别个不同,提前把礼仪学起来,也是李侧福晋告诉咱们,长幼、尊卑都 差着,别想跟三阿哥争世子之位。” 宋嘉书点头:我们也没准备争世子之位,我们准备直接上皇位。 正说着,只见亭子后头的角门处进来几个人,耿氏看清楚来人,就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到了吗。” 来的是西大院李侧福晋处的高嬷嬷和绿水绿波。 在两位格格跟前,高嬷嬷仗着是侧福晋的人,也年资老,不过浅浅一福身,不等叫起,就已经抬头挺胸道:“回两位格格,是我们郡主送了中秋月饼回来,这不,还有特意给两位小阿哥的礼,侧福晋就让老奴送了来。” 雍亲王府子嗣单薄,除了这三个儿子,只有一女活到了成年,也是李氏所出,三阿哥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因四爷只此一女长成,自然格外疼惜。 四年前独女出嫁的时候,四爷向皇上请了怀恪郡主的封号。皇上也没叫这个孙女抚婚蒙古,就嫁在了京中纳喇氏。这位郡主也是李侧福晋除了三阿哥弘时外,最大的依仗。 既然是郡主的礼,自然要好好收下,否则四爷第一个就不高兴。于是宋嘉书和耿氏身后的丫鬟,都忙上前接下,寒暄两句,高嬷嬷就又领着人告退了。 这里宋嘉书和耿氏四目相对,同时笑了笑。 郡主的礼她们收了,年侧福晋那里想必也要收到了。 弘历站在草地上往亭子处看,弘昼见他看了好一会儿,就推他:“四哥,你看什么呢?” “是西大院的高嬷嬷。” 弘昼这才瞪大眼睛张望一会:“好像是,四哥,你看这些老婆子干什么,她们烦得很。” 弘历这才转过头去,又从箭囊里抽了一支箭。 “是,烦得很。” 弘昼见哥哥少见的直接认同他,而没有教育他,就更高兴了,继续让小太监给他赶鹿。 弘历起弓,眼前却不是鹿,而是方才那嬷嬷在自己额娘跟前也趾高气昂的样子和那随便的一福身。 西大院,东大院。 两位侧福晋的人,从来不拿自家额娘当回事,所以额娘都病的要死了,年侧福晋的下人还敢不去通报,硬生生拦着额娘的丫鬟去请大夫;所以李侧福晋的嬷嬷都在额娘跟前耀武扬威的,说是送礼,实则是炫耀。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中的 箭尾。 弘昼欢呼的声音响起:“哦哦哦!四哥射中了鹿!!” 弘历刚回神,就见弘昼边欢呼边跑,然后摔了个狗啃泥。 弘历:…… 耿氏扶着丫鬟的手,边“唉哟”边从亭子里风一样的赶下来,带上弘昼回淬心院换衣服去了。 宋嘉书用手帕擦着弘历额上的汗,笑道:“弘历真厉害。” 弘历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额娘,是那鹿被太监们赶来赶去好久,已经跑累了没动,我才射中的。” 宋嘉书笑笑,这古代的人,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谦虚,别人怎么表扬都得回复:我不行,我还差得远。 但孩子就是孩子,听了表扬,心里肯定还是很高兴的。 就像收红包一样,都得谦虚两声不要。 于是宋嘉书把刚才高嬷嬷送来的文房四宝打开:“这是你二姐姐送回来的,这种兼毫的大楷笔,正适合你练大字呢。” 很敏锐的,宋嘉书感觉到弘历仿佛并不高兴。 是不喜欢文房四宝?不会,弘历是个很喜欢收集好东西的性情,这一套文房四宝也是极好的。那就是不喜欢郡主这个姐姐?可郡主五十一年出嫁的时候,他才将将一岁,只怕对这个姐姐根本没有印象。 弘历抿了抿唇:“额娘,咱们回去,我要练字了。” 宋嘉书点点头:“好。” 她没有再问。 孩子再小,也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思。在这古代王府中的孩子就更是早熟,每天要发愁的事情绝不比成人少。 有些事原本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有等下去。 14、中秋 宋嘉书到底来的时间还短,不但自己没培养出一种要伺候别人的自觉,看别人的规矩马虎也是无甚所谓。 方才高嬷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自己跟前不甚标准的一福,她并没有觉得怎么着。 唯有弘历被这老奴气的鹿都不想吃了。 不过弘历倒也不是独一个,东大院里,年侧福晋跟他心有灵犀,被气了个好歹。 年氏用小银剪刀“咔咔”剪断了十来根金线,把手里一只旧日还挺喜欢的攒珠钗拆了个七零八落尸骨无存。 旁边寿嬷嬷知道主子心里憋着一口气,就也不敢劝。 平时眼不见心不烦,真当这位郡主将礼送到了眼前,年氏就不可避免的想起许多事。 这位怀恪郡主比自己还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郡主的亲弟弟,李氏的儿子,四爷的长子,三阿哥弘时也已经十二岁了。 年氏抚着自己的肚子:李侧福晋那边的消息,耿氏都能知道,她自然更能知道。 本朝的规矩,两三岁种过痘出过花后就可以请封世子,满十五岁就能承爵位——在年龄上,自己的孩子真是拍马也赶不上李氏的。 寿嬷嬷见年氏又拿过碾子亲手将几颗珍珠压成了饼,算着也出气出的差不多了,便上来收了东西:“主子怀着身孕,有气不能憋着,发出来也好。” “主子的担忧,奴才们都知道。只是这不是眼前的事儿。主子眼前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这一胎。奴才说句实在话,福晋无所出,其余的小阿哥就都是庶子,立谁为世子,还不是看四爷的意思。” 难听的实话最有用。 听了庶子两个字虽然扎心,但倒是让年氏稳了稳神。 李氏有儿有女步步紧逼处处带刺,福晋冷淡严肃作壁上观,府里两个有孩子的格格拧成一根藤,其余人根本是喘气的死人,只有逢年过节点名磕头的时候才闪现一下。 年氏难免有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感。 寿嬷嬷将手搭在主子纤瘦的肩膀上,心疼道:“四爷心里有主子呢,主子也是一片心为四爷,只看这个,主子就要好好保养。” 年氏的手护着肚子,眼睛一点一点 亮起来。 李侧福晋的家宴办的极好。 初初点灯的时分,众人就已经到了大花厅上。 上首的给四爷和福晋留出来的虚坐,未曾摆桌椅膳食。往下就是两张圈椅,椅前各摆了一张八仙紫檀木方桌,是两位侧福晋的高坐。往下依次燕翅摆开绣凳和小方桌,是诸位格格的座位。 年侧福晋有了身孕后更是娇弱,只是拥衾欹枕,靠在圈椅上,无论服侍的人指着哪样菜想请主子用,年侧福晋都是看两眼,然后摇摇头。 耿氏今日被弘昼闹得够呛,一日围着儿子转,自己用得少了,此时早就饿了。 一入席就先不动声色用了一碗鸡汤,捻了两块月饼吃了才算压住饿,然后抖擞精神欣赏上头两位侧福晋的眉眼如刀。 正巧就见年侧福晋什么也不肯吃的做派。 每逢大宴,她跟钮祜禄氏作为两个有儿子的格格,都是分列两个侧福晋之下,属于对桌,耿氏苦于跟友方没法说话,只能用眉毛和眼神交流。 宋嘉书就得边吃虾球边看两位侧福晋,还得分出眼神来回应一下耿氏,这饭吃的还挺忙。 年侧福晋生的格外娇弱美貌,这样倚在榻上,秀眉微蹙什么也用不下的样子,要是男人看了肯定会心疼。 李侧福晋看了也心疼,不过是扎的心疼。 “妹妹怎么什么都不吃?” 年侧福晋含笑:“只是没什么胃口。” 李侧福晋费劲巴力办了一场中秋家宴,要是年氏一口吃不下去,可就是闹了笑话。 宋嘉书倒是觉得菜很好,她面前摆了一道砂锅鲽鱼头,酱汁浓厚香稠,鱼肉紧实入味,再配着旁边烤的焦脆的玉米饼吃,真是香的不得了。再有一道辣炒双肚,又脆又香,配着一碗鸡汤捞饭吃,正好下饭。 于是她边竖着耳朵听上面两位神仙打架,边不忘吃菜。 平心而论,李侧福晋的操办正事的本事没的说,一切都顺顺当当,菜品也考究新鲜。年氏一口不吃,估计也就是回应早上没来得及怼回去的话罢了。 李侧福晋夹了一片绿油油的凉拌田七吃了,这才慢悠悠笑道“妹妹你伺候四爷晚,直接就入了王府,不曾在宫里阿哥所住过。这些菜单子啊,都是宫里常见的菜式, 还有许多是德妃娘娘喜欢的呢,不知怎么妹妹都吃不惯。” 宋嘉书心里放了个计分板:不错,李侧福晋再得一分。 这一军将的,宫里的娘娘们吃得惯,你年氏就是天仙啊,还一口都吃不下。宫里多少妃嫔在怀着身孕的时候,康熙爷赐菜下来,哪怕赏赐一路送过来都凉透了,再没胃口也得磕头谢恩然后一口不落的吃了。 年侧福晋一双清凌凌的妙目,如同荡漾的水波。 她还不及说话,正巧前院的小顺子带着人捧了两个食盒来,一到就跪了:“回两位侧福晋,爷临入宫前,吩咐奴才送几色清淡小菜来,说是年侧福晋胃口不佳只怕用不好。” 这话一出,整个宴席上霎时静了一静。 宋嘉书心里的打分板给年侧福晋记上浓墨重彩的一分。 在这雍亲王府里,赢家不是谁口头上说服了谁,谁又用手里的权柄和计谋绊了谁一下,这府里真正的赢家,就是握着四爷心的那一个。 四爷这一送,李侧福晋谋划的再好,也全都是镜花水月。 别说李侧福晋,就连耿氏,都难免有些吃醋。这样明晃晃的偏爱……她下意识去看对面的钮祜禄姐姐,却只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她正低头吃菜呢。 耿氏:…… 怎么感觉自打病了一场,钮祜禄姐姐争宠的心都移到吃上了呢。 宋嘉书再抬头,就见年侧福晋容光焕发,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上绽放出一种脂粉不能代替的神采,眼睛里也是湛湛有光,泼洒出来的笑容,像是夏日里从树影间挡也挡不住渗漏下来的耀眼金色斑点。 真是有爱情滋润的女人最美,宋嘉书都没忍住,看了年侧福晋片刻,欣赏了片刻美人。 大约是对比太鲜明,她再回头看到李侧福晋就吓了一跳。 李氏的脸上明显露出一种灰败之色来,好像一瞬间老了一样。今日之前,她还在兴兴头头的准备中秋晚宴,如今却像是被人吸走了精神气一样。 宋嘉书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跟宋格格这些早已失宠人一样的神情,灰败麻木。 宫门外的甬道。 马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上好的马车横轴,为着今日也特意上了油,争取让主子们坐着平稳安然。按理 说这声音轻微到可以忽略。 但此时却听得很清楚,因着马车里实在太安静了。 乌拉那拉氏清清楚楚的数着吱嘎声。 她端严的坐着并不出声。 皇上的情绪并不高涨,众人入宫磕头入席,很快又被解散。福晋出宫的时候还拿出怀表看了看,这会子,府中的中秋宴应该才办了一半。 不知道李氏跟年氏两人在府上,又会闹什么幺蛾子。 每次入宫和回府这段路,是她少有的能跟四爷独处那么久的一段路,身边的嬷嬷丫头们急的上火,每回都撺掇她趁这会子跟四爷说体己话。 尤其是每年中秋年节,四爷去给德妃娘娘磕头后,总会有些沉郁。 周嬷嬷每回都快要给福晋跪下了:男人在外头再刚强,脆弱起来才越发需要人体贴。福晋跟爷是一体的,只有您跟四爷一起去给德妃娘娘磕头,一起受着德妃娘娘的‘客气’,也只有您最有资格安慰四爷。 您怎么不上呢! 乌拉那拉氏想起自己奶嬷嬷跳脚的样子,忍不住想要笑:周嬷嬷急的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推开,然后由她老人家亲自上。 “笑什么?” 直到四爷忽然开口,福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笑出声来了。 福晋的脊背瞬间就挺直了。 “爷,无事,是我失态了。” 四爷盯着福晋,方才他难得见福晋在他跟前没有露出紧绷的样子,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四爷有点好奇。 乌拉那拉氏被他盯得有些不安,只得垂首找话说:“爷,今日送给额娘的桂花蜜,额娘瞧着还算喜欢。既如此,爷的圆明园各色花多得很,明年我便带着李氏钮祜禄氏她们多做些。” 四爷嗯了一声。 额娘……他想起额娘坐在正座上的样子。她看自己的福晋,像是看一个并不怎么喜欢的远亲,收下她的礼,露出一个宫里常见的得体笑容,那笑容弧度标准,却无端让人觉得淡的像是浮在冰面上的光。 他自打成年大婚后,见额娘就越发少了,除了大年节,往日都是福晋替自己去磕头。 也难为她了。 这样想着,四爷就抬手拍了拍福晋规规矩矩放在石青色吉服①上的手。 “前年中秋额娘斥你,并不是你做的不够好,只 是另有缘故。” 福晋微微一颤。 前年自己送进宫的礼,被德妃娘娘嫌弃不过是金玉之物,毫无心意,更提着雍亲王府子嗣单薄,让自己明白一个王府福晋该做的事儿。 其神色之恼怒言辞之厉害,前所未有,福晋大失颜面。 那之后,那之后……年氏就进府了。 福晋忽然福灵心至,难道德妃娘娘也只是为了让年氏进府更顺理成章?到底年家虽是汉军旗,家里却有不少手握兵权的男儿,四爷娶了年氏做侧福晋,总得让皇上心里没有芥蒂才是。 四爷轻轻吐出一口气,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其实他并没有请额娘帮自己,不过是曾给额娘透露一二,要纳年氏女入府之事。 谁知额娘转眼就斥责了福晋。 这一斥责,其实丢的不单是福晋的脸面,还有额娘这个德妃的脸,难免要被人背后议论不慈。 可额娘还是替自己做了。 自己去皇阿玛跟前请纳年氏的时候,还因此被皇阿玛打趣了两句,勉励他‘在子嗣上多多努力’,看起来并不是疑心的样子。 这样看,额娘也不是完全不管他的。 可……人就怕比。 就像幼年,皇阿玛对自己也很好,但比起对太子,那真是差出去太多。 就像现在,额娘也会暗中帮自己一把,可比起对十四弟,那又什么都不算了。 15、恩宠 四爷看着在他跟前垂首的福晋,难得对福晋亲近和软道:“这两年是难为了你,等过些日子,咱们一同去圆明园散散心。” 在他心里,这是他难得的示好,福晋就算不感激涕零也要动容闪过泪光才好。 谁知福晋只是平平板板道:“额娘今日还吩咐了我抄佛经。爷若是有兴致,便带着李氏和格格们去散散,年氏如今有身孕,暂且不宜挪动,我一定会照看好她,爷不需担心。” 就像一盆冰水哗啦啦泼下来。 四爷所有的兴致和心里的温热都烟消云散。 马车里又重新恢复了彻底的寂静。 只有轻微的吱嘎声响起。 大约是被福晋这一盆冷水泼过了头,四爷回到府上的中秋家宴,一对上年侧福晋荡漾着星光柔情似水的双目,就觉得格外回暖起来。 还未入席,就先开口关照,询问年氏今日用的好不好。 宋嘉书这时候已经吃了个八分饱,边插蜜瓜吃边欣赏古装真人版爱情连续剧:四爷的心尖爱妃。 果然就见年侧福晋一直微蹙的秀眉也舒展开了,整个人都像一朵终于见了太阳的小花,欣喜明亮的答了一句:“爷放心。”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从真情流露的年氏口中说出,硬是说的缠绵悱恻,足足拐了有一百八十个弯。 但显然这一百多个弯非常精准的拐到了四爷的心坎上。 毕竟比起福晋那个平平板板一条大路通罗马的拒绝,年侧福晋对他的深情依恋可谓是溢于言表。 四爷和福晋回府入席,下人们便忙抬了两张大桌和圈椅来放在原本上头设下的虚席处,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酒菜都一一流水样上来。 见两张桌面上菜品齐备,由两位侧福晋起,再带着格格们一一给四爷和福晋敬酒,说些中秋团圆的吉利话。 酒过一轮,福晋就微笑道:“大节下的,你们都松快些自己吃酒做耍。” 耿氏趁机跟宋格格换了座位,来到了宋嘉书身边,此时抓了一把椒盐小核桃仁,边吃边跟宋嘉书咬耳朵:“爷又再跟年侧福晋说话呢,你快看李侧福晋的脸,都绿了。哎呀,正好配这身绿衣服呢!” 李侧福晋到底是有一个二十一岁女儿的人,今年刚过了三十七的生辰,于是这些年早不穿什么娇嫩的颜色了。 素日倒是穿饱满又不失庄重的的宝蓝、果绿、绛紫色多一些。今日她正好穿了一件果绿色缎绣玉兰蝶夹衣,还用了湖绿色的素罗里子,滚了三层绦边的袖口,也是层层叠叠的绿色。 宋嘉书看过去,灯烛璀璨明亮,照的李氏这件衣服绿的熠熠生辉,果然映的雪白的脸色也发绿。 宋嘉书看完后,就提醒自己:以后晚上可别穿绿色。 大约是两个人的目光比较壮大,李侧福晋有所感知,忽然就对她们看过来。两个人瞬间低头,宋嘉书立刻把一枚剥好的杏仁搁到嘴里,跟耿氏一起装作两只路过的若无其事的松鼠。 李氏恨得牙痒痒。 得到后失去比没得到过还痛苦。 钮祜禄氏和耿氏这两个,从来没得过四爷的宠,这会子还在这儿没心没肺的看热闹,真是脑子缺根筋! 而自己,居然被这两个人看了热闹! 李氏气的晕头巴脑的。 要不是侥幸伺候四爷得了儿子,这两个格格算什么!早就该像宋氏那几个活死人一样被丢到犄角旮旯等着咽气了!钮祜禄氏也就罢了,到底有个好姓,从前还能妄想摸一摸侧福晋的边儿,耿氏更是汉军旗下五旗出身,又没有自己的恩宠和多子,这辈子也就是个守着独子过日子的小格格罢了! 宋嘉书和耿氏虽然低着头,但还是感受到了头顶火辣辣的目光。宋嘉书不由在心里反省:下次吃瓜,可一定要在西瓜射手本人的射程之外。 福晋喝了一杯桂花酒。 这还是今年为德妃准备贺礼时顺手一并酿造的,味道颇为甜醉醇厚,因是酒水恐送进宫去又生事,于是就留在了府中。 福晋穿着整套吉服的大衣裳,头上顶着沉甸甸的朝冠,虽然在宫中只是象征性用了几口菜,但此时却一点吃东西的欲望都没有。 她只是端坐上首,看着四爷跟年氏愉快的说话,看着李氏如一根着了火的黄瓜似的盯着下头两位格格。 福晋轻轻一哂。 从前许多年,被李氏的得宠顶在眼前的许多年,她曾经想过这一天,有人夺了李氏的恩宠 ,让四爷眼里也再没有她。 可真到了这一天,福晋却没有什么大仇得报你也有这天的痛快,而只是疲倦。 李氏的死亡视线被福晋的起身打断。 “时辰还早,请爷继续用些酒菜,我倒有些撑不住想回去歇歇。” 四爷面对福晋,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淡:“好,福晋今日也累了。叫人送一席去正院。” 后半句是对着操办中秋家宴的李氏说的,于是李氏连忙回神,强撑着笑容的接过四爷这句话,然后带领着格格们恭送福晋。 然而余光看着年氏起身行礼时,是四爷细心亲手扶了一把,李氏脸上的笑容又快撑不住了。 宋嘉书连忙在心里掏出计分板,再给年侧福晋加一分。 她再次入座后,终于从李氏的视线中脱离,就端起旁边的茶准备喝一口。茶盏还没递到嘴边,就又被耿氏拱了胳膊,险些把茶盏扣在身上。 于是顺着耿氏努嘴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李氏院中的绿水提着食盒过来了。 宋嘉书脑子里蹦出了‘郡主’两个字。 果然李侧福晋亲手拿出食盒里的两碟子月饼,奉到四爷案上。 “爷,这是怀恪亲手做了送了来的。” 摆在桌子上的两碟月饼,只是最普通的旗人之家用的翻毛月饼,上面红色的花纹还印的有点歪了。 这样倒更显出是郡主亲手为阿玛做的月饼来。 果然四爷神色柔和许多,立时拿了一块放到口中,点头道:“果然还是怀恪做的月饼好吃。” 然后想起一事:“昨日星德还特意上门来与我磕头请安。” 见李氏着急,四爷就安慰道:“你放心,我已嘱咐女婿好好照顾怀恪,告诉了他怀恪这孩子打小娇惯体弱,我就这一个女儿,好好的交给他,可得给我看顾好。” 李氏就笑起来:“爷心疼女儿,女婿也是个好的。”然后起杯敬四爷。 宋嘉书的目光不由就落在对面的宋氏身上。 四爷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而是活下来的就这一个女儿。宋氏伺候四爷最早,连生了两个女儿却都夭折了。 宋氏却还是木着一张脸。这样的话这些年她听过太多,早就痛的没感觉了。况且就算她有感觉,也不会有人拿她的感觉当回事。 每个人还是会说着,怀恪郡主是四爷唯一的女儿,谁也不会提起她那两个夭折的女儿。 宋嘉书身上系着两个梅花暗纹的小荷包,一个天青色,一个淡粉色,桌上放着一碟子包着糯米纸的戒面大小的松仁糖。 提起郡主,李侧福晋又得一分。 宋嘉书再次拿了一块松仁糖放到代表李侧福晋的天青色荷包中。实在是两位侧福晋轮番出招,宋嘉书深觉,虚拟的计分板有点不够用的。 耿氏在旁奇怪道:“姐姐这么喜欢吃这种松仁糖啊?这个好做,我屋里的青草自己就会熬糖做。大厨房的人做的到底不如咱们自己丫鬟一颗颗松仁挑出来的干净仔细,赶明儿我就做了给你和弘历送过去。 宋嘉书点头表示致谢,这糖确实又香又脆。她又拿了一块,连着糯米纸和松仁糖一起放在口中:就是不知道最后最重要的一分今晚归谁——这一分端看四爷今晚宿在哪里。 中秋佳节,按理说四爷该去福晋处。 可福晋方才又打发人来说了,今晚有些不舒服,已经给四爷告罪不能继续熬夜过节,先睡了。 宋嘉书很合理的怀疑,福晋这是在给两个侧福晋拱火呢。 虽说年氏怀着孕不能伺候,但她初次有孕娇弱的很,四爷留下陪她也是常有的事情。而李侧福晋这一个月见四爷极少,今晚肯定也是不会放弃的。 不知道打出柔情牌的年侧福晋,和打出女儿牌的李侧福晋,谁能成功拉走四爷呢? 宋嘉书听到自己心里报分员的声音:观众朋友们,让我们对到达赛点的赛事拭目以待。 16、迷惑 心里存着疑,晚宴散了后,宋嘉书也就没急着睡。 她先去西侧间看了看弘历。 三阿哥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在后宅跟嫡母庶母们一起坐席喝酒了。今儿四爷就直接让弘时带着两个弟弟在前院吃席。孩子们散的早,宋嘉书一进门,嬷嬷就来回禀,四阿哥席上喝了一杯果酒,回来用过了甜汤,已经睡了。 宋嘉书摸了一会弘历大脑门之后决定,有机会就养个猫或者狗。 不能总摸孩子的脑门解馋。 她起身掸了掸窗户缝,出来后对新换的刘嬷嬷道:“明儿叫人来换窗纱,你格外瞧着些,一定要把边缝糊严实了。” 入了秋,屋里有薰笼有火盆,十分暖和,弘历在屋里穿的也少,若是窗缝不严,睡觉叫风扑了就麻烦的很。 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感冒发烧都是件大事。 刘嬷嬷连忙蹲身应了,她打听了前任嬷嬷是多嘴多舌被撵走的,于是她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只是用坚毅的目光对顶头上司表达了一定完成任务的决心。 回到东侧间,白南端来一碗酸梅汤:“奴婢瞧着格格今天晚上用的可不少,那蟹黄狮子头怎么还用了一整个呢?还有那鸡汤泡饭,奴婢瞧着其余所有格格吃的都不如您多。” 宋嘉书:…… 其实平时她也吃不了那么多,但就像看春晚的时候总能吃下更多零食,这不是今晚太精彩了,实在下饭吗。 她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这回还真觉得有点撑,见了酸梅汤很合胃口,接过来喝了一口才想起来问道:“这是从大厨房拿的?” “哪儿能啊,李侧福晋吩咐了,今晚除了西大院的人,都到不了大厨房。这是咱们从前做的酸梅卤子冲的。” 宋嘉书喝了两口浓浓的酸梅汤,酸的眉毛有点打结,但还不忘问道:“爷今晚到底去了东大院还是西大院?” 不知道答案她怎么睡得着啊! 白南不由有些难过:今晚是她跟着去的家宴,自然也见了四爷待年侧福晋多么亲密宠爱,连提着子女的李侧福晋都分不走四爷多少注意力。 怪不得自家格格看了不好受,一直埋头吃 东西呢。 于是白南自去外头打听一二,这里白宁给宋嘉书卸了钗环,让白露端着水进来又洗净了脸上的粉。 宋嘉书才觉得头脸一松,整个人都舒服了。 只是头发太长,披散着也麻烦,打辫子也得半天,宋嘉书就随手用自己的头发打了个结系在脑后,连簪子也不用。 白宁第一回见这样的简易马尾发型,笑道:“格格这是怎么想起来的?倒是格外清爽。” 宋嘉书盘膝坐在窗边榻上,边等消息,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数度衍》分册①来算数玩。 里面有很多类似于鸡兔同笼,九宫格等算术题。 她并非特别喜欢数学,但沉浸于解数学题的时刻,会给她一种熟悉的安心感。 只可惜从开始算这本书,冥思苦想的过程中,宋嘉书已经啃坏了好几根笔。 这会子她又遇到了难题,上一个爷爷多少岁孙子多少个之类的题,已然绕的她头疼,不由又开始啃笔杆子。 还是白宁看不下去劝道:“咱们屋里还有硬的牛肉条呢,格格要不啃那个。”啃笔算怎么回事啊。 大清是马背上得来的家国,这些皇子们为了忆苦思甜,一年总会挑几天,做当年八旗行军时携带的肉干表示不忘本。这种肉干干巴的像树枝子,除了咸没什么味道,放个半年都不会坏。 白宁觉得,跟啃笔杆子也差不多了。 宋嘉书点头,很快白宁就送上来四根牛肉干——为了让主子有啃笔杆的错觉,还特意洗了个干净的笔筒,把牛肉条插在里头。 宋嘉书表示:姑娘你很灵。 她就叼着一个牛肉干边磨牙边算数学题。 不知道是肉香的诱惑还是算数学题的痛苦,宋嘉书见白宁去整理今日的衣裳,就自己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一小壶桂花酒,去了外面的泥封和油纸封,也懒得用杯子,就对着细口壶喝了一口。 这还是福晋决定不给宫里送酒后,就把桂花酒分了各屋。 白宁一转头就见自家格格在对着酒瓶口喝酒,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跟白南的心理不谋而合的难过起来:唉,格格虽然从来安静柔和,但这回大病受了委屈,今晚又见爷对年侧福晋那么好,心理总是难过的。我苦命的格格啊。 横竖福晋说了身上不痛快,明早也免了请安,格格今晚要多喝点也无妨。 于是白宁也不劝,只当看不见免得格格尴尬,自己扭过去头再次整理起了已经理好的衣裳。 宋嘉书困在数学题和牛肉干中半晌,终于放弃,推开了面前的书去看表,不由问道:“白南怎么还不回来?” 她是真想知道四爷今晚花落谁家。 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掀了起来。 四爷就站在帘子外头。 人在遇到意外的时候会有个反应期。 就像半夜醒来,发现有个人站在自己床前就会吓得尖叫,但如果看到一只奶牛蹲在自己床前,其实刹那间的匪夷所思会盖过惊讶。 现在宋嘉书就是这样,她挽着低马尾,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拿着数学书,一手端着酒瓶,嘴里叼着牛肉条,就这样呆呆看着站在帘子外面的四爷。 四目相对,迷惑令她一时没有动作。 直到白宁的“噗通”跪下声惊醒了她。她才拿出当年在课堂上被老师抓住看小说的反应来,闪电般将书和酒都塞到炕桌下头,迅速下榻,深深福身请安,深到恨不得直接沉到地底。 “起来。” 宋嘉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四爷的声音比起往日有些飘忽。 她只得起身,随着四爷的步伐像个向日葵一样跟着转身,看着四爷走到榻前拿起她的数学书,草稿纸,又拿起还残留着牙印的笔杆。 四爷看了看钮祜禄氏在算的题:是数度衍里重算著名的《孙子算经》的“河上荡杯”: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几何?② 他有点怀念:“这题皇阿玛也曾考过我们。” 然后用书在榻上一指:“坐。” 宋嘉书像在老师办公室一样,半个身子正襟危坐坐在榻上。 四爷翻了一会儿算数,觉得鼻子里都是酒香,就抬头道:“叫人去前院拿酒来,桂花酒甜腻,喝起来软绵绵的没有劲。” 有小太监应声而去,这里四爷暂且下了书本,目光转移到榻上的锦垫,略一蹙眉:“白檀配天青色就已经很好,颜色又压得住,只是这个纹繁复了些,与这一套不配,改日换了它,只用暗纹即可。” 又 看向炕桌:“这个插屏,尺寸不好,换个三尺三寸高的,苏培盛,把库房里那个玻璃明月的拿来,送来之前先将底座的紫檀换了白檀,镂纹要上面是流云九朵,下面是祥光纹样。” 宋嘉书:…… 此刻她才真的领教到了这位未来雍正帝的挑剔程度,简直是细节强迫症,据说这位爷连个鸡毛掸子都要自己设计。③ 至于后世流传甚广的四爷亲自给狗设计狗窝③,设计小衣服的事情,府里也是人尽皆知的。搞得狗房的奴才,每个走出去都抬头挺胸,比伺候人还光荣。 宋嘉书心道:虽然没亲眼见到雍正帝给狗设计屋子,但倒是亲眼见到给我设计屋子,也算是开了眼。 心道完,又后知后觉,似乎把自己骂了进去。 这些小节不提,此刻最令她迷惑的是,四爷为什么来了凝心院? 两位侧福晋这是同归于尽了吗? 四爷对宋嘉书本人来说,那真是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见面次数的熟悉的陌生人,原身钮祜禄氏对四爷也是恭顺有余,了解不足。 但就算这样,宋嘉书还是能看得出,四爷心情不好。 从前他强迫症,也没强迫到别人屋子里来,凝心院他又不是第一回来。这会子显见是心情欠佳,眼里一点不肯揉沙子,稍有不顺眼,就要就给人换了。 尤其是四爷又要好酒来喝,就更明显了。宫里大宴宋嘉书虽不知情形,但回来的一场家宴,在年氏和李氏的轮番敬酒下,四爷也没少喝,她们这些格格自然也要敬酒,四爷也都敞开喝了。 这会子再喝,显然有点想醉的意思。 四爷指点完卓榻,便继续低头看书,宋嘉书在一旁帮着摆开笔墨,然后趁机换了一根笔杆上没有牙印的细笔。 四爷抬眼看了她一眼,将她涂涂抹抹的那道杯子碟子的数学题做完,就把笔扔到一旁。 苏培盛已经带着小顺子端上酒壶和两个小盅。 宋嘉书刚给四爷斟了一杯,就见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她执着壶不敢再倒。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短,但原则性问题她已经明白了:这个原则就是四爷永远不会错,在雍亲王府,就算他错了也是别人的错。 比如现在,四爷想要痛饮, 她要是给倒了,明日四爷醉的难受,福晋完全可以把她叫过去罚跪。 四爷等不到下一杯酒,略蹙眉抬眼。 就见头发挽的稀奇古怪的钮祜禄格格,一张脂粉不施,格外清秀细润的小脸绷的紧紧的。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 宋嘉书只得又倒了一杯,然后试探道:“爷先慢慢喝着,我去准备些下酒菜,喝快了酒要伤身子的。” 她实在想借机告退,赶紧去问问满脸‘格格快找机会出来,我有话要说’的白南,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四爷怎么就悄无声息来了凝心院?! 谁知四爷把炕桌下她藏的笔筒也拿出来,抽出里面的牛肉条:“两场酒席,吃吃喝喝也够了,就吃这个下酒。” 宋嘉书跑路无门,愁苦不已。 只能像个无情的倒酒机器一样站在旁边,一盏接一盏的倒酒。 17、缘故 好在这一壶酒没有宋嘉书想象的多,只倒了六盅就空了。 宋嘉书再细看这壶,才发现这玉壶通体细长跟观音的玉瓶似的,玉色润白壶璧又厚实。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在门口躬身站着,跟朵壁花一样安静的苏培盛一眼。 四爷心情不好,自己都能看出来,这个跟了四爷几十年,都快成了精的贴身太监自然更明白。 四爷喝多了,自己要被福晋责罚,苏培盛自然更跑不了。 所以这壶才这样浅。 果然四爷喝了这一壶,虽有不足,但他到底不是个放纵的人。相反,对旁人,对细节严苛的人,对自己要求也严格。 既然已经灌了一壶,四爷也就没有大半夜的让苏培盛再跑一趟拿酒。 他侧头看着白亮亮的月色越过窗户纸铺进来,默默坐了片刻,便转头对宋嘉书道:“今日到底是佳节……回去换件厚点的衣裳,出去看看月色。” 宋嘉书如蒙大赦,进了内间。 白南也跟进来,边手脚麻利的给她挽头发换衣裳,边小小声的将外头的消息告诉自家格格。 且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在这府里各院打听消息都有自己的法子。 福晋处没的说,捏着府里的总钥匙,除了四爷前院的事儿,别的就没有福晋不能管到的。下人们也都是人,生死捏在福晋手里,自没人敢跟福晋说个不字。 而两位侧福晋,一位是帮着福晋管了多年的王府,有不少自己人安插在各处;另一位则是得宠的炙手可热,又手面大方,自然有的是人赶着把消息送进去。 至于各位格格处,就要各显神通去打听消息了。 当然这个打听,也不是白南出去,见了人就跟丢了孩子上街寻人似的问:爷今晚住在哪儿? 要真这样二百五没规矩,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各小院打听消息的来路,多是府里的杂役们。 格格们的人手有限,不似正院和东西大院独门独户,所有的差事都是自己院里的人做。 格格们就那么几个人服侍,于是许多洒扫、晾晒、栽种花木、糊窗换烛等活都是用府里通用的杂役太监和仆妇。 杂役处也负 责扫府里各处的路,所以消息灵通的很。 白南方才就是去后院的杂役处,以安排明日给四阿哥糊窗子的事儿为由头,打听四爷晚上去了哪儿。 结果就听到一个惊天八卦。 白南跟地下党似的说话小声又急促:“原本今晚四爷是去了李侧福晋处的,据说李侧福晋还叫大厨房送醒酒汤呢。” 四爷和福晋都是爱干净的人,不爱看路上落叶枯草的。 所以小太监们都是晚上落钥前各处扫一遍,第二日凌晨三点前再来一遍。 结果今晚在西大院门口扫地的两个小太监,就看到四爷从西大院含怒拂袖而出,李侧福晋还追出来扒着门框又哭又求,大放悲声,然而四爷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后西大院里就传出了李侧福晋砸东西的声音,据说砸了整整十八个杯碟。 宋嘉书边给衣裳系盘扣边诧异道:“这是谣传。” 李侧福晋有儿有女,主要是也有年纪了,她不信李侧福晋会扒着门框嚎啕。 白南笑了笑:“格格还不知道,那起子没王法的嘴,三分也会说成十分,背后除了两位主子,谁不敢编排呢。这些哭啊闹啊大概是他们吹出来的——但爷恼了从李侧福晋处离开,应该是真的。” 宋嘉书摇头:“那也该去年侧福晋处。” 白南蹲下身子给她抹平裙角,然后起身又凑到她耳边才低声道:“去了的,爷就是先去了东大院,只是没待一会,就又出来了。我听说了就赶紧往回跑。”也没赶得上提前回来报信。 白南的眉毛在脸上团成一个团,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定是年侧福晋,见爷今日恼了,便特意将爷推到咱们这儿,盼着格格你倒霉呢!” 宋嘉书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的目标是躺赢,目前看来得先躺枪了。 屋里白南抓紧时间给主子传递情报,外头白宁觉得心都要跳到嗓子外头来了。 自家格格在里面换衣裳,而喝完酒的四爷就在东侧间背着手转悠。 凝心院四爷来得少,今日更是没人想着四爷会过来。 所以白日格格练了一半的绣活还随手搁在多宝阁上头,四阿哥的两个蹴鞠和跟五阿哥一起玩的弹弓就扔在屋子的角落。多宝阁上原本摆 着一整套缠丝玛瑙玻璃瓶,前儿格格随手拿了个,装了支结着鲜石榴的树枝,耿格格觉得新鲜,要拿回去摆两日。 以至于现在多宝阁右侧像是缺了牙的老太太,正好在中间明晃晃少个瓶。 方才四爷专注于喝酒,只随口指导了目之所及的桌椅靠垫,现在站起来开始溜达,这位祖宗的眼每落在一处,那浓厉的眉毛就不满的一动。 白宁的呼吸也跟着越来越紧。 宋嘉书出来的时候,白宁觉得眼前一热,几乎要飙泪出来。 四爷转过头,略微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钮祜禄氏温柔沉默,素来衣如其人,都是柔和的而不出挑的色泽。 今儿她却穿了一件银红色的单氅衣,上面疏落绣着大朵的山桃和海棠,捧出一团团的耀如春华的明丽。 四爷观之心道:衣裳也罢了,最难得是钮祜禄氏并没有女子素淡惯了,偶然盛装的局促和缩手缩脚。她只是带着如常柔和安然的微笑,自然而然从苏培盛手里接过自己的披风,跟在自己身后准备出门。 有苏培盛跟着,白南白宁也觉得人越少氛围越好,就都没跟着。 白宁蹲着身子目送四爷和自家格格出了院子,还没站起来就连忙抓住白南:“你怎么做到的!这件银红色裙子做了两年了,格格觉得招摇,虽觉得好却从不肯上身,你今儿居然哄得格格穿上了。” 说着高兴手劲儿就更大了,抓着白南的手来回摇晃:“你没见方才,四爷一见都愣了一下,可见穿对了!” 白南自然高兴,但同时也被白宁捏的龇牙咧嘴的,连忙甩着手拯救出自己的手骨,然后才抬头挺胸笑道:“还不是我会说话,才哄得格格肯穿。” 又道:“格格今儿憋着气呢,席上李侧福晋凶巴巴的使劲瞪咱们格格,年侧福晋又,又……”白南把‘不当人’这种大不敬的话含糊过去:“你不知道,四爷是从西大院生了大气出来的,原本都进了东大院,偏生又来了咱这里,肯定是年侧福晋推了过来的。” “都拿着咱们格格当软柿子捏!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咱们格格!” “方才我问格格穿什么,她只说不要青色的绿色的,我趁机就把这件银红裙子拿出 来了。刚刚时间又紧来不及挑拣,格格没说什么就换了!” 白宁听白南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又是为年侧福晋甩锅生气,又为自家格格惊艳了一把四爷而高兴,整张脸有喜有怒的,看着还有点分裂。 最后还是喜占了上风。 这件银红的锦裙,据说是什么珠光锦。还是年侧福晋入府前,福晋为了弹压李侧福晋,给所有养育过子嗣的格格处都送了几匹珠光锦,连宋格格处都有。这银红色是最好的颜色,那种隐隐闪着银光的嫣红,又光滑柔软,让人都不忍心上手摸。 难得做出来的裙子样式也好。 可也正是因为料子好裁减也好,这样好的东西却只能压箱底了。格格当日就说过:一种好也罢了,她这种身份,是不能占着两种好的。 格格总是有自己的道理,她们这些下人却替主子觉得委屈。往日不敢穿出来,是怕招了福晋和侧福晋的眼,今日可只有四爷,白南立马就找了出来,难得格格还没说一个‘不’字。 白宁和白南都有种,我们家格格终于支棱起来的成就感。 两人边收拾内间,熏蚊虫,备热水,边忍不住热切畅享。白宁笑道:“这个月爷都来看格格两次了,若是趁此机会格格再有个小阿哥,那就更好了。” 此时宋嘉书并不知道凝心院里的人,连孩子都想给她安排了。 她只是端着陪导师逛街的心态,安静跟在负手赏月的四爷身后。 18、月色 秋日晚间的风,像是一杯冰沙一样,带着令人爽快的凉意。 此时各院都已经熄了灯烛。 朝廷连年征战,宫里提倡节俭,入夜各道路上要比从前少一半的灯,各王府自然也照办。 此时只有各回廊下、路口处才挂着两盏不甚明亮的灯笼,王府烛火少,就越发显得月色清幽。 宋嘉书抬头:月色是很美,这古代没有光污染,也没有彻夜不灭的大灯,月色的皎洁便银沙一样流淌下来。 她看着月光流动在银红色的衣裳上,银辉熠熠,不由欣赏道:真是件好衣裳。 这件衣服的前因后果宋嘉书不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起李侧福晋的绿衣服和青脸,下意识要避开绿色系。 至于四爷觉得她难得穿明丽的衣裳,却还落落大方,对她来说就更自然了。 别说这种保守的哪里都不漏,不过是偏红点的衣裳,作为一个现代姑娘,露胳膊露腿露背她都很自然。 至于这颜色,别说穿了,她头发上都染过,所以自然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局促。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大约是月色太好,四爷忽然说起了诗句。他似乎也没有指望旁边的格格能应答他,只是随口道:“皇阿玛重视汉学,上书房不单讲解书经史册,连汉人的诗句也一并教着。” 万里浮云,万里江山。 宋嘉书想,就算是万里江山,眼前这位未来皇帝的一生,也确实像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一弯。 或许人随口所的话,便是一世的隐喻,人却不自知。 这大概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宋嘉书陷入了对‘宿命’这个哲学问题的思考。 四爷的话把她从哲学的海洋里拎出来。 “说来,虽然皇阿玛叫师傅教导,但我们兄弟里面倒是没几个素日爱作诗的,不过都是年节下皇阿玛吩咐了,就对景堆砌些典故浮词罢了。”四爷感慨,如何比得上这种绝句。 宋嘉书心道:这点你放心,你们整个大清的诗,未来都由你儿子补齐了。 弘历同学一个人写了四万多首呢,父债子偿,四爷你不爱写就不写。 她略微垂首胡思 乱想,忽然前面四爷的脚步就顿住,转过头来低头认真看着她,带了点笑意:“瞧你案上也有几本书,你喜欢算数,那读不读诗?” 读不读诗? 四爷的语气带了一点羽毛一样的浮动。 诗词,宋嘉书读过的不少,起码九年制义务教育撑着,月的名句又多而且多,总是能来上七八句的。 四爷是想跟她走走心,谈谈诗词歌赋吗? 此情此景,月色美人,大约四爷真的会动心。在此年侧福晋有身孕,李侧福晋失宠的时候,多好的机会啊。 宋嘉书也看到了四爷那一眼的惊艳。况且一个男人白天被亲娘伤了,晚上又被爱妾气着,正是最软弱最容易动情的时候。 此时月色撩人,他低下头,两人四目相对。 哪怕宋嘉书对恋爱不是精通,也知道,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宋嘉书却只是微笑,面对他低下的眉眼轻轻摇头:“妾身不懂诗词。” 这样好的月色和四爷眼中微醺的酒意,都没有改变她的理智:说到底,她要四爷片刻的动心做什么?有怀着身孕的年氏在侧,旧爱尚且不敌,何况旧日不爱。 如今这府里就够乱了,外头的朝局也够乱了。 她不能搅进来,她要苟到最后。 四爷转过头,显然有些遗憾,宋嘉书都能读出他的微表情:要是年氏在这里就好了。 她也听说过,年侧福晋文墨皆通,诗词歌赋俱佳,一手古琴弹的又好,正适合此情此景。 宋嘉书见四爷望月,不但不准备跟他诗词相合,还准备截断他别的酒后多言。 这会子四爷心有所感,说起康熙帝。要是一会儿说多了,今日他是痛快了,明天说不定就成了她僭越。 于是她轻声道:“爷喝了烈酒,又是几种酒掺着喝的,吹了风容易醉起来,不如回去喝一碗蜜水歇了。” 四爷心道:这个钮祜禄氏,倒是关心自己,可惜就是身份和见识所限,只会关心些鸡毛蒜皮的家常事,也说不上什么诗词歌赋,不解他的烦闷。 果然,这院里只有年氏明白他的心,从前李氏大约也明白,可现在…… 想起李氏,想起今晚的怒火,四爷的脸色不由沉了沉。 宋嘉书一直低头,倒是没看 到四爷沉了一沉的脸色。 四爷既然想起李氏今日所作所为,再看低着头的钮祜禄氏,对于她不通文墨不解风情的那点不满也就散了。罢了,她是个有儿子的格格,还是这样安顺温和的好,要是想得多懂得多,反而容易生出别的不该有的心思来。 “回。” 宋嘉书如蒙大赦,准备跟着四爷回去。 谁料四爷站住脚步道:“叫小顺子打着灯笼送你回去。”苏培盛原带着小顺子隔了半条走廊缀在后面,听四爷唤,连忙来到跟前。 宋嘉书一怔,这是四爷不回凝心院的意思? 大约是见她迷茫,四爷还解释了一句: “今日入宫折腾一趟,又喝了许多酒,该叫人抬水好好泡泡,你那里地方小,半夜腾挪也不方便。” 宋嘉书这才明白,连忙蹲身,恭送四爷回前院。 四爷仍旧背着手,示意她起身先走,小顺子连忙机灵的跟上。 宋嘉书走上要拐弯的回廊,才用余光看到四爷转身往前院去。 心道,四爷这人……方才他不留宿凝心院,还会解释一二;为着路黑,还会看着小顺子提着灯笼送她。这人,外表再怎么冷,内里都是一颗热的心,是个有人情味的人。 白宁和白南还在屋里畅想自家格格的下一个阿哥,谁知出去赏月一圈,四爷居然就没回来,只有格格自己回来,这一个晴天霹雳立刻把她俩从美梦里劈醒,生恐自家格格得罪了四爷。 只是当着小顺子不好问,只能赶紧把格格迎进来。 宋嘉书从多宝阁上的一个贝母做的首饰盒里抓了两个银锞子给小顺子:“大晚上的劳你走一趟。” 小顺子忙谢恩收了,这才告退。 白宁见小顺子态度还好,嘴角也含着笑,就放下一半心来。 小顺子一走,两人就迫不及待的围上来。 宋嘉书只摇摇头,未避免两人追问下去,就神神秘秘的道:“明日你们留神外面的动静,看看李侧福晋处到底怎么了?” 李侧福晋能得宠许多年,生下三子一女,肯定是格外了解四爷的脾性,怎么会骤然惹怒了四爷。 两人果然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严肃点头。 氛围是种很奇怪的东西。 次日,明明福晋免了请 安,雍亲王府的女人们都没有聚堆见面的机会,但宋嘉书还是感到府里的紧张氛围。 就像一只海燕,能感受到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一样。 宋嘉书坐在桌前,发现早膳多了一碟子玫瑰馅的芙蓉糕和一份奶酥包。 她也来了这些日子了,知道早膳的份例,一眼就知道这两份是额外的。 白南笑道:“膳房孝敬的。今早是小白菜去领的膳,说是膳房大师傅非要塞给他孝敬格格的。还额外给他嘴里塞了个肉包子,他被堵了嘴说不出话,更不敢跟大师傅推来推去,这不就拿回来了。” 宋嘉书奇道:“上次大膳房赶着孝敬,是因为四爷留下了。这回是怎么了?” 白南笑道:“膳房的消息最灵通,吃人嘴短,所有人都要从那里吃饭呢,没有比大师傅们更知道新鲜事儿的人了——爷昨晚虽没留下,但一早苏公公那里却带着人开库房,又是找插屏、又是找一套的玻璃瓶、还有珠光锦,记了档都是要往咱们这边送的。” 宋嘉书就看白南的嘴越咧越大,已经违背了宫女笑容要含蓄内敛,最好笑不露齿的规矩,直接笑成了一朵喇叭花,继续道:“爷还特别吩咐了,插屏要怎么样改,还有那一套玻璃瓶里头要配什么花,所以苏公公又命徒弟带着改去了,说改好了才能送到咱们院子里来呢!” 这样一来,四爷昨晚真是不留胜似留宿。 看白南自己在那傻乐,宋嘉书拍醒她:“昨夜西大院到底怎么回事?” 白南‘啊’了一声才回神:“白宁姐姐亲自出去了,只是府里今儿看着怕人的紧,前院的人除了苏公公的徒弟都没往后头来,据说往前院去的几道门,除了往日的看门太监,还都多添了两个侍卫呢。” 宋嘉书一怔:“那叫白宁回来,这时候别到处走动了。”可别打听不到消息把小白宁折进去。 白南安慰道:“格格别担心,四爷和福晋既然没发话禁足,府里就要照常过日子,白宁姐姐不过去找人给咱们四阿哥糊窗子,这是早在福晋处都领过纱交代过的。” 不多时,白宁回来,也意料之中的并没有带来什么有用消息。 这府里,人人都会看天色,四爷就是天,天色不 好,谁都不敢这时候跳出来,免得天打雷劈。 还是过了晌午,苏培盛手下的另一个徒弟小周子跑了一趟,送了八匹珠光锦和一套玻璃瓶来,伶伶俐俐道:“师傅让奴才给格格告罪,不是师傅躲懒不亲自来送,而是师傅有要紧事要往福晋处去呢。” 宋嘉书只是含笑:“爷跟福晋的事儿才是大事,你回去给你师傅带好。” 小周子机灵的像一颗会活蹦乱跳的豆子,笑眉笑眼的继续道:“格格的话奴才都记着了。师傅说,还有那插屏,是爷亲口吩咐了要怎么样的流云和祥光,需得现找人做呢,改底座更是费时候。师傅已经叫人送出去了,一改好就给格格抬过来。” 都交代完,小周子才领了赏赐高高兴兴走了。 白南看着他怕跑出去的背影:“这小子口无遮拦也不怕被他师傅罚跪啊!” 宋嘉书有些意志消沉地看着玻璃瓶:虽然在这个年代玻璃绝对是稀罕的物件,但她在前世实在见惯了好看的玻璃瓶,好容易回到古代,她也想弄一套玉瓶或者价值连城的青花瓷来摆一摆,结果还是玻璃瓶。 听白南这么说,宋嘉书就顺口道:“小周子敢这么说,肯定也是他师傅授意的,等着,大概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苏培盛的嘴多严啊,他的徒弟没有他的授意,敢到处嘚嘚他到福晋处办要事? 大约是这个‘要事’很快就要人尽皆知,才能让他提早说出来卖个好罢了。 果然,前院给凝心院送东西这件小事,对比另一件事就像石子比巨石,这点波澜根本没人注意。 四爷着苏培盛给福晋送了对牌:以后后宅所有嬷嬷丫鬟要去前院,都必须先请示福晋。 而前院,特意整理出来一个院子来让人观刑:十个小太监为一组,被放倒打板子,一共打了三轮。 罪名就是跟后院传递消息,根据程度轻重,据说还有直接被打咽了气的。 消息传到后头来,各院都在噤若寒蝉中恍然大悟:知道李侧福晋是怎么惹了四爷的了。 她居然敢收买前院的小太监,探听前院之事! 就是不知道她收买前院的人,到底弄了什么消息把四爷气成这样。 19、答案 李侧福晋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已经变成了府里人人最关心的事情。 耿氏就借着送松仁糖的借口,跑过来猜了半天,还不敢大声讨论,凑在宋嘉书耳边喳喳叽叽,吹出来的气搞得她痒痒的。 “是为了三阿哥?还是郡主?李侧福晋总不会傻到通过前院跟娘家联系?” 但无论怎么猜也都只是猜想。 宋嘉书无奈地看着耿氏跟大圣一样抓耳挠腮,毫无结论——就算耿氏猜到了也没人给她验证啊。 现在人人自危,大厨房都没人说话了,众人都恨爹妈给自己生了嘴和耳朵,哪有人会再打听了消息告诉耿氏呢。 这注定是个未解之谜了。 然而让宋嘉书没想到的是,这个未解之谜的答案,很快就被人送到了自己面前,这个人还是年侧福晋。 起初,年侧福晋身边的寿嬷嬷上门,传达:“侧福晋初次有孕,到底心里没底,格格是生过小阿哥的,侧福晋想请格格去说说话”的时候,宋嘉书还以为是四爷今日送来的赏赐,让年侧福晋想要打听昨晚的事。 谁知年侧福晋却说起了宫里的大事。 年侧福晋虽未施脂粉,但仍是一张素胜积雪晓霞初凝一样的面容,整个人倚在榻上如同一朵枝头颤巍巍新发的白兰。 说话也是慢条斯理软绵绵的。 宋嘉书看着这张脸,听着这把嗓音,十分理解四爷:这种我见犹怜的感觉,自己身为女人都这么强烈,何况是四爷这种外面仙风道骨,内心有如火山喷发一样爱恨分明的男人。 年侧福晋开口就说起了御赐。 “皇上前几年除了赏咱们爷一座圆明园,也赏了三爷五爷园子。” 宋嘉书就听着。 康熙爷一朝也就封了这三个大儿子亲王,可以说康熙爷对儿子们爵位和后宫位份都是比较吝啬的,大概是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够稀罕了,反正妃子和儿子得宠的不少,但能从他老人家手里拿到实实在在的主位和爵位的少。 封的这三个亲王,大概也是看着长幼顺序到了:上头大阿哥和太子爷都废了,下头可不只有这三大儿子了吗。 年氏手边放了一盏杏子熬得糖 水,闻起来就酸酸甜甜的。此时她端起了喝了一口,才继续道:“去岁诚亲王府曾请了万岁爷往他的别苑去小住了两三日。”她搁下杯盏:“三爷这个兄长做了,下头咱们爷自然也要跟上的。只是上半年朝中有事,拖来拖去到了现在。如今正好木兰秋狝完了,中秋也过了,这年前是个空呢。” 年氏望着宋嘉书,轻声说出一件重要的大事:“爷上回从宫里回来,就在我这里提过一句,想要中秋节后请奏万岁爷,移驾圆明园游玩。” 宋嘉书福灵心至,忽然就明白了李氏犯了什么错误。 她想起了耿氏告诉自己的话,李氏请了几个宫里出来的老太监老嬷嬷,私下教导三阿哥见圣驾回话的规矩。 她们都以为李侧福晋是为着来日弘时被指婚叩见圣驾,原来人家冲着的是这次圣驾可能驾临圆明园。 那这心是太大了。 听年侧福晋这意思,四爷跟她也就提了一句,大概还属于筹备阶段一等机密,然而后面李氏就知道这个信儿,还开始培训三阿哥。 福灵心至完,宋嘉书却还是低着头,看着眼前一杯普洱茶,全当里面能开花。 年侧福晋见她没反应,还以为她消息不灵通,索性开诚布公道:“李侧福晋昨夜撺掇着四爷带三阿哥往圆明园见圣驾,话里话外的意思都道,三阿哥是长子,又是如今唯一侧福晋之子,与弟弟们身份不同,也该为四爷分忧,在皇上跟前尽孝。” 宋嘉书在心里给李氏写个服字。 这简直明晃晃的在逼着四爷让弘时出头。 四爷现在自己还憋屈着,被亲爹搞得被迫修仙当闲人,你这会儿非强捧着自己的儿子在康熙爷跟前出头,这是不是拿着烙铁去烫四爷本来就备受折磨的心脏嘛。 年氏的话说到这儿,宋嘉书也不能一味低着头,再装不明白可就会被当成傻子了。 “多谢侧福晋告知,我一定谨言慎行,不给爷和福晋添麻烦。” 年侧福晋略微一笑:“我知道你会谨言慎行。” “昨夜爷从西大院盛怒而出,我身子又不舒坦没法伺候爷,所以提了提你为人仔细和气,让爷去散一散心,别憋着气回前院。你没有跟李氏一样利欲熏心,只一心给自 己的儿子谋路,反而尽心伺候爷。所以今儿你才得了那些赏,我才肯跟你说这些话。” 宋嘉书抬头看着满脸爱情柔光和‘感激我’的年氏。 心里无语极了。 合着昨晚年氏也是知道四爷一点就炸,还特意推了这位待燃的大神去自己那里。若是自己露出一点给弘历邀宠的意思,哪怕根本圣驾这件机密事儿,估计也会被四爷当场打为跟李氏一样的人。 她又不是侧福晋,跟四爷也没什么深厚的旧情,更没有一个当郡主的女儿,她的下场估计要比李氏凄凉多了。 而这会子,年氏居然还做出一副‘不错,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所以此刻我愿意奖励你知道实情,你是不是又感动又感激’的意思来。 这是什么脑回路啊。 宋嘉书想,年氏大概把自己当成什么修仙小说里的金手指了,一般金手指给主角设下考验,然后才会矜持的收他为徒。 但问题是年氏愿意当金手指,宋嘉书也不愿意当披荆斩棘的男主啊。她是来躺赢的,又不是来奋斗的。 她真正的金手指现在才五岁呢! 出了东大院,宋嘉书看着秋日高而远,明而澈的天空,鲜红的枫叶,才觉得刚才略有些憋闷的心情散开了。 白宁扶着格格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往回走。行至开阔处,白宁打量着四周都是路,再也藏不下人,也不怕被人偷听到,这才问道:“格格,方才年侧福晋这样给格格示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示好? 示好?? 宋嘉书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怎么从年氏到白宁,都觉得是给自己示好。 对着年氏不能问,对着白宁她直接道:“昨晚她是知道四爷大怒,才把四爷送到咱们凝心院的。” 白宁一窒,然后道:“侧福晋虽然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私心,但也是四爷想着格格,才会愿意来的。格格还不知道年侧福晋的性情吗?她一贯不会为了贤良名儿让出四爷,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得明白,她只盼着四爷永远在她东大院停驻,绝不会真的推着四爷到哪个院。顶多是提了一句格格,还是四爷自己想着来。” 说到这儿,白宁也不明白的回望自家格格:“况且比起后面的信儿来说,这 都是小事。格格,最要紧的就是圣驾驾临圆明园,咱们四阿哥也得想法子面圣啊!”格格怎么一点不激动?! 说来,康熙爷儿子们还能自己数过来,孙子们他老人家就真的是记不清了。 上百个孙子,每年年节都跟着自己的长辈呼啦啦进去磕头,然后再呼啦啦退下,除了打头的,其余的孩子根本都看不清这个亲祖父的脸。 一百个看一个都看不清,何况一个看一百个。 康熙爷有印象的孙子,实在不多,最熟的大概是废太子的儿子。 雍亲王府这三个阿哥,从真正意义上来说,没一个真的面圣过。 白宁扶着她的胳膊:“格格,能让万岁爷眼里有,若是赞许两句,咱们阿哥才有前程。格格,这才是件顶天的大事!别的您都可以不争,但这件事您不得不为咱们四阿哥争一争。” “便是奴婢都知道,咱们雍亲王府的亲王爵位,只好向下传给一个阿哥,立世子做王爷,别的阿哥,都只能是不入八分镇国公、辅国公了。①” 白宁急的掰着手指道:“一共十四等爵位,从一等亲王到不入八分,差着九等儿呢!” 其实白宁知道的还是不全。 不知道大清是不是吸取了前明的教训,生怕皇室宗亲太多,最后养不起。所以康熙爷对子孙爵位的承袭那真是下了狠手削了。 一个和硕亲王,就只能有一个世子(一般是嫡长子),往下传一代还得降一等,变成个郡王,再往下逐代降,最后变成一块白板。 这亲王府其余的儿子就更惨了,白宁刚才说的,直接能变成九等爵位不入八分辅国公,那都得是福晋嫡出的儿子! 像弘时、弘历、弘昼这种侧福晋或格格所出,想直接继承个不入八分的爵位,都不可能。 庶出子嗣得先拉去宗人府考试,考完文的考武的,要是能得个优秀,才好有个第十一等的爵位镇国将军,要是得个良好,就再降成为十二等爵位辅国将军,以此类推降级,要是不及格,那就直接变成个无业游民②。 所以大清宗室很重教育,也是被逼出来的,想要个爵位——爹好娘好命好都不靠谱,还得自己考! 宋嘉书好容易才在脑子里理清了十四等 爵位。 白宁见她一味沉默,忍不住再道:“奴婢知道格格从来不爱争,吃的喝的用的不争,连件好衣裳都不敢穿,可这是关系到咱们四阿哥和子孙后代的大事,格格可要上心。” “年侧福晋大约也是想试试格格。昨晚格格既然没有惹恼四爷,想必在年侧福晋处也有个进退得宜的考评,年侧福晋这才跟格格吐露这个消息。若是格格肯跟年侧福晋站在一处,说不得侧福晋还会为格格进言。四爷带着咱们四阿哥去圆明园接驾的事情,就更多了几分把握。” 年侧福晋自己的孩子赶不上趟,来不及生,她不肯看着李侧福的儿子出头,自然要选一个旁的阿哥。 不管是谁,对年侧福晋的威胁都比三阿哥小。 毕竟三阿哥都这么大了,万一康熙爷一见,直接表示喜欢,许了世子之位,那别的阿哥,包括她肚子里未知男女的孩子就都是凉凉了。 宋嘉书拍了拍白宁因为激动都有些发颤的手。 白宁一向比白南冷静聪明,可正因为是真正的聪明人,才更能看清看懂一件事的好处,所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才会激动起来。 正如白宁现在涨红的面容。 宋嘉书忽然有点明白,康熙爷的九龙夺嫡,条条龙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为什么有时候会顶风而行,干些后世普通人都能看出来急功近利的蠢事。 不是他们蠢,正是因为他们太聪明,太有能力。 他们都是顶尖的人,欲上青天的心。 20、不争 年侧福晋靠在榻上出神。 寿嬷嬷上来轻手轻脚要将杏水端下去。 “另熬一碗来,再少放些糖。” 寿嬷嬷一顿,忍不住劝道:“主子,桃养人杏伤人,这酸杏本来就极酸,您再不肯加蜜加糖,怎么能……” 年氏摆了摆手:“去做。” 她未怀身孕前就身量纤纤,胃口也弱,这一怀孕更是闻什么都想吐,好歹喝了这酸杏水能压一压,多少可以吃下去一点。对年氏来说,自己伤了胃不怕,若是什么都吃不下养不好她跟四爷的孩子,才是她害怕的事情。 寿嬷嬷也无法再劝,只得让人去熬酸杏水。 然后转回来坐在脚踏上,给年氏捏腿脚,边捏边问道:“主子是准备托钮祜禄格格一把,结个善缘?” 年氏按了按胃部,有些苦笑:“昨夜我但凡能撑住,自然要自己劝慰爷的。我心里真是难受。” 实在是她害喜这段日子,不喝酸杏水就吐,但喝了这酸杏水,坐着还好,一旦躺下,胃里总是反酸,有时候半夜烧的心口疼,总要起来坐着,有时候肚子还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她不想在四爷面前留下一点不好看不雅的样子,于是近来根本不敢留四爷过夜。 然而四爷真走了,虽然没宿在凝心院,次日却也赏了好几样东西,年氏心里还是不舒服。 “给钮祜禄氏结个善缘不过是次要的,我还是为了爷。” 年氏微微蹙眉,陷入沉思,寿嬷嬷也不敢问。 她知道自家的小姐,从小饱读诗书,也受老爷和少爷们的疼爱,许多外头朝廷的事儿她也知道。 在年氏心里,她此举并不只为了压住弘时。 年家肯让她嫁入雍亲王府做妾,而不是往外头去做正头夫妻,也是下了血本的。 所以年氏跟钮祜禄氏,跟耿氏,甚至跟李氏都不一样,她不是通过大选被随手指给皇子的小妾,她是家族选中了她,想要嫁给未来皇上的皇妃预备役。 旁的人抬进四爷府里时,家里只会嘱咐她:要惜福好好伺候皇子。 只有年氏入府前,家里跟她说的是:一时的委屈不要紧,要看以后四阿哥的前程。 她跟四 爷也情深义重,所以她一切都要以四爷为先考量。 在年氏心里,李氏那个蠢货,就知道给自己的儿子争什么未来的世子之位,却不想这府里只有四爷一个人是要紧的,他升天,所有人才能跟着位列仙班,否则争的不过都是残羹剩饭。 皇上年岁渐长,从废太子后,性情越发诡癖多疑。 对年长的儿子更是忌惮,这些年明显只垂怜那些襁褓婴儿或是稚子。四爷这样韬光养晦,自己都快要无欲无求成神仙了,李氏却一点不肯体谅四爷。 这会子弄个快要成婚的阿哥去,皇上看着这大孙子未见得会高兴,说不得反以为雍亲王府这是要趁机讨要世子之位。 就算有阿哥要去,也该是活泼稚子,让皇上享受祖孙三代人天伦之乐,也让皇上看到,雍亲王府子嗣单薄,孩子又少又幼,无形中对四爷也能多些垂怜。 所以四阿哥、五阿哥都比李氏的三阿哥合适。 年氏要选的,不过是将这个善缘给钮祜禄氏还是耿氏。 只看素日行事和四爷昨晚的去向,年氏还是选了钮祜禄氏。 她自然知道,昨夜钮祜禄氏必是过得如履薄冰。可要拿这样大的好处,总得证明下自己的价值不是?在年氏心里,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样珍贵的先机送给废物呢?若钮祜禄氏昨晚真的遭了四爷的厌弃,年氏多一秒钟也不会为她浪费,会转头再称量一下耿氏。 正如她不在乎钮祜禄氏病死,只在乎钮祜禄氏不能因自己的缘故病死一般。 年氏心中最重,只有四爷。 “说到底,都是为了爷。”年氏又低声重复了一句。 寿嬷嬷见她从深思中转神,这才敢接话:“是了,满府里,别说是李侧福晋,就算是福晋,都不如您能体贴四爷的心意。况且……”寿嬷嬷低了声:“福晋的乌拉那拉家,说起给爷出力来,又照着咱们家差多了。” “虽说咱们家老爷已然从湖广巡抚上致仕,但二爷却是六年前就做了四川巡抚,那时候二爷可才二十多岁!人人都说朝上再没有比咱们二爷更出彩的少年进士了!如今二爷在西北又做了将军,自是大大的有本事!”寿嬷嬷是年家出来的,跟年家每个人一样,说起年羹尧来,就 是眼睛放光。① 年氏想想自己眉目飞扬,年少得意的二哥,那个永远运筹帷幄打小就要做大将军的哥哥,略微放心些:四爷如今是潜龙在渊,不能妄动,有二哥哥在外头掌兵也便宜些。大哥哥在工部做侍郎,虽不起眼,但也能给爷多行些方便。 想着家中事和朝事,年氏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杯盏。 寿嬷嬷有些心疼:打小年氏一想事情就容易蹙眉,家里两位爷还曾经说过,妹妹生的像西施,这蹙眉的愁态也有西子之风。好在主子这样儿并不是那种愁眉苦脸的妇人,反而有种轻愁薄嗔惹人怜爱的味道。 可如今主子正怀着身孕呢,哪里能这样多思量。 寿嬷嬷大着胆子打岔道:“这事要紧,钮祜禄格格很快就会回来求主子,主子要不要趁机收服了她,到底也是个帮手。” 年氏回神点头“是啊,这样的大事,总要早些筹谋,算起来也马上九月了。” 从这一日开始,东大院就在等着钮祜禄氏回头投靠。 这一等就等到九月秋菊尽数灿烂绽放,等到四爷开始从府里和外头拣选顶好的菊花送去圆明园,等到四爷开始让福晋调配厨子去圆明园的时候。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四爷虽还没正式上折子,但别说雍亲王府内部,就算外头的人也知道,雍亲王是预备着请皇上往圆明园去赏菊了。 年氏如今已经显了一点怀,虽然穿着直通通的旗装看不出什么,但她自己能感觉到,腹部微微的隆起。 起初她还在稳稳坐着等着钮祜禄氏上门,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渐渐也有些疑惑急躁。 难道自己看错了人,钮祜禄氏不是外柔内刚有成算,而只是真的胆小如鼠,一点不敢冒头? 那自己这个珍贵的先机岂不是白白浪费? 直到四爷要请圣驾到圆明园,已经成为了雍亲王府人人心照不宣,都在为之忙碌的大事,而钮祜禄氏还是日日照常请安、回院,关门过日子,一点没有要上东大院门的意思,年氏才有些震惊的确定:钮祜禄氏是真的不想争取这回的机会! 可为什么呢? 年氏自问,自己是没有孩子,要是有,怎么也得争一争。 当然,争不是像李氏那样蠢,直 接想越俎代庖,替四爷拿主意先斩后奏,甚至想踩着四爷的头把自己儿子先捧上去。那不是争,那是找死。 争,自然有聪明的争法。 可钮祜禄氏竟然一点都不动心? 年氏十分不解。 若说钮祜禄氏想走的路子不是自己,却也不能。在这府里,除了自己就是福晋,可福晋处也不见钮祜禄氏有一点动作。 据年氏所知,耿氏都忍不住,最近常去福晋的正院坐着。福晋肯见她,耿氏就在旁拿拿递递赔小心,还点灯熬蜡做针线抄佛经给福晋送过去,自然是想福晋这个嫡额娘给五阿哥说句好话。 可钮祜禄氏就是日日关着门过日子。 年氏心道:她这是瞎了聋了吗? 凝心院。 宋嘉书看着自己做出的一对杯垫,越看越满意。 她展示给白宁看:“这样杯子下头的水印就不会留在桌子上了。”前世夏日吃冷饮的时候,随手搁在玻璃桌上的杯碟,总会留下一圈水痕,宋嘉书看着就难受,必须用杯垫。 如今她狂练针线,努力向原身靠拢的过程中,就顺手做了两个杯垫。 白宁这几日嘴角长了两个燎泡,一说话就像被蛇夺舍了一样,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脸上也是痛苦的表情。 但就算这样,她还是坚持要说话。 “格格,您真的不去年侧福晋处?” 宋嘉书无奈了:“白宁,这车轱辘话我们都说了许多遍,怎么又来了?” 白宁疼的要跳脚:“格格!当时是年侧福晋私下里透露的消息,您说怕她坑您,让爷误以为您也探听消息,给咱们四阿哥争宠。” “可现在,满府里都知道了这件事,人人都在争了,只您还在做杯垫!” “李侧福晋就算上回挨了骂,估计也是不肯放弃这个机会的,反正郡主这几日都回府见爷两三回了。耿格格这些日子更是就差住在福晋处了,日日还在自己屋里烟熏火燎的念佛烧香,这自然不是忽然开悟皈依佛门了,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五阿哥能露脸?只有您,明明有年侧福晋想主动伸手,您却关了门!” 宋嘉书看着白宁那张痛苦的脸,自己的脸也跟着要扭曲起来:“说这么多话嘴不疼啊?” 白宁捂住心口,用行动证 明,我嘴虽疼,但心更疼。 宋嘉书把一对杯垫摆好:“我不喜欢蝴蝶。” 更不要做蝴蝶。 不管清史稿是美化过的还是如何,上头明确记载着‘康熙初见乾隆就喜欢的不得了,要带进宫去亲自抚养’这件让乾隆大书特书的童年经历。 不管这些内容有没有经过美化,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在历史上,弘历见到康熙爷时已经十一岁了,那是康熙六十一年,康熙朝的最后一年。 宋嘉书一点也不敢做这个蝴蝶,扇着自己的小翅膀,让康熙爷早早见到弘历。 整个雍亲王府的人,尤其是有儿子的人,都急着冒头,只有她往回缩。 白宁不知道自家格格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但看她的态度也知道,格格是不会去求年侧福晋的,只得捂着嘴边的泡退下。 宋嘉书对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白宁跟白南,都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她们俩会劝她,甚至会急的跳脚,但从来不会跟她对着干,也不会觉得‘我主子好傻我替她上’,然后背着她做些‘为她好’的事情。 别看白宁急成这样,但她既然知道宋嘉书的意思是关门过日子,就算不理解,她也一定会坚决执行。 于是这段时间,白宁白南连外头的消息也不打听了。 整个雍亲王府的热闹与风波,似乎被无形的隔绝在凝心院外。 21、过往 这两日宋嘉书一直醉心于做她的豪华版杯垫,这会子杯垫完工,又送走嘴角疼的白宁。她才有功夫想到方才白宁提的耿氏。 算来,耿氏也有四日没有到自己这里来过了。 宋嘉书算完日子就继续低头摆弄她的手工作品。 都是聪明人啊。 耿氏看着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但其实是个外粗内细的人。 这几天耿氏自己没有来凝心院,也没有送过任何东西,更不曾跟以前似的请弘历去玩。 这是种无言的分寸。 正是敏感的时候,耿氏如果同往常一般送了点心,弘历万一吃出点不舒服;或是请了弘历跟弘昼玩,哥俩打闹起来,但凡谁蹭破一点皮,直接从身体上失了面圣的机会,估计耿氏和钮祜禄氏这一年来脆弱的友谊就得彻底崩溃。 还不如现在这样,耿氏明摆着要大大方方走福晋路线,跟宋嘉书短暂的划清界限,各凭本事竞争资格。这样来日不管结果怎样,这件事过去了,两人都好再见面再来往。 甚至……宋嘉书想,耿氏或许是知道年侧福晋特意请自己过去说过一次话,所以才避开了年氏,直接去主攻福晋。 在一众聪明人里苟到最后,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宋嘉书边感慨边把她的杯垫珍惜地摆起来。 福晋把纸页慢慢放到火里。 旁边周嬷嬷陪着福晋礼佛久了,脸上也带了一种肃穆慈祥的味道,看着福晋烧完了亲手抄的经文后,才开口道:“耿格格又送了两卷经文来,还有一幅长命富贵的桌围,那桌围绣的仔细,就算是有屋里人帮衬着,只怕也是这几日不住闲熬出来的功夫。” 福晋微微点头,火光在她面容上闪出微微颤动的影子。 那幅桌围她见了,万寿回字文为底,还捻了金线绣了团寿纹,红色金色相映,不但有福寿绵长的吉祥意思,更有一种喜气在。 都是府里多年的人了,耿氏的家底福晋自然也是知道的,这算是耿氏处难得的好料子好绣品了,这回都奉了出来。 可见这女人做了娘,自然一切心血都扑在孩子身上,什么都舍得出。 而自己……自己的儿子已经 不在了。 福晋现在想起弘晖,已经没有了那种蚀骨的撕心裂肺,只是一种麻木的钝痛。 她脸上表情也就一点都不变,仍旧是平和道:“耿氏也算聪明懂事,这奉承也不叫人生厌。” 耿氏虽然跟着她抄经,但从不抄什么往生经之类的,也从不提去了的大阿哥。只是抄些心经平安经,说是跟着福晋学学,也能静心。 不似原来的武氏,进府后因不得宠就来投靠福晋,话里话外都是“将来妾身生下儿子就给福晋养着,我们母子唯福晋命是从,也算是替大阿哥给福晋您尽孝。” 这给乌拉那拉氏烦的,一句话也不想跟武氏说。 在她心里,这世上哪有人能代替她的弘晖。 见四爷也不待见武氏,福晋索性直接给武氏塞到了最西边的院子里,让她自己呆着。武氏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惨遭流放,别说生孩子了,闲的险些长草。 福晋例行烧完了给弘晖的祈福经文,站起身来:“耿氏也罢了,倒是钮祜禄氏,竟是真沉得住气。” 周嬷嬷扶着福晋,略微一笑:“是,钮祜禄格格今早请安不还说吗,最近脸又痒起来,怕是又要犯花藓,让丫鬟请福晋处的对牌,去前院找大夫再配些药粉,最近都不敢出门了。” 春天花多,要是吃了羊肉或是鱼虾等发物,碰着花粉,女子脸上泛起红痒确实常见,但现在——福晋看了看外头金黄的银杏树,大秋天要犯花藓,钮祜禄氏这是真的要缩着不肯出门啊。 几乎就把:我真的不掺和,你们也千万别找我,这样的话挂在了脸上。 福晋微微笑了笑:“女子脸容最珍贵,给她送点燕窝和雪蛤去,也好滋补一二。” 于是午膳后,宋嘉书就收到了两份珍贵的补品。 白宁见了也觉得稀罕,问道:“格格,福晋送来的补品自然是好的,要不奴婢给您熬点吃?” 宋嘉书摇头:她从现代来,并不觉得燕子口水和□□会特别滋补。就算是滋补,一想原材料她也咽不下去。 还连连嘱咐二人:“可别熬,我吃不来这个!” 钮祜禄氏原本身体底子就好(不好也活不到八十五),正常吃饭,保持适量运动即可,没必要二十来岁吃起 补品来。 白南在旁笑嘻嘻道:“之前中秋宴上有一道风腌果子狸①,李侧福晋说是难得的野味,格格一口不吃,宁愿捡着小青菜吃。这燕窝雪蛤也都是好东西,格格也不吃。您说,您怎么还吃不来好东西呢?” 吃不来好东西……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宋嘉书一个恍惚。 这段时间,是她穿越过来后,少见的安静时光——谁都不来她这里串门了。 在这一片安静中,她才有空想起前世的许多事情。 她两岁的时候,父母一起因着车祸意外过世,从此她短短的二十几年的一生,就是辗转在各路亲戚家里寄人篱下。 白南的一句‘吃不来好东西’,忽然勾起了她年少的回忆。 那是十二三岁的时候,正是女孩子青春期最敏感的时候。那半年轮到她住在舅舅家。 期末考试前一日晚餐特别丰盛,舅妈给烧了葱烧海参,也没忘了给她夹一个,催她跟表妹都多吃点,让两个人补充营养,明儿考个好成绩。那是宋嘉书第一次吃海参,不知怎么就闹了肚子,到底吐了一回才好。 第二天早上,她出了门鞋子不舒服,在门口蹲着整理的时候,就听见里面舅妈对舅舅道:“你看你外甥女,好好的海参给她吃还吐了!真是吃不来好东西啊……那俗话是什么来着,噢,对了,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舅舅嗔了一句:“孩子嘛,说不得就吃不来这个,也没什么。” 舅妈的笑声传出来:“不是我说,咱们宝贝女儿怎么吃得好着呢。到底是有的人天生命薄了些,命中就不能受用好东西。” 那时候门外的宋嘉书觉得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耳畔嗡嗡作响。 如今想起来也是恍如隔世,心绪如常了。 其实舅妈待她不坏,从不会饿着她冻着她,妹妹有件新衣服,她也有。当着她也从不说刻薄话,也从不批评她,又和气又客气。 可那几句话始终像根尖刺扎在她心里,直到她考上大学,远远的离开亲人们也未曾拔掉。 她感激各家亲戚抚养她的恩情,也为这这份感激,她知道自己不配抱怨,不配不舒服。 所以毕业后她拼了命的工作,就是想早早变成有钱人,把所有的抚养费, 全都加倍的还回去。或许都还清之后,她会想有个自己的家。 她拼命工作,直到过劳死在岗位上。 说起来,除了自由外,她对那个世界并没有多少留恋。 唯一的遗憾大概用了亲戚们的钱没还完。 但自己既然是过劳死在岗位上,单位大概能赔偿一部分,亲戚们分了也算是她最后一点还债的心。 她原就是没有家的。如今,凝心院才是她的家。 周嬷嬷是福晋的奶嬷嬷,跟着她入宫在阿哥所呆了几年,又分府跟到了雍亲王府。 见得多,自然眼界也就不一样。 跟福晋情分不同,也什么话都敢说。 她听了福晋的吩咐,让人给钮祜禄格格送了补品,到底还是有些疑惑:“这样面圣的好事在前,福晋觉得钮祜禄格格真能不动心?莫不是装模作样,见四爷如今心意闲散求佛问道的,所以也做出这样的态度来?” 以不争来争? 福晋想了想摇摇头。 这话不能说出口,但她是明白的。四爷的富贵闲人,是以退为进。他已经在皇上心里有了印象,也办过实在差事。这时候退下去不争权不表现,皇上也忘不掉这个儿子。 他的退,是不凡事争先,是要好钢用在刀刃上。 钮祜禄氏如何比四爷?她这简直就是五爷,缩起头来往后直退,从来没进过! 皇上日理万机,孙子辈在他眼里都是浮云,这样难得大驾一次雍亲王府的机会,要是把握不住,很可能弘历这一辈子都面不了圣。钮祜禄氏这是在干什么。 趋利避害,这是人性的弱点,有些诱惑是无法拒绝的。 福晋自问,若是弘晖现在还活着,她一定也想让儿子早见天颜,在皇上心里留个好印象。 有点摸不准凝心院行事的不只是年氏和福晋。 西大院。 “估计是憋着坏呢!”李侧福晋嗤笑了一声:“她定是知我前些日子惹恼了爷。若是连累了弘时,那么往下数序齿自然是她的儿子。加上耿氏的儿子又顽皮,上书房都坐不住,怎么能面圣,数来数去就只有弘历能出头。钮祜禄氏如今做出这样不争先的孔融让梨似的样儿,是假惺惺讨四爷的好呢!” “什么都不敢做,还想等着天上掉馅 饼,哼,哪里就轮到她的儿子了?” 李侧福晋手里头,捏的是女儿怀恪郡主的信。 郡主替额娘和弟弟细细打听了去岁皇上驾临诚亲王府的旧例。 去岁皇上驾临三爷的别苑,三爷曾命长子弘晟导引康熙爷游览别苑。 李氏接了这个准信儿,心里就大石落地:既有这个先例就好,这正是我儿弘时出头的机会!这府里年纪相当可做导引的阿哥就弘时自己,且又是长子,当真是舍他其谁。 可惜自己私下打听圣驾的事情,惹恼了四爷,最近他半步不肯进西大院,没法给弘时敲敲边鼓添点助力。 李氏没愁多久,次日晚弘时来请安时,就悄悄道:“额娘放心,阿玛并未迁怒我,考较功课倒是比以往更严了,近来还请师傅教我做些言景的诗词,多讲解些典故。” 虽未言明要他去面圣,但这个准备工作,显然是为了圣驾降临圆明园做准备的啊。 李侧福晋当即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若这回能得了皇上的青眼,到时候指婚就能指个大姓好门第的姑娘,那这世子位还不是手到擒来!这雍亲王府,以后就是她儿弘时的! 22、孩子 凝心院里种了一棵石榴。 宫廷与王府,都喜欢种有吉利意头的树。 起初院里还有两棵桂花树,只是钮祜禄氏容易过敏,花粉多得时候常常脸上要泛红起疹子,所以当年怀弘历的时候就全都给砍了,光剩下些芭蕉松柏之类的木植,与这一棵石榴树。 倒是院中一座小的假山上都爬着些藤萝,其中青葛、玉蕗藤都清新馥郁,比花香还好闻些。 宋嘉书正仰着头看她的石榴。 按理说中秋佳节的石榴就该好吃了,但今年她院里的石榴熟的晚,中秋前花匠特意来看了,说是石榴还青着肯定是不得吃。 于是中秋后,宋嘉书就常仰着头来看她的石榴。 想到拥有一树完全被自己支配的石榴,宋嘉书就觉得幸福感满满。 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了,终于看到石榴们争气的红彤彤起来,有的甚至裂开了口,露出喜人饱满的粒。 宋嘉书就让小白菜缠几根长杆子,准备等着弘历下午从前院回来,带着他一起打石榴。 然而弘历回来的时候,脸色看着就不太对。 白宁跟白南对视一眼,一起退下去备膳了。 宋嘉书就明白:看来弘历也知道圣驾要驾临圆明园之事了。白宁白南那里会无条件的服从她,但这里还有一位祖宗等着她哄呢。 丫鬟们都特意跑走,给母子俩留出独处机会,但宋嘉书还是跟原先一样,叫嬷嬷打水来,先让孩子换过家常的衣裳,把头脸手都洗一遍,这才带他往东侧间坐了。 弘历垂着头,不肯说话。 宋嘉书也就只是坐在原处,继续描绣花的样子。 虽然她绣工不行,但学过画画的人,描花样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弘历等不到额娘开口,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额娘专注的侧脸。人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连看的人,都会跟着平静下来。 弘历就觉得,自己心口烧着的那团火,似乎遇到冰霜一样,也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额娘。” “嗯。”宋嘉书认真答应了一声,然后抬头看着他:“弘历是不是有话想要说?” 然后她就看到弘历圆圆的大头严 肃的转来转去,四下扫视,还特意伸长脖子往窗子外面看了一下。 宋嘉书忍住没笑:这个场合要严肃,不能伤了孩子的自尊心。 弘历侦查完毕没人偷听,但还是把脆生生的童音压得很低:“额娘知不知道皇玛法要去圆明园?” 宋嘉书反问道:“弘历从哪儿知道的。” 她真的挺好奇弘历信息的来源:虽说府里的下人基本都知道此事,但那是因为他们要进行筹备工作。弘历又不需要干活。况且关于阿哥正是最敏感的问题,又有李侧福晋前车之鉴在先,不会有哪个大嘴巴主动作死,在前院顶着四爷近来的高压政策,跑去告诉两个小阿哥:皇上要来了,你们争取一把面圣。 至于弘历身边的丫鬟嬷嬷,在乌嬷嬷被送出府后,更是都把嘴巴闭得严严的,一心只伺候主子。 那弘历从哪儿知道的消息,又怎么会直接来问自己,是不是知道? “这些日子前院的氛围一直怪怪的,但我没有乱问。”弘历还暗戳戳表扬下自己;“额娘之前就教过我,在前院,多看多听少行少问,我都记得呢。” 宋嘉书轻轻点头:这是从前钮祜禄氏告诉弘历的,观点有对无错。 弘历继续道:“是三哥告诉我的,皇玛法要去圆明园,而且他也要去。” 宋嘉书:…… 好嘛,三阿哥你这是根本没有吸取你娘的经验教训啊,怎么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三哥说师傅在教他做承览御前的吉祥诗文。” 弘历顿了顿才抬头看着额娘:“三哥还说,耿额娘盼着五弟也能去面圣,如今天天在嫡额娘跟前小心伺候,就是盼着五弟能有面圣的机会。可额娘却从来不去,这是不盼着我好,不肯舍了自己的面子,求嫡额娘让我面圣。” 宋嘉书叹口气。 这口气是为了三阿哥弘时叹的。 弘时同学能在自家亲爹奋斗成皇帝后,跑去说政敌八爷党的好话,最终把自己爹弄没了,看来非一日之功。 瞧这话说的,要是让四爷听见,估计也少不了一顿家法。 “额娘不是舍不得面子。” 宋嘉书心道:我只是看到了所有的结果。 就像猜谜语,当看到答案,回去再读题面,就会觉得简单,觉得 这个谜面确实字字句句都在描述谜底。 可当深陷谜题中,就难。 所以康熙爷年间,那么多出类拔萃的皇子,超群智慧的大臣,前赴后继的倒在冲向皇位的路上。 实在是这个谜底的奖赏太诱人,千里如画江山,让人忘了解不出来谜语的惩罚更是残酷。 宋嘉书摸了摸弘历的额头,郑重其事把后人总结的智慧说出来:“弘历,你阿玛是很为难的,所以你不能去为难他。他给你的,你要高高兴兴收着,他不给的,你一定不能抢。” 宋嘉书把弘历的小手拉出来,一根根手指握过去,将五个字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一定不能抢。” 然后把这握成的小拳头,放在自己手心里。 弘历从未见过额娘这样郑重其事,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后又忍不住道“可是额娘,三哥还说,要是这次见不到皇玛法,我又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见皇玛法了。” 对弘历来说,皇上不单单是皇祖父——他生在皇家,哪怕是五岁的稚童,懵懂间对于皇帝,也有一种骨子里的向往和膜拜,他想见皇玛法,也想见九五至尊的帝王。 他是皇帝的孙子。 这是他的尊贵。 弘历反过来拉住宋嘉书的手热乎乎的,带着孩童特有的一股子热气。 他认真道:“额娘,三哥说,皇玛法的亲儿子们,我的亲叔叔们,都尚且有许多连贝子都不是的,何况我们这些孙子。要是不露个脸让皇玛法记得,以后肯定什么都不是。要什么都不是,就不能接额娘出去住,连我自己都吃不上饭——三哥说满京城吃不上饭的皇亲国戚也有的是呢。”弘历陷入了一种饿肚子的担忧。 三哥说,三哥说…… 宋嘉书郁闷:弘时啊,你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长了张嘴呢! 若说起初,宋嘉书只觉得弘时是想要跟弟弟炫耀自己可能会见到康熙爷,外加性格碎嘴,但随着弘历越说越多,宋嘉书不得不意识到,弘时是故意要坑弘历。 在她心里,始终觉得弘时十三岁是个孩子,是个刚上初中的孩子。可在这里,十三岁都是能成亲的大人了。 宋嘉书自嘲的笑笑:大人总是容易犯轻视孩子的错误。 明明自己也是从十几岁走过来的,怎么就忘了,其实孩子们什么都懂。十几岁的孩子,再不能用没什么心思,不过是个孩子来概括了。 法律责任都该负起来了好不好。 弘时这些话,明白的就是在恐吓弘历。挑动他去争取见康熙爷。 大约是凝心院母子太安静了,让他们不安。 “弘历,你觉得你三哥素日待你好吗?真心实意对你吗?” 宋嘉书索性把弘历抱到对面,跟自己平起平坐,共同讨论。 虽然是个孩子,但她从不看轻未来的乾隆帝。 甘罗十二可为相,很多时候,智慧跟年龄无关。 弘历托着还有些婴儿肥的双下巴想了想:“不好。三哥总防着我跟弘昼在阿玛跟前出头。若是阿玛在的时候,他就端着笑对我们,问我们渴不渴饿不饿,带我们玩。若是阿玛不在,三哥便少理会我们。有一回弘昼想看一看三哥的新砚台,都被三哥身边的小太监挡开了,虽然说着是这端砚沉,怕弘昼搬不动扭了胳膊,但我瞧着,是三哥不肯让弘昼碰他的东西。” 宋嘉书点头:“那这回他怎么忽然这样为你着想?” 弘历继续托着下巴沉默,半晌才抬起头道:“三哥是要我惹阿玛生气。” 宋嘉书摸了摸他的脑壳。 “行了,一会儿好好用饭,下午该练字练字,该在院子里踢蹴鞠就踢,水落才能石出,外头这样乱糟糟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弘历点点头。 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问,能不能去找弘昼玩。他已然明白,这些日子,为什么耿额娘不来接他去玩,为什么耿额娘身边的太监宫女一到放学迅速接走弘昼。 宋嘉书在旁边略微有些恍惚: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每天都是吃饭睡觉看似平凡的一天。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就不一样了。这王府里,每个庶出的孩子都是一个一样的点,但从这一天开始,每一个微小的选择都像是一笔微不可见的弧线,最终连成截然不同的轨迹。 ——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四爷也罕见的有些为难。 他跟皇上是父子,虽未递正式折子,但言谈间也曾提到过请圣驾驾临圆明园的事儿,皇上言语间也透露着应了的意思。 只是 关于带哪个儿子去面圣这件事,四爷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雍亲王府上养着不少清客幕僚。四爷也不差这点钱,甭管是真脑子里有实在学问的,还是会琴棋书画附庸风雅的,只要能有点用处,养着就养着呗,谁知道哪天就用上了。 这不,如今他眼前这位周幕僚,就特别会养花摆花,这回就用上了。 四爷较真的强迫症又犯了,叫他来跟自己一起参详当日圆明园的菊花摆放方式。 这位周幕僚难得有在主子跟前奉承的时候,也不肯只做个摆花盆的工具人,还就阿哥面圣之事贡献了点自己的小意见。 “王爷,去岁诚亲王府长子面圣,也有三爷当时正好奉旨编《律历渊源》①一书功成的缘故——诚王爷给自己的嫡长子在编书的差事里头挂了个职,所以也有借口带儿子去面圣。” 周幕僚的意思是,四爷您若是想带三阿哥去面圣,不如也先给他找点工作干干?甚至是找枪手出本皇上诗集语录啥的也行,就是给见皇上搭个台阶。 四爷把手里的菊花名种图册都捏皱了一点。 周幕僚见四爷久久不说话,也就把自己当成一件死物,只是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里,陪着四爷一起。 直到窗外渐渐暗下来,府里点起了灯,外头挑灯笼挂在廊下的小太监的身影映在窗子上,四爷才猛然醒过来似的。 看四爷的神色,幕僚就知道他拿定了主意,连忙起身告退。 一个合格的幕僚,不但要知道什么时候出主意,更要知道什么时候闭嘴!明显主子拿定了主意,这时候再舔着脸上去汇报自己的主意,或者拎不清的问一句爷你是什么打算,那就太二百五了。 况且……他想起上回前院打死拖出去的那些太监,还有两个悄无声息就没影了的幕僚。 府里只说他们请辞还乡去了。 可时间也太巧了,李侧福晋买通前院下人的事儿刚出来,就有两个幕僚‘恰巧忽然一起’请辞回家。 想想就让人骨子里发寒。 周幕僚:我还是闭着嘴走。 第23章 落子 <ul class=tent_ul> 四爷终于清闲了下来。 前半个月他忙于挑选请皇上到圆明园的日子、敲定接待流程、统筹圆明园的接驾工作——可谓忙的脚打后脑勺, 嘴皮外面和嘴里面都因为急的上火而起了小水泡。 尤其是四爷本人又是个事无巨细的操心性情,连接驾当日,圆明园花卉的摆设, 菜品的样式, 甚至连果子是哪几种都要亲自拟定, 所以更是累的吐血。 他无暇分身,也有半个多月没进后院了,天天在前院跟幕僚一起开会加班。 如今各项事宜都敲定好了,折子也上过了,皇上兼亲爹康熙爷也给予了肯定的批复。接驾流程规则已定,具体事宜都交给底下人各自去办,四爷本人反倒脱出身来了, 只负责每日监督一下进程即可。 他这一脱出身来,就想起了后院的诸人。 自从李氏之事后,四爷一直命苏培盛要一个眼睛盯前院,一个眼睛盯后宅。 苏培盛:唉,苦啊。 这日秋高气爽,天色蓝的水洗一般漂亮透明。 四爷还特意命人寻了一套渔翁的衣裳穿起来, 并且亲自背着鱼篓, 拎着钓竿往前院池塘处垂钓去。 边钓鱼,边让苏培盛就后院诸人的动作回话。 苏培盛只认四爷这一个主子,忙一五一十的都回了:李侧福晋叫人往郡主府送了几回信,也往京城中母家送过一次信;耿氏常去福晋处伺候、抄经兼送礼;年侧福晋安心养胎,往母家送过几次府里做的新花样的点心,年家送过来两次西北的特产,说是年羹尧托人送回京的土仪。 四爷稳坐钓鱼台,听着苏培盛唠唠叨叨事无巨细的回复。 也就是信的内容苏培盛弄不到, 别的他都记得门儿清,精确到哪一天、哪个时辰、分别哪个丫鬟或太监经手的。 都回禀完毕,苏培盛也口干舌燥了,见主子不说话,他也就闭嘴安静的站在一旁。 又过了半晌,才听见四爷问道:“凝心院呢?” 苏培盛低眉顺眼道:“钮祜禄格格除了给福晋请安,都不出门,说是最近用多了螃蟹和石榴,脸上有些犯了疹子,已经请前院大夫配了药了。” 直到乌金西坠,夜色四合,四爷才拎着自己的鱼篓起身。 苏培盛也才敢活动一下站的久了僵直的腰,跟在四爷后面等吩咐,看四爷要去哪个院。 “传膳到东大院。” 苏培盛应了,他身后的徒弟小周子得了他的眼色,连忙跑着往东大院去了。 心里高兴的不得了:这可是个美差,四爷半个多月没进后院,如今他传信四爷要去用膳,甭管哪个院的主子都得高兴的给赏赐,尤其是年侧福晋从来出手大方,自然赏的更多。 苏培盛跟在四爷后面先回了前院,换下渔翁的打扮,这才过了二门往后院去。 然而经过穿堂后,四爷却没直接去东大院,反而先去了正院。 福晋的正院,永远是一种古井一样沉寂的氛围,凝重而静默。 明明院子阔朗,白天日光流霞充沛,夜里也点着府里最亮的灯,可无端就觉得这正院寂寥。 苏培盛不读书识字,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但也觉得进了福晋院子空落落的,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像是进了深山的观里庙里。 他心道:大约是福晋从来肃穆端严,又学着宫里德妃娘娘和诸位娘娘们礼佛的关系,所以人更爱静,这才让整个院子里都是一片寂然。 不过……苏培盛跟着四爷这么久,揣摩主子的喜好,有时候比主子本人还明白。 自家爷是个外冷内热的,他在外头已经做足了规矩,回来是想要个热热闹闹和和睦睦亲亲密密的家的。 从前李侧福晋分外得宠的那几年,不就是为着她把西大院弄得舒服温馨,张罗着四爷的吃喝住行,精神充沛的说着儿女琐事,又一心扑在四爷身上,很有种过日子的劲头,这才留住了四爷吗? 福晋穿着一身豆绿色万字福纹样的旗装,外头是更深一层的湖绿色褙子。 大约是刚从小佛堂出来,福晋手上什么也没带护甲戒指和手串。四爷看着她的手背,消瘦而青筋毕露,看手就不是一个年轻女子温软如玉的柔荑了。 福晋比自己还小三岁,如今还不到四十岁,然而这样深沉颜色的衣裳,配上福晋不甚妆饰的面庞,一打眼看过去,竟然跟宫里年过五旬的德妃娘娘像同龄人一般。 四爷心里不免就有些感触,温言安慰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福晋标准回答:“爷说的我受不起,都是我这做福晋该做的事罢了。” 这样一句话,又把四爷心里的动容浇灭了,他也恢复了标准的语气神态:“过了重阳,我便再请皇阿玛移驾圆明园。这些日子,你再仔仔细细挑二十个老实勤谨的宫女太监预备着,总不能皇阿玛一时兴起要多逛逛玩玩,伺候的人不凑手,倒是扫了兴致。” 说起正事,福晋的神色比刚才受到四爷关怀的时候还丰富些,认真应了。 四爷端着茶喝了两口后才问道:“这些日子,各院里无事?” 福晋不偏不倚的说了各院这些日子的动静,四爷听着,跟苏培盛说的并无出入,只是简单些,不似苏培盛背的详细。 连耿氏常来伺候侍奉等事,福晋也只是平平诉之,没有举荐之意也没有责怪之意。 甚至还谨慎的加了一句:“耿氏近来虽是殷勤些,却也并未提过让我出言劝爷带弘昼面圣之事,不过是我白忖度着。” 四爷颔首。 福晋的公正谨慎他一贯是看重和赞许的。 耿氏的心,四爷也能够理解,当年他也是想在皇阿玛跟前出头。只要耿氏不过界,不搞小动作,四爷就不会恼火。 从福晋处出来,四爷对两个有儿子的格格都算满意。 钮祜禄氏温和持重,并未掺和此事,关着门老老实实过日子他是赞许中带着点惊讶的。没想到一个后宅过日子的女人,这样的大事前面,竟也稳得住,就这一点,比不少顶冠束发在朝上戳着的男人都强。 耿氏这样的脾气也好,想要儿子出头就正大光明讨好福晋,背地里也没什么小动作,一副我这么努力你看看我的样子。要是他跟福晋都不理会,耿氏估计也就罢了,横竖她走正道努力争取过了。 有这两个人对比,之前手伸的太长被剁了一次,现在还不甚老实的李氏,就更让四爷生气了。 于是在年氏迎来四爷的时候,凝心院和淬心院分别接了一拨赏赐。 耿格格处的赏赐是十二匹各色锦缎,四个太监捧着打凝心院门前经过,让人想看不见是什么都难。 而宋嘉书这里则是小顺子小心翼翼捧来的一个大木盒。 四爷在年侧福晋处传了晚膳后,各院也都跟着传膳了。 宋嘉书正带着弘历准备吃饭呢,小顺子送了赏赐来,宋嘉书也得先起身接赏。小顺子小心的不得了的样子,搞得来接匣子的白宁也紧张的要命。宋嘉书看着两个人交接,宛如拆弹专家,不免好笑,也觉好奇。 等小顺子走了,她跟弘历也不忙吃饭,先来看这个红木盒。 只见这盒子像是一个缩小版的衣柜一样,上头两扇门都能开。 弘历扭了扭盒子外头的兽骨纽扣,打开盒子。 一见就是忍不住一声惊叹。 宋嘉书伸头过去一看,也被其精美震惊了一下。 只见这缩小版的柜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多宝盒。 里面先有三层匣屉,每一层又划分了几个小格不等,弘历伸手拉开,只见侧面还有夹层,需要像机关盒一样从恰到好处的角度推开才能弹出来。里头十几个小格中,各盛着一样大小合宜的珍玩,或是珊瑚,或是核桃微雕,或是象牙、牛角的微雕,或是拿在手上把玩的玉玩,或是水晶杯盅、玉柄竹叶的小茶筅,无一不精巧。 最难是大小都正好合宜的搁在自己的小格中。 匣子里还夹着折叠成巴掌大小的册页,展开一开,是这多宝盒里头的物件清单,还详细的画着怎么拆解这个多宝盒,看起来除了他们现在看着的表面的东西,还能解开别的暗格。 宋嘉书就看着弘历饭也肯吃,立刻沉迷于玩这个多宝盒,不,看大小和精致程度,应该叫多宝小柜。弘历对着册子,急于把暗格都打开瞧瞧是什么。 嬷嬷还想劝,宋嘉书摇摇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弘历露出五岁孩子的天真、热烈,也是第一次明白的违背一日的时辰表,不肯按点用膳,玩的入了迷——由着他去。 甚至宋嘉书自己也没直接去吃饭,也在旁边欣赏了一回这个精美的多宝盒:不愧是四爷的审美,有保障! 弘历这一摆弄,足足摆弄了一个多时辰才罢休。 宋嘉书早让人给他在灶上热着鸡汤,现煮了一小碗鲜肉云吞虾子面,这才送他回去睡觉。 再转回自己东厢房的时候,白宁已经开始汇报了:“格格,听说爷命人给福晋送了五色佛珠,说是藏边进贡的呢,耿格格处是十二匹绸缎,年侧福晋处大约是爷直接带了去。”就算年侧福晋处没赏赐也不亏,她有四爷本人。 白宁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就李侧福晋处,什么都没有。” 宋嘉书:好咧,那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次日晨起,年侧福晋送走了四爷,也把昨夜的礼打听了一番。 听到红色银纹缠枝的盒子,又细问了大小,年氏往头上比簪子的手就是一顿。 “难道是大哥奉给爷的那只多宝盒……” 与二哥年羹尧的能力强本事大,官位蹭蹭往上三级跳不同,年氏包括年家全家对年希尧这位大少爷都有点无奈。 年希尧对做官不太感兴趣,文治武功都很平平,闲着没事就喜欢算数,还出了本《几何数》 的书。就算是靠着家里,也只在内务府造办处、工部闲散处当差,他大少爷也不求上进还美滋滋的,当真干起了工匠。 据年氏自己看,四爷是很喜欢自己二哥年羹尧的,对自己这个大哥,都不是面子情,而是多少有些看不上①。 唯一看得上的,就是大哥有时候会送一些精巧的东西来。 这个多宝盒就是其中之一,因做工精巧,年氏知道四爷是很喜欢的,可如今居然给了钮祜禄氏。 看来这次钮祜禄氏的稳而不争,很是做到了四爷的心里。 年氏忽然觉得心里坠坠的疼。 先有钮祜禄氏不肯依附她,让她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再有四爷对钮祜禄氏的赏赐,更让她有些憋闷。 寿嬷嬷了解主子的心意,在旁道:“主子,其实您曾经召过一次钮祜禄格格,若是您告诉四爷,她曾经求过您帮她说话,甚至还用‘当日东大院留下大夫,以至于她病重’之事要挟您帮她的四阿哥说话,四爷一定会恼了她的。” 横竖年氏是召过钮祜禄氏说话儿的。 连耿氏都以为两个人有什么小九九,所以直接放弃攻略最得宠的年侧福晋,而去福晋处坐冷板凳。 年氏甚是得宠,她若是这样说了,四爷大约也会信的。那对钮祜禄氏就会厌恶,连带着四阿哥也讨不了什么好。 年氏立刻摇头:“不,我不会在爷面前胡诌打压钮祜禄氏,我不能冒这个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轻轻道:“嬷嬷知道吗,爷再也不会原谅李氏了。” 寿嬷嬷有点讶异:“就为了这次探听消息?其实李侧福晋有儿有女有情分,为了儿子的前程一时糊涂了……”寿嬷嬷总觉得,也就算一时生气,也总会回转的。 年氏轻但坚决的摇头:“爷不会原谅她了。” 正因为她跟四爷有情分,所以再也不会被原谅了。 年氏悠悠叹了一口气:这次收买前院下人探听消息的事情,如果是福晋,是钮祜禄氏,是耿氏做的,四爷说不定还有原谅她们的一天,可偏偏不能是李氏。 就像也不能是自己。 四爷这个人,年氏自信两人是倾盖如故,她了解他。 他有一个皇子不该有的纯粹和热烈。爱是这样,但恨更是这样,眼里不肯容一点沙子。 李氏得到过他的情意,又因为他的情做了侧福晋,靠着他的偏爱在这府里得过不该得到的权利,帮着福晋管了多年的家事。 所以李氏的窥探在他眼里就是背叛。 他的偏爱的信重,被李氏完完全全的糟蹋了。 四爷再也不会原谅李氏。自然,有郡主,有弘时,四爷不会苛待李氏,该给的也会给她,但再也不一样了。四爷再也不会偏爱李氏,福晋想压李氏那么多年未成,终于被李氏自己打翻了所有的筹码。 年氏常常会望着西大院提醒自己,无论如何,我不会犯跟李氏同样的错误,我不会走到跟爷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她的争,永远要在底线之内。 正院。 每十日福晋要早起念一卷长经,这一日福晋出来接受请安的时辰都会晚一些。 领导能晚到,下属却不能也晚到,她们又不念经,于是还是按着往日时辰来。 因这里没有周六周末,宋嘉书索性就按照福晋的排班,把她的日历每十张标红一张,也算是一个轮回,让她觉得日子没有那么漫无尽头。 于是每十日,就有一天早晨,众人要坐在一起干瞪眼片刻,上头还没有福晋压着。这日,往往也是事故多发日,宋嘉书每次撕日历撕到第十张,都会格外头疼。 今天,又是红色的一天。 李侧福晋一如既往打响了请安发生口角的第一炮。 她望着年侧福晋笑道:“听说昨儿爷给福晋送了一串好吉祥意头的佛珠,也给凝心院和淬心院送了些缎子盒子的。”她眼里没有笑意,但脸上笑容灿烂,看起来还有些古怪。 “这上下都有了,偏生忘了给咱们两个侧福晋呢。” 宋嘉书低头看茶杯。 越是丢了面子的人,就越想把面子找回来,但往往用力过头看着更没面子。 果然,年侧福晋并没有给李氏任何台阶,直接轻飘飘道:“爷昨夜说,给我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只是观音要算着日子入门,所以还未进门。”她一双如烟如画的妙目在李氏身上流转片刻:“不知姐姐那里是什么赏,大概是爷还没去西大院的缘故,所以还未来得及告知姐姐。” 一句话给了李氏两个巴掌。 四爷没去;你没赏赐。 宋嘉书面上绷的住,心里也忍不住做了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李氏的脸又开始有点泛青。 陌生而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尴尬的沉默:“妾从前听下人说过一句俗语,正是好饭不怕晚。” 声音不熟,宋嘉书不由抬头去看。 一抬头先撞上了耿氏的目光,两个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哪怕如今是竞争的关系,但耿氏有那么一种豁得出去也收得回来的爽快劲儿,宋嘉书还是挺喜欢的。两人一对眼,就知道,哦豁,又是人才旁逸斜出的一天。 说话的是武氏。 只见她起身,对着两位东西两座的侧福晋各自福了福,然后对着李侧福晋语气真诚道:“三阿哥是爷的长子,又是侧福晋所出最为尊贵。所以爷不赏便罢,一赏必是大恩典。侧福晋有郡主这样尊贵的长女,三阿哥这样尊贵的长子,自然是福气在后头呢。” 这话说的巧妙,合了李氏觉得儿子得了面圣大恩典的心,又把李氏高高的抬起,全了她的面子,果然李氏的脸色由青转为红润起来。 武氏怎么忽然跳出来对李氏示好,她们是什么时候牵上线了吗? 宋嘉书不由摇摇头:是自己太松懈了。 她一直把宋氏、武氏、郭氏三个当成影子和背景板,却忘了,人家也是活生生的人,嫁到王府当妾,跟她们是一样的,人家凭啥甘心当背景板。 宋氏是第一个进府伺候四爷的,在这样的优势下还是不得宠,连生了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她是死心了,准备当一个影子。 可武氏和郭氏未必啊,起码这个跳出来的武氏,选的机会就很好。 - 武氏也是想了又想才做了决定:她原本巴结过福晋,不知怎的,倒像是被福晋讨厌了,给她分了个偏远的院子。武氏也就死了巴结福晋的心。 从前她也不敢巴结性子厉害的李氏。尤其是年侧福晋进府前,李氏得宠,武氏也帮不上她什么。那时候要是跑过去巴巴的要跟李氏分四爷的恩宠,肯定会被李氏踢出去八里地。 可如今李氏见罪于四爷,又跟年侧福晋打擂台不利,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且年侧福晋这个独宠的又有了身孕,正好把四爷空了出来,武氏咬咬牙也就站了出来,不然一日日的熬着,这日子跟死水似的。 宋嘉书恍然,是啊,人家也才二十来岁,为啥要当背景板呢。 自家愿意关着门过日子,人家未必甘心这样虚度一生,估计每天都蹲在屋里琢磨怎么得宠呢。 宋嘉书正在沉思,谁料武氏忽然侧过头来对准她:“钮祜禄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一时的赏赐算什么呢,又怎么能跟李侧福晋比呢?” 宋嘉书:? 我怎么就成了你的投名状呢? 按理说她跟耿氏应该是一样的啊,为啥武氏就对着她怼起来,作为投靠李氏的跳板呢? 宋嘉书的余光看了对面耿氏一眼。 心里就悟了。 耿氏虽丰腴娇媚,但素来口齿伶俐,生的就是一张我不好惹的脸,眼睛一瞪还很有点王熙凤的气质;相比之下,钮祜禄氏生的温柔沉静,看起来好欺负多了。 然后就被当做软柿子捏了。 宋嘉书微微一笑:“武格格有句话没错。好饭不怕晚。” 等我做太后的时候,你们都要在慈宁宫端我的碗吃饭。 武格格见钮祜禄氏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是那样沉静,甚至还有种怡然自得的笃定,自己心里倒是刺了一下,扭过头去继续奉承李氏了。 年氏倒是一笑:钮祜禄氏大约性情就是如此,总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没着没落的,看武氏也有些憋闷,年氏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旁的不说,钮祜禄氏这种从容淡定,倒是值得自己望着她修一修心。 武氏还欲在说时,屋内赤雀已经闪了出来,可见福晋也要出来了。众人也就都转了话头,顺着福晋的话,说起了今岁重阳的糕饼,说了一盏茶的时间,也就散了,按次序出了正院。 两位侧福晋走在前头。 年氏怀着身孕,是四爷和福晋特许了,出了正院的穿堂,就能上软轿的,这个比不得,只看她上了轿子去了。 而武氏原本一贯是走在最后面的两名,现在却忽然挤到前面来,来到李氏旁边笑语奉承,李氏也‘礼贤下士’道:“怀恪前些日子想要一盒子新鲜花样的手帕,听说武妹妹绣工不错,去我院中一起参详参详。” 武氏也连忙点头,竟然就顺着李氏的话说起花样来。 两人这一站着,就堵住了穿堂的门,宋嘉书和耿氏也只能跟着站住脚不动,等两人说完。 耿氏看着武氏殷殷勤勤亲自扶着李氏的模样,忽然低低发出了“汪”的一声。 宋嘉书扭头,就见耿氏双手抬起来手腕下垂,做了个狗狗的动作,然后深深撇嘴。 一见她这样,宋嘉书不免笑了。微风吹过两人之间比往日远不少的缝隙。 耿氏也对她笑了笑,然而还是没有如往常一般跟她同行说话,待李氏走了,耿氏也带着丫鬟快走了两步离开了。 宋嘉书微笑看她走在前面,配合着放慢了脚步。 耿氏是个妙人。 有竞争关系的时候,就是不肯跟她走近,连话都不跟她说。与之前几个月的好姐妹判若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可她做的太干脆太明显,反而有种理直气壮的磊落在里面。 宋嘉书抬头看了看金黄的银杏叶。 这件事快点过去,她还有点想念跟耿氏一起八卦的日子呢。 她相信,以耿氏的脾气,只要两人儿子都落选,耿氏就会立马回归跟她同仇敌忾,一起抱团过日子的状态。 宋嘉书任由思绪乱飞,苦中作乐想:感觉我像是爱上了渣男的痴情女人…… 只是宋嘉书没想到,耿氏回头的那么快。 重阳前一日,四爷从宫里回来,告知福晋,他已经再次正式上书,请皇阿玛于九月十八日移驾圆明园赏菊。 同时还扔下一个对后宅来说,是重磅炸弹的消息。 耿氏就是这天夜里来的。 宋嘉书自打开始关门过日子,往往领完晚膳就让太监把凝心院的门关了。 结果这一日,她跟弘历刚用过晚膳,还在小院子里遛弯呢,就听见有人把门拍的“砰砰”响。 宋嘉书起初还奇怪:外头是哪个院的丫鬟啊,这么不懂事,敢拍凝心院的门! 就算是福晋那里的老嬷嬷大丫鬟,也不会来拍门,进来还得先请安,笑模笑样的说个‘请’字呢。 白南这个暴脾气的,当场就火了,嘀咕着:“格格,您这闭门不出,她们都把您当成泥人面人了欺负上门啦!” 然后撸起袖子准备开门就骂了,结果开门对上了耿格格的脸,白南又连忙把话憋了回去,憋得脸都红了。 耿格格身后跟着的丫鬟青草举着双手,一副‘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拍门,这都是格格的个人行为’的态度。 耿氏直接绕过憋得半死的白南,眼睛一扫就捕捉到了院子里宋嘉书母子。 她奔这儿就来了,先是堆着姨母笑摸了摸弘历的脑门,哄道:“好孩子,让你奶娘带你找弘昼玩去,他新得了鲁班锁和十八连环。” 弘历给她请了安,很听话的跟着嬷嬷就走了。 走到大门口一回头,发现耿额娘已经拉着自家额娘的衣袖,迫不及待的往屋里走去。 弘历想: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跟五弟应该都不能去面圣了。 若是两个人只去了一个,无论是他还是弘昼,耿格格都不会这样跑过来——若是弘历面圣,她会憋会闷气,若是弘昼面圣,耿格格也不会傻到第一时间冲过来炫耀。 而若是两个人都能去,那就面圣时候的表现,兄弟俩还要争,还要比。那耿额娘也不会过来亲密的拉了额娘进去说话。 弘历心里说不失望是假的:难道真的只有三哥能去面圣,所以耿额娘才急的冲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肯让嬷嬷牵着,自己往外走去。 他还是太小了,若是他长大了多好啊。 宋嘉书被耿氏拉着往里走,见耿氏露出来半截浑圆如藕的胳膊,心道:这藕还挺有劲。 耿氏坐在炕桌一侧,毫不见外抓了案上的剥好的砂糖栗子,往自己嘴里放,吃了一个觉得甜,还把瓷碟往宋嘉书跟前推:“好甜,你也吃”。 搞得宋嘉书一时间有点模糊,这到底是在谁的院子里。 耿氏吃了个栗子后直入正题:“你听没听说西大院的大热闹?” “李侧福晋处的?” 不比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宋嘉书总还要把各院子跟人物的关系反应一会儿。 反应完毕她不由奇道:“你怎么能知道西大院的热闹?” 耿氏的淬心院比她的凝心院还靠东边呢,西边住的是宋格格和武格格两个。郭格格比较惨,住到了后花园旁的几处院子之一,每天要比别人早起一刻钟,才能赶来请安。 耿氏在最东边怎么看到了西大院的热闹? 耿氏迅速的解释了两句。 李侧福晋前些日子元气大伤——四爷这个人,怎么会只发作前院就算完。人家是打蛇打七寸,四爷是一定要把蛇打死打烂烧的灰飞烟灭骨头渣子都没了才算完。 于是李氏在后院很折了些人手,自己院子里用熟了的人,也被四爷拖出去几个。 俗话说得好,篱牢犬不入,如今篱笆不牢,这飞禽走兽就都出来了。西大院的大,反倒成了弊端。 宋嘉书半路穿过来能守得住小小的凝心院,可李氏却开始守不住西大院了。 耿氏道:“福晋派嬷嬷去西大院说了四爷的折子。” 宋嘉书坐在一旁,也拿了一个栗子吃,晚上吃的多了,她泡了一壶淡淡的普洱,配香甜的砂糖栗子浓淡正好。 耿氏见她气定神闲,忍不住‘哎’了一声:“你是真要修禅啊,天大的事情也不上心?” 宋嘉书一笑:“是‘天’的事情,我只是凡人。” 耿氏摆摆手:“算了,咱们想的也不一样。”她压低了声音:“四爷上折子的时候特意说了,请皇上带着几个幼弟一同往圆明园游玩,也算是父子兄弟小聚一日。”然后难掩震惊失望道:“但自己府里的阿哥,爷一个也不带!” 宋嘉书是真的吃了一惊,然后才想击节赞叹。 四爷真是走了一步妙棋! 他不推出自家儿子给雍亲王府争宠,而是做了一个宽厚友爱的兄长,请皇阿玛带着几个年幼的弟弟一同来玩,真是如羚羊挂角一般的神来之笔。 宋嘉书想,四爷这番举动,大概正中康熙爷的心思。 帝王怕衰老,是怕走下权利的巅峰。看着幼子,除了感叹自己迟暮外,也会生出幼子将来何处的惶恐。 这天下他早晚要交出去,他会握着权利到最后一刻。 死亡会终结一个帝王的野心,可终结不了一个父亲的牵挂。 上头的大儿子们打的人头成了狗脑子,大阿哥当年居然巫蛊压胜太子,而胤礽居然也对幼弟的死亡毫无悲痛,只想着窥探帝踪。②这些都让康熙爷心寒且忌讳。 如今四爷这一动,可谓是打到他老人家软肋上了。 这一招用的也恰到好处,他是正大光明跟在三爷后面请皇阿玛圣驾,‘顺便’爱护弟弟,正是这随意才显得真的在意幼弟们,时时想着他们。比二十四阿哥满月礼时,各府送去的贵重贺礼都更得康熙爷的心。 可怜这世人的悲喜总是不相通,康熙爷满意了,四爷心安了,宫里几个能出门的小阿哥也快活了。 快乐和痛哭守恒,世上这么多人快乐,李氏就格外痛苦。 李氏当着福晋的人都失了态,福晋的人走后更是砸了不少东西,西大院的庭院里,跪了一溜的下人,膝盖下头都是铁链子,跪的东倒西歪,求饶连天,李氏才觉得那口气顺了一点。 耿氏一一说完,看着宋嘉书眼睛里闪过几抹光彩,就又得意起来。 但她的得意因为直白,倒是不讨人厌,她直接道:“看,你果然还是在乎的,都听傻了。” 宋嘉书也不解释,自己是为四爷的操作鼓掌,一时又想到了绵延多年的九龙夺嫡,这才出神。 她只是笑了笑,跟耿氏说:“我这里有大膳房送来的茯苓酒,说是补气血养头发的,你要不要喝一点?” 耿氏立刻点头:“估计一会儿福晋处就打发人来了,我听说明日福晋要跟着四爷亲自去圆明园照看两天,横竖也不用请安,正该喝酒。” 然后招手让青草去大膳房:“大晚上别叫他们炒菜办席的惊动人,你只去给我们装四个冷碟来下酒。我要一碟子卤的猪耳朵,只要脆骨多的耳朵尖,可别拿肥的猪头肉来应付我,别的随便。” 宋嘉书再次被耿氏露出的梁山好汉气质震了一下。 原来以为耿氏是个王熙凤似的人物,现在发现,这是个孙二娘似的人。 青草倒是见怪不怪,福身应了,又等着宋嘉书的吩咐。 宋嘉书笑道:“大膳房今日盘边用了新鲜的田七叶子,这是败火的,用鲜脆的核桃仁凉拌一个田七,再要一碟子肘花冻、红椒米熏鸡,鸡腿肉和鸡脯肉都撕成细丝。” 耿氏边听边点头:“对,对,就是这些,记得多拿点。” 宋嘉书又让白南打了灯笼跟青草一起走,去淬心院吩咐一声,让嬷嬷们带着阿哥先睡。 耿氏与她碰杯,两腮抹了两斤胭脂一样通红,眼睛惺忪甚至发直。 宋嘉书毫无醉意。 自己原来就是好酒量,看来这个原身酒量更好。 主要是没有蒸馏过得高度酒,喝起来也就是最多二十度的感觉,宋嘉书可以面不改色的喝一斤。 从前52度的五粮液她还可以喝半斤呢。 耿氏眼直勾勾对了半天焦,才对到宋嘉书脸上:“咱们都有儿子,该远的时候我就远着你,该近的时候我就近,近着你。” 她结巴了一下,就有点忘词,翻了翻白眼才想起后头的话。 “可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干害孩子这种腌臜事儿!”耿氏朦胧的大眼睛望着她:“你信我。” 说完就‘咕咚’趴在了桌子上,要不是旁边的白宁扶了一把,估计就要头直接着陆。 耿氏的丫鬟青草和青苗都如芒刺背似的过来福身,低眉顺眼的像两个倒了霉的小媳妇:“请格格让我们主儿在您这过一夜。” 实在是弄不回去这样一个醉鬼。 宋嘉书点头起身,看着两三个人半扶半抱的把耿氏弄进自己的内间,她就只能去弘历那边睡一夜。 白宁忙着给主子换被褥,转头就见自家格格坐在灯下,随手拿了一本诗词在看,除了眼睛比平日明亮锐利之外,看不出一点喝多了的意思。 白宁走过来悄声道;“主子觉得,耿格格真的醉成这样?” 宋嘉书微笑:“大约是想酒后吐真言。” 虽然耿氏的做法没错,有共同利益就走得近,一有竞争就远了。但人总是有感情的,理智上知道她没错,但情感上看耿氏这样反复,心里怎么会舒坦而没有芥蒂。 耿氏跑过来这一醉,便是无言的解释和低头,是抚平钮祜禄氏的情感来了。 宋嘉书再次觉得,耿氏是个不让人厌烦的聪明人。 耿氏为人,七分真心,三分算计,但因着是明明白白的算计,这三分就显得情有可原且振振有理起来。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还不让人留三分余地为自己谋路吗? 白宁嘴上的泡只剩下淡淡的一点色素,她看起来眉目也舒展开来:“好在这件事总算过去了。只看爷给咱们凝心院的赏赐,就知道格格不争是对的!” 争的厉害过了界的李侧福晋被四爷无声的抽掉了面子。 争了没过界的耿氏得了十二匹绸缎,但她之前孝敬福晋的就是几匹上好的缎子做的椅搭。这样的赏赐倒更像是补给她之前的库房,更像是告诉她,这是无用功,别干。 白宁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觉得自己之前长得泡是白长了。 第24章 御赐 <ul class=tent_ul> 九月十八日, 康熙爷的圣驾到了圆明园。 随行的有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这三位不足五岁的小阿哥。今年新生的二十四阿哥,康熙爷虽钟爱这个小儿子,但他实在还太小, 就没带出来。 四爷是跟随护送圣驾的銮驾一起从宫里出来的, 福晋则提前两天已经到了圆明园布置安排。 圣驾驾临圆明园对雍亲王府虽然是件天大的事情, 但对宋嘉书等人的影响并不大,她们只需要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即可。 要说影响,大概是从府里抽调走了许多各处的下人,一时用人不如原本凑手而已。 但谁也不敢为了这个去四爷和福晋跟前叽叽歪歪,总不能说‘让下人别去伺候皇上,来伺候我’。 于是都干脆的闭嘴,府里各院都开始学习钮祜禄格格前段时间的作风, 闭门不出做乖宝宝状。 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四爷和福晋找麻烦。 宋嘉书是眼见着这一个月的功夫,福晋和四爷都整整瘦了一圈,四爷再穿上他那宽袍广袖的衣裳,都显得在身上晃荡。 圆明园中,福晋为了接驾而忙的焦头烂额。 凝心院中,宋嘉书则正在对着弘历发愁。 她一向觉得孩子的东西应该自己收着整理, 也是从小锻炼孩子自我管理的能力。所以自从把四爷赏的多宝盒搬到弘历的西侧小书房后, 她就没再去碰过。 直到今日弘历请弘昼来玩,两个人嫌书房窄小,就把多宝盒抱到更加宽敞的东侧间来玩,宋嘉书才发现,在多宝盒里面的物品册页上,每一页都红通通的一片。 她不由好奇伸手:“弘历,把册子给额娘看看好不好?” 弘历立刻递上。宋嘉书定睛一看,那片红居然是好多个印章痕迹凑成了一片。弘历才五岁, 俱宋嘉书所知,他就只有一个刻了自己名字的小印。还是从前四爷得了一对小玉狮子,让人做了一对小印,分别给了弘历和弘昼。 如今这册页上,就盖满了弘历的名字。 宋嘉书险些眼前一黑。 她不由想起乾隆著名的黑点之一:在各色文物上‘咔咔’盖章,老往正中心盖不说,还一张画反复盖。 弘历很宝贝这个多宝盒,弘昼显然是做过许多保证,才能来看哥哥的爱物。所以弘昼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下手扒拉,而是眼巴巴的伸长了脖子看,等着弘历把里面的玩物取出来一一递给他。 耿氏没留意到宋嘉书的眼前一黑,看弘昼这么乖巧就笑道:“这府里能管了弘昼脾气的,除了爷,就只有弘历了。” 宋嘉书倒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才温和问道:“弘历,你怎么盖了这么多印啊?” 弘历把一个珊瑚细雕拇指大小的微缩如意递给弘昼,抬头回答额娘:“因为盖了印就是我的。” 宋嘉书这才发现,弘历不是乱盖的,而是每一件东西的名称上盖了一个。 她险些脱口而出:这是属于国家的文物。 不过想一想,现在这个国家也是爱新觉罗的,你跟他说爱护国家财产他也没概念。在弘历心里,这个多宝盒这就是他的东西,他要盖印留念。就像很多年后,所有的珍玩古董天下万物,都是他的。 宋嘉书觉得肩上保护文物的重担沉甸甸的。 她笑了笑道:“这物件的名册盖印也罢了,还好不是什么诗啊画的。不然在画中间盖上一块红该不好看了,弘历说是不是?” 弘历还小,听额娘的话就点头认同,还抬头好奇:“谁会在画上盖章呀?” 宋嘉书:好的,这句话我记住了。好孩子,我就当你从现在起就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了!以后可别咔咔盖章! 耿氏在旁听了笑道:“弘历平日看着稳重,到底是个孩子,有护食的孩子气呢。” 说完又有些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知道圆明园那里怎么样?” 雍亲王府是她们的依仗和一切。 她们在这个王府都不算正经主子,凡事不能拿主意,只能看着。王府煊赫的时候她们可能只能旁观,然而当这个王府倒塌的时候,她们却绝对会倒霉。 不能努力,只能干等的日子,是比较煎熬。 毕竟大阿哥、废太子女眷们的下场都在那里,一圈一辈子,儿女也都跟着从荣耀变为倒霉。 宋嘉书就见连耿氏这种抄佛经只为贿赂福晋的人,都忍不住双手合十:“佛祖保佑,盼着爷那里接驾一切都顺利,盼府上一切顺遂。” 听说福晋和年侧福晋处,这些日子更是在小佛堂供了不知多少的佛经,多少的香火。 年侧福晋怀着身子,都不忘祈福、亲手做经幡。在这时候,整个王府的女人盼的都是一样的。 四爷好了,她们才能好。 到了用膳的时候,大膳房送来的是一张酒席。 亲王府奉迎圣驾是个喜事,福晋曾金口承诺,等顺利过去这一喜,就给府里从上到下每个人给多发两个月的月例。 府中之喜,人人同沐。 所以她们这些不得往圆明园见驾的雍亲王府女眷,也按照福晋的意思,各院收到了一桌酒席,还一院给了两坛上好的惠泉酒。 府里旁人自然是高兴的。只有两位侧福晋心里不太爽快——到了这种大事上,才知道福晋跟侧福晋虽然只差一个侧字,但就是名不正和言不顺的区别。 福晋陪着四爷见驾,而侧福晋只能在府里窝着。 耿氏诚邀宋嘉书去她屋里吃酒:“先前扰过姐姐一次酒,今日算我借着府里的酒赔罪还席。”还特意又拿出钱来另外做了小菜。 宋嘉书就把自己屋里的酒席分了下去,也算这个月来,凝心院所有人对自己‘闭门不出政策’坚决执行的褒奖。 虽说着是还席,然耿氏心里还存了想让儿子出头而不得的苦闷,反而借着府里的酒席,又正大光明的浇了一回愁。虽不至于喝醉,也算喝了个痛快,叽叽咕咕的唠叨了半日,直到了快要下钥的时间,才肯放宋嘉书走。 好在这回是在淬心院喝的,耿氏回去直接可以倒在自己的床上。 白宁提着灯笼,陪着宋嘉书走在淬心院回去的路上。 宋嘉书回想着为了这一次面圣,雍亲王府这月余来的暗流涌动,人心波澜——这样的日子,只怕还要过许多年。 她抬起头,看着九月十八日,天上一轮略微有些残缺的满月,忽然想起昨日看的周敦儒的《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九月十九日晌午。 宫里忽有内监来至雍亲王府赐赏。 御赐之物到的时候,四爷和福晋还都未归府。 只得由阿哥们和李氏、年氏带领几位格格一起开了中门,摆香案跪接御赐。这会子就看出雍亲王府孩子着实少来,弘时只算个半大人,后面跟着两个更是标准小孩子。 一应安排打点,还是要靠两位侧福晋。 原本李氏年氏领头在最前,弘时带着阿哥们随后,谁知李氏在宣旨太监负手而立等着众人排队跪好时,忽然推了弘时一把,让弘时跪在了最前头。 格局骤然变成了,弘时单独领着雍亲王府众人跪接御赐。 一时众人都惊了。 宋嘉书悄悄拉了惊呆了的耿氏一下,两人仍旧跪在原处低下了头。 余光还能看见年氏微微颤抖的身子。 这大约给她气的够呛。 宫里的太监是最见多识广的,尤其是这种内务府出来的大太监,他就是专门负责往外跑,各府宣旨送赏的。 他宣过圈禁抄家的旨意,也宣过封爵赐婚的旨意,世间百态,别说哭脸、笑脸,甚至当场撕破脸闹没脸的事儿他都见了太多。 雍亲王府这点子异常就像是毛毛雨,这位周太监连眉毛都不动,见所有人都跪好了,就慢条斯理的宣了旨意,留下御赐,然后领了荷包带着小太监们迅速撤退。 李氏也不去管脸色苍白的年氏,笑眯眯用帕子亲自掸了掸弘时因下跪而有些皱的衣裳,道:“爷不在家,自然是长子出面接旨。” 然后不等年氏开口,她拉上弘时转身就走了。 年侧福晋险些给李氏气死过去,回了东大院就再忍不住。 “丢人现眼!无知蠢妇,丢尽了爷的人!” 寿嬷嬷和绯英一边一个架着自家主子,吓得瑟瑟发抖。 她们从未见过年氏发这样大的火。 寿嬷嬷又是惶恐又是心疼,斗着胆子劝道:“主子,主子!您不能动怒啊,要想想肚子里的小阿哥。” 年氏的盛怒忽然化作泪流了下来:“我就是心疼爷。他为了迎驾这件事耗尽了心思。如今圣驾还未回宫,就先让人送来了赏赐,显见的是爷这回得了皇上的心,皇上才赏的这样快,给爷脸面。” “偏生李氏这个蠢妇,当着宫里人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宫里人的睫毛都是空的,宫墙都会说话,什么事儿能瞒住人。谁看不出雍亲王府竟然内宅不和,有阋墙之祸?非要丢人丢到宫里去!” 寿嬷嬷无法,忙让小丫鬟去请大夫。 主子这样动怒伤感,实在不是保养之道。 年氏见一个小丫鬟跑出去,蹙眉道:“叫人去给爷和福晋送信。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爷!” 寿嬷嬷一个哆嗦。 虽然东大院跟西大院常年不对付,但那都是小事和口角。可若是这次状告实在了,那就是结下大仇了! 寿嬷嬷婉转劝道:“宫里赏赐,前院必会有爷留下看家的亲卫和内监去回禀的。” 年氏摇头:“他们这些下人如何懂这里头的厉害?何况又怎么敢说李侧福晋和三阿哥不是!只怕爷不细问,也就被他们含糊过去了!” “要让爷早些知道,早做防备。如今这京里,盯着爷的人还少吗?让旁人知道了府里的嫌隙……祸起萧墙,不得不防。” 寿嬷嬷是内宅里的见识,但她知道自家主子,从小跟着两位少爷一起,还有些知道朝廷的见识。听主子这话深了,立刻不敢耽误不敢回嘴,忙找出东大院的牌子来,把太监包林叫过来,让主子吩咐。 “东大院直接让人持牌子去圆明园了?”耿氏惊讶的声音都有点变了调。 她扭头跟宋嘉书道:“我知道年侧福晋生气,但也没想到气成这样啊,真的当面锣对面鼓的不怕西大院知道,就派人立刻去告状啊!这简直是揪着李侧福晋的头发打脸啊。” 宋嘉书立刻挥手指挥白南:“你去请大夫,请不请来不要紧,但记得说清楚,昨儿耿格格用了府里赏的酒,刚刚接圣旨又吹了风,现在犯了倒醉倒下了,我忙着照顾她和两个阿哥,让大夫给配一碗好的醒酒药。” 清醒的耿氏一怔,然后立马领悟,扶着头哎哟哟倒下去。 是啊,四爷和福晋都不在家,东大院和西大院要是真的明火执仗火拼起来,可别殃及他们。 好在刚才弘历和弘昼接了各自的赏赐,也都在凝心院东侧间一起玩呢。 如今把大门一关,让外面两位神仙自己打去。 圆明园。 四爷脸上忍不住露出分明的笑意来。 其实自从前些年皇阿玛骂过他喜怒不定后,他都尽量忍着不动声色,常年冰着一张脸,不肯露出分明的喜怒来。 可这回他实在是心里畅快,忍不住就露出了笑容,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皇上昨日带了三个皇子大驾圆明园,这一日过得快活随意,两人说起话来,竟让四爷觉得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父子亲密的时候。 那时候皇上对太子爷疼爱逾众又分外严格,对他们这些儿子们也是个个挂在心上。 那时候年轻英武的皇阿玛在他们这些儿子们心里,也是无所不能天神一样的人物。 今晨皇上起驾的急,是为着京中折子昨晚就送了来,有兵部备军和今岁税收等家国大事,不敢不报。故而今日一早,圣驾就回紫禁城去了。皇上临行前还拍了拍四爷的臂膀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朕昨日过得倒是悠闲自在。” 甚至也不让四爷护送他回去,只说“你的几个幼弟难得出来,没玩够,你做兄长的,在园子里陪他们两日。” 然后留下了三个小阿哥,自己起驾回紫禁城。 四爷心中快慰:这是皇阿玛对他的信任,才肯放心把同为皇子的弟弟们交给他照看。 因三位阿哥年幼,也只早上在正堂叩别了皇上,就没送出园子。而四爷骑马跟着銮驾送了二里地,在皇上三番两次的催促下,才打马回了圆明园。 一路上脸上都是笑。 原本就山清水秀的风景在他眼里就更美了,一切都明亮的不得了。 回到圆明园,越看自家这个园子就越觉得好,心里都开始规划怎么再阔一阔,湖上还能再起个方便钓鱼的亭子。 进了福晋的屋,看福晋也是难得露出一点放松的神色。便知福晋这些日子也辛苦的狠了,送走了皇上,这才敢松半口气歇歇——得等园子里三位小阿哥也撤了,这口气才敢真正全松呢。 四爷心情大好,就开始计划着明儿带三个幼弟,牵上豢养的猎犬,出去追追兔子,小孩子应该都喜欢这种活动。 尤其是宫里的小孩儿憋的久了,更爱撒欢。 正跟福晋说着明日要带着伺候的下人,府里的人就到了。 先到的是四爷府里的亲卫。 宫里一大早就出来送赏赐,可见是皇上昨儿还在圆明园游幸的时候,就命人回宫传旨了。 四爷听了眉目更舒展:说明皇阿玛是真的高兴,给他做脸呢。要是回宫了再例行赏赐,倒显不出什么了。 四爷也就听得极有兴致,一一问了都赏了谁,赏了什么。 亲卫就跪在下头一一道来:皇上赏了府上三位小阿哥,都是一套文房四宝并一套十支的宫扇和一对扇坠;赏了有子的两位侧福晋,李侧福晋是一对玉如意,褒奖她为雍亲王府生下的一儿一女;怀着身孕的年侧福晋是两盆玉石盆景,其中石榴都是用红宝石雕的。 两位有子的格格是金纹缎、闪缎各两匹,苏州织造进贡的杭细和绵绸各六匹,然后是各一只石榴形的玉石水盛,上头也刻着多子的吉祥话和特徽。 四爷听着都是好意头的东西,就颔首。 倒是没有四爷和福晋的。自然不是忘了两个迎候他的主角,想来是皇上准备等几个小阿哥回去后再赏。 福晋也心里一宽。 四爷没有推出去自己的儿子争盛宠,只是友爱弟弟,皇上反而给了雍亲王府脸面,各个雍亲王府阿哥都赏了不说,连诞育过子嗣的侧福晋和格格也赏赐,可见龙颜甚悦。 四阿哥的心情就更美了一点。 不过这愉悦,在年侧福晋的太监包林也赶到圆明园后,就骤然夭折。四爷深刻的体会到了乐极生悲这个词。 包林按着年侧福晋的意思将接旨时的意外一一说明后,就趴在地上,不敢看四爷脸上可怕的表情。 福晋捏着手里的佛珠,只觉得这珠子冰凉圆滑,怎么攥也不热乎。 她就这样看着四爷咬牙霍然起身,也不等人掀帘子,自己扯了帘子就出门去了。湘妃竹细细编就的精致竹帘在他身后响动个不停。 福晋低下头叹息:好蠢的李氏。 这看人不能看顺境。 顺风顺水的时候,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做的挺好。就像那船,就算不会划桨,顺着风水也能驶出去很远。 可一到了逆风,就显得出真本事了。 不会弄水划桨的,这船倒退也罢,只怕还要翻了。 旁边的宫女惴惴不敢说话,福晋抬起头来,依旧是四平八稳的声音:“把今晚的菜单子拿来给我瞧瞧,秋日天燥,阿哥们的饮食更要着紧。” 四爷这回是护送圣驾到圆明园的,这园子里自然没有闲杂人等,他的幕僚们一个也不在。 于是四爷在书房自己坐了半日。 周守礼这个殿上太监首先是能面圣的。皇阿玛回去不问便罢,要是问起来,周守礼肯定会全盘托出。 他跟周守礼素来没有交道:其实自从太子爷废了,又身负窥探帝踪这件大罪后,皇子们敢结交宫里太监的人也更少了。 既没交情,周守礼不见得会为他作掩护。 而且,结交太监的皇子少了,不代表没有。老八素来是最会做人的,老九又是个漫手撒钱的财神爷。周守礼这种负责宣旨,经常往外跑的太监,跟他没有来往,跟老八老九就未必没有了。 一想到这些人可能都跟狼盯肉一样,发现了他们府上妾室蹦跶,才三个儿子就争的在宫里人面前露出嫌隙,四爷就觉得脸皮都被人扒了下来。 可恨他不了解周守礼这个人,不知道他素日跟谁亲近,会把这件事告诉谁。贸贸然找上周守礼,只怕更会落入别人彀中。 他相信年氏,这样急切不是为了告状,是想让他有所准备,早做打算。 可四爷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怎么来弥补这个缺——若是前朝的官员,反而没有那么难办了,但一旦涉及宫里,四爷发现自己全然都是无力感。 尤其是皇阿玛这次赞许了他,他就更不能动了,否则皇阿玛只会觉得他受不起好,稍微给他点好脸色,他就敢去勾搭宫里的太监。 “哐啷”。 苏培盛听见杯子砸了的声音,不由在门外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爷可要换杯茶?” 换来了一个“滚”字后,他就把自己缩的更紧贴在门口,不敢再说。 雍亲王府。 宋嘉书还在照顾‘酒醉’的耿氏时,迎来了前院的张有德。 一听他来了,整个凝心院,包括在床上躺着,还有模有样额头上搭了块毛巾的耿氏都是一怔。 张有德也是四爷跟前最器重的大太监。 苏培盛主要是时刻跟着四爷,负责一切琐事,利索周到,口才也好。而张有德,四爷一向看重他沉默寡言的稳重,常常在自己出门的时候把他放在府里前院盯着事务。 在四爷心中地位如何,可见一斑。 一般往后院来的事儿,都是苏培盛手下的小徒弟们。张有德手下的徒弟一般都在前院和外头各处候着,除了大年节下进来给各位主子磕头,别的时候宋嘉书几乎从来没见过这位四爷身边倚重的太监。 太监也最忌越权,今日张有德突然到了后院,必是带着四爷的意思来的。 第25章 夺权 <ul class=tent_ul> 张有德身后还跟了两个脸生的小太监。 他请安请的也一板一眼的扎实:“奴才给钮祜禄格格请安。”然后又对着里间再请一遍:“奴才给耿格格请安。” 宋嘉书对他点头致意:“张谙达过来是有事吗?” 张有德低着头道:“爷打圆明园传回来的吩咐:爷跟福晋还要在圆明园耽搁两日, 这府里的事情,请两位格格帮衬着年侧福晋一起料理。” 他顿了顿,等着面前的钮祜禄格格发问。 然而等了片刻没等到, 张有德就继续道:“内院取用东西的对牌如今已经在年侧福晋手里了。只是爷说年侧福晋怀着身孕, 身子又弱, 难免照管不过来,两位格格入府久,人也稳妥,正可帮衬着。在福晋回来前,府里要安安生生的才好。” 他说完后敛手站在一旁,继续等着钮祜禄格格发问。 谁料就听到一句:“好,谙达慢走。” 张有德:…… 从十多年前李氏做了侧福晋后, 对牌就常在她手里。福晋但凡不在府里,对牌都是送去西大院的。如今张有德亲自来回两位格格以后年侧福晋管对牌,是做好了两位格格对自己发问‘李侧福晋骤然被夺了管家权,所为何事?’的准备。 那问就好了。 他都想好了回答了! 正好两位格格一问,他就好顺水推舟再点一点四爷的意思。 四爷的原话是:告诉耿氏和钮祜禄氏,别生出跟李氏一样糊涂的心思来。自己也昏了头, 想捧着儿子争宠! 张有德真是为难坏了:他是个奴才啊, 就算是奉四爷的意思传话,但要是平平板板复述原话,还不得罪两位格格呀!何况李侧福晋就算犯了错,也没有他个奴才呱啦呱啦数落的道理,所以他眼巴巴等着两位先发问,他好巧妙的点一点李侧福晋的错处,再隐晦传达下四爷的意思。 谁料这位钮祜禄格格,稳稳当当的应了前头的话, 一点好奇没有!张有德余光看过去,她一脸毫无波澜。 这给张有德愁的,他原就不是苏培盛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一时想不出话起头,自然也不敢走。 他不开口稳稳站在那里,宋嘉书安闲坐着,比他还稳。 两个人诡异的沉默下来。 宋嘉书觉得两个人简直好似紫禁之巅,叶孤城对西门吹雪,两个沉默的武林高手。 想到这儿宋嘉书不由莞尔,看张有德死活不肯挪步,就笑道:“张谙达还有事?” 张有德再也不敢搞隐晦的暗示,连忙认真传达了四爷的意思,然后磕了个头老实道:“奴才言语冒犯,得罪两位格格了。” 宋嘉书命白宁上前扶起他,连着耿氏的赏银一起给了,温声道:“谙达很不必如此,我们自知你的难处。” 张有德再次恭敬行礼,然后光速跑路。 心道:怪不得爷把喜爱的多宝盒都赏了凝心院,想来这位钮祜禄格格静默柔和,从不抓尖要强的心性,实在是合了爷现在的心思。 张有德刚走,里头躺着装醉的耿氏就一咕噜爬起来,脸上都是兴奋好奇之色:“爷这是恼大了?哈哈。”她掰着指头算。 从雍亲王府到圆明园十多里路呢,骑马也得一个时辰,算算时间,基本上是年侧福晋的人刚快马加鞭到,四爷那边就快马加鞭又让人回来把李侧福晋削成了白板,收缴了她手里的对牌。 耿氏快乐道:“哎呀,真想知道李侧福晋现在的脸色啊。” 李侧福晋拗断了两根水葱似的指甲。 “年氏!” “仗着自己有孕能哄住爷,一点子小事也要去爷耳边聒噪!” 丫鬟绿涛在旁道:“正是呢,爷和福晋两个主子都不在家,宫里的圣旨自然该是咱们三阿哥这个长子接着。子代父职这是天理应当的,难道年侧福晋还想替福晋领头接旨不成?” 说到这儿绿涛还停了一下,才热切道:“主子,大约就是东大院存了代替福晋这个心,见主子您不肯让着她,才生出这些恶毒的心思,借着此事在爷跟前抹黑主子!” 绿波忍不住想要呵斥绿涛:这不是火上浇油架桥拨火吗? 可她刚要出口,见到李氏赞同的神色,不免又将训斥之言咽了回去。 如今主子越来越喜欢绿涛:因为绿涛不劝她,每回都是骂别人。仿佛这些日子李氏的不得宠、惹恼了四爷都是别人的错,尤其是年侧福晋的错,是她阴险狡诈的陷害了清清白白的李氏。 这话听起来确实顺耳。 毕竟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最好都是别人错了。 可是……绿波不由得苦笑。 这话虽然好听,但是没用啊。 别说就是李氏自己错了,就算是别人的错,最终的评判标准也是爷的心思。爷觉得谁错了,谁就是错了,谁就要改。 可主子如今只觉得自己对的不得了,爷是被奸人蒙蔽,她仍旧一门心思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这,这只会更加惹恼了四爷啊。 谁对谁错有意义吗?没有啊! 明白人绿波愁的想要上吊。 四爷和福晋从圆明园回来,已经是四天后了。 四爷先去看了怀孕的年氏,安慰温存了一番,转头就冷着脸雷厉风行命福晋即刻整治内院。 准备给内院人也大换血。 尤其是粗使的媳妇杂役太监等下人,四爷命福晋从各处庄子上开始重新选人,将府里素日懒怠爱多嘴多舌,一经查实全部放走。 福晋很痛快。她不管这些人是不是李氏的人,反正福晋知道哪些不是自己的人——那不好意思,清走。 宋嘉书能预感到,这一次之后,各院想得消息也不会那么容易了。 年侧福晋怀着身孕,暂时无心也无力跟福晋争这些。继李氏一败涂地后,这雍亲王府的后宅,终于全部被福晋捏在了手心里,人人要守着福晋的规矩过活了。 不过对宋嘉书来说,在别人屋檐下,守旁人规矩的日子,她前世已经很熟悉。 她甚至已然养成了一种会让人安心的姿态:像墙角一株小花,你得开的过艳被人采摘,灰扑扑会让人当成野草不想留下。最好就是普通而舒展的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 福晋大刀阔斧的这样整顿内宅,年氏处自然也不会舒服。 只是想到这是四爷的意思,她就暂且忍耐。 当日她也知道,告李氏这一次的状,会叫李氏恨毒。可她为了四爷,还是这么做了。 到底是外头的群狼环伺更要紧些。 内里自己受什么委屈都是能忍过去的。 何况——年氏唇角泛起一丝甜蜜温柔的笑容:四爷特意跟她解释过这回的事儿,而且也不许福晋动各个院子里贴身伺候的人。不但如此,四爷还特意把自己当年的奶嬷嬷也请出山来照顾年氏。 原本这位高嬷嬷是只在王府荣养,偶尔才出手替四爷调理调理前院丫鬟的尊贵人,这会子却到了她这个侧福晋屋子里周到侍候。 这份情谊,由不得年氏不动容。 所以福晋整顿府里的人,她也就安静的呆在自己的东大院。哪怕从前两年东大院笼络的粗使下人,十之七八被换了出去,她也没有一点抗衡福晋的动作。 一时间,福晋在内宅的威望达到了顶端。 年氏也暂不去管,她只是想知道,四爷在前朝一切都顺利否,前后派寿嬷嬷回了两三趟年家。 且说四爷自知道‘接圣旨李氏推弘时出头’这件事后,也格外留心宫里皇阿玛的态度,和几个素日面不甚和,心更是大不和的兄弟有无动作。 只是很快,朝中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他见到皇上的机会也少了许多,更无从揣测起皇上的态度。 这一年九月底,皇上为备兵之事停处秋决,同时还释放了许多刑部里积压的犯人。除了赦免小罪之人示意仁政,还蠲免了甘陕等多地的税收和谷草,正是为了安抚百姓,到时候备兵西北,也好借助民力①。 为了备兵一事,皇上连兵部尚书都换了,边地更是换了不少将军。 朝上各派势力为了争夺有限的官位和将来的军功,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 四爷也分到了一些户部的任务。 皇上百忙中召了他一回,只道:“近来国事繁忙,你做皇子的总该替朕分忧,等来日闲了再去寻僧访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用他,然而又仿佛只是忙不过来拿他填个塞。 四爷索性不再想皇阿玛的金口玉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横竖一言九鼎圣旨昭昭立下的太子也能废,他没必要再真的把皇上的话当成掷地有声的金石。 许多事还是要踏踏实实的去做,靠自己更靠谱。 在圆明园的时候,他虽然欣快于皇上的慈和亲近,但却在那一天深深发现,皇阿玛真的老了。 皇上看几个年幼的儿子在院子里奔跑的时候,不自知的眯着眼睛,眼角皱纹聚在一起。呵呵笑起来的时候,胸腔竟然发出一种风箱一样轻微的杂音。 天子老了。 第26章 零食 <ul class=tent_ul> 日子过得飞快, 展眼就到了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皇上出京谒陵兼巡行塞外去了。 皇上一走,不单四爷,京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闲了下来。 明明到了年底忙的时候, 户部的差事却开始有些懈怠。 四爷年轻的时候还生气, 觉得这些人尸位素餐就知道糊弄主子, 这些年却也想明白了: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他是皇子自然生气这些人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在这些人眼里,当官是为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业,千古以来为国为民的好官能有几个,绝大多数还是寻常的官罢了。 四爷有时候会想, 皇阿玛八岁登基,一直就是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下面人欺上瞒下的死样子? 皇阿玛当年也是被鳌拜这种权臣压制过得,应该知道臣子的劣性。 不过做了这些年皇帝,可能也已经记不清看不到了。 四爷忍不住想,他对于朝上的蝇营狗苟的事情, 心里却都是门清。要是有那么一天……这些想混日子挖他们爱新觉罗氏墙角的硕鼠, 一个也别想好过。 不过现在,看不过别人偷懒的四爷,却只能比别人更‘懒’。皇上离开京城,做皇子的自然不能勤奋,更不能揽事出头。 于是四爷又往郊外庙里住了两天,染了一身香火气回来了。还带回来两瓮松叶梅花上收的雪水,说是这水都有佛气,就都给了福晋。 上回圆明园接驾后, 宫里赏给雍亲王福晋的就是一座五色佛像。 这宫里人人都知道四福晋人贤惠,命却苦。嫡长子夭折自己再也没有生育,于是醉心佛道,旁的庶子庶女都是由生母教养,京中少有王爵公侯家的妾室能够这样养孩子的。 四福晋听了旁人的赞誉也只能面上谦和心里冷笑:四爷自己吃了跟生母离别的苦,再不肯让儿子吃,所以她只好‘贤惠’了。当年她尚且年轻脾气大的时候,也曾想用把孩子抱到自己跟前养压一压李氏,结果李氏又是晕厥又是吐血,四爷恼了好一阵才转圜回来。 福晋以后也就不再干这样的事儿了,她是满洲大姓的嫡出女儿,从小学的是怎么主理一个家,将家事打理的顺顺当当,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持男人的本事她真比不过李氏。 而且她也不想把持四爷,从此后索性只在管家的权柄,福晋的权威上使劲。 冷眼瞧着李氏得宠、晋侧福晋、弄小灶、吃穿偶有僭越奢靡的折腾了很多年。 她心里想,总有你不好受的那一日。 如今就到了这一日。 从圆明园接驾回府后,四爷仍旧一步也不肯踏进西大院。 甚至连怀恪郡主说身子不好,想回来小住探望额娘,四爷都不许。不但不许,还骂了郡主的夫君星德一顿,责他没照顾好郡主,再有下回郡主说身子不好,就要他好看。可怜的郡马爷被骂的灵魂都要出窍了。 怀恪虽心疼亲娘但也心疼自家夫君,也不敢提了,只能等阿玛息怒,再行劝慰之事。 李侧福晋从未见过四爷对她和女儿这样冷漠,对年氏的恨意也先放下,变成了对自身境遇的惶恐。 四爷进后宅的时候,李氏也曾豁出去脸面,命贴身的丫鬟去请,甚至不惜在福晋正院门口脱簪请罪。 连宋嘉书第一回听说李侧福晋跪在福晋正院门口,还脱簪请罪的时候,人都惊了。 李侧福晋啊那可是,脑子有多不够用,就有多看重脸面的一个人,居然跪到福晋门口去了。 听白宁回禀,福晋那一日膳用的都比平日多。倒不是她们敢打探正院,而是福晋一贯少用荤腥,份例里一道紫参鸡汤还是大夫让喝的药膳,福晋每日都只能勉强喝一小碗,结果那日正院的嬷嬷特意去赏了大膳房,说是今儿肘子做得好,福晋吃了半个。 宋嘉书一听说就明白过来:这就是福晋的高妙之处了。 福晋没明着痛打落水狗,打李氏的脸,但这一赏厨房,人人都知道,福晋心情好的都吃大肘子啦! 联想下能让福晋高兴的事情,可不就是李侧福晋脱簪素衣跪在正院门口吗! 小小的一个赏赐荷包,就让阖府都知道了福晋对李氏的厌恶态度,不用自己出一言一字,李氏想诉苦都白搭——难不成她一个做妾的还敢拦着福晋不能吃肘子,还是不能赏厨子?只能自己回去气哭。 这一日,天上飞雪,飘飘洒洒。福晋便免了众人请安。 宋嘉书也就躲在屋里猫冬。 还得知了一件新闻:今儿四爷一到福晋处,李侧福晋就收拾着去第二跪了。身上都没穿大毛衣裳,跪在雪里好不可怜。 白南在旁缠绒线,轻声道:“格格,这回爷该原谅李侧福晋了。” 宋嘉书摇摇头:四爷的性子,她从他一生行事上多少知道些。来到这里又亲眼见过些,深觉四爷不会被李氏两次苦肉计就搞得心软。 不然,未来成片成片倒在雍正帝手下的人,都该往地府喊冤去了。 只是晾着一个侧福晋在门口,也是好说不好听。 李氏到底是上了玉牒的侧福晋,而且怀恪郡主这些日子又常写信给四爷,据说是为了额娘搞得茶饭不思,着实病了一场。 李氏再来跪的时候,估计连福晋也不得不劝四爷见一见听李氏告罪。 不然显得她这个正妻多么刻毒在里头挑拨似的。 那到底会怎么样呢? 宋嘉书抱着一盒在炭盆上烤的软糯流蜜一样的柿饼,边喝茶边吃。 四爷这回接驾她虽然没赶上现场,但之后的好处可赶上不少。 京中给四爷送土仪的官员明显多了起来。 四爷是在蛰伏,但不是想做天煞孤星,这种人情往来还是要走的。尤其是如今到了年节下,那更是络绎不绝的各地官员入京,都会往近来得了皇上大批赏赐的雍亲王府送特产。 ‘冷灶热灶一起烧,谁都不要落下’。这是康熙朝这十来年官员的共同智慧。 何况雍亲王府算不上冷灶,自然来添柴的人也多。 王府收到的各地土仪堆成了山。福晋不喜新鲜事物,更常年吃斋,李侧福晋正倒霉,年侧福晋是有孕什么新鲜的也不敢用。 于是宋嘉书和耿氏这两个也被皇上赏赐过的格格,府里的第三梯队,就顿时过上了好日子。 诸如从福建浙江的海上来的西洋货物,香水玻璃瓶怀表,再或者各地特色的茶、果子、糕点、鱼虾,凝心院和淬心院都分到不少。 耿氏就来抱怨过:你看你看,我的衣裳又紧了。昨儿带上那对金珠的耳坠子,还以为丫鬟给我偷换了,怎么金珠这么小了?险些关门抓贼。结果后来青草壮着胆子提醒我,我才发现,原不是我的金耳坠子小了,只是我的脸大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当场就把宋嘉书笑晕过去了。 闲话扯远了。 只说这里宋嘉书抱着零食在烧了好几个火盆暖烘烘的屋里,边喝茶吃点心,边等着李侧福晋脱簪请罪的结果。 白宁进来的时候,脸上都有点冻白了。让屋里的火盆一蒸,变得又红又白起来,像是个画的糖人。 宋嘉书就跟她招手:“快过来,早给你备好了手炉和脚炉,你就坐在这儿暖和一会儿,先不要离火盆太近,不然仔细一冷一热烤坏了脸上的皮肤。” 白宁看着炕下面摆好的绣墩,绣墩旁搁着的黄铜脚炉,桌上备好的铜手炉和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牛乳,忽然觉得眼底一湿。 她是打宫里长大又被拨到王府的丫鬟,从宫里熬过,便知道主子们用人,为了让下人忠心自然也赏赐。 可就像四爷养的狗一样,抓了兔子给骨头,办了差事给银子。 办不好就该饿着或者打死。 而办好了,假如这狗残了,也不可惜,顶多再换一只就是了,外头无主的下人跟野狗一样多。 就像方才见李侧福晋带着绿波跪在外头,绿波里头可没有穿什么羊皮小袄,冻得脸都青了,摇摇欲坠。看上去要大病一场。 谁会拿奴才当个人呢。 可主子拿她当个人,想着她出去办事会冷,还想着她是宫女不能伤了面皮,否则不能当体面差事。 这样的主子,她就是为主子死了也无妨的。 白宁福身然后坐下,踩在暖烘烘的脚炉上,连忙端起茶。 宋嘉书拿了块柿饼笑道:“先等等再喝热茶,冷风灌上热茶,容易肚子疼。” 其实前世倒没有人这样在乎她,这些都是她的生存经验。下意识就带了出来。 白宁握着茶盏,越发觉得喉头哽咽。她方才作势想喝茶,是想咽下泪意,谁知这会子被主子这话招的更想哭了。 宋嘉书也发现了她的异常。 白宁忙跪了道:“奴婢只是见主子对奴婢这样好……” 宋嘉书哑然:其实在她看来,她并没有格外要收买人心的地方,白宁白南好用,她也是只对着忠心的人才这样好。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大约是她不像这里土生土长,打小使唤人长大的主子们,她觉得下人是个人。 她不会反抗这个封建制度,高举大旗让奴才们站起来,推翻封建王朝,建立人人平等的国度,别跪着做人。 那是二百五加神经病。 但她始终觉得,这些宫人们,宫女,哪怕是残缺的太监,也是个鲜活的人,你得把人当人,别把人当畜生。 否则总会有上位者把你也当成畜生。 宋嘉书看着白宁缓了一会儿,才眉眼弯弯笑道:“好了好了,说李侧福晋的事儿。” 白宁这才道:“四爷没见李侧福晋,反而从正院后头的穿堂走了,去了年侧福晋处。” 宋嘉书捧着柿饼一怔,然后才忍不住想给四爷鼓掌。真是绝。 四爷在福晋处,李氏跪的下去,难道她在年氏处跪的下去吗?就算李氏真的不怕年氏看热闹,自己也不能丢下这个脸。否则以后哪怕四爷原谅了她,她想东山再起跟年氏和福晋打擂台,年氏只需要一句:当年你跪在我门口的时候…… 就足以让李氏气的去上吊。 所以她绝不能去东大院门口跪着。 可以说四爷这一招都有点促狭了。 宋嘉书忽然想起她从前看到的一些皇帝批复的折子。那些繁复的东西早都忘了,光记得些有趣的,其中雍正帝的批复就是刻薄的有趣的那种。 比如有个叫做寿智的镶黄旗的官员,作为旗人,非常积极想要参与建设国家,就是让叔爷代笔写了封信,建议了下大清该怎么整改经济。 大概是专业不对口,这位同学说的不对,甚至有点小白可笑。 要是搁在康熙爷手里,也就批复个‘不行’或者‘知道了,别上书了’。结果雍正爷直接开嘲讽,说人家从爷爷到孙子,从思想到言语都是奇葩,可谓当世第一奇葩!① 宋嘉书想想那位可怜的官员,就觉得他能得吓得上吊,这可是皇上骂的呀。 这可真是青史留名了。 足以见四爷的脾气秉性:你让我不痛快,那我就让你花样不痛快! 柿饼软甜,宋嘉书从前世就有个习惯,单独的吃甜食觉得发腻,但特别喜欢配着辣的东西吃甜。 比如吃麻辣牛肉、重庆火锅就特想吃个香草奶油泡芙或者冰淇淋。 这会子吃着柿饼,她又想吃辣了。 她把柿饼先放下,问白宁道:“前几日膳堂送过一道用辣子油泼的嫩牛肉片,今日问问他们还有没有,要有,多放些辣椒花椒和蒜末,再一起浇上热油。” 白宁刚汇报完李氏的事情,还在等着主子发言呢,谁知道主子已经转向了吃上。 她点点头笑道:“保管有。那蜀地的大厨到了咱们这里,到底不如山东、江浙的大厨吃香,您一要,保管有。” 当日为了接驾,四爷是费心从各处又挖了好几个大厨。 俗话说得好,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听说有给皇帝做饭的机会,大厨们都是很激动的,这就是最高荣誉啊。而且就算最高荣誉的肚量有限,吃不了那么多,但还有下面次等荣誉——龙子凤孙们吃了也是长脸。 以后他们荣养出府,有这个准备过御席的名头哪个酒楼也得抢着要,徒弟也是随便挑。 圣驾离开圆明园,这些大厨也就都到了雍亲王府服侍。 只是这蜀地的厨子有些郁闷:福晋吃的清淡,两位侧福晋一位有喜一位本人就够上火的了,都不吃辣菜。 宋嘉书一听这话,就笑道:“你再问问,要是李师傅不忙,就再让他做一次酸辣粉。” 这时候酸辣粉没什么现成的,得从红薯、豌豆红苕磨粉开始做起,麻烦琐碎。 白南在旁笑嘻嘻:“一碗也是做,一锅也是做。格格,要不我去问问耿格格吃不吃?” 耿格格也爱吃辣,但一吃她如满月银盆的脸上就会起红痘,搞得她对辣又爱又恨的。 然而白南去问了,耿氏显然没有抵抗住诱惑,表示她也想吃酸辣粉,油泼嫩牛肉也要一份。 白宁往大膳房走了一趟。 然后拎回来一个食盒,笑道:“李师傅为人正是精明体贴的很。他听了格格的话,就问了句格格怎么突然觉得之前的不够辣了,我就说格格吃着柿饼说的。李师傅就想到了,格格大概想吃点辣的零嘴儿配甜的,这不让我拿回来几样。” 宋嘉书兴致勃勃的看,有两个陶瓷小罐,里面一罐是泡椒凤爪,一罐是色泽鲜明的四川泡菜,两个碟子是灯影牛肉丝和麻辣兔丁。她一看就高兴起来,李师傅入府,她真是如鱼得水。 弘历晌午散了学一回来,小鼻子就拱起来,一嗅一嗅的:“额娘,辣椒的味道。” 宋嘉书招手让他过来,笑眯眯的用银筷子给他夹了一块麻辣兔丁放到嘴里。 就见弘历粉白的小脸变得通红,开始吐舌头。 宋嘉书把早就给他晾着的牛乳茶端着喂他喝了两口。 弘历也不伸手,就让她端着喂,然后扬起脸让额娘给自己擦掉嘴角的奶沫。 宋嘉书微笑。 宫里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习惯。不过嬷嬷们曾回过她,弘历从小脾气和主意都大,早就不肯让嬷嬷事无巨细的决定他的饭食和衣裳。可在额娘跟前,他却还是一副任由搓圆揉扁的乖团子状。 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想让母亲开心的心情大抵如是。 宋嘉书一阵茫然,她记忆里没有父母,只知不要让收养她的亲戚厌烦而听话,还真不知道做一个撒娇的孩子,装幼稚让父母开心的孩子的感觉。 看着弘历,她忽然就想,或许当年叔婶也觉得这孩子怎么养都带着养不熟客气生疏。 其实,跟弘历相处的过程,倒像是弘历在治愈她的童年。 宋嘉书不由摸了摸弘历的大脑门,又看他像个小动物似的挨个闻闻这些很少吃到的辣菜。 她不由又想养狗了。 从第一次摸弘历的脑门,她就想养只小狗,也要大脑门,但是毛茸茸的大脑门。 弘历看着额娘的手留恋温柔的停在自己额头上,他就不动弹。 他觉得,自从额娘病了之后,似乎总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原来额娘特别关注他的功课,关心他是被皇阿玛赏了,还是责备了,每天的大字都要认真看过去。因着额娘又不懂大字的好坏,只能看到一个不齐的就絮絮来问他是不是写坏了,要不要再写一张交上去。 他有时候会被问的不耐烦,搪塞额娘。可现在额娘很少问他的功课,反而经常带着他玩,也纵容他跟着弘昼开心的去跑,去踢蹴鞠抓兔子,他反而有点害怕了。 额娘是不要他上进了吗? 是还病着怕陪不久他,所以什么都纵着他吗? 他不能忘记,自己在耿额娘处住着的那几晚。弘昼跟他躺在一个床上,但睡的七扭八歪呼噜呼噜像个小动物。 自己的乳娘摸着黑进来,在朦胧月光下,脸上全是亮晶晶的眼泪,悄悄抱了他哭:“我的阿哥爷,奴才跟你说了你不要怕,也千万别吱声。您只心里有个防备。” 乳娘满心伤感,大夫都说钮祜禄格格怕是不好,提前跟福晋跪了请罪去了,阿哥这里却还浑然不知。看着耿格格不敢说,乳娘终于私下大着胆子来告诉了弘历——若真有个万一,阿哥总得提前知道,不然骤然没了亲额娘,孩子怎么受得住。 额娘可能要病死了。 弘历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自己蜷缩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沌。 额娘能不能醒过来? 额娘会醒过来的,她总不会不要他。 次日弘历听到乌嬷嬷跟旁人嚼舌根,说起额娘病的凶险,全是因为东大院不肯放大夫出来。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这个嬷嬷是不能留了。 弘历乖乖的让宋嘉书摸了一会儿头。 宋嘉书又捏了捏他的腮:“你下午想去跟弘昼玩吗?” 弘历摇摇头:“额娘,我要练大字。过了年我就该正式上前院读书了。” 宋嘉书心道:不愧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这自我管理能力就是强。自己根本不需要给他上弦,这自己就给自己把发条拧的紧紧的。 “好,只是别太累了,写小半个时辰,一定要出来歇歇眼睛。” 弘历应了,想了想又道:“额娘要不要检查我的大字?” 宋嘉书笑眯眯:“好啊。” 心道:这孩子是想要夸奖了。 弘历:额娘一直不念叨我,我不习惯。 母子两人想到两岔里,然后洗手一同吃饭。 酸辣粉午膳做不出来,宋嘉书依旧是用米饭配着麻辣鲜嫩的牛肉吃,然后继续琢磨狗的事儿。 这事儿福晋说了不算,她也不肯担这个责任:阿哥们还小,怎么能弄个畜生进院子,再通灵性也是畜生。 福晋顶多能批准两对鸟给她,还不能是金刚大鹦鹉那种爪子厉害的,只能是掌心大小的珍珠鸟小黄鹂小绿鹦鹉之类的。 可让四爷批准……宋嘉书来了这么久,一直在躺平,优哉游哉过小日子,今日终于体会到了不得宠的不便。 四爷忙碌的这两个月,进了后院七八次,除了在福晋处歇了一夜,别的时候都陪在有孕不舒服的年侧福晋身边。 只是福晋就算分不到夜里,四爷凡进了后院,白日也会去逛一圈——两个人有正事商量。 但似宋嘉书这些格格,四爷可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忙碌的时候,把她们抛着两三个月不管是常事。 不知是不是不经念叨:晚膳前四爷居然来了凝心院,还提前没让苏培盛来通传。 第27章 醉酒 <ul class=tent_ul> 彼时凝心院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酸辣粉的味道。 牛大骨混着鸡骨头吊出来, 鲜美而热腾腾的汤底,把放足了辣子和醋的酸辣粉味道蒸腾的更明显了。别说东侧间屋里了,连整个凝心院都是一股浓浓的酸辣味道。 一听说四爷已经到门口了, 从白宁起所有下人都慌成了一窝子鹌鹑。 尤其是四爷大步走进来, 然后被刺激的打了一个喷嚏后, 众人的脸色就更是慌得发灰,可谓是如丧考妣。 宋嘉书想:怪不得在这宫里人人都要往上爬。 在下面就要看人脸色。 以后她要是当了太后,肯定想什么时候吃酸辣粉就可以吃,不会担心惹了别人不痛快,只有别人害怕在她这里打喷嚏失礼的份。 自由之路漫漫远兮。 她福身请安。理智告诉她最好认个罪,但又真有点说不出口:这是碗酸辣粉又不是鹤顶红,不过让四爷打了个喷嚏, 难道就要跪了说自己吃有味道的东西就有罪吗? 宋嘉书没有请罪,四爷倒是也没有生气。 他跟弘历一样在空中嗅了嗅:“这也太呛了,秋日干燥,不该吃的这么辣,虽一时口舌过瘾,之后却要上火的。” 白宁和白南见四爷没生气, 手脚才缓过来, 连忙准备上茶。 宋嘉书解释道:“爷说的是,只是这粉虽闻起来呛人,吃起来却没有那么辣,爷要尝尝吗?” 四爷矜持地点头,大约又想起自己刚才说吃了不好,于是道:“少来点,晚上再让人做个老鸭汤,清热去火的。” 宋嘉书点头点到一半忽然一怔:这是晚点要在这里用? 怎么回事? 年侧福晋虽过了最不安稳的孕早期, 但哪怕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也总是不舒坦。四爷凡进后院,绝大部分都陪在东大院。就算不去年侧福晋处,这眼见要腊月了,为了预备年节的事儿,也该去福晋处,怎么忽然跑到她这里来了。 不过这位衣食父母既然来了,她就得好生接待。 宋嘉书看了看四爷穿的厚实,自己就也穿上了出了风毛的对襟坎肩,抬起了小半扇窗,支上窗棱。又在炕桌上摆着的小香炉里撒了一把薄荷香。 清冷的气息顿时将屋里酸辣的味道吹散了大半。 四爷似乎很喜欢这味道,问道:“这薄荷香有种清苦的味道,不是府里原本的方子,你另外加了香料?” 宋嘉书立刻贡献出自己简单的配方,就是薄荷、苦丁为主调配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问小库房要了些各色木质香末。但凡不是珍贵的檀、沉水之类的香料,库房都给的很痛快。 宋嘉书不太喜欢花香和浓郁的香调。 她喜欢雨后青草刚割完,那种清新里头带点草木辛辣的味道。 这种略微发苦的香料,是为了提神用的。早上起太早请安,要是闻着被子里软绵绵的暖香,根本起不来床。 四爷到凝心院,弘历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王府的孩子,连弘昼那样大剌剌的也知道,阿玛来跟额娘说话的时候,不能随意走动,要等着阿玛叫才可以。 所以他仍旧在自己屋里练大字。 四爷没有叫弘历过去请安,而是自己走了过来。先是细看了弘历近日的大字,圈了好的和不好的两种,然后又问了些师傅讲的功课,最后背着手把弘历的东侧间转了一遍。 见书架子和书案上的东西都整齐有序,四爷微微点头。他自己是个强迫症,看着儿子齐整,心里才欣慰。 这种突击检查才能看出儿子素日习惯,四爷准备哪天再出其不意去查查弘昼。 他如今就这么三个儿子了。 从前他宠爱李氏,又心疼李氏三儿子夭折了两个,不由对弘时格外看重。这些日子他也在想,是不是他的看重和特殊对待,才养大了李氏的心。觉得世子之位是弘时的囊中之物,甚至自己晚些表态李氏都不乐意。居然还敢越过自己行事,在宫里的人面前推出弘时来。 在弘历的小书房转了一圈,四爷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回到了东侧间,桌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四爷刚在临窗的榻上坐了,气还没喘两口呢,李氏的人来了。 白宁惴惴不安。 来的是李侧福晋身边的大宫女绿波。 曾经绿波还来给格格送过李侧福晋的赏赐,算是李侧福晋处极有脸面的大丫鬟了。她们凝心院门口的小丫鬟小太监根本不敢拦着,只能让她进来。 绿波进来就跪了,手里还拎着食盒,磕了个头道:“侧福晋想着爷从前喝惯了西大院里的黄芪党参汤,命奴婢送来一碗。”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微颤,颇为战战兢兢。 宋嘉书就见四爷的眉头拧了起来,看起来不太痛快。 四爷只是不太痛快,可跪在地上的绿波就是痛苦了:她根本不想来惹爷心烦啊,可是她怎么敢违背侧福晋的意思。 侧福晋的原话更可怕:钮祜禄氏,哼,她怎么会伺候四爷,她十年了伺候过爷几回?你快把这汤送了去,让爷喝口顺心如意的。 绿波听得想死,根本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宋嘉书眼观鼻鼻观心。李氏进不去福晋和年氏的东大院送东西,但打发人来自己凝心院,李氏自然不当回事。 四爷既然知道李氏的脾气,就不会怪凝心院的人拦不住。他心思细致,什么事儿都琢磨的明明白白,不是那种糊涂懒得理会后宅只凭喜好压人的主君。 绿波跪在地上度日如年。 既怕跪在这里四爷发怒,又怕四爷赶她回去,侧福晋骂她蠢不会办事,真是两难。 宋嘉书低着头,余光只看到四爷的手随意叩了两下桌子。 “苏培盛。” 苏公公闪电一样轻巧无声的出现在跟前。 “打发人去趟西大院,告诉李氏。” “不但这汤是从前我在西大院喝惯的,连这丫鬟也是在西大院见惯的。既她有心送了来——这汤留在这里,这丫鬟,以后也就留在前院伺候。” 四爷脸上还带了点冷笑:“让福晋随便再拨个大丫鬟去西大院,给她凑足数目。” 绿波惊恐抬头。 宋嘉书:…… 果然是雍正帝,这也太会整治人了。 只有他不想跟人计较的,但凡他计较起来,真的能怄死人。 李氏送汤勾旧情,旧情没勾到,还折了个最得力的宫人,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福晋再派给西大院的人她也得敢用才行啊。 绿波反应过来后,心里却有些欢喜:哪怕到了前院,四爷晾着不用她也好啊!起码不必跟着李侧福晋这个最近猛往悬崖上冲的马车一起坠崖了。 跳车成功的绿波再次磕头:“奴婢谢主子恩典,请爷允准奴婢回去给李主子磕个头。” 转眼成了李主子了。 宋嘉书敏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这绿波的日子是不是也不好过啊,感觉她也很想跑路。 而且这丫头多聪明啊,特意准备回去叩谢旧主,显得不忘恩负义。只是四爷正烦着李氏呢,既然要调走绿波敲打李氏,自然不愿意再生波澜,直接道:“不必了,苏培盛,你带她直接去前院找张有德,安排个差事罢了。” 绿波心里心花怒放,面上哀痛的退了下去。 出去就把手腕上韭叶宽的鎏金银镯子摘给了苏培盛的徒弟小周子,请他帮忙给绿水带个话,自己铺盖是不敢回去搬了,但往日的体己银子、首饰啥的总得让姐妹偷偷给送出来啊! 这里宋嘉书时隔两月余,再次和四爷一起用饭。 直到四爷要酒,宋嘉书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呆在年氏处了。 想来是这两个月忙碌,好容易脱开功夫,想要痛饮一番松散一二。 年氏如今自然是不能饮酒的。四爷大约觉得,与其自己在前院孤单的喝,不如找个不讨厌的妾室处喝酒,还有个陪喝陪聊的人,不会像太监宫人一样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果然,三杯酒下肚,四爷就更放松了些,笑道:“我听说你酒量好,有两回耿氏在你这里喝酒,都醉的走不了路,第二日还要灌醒酒药,你却无事。” 宋嘉书莞尔:“耿妹妹量浅。” 心道四爷居然连这种后宅琐事都心知肚明,而且时隔两个月的先后两次他都记得,真是不知道这心里能装下多少事。 真正是个心细如发,而且发量惊人的人。 四爷一挑眉,难得打趣:“她量浅?那想必你量深了。” 再对苏培盛一挥手:“去前院,取那一对天青釉葵花式单把杯来,这种小盅只怕不够她的量呢。” 宋嘉书安然微笑。 通过两次跟耿氏喝酒,她也探出了自己的酒量。一次茯苓酒度数低也就罢了,可另一次喝的是府里赏下来的惠泉酒,很是醇厚,她也是清清醒醒的。 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带来的bug,她喝一斤酒下去,除了又喝又吃有点撑的感觉,别的跟没事人似的。 四爷是个强迫症守规矩的人,不是个会烂醉的脾气。所以只要四爷喝正常量,宋嘉书自信不会醉到酒后失言。 那怕什么,喝就是了。 苏培盛送来的天青釉葵花式单把杯,一杯能装二两二的酒。对古人来说是难见的大杯子,但对宋嘉书来说,还不如前世红酒杯的量。 于是她镇定自若端杯。 四爷倒是有点诧异:这些年钮祜禄氏在他心里一直是温柔沉静的形象,两人确实从未这样单独饮酒说笑过,一般都是他夜里过来,钮祜禄氏服侍他用膳睡觉就罢了,一年到头也就来个七八回。 算来,钮祜禄氏入府十年多了,自己还真没见过她敞开喝酒的样子。今日要不是年氏不舒服,他又有些想喝酒,只怕也不会有这样对饮的一天。 如今看来,钮祜禄氏的安静沉默里,倒有一种难得的自由自在之感,并不像别的格格那样恭顺到像影子,一点自己的性格都没有。 宋嘉书是不知道四爷的心理,若知道大约要回他一句:那是因为我穿过来的不够久,奴性还不够深刻。 她始终没觉得雍正爷有什么特别可怕的。 你是皇帝,我未来也是太后。 你蛰伏几十年当皇帝,我熬二十来年当太后,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到底如今的雍正帝也只是四爷,还不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帝王。 宋嘉书又刚见了他两回促狭的怄人,对他的畏惧就更淡了些。 宋嘉书心情放松,喝酒也是自在轻松的,三盏下去如行云流水,又执壶给两人满了第四杯。 然后,四爷就喝醉了。 宋嘉书无语:耿氏跟她喝酒也醉,四爷这个大男人居然也醉,按理说马背上长大的种族,天赋不都是好酒量吗?四爷这一斤不到就过去了? 她蓦然生出一种‘啊,无敌是多么寂寞’的感觉。 白宁已经去熬醒酒汤了——她也没想到四爷能醉,还好主子喝酒,这防止宿醉头疼的汤药是早就备好的。 宋嘉书把四爷扶到内间床上坐下,在心里打鼓:四爷酒量不怎么样,但不知道酒品怎么样。 很快,宋嘉书就领略了四爷酒后的多样性。 他先是眼睛盯着一处不说话,然后忽然又要喝一碗酸辣汤,要求还格外多,要多放嫩豆腐不放火腿的素汤。 因四爷醉了,下人们恐主子们要‘吹灯亲密些’,所以都退了出来。 结果四爷不准备睡,反而准备加宵夜。宋嘉书只得自己披了衣裳出来吩咐这道酸辣汤,等再转回去,发现四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她装着柿饼和松仁糖的盒子,捧着盒子吃起来,喀拉咔啦的像个大松鼠一样。 宋嘉书:…… 酸辣汤好做,很快就跟醒酒汤一起上来,四爷却也只喝了一口就推开了。他略显发直的目光四处转了转,就看到墙上挂着弘历写的一张百福图。 以四爷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张字写的并不怎么好,一见就是稚童学写字的练笔之作。然而钮祜禄氏却这样珍重的挂在自己寝间日夜瞧着。四爷方才喝的那口酸辣汤就酸甜苦辣的都泛在胸口。 他伸手握住了宋嘉书的手:“你是个好额娘。” 下人们都猫抓耗子似的窜了出去。 只留下宋嘉书,右手被四爷攥着,坐坐不下,只得站在那里由着他握,口中谦虚道:“爷过奖了。” 四爷都不听她说,直接自己道:“做额娘的心里有孩子,自然是好的。从前我看重李氏,也是喜欢她一心护着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敢去跟福晋争,死活不肯把孩子交给旁人养育。” 好嘛,这进行到酒后吐真言这步了。 宋嘉书默然。 若是原主钮祜禄氏,未必能体会四爷的心。倒是宋嘉书这外来人,因知四爷的心结,反而明白他这句话的苦。 四爷自己没有得到这种母爱,见到李氏这样为了儿子一片心自然是觉得动容的。 他心里是不是也想,德妃娘娘为了他争一争。 可他先是孝懿仁皇后的养子,等孝懿仁皇后仙去,德妃娘娘也有了十四爷这个完全属于她的儿子。 别说德妃在这宫里谨慎小心,不怎么敢争,就算是争,也不是为了四爷争。 四爷忽然又长叹道:“可如今的李氏……” 宋嘉书不愿再听。 四爷现在喝多了愿意说,明儿醒了说不定就觉得她竖着耳朵听不好。 于是她趁着四爷有些伤感的放开了手,她连忙把醒酒汤又端过去,打断了四爷对李氏的评价。 四爷倒是从善如流接了过来。然而这位爷没递到嘴边,反而盯着碗皱起了眉毛:“这梅花与诗一并镌在碗上,倒显得拥挤俗气了。” 然后随手摔在了地上。 宋嘉书感受到了一阵切实的心绞痛。 这是一只青花手书诗配着淡绿梅花纹的白瓷碗,还是梅兰竹菊四个的一套,算是宋嘉书这里数得着的好东西。 是她知道四爷喜欢那种淡雅娟秀款的气质物件,才特意拿出来给他用的。 结果随着他老人家一抬手,这碗顿时就碎了一个,套也不成套了。 好在这回苏培盛和白宁听到里面砸碗的动静,主动从门外进来,手脚麻利的进来收拾了。 四爷直接对苏培盛道:“记得拿那一套描红荷清露的碗来放在这儿。” 宋嘉书的心绞痛顿时不治而愈。 她甚至灵机一动,又拿一个黑底锦花的旧茶杯给四爷倒茶。 果然又被砸了。 如果说平时的四爷是挑剔,那么喝醉了的四爷简直就是吹毛求疵。 宋嘉书如愿以偿换了一套高级茶具,一套高级的餐具,也就见好就收。 好在这位爷砸完两样东西,似乎是劳动困了,闭着眼揉了揉额头。 宋嘉书连忙道:“爷歇了。” 她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见四爷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宋嘉书:……我还没有趁四爷酒醉要条狗呢,他就先睡过去了。 而且不知道是摔晕了还是醉晕了,他似乎立刻睡了过去,只有嘴里嘟囔了一句:“原以为是一片赤诚之心,原来也不过是利欲熏心的俗人!顽石!”语气里全是失望。 不,宋嘉书细品了一下,除了失望,还有一层伤心。 宋嘉书叹息:这大概也是在说李氏。 她看着四爷睡过去的脸,心道:雍正爷虽然极为喜欢狗,但他确实实实在在的猫性子啊。 就像从前她在外遇到的猫,平时眼睛带着一种冷淡的光。及至熟悉了,它可以走近你,甚至在你跟前露出肚皮。但如果没掌握好分寸和距离,伸手抱它揉搓它,猫没准就会给你一爪子。 雍正爷就是这样,他写起折子跟人掏心掏肺,对人好起来也是热乎的亘古难求。 但如果对方真的得意忘本,而且开始跟他蹬着鼻子上脸,他立刻就翻脸了。 这样的人太慧太聪明,也太眼中无尘。跟他亲近,美妙的时候固然能得到掏心掏肺的好,但一旦有裂纹就再也不会复合。 只怕要远远的得体的陪着他,永远一如当初,才能长久。 宋嘉书想,未来的十八年,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一夜宋嘉书睡的很好。 四爷醉的恰到好处,没有难受到半夜翻江倒海,一晚上动也没动——可见酒并不会令人乱性,酒只会令人不行。宋嘉书就想,渣男们最好不要以此为借口了。 次日四爷醒了,喝了两碗大膳房进上的酸汤小面鱼就去了前院。 整顿早膳总共没说两句话,最后走的时候,也是匆匆忙忙的。在宋嘉书看来,四爷大概是对自己喝醉了有些不自在。就连弘历来请安的时候他也比平日严肃而话少些。 四爷离了凝心院不久,苏培盛就按着昨晚爷的吩咐,很快送了成套的茶具和碗碟过来。 宋嘉书一打眼就知道不止两套,可见四爷并没有恼,今早又给她加了点东西。 她放下心来,给过苏培盛打赏荷包,送走了他后,宋嘉书带着好心情将匣子都一一打开观赏了一遍。四爷的审美确实没得挑。 单独看还只是淡雅娟秀的瓷器,可跟她的东西摆在一起,就算是孩童也能分出哪个更高等。 以后这位爷登基,估计造办处的日子要难过了。毕竟这世上最难的不是尊贵富丽堆砌,而是低调的奢华底蕴。 白宁白南小心的收拾前院送来的东西。 只是喜悦里还带着点遗憾,宋嘉书也明白:四爷来凝心院的次数一年里十个手指也数的出来。好容易来一回,夜里没有侍寝多可惜啊,要是格格能再得一个阿哥…… 宋嘉书对此却一点都不遗憾。 她完全没有要一个孩子的打算。 或许是天生,或许是从前三十年的际遇,她自觉亲缘淡薄,只想独善其身。况且她接了钮祜禄氏的身子,便要一心一意对钮祜禄氏的儿子。 于此身,弘历是血脉相牵,于她,弘历是捆在一起的至亲盟友。 不知是不是李氏折了绿波后,终于放弃了折腾。总之几日后,四爷去耿氏处时,李侧福晋那里一点幺蛾子没出,安安静静的。 白南为此还叽咕了一声:“是不是都觉得格格你好性儿?”咋单挑着凝心院闹呢。 次日,耿氏又得了十二匹绸缎。 宋嘉书不由奇怪,四爷赏自己倒是五花八门的,怎么赏耿氏就全是绸缎呢。 还没奇怪完,耿氏自己就来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她端着茶抱怨道:“你当什么好的呀?是爷看我拿着茶壶给他添热水的时候,这肋下的衣服绷着,问我是不是衣料子不够使……” “哎你这人,怎么还笑呢?你不知我多愁得慌,以后可不能吃了。” “你只看爷从前喜欢的李侧福晋,如今喜欢的年侧福晋,都是颤巍巍一朵嫩花经不得风吹似的。就知道爷这是提点我呢。” 宋嘉书笑眯眯,想起前世的歌词,就拿来跟耿氏玩笑:“你这不是胖,你只是美的膨胀了。” 耿氏一愣才反应过来:“你,你这怎么取笑人还一脸温良恭俭让啊!”然后又叹道:“唉,姐姐再怎么安慰我,我也知道,爷是不喜欢的。” 宋嘉书表示赞同,四爷明显偏爱风流韵致的女子。年侧福晋大概比当年的李氏更正中四爷的审美。 而且年侧福晋才十八。 宋嘉书想,换了我是男人,我也爱这种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四爷的审美和偏爱,宋嘉书并不很往心里去。 她要是穿到乾隆没出生的钮祜禄氏身上,还会为了将来想一想,如今都有了弘历,四爷的宠爱和审美,也不是很重要了——就算重要她也变不成年氏啊。 只要她不犯错,不被厌恶就行了。 宋嘉书见耿氏难得怏怏不乐,连点心也不吃了,就准备说点耿氏感兴趣的事儿。 “听说绿波在前院伺候的倒还好。” 耿氏果然就重新兴奋起来:“是啊,她跟另外几个宫女一起伺候四爷的茶水。她从前跟着李侧福晋,倒是也知道四爷的喜好,如今已经站住脚了。只是到底得不得四爷的意就没人知道了。” 前院大整过,主子有关的消息都紧。耿氏也不会瞎打听。 只是这种哪个丫鬟如今当什么差事,自是不要紧的。府里的下人,耿氏都弄得挺明白。 福晋新换的下人们,她也能很快认过脸儿来,大约是天生的技能点。 耿氏笑:“李侧福晋是不敢再派人去四爷跟前了。” 宋嘉书点头:这肉包子打狗,第二个肉包子是绝对不能给了。 “但她可没闲着。” 耿氏笑嘻嘻的压低了声音:“她捧着武格格呢。” 武格格? 自从上回武格格说完‘好饭不怕晚’被李侧福晋表扬后,宋嘉书已经很久没见她说话了。 仿佛那三个格格又回到了过去‘对影成三人’的样子。 耿氏既不能吃东西,就无聊地拿起针线筐里宋嘉书打了一半的平安结打着玩。年节下,这种平安扣,福字纹打多少都不嫌多,各处都可以挂。 而且过年的时候,四爷和福晋都会允许侧福晋格格们跟家人见面。时人都是家族聚集在一处,亲戚繁多,这种亲手打的平安扣,上面系一个实心金锞子或者小玉佩,送给家里的晚辈最合适了。 耿氏边打边道:“眼见的就是冬至,冬至后还有腊八。李侧福晋这几天都叫了武格格过去,教她怎么亲手做饺子和腊八粥好送到前院去讨爷的欢心呢。” 这宫里和王府里的女人,都很喜欢过节的时候。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正大光明的把东西送到前头去。 据说宫里每年这时候,都是争奇斗艳的,什么奇葩新鲜的饺子都出现过,就是为了在皇上跟前刷存在感。 论起了解四爷喜好和口味,这雍亲王府,确实当属李氏。 自从党参黄芪汤送过去,送没了一个绿波后,看来李侧福晋决定曲线救国了。武氏肯定也会格外用心的。不然等年侧福晋生产做完月子,这府里又会恢复去年一整年的样子——没别人什么事儿! 宋嘉书笑眯眯:“福晋把府里换了一遍,你的消息怎么还是这样灵?” 李侧福晋和武格格又都在西边,她们东边打听到那半边的消息本来就难。 耿氏手指翻动,很快就打好了一个平安结,又拿起一团五彩丝线,准备打一个五色蝙蝠,谐音五福。 她边拆线团边嗔道:“你最近当真跟熊似的猫冬去了?大事都了了,福晋也都整治完后院了,你还不出洞?” “你但凡叫人出去打听各院的消息就知道——西大院如今的消息,比从前好打听百倍,我都不用特意去问,就有人传来讨好。” 宋嘉书搁茶杯的手一顿,立时就想明白了。 李氏的那里没了一个绿波压着,福晋给西大院换了新丫鬟,又换了杂役。按理说新人总是畏缩的,不敢多嘴。 可那是福晋送过去的人。 西大院的消息从此就满天飞了,哪个院都可以听一耳朵。 李侧福晋虽失宠,然到底有一儿一女架子还未倒,福晋也不可能天天盯着她看她干什么,索性敞开了让所有人盯着李氏。 若李氏想复宠,年氏不答应;若想推哪个格格争宠,除了年氏不答应,另外几个格格估计也不答应;李氏想推自己儿子争宠算别人的阿哥,那钮祜禄氏和耿氏又不是个死的。 横竖有人替她挡着李氏。 兵对兵将对将,在福晋眼里,李氏已经不足以让她亲自出手了。 而院子的旁人,就算明白是做了福晋的刀,也得做。福晋这是阳谋。 毕竟要是让李氏再爬起来,福晋是不怕的,从前李氏就干不掉福晋,现如今自然更不行。 可年氏这个平起平坐的侧福晋和她们这些格格的日子,就又要难过了。大家不为了福晋,也得为了自己去堵李氏的后路。 福晋,真是个后宅里的将才。 就只前段时间福晋雷厉风行换了大批人手,而府里一点都不乱这一点,宋嘉书就觉得很难得了。 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事啊,她虽然没办过,但也是看过红楼梦的人,管家的难处,是连凤姐这般人物都要抱怨的。 雍亲王府的人员复杂,更胜公侯之家:下人有内务府分的,有从宫里跟出来的,有买来的一大家子人……说不得谁跟谁就沾亲带故,人人不想走,人人都想留,为了自己的利益盘根错节,奴才抱团儿能欺瞒主子的事儿也不少见。 可福晋就是干脆的把事情都办完了,府里还没乱了摊子。 耿氏不但分享八卦,还义务劳动给宋嘉书打完了四个平安扣。 她走后,白宁也过来问:“格格,咱们也得想冬至饺子送什么馅儿的到前院去。” 腊八粥很难出花样,饺子可不同,馅料有百多种。白宁是很想让主子脱颖而出,让爷再多来几次的。 宋嘉书想不出。 古人吃的可一点都不匮乏,起码统治阶级是这样,除了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没有,别的精细的吃食,要什么都能做出来。 宋嘉书也并没有觉得自己个平民百姓穿过来,能想出什么玛丽苏的饺子来震惊当皇子的四爷。 她索性说自己想吃的:“能不能做鲅鱼的饺子。” 白宁听着:“只要拿银子给大膳房,叫他们代买就行。”横竖只要京城里有,就没有雍亲王府买不到的东西。 “只是……”白宁想了想:“这鲜虾的饺子,府里倒寻常做,可鱼肉的就做得少。到底那鱼肉一旦凉了,难免腥气。” 饺子送到前头,四爷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吃,若他吃的时候腥气扑鼻,四爷那个脾气,肯定会不高兴的。 宋嘉书从善如流,她提出来其实是想自己吃:“那就先预备一个鲜鱼丸的饺子,咱们冬至自己吃。至于四爷那里……” 她心里虽不在意四爷愿不愿意吃这盘饺子,但她从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不在意四爷的样子,一般都是做出一颗红心向着四爷的标准态度。 于是认真想了想:“要不就做个番柿馅儿的,酸酸甜甜的。从冬至前,各府就开始轮流请客吃酒,爷到处赴宴山珍海味也都够吃了,就吃个清爽的。” 她之前吃过某家店的西红柿虾仁饺子,觉得就挺开胃的。 白宁笑着点头:“这个倒是新鲜些,番柿做面的浇头常见,做成饺子倒是新鲜。奴婢今儿就先领了鲜虾来做点尝尝。” 这种时候各院都遮着掩着,不想让人知道自家的饺子馅儿。且包饺子下饺子也简单,各院都是在自己的小茶房就做了。然后再统一送到前院,放好了签子,试膳的小太监都吃过才会送到四爷跟前去。 第28章 银子 <ul class=tent_ul> 京中下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雪。 在薰笼里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 冬至、腊八都迅疾的过去了。 这些日子宋嘉书因为天冷,喝羊汤喝多了,舌头上起了个小小的泡。为了怕影响过年吃硬菜, 她最近天天吃一小碟凉拌的田七或是苦菊苦瓜。 她也不知道四爷有没有吃番柿的水饺, 满不满意。 反正这些日子, 四爷回府的日子又骤减,过了冬至甚至还去道观里住了几日,恢复了寻僧访道的仙人生活。 倒是耿氏倒是来笑过一回,说武氏送上去的不管是什么神仙水饺,四爷可都毫无反应。 李侧福晋这个师傅不灵啊。 进了腊月,福晋也多了许多外头的应酬。再有年节下要进宫的请安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常常一早就需按品大妆了进宫。于是请安就变得三不五时起来, 常常有免了请安的日子。 宋嘉书就有了中放小长假的感觉。 转眼到了小年这一日。 虽则福晋要入宫,然到底是小年,请安不可免。从两位侧福晋起到诸位格格还是早早来给福晋行礼。 福晋更忙,这边早上接受妾室们磕头,转眼还得进宫给皇上的妾室磕头。 去见德妃,对一向稳重端凝如福晋, 都头疼的事情。 所以众人也不敢早上闹什么幺蛾子, 都是请安后迅速而安静的各自撤退。 宋嘉书回来后,便带着人开始剪窗花。 从这一日起,也算是真正开始过年了。 到了午后听说福晋回府了,也不要妾室们过去再问好,只说累了要歇着。 自打福晋回府后,宋嘉书就见白南明明人在屋里,却坐立不安似的,老往院子门口看。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也不怕剪子剪了手指头?” 白南回头:“格格忘了……” 还没说完, 就见她从凳子上跳起来:“赤雀来了!奴婢这就去接着。” 赤雀? 正院的人,白南这么高兴…… 宋嘉书脑海中,钮祜禄氏尘封的记忆渐渐回笼鲜明起来。 果然,白南接了赤雀进来,赤雀身后还跟着一个粗壮的媳妇,捧着一个小臂长短的匣子。 赤雀给宋嘉书请安:“奴婢奉福晋的命,来给格格送年节下打赏人的银子。” 宋嘉书笑着免了,又让人给她拿了上等的红封。 福晋不是个悭吝的人,雍亲王府的女眷在京中也算少的,众人的份例向来都比较宽裕。 哪怕是长久无宠的宋格格等人,靠着份例里的银子也过得下去。只要不心血来潮想收买一二死士,做点阴私之事,日常生活是完全够用的。别说不会吃糠咽菜,还能有余力让针线房多做两件衣裳,大膳房点上几个菜,完全是小康标准。 而钮祜禄氏和耿氏这中,因为有儿子,所以拿自己一份和阿哥一份月例的人,银钱上头就更宽快了,直接迈入小资生活。 宋嘉书刚来就点过凝心院的小金库,还记了一个月的账。在确定收入完全能覆盖支出好几倍,且钮祜禄氏十年来攒下的体己银子丰厚的情况下,就不再紧张的记账算账了。 今日看到这个小匣子,又想起一事:每年小年,福晋会派人给各位格格送一匣银子,福晋的说法也大方极了,只跟四爷报备道:“年节下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从打赏下人到添置衣裳,哪里不要花钱呢,几个格格平时月例有限,别一时银钱短了倒不好过年。各院赏一些碎银子,只当补贴她们打赏人也好,也是府里欢欢喜喜过年的意思。” 但这份补贴只限于格格们,侧福晋处是没有的。 之前二十多年,李氏跟福晋那样呛着,福晋是圣母开花才会蠢到给李氏送银子。之后年氏来了,她的出身和母家也不需要福晋这匣子银子。 但各位格格处,福晋每年都会送。 没人会嫌银子多了咬手,福晋当家的这份大方体贴是没说的。 这简直就是收到了年终奖的感觉。 宋嘉书心里高兴,再试着搬了一下匣子,没有搬动,心里就更高兴了。 谁不爱真金白银,前辈子她都为了钞票工作到过劳死了,对金钱的热爱那是深入骨髓。 白宁笑眯眯:“格格打开看看?每年福晋都让正院的人分别往各院送,彼此都不知道得了多少银子。” 宋嘉书点头,拨开铜扣。她记得每年福晋送给钮祜禄氏的也不一样。 她入府十余年,之前几年都是一百两的碎银子,生了弘历后翻了翻,变成了二百两。 不知道今年如何? 白宁就上来帮主子打开匣子,主仆两个一起被雪白的银光闪了一闪眼睛。 匣子下层累累的都是十两的银锭,再往上有两层五两的,之后便都是二两的银锭子。 福晋说是赏人的碎银子,其实这里头都是整的银锭。 反正各屋都是戥子和夹剪,想赏赐多少自己剪开就是。还有赏给来跑腿的小丫鬟的铜钱,也得自己换去。 因为银子排的整齐,倒是很好算。 白宁和白南分开点数,很快算了出来,然后都有点诧异:“今年竟是三百余两呢。” “下头五两的比以往还多了一层。” 宋嘉书笑了笑,轻快道:“大约是西大院的事儿后,福晋给全府换了人,心里痛快的缘故。”上司心情好,给全体员工多发年终奖也是有的。 或者也有圆明园面圣之事她没有掺和的嘉奖。不过这就要知道耿氏处的年终奖,才能确定。 宋嘉书是混过职场的人,知道不能打听对方的工资,这是禁忌。于是也不准备去问。 反正银子多了比少了强。 宋嘉书这一匣子年终奖,还没捂热乎,就发出去一批。 这府里上下大概都知道福晋发年终奖的日子。 正好也进了小年,这一日针线房来送过年的新衣、帷帐;茶果房来送过年时各院的新鲜果子和好茶叶的;大膳房来送刚炒出来的瓜子松子等年货……基本上各处的人都攒着今儿跑了来。 宋嘉书明白了:福晋给格格们发年终奖,下人们自己挣年终奖。 都赶着这一天出现,各院谁能豁出脸面一点也不给,或者还像往日那样抓一把铜钱就打发了? 那以后还要不要混日子啊。 于是宋嘉书过完了一个穿过来以后最热闹的白天。估计过年的时候都不会这样热闹。 毕竟四爷福晋和两位侧福晋都会进宫拜年领宴,到时候府里这些格格们只摆一桌酒席就罢了,第二日初一再一起给四爷和福晋磕头。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 晨起,宋嘉书就见院子里树上、水缸乃至假山上都被小白菜和小白萝卜粘上一些通红的纸花,有一中不太真实的俗气的喜庆。 配上各色红灯笼,和人人脸上的笑容身上的新衣,倒是很有年味。 请安的时候,宋嘉书就见福晋和李侧福晋已经都按品大妆了。 过年不比中秋,侧福晋们也是上了玉牒的,也都得进宫一并候着皇上祭拜天地神佛祖宗,寒冬腊月跪在奉先殿门口。 当然,虽然辛苦,也是荣耀。 年侧福晋自来身子弱,有孕后又更加受不住委屈,四爷早给她告了假。 至于李侧福晋——福晋曾请过四爷的意思,年氏七个月的身孕了,该随时准备着生,要不要留个能做主的在家里。 四爷却表示不必。 凡事年氏自己就能做主,留下李氏,一个府里两个侧福晋反而乱了起来。年氏清醒还好,年氏若是真有个万一晕过去,雍亲王府哪有下人敢跟李氏抗衡,反而要坏事。 福晋尽职尽责问过,也就都按着四爷的意思来,通知李氏跟着进宫。 四爷入宫更早,要先去乾清宫候着给皇上请安。 福晋和李侧福晋倒是可以晚一点入宫往后宫去,毕竟诸妃嫔大年三十和初一也都要先给皇上磕头才能回各宫。 于是福晋便穿着一身沉重的朝服,告诫众人大好日子不许生事,又叮嘱了年氏要当心。 李氏在旁听完福晋的话,原想刺年氏两句,谁知道年氏由人扶着起身领了福晋的关怀,接着就说要回去躺着,李氏就没机会刺她。 年氏一走,剩下的人里,打头的就变成了宋嘉书。 宋嘉书:危。 她看着李氏的目光转过来。 真是逆境让人衰老,哪怕是大妆了,李侧福晋还是有些憔悴。倒是一双眼睛倒是更见凌厉了些。 “钮祜禄氏,你近来气色倒好,想来大病了一场都养过来了。” 宋嘉书见李氏横竖要找茬的样子,也就不委屈自己低眉顺眼,只是平平静静应了声是。 这样的静,将李氏原本三分不自在的心激成了八分。她最近最看不得人八风不动的安然样儿。 “呵,到底还是你清闲,别说你今年病了一场,就是没病啊,这进宫一趟,又是拜见娘娘,又是跪了迎驾,又是要领宴陪着贵人们守岁,也不是没福气的人能受得住的。所以进不去宫门也有进不去的省心处呢。”李氏顺便嘲讽一下已然退场的年侧福晋。 又开始炫耀自己的进宫流程:“去岁我跟在福晋身边,在慈宁宫里娘娘在太后跟前守岁,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虽年老却硬朗的很,足足守过了正点,到了新岁,吃过饺子看了烟火才叫散呢。到底是慈宁宫的烟火,耀目生辉的与旁处不同。” 宋嘉书微笑:这是讽刺她不配进慈宁宫去肃跪叩? 是啊,我是进不了慈宁宫去磕头请安,我是准备直接进慈宁宫当太后的。 宋嘉书对侧福晋露出职场标准笑容:“侧福晋说的是。” 福晋就看着钮祜禄氏坐在那里,不但一点都不生气,唇边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心道,李氏的涵养素来就不怎么样,如今更是当着众人让一个格格比了下去,这些年光长年纪和皱纹去了吗? 看着时辰也快到了,福晋便命众人散了,李侧福晋只好看着宋嘉书溜走,自己跟着福晋进宫。 耿氏出了门就笑嘻嘻:“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听了李侧福晋的话一点不动气不说,还含笑微微的,快教教我!这法子管用,刚刚那位脸色可不好看,偏又挑不出什么错。” 宋嘉书真诚建议:“她说话你就当听不见,只点头就是了。” “唉,我心就没有那么大,一听她那样话里带刺,再瞧着那看不起咱们,说咱们不配进宫的样子心里就堵得慌。” 宋嘉书一笑而过。 是啊,看的破时忍不过。 人生就这么短,若是不能笃定未来一定翻盘,当下的一口气怎么能顺当咽下去。 还好,她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未来。 宫中。 乾清宫外,四爷肃立的同时仍旧有些担忧的回头看了眼十三爷。 前几年起,十三弟的腿上就反复起一中脓疮①,一起就高烧难退,别说骑马射猎,从前被皇阿玛赞过‘精于骑射,发必命中’的十三,连好好走路都得咬牙撑着。 今日天这么冷,在乾清宫外头又得站的规矩,不知十三受不受得住。 一时梁九功出来,传了万岁爷的意思:诸位阿哥先去茶房歇息片刻,再等宣召。 四爷便叫着十三爷一并去歇着。 这么多龙子年下要给皇上磕头请安,还有大半是成了年的,不方便在后宫乱转,自然安排有前头的数处茶房可以歇脚。 别说梁九功,宫里人都有数,这堆爷里头,很有些个最好王不见王的人物。 家宴上坐在一起是演戏,平时坐在一起是煎熬。于是内务府安排的这些茶房也都不挨着。 四爷知道十三爷是个骨子里要强的,也不伸手搀他,只是皱着眉与他一并走。这表情,把带路的和沿途偶遇的小太监吓了个战战兢兢。 好容易进了茶房。十三爷身边的小太监把门一关,就从怀里掏出药和绷带来,准备给十三爷换。苏培盛连忙也跟着打水打下手。 四爷眉毛更是拧成了一团,在近旁边站着不肯走。 好在十三爷这回的腿,还未到发作起来鼓起大疱流脓的情形。只是腿上红肿隆起一块,摸上去比周围皮肤也烫。四爷对十三爷的病一贯上心,甚至跟年羹尧都提过,要是西北有好的大夫,务必送到京城来。可这些年药用下来,总是不见除根好全。 看这情形就知道,就算现在不发,等跪完这个年,只怕也要发一发。 四爷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及说话,十三爷已经开口了:“四哥,没事儿。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再讨皇阿玛的嫌。” 四爷不禁默然。 十三小的时候,皇阿玛很喜欢十三十四这两个年龄差不多,母妃也都挺讨人喜欢的小阿哥。 曾经有十年左右,不管是去盛京谒陵,还是去木兰秋狝,塞外巡视,皇阿玛都带着两人,对他们的功课也格外上心。四爷就被皇上亲自点了名,教导十三功课。四爷还记得想起皇阿玛叮嘱自己照顾十三时,那种洋溢在外的父爱。 可自从……自从废太子之事后,皇阿玛就厌弃了十三。 废太子后的一年,皇阿玛虽然把十三弟放了出来,但赏爵位的时候,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皇子都有爵位,独无十三,这份厌弃朝上人人都看得清。 这两年因着十三的病,皇阿玛总算缓和了点,不至于不肯搭理十三了,但也只是偶然问询病情,许十三进宫磕头罢了。好像这就是皇上开了天恩的怜悯:看,朕连厌弃的儿子,也会关怀一二。 朕是圣明宽宏的天子,错处是儿子和臣子的。 四爷不想提起这些旧事让十三难过,于是换了个家常话题:“今年你的几个庄子上如何?”今岁时节不大好,全国旱涝不定的,四爷这中封了亲王,本身俸禄多又庄子园子多的人,家底厚自然无妨,可十三不同,他至今还是个光头阿哥呢。 十三笑了笑:“年前四哥打发人送去的各色年货我都收了。只是四哥,那也忒多了些。” 收的时候十三都怕四哥家自己不过年了——送来的年货从各色皮子到各色家畜家禽甚至鸡蛋、香油、枸杞松子等果子都一应俱全,简直比自己庄子上的总收成还多。 十三爷现在想想还觉得眼睛有点发热。 四哥是真怕他手里紧不好过年,又要强不好意思说,索性什么都送。 十三顿了顿才说起旁人:“三哥、五哥、八哥九哥也都送了些自家庄子上的上好的御田米和出产的鹿、羊、獐子……”他犹豫了下:“还有十四弟,他送了我些宫里贴着内务府黄签的绸缎、金银锞子。” 这下子四爷的眉毛也不拧着了,而是扬起来,脸色却更阴了。 十四这两年很得皇阿玛的喜欢,甚至从去年过年起,得了可以支取内务府之物,府中一应食用由大内供给的恩典②。明明是贝子,日子过得比亲王也不差啥了。 那贴着内务府黄签的绸缎、金银锞子,自然是内务府给他送去的年下贡奉。十四居然大剌剌拿了这个给十三! 十三十四年纪相仿,年少时又都得意。可如今在皇上的恩宠上有云泥之别,十四却偏偏送了些宫里的东西去,还都是些绸缎金银,这不是扎心吗?好似看准了十三穷的没法过年赏人似的。 见四爷气成这样,十三爷倒是有些纠结:他不是要告状,但四哥是个心细的人,这件事他不说,要让四哥之后从别人处知道了,不但生十四的气,肯定也要生他的气,嫌他不肯跟他说实话。 兄弟里别的人都是面子情,可四哥对他是真的好,十三想了想还是一切都如实说了。 且不提四爷在小茶房里,整个人如同烧着了的茶壶一样气的冒烟。 只说此时在乾清宫外围最远的一个茶房里,还有几位爷。 八爷九爷在里间坐了喝茶说话,十爷十四爷则在院子里,两个人袍子一撩,就蹲在地上兴致勃勃研究一株蝴蝶兰。 这也就是乾清宫,为了招待这些爷,茶房的院子里,都得弄这中好花。 八爷和九爷就揣着手筒,看着两人在外头折磨这盆花。 九爷眯着眼笑:“十四现在真是意气风发,把我们这些做哥哥的都比下去了。” 八爷莞尔:“先不说十四弟。倒是我小年进宫请安,听说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只是近来事多,没来得及跟你说。”八爷的手从狐皮手筒里伸出来,在下面略微比量了一下。 九爷一低头就看到,八哥伸出来的四根手指,轻轻晃了晃,然后又变成了三根。 他一想就明白了:哦,老四府上的三阿哥啊。 两个人对着一笑。 第29章 圣躬 <ul class=tent_ul> 宫里的云波诡谲, 宋嘉书并不清楚。 九龙夺嫡的过程别说她,史书纷纭都未见清晰。但按着结局,她如今是在斗战胜龙的府上, 正在等着过年。 华灯初上的时分, 府里的大花厅上就摆了宴。 年侧福晋有孕自然是不来的, 但也给她设了虚席。 宋嘉书如常跟耿氏坐在一处,其余三个格格各自沉默的坐着。尤其是武格格,没了李侧福晋在,有点怕她们俩似的坐的最远,低着头夹菜。 福晋的恩典,不但给她们安排了酒席,还命王府养着的女先儿和一班小戏子进来给席上增色。 过年的戏文来来回回就那么些吉利的, 其实众人也不爱待在一起,只是福晋的恩典不能辜负,就得看两折。 耿氏看着宋格格那副过年还是心如死灰,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埋起来的样子;再看看郭格格被她一看就如同惊弓之鸟缩着脑袋的表情;再瞧武氏那种离她们远远的,生怕她跟钮祜禄氏跳起来咬她的姿态,就觉得腻歪坏了。 反正爷跟福晋也不在家, 这破戏也都是常看的, 还不如早点退席。 她转头想叫宋嘉书一起走。 然而这一转头,却发现宋嘉书双目望着台上,颇为有兴致的看着戏。耿氏就不好意思叫她走了。 得了,在这儿继续坐着。 然后耿氏也奇怪的看着台上:每年过年都是这几出戏,没什么好看的呀,钮祜禄姐姐怎么还兴致勃勃。 宋嘉书没有兴致勃勃。 哪怕这戏文对她来说是第一次看,但她完全听不懂唱腔好坏,所以其实也是无聊。 不过她会这样安稳坐着, 然后表现得兴致盎然。 就像每年过年,她都跟着叔婶和表妹一起看春晚。 觉得无聊的时候,表妹会甩手去屋里玩手机或者跟同学煲电话粥,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觉得陪家长看春晚是件特无聊也特不酷的事情。婶子过去拎她出来,表妹就翻脸就拌嘴。 宋嘉书也有很多时候觉得无聊。 但她从小就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要做什么,该看春晚,她就能做出一脸兴致盎然的专注神情,其实走神想自己的事情。 直到每年春晚播完,新的一年到了,她就起身给叔叔婶子再拜年,磕头,领红包睡觉。 古代跟现代对她没什么不同。 都是要按着规矩坐在这里。这是她的长项。 直到两折戏唱完,福晋留下的嬷嬷跟往年一样来请格格们再点戏文,众人才表示谢福晋恩典,今日已然饱了耳福,来日再跟着福晋听戏。 嬷嬷就按着例赏了戏班子。 耿格格早枯坐够了,站起来笑道:“这个时辰两个孩子不知道睡没睡,你也上我那守岁去。” 等明一早,两个孩子也得早早被折腾起来打扮了,跟着阿玛进宫,与朝臣们一起跪着给皇上磕新年的第一个头。 虽则皇上都看不清这百多个孙子的脸,但宫里内务府是要点名给排队的,少了谁得告假。每年都是一场苦差事,于是大年三十晚上,府里都是打发小阿哥们早早睡了,别守岁了,免得明儿进宫没精神。 宋嘉书往淬心院走了一趟,见兄弟俩已经滚在一起睡着了。守夜的嬷嬷也都在外面精心候着,就嘱咐了两句看着阿哥们晚上不能蹬被子,明儿早早叫起的话。然后辞过了耿氏的挽留,回到了凝心院。 路上白宁便轻声道:“格格累了。” 宋嘉书笑了笑,倒不是累,她只是想自己呆着。 后来,她工作了,自己换了个城市租房子住,终于不再像一只皮球一样在各亲戚家滚来滚去的时候,才觉出来些过年过节的兴味。 过年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只觉得自在。拿着年终奖出门吃顿大餐,再买上啤酒和炸鸡,选几部喜欢的电影,彻夜看通宵。窗外总有人偷偷放烟火,然后警笛声呜呜开过来。 今晚,她也想自己呆着。 宋嘉书:可能上天训练了我三十年,就是为了我更适合做孤身一人的太后。 倒是白宁,见格格神色有种怀念之意,不知她是在怀念独自一人的自由快乐,还以为格格是思念家人了呢。 于是劝道:“格格,初二四爷陪着福晋回娘家,等破了五,格格的家里人也能来府里给格格和四阿哥请安说话一日呢。” 然而康熙五十六年,仿佛是不适宜走亲访友的一年。 大年初一清晨。 顶着凌冽的寒风,各公侯伯爵文武大臣们都守在太和殿广场门口排队。等着给皇帝磕完新年第一个头,再去走亲访友。等来等去时辰都过了,皇帝没等来,倒等来一个晴天霹雳:皇上病倒了,今晨没起来床。 宫里宫外都是一片震荡。 以康熙爷现在的年龄来看,病到起不来床可不是一件小事。 好在皇上神志应未失,还传旨出来,将往年磕头后分发的如意、荷包仍旧叫人按着旧例赏了,又命诸位皇子去乾清宫门口磕头。 听说还点了几个妃嫔侍疾,太后她老人家也去看过皇上了。 于是宫里的众人在乱过那一霎之后,不管心里沸腾成什么样,面上还都掌得住,各自按照太监的导引和规矩退出宫门。 然后这个年的味道就变了。 唱戏摆酒?皇上都病了,你家里热闹的翻了天一样像话吗? 起码各位阿哥府上的戏酒都免了。 会亲访友?你这是看皇上病重,要搞大串联拉小山头啊。 估计等皇上病愈,那些到处跑的人,肯定会被人背后告小状,所以自然也免了。 各王府都像是一笼笼的鹌鹑,关好了笼子,各自缩着脖子蹲着。 谁都不想被病中的皇帝,记一笔心思不正。 于是雍亲王府内,各位格格的亲眷自然也都暂免了过了初五走动的例,暂到什么时候,没谱。 四爷和福晋如今是没有心情管这些小事的。 府里的格格们也坐卧不宁。 若是天子一病去了,这天可就要变了。她们这些皇子的妾室,命运也面临着一步登天还是天塌地陷。 氛围紧张压抑的,连宋嘉书这个提前被历史剧透的明明白白的人,都有点透不过气。 原本定了弘历弘昼过完年就要去前院正式读书的,四爷也认真的在年前给两个小儿子找好了师傅——之前的满文汉文和骑射师傅,都跟惯了弘时,四爷没有让他们继续调回来教两个小儿子。 新师傅们年前就到了府里,想着过完初五就拜师开课的,为着皇上一病,这些事也扔下了。 谁家也不敢打墙动土的干什么大事儿。 除了提前发了帖子定好的婚嫁不敢取消(毕竟国丧才取消婚丧嫁娶,这会子要是取消像是咒天子驾崩),其余勋贵朝臣之家都是能不动就不动。 也是为着此事,宋嘉书多了很多跟弘历待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的时刻,就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弘历常从自己的小书房跑到东侧间来,说练字温书累了,想跟额娘一起喝茶吃点心。 有时候索性带着书就过来,让宋嘉书拿着看他背。 从弘历出生,也就是康熙五十年起至今,朝上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儿,能让整个雍亲王府这样风声鹤唳。所以这回对弘历来说,皇玛法病重,整个府里阴云盖顶的经历,是又新的可怕的事情。 每回给阿玛和嫡额娘请安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前院书房和正院那种无声的压抑。 孩子对气氛的感知是最敏锐的,弘历只觉得透不过气来,连弘昼也变得蔫蔫的。 只有跟额娘呆在一处,弘历才觉得安心。 这一压抑便是一整个月。 终于出了正月,可能受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所感,康熙爷这条真龙就又把尊贵的龙头抬了起来。 京城上方笼罩了一个月的阴云终于一扫而空。 四爷这才让两个儿子正式见师傅。 爱新觉罗家的师傅不好当,比如当年太子爷还在的时候,他坐着,师傅跪着,他犯错,师傅挨打。 可谓是苦不堪言。 雍亲王府虽然不至于这么变态,四爷也教导儿子是尊师重教,但到底是教育皇孙,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多了僭越,不能教少了无能。 于是师傅们的教授方式自然有些刻板枯燥,力求无错。动不动就是:来,把这段背上一百二十遍,再写上一百二十遍。 所以才一天,就搞得弘历回来抱怨:“这一天比一辈子还长。” 宋嘉书摸摸他的大脑门,心道,你一辈子是八十九岁呢,那才叫长。 弘历都如此,弘昼更受不了,回去又开始扯着嬷嬷们的裤腿打滚了,表示让他去上学不如让他去死。 耿氏气的没有办法,又恐人多口杂传出去让四爷觉得这个儿子不中用,只得来找宋嘉书,想让弘历这个做哥哥帮忙说说弘昼。 谁知两个人刚坐在一起,正院就来人了,请两位格格过去侍疾,福晋病了。 宋嘉书颇为意外。 福晋不是个爱折腾妾室彰显身份的人(李氏非常荣幸的除外)。往日福晋不舒服,都会传话不让她们过去,免了请安。 况且说白了,她们这些格格原本也是别人家的小姐,根本不会伺候人,真给福晋喂药没准还呛着福晋,还不如躲远点别让福晋心烦就行。 耿氏也不解,但福晋有召,自然要去。也只得跟着宋嘉书起身往内间去抿抿头发,整理下仪容,准备往正院去侍疾。 一进内间她就忍不住道:“福晋不会是看李侧福晋倒台,只有咱们两个有儿子,儿子又立住了正式读书了,所以要拿捏我们。” 宋嘉书摇头:“福晋犯不着。” 福晋是真病了,还是活脱脱累病的。 从过了中秋福晋就忙着准备圆明园接驾,接着又是颁金节、冬至、过年轮番忙碌,大年初一皇上这一倒更是一个雷扔在头上。心理紧绷的时候还罢了,反而压力一卸下来,福晋就病倒了。 宋嘉书看着福晋躺在床上,神态虽然憔悴,但双目却有种病态的明亮。 可见身子虽然倒下,但一刻心思也不肯放松。 福晋看着垂手立在跟前的两个格格。 这两个都有儿子,但也还算安分。 她抿唇一笑:不安分又能怎么样,得先挣上个侧福晋去再说。 “坐。” 宋嘉书和耿氏在福晋榻前的两个绣墩上坐了。 福晋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才道:“如今天佑圣躬再得安康,各家正月里未走动的亲故自然要再走动起来。偏生我病了,年侧福晋也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不能劳动。” “倒是你们两个,弘历弘昼两个孩子去前头读书了,你们得空闲下来,心又细致。既如此,这几日就在我这里帮衬着料理些府里的事务,我好腾出手去忙外头的事儿。”府内的事儿交给二人,错一星半点都是小的,但给府外走礼是不能错的,否则丢雍亲王府的脸面。 宋嘉书和耿氏在福晋跟前不能对视,但心里想法很一致:好嘛,福晋这是直接把李侧福晋给一笔勾销了啊。 简直是谈笑间,李氏灰飞烟灭,提都不提她。 不过这样的话当然不能拿去问福晋。 她们只能也当做世上从没有李侧福晋这个人,起身福身说了两句:妾愚笨,妾惶恐,妾遵从福晋教导之类的场面话。 然后由着赤瓶与赤雀引到外间小茶厅里坐了,很快面前便摞起厚厚的本子。 摆在两人眼前的,还有雍亲王府内院的对牌。 宋嘉书原本看《红楼梦》的时候,看到人人都靠这个对牌支领东西,就发出了跟宝玉一样的疑惑:这看起来就挺好伪造,弄一对儿假的岂不谁都能支取? 书里的凤姐儿也没正式回答,只笑道:那就没了王法了。 直到后来她在这王府里生活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这府里人人都是卖身契捏在府里的。伪造对牌领银子,除非疯了,一般没人干这事儿。干了这事儿也跑不了,作为奴才,没有户籍、路引,也出不了京城门,也没法买地置田,偷了大笔的银子也白搭。 府里的管事媳妇来回话的时候,看到两位格格坐在这里,明显都是略有些诧异的。 然后很快蹲身请安老老实实回话。 宋嘉书进一步了解了福晋对这个府邸的掌控能力。 或许耿氏想的也没错。 在李氏倒台后,福晋也会想震慑一下这两位有儿子的格格,起码不能出第二个仗着儿子丢人丢到宫里去的李氏。 只是福晋选择的方式,是给她们协理府里事务的机会,从福晋所掌握的权力中,窥见自己的弱小。 福晋让她们做的事情也并不难。 就像是宋嘉书原来被老师叫去代替批试卷,标准答案就在那里,需要的只是体力和仔细。 进了二月,各院都要做春日的衣裳,也要领各院的份例,各处还要支领银子,弄新鲜的草木。她们只需要对账无错发牌子就行。 李侧福晋发现,别人都是人走茶水凉,她这是人还没走,茶壶却都被人端走,桌子都撤了。 只是如今四爷绝步不肯进西大院,她无处诉苦。 福晋分给西大院的东西又仔细,也让她没有机会闹。她原也能忍,可这会子听说,福晋居然用两个格格管家,也不肯用她!李侧福晋这口气憋着,真是没事儿也要闹点事儿出来! 宋嘉书跟耿氏刚帮着算账第三天,李侧福晋就派人来了,说是刚送去的一批布料少了一匹清江细棉。 福晋冷笑一声,当即病中坐起,亲自料理此事。 她命人把经手过这匹布料的人,从库房到针线房的人都关到柴房去,但为表公平,关完这些人,李侧福晋的人也得关起来。还传话给李氏:要真是两位格格故意算错,自然要压着她们去给你赔罪,只是这事必得有个水落石出才好训诫众人。立时提走了西大院的人。 李侧福晋从前都是见福晋在小事上退让,免得生事,第一次见福晋明火执仗的跟她硬刚,刚了半天没人用也就服软了,推出个自己屋里的小丫鬟顶罪这事儿就算完了。 宋嘉书和耿氏围观了全程。 宋嘉书表示:李侧福晋这真是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福晋正等着她蹦出来呢。 李氏不明白,从前她故意给福晋找点事,福晋宁愿自己吃亏都要息事宁人,这回怎么这么辣手不怕闹起来。 宋嘉书很明白:四爷这个人,看起来最是严格公正,可其实是个情绪化重感情的人。 尤其是后宅的事情,本就没什么非黑即白。 从前李氏得宠,福晋要是拿着李侧福晋院中小事做筏子,四爷只会觉得福晋这个正妻没有容人的雅量,一点事就闹起来也让府里丢脸,令他烦心。 福晋不能为了李氏的小打小闹,就失了四爷心里标准福晋的考评。 可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四爷看李氏,那是怎么看怎么心怀叵测,好几个月不肯见一面。这会子李氏若是安分守己蹲着,福晋还真不好下手,免得别人说她落井下石磋磨李氏。 可李氏自己蹦出来,主动来磕福晋,那可让福晋高兴坏了:等的就是你! 宋嘉书觉得,李氏闹事然后被拍回去那两日,福晋喝药都喝得津津有味。 且说耿氏,因这些日子在福晋跟前算账,轻易不好聊天,可给她憋坏了。 所以每日黄昏后从福晋这里离开,她都要去凝心院再坐上一个时辰,把今日在处置府里内务时候想说的话,全都一股脑说出来。 宋嘉书都惊叹:她居然真的一件都不忘! 因而弘历虽然去了前院上学,宋嘉书也没觉得一点点寂寞。 耿氏一个人顶八个人。 这日耿氏照常跟她一起回了凝心院,进门就换了家常的绣花鞋——没错,耿氏已经连睡鞋都在凝心院备了一份。 白宁端上茶,耿氏喝了一口就道:“奇怪。今日发新春的茶,之前李侧福晋每年都要超出份例的,今年福晋可是可着份例给她的,一根都没多,怎么西大院安安静静的呢?” 不争不抢,完全不是李侧福晋的风格啊。 她的风格,是致力于把府里所有的好事掐个尖儿,挑最好的那份。 宋嘉书也端着茶杯,她晚上还是习惯喝红茶。 “不是不想,是不敢闹了。” 耿氏眼睛圆睁:“李侧福晋怕什么,福晋本来就烦她,闹不闹都是那样。” 宋嘉书举一举茶杯:“知道你爱喝甜的,你的茶里就兑了野蜂蜜。这些原不在份例里的东西,是大膳房送来的。” 李侧福晋那一闹,当时府里库房和针线房的人,都喜提柴房一日游。 生生饿了渴了一日,瑟瑟发抖生怕被府里发卖或者打死。怎么会不恨?西大院的差事从此后他们是能对付就对付,别说额外照顾了,背地里只怕能偷工减料使绊子都不会手软。 都是下人,库房这一出,大膳房也唇亡齿寒的害怕,其余的人也怕李侧福晋借机生事,搞得自己倒霉。 “孤家寡人啊。” 李侧福晋不怕福晋,可她到底生活在府里,她反而要怕下人,得罪了一批人后竟再不敢得罪下一批。 耿氏也是生了阿哥,做主子做习惯的人,一时想不到,但一会儿也就明白过来,嗤笑一声道:“是啊,总要拿奴才当人使。你拿奴才当小猫小狗随便就推去死,就别嫌小狗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 宋嘉书心道:钮祜禄氏跟耿氏的和睦,或许有很多利益相牵,抱团扶持的感觉。 可对她本人来说,她最喜欢耿氏的,就是耿氏肯拿人当人。 这点福晋、李氏、年氏都没有。 或许她们站的太高了,下人像是一茬茬的韭菜,只要她们还站在高处,就总有人前赴后继的愿意为她们卖命,她们只需要等着这些人跪下匍匐着爬到跟前,再选聪明的用。 过了二月初十,福晋的身子也好起来,然而她还是没放宋嘉书和耿氏走。 耿氏私下里撇嘴;“年侧福晋快要生了,如今府里的事务多半是围着她转的,福晋这是怕有什么事不肯自己背着,横竖咱们两个全程都看着,也算是个见证。”但若是年氏有个万一,以四爷的性格,估计大家都要捆成一堆,一块倒一次霉了。 宋嘉书已经通过这小半个月的看账,逐渐习惯了繁体字的阅读和书写,晚上甚至还会提笔练字。 从前她也想练毛笔字,只是懒得铺纸倒墨,写几个字还要收起来,如今一切都有人代办,她就负责站过去写,还是很愉快的。 此时她站在案前照着字帖练字,听耿氏抱怨。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福晋让二人帮着管家以来,府里各处对凝心院和淬心院的态度,比以往好了不知多少倍。 若说从前她们是一板一眼按照府里的规矩活,像是在操作一台机器,那么现在,这机器里就是灌满了油,看似还是那机器,但无形中丝滑了起来,她们院里想干点什么效率都高的吓人。 比如从前要桌子掉漆需换一张,需要报备走流程一串子事儿。可现在,库房的人早早就抬过来,所有的单子都填好了,笑眯眯的道‘请白宁姑娘按个手印’即可。 真是省了不知多少心。 比如此时正托着腮的耿氏,最近被膳房奉承的,更是面如中秋之月,饱满晶莹,滋润的油光水滑的。 耿氏想想近来快乐的小日子,也就点点头:为了美好生活,跟福晋一起分担点风险和责任也是应该的嘛。 “反正也不忙,每天就是去坐着对对账。” 大概耿氏有乌鸦嘴的潜质,她刚说完不忙,府里就迎来了一件足以让人忙的焦头烂额的大事。 第30章 小妾 <ul class=tent_ul> 雍亲王府的忙碌, 起源于康熙爷病愈后的一道昭告群臣与天下的长篇亲笔圣谕。 无论哪个时代,最高领导人的语录指示,都要被深刻领会。 连宋嘉书这种王府后宅女眷都不能免。 因近来弘历请安的时候, 说的都是这件事情。从阿玛到师傅们也要求他们诵读领会。 圣谕大体内容, 基本就是康熙爷一病后的感慨, 先是感慨下自己:“朕自幼强健,筋力颇佳,能挽十五力弓,发十三握箭,用兵临戎之事,皆所优为。”,但这一病就“动转非人扶掖, 步履难行”。然后抒发了一下皇帝难做,自己万事不敢疏忽,登基五十余年,可谓是步履维艰,宵衣旰食。① 最后又一转,表示自己已经活到这个岁数啦:“故视弃天下犹敝履, 视富贵如泥沙也。傥得终于无事, 朕愿已足。” 别说,在弘历反复朗诵中,宋嘉书都快要背过这道圣谕了。 人都说,大病过一场,人的性情也会跟着改变,看重权势的人,也会开始留恋亲情,或者说的正阴暗一点, 留恋活在这人世间的烟火气。 康熙爷病了一场后,除了写了一封真情实感的圣谕外,还有些别的想法。 于是这日早朝后,他心血来潮叫了所有的儿子过来,当众表扬了下老四家的园子不错。并且对成年的儿子们微笑道:如今正是初春,很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你们要是府里无事,就都去老四家玩玩。 皇帝的心血来潮,能叫心血来潮吗?那叫圣旨。 于是诸位爷在圣驾面前,纷纷表示皇阿玛圣明,一脸恨不得立刻飞到四爷的圆明园去鉴赏一二的神情。 四爷自然也是‘激动而期待’等着兄弟们驾临。 甭管这些爷私下多烦对方,而四爷对其中某些人,也是恨不得他们一根脚指头都别踩上他的地盘,但皇上一发话,大家还是要坐在一起喝酒。 四爷拉着脸回来让福晋办一场春日宴。 福晋很体恤四爷这张拉着的黑脸:八爷、九爷、十爷加上十四爷,可谓是四爷一点也不想招待的一桌麻将。 这回组团都要来他的圆明园蹦跶,四爷的心情极其不美丽。 吩咐完福晋举办一场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宴席,四爷转身去看自己心爱的怀着孩子的年氏,脸色才好了一点。 但对着年氏,忍不住又是念叨了两句。 年氏到了孕晚期,却仍旧是除了肚子,处处纤细,脸上皮肤细嫩的如同春日的玉兰花。 四爷活下来的孩子不多,但曾经见过的孕妇并不少。 见年氏皮肤细腻如玉,想着多半会是个女孩子。 唯一的郡主已经嫁了人,四爷心里是极想要个女儿来疼的。 年氏依偎着他道:“这场春日宴是金口玉言,时日又紧,偏生我如今不争气,不能帮着爷和福晋分忧料理。” 四爷安慰道:“你只管养好自个儿的身子,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 年氏就仰头对他笑。 四爷的心情就又好一点。 四爷离开东大院的时候,带着一种被爱情安慰过的阴转多云的心情。 而屋里的年氏蹙眉凝神。 寿嬷嬷连忙来劝:“主子如今别费神了。福晋就算一时抬举了两位格格,也是您怀着身子的缘故,若是您产下小阿哥,肯定……” 年氏摇头:“嬷嬷,我怎么会在乎府里这点小事。” 她自然看得出,两个格格说了并不算,不过是福晋抬起来打压下李氏,然后撇清下自己的工具罢了。 她在乎的是外头的大事。 皇上那道圣谕她看了许多遍。皇上他,真的是老了,病弱了。 老人性子如孩童,一天一个主意,比如这春日宴。 若真是这一二年间就山陵崩,四爷…… 四爷身边只有个失了宠的十三爷,可八爷那边,好几个爷抱成团,哪怕八爷被皇上责骂了也都不曾疏远离弃。 甚至当年,因‘毙鹰事件’,八爷被皇上盛怒斥责时,十四爷拼命跳出来护着,气的皇上都要提剑砍了他,十四爷也不退,一副誓死跟八哥共存亡的样子,据说九爷更是揣着毒药,一副八哥死我也陪着的义气。 真不知道八爷是怎么维的人缘,大臣们这罢了,居然能让异母的兄弟们死心塌地的。 年氏想想就心疼的要命:九爷也罢了,可十四爷是爷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啊,就这样护着八爷,置四爷于何地! 她扶着肚子,压下心里的思绪,对寿嬷嬷道:“我想吃额娘身边的老嬷嬷腌制的海棠果子,你去福晋跟前说一声,亲自往家里去一趟。” 她起身写了张密密麻麻的字条,从妆奁里头拿了一只金镯子出来。 这种金丝密缠出来的镯子,要的就是一个轻盈玲珑,里头有一段是中空的。年氏用簪子挑开扣,把纸条塞在里头。 “阿玛额娘给二哥送家书的时候,把这镯子送过去,听说二哥新纳了一房妾室,也算是我做妹妹的给的小玩意儿。” 寿嬷嬷知道里面的要紧处,忙应了自去操办。 年氏倚在榻上:阿玛渐渐年老,大哥年希尧又是个不谙世事的性情,唯有二哥年羹尧,掌着西北的兵权,若是有变故,能帮衬着四爷。 正院。 宋嘉书跟耿氏各自揽了一宗事儿,在侧间辛苦的算账。 福晋也没空细细养病了,也一同起来加班:这一群阿哥爷过来,在某种程度比皇上还难伺候。 要是有一点拉垮,出了丑,四爷能被他们讽刺一年半载。 以四爷强迫症、要求完美的性格,真出了这样的问题,她们估计也得跳河谢罪。 面上不敢说,但整个雍亲王府,都对皇上的心血来潮,十分有意见。 不过正所谓皇上是真龙天子,不是凡人。他的心血来潮,那真是潮水一样,一浪接着一浪。 福晋的春日宴还没准备完,宫里又传来的新的雷。 起因还是皇上病愈后,开始勤奋的批折子。 看到今年旗人人口的统计,再对比各省报上来汉人人口的统计,皇上叹息旗人还是太少了。 康熙爷深为叹息,人口啊,才是最要紧的。但生育是一代代的事儿,急不来。况且如今国家对旗人也够优厚了,基本上是,只要你敢生,国家就给你养。所以一时也没有什么举措能大幅度提高全国旗人人口。 但他很快就转变了一个思路——一时提升不了全国的人口,但提升一下皇室的人口还是可以的。 然后决定,给每个成年的儿子再发两个小妾。 按理说,从全国角度来看,旗人比起汉人来虽然少,但从个人角度看,康熙爷的儿子和孙子真心不少。 可人跟人不同,要不说康熙爷是皇帝,看事儿就是跟别人不同,他觉得自己已经认不全的一百多个孙子,还是远远不够,很该让儿子们继续努力。 于是发话:今年四月的大选,要给适龄的孙子们集体挑名门正室的女子为妻。 最要紧的是,他不光忙孙子,那群三四十岁的好大儿们没有忘记。于是传旨后宫,让这些儿子的亲额娘们,从这两年小选入宫的宫女中,挑选和顺善生养,姿容好的宫女发下去,争取来年就见效,给各府里添添人口。 福晋春日宴的事情还没有忙完,就得进宫去领宫里新赏赐的两个宫女,心里着实不高兴:她倒不是吃醋,只是嫌麻烦。这简直是给她百上加斤,在焦头烂额忙春日宴的时候,还要抽出手来,再安排两个小妾。 还是两个包衣出身的小选的宫女,在福晋看来,她们跟府里的丫鬟是一样的。 府里钮祜禄氏也好,年氏耿氏也好,不管是满军旗还是汉军旗,但都是在旗的走大选的女子。 按理说只是两个包衣,进府也做不得格格,从前宫里也赏出来过,福晋见四爷看不上,就全拿来当丫头用。但这次又不同,这回是皇上亲口要求,德妃亲手置办的。 福晋还是要给她们安排屋子,起码不能撇着不管。 因为烦躁,福晋索性给她俩一脚踢到了武格格旁边,最西边的偏僻处——想搬家去住好地方,等伺候好四爷再说。还美其名曰,新进府的人,温柔腼腆,须得有个安静稳妥的住处。 然后福晋仍旧专注于带着宋嘉书和耿氏搞事业。 据说东大院西大院都给新人送了赏赐,但都不甚高兴。 可以说,这件事办的,除了皇上自觉又做了回慈父,自己心里高兴了,别的就没人高兴。 宋嘉书带着一身疲倦回到凝心院。 这两日帮着福晋忙春日宴的事儿,到底有多累,只看耿氏都不来吐槽,直接回去躺下睡觉就知道了。 她回来换下家常衣裳,解开头发后,白宁已经端来了一碗鲜笋鸡汤龙须面。 “格格再用点,在福晋处规矩大,您肯定也没吃好。” 只是福晋既然留过饭,凝心院也不好大张旗鼓再去大膳房要夜宵,好似福晋处的饭不好似的。故而白宁这是早早拿回来的鸡汤和烫好的鲜笋,在茶房里煮了一小锅面。 又盛了四碟现成的小酱菜。 宋嘉书高兴起来,夜里寒风朔气的走回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真是雪中送炭。 她正吃着,白南搓着手进来,脸色也发白。 声音都不敢大了,悄声说:“格格,听说爷去后面小院看了两个新来的……结果立刻转身就出来了,直接去了福晋屋里,说是不太高兴呢。” 宋嘉书抬头疑惑:四爷确实在女色上不那么在意,但也不至于见了新人转身就走啊,这可是宫里赏出来的人,又是德妃娘娘亲手挑的。 不过天塌下来又个高的顶着,宋嘉书把四爷的不高兴撇到一边去,继续吃自己的面。 然而一刻钟后,苏培盛身边的小顺子就跑过来了,说四爷正往凝心院来呢,师傅打发他来,先给格格报个信。 宋嘉书:…… 天塌下来了,我又不是个高的,怎么塌到我这里来了! 四爷坐在榻上。 也不吭声,就这样半垂目佛爷似的坐着,任由旁边丫鬟们摆茶摆点心,他没有一点要动弹的意思。 宋嘉书也不动,她站着出神。 直到苏培盛进来,又捧着一小坛酒,宋嘉书除了松了口气,也忍不住笑了笑:四爷这是把自己当酒友呢? 四爷叩了叩桌子:“坐。” 宋嘉书在榻案的另一边坐了。 “你见过两个新入府的了吗?” “还不曾见。” 两人入府,第一日自然要叩拜福晋,第二日请安才轮到福晋介绍她们,然后她们再叩拜两位侧福晋和诸位格格们。 所以当时宋嘉书和耿氏虽然就坐在侧厅里,但也没见到两个新人,只是听了她们谢福晋安排房舍的回话,倒是宫里宫女惯常的语气,柔缓而恭敬,嗓音也都挺好听的。 宋嘉书说完没见过,就觉得四爷的心情明显更阴沉了。 苏培盛亲自端来烫好的酒,然后把壶交给白宁,自己依旧退到门边上等吩咐。 宋嘉书闻到这酒气,就知道又是难得的高度酒。 四爷喝了几杯后开始吐槽。 虽然这府里人人都觉得四爷高深莫测的冷,但宋嘉书是见过后世四爷回复折子的,那话不是一般的多,损人的时候更不是一般的刻薄。 可以说,四爷高冷的外表下,深深埋藏着一颗吐槽的心。 可如今,还没有那么多大臣让他挤兑,没有那么多折子让他抒发。 前院的事儿,他估计会跟信任的幕僚说,可后院的事儿,怎么能到处说呢,但憋在心里估计也很难受。 宋嘉书觉得自己,在四爷的眼里,特别像一个心灵垃圾站。 果然酒过三巡,四爷就开口了。 这回他喝的急,苏培盛让膳房备的下酒菜,也就先上了四个冷碟,都是早就卤好的牛肉、猪耳等物,四爷一筷子也没动,光喝酒了。 按理说四爷用膳的时候,得有侍膳太监在旁边负责根据主子的眼色夹菜。 可四爷往日在前院偶尔自斟自饮的时候,就死烦想吃什么,还得等着太监夹到盘子里。 所以这会子,苏培盛也装死不上前。 “这回宫里往各府送宫女的事儿……” 来了,果然四爷这顿脾气,还是因为宫里批发小妾的缘故。 因这些日子她都在福晋处,消息无形中就灵了不少。 这种王府进人的事情,福晋也没必要瞒着她们。反而茶余饭后还细细讲给了她们听。 当然主要是为了告诉她们,虽则这两个新人,是包衣出身,只参加过小选的宫女。但跟以往德妃娘娘随手指出来的宫女不一样,这是过了御前金口的。你们也不要仗着是大选出身,又是府里养过阿哥的老人就毛躁起来为难她们,要是传到宫里是不好听的。 这回皇上的要求是,成年的阿哥府里都得进两个貌美会服侍的适龄宫女,方便开枝散叶。 这人选自然是各自的额娘来挑。 三阿哥有荣妃娘娘,四阿哥、十四阿哥有德妃,五阿哥九阿哥有宜妃娘娘,七阿哥有成嫔娘娘。 八阿哥的亲额娘良妃走了,皇上虽则这两年厌弃这个儿子,但也没有单独把他撇下不管,甚至重点关照:毕竟所有的成年儿子里,只有八阿哥子嗣最艰难,都不能算是稀少,而是真正的独苗,满府里就只有一个侍妾生的儿子弘旺。别的啥也没有,都不是夭折,就是没有,没存在过。 皇上特意命惠妃给八阿哥挑两个好的,务必让八阿哥府沐浴到送子观音的荣耀。 至于另外两个没了生母的,十阿哥和十三阿哥,皇上把十阿哥交给了佟佳贵妃选宫女,十三阿哥顺手就给了德妃,说从前老四教过十三,那你就一块给十三选了。 宋嘉书脑子里迅速过完了这些龙,实在不知道四爷为什么生气,只得用福晋的一句万金油似的话来回答四爷:“妾听说,这回给各府的新人,都是娘娘们亲自挑选的,秉性都是好的不说,长得也都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谁知这句话好似热油破进冷水里,四爷当场就差点炸了,直接问道:“画里走出来的?什么画?山海经吗!” 宋嘉书:…… 她好像明白了:四爷这是,是嫌德妃娘娘挑的人丑啊! 四爷又喝了一盅酒,食指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换大杯子。” 想起此事他就怄的慌。 方才他去后院溜了一圈。本想着皇阿玛的心意,宫里特意赏出来的人,他也该宠幸一二,可一见他忍不住就火了。 两个算是清秀都勉强,看起来粗粗笨笨的宫女对他福身请安,四爷转身就到了福晋前院。 进去劈面就问道:“今儿你进宫,跟十三、十四的福晋一起领的人,她们领走的宫女什么样儿?” 不用福晋回答,那一瞬间福晋的难堪和卡壳,就像把刀似的捅了他一刀。 额娘给十三十四的宫女,想必要出挑不少! 福晋只好解释道:“娘娘说,这两个看起来好生养,也给咱们府上旺一旺……”还没说完,四爷就已经甩袖子走人了。福晋望着动来动去的帘子:算了,宫里娘娘跟爷之间的事儿,她还是少说为妙。 四爷越想越生气。 其实他不是不能理解德妃:额娘因为出身包衣宫女的缘故,哪怕不断生儿育女,封了妃子,在宫里也是谨言慎行,从不在小事上与人争抢。 何况这回又有佟佳贵妃要给十阿哥选人,自然她先挑。 惠妃是皇上特意又嘱咐过,八阿哥子嗣太少要挑好的,也得占先;宜妃娘娘不用说,四爷也知道,从多少年起凡事都要争好的,额娘从来也抢不过她。 故而德妃不跟她们抢出挑的宫女,四爷都能理解。 甚至把最好的给十三也无可厚非,四爷一点儿也不会有意见。毕竟十三没了亲额娘,是外头的孩子,自然要先紧着他。 可他跟十四,都是额娘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要这样区别对待! 要是以往,每年德妃随手给两个人,好不好看的,他都不会在意,养着,雍亲王府一百个也养得起。可这次不一样,皇上发话了,所有兄弟们都有。都有的东西,才会有比较。 宫里人的眼睛多毒,今日各位福晋把人领回去,明儿全宫上下都会知道。 人人都会知道,德妃娘娘手里最不好的两个宫女给了四爷。 他的兄弟们也都会知道,明晃晃的看着他是那个不被额娘偏爱的孩子。 额娘就没想过,他怎么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兄弟如刀一样的眼神和口舌? 宋嘉书算是看明白了。 四爷根本没把那两个宫女当人,而是把她们当成两个东西。他的物件档次比别人低,他就发飙了。 不过德妃娘娘也是,真就偏心的这么明晃晃?连面子功夫也不做? 德妃作孽她顶雷,凭啥啊,谁以后还不是个太后了咋的? 四爷从微醺开口,到喝的半醉吐槽,前后也就半个时辰。好在苏培盛提着脑袋上前回禀:“爷明日还要进宫面圣谢恩,可不能喝了。”虽然被四爷踢了一脚,但好在四爷终于默许了旁人收走酒。 大约是喝酒也没喝痛快,四爷甩着辫子准备直接往前院睡去了。 宋嘉书放松了:不然明早还要绝早就起床,服侍这位爷穿衣洗漱,等着送他进宫,自己还得去福晋处接着打工。她生怕自己走上前世过劳死的覆辙。 如今这位爷走就走了,宋嘉书想想也觉得怪心酸的:明儿必然不止四爷进宫谢恩,所有得了人的兄弟们都得进宫。四爷这个要面子的性子,明儿估计又得难受了。 四爷的进宫之旅,确实煎熬的很。 皇上大病初愈,属于精神过于亢奋的时候,见众位领了小妾的儿子们来谢恩,还都挨个关切的垂问了两句。 然后又重点点了下八爷:“府里就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 自打两年的死鹰事件后,皇上对八爷是显而易见的厌烦,如今肯这样骂两句,八爷都觉得心里安定了些,认认真真叩头谢恩。 倒是旁边十爷见八哥匍匐在地上,心里十分不自在,忽然就开口道:“皇阿玛只关心八哥,儿子和四哥府里子嗣也不多,只有三个孩子呢。您也关心关心我们。” 老十一向有点虎,说话不太中听守规矩,康熙爷也不大斥责,此时还以为儿子们在自己跟前争宠,还笑了笑:“那朕就关心关心你们。” 四爷烦死了:死老十,你只说你自己不行啊! 第31章 双失 <ul class=tent_ul> 乾清宫内。 随着八爷的谢恩起身, 皇上的目光就转了过来,对向了这老四和老十这两个儿子。 老十继续笑道:“皇阿玛不知道,听说德妃娘娘给四哥选了两个‘出色’的宫女呢, 一看就能添丁进口的。”他特意咬了咬出色两个字。 康熙爷并没在意, 只以为兄弟间的调侃。毕竟他虽然吩咐下去, 但以他的身份,是不方便也不会亲自去看儿子的宫女小妾们。 所以十阿哥的话,他只听一耳朵就算了。 都是各自额娘选,难道还会亏了自己儿子? 但这话听在旁的阿哥耳朵里,却是都明白了,不约而同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四爷险些没让这些人脸上的笑给怄死过去。 之后皇上再摆手开恩,让他们给各自额娘也磕头谢恩去, 四爷也只是往德妃娘娘走了一趟,很快就告退出来。 德妃见他形容不似往日:往日恭敬客气里还有三分母子情,今日淡的都快没了。再看十四对着老四的背影冷笑,德妃就蹙眉道:“这是怎么了?” 十四把御前的话一说,德妃只剩下深深的叹息。 十四爷见不得额娘这样,劝道:“额娘去年刚给他弄到年氏这样的侧福晋, 他还不足?他是觉得最好的都得给他是!” 德妃斥了一声:“他是谁?谁又是他?那是你亲哥哥!你的规矩到哪里去了?” 十四爷虽不再说此事, 但也倔着不肯认错。之后就只问额娘的身子怎么样,晚上睡得好不好这些家常话。又恐德妃报喜不报忧,又特意将德妃身边的嬷嬷叫过来,一句句问的仔细,连一顿膳吃了什么都问了。 德妃的神色也就渐渐转为慈爱温和。 等十四爷走了后,德妃才重新叹了口气:十四说的话,何尝不是她心里的想法。何况老四已经是亲王了,十四呢, 连个贝勒都不是,还只是个贝子。 可皇上明明是喜欢十四的,这样不肯给爵位,德妃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老四老十四都是她的儿子,皇上不肯抬举同母的两个儿子?所以给了老四亲王后,十四的爵位才那么低? 还有一点德妃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缘故:老四是被孝懿仁皇后抚养过得,是不是为这个,如今才封了亲王。 亲兄弟两个爵位差这么多,德妃怎么能不日常偏疼十四一点,难道做哥哥已然得了最大的好处,其余的也不肯放手吗? 何况十四对她嘘寒问暖孝顺至极,又不是老四能比得了。 德妃想想就叹气:看老四方才的样子,这件事他又计较上了,居然还给自己这个额娘使脸色。 自己坐了半日,她才叫人道:“打发个人去雍亲王府跟福晋说一声,宫里赏的人,要好好待。”别像自己之前赏出去的宫女一般,颜色也不错,听说老四也不理会,就那样扔着当宫女。 那些人也罢了,可这回是皇上做主要赏人的,老四要还这么拧着,万一让人知道了,当新鲜话在皇上跟前挑拨讨好怎么办? 德妃心道:不管这孩子多疏远我,我这做亲娘的,总要替他周全到。 四爷的脾气,本来在宫里被兄弟们恶心过,没发出火来就极不痛快。刚到家呆了半日缓和了些,偏生又知道德妃宫里打发人出来叮嘱福晋好好对那两个新人,他整个人都要炸了。 正院。 宋嘉书跟耿氏缩在福晋的侧间,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全当自己不存在。 四爷大步来到正院,直接跟福晋说,自己要去庙里住几天,时间不定。 其语气让宋嘉书听着,觉得四爷要冲出去,学爷爷顺治帝剃头出家了。 四爷真是一点屈都受不得的人啊。 这些年皇帝的委屈给的,他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但别人给的,他自然不肯吃气。 福晋起身应了,只道会让府里的人各自安分守己,还提了一句:“钮祜禄氏和耿氏要随我做些杂务不得闲,年氏要养胎,其余人闲着也是闲着,多抄些佛经也是好的。” 四爷点头表示通过,允许了福晋给大家布置作业。 福晋想想李氏也要在屋里抄经,忙碌烦恼的心情无端就灿烂了一点,然后语气更平和了些:“爷,虽说太医算着,年氏还有半个多月才生,但妇人生产是说不准的。” “横竖大报佛寺不远,快马不到一个时辰也就到了。府里每日派人去给爷报一声平安,若有急事再遣人去报给爷如何?” 见四爷微微沉吟犹豫,福晋就明白了:合着刚才您光顾着生气要去寺里,竟忘了家里还有个快要生产的爱妾吗? 福晋只得婉转道:“凡女子第一回生育只怕都要七八个时辰,爷听了信儿若是赶回来倒也来得及。但爷要是不放心,便等年氏诞下孩子再去大报佛寺礼佛。” 也巧了,赤雀正巧领着那两个永和宫派出来的老姑姑来回话,她们是看过了新人后,再次来向福晋重申善待新人的。 一见这两位,四爷直接拂袖而去道:“就这样。” 永和宫的老姑姑回了宫,虽然是含蓄了再含蓄回禀,但事实还是四爷只看了二位新人一眼就走了,德妃忍不住有点气恼:都这个岁数了,子嗣稀薄,难道还要挑那些貌美纤弱的女子服侍吗?额娘还不是为了给你两个好生养的? 再听说四爷当着永和宫的人就说要去寺里,更是气恼里带了伤心。 宫里也没人敢劝——娘娘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女人到了这个时候性子难免不可言说,何况谁不知道娘娘跟四阿哥是多少年就有的心结,就算心腹敢劝,也要能劝才行。 永和宫一片噤若寒蝉的死寂中,只能听到德妃失望的叹气声。 正院。 宋嘉书觉得,福晋绝对跟自己想法一样,觉得四爷不在能轻松点。 两人的状态都特别像在事业单位工作的人:顶头上司在的时候,要提着一口气好好表现,上司不在才能松弛下来干自己的事儿。当然也不能一直只埋头干活不让上司看到,该表现还是要表现。 宋嘉书也认识到了福晋多烦李侧福晋——她手里忙了一半的春日宴菜单都放下了,先让人去各院子通知:除了年侧福晋养胎,其余的人,都给我把佛经抄起来。郭格格和几位连格格都不是的侍妾写不好字,那也没关系,把佛像经幡给绣起来,力求让整个雍亲王府所有主子半主子都沐浴在佛祖的光辉下。 耿氏就忍不住松了口气:比起算账,她更烦坐着抄佛经,一个走神就得重来。 福晋吩咐完佛家功课,转回来面对二人的态度都佛光普照的温和了起来:“再辛苦这几日,爷的意思是,等着圆明园的花再开的好些,请了这场宴就完了。” 说完,福晋命人上燕窝粥来,让两人用了点心再接再厉,好生对账。 东大院。 “主子,福晋让那边儿闭门抄佛经呢。”寿嬷嬷边说边指了指西边。 年氏的腹部已经很大了,只是身量依旧纤纤。 听了这话,蹙着的眉头也没有松开,依旧宛如西子捧心一般。 寿嬷嬷苦口婆心:“主子,那边倒霉了您怎么还不高兴呢?福晋那边还说了,爷最关心主子,让每日把您的脉案和饮食都送到大报佛寺去。” 年氏望着窗外明媚如许的春光:“李氏倒霉是她该当的,我只是心疼爷……” 四爷是真的动气了,这气性里只怕还有八分是伤心,但他又不肯表现出伤心,所以才这般走了。 年氏知道是什么缘故。她命人去给两个新人送赏的时候,回来的丫鬟告诉她,那两个新人别说姿色过人了,就连姿色都没有。那时候她是松了一口气也欣喜的,她自然不想自己怀着身孕,有人占走四爷的心,这新人自然越丑越好。 可今日她看着四爷的模样,心疼的要命,又恨不得这新人是满宫里最漂亮的两个宫女,让四爷能在兄弟跟前抬头挺胸,告诉那些人,皇阿玛和额娘偏心我,把最好的都给我。而不是这般,被人讥笑挤兑了,只能窝着一口气,怄的回来发闷。 比起自己的一点醋意,年氏是真盼着四爷能得到最好的。 寿嬷嬷安慰了好一会儿,年氏才缓过精神来:“爷出去散几天心也好。” 年氏是心里满满都是四爷,只要四爷向着她,年氏看待李氏不过是‘你挑衅我我就反击,你别碰瓷我我就不理你’的态度。但她身边的人可不是这样。刚进府那一年,西大院仗着有协理府里中馈的权利,也仗着有三阿哥,给东大院吃了多少闷气啊。 主子有看不到的地方,奴才可是实实在在受气受欺负来着。 所以寿嬷嬷在这点上倒像是福晋的奴婢,看到李侧福晋倒霉就心花怒放,这会子又把话题绕回来了。 “是啊,爷去大报国寺也能清净几天,省的李侧福晋如今自己不敢折腾,也不敢牵连儿子,动不动就写信出去,让怀恪郡主给四爷说情。”寿嬷嬷生怕这样久了,四爷的心思被一对儿女软化,李侧福晋又抖起来。 寿嬷嬷还嘟囔着:“原来听说这位郡主也活蹦乱跳的,可近来一送信儿来,就是郡主府里说郡主又不舒服,又心口疼了——还不是哄爷心软的?” 很快,寿嬷嬷就闭上嘴,再也不敢说话了。 只因两日后,郡主府送来了急报。 怀恪郡主殁了。① 宋嘉书还记得,郡主的乳娘头发蓬乱哭进正院的时候,福晋脸上的表情。 但凡主子还在,奴才哪里敢号丧似的这样哭。只能说,这真的是在号丧。 果然,这嬷嬷头磕的砰砰响,跟福晋告罪,自己没照顾好郡主,郡主已经于一个时辰前殁了。 “去前院,叫人立刻去大报佛寺请爷!” 那嬷嬷抽抽噎噎道:“额附已经亲自去请王爷了。” 福晋摇头,加重语气:“府里再派人去,让孙大夫也骑马跟着去,免得爷身子受不住。” 四爷唯一一个女儿,长到二十三岁,四爷等着抱外孙的时候,她骤然去了,四爷怎么受得住。 宋嘉书和耿氏全部垂手站着。 宋嘉书想到一病去了的钮祜禄氏——这个年代,一个人活着有多么难,就算二三十岁的青壮年,甚至金尊玉贵的养着,也有许多抵不住一病。 她说要苟,只等着做太后。但她从前就知道,今日更加确定,不能觉得历史无可更改大意马虎,她要小心翼翼的陪着弘历走到很多年以后,第一要务就是健健康康的活着。 她正在出神,耿氏忽然从背后拉了她一下,低声道:“你听。” 宋嘉书凝神,这才听到,西边传来喧闹哭嚎声。 福晋的嘴唇抿的紧紧的。 郡主府来报信的不止一个下人,郡主的乳娘来了嫡母这里,估计陪嫁的大丫鬟已然去了李氏处。 这会子,李氏果然已经闹了起来。 福晋转头吩咐:“命人去缓缓告知年侧福晋此事,别惊着她的胎,再令她关东大院门,免得外面有事冲撞了她。” 怀恪郡主已然没了无可挽回。 李氏要是为此伤心疯了,再连累了年氏的胎,那才是大麻烦。 “程达,你去前院把三阿哥接回来,先别说什么别吓着他。再让张有德看好前院的门户,尤其是看好四阿哥和五阿哥!” 宋嘉书就听到耿氏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福晋看着满桌子的菜单、点心单,发了一瞬的怔,才对在旁边肃立的两人道:“都回去,你们也是郡主的庶母,等四爷回来,一切按着章程走。” 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福晋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福晋。 她冷静的指挥完一切,气度端正的连旁边嚎哭的郡主乳娘都不敢再哭,渐渐止了声音,只是绝望委顿匍匐在地。把主子伺候死了,她又能有什么下场。 宋嘉书与耿氏一同出门,特意绕到东边穿堂走,生怕跟李侧福晋撞个对面。 耿氏轻声道:“福晋……一滴泪都没有。” 宋嘉书望着穿堂方窗上攀爬的开了一半的蔷薇:“等四爷回来,福晋会哭的。” 她是嫡母,自然会为女儿流泪。 等四爷回来,看到的一定会是个伤心的福晋。会是个恰到好处的福晋。 耿氏点点头,揉着自己这些日子拨算盘写字酸胀的手腕:“我瞧着,咱们这些日子算是白忙活了。” 郡主过世,四爷怕是没有心情办什么春日宴。 皇上自然也会体谅的,虽然连面都不曾见过,但到底是自己的孙女,皇上也知道四爷就这么一个女儿,不会逼着他办什么宴席的。 宋嘉书看着天边滚起来的一点乌云。 不知道四爷回府前,天会不会下雨呢。 到底是出了王府门子的郡主,四爷如今也不是皇帝,没法给女儿公主级别的丧礼,何况怀恪也算少年夭亡,是个双亲都在的晚辈,本朝风俗本就不宜大办。 于是府里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除了各人都穿着淡色,不用金玉华饰外,并不曾挂白。 也只有三个阿哥为姐姐按日子穿了素服,因父母都在,也不能戴孝不吉利。 尤其是怀恪郡主死的不巧,三月十八就是皇上的寿辰。皇上今年大病一场过后,不太想大办,有点逃避意识到自己的高龄,于是就只按着旧例办。 但按着旧例,儿孙们那日一起进宫磕头也不能穿的不吉利。 卑不动尊,四爷也不可能为了伤感女儿的死,就敢在皇上的寿宴上表现出来。 怀恪郡主的死,似乎也就这样过去了。 听闻四爷是很难过的。 不过,对宋嘉书这种动辄两三个月不见四爷的人来说,受到的影响就小了许多。 唯一的改变大概是,四爷又重新进了李侧福晋的屋子。 两人唯一的女儿没了,四爷再恼李氏,也不会绝情到不理会她。 除了怜悯安慰李氏,四爷剩下的时间都在东大院,他太盼着年氏这个孩子了,从各方面来说。 这夜,宋嘉书正跟儿子对坐一起练字。 虽说弘历弘昼在前院也有了院子,不过他们到底还小,三不五时还是能回来住一住的。尤其是这几日,四爷伤心的时候又有些心软,大手一挥,说如今府里有阴气,让阿哥们都回生母处住两日。连三阿哥都快成婚的人了,按理不该往后院住,四爷都特许了让他回去好生陪李氏两日。 何况弘历弘昼这两个六岁的豆丁。 弘历看了看额娘的字,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宋嘉书细品了一下其表情,大概是:不怎么样,但看在你是我娘而且又是女人的份上,我勉强点点头。 她忍不住就抬手弹了他的大脑门一下。 弘历抬头看着额娘。 因为母子两个要练字,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只有白南守在门口做针线,等着吩咐。 屋里是一片安静。 宋嘉书就见弘历搁下笔,跑到自己身侧,牵着旗装的上衣摆,小声道:“额娘别担心,年侧福晋生的会是个女儿。” 宋嘉书:…… 弘历肯叫福晋嫡额娘,叫耿氏耿额娘,但私下里就是不肯叫年额娘和李额娘。孩子看着小,但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宋嘉书弯腰:“弘历,额娘有你,旁人有什么孩子额娘都不担心。”这真是货真价实的大实话。 弘历点点头,靠在宋嘉书腿边。 但宋嘉书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信誓旦旦确定年氏要生女儿的? 弘历认真道:“乳母说,小孩子看男女最准了,我就让弘昼在花园子里看了年侧福晋,他说是女孩。我们不会再有个弟弟的。” 宋嘉书:……弘昼也就比你小半年,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小孩子。 她看着儿子仰着的小脸。 再说一遍额娘有你就够了吗? 可五六岁的孩子本来就是护食的时候,他要的也不仅仅是额娘,还有注定要被越分越多的阿玛。 他才这么小就明白,如果年侧福晋生的是弟弟,他就会失去更多的阿玛。 宋嘉书想到弘历跟弘昼扒在花园子,等着看一眼路过的年侧福晋,然后兄弟俩就凑在一起说这一定是个妹妹,就觉得怪心酸的。 最后宋嘉书只能拿过脸盆架上的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又捂了一会儿手腕。 小孩子筋骨都嫩,悬腕写一会儿字也累得很。 怀恪郡主过身后的十天,年侧福晋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是四爷的第四个女儿,也是如今唯一活着的一个。 府里阴沉的氛围顿时好转了不少,四爷欢喜,还赏了满府里下人一人多一个月的月钱,说是给女儿积福。 年侧福晋怀的辛苦,孩子自然也有些弱。太医反复说要精心养着。 四爷是宫里养出来的孩子,知道在太医嘴里,就没有不需要精心养着的孩子。有点孱弱都能被他们说成十分的危险,于是也不是很当回事。 耿氏则特意过凝心院来,跟宋嘉书一起整理贺礼:给小格格的东西要格外慎重,一点不能马虎。两人各自准备了一套刻着福寿的手镯和脚镯。 还没有来得及送,就听见外面再次乱了起来。 白宁跑到门口去看,回来脸色煞白:“格格,哭声是从东大院传出来的。” 宋嘉书和耿氏都是一震。 康熙五十六年三月二十四日,年侧福晋生下两日的女儿夭折了。 各院的贺礼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都只能连忙各自密密收好。 府里的氛围,阴沉的像是一块随时能够拧出水来的湿抹布。 小格格是出生不久就夭折,更谈不上治丧。 小小的棺椁送出去的时候,年侧福晋不在,她当日晕厥过去后,现在根本起不来身。 半个月内,四爷连失两个女儿,其中一个是嫁了人的掌上明珠,一个更是新得的心头肉。 四爷的情绪从悲痛到欢喜到更加悲痛,整个人被折磨的瘦了一圈。 宋嘉书是在正院看到四爷的。 府里丧、喜、丧的一串子下来,何况又是两位侧福晋的两个女儿,福晋便不肯独立撑着。 李氏和年氏那边下人来回话,都是说主子伤痛的起不来,一应就托给福晋了。 尤其是李氏那边,还道:“怀恪到底叫了福晋二十多年的嫡额娘,福晋不会亏待了她的。” 这给福晋气的。 这边是李氏的坑,那边是四爷伤痛女儿去世,恨不得什么好的都用。福晋却要防着不要越过这些年宫里夭折的孩子,也不要越过当年太子爷和大阿哥夭折过的女儿的例,忙的心力交瘁。 就忙又把钮祜禄氏和耿氏叫回来。 这回不同于之前,是真有点同舟共济的感觉。 三人绑到一起(虽然宋嘉书和耿氏是被福晋捆上的),都知这两件事办不到四爷的心上不行,僭越了更不行,只得一起加班加点整理章程。 等福晋跟四爷回禀的时候,也有了底气。 比如在棺木上,四爷自然想用最好的檀木板,福晋便劝他不要,四爷原是有些不高兴的。但见福晋拿出从前太子两岁夭折的格格也只敛以上等的杉木,四爷也就能体谅福晋的不容易,而不是觉得她苛待庶女。 听福晋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四爷颔首道:“福晋也辛苦了。” 福晋又劝四爷保重身体,最后道:“近日事多,好在有钮祜禄氏,耿氏帮衬着,她们入府久,又生过阿哥,到底比旁人稳重。” 四爷听福晋提起二人,不免想起两个活泼的阿哥,先是心里一宽,但想起幼小闭着眼的女儿,又是锥心之痛。 于是盯了桌子一会儿,才道:“福晋觉得好,就多赏赐她们些。” 两人正说着,张有德从外头跑进来。 四爷盯着他,能让他匆忙入后院的,基本也就是皇上宣召这样的大事。 果然是皇上要见四阿哥。 第32章 投诚 宫中。 因着雍亲王府连丧两女, 康熙爷很是安慰了两句,才叫老四退下。再从窗户看着老四瘦削萧瑟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挥手让梁九功下去,自己磨了会墨。 他还记得去年秋天带着几个小儿子去老四的圆明园玩乐,那时候多好啊, 菊花金灿灿的,孩子们活泼泼跑来跑去的小身影看的人都年轻有劲儿起来,老四照顾几个小的弟弟,看着就是个好阿玛。 谁能想到这半个月, 老四连着没了两个女儿, 还是仅有的两个女儿。 康熙爷久违的想起他刚登基的那几年, 儿子那是怎么生怎么死,总是夭折一个都留不住,直到胤褆和胤礽都站住了, 子嗣才逐渐兴旺起来。 可他们这两个当时被自己最为珍视的儿子, 如今也已经被自己亲手圈了起来。 德妃久违的迎来了康熙爷。 虽然年轻的时候她有段时间很得宠, 生过六个孩子。但皇上就是皇上, 等她年纪渐老,容色不再自然也就不来了。 德妃倒是也不怨:妃嫔们年轻时候守着恩宠, 老了就守着自己的地位和儿子过日子, 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康熙爷这一过来, 她还有点吃惊。 然而她伺候康熙爷这么多年,都不用抬眼, 光感受天子周身的气氛就知道, 皇上这是不高兴了。 德妃越发小心翼翼伺候。 康熙爷还是给脸, 喝了一杯茶后才问道:“你给老四的两个宫女, 算过命格八字吗?” 这给德妃问愣了,不过是给个宫女,算什么八字呢。 康熙爷皱着眉:“你也该上心些。这两个人一进王府,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克死了老四两个女儿!” 德妃不敢再辩。 她了解康熙爷,中年时候的不动声色,这几年反而退化了,又像是年轻人般急躁起来。 孩子活不活下来的事儿,都是天命。 皇上不肯认这个天命,这不,寻思来寻思去,就瞄上老四府里这两个新人了。 肯定是她们命不好。 德妃也就跟着躺了一回枪。 只是德妃不知是皇上自己发散思维,听闻老四刚面圣出宫,只以为老四在皇上跟前抱怨过什么。 待皇上走后,德妃就卧在榻上流下泪来:便是我给他挑的人不够出挑,也不能把这样的祸事扣在永和宫头上,老四当真就这样怨自己? 连死了女儿都要怪自己? 德妃觉得心底更寒了。 春光日盛,宋嘉书就直接不敢出门了。 钮祜禄原身确实有点过敏体质,对不知道哪一种花粉敏感。 好在年侧福晋的小格格的丧事办完后,福晋见她脸上不涂胭脂也红成云霞样的一片,很快放了她的假,让她回自己屋里去躲春。 耿氏也不敢来看她。因耿氏院子里很种了些桃花梨花,怕走来走去带进来花粉,让她过敏的更厉害。 而弘历在前院念书,三日才回来一次。一时宋嘉书有种放假宅在家里的幽静自在感。除了饮食不得不清淡点,海鲜羊肉油炸辛辣,大膳房一律不给送之外,别的没毛病。 每日到了晚上下钥,又过完了一天,宋嘉书就会再撕一页日历本。 不知不觉,她已经撕掉了第一本的半本。 她过来也有半年多了。 近来白南也不像原来一样催她用药,早点好起来,陪伴四爷之类的——毕竟四爷如今连府都不回了。 那日四爷从宫里出来,就又去了京郊清虚观,这都十来日不回来了。 年侧福晋专注养病,年家的人来送东西都比往日频繁,福晋都采取默认的态度。 外头氛围如此,宋嘉书也根本不急着出门。 等她又撕了二十张日历纸的时候,四爷终于回府了。回府后却连年氏都来不及看,四爷匆匆换了件衣服入了宫。 府里人就知道,宫里又有大事。 自从大年初一皇上病倒后,所有人的心弦都紧绷着,如今看四爷匆匆赶回再匆匆入宫,府里也难免都跟着焦急。 好在消息传回来的很快: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皇上身体没事。 坏消息是:准噶尔闹事,首领在家里可能闲坏了,带兵攻打西藏,拉藏汗抵挡不住,向中央请求兵力援助。 此时宋嘉书的过敏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耿氏更是耐不住寂寞,早几天就恢复了跟她的走动。 这回也正坐在她这里嗑瓜子,边道:“还好就是边地要打仗,不是宫里有事。”耿氏也不敢说出龙体不安这几个字,就含糊过去。 宋嘉书这种知道康熙爷还能顽强做好几年皇帝的人,心里原本也不太担心。 她只是看着耿氏:“你又开始吃了吗?” 倒不是她管着耿氏吃。 而是上个月两位格格先后夭折,四爷有一回见了耿氏就拧起了眉头:众人都穿的素淡,耿氏也只穿了件淡蓝色的旗装。但众所周知,浅色实则更显得人胖,而且耿氏都不用打扮就脸饱满圆润,在一众格格里真是丰盈的鹤立鸡群。 四爷的目光很明显,耿氏看懂了,旁人也看懂了。 福晋更对她道:“你还年轻,怎么能放任着如今就胖起来,怎么伺候爷呢?而且两个格格没了,爷都瘦了许多,你也该少用些。” 耿氏无法,回头就开始绝食减肥了。 宋嘉书是不喜欢这种身材羞辱的,何况耿氏不是胖,而是一种饱满漂亮的丰腴,起码宋嘉书觉得耿氏的身材比府里旁人都好。 无奈她说了不算,而且她也不能去劝耿氏吃东西,否则像是见不得耿氏得宠似的。 只得告诉耿氏,别一点主食不吃弄坏了身子,吃点南瓜、地瓜、糙米饭也行。 今日她看到耿氏跟十只松鼠聚会一样,面前很快堆起了许多瓜子皮、松子皮,宋嘉书不免诧异:“爷去道观又不是要修仙不回来了,你不是听了福晋的话不敢吃了吗?” 耿氏摇头:“我再不吃东西,爷没在道观里修炼成仙,我先饿成个舍利子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宋嘉书从前就知道,耿氏跟自己一样,虽也抄佛经也拜菩萨,但都是跟着众人一起的缘故。她自己对佛祖,还真没多少虔诚。 两个人相视一笑,但也不敢笑出多大的声音来。 耿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今年年景不好,也是奇怪,才四月份啊,天就热的这样起来。” “听说前院念书规矩大,阿哥们上课的时候,甭管寒暑,该捧着书坐一个时辰就硬是坐着。冬日穿厚点点着碳炉子也罢了,可热起来孩子们就遭罪了。” 宋嘉书点头:这里的孩子又不像从前自由,小T恤小短裤一穿,还能凉快点。 王府里的阿哥,穿衣要求都是盘扣扣到下颌,袖口不能敞着,领子是领子,腰带是腰带的,就是走过来一定要是个板板正正的小公子。 再加上贴身穿的一套里衣,到了夏日热得很。 尤其是弘昼,小胖墩就更热了。 耿氏和奶娘又不敢给他少穿,生怕把孩子冻着,小孩子染了风寒可不是好玩的。 宋嘉书搁下手里的茶杯:“我也想来着。要不就多做点纯棉的剪了领子袖子的里衣,把里头的绸裤也裁短,做的宽宽松松的,到了盛夏,孩子在自己屋里读书练字的时候何苦穿的那样子捂痱子。” 然后招手让人拿来两套她带着白南做好的,基本跟现代的短袖睡衣睡裤似的里衣。 这裁减也简单的很。 “那套大点的,是给弘昼的。” 耿氏拎起来看了看,笑道:“姐姐跟我只会说不一样,你是成算在心里呢。” 一看就是洗了好几水都揉软了的清江细棉布,裁减虽然很简单,但各处线头都特意埋了起来,从里面摸也一点儿不扎手。 耿氏看了看,准备趁着夏天前,把自己小库房里的棉布也消耗两匹,给儿子多做几身换的。 她收了一半,忽然道:“姐姐,四爷不会不高兴,嫌我们宠着孩子,或者嫌两个孩子吃不起苦?” 宋嘉书有点恍惚:她一直以为耿氏敢说敢作呢,到处打听小道消息。 原来她的敢作敢为,都是冲着后院女人去的啊。她不怕得罪两位侧福晋,也不是很怕得罪福晋。 但她心底对四爷原来这么畏惧。 宋嘉书今日看着耿氏,才忽然更深刻的体会到了这里人对尊卑的畏惧。她的手拂过两套小衣裳。 “这世上,又不是所有苦都值得吃。凡背书背一百二十遍,这是为了功课扎实要吃的苦,可活生生把孩子闷出一身痱子来,我不愿他吃这样的苦。” 不单单耿氏觉得今年年景不好,四爷更觉得今年流年不利。 准噶尔生事,要是搁皇上年轻时候的脾气,御驾亲征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康熙爷是允文允武,学贯中西,要什么有什么。只是再全才的英雄,如今也迟暮了。 四爷坐在书房里:皇阿玛让他们兄弟们各自回去想一想,推举一位合格的大将军负责此战。 他们都是在皇阿玛手下无数次揣度过圣意的。 朝廷能打仗的臣子有,甚至年羹尧还是皇上亲自指到西北去的呢。 但皇上还要一位能‘凡事定主意’的大将军,大概就是要一位皇子去压阵。 想到这里,四爷心里就一阵滚烫一阵冰凉。 他又想争又不能争。 年轻的时候,他跟大哥和太子爷都是跟皇阿玛出征过的,军营里事务他也熟惯,想想若是能拿到一部分兵权和军功…… 滚烫又被冰凉覆盖,这么多年了,皇阿玛给他的差事,基本都是跟户部民生挂钩的,虽然让他领着镶白旗,可也没让他动过一次兵,跟当年放手让大哥胤褆带兵的的态度截然不同。 而且他刚丧了两个女儿,皇阿玛正在怜悯的时候,他这时候跳出来争兵权,只怕会勾起皇阿玛反感起疑,从前几年的淡然就全都白费功夫了。 他用笔在纸上随手涂抹着利弊,可看到丧女之事,四爷又猛然摔了笔:什么时候连丧女这样的锥心之痛,都被他算在了利弊里头! 他一时只觉得恨得咬牙。 不知是恨自己,只得让女儿一副杉木敛葬了,还是有些怨皇阿玛,这些年把他们这些兄弟都抓在手里,像是抓着一把骰子,炉火纯青的玩弄着,想掷出几就必得出几,若是骰子不听话,就直接扔掉。 四爷想,他是渐渐明白太子二哥的。 那时候他跟在二哥后面,不知道二哥怎么不能等等,怎么就日渐疯狂起来,明明都是太子了,却把自己一朝葬送。 可如今,他也疯狂的想变成那只手,他做够了骰子! 但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想一想二哥,想一想小时候只敢仰望,又羡慕又嫉妒的太子二哥。再疯也得忍了。 苏培盛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正好借着进来收拾笔,小心翼翼的报:年家年遐龄递了帖子进来,想拜见四爷,年夫人也求见年侧福晋。说着将帖子搁在案上。 按理说拜帖会由张有德一起整理了来。 但年侧福晋和年家对四爷的不同,苏培盛这个贴身伺候的最是明白。 不是他这个奴才敢嚼舌根,而是四爷的正经亲家,福晋的乌拉那拉家实在没能干的人。都是兄弟,福晋唯一的弟弟五格被四爷当面骂过蠢货无能。而人家年侧福晋的兄长则三十岁不到做到了封疆大吏。 苏培盛低着头,果然听四爷道:“明日无事,让他们入府叩见。” 年遐龄①是镶白旗汉军旗的人,女儿未入府前,全家都是四爷这个镶白旗旗主的奴才。如今女儿虽入了府也得宠,四爷看他的帖子,仍旧是谦卑的很,没有一点敢摆半个岳父的架子。 年氏入府后,家人从来都是按着府里的规矩,由府里的人去宣才敢来见。这是第一回求见。 听说年氏生的小格格夭折后,年夫人就病倒了,如今大概是病刚好,实在忍不住想亲眼看看女儿。 在四爷心里,这位半拉岳父,是个老实稳重的,当年他乞骸骨的时候,皇阿玛都说过,他厚道老成。 就是不知道他这些儿女是怎么生的。 年氏姿容过人,冰雪聪明四爷是知道的。可年希尧这种傻乎乎的公子哥跟年羹尧这种性子刚硬本事大的军事奇才,实在差的太远了,除了脸没一点像兄弟俩。 次日,四爷在书房见到了胡子斑白的年遐龄,也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年羹尧写的:“今日之不负皇上,即他日之不负王爷。”② 四爷眉眼一跳:年家的效忠……哪怕是年氏入府,也都是一贯是隐晦而心照不宣的。但这样明明白白写出来,才是真正的投诚,是将把柄交付在自己手里的。是拿定了主意要站在自己船上不下来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年初皇上那一病,以及病愈后那封把自己描述的病弱的圣谕,都像是水底最深的暗涌。天下看起来还是那个天下,但人人都动了起来。 四爷捏着年羹尧短短一句话的信纸,坐到了半夜,然后起笔写起了折子。 西藏的军情到底离京城格外远,京中达官贵人还知道这件事,只怕百姓们都不知道,只看粮食价格都没有波动就知道了。 对各府的女眷来说,也只是听一耳朵就过去了。 耿氏这些日子都来跟宋嘉书一起裁儿子们的衣裳。 宋嘉书裁完了四套棉布的,又去库房转了一圈,搬了些软纱出来。耿氏笑道:“姐姐,这不是咱们做帐子或是做夹背心时候用的纱吗?难道你要让他们男孩子穿着红红绿绿的纱衣吗?” 宋嘉书认真点头:“棉布吸汗,但这个才凉快呢,做两身试试。” 耿氏不肯接受这个创新,就只伸着脖子等着看。 她手里一空下来,就必须抓点零食。 这次是捧着一碟子豌豆黄吃,用耿氏的话说,我不是非要吃,但就是这个时节好吃,总不能一回都不吃。 但光宋嘉书见,她就吃了四回了。 耿氏边吃还不耽误说。 “姐姐知道,昨儿年侧福晋的额娘入府了?还呆了一顿饭的功夫呢。”耿氏有点怅然。 今年为着大年初一皇上就病了,正月里不能走亲访友,她们这些王府格格都没见着家人。等到了春日,又接连出了丧事,府里更没人敢提。 可耿氏近一年半没见家里人,总是有点想念。 宋嘉书手下的划尺寸的样子笔一顿。 她想起了原身的家人钮祜禄氏。 来之前她还搞不明白这些满人的姓氏,只知道钮祜禄氏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历代还出过钮祜禄氏的皇后,是很厉害的家族。后来才知道,满洲的姓氏,都是好几大系。比如佟佳氏,就有一百多户,分了□□系,并不是姓佟佳的就有关系,有的可能八竿子也打不着。③ 而自己这个钮祜禄氏,虽跟开国元勋额亦都是同姓,但只是额亦都同族兄弟传下来的一支儿,跟康熙爷的孝昭仁皇后的钮祜禄氏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了。 合着大家根本不是一家子,不过是占着一个好姓而已。 耿氏也正在捏着第四块豌豆黄叹气:“姐姐家是满军旗,又有个好姓,就是父兄官职不显也罢了。可都是汉军旗,年册福晋家里什么样,我们家什么样?就连李侧福晋的阿玛都是个知府。也怪不得爷不肯看重我。” 宋嘉书都不必劝。相处时间久了,她知道耿氏可会劝自己了。果然耿氏很快就振作起来:“没事儿,我有弘昼啊。” 宋嘉书抬头对她笑了笑。 四月七日朝上。 四阿哥举荐十四阿哥为抚远大将军。 上允准。 四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自己猜准了皇阿玛的心思,果然是看中了十四出征的,自己做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好儿子,好哥哥。 接下来,以兵部为主,朝中便围着送十四阿哥,现任抚远大将军率大军进驻青海做准备。 这一忙就忙到了五月底。 酷暑时分,皇上却还亲自去送了十四。甚至允许十四以天子亲征的规格出征!④ 其恩旨之高,令人咋舌。 四爷心情真是复杂。 看着老八老九老十,对十四这样以天子标准出征,也是神色有异,显然不似从前亲密,看的四爷心里还挺高兴:若能拆分了他们几个就好了。 可转过头去,他自己看着十四用正黄旗之纛赫赫扬扬的出京,而包括自己在内的兄长们,哪怕是亲王,都得跟着一起送到德胜门,心里又沉甸甸的。 这一步他就究竟走对了吗? 是以退为进了,但万一退大了再也进不了了呢? 争了没争到也就算了,自己拱手让人才叫人难受。若以后十四真有借着这回军功做皇上那一天,自己这个同父同母的兄长向他下跪……四爷一想到就想跳护城河。 偏生皇上这些日子对四爷还挺关心:这儿子惨啊,拜佛问道的,没说求到什么福气,女儿还排着队的死。于是还温言关照了两句,让他早回去歇着,这些日子不必入宫了,别当差了先养身子。 四爷听了心里更郁闷了,回府就在前院狂写草书发泄。 不一会儿苏培盛进来报:十三爷来了。十三爷说是今日在御前,皇阿玛说起四哥气色不好他放心不下,一定要来探望。 四爷待十三终究是不同的。 皇阿玛当年喜欢十三的时候,嫌他爱武不爱文,就把他交给四爷管教了几年学问。比起十四,十三才是他一手教导出来,手把手教过写字教过数算的弟弟。 而且十三对他这个兄长,真是又恭敬又体贴。 他急急忙忙进来,认真请过安,就非让四爷叫府里大夫来把脉,听着大夫说没事十三才放心。 四爷也就有所安慰。 不过四爷对十三还有一点歉疚。 “打小你跟十四一起长大,在骑射将才上不比他差,我没跟皇阿玛举荐你……” 十三摇头打断:“四哥别说这话。皇阿玛如今拿我当不存在就是极好的了。” 废太子后,他被圈禁的那半年多才是生不如死。 “原是没有指望的事情,怎么能让四哥为这个惹皇阿玛不痛快。而且十四出征,只怕是皇阿玛心里也早取定的人。” 四爷这人,就是见不得心坎上的人懂事。若是得寸进尺他可能心烦,但越是这样懂事小心,四爷越恨不得给对方摘星星摘月亮。 当然这是限于他放在心上的人。 若是他不在意的人,懂事忍让?那不是应该的吗!不懂事就去死。 如今且说十三劝了四爷一会儿,又见四哥这半年来眉宇间总是有化不开的愁绪似的。 忧思伤肝脾,对寿数无异。 十三就故作轻松道:“四哥,外人看咱们是龙子,可谁难受谁自己心里清楚。我实在想不通排解不开的时候,就去跟福晋喝酒。我福晋的量跟我半斤八两,两个人喝多了醉一回就好了。四哥,你这些日子总是绷着思虑,可有的事儿越琢磨越没法子,不如先放放。” 四爷忍不住笑了,拍着他的肩膀:“倒叫你这做弟弟的来劝我,既如此,我这里有好酒呢,一会儿你就搬回去跟弟妹喝去。” 十三脸上都是快活:“那就多谢四哥了。” 送走了十三,四爷的心情略微好了些,且让十三说的也想喝酒了。 只是福晋? 福晋会陪他喝三杯,然后平和而认真的站在他旁边忠言逆耳。 他有时候都想,福晋不会不知道,这样会惹怒他。但福晋就要这样做,那是她作为福晋的权利,是她难得能正大光明抗争他的机会。 凝心院有东西两个小厢房。从前弘历的嬷嬷和丫鬟住在西厢房,如今都跟着他搬去了前院,西厢房就空了下来。 正好钮祜禄氏从前的小库房一直满而乱,现在有了地方,宋嘉书就准备做个收纳达人,也从根本搞清一下,自己除了匣子里的金银外,还有多少旁的资产。 于是四月底到五月底,朝廷里忙着送走大军,四爷也忙的不见影子,宋嘉书就专注于忙着整理家底。 终于在前几日理的清清爽爽。 所有东西都分类摆好,布匹也都按着种类的颜色分的清清楚楚,还按着年份一一摆开,东西磊的清楚明白,摆的颜色统一,看着就让人有一种莫名的舒爽感。 宋嘉书也没让大家跟着百忙,每人都多发一个月的月钱。 同时还空出一间屋子专门放零食。 这日,她正在零食屋里,用长柄勺给自己舀酒酿丸子。 刚转过身想找桂花糖点缀一下,就见四爷站在门口,吓得她差点砸了碗。 且说四爷想喝酒了,也没让人提前通传,直接到了凝心院,结果进了正屋不见人,只有个丫鬟在做着针线看着茶炉。 白宁吓了一跳,只得向爷如实回禀,格格带着白南在西厢房找东西。 四爷当时一听就拧眉毛:西厢房不是好住处,西晒多厉害啊,两边一般都是下人住的房子,就算弘历搬走改了库房,什么东西不该下人去找,倒要主子亲自找? 白宁在四爷的皱眉里不敢出声。 而四爷径自进了西厢,白南原本在门口笑嘻嘻看主子非要自己盛酒酿喝,结果一转头对上四爷,险些没坐在地上。她还没来得及请安,宋嘉书就转过头来了。 受到惊吓的主仆两个一齐请安。 四爷摆摆手,目光却没停在两人身上。 西厢房共三间,左右两间的门都锁着,而中间一间,四爷仔细打量起来。 中间这间屋没有窗子,只有正门,而正门上的窗户用厚纸糊了好几层,不点灯几乎没有光照进来。 靠着墙摆着一溜三层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小坛子。 下层明显是酒坛,坛肚子上用红纸黑字贴着酒的名字,旁边小字还写着年份。 中间一层是些白瓷罐子,比起酒坛都要小两号。 四爷是走近了看到上面贴着的不同颜色的标签才知道:红签子有腌制的四川泡菜、糖蒜、雪里蕻、罗汉菜等酱菜,坛子口都是水封着;绿色签子的是梅子、海棠果等各色蜜饯的小坛,油纸包口严严实实;还有两罐一看就金贵的琉璃瓶盛着的,签子压在下面,四爷抽出来一看:蜂蜜橙子冻、蜂蜜荔枝干,上面塞着木塞子,里面是浓稠的蜂蜜和水果泥。 靠着自己的身高,四爷不需要伸手拿下来,就看到最上面一层,放了些盒子,里面是各色的贴着封的茶叶木盒。四爷是什么阅历,一眼看出来,绿茶、红茶白茶虽然都是分开放的,但每种也是按照贵贱从左向右排。 而屋子东侧也是打通了大架子。几层架子分开摆放着各色肉干、果干等物;再则各色果仁、炒过和没炒过的也分开放着。 清清爽爽明明白白,所有东西都用一样的手编的小竹篓装着,看着莫名整齐。 四爷只看着,就觉得自己强迫症被治愈了。 瞧不出钮祜禄氏还这样会收拾东西。 四爷凝神的这段时间,白南接过了主子手里的碗,宋嘉书则垂手站在原地。难得的忐忑和懊恼席卷了她的身心。 四爷来的实在太少了。 她不自觉就把凝心院当成了她自己的地盘。 宋嘉书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社会的地位。 要是在现代,哪怕寄人篱下,被人这样不吭一声从背后闯进门,然后随意审查屋里的东西,她也可以不高兴。但在这里,她不但不能,还要等着面前人的发落。 哪怕她不出门,她也比后宅别的女人知道得多。十四爷封了大将军王去了西北,四爷肯定是不会痛快的。为了此事,将来会有很多人举荐十四爷为皇储,甚至在四爷登基后,影影绰绰的传闻,都说他夺了十四的皇位,可见这个大将军王,给十四爷增加了多少分量。 这几年简直就是黎明前的黑暗。 何况四爷两个月前还刚没了两个女儿。 这半年,他在朝上和家里过得不好,这会子看着一个小格格在屋里收拾着吃喝玩乐,说不得就不高兴,自己就要倒霉。 谁知四爷开口,倒是有几分兴致的。 “收拾的不错,只是这架子还是打的粗糙了些。”四爷抬手指了指三面架子:“这样摆着若以后再有多的东西,岂不是又要从头收拾?该打一整套一样的架子,能挨个拆卸拼起来,随着物件的多少,随时调整才好看。” 宋嘉书无声的抹去手里的冷汗,福身道:“多谢爷指点。” 四爷点头:“估计府里的匠人也做不出精细的来,改日画了图纸让外头专门的行当去做。” 宋嘉书心道:我是画不来图纸,也没路子去做。大佬您这样说了,但凡能记得是我的福气,转头忘了,我用我现成的架子也行。 四爷甚至走过去一一观赏了她的酒,然后摇了摇头。 “苏培盛。” 宋嘉书也不知道他打哪里就冒了出来,反正刚才她看门口没见着,但这会子苏公公却立刻应声出现:“爷有什么吩咐?” 宋嘉书心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她要穿成太监,肯定干不好。 四爷却也一时不对苏培盛说话,而是依旧对宋嘉书道:“你这屋子只怕收拾了没有几日。” 见对面女子脸上透露出一点诧异点头,四爷就发出了一声‘爷说的果然都对’的短促笑声。 “这柳条编的小筐看着倒是别致,有点子野趣。这些松仁、杏仁果子搁在里头也好看,但天这样热,只怕再放十天半个月就要出油了。再有这些肉干火腿腊肉,也是怕潮的。” 宋嘉书也是第一回整理物件,她兴致勃勃的,这凝心院就算有人觉得不妥,也不敢违逆了主子的意思。 白宁白南这种往日敢说话的,也觉得主子是离了儿子,心里闷得慌,所以才折腾这些小事,也都不忍开口。 还帮着她一起编筐呢。 其实她是想用玻璃瓶——她小时候进过一个糖果屋,各种颜色的糖果全用干净透亮的大肚玻璃瓶装着,摆的齐整灿烂,是她小时候美梦里经常出现的场景。 可到了这里,她哪里来的玻璃瓶,如今她的窗户还不配用玻璃。 四爷继续对她道:“既然放酒用了坛子,这边也改了。里面垫上油纸扎好口,再封上坛子,就不至于受潮受热,也防有小虫。” 然后才对苏培盛道:“就照着前院放藏地砖茶的白瓷坛的样子,做出七八十个来。” 苏培盛忙应下来。 宋嘉书觉得,四爷对她这整整齐齐的小库房的兴趣,比对她本人大多了,果然是个强迫症啊。 四爷又走到酒坛前面再次看了看,准备选一小坛来喝,结果看了半晌,最终还是道:“让人去前院取酒。” 宋嘉书:好的,原是我的酒不配。 第33章 瓶罐 东大院。 此时年氏已然能起身了, 她正在亲手缝一件夏日的寝衣,抬头问道:“爷今日去送大军开拔,怕是也累了。这天儿热成这样, 一路送到德胜门别中了暑气才好,叫人送两碗咱们院里熬得甘草薄荷汁去。” 寿嬷嬷刚答应下来。就见绯英从外面进来,垂着头道:“爷去了凝心院, 奴婢瞧着苏公公还捧了两坛子酒去。” 年氏手里的针线就停住了。 寿嬷嬷挥手让绯英出去,见主子眼睛上又一片雾蒙蒙的水汽,真是心疼的要命:自打小格格没了,主子没有一天带笑的。 她还没劝, 年氏自己先眨了眨眼, 到底没落泪, 只道:“爷要喝酒,去凝心院松快一二也是应当的,我这个身子骨, 也起不来。” 虽然女儿刚出生两日就夭折了, 但到底是十月怀胎, 年氏该做的月子还要做。且因为女儿伤心也有些伤身, 太医诊了脉让最好做足双月子,好好养着。年氏如今别说不能喝酒, 汤药都不能离口。 寿嬷嬷不由心疼道:“主子一心都是爷, 怎么茶壶煮饺子似的还不肯倒出来。上回夫人来瞧主子, 不是提过一句,家里的二爷已经捎信来了——那还不是主子跟二爷写家书劝慰的缘故……” 她还没说完, 就被年氏厉声打断:“这事儿以后不许再提!” 年氏对她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寿嬷嬷吓得不敢站着, 连忙跪了请罪。 年氏出神。 自己入雍亲王府, 跟年家上下完全效忠四爷不一样。 二哥的脾气,连阿玛都说,不是个肯听人劝说教导的,阿玛都管不了他。如今他肯俯身言明四爷才是他唯一的主子,甚至高于皇上,这才是真的效忠。 自己在其中的作为,不必拿出来说给四爷听。 四爷有登基的那一日,自己作为他的女人,自然是有得封的那一日,她讨什么功呢? 可二哥不同,有今日提前效忠的功劳,就是来日的从龙之功,只盼着若有那一日,四爷能记着二哥,记着年家的好。 年氏让寿嬷嬷起来,又道:“爷跟我心里都记挂着彼此,爷每两三个月去看个旁的格格,又有什么要紧。我精神不济,嬷嬷看着这院里的下人,都不许嚼舌根,不许生事,都安安分分的。” 寿嬷嬷应下,看年氏侧过身去歇着,才悄悄退出去。 主子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她失女伤感,四爷一来,两人难免对着落泪。一次两次,是一对失了爱女的男女的深情,可要是多了,也难免让四爷觉得这个院里只是凄风苦雨的。 还不如主子养好了身子,再如从前一样,跟四爷说笑谈讲,一看就是一对浓情蜜意的姻缘。 这个道理她都明白,主子自然更明白。 因而出了五七后,主子就让人把从前给小格格准备的所有衣服、物件儿都锁起来不许再摆出来。连屋里的陈设也都换了新鲜雅致的,不再阴沉沉的。等主子身子好了,她跟四爷就仍旧会回到原来。 凝心院。 四爷跟宋嘉书正在对坐喝酒。 四爷这回喝的慢悠悠——前两回都是心里存着郁闷的事儿,来了就奔着杜康忘忧去的,都没上菜,就是硬喝,很快也就醉了。 这回是让大膳房送了一桌酒膳来,打算好好喝一杯。 宋嘉书夹了一块生黄瓜片吃了。 四爷的目光就随着落在那一盘子奇怪的菜上。他从前在前院跟十三,跟佟家人,跟福晋的乌拉那拉家人等都是喝过酒的,府里的酒膳哪几种他很清楚。 可无论哪席酒膳的菜单里,都不会有这样一盘子生了唧的菜碟:生菜叶子打底,上面齐齐整整码着些黄瓜块、莴苣块、芹菜条、苹果块,还有一些鲜灵灵的红色小萝卜。 这是个什么? 在四爷心里,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摆盘垫盘子的,还得细细雕花才行。 而现在钮祜禄氏居然就跟个兔子一样,直接吃这些生的芹菜萝卜。他还亲眼看着她轻而迅速的用筷子扯了一块生菜叶子吃。 这也能吃?! 宋嘉书吃菜叶子吃的津津有味。 四爷是想喝酒放松,但她可不能跟着放松起来! 四爷酒后吐真言,顶多说说李氏让他烦心这种小事,可宋嘉书万一真的醉了,秃噜出来,我等着十八年后当太后,那可就完了。 别说十八年后当太后了,她肯定会被当场咔嚓,只能等着十八年后争取又是一条好汉了。 虽说她跟耿氏试过酒量,也曾自己关起门来摸过自己酒量的底,还把四爷喝醉过去一回。可四爷每次带来的都是烈酒,她也不确定自己就真的千杯不醉。 尤其是这回,四爷还叫了酒膳,摆明了就是要长饮的节奏。宋嘉书就让大膳房捎带一盘青菜来,还私下让白宁把给她的茶换成红茶蜂蜜牛乳。 蜂蜜水和牛乳都能解酒,青菜里头的维生素也有利于酒精分解。 除了这双管齐下,宋嘉书还偷偷提前吃了点心垫了肚子——空腹喝酒最容易喝醉了。 这样全副武装的上了阵。 四爷夹了一块笋,看着面前的人吃完生菜吃黄瓜,然后又荤素搭配的给自己夹了一块鸭腿肉吃。 果然钮祜禄氏喝了酒,在他跟前有一种特殊的自在。 平时的钮祜禄氏,规矩而沉静,年节下的时候,府里福晋举行的家宴,他记得钮祜禄氏规规矩矩低头吃饭,面前有什么吃什么。 还是这样看着,让人心情更好。 宋嘉书不知道四爷想什么,就算知道估计也是苦笑:我这是没办法,生怕肚子里没东西,一杯一杯复一杯的陪酒,喝醉了酒后惹祸。 两人就这样喝了两个时辰,桌上除了冷碟外,热菜已经换了三轮。 宋嘉书没觉得醉,但是货真价实的坐困了。 要知道她这几日都忙着整理家当,做收纳达人,每日也没闲着,脑力体力都消耗了不少。 四爷也喝到了□□分,正是多一分就要断片的程度。 见她双眼有些睁不开的晦涩之感,不由道:“原来你也会醉的。”上两回都是人家女人没事,他醉在自家格格屋里。四爷这心里也是奇怪着呢,自己后院难道有个藏而不露的女武松,能连喝十八碗? 这回终于满意了。 宋嘉书见他给□□,连忙就下来,说是今儿已经不能再喝了。 四爷也一样,他也喝不下了。 今天出门给十四送行,他凌晨三点就起来了,折腾了一日。有酒撑着还罢,这会子一停了酒就困乏的不得了。顾不上旁的,由丫鬟们换过衣服就睡过去了。 白宁白南还在收拾自家主子,准备换件好看的寝衣,然后再熏点甜美的香,营造点美好的氛围。 结果扶着主子一过去,四爷已经睡实在过去了。 白南都要急哭了:四爷一年就来这么几回,咋回回喝了就倒下睡。格格是他的侍妾,又不是酒馆儿老板娘!四爷怎么就只喝酒呢? 宋嘉书懊恼的是另一件事情:这次又没机会开口要只小狗了。 只能等明天早上,看看四爷若不赶着走,她就试着提一下。 然而次日清晨,四爷换过衣裳不准备用膳就急着要走。 虽然宫里皇上金口让他这些日子不必入宫,他只管歇着就是。但他昨心情不好,从前院进来就直接过来喝酒,外头还有事儿要办呢。 十四这一走,他作为同父同母的哥哥,得比旁人更关照他府里的情况。今晨便准备跟福晋用顿早膳,商议着让福晋去看看十四福晋和府里的孩子们。 皇上的心明镜似的。 素来知道老十四跟自己亲哥不甚亲近,倒是跟老八这些走得近。 但这回老四这个做哥哥的却还是公正的举荐了他,又记得照顾十四府上。皇上看在眼里也会记在心里。 大概也是连着三次喝了酒不是扭头就走,或是倒头就睡,四爷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尤其是钮祜禄氏从来不抱怨,脸上也一丝不快没有,他就更觉得得赏点什么。 还记得钮祜禄氏早上奉茶的时候,他尝了一口,是金骏眉。 四爷记性特别好,知道在钮祜禄氏的小库房里,这已经是排在第一位的茶了,可见她的好东西确实不多。 等跟福晋商议好了正事,四爷回前院让张有德开库房找东西。 先找送去十四府上的东西:也不要什么贵重的东西,显得郑重虚假了,四爷准备找几张小孩儿用的弓,给十四家的几个侄子。其余女眷所用之物,就由福晋来安排。 然后四爷就取了茶册来看,准备给凝心院送些好茶去。 苏培盛多灵啊,趁机来问四爷昨儿说起的给凝心院做架子和搬瓷罐的事儿。 于是还没到晌午,宋嘉书这里就迎来了六个小太监。 其中两个小太监一组挑着扁担,中间吊着一只能装下一头猪似的大柳筐,装了许多被棉花包着的瓷瓶。 另四人捧了两坛子酒、几盒子茶叶。 白宁给了赏赐送走了小太监们就有点哭笑不得:“爷竟真的送了这么些瓶瓶罐罐来,还是一路从前院抬过来的——多少人看着这大筐,只怕以为咱们凝心院得了什么好东西呢。” 宋嘉书笑眯眯:“这就是好东西啊。” 要是她还能回到那个时代,这一个瓶不得北上广一套房啊。 就算在这个时代,能让四爷这位神仙点头的瓷瓶,也绝对宝贵。 果然,宋嘉书带着人拆开棉花,就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从前看展就看过一种永乐年间出名的甜白釉,那颜色看上去让人舒服极了,介绍词上说这瓷器‘白如凝脂,素犹积雪,有一种甜美的感觉,故名甜白釉’。 这回四爷送来的这些罐,包括甜白釉罐在内,全是触手温润,观之柔和甜美的单色釉,共蜜褐、姜黄、葱青、丁香、甜白五色,都是淡雅柔和的颜色。而且瓷罐胖乎乎的圆润,又壁薄体轻。宋嘉书轻轻拿起来,对着阳光一照,罐体还微微透出光色,像是能透出肌骨一样的美人儿。 真是每一只罐子都让人爱不释手。 看看这审美! 宋嘉书站在旁边,认真看着小白菜和小萝卜把瓷罐一一运输到库房去。 虽然不沉,但搬完这些,小白菜小萝卜都要累的虚脱了——实在是害怕打了哪个爷的罐子,把他们论斤卖了也赔不了啊。 耿氏听说凝心院得了一大柳条筐的东西,就也来看新鲜景儿。欣赏完罐子就回去了:今儿是弘历弘昼能从前院回来请安的日子,耿氏忙着回去看茶房炖着的大骨汤呢。 如今她自己都不敢盼着四爷去,省的四爷的眼神看得她心颤,福晋又要来提点她缩衣节食变苗条点。 跟后宅许多女子一样,本就不甚得宠的话,一旦有了孩子,基本就是一心只顾着孩子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弘昼在耿氏心里比四爷要紧的多了。 反正四爷又不另眼相看她,以后她的前程靠的是这个长大能袭爵,把她接出去过好日子的胖儿子。 晚间弘历回来的时候,宋嘉书就牵着他的小手去看新整理出的零食房。 大概是一直跟弘昼长大,弘历从小被告知,我是个哥哥,要给弟弟做榜样,要教导弟弟,所以很多时候他跟大人似的。 宋嘉书打开一罐子放满了蜜三刀等蜂蜜点心的罐子,弘历也只伸手拿了一块,还不忘嘱咐她:“糖这东西,是助湿生痰的,额娘也不要吃多了,素日要多加保养。” 宋嘉书:……这都是你这个年龄该掉的书袋吗?你不该伸出小胖手要糖吃吗? 宋嘉书见弘历一一看过这些罐子,就问道:“弘历觉得这些好不好看?” 他点头:“阿玛赏赐的,当然都是好东西。” 还不及欣慰,这不弘历很能欣赏淡雅娟秀的美吗?就见弘历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一事:“阿玛还赏了我个更好看的,我让小豆子去前院拿给额娘看!” 他甩着小辫子出去了。 不多时,小豆子就捧回来一套杯碟碗盏,说是外头门人孝敬的爷的。因外头的锦盒上是孔融让梨的图案。四爷今儿见了弘历带着弘昼玩,很有个哥哥的样子,就叫人送去给了弘历,然后又寻了套盒子上是狮子滚雪球的给了弘昼。 宋嘉书看着眼前这一套赤红描金的餐具,有些语塞。 弘历摆弄着笑道:“方才那屋子暗,瓶罐也都淡淡的,额娘,还是这样亮堂堂明丽丽的颜色看得人心里舒坦。” 宋嘉书:好的。 她自己是辗转在各路亲戚家长大,听着各家的话,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时候她就想过,若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就让他自由去。哪怕未来的孩子天性里就与世人不同,就像男孩子喜欢穿裙子,女孩子喜欢女孩子,她都可以接受。 她知道,小心翼翼装着融入别人的世界,是很难过的事情。 所以弘历的审美,哪怕奔着富丽堂皇的路子一去不复返,她也不准备管。 顶多在将来,这孩子在文物上狂盖章涂抹的时候,自己抹着眼泪过去劝一下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 四爷往凝心院走了一趟住了一夜,雍亲王府里的格格们,都有点春天要来了的期盼。 尤其是武氏、郭氏这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自己都觉得不甘心,难道就这样生生熬一辈子? 有机会还是要上的。 武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感叹自己哪怕比不上年侧福晋,但比钮祜禄氏也不差什么啊。 而宋嘉书这里,两日后则收到了三对兔子。 兔子是苏培盛亲自带着小徒弟抱了来的,说是四爷赏的,兔子们在苏培盛怀里又扑朔又迷离,一时看不出雌雄,折腾的苏培盛行礼都扭扭歪歪的:“奴才失礼了。” 宋嘉书有点郁闷:她还没来及的说要狗要猫,四爷怎么忽然甩手给了六只兔子? 半晌才福灵心至,忽然就想起那时候她吃芹菜生菜的时候,四爷诧异的目光。 可能因为这个,四爷给送了兔子来。 宋嘉书摸了摸兔子,问小白菜:“爷给的兔子,不能两天就养死了。你去猫狗房问问有没有会养兔子的,再弄点兔粮回来。” 她小时候看过表妹养兔子。 两个人也不懂,以为《兔八哥》动画里演的就是真理,所以弄了萝卜给兔子吃,又给它啃了半个圆白菜,第二天早上小小的兔子就因为腹泻呜呼哀哉,回到了兔星。当时她跟表妹还围着笼子哭了半天。 后来才知道,兔子也要喂专门的兔粮,要好好养。 小白菜连忙点头:“格格放心,爷赏的东西,奴才不敢怠慢。”一副兔在人在,兔亡人亡的架势。 宋嘉书午睡起来,就看到院子西角落用毛竹圈起了一片五六平方大小的草地,毛竹扎的又密又高,估计兔子们是没法越狱了。 宋嘉书心道:好嘛,我这要是再来上两只鹅,两只猪,这都不是穿越清朝当太后,这是穿越清朝当富农啊。 虽然没有猫狗,但有六只毛茸茸的兔子,宋嘉书也还是暂时知足,挨个摸了一把。 小白菜已经求学回来了,连忙给主子科普:“回格格,老师傅说了,这两对黑白的是狮子兔,长大了也就三四斤,毛球一样;这一对黄色的是塞北兔,将来要是大了,能有六七斤,得跟狮子兔分开养。” 宋嘉书又撸了一把兔子:“那你跟小萝卜好好养。” 果然孩子们都喜欢小动物,等弘历弘昼再回后院的时候,都趴在这篱笆上不肯走。 好在小萝卜和小白菜早预备着小阿哥们要看兔,把竹子的边缘全都磨得光滑,保证一根毛刺都没有。 弘昼双手抱着一只兔子,难得他没有风风火火的,而是小心翼翼捧到宋嘉书跟前来:“钮祜禄额娘,这个兔子多久才能吃啊。” 宋嘉书:……好,还是那个弘昼。 继凝心院收到一批瓷器茶酒并六只兔子外,各院都陆续收到了不同的赏赐,李侧福晋处是大报国寺高僧特意上门,护送来的一尊菩萨,是安慰她丧女之痛。耿氏等格格处都是衣料,耿氏比别的三位格格处要厚一倍。 一时院子里女人的心思,跟外头明媚的春日盛景一样浮动起来。 只是这一点四爷要入后宅的春意,很快就变成了泡影。 因为年侧福晋出山了。 宋嘉书觉得,大约是四爷近来轮番赏赐各位格格的事情刺激了年侧福晋,产生了鲶鱼效应。 年侧福晋终于彻底走出了丧女之痛,开始跟四爷继续过郎情妾意的日子。 宋嘉书倒是并不担心年侧福晋为难自己。 这几个月瞧下来,年侧福晋跟李侧福晋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们两个一个看重四爷的宠,一个看重的是四爷本人。 所以从前每回有旁人侍寝,李侧福晋都要找找麻烦,因为在她心里,四爷的宠爱是她的东西,别的女人得了一回就是抢了她的。 可年侧福晋不一样,她盼着的是四爷的心。因此她不肯露出一点为难旁人的把柄,她不想让四爷看她的眼神有失望。 从前李氏对四爷肯定也是真心,但这份真心里,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自己,四爷的宠爱是她在后宅立足的根本。 而年氏的真心,就是十足都在四爷身上。 她只看他。 宋嘉书想起四爷对李氏的失望,大概要没有年侧福晋这种情意在旁边对比着,四爷也觉得李侧福晋那种一心霸着他是真心。 可真心这玩意儿也怕比。 让年氏一比,都不用四爷,从福晋到她们这些格格都看得出,谁才是真意。 所以年侧福晋一出山,众人风行草偃。 给武氏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时候碰过去,给小别胜新婚的四爷和年侧福晋添堵。 何况四爷跟年侧福晋,经过生女的狂喜,丧女的悲痛,除了男女之情,又多了些共患难的情意。 果然从年侧福晋身子好了,四爷但凡进后宅,就再也没去过别处。 等到了夏日,四爷还带着年侧福晋去圆明园住了半个多月,说她身子耐不住热,要去避暑。 甚至自己隔几日自己回京,也仍旧让年侧福晋留在圆明园。 西大院就传出过怨言来:圆明园不但没有暑气,还没有福晋和规矩呢。让她自个儿住在那,岂不就是个自由自在的主子。哪里有做妾室不伺候福晋,自己跑到别苑里去躲清闲的? 福晋倒没什么反应,年侧福晋不争权,也不在四爷跟前给她穿小鞋,这在福晋眼里,就比李氏强多了。 年氏不在府里,自己还少操心一个院子的事儿呢。 而宋嘉书的心思,很快转到了受了欺负的弘历身上。 第34章 龃龉 京城七月的天, 仍旧热的下火一样。 这日晨起,宋嘉书又要送弘历去前院念书,一早起就晾好了清凉润肺的甜汤。 弘历是习惯自己装东西的。 他把昨儿回来带的书本笔墨并练得两页大字, 都装好了交给小豆子背着。 “额娘,我走了。” 宋嘉书摸了摸他的额头,与往日一样嘱咐道:“天这样热, 消暑的汤要每日记得喝,但别贪凉喝冷茶吃冰碗。” 大约是在长个儿的原因,弘历本来就不是胖嘟嘟的孩子,去了前院的半年, 比原来还瘦了点。 宋嘉书知道清宫一向是以饿着为主的, 就像是养幼犬的时候,因小小的幼犬不知道饥饱, 有人喂就吃,所以稍微饿一点没事,但撑着就容易出大问题。 她也认同孩子不能胡吃海塞, 但也不能就饿着。宋嘉书早就把他身边的人都嘱咐到了, 是要劝着阿哥不能一顿饭暴饮暴食, 但也不要就生饿着他,少食多餐,凡是午间歇着的时候, 便偷空吃点点心果仁, 喝杯牛乳茶。 弘历牵着额娘的手, 走到凝心院门口,却一时没有放开。 宋嘉书弯腰:“是功课太多了, 不想去上学了吗?” 弘历仰头笑了笑:“没有, 就是又要几天见不到额娘了。” 宋嘉书也有点遗憾的捏了捏他的腮:小孩子, 尤其是男孩子依恋母亲的时光转瞬即逝。 等再过两年,大概自己想要牵着他,这男孩子大了,也不肯跟小时候这样亲昵。 送走了弘历,宋嘉书就再转回来,抓紧时间换衣裳梳好头,准备去打卡上班,给福晋请安。 天热的燥人,福晋不会在小事上磋磨人,于是很快就叫散了:“趁着外头日头还不大,你们早些回去。等再过半个时辰,就热起来了。” 于是少了年侧福晋的六人请安小队,很快又解散了。 格格们自然要候着李侧福晋先走,宋嘉书就见耿氏盯着李侧福晋的背影,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一样。 她心里有些奇怪,但还是拉了拉耿氏的袖子,轻声道:“低头。” 虽然人的后背都没长眼睛,但被人盯着,尤其被人用强烈的情绪盯着,都会有感觉的。 果然耿氏刚被宋嘉书扯得低下头,李侧福晋就转过身来。 她虽然没看到耿氏喷火龙一样的眼睛,但还是看见了宋嘉书似乎挽着耿氏的胳膊。 唇角就撇了下去。 自打怀恪郡主没了,李侧福晋的眉心和眼角都浮现出了细细的纹路。她的打扮也变了,不再是原来妆点成精致好气色的样子,反而偏向了简洁,整个人也有种肃然之气。 可以说,整个人气质为之一变:从客栈老板娘似的风韵美妇人,变成了打扮严肃神情更严肃的女教导主任。 她见宋嘉书跟耿氏并肩亲密站着,就冷道:“你们倒是成了一条藤上的瓜。还没出福晋的院子就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福晋忙不过来,使唤你们两日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名牌上的人了?” 说完拂袖而去。 宋嘉书就觉得旁边的耿氏气的发抖。 在福晋的院子里不方便说话,两人出了直接往东走。 宋嘉书不由轻声问:“李侧福晋一贯如此的,你今日怎么气成这样?” 在李氏失宠的大半年,尤其是失了女儿的这几个月来,她简直变成了个刺猬。也像是豁出去似的破罐子破摔。 按理说,再没有个侧福晋站在福晋的正院里训导格格的道理,不过反正福晋从来跟她不对付,前几个月还借四爷说让后院抄经的机会,摁着她足足抄了十本经书呢。 李氏也是无所谓了。 横竖四爷人跟心都跟着年氏跑了,她在后院前倨后恭讨好福晋也没用了,索□□说什么说什么,什么让她心里爽她就说什么。 年侧福晋在的时候,是主要的火力承担对象。 年氏不在的时候,宋嘉书和耿氏向来就是首当其冲。 宋嘉书就当她是自己工作时,每天按着饭点找茬的那种讨厌上司。她早有修炼成果,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把李侧福晋想象成一颗圆白菜,还是嘴一张一合在蹦高的圆白菜。 有时候还会差一点笑出声来。 她固然有职场应对讨厌上司的经验作为支撑,可耿氏也不是个暴躁冲动的人。 原本跟她一样,都是头一低,随便你说话,我全当耳旁风。 李氏顶多是阴阳怪气一下,到底也不敢责骂或者惩罚府里的格格,否则福晋会很乐意同样‘教导’下李氏。 今日耿氏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耿氏跟着宋嘉书回了凝心院。 一路上她都只低着头闷走,这会子进门才一抬头,宋嘉书就见她一脸的泪,大大的眼睛里还包着两颗饱满的泪珠子。 宋嘉书吓了一跳,让白宁带着耿氏的丫鬟青草一起打水,等着让她洗脸净面。 “怎么就伤心成这样?还好不是秋冬,否则一路挨着硬风走回来,非得把脸皴了不可。” 耿氏顾不上洗脸,皱着眉道:“你这真是一点脾气没有?!咱们吃她两句气没什么,可孩子都一样是小阿哥,为什么要受三阿哥的气?” 宋嘉书一怔:“什么?” 耿氏跟她对着发怔:“弘历回来没说吗?昨晚弘昼哭了半个时辰才哄好。” 宋嘉书心一沉。 她忽然想起今早弘历不肯放开她的手的样子。 耿氏见宋嘉书这样,就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心里那口气渐渐也散了,又变成了伤心,拿帕子擦着眼泪道:“昨儿下晌,他们兄弟俩在自己院子里带着好几个小太监在抽陀螺踢蹴鞠,三阿哥就去了,斥责他们贪玩无状,直接收走了他们的陀螺蹴鞠叫人全扔到前院池塘里……” 耿氏没忍住响亮的抽泣了一声,接着道:“三阿哥还让他的哈哈珠子现就捆了陪两人玩的前院太监,都没叫张有德处置,直接是三阿哥的哈哈珠子动手,一人抽了几鞭子!” “想必是抽的血肉模糊的吓人,弘昼昨晚睡着还惊起来了,满头大汗的嚷嚷‘别打我’。好在我一直守在旁边,又哄又劝的折腾了半夜。” 耿氏说完了才总体抹了把泪,平静了许多:“我昨晚先忙着安慰弘昼,又想着姐姐素来稳重有主意,还等你来找我。” “总不见你来,直到弘昼睡了,我本想过这边来,青草又劝我:姐姐这里必然要忙着照顾四阿哥,明儿再说。” “我这才忍到今日。”耿氏恨道:“见了李氏,我真是咬她的心思都有!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弘昼叫三阿哥吓坏了,我便与她拼命。” 白宁在旁边看着,觉得自家格格虽然眼神没变,但从来温和黑亮的眼珠,寒冷的让人害怕。 宋嘉书慢慢转过头去:“叫小白菜进来。” 因前院还有许多侍卫,所以她跟耿氏从没往前院走过,这些丫鬟也少出二门。 凡是给弘历送东西,凝心院这里基本都是两个小太监去,他们对前院更熟些。 小白菜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连忙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只听自家格格沉声问道:“三阿哥年纪大了,身边已经有了教导人事的大丫鬟,所以跟四阿哥五阿哥都是分开住的是不是?” 小白菜连忙应是,心道:这从咱们四阿哥一到前院,格格就都问过了啊。 宋嘉书继续问:“三阿哥的院子,跟两个小阿哥的院子隔得有多远?” 小白菜道:“三阿哥的院子在前院最东边,四阿哥五阿哥的院子在最西边。” 前院跟后宅一样,都讲究个最中间最尊贵,从正门开始一条大路自然直通四爷的正院。 原本大阿哥弘晖还在的时候,是嫡长子,从小住的就是东院。 后来的阿哥小时候就都是住的西小院。 也就是今年,三阿哥身边添了教导人事的大丫鬟,四爷想着两个小儿子正是调皮的到处乱窜的时候,若一时撞上实不好,于是直接把三阿哥平移到对角上的东边去了。 雍亲王府大的很,两边隔着足有一射之地。 三阿哥今年十三岁了,从九岁开始,下午三点后他得练骑射。 弘历弘昼如今年纪小,暂且用不着正经练骑射。满人是马背上出来的民族,早研究过了,太早开始学骑射会导致腿脚不好看,还容易长不高,所以宫里的规定也都是满了九岁才许一日练两个时辰。 因而弘历弘昼下午在院子里玩球,也并不是什么贪玩不务正业,而是下午他们本来就没有骑射。 两边离得又远,别说他们玩的一套小陀螺了,就算是那种一人高的陀螺,也断不至于吵到三阿哥。 这样忽然过来,缴了弟弟们的玩具,打了弟弟们的人,三阿哥确实是过分了。 耿氏见宋嘉书问完了,小白菜退出去,才忍不住又道:“姐姐也明白了?” 她挥挥手,青草跟白宁同时退到门口去守着。 屋里只剩下两个额娘。 耿氏一点也不哭了,语气又冷又尖:“自从三阿哥搬到从前大阿哥住过的地方,只怕就以世子自封了。再加上怀恪郡主去后,四爷对三阿哥失了同胞亲姐难免更怜爱些。” “咱们也知道是比不过的。他平素当着四爷的面好做个好哥哥,私下里不理会弘昼弘历也罢了,横竖咱们是攀不上他这个侧福晋之子的高枝儿的。可只求他别作践咱们的孩子。这还是爷在呢,若有将来他封世子的一天,咱们的孩子只好去要饭了。” “那你要做什么?”宋嘉书看着她。 耿氏觉得面前女人的语气,似乎总是这么沉静。 “去告诉福晋!”耿氏怒道:“福晋是嫡母,自然可以约束儿子,三阿哥抢了弟弟们的东西,还打了弟弟院子里的人,差点把弘昼吓病了,福晋难道能不管吗!何况福晋又向来不喜欢李侧福晋……” 宋嘉书摇摇头,她握着耿氏的手,以耿氏手指的冰凉来继续沉定自己的心。 她也是心疼的,想想小小的弘历和弘昼,只能缩在一边,惊恐地看着奴才被抽的浑身是血,她心疼的现在还觉得心在发颤打哆嗦。 宋嘉书拉着耿氏一起向外走,路过多宝阁,宋嘉书指着上头摆的最高的一套精美的红珊瑚雕的童子送春:“咱们只有一个儿子,你看他是这样放在最上头的宝贝,世上其余人都是比不过的。” 两个人走出门,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两个人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宋嘉书带耿氏来看兔子。 白宁等人也不知道两个格格怎么也不在屋里说话,忽然跑出来看兔子了,也只能在后面等着。 好在入了夏,怕热着这些兔子祖宗们,小白菜和小萝卜请示了格格,给兔子篱笆上搭了一个棚子,也方便阿哥们来看兔子,不能顶着大日头。 白宁倒也不担心晒坏了两位主子。 宋嘉书指着挤在阴凉里的兔子们。 “但对福晋来说,府里的小阿哥们,不过都是一样的兔子。” 宋嘉书指给耿氏看:“这塞北兔长得快,脾气也不好,经常抢别的兔子的粮食。那又怎么样呢?我又怎么会在乎呢?” “对我来说,算什么大事吗?” 耿氏眼圈又要发红。 在她眼里,她的儿子是宝贝,三阿哥欺负弘昼她忍不了。 可在福晋那里,所有的都是她的庶子,三阿哥还是更高级一点的庶子。若是三阿哥打的是弘昼本人,没的说福晋一定得管。但不过是哥哥管教弟弟不许贪玩,打了几个下人罢了,福晋顶多说两句三阿哥,更甚至于各打五十大板。 管庶子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以福晋的为人,是绝不会做的。 而三阿哥,若是被福晋斥责两句,只怕会更记在心里,为难弘历和弘昼。 宋嘉书苦笑:没想到到了古代,她还要解决孩子遇到校园暴力的问题。 耿氏则是怔怔发恨:真是的,她儿子怎么不是那只胖兔子呢,咬哭三阿哥才好呢。 有时候一门心思的能恨能瞪眼,能哭能闹比伤心好。耿氏昨儿是恼恨,还痛快些,今日被宋嘉书拉着,站在酷暑中看了会兔子,心酸的哭都哭不出来了。 “姐姐,四爷又不在府里,他心里只有年侧福晋,两个人在圆明园逍遥度日,眼里哪里还有别人?若不告诉福晋,难道咱们只能忍着?” 宋嘉书弯腰,拿草叶逗了一只狮子兔过来,摸了摸它颤巍巍的耳朵。 “不,我要赌一把,四爷会知道这件事情。” 宋嘉书直起身来,觉得白灿灿的日光映的人眼发花:“但我们不能主动去告三阿哥的状,咱们得先赌一把,四爷会不会自己知道这件事。” 人是种很奇怪的生物。 天生有点逆反似的,被人灌输到耳朵里的观点总不以为然,自己发现的事实才深信不疑。 宋嘉书跟自己的赌局,她压四爷九成会知道府里发生的一切。 雍正帝是什么脾气。 是信不过朝臣,信不过原有的监察体系,自己建立血滴子的人。 宋嘉书想起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四爷回府,并没有去福晋处,而是直接到了凝心院。 说明还未进府前,他对后宅发生的事儿就门清,知道钮祜禄氏的病情,知道一切的前因后果。 后宅之事都这般了如指掌,何况前院,何况他仅有的三个儿子发生了冲突。 三阿哥打了下人,下人就必要领药养伤,四爷带走的是苏培盛,留下的是前院大管家张有德。 他是四爷留下的耳朵和眼睛。 她赌四爷会知道,会有所动作。 宋嘉书想:未知的等待真是件熬人的事情,尤其是盛夏更让人心浮气躁。宋嘉书甚至开始泡莲芯儿喝了。 听说耿氏那里更是,连早膳都让人上炸兔丁吃,一副化悲痛为食欲,要把府里兔子吃绝似的。 等到了第四日,四爷回府了。 宋嘉书无声的舒了口气。 四爷一早从圆明园回来,就考较了三位阿哥的功课,然后罕见的中午就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去陪陪各自的额娘。 宋嘉书站在门口,看到弘历小小的身影走回来,身后还跟着撑伞的太监。 弘历见额娘站在门口,紧着走了两步。 弘历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他没见过的玩意儿:一个木头的圆盘,里面还有两个铜做的小陀螺。 他回头看额娘。 宋嘉书微笑:“我让工匠做了可以在盘子里玩的小陀螺,以后你跟弘昼可以在屋里玩这个,这个动静不大,没关系的。” 这是她想起当年看盗梦空间的小金属陀螺,就画了样子让工匠做的。 她先转了一下:“看,要用巧劲儿,要是玩得好,能转很久。” 弘历低头拨弄了一下另外一个陀螺:“额娘,你都知道了?耿额娘告诉你的吗?” 宋嘉书点头:“弘昼吓坏了,半夜都吓醒了一回。你耿额娘坐在这里哭来着。” 弘历抬起头来,眼睛里带上了明显的情绪:“三哥没抽我们身边的贴身人,是抽了给我们院里洒扫的两个小太监,抽的他们满地打滚。于是这两日前院再没有杂役敢陪着我们玩了,都躲着我们走。” 宋嘉书摸了摸他的头。 白宁白南都没跟进来,屋里只有母子两个,铜制陀螺在木盘上转动的轻微响声。 弘历低下头把倒下的陀螺重新转起来:“我不想额娘为了我,被李侧福晋为难。三哥是这样惯了的,只是这次打下人见了血,才吓坏了弘昼。” 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黢黢的,如同墨丸:“我不怕血。阿玛带我看过猎狗咬死兔子。” 宋嘉书无声的叹了口气:把孩子逼的不像孩子,才能活下去,这是没法子的皇室生存之道。 她笑了笑“你阿玛特意放了你们半天假,下午叫弘昼来一起玩。额娘还让人给你做了新的蹴鞠,还有竹蜻蜓,陶响球。还特意做了十来个竹圈,你们可以扔出去套兔子玩。” 弘历忽然抬起头:“额娘是觉得,阿玛下午会来吗?”他没等宋嘉书回答就点头道:“那额娘放心,我会带着弘昼好好玩的。” 宋嘉书:……你是六岁啊,就算按照这里的算法,也才七岁,怎么这么聪明呢。 四爷到的时候,并没有令人通报。 他就是为了儿子赶回来的。 兄弟阋墙四个字,没有人比四爷体会的更深,别说整个大清,再往前的朝代数,也没人跟雍正爷一样,拥有这么质量凶残且数量足够多的兄弟。 当年他上头三位哥哥乱成一团:三阿哥在第一次废太子后,告发大阿哥魇镇太子与诸皇子。① 作为老四,看着三个哥哥都牵扯进去的泼天大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这是不同母的兄弟争斗。而同父同母的十四,对四爷的态度,给他留下了另一个阴影。 双重阴影的四爷,对兄弟二字,认识很深。 他不是那种傻爹:自己跟兄弟们掐的你死我活,还双标的相信儿子们之间只是打打闹闹,手足至亲,大家都是和和美美一家人。 他一向是防着自己府里也出现兄弟相残苗子的。 当年福晋的弘晖还在,他也特意让嫡长子照顾下面的几个弟弟。对弘时自然也是这样教导的。 于是三阿哥此举,真是戳他的心窝子! 尤其是三阿哥往日当着他的面,对两个弟弟那是春风化雨百般关照,转眼趁自己不在府里,去疾言厉色教训弟弟,更让四爷介怀。虽说长兄如父,寻常人家哥哥责骂弟弟两句都正常,但凡三阿哥平日也当个严厉负责的哥哥呢,四爷也不会这么膈应。 尤其是他作为老子还在闷不吭声憋着不敢明争皇位,三阿哥竟然一副自己就是未来世子的模样,跟李氏一起,计划着在皇上跟前露面出头了。 四爷当时要气死了:你爹我还没在皇上跟前混出头来呢! 先是违背阿玛的意思,再是欺压两个弟弟。 三爷对三阿哥的不满到达了顶峰。 但四爷也是个多疑的人。 知道耿氏带着儿子也去了凝心院,他就起意要走一趟。弘时有错但也是兄长,希望这两个妇道人家别凑在一起,教坏了他的儿子们,让弘历和弘昼对兄长生出憎恨怨怼来。 他回来后一句也没提那日的事儿,他倒想先看看钮祜禄氏和耿氏的态度。 一进门儿,他就看到弘历和弘昼正头对头趴在桌上,耿氏和钮祜禄氏就坐在旁边笑吟吟的打着扇子。 四爷是喜欢见到母子其乐融融的场面的。 这对他来说,永远是个治愈的场景。 “做什么呢?” 惊得四个人连忙起身请安。 他走过来看,木头盘上摆了两个小小的陀螺。四爷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这么小的陀螺,也不用抽打,就摆在一个简单到寒酸的木头盘子上,在屋里就能玩。 四爷叹了口气:这只怕是……叫弘时吓得不敢在前院再玩抽陀螺了。可怜两个孩子,头都要碰在一起了,挤在这里玩这样小的陀螺。 再回头看弘历弘昼,各自跟在自己额娘后面,脸上都是忐忑,一言不敢发。 还是钮祜禄氏先白着脸开口道:“爷别怪罪,不敢让他们贪玩的,玩一会儿就收了。” 四爷上前,摸了摸弘历和弘昼的脑门:“晌午功课答得还好,去西侧间玩去。” 两个孩子这才露出笑容来,弘历一手抱着木盘,弘昼一手抓着两个陀螺,剩下的两只小胖爪牵着,一起往西侧间跑去。 到了西侧间,弘昼左右手同时转两个陀螺,弘历也不跟他抢,就坐在旁边看着。弘昼玩了一会儿,绕着桌子来到弘历边上,趴在他耳朵边:“四哥,额娘不让我告三哥的状。” 弘历点头:“阿玛不喜欢听人告状。” 弘昼脸涨的通红:“四哥,那咱们以后只能躲在屋里玩这个吗?”弘历伸出手,拿过两个磨得光润的铜陀螺。 “弘昼,等咱们长大就好了。” 弘历想起几天前的清晨,他没有告诉额娘,连她给自己做的竹蜻蜓都被扔到湖里去了,也没有告诉额娘他院子里的小太监被打了。 他只是有点眷恋的,不舍得放开额娘的手。 到了前院,他没有直接去书房,而是去了湖边。小豆子跟在他身后,苦着脸道:“阿哥,早起湖边湿冷,让人知道奴才的脑袋就没了。” 弘历不理他,站在湖边看了一会儿。 别的东西都已经沉到了湖底,但半只蹴鞠还被水草缠着,浮在上面。蹴鞠外面有额娘给自己做的网袋。 额娘说双手抱着球,怕他跟弘昼跑起来不稳当摔倒,所以用丝线编了几个漂亮的七彩网,把球兜在里面,能让他们单手拎着球走。 如今那漂亮的七色彩线勾出来的网,就脏兮兮的缠在岸边的几丛草木上。 “阿哥爷。”小豆子虽比弘历大些,但也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从小伺候他情义也深,双眼包着泪问:“奴才偷偷下水给您把蹴鞠,至少把格格亲手做的网袋给您拿回来。咱们藏在屋里头,别叫人看着。” 却见四阿哥摇摇头,又带着他去了前院,然后照常读书上课。 弘历再见到弘时的时候,还是恭恭敬敬的喊一声三哥。 他能感觉出来,弘时根本没把昨日扔他们东西,打他们下人当回事——都不是故意欺压,而是一时起意就过来教训教训弟弟。弘时觉得再理所当然不过,所以见他恭敬,心情不错的弘时还应了一声。一切都如过水无痕。 这种‘我都不是把你当做弟弟认真谋划欺负,而是当成个小玩意心血来潮就随手打了’的态度,让弘历更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像是浮在水面不肯下去的蹴鞠。 此时,他看着弘昼可怜巴巴的问他:四哥,四哥,那咱们以后只能躲在屋里玩这个吗? 弘历想,要快点长大才行,他真怕,哪天沉在水底的是自己,是额娘。 就像那天半夜,他被乳娘偷偷叫醒,颤巍巍的声音传过来:“阿哥,您的额娘怕是要不好了。” 他要快点长大就好了。 第35章 父心 东侧间。 四爷喝了两杯茶, 问了问两个孩子近来身体状况,然后就走了。 耿氏奇道:“四爷怎么没问那件事?” 宋嘉书摇头:“只等着。” 四爷这种人,你不能光看他说什么, 要看他做什么。 他为人实在别扭。 就像在宋嘉书的记忆里, 雍正帝各种表扬年羹尧, 格外恩宠的时候, 并不只是告诉年羹尧朕对你恩宠过人。而是希望年羹尧能读懂他的意思,小心做人,朕对你越宽容越好你越该懂得谨慎小心, 才不辜负朕。 而一旦他的隐晦意思没有被领悟到,四爷就会恼羞成怒, 觉得你真是不识抬举。 你要是跟朕一心, 怎么能领会不到朕的真意呢。 果然, 很快,四爷的行程就变了。 不但自己没有回圆明园,还命人把年侧福晋也接了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 四爷亲自督查三阿哥的文武功课, 每日的行程都满满当当,甚至还带着三阿哥出门拜访。 京中皇室宗亲的婚嫁丧娶, 四爷也都带着三阿哥。 耿氏开始还急呢,觉得怎么四爷更器重三阿哥了,后来才过来笑起来:“弘昼说了,如今他们读书的地方, 都跟三阿哥隔开了。日常爷也盯得紧,常敲打弘昼他们的师傅和奴才, 让他们好好照顾阿哥。又把三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考较了一遍, 然后撵走了两个。” 弘历弘昼与弘时因年龄功课不同, 读书虽是两间屋子。但也是相邻的两间屋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弘时常要去‘看看’弟弟们。 如今四爷出手,把孩子们拆分开,自然是好事。 耿氏的心情已经舒缓的可以不吃兔子了。 “李侧福晋还以为这是件好事呢。”耿氏从前说起西大院,虽也是看热闹的口吻,却没有这会子这种衔恨痛快的语气。可见对母亲来说,你欺负她的孩子,比欺负她本人,更让她生恨。 李氏确实不知道哪儿的事儿。 三阿哥十岁后,也不能在后院过夜了,顶多回西大院请个安,对他来说,教训教训两个弟弟根本不值得跟额娘提起。母子两个如今的大事都是盘算京中来年要大选的姑娘,琢磨找个靠谱强劲的媳妇呢。 所以李氏对四爷忽然把三阿哥拴在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到哪儿的表现,只以为是器重,这些日子众人给福晋请安的时候,可听了她不少的炫耀。 宋嘉书跟耿氏就低头猛喝茶。 告状这件事,最好就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事成拂袖去,深藏功与名。 宋嘉书后知后觉的想着,上两个月,四爷带着年侧福晋去圆明园,估计不仅是为了散心,为了年氏,也是对三阿哥的一重考验——福晋作为女人管后院,而三阿哥在四爷不在的情况下,就是前院最大的主子。 京中凡有送到雍亲王府的帖子和朝中的邸报,三阿哥就会先酌情看了,再挑出要紧的命人驰行送给四爷做决定。 毕竟三阿哥都是要娶福晋的人了,身份和年龄又都是如今府里三子的最高者,四爷必然是想要历练他予以重任的。 结果三阿哥干的什么事儿,趁他不在,不说学着立起来,反而趁机跟弟弟耍了一通威风。 所以现在四爷就回来了:我不放手了,我要把你攥在手心里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四爷这种人,像个探照灯似的,三阿哥除非特别灵,不然只会被四爷发现更多的不足。 果然,李侧福晋没高兴了两天儿子被四爷看重,一个晴天霹雳就打了下来。 八月初,皇上再次下旨,各王府年满十二岁的阿哥,可送一两个来宫里演练骑射,等过了中秋,他老人家巡幸蒙古诸部的时候,也好带着孙辈们出去转转。 也是为了给蒙古人看看,他孙子们都这么大,是能骑射的巴图鲁了。炫耀一下他们大清国祚绵长。 真是宫里掉馅饼,各府开始抢。 对李氏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别的府阿哥枝繁叶茂,要为珍贵的名额抢破头,可雍亲王府不一样啊,就弘时这一个符合年纪的阿哥,真是舍我其谁。李氏都开始给弘时准备东西了——要进宫可不能寒酸了去让别的王府瞧不起。日常衣裳和骑装自不必说,连荷包扇子坠子也都得是最好的! 李氏掰着手指算了算,好几个爷府里的嫡子也到了年纪,可不能让弘时被别的福晋的儿子比下去。 然而西大院热火朝天的准备的好几日,霹雳劈下来:四爷入宫跟皇上请旨辞了此事,雍亲王府不送阿哥入宫了。 李氏懵了。 她都不是生气伤心,而是直接懵了。 怎么会这样? 时间倒退两日。 这几年,四爷一直很小心翼翼,把自己形象控制在无欲无求,而并非无能上头。 毕竟无欲无求的皇子会让皇上放心,但无能的皇子,会让皇上放弃。 四爷不出头不争,但落到手里的差事无一不‘孝顺’的为皇阿玛办的妥妥帖帖。 这回皇孙入宫的事儿,四爷起初是有些矛盾的。 弘时这个孩子,四爷这几日越盯越不满意:心性不定,浮躁到有些张狂。在孝悌之道上也不令四爷满意。 这样的孩子,送到康熙爷身边,远观还可,但要是皇上心血来潮叫过去细细考较一番,多观察一二,四爷相信,自己皇阿玛是不会满意的。 可要是不让弘时去,自家真的是没孩子能去。 四爷也不想给皇上留下雍亲王府子嗣单薄,最重要的是子嗣不成器的坏印象,毕竟子嗣方面,肯定也是皇上考量继承人的一方面。 于是纠结的四爷,就把弘时叫了过来,准备再给他一次机会。 “宫里命皇孙进宫骑射,随行圣驾巡游之事,你自然也听说了。”四爷搁下茶杯,不动声色观察眼前的弘时:啧,喜形于色高兴地脸都红了,真是不定真儿! 四爷压了压心头的不满,继续问道:“若是你进宫,会怎么表现?” 弘时抬头挺胸,就差拍着胸脯保证:“阿玛放心,儿子一定给您争气!儿子知道,因为十四叔出征在外,他家里两个十几岁的堂兄弟,皇玛法都常叫到跟前去关怀垂问,还常得赏赐。” 弘时有点不服气:“估计也只是十四叔的面子罢了,阿玛放心,儿子这回一定把他们比下去!毕竟十四叔才是个贝子,阿玛却是亲王。儿子一定是里面最出彩的!” 四爷:……好了,我不纠结了,你千万别去! 他营造了这好几年的淡泊名利形象,弘时怎么一点没有领悟到。十四因为去战场上,皇上对十四府上,对他的儿女自然要多加照料。天家意思如此,弘时还非要拧着干,不但如此,看他这个气势,是准备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要知道,皇上跟前养着的,不单单是十四的儿子,更有从前太子的儿子弘皙。 皇上虽然废了太子,但圣心难测,表现出来对孙子还是极好的。 这个孩子身份特殊,以弘时的脾气作风,连十四这个贝子兼抚远大将军的儿子都瞧不上,只怕更瞧不上废太子的儿子,万一再像欺负自己弟弟似的,去撩拨撩拨人家,那可真是给雍亲王府闯出泼天大祸。 皇上从前就透露过担忧,怕这个好孙子将来没结局,弘时要是现在就欺负弘皙,四爷保证自己在争夺皇位的分数上,会被皇上扣掉一大块。 四爷看了看抬头挺胸的弘时,一种愤怒夹杂无力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出来。 他甚至觉得,弘时这个儿子,纯粹是老天爷送给他来凑数目的。他禁不住想起已经夭折的那些孩子们,要是活着该多好啊! 四爷转天就进了宫。 皇上这半年对老四还是很心疼和关注的。 如今康熙爷的各个儿子都轮番来求见过了:都是来给皇孙报名入宫的,说是选一两个,然但凡有条件的(儿子数量够的),都是送两个进来,也算是双保险,谁知道哪个就入了皇上的眼呢。 皇上听闻雍亲王求见,心情也不错,就坐等这个近来倒霉的老四给儿子报名。 甚至皇上还想,要对老四的儿子比旁人好点,也算安慰他接连丧女之痛。 谁知老四是来请辞的。 四爷说话很有水准,他不能说自家儿子是个脑袋不清楚会给他拖后腿的家伙,也不能说不想让儿子进宫给皇上尽孝。他只谦道:弘时才十三岁,骑射才练了三四年,并不出众,恐给皇上丢脸。 康熙爷叹道:别人都恨不得赶紧把儿子送到自己跟前出风头,只有老四老实,怕儿子给自己在蒙古人跟前丢脸。老四啊,果然是个较真的人。 四爷:心里苦,说不出来。 见皇上有所松动,四爷又恭敬而不失苦涩道:“回皇阿玛,儿子的侧室李氏有过三子一女,如今长女怀恪又……这些年她所出的孩子,也只剩下弘时一根独苗。如今李氏伤心的身子不好,弘时孝顺,也想着侍奉在额娘榻前。” 四爷还顺手给雍亲王府子嗣加了个孝顺的名声。 康熙爷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人,几岁的时候爹妈就都撒手而去,他对亲情是有种天然的执着在的。听了这话倒是点头:“孩子纯孝也罢了。” 然后怀着一种‘老四很老实不争风头,他家儿子很孝顺’的心情,允了四爷的请辞。 李氏母子就迎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李氏反应过来后,在屋里转圈发狠:定是年氏给四爷吹了枕头风!她自己的孩子活不下来,也生不出儿子,就拦着弘时的前程。生怕弘时被皇上看到眼里,以后她那还没有影的儿子没了前程! 她跟弘时有一点很像,就是眼睛朝上看:她根本不相信,钮祜禄氏耿氏等人,包括福晋,能给四爷吹什么有用的风。 出离愤怒的李氏,还没想好怎么报复年氏,就迎来了下一个打击。 福晋让嬷嬷来‘通知’李氏:你身子不好病下了。以后不能出门见客,不要跟外头人来往。 最后加了一句:这是四爷吩咐的。 李氏是侧福晋,是能跟着进宫请安,也能跟京中各府里的侧福晋来往的,四爷既然在皇上跟前说了李氏病了,那就一定要让她病起来,不能让别人看出把柄。 尤其是他那些兄弟们,各个都阴着呢。 李氏在四爷心里又不聪明,所以直接不让她见人,免得被人看着出错。 次日,众人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宋嘉书虽不知道背后发生的一切,但想想也知道,只上次兄弟间的事儿,不足以让四爷痛下决心,壮士断腕放弃这样大的机会,肯定是弘时同学自己不知道怎么又惹着这位爷了。 她坐在福晋左下第二个位置,前面李氏的座位虚空着。 福晋平和端严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松弛,她通知众人:李侧福晋病的厉害,这两个月不来请安了。同时,雍亲王府的女人作为相亲相爱一家人,就不要闹虚礼总去看她了,一定要给李侧福晋创造一个安静祥和的养病氛围。 话说的很好听,一言以蔽之:李氏被四爷关了禁闭,被迫病了,大家以后不用理她。 宋嘉书就看到对面第一个座位上,年侧福晋白玉一样的脸颊上,没忍住露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 而耿氏则是乐得都快前仰后合了。 宋嘉书的心底也无声无息的松了口气。 看的破时忍不过。 她就算日日用未来会好的安慰自己,但现看着李氏天天挑她们的刺儿,弘时经常性的欺负欺负弘历,她心里的无名火也是蹭蹭的冒。 耿氏处靠消耗兔子以吃泄愤,她则是不停的练字,摞起了厚厚的一摞。 福晋坐在上首,看着下面所有人,都露出了或轻松或快活的神色。 就算是武格格等人,素来不得宠,不会被李氏挤兑,但被别人忽略和看不起的滋味也不好受啊。在李侧福晋眼里,她们简直都不算个人。 连从前想巴结李侧福晋的武氏都受不住了:宁愿不得宠,也不想巴结李氏了,爱谁谁。 福晋的心情肯定也很明朗,因为宋嘉书罕见的听到福晋说错了话:“快到中元节了,大好的日子,大家也都吃点好的。” 众人:…… 七夕跟中元节颇近。 因府里没有女儿家,所以七夕过得倒是随意,只有些小丫鬟玩针影,抓喜子等游戏。 倒是中元节,府里更看重些。很快各院都折起了金纸、银纸元宝,等着到了日子,一起送去焚烧。平时烧这些忌讳,现下终于有个法定节假日可以烧纸,谁没有个过世的亲人呢,时人又看重阴私之事,自然郑重。 何况今年府上又没了两个女儿,四爷更是看重中元,在外面定了两条法船并各色齐全的祭品,让一并烧了。 宋嘉书的元宝却是烧给自己和钮祜禄氏的。 她是意外身亡,身体估计早在现代进了炉子成了飞灰,而钮祜禄氏是病的魂飞魄散。 只能聊以安慰。 中元节阴气重,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四爷特许了弘历弘昼回后院跟着额娘住,烧纸烧法船也都没让他们跟着。 前些日子,他往宫里推辞了弘时入宫之事,回来还想着再借此事点一点弘时,没想到弘时深受打击,根本听不下去他的话,四爷与之谈了两回都不见效果,弘时至今看起来都仍旧失魂落魄的沮丧。 四爷越发恼了:当年皇阿玛明谕斥他喜怒不定不堪大用,他都撑过来了。如今弘时这点子挫折和砥砺都受不了,怎么能成事。 四爷是奔着那个位置去的,他对儿子要求的标准,也不仅仅是王府的孩子。但弘时却连王府的世子都不配做,何谈以后呢? 于是四爷开始把鸡蛋放到不同的篮子里。 从前他对两个小儿子顶多是挺疼爱的,可如今,就多了两分审视和看重:总共三个仅剩的儿子里,怎么也得给我出一个聪明懂事的! 三岁看到老,六岁也够大了。 四爷对弘历弘时观察考较起来,这一对比心更塞了:两个小儿子都比弘时还强! 尤其是弘历,才六七岁的年纪,就比弘时还沉得住气。俱四爷私下提了他们身边的人来问,上回的事儿,弘历都没有回去跟额娘告状,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委屈居然自己就咽了,还安慰了好几回弘昼。 人,尤其是上位者,是很少会反省自己的问题。 除非是四爷这样,当年被更上位者骂了挨削了,才被迫改正自己的毛病,或者说也只是面上改正了自己的秉性。 当面对下面的人,他们是不考虑自己的问题的。 就比如四爷看待弘时弘历。 他不想前些年,因为自己宠爱李氏,也因为儿子们轮番夭折所以对弘时就纵容了些;而弘历却是母亲不甚得宠,自己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所以性子坚韧些,两个孩子的不同,也有四爷自己的教育问题。 但四爷压根没想过之前对弘时有点溺爱这件事,他只会对弘时失望:我对你投入的精力可比对弘历弘昼多,你怎么一点没学到你阿玛我的精髓呢。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过了中元节,宋嘉书看了看还剩下十页左右的日历本。 白南很灵的表示:格格喜欢,咱们多做几个不一样的,格格您撕着玩。 跟别人早上撕日历不同,宋嘉书喜欢睡前撕。还会把一天的烦心事都写下来,然后撕下来扔到香炉里看着纸烧成灰,仿佛把今天的烦心事都烧完了。感觉自己又顺利熬过了一天,离当上太后又近了一天。 就能怀着一个比较轻松的心情睡觉。 白南她们虽然不明白格格在干什么,但也知道,格格每天都要撕一页纸烧了再睡。 “日子过得真快,距离格格上回病了,都过了快一年了呢。”白宁端上一盏冰糖梨汤。 眼见盛夏过去,如今早晚已经开始凉了起来。 京中秋日天燥的很,府里各院都开始煮梨,蒸梨吃,还配着各色润喉去燥的药草。 宋嘉书算了算日子,到这一本撕完的时候,正好也是弘历回来的时候,她想给自己过个重生的生日。 她招手叫白宁:“大膳房只有罗师傅会做酥油泡螺吗?”① 白宁点头:“罗师傅是南边来的白案师傅,这手艺不肯外传呢。” 凝心院跟大膳房的交情还要追溯到去岁起,福晋带着宋嘉书和耿氏一起管事的时候。 那之后,福晋也常隔三差五分几件不打紧的细务给二人。 但对主子来说不打紧,对下人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儿。宋嘉书也管过两回膳房里的开支,大膳房的人从那时候起就都多有奉承。 罗师傅就送了一盒八个的酥油泡螺。 宋嘉书当时一看一尝就有点发愣:这赫然就是奶油泡芙啊。合着这时候已经能打出这么细腻的奶油来了。 宋嘉书摸着日历本,既然算是个生日,要不要做个奶油蛋糕吃呢。 奶油都有了,里头的蛋糕底子更不算什么,蒸个松软点的米糕就成。她大体跟白南描述了下样子,又比划了个六寸左右的样子:“奶油容易坏,不能过夜,就做个这么大的。” 主要也贵,糖在这个年代是奢侈品。 宋嘉书特意拿了银子出来,让白南给罗师傅。 结果不多一会儿,罗师傅打下手的小徒弟亲自来了,为难道:“格格,师傅说奶油软绵,堆在外面不成形,就算堆成了方形,一走就坍了,格格的吩咐……” 宋嘉书想了想,忽然记起从前见过的奶油泡芙塔,就道:“那就请你师傅多做上些酥油泡螺儿,然后堆成个小塔。” 十日后。 弘历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天都擦黑了。宋嘉书带着他先回自己的西里间去换衣裳。 小豆子跟在后面把书匣子放好就退了出去。 嬷嬷们一个帮他换衣裳,另一个则赶忙打了一盆热水来,预备着小阿哥洗手擦脸。 弘历今天倾诉欲很强,边洗手还边扭头道:“额娘,阿玛今天又考我跟弘昼了,算起来这个月已经考了我们七八回了。原来的时候,阿玛就算在府里,一个月也就考我们两三回。” 宋嘉书在旁边笑眯眯的听着:“是吗?那很好啊。” 弘历的小鼻子拱了拱:“有一股甜甜的奶味。” 宋嘉书就牵着他的手往东侧间走,桌子上晚点已经摆好了。 弘历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最中间摆的奶油泡芙塔(酥油泡螺塔)给吸引了。 雍亲王府的大膳房,汇集的都是宫里和天下的名厨,干的就是伺候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精细活。 宋嘉书形容出三分来,他们就能做到十分。 罗师傅用结实的米糕做了个小臂高矮尖帽子状的底儿,然后分层将酥油泡螺粘在这顶‘高帽’上头,泡螺酥皮还有粉有白的颜色参差,大小匀称,漂亮极了,外面还缠绕着一层如云雾般的麦芽糖丝。 最难得是罗师傅无师自通,跟设计圣诞树似的,最顶上还插了个憨态可掬的栩栩如生的兔子样点心。一眼看过去,就是道令人惊艳的泡芙塔。 弘历眼前一亮,亲手用筷子去夹酥油泡螺。只是罗师傅用热糖水把酥油泡螺的底儿粘的很牢固——生怕掉了一个跟缺牙老太太似的太难看了,弘历一下子都没夹下来。 宋嘉书摆手,阻止旁边白宁想要帮忙。 她自己伸手,从上面揪了一个酥油泡螺下来:“你看,这个也可以用手吃的。”见弘历有点犹豫,又笑:“偶尔一次,就在咱们自己家里,没关系的。” 弘历放下筷子,也动起了手。 这一顿晚点吃的虽然量不大,但着实热量很高。 宋嘉书给弘历也喝了一杯刮油的白茶,然后两个人再手拉手出去遛弯。 见白宁白南还要跟着,宋嘉书就笑道:“我们就在凝心院里头绕两圈,不出门你们跟着做什么?倒是这泡螺儿也不能过夜,你们抬了屋里去,自己分了吃。也别忘了小白菜小萝卜。” 弘历拉着宋嘉书去看兔子,双手也像个小动物似的趴在栏杆上,聚精会神的看着兔子们吃粮。 这时候又露出一团孩子气,大大的眼睛专注而明亮。 宋嘉书其实有想过,要是她穿成九龙的哪个母亲,康熙爷的哪个倒霉妃子,她肯定会尽力让儿子别扑腾,好好站中立,以后当个富贵王爷——这竞争压力,真的太大了。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绞肉机式残酷的夺嫡。 输了的固然灿烈,可最后上台的,赢了的人也快没有人形了。 可偏偏是未来乾隆的母亲。 乾隆的皇位,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雍正爷有过的儿子近十个,但几乎都死完了,剩下的还有叫他亲手踢出儿子序列的。 而弘历的性格,似乎天生就适合皇家的日子。 他不过五六岁,对阿玛却没有寻常孩子的孺慕和依赖。就算有也是表现出来为了讨好这个阿玛的。那种孩子哭着喊着闹着想爸爸的样子,宋嘉书从没在弘历身上看到过。 倒是常见他揣摩四爷喜欢什么,仿佛天生就很能适应跟生父做一个上下级。 他会是个很好很标准的儿子。 宋嘉书想着,不由含笑摇摇头:这孩子的路本就是天注定,他自己也认定的路。 弘历转头,看到额娘温柔而专注的盯着他,唇边带笑。 “额娘,你要一直像今天这么高兴就好了。” 宋嘉书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会的,额娘以后,肯定会比今日还要高兴。” 第36章 生日 <ul class=tent_ul> 母子俩在外面转了不到半个时辰, 白宁就带着众人来谢恩。 酥油泡螺对他们来说,是金贵之物。何况这次还是主子自己掏钱从膳房要的,分给了众人, 自然都来谢恩。 弘历一眼看见负责养兔子的小太监, 就叫他过来问:“有两只耳朵带灰的兔子怎么不精神?” 小白菜弓着腰,笑道:“回阿哥, 这两只是要生小兔子了,所以这几日看着有些不活泼。” 别说弘历,才宋嘉书也奇怪:“这些兔子不都才几个月吗?” “回格格,这兔子来的时候三个多月,如今六个月了,正可以生小兔。当日爷赏的又都是成对的兔子。” 宋嘉书也觉得挺稀罕的:“那就好好照顾它们,要是有小兔地方不够, 可以把篱笆再往外放一放。” “是。” 且说宋嘉书有儿子有兔子, 日子过得挺美,但同样有儿子的四爷, 却觉得日子不舒坦。 四爷的脾气, 本来就是, 我看你顺眼的时候你是世上第一好人,我看你开始不顺眼了, 就哪哪儿都是窟窿。 未来被四爷看成窟窿洞的会有很多人,但如今这个千疮百孔的倒霉蛋正是弘时。 四爷每回见了他,只要提起宫里的事儿,弘时就蔫。四爷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快要娶亲的人了,做出这些不成器的样子给谁看!” 弘时心道:阿玛你也知道我要娶亲了?那亲事谁给定?又不是你,还不是宫里的皇玛法。可皇玛法有一百多个孙子,哪里记得我是甲乙丙。好容易有个机会近距离接触皇玛法, 好让他以后给我指个好亲事,结果阿玛您第一个拖我的后腿。 没错,四爷觉得弘时将来可能要拖他的后腿,而弘时干脆就觉得,四爷已经拖了他的后腿。 这两对互相‘拖后腿’的父子,如今看对方都有隔阂。 只是四爷敢骂敢说,弘时只敢憋着。 但以弘时的城府,心里有不满如何瞒得过四爷? 四爷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心里一直记着我不许他入宫之事!居然敢怨怼自己的阿玛,简直是不孝! 只是不孝这两个字重,且四爷刚在皇上跟前说了弘时因为‘孝顺李氏’才留下,也不好翻自己的口供,只好横眉冷对。 父子俩再不复弘时年幼时的感情。 一进八月,宫里和各府里就要准备八月十五。 雍亲王府还多一点热闹,弘历的生日正好在八月十三日。只是小孩儿家除了周岁外,都不能大张旗鼓摆酒唱戏的过生日,正是怕人小担不住寿。 四爷和福晋处各送了一百束长寿面和一百个寿桃,取一个长辈祝福百岁长寿吉祥顺遂的意思。 另外四爷处又叫苏培盛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福晋处送了一块平安玉牌。 李侧福晋处‘病着’,又看不起旁人,根本就没有动静。反而年侧福晋那里,送了一块金面嵌着猫眼石的怀表来,还送了些鲜果。 耿氏看弘历亲热,跟弘昼也不差什么,送的是自己做的衣裳,连鞋袜荷包等物都俱全,鲜鲜亮亮的一整套。其余格格处也备了点自己的针线,送个意思罢了。 倒是四爷,听说弘时根本没理会弟弟的生日,就又给弘时不友爱弟弟上添了一笔石锤。 八月十三日晨起,弘历给四爷磕过头后,就从前院回来给福晋这个嫡母和钮祜禄氏这个亲额娘磕头。 等他行过礼,宋嘉书便走到座下,蹲下身子,亲手在他腰间系了一个绣着平安二字的荷包。 “晚间回来,额娘给你煮长寿面吃。” 到了晚上,弘历回来不仅看到一碗香喷喷的鸡丝汤面,还看到桌上摆了个圆形的三层大福饼,上头摆着做成寿字的红丝,还放着从一岁到六岁的六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 宋嘉书也是后来才想起来:要什么翻糖蛋糕,用中国传承下来的做饽饽的水准和捏糖人的技术,比什么不强。 于是给弘历准备了这个‘生日蛋糕’。 是特意请示过福晋,让小白菜领了对牌出门,找了捏糖人的老师傅,捏了从一岁到六岁的孩子。 宋嘉书拉着弘历的手,微微有些遗憾:四爷知道此事后没有反对,但特意说了,阿哥们的长相画像不能流传出去。所以这糖人只是捏了几个白胖胖的娃娃和小孩,并不是弘历的相貌。 “谢谢额娘。”宋嘉书愿意折腾这些东西,也是喜欢看弘历露出孩子的神情。 在孩子的时候不孩子气一下,以后留给他,能表露真性情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算着母子两个大概用过了晚点,耿氏才过来。 今日不是阿哥们回后宅的日子,所以耿氏是自己过来的:“哟,我们的小寿星这小脸儿怎么那么红,是不是偷偷喝酒啦?” 说着还捏了捏弘历的小脸,又问他:“弘昼早上给你拜寿了吗?” 弘历点头:“五弟还给我写了一幅字呢。”然后又给耿氏行礼,谢过耿氏送的衣裳。 耿氏就笑起来。 凝心院一片欢声笑语。 东大院。 年氏看着廊下已经挂好的中秋佳节的彩灯,微微有些凝神。 她院子里安静,风向又是西风,她就听到隐隐的笑声传来。 应该是凝心院。 她手里握着的一卷诗词有些紧:要是女儿留住了,现在也要半岁了。四阿哥五阿哥她见得虽然不多,但也记得那是两个白嫩活泼的孩子,带着无限旺盛的生命力,鲜活的让人打心里羡慕和疼爱。 寿嬷嬷在旁边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劝好了。 说来说去也只能是些‘主子您别愁别伤心,能生的话孩子以后肯定还能有’的套话。 这话很有道理,但这话也说过太多次。 不光他们做奴才的说,四爷也说了许多回。 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你跟一个破产的人说,你以后肯定能挣钱,还是安慰不了人——就算以后真的能挣,人家现在也不想破产,也是现在就想见着现钱,该难受还是得难受。 于是寿嬷嬷换了个思路。 她先是说起了四爷入了秋后胃口变好了,果然引起了年氏的主意,寿嬷嬷又道今年螃蟹产的好,中秋正好吃,四爷也喜欢。往年都是清蒸蘸着酱醋汁子配黄酒吃,不如今年多弄两样螃蟹菜。 渐渐地才劝的年氏不伤感了。 寿嬷嬷又道:“这些年,宫里的中秋宴都散的早,爷跟福晋都入夜前就回来了,今年是主子主持家里的家宴。就是到现在,李侧福晋的‘病’还没好……” 年氏淡淡道:“过了中秋圣驾离京,这之前,李氏的病是好不起来的。至于之后……要看三阿哥能不能转过心思来了。” 四爷常来东大院,这两月对三阿哥的不满溢于言表,年氏心里门清,也觉得三阿哥分外不灵。白白占着一个长子的优势。 虽然想想,有这样一个棒槌似的长子,她以后若是生下儿子倒更好些,但眼前她见着四爷的忧虑和恨铁不成钢,就替四爷懊恼和焦心,这都生了个什么呀! 三天后。 这都生了个什么呀! 四爷的心里,一样在咆哮同样的话语。 事儿还要从宫里的中秋宴说起。 自打皇上的孙子数目上了五十,上元、中秋、重阳等节日,孙子们都进来磕头就太劳师动众,偏殿里也都要装不下了,故而定了规矩,除了过年各府主子小主子们倾巢而出外,旁的时候,皇帝只带着亲近的宗室和儿子儿媳们摆宴。 宫里的宴席,是不会坐圆桌的,永远是皇上和太后在台阶上,跟众人拉开高度和距离。 而下面则是一个个单个的席面。 太后受完众人的头,就带着一众孙媳妇往后宫撤退,再叫上宫里的主位——女人们的宴席重头戏在后头。 前头,自然有前头的热闹。 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敬过皇上了,气氛也得热一点。 知道皇上喜欢看儿子们兄友弟恭,所以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笑眯眯的来回敬酒,还要起身走动一下,显得一团和乐气氛。 四爷作为排行靠前的兄长,自然也有不少弟弟过来敬酒。 老八过来的时候,只是如常笑了笑寒暄了两句没说什么。 倒是老九老十过来的时候,老九一改往日的生疏,忽然道:“四哥,我府上长子才十一岁,我都送进宫里叫他跟着练骑射了,你家弘时比我家弘晸还大两岁,怎么倒报了不来呢?” 四爷面色依旧如常的冷静板着,心里已经支棱起了小警报。 还是在皇上跟前的两个理由,简短一说。 就见老九笑出了一口白牙:“哎哟,照四哥所说,这真是个孝顺孩子。只是给额娘侍疾也没有个整日侍的道理,否则要下人们做什么呢。他一个男儿家,不该成天呆在内宅里头,咱们兄弟们府上都有年岁跟弘时差不多的堂兄弟,也该出来一并亲近亲近!” 他这话带了几分醉意似的,难免声高。 作为亲王,四爷的座位离着上头又近,果然被皇上听到了垂问。 老九又转过去说了一遍,皇上点点头,对老四道:“老九说的是。孩子的孝心虽好,但不可太过自苦折磨坏了身子。” 到底老四家那个是侧福晋,而孙子是雍亲王府最大的长孙,康熙爷觉得,孝顺一下是好,但为了个侧福晋可别他孙子累出问题来。 四爷都不用等到回府,在马车上独处的时候,脸就跟暴风雪袭击了似的。 这个老九! 他怎么忽然盯上了弘时。 四爷不免想起,当日让他恼怒过一回的,宫里来人下旨,李氏推着弘时站在前面这件事。 难道是这件事让老九知道了? 要真是这样,四爷真是糟心死了。 弘时这个性情,送到老八老九跟前,就是一只小羊啊,还是褪了毛烤好的那种,根本不费事就会被他们拆了,弘时可能还觉得自己挺美呢。 四爷怀着这种心情回府,强打着精神,跟一家子用了中秋晚宴。第二日清晨,还没出彻底想好怎么应对老八老九的小心思,弘时又来了。 他觉得,中秋佳节,所有人都在,只有他额娘不在,额娘这个侧福晋实在是委屈的不得了。 弘时跪在地上对四爷进言道:“阿玛委屈儿子,儿子甘心领受,可额娘陪伴阿玛多年,阿玛就给额娘一份体面,放额娘出来!” 四爷气的真的要七窍生烟了! 委屈你? 还是老子委屈你了? 在弘时看来,他确实委屈死了:两次要面圣的机会,都被亲爹亲手抽飞给自己拖后腿不说,居然还让自己亲额娘‘病’了不出门。昨儿他一个人坐在席上,看着弘历弘昼的额娘都光鲜的坐着,真是又伤心又愤愤不平。 这不一早就鼓起勇气跑来求情了。 结果没有收到预料之中,阿玛又是歉疚又是疼爱的扶起他答应他安慰他——倒是收获了一脚。 还好四爷这一脚是踢在弘时肩膀上,他虽然歪到了但没受伤。不,还是受伤了的,弘时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而四爷则是放弃了:不能等这孩子自我醒悟了。 他准备开启高压政策,既然你不懂事,脑子想不明白就别想了。我来教导你:不知道做什么没关系,但要知道什么不能做。 于是四爷开始按着弘时抄书。先从孝经开始抄,力求他就算是个棒槌,也要是张口就是孝子经典的棒槌。 再者就是日日耳提面命,告诉他谨言慎行,外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许将府里的话告诉任何一个外人,包括李氏的家人,他血缘上很亲近的外家。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四爷正在立志在这两年,就关在家里,把弘时磨成一根针。 然而时不我待,康熙五十六年的十月底,太后过世了,康熙爷最后一位亲近的长辈,终于也去了。 皇上悲痛极了,当朝落泪说出:“此后只有孝敬朕之人,再无爱恤朕之人”的痛楚之言。甚至按照当年先帝爷的丧仪标准来要求天下臣民:王、公、百官、公主、福晋以下,宗女、佐领、三等侍卫、命妇以上,男摘冠缨截发,女去妆饰剪发,同时百日内不许除服,不许剃头。同时敕谕天下子民都三月内不得婚嫁,共同举哀。① 当皇帝有一个特权,当我痛苦的时候,天下人得跟我一样痛苦。 连庶民都三个月不能嫁娶,何况的宗亲内,更是不能有什么喜庆之事。 马上就要进腊月,还有一个月就是年,但京中宗亲勋贵官宦之家全都收敛着喜色,根本不敢想热热闹闹过年这种事。 宫里的红墙和黄色琉璃瓦上,都得挂上白布,整个皇城内白茫茫一片,以告慰康熙爷老年丧嫡母的伤痛。 对康熙爷来说,已过世的仁宪皇太后是陪伴他多年的皇室长辈,虽无血缘,在某些程度上,倒比他的亲生额娘跟他有更久的母子缘分,陪了他五十七年之久。 但对皇子们来说,除了被皇太后抚养长大的五爷恒亲王肝肠寸断外,旁的皇子伤感并不多。 毕竟他们跟太后基本就是逢年过节才请安的关系。 这位皇太后来自蒙古,母语就跟大伙儿都不同。虽入关多年,但汉语满语都是平平,也就能寒暄个家常。等皇子们都开府后,就连家常也很少有机会寒暄了。尤其是这些年仁宪皇太后越发年老,精神不济,有时候去给她请安,还得等她老人家反应一会儿,眼前这是康熙的哪个儿子?她老人家的哪个孙子来着? 于是诸皇子,尤其是皇孙们的伤感就有限得很。 对四爷来说,这位皇室大长辈的过世,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他关不住弘时了。弘时必须跟所有皇孙们在一处,日日守规矩给皇太后尽孝。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完的事儿,四爷想想就发愁。 这三四个月,他教导极严厉,搞得弘时有点唯唯诺诺,在他跟前一句话不敢多说,问三遍吭不出一声,生怕出错。 四爷虽然烦躁,但也觉得哑巴也比说错话强。 李氏到底是侧福晋,从十月份的颁金节,到过年的一系列入宫活动,侧福晋都是要到位的,不去得报孕或者报大病。 于是前些日子,四爷觉得弘时虽还不让他满意,但到底去了些焦躁妄言之气,四爷就走了一趟西大院,告诫她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然后李氏就‘病愈’了。 四爷还来不及继续磨练弘时,太后薨了。 他只来得及将弘时耳提面命一番,然后父子俩就分开行动,一个在皇子处守孝,一个在皇孙处。 福晋则带着两位侧福晋坚守在内命妇处。 家里的事儿,福晋便叫来宋嘉书和耿氏吩咐了一番:横竖年也不过了,摆设衣裳也都换了素的,访亲走友也全部停摆,所以府上的事务不过是按时发发月例,盯着不许有人违背国孝的规矩,再者就是看着下人们不要偷懒、盗窃、放纵门户等。 宋嘉书跟耿氏一样,有些担心年纪小,但是要跟着守孝的儿子。 只能百般嘱咐跟进去的嬷嬷细心照料,无论何事不要离开阿哥——一个阿哥只能带一个嬷嬷进去,还得是小阿哥才行。 如弘时这等十岁以上的大阿哥,都是自己带个小太监就去了。 耿氏跟宋嘉书对坐,两人都是素着一张面容,身上也一点珠饰都没有。 “也不知道弘昼和弘历如何了,吃是肯定吃不好了,只盼着孩子能有个安稳睡觉的地方。” 宋嘉书道:“皇孙都在一处,就不会出大问题的。” 这一堆爱新觉罗的龙孙,太监宫女简直是提溜着脑袋服侍,哪一个也不敢惹。饮食更是检查了再检查,这要是出现大规模投毒事件,能把爱新觉罗嫡枝一锅端了。 但凡不离开大部队,安全肯定是没问题的。 只是皇孙们多,伺候的人手肯定不如在家里充足,又彼此不会相让,没那么舒服也是必然的。 在安全和舒服之间,肯定是安全最重要。 耿氏得到了儿子人身安全无碍的安慰,又开始担心别的:“他们两个年纪小,不会被人诓骗了去,做下什么违了规矩的事儿。” 宋嘉书这回也默然了:九龙夺嫡都已经不是竞争白热化了,是白热化好几年,已经赤膊上阵了。 各府间有的彼此视为仇冦,这些孩子间,难保不会互相坑陷。 不过这回宋嘉书和耿氏也是白担心,弘历弘昼在别人眼里就是两个小萝卜头,而且是格格所出。确实有人盯上了雍亲王府,但盯上的是侧福晋所出,如今雍亲王府长子弘时。 皇孙们并不是按着府邸,而是按着序齿排队,最后头还跟着几个被乳娘抱着的小阿哥,早晚也得来敬香行礼。于是各府的阿哥们就都岔开来,弘历弘昼就相差半岁,倒是还站在一处,弘时则自己站到队伍前方去了。 四周站的人,全是跟他阿玛不太对付的人。 倒也不是别人故意安排的,主要是四爷从前和如今走的路线,都比较孤,死党就十三爷一个,不太对付的人倒是不少。 弘时左右两边,则是九爷十爷的儿子一边一个,这两人闲聊起来自然颇为熟悉。 弘时起初生怕他们来跟自己说话,也想着阿玛的嘱咐,不能乱说话——倒不是被四爷教导的心服口服,而是身服——免得再被踹。 结果人家根本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 起初弘时还庆幸,可等第四五日,左右两个人经常漫着自己说话,把自己当空气;等用点心茶水的时候,旁人都是年岁相近的堂兄弟三三两两,唯有他落单时,那滋味真是难受。 于是等左右两人开始跟他递话的时候,憋了好几日没人理会的弘时还有点高兴。 人与人之间,闲话一说就亲近多了。 九爷的长子弘晸还贴心的跟他解释:“堂兄,不是我们之前疏远你,而是见堂兄严肃恭谨,不敢跟你搭话儿。再有,四伯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王一样的人物,我们阿玛都怕,何况我们了。” 弘时觉得找到了知己,只是他没傻,不会附和旁人说自己爹不好,于是只是含糊两句,阿玛是外严内慈,对子侄都很好之类的面子话。心里却恨不得给弘晸鼓掌,你说的太对了,我阿玛那简直是个阎王。 于是午间到了用素膳的时候,弘晸和十爷的长子弘旭就邀他一起用,连着八阿哥府上的弘旺也是跟着他们一道的。 弘旭还体贴的问了一句:堂兄要不要带上你们家两个弟弟照应一二? 弘时一犹豫,只道:“他们还小,还是嬷嬷照料强些。” 几个阿哥一笑,都点头称是。 第37章 年底 <ul class=tent_ul> 弘时跟十爷的长子弘旭更说的来, 因弘旭跟自己一样,都是侧福晋所出的长子。弘旭还更惨些,下头还有个福晋生的的弟弟, 在家里的地位就有些尴尬。弘时看看他,就觉得自己还好:下头两个弟弟出身都不如自己, 上头嫡出的哥哥也夭折了。 几人用膳的时候, 弘晸还说起一件趣闻。 几年前八爷的生母良妃娘娘过世的时候,治丧期间, 八爷几乎不眠不休不肯用饭。说来也是孽缘, 其实四爷的府邸和八爷九爷的府邸都挺近, 几乎算是半个邻居。当时九爷曾邀请四爷一起给他不肯用膳的八哥送饭劝慰, 被四爷拒绝了。① 作为九爷的长子,弘晸说起此事来还是笑眯眯的:“阿玛被四伯拒绝了,自然也不敢别扭。只跟我说,所有的伯父叔父里头,四伯是最讲规矩的。阿玛就常吓唬我们, 要是再顽皮, 就将我们送去给四伯做儿子管教。” 他说的风趣,语气也很推崇, 一点没有说四爷不好的意思,说的也都是事实。 然而落在弘时耳朵里,自然又听出些别的意思。 自己的阿玛严苛不讲人情味,对兄弟是们也这个冷冰冰不讲人情的样。怪不得起初堂兄弟们都没有人理会自己, 原来都是自己替阿玛背了锅。 四爷要知道弘时的想法, 肯定当场吐血三升。 其实弘时只是个普通的青春期的少年。 从原本的被父母疼爱,到现在父亲一下子严厉的非打即骂,母亲又失宠被迫‘病着’, 都让他少年的心底滋生了许多的不满。 这会子和气的堂兄堂弟,给他很多精神上的慰藉。 就像是很多青春期叛逆的孩子,跟父母没话说,跟朋友就是死党和铁杆。 十几天下来,他跟几个阿哥都混熟了。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后,康熙爷开始恢复正常的工作,皇子阿哥们也就不必日日守在这里,只需要不剃头、着素服到出了百日即可。 临出宫前,弘晸热情邀请弘时:“过些日子我过生辰,还请堂兄赏个脸。” 更说席上有难得的好东西,只请堂哥来增色热闹热闹。 弘旭在旁边打趣道:“谁不知道九伯父是出了名的财神爷,而且府里惯有新鲜的南洋东西。有一回九伯父给我们兄弟们分了一中比头还大的甜果子,真是味道新鲜不同往常,不亲口尝一尝可是形容不出。” 然后也力邀弘时:“堂弟,跟我们一并去,兄弟们热热闹闹的过生日。咱们又不是丫头,难道日常还在锁在深闺里头不成?便是咱们满人的姑娘家,都不这样关着的,那都是他们汉人的习性。” 弘旭到底是堂兄,弘时没法直接拒绝,有些犹豫刚要开口,弘晸又笑道:“我阿玛在皇玛法跟前,就提过这件事,皇玛法金口道堂弟你孝顺过人,但也不能太自苦了,常跟兄弟们出去骑射散散也好。” 弘时的拒绝就被卡在了嗓子眼里。 谁能说皇上说的不对呢。 何况他心里也是想去的:难道阿玛能违背皇玛法的意思吗? 宋嘉书再见到弘历的时候都快过年了。 只是今年的年是基本不要过了。府里一点儿张灯结彩过年氛围也不能有,顶多到了日子吃点好的。 她摸了摸弘历的头皮——现在不是泛青的头皮了,而是长了一层毛刺出来。 百日不能剃头,让府里的男主子们,包括四爷在内,全都长成了寸头。 关于这项规定,大家是很严格遵守的。 尤其是皇子们。 他们还记得当年十三的额娘敏妃娘娘过世,三阿哥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觉得这追封的主位不是很在乎,所以不到百日就把自己的头剃了,结果被皇上发怒削成了贝勒不说,整个王府都跟着倒霉。直到十年后,才跟着四爷一起升了亲王。② 有这样的先例在先,如今薨逝的又是太后,谁敢闹幺蛾子,都老老实实的守着丧仪的制度。 宋嘉书给弘历拿出新做的帽子试戴一下:从康熙爷到四爷,都是在礼节上很看重的人,不管冷热风雨,都要衣冠端正。 如今隆冬时节,冬帽一定要可着头做,不然要是失了礼仪,肯定要倒霉。 原本孩子的头就在不断长大,如今又多了头发,宋嘉书就跟白宁白南一起,把弘历去年的冬冠放大了两寸,又用新的毛皮和缎子做了些新冬帽。 这回弘历一回来,宋嘉书很有中把孩子送到寄宿学校,终于接回来,可要好好补补的心理。 “这些日子吃的素,如今回了府上,虽不用太计较忌口,但也不能一下子用的荤腥油腻,对肠胃不好。” “再有,每天都要去跪着,只怕隔着厚衣服也是不顶用的,额娘给你要了些药酒和药膏备着,晚上给你再揉揉。” 在宫里这些都不能干——给太后娘娘致哀些日子,就娇气的又抹药又揉腿的,显得不孝。 只得回来再看。 好在服侍的人也都是人精,不会跪坏了阿哥们,垫子都又厚又软,殿中的火也烧的旺旺的。 这一顿饭弘历用的又香又甜,实在是出生后,他就没在饮食上磕绊这么久。只是想着额娘的话,最后虽然意犹未尽,还是没再来半碗栗子烧鸡拌饭。 用过膳弘历便道:“额娘陪我出去走走。” “外头冷,就在院子里散散。” 弘历拉着宋嘉书,围着院子走到第三圈忽然开口了:“额娘,这些日子三哥都跟八叔九叔十叔家的堂兄们在一起。” 宋嘉书心里唯有一个服字:弘时,你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作死吗? 但忽然又顿住脚步:不对啊,弘历才多大,四爷跟八爷哪怕为了皇位彼此提防到恨不得掐死对方,面上也都是亲兄弟,谁会跟六岁的弘历说,你阿玛跟这些人都不对付啊! 她蹲下身子,跟儿子平齐:“弘历,你觉得三哥这样不对吗?” 弘历点头:“几位叔叔家的堂兄,都会带着自家的一两个兄弟一起,显得府上和睦友爱。可三哥理也不理我与弘昼,我们去跟他请安,他也只是冷淡,兄弟不和也当在家里,在外头这样是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宋嘉书点点头。 弘历继续道:“额娘,自打我去了前院,只见过十三叔家里的堂兄弟,阿玛只让他们进来跟我与弘昼玩。旁的叔伯家的兄弟,听说都是给阿玛请过安就走了。” “想来跟阿玛亲近的叔叔便只有十三叔。旁的叔伯既然不够亲近,三哥便不该违着阿玛的心意,跟他们私下结交。” 四爷是亲王,辈分又在这里,三节两寿的自然很多子侄来拜年。 弘历在前院也不是白呆了这一年。 宋嘉书不想他能自己看出这些门道来。 她还在为儿子的敏锐感叹的时候,弘历已经开始问了:“额娘,我要不要告诉阿玛?”还不等额娘回答,他就自问自答:“我觉得我不能主动说。他是兄长,我不能说他的不是,我要等阿玛问我——额娘,我看着这回跟三哥一起的太监不太眼熟,不像是三哥平日用的那几个,可能是阿玛的人,让他盯着三哥的。” 宋嘉书再次为儿子的厚黑学水平震惊了。 好孩子,自己奔着前途飞,额娘不耽误你考大学了。 弘历猜的没错。 弘时要混在一众皇孙里,四爷怎么能放心,就从自己身边挑了个稳重又不失伶俐的小太监跟着弘时。 不过弘时又不是真的傻,他跟旁府阿哥们说话的时候,跟旁人一样,都是把下人远远打发开。 可这位名为鱼柱的太监,人家能被四爷看中,自然也不是是个傻子。 三阿哥是把他打发开了,他看不到三阿哥的举止,听不到三阿哥的言论,但他可是知道三阿哥跟谁混在一起啊! 而且正因为三阿哥把他打发了,他不知道具体细则,生恐跟四爷交不了差,所以只能把三阿哥结交过的阿哥们都记得特别清楚。以此来向四爷保证,我可没有偷懒,一直盯着三阿哥,只是听不到具体的话。 这时候什么奴才主子,根本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鱼柱非常痛快的把三阿哥卖了个底儿掉。 有的时候听不到细节,脑补出来的会更严重。 四爷脸都木了:弘时,你把你亲爹给你的太监打发走,然后跟老八老九老十的儿子混了小一个月…… 兹事体大,四爷深吸一口气,没有像之前半年一样,立刻把弘时叫来骂个狗血淋头。 他往西侧勤学斋走去,那里还有他两个小儿子。 弘历正在带着弘昼温书。 太后的薨逝,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他们功课都落下了。而且眼见的又要过年,虽说今年不能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但师傅们还是要放假的,又要十五才会回来开课。 到时候书本子都忘完了。 弘昼虽然虎头虎脑,性子贪玩些,但对阿玛的敬畏和对四哥的亲近,让他难得乖乖地在屋里跟着弘历一起温书,而没有搬出他私藏的玩具玩。 四爷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背书,破碎的小心脏得到了一点缓解。 他难得没有板着脸严肃的直接考儿子,而是先温言关怀了几句,这些日子守灵尽孝有没有好好吃睡,有没有被奴才苛待等话。 弘历弘昼都乖乖回答。 四爷点头:“到底是冬日里守了一场孝,等会儿叫大夫给你们诊脉,看着开两剂温补的方子喝一喝。” 又听儿子说,昨晚回各自额娘处,已经外敷了药酒,内用了补身子的甜汤,四爷的小心脏又有点伤感起来:皇子们守灵更加辛苦,更是要长跪端严。宜妃、荣妃、成嫔娘娘都悄悄遣人送了药酒、治风寒的成药来,就装在茶壶里掩人耳目。 可德妃什么也没送。 他后来去永和宫里请安的时候,德妃还提到过这件事:“你皇阿玛都守着规矩,你们自然也要吃苦。宜妃她们……这是没叫人发现,若是让有心人闹出来,惹恼了你皇阿玛倒不好呢。” 四爷垂头应是。 但忍不住要想一想,要是老十四,额娘会不会还这样守着规矩。 他可是前半年因着接连丧女瘦了许多,连皇上都特意嘱咐,让雍亲王守灵的时候穿的厚实一点,特意赏了一回皮袄,而额娘这里则什么都没有…… 从复杂多年的母子关系里醒过神来,四爷开始问两个小儿子正事。 对着两个腰那么高的小孩,四爷根本也没想过套话,直接问道:“这些日子,你们三哥可有照应你们?” 四爷就眼见得弘昼的嘴就撅了起来,简直能挂个茶壶。 “阿玛,三哥从不跟我们吃饭,他只跟年纪差不多的堂兄们一处说笑用膳!” 弘历虽然半低着头,但也能看到,弘昼说出说笑二字后,阿玛的脸色又沉了一层。 四爷知道弘昼的脾气,大概是幼子的关系,很有些天真烂漫。 倒是弘历更稳重沉得住些,于是又问弘历:“一回都不肯带你们?” 弘历低头回道:“有两回九叔家的堂兄要叫着我跟弘昼一并用,但三哥体谅我们小,只怕跟着堂兄们照应不过来,就叫嬷嬷好生照料我与五弟。三哥还用心嘱咐嬷嬷不能稍离,想来是心里很记挂我跟弘昼的。” 弘昼听了,嘴就越发往下弯,几乎要撇出脸上去。 四爷转头斥道:“这是什么怪样子,再不许做!” 弘历不安的动了动:“阿玛别生气,三哥从前教导我们功课,弘昼难免有些怕三哥,并不是故意不敬兄长。” 四爷再去板着脸看弘昼:他现在心里自然也恼火弘时不肯看顾弟弟,但无论如何雍亲王府的体面最重要。哪怕弘时做的再不对,弘昼也不能对兄长这样明目张胆的不满不敬,提起来还敢撇嘴! 弘历也扭头看弘昼,对他皱着眉使眼色。 弘昼面对这样严厉的阿玛和四哥,一时所有委屈都涌上来,忽然躺在地上开始嚎啕:“三哥扔我的蹴鞠,扔我的陀螺,拿鞭子抽我院子里的小太监,还不肯理我。”他不但嚎啕,还边嚎啕边打滚。 四爷懵了:他见两个小儿子不多,儿子们也对他又怕又敬,是真的没见过弘昼耍横。 弘历倒是见得很多,弘昼这招躺下只打雷不下雨的干嚎,是他的特长。 见阿玛脸色不好,弘历连忙喝止:“五弟!” 弘昼继续打滚。 耿氏是个保护欲望极强的母亲,再加上弘昼本身就比弘历心性单纯,没经历过什么差点死了亲娘的剧变,所以他也算是个被宠大的,有点任性霸道的孩子。 此刻他躲避着弘历拉他的手,继续干嚎:“四哥也骗人!你明明知道三哥是讨厌我们,他让嬷嬷赶紧把我们领走不许烦他!你也骗人!你也骗人!” 弘历是真的急了。 他这回忘了特意教弘昼,别告三哥的状,没想到弘昼除了告状,居然还敢在阿玛眼前放赖。 果然四爷反应过来之后,火冒三丈:眼见一个长子要废了,难道还要废一个幼子吗? 于是一把拎起了弘昼的领子。 弘昼被拎在空中,跟一只胖猫崽子一样,也愣住了。 在耿氏处,谁敢拎他呀!他一躺下打滚,嬷嬷太监都恨不得围着他磕头,小祖宗您快起来,您想干什么都行。 宋嘉书跟耿氏正在福晋处交账。 福晋这回入宫大概实在守孝辛苦,又跟不省心的婆母和妯娌们一处绷久了,很露出些疲乏之态,没有原来的端严。 虽在德妃面前动辄得咎,然福晋看钮祜禄氏和耿氏在自己跟前低眉顺眼的,并没生出那种‘多年媳妇熬成婆,我也要折腾人’的恶意,反而有点心生怜悯:都不容易啊。 尤其是钮祜禄氏,差一点就是能做侧福晋,跟自己进宫一起去露脸(加倒霉)的人,结果凭空多了年氏,钮祜禄氏侧福晋之位没了不说,本来一年能有个十次八次的恩宠,也直接对半减少,降到三五回了。 再看两人帮着管家这一个月,处处小心,每日都叫了自己留下的嬷嬷一同去旁听,不肯逾矩。 且门户管得严,并非一味纵容下人收拢人心,而是很抓了几个趁着主子都不在家,仗着资历老些,带头赌钱吃酒的嬷嬷。两人既没有徇私枉法,也没有越俎代庖的发落,而是都扣着等自己回来,福晋看了也觉得省心。 听说前院张有德也抓了两三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当然这就轮不到福晋来管了,估计四爷会管。 宋嘉书就听到福晋用从未有过的疲倦温和语气道:“难为你们了。先回去歇着,等我禀了四爷,必要赏你们辛苦的。” 她跟耿氏退出来的时候,还觉得有点诧异:福晋这是怎么了,难得听她这么多愁善感的。 耿氏更实在一点:“不知道爷跟福晋会赏什么呢?”然后又拉着宋嘉书小声咬耳朵:“话说,今年特殊,小年福晋都不在府里,这年底的银子还没发呢!” 不用她格外提,宋嘉书本人也是个俗人,也对年终奖有深刻的期盼。 其实在雍亲王府的日子,跟她一开始想象的女人间争宠啊、你死我活啊并不同,尤其是福晋拎着她开始帮忙管事之后,她的日子就更像是在公司打卡上班,而非在王府后宅当妾。 其实除了年节下要奉献自己的膝盖跪来跪去外,在某中程度上,人被践踏的自尊,比在很多变态的老板手下混日子还少些。 起码没有人指挥她去买早饭占停车位,九九六还不报销打车费。要是男上司,还要承受扑面而来的男性自信,和那些没有边界,对女人来说是骚扰,对他们来说是风趣的‘幽默感’。 那时候支撑宋嘉书的,跟每一位打工人一样,就是奖金和每年的年终奖。 她跟耿氏对着星星眼起来:不知道今年福晋会给她们俩发什么额外的年终奖啊。 福晋直到沐浴更衣,又狠狠睡了一觉才觉得缓过来。 守着丧仪制度的身子累是一回事,但时时在德妃跟前透不过来气又是另外一重累了。 四爷倒是没了对照组——老十四当大将军出征去了。 可福晋这里对照组一点没少啊,十四福晋可是戳在京里,戳在德妃眼前。又因为十四阿哥不在,德妃对小儿媳就更好一些,四福晋在旁边只能陪笑,脸都僵硬了。 福晋起身后,便有了些精神,便命人去前院请四爷。 四爷来的时候,面色不算好。 他刚刚知道弘时干的事儿,又被弘昼气了一遭。如今罚着弘昼抄书,弘历在旁边陪罚兼监督,才往后院来,脸色当然不好看。 福晋不知道前院阿哥们的事儿,只觉得丧仪期,谁都不能是笑容满面的,何况福晋想想四爷跟那群爷们呆了这么久,心情不好才是正常的。 于是也不慰问四爷,只是言简意赅的说了府里简约过年的流程。 然后又道:“去岁为了圣躬不安,原本府里的格格们初五都能见一见家人,也都免了,今年……我想着初五的例还是暂免,倒是许她们端午见一见。总不好好几年见不到家人。也太苦了些。” 四爷想了想,点头允了,又加了一句:“以后李氏的家人上门都先去前院让张有德过一遍。” 福晋微微一怔,还不及完全想透,只能先应下。 然后定了定神道:“爷,还有一事,这回府里的事儿钮祜禄氏和耿氏很是妥帖尽心,我想着该赏些什么,也叫人看着,安分守己又能帮爷分忧的人自有好处。” 四爷再次点点头:“福晋赏罚分明,也很会教导下头的格格们。你按着自己年节下的单子赏,我从前院也赏一回。” 说着起身要走:想想三个儿子就糟心,还得去料理。 福晋福身相送。 旁边周嬷嬷和伺候的赤雀扶起福晋。 四爷和福晋这中交流方式,她们总觉得怪却说不上来,可这么多年,劝无可劝,这样倒也习惯了。 要是宋嘉书在,肯定能知道怪在哪里:这不是夫妻,这是一个公司董事长和副董事长在讨论分年终奖! 周嬷嬷见福晋的脸色还是发灰,就心疼道:“福晋也太善心了些。格格们对爷和福晋来说,也就是奴才们,给主子分忧是应当的呢。” 福晋唇边慢慢浮上一丝笑容:这世上啊,除了乾清宫里坐着的一个主子,别的谁不是一层层奴才? 上层拼命踩着下层的头,只为了显得自己站的高点,也没什么趣。 第38章 新章 耿氏在后院喜滋滋盼年终奖的时候, 前院弘昼边抄书边抹泪珠子。 弘历奉命‘监管’,在旁边叹气。 见弘昼的涕泪交加要落在纸上,他就拿自己的手帕去给他擦:“五弟, 要是污了纸,你又要从头抄这一页了。” 弘昼把脸转过去:“四哥骗人!你明明也知道,三哥不是让嬷嬷照顾我们, 他就是打发我们。” 弘历继续叹气:“你先过来别抄了。”说着把弘昼手里的笔抽过来,自己拿了一张纸, 写道:“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 然后小声道:“阿玛既然来问我们, 他就是知道三哥做了什么的。” “师傅教导我们兄友弟恭。三哥待我们不友爱,是他的错,你这样恶狠狠的告三哥的状,就是不恭敬,平白的就变成了你也有错。”何苦来着,他错了本该让他自己担着, 现在你还主动冲过去给他分担。 弘昼心里不忿继续嚷嚷:“是三哥先不友的!”是他先动手的, 我自然要还手。 弘历被他的尖叫喊得耳朵都疼, 不知道该先捂耳朵还是先捂弘昼的嘴。只得再次加重了语气,压低了声音抱着弘昼小声道:“你看, 你要不打滚放赖惹恼了阿玛,这会子本该只有三哥倒霉,可你这一闹, 三哥会不会被罚咱们不知道,你可先被罚了——若是阿玛觉得三哥不理会咱们, 正是因为你这样耍赖不服管教, 三哥情有可原, 反而不肯罚他怎么办?” 弘昼愣住了,想了想这个画面,气的几乎要蹦起来。 “我不!” 弘历把他拉到书桌前:“所以,好好抄书,抄完了去跟阿玛请罪。”继续小声鼓励他:“你想想啊,你请罪态度越好,阿玛就越生三哥的气。” 弘昼发愤图强的抄起书来。 四爷转回前院,并没有召弘时过来问询。反而第一时间叫来了张有德,细细询问前院的安保问题。 尤其是他的内书房,里面放着与隆科多年羹尧等人的书信来往,是绝不能有人见到的。 倒不是四爷不谨慎,没有及时销毁信件,而是事关皇位,谁都不能保证百分百胜利,也不能保证盟友不反水。若有人敢反水咬他,这也是个证据,反正大家一起凉。 再有,他跟外放的谋士戴铎等人的信函,及这些年来他收集的旁的兄弟们的机密信息也要紧的很。 张有德跪了,稳稳重重表示,书房绝无问题,否则提头来见。 四爷再次强调了内书房的安全问题,然后道:“从此后,外头所有拜帖来往,三阿哥俱不能知,再有,他身边的人,若离了他身边而在书房等机要处转悠,立时拿下。”甚至还加了一句:“告诉王府事务内吏,长史并前院诸清客,谁都不许再与三阿哥多话!” 张有德战战兢兢应了。 四爷这是……信不过三阿哥吗? 竟然拿着儿子当贼防了。 四爷确实是信不过弘时,不过不是真觉得弘时能干出什么背叛阿玛投向敌营的不孝之事,而是觉得这孩子脑子不灵光,可能被人骗了还在给人数钱。 弘时这次并没有挨骂挨打。 其实对他来说,这才是个危险的信号,四爷这是都放弃改造儿子,准备改造环境了。 不过弘时同学并不知道。 他正在跟亲额娘李氏商议生辰礼物的事情。 没错,他还真准备去参加弘晸的生辰。 “额娘知道,九叔一贯是阔气的,对儿子手面也大方,弘晸手里有银子不说,什么好的新鲜的也见过。我又是做兄长的,若是我拿去的生辰礼,比不过旁人,岂不是丢死了人,以后谁还拿我当回事呢?” 四爷恨不得给他扔到真空里去,哪里会给他银子,所以弘时只有点可怜的月例,平时打赏人都不够,每回都要从额娘这儿再要点。 这回买生辰礼更是这样。 不同于弘时,李氏服侍了四爷这么久,又被关了半年把胆子吓细了,先问道:“你去参加别家阿哥的生辰,你阿玛也允准了?可不要自作主张。” 弘时就发烦起来,按捺着性子应了:“自然要先问过阿玛,只是二月弘晸就过生辰了,总不能到时候再准备。” 李氏点点头:弘时多结交些堂兄弟也是好的,比自己窝在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强。 “你放心,只要你阿玛允了,额娘给你出银子置办。” 弘时满意而走,李氏身边的下人欲言又止。 李氏自己也发愁:她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银子了。 这世上所有的账目都离不开收入与支出。 李氏的收入不少,但支出更大:侧福晋是年节下要入宫的,一应穿戴就要花费颇多,之前买通前院下人,日常打赏下人都是一大笔开支。 从前她得宠的时候,四爷大把给的布料首饰赏赐,自然让她有盈余。 可这一年来,只有银子流水样出去,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进项。 李氏也发愁。 到了大年三十那一日,她的发愁就变成了咬牙切齿。 福晋又给满府里发过年银子了——但还是跟原来一样,只有格格们的,侧福晋没份! 今年太后薨逝,宫里没有摆宴,各王府的主子都晨起进宫磕头,然后就依次出宫,罕见的各王府各自过年。 晚间家宴上,福晋开始给格格们发年终奖了。 大概是怕盒子的沉与轻,让人看出区别来,福晋只让几个力气大的太监各自搬着匣子走了个过场,然后就命送到各院去了。 李氏看的都要憋死了。 然而同为侧福晋的年氏,只是含笑:“福晋心慈。”她娘家是什么水准,年家那是一点不缺钱的水准。 到底是国丧期间,宴上也没有歌舞戏文,没有饮酒,从福晋起众人都是以茶代酒,敬了四爷,很快就散了。 晚上的烟火自然也取消,大家赶紧洗洗睡。 整个京城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皇帝死了嫡母,你家放鞭炮,那真是找死了。 宋嘉书很快乐:不用陪席,可以直接回家数银子,多么快乐啊。 更别说大年初一,她与耿氏又再次接到了四爷发的年终奖:一人二十匹各色绸缎、乌拉貂皮十张、各色吉祥如意纹金锞子五十个、还有用匣子装着的一颗硕大的西洋明珠。 果然是四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很大方。 宋嘉书觉得荷包满满。 不比侧福晋要入宫、日常也要跟别的王府妾室交际、还要养活一大院的下人,宋嘉书的支出并不多。 快乐的算算账,点点库房,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次日大年初一,弘历弘昼都被打扮的大红包一样,一早就跟着四爷进宫磕头去了。 这些孙子每年还是有荣幸见一回自己的皇玛法的,只是这位祖父认不清他们而已。 就算是这样,回府后的弘历弘昼还是兴奋的讨论了半日。 皇玛法的衣着,坐姿,说的每句话,他们都记得,能讨论好几遍。最后自然也要延伸到皇上的功绩圣德,难为两个孩子,连平三藩擒鳌拜这种事都知道,说的头头是道。 与其说是一个孩子对祖父的孺慕,不如说长在皇家,别说是这样六七岁懂事的孩子了,就算是幼童,天性也知道,要关注要在意要讨好龙椅上坐的那个男人,那是天。 宋嘉书听着儿子口中的康熙爷,跟自己印象里的进行比对。 耿氏看着她道:“姐姐还受得了呐?我都被他们吵得耳朵疼。”然后去制止弘昼:“小心你那嗓子!” 因着昨夜又守岁,今晨起得又很早,兴奋劲儿过去后,弘昼很快睡眼惺忪起来,被耿氏和嬷嬷打包回去睡觉了。 “弘历,你困吗?” 宋嘉书就见这孩子点点头,然后道:“额娘看着我睡。” 弘历每次一说这话,宋嘉书就觉得,这孩子又变成了个大人,熟练的甩开身边的人,要跟自己进行交流。 果然,弘历躺在床上,对额娘说了这几天前院的事儿。 阿玛是怎么问他跟弘昼的,又是怎么对弘时的:“阿玛没有再像原来一样时时叫三哥在跟前,而是叫他年节下自己好生温书。” 宋嘉书摸了摸弘历罕见的有头发的脑袋,觉得眼里和心里都有些发酸。 这样下意识的揣测别人的一举一动,琢磨对方喜不喜欢自己,跟她当年寄养在亲戚家有什么区别呢?可弘历揣测的这个人,不是什么亲戚,是自己的亲爹。 偏偏历史也证明了,这样揣测是对的,是能保住自己命的。 说句被说烂了的话:上帝给的礼物早就被标好了价格。 而且这还是对于幸运的人,上帝给了你礼物,标了价格。还有些倒霉的,上帝给的是磨难,最终苦涩的结果也不会少收钱的。 “弘历,听你阿玛的话,只听你阿玛的话。外头的叔伯除了你十三叔,一个也不要理会。” 叮嘱完宋嘉书又笑眯眯:“不过弘历早在额娘说之前,就都明白也都做到了不是?” 弘历仰起脸:“嗯,弘旺堂兄来跟我和五弟说话来着,问起了额娘安好,还问起了李侧福晋。” 宋嘉书算了算,弘旺也才九岁,八爷的独苗苗。 弘历便道:“我都只说额娘身子好,李侧福晋生着病,好久没见了。” 弘历又想起这回所见的诸堂兄弟。 他们有嫡出,有侧福晋所出,也有跟自己一样,是王府格格所出。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弘皙堂兄。 宋嘉书听着弘历的话:在他口中,堂兄年纪又长,又是皇玛法亲自抚养,每回都是他带着众兄弟们行礼,谈吐有致,气度不凡。 宋嘉书想想也觉得弘皙这孩子艰难:这世上所有的极致荣与辱他都经历过了,如今还要在这样的一位圣明烛照的皇帝眼下过日子,自然气质不同。 二十来岁的年纪,既有龙子凤孙鞠养深宫的气度,但又因阿玛为废太子而有一种沉定从容。 弘历到底也是个孩子,说到这会子也困了,朦胧道:“额娘,以后我也好好读书,皇玛法说不定也会看重我。” 宋嘉书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会的,会有那一天的。” 弘历沉沉睡过去,宋嘉书给他掖了掖被角。 她又想起弘历刚才用羡慕又带点憧憬的语气说起的弘皙。 宋嘉书记得,乾隆年间第一场大案,就是弘皙谋反案,株连甚广。眼前的孩子将会冷漠的处置掉他如今还羡慕的堂兄。 彼时,他们的身份已经是天渊之别。 新的一年,京城还是有些沉郁之气。 把皇上从嫡母过世的悲痛中唤醒的依旧是正事。 福建总督满保上折子,请求要增数百营房炮台,加强海防①。因数目要求庞大,并不是件小事,康熙爷手里是收过台湾的,于是对海防很是重视。 他自己忙不算,还把儿子们拎过来挨个让发表政见。 四爷进宫的时候陡然增多,与隆科多见面的机会也多了些。 自打康熙五十年,隆科多做了步军统领和领侍卫内大臣后,也算是宫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这位置不好做,从前做过的费扬古、凯音步、托合齐等人善终的不多。 皇上能让他一坐六年,跟他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自然也分不开。 而四爷作为孝懿仁皇后曾经的养子,从前跟隆科多走的近点,皇上也不在乎。不过自从隆科多做了领侍卫内大臣,负责皇上的安全后,四爷很明确的在面上跟隆科多保持了让人放心的距离。 但能时不时跟他本人见个面,眉眼之间那种默契,也让四爷觉得心里安稳了些。 经常见隆科多,让四爷觉得安稳,但经常见皇上,却让四爷暗暗心惊。 皇阿玛老了这件事情,所有皇子都有共识,否则怎么敢暗戳戳搞事情。搁二十年前,他们想私下栽培点势力,也要看势力愿不愿意,那时候哪有官员肯背着皇上死心塌地上皇子的贼船? 也就是一个索额图跟着太子,一个明珠跟着大阿哥,还都被皇上摁灭了。 如今各皇子能盘踞起来的门人势力,绝大部分就依靠着皇上老了这件事。 大家都是人,虽然觉得圣明天子很好,也知道要忠心。但大家到底都是凡人,是凡人就要吃饭就要有自己的私心,为了自己及家族后代,早点搞搞投资也是好的嘛。 不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混吃等死不要紧,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 人人都知道天子老了,大位之定就在这几年了。 可四爷这段时日看到了,一个大权在握,对弄权了然于胸的老年天子,杀伤力是多么大。 尤其是在三月份,皇上裁了起居注衙门后,四爷的感触就更深了。起居注记录皇帝的起居一应事务,自然包括谕旨,自汉武帝就有了,千百年延续下来,如今居然被乾纲独断就给撤了!② 是真·乾纲独断,没有人上书建议,皇上也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直接把意思通知了六部,让他们商议个章程出来。 众人: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您老都定了要裁了,裁就完了。 四爷敏锐的察觉到:从去年皇阿玛病后的圣谕,字句言明真切,到如今直接裁掉起居注衙门,这是一个皇帝不愿意被史书拘束描画,或者说想要让史官按照他的意思来书写他的一生。 这样的皇帝,谁又敢这时候再违逆他一点? 官员们原也是有骨气的,往前头数,多少朝代官员挂印而去、力扛皇帝,但那起码能青史留名,现在简直是死了白死啊。 从皇子到朝臣们一片寂静,按着皇上的意思开始办公,把起居注衙门这个公务员机构给‘咔嚓’裁掉。 四爷回府后,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就往年氏处走了一趟,跟解语花吐槽了一二:“皇阿玛这般行,岂不是将从前的圣明都勾倒了?” 你能裁掉这个起居注衙门,难免不让后人怀疑从前的起居注也都是你能修改的。 要知道,为了史书公正,起居注是皇帝不能碰的。 当然,历史上也有强横的皇帝:管你能不能,老子说能就要能。比如唐太宗李二凤同学,就是要看,宰相房玄龄没法子,只能让步,不知为此挨了后代史官多少口诛笔伐。 四爷叹道:“昔年唐太宗不过垂问臣子略看一二,都让世人诟病,皇阿玛……”这直接取消了起居注,将来后人又该如何议论。 何况大清本就是外族来统治汉人,思想不同,更不知将来汉人刀笔如何评说了。 四爷想想就憋屈。 这怎么能取消呢! 要是自己,会……四爷如今已经很习惯想一想,自己作为皇帝要怎么做了。要说前些年,一冒出这个念头还会惶恐,如今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年氏不肯做后宅蒙着眼的妇人,想做解语花,于是自己也常向母家打听一些朝堂之事,在思想上就很能跟四爷交流。四爷这样出神,她基本上就知道四爷在想什么。 不过事关皇上,有的话她不能出口,四爷也不能出口。 于是只在旁温婉道:“爷孝心虔诚,担忧圣上。” 四爷听了她的声音回过神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四爷就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近来身子如何?” 年氏也回握四爷的手:“爷放心就是。” 四爷道:“皇阿玛已经定了,四月里再次大封六宫,宫里又要添几位主位,到时候少不得你要跟着福晋进宫请安拜贺,总要养好了才好。” 皇太后的丧仪后,年氏又有些劳乏过度,才将养过来,眼见得又要入宫了。 年氏看着四爷关心她,就觉得什么病痛烦恼也没了。 “四爷又歇在东大院了?” 宋嘉书罕见的支着腮开始发愁,那她肯定是不能派人去找四爷了——要是四爷在前院,太监还可以去一趟,但在别人的院子里,尤其是年侧福的院子里,派人过去请四爷那就是找削了。 她这么迫切的想要见四爷,倒不是她忽然开始想要争宠了,而是客观条件逼迫的。 凝心院的兔子,泛滥了。 这三对六只兔怀第一胎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新鲜可爱,但当半年过去,从六只兔子繁衍到一百零六只兔子的时候,整个凝心院都崩溃了。 宋嘉书也懵了:她没养过一对兔子,还真不知道兔子成年后一个月一窝,月月生月月生,把她直接给生懵了。 于是凝心院的篱笆不断扩张,如今几乎要占走半个院子。宋嘉书每次走过路过,看到一百多只兔子都眼晕,产生了强烈的心理阴影。 要她说,这衣服上也不用绣什么百子千孙、石榴葡萄象征多子了,直接就绣兔子! 兔子物种入侵的问题必须解决。 只是这兔子属于四爷赏的。 虽说四爷还不是皇上,杀了他赏的兔子算不上损毁御赐之物,但在雍亲王府,县官不如现管,四爷的话比圣旨还要管用。就算宋嘉书想直接拿它们当盘菜,大膳房都不敢收。 宋嘉书只能去请教四爷处理方案。 无奈四爷这些日子忙,一回来就往福晋处转一圈,然后就驻扎东大院了,这两处都属于禁区。 宋嘉书为了兔子发愁,白南却是为了她发愁:格格的心思怎么不往正道走呢。 只是这话平时不好贸然劝,如今见格格为了兔子发愁,白南见缝插针的‘忠言逆耳’:“格格您看,若是您得宠的话,还用为了几只兔子发愁?您不请四爷也常来,处置兔子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从前爷在咱们院里喝酒,瞧着待格格也好,只是格格不肯冒头。” 言下之意,爷明显愿意在这儿喝酒说话,您倒是经常去请啊,去争宠啊。 宋嘉书翻了手里的一页书,嗯了一声。 白南急的要吐血。 怎么任凭自己磨破嘴皮子,格格就是不干呢。 宋嘉书当然不干:作为一个合格的打工人,得了解自己的老板再思考前途问题。 四爷这样的人,明显就是讨好他的要求极高,但得罪他的底线极低的那类难缠的老板。 这样的老板,要是没有做他心腹的水准,最好就踏踏实实干活,不要舞到他跟前去搞什么幺蛾子。 假如四爷是一块地盘,那就是极其难攻,攻下来却又很难守住的那种! 何况她也看的明白,年侧福晋对别的都不怎么在乎,也从不爱给旁人使绊子,管别人的闲事,看起来比李氏好相处多了。但宋嘉书非常明白年氏的逆鳞——跟她抢四爷的心,那她可是要悍然反击的。 这位动起来的杀伤力,绝对是要命的。 白南看主子不求上进,自己急一会儿也就认了,反而还安慰起了宋嘉书和自己:“格格这样安生过日子,爷看不见,福晋也是看得见的,凡有分赏,咱们凝心院都是格格里的头一份。” 宋嘉书继续翻书:果然只要她不搭腔,白南自己就圆回来了。 第39章 解决 <ul class=tent_ul> 一时屋里没了动静, 宋嘉书吃点心的时候,忽然想起来:“白宁呢?好久没看见她了。” 白南伸着脖子往外看了看:“在外面带着小白菜,给兔子点名呢。格格也知道, 隔两天就得多新兔子。” 宋嘉书叹了口气。 好在康熙爷砍了起居注衙门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后宫,开始准备新一轮的大封六宫。前朝除了礼部和内务府忙的要命,旁人都得以松了口气。 四爷回府的时候多了起来。 没过两天,宋嘉书终于打听到了四爷歇在前院, 忙忙派出小白菜,带着点好的兔子名册,去向四爷汇报。 小白菜在门口遇到了守门神苏培盛, 连忙打千儿:“苏爷爷。” 苏培盛从小跟着四爷, 如今也才四十多岁,但这府里除了极个别的太监, 见了他都上赶着爷爷、爷爷的,叫声爸爸都嫌不够恭敬。 虽则是个太监, 熬到他这个地位,某种程度上, 也算是子孙满堂了。 苏培盛脑子也好使, 府里的人他基本都认得,一看,这不是凝心院的小太监吗。 他跟着四爷久了, 揣摩四爷的喜好最为真切。 他眼睛透亮, 知道若是论起恩宠来,这府里年侧福晋自然是当仁不让头把交椅。但在爷心里,府里其余侧福晋、格格和没名分的侍妾们还是有个评价高低之分的。 托赖李侧福晋和三阿哥自毁前程的种种举动,如今四爷倒把四阿哥五阿哥看的更重些。 两位阿哥的生母自然也母凭子贵水涨船高。 尤其是钮祜禄格格, 四爷这些年对她虽非情深意重,但也从没对她说过‘不好’二字,尤其是这两年,四爷年节下从前院赏东西,这位格格都是上等份儿。因此,苏培盛对凝心院一贯是客气和气的。 兼之钮祜禄格格又不爱争宠,从未往前院额外送个手帕送个点心的来争宠,所以她院里罕见来个人,苏培盛都有些奇怪,对小白菜也是和颜悦色的:“钮祜禄格格有事?” 听了的小白菜的来意后,苏培盛忍着笑准备往里报,还特意卖了个好:“一会儿爷准了,你进去就是,只是别畏畏缩缩的,爷喜欢说话利落的人,别给你家格格丢人啊。” 四爷今日闲来无事,正在看福晋处送来的礼单。 这是要给后宫主位的贺礼。虽说还没行正式册封礼,但要晋封的名单都已经下来,内务府都在准备流程做吉服打金册金宝了。 这些年来福晋拟礼单早就拟熟练了,尤其是宫里,给什么人送什么礼,许多时候她都不用查单子就可以信手拈来。 这单子她早准备好了,只等四爷过目,防着四爷有想要添减,或这礼单里头有别的他要用的物件,提前挪出来。 不是什么要紧事,四爷就边喝茶边随手翻阅着。 这会子苏培盛来报,钮祜禄氏那里打发人来求事儿,四爷也觉得罕见,就叫人进来。 听说凝心院因为兔生兔生兔,物种入侵严重影响了人的生活后,四爷都险些笑出来,摆摆手让小白菜回去了。 然后才以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问苏培盛:“当日送去的兔子,没有骟过吗?” 苏培盛忙道:“奴才的错,送去了三对兔子,都是没骟过的一公一母。” 不比宋嘉书,四爷这种常围猎的人,自然知道兔子繁殖起来有多快。 不由带了一丝笑摇摇头,对苏培盛道:“糊涂东西,就这样送了去——再过半年,只怕整个凝心院都是兔子了。” 农户养兔子喂得又不好,更要时时宰了吃,以此控制兔子的数量,野外的兔子更有无数天敌。可凝心院给兔子伙食又好,又不宰杀,更没分栏,可不要泛滥了吗。 四爷算算日子,兔子数量绝不是这几天才爆发的,估计钮祜禄氏为兔子发愁也有一两个月了,之前大约是忍着不敢说。 “也太小心了些。” 苏培盛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敢搭腔。 四爷索性亲自走去看,果然见半边院子里挤挤挨挨都是兔子。 宋嘉书出来请安行礼,很带了一点终于解脱的庆幸。 四爷就指了挤在一起的兔子们道:“好在是春日,这天儿不热,伺候的人又上心,打扫的也干净。要是再拖两三个月入了夏,必是要有味道的,到时候你这里可怎么住?怎么不早处置了它们?” 宋嘉书福身道:“爷送了来的,自然不能随便吃了。实在是没了主意,才讨爷的意思,可怎么处置呢?” 四爷一笑:“既是送过来你玩的,自然随你处置,你也太小心了。” 宋嘉书心道:雍正爷,您这话只好哄鬼。 四爷这人,是他给你脸,你最好小心的接着收着捧着,可别拿他的放纵和温言当成真的,就蹬着鼻子上脸,那这位爷肯定当场翻脸。 宋嘉书是宁愿在四爷这里留下‘过分小心’的印象,也不敢有一点让他觉得轻狂的地方。 何况谁不喜欢自己送的东西,别人珍重对待呢。别说四爷了,就算是朋友间送的小兔子,要是知道接收者随随便便就送去厨房加盘菜,肯定也要不高兴的。 宋嘉书跟在四爷后面进屋,白宁白南上了茶,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才一点下颌:“坐。” 然后带了一点饶有兴致的笑意问道:“那你准备拿这些兔子怎么办?” “到底是养了些日子,不忍送到大膳房去。”宋嘉书问道:“爷,能不能把它们送到庄子上去,兔子们也好有空地儿跑跑跳跳的。” 四爷掸了掸衣服:“送到庄子上,也是落到那些佃户的嘴里,倒是白糟蹋了你养了这么久的心。” 见眼前的人一筹莫展,四爷就一哂:也是,钮祜禄氏十三岁入府,这些年从没出去过,哪里知道外头的事儿呢。 于是直接他出手安排给苏培盛:“挑些品相好的,送到圆明园里面散养着,也算增些野趣。其余普通的兔子就送到京郊的小围场放了,到时候叫弘历弘昼学骑射。” “凝心院留下两只最佳的赏玩就罢了。” 见四爷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宋嘉书松了口气,起身谢恩。 再坐下时,两人就有些相对沉默。 往往这时候,四爷都该起身走了,宋嘉书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等这位爷起身。 结果只等来这位爷往榻上的靠枕上一倚,然后顺手拿起了桌上摞着的书翻看了起来。 “《钟馗断案》《咒枣记》《关帝显圣传》……”四爷摇头:“到底是妇道人家,就爱看这些神鬼显灵,善恶有报的故事。” 宋嘉书笑了笑,她确实喜欢看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毕竟自己能穿到古代,本身也就是最不可解释的神鬼之事。 不过,她其实也有许多颇为香艳的言情小说,什么《醋葫芦》《碧钗传》《双姻缘》之类的,只是那些不能摆出来——弘历也会在这东侧间转来转去,万一叫他看了,再误导了孩子。 她见四爷随手拿了一本看起来,很有不准备挪窝的意思。再看看时辰钟,也到了该用晚点的时候,便轻轻走出去准备传晚点。 先问了苏培盛,确认下四爷最近不斋戒,才叫人按着自己白日准备好的单子加了几道菜送过来。 四爷落座,一眼先看到这晚点里显眼的几盘,笋煨火腿,罗蓑肉、椒盐牛小排——都是硬菜,刚要开口,就听旁边侍立的钮祜禄氏道:“爷,来都来了,要不要喝点?” 他抬起头,看着灯烛下钮祜禄氏含笑的眉眼,说不上绝色,但就是让人觉得舒服,如三月柔和春风。 连他都不由露出点笑容:“来都来了,那就喝点。横竖你是个有量的。” 然后又点了点桌子:“别站着了,坐。” 宋嘉书松了口气坐下:不错,每次喝了酒的四爷就比较自在好说话。 而且最妙的是,自己不但能喝到好酒吃到好菜,还不用侍寝! 宋嘉书低头看着桌上:往日大膳房送来的肉圆,一般都是四喜丸子。而这回送来的两道肉圆,一道罗蓑肉圆,一道杨公圆可比四喜丸子麻烦精细。这种一口一个,入口如酥,细腻鲜美大肉丸,若是单吃的话容易生腻,最适合下酒。 宋嘉书方才一看就想喝酒了。 但这并不是她点的两道菜。 她略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大膳房无声的示好:四爷喜好在凝心院喝酒,府里知道的人不少,大膳房特意送了最适口的下酒菜来,也是为了四爷见了这菜,能勾起喝酒的兴致来。 自然也是为了讨好钮祜禄氏。 若换一个格格,大膳房想不动声色的卡一卡,只需要上些不适配饮酒的功夫菜,就能让四爷的兴味减半,旁人还挑不出错,毕竟都是好饭好菜,只能吃哑巴亏。 这府里,真是处处都是人情世故的缩影。一个小小的府邸,并不比她从前接触的社会要简单,反而因阶级分明而更复杂些。 真是曹公笔下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她方才就是想通了这个道理,才不由笑了,随即顺着这些菜问四爷要不要喝酒。 而这笑,就落在四爷的眼里。 “拿两坛子石冻春过来。”四爷一吩咐完,苏培盛就忙打发人去拿。 四爷一向是个急脾气,这会子坐在这儿等酒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让他觉得每回想喝酒,下人来回跑有些麻烦。就准备明儿叫人将前院各色的酒都送些来——正好钮祜禄氏这边还有专门放茶酒的小库房。 这次是四爷先提起筷子道:“一会儿石冻春酒劲大,先吃些菜。” 宋嘉书就先喝了一碗鸡蓉粥垫了垫,正低着头喝粥,就听四爷道:“夹个杨公圆给你家格格。” 在两步外站着的白宁,连忙上前用摆在一侧的银筷夹了一个酥脆的肉圆。 宋嘉书:四爷居然会让人给自己夹菜?? 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嗯,感觉今天这位爷的心情很好。怪不得今日又让自己先吃菜垫垫,又让人给自己夹肉,果然是猫脾气的四爷,心情好的时候就呼噜呼噜的蹭人,对人体贴起来。 之前自己也是倒霉,都赶上这位爷借酒浇愁的时候。 一时酒水送到,宋嘉书也不用白宁斟,依旧自己来斟酒。 待酒过三巡,肉也都下去了三分之一,宋嘉书就想吃点水果解解腻。如今她跟白宁的默契几乎到了她一抬眼,白宁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于是白宁悄声出去,安排了一盘子蔬果端进来。 四爷一眼就看出,这果蔬碟是自己上回赏的金发晶大果碟。 这种果碟透明的碟体里有细细密密的金丝,底部雕着万字福寿纹,颇有些佛家金身的禅意。四爷在福晋那见过一对成色更好的,被福晋摆在了佛前专门用来放供果。 上回给钮祜禄氏这里赏东西,他见这发晶碟是单个,成色又不如福晋处的不算僭越,就拨给了钮祜禄氏。 没想到她真拿来当自己的果盘了。 不过上头摆着鲜灵灵的果子和绿生生的菜叶,倒是好看。 宋嘉书用小银叉叉了一块青苹果递过去。 这石冻春的酒劲儿是大,入口虽是醇厚并非辛辣,但入喉后会觉得一道热流顺下胃里。宋嘉书坐在对面,只见三盅下去,四爷脸色就开始发红了。 四爷接过来放到口里。 青苹果汁水丰盈,酸甜清新的味道在唇舌‘砰’地爆开,洗涤了方才的肉香与酒气。 宋嘉书见四爷吃第二块苹果的时候,就问道:“爷要不要尝尝我们院里自己煮的盐水毛豆?” 她想起前世自己最喜欢的四样下酒菜:水煮毛豆、炸花生米、凉拌金针黄瓜和烧烤。 四爷点头。 如果说罗蓑肉和杨公圆是让厨师花功夫的菜,那么水煮毛豆跟油炸花生米,就是让喝酒的人花时间的菜。 一粒粒夹着花生米下酒的时候,自己也能喝半日,颇为消磨时间。 四爷慢慢啜着酒,就随意跟她聊起了家常,从兔子聊到弘历和弘昼。 宋嘉书提起这两个孩子来,脸上也忍不住笑容。 她从前并不喜欢孩子。 大约是因为,所有她要长期接触的孩子,都有父母,而她是寄人亲生父母篱下的那个。她不敢做的差劲怕被人嫌弃,但又不敢做的太好超过这个孩子。 小孩子们都有护食的天性,不喜欢跟自己抢夺父母关注,抢夺家里资源的外来者,这不能怪孩子。 可惜宋嘉书就是那个外来者。 与其说是她不喜欢小孩子,不如说她有些怕小孩子。大人还会虚伪柔和的笑笑,而孩子那种单纯而尖锐的厌恶和恶意,让她害怕。 可直到她突然到了这里做了长辈,她看着弘历跟当年的她一样,去揣摩别人的心意努力的活着,被哥哥欺负知道要忍着要避着,就越来越爱惜这个孩子,像是爱惜从前的自己。 她想要他知道并笃信,这世上总有个角落等着你,你不必揣测任何人的喜好,你不用做的最好,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有人爱你。 而弘昼这种大大咧咧快活醇厚的孩子,她也很喜欢,他像个永远充满活力的小豹子,看了就让人心里开阔。那才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样子。 大约也是喝了酒的缘故,宋嘉书说起弘历和弘昼,脸上遮不住的笑意和爱意,涓涓渗透出来。 四爷不免有些怔愣。 他忽然想起德妃:额娘对别人说起他,对皇阿玛说起他,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屋外。 苏培盛苦着脸:四爷和钮祜禄格格这明显说到兴头上,他这会子上前插话真是破坏氛围。 但他不上前也不行啊:“爷,这坛子石冻春已经喝尽了。” 宋嘉书有些讶然,这一小坛是一斤的量,两人对半喝,竟然这么快都干掉了半斤的高度酒? 四爷略一蹙眉,然后道:“既如此,就歇了。”四爷解了解领上的扣子:“先叫人抬水来。” “是。” 宋嘉书:??? 歇了?抬水过来? 她忽然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东大院。 年氏正亲手在剪烛花。她虽然穿着寝衣,但头发还是分毫不乱,桌上也备好了四爷一贯爱喝的茶。 与以往的每一天的都一样。 寿嬷嬷走进来:“主子睡。”顿了顿才声音很轻道:“爷在凝心院吩咐备水,只怕要歇下了。” 年氏搁下手里的小银剪刀。 她怀着身孕的时候,四爷就去钮祜禄氏处喝了几回酒。只是并没有让人备水,可见只是纯喝酒。 今日…… 寿嬷嬷刚要挪出去的时候,就听见年氏一声叹息:“爷待我,已经很好了。” 近乎两年的专房之宠,她也能感觉到四爷心里她是最重的。 她该知足。年氏这样劝自己,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寿嬷嬷挪回来:“主子,您喝着药调理呢,切忌心绪不佳。” 小格格没了,主子最要紧的,是再有个孩子才好。只是主子把爷看的太重,一举一动都放在心坎上捧着,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要反复琢磨回味,自然是心思缠绵深重,不能开怀。 寿嬷嬷要劝,可也知道,四爷之所以把自家主子看的最重,也是为了主子这一腔深情,爷也看得明白。 寿嬷嬷纠结坏了:主子这样情深,凡事看不破,不利于保养自身;但要不情深,四爷也不会这样看重,真是两难。 寿嬷嬷也知劝不了,也不能劝,于是继续用自己的老办法:说点别的让主子散散心思。 “西大院那边最近定然是缺了银钱,那位叫丫鬟出去走了三四回当铺了。” 李侧福晋第一回叫丫鬟遮遮掩掩出去当东西,寿嬷嬷就报过年氏了,当时年氏觉得,李氏恩宠不如以往,又习惯了大手大脚的花钱笼络下人,吃穿也都用最好的,一时手头紧也难免。 可这几天内竟然当了三四回东西,说明李氏需要一笔颇多的银子。 年氏凝神想了想:“近来有什么大事吗?” 寿嬷嬷在汇报情况前也早就想过了,此刻答起来很顺溜:“除了四月宫里要大封外并无大事。可这也用不着西大院动大笔的银钱啊。” 宫里一下子又多了五个主位,内外命妇都要送礼。 但雍亲王府也只送一份就好,年氏与李氏也只需要跟着福晋去给新娘娘们行个礼请个安就算了。 李氏想单独送礼都没机会。 若说是为了进宫的打扮,可入宫众人都要穿石青色的吉服,连朝冠都是朝廷批发的一样的东西。个人能戴的顶多是个手镯、耳坠子之类的首饰,李氏虽爱显摆,在这上头花钱颇多,但应当也不至于去当三四回东西。 “多盯着西大院,说不准她又糊涂了,想要收买前院的人,或是……”年氏秀美的眉毛微微一皱:“或是要收买福晋和咱们院里的人。” 福晋跟李氏是多年的矛盾了,自从李氏失宠,福晋没少从各方面卡她,给她难受。 而自己,在给四爷回报李氏推三阿哥出来接圣旨之事后,更是被李氏深深记恨。 寿嬷嬷屈膝:“主子放心,奴才一定盯好了。” 寿嬷嬷很有自信:当日自家主子刚入王府,李氏又掌权又没失宠的时候,东大院都被她们守得牢牢的,何况现在了。 次日宋嘉书请安回来,就见院子终于又恢复了清爽利落。 篱笆也回到了最初的角落,只占了不到一个平方的地方,里面放了两只最漂亮的兔子。 耿氏是跟着她回来的:“这么快就都弄走了?”然后颇为遗憾:“你这兔子都用上好的粮喂出来的,要是能吃就好了,偏生是爷赏的,吃不得。” 宋嘉书就笑:“真是亲母子,上回弘昼跟弘历趴在篱笆上,还在说呢,四哥你看这些兔子,哪一只长得最好吃。” 弘昼评论小动物的时候,一向是以肥美好吃为标准。 两人一进屋,耿氏就开启了八卦模式:“哎,姐姐你知道吗,李侧福晋昨儿又叫人出去当东西了。” 宋嘉书跟年氏是一样的困惑:这府里日常生活不能没钱,但也实在没有花大钱的去处啊。 而且宋嘉书跟耿氏还比年氏的消息更灵通一点:因福晋常常会给她们一些琐事办,她们也知道,福晋近来忙得很,也没有任何卡西大院的动作。 那李氏怎么忽然这么缺钱。 由于李侧福晋不太靠谱的人品和历史,众人对她都颇有防范意识,耿氏更是怀疑:“她不会是想从前院收买两个孩子处的下人,对孩子下手!” 宋嘉书也不能确定,李氏的脑子决定了她不是个阴谋家。但就像是这世上很多惨案,也不是每个都经过阴谋家设计,权衡利弊才做的,很多时候就是普通人脑子一热就激情作案了。 “小心些总是好的,把孩子身边的人紧紧弦。” 各院都为李氏弄钱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两日后,弘历回凝心院,倒是让宋嘉书摸到了一点答案。 “额娘,三哥今日又给我们炫耀了,说三月二十六是弘晟堂兄的二十岁生辰,遍邀了各王府的兄弟,咱们府上就只邀了三哥,阿玛也同意三哥去。” 康熙爷这些孙子名字太像,宋嘉书想了一会,才想起,弘晟是三爷家的长子,还是嫡福晋董鄂氏所出的嫡子,身份在诚亲王府自然是第一等的贵重,不比弘时,弘晟这才是板上钉钉的未来世子。 得了他的邀请,怪不得弘时要炫耀。 宋嘉书安慰道:“你跟弘昼都还小,自然去不得。” 忽然想起来:李氏弄钱怕不是为了弘时,总不能让他在兄弟们跟前丢脸。 宋嘉书猜对了一半。 李氏弄钱确实是为了给弘时送礼,但送礼的对象却不是诚亲王府。 第40章 不满 <ul class=tent_ul> 这事儿还要从太后的丧仪完毕说起。 四爷知晓了弘时跟八爷九爷十爷的儿子们搅在一起, 对自己的弟弟却不闻不问后,还没来得及修理弘时,弘时同学已经自己一头碰过来了。 他是来请四爷同意, 他要去参加九爷长子弘晸的生辰。 四爷:…… 四爷当时已经出离愤怒,不想再花时间跟弘时生气了。于是连解释都懒得解释,直接让弘时滚回去读书,没有他的允许,弘时半步也不能离府。 弘时的细胳膊拗不过四爷的粗大腿, 自然委屈满腹的应了。 在被关禁闭的时间里,弘时不免又想起当日兄弟们聚在一起,说起自家阿玛严苛之事来, 弘时便在心中嘀咕:阿玛这样没有人情味, 跟异母兄弟也罢了,但与亲兄弟十四叔都生份实在是不可取。 甚至替四爷发愁:阿玛你这样不近人情皇玛法能喜欢你?阿玛你会不会把我们雍亲王府带到沟里去? 可以说弘时同学, 真的是杞人忧天仙了。 像是倒数第一在关心学霸,你这样学习能考好? 弘时同学作为倒数第一名, 担忧了四爷这样的优等生良久。直到这回,弘时又收到一张请帖, 就壮着胆子再次来劝四爷, 在他心里,这是把阿玛从迷途上拉回来。 “阿玛,弘晟堂兄是三伯的嫡长子, 这回又是二十岁整生日颇为郑重。听说各府的阿哥们都会去。阿玛, 弘历弘昼都还小不顶事,儿子收了堂兄的帖子,若是不去只怕不好。” 四爷这回准了。 弘时是个阿哥,不是个姑娘家能永远锁在深闺里。与其一直盯着他不出门, 不如趁这趟让人跟着弘时,看看老八老九到底想干什么,总是让儿子们勾着弘时出门。 况且诚亲王府算是比较中立的,他府上嫡子的生辰宴,各府都去人,雍亲王府也不能太独了。 于是四爷准了。 他把弘时当成诱饵放出去,弘时却把自己当成主角抬出去。在他心里:阿玛终于迷途知返了!他可要出门给雍亲王府争光,让人知道,雍亲王府不是所有人都不近人情,他就是一个礼贤下士温和有礼友爱兄弟的好人! 得了允准的弘时,这两日凡有功夫就往李氏这跑。 而且一进来就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发急:“额娘,你知道阿玛让给弘晟备了什么礼吗?” 李氏给他倒水:“你这孩子就是急脾气,瞧瞧这嘴唇都干裂了,春天本就燥……” 弘时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 “阿玛这回让我去参加弘晟堂兄的生辰,正是我结交兄弟们的好时候,自然要事事准备的妥帖,不能让人看笑话。” 上门贺生日,自然要带着礼去。 弘时见四爷答允了自己去参加生辰宴后就没有下文了,不免发急,今日又斗着胆子问了贺礼之事。 四爷就让他去库房领一套文房四宝,一套马具做贺礼。 弘时喝了一口茶,不满道:“阿玛还当是自己给侄子备礼呢,就这样简单!前两日九叔家的弟弟特意送了他们几个人备的礼单给我,说是怕我第一回给平辈兄弟过生辰,拿这个做个参考,备的太过隆重倒是教兄弟们不安。” 弘时颇为感动,觉得弘晸真是体贴啊,说的话也顾全他面子,只说怕他备隆重了。 想着礼单,弘时就越发急了,茶水也放下了:“他们都很备了些新鲜玩意儿,有上好的山水架、桌屏、博山炉、玉砚台,甚至还有黄公望的画儿!一看都是花了心思的。” “算起来,竟是我的礼最单薄最没意思。” 这收礼的人一看不就知道,这肯定随手从库房拿的呀。 李氏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如此,你可不能落于人后,才第一回参加兄弟们之间的小聚,就让人觉得小气。” “你在外头的事儿上自然比额娘有眼光,要买什么就叫人置办,你放心额娘这里有银子。” 弘时这才开了脸露出点笑容:“额娘放心,我必与兄弟们好好结交。尤其是弘皙堂兄和十四叔家里的弟弟,都是能在皇玛法跟前儿说上话的,有他们提着好多着呢。” 李氏想起四爷这一年来对自己的冷脸薄情,想起死去的女儿,有些酸楚的点点头:“好儿子,只怕你的前程都得靠你自己了,额娘也靠着你。” 这位好儿子弘时有了银子能办的事儿就更多了。 他不但给弘晟备了礼,还给九爷府里的弘晸也备了一份,算是弥补当日自己没能参加他的生辰。弘时觉得自己真是周到极了。 弘时花钱另备礼的事儿,四爷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已经不想再跟这个儿子掰扯这些事儿了。 有的道理不是能言传的,这中玄妙的政局只能当事人自己悟出来。 如今四爷甚至希望八爷九爷那边能不大不小坑弘时一次,让弘时幡然醒悟,外头的堂兄弟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自家兄弟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无奈弘时跟四爷,虽然是亲父子,但却没有点亮心有灵犀技能,反而开通了南辕北辙的技能。 三月二十六日,在诚亲王府的弘时,送上一份颇为出彩的礼,跟弘晟堂兄寒暄过后,就又被几个兄弟拉着吃酒闲聊。 院子里处处是细细的鼓乐之声,训练有素的下人们川流不息,兄弟们笑语不断觥筹交错,这一切对弘时来说都是新鲜而美好。 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以后接班做了王爷后,日日过的就该是这样的日子:兄弟们对他亲厚尊重,下人们诚惶诚恐的恭敬,各府来往应酬热闹。而不是动辄就被阿玛拎过去劈头盖脸的训一顿,连苏培盛这中太监都敢不答他的话,一问三不知。 弘时想,他是龙子凤孙,天生的尊贵,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喝了几轮酒,敬过了过生辰的主角,弘皙就带着太监回宫了。 他在,众人还要庄重些,恐他回去跟宫里皇上说话。弘皙一走,场子就更热闹了。 不知是谁,就提起了世子之事。弘旺就敬弘晟:“听我阿玛说,三伯明年就准备上书请圣旨封世子,这里先敬堂兄一杯。” 弘晟又是嫡子,又是诚亲王府的长子,世子之位是跑不掉的。 弘晸本来就跟弘时坐得近,此时就对他笑嘻嘻道:“这中事儿没有单个的,听我阿玛说,五伯也要一起呢!毕竟,得几位亲王伯父府上先带头,别的叔伯们才好动。” 要是旁人说,弘时还不信,但九爷的儿子说,弘时自然要信。 五爷跟九爷是亲兄弟俩,都是宜妃娘娘所出,自然消息都是准的。 弘时的耳根都热起来,仿佛刚才喝下去的酒又全都倒流回来涌到头顶上。 弘晸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都有点发飘,但这些字每一个都刻到他心里去:“五伯想要请立的世子是弘昇。” 弘昇,弘时知道这位堂兄……他也不是嫡子! 五叔的恒亲王府上跟自家很像,都没有嫡子!弘昇跟自己一样,都是侧福晋所出的庶长子。 他可以,自己当然也可以! 弘时回到府里的时候,还觉得耳朵和脸庞都滚烫,借口喝多了就回自己屋里呆着准备静静。 他想要静静,四爷比他还想静静。 跟着弘时去的小太监,虽是弘时很信任的人,但对太监来说,四爷才是最要紧的主子,于是尽忠职守的做了二五仔,回来就把阿哥们所有的对话都传达给了四爷。 四爷听了,提腿就往年氏处去了,他实在要吐槽一下。 “老八老九生要离间我父子之情!” 这简直就是阳谋了。 把诚亲王和恒亲王要立世子的事儿告诉弘时,就是不怕四爷知道。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难道你敢请立这么个被人吊着跑的儿子当世子?但你若不立,三个亲王府,独有你不给儿子请立,弘时心里怎么会没有芥蒂。 这就是明晃晃给四爷出难题了:你看你怎么办。 年氏是知道的,八爷九爷的性子,惯会羚羊挂角似的出招,从细处着手就让人吃个说不出的亏。 四爷现在就很憋屈。 被人算计憋屈,最憋屈的是自己儿子还被人算准了。 年氏见四爷恼火,就道:“爷若是跟三阿哥敞开了说体己话,三阿哥必会体谅爷的一片慈父之心。” 四爷冷哼了一声:“他若是个明白的,今日就该看出旁人的离间之意,来将这些话禀给我知。如今他自己要钻旁人的套,我拉他也是拉不住的,只怕还会觉得我这做阿玛的耽搁了他的前程!” 年氏不说话了,给李氏的儿子说句好话,也是怕四爷气坏了。 再说好话,那就是以德报怨,年氏一点儿也不肯干这样的活。 她的手放到小腹处:这个月她的月事没有来,只是月份尚浅,自己的脉象又弱,大夫还把不出来。 再等等,说不定她又有了孩子呢。 若是真有了孩子,那此刻四爷对弘时越失望越好啊,将来自己的孩子才有好处,否则弘时做了世子,再想拉他下来就难了。 四月十日,福晋带着两位侧福晋入宫。 宋嘉书跟耿氏在家里看门。 福晋走之前交代了府里的管家媳妇们,有事儿报给两位格格,这会子两人就尽职尽责坐在一处,边闲聊边预备着府里有人来回事。 “这一封就五个主位娘娘呢。” 宋嘉书点头,康熙爷手里的主位是众所周知的难拿,而且他老人家不好单个提拔个别同志,而是喜欢批发升职加薪。 于是许多同志功劳都攒够了,才等来时隔多年的升职加薪。 比如七爷的额娘成妃娘娘,康熙爷所有的成年儿子里也就这位生母最后一个晋封,大约也是七爷不良于行的关系,康熙爷冷酷的表达了自己的不喜。 再比如这次终于拿到正式册封书的密嫔王氏,这些年她十分得宠,已经生下了三个阿哥,待遇早就提上来了,如今终于等来了正式位份。 耿氏心有戚戚:“这几位娘娘也算是熬出头了,别的没出头的……” 她没再往下说,康熙爷大封六宫的频率都不是按年算,而是按十年起步算。 这回轮不上晋封的,看看皇上的年纪,估计这辈子也轮不上了。 是不是主位天渊之别。 比如当年十三爷的母亲的过世,皇上追封了敏妃以妃主位葬了,从太子起所有阿哥们都得为庶母守孝,不能剃头。要没有这个位份,在紫禁城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个庶妃的话,丧礼立刻就会寒酸下去。 说到这,耿氏难免有些丧气:“唉,咱们跟宫里没名没姓的庶妃有什么区别,逢年过节连进去给主子磕个头都不配。” 宋嘉书拍了拍她的手:“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耿氏勉强振作精神,笑了笑道:“也是,咱们到底是有孩子的人,以后儿子大小总有个爵位,咱们也有出去享福的一天。” 说起享儿子的福,耿氏不免又说起先太后娘娘,在顺治爷那一朝过得朝不保夕的,在康熙爷这一朝就都弥补回来了:“说来,先太皇太后和先太后,都是有福气的人,一个七十五高寿,一个七十七高寿。” 宋嘉书心道:嘿嘿,最高寿的太后还在这里坐着呢。 两个人坐在凝心院闲扯了一天的闲话,处理了两桩丫鬟拌嘴,婆子斗气之类的小事,到晚间才等回了福晋和两位侧福晋。 耿氏这一日的饭都是在凝心院吃的,这会子还没走呢。 白宁和青草从外头进来:“东大院那边,年侧福晋刚一回府就请了好几个大夫过去。” 宋嘉书和耿氏对视一眼,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次日年侧福晋遇喜两月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年侧福晋有孕这件事传到凝心院,宋嘉书……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不光她,这府里所有人都是。 这又不是第一回了。 四爷依旧心花怒放,福晋按着旧例赏赐和免请安劳动,李氏依旧咬牙祝福,其余格格轮番上门道贺,然后年侧福晋闭门养胎,与两年前基本无异。 生活像个圈。 宋嘉书的日子除了早上少看一眼美人,和要承担更多李氏的炮火外,没有什么其余的改变。 倒是福晋,雷厉风行料理完年氏有孕相关事宜,次日还特意留下了宋嘉书和耿氏吐槽了下不满。 不是对年氏的不满,也不是对两人昨日管家的不满。 而是对这次大封六宫,她入宫所遇之事的不满。 宋嘉书和耿氏都荣获一杯茶,然后坐下来,准备认真聆听福晋抱怨。 见福晋开口前咬牙咬的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宋嘉书诧异极了:她也在这位上司手下混了小两年了,福晋的脾气她是很知道的,最是沉定不动的一个人,又礼了许多年的佛,谁能把她气的形于色啊! 直到福晋说出人名,宋嘉书就了然了。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隆科多和爱妾李四儿。 古往今来,臣子浩如烟海,能在史书单独有个传的大臣不容易,而能在这臣子个传里头占不少分量,有名有姓的小妾就更稀少了。 李四儿就获得了这个杰出成就奖。 福晋自然不知宋嘉书从野史八卦上颇为了解这一对奇葩的,这会子还先科普了一二。 “佟家是万岁爷的娘舅家,如何就出了隆科多这个不讲究的人!” 康熙爷对亲情的缺失,尤其是对亲娘早逝的遗憾,大约都投入到自己舅舅家去了,陆续娶表妹进宫不说,舅家的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形成了‘佟半朝’。 导致没有人敢惹他们家,当年太子身后和大阿哥身后的索额图和明珠,都不敢硬抗他们家。 论血缘,隆科多又是佟国维的亲儿子,康熙爷的亲表弟,所以福晋也只能短暂的说了隆科多本人一句不是,然后集中炮火对着李四儿去了。 “那李四儿出身不堪也罢了,老老实实在自家府里呆着便是。谁知还张狂至此!昨日竟然跟着隆科多福晋往宫里去!”福晋喝口茶顺顺气,脸上恼色更重:“连入了宫都不肯安分,凡有人跟福晋叙旧,她便抢出来说话,全然踩着福晋把自己当正头夫人!昨日内外命妇齐聚,真是都开了眼,见了西洋景了!” 宋嘉书和耿氏自然都起身劝福晋别气坏了身子。 宋嘉书心道:这位李四儿以后闹出来的事儿更大,让人掉眼珠子的事儿尽有呢。 福晋足足唠叨了两炷香的功夫,脸色才好了些。这才想起昨日这两人看家来着,闻言安慰了几句,一人给了一盒子茶叶,然后让她们走了。 耿氏出门后眼睛都瞪圆了:“第一次看到福晋气成这个样子。”然后神神秘秘凑到宋嘉书跟前:“你不爱打听外头的事儿,我可爱听这些——这李四儿,原来是隆科多大人岳父家里的婢女!这是他抢了岳父的女人呢!” 宋嘉书:……虽然我知道,但每回听都觉得心灵受到了震惊。 “听说隆科多大人跟被鬼摸了头似的呢,一见了这位,谁都不顾了。福晋刚刚说,这位抢着说话,这算什么呀!听说在府里,对牌都是她捏着,什么都是这位说了算!” 耿氏声音更小了,几乎贴在宋嘉书的耳朵上,悄声道:“我阿玛不是镶蓝旗的佐领吗?听说有人通过给李四儿送礼谋差事做官呢!居然还真能成!隆科多大人官那样大,却听她的,你说他是不是真被李四儿偷了心去?” 做小妾做到这个份上,真是够本了。 宋嘉书想起史书上所说,李四儿最后把隆科多正妻折磨的‘几乎成人彘’,无辜惨死,就觉得齿寒。 她冷道:“这李四儿哪里是偷了他的心,只怕是偷了他的脑子和良知!”凡有一点心,能看着原配和原配的儿子被人折磨,而自己只顾着纵容? 耿氏站直了身子咯咯笑:“姐姐难得刻薄人。” 宋嘉书叹口气:“福晋不容易,只怕还不得不敷衍她。怪不得跟吃了死苍蝇似的呢。” 隆科多是佟家人,还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 四爷是在孝懿仁皇后膝下长大的养子,佟家对他算是名正言顺半个舅家。旁的皇子福晋也就算了,四福晋是必须要去跟隆科多夫人打招呼的,然后就被李四儿的骄纵糊了一脸。 对福晋这中人,在儿子没了后,她最重的就是福晋的地位和不可逾越的正妻的权利。 李四儿这中人跟她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挨了一个耳光。 昨日还是当着所有内外命妇挨的耳光丢的脸面,以福晋的自尊心,自然是受不了。而且想想,这一回隆科多能让李四儿出席,以后逢年过节去隆科多府上,还不更得见到这位耀武扬威啊,福晋想想都要心梗了。 所以性格坚毅如她,都崩溃的要跟人吐槽才行。 估计今日整个京城的内外命妇,都在吐槽这一对奇葩。 只是隆科多如今做着九门提督,位高权重,没有人会去得罪他,尤其是为了内宅不修的事情。 而且隆科多本人还很骄傲,觉得我心爱的女人终于得到了她应有的待遇。 被隆科多和李四儿恶心这件事,对福晋来说是旷日持久的,对宋嘉书这中不用出门的人来说,就是生活中穿插的连续剧。 福晋从此后与她们说的最多的闲话,就是‘这对不要脸的’的新闻。 在某中程度上,也是福晋把她跟耿氏渐渐当做自己人的一个信号。 宋嘉书依旧悠悠闲闲的过自己的日子。 春光渐渐由明媚转向有些热烈。 宋嘉书的整理癖这些日子又犯了,不用去福晋处做事的时候,就带着白宁白南分批的晾晒东西。 所有的大毛衣裳、各中皮料、四季的衣裳,甚至连所有书本子都收拾了一遍后,宋嘉书又开始整理小东西,所有的手帕、香囊、荷包又被她按照颜色分类,准备也出去晒一晒。 白宁白南就由着她折腾。 毕竟主子这些‘症状’都是四阿哥去前院读书后才出现的,可见是格格心里空落落的,那就由着她折腾。 反正都是格格的东西。 宋嘉书干劲十足:她所有的账本终于建立起来了。 她手里的银钱是刚来就算了一遍的,从那后大笔的收支都记录在她的小本本上。但凝心院中东西太多,从去年整理两间库房,到今年把所有的衣物都晾晒一遍,她终于把凝心院中所有物件都登造成册,做到了心里有数。 这会子凝心院的东边已经搭起了几道绳索,上面搭着许多手帕。 “今天日头又好,又几乎没风,正适合晾这些小东西呢。” 宋嘉书进去换了件薄衣裳,又去库房给自己盛了一碗桂花酒酿圆子,然后心满意足的坐在廊下。 她微眯着眼睛:天真好,蓝的像是水洗过一般。 前世很少见到这样干净的天空,几乎涤荡人心里所有的烦恼。 怪不得古人想要成仙升天呢,这样的天空,才让人觉得其上有仙人久居。 她放空自己,渐渐就有些想要睡觉。 四爷进门的时候,第一眼并没有看到廊下的宋嘉书,而是看到了院子里大批量按照色谱晾晒的手帕,整整齐齐的跟方队似的。 一个得到视觉满足的强迫症,觉得很舒服。 四爷刚舒服完,不知道哪里刮来的一阵风,就正正好好把一块手帕吹过来,要不是他手快,差点吹到他脸上。 宋嘉书已经被白宁戳醒。在起身迎接四爷的路上,就见自己的手帕差点糊了这位大爷的脸,吓了一跳。 第41章 陪聊 <ul class=tent_ul> 四爷手里捏着一块手帕走到宋嘉书进前来, 还拎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眉毛微蹙:“这是去年内务府送来的手帕的样式,既然是用过, 扔了就是。” 手帕对他这种皇子来说, 算是一种消耗品。 比如每年内务府给宫嫔备生辰份例, 都有手帕九盒到九十九盒不等——九十九盒是皇太后的生辰份例。 于是在四爷看来, 这就是用旧了就该扔的东西。 怎么去年的手帕还洗了晾了再收起来呢。 让人看了, 岂不以为雍亲王府揭不开锅了? 宋嘉书只得道:“每年的花色不同, 收着也不是为了用,有时候就想看个绣纹。” 四爷这才点头。 宋嘉书心里嘀咕:这位爷怎么过来了? 四爷的动向,是每个人都关注的。宋嘉书也知道今日四爷在府里,不过听说这位爷晨起从东大院出来, 然后就去了福晋处商议事, 用过了早膳就久违的去了西大院。 宋嘉书以为今日四爷不会出来了:李侧福晋这一年多来少见四爷,一定会出尽百宝留住人的。 结果这位爷居然晃悠到自己这来了, 宋嘉书有点不愿意:这怎么还给我拉仇恨呢,从西大院出来, 您倒是继续回东大院看年侧福晋啊。 不过很快宋嘉书就弄明白了四爷的来历,他还真不是随便溜达的。 明日他要带着弘时、弘历和弘昼三个阿哥去圆明园住几日,据说还要带他们去试试骑射围猎,用四爷的话说,两个小的也都快八岁了, 很该见见血。 他决定了, 宋嘉书自然也不能有任何异议。 四爷只是来通知她一声,顺便让她给弘历收拾东西:“奴才们到底不够精细。你收拾好了叫人送到前院去。” 交代完这件事,四爷又看了一眼颜色分明的院子,指了白宁去整理下刚才被小风刮乱了的红色区域, 这才满意的走了。 宋嘉书:果然是强迫症。 白南跑回来道:“爷又去了淬心院。” 宋嘉书点点头,还是觉出了一点与以往的不同:不过是带阿哥们去圆明园和围猎,用得着四爷亲自往各院说一声吗? 东西不全?后宅格格的院落里,难道能比前院阿哥的东西更全吗? 不多时,耿氏就上门了,脸上带着激动的神采:“姐姐快帮我想想,咱们给他们带什么东西呀!” 不怪耿氏激动,这是弘历和弘昼第一回被四爷带出门。 从前这样的好事只属于弘时。 从身份上,从年龄上,之前的几年,两个幼崽都没有跟弘时并提的资格。 可这回,四爷带走了三个儿子,而且还亲自往三个额娘处都走了一趟。 宋嘉书也放下旁的思绪,先准备这件事儿,她拿出笔墨:“先把想着的记下来,换洗的衣物自然要多带些,这个天儿出去骑马射猎,只怕一天要换好几身衣裳呢。” 耿氏还处在儿子被看重的兴奋中,说话语速都比平时快不少,还回头叫白宁等人:“你们也都帮着想想啊。” 凝心院里你一言我一语的,什么东西都想给小阿哥带上,感觉弘历弘昼不像是跟着亲爹去圆明园住几天,简直要远行半年似的。 最后连成药都给两个孩子包了一包,尤其是跌打的药酒、治腹泻的丸药等都格外装好了,交给了能跟着去的嬷嬷。 “唉,到这时候我才羡慕起年侧福晋来。”耿氏跟后院里的女人一样,有些怕四爷,对恩宠又畏惧又渴盼。不过自从耿氏有了儿子后,对承宠的畏惧就多过了渴望。 四爷这个人,是个逆毛摸绝对不行,顺毛摸多了也嫌烦的人,委实不好伺候。 尤其是他总用一种挑剔的眼神看耿氏——嫌人家胖了。 耿氏如今都怕四爷到她那去,生怕惹恼了爷再连累了弘昼,所以别说主动去争宠了,每回四爷进后院,她都恨不得神隐。 也只有这时候想起恩宠的好处,忍不住嘟囔道:“要是年侧福晋想跟着去,四爷肯定也会带她的。” 耿氏也就是嘟囔两句,然后就过去了。 然而这世上的事儿不经念叨,四爷带着阿哥们走的第二天,东大院对凝心院和淬心院都发出了邀请:“侧福晋请两位格格去说说话,聊聊有孕和孩子的闲话。” 宋嘉书彼时正在编平安扣,见寿嬷嬷在自己跟前蹲身说话,就叫了起,然后看了看桌上的座钟,这会子众人都刚请安回来,时辰还很早。 “侧福晋命我这就过去?” 寿嬷嬷连忙堆起一脸的笑:“是奴才不会说话,侧福晋原是怀了孕发闷,想请两位格格去说话做个伴儿。想着两位格格院中只怕有事儿,才叫奴才早早来请,只看两位格格方便的时辰。” 宋嘉书点头:年侧福晋说的客气,看她们的方便。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家既然给了□□就赶紧下来。 况且这两年来,宋嘉书看的真真切切的,只要不抢四爷,不主动攻击她,年侧福晋其实是个好相处的人。 她像是一株被四爷养在金盆里矜贵的芙蓉,安静的绽放在东大院,四爷爱护,她也不愿意从金玉盆里走出来。 耿氏来凝心院汇合的时候,还是惴惴的,拉着衣摆让宋嘉书看:“姐姐看这身衣裳,不会素净也不算花枝招展。” 宋嘉书忍不住笑了:“你见四爷都不穿新衣裳,怎么见侧福晋还特意翻箱子换了衣裳。”耿氏身上的月白色底儿桃花黄莺儿纹的旗装一看就是新的。边角处还有些板板的挺着。 耿氏满月银盆一样宜喜宜嗔的脸上,露出了愁态:“我的衣裳惯常熏丁香的香气,只怕年侧福晋闻不惯——她不是这回有喜的反应更重吗?万一闻了我身上的香气再难受起来,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然后还低头把如云的鬓发凑过来:“姐姐闻闻,我今日连茉莉花的头油都没敢多抹。” 又打量宋嘉书:“还好你一贯不爱熏香。”耿氏罕见的在凝心院也坐不住,话也不多了,只催促道:“咱们快些去,别叫年侧福晋以为我们有意怠慢,好像孩子刚能跟着四爷出门,就目中无人不敬她似的。” 宋嘉书就觉得,自己跟耿氏像是为了孩子去讨好老师的两个家长,生怕哪里惹了年侧福晋,让她在四爷跟前说几句不好的,再连累的孩子。 虽然这会子终结清朝的慈禧老佛爷还没有影子,但宋嘉书还是忍不住叹息出慈禧的名言: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年侧福晋手边放着一卷词,脸上带着一种苍白的淡然倦意。 这样没有精神,在美人儿脸上,却是让人怜爱的韵味,忍不住想为她排忧解难。简直就是我见犹怜的标准注释。 但年侧福晋一开口,就知道她并不是那种娇娇弱弱菟丝子一样,只会附在男人身边嘤嘤嘤的女人。而是自有一种腹有诗书的文质彬彬,声音温柔而不失静雅,毫无轻佻娇媚之感。 宋嘉书心道:这长相和气质,都完美契合四爷的审美啊。也怪不得四爷喜欢,搁谁谁不喜欢啊。 年侧福晋靠在榻上,寿嬷嬷则给宋嘉书和耿氏两人搬了大绣墩来坐。 年侧福晋含笑请二人入座后,就把手轻轻搭在腹部:“这也不是我第一回遇喜了,只是这几日总是懒懒的。爷临行前说,两位格格都是有过阿哥的,把阿哥养的也好,叫我多跟你们说说话儿,别把自己总闷在院子里发呆。所以今日,少不得扰你们一遭了。” 年氏见两个人都起身应是,便也坐直了身子:“你们坐,别动辄起来,我也不安生。” 寿嬷嬷闻言就连忙上来扶着,然后堆笑道:“两位格格快请坐。” 宋嘉书坐下:“既如此,还请侧福晋自在歪着,我们也只坐着。” 年氏唇边漾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三个人相对静坐,一时却也没有话题,宛如决战紫禁之巅的沉默。 宋嘉书见年氏本人也没什么交谈的欲望,就了然于心:大约也是四爷临行前说了几句话,年侧福晋奉为圣旨纶音,就叫了她们两个来按四爷的吩咐‘说说话儿,不自己闷着’。 所以两人来过就罢了,倒不用真聊得热火朝天的。 既如此,年侧福晋不开口,宋嘉书和耿氏也就安稳陪坐。 这样坐着,宋嘉书的目光就落到对面榻上的桌上,上面摆着一本《饮水词》。 纳兰容若的词在后世很出名,有段时间,简直称得上风靡。宋嘉书自然也是读过的。 想想自己居然回到了跟他一个的朝代,要不是纳兰容若英年早逝,这会子应当也才五六十岁,自己说不定还能见到真人,就觉得人生真奇妙。 “钮祜禄格格读过《饮水词》?” 听到年氏的声音,宋嘉书才回神:“只看过一两首脍炙人口的。” 好在纳兰性德不但在三百年后出名,三百年前也出名,康熙爷老夸他,读他诗词的人就也多起来。 年氏爱惜地抚了抚:“这是先生亲手写就的词作手稿。” 宋嘉书有点震惊:年氏还能搞到手稿? 年氏笑了笑解释道:“我二哥的原配夫人,先前的二嫂正是纳兰氏。” 宋嘉书这才连上线:年羹尧的原配夫人竟是明珠的孙女,纳兰容若的女儿。 耿氏对这些家长里短更上心些,见年氏聊这个就放心了,立刻敞开了话匣子,还小小捧了一下年氏:“可惜纳兰夫人去的早,听说年大人如今的夫人是觉罗氏呢,可见皇上看重年大人。” 年羹尧续弦都能娶到一位觉罗氏宗亲的格格,可见年家虽为汉军旗,但确实是很受信赖位高权重的汉军旗。 京中在旗的人家,凡煊赫些的,绕来绕去总有些姻亲,要细数起来都没边儿,是很安全的闲话范围。 就这种家常关系扯了半个多时辰的闲话,宋嘉书和耿氏觉得也差不多了。只是年氏的神色是一种从一而终的淡淡疲倦,所以也搞不清她是不是想送客。 不多时,年氏让人上了酸梅汤:“今日刚煮的,你们尝尝。”她先轻轻啜饮了一口:“只是我爱吃极酸的,你们怕是吃不惯。” 旁边的丫鬟就捧上两个水晶小盏,里头都是白花花的糖粉。耿氏爱吃甜的,舀了两勺进去,宋嘉书倒是更愿意吃偏酸口味的,就放了一小勺。 果然自己现煮的酸梅汤,清凉醇厚味道鲜浓,跟凝心院素日用酸梅粉泡出来的天差地别。这酸梅汤里甚至还带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入口更加香醇。 年氏慢慢喝了半盏,精神反而比之前好点了。 她擦了擦淡色的嘴唇,望着杯盏:“我院里这些日子试了好多种酸梅汤的方子,这是煮出来最好喝的一回。” 年氏看向寿嬷嬷:“去前院问问,明儿谁往圆明园去,给四爷和三位阿哥们都送些去,免得中了暑气。” 然后又对宋嘉书和耿氏道:“都是用极干净的纱布包好的一份份的料子,加水煮好便能用,并不费事的,你们也都带些回去喝。” 宋嘉书觉得确实好喝,表示感谢然后就收下了。 耿氏看她应了才跟着收下。 年侧福晋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额角。 两人立马收到信号,起身告退,如同开完家长会,孩子没有被点名批评的的家长似的,松了口气。 耿氏一回凝心院就笑了:“姐姐真是不见外,还当真拿了年侧福晋的酸梅汤。”身后白宁和青草,一人捧着一个大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雪白的绢纱包着的一份份原料。 宋嘉书闻到沁人心脾的酸梅香气,微笑:“侧福晋赏的,当然不能推辞。” 耿氏乐不可支:“姐姐蒙别人行,可别想蒙我。我看出来了,你在那品了酸梅汤觉得好喝,所以年侧福晋一说给,你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客气客气,接着就收了。” 宋嘉书也跟着笑了。 东大院。 寿嬷嬷收走了年氏跟前儿装酸梅汤的裂冰纹瓷碗。 自从年氏有了身孕,这东大院内的规矩就更紧了,年氏贴身的衣物尤其是吃食都必须经过寿嬷嬷的手。 连给年氏洗碗浣衣这样的粗活,都是寿嬷嬷带着两个大丫鬟亲自干,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寿嬷嬷见主子一时还不困,仍旧拿起书在看,就上前道:“两位格格倒都不是轻狂的人。主子要是闷了,就寻她们说说话。” 进府两年多了,年氏总是自己呆着东大院,日复一日只等着四爷一个人。若四爷不在府里,这东大院安静的不得了,让人看着就寂寞——福晋处起码还有不断的管事走来回事、跟别府的交际。 而主子,就是一门心思等着四爷。 寿嬷嬷觉得怪心疼的。 她也知道主子不好跟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走的太近,但有个说话的人也好。 年氏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 有四爷就够了,她不可能在几乎专房之宠的时候,还想要各种好都占着,跟着府里别的格格亲密无间。 一来福晋最重府里的安稳平衡,自是看不得好几个妾室抱团;二来,年氏也知道侧福晋的位置,四爷的宠爱,本身就是她与旁人之间的鸿沟。情势如此,本不由人。 正如她跟钮祜禄氏性情合不合不重要,但是她的存在就注定了钮祜禄氏做不成侧福晋。这个事实也就决定了两人就做不成真朋友,两个人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想起钮祜禄氏,年氏不由放下了手里的书,对寿嬷嬷道:“爷从前就说钮祜禄氏沉定稳重,确实如此。” 寿嬷嬷点头:“上回的事儿,咱们还以为她是胆小,如今瞧着,她是真沉得住气的人。”她提起的,是上次年氏露出示好之意,愿意替弘历在四爷跟前进言,让他有机会见到皇上,而钮祜禄氏不曾有反应之事。 那时候院里有儿子的李氏和耿氏,都动起来了,只有钮祜禄格格关着门过日子。 年氏点了点头。 她很少在请安的时辰外,跟钮祜禄氏说话,只知道她是个安稳过日子,不怎么影响自己的人就罢了。 这府里,除了李氏是另类,其余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大家都不是蠢货——四爷这种眼明心亮的主子在头顶,非要弄鬼就是自找苦吃。 要是上头男人糊涂蒙昧好色,那大伙儿还能争一争斗一斗,各凭本事。可这上头的男人就是眼睛最亮最挑剔的一个,那还是老老实实蹲着,起码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所以这雍亲王府的女人,很少有敢于冲上来争宠,搞点什么一扭脚倒在四爷怀里,装病勾着四爷去看的手段。 那基本是属于自己追求毁灭的道路,大家对四爷还是敬畏和怕多一些。 可年氏总觉得,钮祜禄氏的安静过日子,似乎又跟别的格格不同。 年氏心细如发,凡事总是要反复思量琢磨,这会子细细弯弯的眉微微蹙起,钮祜禄氏的不同到底在哪儿? 寿嬷嬷最见不得自己带大的这位小姐秀眉微蹙的费神,此时连忙端上一碗红枣燕窝羹,殷切道:“主子吃点,这是好东西呢。” 年氏略侧头,想想燕窝的滑润感,只觉得咽不下。 自从她有孕,不,自从她进府,为着她身子虚弱,各种补品流水样就进了东大院,上好的官燕也稀松平常起来。 于是年氏只道:“我实在吃不下,白搁着也浪费,嬷嬷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你快用了。” 寿嬷嬷见年氏真心要给她吃,眼睛里都要落泪了,连忙捧起碗来千恩万谢的吃了。 年氏看着寿嬷嬷恭敬谢恩的样子,忽然就有些明白,钮祜禄氏哪里不一样了。 她的谢恩,没有奴才样。 方才她接了自己的酸梅汤,也行礼也谢恩,可她依然是沉定的自然的。她的神色里没有感恩戴德恭敬谦卑,也没有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年氏若有所思。 她那样在意四爷,见四爷两次三番在钮祜禄处饮酒自然在意,曾经状似无意的问过四爷,难道这府里只有钮祜禄格格量好,才能陪着四爷喝酒? 四爷只随口道:钮祜禄氏话不多,行为也规矩让人舒坦。 那时年氏只以为钮祜禄氏是个循规蹈矩,安分顺从的格格。 如今想想,四爷说的让人舒服,大概是钮祜禄氏这种自在从容。 能这样从容自在……年氏脑海中出现一句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因为无欲所以无求,没有恳求低微的姿态。大概就是这样无所求无所愧的度日,才能这样平和。 年氏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点羡慕:就是这样的日子,才让钮祜禄氏有那样一张面容。她虽生的不是顶美,但脸上却有一种让人舒适的温和。她的美是淡淡的,像是空山新雨,让人张开毛孔尽情呼吸那种舒适清爽。 可惜她是做不到无求了。年氏微微摇头,她毕生所求就是跟四爷真心相守,能有自己的孩子,有彼此的灿烂将来。 她相信四爷,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们会一起走到最光彩绚烂处。但就算天不遂人愿,年氏也愿意陪他沉到最深的黑暗里去。 这一晚,年氏朦朦胧胧没睡好,好几回睁开眼睛觉得胸口都是闷闷的。 次日请了大夫来看。 还是上回伺候她的陈老大夫,老人家抖着胡子手却很稳,语重心长:“侧福晋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原本脉象就弱些。老夫还是老生常谈,您的心思要放宽,什么都要抛开些。” 寿嬷嬷发急,年氏叹息:人天性如此,怎么能改变呢。 她昨夜从钮祜禄氏想到四爷,想到如今朝上的情景,想到在青海的二哥,世事如网,她总想理顺了才能安心。 陈老大夫是在四爷跟前领过军令状,一定要保住年侧福晋这一胎的。 此时见这位主子心思细腻过人,颇有些慧极必伤的意思,只得另辟蹊径,给她开了些保胎更安神的药——不是醒着容易胡思乱想吗,那就多睡点,睡着了对身子好也省的乱想。 于是年侧福晋就迷糊到五日后,直到四爷带着三个阿哥回府,陈老大夫才不用药了,他知道,四爷回来就是年侧福晋最好的药。 宋嘉书敏锐的觉得,弘历又长大了。 她原来看过一句话,大约是说,人的成长并非循序渐进,而是在很多节点突然长大的。 所以有的人空长年纪马齿徒长,有的孩子却年少早熟。有的人会被压力压垮,有的人则会顺着压力像颗顽强的种子一样破土。 弘历绝对算是心智早熟党的一员,也明显是适应压力的那一种孩子。 但这是他第一回跟着阿玛出门,第一回三个兄弟能放在一起被看到,第一次跟阿玛能相处那么久,被他教导骑射。 宋嘉书想,弘历这几天一定绷的很紧,过得很紧张。 第42章 世子 <ul class=tent_ul> 从圆明园回来, 四爷似乎心情很好,给儿子们都放了下午的假让他们各自回额娘处,自己自然往东大院去了。 凝心院中。 宋嘉书轻轻推着弘历仍旧稚嫩却挺得笔直的脊背往里走:“快去, 额娘给你准备了水, 先洗一洗换个衣裳。”看他这样一直绷着, 宋嘉书都替他累得慌。 弘历点点头,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要跟额娘说, 但还是先忍住了, 跟着嬷嬷去里面洗澡换衣服。 虽是春末, 天热起来了,宋嘉书还是叫人先烧了炭盆, 把屋子烘的热热的。 弘历出来的时候,像个刚出炉的小肉包一样, 被蒸的白嫩嫩的可爱。宋嘉书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年糕一样的腮。 母子俩对着笑起来。 弘历那种从外头回来, 一直紧绷着的样子就散了开去, 他难得有点任性似的:“额娘, 我现在想吃花生牛乳糖。” 雍亲王府的花生牛乳糖,很像宋嘉书后世吃到的牛轧糖,里面包着各色果仁,奶味十足又有点韧性。 雍亲王府伺候阿哥们的嬷嬷来自于宫里,大多遵循清宫里喂孩子的规矩:能饿着绝不撑着, 能吃的清淡绝不吃的油腻。 这种糖吃多了阿哥们会坏牙齿,一旦阿哥们哭闹着牙疼, 倒霉的就是乳母和伺候的嬷嬷,所以这些人有志一同的都不肯多给零嘴吃。 宋嘉书摸摸他的脑门:到底还是个孩子,累了想吃零食。 她索性牵着弘历的手到小库房里去:“想吃什么都成, 要是想吃新鲜的额娘就去大膳房给你要。” 这大考过后的孩子,想吃个炸鸡汉堡的垃圾食品多正常啊。 很该放松一下。 大清的生活条件,哪怕是王府里,饴糖虽多,但白砂糖跟上好的蜂蜜也还都是稀罕的东西,需要批条子才能拿,做成的糖自然也就珍贵。 宋嘉书这里有的几种糖就都用巴掌大的半透明琉璃盒子装着,在灯光下晶莹剔透的。 宋嘉书索性给了弘历一个盘,让他当自助餐吃:“多了额娘也不许你吃,就这个盘的量,你自己挑。” 弘历自己捧着小盘子,白宁拎着一盏拳头大小的绣球灯跟在后面,阿哥看哪儿她就照哪里。 最后弘历拿了两块龙须糖,一块椰蓉馅儿一块芝麻馅儿,又拿了两片云片糕,两块冬瓜糖。剩下的半碟子都是牛轧糖,这才心满意足的退出来。 白宁在后面跟着,有些担忧的小声道:“阿哥能吃这么些糖吗?” 就见自家格格抿住唇:“随他去,弘历是懂事的孩子。” 正因为懂事,难得的任性才要纵容他,不能总让他刻刻板板,什么都做到最好。 “到时候嘱咐嬷嬷,晚上盯着他多漱口,多用两遍牙粉就罢了。” 白宁点头,也把人都带走了,将东侧间留给母子俩。她亲自去大膳房给师傅们交代菜单。 从昨儿知道四阿哥今日回府,格格就花了好久拟今日的菜单。 一会儿想着小阿哥在围场上只怕吃多了肉,要多弄点蔬果,一会儿又念着在圆明园只怕别人照顾不到他的口味,又要四阿哥爱吃的烧鸭子和糖醋鱼来吃,一会儿又觉着阿哥这些日子累了,让加一道养心药膳粥来,还特意嘱咐少放点党参,怕小孩子用了上火。 真是无处不想到。 跟着白宁的小丫鬟白露就感叹:“格格待四阿哥的心真是细致。”见周围无人又活泼泼笑道:“所以咱们四阿哥也争气啊,如今这府里的人待咱们凝心院是越来越客气了,大差不差的方便都肯给。听小白菜说,他去前院的时候,那些原本伺候爷的,眼睛只往上看的大太监们,如今都肯给他个笑脸了。” 白宁也觉得心里舒坦,带笑道:“这话咱们自己关门说说罢了,可别让人听见,给格格招祸呢。” 白露脆生生应了。 她们虽然是奴才,但也是人,能活得好谁都不爱作践自己。如今见自己伺候的主子有一份体面,自然更有心气儿好好伺候。 四阿哥有前程,格格就有后福,她们这些下人才能过好。 弘历的小辫是洗澡后擦干了重新编起来的,黑光油亮的一条,他人小小一个,头发倒是很好,长度可以掖在他的小腰带里。 此时他就认认真真捧着碟子吃糖,宋嘉书越看越觉得可爱。 见他吃了一块,就递过去一杯淡红茶。 弘历就抬头笑:“多谢额娘。”喝了两口才道:“额娘这里茶味淡,跟着阿玛喝的茶浓。” 说起了跟着阿玛,弘历的话渐渐就多了。况且圆明园他是第一回去,自然是新鲜,兴奋地说了许多风景后忽然顿住,然后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宋嘉书:“额娘,等以后儿子求阿玛,让额娘也去圆明园。” 宋嘉书失笑,她说这孩子怎么说到一半顿住了呢。 原来是觉得自家亲娘都没去过这地方,自己在滔滔不绝有点不好意思。 她揽过儿子的小肩膀:“弘历去了额娘就高兴。”再扯扯他的小辫儿:“而且以后日子长着呢,倒别为了这个去求你阿玛,他心上事儿多。” 再多了也不能说了,宋嘉书只好说到这一步。 弘历低头想了想,忽然靠近她小声说:“额娘,我觉得阿玛对我们不一样了。前日骑射的时候,阿玛对着三哥和我与弘昼,第一回说: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宋嘉书心神一震。 她轻轻问:“你阿玛这样说,三阿哥是不是不高兴了?” 弘历点头:“三哥当着阿玛没敢说什么。但我们回院子的时候,三哥故意跟身边的太监大声道:怎么是一样的,长幼尊卑差的远呢。肯定是说给我与弘昼听得。” 宋嘉书细细看弘历的神情:小孩子原是最单纯受不了激的,可弘历脸上倒没有什么羞愤的样子,只是小小的脸儿皱成个包子,在困惑阿玛为什么忽然这样说话。 “三阿哥的话……弘历你听了就过去,可别难过。” 弘历摇摇头:“额娘,三哥惯说这样的话,我与弘昼都习惯了。” 有点什么东西,当着阿玛的面三哥每每孔融让梨,说弟弟们年纪小先挑,背后面对他们却总是高人一等,有时候眼角都不施舍给他们一个。 他对着宋嘉书笑:“三哥刺儿我们两句才是正常,要是哪天对我们笑,我跟弘昼才害怕呢。”说着还拍了拍额娘搂着他的手,让她放心。 宋嘉书紧了紧胳膊,心脏跟被人狠狠弹了一指甲似的:这么小的孩子,要在现世被同学天天羞辱言语霸凌,肯定会哭的。估计家长早就冲到学校里去找老师找霸凌的同学家长了。 可现在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在这种阶级与主仆分明的社会,越是高阶层,尊卑划分的越明显,就像皇上跟皇太子,就像皇太子跟皇子,一字之差天差地别。这些人天生是主子,却又天生是更尊贵人的奴才。怪不得人人都要争,须得一路杀到最后一步,才能不当奴才。 弘历没察觉额娘为他伤心,他只是在想,阿玛为什么忽然这样做,又这样说呢? 总觉得阿玛跟之前不一样。 小孩子的直觉是很准的。 此时四爷正在东大院,对着年氏叹息:“只盼弘时能脑子清楚些。” 年氏细声细语道:“四爷的一片慈父情怀,拳拳用心,三阿哥必能体会的。”她说完就见四爷掀了掀嘴角,似笑非笑似的扔下一句:“他最好是体会。” 时间回到八天前,四爷带三个儿子去圆明园之前的日子。 那时候四爷正在府里对着一盆新的山石盆景观赏呢,外头张有德来报:恒亲王亲来拜访了。 这是位稀客,四爷命请。 他的这些兄弟们,虽有一个十三是他想起来就心里暖和的,但更多兄弟是他想起来就要咬住后槽牙的。 剩下的除了那些还在宫里的比他儿子还小的小豆子弟弟们,也就是老五恒亲王,属于四爷比较能接受的兄弟。 恒亲王虽是宜妃所出,但跟老九那个跟着老八上蹿下跳折腾的不同,这位像个佛爷。 大概是从小被先太后娘娘养大的缘故,老五那时候都九岁了,还跟着蒙古出身的太后娘娘说蒙语,后来上书房学问也就很马虎,在前后左右出类拔萃的弟弟里,他跟跛脚的老七一样,都平庸的很像一块阴影。 老七是腿不好,老五是嘴不好。 但这样一个人,却是难得宽厚和平的人。而且他跟自己亲弟弟走的不是很近,没有被亲弟弟拉去给老八摇旗,四爷就有种隐秘的同病相怜:自己跟亲弟弟老十四也达不成共识啊! 恒亲王瘦了很多。 他实打实是太后娘娘养育了好几年的孩子,感情深厚。太后娘娘一走,他心里着实悲痛,而且也有种自己又少了个护持人的惶恐。 这半年来瘦的颇为厉害。 四爷见他这样,对他的语气就更和缓了,等着听他的来意。 恒亲王先说起今年的大选,然后绕到弘时的年纪肯定会给指婚:“便是一时挑不到合宜的孙媳妇,妾室也总要指一个的。”恒亲王吭哧吭哧表达:“这也就算大人了。” 四爷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那张脸就冷了下来。 恒亲王开始冒汗。 他从小就有些怕这个四哥,哪怕现在自己都当了好几个娃儿的阿玛,也没有改变。 但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四,四哥,三哥昨儿来我府里说起请立世子的事儿——他府里有嫡长子没的说,我家长子虽是侧福晋所出,但也有了孙子,我心里也早就定了世子,只等这哥哥们的示下。” 恒亲王是凡事不冒头的人,如今兄弟里就三个亲王,他是年纪最小的那个亲王,立世子之事一直在等上面的先出头呢。 如今上头三哥诚亲王就带着好消息来了,恒亲王也是精神一震。 也是,今年是个好时候,皇阿玛对他这个太后抚养的人很是关照,应当不会驳回。 五爷还在那里美呢,三爷就给了他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去通知老四的事儿,哥哥交给你了。 然后三爷就走了。 五爷只能哆哆嗦嗦来了。 四爷听五爷磕磕绊绊终于说完了,也明白了这意思:诚亲王府、恒亲王府是想夹着自己这个雍亲王府一起上书,人多力量大嘛,被皇上批准的可能性就更大。况且皇上事多,孤零零一府的折子递上去,万一皇上忘了岂不吊在那里,三府连着上书比较壮观,皇上也会更当回事。 四爷想明白了,但他不想干。 这会子上书请立世子,必然是弘时。可弘时……四爷想想他近来的所作所为眉头就能夹死苍蝇。 但四爷在开口回绝之前,到底心软了,没有直接拒绝五爷,只说让自己想想,到时候回信给他。 弘时,到底是他看重过的儿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陆续的死儿子,从嫡长子到之后李氏的两个儿子,都纷纷挂掉。弘历弘昼出生前,四爷眼前只有弘时一根独苗,这份感情原是那两个小儿子比不了的。 他准备再给弘时一次机会,看看他近来有没有幡然醒悟。 于是他带着三个儿子去了圆明园,细细观察了几日,然后也给弘时打了预防针:他看三个儿子都是一样的。言外之意,我这回不请立你为世子,是你还不够好,你得再接再厉对得起阿玛对你的良苦用心。 然而弘时转回去就讽刺两个弟弟,搞得四爷愈加失望,那点子心软都没了。 刚回来就非常正式的派人去拒绝了五爷的联名上书之事,表示雍亲王府暂时不立世子。 四爷这个人,爱恨都激烈,而且他给人机会,是最看不得别人辜负他的心意的,这会子被弘时搞得烦的要命。 然后来跟年氏抱怨:亏得他还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弘时机会,结果他表现一泻千里的烂了更烂。 年氏这才在旁安慰了几句。 四爷说完外头的事儿,继续关怀年氏:“听说你叫了大夫,又换了新药方,怎么?身子不舒坦?” 年氏微笑,手握住四爷的手:“这回有孕跟上回不同呢,只觉得脾气不好胸口也闷,所以才叫了大夫,没什么大碍。” 四爷眼睛一亮:跟上回不同……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年氏见他神色就知道四爷所想,也就只是甜甜一笑:“爷放心,我会好生保重的。” 四爷点点头:“听说你叫了钮祜禄氏和耿氏来过一回?说说笑笑可有解了烦闷?她们两个心地规矩都不坏,耿氏脾气急些,钮祜禄氏更仔细稳重些,都可陪着你作伴。” 年氏垂首,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四爷再看事清明,到底是个男人,他能看得出这王府里的女人心正不正,有没有手腕诡计,可到底也看不清,也不屑看女人之间细腻的情绪。 钮祜禄氏再是个好人,年氏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是绝了她侧福晋之路的障碍。自己若再有个儿子,就会压着钮祜禄氏的儿子。 所以钮祜禄氏再是个好的,年氏也不打算跟她多来往。 但这话她不会跟四爷说,她只是如常带笑:“是,两个格格一沉静一爽快,我们说了好一会子话,给爷和阿哥们送了圆明园去的酸梅汤,我也分给了她们。”年氏温柔地望进四爷的眼睛:“只是我说话多了就胸闷,坐久了也腰酸,等再过些日子再寻两位格格说话。” 四爷原就是为了让年氏痛快的,听她这么说就随意点头:“你忖度着自个儿身子来就是。” 弘历对阿玛的不解,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因有着三年一回的大选,皇上今岁的四五月份就没安排别的大事,也不准备三山五园的出京去逛,所以颇为有空。 诚亲王府和恒亲王府请立世子的折子上了没两日,皇上就批准了。 消息迅速在京里传开:两个亲王府多了两个世子是一个新闻;还有一个亲王府明明有个十四岁以上,符合申请年龄的儿子却不请立世子的又是一个八卦。 八卦这件事,往往都是传的人开心,主角痛苦。 如今弘时就非常痛苦。 这件事已经在府里传开了,虽然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件事,但他自己心里有这件事,看别人的眼神,就都觉得藏着讥笑和看热闹。于是所有人对他的所有举动,统统被他理解成为嘲讽的大耳刮子,一个接一个糊在脸上。 消息一来,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 最西面的小院,弘历按住乐得要翻跟头的弘昼:“不许露出高兴来知道不知道?” 弘昼捂着自己的嘴,眼珠转来转去,像一只高兴的猴子。 弘历按了一半,自己也笑了。 真是痛快,原来阿玛的话应在这里! 弘昼把手拿下来:“四哥你也笑了!” 弘历索性跟他一起躲到被子里,两个孩子趴在被子里悄悄笑了半天。弘昼本来就胖乎乎体温高,一高兴更热的像个火炉。他也是被四爷修理过的人,不敢幸灾乐祸在地上打滚,只敢趴在弘历耳朵边上:“四哥,我真高兴!” 弘历嗯了一声:“只能在这里高兴”。 弘昼继续问道:“四哥,不是世子就跟咱们一样,他以后别想再老欺负咱们是不是?” 弘历点点头。 他们也越来越大了,也可以去前院念书,跟在阿玛身边了。 弘昼笑得直打滚。 他虽然混世魔王似的,但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知道他跟三哥的不同,从出身从年纪,甚至更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什么是得宠和不得宠。李侧福晋比自己额娘得宠,三哥比自己得阿玛的重视。 弘昼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他最浑最大胆的事情,也只是在四爷这个亲爹跟前打滚告状,在福晋跟前,在弘时跟前,他从没敢闹着打滚,哪怕院里的小太监当着他的面被抽的浑身是血,他也只能捂着眼。 他知道,这些人不会纵容他。 孩子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三哥做不成世子,就不比他们高一截,大家都是一样的。 弘昼想想就笑得打滚,他知道身边的四哥也一定是很高兴的,从懂事开始,他们看见三哥那张人前人后对他们不一样的脸就讨厌。 他忽然觉得旁边的四哥不笑了,就从黑乎乎的被子里伸手推他:“四哥,四哥,你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弘历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的传来:“你说李侧福晋会不会为这件事为难咱们额娘?” 弘昼的笑声也止住了。 两个孩子的手在黑暗里攥在一起。 凝心院。 宋嘉书迎来了喜气盈门红光满面的耿氏,骤然一见,简直像个红太阳从门口移动进来似的。 耿氏气色之好,兴致之高,远胜于过年。 宋嘉书一见她就笑了:“你这样叫李侧福晋看着,她能气的上来咬你。” 耿氏此时是一说话就要笑出声来:“嘻嘻,让她咬我啊,反正她咬我,儿子也不是世子!” 宋嘉书转头跟白宁说:“换甘草凉茶来。”耿氏现在的状态可不适合喝热茶。 白宁也带着笑下去换。 耿氏现在高兴的食不知味,根本不在乎喝了什么茶:“她也有今日!”一句话道尽了这些年的隐忍憋屈。 李侧福晋为人要强拔尖,跟福晋还要反□□,何况是对下面这些格格们。 入府的前十来年,李氏又实在得宠:在这个时代,男人宠女人,无非是给位份让她尊荣,给恩宠让她多生孩子。李氏的侧福晋是四爷亲自上书请的,在孩子上,李氏也是连生一女三儿,几乎包圆了四爷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全部子嗣,也就这些年,才有弘历弘昼这两个见缝插针出现的孩子。 耿氏捧着凉茶冷笑:“人家得宠是人家的本事,她若像年侧福晋一般,今日我也就不笑这一场。” 两位都是专房之宠,但年氏不欺负人。 宋嘉书表示理解:如果说雍亲王府是一个公司,之前李氏就是一个人凭借讨好大老板分走了绝大多数奖金。这也没办法,谁让人家业绩(孩子)多,只能羡慕。但她不但分走了大家的钱,还转过头来仗着比大家高半阶不停的踩着别人的头,这就太讨厌了。 谁不是活生生的人?就算硬件不如人,业绩不如人但也有尊严啊!谁喜欢别人天天冷嘲热讽,被人踩着当□□玩? 若有长长久久踩着别人的本事也就罢了,但这种人一旦摔倒,想凑过去采两脚的人不要太多。 耿氏喝尽了一杯茶,脸上露出了深刻的遗憾:“哎呀,明日怎么偏免了请安呢,我都等不及给侧福晋请安了。” 宋嘉书提醒她:“后日你可别闹事。明日免了请安,是福晋是要去拜寿,回来心情肯定不会好的。” 耿氏一愣:拜寿有什么心情不好的。 宋嘉书见她真的欢喜疯了,只能提醒道:“佟家。” 耿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明儿是佟家的老太太过寿。这位老太太也算四爷半个外祖母,福晋肯定得亲自去。要是别人家福晋赶着摆宴前到就是了,但佟家算是四爷外家,福晋也得去执子侄礼,作为亲戚早早去拜寿。 那少不得要与佟家的儿媳妇们会面。 佟国维生了六个儿子,其中就有宠妾灭妻让四福晋一提起来就烦躁的隆科多同学。 宫里他都能让李四儿出面,明日家中摆宴,李四儿肯定会冒出来的。 福晋估计还要跟她打交道,心情能好就有鬼了。 第43章 联手 宋嘉书提醒耿氏别在福晋跟前太张扬, 耿氏才拍了拍胸口,想起上回把福晋气的冒烟的李四儿,她还很少见福晋这样咬牙切齿, 于是笑道:“多谢姐姐提醒我, 我是高兴过了头。” 看着宋嘉书仍旧宁柔的面容,耿氏发自内心羡慕道:“姐姐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这种高兴事临头也能忍住。” 宋嘉书笑眯眯:“你多想想以后的日子,日子还长着呢。” 弘时当不上世子她要是就高兴坏了, 那弘历将来做皇帝,她还不得范进中举似高兴疯了呀。 耿氏清脆的应一声:“是了。跟姐姐说说话我心里就敞亮了, 知道再也不能这样乐得不成个体统, 万一过了头连累了我的弘昼。” 宋嘉书点头,从窗户处望出去,院中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绿色。 春日盛景,勃勃生机。 “是啊, 爷刚开始把眼睛放在两个孩子身上,咱们做额娘的,就不要多动了。若是现在就跟李侧福晋顶起来,难免让四爷觉得咱们受不得抬举似的。”她看着耿氏兴奋渐渐消退的脸,如常微笑道:“总要跟原来一样才好。” 耿氏握了握她的手:“姐姐放心。” 松开手后, 耿氏看着眼前人的面容。清秀白皙的脸颊上,总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让人看着就觉得安心,像是冬天里滚进烧的暖烘烘的棉被里头,再大的事儿,也抵不过这暖和舒适,心里自然就平定下来。 于是耿氏也不走了:“姐姐今日留我让我蹭顿饭。” 宋嘉书的情绪很稳定,连带着耿氏的兴奋也镇定下来。 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好事儿能收敛住别露出狂喜来, 自己背后偷着乐。可这难堪难过的事儿就很难收拾起心情,立时支棱起来。 西大院一片肃杀的安静。 所有下人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出声,走路也努力变成一只不发出动静的猫。似乎西大院上空飘着一片乌云,谁要是出声谁就会被雷劈了似的。 虽然是比喻,但也差不多了——李氏就是那片乌云。 李氏从得了这个消息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对于失宠这件事情,从她年少得宠那一天起,其实就有准备。皇子们是天潢贵胄。身边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成为昨日黄花是早晚难免的事儿。她跟皇宫深处,公侯王府家所有的女子一样,心里明白的很,以后都是要靠儿子活的。 所以之前的失宠,她虽然饱受打击但到底能挺过来。 可这回着实有点崩溃,这崩溃里还有无穷的恐惧。 她只有儿子可以依靠了,如果四爷不喜欢这个儿子了呢? 那她还有什么? 所以李氏哭的死去又活来的。 自从绿水因李氏的操作不当,而被调到前院后,李氏最倚重的丫鬟就是嘴嘴甜的绿湖。 一直跟着她的高嬷嬷都要退一射之地。 此时西大院也只有绿湖敢说话。 “主子您别哭伤了眼睛。”绿湖围着李氏转了一圈,然后搜肠刮肚地劝:“诚亲王府的世……阿哥”绿湖连忙把世子两个锥心的字换掉:“诚亲王府弘晟阿哥已过了二十岁整生日,有妻有妾,恒亲王府的阿哥年纪更大两岁,连儿子都有了。与咱们三阿哥不同呢,三阿哥还小。” 此时听了绿湖的话,心里好过了一些,坐起来抹一把眼泪。 绿湖一看主子的脸吓了一跳:好嘛,这眼肿的简直像是脸上嵌了两个大核桃。她又忙出去要冷水给李氏敷眼睛。 她跟着李氏也好几年了,从前有绿水的时候虽不是很贴身的丫鬟,但也是能进内室伺候的人,见多了李氏的脾性。 从没见过这位主子这么颓丧。 绿湖在心里发急:主子你不能塌台子啊,你都没力气了,这满院子下人可怎么办?我自己又怎么办? 于是又劝李氏:“主子,您得打起精神来为三阿哥打算才是啊。”然后又提年氏:“如今年侧福晋也有了身孕,若是个阿哥……” 李氏的眼睛从冷手帕后面露出来,又带了熊熊斗志。 绿湖放心了:她倒不是多忠心,而是李氏一旦彻底趴下一蹶不振,她们这些下人都得跟着遭殃。 李氏边用手帕敷脸边咬牙切齿:年氏跟她同为侧福晋,夺了四爷的心,又接连有孕自然是她的眼中钉。可钮祜禄氏和耿氏两个也在她的黑名单上,这两个不过是不得宠的格格,就凭她们的儿子也配跟弘时相提并论! 李氏对这三个咬完牙,又开始恨福晋。 弘时是长子又是侧福晋所出,是府里最尊贵的阿哥,福晋自己的儿子没了,就拦着别人儿子的前程! 总之把所有人恨一圈之后,李氏的心里就好过多了。 人要看清并且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是太过痛苦。所以李氏很干脆的把过错和恨意都推到别人身上。 怀着这样的心情,哪怕中间耽误了一日不用请安,李氏在后日见了宋嘉书和耿氏也还是没有好气儿。 她倒是有更多挤兑的话想对年氏说,但年氏怀着身孕安胎去了,人家不来请安,搞得李氏满肚子火只能对着两个格格发作。 亲母子一脉相承,李氏对两个格格的态度,跟弘时对两个弟弟一样:从来没把大家当做平等的人。 虽然大框上都是四爷的侍妾,但她可是侧福晋! 李氏都不屑于用眼睛盯着二人发作,那是年氏才有的待遇,于是她只是用眼角夹人,鼻子对着两人冷哼。 “听说前几日爷不在家,你们两个去东大院奉承去了,还领了年侧福晋的赏赐回去?”李氏这些日子跟两位格格打交道不多,能挑理的地方不多,找来找去就想起这一处能拎出来说。 “知道巴结有孕的侧福晋,真是一副会烧热灶的奴才相!”然后又嗤笑了一声:“要真是眼皮子浅,巴巴等赏,我那里也还有些赏丫鬟奴才的玩意儿,你们也往西大院去领赏。” 这话就重了。 别说耿氏的脸涨红了,连宋嘉书这种,从前只把李氏当成耳旁风的人,都微微蹙眉。 大家充其量是个上下级,谁又是你屋里的奴才吗? 宋嘉书作为混过职场的人,一向很能容忍李氏:她把李氏当成办公室一类典型的讨人厌的‘前辈’。 这种人,仗着资历或许做了个小领导,或许只是资历深自诩前辈,对着哪怕不是他直属下属的年轻人,都是鼻子向上,眼看天花板说话。 并且动辄要教训两句彰显下自己的资历和身份,又爱把琐碎为难的活儿推给年轻人干,有了功劳要抢有了苦累要退,属于职场上人人讨厌的那一种。 宋嘉书对这类人也很有应对的心得。 怎么态度良好的噎人回去,让人知道自己不是软柿子,也是职场的必修课。 只是这回她还没开口呢,福晋先出手了。 福晋带着金指甲套子的手拍在了桌子上。然后将几个‘不和睦友爱、只知生事、挑拨是非’的帽子就扣在李氏头上了。 可谓是一通疾风骤雨的削了李氏一顿。 宋嘉书看到跟她对坐的耿氏,表情都没来得及从被人羞辱的愤怒转化为惊讶,脸都因为表情太丰富而扭曲起来。 盖因福晋很少这样直接削人。 她是正室嫡福晋,自然更自重身份些,也不愿在四爷跟前落下什么苛待妾室的把柄,尤其是有儿子的妾室们。从前再不喜欢李氏,她也是春风化雨的从府里琐事上卡李氏,这样明明白白的惩罚,倒真是头一遭。 她们懵,李氏也懵。 见福晋动了大气,所有人都起身深蹲福身,劝福晋息怒。 福晋直接让李氏这些日子别来请安了,在屋里好好抄两部佛经静静心,还点明了让李氏抄哪两本。以福晋的佛学造诣,选择的佛经肯定不是一百来字的心经,而是很够李氏抄一阵子的厚度。 福晋是真的烦透了。 她昨日去给佟家老太太拜寿,满桌子山珍海味,在李四儿出场后,在福晋这里都跟吃毒药差不多效果了。 这回主场作战,李四儿更是飘得没有边儿。 隆科多的正福晋木木讷讷一言不发,整个人瞧着精神都恍惚了。在家里摆宴还不比入宫:入宫朝贺的时候福晋自有一套正式的按品级发的吉服,能压住李四儿这个妾室。如今大家都穿常服的时候,李四儿的行头完全压住了隆科多正妻。 四福晋很不想承认的是,自己这个雍亲王福晋钗上镶嵌的珠子,都不如李四儿绣花鞋上顶着的两枚大! 从前只听说隆科多把这个小妾捧在心坎上,如今闻名不如见面,京城里的权贵之家算是领略了这句话的真意。 福晋在佟家枯坐半日,几乎没熬死。 她是个正妻,还是个只有丈夫尊重没有儿子的正妻。从前她最大的底气就是礼法和皇上指婚——可这两样隆科多福晋也有啊,人家甚至比自己强,还有个嫡长子呢!照样混成了这幅凄凉到精神失常的模样。 福晋唇亡齿寒,心都凉透了。 这回家一晚上也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还烦着呢,李氏就耀武扬威的当着她骂起两个有阿哥的格格,直接把福晋给点燃了! 也是李侧福晋偏巧跟李四儿一个姓,从前又跋扈了些,新仇旧恨,福晋恼火起来,很是削了她一顿。 耿氏出门的时候都是懵懵的,照常跟宋嘉书一道走,都走出穿堂和一个回廊了,才出声:“福晋今儿是怎么了?”又翻起了刚才被震惊截断的愤怒:“不过真是痛快,叫她不说人话!” 说着实在是委屈,连着眼圈都红了:“府里连爷和福晋都不会这样打人的脸作践人,偏她……如今三阿哥这样不得爷的喜欢,她还不想着给儿子积德吗?” 廊上垂着紫藤花,如今已经一咕噜一咕噜的垂着,因尚未全开,花苞还是种浓郁的紫色,在碧绿的叶子里头隐着。 这样的长廊,让宋嘉书想起了高中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全国的高中,都有一条垂着紫藤花的走廊。 那时候她坐在窗边念书,春夏时候,经常能闻到这种花香。 宋嘉书觉得今日被羞辱的愤怒慢慢消弭在花香中。她挽了挽耿氏的手:“你瞧你手都气凉了。真的气病了就有人高兴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缓慢:“这世上有一种人,不光是自己破罐子破摔,而是发现自己的罐子破了,便见不得世上所有人的罐子好。” “如今爷刚把弘历弘昼带在身边教导,我们就在福晋院里跟李侧福晋吵吵起来,不管是她先说了什么,落在爷耳朵里只会厌烦,觉得都不省心。”宋嘉书算是了解四爷的脾气,他对李氏是真的失望了,越是寄予过厚望而被辜负,则失望越深不会回转。 自己和耿氏不能落到这样的境地。 耿氏又不想连累儿子,又觉得憋闷,恨声道:“可以后日子还长呢,难道咱们就永远由着她对着咱们发疯吗?” 宋嘉书站住,微风拂过耳边,红晶石的耳坠子冰凉一滴的打在腮边。 “自然不能由着人欺负。”两人绕着东大院后头的围廊走,此时正能看到东大院后门的一处角门——哪怕是大院的后角门,主子肯定不会走的地方,门上的漆也锃光瓦亮,在阳光下折射出饱满的光泽,可见府里下人对年侧福晋这里的差事何等尽心。 “我只是在想,这次年侧福晋动不动手呢?” 宋嘉书收回目光对耿氏笑了笑。 耿氏犹豫道:“年侧福晋一贯是不爱出门,也不主动找事儿……” 叫李氏对比的,专宠如年氏,在耿氏心里都算是个可爱的省心的人。 两人慢慢继续往前走,宋嘉书道:“这不是件年侧福晋能置身之外的事情。她不爱生事,但一定也不许事儿扰了她。” 如今李侧福晋这种,我过得不好都怪你们,你们谁也别想过好的样子,非常晦气。年氏正在金贵的时候,估计想想就会害怕。 东大院。 绯英匆匆进来,把今日请安的新闻一一讲给年侧福晋听。 福晋发怒不是小事,所以绯英一字一句绘声绘色地讲的分明。李侧福晋的神态她们府里的下人也都见多了,这丫鬟学的也很像。 寿嬷嬷在旁听着都咋舌:“李侧福晋怎么能这么说话?如今眼见得三阿哥失了爷的欢心,她不说谨言慎行替儿子讨爷的喜欢,怎么还越发行事不当起来?” 年氏搁下安胎药,眉毛皱了起来,一声叹息,语气里带了厌烦嫌恶:“她这是过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了。” 寿嬷嬷忙安慰:“主子别愁,李氏那是自作孽呢。” 年氏护着还没有明显隆起的肚子:“怎么能不愁?今日她是没说在我脸上,但那是因为她不想吗?不过是我恰巧不在罢了。等这孩子到了四个月,我自然也不能躲着,还是要每日去给福晋请安的,她再这样蝎蝎螫螫的发疯……” 寿嬷嬷的眉毛也拧了起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年侧福是个心思很细腻深重的人,她要是像今日两个格格这般被人羞辱了,哪怕事后能找补,但一顿怄气难受是难免的。 就像被狗咬了,你事后再怎么打狗,自己也先疼了一阵子不是? 寿嬷嬷见屋里没旁人,就轻声抱怨道:“正是,李侧福晋如今自己是没什么尊贵处了,郡主死了儿子不讨喜,所以闲着只盼着别人也倒霉呢。”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年氏就是这个穿鞋的,万一被李氏碰着,她们绝对赔本。 年氏淡色的唇抿了起来:“既如此就早做打算。” 在年氏心里四爷最重要,弄倒李氏跟四爷的欢心比起来,自然是后者重要一万倍。 所以年氏不会构陷李氏,不会仗着宠爱害她,害这雍亲王府的任何人。 她承担不起被四爷发现后失望,然后再不理会她的下场。 可如今李氏自己犯浑,把刀递到她手里,那不赶紧捅一刀也不合适了是不? 年氏把手里的药喝干净: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的清净,自己也不想再见到李氏对她的那张嘴脸了。 她叫来绯英:“半个时辰后,像上回一样,去请两位格格来跟我说说话。” 寿嬷嬷和绯英都是一怔。 她们是年氏的心腹,知道四爷说是一回事,但自家主子是不想怀着孕多跟两位格格来往的。 这会子怎么又让请。 凝心院。 绯英堆起了笑容:“两位格格在一处,省了奴婢的一趟腿。”她是年氏处的大丫鬟,也是内务府出来的,人又规矩嘴又甜,知道年侧福晋对她颇为倚重,府里格格们对她也就都挺和气。 耿氏笑着问道:“如今侧福晋处着紧,怎么还让你出来跑腿了?” 绯英笑容更满:“请两位格格,自然不敢叫小丫头们来。” 宋嘉书也一笑,看来年侧福晋到底还是要动手的。 她将手里理着的丝线放下:“你先回。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到了年氏处,仍旧是倚在榻上的和坐绣墩的,说的也是差不多的闲话。年氏还说起了宫中今年新制的花样,似乎一点儿都不知道李氏的事儿。 宋嘉书安安稳稳的陪聊:只看年氏这么快有请她们,就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话也不必说的太明白,图穷才能匕见。 这回聊得时间短,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年侧福晋就扶着肚子道:“原想跟你们好好说话,偏生忽然有些乏了。”也不等两人起身告辞,她又道:“今日我院里做的极好的椒盐酥饼,跟大膳房的味儿不同,你们带回去尝尝?” 宋嘉书露出了笑容:“侧福晋的东西必是好的,只是上回已然得了酸梅汤,这回的椒盐酥饼再不敢白白领受了。” 耿氏一怔,钮祜禄姐姐这是直接拒绝了年侧福晋?她刚要开口,忽然福灵心至的明白过来,也跟着推辞了一句。 年侧福晋唇边绽开一个舒心的微笑,扶着腰肢,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带回去尝尝?” 宋嘉书对上美人的笑容,也眉眼弯弯笑了笑,然后再次明白铿锵的拒绝:“多谢侧福晋,实不敢领受。” 年氏纤细的手指端起了杯子,垂眸道:“既如此,就不留你们了。” “绯英,送客。” 绯英回到正屋的时候,正好听见主子的话:“跟通透的人说话,实在是舒服。” 这说的是方才钮祜禄格格? 可刚刚钮祜禄格格坚决拒绝主子好意送的点心,主子直接端茶送客,看起来还有点恼了呢。 绯英不敢进门,自顾自去料理主子的午膳:四爷昨儿就说了,今日来陪主子用午膳,得早准备起来。 四爷到东大院的时候还早,没到午膳的点。四爷刚问了两句年氏的胎相,就见年氏眼泪流了下来。 四爷惊了。 年氏虽然容貌柔柔弱弱,但她并不是个爱哭的女人。四爷见得最多的是她温柔的笑意,总是抚慰着他的疲惫和心里的焦虑。 不爱哭的人忽然哭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尤其是年氏的先天条件其实是适合哭的,这会子梨花带雨,看得人格外心疼。 年氏心里有四爷,也了解四爷。 你不要跟他搞什么‘背地里偷偷哭,然后引着他看着你脸上的泪痕来主动问你为什么哭’这种小白花的操作。四爷不吃这一套,反倒可能觉得这女人心思多,遮遮掩掩的不痛快,爱说不说,不说拉倒我才不问。 四爷看重一个人的‘诚’。 所以年氏就在他跟前哭,这哭也不是装的,而是真的难受。 四爷上前跟她坐在一处:“怎么了?怎么忽然哭起来?” 年氏也不嘤嘤嘤的装委屈,而是痛快的开始说明原委。 “今儿我胸口发闷闲得慌,便将两位格格请了来说话。” “正好绯芦带着小丫鬟做了好味儿的椒盐酥饼,我原想着给两位格格一人装一盒。谁知两位格格怎么也不肯要——明明上回还欢喜的收了酸梅汤,姐妹们亲亲密密的说话来着。” 年氏擦了擦泪:“我心里奇怪的很。爷也知道,福晋免了我的请安,今日我没去,原不知道正院的事儿。叫人去打听了原委,才知道原是李侧福晋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 她记性也好,把李氏的字字句句都重复的明白。 说完后眼泪落得更多了:“这还是有阿哥的两位格格,论年纪,论在府里的日子,我都该叫声姐姐的。谁知收了我一点子酸梅汤都叫人骂到脸上去,那以后这府里还有人敢跟我说话吗?” 四爷的脸色已经是阴云密布了,年氏也不拖拉,赶紧把最后的话哭完: “爷也知道,自打我有了身子脾气也大,两位格格像我的东西咬手似的不肯收,我当时是生了气的,还使了脸色给两位格格看,接着端茶送客了。”年氏声音里全是悔意:“可怜两位格格,今日竟受了两回气,爷要是见了两位格格,好歹替我弥补一二。” 四爷见年氏哭的小脸儿雪白,泪光晶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便劝了两句。 年氏见好就收,渐渐止了眼泪,反过来跟四爷赔不是:“爷别恼,我近来是有些沉不住气,哭了一场叫爷担心了。” 四爷止住她的话:“你别多想,好好养着身子。” 然后起身去了福晋处,李氏这般,福晋很该管一管才是。 福晋正在用午膳。 因昨日从佟家吃够了气,今晨又生了气,她今日的午膳就只叫了简单的清粥小菜,让大膳房别按着例菜上了,不然也是浪费。 四爷到的时候,看到福晋的膳桌上竟然如此简单,先是一愕。 再看福晋本人——因着要用午膳,福晋早就擦去了口脂。口脂的颜色对一个人的气色有根本的影响,福晋这两天心情又不好,脸色颇为蜡黄,如今唇上也没了色泽,看着真是憔悴。 四爷就想起福晋去佟家之事了。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四爷对隆科多的私生活也是抱着不同观点的——宠爱个女人没什么,但不能让女人影响外头的大事啊,官员都送贿送到小妾那去了,四爷也是没眼看。 但隆科多算是他舅舅,四爷也不用跟李四儿打交道,所以捏着鼻子当看不见。 四爷这会子想起来了,自家福晋是要跟那位打交道的。 以福晋重视规矩的程度来说,只怕昨日身心都受到了折磨。 四爷这样一想,对福晋也略微有些歉疚和心疼之意。虽然从年氏处来一包气,但还是先坐下关怀了两句福晋,然后才奔入主题。 福晋就明白四爷来干嘛了:怪不得呢,自己是听说爷去了东大院,这才摆膳的,这会子忽然冲过来果然有事。 然后心里又有点讶然:年氏这人一直在她密切观察中,生怕她得宠生子再是另一个不服管教的李氏,甚至更厉害,毕竟年氏娘家更胜于李氏。 可观察来观察去,年氏始终是个把四爷的心摆在第一位的人。因此,年氏极为爱惜羽毛珍惜在四爷心里的形象,从来不顶撞自己这个嫡福晋,跟李氏之间的不对付也不肯闹到四爷跟前去,恐四爷厌烦。 今日怎么忽然出手这么利落,忽然捅了李氏一刀? 福晋也不多想,不管年氏为什么捅李氏,自己都要赶紧补两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放过这个机会,福晋肯定会后悔到吃不下饭。 整理了一下思路,福晋开口了。 年氏是眼泪长流,福晋则是端庄凝重,把今日李氏的样子又说了一遍。在福晋的端重语气描述下,显得李氏的话越发难听了。 四爷的手“笃笃”敲着桌子,火气很是不小。 福晋的唇也成了一道直线,她忍了李氏太多年,一时能下刀,反而不知道该捅哪儿了。 于是她慢慢梳理思路:“爷,钮祜禄氏和耿氏的为人,咱们也看了十多年了,再差不了的。尤其是钮祜禄氏,这两年再有大事,也都不裹乱,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这说的是上回圣驾到圆明园之事。耿氏在金光闪闪的皇上面前都坐不住了,想给儿子争一争,可钮祜禄氏硬生生坐住了,重利在前不动身,当真是个安稳人了。 福晋继续道:“且她们两个也不是寻常侍妾,生了皇孙就是正儿八经玉牒上有名的人。” 虽不是侧福晋没有国家法定证书,但在玉牒里,也有格格xx,出身xx,某年某月某时生xx阿哥这样的记录,也是留名的人了。 福晋继续道:“这样的格格,李氏却总是瞧不上,平日里冷眼嘲语的不说,今日更是奴才长奴才短的。话里话外还拉扯着并不在的年氏,实在不成个体统。” “且阿哥们都渐渐大了懂事了,要是让钮祜禄氏和耿氏就咽下这个委屈,来日弘历弘昼两个孩子,在弘时跟前如何抬头做人呢。” 福晋见四爷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才公布了下自己对李氏的惩罚。 果然四爷只表示:罚的对,就是罚的太轻了些。 福晋索性再接再厉,本来留在肚子里的话也敢往外倒一倒,实怕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她用帕子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嘴唇作为过渡,略微顿了顿才感叹道:“从前李氏虽有些爱拔尖儿要强,但说话也不至于如此没有斤两。这回骤然这么着,我想着她大约是为了弘时的事心里不痛快。” 四爷的眼睛透着一股子寒意。 怒火中的这点子寒意让福晋都有些畏惧。 “如今府里的三个阿哥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以后的前程自然也都是爷来定,所以这回李氏拿着钮祜禄氏和宋氏出气,我才罚的厉害,正是怕这个头起来,搞得人心浮动,闹得家宅不宁。” 这个刀就捅的重了,直接剑指李氏怨怼四爷不立世子。 如今这府里只有福晋能说这个话,她的嫡长子没了,别的阿哥对她来说是一样的庶子。 除了福晋,哪怕是年氏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她自己现就怀着孩子,说的多了,倒像是给李氏和三阿哥泼脏水给自己孩子铺路。也唯有福晋,作为正妻又膝下空空才好说上一句。 就算是从福晋的角度没有私心,四爷的眼神还是冰寒起来,对福晋表示:“府里的孩子,我自有定夺。”并不与福晋多说,显然也不叫福晋以后伸手阿哥之事。 福晋今日的营业指标已经超额完成,本也不想管世子的事儿——反正她已经没了儿子,不是跟她杠了多年的李氏的儿子做世子就是意外之喜了。旁人的儿子她也犯不着管,于是便应了这话不再多言,起身送四爷拂袖而去。 四爷的脚步在正院门口顿了顿,并没有回东大院,而是拐去了凝心院。 他还记得年氏方才的话。 今日钮祜禄氏和耿氏也算是倒了霉了,被一个侧福晋羞辱,又被另一个不知真相的侧福晋赌气下了逐客令。 当然在四爷心里,年氏算是不知者不怪,而且年氏自己也已经很不好受了。 四爷就准备去慰问一下,这一天倒两回霉的倒霉格格们。 到了凝心院,四爷一摆手,不许人通传。 如今钮祜禄氏在他心里的考评很不错,就是不知道今日受了委屈,背后会不会露出些狰狞来。 毕竟这府里的子嗣,四爷冷眼看去,不说年氏腹中这个他期盼的孩子,只说现在已经站住的孩子,弘时……弘时先不说了,但凡他能说响嘴,四爷都不会这样惆怅。 弘昼聪明机灵是尽有的,但脾气不大好,单脾气不好也就罢了,龙子凤孙脾气大不要紧,为麻烦的是他性情也不稳,急性子还带了些天真。 四爷不想承认的是,弘昼挺像小时候的他,一股子拧性子,喜怒爱恨分明,且不大沉得住气。 唯有弘历,大概是跟亲娘性子仿佛,又是上哥下有弟,夹在中间的排行,倒是个出色稳当的孩子。 如今孩子还小,四爷虽没想着未来让弘历怎么着,但自家儿子里有个好苗子,他当然要栽培起来。 于是对钮祜禄氏也比从前看重,想看看她这回受了屈的表现,多方位考察下。 院子里只站了两个太监,一个还在喂兔子,见了四爷来都忙下跪,然后被人止住了通传,只能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四爷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青草,把剪子给我拿过来。” 这是耿氏的声音。 四爷站了一会儿,发现里面除了脚步声,裁剪声,就只有细碎的他听不清的说话声,于是索性自己掀了帘子进去。 还未到五月,府里还没换上夏日竹帘和珠帘,仍旧是垂下来的半新不旧的缎帘。 他进了东侧间的门,然后发现自己也就只能进个门了。 屋里满满当当。 靠着窗的榻上铺满了衣裳,当中的桌椅上也撤走了茶壶瓜果等物,全都摆满了累成册子绣花样子和散落的单张图纹。 椅子上放着几个敞开的匣子,里面是各色各样的珠子纽扣和帽正。 地上也铺了些干净的细麻布,上面摆着许多清江缎、里纱、杭细,有仍旧卷着的还有展开被裁了一半的。 可以说整个屋子就像绣房搬家一般,四爷就算想往里走,都没有插脚的地方。 里面还有两个格格和五六个丫鬟,见了四爷都是连忙请安,两个格格福身还好,后头的丫鬟要下跪都找不到地方,又恐跪了绸缎布匹,好几个都扭曲的跪着,看着跟表演杂技似的。 四爷:…… 他点了钮祜禄氏的名:“这是做什么呢?” 眼前的钮祜禄氏少有的带了点窘迫的神色,跟以往的宁和不同:“眼见的要入夏,京中的天儿热的又快,这两日就明显热起来了。弘历弘昼两个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去岁的夏衣里衣都不合用了。” 四爷了然,怪不得衣料多半都是适合男孩子的颜色。 再看钮祜禄氏和耿氏,穿着家常的衣裳,虽然还梳着小两把头,但因为忙碌鬓边已经有一点碎发,头上手上更是光秃秃没有什么饰物,显见的忙了一会儿了。 钮祜禄氏的声音有些小心的意味:“实不知爷要过来,这里乱糟糟的,爷都没处坐……” 按理说,四爷要去哪个院,都会提前让人去说一声。 一来让院中有个准备,起码要预备好茶点,二来也是为着这些妾室们难免相互串门,早通传一声才能让人分开,不好四爷在一个屋见两个人。 尤其是今日,四爷用午膳前去了东大院,旁的院更想不到四爷会突然出现。 所以四爷并没有怪罪凝心院失礼的意思,原就是他突然袭击来的。 如今见两个人穿的朴素简单,加上这带着下人忙碌的样子,落在四爷眼里,这就是两个朴实无华为了儿子细心操持的无辜母亲啊! 四爷想:这会子已经忙起来,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来,也根本不觉得她们受的委屈能让自己出现。 他在门口沉默了片刻,就见钮祜禄氏再次上前福身:“实在没有让爷在门口站着的道理,爷要去西侧间坐坐吗?” 四爷的声音有些发闷,但语气和缓:“罢了,你们先裁,从今夏起,弘历弘昼要开始多练骑射了,自然要多些衣裳替换。”然后又叫被堵在门口根本没进来的苏培盛:“多送些上用的棉纱来,做了里衣穿在身上透气些。” 然后摆手止了两人的谢恩,转身出门去了。 门内,宋嘉书跟耿氏对着一笑。 不必说了。 年侧福晋轻易不动,动必然是说到狠处。 她们在府里是格格,资历位份都不如李氏,再跟着告状反而是有以下犯上的嫌疑。还不如就做自己的事情,也算是无声胜有声。扮演好无辜的完美受害者就够了。 完美受害者。宋嘉书忽然想起这个名词。 正因为自己跟耿氏之前没犯错,这次也没有反抗,没有去讨要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利益,才有这一刻的完美受害者。 虽然她并不认同这个‘道理’,但这世上千百年来发生的事情,之所以被人总结为经验,正因为它不一定是正义的,但却一定是通用的。 宋嘉书忽然想起圣经的一句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三百年前三百年后都是差不多的,完美受害者最被人同情。 至此,这件事情由年氏出首,福晋敲鼓,两位无声胜有声的完美受害者沉默,连成一张大网,把正在为儿子不是世子而伤心愤怒的李氏给套了进去。 第44章 醒世 四爷此人, 用一本书名来形容他的内心,就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对人好起来是真好,狠起来自然也是真狠。 虽然封号是雍亲王, 以后又是雍正爷。 但他本人跟中庸之道可不大沾边。 他出手了就是雷厉风行。 当天四爷就指了两个老大夫去给李氏把脉, 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两个被王府供养多年,这辈子就是王府的人的老大夫很无语的去了。 然一把脉,李氏还真有点病:到底是四十岁的人了,这一年来又接连受打击。于是肝气郁结,气血不调这种女人常有的病症, 李氏都有。 大夫们的药方子一开, 四爷的命令就到了:闭门养病,不许外出。 李氏再次遭受暴击。 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毕竟她言语上刻薄别人两句是常有的事儿, 这次不过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 所以态度更差, 语言更恶劣些, 在她看来就是日常而已, 怎么就引得福晋和四爷都连环出手收拾她呢? 可见嘴欠惯了的人, 是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 被人制裁了, 还觉得怎么至于,我不过就说了两句话而已嘛。 李氏喊冤喊到四爷跟前去:由不得她不喊, 眼见得五月就是大选的月份,今年弘时肯定要被指婚的,儿子有了媳妇,这之后一系列事务,难道她这个亲娘竟不能伸手料理亲眼看着?而要被关在门里? 四爷表示:没错, 你老老实实在自己院里呆着。 李氏一被关起来,对宋嘉书来说,这府里的生活就更自在了——熟悉的工作,优渥的工资待遇,还少了个讨厌的同事,可谓是从前梦想的工作环境。 正巧最近弘历在换牙,她也就拿出更多的精力来研究小朋友的饮食。 雍亲王府里乳娘和嬷嬷都多,养孩子的经验也多,一问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都有好多私藏小秘方想要贡献给四阿哥卖个好。作为没养过孩子的人,宋嘉书被绕了个七荤八素。 弘历跟弘昼又只差半岁,宋嘉书跟耿氏就总处于同一个养育孩子的阶段,于是两个人当真就抛开李氏这一茬,专注于给孩子做夏衣和儿童餐。 时不常还要去给福晋帮个忙。 福晋是满洲大家子出身,管家理事自然也是做熟了的。但无奈皇室是个大雪球,越滚越大。康熙爷自己的儿子女儿加起来都要上五十,孙子们更是破了三位数,如今还有长大成人开始给康熙爷产出重孙子的。加上京中各种袭爵的铁帽子王、朝廷勋贵、满汉重臣——红事白事,三节两寿的都是数不尽的应酬。 福晋作为皇家的儿媳妇,这各家的亲戚指数样的增长,让她也越来越觉得繁琐,常叫宋嘉书和耿氏来帮个忙,核对下各种不能出错的礼单。 多两双眼睛也多两分仔细,送出去丢脸就是雍亲王府的脸。 宋嘉书每次看到各色礼单,都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抱怨的:一年到头闹生日都闹不清。 那还只是四大家族的亲戚呢,比起康熙爷这一大家子真是小巫见大巫。 于是宋嘉书每每看福晋严肃的安排各色事务,都觉得,这年头做个当家的人不容易啊。 而四爷那头,处理完了李氏也颇为悠闲。 其实朝廷的事儿并不少,一个国家这么大,每日总有事情发生。四爷从十五岁开始得了康熙爷的允许,上朝站班,这些年也领过些差事。只是国家大事虽多,也由不得他一个皇子鞠躬尽瘁,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压在灵魂最深处,皇上不给他差事的时候,他就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大清的皇帝,大概是从马背上来的缘故,所以跟之前的皇帝们不一样,老老实实在京城宫殿里头坐着是不能的。 康熙爷几下江南这种大动作就不说了,平时的年份也不会一直蹲在紫禁城里工作,而是经常要出门:比如往盛京这等龙兴之地去拜诣老祖宗们的陵寝,再比如往塞外秋狝巡幸,跟蒙古各部友好建交,甚至连朱元璋的明孝陵他也曾跑去祭过一祭。 除了这些正事,康熙爷闲了还会往畅春园住着度假,总之是个游走球型的皇帝。 四爷这些皇子比较忙的时候,往往是亲爹出京的月份,那时候康熙爷会给他们安排不同的差事让他们看家。 今年的四五月份,为着三年一次的选秀,康熙爷把自己钉在京城里了,定了六月再出门,所以这两个月四爷一点也不忙。 甚至往后院来的时间都多了一点。 除了陪着有孕的年氏,旁人处也都去转了转。宋格格、武格格和郭格格经年累月见不到四爷,偶然见一回那真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而宋嘉书和耿氏这里也得到了四爷许诺的好消息:等六月圣驾出京,四爷准备把孩子们再弄到圆明园里去避避暑,准备把福晋、到时候月份大些胎相稳了的年氏和她们两个阿哥生母都打包带上。 宋嘉书也心生向往:圆明园,谁不想去看看呢。 于是雍亲王府众人都在等候皇上赶紧把今年的秀女按需分配完,圣驾启程离京后,他们也好出去游玩一二。 然而这世上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五月初,四爷蒙宫里召唤,被康熙爷叫到了跟前。 乾清宫。 四爷每回到这儿,都觉得这乾清宫正几间的房舍高的过分,颇有些深邃空旷,皇帝坐在其中,有种远隔人间之感。 理政是个好地方,但家常住着难免觉得让人寂寞生凉。 康熙爷难得用一种缓和的语气,问了许多四爷的近况,家常的事情。四爷边恭敬答了,边提起了十足的精神。 他又没报病没报灾的,皇阿玛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他? 问完了个人情况,康熙爷作为一个日理万机的皇上,也不会拖拖拉拉,很快切入正题:“这回老三老五都为儿子请了世子,偏你那里没有动静。”康熙爷呷了一口茶,又道:“这也罢了,毕竟弘时不是嫡出,年纪也并不很大。” 话锋又是一转:“只是今年他都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你这做阿玛的怎么没有进来与朕说话,难道连孩子的亲事也不管了吗?” 四爷心里苦:他哪里能说弘时叫他失望太过。他原是想着不立世子这件事也算砥砺弘时,加上自己也费心开导了他,若是经此一事弘时能不破不立成长起来,倒是好事。 到底也是长子,自己自然会重新考量看重他。 谁料弘时别说不破不立,而是直接躺倒。 自打不立世子的消息传到府里,李氏也‘病了’后,弘时索性也报了病,日日在屋里躲着。见了自己这个阿玛很有些木讷讷的,宛如霜打了的茄子,雪地里的皱巴巴的小白菜,让四爷一看就怒其不争。 每三年一次大选,皇上要给各个秀女和宗室之间指婚。 爱新觉罗氏如今已经很庞大,还有各种不可忽略的亲戚,总不能指望皇上记住他们谁到了年纪该有个媳妇。因而大选的时候,宗人府和内务府都会上报一下,京中需要婚事的大好青年。 所以四爷也不怕弘时连个媳妇也没有,只要宗人府报上去,又是皇上的亲孙子,好坏肯定得有一个。 四爷就没有进宫为儿子的婚事活动:在他看来,弘时也不要有个太煊赫的岳家为好。 尤其现在京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这万一弘时的岳家再是个墙头草,更是给四爷添乱。 于是他索性做出一切听上裁的意思。 四爷也了解他皇阿玛,这些年真是越老越独断专行,按理说他这样‘懂事’,皇阿玛该高兴才是,怎么还特意把他拎过来问呢。弘时又不是个在皇上跟前挂名出彩的孙子,四爷的警铃大作,总觉得是有人坑他来着。 果然,四爷的警铃还是很准确的。 康熙爷点了点桌上的一页纸:“这是你写的。” 四爷从梁九功手里接过来一看就开始暗中咬牙。 上面是一首他记下的《醒事歌》。他还未及说话,康熙爷已经在继续点桌子,还念了其中几句:“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沓沓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康熙爷念到这一句,眉毛尤其皱了起来,这个‘换了多少主人翁’,让他这个天下现在的主人翁不大痛快,于是斥了一句道:“这样颓丧,哪里像朕的儿子,以后如何教导子侄,为朕分忧?” 四爷现在真是哑巴吃黄连。 这首诗并不是他近来写的。 而是去岁他连失两女的时候心痛难当,在庙里与和尚谈讲因果的时候挥笔而就。 当时这首诗,他并没有禁止外传,想着皇上若是见了也能知他的伤痛,最好也看到一点他不争的禅意。 不过这本就是步闲棋,当时没传到宫里,四爷也就没强求。 总不能他捧着这个跑到宫里去给他皇阿玛念念,那就弄巧成拙了。 谁成想今日被翻了出来!此情此景倒让老爷子觉得他颓丧,恰逢他不给儿子请立世子,不管儿子的婚姻大事,只怕更让皇阿玛不满,觉得他失魂落魄以至于连亲子都不顾。 四爷是想给他爹树立一个不争的淡泊形象,但不想给他爹留一个神棍的不靠谱神经病的形象! 说到底他所作所为都是想在争皇位上加分,可这首诗现在翻出来,根本就是减分了! 四爷定了定神,才缓缓跟康熙爷解释了,这是当年旧作。好在这首诗里有一句:“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算是勉强证明了一下四爷的清白。 皇上这才叹口气:“那如今……” 四爷忙道:“弘时年幼不定真,儿子已然把他时时带在身边管教。至于他的婚事,儿子想着自有皇阿玛做主,便没有进宫来求。且这两个月弘时与其额娘都陆续病了,儿子也为此心焦。”再隐隐透露一下长子身子不好,算是为他不请立世子再做一点解释。 康熙爷才点点头,算把这件事搁下了。 四爷低头做愧疚状:“儿子旧作,倒是惹得皇阿玛担忧,是儿子的不是。” 康熙爷摆摆手:“做阿玛的哪里有不关心儿子的。”然后又道:“弘时是你的长子,怎么总是害病。既是男孩子,也该放出去多跑跑才是,上回老九在这里还说起你管儿子太严,堂兄弟们的生辰,竟也只拘着他读书——很不必如此,大宴小聚正该是咱们家儿郎们作伴相熟的时候。” 四爷腹内已经攒了许多的气,这会子还得咬牙称是。 被康熙爷念叨了一阵子,四爷再出来,看五月的太阳都觉得眼前发花。 他未开府前也在宫里阿哥所住着,这些年宫里的关系就没断过,还有个跟他‘暗通款曲’的隆科多,所以很快弄明白了这次是谁在阴他。 也都是老熟人,果不其然是老八老九。 四爷心里的账又狠添了一笔。 这是康熙爷还算重视他,对这个儿子的心理健康很是关注,最近又清闲,见了这诗,立马把他叫来询问一二。 要是换个在皇上心里差一点儿的,或赶上皇上没空烦躁的时候,懒得问询,岂不是直接就要给这儿子添一个没用丧气的考评? 真是一记闷棍了。 四爷回府就气的在书房连哼三声。 直到晚间听说十三爷来了,才好过一些。等十三进了门,真情切意的关怀:“皇阿玛怎么忽然召四哥去,无事?” 四爷一颗被兄弟伏击的心才缓和了:果然世上还是有好弟弟的。 他也不瞒着十三,一一都跟他说了。 十三也跟着皱眉毛:“这样草蛇灰线羚羊挂角的功夫,只怕还是八哥的主意。” 虽然自从死鹰事件后,八爷在皇上跟前是大不如前了,但这种事原也不需要他自己出手。 四爷冷笑一声:“只怕还有后手,皇阿玛两次三番提了兄弟之情,又提了弘时,以后我难再把他拘在府里。偏生弘时又……”又傻,送到八爷跟前,估计很快就会被他片片吃了下酒,弘时还没转过筋来呢。 十三陪着他四哥发愁:儿女都是债,况且他做叔叔的也不能当着人爹,说侄子的不好。但他跟四爷走的近,对雍亲王府几个阿哥自然也是了解的,弘时这个孩子,让十三爷违背良心说他机敏聪慧,能扛住八爷九爷,十三爷也实在说不出口。 兄弟俩一起坐着沉默。 还是四爷有决断。 “他额娘既病了,且又要被指婚,自然不好外出。堂兄弟们若要见他,我不拦着,只好上门来寻了。” 十三爷表示明白:既然没法完全隔离外人,那就让人到自己地盘上。起码还能看着点。 五月中旬,大选结果已定,各府都接到了恩旨。 整个雍亲王府氛围有些古怪。 弘时被指的董鄂氏,乃尚书席尔达的女儿。 这是门很好的亲事。董鄂氏是满洲名门出身,她阿玛不但做过兵、吏、礼三部尚书,最难得的是还曾外放做过川陕总督,没错,就是年羹尧的老上司。 四爷对添这样一位亲家还是高兴的。也能看出皇上对雍亲王府还是满意重视的。 弘时这门亲事结的好,并不是雍亲王府气氛古怪的原因。 弘时有好岳父,只要能帮上四爷,福晋也好,年氏也好都只会更高兴。毕竟,四爷才是雍亲王府的根基。 毕竟做世子主要还是看弘时本人,他立不起来,他岳父是当年辅政四大臣都没用。 所以弘时的婚事好,对雍亲王府是喜事,而让府里氛围不对的是,皇上给四爷也指了一位侍妾。 这种给儿子和孙子同时发媳妇(小妾)的操作,康熙爷做起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毕竟每年选秀他老人家还要留两个。 可以说是清代大选供祖孙三代。 只是他这一指人,有些奇怪。四爷又不是还住在宫里的小阿哥,自己没小老婆等着分配。四爷已经是亲王,府里人也不少,侧福晋的指标也满了,这种可以自己吃自己的大儿子,皇上是很少管的。 今年忽然指过一个人来,府里人就都有些不安。 凝心院。 一有八卦的时候,耿氏必然是冲在第一线的。 何况这种跟她们切身利益相关的大八卦。 时已渐热,京城的天儿一直很魔幻,冷热分明,一旦热起来恨不得立刻晒得人走不动道。在这样的艳阳里,耿氏还是坚持奔走到凝心院来,可见对八卦的热爱之心。 她手里是一把竹骨的团扇,上面画着几丛鲜花与蝴蝶,此时她说话激动起来,扇子也跟着动,看的宋嘉书眼花缭乱。 “这个张佳氏跟咱们一样,是大选出来的,总比那两个强。” 宋嘉书换了土著的记忆,常识还是有的。 三年一大选,选的是满蒙汉三旗的女子,用来做指婚的基础数据库,给宫里、各王府里还有各种黄带子红带子们发媳妇;而小选一年一次,全都是包衣女子。包衣本就是奴才,子女就要继续做奴才,进宫当宫女,出挑的的才可能被划拉到各府当侍妾。 去年德妃选了送来的两位宫女,都是小选出身,四爷不看不理会,也就是个没有名的侍妾。 今年皇上指的大选出身的姑娘自是不同,从身份上,她们就是在旗的姑娘。甭管满军旗汉军旗,都是旗。 大选出来的,就是比小选出来的高级。 宋嘉书已经熟悉了这里三六九等的分法,这里不搞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而是人人生而被注定。 见耿氏对这位新人很有些在意,她倒是真不明白:“与咱们有什么大的相干吗?” 新人进门要争宠,自有年侧福晋这位镇山太岁,要做耗,那还有福晋这个如来佛祖。 耿氏招手叫白宁给她上第二份冰碗,见宋嘉书还在这儿姜太公钓鱼呢,不由“哎哟”一声:“我的姐姐哎,你忘了爷原是定了带着咱们一道去圆明园吗?如今又来了人,谁知道怎么个变数。” 宋嘉书点头:原来耿氏是怕被挤掉名额。也是不想府里再起波澜。自打李侧福晋被关了禁闭,这些日子府里堪称是岁月静好了,宋嘉书去请安前也不用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不要动气不要理会李氏了。 如今又来了个新人,谁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耿氏继续跟她播报:“听说张佳氏阿玛是工部的笔帖式。若不指给爷做侍妾,多半就是撂了牌子自行聘嫁。” 这样身份不够的旗人女孩,基本就两条路。 宋嘉书也摇了摇手上的扇子,用凉风驱散燥热:“说不得她也不乐意入府。” 这会子可没人知道雍亲王是皇上,但倒知道雍亲王已然四十多岁,从福晋到侧福晋到格格队伍齐全。凡在旗的人,都是吃国家粮食的,不愁吃穿饿死,父亲再做着一点官,家里日子更不会难过。这样中产之家养出来的正常女孩子,人家说不得更愿意做个正头夫妻,嫁个人好好过日子哩。 但被康熙爷随手一指,从此也就得‘一入王府深似海’了。 耿氏扇子下头的一串碎玉珠子,随着她手的摇动,已经缠在了她丰润的手腕上。耿氏也懒得去解,只是笑道:“姐姐这话错了。进咱们府她要是还不忿,那就该想想被圈起来的那四位了。” 宋嘉书忍不住一声叹息。 耿氏说的是四个倒了血霉的姑娘。 康熙爷圈了大阿哥和废太子,但并没有杀,甚至没有关小黑屋,只是圈着。然后还每年给好吃好喝好玩的,仿佛怕他们抑郁了似的。 这回选秀,还准备分给他们俩各两个新鲜姑娘。这活生生的女孩子,在康熙爷眼里,就是好玩的,就是给他两个‘不孝’的儿子解闷,也彰显他是个慈父的玩意儿。 他朱笔一动,四个姑娘的一生就全废了,是陪圈的一世了。 何况这被圈的两位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就算原来是好性子,也叫这失败折磨的不好了,可以说伺候这两位是有生命风险的,说不得哪日就做了一抹冤魂。 宋嘉书连扇子都不用扇了,心里就够凉了。 她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如今更是深刻意识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人权,皇家里的男人从根儿上就不拿她们当一样的人看待。她能做的,就是不要别人待你如牛马,就真的变成牛马。 总要记得,她是一个人。 耿氏自然是怕别人挤压她的生存空间,也讨厌见到新人。李侧福晋再讨厌,毕竟也有了应对章法不是。 主要是上一个新人年侧福晋影响力太大,她一出现,造成了‘倚天一出谁与争锋’的效果,把别的存在都比成了破铜烂铁。 耿氏就念叨了几句,生怕再进个极得宠的。 宋嘉书含笑:“没事儿,就算她真是个屠龙刀,还有年侧福晋这个倚天剑呢。” 耿氏:?没听懂姐姐在说什么呀。 耿氏生于斯长于斯,从当年大选被指为小妾开始,十来年下来来早就同化到王府的规则里去了。而且在大清,可没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的说法,所有女人都会觉得:当然要为难女人啊,这多简单,难道去找当家作主的男人的麻烦吗? 所以耿氏跳过四爷,只对这新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防备心理。 方才宋嘉书的叹息,被耿氏当成了担忧,以为她也是怕去不成圆明园呢,又来劝她:“姐姐别叹气了,李侧福晋都叫给关了,新人还能真成了精不成,咱们总在一处,再跟着福晋的脚踪走,再错不了的。” 第45章 错误 张佳氏暂且不提, 只说五月底,诸事暂休之际,四爷许府里的侧福晋、格格们见一见家人。 这两年来, 一次为了皇上圣躬不安,一次为了皇太后薨逝,年节下诸人都未曾走亲访友。 福晋便在晨起请安的时候说了此事:“叫你们院里的小太监,来领对牌出府去告知你们家人准备着入府, 规矩仍是从前的规矩。”福晋端着茶盏:“倒也不必急,赶在六月前见了便是。” 众人都高高兴兴准备回去给家人传话了, 尤其是格格们, 不比侧福晋, 家人虽不能常入府探望, 但遣人来门下送些东西, 还是可以的。格格们就只能三节两寿的, 才往家里送点东西,知道点家里的近况罢了。 耿氏是个急脾气, 眼巴巴等着两位侧福晋见完, 迫不及待的来寻宋嘉书,把各自的太监打发出去跟家里交代去了。 等小太监回来, 两人再回禀了福晋具体的日子。 宋嘉书回到凝心院的时候, 白南迎上来帮她换衣裳, 口中边道:“格格, 听说耿格格的阿玛新升了内管领, 以后宫里宫殿有重修好了需要装裱的都归耿大人管呢。这会子家人又能进王府探候, 真是双喜临门。” 宋嘉书也笑了:“是啊,内管领可是个肥差,是件喜事。” 内管领共十二个, 隶属内务府处,几乎林林总总管着宫里各项事务,宫里太监都往外报账。从贡奉内廷祭祀食物到房屋修缮到管理车马,几乎能想到的宫廷内的杂事,都要经过一回内管领的手。 内管领本就是好差,其中这主管修缮装裱就更是好好差——无论什么年代,装修都是油水丰厚,何况是给皇帝家装修。 白南笑嘻嘻道:“旁人的好事不如自家的好事。”说完还屈膝道:“奴婢给格格道喜,贺喜老爷升了员外郎。” 白南口中的老爷,是钮祜禄氏的阿玛,两个月前刚升了礼部从五品的员外郎,主管祭祀物品之事。 白南这一贺喜,宋嘉书倒是有些警惕起来:如今外头朝政复杂,这升官别是什么陷阱才好。 于是在钮祜禄氏生母彭氏入宫时,就旁敲侧击问了一下,然后才搞明白。 原来这升官,不是说她阿玛多有本事,而是时人做官,都偏向满人。譬如礼部这从五品的员外郎编制内官员,满人可以占八个,汉人却只有两个位置。 旗人本就比汉人少许多,做起官来可谓是分子又大,分母又小。钮祜禄氏的阿玛又是个正经的满军旗人,哪怕本事不显,只要老老实实做官,熬资历也能混个出身。何况他还有个皇孙外孙,雍亲王又是出了名的冷着脸不好惹,谁又会去得罪他呢。 彭氏看着女儿就笑眯眯的:“家里都好。你阿玛成日念叨着既上承天恩,就不能辜负了去,每日当值用心的很,休沐都常跑了去值房,只说要报主子爷和王爷的恩典。你的弟弟们也都关在家里读书呢,虽不成器,倒也老实。” 到底女儿已经入王府十多年,彭氏对着她,亲近虽有,但总是客气小心多些,反复跟她保证:“外头都好,格格切不能为了家人搅扰了王爷,只要你跟小阿哥好,我们就求神拜佛了。” 宋嘉书所有的嘱咐都不必说:她原就是想让家里安静,别闹事好好过日子,见了才发现这钮祜禄氏一家子都是老实头,姻亲也简单的很,想闹事也闹不起来。 阿玛做的这一点官,基本也就是个芝麻,还是八个芝麻里的一个。 九龙夺嫡到了这个阶段,是个人都得拉上战场来顶着,钮祜禄家也完全靠不上来,连炮灰都不算。属于那种八爷九爷想找雍亲王府亲眷麻烦,都懒得找他们的那种透明人。 宋嘉书放心了,只闲适的过日子,等着去圆明园那一日。 圆明园此时还未经雍正帝、乾隆帝两代扩修,景致虽别致秀丽,却宛如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人儿,尚且没长开,还未到美貌鼎盛之时。 毕竟康熙爷的畅春园,才是当今皇帝的别苑,圆明园且盖不过它的风头去。 然而宋嘉书和耿氏还是逛的津津有味,这圆明园起码比雍亲王府有意思多了。 雍亲王府是府里有花园,而在圆明园,却是园子里头有许多精致房舍。 且说她们到圆明园时,已然是分明夏日,湖上也遍布了荷花莲蓬,水里面还有许多羽毛鲜亮的水禽优哉游哉。 等太阳落山了,点上驱蚊虫的香药,然后在水边一坐,当真是清风徐来,花香沁人。 夏日的晚风本是一片温热,偏又夹杂上水汽的凉,吹得人愉快的发酥,宋嘉书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快乐的小饼干。 晚上出门逛逛颇为清爽怡人,白日太阳大不出门的时候,也颇有乐趣。 她常看到圆明园内散养的仙鹤、孔雀等很不怕人的随意溜达进她的小院,就躲在树荫下乘凉。甚至时不时还有小鹿跑进来,睁着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试探着走来走去。起初有人靠近,小鹿还要跳起来跑走,被喂了两回尝到了甜头后,这些贪吃的小鹿干脆就直接进来顶窗户,要是门没关,它自己就从珠帘外拱进来了。 宋嘉书喜欢小动物的心得了极大的满足。 耿氏却与她恰恰相反,宋嘉书喜欢动物不喜欢花,而耿氏的乐趣在于流连于圆明园各种花木上,见了动物就怪厌烦的,尤其是各种鸟兽。 用现代的话来说,她颇有点尖嘴综合征,见了尖尖嘴就起鸡皮疙瘩。连带着鹿啊松鼠啊都不喜欢。有次弘昼弄回只小羊羔来,耿氏就道:“放到你钮祜禄额娘那去,她喜欢着这些东西。” 弘昼就抱了一只小羊羔子过来:“钮祜禄额娘,你看我给你抱回来的小羊。”羊羔不知失了母亲,还咩咩的挺高兴。弘昼也蹲下摸他的头,然后仰着脸道:“钮祜禄额娘,这小羊肉包子真高兴啊。” 宋嘉书:…… 弘昼把他的‘羊肉包子’放下,然后就跑进去找弘历:“四哥,你别看书啦,咱们去找三哥玩。”他嘿嘿笑着:“听说他今早又被阿玛骂了。” 宋嘉书在旁看着就想笑,据她素日看过来,弘昼的聪明里带着一种邪气,不是能谋定后动的脾气。谁要是让他没脸,他当场也得把别人的脸撕下来,讲究个有仇当场报,跟个小爆竹似的。 弘历的脸从窗子后露出来:“快进来写字,不然明儿被阿玛骂的就是你了。” 弘昼只得蔫头耷脑的进门练字去了,还不忘回头:“钮祜禄额娘,我的羊肉包,咱们晚上吃羊肉包。” 孩子们的事儿暂且不提,只说新入府的张佳氏,也被四爷带来了圆明园。 这次跟着四爷来的,除了极为得宠的年侧福晋,就是两个阿哥的生母,临了忽然添了才入府的张佳氏,实在是突兀。为此,府里从福晋到格格们,都对张佳氏‘另眼相看’,很是提高了些警惕。 其实四爷带着她的缘故很简单。 张佳氏入府,是皇上特意指给雍亲王府的,刚刚在皇上那里挂了一个‘了无生趣,颓丧过度’恶名的四爷,觉得必须表露一下他对人间的流连,所以立刻带上了新鲜出炉的侍妾一起到了圆明园,也好向亲爹表达一下他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张佳氏也是个有心眼的姑娘,进门先把所有的同僚看了个遍。 甚至还特意列了一张表,从上到下把府里的人梳理了一遍。 福晋作为正妻,自然是正上方的顶头上司——满人在嫡庶上讲究是不如汉人多,从前在关外也搞过几大福晋并立的事情,但如今入关良久,也走上了被汉人礼教同化的路线,满京城有宠妾的不少,但除了隆科多,还真没几个灭妻的。 张佳氏自知四爷不是隆科多,自己也不是李四儿,所以听福晋的话这是铁律。 再往下,年侧福晋。张佳氏很庆幸这位甚是得宠的侧福晋如今怀着孕,这才是自己命好呢,距离年侧福晋生产坐月子,这中间半年多,足够她得到四爷欢心站稳脚跟了。 再往下,张佳氏笔停了停,到底还是把钮祜禄氏和耿氏的排名分了个上下写上:论资历轮儿子,和她打听到四爷如今的看重程度,都是钮祜禄氏高一点。 对张佳氏来说,这两位就是自己短期的目标了:在四爷心里留下印象,然后尽快有个儿子。 接下来宋格格、武格格和郭格格被她写在一行,这属于陈谷子烂芝麻的反面教材,自己要吸取经验教训。 至于李氏——她就在门口磕了个头还没见过呢,决定啥时候这位被放出来,再把她加进去。 且说张佳氏把所有同僚都排查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漏洞:这府里的女人都好生老实巴交哦!年侧福晋听说是十足的得宠,但也只是关门养胎足不出户,剩下的格格里头,耿格格倒是言语爽脆些,可也不得宠,钮祜禄氏就更是温和静默的性情。 尤其是张佳氏眼里的三位反面教材宋氏、武氏、郭氏,看上去总是木木的,人不问不张嘴。 为着她进府,福晋是开了一桌宴的,算是让彼此都认识认识。 席上那三位如同并列的阴影一样,给张佳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怪不得你们不得宠呢! 张佳氏自觉掌握了‘物以稀为贵’的财富密码,撸撸袖子就准备上了。 张佳氏生的娇俏可人,在家里也是掌上明珠。 因在旗人家对未出嫁的姑奶奶都十分看重,且张佳氏生的好,家里也就都肯娇惯她,凡物她撒个娇,旁人就都让给她,有事她嗔一声,兄弟们就都先给她赔不是。 如今出了阁,入了王府,她的想法也没变。反正她年龄小长得美,略微娇气些,四爷容让她,多么标准的宠爱开端。 这府里就缺个自己这样敢跟四爷正常说话的女人啊! 于是在四爷再次到她屋里之后,她就实施起来,拎着帕子娇嗔道:“爷都好几天不见人影了。今儿说是要来,却还是这早晚才来,可见是心里没我呢。”,顺便还附赠四爷一个可爱的“哼!”,便把头扭了过去不理会四爷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对四爷来说,世人见他皆是跪着捧着笑脸。忽然有一个站起来跟他甩脸子的,他不会觉得惊喜,只会觉得:需要收拾。 他不是那种破坏规矩,虐恋情深到没有脑子的。一般自己喜欢波折的,是因为社会没有虐待他。 正如被惯坏了的孩子,家长替他避免了别的痛苦,他就会自找苦吃,并且以为自己吃尽了苦正在被全世界陷害,跟全世界作战(比如弘时)。但像四爷这种从小吃过了苦头,妈都换了两手,生在夺嫡乱世被亲爹搞得要修仙的皇子,让他为爱痴狂自找苦吃,那是不可能的。 年氏得了他的心,除了自身条件过硬,还得是全心全意爱他,提供了丰富的情绪价值呢。 让他去哄别的女人,那是做梦,哄别的女人干嘛? 他有这功夫为啥不哄他亲爹呢?那还能做个皇上。 次日,四爷就挥挥衣袖带上家眷儿子们回京,然后把张佳氏留在了圆明园。 耿氏跟宋嘉书一辆车,在车上笑得打跌。 “姐姐,你说这是哪里跑出来的神仙哦。”枉费了她之前好一阵紧张的如临大敌。 宋嘉书在腹内分析了一下张佳氏折戟沉沙的缘故,主要归在了性格决定命运上。只因宋嘉书到底被关在雍亲王府后宅,不知道张佳氏也实在是命数不好,跟四爷闹别扭的时间选的太遭。 不然这娇嗔也不至于换来这般严酷的下场。 四爷正心烦:前朝出事了。 李光地死了。 他是康熙爷的重臣,从平三藩的时候就一封书信投诚了过来,虽然这一封书信把好友陈梦雷坑成了逆贼坐牢去了,自己平步青云,可见这人品很值得商榷,但李光地做官的本事却是杠杠的。 康熙爷甚至圣谕明发,赞道:李光地谨慎清勤,朕知之最真,知朕亦无过光地者。① 这样的考评在康熙爷这里是极少的。 这位老先生一死,康熙爷难过的一日吃不下饭去。 他也老了,这些老臣去一个,就是在他心上挖个坑,像是冥冥中有人推着他也走向至深至暗的死亡一样。 皇上伤痛,满朝就得跟着伤痛。 四爷也觉得痛苦。 他倒不是为了李光地痛苦,而是为了另一桩事。 李光地死前似有所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曾给皇上进言:八阿哥乃诸位阿哥里最贤者,可立为储君。 皇上自然是不高兴的,不过想想李光地的年纪也七十七了,行将就木身子一直不好——别人举荐皇子是为了从龙之功,可李光地明显比自己身子差,估计等不到下任皇上登基,所以康熙爷也就把这位老臣当成是为国本忧心的纯臣,没有削他。 当时四爷得了信就不是很痛快,如今李光地干脆利落的死了,四爷就更难受了:人之将死振聋发聩之言,皇上怎么会不往心里去呢。 四爷就不明白,老八怎么就有那么好的人缘,这么多人死活要捧他。就连毙鹰事件后,他几乎已经注定翻不了身,还有人再不断的给他搭□□艰难的围绕着他。 还有他那位已经在做大将军王的十四弟,去了西北也没少跟老八再有联络。 四爷心情是真心不好:刚被宿敌给坑了一把,转眼发现大家都更喜欢宿敌,真是令人郁闷的想把李光地从棺材里拉出来,叫他不要夸完老八就死。 更叫四爷烧心的还在后头。 李光地的话虽不是站在朝堂中心呼喊的,但也不是上的密折,四爷能知道,朝臣们也都能知道。 他的死宛如一个开端,众人见皇上也没罚活着的李光地,也没刻薄死了的李光地,照样给了哀荣,于是就又摩拳擦掌的上了。 一时朝上就储君之事,又此起彼伏。 有跟着举荐八爷的,有主张复立太子的,还有推崇如今在西北报效祖国的十四爷的,热闹的很。 四爷这边婉拒了隆科多和年羹尧纷纷暗中表示要举荐他。 一来是觉得此时并未到一击而中的关键时刻,二来……这两个人他也并不是很放心。 满人少,满人亲贵更少。 彼此间总是有亲。 隆科多的亲爹佟国维老人家,康熙爷的舅舅,那是很喜欢八爷的。而年羹尧的原配夫人,是纳兰容若的女儿,纳兰容若还有个亲弟弟揆叙,真是标准的八爷党。 四爷烦他烦的要死,还好揆叙去年死了。 朝上一片乱拳,皇上不置可否,照样起驾去蒙古了,只带了几个小儿子。 众人被抛在京里,正主不在,只得暂且闭嘴,进入了一片诡异的和平。 朝上的事儿,宋嘉书不知道,弘历也不够年龄知道。 他最近只觉得弘时不对。 回来跟宋嘉书道:“额娘,我看三哥是真的病了。” 在圆明园的十来天里,三阿哥就弱柳扶风一般,上不了马拉不了弓,人着实也瘦了一大圈。 弘昼看的很开心,拉弓拉的更响了。弘历要想的就多些:三哥这是不是搞什么哀兵政策,在这儿博同情。 直到回来又观察了两天,发现不对劲:外头别的王府送进来帖子请他,阿玛都准了,三哥自己居然推了身子不好不去了! 要是原本的话,能跟这些堂兄弟接触,三阿哥每回都是像个孔雀是个开着屏就去了。 所以弘历觉得,三哥真的病了。 其实弘时只是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上回兄弟们见面都觉得他跟另两位一样都是准世子,结果诚亲王府和恒亲王府的都转正了,只有他自己没结局,弘时很不好意思出门。 见到兄弟们的帖子都恨不得把自己挖个坑埋了,哪里肯去应酬。 他这一不肯交际,四爷倒是对他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小火苗:莫不是浪子回头,知道外头的人不安好心对你是捧杀,所以如今痛定思痛呢? 若真能回转,也不算辜负他的磨砺。 但四爷已经被弘时蠢过好几回,轻易不肯再信,只把他调整到以观后效这个模式来,然后腾出手去忙外头的事儿了。 康熙五十七年的下半年,就在这样诡异的平静中缓缓划过。 宋嘉书站在门口,接了一片雪花在手里。 雍亲王府的日子,竟然给她一种‘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感觉。这样快又从夏到冬了。 一进腊月就是年,福晋把府里的腊八粥等事务放给了两人,她专心忙着过年的走礼,尤其是德妃那一份。 中秋和颁金节入宫,德妃都把她叫到跟前来认真问道:自己赏的两个宫女杳无音信不说,皇上赏的张佳氏怎么也搞到圆明园去了? 无论福晋在府里是什么令行禁止的主子样,在德妃跟前也只得风行草偃的低头。 福晋这些日子就且顾不上府里,跟四爷一样,眼睛都放在外头。 白宁在后面帮她抱着手炉:“格格看看雪就进屋,年节下不好请大夫的,可别冻着。” 宋嘉书退回屋里:“今冬雪多,弘历和弘昼回来又好堆雪人了。” 如今院子篱笆旁还堆着一个有点歪的雪人,它头上像模像样的带着斗笠,眼睛上塞了两块炭,一个胡萝卜插着当鼻子。 白宁抿嘴笑:“咱们四阿哥长大了,要不是五阿哥缠着要玩,只怕阿哥不肯堆。” 宋嘉书点头:在皇家也孩子不了几年了。 如今弘历的功课倒有许多是史书和律法条例,四爷在培养孩子上,也是强迫症的很,一日日上了发条的钟一样,颇为紧张。 但宋嘉书明显觉得,弘历很享受这种紧张。 三岁看老。 历史上长寿的,坐皇位坐的久的皇帝也不少,人老了难免有些放松惰性,乾隆的政过且不提,但有一点是很少有皇帝做的到:一直到死的那天,他都牢牢抓住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从来没被人夺走威胁过。 齐桓公晚年凄凉死于暗室,玄宗被国乱逼的吊死贵妃退位上皇,可乾隆帝,可是勤奋的抓着权利直到最后一秒。 这样的人,从幼年起就不会是个懒惰扛不住压力的人。 宋嘉书想,要是自己穿成李氏,有弘时这样的儿子,她就不叫他争了,老实听话快活做人,反正不是那块料子,求个一辈子平安就行了。 可弘历,他是跃跃欲试的,对权利的向往是骨子里种下的。 果然是康熙的孙子,雍正的儿子。 第46章 待客 雪下得越来越稠密, 耿氏就是这会儿从院子里一溜小跑进来的——她跟宋嘉书相反,喜欢晴好的天气,她怕冷讨厌雪,嫌踩着吱嘎嘎的心里发颤。 说来, 两人从性子到喜好几乎处处反着, 能处的不错也是缘分了。 “你怎么还特意跑了来?有什么事叫青草来说一声, 我过去就是了。”宋嘉书看耿氏毛领上还挂着一点化了的晶莹雪水, 就拿手帕给她擦了擦。 耿氏笑道:“罢了,一会儿还得路过姐姐这,一趟腿了。” 宋嘉书表示明白:她们今年负责府里的腊八粥, 得提前去问一下年侧福晋的意见。 如今这位是府里的大熊猫。 年侧福晋十一月底刚刚生下一个小阿哥, 排行为六, 这会子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的妇人某种程度上比孕妇还精细,要好好调理。 她们准备亲自走一趟东大院, 问一下年侧福晋的忌口,最好让年侧福晋自己院里的小厨房接了这个差事去,两边省事。 东大院本来地方就阔朗, 后头除了围廊就是挨着后花园子。前两年的时候, 年侧福晋第一次有孕, 四爷除了安排大夫坐镇,也拨了两间屋子专门做小厨房。 耿氏端起桌上现成的热茶喝了一口, 见宋嘉书还在给她擦衣服上的雪水,就催促道:“姐姐咱们快去,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了,一会儿又落一身雪,不碍事的。” 两人冒雪走了趟东大院,在正厅里先把带着雪与冷气的大氅交给身后丫鬟, 才进内室去看年侧福晋。 一进门,只觉得屋里暖和到近乎闷热。 女人生产,是很损耗元气的事情。 宋嘉书在前世看过一篇科普,孩子不单单是个受了精的卵细胞在体内长大然后分娩,其实孩子出生的时候,还要带走女性一部分端粒体。所以女性生一个孩子大约相当于老七岁。 年侧福晋还在月子期,本来身子就不太好,自然脸色有些憔悴。 只是她天生容貌柔美,这样的憔悴倒更有些西子捧心的风韵,加上她眼里有子万事足的晶莹满足之感,反而另有一种风华。 自从半年多前,府里众人在心有灵犀之下,携手坑了一回李氏后,宋嘉书就很少见到年侧福晋。 她深居简出安心养胎,似乎在她的心里,只有四爷跟孩子。别的时候,她总是神色淡然,带了一点倦意。 见她的机会难得,所以宋嘉书每回见年侧福晋都要好好欣赏半日。 头上还带着抹额的年侧福晋,靠在枕上听她们说话。 果然年氏笑了笑道:“我如今不爱吃蜜豆的味道,又不能用凉物,自然也吃不得薏米仁——为了我一个叫大膳房改来改去也麻烦,东大院的腊八粥,就叫后头自家的小厨房做了。” 宋嘉书和耿氏纷纷客气道:为了您的大厨房怎么麻烦都是应该的。 年氏再次表示,我还是不给大家添麻烦比较好。 这样跟赵匡胤登基似的来回谦让了两三回,才如两方所愿的敲定了腊八粥分餐制度。 耿氏出门就松了一口气,到了凝心院大院里才笑道:“不怕姐姐笑话,我有时候怕年侧福晋更甚于福晋。” 宋嘉书笑眯眯:“大概是不常打交道的缘故。” 耿氏点头:“是啊,总觉得跟年侧福晋说不上话,不是一路人。” 宋嘉书心道:可不是吗,咱们是本着来打工过日子的,年侧福晋是来情深似海的,大家确实不是一路人。 回了凝心院,宋嘉书跟耿氏两人就坐在一处继续算腊八粥的份额。 耿氏身后的青苗把耿氏的衣裳拿去薰笼上烤火,预备着穿。 耿氏屋里的丫鬟都以‘青’字开头,平时她最常带在身边的是青草,如今年节下,她的淬心院也有许多事儿,所以就把青草留下,带上了青苗——她屋里另两个小丫鬟叫青瓜和青葱,名字可以说是非常随意了。 帘子微微一动,闪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正是往各处院里去的白南也回来了:“回两位格格,奴婢没见着李侧福晋的面,是绿湖出来说了一句,一应都随着府里来就是。” 耿氏的鼻子就“哼”了一声。 女人关于自己的仇说不定能忘,但欺负过她孩子的仇那肯定记到地老天荒,跟李侧福晋有关的事儿更是都要哼上一哼。 白南也知道耿格格的心结,等她哼完才继续道:“西边和后院三位格格去也无甚忌口,只有郭格格说喜欢蜜豆,想单要一碟子,到时候绊到粥里吃。” 这是芝麻绿豆的小事,郭氏虽不得宠,但自己去要碟子蜜豆,大膳房肯定也不会不给。 这会子故意通过白南来说,就是个示好的意思:看,我多支持你俩工作啊,一点子要求都先请示,不搞特殊化。 耿氏“哎”了一声:“武氏现在倒是老实啊。” 当时武格格想要攀着李侧福晋得宠,还曾经出头挤兑过宋嘉书。不料自己买了只不断跌停的股票,李侧福晋一路翻车翻到谷底,于是武氏也立刻夹起尾巴做人,比郭氏和宋氏还像影子。 米豆的种类数量都是好算的,宋嘉书跟耿氏对过一遍,然后叫人送去大膳房,又约定了明日去亲自检看一下,米豆无陈坏,无以次充好,这事儿也就算齐活。 西大院。 绿湖在院里叹了口气才转回去:她可是知道,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亲自去了东大院,而西大院这里,却只让丫鬟过来——这可不只是一碗腊八粥的事儿。 不过如今也攀不得。 自家主子被四爷关了禁闭,今年中秋都没放出来去宫里请安,反而是当时还挺着肚子的年侧福晋随着福晋进宫去了。 直到颁金节,爷终于开恩准备放主子出来,也亲自到了西大院,屏退了她们这些下人,跟侧福晋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从那日起,西大院的门是开了,但侧福晋就像一把蔫了的小油菜,人前人后都没有那种精神气了。 绿湖走进去回了,李氏也只是表示听见了,就让她下去了。 李氏有很多不甘心的地方,但这连环的打击下来,她终于悟了一件事:今时不同往日,在四爷那里,反正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她握了握手,留的纤长的指甲在掌心掐出几个月牙来。 还有儿子。 她就只有弘时了。 于是腊八这日,弘时来陪亲娘喝粥的时候,李氏就问起了:“别的府里小阿哥们邀你年节下出去散闷,你怎的也不去?” 青春期面子大于一切的弘时同学,半年多还是没彻底缓过来。 如今虽不在房里躲着了,但还是不大肯出门。 听李氏问起,脸上又挂上了那种半悲伤半羞恼的神情:“额娘叫我如何有脸面出门,又如何跟兄弟们说话呢?” 李氏叹了口气,又亲手给他夹小菜。 “额娘如今也帮不上你许多,你亲姐姐又没了……”李氏想起来还是想哭。 弘时眼圈也跟着红了:他对亲娘和亲姐的感情十分深厚,也觉得自己额娘被阿玛要求‘病来病去’很是不忿。对阿玛的畏惧里难免添了一点怨怼:儿子挨老子的骂也罢了,何故让额娘也在后宅丢脸,更在格格们跟前丢脸。 于是上来劝说李氏,自己会好好振作争气。 李氏抹完眼泪,又道:“额娘这些日子虽过得不顺,却也想了些缘故。原是我无依无靠,一体一身都靠着你阿玛,一旦失了他的心意,才连自己和你都险些不能保全。” 她看着儿子:“但你跟额娘不同,你是个阿哥,又不是个后宅女子。你还有外头的天地。” “现年氏也有了儿子,你阿玛喜欢的不得了,据说想趁着年节下进宫向皇上给六阿哥讨个名字……”李氏想起来就心酸:“你们兄弟都是种了痘出过花才有的名字,怎么他个刚满月的奶娃娃也有这个殊荣呢?还不是你阿玛偏心年氏的缘故。” “弘时,你要争气,除了讨你阿玛喜欢外,也该多跟人交际。” “若能跟各府的小阿哥们都交好,就是你的前程和本事。若真能如此,在府里能讨得你阿玛欢心最好,便是不能,他看在你的本事的份上,也不好动你。你想想,要是各府,尤其是宫里都喜欢你,难道他还能强立了小奶娃做世子?” 李氏这是失了宠后,幡然醒悟,男人的喜欢靠不住,准备让儿子去经营点势力。 弘时听得眼睛都发直:“可阿玛不喜欢我跟外头来往……”这孩子还没傻到家。 但李氏是个被失宠折磨过得人,对四爷这种‘喜新厌旧翻脸如翻书’的男人是怀着灭绝师太的心思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见弘时如此,还着急道:“你是个实心肠的孩子,只想着孝顺你阿玛,却不知道他心里只有那一对母子了。如今连着弘历弘昼两个格格生的,得他的好脸都比你多些,你还不自寻些退路吗?” 意思是:若是四爷喜欢弘时最好,不喜欢,弘时也有势力有本事自保,让四爷动不了他。 弘时想想阿玛阎王似的冷脸,点头应了。 母子两个达成了共识,继续喝粥。 这世上的事儿,两个人就是比一个人力量大:但问题是,方向错了的话,力量越大越要坏事。 展眼过了新岁,康熙五十八年迈着步子走来了。 正月里各府日日都要摆年酒,亲朋酒故请一轮,足足摆出去一二十天才算完事。 这是连皇上都封笔不工作歇着的时候,何况旁人。京里勋贵人家都是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过节。 弘时就是这时候拿着帖子去跟四爷请示,他要出门做客去了。 四爷看着三位老熟人,老八老九老十九府上的帖子:…… 但凡有个十三甚至老五府上的帖子也行啊! 弘时同学倒不是故意气他亲爹。 他只是还有些抹不开颜面,不大想去两位做了世子的兄长那里玩,所以婉拒了三爷五爷府上的帖子,挑了些往日跟他比较和气的兄弟们,尤其想要在弟弟们跟前找一下尊严。 四爷盯了他半晌,最终也没说话,摆摆手让他去了。 横竖弘时对雍亲王府的大事小情都不算了解,就算被老八灌足了迷魂汤,想要套话,也套不出什么来。 四爷:弘时沉寂了一段时间磨练自己的意志,如今出门未必会被人蒙骗了去,这孩子说不定还有救。 弘时:阿玛居然肯让我出门应酬,可见知道了额娘跟我的委屈,也晓得了不能不近人情,要多跟亲戚往来才是,阿玛说不定还有救。 两个人怀着对彼此的宽容,短暂的达成了共识。 这日,宋嘉书披着斗篷来到福晋的正院。 赤雀给她打起了帘子,耳边石榴籽儿一样的红耳坠子微微一晃,恭敬道:“格格来了,快里面请。” 正院的正屋上是侍妾们日常请安,福晋上座受礼之处,也是宋嘉书每天打卡上班的地点。 这回是福晋单独叫她,并不用在正屋候着,赤雀就把她往侧间引。 正屋的摆设古朴大气,不失华贵,待人接客都让人挑不出毛病,一见就是王府福晋的气派。然而进了福晋的私人空间,每每到了侧间和耳房坐下,宋嘉书就会想起红楼梦里描述薛宝钗的屋子:雪洞一样没有玩器摆设。 若是搁在现代,福晋就是走断舍离极简风的人。 福晋似乎对于享受和物欲并不在乎和讲究,朴素到近乎于苦修。 正院的屋里从来安静,连带着丫鬟们走路都像猫一样,宋嘉书被这种氛围感染,都跟着屏气起来。 福晋治下严明,对丫鬟们十分严格。 不管是每年宫里内务府分出来的包衣宫女,还是雍亲王府自己买进来的丫鬟仆役,全都被福晋整理的明明白白,每个人得按照宫里的准则来做。 如今这还在正月十五内的年节里,丫鬟们还能带个红花带个红耳坠子。等出了正月,丫鬟们全身上下都不能有大红大绿,从头到脚的佩饰不得超过三件,更不许涂脂抹粉行动招摇——都是宫廷里的规矩。 赤雀请宋嘉书坐了,又让小丫鬟上茶,自己则在通往内间的锦帘前站了,轻声道:“回福晋,钮祜禄格格到了。” 然后退开两步,立在门旁。 果然片刻后,帘子一动,赤云扶着福晋走出来。 宋嘉书起身请安。 福晋身上带了膏药的味道,都不用走近就能闻出来,可见药量之大。 每回过年,内外命妇都要进宫跪来跪去,虽是荣耀但也着实辛苦。 尤其是福晋作为儿媳妇,年前年后又要在德妃跟前伺候,便是有个座也不敢坐实在了,都是直着腰杆子坐一小半的硬椅子,这样坐久了比站着还累。兼之福晋礼佛虔诚,腰跟腿本就有些老毛病,于是每年正月里进宫回来,福晋都要狠狠贴上几日膏药。 宋嘉书不由伸手扶了福晋一把。 福晋唇角露出了个标准的笑容,虚虚搭了一把她的手,并没有借她的力,坐下后还是赞道:“你有心了。” 宋嘉书退后一步坐了:福晋就是这样标准的人。她未必真的信赖自己和耿氏,更谈不上喜欢她们两个。但因为在侍妾里头,她们两个有儿子有资历又不惹是生非,福晋就会相应的给她们奖励,让她们帮忙做事,一来是为了自己轻松一点,二来也是给她们在府里的体面。 就像刚刚,福晋肯接着她的手,是表示给她的面子,但不会借她的力。 宋嘉书微微一哂。 她方才是见福晋穿着花盆底,走的缓慢,下意识就想要扶她,一时忘了福晋的性子,再不肯示弱的。 福晋坐在圈椅上,赤云眼疾手快的在福晋背后塞了两个厚厚的绣枕,正好能抵着福晋的腰。 “爷昨日跟我说了,等出了正月,就让弘历弘昼的哈哈珠子入府,以后也有人陪着他们读书骑射了。”福晋略微动了动身子,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平静端严,不见急躁:“到时候你跟耿氏也见见,都是镶白旗下的孩子,自然是忠心的。” 作为镶白旗的旗主,四爷给儿子选的哈哈珠子,也都是自己旗下的人。 宋嘉书起身应了,然后等着福晋的正文。 要只为了这件事,福晋也不用特意叫她过来。 果然福晋接着道:“还有一事,明儿平郡王福晋要来府里做客,你跟着年氏款待一二。” 宋嘉书一怔。 她刚感慨完福晋凡事都卡标准,怎么忽然就变了呢? 这世上兵对兵将对将,郡王福晋上门做客,自然该是福晋来接待。别说她不能出面接待,就算年氏,在府里是顶了天的恩宠,也不应该出面接待郡王嫡福晋。 福晋脸上终于露出了微微一点子无奈。 “是爷的意思。” 又恐宋嘉书两眼一抹黑去了举止不当,福晋就跟她细说了两句。 “平郡王福晋是包衣抬旗的,蒙皇上恩典指了平郡王。” 宋嘉书更震惊了,包衣抬旗直接指婚郡王?她来了也三年了,很多常识也都是不用刻意想就浮现在脑海里的:包衣出身的女子连大选都走不了,只能小选当宫女,第一回听说还能直接指给郡王爷的。 况且平郡王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当年大贝勒代善的子孙,不是什么随便的宗亲。 这样的郡王福晋,能是包衣出身? 宋嘉书在脑子里挖掘钮祜禄氏过去的回忆——然而钮祜禄氏从进了王府就乖乖呆在后院里头,跟雍亲王府有关的八卦还能知道些,外头的实在不知道了。 显然福晋也没指望她知道,而是继续道:“平郡王福晋虽是包衣,但其父曹寅是皇上信重之人,皇上南巡总要住在曹家。皇上对曹家极好,曹寅的两个女儿一个抬旗指给了平郡王为正福晋,另一个也嫁到了蒙古做福晋,都有前程。” 宋嘉书脑海里立刻对上了号:也就是说,这位平郡王福晋,是曹雪芹的姑姑,曹家的女儿! 曹寅的恩宠,在康熙朝自然是包衣里独一份的,母亲做过皇上的乳娘,皇上亲口称其为‘吾家老人’,曹寅自然也是他的自己人。 想到明儿能见到曹雪芹的姑姑,宋嘉书难得有些心潮澎湃。 稳了稳心神才想起来疑惑:“既是皇上看重曹家……”那怎么还让年氏带着自己接待平郡王福晋呢? 福晋没让宋嘉书说完,摆了摆手,轻声道:“如今曹寅已死,曹家在皇上那里也大不如前。咱们爷……一向不喜曹家,也不喜平郡王纳尔苏,说他贪婪谋私。” 福晋略微一犹豫,到底还是说的更明白些,好让钮祜禄氏知道轻重:“且他们这些年一向与八贝勒府上走的近,自从八贝勒见罪于皇上,又来回摇摆,各处钻研。爷的性情,自然越发不喜平郡王,知平郡王福晋三番两次递了拜帖上门,既然不得不见,便叫我病着,让年氏带着你见一见。” 宋嘉书了悟:哦,原来这不是看得起我让我待客,这是看不起平郡王福晋,所以让我待客。 但端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宋嘉书低头应了,并向福晋保证,已经领会了领导的意图,一定不乱说话。 福晋这才放走了她。 这府里过了明路的消息,一向传播的很快。 还没到午膳,人人都知道明日由年侧福晋和钮祜禄格格招待平郡王福晋。 这府里的旁人,尤其是下人们,可不知道主子们之间的弯弯绕。只知道郡王福晋尊贵。 如今皇上的亲儿子们还有好多都只贝子或光头阿哥,郡王福晋实在已经算是尊贵了。便是福晋身子不好,也该两位侧福晋一同迎客,可爷却点了钮祜禄格格跟着年侧福晋。再想想李侧福晋这两年来每况愈下的恩宠,府里下人间竟悄悄流传,爷要换侧福晋的说法。 及至午膳时分,白露还没带着小白菜去提膳,就见膳房的人亲自送了过来,态度之客气,笑容之灿烂,语气之奉承,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宋嘉书坐在屋里,都听见外面的动静了,颇为无奈的对白宁笑笑:“出去给赏,让他们以后不必,也不要再这样。” 白宁走出去一给赏赐,外面膳房的太监的脖子就像尖叫鸡一样伸长并叫起来:“格格赏赐!奴才不胜惶恐!奴才给格格磕头谢恩了!” 宋嘉书:…… 转头再对上白南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宋嘉书捂了捂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跟白宁管住了咱们院里的人,再不许跟着裹乱。” 这种流言猜测没法去申明,只能让时间来平息。 白南遗憾的哼唧了两声,蹲身应了:“那奴婢给格格准备明儿的衣服,万不能在郡王福晋跟前失礼的。” 第47章 偏宠 府上关于四爷要‘器重’钮祜禄氏的流言才传了半日, 次日晨起请安,宋嘉书就收到了来自李侧福晋的眼神攻击。 如今的李氏是不敢在福晋跟前造次了,言语攻击别人这中会落下把柄的事情已经很久不敢做了。但话不能说, 眼睛还是可以传达意思的:李氏刀子一样的小眼神不断抛过来, 要是能化成实质, 估计宋嘉书早就被戳的千疮百孔了。 不过遭受眼神攻击比话语攻击强, 毕竟在福晋跟前不能堵耳朵,但可以转开脸。 于是宋嘉书在今日请安的全程,都专心致志盯着正前方板壁上的雕花,根本不看坐在自己上手的李氏。 整个请安的过程, 就变得有点搞笑。 李侧福晋频频转头盯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目不斜视仿佛面前墙上开了花让她不能移开眼睛, 其余人就看着她俩。 好在福晋很快结束了请安, 然后又单独留下了年氏和宋嘉书。 李侧福晋咬咬牙, 再次发动了一波死亡射线, 然后退走。 福晋提也不提李氏, 只再次嘱咐两人好生接待平郡王福晋, 不要怠慢失礼。 宋嘉书落后半步,跟在年侧福晋后入东大院。 东大院有一中很四爷的气质:一中审美极佳不落俗套的精致舒适。 年侧福晋有了孩子后,笑容里多了点为母的恬淡。 两人来往虽少,但既然都有孩子, 坐在一处也不愁没话说。就着育儿经就能说半日闲话。 年侧福晋宛如美玉凝辉一样的面容上,既有为人母满足的笑意,也有天下所有做母亲的都有的小烦恼:“大约是我身子弱些,六阿哥也娇气,总是爱哭,一点委屈也受不得。” 宋嘉书只能笑:“阿哥们生在皇室, 可见命好,生来就不是受委屈的。”她并不想跟年氏讨论孩子的问题。 她不知道这里会怎样发展,但历史上,年氏生下来的四个孩子,都一一夭折。宋嘉书也没有法子——她总不能跑去跟年侧福晋说,你孩子可能要夭折,任何一个母亲听了这话,再和气软弱也都会想提刀砍人。 但要只是提醒年氏好好照顾孩子,那也是废话:年氏待四爷情深,又失过一个格格,看这个小阿哥本来就眼珠子似的,再上心没有了,根本用不着别人提醒。 年侧福晋听她这样说,也就笑了笑:“如今他还小,娇气些也罢了,等再大些,我是宁愿孩子摔打些才好。若是一点子事儿都担不住,如何替爷分忧呢。” 宋嘉书一凛。 替四爷分忧,年侧福晋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的孩子按着长幼虽排在弘历弘昼下头,但身份上却又强些。年侧福晋自然也是盼着孩子有出息的,最好是府里最有出息的那个,将来不止给四爷分忧,还能承袭四爷的爵位,甚至是……皇位。 宋嘉书沉默: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哪怕儿子刚出生,年侧福晋就已经在考虑儿子的未来了。 寿嬷嬷匆匆进来:“主子过去看一眼,乳娘说阿哥又哭了。” 年氏连忙起身,对宋嘉书点点头就往外走去。 绯然上来给宋嘉书添茶,笑道:“格格请用茶。每日侧福晋从正院回来,总要先见见阿哥,今日大概是没等到额娘,阿哥恼了呢。”也算是解释年氏把宋嘉书独自抛在这里的缘故。 宋嘉书微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这侧间多宝阁上搁着摇铃、拨浪鼓,可见平日乳娘也会把孩子抱来,让年氏一请安回来,换过衣裳就能很快看到孩子,哄孩子玩。 可今日年氏只是往外走,不让乳娘把孩子抱来,也一点也没有让她一同过去看看孩子的意思,自然是不愿宋嘉书见到六阿哥。 这也正和她意。 宋嘉书想起以前看动物界,母兽有了孩子,就有了强烈的保护欲甚至攻击性。 在它们的世界里,没有谁会主动喂别人的幼崽,所以但凡接近她幼崽的动物,必然都是想吃了她的崽崽,是她的大敌。这是动物防范的天性。 这王府,在某中程度上,与丛林法则无异。 保持安全距离就是最大的示好。 从前她跟年侧福晋还在李氏的事情上有一分默契,曾共同坑了李氏一回。但年侧福晋既然有了儿子,从此后也只好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一点东大院的事情都不要沾染上。 平郡王福晋按着拜帖的时辰到了,不早不晚。 后世有人考究,曹雪芹并非贾宝玉的长相,而是“胖头广而色黑”,也就是说,不是浊世佳公子,而是曹黑胖。 宋嘉书不知‘曹黑胖’是真是假,但如今只看曹雪芹的姑姑,平郡王福晋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 听说平郡王六子,四子都是福晋嫡出,而且去年福晋还刚生下一子。两人结缡十数载,还能生下一子,可见夫妻关系起码并没破裂。 平郡王福晋对于接待她的是侧福晋和格格,并没露出什么不满,听说福晋是‘病了,起不来身’,反一脸情真意切的问候了福晋的身子。 年侧福晋便按着福晋的说法,道福晋是‘腰痛难起身’,倒也不全是瞎话。 已经抬旗从曹氏变成曹佳氏的平郡王福晋就笑道:“福晋该用些虎骨膏才是,如今朝中多用西洋的膏药,其实吉林将军每年送进京的好虎骨膏倒更好呢,我们府上还有些。” 年氏自然不能代替福晋应下平郡王府的药,于是干起了泥瓦匠的活,开始和稀泥,把话题歪到一边去:“听说平郡王要往西北去,福晋怎么还将这些珍贵的药材散人?正该给郡王爷预备着才是。那里到底不比京城了,还是多预备些好。” 平郡王福晋笑谦道:“西北有抚远大将军,也有侧福晋的兄长年将军,自然事事妥帖。皇上不过见我们爷闲在家中,才叫他去学着办差罢了。” 宋嘉书在旁听两人寒暄。 怪不得四爷这么烦平郡王,合着这位前明面上八爷党,现隐身八爷党又要跑到西北去,跟十四爷凑在一处混去了。 平郡王福晋说的这样谦和,年氏自然更要谦让,总不能说自家哥哥比一个皇子和一个郡王还强,两个人对着谦让了半日。 年氏虽不想跟平郡王福晋建立友好的关系,但无奈曹佳氏实在会说话,什么话题都能接下去。两人就着不足周岁的孩子论了半晌闲话。 曹佳氏这才转向了宋嘉书,语气也同样恰到好处的亲热和气:“这位是钮祜禄格格。”她眉眼弯弯的时候,真是丽容巧笑,看得人都舒畅起来:“我的长子也就比府上的四阿哥大三岁。若是来年,皇上还让皇孙们随行塞外,说不得还能一处玩呢。” 宋嘉书有点郁闷:好嘛,这真是无形的给我拉仇恨。 年氏的儿子才刚出生,你这非要提醒她弘历长大到可以面圣了。 三个人坐着聊天,其中两个都很想结束这次会面。 好容易前院苏培盛的徒弟来求见,说是平郡王见过了四爷,准备带着福晋回府。 年氏和宋嘉书齐齐起身送客。 送走了平郡王福晋,宋嘉书继续被李氏用眼刀了几日,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李氏的眼刀才终于换了人,再次移到年氏身上。 只是年侧福晋不惯着李氏,直接问道:“李姐姐的眼皮一直抽,可是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回明爷请个大夫?” 李氏气的眼皮当真有点哆嗦起来。 这回耿氏没有看笑话,而是低头扭着自己的手绢玩。 福晋也没出声,请安很快就散了。 出了正院,目送走两位侧福晋,耿氏就又挽着宋嘉书的手,两人如往常一样一路走一样小声私语。 宋嘉书扯了扯耿氏手心里垂下的帕子:“你今儿是怎么了?瞧瞧你嘴上,都能挂个油壶了。” 耿氏哼哼唧唧:“你反正心大,我还不如自己愁呢。”话虽如此,但还是眼巴巴看宋嘉书,等她发问。 宋嘉书就不问,笑眯眯地:“哦,那你自己愁。” 耿氏气的都要跺脚,然后不扭帕子,改成扭宋嘉书的衣角了:“你当真看不出来?今儿福晋对年侧福晋都不太高兴了。往日年侧福晋要是出言挤兑李氏,福晋是乐见的,也会公道的帮年侧福晋一把,毕竟每回都是李侧福晋自己生事——可今日你看见了,福晋直接就不理会了。” 宋嘉书站住,看着耿氏说话时候冒出来的热气。 “我总是那句你不肯听的老话,日子还长。” 耿氏哭丧着脸:“别说日子还长了,如今就让人看着心上火烧火燎的。” 宋嘉书知道耿氏在说什么。 腊月里年氏的阿哥就满月了,四爷一直惦记着小儿子的名字。 只是当时年关在眼前,四爷恐皇上事多烦恼便没动。如今终于过完了年,宫里的元宵佳节也完事了,皇上只等着二月份又出京巡幸老祖宗龙兴之地的盛京去,四爷就准备入宫,给他心爱的小儿子求一个名字去。 这世上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患寡而患不均。 当年弘历弘昼小的时候,都是小透明。直到按着内务府的安排,三岁时跟别的府的皇孙一起送到皇家别苑去中痘,顺利出花后,四爷才按着例上折子请皇上赐名。 那一批中痘功成的小阿哥,都是皇上统一批发的名字。 之前的钮祜禄氏和耿氏都安慰自己,因为孩子小呢,不确定能不能养活,便是能养活,五岁前不读书识字也不确定贤愚,爷自然不肯多上心。 “可如今,我才知道,跟别的都没关系,只看爷想不想上心!”耿氏像个泡泡鱼一样不停的吐苦水和怨言。 从年氏生了孩子,洗三、满月的宴席,四爷不仅是亲自出席,更是亲自出马定了许多吉庆的细节。 过年的家宴上,更是话里话外不忘六阿哥,才刚满月的孩子,得到的关注一点儿不比三个哥哥少。 “这也就罢了。”耿氏拉着宋嘉书继续走继续吐苦水:“到底是府里自己的事儿,四爷愿意偏疼谁,咱们只好内心酸一酸。可请皇上赐名,这是递到宫里,在皇上跟前露脸的事儿。” 耿氏都快要嘤嘤嘤了:“姐姐记不记得当日圣驾驾临圆明园,爷没让咱们任何人的阿哥面圣——可要是再来一回,姐姐觉得,年侧福晋的孩子会不会被抱去面圣?”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急眼了:“姐姐还不着急,还做稳坐钓鱼台当菩萨吗?” 这就不是一点两点宠爱的事儿。 在耿氏眼里,这新生的婴儿,是□□裸侵占了他儿子的权益,未来的好处。 天下熙熙攘攘,皆是为利。 这是正理,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需要遮掩的。人活一世,都不是庙里的菩萨,只吃香火就饱了,自然要谋更多的利益,要为自己和亲人谋更好的日子。 就算是庙里的菩萨,还得“佛争一炷香”呢。 最根本的利益,是亲骨肉都不能相让的。正如那个皇位,父子不能并存是一样的道理。 耿氏甭管原来跟年氏有没有旧仇,年氏的儿子挤压了他儿子的生存空间,就是新恨。 恼火后又冷笑起来:“我瞧着福晋也不痛快。姐姐还记得福晋恨李四儿那个样吗?她最厌恶逾越二字,年侧福晋的儿子不仅仅是踩着咱们的儿子,也比当年福晋的大阿哥得四爷的心呢!” 当年弘晖,作为嫡长子,四爷虽早早给起了小名,但也是中痘后才请皇上赐的大名。 宋嘉书把头上的兜帽紧了紧,加快了脚步:“先回去,这样寒风朔气的,你心里带着火,叫这样寒风朔气的一吹,最容易生病。” 一路走一路就想,历史上年氏的儿子都活不下,是宠爱太盛招了旁人眼的缘故吗?这里头又没有阴私之事? 但无论如何,她总要把耿氏摁住了。 实在是耿氏跟她的情况太像,这几年走的又颇近,如果耿氏脑袋一热做出什么事儿来,伤了年侧福晋的孩子……以四爷的性子,绝不会信宋嘉书毫不知情清清白白。 为君者爱屋及乌的有,但更擅长的是迁怒。他看着一个为儿子犯错的耿氏,就难免想起另一个有儿子的钮祜禄氏。 两人难免要捆在一起凉凉。 况且宋嘉书虽跟年氏接触不多,就也深深知道年氏绝不是个傻白甜,耿氏别说真动手了,哪怕只露出些嫉妒六阿哥的形容来,让年氏忌惮了,在四爷跟前哭上一哭,也很够耿氏喝一壶的。 两人沉默的进了凝心院、 耿氏的脸色本来就粉粉白白的,如今从外头走了一趟这样一冻,更是如同上了一层浓胭脂一样。 宋嘉书一回头,白宁就了然的带着人都下去了。 再一转头,面对着耿氏,宋嘉书罕见的沉下了脸:“弘历弘昼这两个孩子尚知,要用心研读,专习骑射才能让阿玛高看一眼,你怎么倒只盯着旁人的阿哥?难道在你眼里,旁人都不好了,才能矬子里面拔将军显得咱们孩子好?若是这样的心思,那真是旁人没有看不起,倒是你先看不起两个孩子了。” 耿氏脸更红了:“可是爷偏心……” 宋嘉书按住她的手:“说句只能咱们两个听的诛心话,难道爷从前不偏心吗?从前偏李侧福晋和弘时,如今偏年侧福晋和六阿哥,又有什么分别?说到底还是要孩子自己能立住才好。咱们做额娘的只能不拖他们的后腿!你想想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恼弘时的,还不是李侧福晋先动了歪心思,想要窥探前头的大事,为儿子谋划才惹恼了爷。” 耿氏咬住唇不出声了。 宋嘉书把茶杯推给她:“咱们入府这些年,就算看不懂爷的心思,难道还看不懂他的脾气?一旦失了他的意,再难回转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还要乱行连累弘昼吗?” 她缓慢但认真地道:“不但不能做什么,你连这个意思也不能在外头露出来。对年侧福晋和六阿哥你可以敬而远之,但不能生怨生恨,一丝也不能露出来。” 四爷是那中,对一个人好的时候,不单单他自己把人捧在手心上,还要求所有人都捧着他喜欢的人。 就像是登基后的雍正爷对怡亲王,那真是谁都不许骂我弟,就算骂我也不许骂我弟,都给我好好夸我弟弟! 要是上赶着给他心上的人泼冷水,那真是比直接泼他还要严重。 耿氏呆坐了半晌才默默端过茶来低头喝了,一滴眼泪落在杯子里:“我就是心里难受,弘昼好容易才让爷多看一眼,偏生又有了六阿哥……” 宋嘉书轻叹:她明白耿氏的心理。 得到又失去,比从来没得到过还要让人痛苦。 耿氏到底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有软肋的人,她拿出帕子来擦眼睛:“姐姐放心,我以后必然谨言慎行,对东大院惹不起就躲着走。”委屈的声音发颤:“姐姐说的是,只要好好教导孩子,总有安安稳稳的日子。总不能为了嫉妒旁人,把自个儿的日子赔进去。” 宋嘉书点头:终于劝好了一个。 至于福晋那边……宋嘉书表示,神仙打架,自己这个还在修仙途中的凡人实在是管不了的。 福晋不喜欢木秀于林的人。她喜欢人人都是一样齐,而且是齐齐比她矮的木头,谁出了头都会让她觉得不安心。 福晋将来会不会用正妻的权柄卡一卡年氏,年氏又会不会为了儿子,也为了方便想再进一步想要碰一碰府里的权,宋嘉书都不得而知。 那不是她要操心的事情了。 年氏的儿子有没有名字,跟她关系也不大。 宋嘉书还是想早了,为着六阿哥取名的事儿,兜兜转转,最后一步竟然还落在她这里——一个不曾得偿所愿,因而脾气不好的四爷要她哄着。 不过这都是后话,如今且说四爷入宫为六阿哥请名字的时候还是高兴的。 过年嘛,乃是正大光明人情走动的好时候,跟外放的戴铎等旧日门客来往不说,跟佟家和年家这两户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动,毕竟彼此都沾亲带故。 这时候大家都不用明说,谁是谁的人就心照不宣了。 四爷觉得跟‘自己人’又借着过年瓷实了一遍关系,心情颇佳的入宫准备给心爱的小儿子求个名字去。 人到中年,添个儿子本就是高兴事,再是心坎上的人添的儿子就更高兴了。 四爷求见,乾清宫很快就准了。 然而康熙爷一见面,不等四爷开口,他先开口问了:“听说平郡王夫妇,特意去你府上拜年了?” 四爷被人告黑状的小雷达又响了,低头应是。 果然自家皇阿玛语气淡淡的:“曹寅的女儿是朕做主抬旗指婚的,正儿八经的郡王福晋,虽不如你这雍亲王的福晋尊贵,到底也不该叫妾室迎候。” 四爷听着尊贵这两个字,哪里还能直挺挺的站着,只得跪了。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到底是谁黑了他,无奈敌人比较多,四爷一时都定位不准,只能先放下考虑嫌疑犯,先解决当前的情况。 康熙爷是有些伤感了,去岁李光地也死了——康熙爷当皇帝的时候年纪小,随着他做皇帝的年月逐渐增加,顺治爷留的老臣先走一步,他的老师们也都老死不说,连跟他一起平三藩的臣子也都死完了。 李光地过世的这些日子,他常常想起曹寅,那是他的伴读,他们一同度过了许多少年岁月。 后来曹寅去了江南,虽然君臣远隔万里,但一封封密折递上来,言谈上还是那般彼此熟知,那是他信任的一双眼睛。 曹寅死了,哪怕是他的亲生儿子做了江宁织造,继续给他上密折,但到底不是曹寅本人了。康熙爷总在其中读到生疏惶恐的意味。 太多人在地下等着他了。 他年轻时代的朝廷基本已经完整的去了地下,旧臣凑起来,都可以在地府组织一个大朝——难道他这个皇帝也该下去了吗? 康熙爷对曹寅的儿女未必有多深的情感,但当年他将曹寅的女儿们抬旗,指给铁帽子王,就是为了保一保曹家。曹家到底是包衣出身,曹寅这些年也没有少得罪人,只怕将来曹家不能善终。 如今他还没死呢,便有人看不上曹佳氏了。他不是在乎有人怠慢了曹佳氏,而是在意有人怠慢了他的圣旨和圣意。 好在四爷这些年的水磨工夫做下来,就是在做两件事给他爹看:一,我不盯着您的龙椅不争权夺利;二,孝顺里头带着能干,您指哪儿我打哪儿,打的很好不说,重点是您指了我再打。 于是在康熙爷处有个不错的考评。 况且康熙爷对这件事还有个旁的解释,于是开始教育儿子:“虽然男儿家立业要紧,但内宅上头也不可过于松懈了!你是孝懿的养子,跟佟家亲近是好事,但也要多学学稳重的亲戚们,别学了隆科多——男人有个把宠爱的女人没关系,但不可因宠误正。” 宠爱跟正事不能挨着。 四爷本来都想好了解释,但此时被康熙爷的‘宠爱论’一教育,就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忽然又扯上了偏宠? 只听皇上继续道:“你抬举府上侧福晋出来交际,自然是看重她刚生了儿子。朕听说在你那六阿哥的满月宴上,你亲口道要进宫请名是不是?” 康熙爷的头发虽然花白,但眼睛依然锐利,尤其一瞪眼如同鹰隼般的目光就射了过来:“朕不许。如今朕的孙子满眼,这几年各府除了福晋所出嫡子偶有例外,旁的都是阿哥出过花才来请名,到时候再说!你今儿就别开口了!” 言下之意,竟然是四爷宠妾灭妻,是为了抬举年氏才让她应酬平郡王福晋的。 四爷:…… 第48章 不能 四爷被康熙爷指了‘偏爱妾室’批评, 又不能应,又不能反驳——总不能说自己是看不上曹家和平郡王,于是暂且默认了这个偏宠妾室, 帏薄不修的罪名。 至于给孩子请名这种还没出口的话, 更是被康熙爷全都堵了回去。 他心内思量的还有一件事:要说平郡王福晋之事,还可能是平郡王自己为妻子不忿说出去的。那他想要给六阿哥请名这件事,可不是写成了大字报贴的满大街都是, 所知者无非府里的人,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四爷把这件事先记在心里, 然后专心应对皇上。 在他认真诚恳的认错态度下,皇上也就把此事放过去了:爱新觉罗氏好出个情圣,皇上难免要敲打下儿子们。 四爷这进府给儿子申请名字没申请到, 倒是申请到了好几巴掌, 心情极差。 偏生出了乾清宫, 还未出宫门又遇上了隆科多这个真·宠妾灭妻的。 隆科多见了他就“哎哟哟”迎上来。 口中说道:“我知道皇上想要寻你的晦气,紧赶慢赶想使人告诉你, 偏生这么巧, 你先递了信儿进宫,叫皇上抓个正着。” 四爷见隆科多比以往热情, 也不好冷着脸对这位舅舅。 然而接下来隆科多说的话差点让他吐血。 “哼, 什么汉人的臭规矩, 名啊分的, 咱们做男人的, 不能委屈了心上的人才是最要紧的。纳尔苏这个郡王我都不看在眼里, 何况他那个包衣出身的福晋了!”然后拍着四爷的肩膀:“叫你心上的人去应酬,是给她脸了!他们家竟然还敢不忿。”用行动和言语表示支持四爷。 四爷的脸都不是脸了。 合着隆科多今日这么热情,是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 隆科多继续跟四爷规划未来:“嘿, 等以后……”压低了声音认真跟四爷敲定了一下,若有四爷潜龙出渊的那天,必要给他心爱的李四儿一个正经八板的诰命。 最后还流露感慨之意:“从今儿起咱们爷们才算是投契了!” 在某种程度上,隆科多也算是真爱无敌了。 四爷从内到外已经气到麻木了:合着我登基的第一要务,就是给你的小妾一个出身啊! 一张脸真是脸寒胜似天寒。 隆科多只以为他是被皇上骂的麻爪了,又安慰了他两句才走,留下一个火越来越旺盛的四爷。 一路打马回府。 四爷先扔下平郡王的事儿不管——这件事不是平郡王自己,就是平郡王交好的那一窝人去告状,虱子多了不咬,四爷跟那几位兄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账目了,倒是可以先扔一下。 但自家的话泄露出去,他必要审问的。 这也实在好审:四爷又不傻,不会当着外头官员堂客们说什么破例要给幼子请名,这话还是在后宅家宴上,抱着儿子一时高兴,跟一群妻妾说的。 雍亲王府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嫌疑人很明显。 果然是李氏告诉了弘时,弘时在跟堂兄弟们聚会的时候酸溜溜了一把,然后这话就到了御前。 “把小畜生叉过来。” 张有德不敢原话传递,只得飞奔了去请弘时来。好在今日弘时并没有出门做客。 四爷仔细打量着弘时。 但凡皇族的基因,几代下来都不会太差——就算是父系起初有点丑,经过几代选秀美女的洗礼,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养移体居移气,养尊处优干净体面就不会丑。 弘时是四爷的儿子,眉目是像他的,又有李氏这样的美人母亲。 他自然是个生的颇看的过去的孩子。 四爷还记得,弘时平安出过花后,自己有多高兴。 小时候也是聪明灵巧读书出色的孩子,如何现在就蠢成了这样,居然把自己的阿玛坑给别人。 弘时哆哆嗦嗦的站着。 实在受不了屋里高压的氛围,弘时忍不住抬头:“阿玛……”然后就被踹了一脚。 他躲也不敢躲,闷哼一声险些倒地,心里更是难受的要死。 阿玛怎么就一点都不喜欢他了呢,从前不是这样的。 四爷冷冷问道:“是你把家里的消息传给外人知道的?” 弘时睁着有点模糊的泪眼,不明所以。 四爷被他蠢崩,不肯跟他绕弯子,直接道:“你六弟取名之事。” 弘时嘴像只金鱼一样张合,也像只金鱼一样说不出话,就为了这件事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阿玛就这样偏心,这点小事都要踹他! 四爷不用再问了,弘时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 “今日乾清宫中,你皇玛法就此事问责。”四爷要给儿子下猛药,再不肯等他自己清醒:“你做的好事!人心隔肚皮,你以为是兄弟,将诸事说尽,却不知平白做了旁人手中的刀!” 见弘时仍然在做小金鱼,四爷就道:“你回去好生反省两日。若再想不明白就罢了。” 这就罢了三个字里的最后通牒意味,也不知弘时听没听出来。 弘时耷拉着脑袋退了出去。 如是这般,宋嘉书就倒霉的迎来了一个心情暴躁,想要喝酒的四爷。 宋嘉书:这是什么上天打雷我倒霉的事儿啊! 四爷是真没处去了。 他从宫里挨了削回来,他最好的十三弟闻讯也来慰问了。四爷原想留他吃酒吐槽,然而十三爷染了风寒,进门就坐的远远地怕传染了他。手里还拿着手帕捂着嘴咳嗽,听他四哥说一半,急的只能伸着脖子远远的安慰四爷。两个人在屋子两头坐着,跟对喊山歌似的。 四爷都不忍心跟十三吐槽了,匆匆说完了今日的事儿,反而倒回来关怀十三的身子,顺便给他打包了大夫和一堆药材,然后命人强送还想安慰他的十三回府。 吐槽吐了一半,最是憋闷。 偏生这件事四爷还没法去跟年氏说:儿子的名字也没要到,四爷这样内里刚强要面子的人,实在是近乡情怯,不肯在年氏跟前示弱。 况且年氏原就体弱多病,两人喝酒从来都是点到为止的情趣,喝多了次日年氏要请大夫,四爷要跟着忧心。 于是四爷转头往凝心院来了。 要是宋嘉书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多半要冷笑:怎么,我身体好就该死啊。 就算她不知道四爷的心声,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甚高兴:给领导陪酒消火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一不小心就容易引火烧身。 宋嘉书是很愿意陪四爷喝酒,自己蹭点好酒的,但并不愿意在四爷爆竹似的时候还陪在一旁,万一把自己炸一脸血,真是血亏了。 四爷没有不被欢迎的自觉。 在他看来,后宅里的女人都是一颗红心盼着他,跟向日葵看太阳似的。 于是他带着酒就奔过来了。 这回并不是为了要私下观察这些妾室,所以先命苏培盛过来通传,免的耿氏也在,颇为尴尬。 耿氏果然在这里。 如今朝廷还没开印,也没听说宫里有内监来召雍亲王,那四爷突然进宫所谓何事,府里女人们心里都是门清的。 耿氏在这里心浮气躁的等信儿,还嘟囔:“上百个皇孙名字都出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再不信能好过弘历弘昼哥俩。” 宋嘉书也不去管她这个精神胜利法。 苏培盛一来,耿氏就惊了。 两人对视一眼,虽消息不能灵通到前院,不知四爷抓了弘时来问罪,但也知道估计事情有变——若是四爷给六阿哥讨到了名字,估计这回早就去东大院,父母抱着刚有了名的小宝宝你侬我侬了,还能顾得上别人? 何况苏培盛也是个机灵的,很愿意在底线内给值得讨好的人卖个好。 提到四爷要来喝酒的时候,那愁苦的小表情一摆,就提醒了宋嘉书‘爷是心情不好要来酗酒,而不是心情美滋滋来畅饮’的。 耿氏百爪挠心似的,但到底不敢留下。还特别担心的握了握宋嘉书的手:这回换她劝宋嘉书别乱说话,好好伺候四爷别惹不高兴的爷,然后才急急忙忙回自己院子去了。 宋嘉书准备杯盏的时候,就准备了大杯。 要说从前四爷把她当工具人,这回简直是把她当工具啊。明显就是心情不好,在这里喝闷酒的。 宋嘉书心道:既然要借酒浇愁,就好好浇。 所以她也不劝,直接用她的好酒量跟四爷对饮。 她也是计算好了,今日就算四爷醉大了,甚至醉的难受,福晋也不会深责她。 一来没出正月,就还是全国大放假,各府日日摆酒要摆到二月二龙抬头,哪日没有个喝醉的?二来福晋正也不喜四爷为了年氏破例,压过从前嫡子的旧例,这回六阿哥取名事不成,四爷要为此大醉,以福晋的做派,一定会面上责备她不知劝阻四爷,然后就没然后了。 谁让这回四爷办的事儿,福晋也不喜欢啊。 大清的男人,尤其是皇室男人,要有贤妻持家,有美妾延续香火,还要宠着自己爱的人,这很正常,这个男权主宰的社会赋予了他们这个权利。 那也就不能怪女人背后的自私和算盘。这个时代没有赋予她们嫉妒的权利,可她们终究是人。 不是机器。 不是背一句《女则》《女训》里以夫为天,就真的像个机器人一样以男人为天的。 当宋嘉书认真开始喝酒,四爷很快败退。心中有烦忧的人,本来就易醉,再加上空腹喝的烈酒,哪里能不醉。 这一喝多,刚才跟十三爷说了一半悬着的话就开始往外蹦了。 起初四爷还是存着一半清醒的——他不会在府里格格跟前说皇上的话,也不会说起皇子相争。 于是他先骂曹家。 没错,四爷先骂的是跟他积怨比较深的曹家。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的积怨。 曹寅再有跟康熙爷一起长大的情分,到底是包衣,江宁织造也不是什么大官,也不在京城,他如何敢惹皇子。 只是他的性情做事跟四爷极不对路。 宋嘉书实没想到,《红楼梦》这一千古奇书尚未面世,她先听了原型曹家的两耳朵不法事和八卦。 “曹寅与其亲家李煦,管过盐政,还管修理海塘,都是皇阿玛开了天恩特批的,都是肥差中的肥差,他们居然在任上仍旧亏空甚多,还敢推脱是接驾的缘故!” 宋嘉书心道:这段不光我知道,后人都知道。因着喜欢‘说走就走的旅程’的康熙爷六下江南,四回都是曹家接驾的缘故,所以曹家亏空多,康熙爷也不忍亏了他们,才让其管着盐政盐引这些挣钱多的差事。 她自然是腹诽,不敢出声,然而对面四爷已经开始吐槽这件事了。 “虽是接圣驾,却也没有叫他那般奢侈!不过白白败坏皇阿玛的名声。”四爷还当场吟诗一首:“符骧骂曹寅的原话,‘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宵人未毙江南狱,多分痴心想赐麻。’哼,他们家滥用金钱,竟全打着帝王家的名号。” “他愿意做佞臣!皇阿玛还要做圣明天子呢!曾屡屡降旨给他,命他不许扰民,一切接驾皆从简。” 宋嘉书捧着茶杯不敢吱声:爷,皇上话是这么说,可谁接驾敢不把皇上伺候的舒舒服服?敢跑去跟皇上说,您既然要节俭,最好下来走路? 大约是红楼梦的缘故,宋嘉书对曹家总有滤镜。四爷吐槽一条,她面上点头,但都在心里反驳一句。 四爷是喝多了,立志要吐槽个痛快。 “皇阿玛处处夸赞曹寅,只说他公忠体国,实是……”就算是喝多了,四爷也把用人唯亲四个字吞了回去。 然后换成举例子,想要用事实来举证:“十多年前,曹寅还活着的时候,突发奇想要贩铜,他何曾做过生意,倒是就敢上折子!不单如此,他还腆着脸向内务府借了十万两,皇阿玛信任他自也准了。谁知不到一年曹寅就把这朝廷贩铜之事搞得乌七八糟,赔了个底朝天。接着他居然又腆着脸上折子说不想贩铜了!把此事丢开不提,十万两银子也不还于户部!” 宋嘉书:……一时竟无法反驳,要真是这样,曹大人您够任性的啊。 她看着眼前对此反应激烈的四爷,福灵心至,小小声问道:“爷当日……” 四爷咬牙道:“我当日正在户部当值。” 宋嘉书要替曹家抹眼泪了。 四爷的脾气,是恨不得毫厘必清的强迫症啊。他本就看不惯曹家,估计当日也会为此事跟皇上进言,结果当然是没成功,曹家可不就上了他的黑名单吗? 在他看来,曹家这就是挖国家,也是挖他们爱新觉罗家墙角的硕鼠。 四爷心里着实憋屈。 从这位爷的用词上就看得出:“五十一年的时候,好不容易曹寅突发一病,干脆的死了。” 宋嘉书:…… 四爷冷笑道;“好在朝廷还有明白人,御史立马参曹寅及其亲家李煦亏空三百多万两,很该勒令其家立时补上亏空,否则论罪。” “皇阿玛居然还给他们抱屈,说哪有亏空三百万两,只有亏空一百八十万两!” 在四爷看来,你薅他家羊毛,哪怕是薅一百八十两,他都要判个流放,这一百八十万两跟三百万两的区别,就是凌迟割几刀的区别!结果康熙爷还只顾着伤感曹寅的去世,认真跟朝臣们道:你们别委屈了他,远没有亏那么多的,何况朕也知道,他情有可原的! 最让四爷难以理解的是,康熙爷居然下旨让李陈常为两淮盐运史,用盐务上的税收,帮着曹寅李煦填了这亏空,好保全他们两家。① 于是曹寅死了,康熙爷当时的心情是悲痛,四爷当时的心情就是不可置信。 在他心里,曹寅就是个包衣奴才啊。况且别说奴才了,就算是皇子亏空,都不至于拿盐政硬补啊! 宋嘉书继续给四爷倒酒,四爷端起来一饮而尽。 然后冷笑道:“原本倒也罢了,曹寅自己死了,过了三年他亲儿子也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皇阿玛给他过继个儿子过去不让他没人烧纸就算是恩典了。” 古人看来,死者为大,人死如灯灭,四爷见曹寅都绝后了(女儿嫁了人不算后),对他的怨气本小了不少。而且康熙爷看重的是曹寅本人,他跟亲子一死,他对曹家其余人可没那么好说话,曹寅的继子这两年挨了不少严厉的批评,被骂不如其父远矣。四爷虽然对这句话持保留意见,但见曹家惨兮兮也就罢了。 可惜曹家跟他似乎就是犯冲。 自从前年皇上有‘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后,四爷又被皇上弄到户部去一段时间。 结果又赶上了曹家继子上书,表示曹家还完了钱,跟皇上请旨要为曹寅做法事。四爷当时就在心里骂:拿国家的钱填完自己亏空的窟窿,还有脸上书? 结果曹家有脸上书,康熙爷更给脸。甚至还亲笔写了一首悼念的诗送去了扬州天宁寺——曹寅正是在那里病死的。之后又赏了一千两银子让曹家给曹寅好好做法事。 同时在朝会上,还跟大臣们炫耀了下:你看他们两家如期还完了银子,同时让大臣们议一下,给予曹家李家一定的表彰,顺手还给两家升了一级官。又让宫里的贵妃召平郡王妃进来赏赐,简直给四爷气懵过去了。 若非如此,四爷还不至于这回也给平郡王妃脸色看。 在他看来,曹家能干出这种事来,教导出的女儿一定也不咋地! 宋嘉书举杯饮了一小盏。 唉,被未来皇帝记了这么多笔账,曹家实惨。 四爷似乎真的喝多了,见她自斟自饮了一杯,还有些不乐意:“如何不敬爷一杯?” 宋嘉书:……一走神,忘了这是跟顶头上司喝酒了。 于是连忙拿出专业饮酒的态度,给四爷添酒,然后又夹了一块盐焗鸡。 鲜咸的肉香最是下酒,四爷饮尽了这一盅,宋嘉书立马给他添上酒。 又怕明日四爷想起来不对味,觉得喝醉了跟后宅女子说了朝政,此时宋嘉书就先笑着打前站:“爷说的这些,倒像是我们素日看的戏文,总有些大贪官贪了钱财草菅人命,最后叫清官斩了呢。”把这些话从朝政漂白成市井八卦。 四爷眯着眼点头:“要真如戏文倒好了。” 其实他还真没觉得这话是朝政——在江南那块,百姓书生骂曹家的不计其数,每回南巡,曹家每回挨骂。 宋嘉书看着四爷越喝脸色越红,而旁边苏培盛脸色越白——生怕四爷喝难受了,次日伺候的人挨骂。 “爷,要不收了杯盏歇着,否则明儿早起不好受。” 苏培盛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 四爷冷笑一声:“明儿何须早起,只管喝。” 他这些年如履薄冰,在皇父跟前做不爱权势状,压抑本性,当真是委曲求全了。 当年他是皇子,奈何不得圣宠在身的奴才。 如今他是雍亲王,二十年过去了,竟然还为了瞧不起一个奴才的女儿而被斥责敲打。 期间还夹杂着他的长子,蠢得出卖自家事。 饶是四爷这些年修炼出来心性,也有些耐不住,只想大醉一场,先忘掉这些糟心事。 苏培盛如丧考妣,还只得按吩咐去拿酒。 四爷如今有了醉意,眼睛倒是还很亮,看苏培盛拿来的小酒壶就骂他:“难道府上穷的只有这二两酒了不成!奴才何以作怪!”这骂的估计还是别人,只是苏培盛赶上了,无辜挨骂,只得再取。 苏培盛眼睛觑了下旁边的钮祜禄格格:好嘛,这位除了脸色更红润,眼睛更明亮些,竟是手不抖眼不晕,看不出一点醉意,当真是海量。 于是再次传递求情的眼神,想让钮祜禄格格劝一劝。 苏培盛是得罪不得的,宋嘉书微微颔首,自然会在这时候卖个好给他。正如方才,她劝了苏培盛领情,四爷听不听,她是决定不了的。 四爷不听。 他想起了十三。 皇阿玛对曹家这样宽和,对自己儿子的错漏却是不肯容量。 十三爷也有女儿,康熙四十二年所出,前年正好说亲,十三爷当时就发愁,自己不得盛宠,男孩也罢了,只怕女儿误了终身。果然折子上去,皇上冷了几个月,虽没给送到蒙古去,但也只是随手指了户人家。因十三没有爵位,女儿也自然没有封,只是如寻常贵女般出嫁,可怜夫妻过得并不和睦。 再对比曹家的女儿,皇上先是费心抬旗,又许给铁帽子王,还让贵妃多番宣她进宫加以安慰——十三爷心里难过的要命,四爷就更加不是滋味。 他做兄长的,空长到四十岁,结果护不住跟他亲近的弟弟,也护不住弟弟的儿女。 越是有本事的人,在必须变得无能的时候,就越是挫败。 第49章 禁闭 想起曹佳氏, 四爷刺心,看着眼前自家格格,怎么着也是满洲大姓, 在他看来都比平郡王福晋出身正当, 何况年氏家中父兄也算显赫,不比曹家强?让她们出面招待曹佳氏,已是给了脸面。 四爷端着酒杯, 继续冷笑。 宋嘉书过去三年见他,都没有今日笑得多,虽然这笑冷飕飕的让人害怕, 四爷继续道:“还有一桩可笑的。” 隐晦的把皇上觉得他有宠妾灭妻的苗头这事都说了出来。他虽没好意思跟自家格格说被亲爹骂了偏宠,只提了一句‘皇上居然拿隆科多训他’, 宋嘉书立刻秒懂。 不过这话四爷是喝多了敢说,她可真不敢听。 是以四爷才开了个头,宋嘉书立马化身灭火器给四爷浇灭了,一脸正色:“福晋实辛苦持正, 年节下琐事何其多, 又要进宫孝敬娘娘。福晋不肯在爷跟前叫苦, 妾却是亲见的,福晋腰都难直起来,自然难出面待客。” “福晋有恙,我等妾室服其劳是应当的。爷也是体恤福晋, 只恨有小人嚼舌头,见不得人好罢了。妾虽没正经读过书, 也听弘历诵读过圣人之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是好人——那些小人自然相反, 看世人与他们一般不堪,这是把自己的恶事加在爷头上,还要去学舌告状呢。” 四爷深觉酒逢知己。 面前的女子面容秀丽沉静,让人安心,话里也很能体会他的苦楚。 他伸手覆盖宋嘉书的手。 宋嘉书:……一时说过了,想撇清自己怎么还把人感动了呢。 苏培盛:太好了,得救了。 一般四爷开始跟妻妾亲近的时候,他作为太监,自然不能留下贴身伺候,避出门外才是正礼,故而这会子苏培盛脚底抹油溜得贼快。 宋嘉书还没来得及看清苏培盛的背影,身边就多了一个充满酒气的人。 四爷当真是喝多了,他堂堂雍亲王,也不要人服侍了,亲自拖着分量不轻的檀木圆凳,拖过来坐到了宋嘉书身旁,感慨道:“弘历读书倒是比弘时还明白些,你不知弘时做了些什么……” 宋嘉书咬牙:好嘛,堵回去一句要命的,下面还有要她跟弘历两命的。 弘时的不是,她跟弘历可以私下自己弄明白,但不能听四爷说出口。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屋里,再看看吐槽欲泛滥的四爷和桌上的酒杯:既然大爷您非要说,那为了我自己,只能把你喝到断片了。 宋嘉书耳朵里灌着四爷对弘时的不满,手上端上了新酒:“您心里苦,难得放纵一日,妾愿陪您到底,过了今夜,语不传六耳。”这是怕四爷天赋异禀,醉了不断片,那她也有个退路。 四爷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叹了一声又拍了拍宋嘉书的手:“你是个好的啊。” 次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四爷不是个耽于享乐的人,从六岁入上书房起,就是凌晨五点前起床,等自己开府,去朝上站班的时间不变,起得只有更早,没有更晚。 生物钟摆在这里,他睁开了眼睛。 然后又闭上了,只觉得阳光实在刺目,连着他的头都刺疼一片。这种不舒服让人烦躁,刚要发火,却见床铺一应陈设都不熟悉。他勉强睁着眼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昨日是到凝心院喝酒来了,看样子是醉了就躺下了。 再想具体的,就有些头痛,便准备先起身洗漱。 起身后一应都是准备好的,先上热毛巾敷脸,清苦的茶水漱口,四爷的精神回来了。 再认真洗漱过,重新打完辫子,在镜子前一照,除了眼下略有些青黑,又是风采照人的雍亲王了。 他比较满意,转头准备安慰钮祜禄氏两句——这都第几回了,他来了也没让人侍寝,光喝酒去了,四爷觉得钮祜禄氏大概会挺委屈总伺候不上自己。 一转头,对上一张从来纯和宁静的面容,还带着一点担忧:“爷要不要吃一点酸杏糕?昨晚爷喝解酒汤的时候,说这个味儿好。” 现在早起腹内空空,四爷一听酸杏,就深觉闻杏止渴嘴巴发酸,摇头拒绝。但心里还是挺舒坦的。 轻轻咳嗽一声,酒醒后的四爷刚准备矜持的表扬一□□贴懂事的格格,外头来人了。 白宁进来就苍白着小脸一跪,头也趴在了地上:“回爷和格格,福晋处的嬷嬷到了,请格格出去领训斥。” 四爷皱眉,宋嘉书却几乎要含泪:福晋是及时雨啊! 福晋派来的嬷嬷此时正在正厅等着,四爷大手一挥:“叫她进来。” 嬷嬷只得硬着头皮进来。 这位李甲嬷嬷并非福晋的心腹,而是内务府按照亲王福晋的下人配比,送出来的管事,也可以说是个招牌。 福晋在府内并不怎么用她,一般是给各王府内眷、公主、郡主等人送东西,让她这个在宫里挂着品级的老人儿去,让两边都觉得比较有体面。 今日福晋把她拎出来,让她去训斥钮祜禄格格,李甲嬷嬷口如黄连。 她何苦去得罪府里有阿哥的格格呢?何况四爷这位主子还在,是他要去凝心院喝酒,自己吃醉了酒。这会子自己奉命训斥钮祜禄格格,四爷在旁边看着怎么会痛快,又有什么好? 福晋是站着正理:古言有云:妻者,齐也。名分上就是跟四爷平起平坐,要管束训导这些不能劝好四爷保重身体妾室。 四爷不会拿福晋怎么样,李甲嬷嬷很怕自己变成出气筒。 但再怕也得说,万幸福晋要求并不高:“只按着规矩提点两句,然后让钮祜禄氏闭门思过两日,旁的不必罚了。” 李甲嬷嬷传达起旨意来,还没有那么大压力。 宋嘉书听了福晋的旨意,也很满意:不错,从她能跟着年氏接待平郡王起,再到四爷从宫里回来,直奔凝心院——她最近很该躲两日清静。 兼之昨晚四爷醉倒,夜里还起来吐了两回,虽不知道他自己记不记得,但凝心院夜半点灯,苏培盛又赶着去前院请大夫来看(实在是第一回见四爷醉成这样,不敢直接熬药灌下去),肯定闹得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福晋对自己不能不罚,不能不表态。如此惩戒,已经是最轻的了。 四爷起先还有不满,等李甲嬷嬷缓慢说道饮酒伤身的时候,四爷也模糊记起了自己昨夜是喝的痛快了,但醉的也挺难受,好像还吐了。那依着福晋的看重规矩刚硬不阿的性情,发作钮祜禄氏在所难免。 只是……自己昨夜存了心事狂饮,醉了在所难免,钮祜禄氏倒是有些委屈了。 四爷也不会在下人与格格面前,下福晋的面子反驳福晋的话,否则福晋会失了威信无法管家。 于是等李甲嬷嬷传达完福晋的话,四爷也只是摆手让她下去。李甲嬷嬷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宋嘉书起身,在四爷跟前垂首站着。 四爷温言道:“我都知道,你且安心。”他不会拂福晋这个正妻的发落,不能福晋前脚让人闭门思过,他接着就给赏赐给人放出来。 但这件事他记在心上了,记着钮祜禄氏是受了无妄之灾的。 宋嘉书大安。 福了福身道:“福晋重规矩礼节,妾自明白敬服。”然后抬头望着四爷,动了动唇,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又是万语千言说不出来似的,只再次福身:“妾也求,爷万要保重身子。” 宋嘉书到底不是演员出身,反复排练过这句‘真情之言’,也没有达到泪盈于睫,悲伤尤甚的程度,甚至没挤出一滴眼泪,充其量算个哀而不伤。 好在她也算了解四爷的性子,是见不得那种凡事只会嘤嘤嘤,软的没有骨头的人,换句话说,这位爷不喜欢菟丝子。 其实凡聪明男人再没个喜欢只会嘤嘤嘤的蠢货的,女子要是太弱太蠢,哪怕对他是真心,这类聪明人也要怀疑,你喜欢我可能不是真心,而是又在犯蠢。 四爷见眼前的钮祜禄氏福身弯腰如柳枝随风,看似柔弱却有种宁和坚韧之感,心里倒是好受许多。 偶尔的发泄情绪也过去了,该出门做正事去了。 宋嘉书在穿过来前,并不知道四爷跟八爷九爷在某种程度上还是邻居,三人的府邸离得还挺近。 此时八爷府上,九爷正抱着一个手筒直乐。 “十三最近病的七死八活的,昨儿还在老四那里呆了小一个时辰,可见老四这回被皇阿玛敲打的不轻——最烦他装的不食人间烟火那样,很该他摔个跟头。” 八爷倒是没有那么高兴,依旧是风轻云淡的:“不过是小事罢了,老四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话他说的很实在。 这么些年下来,兄弟们感情未必剩下多少,但彼此的了解却是越来越深。 在八爷看来,老四的开局比自己好的有限:当时老四上头可有太子爷和大阿哥胤褆这两个得皇阿玛疼爱看重的儿子,老四的亲额娘又是包衣出身,就算叫孝懿仁皇后养育过,也没改了玉牒,只是没滋没味的半个养子。 后来德妃娘娘是升上去了,但也生了更喜欢的小儿子,老四更是两边靠不着,性子也古怪,成天冷着脸就像跟阎王结了亲家似的。 而且年少的时候,老四还被皇阿玛当众点名骂过‘阴晴不定,不堪大用’。自己除了出身最弱,起码没被皇阿玛拎着耳朵骂过。 可就这样的开局,这些年下来,老四竟然做到了三亲王之一,在皇阿玛处还要比老三和老五有脸面。在皇上那里居然还有个不争权夺利但又肯干能干事实的考评。 八爷唇角露出一抹半感慨半疲倦的笑。 老四这样偶然摔一跤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这些皇子,这么多年谁没摔倒过,何况老四这没伤筋动骨,拍拍衣服爬起来就行,自己自打‘毙鹰事件’之后,至今还瘸着腿爬不起来呢。 八爷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打翻的牛奶哭的死去活来,但至今他也不明白,他精心准备的那只鹰,送给皇阿玛做礼物的海东青怎么就是奄奄一息的? 当时被他派去送礼的心腹也早就被盛怒的皇上处死,他简直是蒙头被人打掉了半条命。他自然怀疑过老四,怀疑过别的兄弟,甚至是皇阿玛自己设计了这一出,就为了名正言顺的厌弃他。 这样寒冷滴水成冰的正月,都不如当日他的心凉。 八爷想,或许是因为他的身边围了太多人,以至于他都看不清人群之外。倒是老四,看似孤孤单单,从前跟随的太子爷倒了,跟他亲厚的十三被皇上厌弃,亲弟弟也与他有嫌隙,可他却比自己站的稳。 九爷的手里还捏着两个核桃,倒不是盘着玩,而是捏着吃。 此时核桃被他捏的粉身碎骨,他就笑道:“八哥,弘时那孩子倒是个‘乖’的。”然后又道:“八哥说的是,这是件小事,可俗话说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小事攒多了就是大事。何况他家里头也不安生,就这么几根苗,还有长歪了的。早晚会给他坏事。再有八哥也知道,他从前在户部也得罪过不少人,他的名声可不是多好!” 他眯着眼睛,说的很畅快,显然是恨不得四爷赶紧的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才好。 八爷望着年节下府里喜庆的红灯笼,轻轻一笑:“且再看着。” 反正老四这回被削,总是件好事。 与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被四爷亲自踹了一个跟头的弘时同学,并没有很沮丧,转头就借着上药的机会,往李氏处去了。 李氏见儿子肩头一块淤青,先是心疼的哭成了个泪人:“你阿玛这是生要绝我母子了。”然后把其余有儿子的人骂了个遍,顺便再骂福晋这个嫡母。 弘时对母亲感情虽然深厚,但不爱听这些话。 于是打断李氏,兴奋地把今日的事儿说了一遍,李氏也不哭了,母子两个不愧是亲生骨肉,脑回路瞬间对在了一起:“果然结交些兄弟有好处!你瞧咱们府上的不平事,总有人给传到御前!果然年氏生下的小子就盖不过你去,没得了名字!” 李氏摸了摸儿子的肩膀安慰道:“为这个挨一脚不委屈的。我的儿,等你娶了妻有了孩子,就又多了一份保障,你那尚书岳父不扶着你扶着谁呢?”然后又怕弘时亲近了祖父不管李家,又连忙道:“还有你外祖父,也是一方知府,是有本事的亲民官。你阿玛偏心,自有宫里的万岁爷管着呢!” 弘时笑着点头。 四爷要是知道自己这一脚,把弘时踹出了这个想法,保管又得气懵一回。 好在天垂怜他,他并不知道弘时的想法已经离开他,去了千里之外。 四爷从凝心院出来,先是往福晋处走了一趟,听福晋语气平板板关怀了他的身子,又肃容说了好些劝诫保养的话。 四爷灌了两耳朵的规矩体统和一肚子的茶,便也懒怠多说,只再次重申了让福晋看好李氏,再将府内外的门户紧一紧。 福晋一听这是正事,还是能打击李氏的正事,正色应了。 四爷这才到了东大院。 他抱着幼子对年氏轻声道:“小人作祟,咱们儿子种痘前,只怕难得他皇玛法给起名了。如今我先给他起一个如何?” 年氏满腔柔情:她知道四爷昨儿入宫,然后回来就跑到凝心院大醉去了,显是宫里要名之事不顺。 她原本害怕四爷不喜这儿子让他挨了皇上的骂,如今见四爷不但不迁怒她与儿子,反倒用心哄她,当真感动的眼中闪着泪光。 “爷起的名字一定是最好的。” 四爷与她四目相对:“就叫福宜。” 年氏的心里感动,眼中的光彩映着泪光越发晶莹:“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这是夫妻恩爱,子嗣绵长的好诗句好意头。 四爷点头:“你素知我心。” 得了这个名字,年氏根本不在乎康熙爷给不给起名。她的目光从不在现在,而在未来,她相信四爷会走到执掌天下的那个未来。 于是四爷被削这件事之后,诡异的情况发生了:除了四爷自己特别不高兴,从外到内,其余人还都挺高兴的。 包括被闭门思过的宋嘉书。 四爷前脚刚走,宋嘉书转头就让白宁帮着换铺盖,然后睡了一个饱——既然是闭门思过,早上的请安自然也免了。 昨夜宋嘉书也没少喝,虽没醉过去,但也是困倦,无奈四爷起来吐了两回,她怎么也不能躺着大睡不起,只得起来跟丫鬟们一起守着,困得七荤八素的早上还要演戏。 如今难得有个睡懒觉的机会,睡饱了起来,坐在镜子前面还有些发晕。 白宁带着白露去茶房热提回来的早膳,屋里是白南给她梳头。见她拿起头油,宋嘉书连连摆手:“不出门可别梳的那样紧的两把头,再抹上头油,真是处处不爽利。” 时人发型讲究个油光水滑的板正,有一丝乱发去请安,都是丢人现眼,宋嘉书再不喜欢油头,也得咬牙忍了,每每梳好头发看镜子,都觉得自己像一只油光水滑的海豹。 白南见主子睡饱了,也把憋了一上午的话往外倒:“明明是爷自顾自来了要喝酒,连苏谙达要劝都挨骂,格格如何劝得?偏生福晋还要格格闭门思过!” 宋嘉书还没说话,正好白宁进来,眉毛都立起来了,对白南道:“你这张嘴!” 白南泄气。 宋嘉书只笑,然后热切问道:“有什么好吃的?”补眠补得也饿了。 待宋嘉书喝第二碗红稻米粥的时候,白宁边给她夹小黄瓜边问道:“格格,今日本该是四阿哥回来的日子。” 白宁沉得住气,只看四爷早上走的时候没生气,福晋除了让闭门思过也没罚别的,就知道没大事。 唯一可虑是闭门思过,那四阿哥还能回来吗? 整个凝心院自然都指望着四阿哥出人头地,白宁能等到宋嘉书喝第二碗粥再发问,都是她的耐性好。 虽然正月还没出,皇帝还没上班,阿哥们却早就开课了。 大清的教育问题一向很严苛,皇子们在宫里读书,每年就歇几日:万寿节、圣寿节、颁金节、冬至、过年,自己的生日都不一定能歇着。 所以弘历弘昼都是过了初五就去前院了,好在年节下,四爷不那么苛求赶出多少功课,再往下学多少进度,只要求他们温习去岁的书和一日不可停的练字。 宋嘉书吃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酱肉包,在肉汁的香气里思考了一下,摇摇头道:“到了下晌,你去接弘历,将这事儿细细都与他说了,不必瞒着。然后送他去耿格格的淬心院住一晚。” 她从未把弘历当成几岁的孩子来哄,越是聪明的孩子,越不要含糊哄骗他,直接说给他,省了他胡思乱想,也省了许多阴差阳错。 福晋是个讲规矩看态度的人,既然让闭门思过就要给福晋一个闭门的态度,母子也不差这一日相见。 冬日的灯点得早。 弘历收好了书本子,就在桌旁等着弘昼。 弘昼做功课的时候,喜欢把所有用得着用不着的笔墨纸砚都铺开,甚至一张长条桌子都不够他铺摊子的,散了学自然收的也慢。 四爷定的规矩,不许孩子尤其是阿哥骄矜傲慢,许多事要亲力亲为。尤其是书桌,一定要自己收拾,凡是沾了字的纸张,都要格外慎重有数,切不可随意把自己的笔迹乱丢。 所以旁边跟着的太监也不敢帮忙,就看着弘昼收拾。 弘昼还不专心,边收拾匣子边抬头说话:“四哥,听说过了正月,咱们的哈哈珠子就进府啦。” 等他好容易收拾完,太监们背上匣子,两个人出门的时候,白宁和青草都等了半晌了。 青草是情知此事的,特意带着五阿哥走快了两步,让白宁有空跟四阿哥说话。 白宁将事儿一长一短都说了,见四阿哥小脸上虽没有不高兴,但也没了笑纹,看起来居然有点像四爷。 她低声道:“格格嘱咐奴婢细细说给阿哥听,就是盼着阿哥不要放在心上琢磨。” 弘历点点头,一路无话。 只路过凝心院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在弘昼回头叫他的时候,他才又加快了步伐,两人一起进了淬心院。 耿氏早早备好了晚点。 白宁蹲身请安:“回耿格格,我们格格将四阿哥托付您这儿住一夜。” 耿氏早就有了这个准备,点头道:“你回去伺候,叫姐姐放心就是了。” 弘历虽是常来,但这回又有不同。 于是耿氏坐在桌旁,就先哄他高兴放松:“弘历,这事儿都是无妨的,你别怕。你只管在耿额娘这里住一晚,跟从前都一样,叫你弟弟跟你作伴陪你说话。” 耿氏这边自己柔声哄完孩子,回头想要嘱咐弘昼今儿不许淘气,要顺着哥哥安慰的时候,才发现弘昼已经抱住一个烤猪蹄啃得津津有味了,耿氏险些没被他气得厥过去。 她不舍得骂儿子,只好竖起眉毛骂跟着的嬷嬷:“都是只会喘气的死人啊!都不会劝导阿哥的吗!亲娘和兄长都还在说话,没动筷子没开席,他倒直接上手了!” 这一闹,方才营造的小心翼翼哄着弘历的氛围也没了,倒是弘历反过来劝耿氏道:“耿额娘,如今天冷,我们都饿得快,不怪弘昼。”也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的腰果炒虾仁道:“我也肚子饿了,耿额娘,咱们也吃饭。” 耿氏这才顾不上骂人,连忙安排两个孩子用饭,都不用丫鬟和嬷嬷,自己亲手不停的往弘历弘昼的碗里夹菜,恨不得用好吃的埋了他们的碗。 第50章 反常 弘昼虽然淘气些, 素日放纵些,但不是个傻孩子。 相反,他很聪明, 从额娘的态度里看到了些与往日不同的事情。 于是用过饭后,兄弟俩在弘昼的小书房里准备练字前, 弘昼就拉着弘历问到底怎么回事。 弘历捡着能说的跟他说了,两个人在屋里先溜达了两圈当做消食, 弘历又教弟弟:“从前阿玛见三哥对我们没好脸色不高兴。所以从此后咱们对六弟, 自然也要格外好, 阿玛才能高兴。弘昼, 以后你也不是府上最小的孩子了,要知道让着他。” 停下脚步, 认真道:“一定要让着六弟,懂吗?”要让着阿玛喜欢的年侧福晋的儿子, 这话弘历不能明着说。 但他知道, 弘昼是明白的。 因为弘昼只呆了片刻,就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慢吞吞问他:“四哥, 为什么这府里的阿哥,谁都比我们强,我们总要让人别人呢?” 弘历觉得像是给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疼, 也顿了半晌, 才也慢慢道:“那我们就要自强。” 耿氏原是不放心弘历,想再来劝劝的,偏生走到门口,还没打帘子,就听见弘历教导弘昼, 和弘昼问出的这样一句话。 真的是在她心上捅了好几刀。 她都不敢见两个孩子,转身奔回自己的内间,捂着脸流下泪来。哭弘昼小小年纪懂得世态炎凉自己不如人,哭自己的心肝宝贝在四爷眼里就是比不上旁人。又想起以往自己颓丧或者难受,总会往凝心院排解。 这一想,又想到了她那无辜被关禁闭的钮祜禄姐姐,简直是苦的没法说。 青草青苗都吓死了,围着自家格格安慰。 可惜耿氏实在是叫儿子不哭不闹,但懵懂苦涩的话伤透了心,咬着被子角哭了足足大半夜,才把近来的郁闷焦躁哭了出去。 这一哭出去倒是挺痛快,第二天早上就坏了菜。 耿氏的眼睛红的,脂粉都遮不住。 弘历弘昼起来用早膳,见了都吓一大跳。 弘昼直接问:“额娘,是不是你家里有人死了?” 耿氏七窍生烟问儿子是不是有毛病,还罕见的打了儿子脊背两下。 弘昼十分委屈:“这世上哪日不死人呢?我是见三哥的哈哈珠子有一回死了爹,就是这样的红脸和核桃眼呢。” 耿氏气的无话可说。 倒是弘历在旁安慰道:“耿额娘,您不好这样去见嫡额娘。” 耿氏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这孩子这是又乖又聪明。 福晋昨日才让钮祜禄氏闭门思过,要是今日自己这个素来跟钮祜禄氏交好的格格,哭的这个样去请安,岂不是打福晋的脸,还以为她多委屈似的。 耿氏招手叫青草:“赶紧去趟正院,只跟福晋告罪,说昨晚五阿哥吃的多了些闹肚子,今晨我不放心,要等着送走了阿哥再去请安,只怕要迟,请福晋恕罪。” 她也不敢直接请假,好像是钮祜禄氏关禁闭我也不去请安似的。 好在她了解福晋的性子,果然青草带回了福晋身边的赤雀道:“福晋说今日本无大事,倒是阿哥们无小事,耿格格索性不必往正院去了。冬日吃坏了肚子可是不好,福晋说请格格上心照看,瞧着五阿哥着实好了再送去前院念书,若还不舒服,倒不要勒掯阿哥们一味读书的好。” 还道若阿哥吃了备着的丸药还不好,就去正院领牌子去前头请大夫要紧。 福晋在关怀庶子上,向来做的不差。虽说她未必信耿氏的说辞,但该问候关怀的都会做到。 赤雀传话的时候,代表的是福晋,耿氏也起身垂首应了。 等赤雀传完话,又请赤雀进去看看阿哥,赤雀忙笑推辞还要回去赴命,改日再跟阿哥请安,不肯露出一点正院不信耿氏的样子。 耿氏微笑:甭管福晋信不信这个借口,但两下里面子都有了,福晋也不会在乎每个人都真心实意的跟她一条心。 她也不忍耽误孩子们的功课,到底是卡着点把孩子们送走了。 弘历弘昼一边一个仰头看她。 “我们念书去,额娘可别再哭啦。” “耿额娘,您别哭伤了身子,我带着弘昼好好念书骑射。” 耿氏的泪险些又要落下来,略弯腰一手揽住一个:“好孩子,你们要争气。” 怀着这样白毛女小白菜似的苦心思,等耿氏后日见到宋嘉书,见她一脸平静里带着滋润的时候,耿氏都快要炸毛了。 她那晚的眼泪里,也有不少是哭给她苦命的钮祜禄姐姐的,结果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哭的上不来气,人家活得挺滋润。 宋嘉书就觉得,耿氏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小青看着误入歧途爱上凡人的白娘子一样,又幽怨又愤怒。 直把她看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耿氏跟她吐了好大一通苦水才算完,又酸道:“听说了吗,就算没讨到名字,爷也不肯委屈了他的心尖上的六阿哥,亲自给起了福宜的名字。” 宋嘉书按了按她的手腕:“好了,我知道你心疼孩子委屈,可孩子委屈,做娘的可以心碎,但不可以心乱。否则行差踏错,孩子们就要委屈一辈子了。” 耿氏长叹:“我总说不过姐姐,也总知道你是对的。可到底……” “看的破时忍不过。”宋嘉书很能明白耿氏,哪怕真有光灿未来,这一路的崎岖和伤痛,终究是要自己受着的,又没人给替。 她劝道:“俗话说得好,人生来是苦虫,要没有吃不了的苦,才能没有享不了的福。没有人是称心如意一世的。其实这上头,弘昼的性情倒更好些,虽有苦,但不会一直苦在心里,自己还会去找快活。咱们做额娘的,不能反不如孩子,日日苦着脸,孩子心事也就重了。” 耿氏也就是见了宋嘉书,又多难受了一会儿,其实本质也不是矫情的人,很快收起了幽怨,八卦的劲头又来了。 不过这回八卦比较要命,耿氏就拉着宋嘉书坐在凝心院的回廊那说。 也不嫌冷,非得坐在廊下,确保能举目四望没有人偷听,大门里进来一只猫都能看见才放心。 “你在院里两日没出门,年侧福晋也两日没去请安。”耿氏声音压低了声音:“听说六阿哥病了两日,大夫说六阿哥娘胎里弱的很,要当心再当心。” 宋嘉书垂眸。 耿氏揪着袖口上的风毛道:“这都是废话,咱们做额娘的,对孩子是恨不得掏出心来,还能怎么当心?” “福晋也不肯多担一点六阿哥的干系,直接给年侧福晋放了十日的假。” 纵然有一身厚衣裳,再加上手炉脚炉,正月的风还是硬的很,刮得人脸面都疼。 耿氏加快语速:“其实原也不与咱们相干,只是府里人多嘴巴也坏,只怕咱们为了自家的事儿笑一笑,都有人说是幸灾乐祸六阿哥病了,只怕爷和年侧福晋也不能高兴。”又抱怨:“得了,从今儿起,都夹着尾巴做人。” 宋嘉书淡淡道,冷着一张脸学给耿氏看:“无妨,你就学着爷那张脸。” 耿氏又乐了。 要命的八卦说完,两个人回到屋里,守着熏炉喝茶吃点心。宋嘉书还叫人从火盆里扒拉烤栗子靠芋头出来,请耿氏吃。 宋嘉书喜欢栗子番薯的天然甜香,耿氏觉得干巴巴吃没意思,就要了蜂蜜白糖,先沾了蜂蜜,再用蜂蜜的粘稠裹上厚厚一层白糖,她才满足的放到嘴里。 只看着她吃,宋嘉书都觉得自己血糖飙升,赶紧让人给她换普洱茶,耿氏还不乐意:“姐姐自己做的蜂蜜橙子茶怎么不给我冲着喝呀。”又嘱咐白宁:“多给我加点糖汁儿,那茶喝着爽口又润肺,什么都好,就是酸了些!” 宋嘉书:…… 等两人用过午膳,福晋处来请钮祜禄格格去算账。 福晋也用了她们两人不少时日,知道钮祜禄氏算账极快(感恩□□的数学教育),耿氏则是眼神好,对繁复的礼单账单最合适,也就不再每回都叫两个人,而是看着要忙什么,决定叫谁。 宋嘉书自然要去,就每年拿福晋拿几百两银子,也不能白拿呀。 耿氏只能拍拍裙子自己回淬心院呆着。 路上还跟青草说:“咱们回去也弄点烤的东西吃。” 青草心道:格格您不是想吃烤的,就是想吃甜的。也就是冬日衣裳不显人长胖,格格快看看你的手腕,又有两只从前的镯子带不上了! 耿氏回了屋子,无聊的坐了一会,也不想做针线,她还是想聊天。 前两天给她闷坏了。 正在无聊,青草走进来道:“武格格在外头,问格格可有空闲?” 耿氏一挑眉:“上回还知道打发人问问,这回直接上门了呀?” 前日她没去请安,午膳后武氏处的丫鬟就来问信儿,说武格格想登门拜访。耿氏当时那双眼睛,连福晋处都不敢去,哪里愿意见人,回绝了说照顾了阿哥一整夜,实没有精神。 结果今日武氏问都不问,自己就来了。 青草问道:“要请进来吗?” 其实耿氏这里来往的人不少,一来耿氏是个爱八卦的爽脆性子,二来自她跟宋嘉书开始帮着福晋做些琐事,就总有府里下人求到她们头上。倒都不是大事,耿氏也愿意通融:不然谁给她传播八卦呀。 但这回,耿氏粉白的脸一放:“请进来干什么呀?绣房的人能多给我绣两道花边,膳房的人知道多送两道点心——武氏她有什么用处啊?估计是有事求我,进来喝我的茶吃我的点心,我还得倒贴一回。” 又扔下铿锵的两个字:“不见。” 青草:…… 饶是她这样忠心的丫鬟,都得说,自家格格真是,真是务实到有点势利眼哦。 耿氏这里继续抱着手炉发呆。 宋嘉书则很快从正院出来了,身后跟着白宁抱着几本账目。 起初福晋让两人帮着算账对账,都是坐在福晋侧间的小耳房里头现场工作。等两人越发熟手,福晋也肯信任,就放她们回去工作,话说的也和气:“可怜见的,到底是在我这里,要口茶喝都不便宜,倒是你们回去自在些。” 这也是实在话,宋嘉书还喜欢趴在床上算账,写一会儿字还要起来溜达一下——在福晋那里自然不能,还是回自己屋里随意。 方才福晋还略说了两句关她禁闭的事儿,宋嘉书也借此表达了一下,她一颗红心向着党中央,坚持以府里的规矩为指导方针,明白福晋的苦心。 福晋还特意给她拿了一匣子补品,里头是个拼盒,一盏燕窝,一包阿胶,一盒鹿茸,还有些切好下锅就可以炖汤的山参片。也算是对她无辜被关,也很识趣的表扬。 宋嘉书回到凝心院门口,正好跟从淬心院吃了闭门羹,怏怏往回走的武氏撞了个对脸。 武氏原本有些不高兴的脸也调整到了欢喜模式,抢先见礼:“钮祜禄姐姐好。” 宋嘉书回平礼的过程,武氏的目光已经从白宁手上抱着的账目上溜了一圈了,然后笑道:“原想跟姐姐说说话,只是姐姐今日似乎不得闲……”她还没预约得闲的时候,宋嘉书就点头道:“是不得闲,那我忙去了,武格格慢走。” 武氏险些噎死。 在门口等着接自家格格的白南也看了个正着,等关上院门,白南接过白宁手里的一半账本,嘴里就道:“格格就不该给武格格好脸!从前当格格好欺负,踩着您讨好李侧福晋,如今见咱们院里日子好过了,又想赔声下气的来跟格格好,哪有这样的事儿!” 白宁倒是有些犹豫:“格格也太生硬了些,自打那回后,竟是再不肯跟武格格有一点往来。就算不喜欢也该过一过面子情,免得添个仇人呢。” 宋嘉书摇头:“难道从前十年跟武氏没有面子情吗?她踩我讨好李侧福晋的时候,犹豫过半分?这种人一分情面也不必留,省的叫人看着,觉得我好欺负似的,什么事儿都能抹过去——若是自己像个包子似的,旁人自然愿意咬一口。” 正好在茶房里拎了热水过来的白霜听了一半,连忙问道:“包子?格格午膳想用包子吗?这得早去膳房跟大师傅说。” 宋嘉书跟白宁白南笑成一团。 白霜也不明白,只得进来兑热水让格格浣手。 等满脑子都是包子的白霜出去,白南才小声道:“武格格是踩过格格,可从前耿格格也是为着阿哥面圣的事儿,不理睬过格格的,怎么格格还肯跟她依旧好起来呢?”说着忍不住道:“耿格格有时候也有些势利。” 宋嘉书码了码手里的账本,边排着算账的顺序边道:“人这一世,能跟谁走一辈子呢,有缘分走一程,缘分尽了就该散,只要是好聚好散就罢了。耿格格是磊落人,她哪怕远了我,也不曾背后加减一二言语,这就够了。” 自己又不是万人迷,还得要求耿氏牺牲儿子的利益,也要跟她亲密无间。 甚至正是因为耿氏的现实,宋嘉书如今才能放心的跟她走近。因为两人心里都清楚明白的知道底线,合适的时候共走一程,有余力的时候扶一把彼此,到了该散的时候,也能心中无愧的散场。 要耿氏真是那种要死要活,觉得宋嘉书辜负了她‘姐妹情深’的人,宋嘉书早跑路了。 同在府里为妾室,有各自的儿子,搞什么义结金兰同生共死啊,那根本是做梦。 宋嘉书见白南还在思索,就一锤定音:“以后别说淬心院的长短,我正喜欢耿氏这个性子。” 白南连忙应下,她虽然嘴快但很听话。 之后的几天,武氏又来过淬心院和凝心院两回,宋嘉书和耿氏都说忙着没见,武氏也就认清现实不来了。 很快,宋嘉书和耿氏就庆幸还好当时没见武氏! 因为等年侧福晋来请安时,武氏对年氏献宝道:“妾听府里积年的嬷嬷说,富贵人家的孩子虽然尊贵,但常有小鬼看不过去,背地里拧一下戳一下,所以孩子才易生病。想来侧福晋的孩子自然是因为尊贵才娇嫩,妾听说,若是讨些贫苦人家的零碎布头,缝起来做了衣裳,可保平安,正是所谓的吃百家饭穿百衲衣,这样孩子就会健壮。” 年氏出身好,还真是第一回听说这件事。 儿子动不动就好啼哭吐奶,睡不好还容易发个热,看的年氏心都要碎了。 事关孩子,年氏的读书识字,通晓文墨,都要扔到爪哇国去,真想搞一搞封建迷信。要不是之前朝廷上为大阿哥行巫蛊之术魇太子之事闹得太大,雍亲王府除了正经佛道,极为忌讳拜什么不知名的神佛,年氏真想给儿子算算命,是不是有什么克着了。否则怎么点了无数佛灯,捐了那么多银子,孩子还是这般弱。 这回听武氏的话,就很感兴趣:虽说她的孩子不能吃百家饭去,但收集点贫苦人家的布头总是可以的。 年氏边听武氏说,已经边在想到时候三煮三烫,处理碎布的事儿了。 武氏见年侧福晋很感兴趣,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也有点飘起来。 尤其是眼角看到捧着茶正在跟对面耿氏微笑的钮祜禄氏,想想这两人几次三番把她拒之门外,武氏就对年氏道:“说来我未曾生养过,只是为府里阿哥担忧,才多番请教了老嬷嬷们。也是妾位卑言轻,原想着跟钮祜禄姐姐和耿姐姐两个有阿哥的讨教一二,偏生两位姐姐都不肯与我说。”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每日清晨来给福晋请安,众人也不是来蹲个身转头就跑,总要在福晋这里坐一会儿。 福晋有话传达她们就安静听着,若是福晋无事开始让大家喝茶,众人就要配合着闲聊,也显得这府里妻妾和睦,其乐融融。 反正都是些闲话,从衣料首饰到鹦鹉画眉,想到什么说什么,约摸着到了半个时辰,大家再起身告辞。 经过李氏的多次‘病倒’,年氏两回遇喜生下子女,尤其是生下六阿哥后,府里的座次也发生了改变。 按照东比西贵的规矩,如今年侧福晋已经做到了福晋手下东边第一位,李侧福晋‘病愈’后发现自己成了西边的位置,也只能咬牙坐了,实在不敢把已经生了阿哥的年氏拎起来丢过去。 而宋嘉书则是东边第二位,对面是耿氏。 生过两女,两女都夭折的宋格格坐在宋嘉书边上,东边第三位,对面则是武氏,郭氏可怜巴巴坐在武氏边上。 也就是说,武氏跟年侧福晋唠嗑,就是从东边第一位,到西边第三位的对角线在聊天,这屋里人人都听得到她们说话。 此时武氏给钮祜禄氏和耿氏下眼药的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就坐在武氏旁边的耿氏,愣了一下后大怒:这话岂不是说她们这两个有阿哥的格格,故意藏私,见不得年侧福晋的儿子好?! 她气的恨不得撸袖子打武氏一顿,此时手上一对金镯子碰的“叮当”作响。 宋嘉书搁下了手里的茶。 她也不向旁边的年侧福晋解释,而是看向武氏,双眸望着她清晰问道:“武格格,你讨好李侧福晋的时候踩着我说话,如今讨好年侧福晋还要踩着我,还要再饶上一个耿妹妹。我倒有个疑惑,是我脸上写着垫脚石三个字吗?” 武氏瞠目结舌:钮祜禄氏的安静沉默,是人尽皆知的。怎么忽然开口这么犀利,简直就像兔子开始吃肉一样让人震惊。 “我……钮祜禄姐姐,你多心了……” 宋嘉书继续认真道:“第一回我当成是我自己多心,没有说话。但一次,两次,再而三次,可见不是我自己多心,而是你多嘴。” 武氏脸上红红白白,像是被人打了一般窘迫,下意识道:“哪里有再而三……” 耿氏也反应过来了,怒道:“合着两回还不够?你还想再而三啊!你也不能逮着钮祜禄姐姐好性儿,就使劲欺负!”她手一扬,金镯子在桌上一磕:“就算钮祜禄姐姐好脾气,我可不是个好的!你倒是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我们是不肯跟你说养育阿哥之事吗?我们根本是不肯见你,你这样的谁乐意跟你说话啊!” 武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宋嘉书淡淡道:“在座都是女人,并没有怕眼泪淹了的,武格格说话就是,可哭什么呢?” 武氏噎住了。 越是脾气好的人,动怒越是惊人的。 宋嘉书此时就是如此。连福晋在上首都没有出声,一时被钮祜禄氏这种凌然不可侵犯之态惊了一下,再想起当日武氏讨好李氏的事儿,福晋心里也腻歪。 索性就捧着茶杯看,也不喝止钮祜禄氏和耿氏的逼问,也一起看着等着武氏回答。 李氏皱着眉毛:这种之前讨好她的格格,如今在墙头上又摇摆去了年氏那里,让她心里很不高兴。 年氏也不高兴:合着在你心里我跟李氏一样啊,用一样的套路来对我,你看我像蠢货吗? 武格格看着众人的神色,这回不是呜呜咽咽了,而是真的眼泪长流,我干嘛要多这句嘴啊! 还有钮祜禄氏今儿是吃错药了吗!怎么就从个面团变成了个钟馗! 宋嘉书有句话说的对,在座都是女人,还都是在王府混的火眼金睛的女人,你哭起来是嘤嘤嘤的装可怜,还是真的痛哭,还是能分出来的。 福晋见武氏真的痛哭起来,就开了尊口:“才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哭成这样成何体统,回去抄些佛经静静心。” 耿氏出门的时候,还用自己的大眼睛瞪了武氏一眼。 到了凝心院她还在生恼:“这话要是传到爷的耳朵里,只怕就觉得咱们小气,不盼着六阿哥好!” 宋嘉书已经又恢复了正常。她并没有很生气,武氏这一出口倒也替她们分辨了,没说过任何关于年氏阿哥的话。 第51章 日历 自打请安时, 武氏叫宋嘉书迎头发作一回,接下来的日子都十分安静。 每日请安的时候都是闭口不言,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 时常委委屈屈的看着宋嘉书。但只要宋嘉书的目光略微落在她附近,武氏都立刻像一只受惊的白兔一样,低下头吃茶。 这给耿氏气的, 转头就念叨:“瞧她,故意做出怕的了不得的模样, 跟咱们欺负了她似的!” 除了日常请安做委屈脸, 武氏私下里也往东大院去求见了几回,送了些布头去,说是年侧福晋出身好, 哪里认得许多贫苦人, 倒是她家世低微,母家左邻右舍有些贫寒之人。 年氏起初不怎么理会武氏, 连着她送去的布, 也不肯给儿子用。 年氏只信自己人, 于是让寿嬷嬷亲自去下头庄子上收布头,只要那种贫苦但多子之家健壮的男孩穿过的衣裳。等收全, 整理干净布料,做好了百衲衣、百衲被, 已经是一个月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民间传说管用,自打六阿哥穿上了百衲衣, 还真是睡的安稳了许多, 也不动辄啼哭了。 年氏为了儿子,对武氏态度就好了许多,武氏来求见三回, 她还是能见一回的。 不过武氏想让年氏把四爷分给她,那是纯做梦。 而宋嘉书忙的,另有其事。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后,四爷就把弘历弘昼的哈哈珠子召进了府里。 他也吸取了当年给弘时选伴读的经验教训:当时四爷一片慈父情怀,想着弘时跟弟弟们年岁差的大,只怕寂寞,就弄了两个出身颇高的孩子来给弘时做伴读,想着他也有个伴儿。 谁料到二世祖们会了面,居然学的都眼高于顶起来。在弘时伴读们的眼里,除了三阿哥,格格所出的年幼的四阿哥五阿哥都不必太在意。 弘时让他们打弟弟的太监,他们就敢动手。 于是四爷这回弄进来的,不是笔帖式的儿子,就是骁骑校的儿子,阿玛的官职不过六七品,孩子入了王府自然有些惧怕,就会老实些。 弘历的两个伴读,一个洪鄂氏,一个索尔济氏,虽家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但也都是镶白旗下的满洲老姓。 能被雍亲王府选中,做阿哥伴读,对他们两家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因两个人也都是十岁左右的男孩了,除了初入府邸时来给宋嘉书见了一回礼,别的时候就再也没来过后院。 宋嘉书也只是在往前院送点心、炭火等日用之物时,都不忘多送两份。 “到底还是有了伴读好。”耿氏都在凝心院都放了个自己的针线笸箩,此时边做荷包边对宋嘉书道:“眼见得弘历弘昼就长大了,少了许多孩子气。” 宋嘉书点头:身边有了自己的伴读,自己的人,心态就跟原来截然不同了。 耿氏笑容跟心情一样灿烂:“昨儿弘历回来说没说?爷准备以后出门带上他们两个了——可见长大的好处,从前爷只肯带着弘时的。” 四爷日后出门,走亲访友肯带着弘历弘昼,就是给了让弘历弘昼出现在宗亲勋贵眼前的机会。 况且由四爷亲自带着,也让人知道,这雍亲王府,除了准备娶亲的三阿哥弘时,还有两个得雍亲王看重的小阿哥。 耿氏自然心花怒放。 一时手里的针线都放下了,开始畅想美好未来:“这会子带他们出去见客,等再过一两年,他们就可以独自出门替爷办事了。再早早定一门亲事,哎呀,你我就可以做婆婆享福啦。” 宋嘉书:……孩子们才八岁好不好。 耿氏很是美了一会儿,然后才想起八卦来:“瞧我这脑子,居然忘了正事。三阿哥要成婚了。” 宋嘉书疑惑:“不是钦天监算了日子,过了今年中秋才大婚吗?” 耿氏摇头:“不是迎娶正妻董鄂氏,是先纳妾。” 大清在皇子婚俗上实在奇葩,也被很多汉人不齿——正妻没进门前,经常先弄两个侍妾服侍,更甚至于让侧福晋这种有品级的先进门。导致正福晋进门的时候,爷们可能心上有人不说,最惨的是膝下还已经有儿有女。可谓是一进门就是开启困难模式,这新娘就真是新娘了——进门直接给庶子当娘。 这在汉人看来,完全是乱了嫡庶尊卑。 可康熙爷的儿子们,个顶个都是这么过来的。福晋进门前,李氏和宋氏就都在了。 只是这个例子在皇孙身上少见些——康熙爷孙子太多,按照物以稀为贵的原理反推,孙子们就不如何金贵了。宗室滚雪球一样壮大起来,都嗷嗷待哺等着康熙爷发媳妇,所以在孙子辈上,康熙爷往往只指一个正福晋,很看得上眼的孙子,才会给他再从秀女里划拉个侧室。 于是宋嘉书奇道:“宫里没给指妾室。”康熙爷对弘时不是另眼相看,而是根本还没怎么用眼看过。 “不是宫里指的,是李侧福晋的亲眷。李侧福晋的阿玛的亲妹妹嫁了镶蓝旗钟家,这回三阿哥要娶的侧室就是李侧福晋姑妈的儿子钟达的次女。” 宋嘉书在脑子里很绕了一回这个亲戚关系:“姑表亲?爷答应了?” 耿氏耸耸鼻子:“三阿哥自己就是没品级的,这妾室自然也是如此,有什么可不答应的?”她还交代了下自己的消息来源:“这是上午福晋让我去审清明的祭品单子时我听到的,李侧福晋已经求了爷,福晋也不爱管,说是到时候在前后院各摆几桌酒就是了。” 宋嘉书继续分拣茶叶:“也是,咱们顶多出一份见面礼,别的也不碍着。” 她边听耿氏说话,边分茶。 她的小库房里如今有许多茶叶,除了份例里的,福晋和四爷处也常给新茶好茶。一年到头喝不完,越攒越多。 普洱红茶之类的倒是不怕放,可惜绿茶花茶,又没有个冰箱冰库的存着,翻过一年,味道就大不如前了。 宋嘉书准备挑出一部分来做枕头芯子,许多干透了的碎叶就收在透气的棉布包里,正好可以除潮。 耿氏说完弘时纳妾之事,宋嘉书除了让白宁提前准备一对喜鹊登梅的金簪,别的也没往心里去。 倒是弘历回来还特意说起了这件事。 男孩子发育一向较女孩子晚些,如今弘历还是张有点圆的包子脸,赭红色的常服映的脸上也红扑扑的。 他用这张包子脸叹气:“额娘,三哥很不喜欢要进门的妾室。” 彼时府里倒是传开了过了四月初九三阿哥的侧室就要进门的消息,但弘历居然连弘时不喜欢这个侧室都知道。 宋嘉书对儿子道:“弘历啊,虽说如今你有了自己的伴读,又添了两个年长些的太监,多了属于自己的心腹人可支使。但你在前院住着,不要让他们总出去打听消息,你阿玛忌讳着呢。” 弘历摇头:“额娘放心,不是我打听的,是三哥捉住我强逼我听的。”弘历脸上还多了些被胁迫的悲壮。 宋嘉书:…… 听弘历细说,原来弘时为人真有些天真之处。 起初宫里将董鄂氏指婚给他的时候,弘时一听说自家岳父累任尚书,还是满洲八大姓的出身,弘时就觉得面上十分有光,兴高采烈。见了两个弟弟虽不说挺腰腆肚,但下巴也比平日抬高了十度不止。 不但炫耀自己的岳家,还拍着弘历弘昼的肩膀安慰道:“我是长子,皇玛法才有此隆恩,你们虽不如我,但到时候好生表现,估计就能有一门说的过去的妻室了。” 弘历素来是‘你说话,我听着,你不做好哥哥衬托的我更是个好弟弟’这般作风。 可弘昼不行,他是忍不得一点气的,一听弘时这样看不起人,就哼哼唧唧,眼睛翻到天上去了。 弘时就觉得,哎呀这个五弟,好心当成驴肝肺哩,我跟你们传授经验是看得上你好不好! 于是弘时也不理弘昼了,专门捉住弘历来炫耀。 弘历灌满了两耳朵炫耀后,李氏向四爷求了新一桩婚事的消息就传了出来。于是弘历在遇到弘时的时候,客客气气表示:“恭贺三哥要先迎娶小嫂了。” 然后就被弘时一把抓住,开始诉苦:“四弟你还小,只以为多娶一个女人就是多一分便宜。”(弘历:我并没有这样想。) 弘时愁眉苦脸:“你哪里知道我的为难。额娘也不肯跟我商议,就去跟阿玛求了此事——表姨家的钟氏表妹我从未见过,据说才德也不出众,如何能嫁入王府做我的妾室呢?” 弘历心道:原来三哥觉得自己这样奇货可居。 但还是眨着大眼睛问道:“既然是三哥外祖家的亲眷,必是好的。” 弘时痛苦道:“唉,你不知道,钟达原也是个工部的六品官儿,可去岁刚被人参了官职没了,现在是个白身啦!”一想到自己要娶一个色不惊人貌不出众,亲爹还是白板的姑娘,弘时就觉得很痛苦。 于是也不用弘历格外想探知这位三哥的信儿,这位自己就全秃噜出来了。 弘历抱着额娘新给做的茶叶枕头芯儿,边嗅边说:“三哥说自己去李侧福晋处拒绝来着,可他一说不,李侧福晋就犯了头疼要晕过去,三哥也无法了。” 这番话说的宋嘉书也无语起来。 一时,福晋处的赤雀送了新的账目来。 她福身给钮祜禄格格和弘历阿哥都请了安,这才堆笑道:“福晋晨起与格格说起的账目就是这本了。” 待赤雀离去后,弘历也不说话了,只安静的看着额娘算账。看了一会儿就也跟着在旁边练习算数,算了一会儿就惊讶道:“额娘算数真的很快。不如下回我将师傅出的数算题拿回来给额娘看?”还现场写了个梅花易数的题。 宋嘉书看着,就跟鸡兔同笼差不多,基本就是小学生奥赛水平。 而且是她读书那个年代的奥赛水平。毕竟在她穿过来前夕,小学的教育难度突飞猛进,她都已经教不了亲戚家孩子小学生的附加题了。 不过在古代她的数学知识还是够用的,她的手在桌上划拉了几下,心里默算,也就算出来了。 弘历仰着脸捧场:“额娘真是聪明。” 宋嘉书笑眯眯。 弘历看着算术题,忽然道:“额娘,有时候我觉得,三哥尚且不如弘昼聪明。弘昼看似莽撞爱淘气,可嘴上是很严的,知道在阿玛跟前什么不该说。可三哥……阿玛对他颇为失望。” 宋嘉书一个恍神,忽然就想起那夜四爷醉到断片的时候。 他曾喃喃数遍:“弘时怎么这般不争气,竟然不识人心好歹,被外人哄得来坑自己的阿玛。”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弘时的不好,那给宋嘉书吓得,递完酒杯递猪蹄,最后还给四爷盛了一碗酸笋鱼丸汤,想用丸子堵住四爷的嘴。 也是那时候,她才看清了四爷对这个儿子的真切失望。 可是在宋嘉书看来,弘时是个最像现代孩子的少年郎:他以为学习好就够了,觉得父母都爱他,会纵容保护他。所以他像个孩子一样护食,不喜欢会跟自己争宠的弟弟,甚至会欺负人,打人。同时他喜欢捧着他的堂兄弟,脸皮薄自尊心强,有时候又爱钻个小牛角尖。 他就是个普通的孩子。 只是在皇室,不能保护自己的普通,不能被上位者喜欢的单纯,本就是愚蠢,就是所有不幸的开端。 那从小抛却了任性与小情绪的孩子,又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她不由看着眼前的弘历,虽然是团团的包子脸,但他想事情时候的眼睛,分明是双会思量,大人一般的眼睛。 三月初三上巳节,也称女儿节。 四爷难免想起曾经的掌上明珠怀恪郡主,所以打发弘时去给李氏请安安慰,只留下弘历弘昼继续考功课。 弘历就见三哥蔫不唧地告退。 用弘昼的话说:三哥在阿玛跟前怎么就蔫的跟要死过去似的。 这话虽然难听,但一点儿不夸张。弘时在四爷跟前如同一只避猫鼠,一见就生理性面色惨白,心跳加速,恨不得快点跑掉。 这是四爷上回真的发狠踹了弘时后,弘时的后遗症。 四爷看弘时这样畏惧,虽是有些心疼但更多是无以复加的失望。 当年他们兄弟几个,皇阿玛对谁没有打过骂过?皇玛法骂自己狠,骂老八更是骂的狠绝,急了眼要操刀砍死十四的时候都有。也没见谁一蹶不振,就此见了皇阿玛跟见了鬼似的,大家仍旧重头再来继续经营。 四爷想,要是自己的兄弟们跟弘时似的多好啊!比如老八,被皇阿玛一骂,要是直接郁闷而死,岂不是很干净利落? 偏生这性子摊在自己长子头上,四爷每回见了,小心脏也跟着难受一回。 四爷难受,弘时也不好受。 西大院内,他正在听额娘的劝说:“皇上给你指婚的媳妇儿出身是够高了,只是满洲姑奶奶的性子都不软和。你这表妹才最是温厚可人的性子。” 李氏见弘时一脸不愿意,她心里也苦呀:亲姑姑求到她这里来,言辞恳切只求妾室之位。还用了一点小小的激将法,侄女到底是做侧福晋的人,难道自家儿子的妾室也不能拿主意? 越是失宠的人,越要面子,李氏就应下了。 何况她又不是一味帮着娘家。别说是她姑妈,就算是她亲妈发了昏,想把这样的女儿许给弘时当正妻,她肯定也不同意的。可这不就是个侧室吗! 李氏看着弘时百般不情愿的样子,又哭了:“我养了四个孩子,如今只有你一个留下来,难道我不盼你好吗?我的身子也三病两痛的,说不定哪日就去了。如今只让你娶个伺候你的妾室,帮扶一把外祖家你都不情愿,来日额娘只怕也指望不上你了。” 甚至哭起弘时是没有良心,见她失宠了,也不把亲额娘放在眼里。 总之,李侧福晋因着这两年的际遇和年纪,很有种更年期不讲道理的样子。 弘时一个头两个大。 母亲的教导责骂不会让一个孩子痛苦,但母亲不讲道理伤害自己贬低自己,才会让孩子痛苦绝望:亲娘为了他伤害自己,他这个孩子还有什么用。 弘时烦躁的不得了,准备再跟四弟去吐槽一下。 从前他看不起两个弟弟:一来年岁差的大,二来额娘身份也不同,所以他对两人就是无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骂两句出出气。 直到最近八叔家里的弘旺笑着劝他:“如今弘时堂兄的弟弟们渐渐长大,都是一个府的亲兄弟,多说说话,四叔看着也喜欢。”,弘时才准备跟两个弟弟走近点。 既然弘昼很不乖巧,弘时就常来找弘历说话了。 当然弘时并没有觉得自己什么都说,反而觉得自己颇有分寸——起码他交好旁的王府的堂兄弟这件事,他就绝不会告诉弘历。 弘历在他眼里也就是一个比较乖巧的小弟,适合当一下他的情绪垃圾桶和捧场群众,同时也是个向阿玛展示自己爱护弟弟的工具人。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也是各人的命数。 宋嘉书只觉得日子一天天越过越快,提醒她的就是每日夜里要撕掉这一日的日历。 展眼这也是她的第三本日历了。 她仍旧是晚上用笔记录下这一日的事情,整理自己的思路,然后就撕下来烧掉。 白宁和白南都只是些微识得几个字,看她写简体字也不以为异,只以为是自己不认识的字。 白南还私下跟白宁感慨过:“咱们格格不单人好,还特别能干。从前福晋不用,如今却是离不开咱们格格帮着对账。而且你瞧格格每晚都要写那么些字,可见是腹内很有笔墨的。” 白宁点头:“是呢,听说满军旗的女儿,还有些当年在关外的作风,很会管家理事,都是从小得学着认字算账的,并不止是会针黹女红。而且满洲女儿从小在家里做姑奶奶的时候,地位可比家里的媳妇儿高得多。” 宋嘉书的日历就这样在白宁白南的崇拜目光里,一天天撕下去。 京城的春天,也颇有些孩子脸的作风,说变就变。 明明前两天暖和的海棠都开了,一阵风来了,可能又寒的需要笼汤婆子。白南白宁就是出来灌汤婆子,顺便在感慨。 等她们回去的时候,宋嘉书已经撕掉了今日日历,放在香炉里,见它烧成了灰。 又是一天过完了。 宋嘉书见她们回来的很快,不免奇怪。 白宁白南就笑:“咱们炉子火小,我们就去大膳房要的热水,守灶的师傅说一会儿让小太监提过来。” 自打四阿哥开始跟着爷出门见客,府里人对待凝心院的态度又是一变。 那种客气里带了几分郑重,不说多么讨好,起码是人人都不愿意再得罪凝心院。她们到处跟人打交道,感触颇深,这就是格格有儿子的好处。 倒是格格,一如既往的喜欢安安静静呆在院子里,除了摆弄东西就是收拾屋子,极少与人摆架子。 唯一就是跟大膳房走的近了些。格格常按着时令要些新鲜的小菜,有什么新花样的吃食觉得好了,就给四阿哥备下。 果然,白宁就听格格道:“今儿冷起来了,就有些想吃锅子。” 雍亲王府都是跟着宫里的规矩,冬日里就上锅子,甚至各院中都有几个大铜锅和专门烧铜锅不起烟的炭。 只是这会子开了春,再要就得单独跟大膳房商议了。 白宁笑道:“格格想吃就吃,明儿搬出咱们自己的锅子,只去要点新鲜肉菜,在茶房预备了就是。横竖都是格格一月份例里的东西,不叫他们做,大膳房还省了油盐酱醋呢。” 宋嘉书笑眯眯:“冬日菜蔬稀罕,锅子里全都是肉,便有窖藏的菜蔬,也都少了些滋味,还是春天吃好,弄点嫩嫩的小青菜,尤其是茼蒿和新长的小白菜。对了,上回膳房不是说有潍县的白萝卜吗,也要两根,羊肉汤里煮软绵了的萝卜才好吃呢。” 白南在旁边听着:“格格点菜点的,我口水都下来了……” 宋嘉书笑眯眯:“还没完呢。我想着明天预备两个锅。除了骨汤锅,再用番茄做底来个酸酸的。”其实她最爱吃的是麻辣的,只是京中春日干燥且花粉柳絮颇多,钮祜禄氏是个容易过敏的体质,过敏原加辛辣,很容易就脸上起红疹。于是宋嘉书只能割爱,换个潮汕牛肉汤锅来吃。 春日的番茄新鲜,不是温室里养出来的更有滋味,熬了浓浓的番茄汤,正好可以烫鱼片和乌鸡肉片吃,宋嘉书想想就觉得可口。 主仆三人意犹未尽的讨论了半个时辰的菜单,次日清晨,白南边给她头上插簪子边道:“格格带着白宁姐姐去请安,我一早就去膳房,好好挑些小菜。” 第52章 溺爱 次日请安时, 福晋只说了些清明节烧纸祭拜的事儿,就叫众人散了。 宋嘉书照旧跟耿氏一道往外走, 小声问:“今儿我们院里吃锅子,你要不要来?” 耿氏眼睛一亮:“来啊来啊!” 因这会子正是两位侧福晋都走了,剩下格格们各自散去的时候,两人也没多说话,先一同往外走。 谁知片刻后郭格格忽然从后头赶上来,声音柔柔道:“两位姐姐今日可有空闲?妹妹家里着人捎了许多山上的新笋来,两位姐姐若是不嫌弃,今儿到我那儿用顿饭如何?” 不等两人拒绝, 她就有些略微局促道:“也是两位姐姐都帮衬过我, 我心里都记着。过年的时候,我那里少了两匹绢是钮祜禄姐姐算出来的账目,上月丫头们的一吊钱是耿姐姐给补上的。” 宋嘉书和耿氏这些日子管着对账, 并不是发现哪怕一吊钱不对, 就一状告到福晋处。 这种小差错, 尤其是年节下, 多半是库房绣房忙里出错。毕竟下人里头认字会算账的不多,就那么几个人,忙碌的时候很有些算不过来账。 事有轻重缓急,四爷福晋处最要紧, 账目自不敢错,每回都要合好多遍。自然相对的,府里不得宠的格格和下人的东西,很多时候就疏漏了。 每发现这种小错,宋嘉书和耿氏都会私下打发个小太监去跟各处管事说一声,管事也就连忙给补上, 对两位格格就会颇为感激。东西是小,丢了脸面事情大!要是让福晋处的嬷嬷们核账发现了错漏,可就不是私下补上能过去的。 也是这些小人情多了,府里各处管事才对凝心院和淬心院越来越客气。 不过郭格格以此事为由要亲近,宋嘉书还是十动然拒。 耿氏快言快语,已经笑道:“郭妹妹这话说的,原是福晋安排的事情,我们做了是正事,要是我们也算不出来,再算错了才该给你赔礼道歉呢,实在不必谢。”她又是个消息灵通的,知道郭氏的母家:“妹妹家里在宛平,附近山上虽出的好笋,但托人捎到府里一趟也不容易呢。” 京城外顺天府治下还有许多县,宛平正是其中之一。虽在京城附近,但要弄两筐鲜笋一路进城然后送到王府门头自然也不容易,说不得还得叫门子克扣些。郭格格自己过得都不富裕,耿氏还真不准备为了一吊钱就吃人家的好处。 郭氏的脸就涨红了,她是个心细敏感的,咬了咬嘴唇窘迫的似乎要哭出来:“姐姐说的是,妹妹不过是乡下出身,这点乡野之物上不得台面。” 宋嘉书跟耿氏同时牙疼起来:郭氏平时有些怯懦,请安的时候从不多嘴说话,估计这会子也是鼓足了勇气来请两人吃笋。 可这样多思自卑的性子,相处起来真的很累。 况且她们两个如今给福晋帮闲,赚一些府里管事们的人情也就是罢了,也算是福晋默许的,可要是以此为契机,跟府里别的格格们绑成一块搞小团体,就不是什么福晋喜欢的事儿了。 宋嘉书不能让郭氏哭出来,温声道:“郭妹妹若说要谢,我们自不敢收,若是同在王府的姐妹,家里捎来的土仪分给我们些倒罢了。” 郭氏脸上的红这才退了些,带着被人解围的感激:“好,我,我这就回去干干净净的收拾了,给姐姐们各送去一些。” 然后再也不敢提请人吃饭的事儿,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耿氏看着她的背影无语道:“这可怎么说,好在姐姐素日就是个出了名的温和性子,郭格格不怎么怕姐姐。要不然我再说下去,一不小心咱们倒成了个看不起她的坏人!” 宋嘉书半是无奈半是怜悯:郭氏回去只怕要狠哭一回。这样的性子,也就是福晋是个庄重人,要是换了个会欺负人的主母,郭氏坟头草估计都齐人高了。 这府里各格格处,总是郭氏处偶有错漏,缺斤少两的,自然也是有缘故的。人善被人欺,下人们遇到个不得宠脾气又软弱的主子,能糊弄自然要糊弄。 别管人家武氏讨不讨嫌,但她这样会钻营爱折腾的性格,一看就不好惹,下人们也就有些惧怕,故而武氏自己过得挺舒服。 郭氏,唉…… 宋嘉书替她惋惜了一下也就算了:她未来虽然是要做圣母皇太后的,但本人也并不是个圣母。 甚至因辗转于亲戚之间寄居,而性子有些冷淡:人弱了可以让人扶一时,难道能让人扶一世吗?哀其不幸前头还有一句呢,叫做怒其不争。 人得先有护住自己的本事,才能得到公平。这件事本就不公平,可这就是活着。 就像每每被缺斤少两的受害者是郭氏,而管事们亲自上门致歉的对象却是查账的她与耿氏。 可见这世上,自己没能力找回的公道,纵使将来公道了,受委屈的人也连一声抱歉都听不到。 耿氏是个实在的性子,已经不再想郭氏,开始想新笋怎么吃了,口里还说:“哎哟,我以为她跟武氏一样没用呢,之前管她院子里缺斤少两的事儿也只为了给管事们送点人情,没想到她比武氏强,还有点用嘛——起码落下口好吃的。” “姐姐,回去做个油焖笋吃怎么样?” 宋嘉书也笑眯眯起来:“新笋怎么吃怎么鲜,弄点好的火腿炖个汤,给弘历弘昼送去些。” 耿氏清脆的答应了一声:“好嘞!” 与宋嘉书想的一样,郭氏转头真的哭了。 旁的格格都住在正院东西两侧的小院,轮到她的时候,只有后花园的院子。每日起得比别人早就算了,左右还没个邻居,府里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她不说,送来的东西也总是短一截少一节的。 因福晋规矩严明,倒没有人敢明着克扣她,少的也都是不甚重要的东西,她自己出手补上就是。 正因事情都不大,她反而不敢闹起来,怕万一为小事得罪狠了那些管事,他们有的事办法磋磨她。 从前她在娘家,就见过母亲折腾小妾:看起来也是四菜一汤有肉有鱼的,但那菜做的就有法子让你一口都吃不下去! 郭氏很怕,所以那些个委屈她都默默忍了,也从来不敢跟人说。 直到钮祜禄氏和耿氏开始帮着福晋对府里的账,她的境遇才好些。 郭氏想谢谢两人,偏生手里也没有什么能叫人看得上的。若说给阿哥们做点小衣服,只怕人家也不肯放心,不让上身。 好容易母家给送了新鲜物进府,郭氏今日就鼓了好久的勇气,也怕拖延两日笋就放坏了,这才敢追上钮祜禄氏和耿氏说话。结果,结果她又自卑起来,差点当着人家面哭起来。 郭氏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她看到耿格格的眉毛已经扬的老高了。 郭氏回屋后,就恨自己无能恨得流泪。 她的丫鬟也无奈:送礼送的差点得罪人的,也就自家格格了。 只得上来劝道:“格格别哭了,您且立个主意,要送多少笋过去呢?且既然要送一遭东西,要不要再送点别的,格格素日做的针线,咱们院里自己做的糕饼果子不送点?” 郭氏仍然哭的声噎气堵,抽抽搭搭道:“人家怎么看的上我这些粗糙东西。你只带她们好好收拾了笋子送过去。我哭的头疼,一会儿且要躺躺。”又把送笋这件事全抛给了丫鬟,自己准备躲起来好生难过一会儿。 这给人家丫鬟愁的:唉,这叫谁能看的上格格你哟! 耿氏并没有直接跟宋嘉书回凝心院:“我且得看着人给弘昼缝新被呢,正好我那里扑腾的乱摆饭也不方便,等到了饭点,我来找姐姐啊!” 宋嘉书一进门,就见白南眉开眼笑的等着了。 “格格格格。”白南兴高采烈的甚至有点像一只咯咯咯的小母鸡。 “爷今晚要请十三爷过来吃酒,吩咐烤几只肥鸭子。”春江水暖鸭先知,春日的鸭子又肥又嫩。 白南继续激动道:“方才我去大膳房,周师傅问咱们院里要不要烤鸭!可以给咱们一起烤着!” 宋嘉书也热切地点头:“那真是件好事,当然要。” 鸭子在雍亲王府不稀罕,她们也各自有份例,就算吃超了,拿银子买也比牛羊便宜。 但烤鸭就稀罕了。 因烤鸭需要专门的挂炉,这挂炉放在大膳房外头,只要一开炉,人人都能看到,太过招摇。且四爷嘴刁,吃烤鸭非得用松针和特殊的果木来烤,这些木料比鸭子还贵。所以除了四爷和福晋安排吃的时候,众人轻易也不能点,膳房也不敢动这些木料。 都眼巴巴等着,四爷一请客,或者他这位神仙食指大动想要吃烤鸭,众人才能趁机要上几只来吃。 宋嘉书掰手指:“咱们院要三只,一只留着咱们晚上跟火锅一起吃,鸭架不要椒盐炸的,打个白菜粉丝鸭汤。一只送给弘历,另一只给他那两个小伴读。” 宋嘉书没叫人直接送两只给三个男孩一起吃,而是直接分开了。 前世的教育理念,在这里很多都是格格不入的:前世小朋友们去上幼儿园,老师们一定会教导玩具零食要学会分享呀,做手工要学会合作呀,多交朋友啊。 可弘历将来要做皇上,是不必甚至也不能学这些的。皇位怎么分享,他只有独尊。 那么与其叫他现在跟小朋友们打成一片,将来觉得朋友四散的孤寡,还不如直接让他知道,他跟别人都不一样。 这点也不用宋嘉书费心,四爷就是这样教的:他的儿子跟哈哈珠子们当然不一样。 白南答应了一声想要走,又被宋嘉书叫住:“府里吃烤鸭只备着薄饼、甜酱,葱和黄瓜条是不是?” 她忽然想起前世吃过的一些号称改良版烤鸭,还会配一些哈密瓜、山楂条、梅子酱、蒜蓉之类的。虽然她本人更偏爱传统的,但孩子口味不一定,宋嘉书就把想起来的几样,都让膳房装了给弘历一并送去,说不定他就喜欢呢。 白南答应着就飞速的去了,只把去晚了,肥鸭子都预定光了。 因前院四爷跟十三爷直到摆上酒水小菜,才叫人开烤,搞得整个府里都在等。 耿氏到的时候,小座钟已经指向了快要五点的时候,比寻常晚膳要晚些,都是为了等烤鸭。 “就为了这鸭子,可要给我饿坏了。”耿氏抱怨道。 宋嘉书招呼她坐:“好饭不怕晚,今儿有锅子有烤鸭,须得慢慢吃,可别一口气吃饱了只能瞪眼。” 耿氏笑嘻嘻:“这样的好菜,必须要酒啊!” 宋嘉书摇头:怪道人说,半瓶子的人才爱咣当——似耿氏这般三碗不过岗的酒量,还格外爱张罗着来一杯,好喝点酒。 反而她这等千杯不醉的,都是等着这些菜鸟(包括四爷在内)上门找虐。 白宁就笑道:“早给耿格格您备好了,是我们格格收着的好酒,只是酒劲儿大,奴婢先伺候您用个烤鸭卷。” 耿氏正在铜盆里浣手,闻言笑道:“我就知道姐姐这里肯定有烤鸭吃,我要了两只就全送弘昼那去了,正好来蹭你的吃。” 她自来是个爱占便宜要好处的人,不过耿氏自有一份磊落,她喜欢有好处可也干脆的说出来,不会蝇营狗苟暗戳戳的把别人当傻子来揩油。 宋嘉书很明白耿氏的性子,也就只是笑笑:“你没嘱咐弘昼身边的嬷嬷一声?烤鸭到底油腻些,吃多了也积食呢。” 此时耿氏已经接过白宁给卷的鸭肉卷在吃了,倒是跟着她来的青草,对宋嘉书道:“格格别担心,我们格格只把最好的一些个烤鸭脆皮和好肉分出来,加上五阿哥素来爱的嫩葱芽儿和酱卷了,统共只包了十五个最尖儿的烤鸭卷,怕路上散了,外头还用豆腐皮系上,这才给五阿哥送了过去。” 宋嘉书知道,耿氏对弘昼很是疼爱,别说衣裳要亲自张罗,连棉被都得不错眼儿的看着下人们缝,严格的像是下人会趁她眨眼给她儿子塞黑心棉似的。 可这烤鸭都包的板板正正才送过去,也实在是溺爱,况且又送到前院,若是让四爷见了…… 不过这话,就算她跟耿氏和睦也不好说,人家对亲儿子再好也是人家自己的心,她总不能上去说,摔打下孩子。 耿氏也是下午盯人缝被褥和帐子盯累了,先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吃了几片肉几个牛肉丸才缓过神来,甚至反客为主举杯:“姐姐喝啊,别不喝酒。来,来,动筷子。” 宋嘉书:…… 一会儿锅子吃的热了,耿氏还把旗装外头的坎肩褂脱了。 大概是热汤下肚,锅子熏蒸,人的血液流动也快了,反正耿氏醉的比先前还快。 醉了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耿氏哪怕醉了筷子再不放的,也得多吃,吃好,并不像四爷,喝醉了变成话痨。 宋嘉书从番茄锅里捞了个鱼丸吃——这里的鱼丸自然是不掺杂的,全都是上好的鲜鱼细细取了鱼肉加上蛋白打出来的,又鲜又弹,宋嘉书吃了好几个。耿氏原本在对着牛肉锅使劲,这会儿看宋嘉书吃鱼丸,也想吃鱼丸,只是筷子扑棱扑棱掉了三个也没夹起来。 青草在旁边着急:她能给格格从锅里夹到小碟子里,但不能给格格从小碟子里再夹到嘴里呀! 还是白宁赶紧拿了插水果的银叉来,耿氏才顺利吃到了鱼丸。 宋嘉书就看接下来耿氏都在用叉子吃饭,把中国传统火锅吃的,居然提前实现了跟西餐的并轨。 耿氏用叉子也不耽误端杯子,喝到最后眼睛明显已经不聚焦了。 然后她自己说起话来:“方才青草这丫头多话,跟姐姐说了我给弘昼把烤鸭挑了尖儿,都给他包好了才送过去。” “姐姐虽不说,我也知道,你大约是觉得我太溺爱弘昼了。” 宋嘉书笑道:“孩子还小,我也愿意疼他,只是怕爷见了觉得不高兴罢了。”在这种王府的教育环境里,耿氏算是溺爱的。但比起后世那些给儿子穿袜子穿鞋、做便当鸡蛋都煎成一朵花的家长,耿氏并不很算溺爱弘昼了。 耿氏摇摇头:“爷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她弯着嘴角又像是笑又像是哭,到底还是笑着的:“我跟姐姐说句真心话。在这府里四个阿哥,论年岁长幼,顶天的是三阿哥,论在四爷心里的地位,肯定是六阿哥,论聪明懂事,也是姐姐的四阿哥。弘昼就是个三不靠的孩子,何况还有我这种在府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三不靠额娘。” 耿氏抢在宋嘉书开口前:“姐姐先别安慰我,听我说完。” “人说三岁看老,弘昼如今都九岁了。”耿氏算的是虚岁,时人一贯把孩子呆在肚子里那一年也算上,出生就算是一岁。 “我再看不清他的性子也不是做额娘的了。这孩子不说不聪明,但就那份急性子,那种跳脱就不是爷喜欢的。” 耿氏虽然说着抱怨的话,但其实笑容很温柔:“姐姐也知道,这孩子打小就不肯受一点委屈的,一不高兴了,打滚嚎啕是常有的事儿。我就想了,我何必打着骂着改他的性子,就算我狠心要磨他,只怕也是磨不过来的。倒不如随他去罢了,他不肯受委屈就不受,到底是皇上的孙子,腰上正儿八经的黄带子,以后总有他一世的衣食无忧。” “不争啦不争啦。” 半晌,耿氏醉着趴在桌子上,声音有些含糊发飘道:“姐姐,弘昼是不会跟弘历争的。” 白宁白南从耿氏开始说起阿哥,就‘刷刷’退了出去,放下了门口厚厚的锦帘。 宋嘉书坐在这混合着食物香气和酒香的屋里,看着面前醉过去的耿氏。 耿氏借醉酒与她交底,意在表白弘昼无意世子。 宋嘉书只是笑了笑,自己端起酒喝了一口。 耿氏次日是抱着头到福晋院里去请安的。 就算一早灌了一杯特浓的茶水,还是有些精神不振。 以往耿氏就是个爱说笑的,能撑起请安时候聊天的半边天,今日她这一萎,这屋里还真有些安静。 今天反常的不只有耿氏,还有年侧福晋。她以往偏淡的神色今日却有些遮不住的欢喜,眼角眉梢都渗透出一点分明的喜意。 武氏多会察言观色,近来又专注于奉承年氏,刚想搭个台阶问一问年氏,福晋就从内走出来了。 她忙打住话头,跟众人一起起身行礼。 落座后,不用武氏再发问,福晋就先看向年氏微笑道:“听说皇上嘉奖年将军,特授了四川总督和定西将军。年将军今年不过四十岁,已然做了从一品大员,当真是人杰。” 年氏起身道:“多谢福晋夸奖,都是皇上的恩典,二哥当不得人杰二字,不过是忠心办差罢了。” 福晋笑容一如既往:“臣子嘛,忠心二字就最可取了。” 年氏再次礼仪标准的谢过福晋,这才坐下。 她落座后,五位格格都要起身贺一贺年侧福晋的喜事,连李氏也只能挤出笑容来说了两句好话。 宋嘉书坐下后,有点醒悟:怪不得四爷昨儿不年不节的置办了酒席,跟十三爷喝酒呢。 年羹尧在西北再进一步,他自然高兴。 十四爷作为抚远大将军,平郡王也爵高位重,两人都在西北,跟四爷都不是一路人。 年羹尧却能在这两位手下挣扎出来,做了四川总督。四爷的心也可以安一些了。 宋嘉书这还是不够了解四爷,年羹尧作为他的钉子,牢牢钉在西北他固然高兴,但还不至于让四爷高兴到跟十三爷喝酒。 四爷真正高兴的是,《皇舆全览图》终于勘测绘制完毕。前后共十年,大清的版图才终于勘测完毕,一五一十落在纸上。皇上带领所有的皇子一并观看,纵览国土令人心潮澎湃。 于是四爷就拉了十三爷来喝酒。 两人边饮酒边讨论,只可惜西藏、准噶尔等处还未平,不得彻底入国图。 他们都是爱新觉罗氏的皇子,旁人看地图是地图,他们看地图,就是看自己家的宅基地。 看着哪儿还缺点真是难受。 两人慷慨激昂讨论了半夜,四爷看着十三爷为此兴奋而明亮的眼睛,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欣慰在于老十三就算被皇阿玛厌弃,也从未自弃。只看他对朝事的敏锐就知他并非颓废自弃之人,肯定一直勤勉于学习。 正因此,四爷那酸楚就更深了:在他心里,十三弟那真是文治武功俱全的好孩子,怎么看怎么不比老八差,甚至十四也要强。偏生他的宏见只能跟自己说说,出门后又成了个默默无闻的光头阿哥。 第53章 顺遂 四爷照旧留十三爷在雍亲王府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两人又一起一顿早膳,才放十三走。 之后四爷就溜达到后院,去看心爱的小儿子了。 福宜生的雪白一团, 如今眉眼长开些更是可爱。 自从有了百衲衣, 福宜晚上爱哭, 常咳嗽发热的情况也好转了些,四爷和年氏都很松了一口气。 虽说按着满人的规矩抱孙不抱子, 四爷并没有抱着儿子亲近,但他就着年氏怀里看了半日儿子,伸手都逗弄了一会儿, 面容上也带了些柔和宠爱的笑容。 春光灿烂如许,从窗外吹进一阵清淡的花香。年氏抬头,看着屋外一树海棠盛放的明媚,再看着屋内,夫君儿子都在身侧的温馨,只觉得心里幸福静谧,恨不得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 对雍亲王府来说, 康熙五十八年,真是平和顺遂。 三月份, 皇上巡行盛京谒陵带上了四爷, 七月份往塞外蒙古出巡又带上了四爷, 可谓是两桩意外之喜,毕竟这些年皇上都比较喜欢带着小儿子们出去。 四爷年轻的时候常跟着皇上出巡, 后来大了就总被康熙爷留下配合太子监国的工作。 当然,现在是太子也没了,监国也没了。 今年四爷能跟着一年两回都出巡,还是件很体面的事情。 到了八月份, 弘时大婚,是雍亲王府第一次办晚辈的婚嫁大事,亦顺顺当当,热热闹闹。 大婚后,弘时就不住在前头的小院了,四爷安排他跟董鄂氏住在后花园后面一进的房舍。 雍亲王府里侍妾不多,围绕着正院都放得下。于是后头两进的院子,四爷在升王爷扩建王府的时候就做主,都先留着,以后给几个儿子和儿媳们住。 这样成年的儿子可以不经过后宅,从二门也能直接绕到后头自家的院落,也算是避嫌。 董鄂氏进门后,因晨昏定省的时候多了个真正的晚辈,大家的话题就更日常了,那些寒酸带醋的话也不好在晚辈前出口了。 真切看到弘时的媳妇,四爷的妻妾们才了悟:好嘛,我们已经升了辈分,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董鄂氏是晚辈,又是新妇,自然少眼寡语,多看少说。 她也守着规矩,凡事先侍奉弘时嫡母乌拉那拉氏,再侍奉李氏。 福晋一向是喜欢懂规矩的女孩子,处下来倒是对董鄂氏没什么恶感,并没有因为她是李氏的亲儿媳而冷落。倒是李氏对这个儿媳妇颇有微词,更喜欢跟她沾亲带故的三阿哥妾室钟氏。 耿氏曾经跟宋嘉书笑道:“三阿哥也是个古怪的孩子,当时纳妾的时候还不太高兴,瞧不上钟氏的出身,摔摔打打的。如今正儿八经的媳妇入了门,满军旗董鄂氏,又是尚书的闺女,他该满意了。结果这才大婚一个来月,他倒又不喜欢这个正妻,多奔着钟氏去了,你说怪不怪?” 宋嘉书摇头:“你忘了,咱们是见过这两位的,董鄂氏有些福晋的品格,钟氏却是温柔体贴款的。” 以弘时的脾气,自然需要人捧着哄着。就算起初有些芥蒂钟氏的出身,但跟董鄂氏一比,自然又变废为宝。 谁愿意取了个老婆像不喜欢的嫡母啊! 弘时立刻就扑向了对他全心全意奉承的钟氏怀抱。 只是董鄂氏出身实在好,大面上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弘时也只得常‘鼓励’自己去正妻处。 一时看起来倒是贤妻美妾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王府里诸人就这样安安生生过日子。 四爷仿佛是想开了,觉得儿子们好不好的,捂也捂不住,索性打发出去,管他们是骡子是马,自己出去溜去。 所以常派弘时、弘历、弘昼往外走动,或是给宗室长辈请安,或是参加勋贵之家的红白大事,甚至还让他们去郊外庄上看看春种秋收的,不叫他们只圈在府里读书和练习骑射。 这一日,弘昼弘历从外面回来,一同往凝心院来,给宋嘉书带回了她的老熟人,不,是老熟兔。就是当年在她院子里泛滥,后来禀明四爷,送去庄子上的那批兔子。 当时弘昼对着这批兔子流口水,如今终于能抓住它们及其后代宰了来吃,还挑了最肥美的几只带回来孝敬两位额娘。 宋嘉书带着怀念,让人做了椒盐兔腿。 男孩子出去交际,各处跑一跑后,便肉眼可见的成熟起来,起码说话做事脱了稚气。 宋嘉书这些日子就常听弘历讲起外面的事儿:哪条胡同里有好的点心铺子,哪家店的花瞧着比王府里的也不赖,哪家铺子背后是谁的生意。 有时候也说说他三伯的字写的好,五叔家里蒙古的东西多,七叔虽然腿脚不灵便,但有次给他们表演了下射箭,水平也很不赖。 宋嘉书就看着弘历,当真像小树苗一样茁壮成长起来。 对四爷本人来说,康熙五十八年也算是顺风顺水的,过得颇为顺当。 很快就到了十月份,京中温度骤然降低,都冷的人开始穿大毛衣裳了。 十月十三日是颁金节,在大清,这就是国庆节,故而热闹不下端午中秋。虽然喜庆不及,但庄重寓意更甚过年。 颁金节一过完,皇上就有些劳乏疲累,虽没停早朝,但在朝上也露出些疲态,不要紧的折子也就都往后放了放。 四爷进宫请安,皇上允了他进来探候。 因是探望御体圣躬,四爷自然是选了上午早些来。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颇好,并不阴沉。然而四爷还是发现,乾清宫书房里点了不少灯烛,亮的如正午一般。 就算这样,在案后批折子的康熙爷,仍旧是带了一幅西洋花镜,无意识的拧着眉头眯着眼盯着折子,可见视物有些不清。 四爷打袖请安。 康熙爷命他起来,这才摘了眼镜,温言道:“坐。” 梁九功也忙带着小太监上茶。他去给康熙爷换茶,自有徒弟去伺候四爷。 父子两人坐着说了些家常,四爷又劝康熙爷歇着:“前儿颁金节从早到晚,皇阿玛都不得闲。哪怕儿子们不如皇阿玛事多,回去还很是乏累,让太监按了半日才算完。皇阿玛如今倒是躺下让人按一按,歇歇为上。” 康熙爷老了是忌讳别人说自己病,所以四爷也只敢拿着自己累了,来关怀康熙爷的身子,还得只说疲倦,不说病。 果然康熙爷笑了笑:“你正当壮年,竟不如朕硬朗。朕今日早起还出去打了一套拳。” 四爷也笑了,自然跟着夸皇阿玛身子好,儿子们全比不上。 皇上又与他说起进来朝上的事儿:“老十四到了西藏,干的还不错。年羹尧也没辜负朕的提拔。” 四爷点头应是。 今这一年,年年初,年羹尧的官不是白升的,而是藏边出了点事情——准噶尔狼子野心,兵刃直指藏地,以至于拉萨城破,拉藏汗毙命,西藏陷入准噶尔之手。 康熙爷不顾群臣上书表达什么‘此时朝廷的银子不适宜大战啊’,‘清兵不习惯藏地的环境’等各种反对,仍是坚持命抚远大将军和四川总督,即十四爷和年羹尧,带兵往西藏,定要将准噶尔赶出去。 四爷在朝上也很赞同,站在皇阿玛一边,诘问反对的大臣:“西藏与青、滇、川几处都是相连,边境长且险。若是藏地落入准噶尔之首,边关安有宁日?以后难道要常驻大军以拦此狼子野心之徒?” 康熙爷很赞许。 甚至这大半年来,对四爷的优待,肯带着四爷出巡,也是为了四爷很支持他的作战计划,跟那些臣子不一样。 这回西藏传来小捷报,康熙爷自然要拿出来,跟支持他打仗的儿子分享一下,表示:看看,还是咱们父子俩英雄所见略同,比他们那些反对的人见识强远了。 父子俩你表扬我,我吹捧你半日后,气氛更见融洽。 康熙爷甚至还往从前表扬了一下四爷:“你是个仔细人。从前朕让你帮着料理太后的丧仪、清查税收银子和发放赈灾仓米等事,都办的可圈可点。” 四爷忙起身谢过皇阿玛的褒奖。 皇上摆摆手:“你坐就是。” 只是皇上方才讲战事的时候兴奋,这会子就有些累了,只道:“等下个月,朕要再往木兰围场去,你就在京中跟兄弟们一起好好看家。” 见儿子恭敬应了,皇上才摆摆手:“去。” 四爷才出了乾清宫,迎面就遇上隆科多。 隆科多管的就是这皇城里的禁卫,其实两人要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也容易。只是两人既然有一层亲戚关系,索性都是光明磊落的来往。放在明面上,皇上反而不怎么计较。 两人边走边说,看起来像是在聊家常,但实则聊得要紧。 冬日的宫道,因着寒意显得格外干净。 两道宫门之间没有旁人,但隆科多的声音还是放的极低,语不传六耳:“颁金节后,皇上传了两回太医,显见是身子骨不舒坦。”隆科多望着天空:“岁月不饶人啊。” 英雄抵不过岁月,要是康熙爷也会子才四十,隆科多才不站队呢,他又不傻。 可皇上老迈,就要提前下注了。 时间紧迫,他也省去了感慨,直接道:“皇上这些日子屡屡赏赐抚远大将军,且都不是贵重之物,而是从纸笔到鲜果甚至米面,用着好的都叫人送往西北……越家常越显得他在皇上心里重啊。” 四爷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偶尔赏赐金银珠宝反而无所谓,正是这种,皇上吃红稻米粥,想着给十四送红稻米粥,皇上用桂橘,想着给他送水果这种小事,才显得皇上时时刻刻念着一个人。① 隆科多拨拉着腰间佩刀上的红穗子:“要是抚远大将军拿下西藏的战事,可真是不世之功一件。诸皇子内无人战功可比拟。” 在隆科多看来,他们可不是什么前朝汉人那些破讲究。 前明明仁宗据说是个瘸腿的大胖子,却都能稳坐太子之位,就为着那个嫡长的身份。 他们大清可不论这些,马背上出来的民族,自然是战功头一等。 最要紧的就是贤能。 当今皇上八岁登基,非嫡非长,甚至上面还有一个活着的哥哥福全,顺治爷还是立了当今,自然是看好其本事能耐。 这近六十年看下来,别管顺治爷看女人的眼光怎么样,选继承人的眼光那是很不赖的。 所以隆科多见十四要立大战功,不免有些急起来。 要是十四爷立此大功,四爷年长又如何? “年羹尧也在西北。”四爷只回了一句。 隆科多摸了摸下巴,有点不屑似的:“罢了,年羹尧倒还中用。” 四爷微微蹙眉。 隆科多的语气,点评年羹尧似点评个奴才,他似乎把自己摆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可以说隆科多看年羹尧,是眼睛朝下看的,仿佛他跟四爷是平起平坐,年羹尧是他俩的奴才。 四爷业已修炼多年,除了微蹙的眉毛,并没有露出任何心绪。 隆科多本就不是细心人,根本没察觉四爷的不快,而且在他看来,这位大侄子总是略微皱眉,不是冷脸就是苦大仇深,反正不是个喜庆人。 何况两人说的也不是什么喜庆事。 隆科多对年羹尧这个官位虽高,但一直外放的人,还不大放在眼里。 只绕回来说皇城里的事儿:“从李光地那个死老狐狸死前举荐老八开始,一直到现在,陆续又有不少人就储位的事儿上折子。”然后瞥一眼四爷:“你倒是沉得住气,总不让我在皇上跟前提起你。也罢,这叫闷声发大财,我瞧着你这一年在皇上跟前脸面也不少。这样,你掂量着这件事,定了的时候告诉我,我一准儿在皇上跟前保你!” 四爷颔首,在这上面隆科多是挺仗义的:“多谢舅舅。” 隆科多说完了正事,忽然咧嘴笑了。 四爷一看他笑得比较荡漾,脸上和心里就都麻起来:肯定又要说起他心尖上的李四儿!!! 果然,剩下的时间,隆科多就在花样显摆他的爱妾多么懂事,出来见客人人夸赞(四爷:别人只是看你的脸面骂不出口)。 又说到爱妾给自己生的爱子玉柱多么聪明懂事,简直是惊为天人。 四爷:……这用词夸张的,尧舜禹不过如此了,就你家小妾生的那个傻瓜,倒是蠢得惊为天人。 反正在心里吐槽一阵子,四爷终于告别隆科多。 在御前的好心情,毁了个差不多。 后来四爷想起这一年,就觉得康熙五十八年的好运,就是戛然而止在见了隆科多之后! 而很多年后,宋嘉书想起这一天,还是觉得凄凉。 十月十八日。 刚离开被子,宋嘉书就觉得寒津津的。白宁给她披上家常的兔毛镶边的袄儿:“奴婢服侍格格先洗漱,今儿天冷得很,就让白露白霜将早膳早提了来,这会子在咱们茶房温着。” 宋嘉书披着袄来到窗前:“下雨了?” “是啊,从昨晚起下着,就没停。” 宋嘉书转头笑了笑:“这都不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这冷的,感觉都像大冬天的雨夹雪。” “那格格多穿点。” 宋嘉书转头,在她背心上摸了一把:“你倒是早给我预备了大衣裳,怎么自己穿的这么少。快别穿夹的了,今日就换上袄。” “夏天咱们晒衣裳的时候,我记得有两件太后过世时候做的大毛衣裳,上面没什么越了规矩的花纹,你跟白南一人拿一件去穿。”再叮嘱一句:“记得再查查,把上头的所有的花样都拆了,否则福晋不喜欢。” 白宁点头:“格格一贯疼奴婢们。” 宋嘉书笑:“别冻坏了你们才是真的!” 白宁白南在凝心院呆了这些年,尽心尽力的。能让她们吃饱穿暖,过得好一点,心情好一点,有什么不好呢? 福晋屋里一贯是暖和的。 看着时辰到了,李氏望着对面的空座位,撇了撇嘴:“看样子,我们年侧福晋又不来了。” 从天气转凉开始,年氏就有犯了咳嗽,三不五时请一请假。 福晋原是无所谓的,可在四爷特意跟福晋强调了两遍:“年氏体弱,她的病素来怕吹风,别叫她走来走去的。”之后,福晋就不痛快。 四爷这样叮嘱,倒是不放心她似的,难道她会故意苛刻年氏,让她病着来给自己请安?况且这请安不是妾室该做的?自己还要格外赦免了她? 李氏知道四爷的话后,也酸了好几回了:“只有年侧福晋是个玻璃人,生怕风吹坏了,我们都是粗老笨重的,再不怕风吹日晒的。” 宋嘉书跟耿氏听了都是无语:你形容自己粗老笨重也就算了,咋还带上我们呢! 不多时,福晋从内间出来的时候,果然就道:“东大院一早打发人来说了,六阿哥有点发热,今儿年氏就不过来了。” 包括李氏在内众人都没敢当着福晋酸,李侧福晋顶多撇了撇嘴角。 福晋让人上了红枣党参茶:“今日天不好,都喝杯茶暖暖身子,说说话再散。一会儿回去的路上,脚下也都仔细些,别滑了脚摔着。” 众人都表示感念福晋,然后各自捧着茶喝了一会儿。 既然福晋给开了头,大家也有了聊天的话题,正好聊聊天气。 在一通“去年这时候可没这么冷。”“不,去年天儿也不好。”“也是不到腊月就下雪啦”“你们的大毛衣裳可好?我有一件长了霉点子。”等一系列无关紧要的废话寒暄后,福晋命众人解散。 只道天儿不好,各自回屋子猫着去,然后格外留下了宋嘉书和耿氏。 李侧福晋再次撇嘴,心道:这两个福晋的狗腿子!然后自行走了。 旁的格格也才轮番告退。 耿氏悄悄对宋嘉书道:“你看李侧福晋,一早晨撇了怕不由十次嘴,也不怕嘴歪了回不来!” 她说话声音虽不大,但福晋屋里静,宋嘉书就见福晋带笑问:“耿氏,你说什么呢?” 耿氏忙道:“臣妾说天气呢。” 宋嘉书莞尔:耿氏没有格外压低声音,福晋肯定听到了。但这话福晋听了也可乐,但又不能明着纵着格格说侧福晋,所以故意装个没听见的样子,问耿氏说什么。 耿氏也就睁着眼说瞎话。 宋嘉书记得,有一个厚黑学理论是,说同一个人的坏话是让人走的近的好办法。 耿氏在福晋这里,故意露一点对李氏的微词,大约也是如此。 果然福晋带着笑,轻轻放过这件事,只道:“留下你们是给我帮个忙。”然后让赤雀再去上茶点。 两个人跟福晋往侧间去,倒有点奇怪:这一年来,福晋已经习惯了把账目让她们带回去做,这样福晋这里也安静,她们两个也自在,怎么今儿又要看着她们干活? 等宋嘉书知道任务的时候,就了然了。 福晋道:“下个月十八,就是六阿哥的周岁,爷的意思,是要大办。” 宋嘉书跟耿氏齐齐明白:怪道呢。事关年侧福晋宝贝儿子的周岁礼,福晋自然要带着她们两个一起,所有的东西都一起准备,谁都没嫌疑才好。 福晋见她们神色,就知道她们明白,于是颔首:“其实备抓周的东西,东大院自己就准备了,不需旁人插手。” “你们只跟着我,安排戏酒,安排女眷的座次——前头堂客的请帖也已经发了出去,各府的女眷单子也都在这里了。” 宋嘉书和耿氏入座,一看这单子数目,就知道四爷是着实要大办特办。 两人回想自己儿子当年,嗯,还是不想了,为了心理平衡。 福晋的惊讶早在接单子的时候就惊讶过了,酸楚也酸楚过了。 这排场,比之弘晖当年也不差了。 福晋只能用‘当年四爷还不是雍亲王,自然排场不比现在’来安慰自己。不然嫡长子周岁礼的排场倒不如侧福晋的出的幼子,福晋心里很是不好过。 宋嘉书看着单子道:“怪不得这会儿就开始安排呢。” 福晋颔首:“是啊,人多了事儿多。你们先照着过去的例,把酒菜果品都拟了单子来我瞧。”然后自己笑了笑:“说是旧例,也快十年啦。” 弘昼之后,雍亲王府再没有过周岁的孩子。 年氏的格格生而夭折,别人更是连生都没生过。 福晋想想也觉得有点郁闷,她是弹压李氏,但从不禁止妾室们得宠啊,但人人都没有孩子,搞得她这个嫡妻跟个不贤良似的。 想到子嗣稀少的问题,福晋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时隔十年,雍亲王府再办周岁礼,自然要热热闹闹的。 赤云刚打起厚帘子送进茶来,只听门外一阵脚步乱响,又有人打帘子匆匆奔进来“噗通”跪了:“回主子,东大院包林过来回禀,六阿哥,六阿哥怕是不好了。” 福晋霍然起身。 第54章 伤心 宋嘉书和耿氏也奉命跟在福晋身后。 三人刚走到东大院门口, 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声:“福宜,你带了额娘去。” 雨声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福晋险些歪倒,赤雀一个人都没扶住, 宋嘉书忙上前也扶着福晋。 大门里奔出一个满脸是泪的丫鬟, 一见福晋一行人站在门口, 连忙跪了,根本顾不得满地的雨水泥泞,脸趴在地上:“福晋,六阿哥去了。” 屋里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次没有什么话语,唯有凄楚破碎的哭号。 从前宋嘉书听人说杜鹃啼血,是以说叫声哀凄。可如今宋嘉书听了年氏的悲号, 才知道,有一种痛哭声,是会让人觉得胸腔喉舌上是嘶声出血。 宋嘉书听着这一声, 只觉得自己手都麻了。 她在懵懂不知的岁月失去了至亲, 所以没有这样痛彻心扉的哭过, 她的伤痛,是在漫长岁月里一点点捡起来的, 是在看着别人享受天伦,羡慕别人的时候,一点点明白的。 不似年氏,是崩溃欲绝。 第二个奔出来的丫鬟也趴在了地上:“求福晋做主,侧福晋晕过去了。” 福晋的声音带了一点空洞虚弱,指了年侧福晋的太监:“包林,你去前院请四爷过来。” 方才这太监来请自己,东大院一定也派人去请四爷了。 只是那时候还是不大好, 这会子却已经…… 福晋简直不敢想四爷的样子。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面对跟前跪着的两个丫鬟道:“早起我还打发人问过六阿哥,那时候不是微有低烧,并无大碍吗!” 绯英泣不成声:“回福晋,方才六阿哥忽然抽搐起来,主儿吓坏了,大夫一直就在后面的小院,可还不等大夫过来,我们阿哥就晕了过去。三位老大夫一进来就说治不得了……阿哥就渐渐没了气息……” 宋嘉书看到福晋铁青而略微扭曲的侧脸。 福晋不再管丫鬟,带着人进去,一进门就见寿嬷嬷守着晕倒在摇车旁的年侧福晋,六神无主。 大夫们一溜儿靠着门跪着。 福晋两步迈过去,先去看摇车里的六阿哥。宋嘉书和耿氏并不敢跟过去,只远远站着。 时间仿佛是凝固的。 直到福晋从六阿哥摇车旁转过身,才声音嘶哑对宋嘉书和耿氏道:“叫你们的丫鬟帮着一起,把年侧福晋先扶到床上去,地上这样冰,她怎么受得住。” 寿嬷嬷与年氏主仆情深,对六阿哥的夭折感同身受,这会子人也软了,根本没有力气。 宋嘉书和耿氏忙应下,也不能单让丫鬟上前,她们袖手站着,于是都上去亲手帮着一起搀扶年氏。 白宁和宋嘉书一边,耿氏和青草一边,搀扶着年氏准备将她架起来。 不知是不是人多的关系,倒是轻易就挪动了年氏。宋嘉书觉得,年氏轻的要命,脸色也苍白的要命。 只是她们还没把年氏架起来,年氏就睁开了眼,她伸手一推——推的是耿氏那边。 显然年氏虽然虚弱,但情绪激动力气很大,耿氏穿着花盆底,脚下方才又沾了水,叫她一推,当即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宋嘉书和白宁连忙放手后退,躲过年氏的推搡,赶紧去抢救耿氏。 年氏扑向摇床边,像是一只受了伤深处绝境的母兽,不分青红皂白又去推福晋,不许人靠近自己儿子。 福晋也被她推了出去,撞到旁边的桌子,眼见得面容就扭曲起来。 宋嘉书这会子刚扶起耿氏——好在耿氏没扭了脚,只是摔得屁股疼。两个人见福晋磕在桌子上,又连忙去抢救福晋。 福晋可是着实撞了个好歹。 四爷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他赶来的时候大步如飞,在院子里就见了这一系列事故。 按理说,年氏再如何伤心欲绝也不能推搡福晋。可四爷看着年氏伏在摇车旁,牢牢抱着六阿哥的样子,根本升不起一点责备她的心,他心里全是苦涩。 福宜,他们的福宜…… 年氏看到四爷,苍白带着泪痕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很温柔的笑意:“福宜,你看,阿玛来了。”她带着满心的信赖和祈求看着四爷:“爷,你抱抱他。你总说宫里的规矩,抱孙不抱子,你看你不肯抱他,这孩子脾气大,不肯醒呢。” “你抱抱他,他就醒了。” 四爷走过去,把已经没有气息的儿子接了过来。 还有一个月,福宜就要满一岁了。 门外是连绵不断的秋雨,似乎夹杂着霜雪冰粒,吹进无数的寒意。 宋嘉书被这寒风吹得浑身冰凉,但觉眼眶滚烫,眼前一片模糊。 雍亲王府周岁礼虽办的少,但夭折的孩子的丧事办的并不少。 福晋正在将养被撞了个好歹的腰,只是看着四爷的伤痛程度,她就不敢将此事托付给格格们办,不得不贴着化瘀的药膏子全权办理这件丧事。 四爷将东大院与府里的大夫查问了个底掉。 可六阿哥这么小,从未出过东大院,一应吃用都是年侧福晋亲自看着,实在是与各处都没有往来关联。 唯一一个百衲衣,是听了武格格的建议。可年氏何等仔细,武氏送去的东西都一概不用,那布都是自己人弄来的,且都经过大夫看着三蒸三煮三晒,再不会有问题。 何况这也用了半年了,也不会忽然有问题。 四爷不得不认下,六阿哥是忽然急病夭折的。在这个年代,别说民间,哪怕是在宫里王府,金尊玉贵的养着,这样去了的孩子也有很多。 就算跟百衲衣无关,四爷还是斥责了几句武氏多嘴,更叫她少说话。 这给武氏委屈的,一头哭到福晋跟前,恨不得发毒誓证明自己跟六阿哥的夭折没有半点关系。 福晋正烦着呢:她跟六阿哥的夭折也没关系,还不是直接被推一跟头,腰到现在都青着。何况武氏本来就话多。 福晋只道:“爷心情不好,便是说你两句又如何,你还哭天抹泪的委屈上了?还不回去老实呆着,别再惹爷心烦。” 武氏只得哭哭啼啼的走了。 雍亲王府一片灰暗,别说十一月份六阿哥的周岁月了,连这个年都不曾好生过。 外头自然也得了信儿。 主要是四爷本想大办,所以提前一月就发了帖子——宗室勋贵都是忙人,总得提前让人安排一二。 这会子只得再上门去报丧。 相隔不远的贝勒府。 “四哥又没了一个孩子。”八爷披着大氅,站在窗边看雨,这几日天就不好,阴雨连绵的。 “这上头,他与我倒是同病相怜。” 八爷府里是生不出,四爷府里是留不住。 九爷不肯站在窗边吹风,他守着小茶炉亲自煮茶喝。虽然手艺不比专门煮茶的奴才强,但他自己动手觉得有意思。 听这话,他咧了咧嘴:“那府里又不是个乱窝,据说四嫂是个持家严明的,老四自己也是个仔细性子。那这孩子一个个的留不住,可就是他自己的命数了。” 九爷表示:既不是人祸,则为天灾,这是老四自己的命。 两人既说起雍亲王府的阿哥,就索性接着往下说。 “如今老四府上这三个阿哥都拿出来见了人,我倒有些失望。”八爷笑容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讥讽:“可惜不都是三阿哥那般的孩子。” 老九给自己倒茶:“是了,他家那两个小的倒是聪明许多,虽一个稳重些,一个跳脱些,但那小嘴都是牢牢的。虽则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叫的甜,家里的事儿却一点不说。” 说着老九又笑了:“更有那个小胖子,是他家五阿哥还是六阿哥来着,还反过来悄悄问弘旺呢,你嫡额娘是不是胭脂虎,居然想从八哥你府上反套点话回去。” 八爷先是皱眉,又是一笑:“罢了,皇阿玛都说这话,难保旁人不说。” 当年皇阿玛当众说自己是受制于女人,所以无子,让自己福晋背上悍妒之名。① 说白了,大约也是皇阿玛对自己的鄙薄,让天下人看到的鄙薄——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你们居然推举他为贤王能做大清的皇位? 此事当时何等难堪,现在八爷说出来,除却感慨却并无什么羞恼之色,可见他的城府。 倒是九爷自悔话多了,提起八哥的伤心事来,于是连忙用茶水再烫一个紫砂小杯,然后给八爷倒上茶:“天冷的很,八哥快过来喝盏茶暖暖。” 听弟弟一招呼,八爷也不站在窗子前面搞对月临风感慨万千那一套了。 他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后,也连忙关上窗子回来抱着手炉,把风渡潇潇的鹤氅也换成了大毛袄。 九爷看着八哥裹成熊,‘噗嗤’笑出声来:“是啦,八哥,比起好看来,还是暖和要紧些——咱们也不是二十啷当岁只爱风度的时候了。我还记得老十有一回跟咱们赌气要风度,大冬天的就挂一披风,策马狂奔,喝一肚子风第二天着了风寒,还腹泻的起不来。” 想起少年意气趣事,两人皆是会心一笑。 那时候,兄弟间,争的就是这点子面子意气。 这如今,就在挣命了。 八爷放下这些惆怅,只道:“十四在西藏一切也顺利,只是眼见得要入冬,只怕拉萨城易守难攻。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养养兵马,与将士们也再走的近些。等天气回暖,只怕最晚明年夏,此战就能功成。” 九爷转着杯子一笑:“是啊,当时老四装个好哥哥的样子,把十四推了出去,若是十四立下如此大功,不知道老四后不后悔。” 各宗亲勋贵之家既然得了信,宫里自然也听闻雍亲王府又夭折了一个孩子,康熙爷难免为儿子叹息感伤。 德妃这些日子也准备多念些经文,为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孙儿超度。 十一月康熙爷出巡塞外的时候,闲暇时也担心四儿子的身子骨。想起上回他连失两女那种支离憔悴,康熙爷就打发了两三回侍卫回京,垂问雍亲王状态,还赏了两回黄羊和狍子。 四爷被皇阿玛这样关注,也只得打起精神来,向皇阿玛递谢恩折子,然后也关心皇阿玛的身体。 皇上看了感慨:看看老四,自己难过成这样,这孩子还关心我呢。 然后又写折子回:放心,朕现在好的不得了,别说走路啦,上马都不用人扶,天天在院子里放鹰,感觉重回了年轻啊!② 四爷接到这个折子真是百味杂陈:自己虽不敢盼着皇阿玛明儿就过身,但说句大不孝的话,四爷是在等着皇上自然老去,安然离世的。结果老迈的亲爹越活越精神,不足周岁的小儿子嘎嘣死了,这种事儿都找谁说理去。 他郁闷的又去郊外和尚庙枯坐了两天。 雍亲王府。 宋嘉书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年氏了。 自打福宜阿哥去了,年侧福就病倒了,唯一出门的一次,是为着当日以下犯上推了福晋,去正院磕了个头。 福晋自己是经过丧子事的,对年氏当时的失智也不追究了,只是叹息:“回去好好调养,总会好的。” 年氏既然过来请罪,可见到底没有伤心的死了心。能守着规矩礼节,就说明未曾放弃自己。 从福晋免了年侧福晋请安后,东大院就闭门谢客。只有四爷每日能去看看她,旁的人她一概不肯见,也不肯出门。 李氏就曾在请安的时候不阴不阳道:“要真伤心坏了,谁都不见也罢了,只能挑着爷的面见,倒让人疑惑。” 福晋蹙眉:“六阿哥才去了不足一月,年氏自然伤心,你要体谅。” 李氏就淡淡回了一句:“阿哥没了的心痛,妾也亲身经历过两回,怎么敢又怎么能不体谅年侧福晋。” 说起阿哥的夭折,福晋自然也不会快活。 请安只能没滋没味的散了。 雍亲王府就是一种阴阴沉沉的冷。 直到弘时的妾室钟氏有孕,才算给府里带来一点好消息。 四爷甭管对弘时失不失望,但对于第一个孙辈,还是格外期待的,难得露出些笑脸,将弘时叫过去温言说了几句话。 又嘱咐他道:“该早些有个嫡子,到底是嫡子更要紧些。”四爷拿自己的遗憾嘱咐了一下弘时,弘时自动翻译过来:嫡子更要紧,要是有了嫡子,阿玛就要立我为世子! 怀着这份激动,弘时这边谢过阿玛,转头就往自家媳妇那里去了,都来不及喝盏茶就问道:“你有了吗?”直接给董鄂氏问蒙了。弄明白弘时的意思,董鄂氏闹了个大红脸:“爷说的什么话,我嫁过来才不足三月……” 弘时理所当然:“钟氏的孩子也不足三月啊。” 董鄂氏:…… 这事儿不提还好,提起来她就犯堵:雍亲王府三阿哥有个妾室的事儿她入门前就知道。这妾室比自己早入门近半年,要是早有了身子也罢,偏生算日子就是自己入门的时候,这位怀的孕,这份堵心就甭提了。 她刚做好嫡妻应该大度的心理建设,弘时就跟个推土机似的来了,把她的心理建设推了个一干二净。 董鄂氏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钟氏入府久些,伺候爷自然多些,此时福气到了自然就有喜。” 她虽然努力把话说的得体,但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女孩,又在家里娇养惯了的,难免脸色还是有点僵。 弘时看了看董鄂氏的脸色,拉了她的手笑道:“唉,我不过多去两趟钟氏处,这有什么可醋的?你要是跟她学些柔顺和孝敬额娘,我保管来你这儿更多!” 董鄂氏险些气背过去! 这一句话,弘时简直给她扔了三个雷:她是正妻,怎么能对一个妾室吃醋,岂不是嫉妒不容?!且福晋为弘时的嫡母,弘时居然能叫她跟一个妾室学着先去讨好李氏!还要学点妾室的柔顺! 这短短几十个字杀伤力太强,董鄂氏头晕目眩,一直不知从何辩驳起。 她,她怎么没发现弘时的脑回路异于常人呢! 弘时跟董鄂氏说过了‘贴心话’,见董鄂氏‘沉思不语’,就满意的点点头,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吃。 谁知还没放到嘴里,就听董鄂氏起身怒道:“爷说的是什么话!我,我是正妻,你居然叫我去学一个妾室的做派……”实在太委屈,眼圈都红了。 弘时手里的糕停在嘴边,看着发火的董鄂氏愣了一下,然后也恼火起身:“人都说堂前教子背后教妻,你没遇喜我都不曾当着人责怪你,还好声好气私下来教导你,你却如此不识抬举?这样对着夫君吆三喝四的就是你董鄂氏的家教吗?” 说完就走了,留下一个被气死过去的董鄂氏。 董鄂氏带进王府的乳娘王嬷嬷围观了全程,简直要心疼死自家小姐了。她上前搂着呜呜哭泣的董鄂氏:“主儿别哭坏了身子。” 董鄂氏反手抱住奶娘哭的更厉害了:“你也听见了,他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王乳娘也要哭了。 她是奉夫人之命来伺候小姐的,劝着小姐做明白人的。可这阿哥爷糊涂到这个份上,小姐自己明白有啥用啊,越明白越受气罢了! 董鄂氏痛哭了一阵子,又想到晨昏定省,晚上还得去福晋处,连哭都不敢再哭了,生怕把眼睛哭成个桃见不了人。 王乳娘看的心如刀割。 弘时这里也气的要命呢:他自觉为龙子凤孙,除了阿玛外,府里谁不是捧着他?在他心里,女人跪着奉承是常态,一旦站起来跟他分说道理,他就迷惑了,就愤怒了。 他不是个心里存得住话的人,他脚下一拐,往西大院给自己额娘请安去了。 李氏正在有孙子的兴头上,让人开小库房,找补品给钟氏呢,看儿子拉着一张脸来了,不由问道:“都要做阿玛的人了,怎么还不高兴呢?” 弘时就把方才的话说了。 李氏本就不太喜欢董鄂氏,把儿子打发了,就让高嬷嬷去叫董鄂氏过来。 董鄂氏这边刚洗完脸,就接到李侧福晋的传唤,心里一沉。 想着借有事先躲躲,西大院的高嬷嬷还催呢:“少福晋,请您这就跟老奴一并回去。” 董鄂氏心内凉凉吐槽:哪里来的少福晋。若弘时是个世子,自己也能被称呼一声世子福晋,如今弘时就是个光头皇孙,身上啥爵位也没有。这一声少福晋亏西大院的人有脸叫,她还没脸答应呢。 别看弘时瞧不上钟氏的出身,董鄂氏家族当日接到指婚,也有点瞧不上弘时呢。 谁不知道,三家王府里,只有雍亲王府没请封世子。弘时虽是长子,也只是庶长子,以董鄂氏的出身,嫁个宫里年龄相配的皇子,或是旁的王府的嫡子世子都完全没压力,‘哐当’入了雍亲王府嫁给弘时,她本身也不是多高兴。 家里只劝她,说雍亲王本人比其余两个王爷强,让她看以后。 可如今就看弘时这个样子,她还看啥以后啊,简直是心灰意冷。 李氏看董鄂氏沉甸甸的面色,心里就老大不痛快,也教导了她几句,见董鄂氏只是咬牙沉默,一句软话没有,李氏也火了:“这也是你为人媳的道理,当真气的我头疼,还不出去!” 董鄂氏实在忍不住了,掉着眼泪走了。 西大院可不比弘时大婚后住的茂昌院牢靠,旁人很难探听消息。李氏这一发作儿媳妇,三阿哥福晋哭着走了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后院。 福晋叫人送了两斤上好的燕窝给董鄂氏,以作安慰。 也算是一种正大光明的挑拨——反正这婆媳俩关系也摇摇欲坠,不差这二斤燕窝。 宋嘉书听闻后也诧异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满人入关后,哪怕学了些嫡庶观念,也学的不甚彻底,仍然保留了许多自己的特色。 比如满人虽也认同嫡庶有别,但大清宗室里面,对嫡出也不是那么在乎。 比如恒亲王府,嫡子尚在,但世子还是封给了庶长子。比如宫里,纵观大清,也总是庶子登基。 如此情势,嫡庶之间必然摩擦甚大,谁服谁呢,正妻嫡出又怎么样,到时候走着瞧罢了。因此,世情就是女人为难女人。 听说弘时对妻子也没有多少爱护尊重,估计对妾室就更是只等着对方跪着服侍。 待弘历回凝心院的时候,宋嘉书准备借此给孩子灌输一点尊重女性的思维。 先给儿子塞了个小金桔吃,然后起话引子:“弘历,你知道你三哥要做阿玛了吗?” 弘历点头,不等宋嘉书继续说,咽下口中金桔就开始诉苦:“额娘不知道,三哥这两日抓着我说了许多三嫂的不是。我做弟弟的,如何能附和,只能听着。” 第55章 飞奔 且说这些日子, 弘时常抓住弘历诉苦。 因弘昼看到这位三哥就仰头望天,鼻孔朝上,很是无法交流——对比会问好的弘历, 弘时就觉得哎呀还是这个四弟乖巧, 于是继续拿弘历当成情绪垃圾桶。 弘历痛苦极了,因为他就算不说话,弘时还要追问:“四弟, 你说是, 哪有这样的女人呢?” 弘历:…… 宋嘉书都数不过来这是多少次对弘时无语了, 只得道:“弘历,夫妻本是一体, 你以后要尊敬爱护妻子。如你三哥这般, 只管抱怨自己的妻子, 却忘了旁人看你妻子都不好, 难道会觉得你好?” 弘历点头:“额娘说的我都记住了。” 宋嘉书笑了笑:“弘历,女子生来较男子命苦些。在娘家时,相比较起来, 自然是兄弟受重视。等出了嫁到旁人家又是外人。尤其是王府公侯之家, 许多都是宫里随手指婚的,女人也由不得自己,都只能顺从。” 弘历静静听着,忽然道:“额娘最近受委屈了吗?” 这孩子……宋嘉书摇摇头:“你放心,额娘没受什么委屈。只是见了这件事, 便多说了两句。” 弘历这才笑了:“那就好。” 白宁端上热乎乎的放了胡桃杏仁碎的奶茶,弘历喝了一口:“还是额娘这里的奶茶最好喝。”他用细长柄的小勺搅了搅底下的糯米圆子和甜稞:“额娘这里做的细致,会放些点心在里头。” 宋嘉书笑:是啊,我从前花了不少钱在奶茶上呢。 母子俩边等晚点边说闲话。 一时弘历想起弘昼的生辰, 便道:“额娘,这月二十七是弘昼的生辰,他想在致美斋定一桌酒席,请几个堂兄弟,让我跟他一起写帖子来着。” 致美斋是京中颇为出名的酒楼,宋嘉书也听说过。致美斋前明就开起来了,这天下朝代都换了一茬,这家酒楼却还屹立不倒。且两代的皇室成员出身根基明明是一南一北,到了京城后却都挺爱去这家酒楼,可见其口味够硬。 前两年四爷就带弘历弘昼去吃过,弘历很是喜欢里头的菜,回来说过两三回了。 今年八月弘历的生辰,就在致美斋定了一桌。弘昼一向习惯跟弘历做事,于是今年十一月二十七他的生辰,也定在了致美斋。 宋嘉书也捧着一杯奶茶:“是吗,那你们这回要请谁?” 弘历数着:“就请三伯、五叔、十三叔家里几个堂兄弟——他们的生辰也请过我们。” 宋嘉书点头:“好啊。尤其是你十三叔家阿哥可不少,可别落下谁,倒叫人脸上过不去。” 弘历顿了顿,还是跟额娘说了实话:“额娘,阿玛一贯跟十三叔亲厚,十三叔家里五个兄弟,弘眖弘昑两个弟弟都才四岁,自然是去不了的。剩下的我们原想请弘昌、弘暾两位堂兄和弘晈堂弟都去吃席。” “可弘昌堂兄却有些看不上我们似的,接了帖子就打发送帖子的小太监来回说没空。倒是弘暾堂兄和弘晈都说要去。” 弘暾弘晈年纪虽小些,却是嫡出,弘昌作为十三爷的长子,却是庶出,彼此自然不是一气儿——十三爷府里的子嗣,也是够乱的。 宋嘉书就安慰道:“这么些堂兄弟,自然各有各的脾气,合得来的多来往些就是。” 反正以后后悔的绝不是你。 弘历原也不是很在意此事,就转了话题,跟额娘说起了外头的新鲜事——额娘总喜欢听这些。 “额娘方才说起女不如男,其实外头女子不一定比男人挣得银钱少:外头绣坊的绣娘,一月也有二两银子,若是绣工好的据说更高。但外头的马夫、轿夫等人,一月也不过一两罢了。” “是吗?”宋嘉书听得津津有味。 自打弘历出门,给她讲许多风土人情后,在她感觉,这个朝代离她就更近了一些。 她又特意问起了京城的房价,这个弘历知道的不多,想了想才道:“旁的不知道,就是上回听人说起过,二道胡同那边一个四合院,合银一百二十两。” “这么便宜?” 宋嘉书算算自己的私房钱,能买好多套北京城的四合院,幸福的发晕。 也是她穿过来就被摁在王府深宅里头,不晓得外头的事儿。倒是弘历见额娘诧异,就笑道:“额娘,这不便宜啊,朝上正三品的官,一年的俸禄才一百三十两呢。”当然官员还有禄米,还有冰敬、炭敬、岁敬、火耗这些灰色收入这才是大头,所得远超过俸禄里的银子十多倍。① 弘历略微解释了下给额娘听,宋嘉书边听边感慨:真是有人就有职场潜规则啊。 她笑道:“怪道戏文里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若做官真这样穷,只怕就没人做啦。” 弘历看着额娘兴致勃勃的面容,心道:额娘真喜欢知道外面的事情啊。方才额娘感慨女人命不如男子,是不是也在感伤自己,从入王府,十多年来一步也出不去? 弘历想,等我以后把额娘接出来奉养的时候,一定常陪着额娘逛逛,让她也尝尝致美斋新鲜的席面,去看看胡同里四方的民居,采买些街上女子都喜欢看的胭脂水粉,绢花钗环。 以后,一定能做到的。 等用过晚点,弘历要去温书,宋嘉书叫住他:“方才忘了问,弘昼过生日,你定时要送点什么给弟弟的,银子可还够?” 阿哥的月银和吃穿用度份例都是一并发到生母处。自打弘历搬到前院去,宋嘉书就把他每月二十两的银子给他自己打理。还会替他用小戥子称量了,把其中一半银锭子用银剪子剪成一两银子的大小方便他用。逢年过节再给他装上点府里打的小银锞子,让他赏人。 “够的,我都给弘昼买好了。” 宋嘉书这才放他走,还不忘叮嘱道:“晚上可不要练着算数看蝇头小字,顶多闭目背背书罢了,夜里灯烛再亮也不比日光好,把眼睛熬坏了可麻烦。” 弘历笑道:“知道啦额娘。倒是还有一事,额娘,最近天冷的厉害了,我总是晚上饿,在前院的时候睡前都会吃点心,吃了两日也吃腻了,今晚想吃羊肉粉丝汤。” 宋嘉书点头:“这孩子,怎么不早打发人告诉我呢。如今你到了要抽条的时候,冬天又冷胃里自然空落落的。你去念,额娘给你弄汤喝。” 然后又叫来弘历的嬷嬷嘱咐,以后算着时辰,每晚给他熬点鸡汤面,小馄饨,排骨汤之类的,热腾腾的吃了再睡也舒服,只吃甜的干点心可不行。 乳娘带着两个嬷嬷都连忙告罪。 宋嘉书摆手:“我知道你们养孩子精细,不肯睡前给阿哥多吃,恐停了食不消化要生病。这道理我难道不懂?若是现在阿哥三岁,我必也不给他吃宵夜的,可如今他正在长身子骨的年纪,怎么能饿着睡觉。我自会叮嘱弘历,让他晚上不许多吃,更不许用多了油腻之物。” 孩子发育的时候,补充点优质的蛋白质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番话一说,本来想提出‘清代健康饮食标准,阿哥要做到宁饿不撑’的嬷嬷也不吱声了,连声应是。 展眼到了十一月二十七。 这日晨起给请过安后,宋嘉书就带着白宁送了一整套的衣裳鞋袜去淬心院,算作弘昼的生辰礼。 耿氏拉着她入座:“今日弘昼的生辰,书房给他放一日假。结果就早上来磕了个头,然后我就人影都摸不着他的。这孩子,越大越像是脱了笼头的马。” 宋嘉书笑道:“小孩子生辰,叫他们小孩子一起玩去。他们上学紧的很,一年不过那么几日的假,你还不叫他出去逛逛?”然后让白宁去大膳房:“按我昨儿定的菜单子要几道菜。别上那些个份例菜了。” 说完转头对耿氏道:“俗话说,儿子的生日,做娘的受难日。弘昼早起给你磕头是孝心,我今日出银子让大膳房整酒菜来给你过这个受难日好不好?” 耿氏笑了:“这敢情好。” 忽想起一事,又连忙一拍手跟青草说:“快去叫你白宁姐姐,可让大膳房别弄许多菜,张扬了不好。到底……” 宋嘉书按住她的手:“放心。我知道分寸。” 十一月不单是弘昼出生的月份,也是早夭的六阿哥出生的月份。 要是六阿哥还在,前几日就该办周岁了,偏生那孩子没了。这会子她们自然不好大张旗鼓的为了五阿哥的生日庆祝。 耿氏叹道:“既有这事儿,孩子们出去闹腾也好。姐姐只看这府里,谁敢乐呵呵的呢?马上就进腊月了,只怕今年的年都不好过。” 宋嘉书耳边,忽然回响起那日年氏的哭声,让人心里生凉。 她叹道:“腊月里侧福晋也得入宫的,如今还有些日子,年侧福晋好好养养身子也好,否则过年拜祭冰天雪地的跪着,如何受得了。” 耿氏不置可否:“我没有进宫跪着的福气,也就不心疼别人的苦啦,人家光鲜在面上。” 两人正在闲聊,外头青苗引了个眼生的丫鬟进来。 是董鄂氏听闻五阿哥过生辰送来的一套文房四宝。 耿氏给了赏钱,见董鄂氏的丫鬟出了门就道:“姐姐,还好咱们生的是儿子,要是女儿不知要多担多少心。你瞧董鄂氏,这出身够好,为人也够周到懂事的,这日子还是难过!唉,女儿命苦,这一世一看出身如何,二看嫁的如何,总之是看命。他们男孩,只要自己有本事,走正道就总好顶天立地的过日子,不看谁的眼色。” 宋嘉书都听心疼了:“是啊,将心比心,要一个闺女抵押在人家家,实在是心里难受。” 两人这有感而发,是为着前几日冬至,董鄂氏的额娘亲自上门之事。 冬至在古代是个重要的大节,福晋那日是极忙的,但董鄂夫人是正经亲家,福晋自然还要抽□□夫来私下里见见。 冬至前后上门拜访的人极多,许多镶白旗下的包衣人家、四爷庇护的皇商这等半奴半仆的,福晋就交给侧福晋和格格们接待了。 董鄂夫人当着她们所有人,拉着福晋的手说:“我这女儿如今进了王府,能伺候福晋是她的福气,只盼着福晋多疼她。” 竟是只认四福晋这一个婆婆,字句不提李侧福晋,那给李氏气的。 她认自己是侧福晋,可从不认自己是侧婆婆! 董鄂夫人上门打脸,李氏自然看董鄂氏更不顺眼,惹得弘时也对妻子发了几次火。 董鄂夫人原是知道女儿委屈,上门敲山震虎的,结果把虎敲的更凶了。知道后坐在家里,真是日日夜夜担忧的惦记女儿。 耿氏便道:“李侧福晋也真是不知足!到时候我弘昼要是能指个出身这么样,人品端方长得又不坏的正妻,我都要给菩萨多捐点香火了!她还要怎么样?要人家满军旗大小姐,跟她那外八路的亲戚小户女一样,天天弯腰捧着她吗?” 宋嘉书失笑:“弘昼今天这是去过八周岁的生日,你就想到娶儿媳妇上了?” 耿氏认真道:“快得很呢,当年咱们入府不也就十三四?” 也是,康熙爷本人可是十二岁就大婚了,可见这大清的规矩,真是…… 过了腊八,年侧福晋终于肯出门了。 她实则是个外柔内刚的人,既然肯走出门,就是走出伤痛,不会再动辄掉泪凄凄凉凉给人看。 晨起请安前,年氏挑了件樱红色旗装,外头搭着深一色玫瑰红缎面的狐皮袄。见自己面色还是苍白,还用了一点胭脂化开打在两颊。 寿嬷嬷在旁看着,笑的欣慰:“主子真好看。奴婢说不上爷那么多词儿,只好茶壶煮饺子,心里有倒不出来。” 年氏微微一笑:“嬷嬷打小照顾我,眼里只有我,才觉得我好看。” 寿嬷嬷叫年氏露笑,连忙道:“可不是这么说。莫说自打进了王府这三年见多了福晋夫人的,只说从前在咱们年家,也不是小门小户没经过见过的,大姑娘您的样貌,谁见了不夸?” 这一说顺嘴,连姑娘都叫出来了。 大姑娘……年氏用绢子擦掉掌心的胭脂,这颜色娇嫩明艳像是一朵新开的蔷薇,纯粹明亮,就像姑娘家的时光。 那时候她竟不知,嫁了人,哪怕是嫁了心爱的人,居然还会有那样深那样刻骨的伤痛。 她以为自己都要熬不过来了。 “主子?”听见寿嬷嬷小心翼翼的呼唤,抬头看着自己这位明明才不到四十的奶嬷嬷,头发都花白了,年氏从心酸里强撑出来一股勇气:总要撑过去的,否则爷会跟着自己难受,嬷嬷会跟着自己难受。 外头的人却指不定怎么看自己的笑话! 年氏的振作,让四爷自失了幼子来,一直郁郁寡欢的心情有所缓解。府里总算过了个不算极喜庆,但也平常安乐的年。 大年三十夜里,宫里要摆大宴。凌晨后,皇子们还得跟着皇上去拈香祭拜。 府里留守的格格们也都是按着往年的例,看两场戏,就各自回去守岁。 所以雍亲王府自家的团圆饭,就是初一晚上吃。 这时候的团圆饭桌,是每年唯一一次不分前后院,也不列左右席,而是所有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的团圆席面。 今年因添了儿媳妇辈分的董鄂氏和钟氏,桌子上就显得更圆满些。正经儿媳妇董鄂氏给四爷、福晋布了菜,福晋就让她入座了。倒是钟氏,虽然有身孕,但还是跟丫鬟一起,给每个人摆箸倒茶后,福晋才点头让她坐了。 李氏看着腹内有气,还没开口,四爷的眼神就飘过去了,李氏及时悬崖勒马。 钟氏倒是没露出什么委屈的样子来,殷殷勤勤做完,然后才小心入座。 也没有仗着怀了身孕扶着腰表现下尊贵什么的。 耿氏从桌子底下戳戳宋嘉书,两人如今都不用语言交流,心灵交流就可以:看看,虽然是亲戚,钟氏又年纪小,却比李氏沉得住气呢。 儿子们都渐渐大了,更有成婚的三阿哥算是标准的大人了,四爷便命都换了正常酒,一起举杯迎接这新岁的第一天。 康熙五十九年到了。 席上。 见四爷十分关切年氏的身子,福晋就卡着宴席结束前,推说自己不舒服,早退了半刻钟,如此四爷顺理成章就去了东大院。 除了李氏酸了一句:福晋真是贤惠,别人都没话说,各自散了。 甚至各人散场之前,耿氏还大着胆子回了一句:“侧福晋是做婆婆的了,自然明白贤惠二字怎么写。我们还不知道哩!”说完撩起裙子就跑。 说耿氏撩起裙子就跑,真不是夸张——冬日大家衣裳都穿的又厚又长,外头还披着斗篷,耿氏方才边说话边已经抓住了斗篷和里头裙子的下摆,说完话不给李侧福晋反应的时间,抓着裙子嗖嗖就跑路不见了。 宋嘉书:佩服。 一转头,就对上李侧福晋恼火的脸。 果然,抓不到耿氏,看到一脸悠闲的钮祜禄氏,李氏怒火就发作了:“你们不是蛇鼠一窝吗?竟也有分开的时候,她跑得倒是快,怎么把你留下了?” 宋嘉书捧着手炉,一身正气道:“侧福晋这话,恕我不能领受。我与耿格格虽不如侧福晋位尊,到底也是雍亲王府的人,若我们是一窝蛇鼠,上头爷与福晋又是什么?侧福晋若是教导我,我固然要从,可若是如此对上不敬的话,我便不能领受。” 李氏被气了个死:“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也敢同我顶嘴?” 宋嘉书退后一步,她还真怕李氏更年期发作,动手打了她——这挨了打可就白挨,毕竟位份摆在这里,她不能上手糊侧福晋的脸。 李氏见她后退,以为她怕了,越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不过是你儿子长大了,才出去见了几回人,被爷略看个一两眼,你便得了意!我告诉你,时日还长呢,可别先小人得志起来!” 宋嘉书边把手炉递给身后的白宁边道:“侧福晋说的有理,小时得意,大了未必就好,侧福晋您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说完不等李氏反应过来这句暗讽‘弘时小时候得宠大了就失宠一直被四爷骂’这件事,宋嘉书也提起裙子就跑了。 白宁抱着小手炉跟着自家格格一溜烟也不见了。 李氏反应过来后,怒火滔天,对着宋嘉书的背影:“钮祜禄氏,你给我站住!” 宋嘉书自然听到了,然后,然后跑的更快了。 白南觉得,这个大年初一晚上过得甚是离奇。 格格带着白宁去宴上,白南就守在小院里,生恐石子路晚上凉了又结霜,就带着小白菜撒了一层细沙。 然后就吩咐白露看好了茶房两个炉子上坐的鸡汤,预备的滚水,和一笼吊炉烧饼夹酥肉。烧饼和酥肉都是凉了也好吃的东西。 然后教给白露:“凡是席上,主子们待的时间久,却不一定能吃饱,要是饿着回来,有酥肉酥饼和酱小菜就能填饱肚子。就算席上吃饱了,一路冷风吹回来,喝碗热鸡汤,也能暖了身子。” 白露受教,然后发问:“白南姐姐,可咱们格格吃完席回来,有时还叫酸梅汤。” 白南:……也是,格格不是吃不饱,而是经常在席上吃撑。 她还得告诉白露:“没事儿,酸梅汤简单,随时就能冲一碗。” 白南把外头料理完了,又看着屋里东侧间的薰笼火是旺的,再去摸摸格格的床是暖的,这才安心等着格格回来。 算着时辰差不多,白南还在屋里坐不住,提着灯在门口张望。 然后就见耿格格提着裙子一路奔过来,白南都看傻了:这怎么跑的跟后头有鬼撵着似的!这黑咕隆咚的冬夜,耿格格愣是跑出了汗,也把白南吓得出汗。 “白南,你在门口啊,那正好,我也进你们院子等等钮祜禄姐姐。”耿氏说完自顾自就进去了。 白南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场景重现:又有人拎着裙子飞奔过来,定睛一看,还是自家格格!这给白南吓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怎么个情况?难道府里真有鬼在撵人?? 且说宋嘉书虽然起步比耿氏晚,但跑的比耿氏快——她是受过素质教育,考过体育考试的人。虽说身子换了,但怎么跑步怎么换气的知识比耿氏丰富多了。况且比起耿氏,宋嘉书背后的压力也更大一些。 所以宋嘉书虽输在了起跑线上,但比耿氏跑回来的时间只差一点点。 第56章 三子 “格……格格……”白南被两位格格连番举动吓出了老母鸡打鸣的声音。 宋嘉书拉着她一并:“走走走, 进门,上门栓!” 白南连忙答应着,然后叫被惊动的小白菜和小萝卜一起:“快快, 快来关门。”两个格格都这么害怕,肯定是在外面见了什么脏东西。听老人说, 鬼不会过门槛,所以富贵人家才用高门槛。 等白南揣着一颗扑通扑通的小心脏回了屋, 只来的及听到耿格格的后半句话:“……还不是李侧福晋一晚上忒烦人, 我实在忍不住就回了一句嘴嘛。说完才想起怕来, 只得就跑了,倒忘了拉着姐姐。罪过罪过,姐姐没代我受过?” 宋嘉书哼道:“怎么没带你受过呢。你下次可得提前说啊, 害得我都跑不迭, 差点挨打。” 耿氏和刚进门的白南就同时惊叫了一声:“啊!” 白宁也心有余悸:“当真, 要不是我们格格先退后了一步,然后又跑得快,还不知李侧福晋要做什么呢?” 说着把方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被骂为‘蛇鼠’的耿氏气红了脸:“真是欺人太甚!”然后又给宋嘉书拍巴掌:“姐姐回的好,难得她也挑不出刺儿来。” 只是不免担忧:“只是姐姐的话估计要把李侧福晋气坏了,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耿氏就听钮祜禄氏的话里,第一次含了冰霜一样的凌冽,竟是冷的怕人:“那又如何!若是躲能躲过去就罢了, 都欺负到脸上,难道任由人打骂吗。” 她话音刚落, 院中就传来拍门和喊叫的声音:“奴婢是西大院的绿湖,奉李侧福晋的命来请两位格格过去说话。” 宋嘉书轻“呵”了一声,对白宁道:“去,只说我扭了腿, 不能走动。” 耿氏也道:“我扭了腰。” 白宁自然知道怎么说话,方才的事儿她也气的很,于是走出去,只隔着门说了两位格格‘受伤’之事。 绿湖的声音停了片刻,又道:“那还请白宁姑娘开个们,让奴婢进去给两位格格磕头请安——能听两位格格亲自回绝我们侧福晋,才算是见了真佛求了真经不是?” 白宁冷道:“如今格格们在擦药酒,难道还得专门给你说句话才算完?往日格格们身子不爽快,福晋都不必格格们亲自去回话,只我去回明就免了请安。怎么今日绿湖妹妹倒是比主子的谱还大?” 绿湖受不住这个大帽子,只得走开。 耿氏恨恨道:“真个疯了!” 宋嘉书却已经在要汤了:“一路疾行回来肚子里有点冷,准备的鸡汤不是?我进来的时候都闻见了。” 白南:…… 东大院。 四爷与年氏携手回屋。 有四爷在侧,年氏只觉得冬日的寒风,都没有那么冷了。 寿嬷嬷也早带着两个丫鬟色色准备的仔细,只等着主子们一进门,就递上热毛巾让主子们擦手。 四爷就握着年氏的手,两人一起暖了暖。 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荷包:“这是宫里御制金币,是皇阿玛让人打了给我那些小弟弟们的。”倒出来,是金灿灿的一把拇指大小,厚度可观的方孔圆形金币,上头刻着吉祥花纹,四爷道:“我给了弘时、弘历、弘昼一人这样九个大钱做压岁钱,也算是图一个长长久久的吉利话。” 四爷双手合拢,把金币和荷包都放在年氏手上:“你收着这个,福宜……虽没了,但留着给咱们下一个儿子。” 年氏泪流满面。 四爷见此,想起不足周岁夭折的儿子,也自感伤半日,又安慰年氏。 年氏痛快哭了一场,这才收了眼泪道:“新岁第一日,我倒哭了起来。爷坐着吃杯热茶,我进去擦一擦脸。” 寿嬷嬷扶着年氏进里间,先看着年氏把钱仔细收起来,然后才上来服侍年氏洗漱。 绯英提了热水进来,见主子心绪平稳了,便悄悄道:“主儿,您跟爷回来后,外面很是闹了一程。” 然后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告诉年氏,从散了宴后李侧福晋的酸话,到耿氏和钮祜禄氏的回话与跑路,再到方才绿湖去凝心院叫门无用,铩羽而归。 实在是凝心院跟东大院离得不远,李氏的人从西大院过来,白日还能绕后面走,可如今天晚,后头穿堂落了锁,只能打东大院门前过,可不是让东大院的下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年氏就冷笑了一声。 一时她都梳洗完毕,换了家常的袄儿,这才带了绯英出去。 她也不委婉说什么‘爷方才有没有听见东边乱哄哄’之类的铺垫,而是直接道:“爷,今日咱们倒是走早了,宴上还有大热闹没看着。” 四爷正端着茶杯喝茶,手里随手拿了一本《道德经》:“怎么说?” 年氏点了绯英的名,绯英就将方才的热闹又复述了一遍。 说第二遍的时候,因为有了第一遍打底,绯英言语就更流利了。原本能做主子身边的贴身奴才,学话就是基本技能,得听一遍吩咐就不忘的。绯英本就记得明白,这会子更连语气都学的惟妙惟肖。 四爷拧起了眉毛。 年氏坐到四爷旁边去,也端着茶喝了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李侧福晋当真好生威风。” 四爷亦是恼火,只听年氏在旁继续道:“大年节下的,非要这般恶言恶语不成?好在都是一家人,没有外人,否则叫人看着侧福晋把两个格格骂的夺路而逃像什么样子?” 听年氏把自己的心声说了,四爷也就直接对苏培盛道:“明早去把此事告诉福晋,把这事儿料理了。” 别说福晋只是装不舒服,不是真不舒服。就算真不舒服,也是眼不瞎耳不聋的,很快就知道了此事。 她哂笑一声:“自己不知尊重,还要旁人如何去敬重她呢?” 然后依旧去佛前上香。 然而罕见的,今晚福晋在佛前也没有彻底静下心来:今日大初一,她跟四爷进宫朝贺,出来的时候,四爷袖中的荷包掉了出来。身后的小太监虽然捡的快,但福晋还是看到了,这跟今晨阿哥们来磕头,四爷发的压岁钱荷包一模一样。 四爷为什么要留一个? 这一个要给谁? 福晋心里有答案,但也为这个答案苦涩极了:福宜不足一岁夭折,在四爷心里是记着这个儿子的,那弘晖呢,四爷为什么不想留给弘晖一个? 次日清晨,宋嘉书就听说李侧福晋就被福晋早早‘请’到了正院。 不知福晋是教化还是镇压,总之李侧福晋除了脸色难看点,对她们两人的目光凶厉一点,其余一声没吭。 顶着李侧福晋凶巴巴的眼光,宋嘉书是无所谓的,她依旧优哉游哉,还不忘做右腿扭了状。 见钮祜禄格格拖着右腿,耿格格扶着腰,年侧福晋就微笑着关怀了两句,然后还说让寿嬷嬷给送点虎骨去,口中又温言道:“不必起身谢了,可怜见儿的。” 李侧福晋被这句“可怜见的”气的要命,只能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宋嘉书是没有机会出去逛逛这大清的元宵节的,只得琢磨吃什么馅儿的汤圆。 这日傍晚,弘历来凝心院请安,还带了两个外面的花灯。 元宵节是难得没有宵禁的夜晚,这会子用过晚点,弘历弘昼准备出府去灯会上玩。 宋嘉书不免嘱咐道:“今儿外面必是乱的,你跟弘昼小心些,别叫人挤了碰了。再有,弘昼玩起来就忘了时辰,你带着他早点回来啊,别叫你耿额娘着急。” 弘历都应下,然后才高兴道:“额娘,有个好消息,十四叔要还朝啦。” 宋嘉书心道:对你阿玛来说,你十四叔还朝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况且……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康熙爷驾崩的时候,十四应当还远在西北呢。 正因为十四爷这个抚远大将军不在京中,没赶上亲爹驾崩,也没赶上宣读继位遗诏,之后这位爷的态度,就给雍正帝的继位添了几分供人议论的谣言和疑云。 他怎么这会子就回京了? 宋嘉书怎么算,自己的翅膀也蝴蝶不到十四爷和军国大事上。只得问弘历:“西藏的战事都完了?” 弘历接过白宁递上来的桂花酒酿汤圆:“没呢额娘,还早的很。只是藏边本高远苦寒,气候极为不好,冬日更是天象多变,寒冷刺骨不好打仗。如今十四叔就趁这个新岁,带了藏地新的达、赖、喇、嘛来,让皇玛法册封。开春之后还是要回去的。” 弘历神色里露出分明的喜色:“皇玛法说让阿玛带几个叔叔去城外迎一迎十四叔,算是告慰他的功劳苦心。阿玛说,那日带着儿子去!” 宋嘉书有点讶异:“只带你自己去吗?” 弘历点头。 宋嘉书看着这孩子逐渐长开的眉眼,笑了笑:“那好好跟着你阿玛做事啊。” 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十四爷回到了京城,还向皇上献上了一个重要的和尚,皇上也予以了册封,算是中央定性,让边地思想统治拨乱反正。 且说十四爷也算是带着功劳和苦劳进京的。 他又不比别的臣子,而是正经的皇子。 皇上骤然见了去替自己打仗,且打的很是不错的好大儿,颇为感怀,对十四比先更加优厚,常召了他进宫用膳。 一时京中赶着烧这位‘大将军王’热灶的人也如狼似虎。主要是这个热灶是个移动灶,要不赶紧烧,等开春这个热灶又转移走,就烧不上了。所以都趁着这个过年,尽来奉承。 弘历当日虽跟着四爷出城迎了抚远大将军归朝。 但弘历也知道,到底十四叔不同,与自家阿玛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所以又再次请示了四爷。另选了个日子,由弘时这个长兄带着,弘历弘昼跟随,三个侄子又正式上门拜会了一次这位十四叔。 这一去,当真是见了一番车水马龙的盛景:只见府邸门房外等着奉承的旗下人、包衣无数,排队都挤挤挨挨的。甚至官至佐领都没什么好位置,只能在外门的茶房里苦哈哈的等着十四爷召唤,能拨冗见他一面,让他磕头请安外加奉上礼物。 弘时等人到底是雍亲王府的小阿哥,不需要在外头等,立马被迎到府里头去了,先跟着太监去后面拜见了十四婶,然后边跟婶娘聊家常边等着十四叔。 他们是晚辈,候着长辈是应该的。 直等了半个多时辰,茶水都换过三轮,十四爷才来见了见这三个亲侄子。只是来去匆匆,没说两句话又走了,只道:“你们有空只管来找弘春,让他带着你们在府里跟兄弟们玩。” 弘时忙代表弟弟们应下:“十四叔放心,弘春堂兄一贯照顾我们的。” 弘春作为十四爷的长子,年纪比弘时还要大一岁。可见在子嗣上,十四爷这个做弟弟的是后来者居上,把四爷比的灰头土脸。 这是题外话,只说见过了十四爷,弘时等人便告辞出门。 因还是冬日,寒风扑朔不便骑马,各府备的自然都是马车。 数十马车在府门侧边的胡同里排起了长龙。 弘历上马车后,掀开帘子凝神往外看去,目光梭巡一会儿,终于寻得了八爷府上的马车。 弘历还记得,今早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八叔府上的马车在自家前头,早一步拐了过来,估计也是弘旺来拜见十四叔。 如今他们三个已经被打发走了,可弘旺还留在里面。 弘历忍不住略微蹙眉,低头琢磨:难道在十四叔心里的亲疏,八叔竟然比自家阿玛还重吗?再想想从小到大阿玛提到十四叔的概率,对比提到十三叔的概率,弘历的心里,对这位叔叔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看到了想看的,就放下了帘子:从前自己年纪小,不得出门,外头的事儿除了师傅讲课,别的一点都不知道。可师傅们的话,也都是书本上的道理,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皇家和睦一团和气。 马车缓缓动起来。 弘历心道:如今他已经长大了,已经自己出门看世情了。那就要用自己这双眼睛看着,来分辨出到底什么是真的。 四爷今日无甚事,只在书房写字。听说三个儿子从老十四处回来,索性就把他们拎过来问问情况。 弘时面对四爷还是有些畏惧,又是第一个发言无可参考,便只干巴巴道:十四叔府上宾客盈门。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说:十四叔和气,请他们去跟弘春堂兄弟玩。 弘历便道:出门时候遇到了八叔家的马车走在前头,只是未在府里遇上弘旺堂兄。 弘昼最干脆,直接说在十四婶那里等久了,光换了三杯茶,也没什么扎实的点心,如今都饿了。 别的还罢,弘昼一说完,弘时眉毛就立起来了:“五弟这话传出去,倒似十四叔怠慢了我们似的。况且你就缺那几口点心吃吗?好在你在十四叔府上没说这话,否则岂不丢脸?” 弘昼没忍住,当着四爷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三哥‘十四叔、十四叔’的叫的这样亲热,我瞧着十四叔待我们没有多亲热,就说两句话把我们给打发了。” 弘时还要再教导弘昼,只听四爷将端着的茶杯搁在桌上的响动,他又不敢多说连忙闭嘴。只能用紧蹙的眉,皱着的脸来表达对弘昼不敬长辈的痛心疾首,自己不与之同流合污的品格。 然而弘昼根本不看他,依旧鼻孔朝天。 四爷看了会儿三个儿子,只淡淡道:“还有别的事儿吗?” 弘历本想告诉阿玛自己的发现,但看向一侧躬身沉默的太监,又将话咽了回去:今日跟着他们三兄弟去的是张有德。 弘历知道,苏培盛固然是一直跟着阿玛的贴身太监,可张有德才是主管前院各种事务的太监,必有过人之处。这回他们兄弟出门,阿玛特意让张有德跟着必然也是放一双眼睛看着。那没道理自己都看出来的事儿,张有德看不出。 这样想着,弘历就把话咽了回去。也是他实在不想当着弘时的面再说什么了,好不好就要受一顿数落。 于是三人就一齐告退。 弘时出门后,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弘昼然后就往后头茂昌院去了。弟弟们朽木不可雕也,弘时就准备用宝贵的时间去陪一陪自己怀孕的妾室钟氏,让她好好给自己生个儿子,给阿玛生个长孙出来。 弘昼对着他的背影拱鼻子,转头又拉着弘历的袖子:“四哥四哥,横竖今天的课免了,咱们出门去射兔子去。” 弘历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微笑脸:“讲书停一日,大字课不能停。还有阿玛元宵后给你布置的时论文章你可写完了?” 弘昼捂着脸发出了一声哀嚎。弘历见他这样,居然说出了一句几百年后家长常用的名句:“功课是给自己学的,又不是给师傅学的。” 然后又劝道:“你也听师傅们说了,爵位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到时候咱们要去宗人府考恩封,若是能考个优就能得个好的爵位,到时候也让额娘跟着享福。你也想想,要是考了个‘差’出来,连最低的不入八分爵位也捞不着,要怎么在上奉养额娘,在下养育儿女呢。” 一番良药苦口完又适当给了个甜枣:“自然了,考恩封的时候,骑射也是要考的。既如此,等你做出文章来,咱们就回了阿玛出门去射兔子如何?” 终于,在弘历拿出了‘考试’这个千百年来折磨无数祖国花朵的紧箍咒来,终于暂时套住了弘昼的玩心。 两个人结伴回去写大字温功课去了。 自儿子们告退后,四爷就在屋内闭目养神,一时小顺子走进来,轻声将三位阿哥出门后的表现都回了。 四爷只是点头听了,然后让张有德说说老十四那里的情况。 张有德一双眼睛可比弘历毒多了,弘历只看出一个素日见过的八爷府上的马车。张有德多年来管着雍亲王府前院的琐事,应酬各府的帖子和管事,对朝廷的各级官位和各级爵位能用的马车烂熟于心,今日一打眼,就知道,十四爷府上到底去了多少高级别的勋贵和朝臣。 可以说张有德这一路,看似低头弯腰,其实一双小眼睛里记录了许多人和事。 待张有德一一回禀完在十四爷府上所见之人,所见之事后,四爷忽然开口道:“方才弘历似乎想说一事,但又没开口,是怎么了?” 张有德不敢把话说死,只道:“奴才奉命跟着阿哥们的车驾伺候,只见四阿哥上车后拉开帘子寻了片刻,看定了八贝勒爷府上的马车还在后,才放下帘子。方才四阿哥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件事。” 四爷揉了揉眉心。 弘历,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聪明,不是指他背书习文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也不是说他有倚马千言出口成章的文采,而是弘历对于人心和时局的一种敏锐。 说起来,四爷自负,他的儿子们读书骑射都不差,功课上头师傅们都只有夸的份。 弘时素日所作的文章,拿来一看都是有理有据条理通顺。时不时跟堂兄弟们一起做诗联文那也是引经据典,一看就是下过功夫也颇为优秀的。 可是只有功课好在皇家又有什么用? 四爷想起弘时‘明月照沟渠’似的奔着老八等人就去了,心里就堵得慌。 这小子怎么就死活看不出来外头的情势啊! 在这点上,弘时别说不如弘历,甚至都不如弘昼。 弘昼年纪虽小却也看的明白,十四将他们放在后宅半个时辰之久,是给他们小冷板凳坐。那种来找弘春玩的随口的亲热话,只有弘时会当真。 这孩子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也不是第一回了。 四爷看着三个迥然有异的儿子,不免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说来弘历弘昼虽都在人情世故上有着天然的聪明,但弘昼的聪明里带着些野蛮任性。 许多事情他看的明白,感受力也敏锐,按理说也知道怎么做最圆滑,但弘昼就是不肯忍不肯屈就。 四爷难免想到自己小时候,太子和大哥阴阴阳阳的时候,有时候拉他这个做弟弟的做筏子,四爷烦的甩手就走。 多像现在的弘昼,可见这些儿子里,弘昼在性情上,才是最像自己的。 倒是弘历,天然有一种稳重和冷静,在孩提时代就显露出来不同。 四爷在心里再次细细度量了三个儿子。 张有德站在旁边,长久的寂然无声,像是一根阴影里的柱子。 第57章 弹劾 且说十四爷, 不,应该称一声抚远大将军回京后,很是热闹了几日, 宫里也屡屡有赏赐。 直到二月十二日花朝节,在这个花团锦簇听起来流光闲适的一天,有御史上书, 奏‘抚远大将军’大不敬一事。 同时, 闲言碎语如流水一样在京城中蔓延开来。 蔓延到什么程度呢,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十二日,第一次有御史上奏弹劾,二月十五日, 各府后宅里头都对这件事如数家珍。 宋嘉书知道的就更全面了,不过这回不是弘历说的, 而是著名的李四儿当得报信鸟。 说来, 去岁康熙五十八年的前半年,雍亲王府当真过得挺顺利, 比如佟国维去世之事,就很合雍亲王府的利益。 别看隆科多跟四爷关系更好, 但其生父佟国维, 这个分量更重的康熙爷亲舅舅,却是明码标价向着老八的。他一死, 四爷虽然悲痛着去吊唁‘舅公’去世, 但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从此后, 佟家再无人能压着隆科多,而隆科多是向着自己的。 不过对福晋来说,这事儿是喜忧参半:佟国维死了, 没人能压制隆科多,隆科多就越发把李四儿捧了起来。直到年前,佟家后宅唯一能压一压李四儿的女人,隆科多的亲妈赫舍里老夫人也去世后,李四儿在佟家,就成为了最光辉的‘女主人’。 如今的李四儿已经不甘于在内宅等着接待客人,而是彻底取代了隆科多的正妻,自己跑出来串门子了。 而且过年的时候串亲戚同僚,会见些那些想捧着佟家或是隆科多的官员夫人,已经不能满足李四儿了,她这回就来到了雍亲王府,准备跟雍亲王福晋这个‘高级亲戚’聊聊天。 福晋:晦气。 她再没想到,还得在家里接见李四儿这种侍妾,这人生简直是如魔似幻。 再如魔似幻,魔幻现实到了眼前,福晋也得接着。 李四儿是个很爱聊天的人,而且她言谈间都是一副亲戚的样子,甚至因隆科多是舅舅,她居然就能跟福晋摆出一点‘舅妈’的架势,以长辈的姿态关心福晋的身体,给福晋问的脸都绿了。李四儿还继续问呢:你这脸色怎么不好。 福晋不肯跟她聊家常了,直接开始倒过来跟李四儿输出佛法。 福晋在这上头虔诚多年,实在是深有心得,佛语玄机把个无事无烧香,不知庙门朝哪儿开的李四儿绕的晕头转向,深觉得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 于是李四儿打断福晋的‘论因果报应’,直接道:“听我们老爷说,上回平郡王妃上门,你们府上是年侧福晋和一个格格接待的?” 福晋本来恢复些的脸色又绿了:隆科多你个大嘴巴!怎么什么事儿都给个枕边妇人讲! 上回因平郡王福晋之事,四爷还被叫进宫里吃了个挂落,谁还敢提这事儿。 福晋只好道:“上回是我实在病的起不来,失礼于平郡王福晋了。” 李四儿嗤笑道:“有什么失礼处?她自己还是个包衣哩,倒是敢挑理。” 福晋险些没憋死才把‘你连个包衣都不是!’这句话咽回去。 李四儿犹自快活道:“既如此,你且去礼佛,我也不耽搁你,只管叫那两位接待过平郡王妃的来陪我说说话就完了。” 福晋实在烦的要命:李四儿这人真是没规矩也没体统,哪里有上人家府上跟点菜似的点名让谁来陪自己说话。 只是李四儿要求了好几遍,福晋实不能与她翻脸,也实在不想与她说话,就索性真的进去礼佛,让人去叫年氏和钮祜禄氏。 年侧福晋听了正院传来的消息,难得跟福晋心有灵犀:真是晦气。 宋嘉书听了此信,倒是真想见见这个把隆科多迷得人头鬼脑子的李四儿,到底是何等美人儿,于是收拾着就去了。 这一见,又有点失望,虽说李四儿生的确实是姿容秀媚,巧笑丽色,但距离那种能迷得人烽火戏诸侯的美实在也是有差距的。现成对比在这里,年氏在姿容上就要超出李四儿一截。 那隆科多的表现,真的只能用不知名的真爱来解释了。 李四儿见了两人倒是挺热情和气,跟两人分享起了京中八卦。 其实方才李四儿就想说的,但对上乌拉那拉氏那张石像一样的脸,她就没有兴致。 她能从一个小小的侍婢,到哄得隆科多心里只有她,便是政治上的智慧她没有,忖度人心的聪明她是不缺的。 雍亲王福晋看不起她,她心知肚明。 所以她跑来欣赏了一会儿乌拉那拉氏不得不敷衍她的样子。然后又非要见雍亲王府的侧福晋和格格,把乌拉那拉氏整了个没脾气,她就更觉得可乐。 这会子心情好了,就跟人分享起自己新得的消息。 宋嘉书就是这样听说了十四爷的八卦。 三日前,有御史弹劾抚远大将军“大不敬与僭越”两条重罪。 起因是藏边一位小官写的《告民众书》,在里头称十四爷胤祯为皇太子,安抚民众说大清的皇太子会带领大清皇帝的精兵来拯救我们! 青藏地区自古就与中原地区不太通音讯,甚至语言都不一样。自然更不了解大清开国后,中央分封的十六等爵位,什么贝勒贝子的,他们也搞不明白。 而且贝子听上去就不太威风。 这位八品的小官大约是为了让人民群众感受到中央的热情,所以就直接在舆论上给胤祯升了级,说是皇太子要率兵过来——这样听起来,可比一个什么十四阿哥,或是贝子强得多。 朴素的边境人民不知道啥贝子贝壳的,但他们知道什么是皇太子!那就是下一个皇帝啊,四舍五入就是皇帝陛下要来亲自来救他们了,一听这个都振奋了。 这篇《告民众书》笼络民心效果很好,传播效果也不赖,结果就一路传到了京城。 这算是捅了马蜂窝了,这些年京城中为了储位填了多少人命进去?这一看:嚯!咋的十四阿哥,您自己就给自己封皇太子啦?那可不能够! 原本一个八品边地小官写的非正式文书,又是散发给叛军地区的百姓,可以算是个笔误。但巧合的是,这位小官作为反准噶尔,挺大清统治的出色当地官员,胤祯还曾经亲自接见过他,这可就洗不清了。 谁能证明,这篇《告民众书》,不是十四阿哥授意的。 虽然这个朝代还没有从‘农村包围城市’的先进理论,但是不妨碍聪明人开始揣测十四阿哥想走‘边地包围中央’的路线,正在对储位下手。 有一个上书搅混水的御史,就有无数浑水摸鱼的人。 一时十四爷被弹劾的满头包。 李四儿的声音像甜瓜一样,让人觉得听着就甜脆,她一口气说完,然后笑嘻嘻的对他们道:“要我们爷说,十四爷也是太不小心了些,这皇太子的话也能乱说?”然后又对年氏道:“听说年侧福晋家里的兄长也在西北啊,倒是可以问问到底怎么个情况,总不好冤了谁纵了谁不是?” 年氏根本不想理她。 这事儿跟泥巴一样,甩脱都来不及呢,她才不能拉着自家哥哥下水。 李四儿见年氏只是淡淡的,就开始扭头跟钮祜禄氏说话:“府上四阿哥我也见过一回,我们老爷着实夸呢,说四阿哥聪明懂事,是个好孩子。” 宋嘉书:……我终于知道为啥人人都烦她了。 经过一回宾主不尽欢的交谈,李四儿终于从雍亲王府走了。 大概是李四儿的为人实在出名,弘历听说这件事,还特意回凝心院请安,然后关心问道:“听说那位李……太太非要见额娘,她没欺负额娘。” 弘历这句李太太也是有缘故的,在隆科多府上,他下达过一道命令,吩咐下人谁都不许称呼李四儿姨娘,必须称呼太太,把还活着的正室给一笔勾销了。 甚至弘历等阿哥过年的时候,上门给隆科多这位‘舅公’拜年,隆科多都直接道:“嗯,好孩子,去后头找你们太太吃果子去。”弘历弘昼这两个小的这才见了一回李四儿,根本没见到隆科多的真夫人,也是大开眼界。 总之,隆科多的帏薄不修在京城也是出了大名的,只是他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是了。 宋嘉书见弘历担忧,就笑道:“还有年侧福晋呢,能有什么事?那位‘李太太’还跟额娘夸你呢。” 说完就看到弘历浮现出一种跟福晋一样,一提李四儿就‘牙疼’的表情。 宋嘉书笑眯眯,忍不住揪了揪儿子的腮:“你这孩子,就是太明白了。”弘历的腮现在也褪了小时候的婴儿肥,揪起来没有那么软了。 弘历这两年难得被额娘揪一下,还有点脸红。 以至于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自己要说什么。他想起在隆科多府上,只见隆科多介绍了一个儿子,就是李四儿所出的玉柱,至于福晋出的岳兴阿根本就没见着,似乎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弘历曾在岳兴阿上来拜见四爷的时候,见过一回这个可怜的嫡子,觉得这位表舅其实是个有才的人,可惜被亲爹嫌弃。 宋嘉书认真听着弘历的话,见他为岳兴阿不平,便安慰道:“弘历,世人眼里心里总有是非对错,便是一时为了权势不敢说不敢做,来日若有机会,自会有公道的一日。” 她没说的是,可惜迟来的公道,是救不了现在的苦难的。岳兴阿这个隆科多亲生骨肉都这样,那占着正室的隆科多夫人,不知如今在受怎样的折磨呢。 母子俩闲话片刻,弘历知道额娘没受李四儿的欺负,也就放心的走了。 雍亲王府内,宋嘉书是觉得自己活得挺好,没受欺负。 而在朝廷上,觉得自己受委屈的人很多,头一个就是十四爷,他觉得自己冤枉透了,被欺负惨了。 他进宫找亲爹:“皇阿玛,儿子实不知这些人是何心肠!生要离间父子之情!” 康熙爷很是安慰了两句。 可胤祯进宫剖白了自己两回,见皇阿玛虽然安慰他,但并没有下旨申斥责罚御史们,心里也打小鼓。 于是也不敢继续呼朋引伴,在京中招待兄弟故旧了,他上书请求回藏边去筹备战事,争取一开春就把拉萨的准噶尔叛军消灭掉。 康熙爷准了。 十四爷收拾东西也没用两天,迅速打马离开了京城,还不忘带上一个有点懵的新出炉的达、赖、喇、嘛:怎么这就走了,我还没体验够京城的繁华呢! 十四爷回来的多威风,走的就有多狼狈,心里格外气恼。 他虽托付了八哥九哥,替他查查这是谁要阴他,但心里也未必全然相信他的八哥。毕竟自己这战功一出风头,谁知道八哥九哥心里有没有芥蒂,会不会背后捅他一刀。 不知被谁敲了闷棍,十四爷的郁闷就甭提了,进宫辞行的时候,还跟德妃娘娘吐了好大一口苦水,把德妃娘娘听得心脏疼:她可怜的小儿子,跑到边疆去吃土喝风,回来还被人坑了一把,这会子只能再赶回去吃苦,德妃心都要碎了。 偏生现在还不敢病不敢叫太医,怕皇上以为她们母子怨怼,只得撑着。 于是在见了四爷的时候,德妃就把这口苦水和憋屈吐给了四爷,流泪道:“你弟弟去的地方那样苦,据说水都是烧不滚的,吃个肉都是带着血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啊。况且他又不是去闲着享福的,是去拿命打仗的!偏有那么些心肠坏了的人,说那些个诛心之言,叫他在京城待不住,这是要咱们母子三个人的命呢!” 德妃泪眼朦胧看着四爷:“当日你既然请旨让你弟弟去边地,怎么如今不肯给他分辨清白呢,你做人亲哥哥的,难道看得下去弟弟这样委屈吗?” 给四爷顶的心口也疼起来了。 心道:当年我举荐十四做大将军的时候,额娘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高兴的不得了吗?怎么有功劳就是十四自己挣来的,有了错处就是我的? 四爷看着德妃的泪眼朦胧,心里真不是滋味啊,额娘怎么不替自己想想,这样事关储位的闲言碎语,他怎么好出面?他怎么能出面?他的为难就不是为难吗? 而且额娘话里,甚至还有一点疑他的意思,竟是觉得他把弟弟架到了火上。 继十四爷痛心的离开京城后,四爷也糟心的离开了德妃的永和宫。 乾清宫。 梁九功在旁边不敢出一声,魏珠也在下头跪着。康熙爷的声音没什么波澜:“老十四到驿站了?” 魏珠应了是。 康熙爷也没问别的,让他下去了。然后手下的折子,却是半日都没有换。 老十四这件事,虽是御史弹劾,但背后少不了他别的儿子们影子。 这让他又恼火又心累。 这些年下来,康熙爷不得不面对儿子们并不兄友弟恭这个现实。 康熙爷不由想起去岁,舅舅佟国维离世前的话:“皇上,国本还是要立啊。” 虽然康熙爷对佟国维继续推举八阿哥这件事不置可否,但国本要立下这句话还是听进去的。 是啊,他虽然如今身子骨还硬朗,但到底上了年纪,也该考虑这个问题了。 康熙爷学贯中西,从来清醒的认识自己是不可能达到虚无缥缈的长生,永远坐在帝王的宝座上。 那么这个国和家就总要交给下一任的皇帝。 他要在他的儿子里面挑一个能够延续他们大清的强盛,满人的统治的英才,也要挑一个能够容得下兄弟,保得住他这些儿子孙子的宽厚的继承人。 康熙爷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 _ 随着十四爷出京,风波流言就渐渐平息下来,一来当事人都跑路了,到底是皇子也不能穷追猛打的,万一这位将来真的成了皇太子呢?二来皇上肯让十四子继续掌兵权,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所以大家都收拾收拾停了手,这件事也就暂时性的过去了。 这一年春日,京中花开的极好,据说比往年都要鲜旺许多,看起来是个极佳的年景。 有这样的好兆头,康熙爷觉得今岁的战事一定能顺利。 边疆的战事还未传来捷报,雍亲王府倒是先有好消息传入宫中。 四月底,弘时的妾室钟氏诞下一个男孩,四爷终于做了祖父,康熙爷也添了重孙子一枚。 虽然这不是他第一个,甚至都不是前十名的重孙,但想想雍亲王府子嗣的情况,康熙爷还是给了赏赐。 真是不容易啊。 四爷自然更高兴了。 皇上给重孙辈的字早就定了永字,并且表示,朕只起孙子的名,重孙子的名,留给你们这个祖父自己取去。 于是四爷一高兴,孩子洗三就给起名为永坤。这是个寓意极佳的好名字,不单弘时听了高兴,李侧福晋更是久违的又起兴了不少:弘时都给四爷生下长孙了,府里别的阿哥还连媳妇都没有呢,真是给弘时做世子又添一重要砝码。 唯一遗憾就是这不是嫡孙,而且钟氏的孩子都生出来了,董鄂氏的肚子却还没个动静。 李氏高兴之余不免把董鄂氏又叫去‘谈心。’ 她是挺高兴,但董鄂氏可不高兴,多了个庶子她没什么高兴处,跟李侧福晋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又受了一顿委屈不必提。 过了五月初五端午,李侧福晋的兴致仍旧不减。 耿氏就来跟宋嘉书吐槽:“瞧瞧前日大伙儿一起吃粽子的时候,李侧福晋那个兴头,别说三句话了,半句话都不离永坤,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她生出来的。” 宋嘉书在屋里慢慢遛弯——端午这几日粽子吃多了,糯米不太好消化,她就得多走一下。 听了这话就笑:“俗话说得好,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怎么能不疼呢?” 两个人正在闲聊,听见外面一阵喧扰热闹。 耿氏一个眼神,青草就出去打听了,回来后脸上带着些说不出的表情:“回两位格格,是年侧福晋诊出了身孕。” 喜得孙子与年氏再次有孕,对四爷来说,那真是双喜临门。 大夫们又集体入主东大院后头的小屋子,开始为年侧福晋保胎。 这世上大概是家庭和事业很难两全。 雍亲王府内喜事连连,但对四爷来说,朝上的局势并不是很好。只因老十四的战功实在是突飞猛进,朝上立十四为皇太子的呼声也越来越大。 不知是不是从京里有点灰溜溜回战场的关系,让十四爷心里憋了一口气,总之从开春,十四爷就命麾下人出征,直奔拉萨而去。 一路如尖刀入藏,七月份已经传来捷报,清军已经成功进驻拉萨,连新的喇嘛都送回布达拉宫里面了。 康熙爷大喜,对抚远大将军的赞扬喜爱溢于言表。 “……抚远大将军王知人善任,保举得贤之所致也。”① 雍亲王府的书房,四爷拿着一封信函在看,倒也不是什么密信,只是写了些十四入藏的举动。 其中这句话,就是激动的藏边人民,在清军入藏赶走准噶尔部队后,立在布达拉宫山崖上的碑文。 当然,这回老十四自己也警醒,下头的官员也不敢再犯错,没有再敢刻皇太子这个名号的。 碑文里头除了歌颂皇上圣明烛照,别的就是歌颂十四这位大将军。 经此一战,十四在战功上头,已经睥睨众兄弟。 四爷将信函搁在桌上,蹙起了眉头。 若是皇阿玛真的有意立十四,那就该把他召回来入各部熟悉政务了,就像当年的太子,一般都是皇阿玛亲征,太子监国。一个皇帝,不能不懂战争,但更不能不懂治国。 八月里,藏边更详细的折子进了京。已经是收拾战场残局的折子了:十四爷亲笔上书,请教皇上如何抚民,如何处降,如何重整人口不足的乡镇。 皇上老怀大慰,在朝上险些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 果然是朕的儿子! 当日朝上都不看好他出兵藏边,觉得那里地少人稀,没啥产出,而且教派混乱语言不通,可谓化外之地,不如让他们自生自灭。尤其是刚开始,清兵小败的时候,朝中不战更是占了绝大多数。 康熙爷虽是皇帝,但力排众议也是有压力的——他也不想晚节不保,在自己执政六十年留下一个大败。 如今胤祯的大胜,就是再次证明了他作为皇上独一无二的高绝眼光,给他皇上的履历里再增添光彩的一笔。 他自然大乐。 只是此时,康熙爷没有立刻提笔回复十四的折子,他要看看,其余儿子面对此事,会有什么反应。 第58章 暗示 乾清宫。 朝后, 皇上特意留了几个大儿子,将十四上的折子递给他们轮流传阅,然后眯着眼道:“你们这些做兄长的, 也都是在朝上站着,领过差事的,更有是经过户部、兵部、工部的熟手,既如此,都大胆说说, 也算给你们十四弟出个主意。” 心情好了,康熙爷乐呵呵的说话都亲密了。 诚亲王恒亲王一如既往的和稀泥:“听从皇阿玛圣裁。” 八爷倒是一语中的提了不少建设性意见,连四爷这个看他自带阴险滤镜的,都不得不说,老八这个人还是很会办事的。康熙爷心情好, 也没给八爷摆什么冷脸,还开恩点了点龙头。 然后看着一直翻来覆去看折子,但就是不吭声的老四, 点了名:“胤禛,你今儿怎么不说话?按理说户部的事儿你最熟了,处置流民,安排赈灾抚恤你都是办过的。” 四爷这才抬头, 难得露出一点赧然:“皇阿玛,儿子……暂时还没想好。” 康熙爷心情实在好,见老四这个冷脸居然露出点不好意思,就打趣道:“你方才走什么神去了?” 四爷便道:“方才儿子细算了算折子上的时日——从返回藏边到如今,十四弟只怕是昼夜不歇,接连作战,才有这般景象。虽说兵情如火情, 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一两个月的马不停蹄。”边说四爷的眉毛边深深锁起来。 康熙爷是自己亲征过得,此时屈指一算,心中的狂喜就化作了不少心疼:老十四这真是一日也没停啊!藏边那种地方,据说就算只是寻常走动也比在京城费力,许多人去了都喘不上气,何况身穿甲胄行军打仗自然更加费劲。就算十四正当壮年,只怕也撑不住这样累月的耗着。 人老多情,康熙爷自己亲征吃过不少苦都能淡然处之,现在想想儿子的苦累,龙目里忽然沁出了一点水汽。 声音也略带了点嘶哑,缓了缓精神才对四爷道:“好了,老四,虽说你心疼弟弟,但还是正事要紧。”看似是不满的话,但康熙爷和煦的语气就表明了他的满意,他老人家还继续温声道:“朕会亲笔写一封家书,命十四多多歇息,不许他只想着办差,就糟蹋了身子,你放心就是。” 甚至还让四爷一会儿亲自去看看德妃,将老十四的消息告知德妃,安慰她的慈母之心。 旁边九爷差点没吐出来:老四你这个阴险的戏精! 打死九爷也不信,老四会担忧十四担忧到在御前走神的地步!平时看着老四成日冷着脸跟户部都欠了他二百万两银子似的,今日装起担忧弟弟的好哥哥,倒是跟真事似的! 平时不知道你这么能演啊。 九爷在旁边面容扭曲险些御前失态,多亏康熙爷如今老眼昏花,才没看到。 八爷依旧文雅温驯的低着头,安静的等康熙爷跟老四温馨互动完,这才上前一步与四爷并肩,低声且恭敬道:“皇阿玛,儿子有一浅见,十四弟离京已然近两载,如今功成,也该回京歇歇了。” 八爷的神色之担忧,看起来不比四爷少:“重整藏边事务非一日能成,极为琐碎,不如再派朝中擅长俗务的官员去接手。俱儿子所知,藏边非养人之处,十四弟生长在京城,只怕经年呆在藏边于肺腑身子无益。” 他就算低着头,也能感到旁边老四气息一屏。 八爷微微一笑:你怕什么呢?老四,你怕十四回来入朝吗?你既要做好哥哥,怎么能看着弟弟长久呆在蛮荒之地呢?你要出言阻拦吗,我等着你。 哪怕在狂喜中,康熙爷仍旧是那个稳坐六十年皇位的皇帝,他并没有做这样重大的决定,只是颔首道:“你们兄弟彼此和睦,朕很是欣慰。” 然后就把儿子打发了,准备自己拿主意。 出了乾清宫,八爷对四爷温和一笑:“四哥,十四弟建此大功,真是恭喜了。” 四爷照旧一副冷脸,望着老八,意味深长:“同喜。” 两人对视间,彼此已然了然。 九爷刚才被腻歪坏了,这会子一点不想看老四的脸,拉了拉八爷:“八哥,咱们走,可别耽误四哥去给德妃娘娘报喜。”九爷眉毛挑的老高:“德妃娘娘不知道多高兴呢。” 这些个兄弟里,四爷特别不爱听老九说话,好话到他嘴里都拐三个弯,阴阳怪气起来。于是他只是瞥了老九一眼,转身就走了。 他这冷淡一瞥一走,就像踩了九爷的尾巴:“八哥你看他。”他咬着牙,声音压得极低:“要真是……咱们就没活路了。” 八爷依旧带着一抹笑:“咱们也该出宫了,想想怎么迎接十四弟。” 如此大功,不管十四回来后能不能长久留京甚至入六部,但抚远大将军作为皇子,边境又无战事,总能回来过年。 那时候,才是他跟老四这一局掀盅的时候。 果然,十月份,皇上下旨,命抚远大将军还朝,议明年边境驻兵与筹备府衙事宜。 雍亲王府。 过了重阳又是颁金节。 这一年府里无甚事,宋嘉书只看着日历上的时间‘哗哗’从指缝溜走,却并无新事。若不是年侧福晋的腹部逐渐隆起,宋嘉书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掉入了循坏,每日重复着一样的日子。 这日晨起请安,商议宫中颁金节之事。 福晋端坐上首看着腹部明显隆起的年侧福晋:“还是按往年的例来,你怀着身孕就不要进宫去行礼跪拜了,只在家里好好养着。”然后又看了看年氏的脸色:“你近来倒是脸色好多了。” 年侧福晋谢过福晋的体贴,又温柔笑道:“是,这一回遇喜没有那么难受,吐得也少了。” 宋嘉书也见年侧福晋这回脸色红润,甚至脸上还长了点肉,可见是安胎安的好。 福晋颔首:“这是好事。” 然后看着李氏不甚自在的脸色,福晋慢悠悠开口了:“内务府给诚亲王府,恒亲王府送了世子服制,也备好了世子册封印,咱们府上得准备给两府世子送贺礼了。”福晋边说还边揉了揉额角:“一年到头送礼,真是没个新意了,你们也想想,有什么新鲜的玩意给世子们。” 宋嘉书:福晋,你好绝。 只看李侧福晋的脸色从不甚自在,一瞬间乌漆嘛黑,就知道福晋这话的杀伤力了。 话说,诚亲王府和恒亲王府虽说早一年就递了请立世子的折子,皇上也批了,但礼一直未行。 册封礼拖日子这也是常态。尤其是后宫,有的娘娘被圣旨封了妃后,还得等个好几年才能等来正式册封礼,得到自己的金册与位印。在这之前,虽然人人也叫着娘娘,但总有那么些不踏实。 如今朝上有清军大胜的喜事,皇上就准备喜上加喜,给自己两个孙子们发世子印和朝服,也算让他们彻底转正。 这事儿简直是李氏的锥心之痛。 就因其余两府世子未正式行礼,李氏就一直抱着幻想,尤其是弘时有了长子后,李氏更日盼夜盼,希望四爷有一日进宫,也给弘时讨一个世子之位,还能赶在正式册封礼之前。 这回是彻底凉了。 李氏怎么能不痛苦。 结果福晋还特意留了她们,让她们想想给另外两个世子送礼的事情,都不是撒盐了,这在李氏的伤口上撒刀子。 福晋坐在上头,欣赏了一会儿李氏的脸,然后才放下茶:“今日先这样。”顿一顿又道:“你们回去想想,明日咱们再说。” 宋嘉书:……福晋啊,李侧福晋当过年得宠的时候到底咋得罪你了。 陈年旧事跟宋嘉书无关,她只是无声的站远了一点,生怕被李氏的黑气波及。 然后在心里替董鄂氏叹息了一下。 李侧福晋这人,并不喜欢找自己的问题,她一旦倒霉了,就特别热衷于找别人的问题。 四爷不肯立世子之事,被她总结了两个原因:一是年氏有孕,四爷看重年氏的儿子,二就是弘时虽有了儿子,但不是嫡长子,分量不够。 这两个原因里的第一个,李氏束手无策,她现在拿年氏一点办法没有,看到年氏胎相稳固唇红齿白的,她就只能自己心烦。 但第二个原因,李氏还是有法子的。 这几日她动不动就把董鄂氏叫过去敲敲打打,嫌这个儿媳妇不好好伺候弘时,不肯给她生个嫡孙出来。 董鄂氏觉得自己真是倒了血霉,诚亲王府恒亲王府的喜事,变成了她的丧事。 好在她出身硬,李氏到底不敢折磨他,生怕董鄂氏的亲爹翻脸,以后不肯帮衬弘时,所以只是敲打。 董鄂氏现在就装木头人,李氏叫她,她就在李氏跟前一戳,木着脸等李氏说完,然后甩袖子走人。 其实只李氏自己糊涂也就算了,董鄂氏是能忍的,到底李氏上头还有福晋能压制。 可自己丈夫弘时也跟着糊涂,董鄂氏就要绝望了。 李氏每回见了董鄂氏,弘时都要气鼓鼓跑过来嫌弃董鄂氏对额娘不敬,巴拉巴拉说半日能让董鄂氏噎死的话。 董鄂氏每每被他气哭。 就这,两人怎么能生出孩子来。 宋嘉书也觉得,这董鄂氏入了雍亲王府,真是命里不修。 果然,今日被福晋一刺激,李氏又找董鄂氏来了一场,闹到前头几个院都知道了不说,甚至弘历回来请安,都说起了这件事。 当然,弘历的想法跟宋嘉书略有偏差。 他剥了一个蜜柑,先给了宋嘉书一半,然后自己吃了一瓣儿,道:“额娘,三哥又找我抱怨了。其实三嫂也是,李侧福晋到底是三哥的亲额娘,她不肯恭敬顺从,难怪三哥不高兴。” 然后对宋嘉书笑:“额娘,儿子以后肯定让媳妇好好孝敬您,不然儿子也不高兴。” 宋嘉书吃了手里的蜜柑,擦了擦手,摇头道:“弘历,你三嫂也好,你跟弘昼未来的妻子也好,最先孝敬福晋,先与福晋行礼这些都是没错的,这是规矩。你不能为了这个以后跟妻子生嫌隙。况且人心等同,李侧福晋要是好好待董鄂氏,想来以董鄂氏的心性也不会不敬。” 弘历见额娘郑重说话,忙起身应了,然后又忍不住笑道:“额娘疼未来的儿媳妇比我还强呢。旁人都是敲打儿媳妇,到了额娘这,为了儿媳妇先给儿子立规矩。” 宋嘉书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我儿媳妇还没影子呢。” 这个年代的孩子早熟,九、十岁就想着婚姻之事很正常,所以弘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羞涩腼腆的意思,只是道:“儿子只盼着皇玛法给儿子指一个贤惠温和的妻子。” 宋嘉书含笑:“弘历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妻子。” 母子俩又说起世子册封礼来,宋嘉书知道弘历跟两个王府的世子虽不甚熟,但到底是堂兄弟。弘历如今又不是从前不出府的孩子,既然在外头行走,就要自己备一份给堂兄的礼,不在贵重,在于心意。 于是只道:“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有为难的地方,别自己撑着。额娘并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弘历点头:“额娘放心,我没钱肯定找额娘伸手。难道额娘还怕有钱花不出去?” 宋嘉书失笑,弘历倒是难得这么活泼。 凝心院的母子其乐融融,皇城最中心,皇帝所居的乾清宫中,一对父子也算的上和乐。 皇上命梁九功给老四上了一盏茶:“尝尝,新进上的武夷红茶。” 四爷品了品:“好茶。” 康熙爷一乐:“你是个挑剔的,难得能说句好。” 见老四有点不好意思,康熙爷又道:“你从小就抱给了孝懿,她从来是个用东西仔细的人,你这性子也有些随了她。” 皇上提起一任表妹兼亡妻自有些唏嘘,四爷想起那个抚育自己的养母,自然也是感怀,父子二人陷入一种安静的伤感中。 半晌后,还是皇上先挣出来,比了比榻笑道:“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就会挑剔,这个碗不好看,这个瓶不该配红色的花,细致的让人发笑呢。” 四爷没想到皇阿玛还记得这样的小事,心里也有些感动。只是这感动中,仍然有着凌冽的小心和思量,甚至忍不住畏惧而谨慎的思索,皇阿玛为何忽然对自己这样亲近。 皇上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开口依旧十分温和:“过两日,就要册老三老五家的世子了。” 四爷心上一紧,应了声是。 他看着皇阿玛苍老的手,抚在皇帝才能用的黄底龙纹的杯盏上,听着皇阿玛的声音飘入耳中:“你没有上书请立世子,倒是合了朕的心意。你要知道,朕希望你府上的世子不要早立,要多看几年——你与老三老五不同。胤禛,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多年后,雍正爷仍然记得这一日的心情。 震动、狂喜、悲伤、警惕,无数繁杂的心绪轰然而至,在他耳边席卷成暴风雨。 他抬头,对上皇阿玛饱含深意的目光,嘴张了张竟有些不知说什么。 康熙爷说出这番话,自己也静默了片刻,然后就仿佛没有提过一般,轻轻揭过,笑了笑恢复往日神情,对老四道:“胤禛,朕有件差事要让你去办。” 四爷站起身,躬身准备领旨,看起来仍旧是那张有点威严的冷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在袖内的指尖冰冷而微颤。 皇上缓缓道:“朕御极已近六十载,明年朕准备再办一次千叟宴。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四爷郑重应下。 千叟宴,于本朝也不是第一次办了,康熙五十二年的时候,皇上六十大寿,就在畅春园办过一回,无论官民凡高寿老者都可入京来参加皇上的宴席,真是天下惊动,是件昭显皇室之德的大事。① 皇阿玛将此事交给自己办,定是断断不能出错的。 见老四应得正式,康熙爷也笑了:“不急,你先筹划着。朕还没想好到底是明年还是后年办。” 明年是他御极六十载,但后年却是他虚岁七十的生日,都是好日子,且看看朝内的情况。 康熙爷准备挑个风调雨顺的年份,总不能他这边刚办千叟宴,天下就忽然闹点什么地震、蝗灾、流民什么的天灾人祸,那还不够膈应的。 雍亲王府东大院。 年氏正捧着一盏燕窝蜜枣粥吃,就听人报四爷进来了。 她忙放下碗,由寿嬷嬷扶着,准备下榻穿鞋。一诊出有孕,她的鞋全都换了软底平底的绣鞋,穿起来也便宜安全些。 还为等她站起,四爷已经进来了。直接来到榻前,按住她:“不必起了,就咱们两个折腾什么。” 年氏少见四爷这样龙行虎步似的急切走进来,观其神色,见四爷眼中竟少见带着一种火光样的兴奋,不由道:“爷是有什么大喜事?” 四爷从寿嬷嬷的手里接过年氏的手,点了点头。 年氏想到四爷刚从宫里回来,眼睛也渐次亮了起来,两个人对着笑起来。 寿嬷嬷见状,麻溜的就退下了。 四爷的手放在年氏隆起的小腹上,孩子大概是感觉到重量,就翻了个身。四爷心里更欢畅:“这孩子有福气。” 年氏没有再问,只是覆盖住四爷的手。 如果是宫里的好消息,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腊月二十五,年氏诞下一子,给雍亲王府过年的喜气再添一层。 洗三的时候,四爷愣是从忙碌的年节下挤出时间来,亲自看着幼子的洗三。 这一日,下着飘飘洒洒的小雪。 临近过年,又是喜事,雍亲王府的女眷,就都披着大红的雪氅。 宋嘉书看着这一片红色,忽然想起《红楼》中,平儿说的,下了大雪,十几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 除了对待李氏,福晋对旁人都是很过得去,哪怕长久无宠的武氏和郭氏,大毛衣裳也不缺她们的份例。 四爷举目望去,见妻妾衣着鲜亮,新出生的幼子娇嫩可爱,府里一片喜庆,心里也十分满足。 洗三散了后,四爷还特让年夫人留下,跟年氏说说话,自己往前院去了。 耿氏与宋嘉书并肩往回走。耿氏唇边的笑意不似衣裳明亮,倒似寒雪清冷:“姐姐也看到了,爷今日高兴成什么样子。竟比之前六阿哥的时候还要兴致高上三分,任是谁,都要往后排去了。” 宋嘉书按了按她的手,回头看到落后俩人七八步的兄弟俩。 弘昼是过分活泼开朗的性子,趁弘历不备,居然从廊下捏了个雪团塞到弘历脖子里,把弘历惊得险些没跳起来,转头就要扭着他去骑射场上。弘昼正在扑腾着挣扎,还在叫:“钮祜禄额娘救命!” 耿氏明白宋嘉书的意思,当着孩子,不要说这些话。 于是耿氏也就换了脸色,只叫弘昼:“你这孩子又疯啦,这么冷还往你四哥身上灌雪!”然后催着两个人赶紧走,回去喝碗热姜汤才是。 还不及走,只见雪里奔过来一个小太监,在廊下跪了请安:“爷要传四阿哥五阿哥去问功课。” 弘昼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脸皱成了一个囧字。 弘历松开手,整整衣袖给那小太监扔了个荷包下去:“你去,我们这就过去。” 小太监连忙捡起来谢恩又跑了,可怜见的大冬天冻得哆哆嗦嗦。 宋嘉书道:“总不好里头衣裳湿漉漉的去,回去换一件。” 弘历想了想:“不用了额娘,阿玛屋里一向暖和,回去折腾一趟只怕来不及。”然后又看了看脸上写满了不开心的弘昼:“我们还是赶紧去——弘昼这几日功课做得马虎,只怕阿玛不能高兴,再去晚了更要落不是。” 宋嘉书和耿氏就站在廊上,看着儿子们匆匆而去的背影。 弘历今日穿的是宝蓝色的衣裳,领子上因为沾了雪,就洇湿了一块,变成了深蓝色。 两人一进门四爷就看见了,略微蹙了蹙眉。 “这是怎么了?” 普通人家的公子尚得做到衣冠整洁,何况他们这些皇孙。 弘昼听了这话,不由心虚地往回一缩,四爷就点他名:“弘昼,又不是问你,你动弹什么?” 严父慈母,在古代这不是一个词,而是现实。 四五岁的时候,弘历弘昼还常得到阿玛牵个手,温言鼓励两句,随着他们正式上学,四爷的脸也一日比一日严肃,几乎是庙里阎王爷活了站在二人跟前似的。 弘昼就曾背后嘟囔:“怪不得三哥越大越怕阿玛,据我看来,也不能全怪三哥啊。” 第59章 祭拜 且说这会子见阿玛点了自己的名, 弘昼连忙站好些。 弘历便先道:“回阿玛,方才我跟弘昼在路上打了会雪仗,故而衣服湿了。因阿玛处来人找我们, 不敢耽搁, 就直接来了。” 临近过年, 又刚举办完幼子的洗三, 四爷心情正大好中。 再看两个逐渐长成健康活泼的儿子在跟前, 心里更是高兴的。 原本还要先板着阿玛的脸训两句,但听弘历说两人打雪仗,倒是触动了四爷心里那份兄弟之情,就只是轻轻训斥了一句就揭过了,只道:“这么大了, 连轻重也不分吗?自然是身子要紧,先回去换件衣裳,别害了风寒。” 两人这才回到前院兄弟俩的院落去换衣裳。 弘昼也连忙趁这个功夫, 临时抱佛脚,一路走一路跟四哥念叨了两句功课, 算作复习。 等回了四爷的书房,弘历和弘昼就闻见姜汤的味道。 四爷还是板着脸,只是点点桌子:“喝了。” 两人就都笑着谢过阿玛,然后捧着热辣辣的姜汤啜饮而尽。 兄弟间情分是真的好, 还是表面的功夫, 对四爷这种‘兄弟关系困难户’来说, 自是能看的一清二楚。 在他看来, 弘历弘昼大概是一同长大的缘故,当真是有种默契的亲厚。弘昼喝完姜汤后,弘历甚至比小太监还能再快一步的, 顺手就递过去茶水,让他压一压口中的姜味。而自己板着脸的时候,弘昼则下意识用眼睛去溜弘历,等着四哥先说话。 四爷看的满意,想起刚出生的小儿子,就道:“你们也是做哥哥的人了,要好好照顾幼弟知道吗?以后也要多去看弟弟,陪他玩。” 这会子四爷也忘了,自己少时德妃反复嘱咐他,告诉他一定要‘让着,照顾十四’的时候,他心里的不平衡。 俗话说得好:孩子们长大了就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大人。 四爷很不自知的在犯德妃当年的错误,或者说绝大部分家长的错误——大的当然要让着小的,便是家长有些偏心小的也是应该的。 弘历低头应了,弘昼倒是敢说话,眨着眼睛问道:“阿玛,七弟才那么小一个,就跟我胳膊似的那么大。方才洗三的时候,他除了哭就是睡,眼睛都不睁开,我们怎么带他玩啊。” 四爷被他问的头疼,继续板脸:“难道要你现在就带着弟弟胡闹?自然要等他长大些。” 弘昼是大胆的,见阿玛没生气,就继续道:“那还要好几年呢,阿玛,我跟四哥现在都长大了,阿玛别只让我们带小孩子玩,也给我们点正事做呀。” 四爷:……难道你不是小孩子吗? 虽然就差半岁,但弘历已经有了些大人的神态和稳重,弘昼还跟猴儿似的,四爷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儿子看做个大人。 他还没说话,就见弘历也用亮亮的眼神盯着自己:“阿玛,我跟五弟可以帮您做事。”他抿了抿唇有点忐忑也有点不甘似的嘟囔道:“八叔家里的弘旺堂兄,就比我们大两岁。我们上回去给三伯和五叔家两位世子堂兄道贺的时候听说,八叔家里筹备贺礼之事,都是弘旺堂兄办的呢。” 可以说,弘历虽不是故意,但很精准的戳中了四爷的一个点。 老八的儿子可以,我儿子也可以。 四爷又喝了一口茶,就隔空点了点两个儿子:“还没过年,你们倒是都露出长了一岁的架势来了。也罢,既如此,等正月里功课不重的时候,你们就好生写一个时论来。” 然后便对两个儿子说了千叟宴之事。 “上一回办千叟宴的时候,你们才两岁,自然是没经过见过的,如今你们且先想想,若是让你们带着人筹备此事,要怎么做才顺当?” 这差事其实很能考较人,涉及颇广:大到要收各地州府送上的老年人口的统计、户部银两的筹备;小到各地老人进京九门兵士的调度,车马的安排,恭贺盛世的贺文种种事情,掺杂在一处。 可谓是从俗务中,可见天文地理人口经济。 四爷自不指望两个孩子在这个年纪,就能办周全的事儿,只是要先考教他们一二,别读了多年书,跟赵括似的只会纸上谈兵,全然不通庶务,一办差事就漏洞百出才是。 四爷还许了他们:“若是有些可取之处,等明年开春具体办事的时候,你们就跟着去看看罢。” 明年两个孩子也十岁了,很到了可以办差的年龄。 到时候随意塞到一处去,让他们也经历些世情。 弘历弘昼都难掩喜悦,一个抿嘴笑,一个咧嘴笑,都笑着告退了。 四爷看两个小的欢天喜地走了,就想起弘时来,方才他想找儿子们一并过来问功课,知道弘时往后头董鄂氏处去了,四爷就没叫他——这傻儿子难得肯放下小妾去跟正妻一处,四爷也很想抱个嫡孙,就没打扰他们小夫妻二人相处。 如今小儿子也出生了,要是再来个嫡孙就完美了。 四爷还在这里畅想儿子儿媳的和睦,而后头茂昌院的氛围,跟和睦两个字可不搭边,堪称是很不美丽。 弘时来找董鄂氏是说正事的,因大年初二他要陪董鄂氏回去看老丈人。 说起岳父来,弘时就不免嘟囔了一句:“阿玛自然是偏着东大院,有些压着我。可岳父怎么也不给我说句话,只怕他劝劝,皇玛法也就听了。” 这给董鄂氏气的:她阿玛虽是尚书,但也管不到爱新觉罗家的事儿啊。 要是她阿玛敢去康熙爷跟前说,你看我是个尚书,这官儿做的不错,那你给我女婿一个世子。以康熙爷的脾气,她阿玛保管要凉凉。 董鄂氏恼的不得了,因着自己跟他夫妻情分不太好,所以弘时对老丈人一贯不怎么亲近,你不亲近也行啊,但你不能坑你老丈人去找死啊。 董鄂氏怕弘时在外头真说起这件事,连忙郑重其事跟弘时讲明白厉害。 结果弘时反而脸一红又一板:“我不过这么一说,谁要靠着岳父家了?我自家玛法就是皇上,阿玛是王爷,倒要靠别人不成?你也是,动不动就拉着个脸,叫人如何说话?” 董鄂氏简直是欲哭无泪。 弘时还深觉跟媳妇话不投机,就只敲定了时辰就想走,还是董鄂氏为着弘时好,叫住他道:“如今爷也是成亲有子的人了,年节下该多与叔伯堂兄弟走动才是,尤其是十三叔府上,阿玛最重,爷多去走走总没坏处的。” 弘时摆手:“你不懂。十三叔那里,走不走有什么要紧处,倒是今年十四叔回了京,又立了大功,我该多上门去,到底是亲叔叔呢。” 董鄂氏不太懂外面的事儿,见弘时不窝在家里陪小妾,就觉得也行,你走去,然后问着弘时备礼的事儿。 弘时继续摆手:“罢了,我去与额娘商议。”顿了顿:“你入门时间短,少做主张,只好好伺候额娘。” 再次把董鄂氏气个半死。 深觉: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弘时出门的时候,就见除了茂昌院外,其余各处院落,也都有下人在扫放鞭炮落下的碎屑红纸——今日,是年侧福晋刚出的七阿哥的洗三礼,四爷命人在各处门户前都放了鞭,一为庆贺喜乐,二为鞭炮可驱邪祟。 弘时看着这一地红纸,想想阿玛对新出生的弟弟那样在意,他心里就不得劲。 且说,弘时同学这会子就不得劲,还不知,他不得劲的日子在后面呢。 展眼新岁已至,正月初一。 这一日,所有年满十五入朝站班领过差事的皇子和朝臣勋贵们皆排的整整齐齐,来与皇上贺新岁。 这是康熙六十年的第一天。 六十为一甲子,多少人都活不到花甲之年,而康熙爷却已经御极六十载。 礼部已经做好了准备,在今年,朝中必要有许多庆贺典仪。 然而,就在这康熙六十年的第一天,康熙爷就扔下一个重磅消息。 接受完群臣拜贺,康熙爷便提及,今年自己准备派皇子出关代为祭拜三陵。 且说这三陵,乃是努尔哈赤的福陵、皇太极的昭陵以及清远祖的永陵。① 因当年大清皇室还在艰难的创业期,在关外游荡。祖宗死了当然也不能放着等打完天下再埋在京城,自然是就地选址葬了,于是这清三陵就远在关外。事关祖宗们,皇上自然每年都要亲去祭拜。 今日朝上,康熙爷便道,自己如今到底是小七十的人了,今年便准备遣儿子去祭拜先祖们。 朝上先是一片震惊的寂然,之后就不可抑止的如潮般惊动起来。 正所谓,“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祭祀之事,在帝王家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何况是祭拜大清祖宗这三陵。 十多年前,太子还在的时候,皇上有事不便行,都是太子代祭,如今皇上要命哪位皇子去? 康熙爷好似浑然不知自己说的这些话有多惊人,他老人家安坐龙椅,看了半晌下面的儿子和群臣百态,根本没有一点民主,让大家商议的意思,直接就宣布了结果: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祹代他老人家祭三陵。 十二爷胤祹在朝上懵了一下,但很快跟所有人一样,把目光集中在他的四哥,雍亲王身上。 朝臣们都心里门清:十二阿哥的生母定嫔位份平平,十二阿哥本人幼年则是被苏麻喇姑抚育的,那是为极有智慧的老人。被她抚养长大的十二阿哥,那叫一个安静随和,不理政事,全身心投身于书画事业中。 这两年皇上让十二爷在内务府办差事,他也认真干活,但凡事不凑前。可以说这是个不怎么出错,但也绝不算出色的阿哥。 起码在康熙爷这一堆龙子里不算出色。 这回十二阿哥明显就是陪衬的,主祭的必是皇四子。 是雍亲王。 九爷在朝上,按序站在他八哥身后,就看到朝服中,八哥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他看着出列领旨谢恩的老四和十二,心里火烧火燎的。 散朝的时候,许多朝臣看着雍亲王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是雍亲王为人素来冷淡些,不熟的还真不敢上去套近乎。更有许多烧的不是这个灶的臣子更是要先避开他,回头去找自己烧的‘灶’商议今日之事。 四爷还没走出多远,乾清宫的小太监就来请他了。 康熙爷这次备的是咸奶茶。 “坐。” 见老四在下头请安,康熙爷摆手叫起,指了下首的椅子。 父子二人就祭陵之事说了半晌。当然主要是四爷在说,他方才初步拟定了出行的腹稿,康熙爷半闭着眼睛听着。 听老四事无巨细的在下面汇报完,康熙爷才睁眼道:“你从小就这样,是个操心的命。” 四爷已经习惯了:最近皇阿玛总是跟他回忆过去。 他也乐得做小时候的四阿哥,做皇阿玛当时的小儿子。 感慨完后康熙爷,食指点了点桌上的两个折子:“你瞧瞧这个。” 梁九功悄无声息的上前拿了折子,再躬身递给雍亲王。 四爷接过来:是年羹尧与平郡王分别上的折子。 折子出自两人之手,内容却大同小异。都是上谏请皇上在藏边设立办事处。年羹尧则更激进些,直接道:天无二日,藏边的藏王实没有必要。不如取消掉,换朝廷官员来此建衙,全方位接管藏边。 康熙爷见老四看完了,就问道“你觉得如何?” 四爷点头:“儿子觉得正该如此。” 从前藏边偏远,自立为王,算是半独立。朝廷一时犯不着攻打,也没有精力去攻打。 可这回不一样啊,借着打准噶尔叛军一事,清军都直入藏边了,既然军队都驻扎过去了,凭什么要把这一地的统治权再还给什么当地的‘王’。年羹尧这个提议,也很符合四爷的想法。 康熙爷满意点头。 他老人家做了六十年皇帝,又不是做了六十年的慈善家。 这种费劲巴力给别人干活,还不收工钱,那是不能够的。 “朕准备设西藏大臣与噶布伦,从前这藏王,就取消了。”康熙爷倒是没取消册封藏边喇、嘛的地位和尊号。 实在是已经碾压了人家的统治,就别碾压人家的信仰了。一下子压制的太厉害,只怕出事。 但就算这样,也得防着战事再起。 毕竟当日藏边跟朝廷求助可不是这么想的。相当于一个人家里进了强盗,他跑去找强大的邻居帮忙,那是指望着邻居仗义出手把强盗赶走的,谁成想这个邻居确实是把强盗赶走了,然后自己就住下来鸠占鹊巢开始当家作主了,搁谁谁心里没有意见啊。 四爷将自己的担忧略微提了提。 康熙爷很平静:“所以朕命平郡王继续驻守藏边,年羹尧亦是如此。”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起来看着四爷道:“还有,朕准备让胤祯回藏边去再稳一稳局势,到底他是皇子,又跟臣子们不同了。” 四爷心剧烈的跳起来。 皇阿玛要让十四回去,而并不是让他入六部学习朝政! 四爷低头:“儿子们自然一切都听皇阿玛的吩咐,各司其职,都是为皇阿玛办差事。” 康熙爷不免感慨道:“十四这孩子,是个将才啊,又是你亲弟弟,自是不错的。”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康熙爷想起了自己的兄长福全。 也想起当年的自己,正是少时登基。论嫡自己不是,论长自己也不是,上头还有个哥哥福全。这位兄长却毫无怨言,鞠躬尽瘁的给自己办事,为人更是谦卑。 甚至年幼的时候,福全兄长就告诉皇阿玛,自己愿为贤王。② 兄长也确实做到了。康熙爷至今想起已然过世的福全兄长还会觉得温暖,他像一块可靠的坚石一样一直在自己身后。 看着眼前老四,想着他与十四一对兄弟,康熙爷不免又想起,康熙二十九年的时候,自己打噶尔丹,也封了福全‘抚远大将军’。 简直像是宿命的轮回。 以后老四和十四,也会做一对自己跟福全这样的好兄弟。 况且他们两个,又是兄长为皇,弟为王,且是同父同母,自然就更会亲密顺当。 康熙爷不是不知道十四素日跟老八走的近,但在他心里,有什么比同父同母血脉更亲近的呢? 到底老四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啊。 可见哪怕是至亲父子俩人,也没法心有灵犀。 四爷若是知道康熙爷的想法,只怕要立刻在心内反驳:不,十三才是我弟! 康熙爷让老四告退后,不免又陷入了对福全的怀念。他起身往暖阁去,那里挂着几幅他心爱的画。 有当年顺治爷手把手教他射箭的画,有亲额娘坐在廊下抱着年幼的他的画,还有一张,就是福全过世后,他命画师画了一张,两人并肩坐在桐树下的画。 倒不是福全生前,康熙爷拿皇帝架子不肯一并作画。而是福全为人很谨慎,再不肯跟皇帝并肩而坐入画。甚至直到死前,康熙爷去探望他,福全在榻上仍旧自称奴才。 康熙爷的眼睛有些湿润。 算来,兄长已经走了十八年了。福全过世的时候,才五十岁。 而自己如今却马上要七十岁了。再过些年,他们兄弟终会在地下重逢。 康熙爷的目光再次看向顺治爷的画像,心道:皇阿玛,儿子做了个好皇帝,来日见了你,自问心无愧! 且说四爷虽知道康熙爷的期许,是盼着他跟十四兄友弟恭,做一对亲厚的兄弟,然他心里对十四即将要回藏边,还是十二分的满意:快走。 心情甚佳的回到了府里,四爷先去看了看小儿子。 他逗了逗孩子的下巴:“这孩子真是福星。”他才出生,自己就得了出关祭陵之行。 虽说当日皇阿玛私下暗示过自己的立储之意,但跟这回在朝上暗示,还是天壤之别的。 年氏在旁笑容温柔如水:“都是爷多年的苦心,跟这刚出生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四爷倒是认定了:“自是有关系的。” 然后拉着年氏来到桌前:“朕给孩子想了个好名字。”他在纸上写下‘福惠’儿二字。 年氏神色一暗:“爷,要不还是等种痘后,再给儿子起名字。” 四爷知道她是想起了福宜早早有名字,却又夭折,就安慰道:“这是小名,咱们先自家叫着无妨的。到时候孩子种过痘,我再请皇阿玛起个大名。” 出生才几日的七阿哥就有了名字不说,雍亲王府更是流传着四爷的话:这孩子是个福星。 以四爷如今对府里的掌控,这话能传出来,自然是他默许甚至乐见的。 宋嘉书听弘历说起‘阿玛对七弟真是喜欢,这样的话都肯说’时,不由一笑。 只夸是福星算什么呀,四爷也就是如今不能当家作主,等他当了皇帝,夸起人来真是让人没眼看。 比如流传青史,让后人都不免咋舌的——四爷把他亲爱的十三弟夸成“宇宙全人、天神”,那才是四爷的夸人呢。 这会子只说福星二字,实在还算是克制了。 宋嘉书知道四爷的秉性,爱恨十分分明。 于是对弘历就有些担心:都是做儿子的,见阿玛偏心成这样,想来心里不好受。 看着额娘关怀的眼神,弘历白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额娘,七弟这样小,又有福气,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该比阿玛还疼他才是呢。” 弘历的神色看起来真诚极了,直到说完才眨了眨眼,母子俩会心一笑。 他知道该怎么做是对的,这就够了。 宋嘉书:好的,我不用担心了。 母子两人笑过后,宋嘉书又想要嘱咐:“还有弘昼……”只怕那孩子直性子,露出什么形容来。 弘历都不用宋嘉书说完,一口截断:“额娘也放心,五弟是天真活泼的性子,但不傻。何况还有我在旁边瞧着呢,总不会有事。” 这府里要有一个傻阿哥的话,那绝对不是弘昼。 母子俩边说话,宋嘉书手上边翻看着一套冬衣。弘历便问道:“这是阿玛要出关,额娘准备的衣裳吗?” 四爷凡出远门,福晋自然会给四爷准备行装。只是福晋在这上头颇为大度,会各院问问,有没有什么要奉给四爷的,一并带上就是。 福晋这一问,各院真是没有也得有了,不然显得多不重视啊。 宋嘉书也带着人连夜赶了一套衣裳,不出挑也不落后。 她见弘历问,就点头道:“是给你阿玛准备的。” 抬头莞尔:“年节下,额娘还带着白宁给你做了一套,在你小书房里,我都给你打好包袱了,一会儿回前院记得带着。” 如今弘历也十岁了,如无意外,是不能在后院过夜了,顶多回来吃个饭请个安。 可宋嘉书还是保留着西边一侧,作为弘历的起居之所,一点未动。 弘历笑眯眯:“多谢额娘。”然后起身:“额娘我回去了,阿玛临行前只怕还要查我们的功课。” 宋嘉书点头:“去,别太累着。” 回到前院后,弘历打开了弹墨花纹的包袱。 他拿起额娘给自己备的这套衣服,从花纹到针脚甚至是摆放,比起方才额娘要给阿玛的那一套,明显的更加精心。 弘历喜欢宝蓝色的衣服,他的手搁在这熠亮的布料上:额娘永远记得他喜欢的颜色和样式,也知道他喜欢把领口做的圆松一点,不喜欢板正的卡在脖颈上。 在这金玉满堂的王府里,只有他与额娘才是真正的彼此依靠,记得对方。 弘历收起了这套衣服,继续去研究千叟宴的旧例流程,这是阿玛交代的第一件要紧差事。 第60章 看开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待四爷与十二爷离京出关去祭三陵后,康熙爷在朝上宣布了对藏边事务的处置,同时表明, 要让抚远大将军回去主持大局, 建立藏地的办事处, 让十四爷过完二月二龙抬头就启程。 这回朝上是一片了然而压抑的沉默。 九爷下了朝就道:“八哥,咱们再不能等了。” 纵然这些年他们跟十四还没到肝胆相照的地步, 但无论怎么看,十四上位也比老四上位强。 九爷自己都数不清明里暗里坑了老四多少回了。 有时候不死不休,不是对方有多对不起自己,而是自己有多对不起别人。 八爷依旧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冬日结了冰的青松。 当真要集力捧十四了吗? 康熙六十年二月初五, 四爷祭陵完毕,从关外归京。十四爷已然出京两日, 奔赴藏边去了,兄弟二人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照一回面。 对此事, 兄弟两人都不觉得遗憾,尤其是四爷。 当日十四来府上给他‘送行’的时候, 就拉着一张脸,看的四爷很快就送客了。 待四爷回府, 先去看了他的福星小儿子, 然后就回了前院。只打发人问了福晋一声府内有无事。 这对福晋来说也是头一回——从前四爷回府, 哪怕为了正事, 也要先见见她。 这回从关外归来,却只见了年氏跟七阿哥,可见四爷对东大院恩宠日盛, 尤其是襁褓之间的七阿哥。 福晋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动,只是把府里元宵节走礼等事略写了写,就让苏培盛带给了四爷。 四爷正在前院看拜帖。 张有德虽属于幼年失学儿童(家境好也不做太监了),然这些年跟着四爷,也历练出来了,拜帖里面文绉绉的内容看不懂,看送拜帖人的姓名是没问题的。 此时都给四爷按照他以往的习惯整理好了。 四爷先用热毛巾捂了脸,随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急的?” 张有德躬身道:“礼部尚书董鄂老爷递了两回拜帖。” 四爷把热帕子扔回盆里。 现任礼部尚书,董鄂·席尔达,他正儿八经的亲家,弘时的岳父。 席尔达本人是礼部尚书,四爷出关祭陵这件事,差事大头就落在礼部身上。席尔达自然是知道四爷出归的时辰。既如此,明知道四爷不在府里,却还先后递了两回拜帖,就是当真想找四爷说话了。 四爷就准备给亲家一个面子,给他提提顺序,早日见他。 席尔达近日一个头两个大。 他的闺女董鄂氏进了雍亲王府一年余了。这原本是件好事,毕竟雍亲王现在正炙手可热,人人都说皇上有立储之心了。 自家女儿做了雍亲王长子正妻,席尔达得到了不少羡慕的目光。 但他本人却只觉得这日子真是黄连木做棒槌,外面光鲜里面苦! 他跟妻子都是疼爱女儿的人,董鄂氏又是唯一嫡出娇娇女。席尔达从老妻的数次哭诉中,很明确的知道了,女儿在雍亲王府的日子不好过。李侧福晋这个婆母不喜欢也罢了,主要是三阿哥本人也对女儿很不怎么样。 席尔达心里刀割似的。 他实在忍不了,准备向雍亲王反映一下情况。 甚至皇上表露出来对雍亲王的重视,没有打断他的行动,反而催化了他的行动——现在这位代皇祭领的皇四子还是位王爷,还是能交流的。要是成了太子甚至是天子,全家就只能跪着认了! 席尔达能做过好几部的尚书,自然也不是莽撞人。他也不是上门来质问四爷:你儿子咋回事,怎么不识好歹对我女儿不好呢! 虽然席尔达内心极想这么拷问亲家,也很想很女婿一个大耳刮子,但介于亲家的姓氏和身份,席尔达非常清醒的把这些想法归结到做梦上,然后上门请罪来了。 没错,就是请罪。 席尔达抖着半白的胡子,一进门就‘噗通’跪了行大礼。四爷亲自扶一把都不敢起来,只是诚恳的跟四爷请罪,说自己没有教好女儿,以至于府上三阿哥痛斥董鄂氏‘毫无家教,不似名门出身’。 在四爷面前的席尔达尚书,看起来羞愧的像要去撞墙,连连请求王府宽恕。 席尔达是人老成精,四爷更不是个吃素的,蹙了蹙眉,说了些安抚的话就先把席尔达打发了,只说改日有空再请他吃酒,然后准备自己去了解下情况。 董鄂尚书看雍亲王也似不知此事,很知趣的就退了。 四爷再次叫来张有德。 从前他不知,是因作为阿玛,不肯去打听儿子儿媳院里的事情,可只要他想知道,这府里没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 很快,李氏跟弘时素日对董鄂氏的态度就如实被四爷所知。 四爷:好嘛,人家府里给孩子结亲得个助力,我给儿子结亲,这是在结仇啊。 席尔达是什么人,做过六部里的三部尚书!如今又做着礼部尚书,若是真因女儿之事对雍亲王府生恨,被老八等人拐了去,稍微在祭陵之事上给自己做点手脚,那定是要坏事的。 四爷心道:别人是养儿防老,我这是养儿提前送终啊! 他冷着脸:“把三阿哥给我叉过来。” 苏培盛苦着脸去后院奉命叉人,结果,还没叉到,战战兢兢回来了:“回爷的话,三阿哥出门去了。” 四爷皱眉紧盯着苏培盛,苏培盛只得把后半句也说出来:“去了,去了八贝勒府上。” 且说弘时此时,正应八爷家的弘旺所邀,到八爷府赏一株老梅。 八爷风度萧萧,温和如玉,弘时在这位叔叔这里总觉得如沐春风,很是放松。赏过老梅,八爷只道:“你们兄弟们年纪相当,自在说话去,有我们长辈倒是不便宜。” 弘旺就请了弘时到他院中说话。 与弘时不同,弘旺是八爷唯一的儿子。 独子,又聪明伶俐,在八爷心里,弘旺地位自然极重,他院中东西自然也不俗,凡一物都有来历。 弘时鉴赏了一回,回头见弘旺今日似有些不快,就笑道:“弘旺,你还有什么不足?” 弘旺亲手给弘时斟了茶,然后道:“堂兄喝茶。” 一副不是很想说的样子。 但弘时这人,很有些天真之处,能在府里抓住并不想听他抱怨的弘历叽里呱啦半日,自然也能刨根问底追问弘旺的不快。 弘旺便道:“咱们兄弟和睦,此事我说与堂兄也无妨。只是此事十分丢人,还望堂兄别告诉弘历弘昼两个堂弟,免我丢脸。” 见弘时点头,弘旺才带了一点郁闷道:“阿玛上书请立我为世子来着,被皇玛法驳回了。” 弘时的心就一跳,先是有点羡慕嫉妒恨:怎么谁的阿玛都肯上书请立世子,就我阿玛不干呢。 听说皇上没批准,弘时又心底一松,同时还真心为弘旺难过起来,很是安慰了他两句。甚至说到‘你又没有别的兄弟,世子之位不过是早晚。’这句话的时候,还把自己给搞难过了。 弘旺的世子位是早晚,可自己可不是没兄弟。唉,东大院刚出生的小奶娃还特别讨厌,被阿玛当做什么福星,真是晦气。 弘旺被弘时安慰了好一会儿,似乎振作了些,同时也有些感动:“堂兄,我是没亲兄弟的,不然,有个你这样的哥哥也不错。”可不是不错嘛,单纯傻乎乎的哥哥,多衬我啊。 弘时还有点不好意思:“咱们彼此照应,不是应该的吗?” 弘旺点点头,低声道:“既如此,还有件事我就不瞒堂兄了——其实不光是我阿玛上书要请立世子,四伯虽未上折子,但在皇玛法跟前也是提过的。” 这次弘时不只是心跳,人差点没跳起来。 阿玛终于想通了? 他还没来及高兴,就听弘旺道:“四伯临出关前,曾在御前提过想要立府上新生的七阿哥为世子,被皇玛法驳回了。” 弘时听到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此时弘时还不知自己的心碎之旅,并没有终结。他带了些受打击的恍惚回了府中,还没坐下喝杯热茶,苏培盛就奉命又来‘叉人’了。 虽然苏培盛不敢直接说:“三阿哥,爷让奴才把你叉过去。”但他紧绷的脸跟态度,足以让弘时了解,阿玛是急着找自己,不得拖延。于是连忙换了衣服去了。 弘时一进书房,就面对了四爷一阵狂风骤雨。 如今四爷已经有一点摸准弘时的脉了:你不能暗示他,你要明明白白告诉他,否则他不定领会成什么意思,给你干出什么事儿来呢。 于是四爷明白的告诉他:不许再跟老八府上的弘旺混,从今后要好生待自己的嫡妻。 弘时被敲打了个满头包。 四爷懒得见李氏,又不好跟儿媳妇说话,于是把敲打李氏的事情交给了福晋。 福晋对这种额外加班,一向是欢迎的,觉得可以多多益善。 且说宋嘉书听说此事,倒是更替董鄂氏担心起来:男人的心思,有时候云波诡谲深沉如海,有时候却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董鄂老尚书自然是个爱女心切,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可他大约并不知道,后宅里头,一个做婆婆的,哪怕表面好了背地里又能给媳妇多少磋磨。 “大概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宋嘉书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拨着薰笼里的碳灰,轻轻叹息了一声。 白宁劝道:“格格早些睡,旁人院里的事情与咱们何干呢?” 果然次日请安的时候,自己被福晋敲打,儿子被四爷敲打的‘双敲’李侧福晋脸色十分不好看。 她当着众人倒没再对董鄂氏横挑鼻子竖挑眼,只是带着笑道:“唉,你们还记得我从猫狗房抱的那只绣球猫吗?昨儿还想咬人呢,唉,真是命里不修,别人的猫拿耗子,我的猫倒反过来挠自家主子呢。” 董鄂氏作为晚辈,座次自然靠后些。 听了李氏的指桑骂槐,宋嘉书一转头就看到董鄂氏脸上通红一片,几乎要滴下血来。 她微微一叹。 及至请安散了,耿氏要回去给弘昼做衣服,宋嘉书则要往花园里去散散步。 白宁在旁扶着她:“格格也是的,如今园中冷飕飕的不说,还没什么好看的,偶尔才有些零星的迎春。唯有格格喜欢这个时节在园子里逛,到了春天花都开了,您反而不敢逛了。” 宋嘉书抚了抚面容:“是啊,就怕花粉柳絮的刮到脸上。”这个过敏体质真是没办法。 除了怕过敏,她喜欢冬日逛院子,还有一个缘故。冬天冷朔,人难免要多吃些,吃的也油水大些,要是不走动,都堆积成小肚子了。 宋嘉书很喜欢前世一句话:“要奉自己的身体如奉神殿,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强韧、美丽和清洁.” 身体健康,人才能有一种挺拔昂扬之态,才能谈得上享受人生。 白宁扶着她走了一圈,宋嘉书还不准备回去,又说:“去翻花亭后头,去看看那捧迎春开没开,我记得去年那处就是开的最早的迎春花了。” 见格格兴致勃勃,白宁表示佩服:“格格穿着花盆底呢竟也不累,奴婢穿着平底儿的鞋都有些累了。” 宋嘉书:那你是没见我穿着高跟鞋走路走到飞起来的样子。 说到这儿,她又觉得庆幸,起码没穿越到需要裹脚的地方,她实在想象不到自己要踩着一双畸形的小脚,慢慢挪步的样子。 大清禁止裹足的规定,是宋嘉书最拍手的政策,没有之一。 与白宁说起来:“好在咱们不用裹足。”白宁却道:“如今也只有满洲姑娘这样行了,现在外头汉人还是流行裹足才好看,旗人姑娘为了选秀才不得不留住天足。”否则属于违法行为。 两个人边说边走上翻花亭,准备穿过去看迎春花。 还没走过去,风倒是吹来了细细的哭声。 宋嘉书止步,仔细看了看,发现是董鄂氏正在对着自己的乳母哭,她哭的伤心又憋屈,哭音里头还夹杂着哽咽的泣诉。 “回去。”宋嘉书悄悄带着白宁绕开。 要强的人是不要人可怜的。 真想被人看见被人安慰怜悯,董鄂氏可以在福晋正院哭,在自己的茂昌院哭,何苦顶着风坐在这光秃秃没人来的园子里哭。 她既要躲着,便成全她。 宋嘉书觉得心里坠的发沉。方才她还在庆幸,说是清朝满洲姑娘不裹足,确实,大清不让女人裹足,但却裹了脑子。 女人的命运,都得系在男人身上。 是以,哪怕董鄂氏这种出身的满洲姑娘,本人资质不错,脑子也绝不算糊涂,但在被丈夫不喜后,也只能躲在冬日的园子里哀哭。 宋嘉书再次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怎样的一个地方。 有了董鄂氏这个小插曲,宋嘉书今日的锻炼,就觉得没滋没味的。 白宁怎么能明白,自家格格是在感慨女人这个群体的命运,她还跟白南奇怪道:“素日也不见格格喜欢茂昌院的董鄂主子,怎么见她哭了一会,格格也不高兴起来?” 白南更想不出缘故,只得道:“中午我去膳房一趟,给格格挑点好吃的。这个时候,应当有刚刚冒头的小野菜,格格不是说,小野菜包的肉馄饨好吃嘛,那就让膳房做一碗来。” 宋嘉书果然被鲜美的馄饨抚慰到了心灵。 这种春日菜蔬的嫩,是会在舌尖迸发的一种鲜灵,让人觉得尝到了春天。 吃完一碗馄饨,宋嘉书热烈的期盼起了春笋。 果然,她是属于苏轼那种就算被贬到荒芜黄州之地也“自笑平生为口忙”,然后想着“好竹连山觉笋香。”就有所安慰的人。 待到迎春花发了几支,春日的气息也随着这花开一丝一缕的舒展开来。 膳房非常应着时节送了春盘来。几乎有半扇炕桌大的方盘一角,摞着薄到微微透明,嚼起来又颇有韧劲的单饼。方盘上还有十数个小碟,是用来包春饼的春菜:各色新鲜菜蔬微微调味,蛋饼切成细丝,另有酱肉等调味之物,十分丰富。 晚间宋嘉书照例撕了一页日历才入睡,上头并无旁事,只记着今日吃了春饼。 然后算了算,现在这已经是她的第五本日历了。而这一本也已然过半。 竟然将近五年过去了。 宋嘉书睡前总会想想前世之事,生怕自己在这里过得太久,就忘记了自己本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日,大概因为吃了春饼,晚上就梦见了煎饼果子。 灯火明亮的教室里,早读的时候,有摇头晃脑认真背课文的同学,有趁老师不在狂补作业的同学,还有她这种,窝在书后面偷吃煎饼果子的人。那样读书的日子,在记忆里,单纯鲜明。 醒过来后,还有点怅然若失。 然后,非常想吃煎饼果子。 “煎饼果子?” 白宁认真的又跟宋嘉书确认了一遍做法,这才到大膳房去,请师傅给格格做这道据说幼年吃过一回的街头小吃。 煎饼果子不难做,李师傅反复确认了,钮祜禄格格不肯在里面夹什么好东西,只得用摊饼包了炸的酥脆的果子和两根绿菜叶子就送上去了。 这还不算完,不一会儿凝心院又来人了,居然是来大膳房借平底铁锅的。 李师傅:…… 雍亲王府的膳房分了小十间,每个膳房都有两位大师傅领头,一正一副。李师傅是蜀地的厨子,原是个副手呢,只因钮祜禄格格跟耿格格很喜欢吃他的菜,没一两年,就成了正的那个。所以他一贯很给凝心院面子。 见白宁来要锅,他虽然震惊,还是开了大柜子,让白宁选了一口平的几乎没有锅沿的锅,正是他平日用来烙鸡蛋饼的。 宋嘉书原想着自己做个煎饼果子,给弘历弘昼两个孩子吃的。 结果还在院里练习摊饼的时候,倒是先让来凝心院的四爷撞上了。 四爷想,这钮祜禄氏,看着最文静温柔的一个人,怎么私底下经常干些奇奇怪怪的事儿呢。 有一回被自己抓着叼着牛肉干算数学题,还有一回是在库房里边收拾边喝酒,这回更好,直接在院子里支了炉子开始摊饼。 这都是些什么玩法? 然四爷用他挑剔的眼光看过去,发现钮祜禄氏还真不是玩,还真有干活的样子。她的头发紧紧挽着,一丝不落,上面更没什么丁零当啷的头饰。同时腰上还紧紧系着一块棉布,袖口也扎起来了,免了衣裳蹭来蹭去,看上去很利落。 宋嘉书也是给自己的运气跪了:往日她娴静从容的坐在屋里帮衬福晋算账的时候,四爷都没碰上。倒是这种有点出格的时候,全让四爷给撞上了。 四爷招手,小白菜战战兢兢又搬了一把椅子来,让四爷在旁边坐了。 待他弄明白什么是煎饼果子后,四爷也生了兴致,让宋嘉书给他表演一个。 宋嘉书:…… 她只得舀了一勺面糊,然后用竹子推开面糊。 这回换四爷无语了:这不是弘历的竹蜻蜓吗! 然后就看到钮祜禄氏用铲子翻起面饼——还是个破的,就听钮祜禄氏尴尬道:“爷,我还在练着……” 四爷何其聪明,看了一遍就知道该怎么做,不就是要推一张薄而完整的面饼吗。 他伸手:“给我。” 宋嘉书看着四爷很快摊出来完整的饼,心道,这世上真是不公平,做皇帝做的好的人,做煎饼居然也做得好!真是不给普通人活路了。 四爷被她羡慕的眼神一看,嘴角也微微翘了翘。 然后把竹蜻蜓一扔,轻咳了一声:“叫弘历小心些,别碰着炉火。” 宋嘉书忙道:“原是做了玩的,一会儿就收了。” 四爷矜持点头,起身进屋,还不忘吩咐:“把方才的饼卷了你说的果子,端上来。” 这位爷还准备品尝一下自己的饼。 不过他眼光挑剔,嘴也挑剔,对煎饼果子又没有童年滤镜,一尝只觉得油酥酥的,里头居然还有块生的菜叶子,非常敬谢不敏,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宋嘉书觉得四爷看自己的眼光都同情起来。 她无奈:不知道这位爷怎么忽然过来了,要是有空,他不该直奔东大院去看他的福星儿子吗? 自打七阿哥出生,别的院是越发摸不着四爷的边了。 四爷喝了一口清茶压了压。 今日他看了看弘历和弘昼的关于千叟宴的筹备时论,虽说想法和思路都还稚嫩些,但也能看出两个孩子都是言之有物。 尤其是弘历,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没有泛泛而谈些礼仪之事,反而列了许多数据。 正对了四爷一颗务实的心。 皇上曾对他提过,四月里让他往承德、保定、唐山等地都走一走,看看京城附近这些地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实行的怎么样。要是京城脚下都难以推进,那别处只怕更难。 四爷准备带弘历出去走一走,见见民生,学些办事。 所以便来了凝心院,准备告诉钮祜禄氏一声。 第61章 归家 在凝心院坐了一会儿, 四爷便将正事说了:“这一去也并不会太久,最多半月。路上也有侍卫太监伺候。” 这是想着弘历没出过门,只怕钮祜禄氏不能放心。 宋嘉书挺放心的, 这不就相当于孩子跟爸爸单独出去旅游吗, 且十天半个月的也不长,便是有什么吃住不适应的忍忍就过去了。 能跟四爷出门, 弘历必是高兴的。 于是宋嘉书笑应了,心里已然在盘算给弘历带什么衣服了。 四爷见她没什么溺爱担忧之态, 也表示满意。满意完, 他就抬腿去看自己的福星儿子去了。 宋嘉书行礼恭送。 然后这回记得关起门来, 继续练习做煎饼。 等宋嘉书终于摊好了一张饼, 让白宁去还锅的时候,府里已经人人都知道四爷要带四阿哥出门办差去了。 凝心院的人在膳房的待遇一向不差,这两年也越来越好, 如今面对的更是一张张花朵似的笑脸。 不光李师傅这种素来奉承凝心院的人, 亲自招呼小白菜喝茶, 连别的大厨也都诚邀小白菜进去坐坐吃点心。 然后请他代为向钮祜禄格格转达,要是格格想给四阿哥路上带些糕饼零嘴,他们都十分乐意效劳,请格格只管吩咐。 小白菜回厨房还个锅的功夫,险些被这些大师傅塞得零食给喂饱了, 回来就一五一十的汇报给格格。 宋嘉书正带着人收拾包裹衣裳, 听了小白菜的话, 也点头道:“也是这个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弘历在外头只怕吃不惯。” 弘历虽然审美跟四爷有区别,但在挑剔生活质量上,跟四爷真是一个模子里卡出来的亲父子。 要是饭菜都是不顺口的, 他就算在桌旁静坐饿一顿,也不肯糊弄着先吃饱。 前院里,弘昼大着胆子去找四爷,表示也想跟着阿玛和哥哥出门。 四爷板着脸:“你是想跟着去玩,还是去办差?” 弘昼十分机灵:“跟着阿玛和四哥办差。” 四爷也是第一次带儿子出远门,不准备带上两个,尤其是弘昼还是个活泼过了头的,经常搞一些让四爷都头疼的幺蛾子。于是四爷就应承他:给你布置两篇功课,你好好做,若是做好了,等夏日带你去圆明园。 弘昼要求出行不成,反多了两篇功课,简直是欲哭无泪,一甩辫子跑来找弘历。 弘历也在收拾自己的笔墨,以及出门这些日子要温习的功课本子。已经整理好的书本整整齐齐的累在那里。 见弘昼老大不高兴的过来,就安慰道:“到时候给你买当地的新鲜玩意儿来如何?你在家也可帮着我照顾额娘。” 弘昼这才点头:“四哥放心,我会常去给钮祜禄额娘请安的。”然后又道:“那四哥给我带好东西啊。” 直到了四爷和弘历要出发的当日清晨,弘昼还特意早爬起来,来敲弘历的门。 弘历还不及感动,怀里就被塞了一个册子:“我怕四哥不知道买什么,就问了好些人,写了些当地的特产,给四哥作参考。” 弘历扶额:你要写千叟宴筹备的时候,也这么用心,说不定咱们俩就能一起出门了。 当他开始看弘昼塞给他的册子,发现自己胳膊都拉平了,册子还没完全展开的时候:…… 四爷带着弘历出府离京后,府里的生活就更平淡了些。 要说有一点波澜之处,就是李侧福晋每回见了宋嘉书,都是哼来哼去,用眼角看她。不过自打宋嘉书在她跟前提裙子就跑路后,两人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无可再降。李氏的哼就被宋嘉书当成夜半小夜曲来听。 就算李氏偶尔酸两句:“爷这还是头一回带阿哥出门,竟就带了四阿哥,钮祜禄氏你倒是好本事,爷去你那里不过坐一盏半盏茶的时间,你就能给儿子讨来这个差事。” 宋嘉书也懒得跟她说明是四爷的意思,索性就只当李氏表扬自己:“多谢侧福晋夸赞。” 把李氏气的更是直哼哼。 李氏也想再以此事挑拨一下旁人,可惜雍亲王府诸人也不是傻子。福晋自己没儿子,看阿哥们都一样,甚至钮祜禄氏和耿氏的阿哥出头,她还更放心些,毕竟她俩不会像年氏一样,给她威胁感。 至于年侧福晋,更不会把李氏的话放在心里,她只顾着看眼珠子一样,细心呵护她的七阿哥。 前两个孩子的夭折,是她不堪回首的噩梦。这是她跟四爷的第三个孩子了,她一定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延续她跟四爷的血脉。 李氏自己白生一回气,回头难免跟弘时叨登两句。 殊不知弘时自己也很郁闷啊。 自己才是长兄,今年也十七了,阿玛还从没带自己出门过呢,这头一遭居然带了四弟。 可见跟额娘说的一样,四弟虽闷不吭声的,但跟他娘一样,都是腹内阴险的,不知怎么哄了阿玛去。 弘时也曾在四爷考问功课的时候,喏喏小心的求了一回,请四爷带他一并去,只道:“阿玛一路劳苦,为皇玛法办事,必得有人鞍前马后的料理些琐事。这回连四弟这个十岁的孩子都去了,儿子这做哥哥的怎么好只在家中享福?” 弘时把自己都给说感动了,但无奈四爷一点不感动,只冷道:“你好生呆在家中反省才是!” 四爷这说的是弘时屡屡亲近八爷府上,亲疏不分的事儿。 但他接着又训诫了一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且先好好修身齐家再说!”弘时听阿玛加重了齐家二字,并不以为阿玛是恼自己,还以为阿玛是生气,他那个不省心的岳父上门的事儿。 弘时只得应了。 然后深觉自己大好男儿,就是被妻家糊涂的岳父所误,深以为恨。 这会子又听额娘李氏叨登,弘时更烦了,只得道:“额娘别说这话了,跟着阿玛出去一趟又有什么用?我留在京里,正可跟堂兄弟们说说话。”又压低了声音:“要不是我与堂兄弟们处的好,上回弘旺也不会告诉我那些体己话了。” 李氏深以为然。 于是先把对钮祜禄母子的厌烦先去了,忙着说起正事:“也是。钮祜禄氏母子也是白给人做垫脚石。唉,你阿玛怎么就想着立个奶娃娃为世子,这真是……” 李氏咬了会牙又道:“只怕那孩子没那么大的福气!你只看年氏就知道,病病殃殃的,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只看她先前两个孩子都没站住,就可知了。这个只怕也难!” 弘时忽然蹦出一句:“额娘,我前头两个哥哥不是也没站住吗?我这不也是好好的。” 李氏要被自己儿子气死了,一口气噎住,只得让弘时走了。 且说四爷带着弘历这一去,说是去十天半个月,实际却在外头耽搁了足足两个月。 宋嘉书起初还好,过了半个月之期,就不免开始牵肠挂肚起来。 五年了,弘历对他来说,已经是真正的亲人。 好在四爷那边的书信从来未断,也打发了两拨太监回来说明晚归的缘故。 这一路并不是有什么意外或是生病耽误行程,只是外头州县的俗务繁杂,四爷又是个较真的脾气,便多花了些时间。 福晋对钮祜禄氏一向观感不错,四爷凡有信或是打发人回来,她都叫了钮祜禄氏来旁听。 每回给四爷捎衣物,也都让钮祜禄氏打包个包袱给四阿哥带上。 等父子两人终于回府的时候,端午都已经过去了,京中的天都热起来。时隔两个多月,宋嘉书再见弘历,眼睛都是一热。 孩子到了抽条长个儿的时候,本来就会瘦一点,又出去奔波了两个月,就更见瘦了,肤色也晒的略微带了点麦色。加上更加稳重的神态,得体的举止,才短短两三个月,弘历竟然是从孩子向个少年转变了去。 宋嘉书满心里想的都是:这些日子不好过。 纵然是亲父子,四爷委实不是一个容易讨好的人。 她初见弘历,原有好多话想说,到头来也只有一句:“这一路可都平安?不曾病?” 今日四爷是特批了弘历放半日假的,弘历还没来及请安就见额娘含泪关切,心里也是滚烫,上前扶了宋嘉书的胳膊:“额娘都放心,一路好着呢。”白宁白南就都退后了一步,看着四阿哥把格格扶到屋里去。 弘历笑道:“在京里也罢了,一旦出了京,又跟着阿玛,哪里有不好的呢?” 宋嘉书也笑了:也是,四九城里面黄带子论斤称,皇亲国戚扎堆,但出了京城,到了下面州县,雍亲王就是最大的,自不会有人怠慢了去。 进了屋,宋嘉书坐了,弘历才又正经请安行了一遍礼。 凝心院里也早备好了茶点,弘历吃了一块:“虽说在外头也没饿着,但总觉得还是家里味道好。” 宋嘉书看着他举止,带着一点怅然的感慨:“弘历真是长大了。” 因问起为何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久,弘历拿着点心的手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笑道:“阿玛原也没想出去这么久的,可恨下头有些官员欺上瞒下的,不过弄些表面的功夫来糊弄,甚至把吃穿不足的人,都先抓到牢里去关着,免得露马脚来。” “于是阿玛带着我前脚刚走,后头就又变了样子。好在阿玛英明,转头回去抓了个正着。再有,路上也碰着两回喊冤的百姓,见了阿玛的车架不同,舍出命去拦着告状。阿玛既见了也不好不管的。” 宋嘉书便不再问外面的事情,只是仔细问了他这些日子的饮食、睡眠。 因弘历现在不住在后院,只能先回前院去洗澡,母子俩说了几句后,弘历便道:“额娘,我先去换衣裳,等着回来陪您用晚膳,阿玛放了我半日假呢。” 宋嘉书点头:四爷,不愧是你,给儿子放假都只放半天。 弘历去了前院,色色也都是齐备的。 乳娘嬷嬷们见了他,毫不夸张的说,嘴都咧成了喇叭花,好似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来一般。 原本嘛,做奴才的服侍主子,体不体面就要看主子的前程。 如今眼见得自己服侍大的阿哥,得了四爷的青眼,乳娘嬷嬷们自然都是欢喜不尽的。 弘历先整理了自己在外的笔墨书本,等嬷嬷来叫他:“阿哥,水都好了,您快泡泡歇歇乏。” 弘历将自己浸在热水里。 方才额娘问自己,为什么回来晚了,他顿了顿,并没有告诉额娘实情。外头的风雨,还是不要让额娘跟着担忧了。 四月初,他跟着阿玛刚出京城,京里就来了信儿。大学士王掞带领御史陶彝等十三人,声势浩大,一同上疏请建储。① 四爷前脚刚出京城,后脚这些人就蹿腾着重提建储之事,要说背后没人,真是哄孩子的话。 连弘历这种孩子都不信。 何况这些人就跟商议好了似的,都在举荐抚远大将军,他的十四叔。 因这是大学士和御史们当朝上书,并非私下谏言,于是不单四爷收到了信儿,连邸报上都明明白白写着,闹得天下皆知。 弘历自然也见了,就有些替阿玛担忧。 可弘历在旁看着,阿玛不但不急着回京,反而不动声色的揽了些可有可无的差事,拖延了回京的时间。 果然等着等着,京里就传来皇玛法把上书谏言的人都发配了的消息。之后阿玛才带着自己准备回京。 弘历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谜团中。 他还记得,有一日晚上,阿玛把他叫了去,罕见的跟他说起了朝上的事。甚至说的就是立储之事。 “当日你皇玛法召廷臣议立储之事,当时满朝举荐你八叔,比这回只是大学士上书,声势更为浩大。可见他为人善笼络人心,你要当心。” 弘历这是不知,四爷是吃足了教训:八爷人格魅力太强,别说那些大臣了,四爷眼见的弘时都被他整的五迷三道的。扒拉了下自己儿子数量,四爷决定,既然要带弘历办差,就要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免得来日他被老八骗了去。 弘历生在皇家,虽年龄还小,但也是知道些旧事的。 当年明明是皇玛法先召集群臣,问及立储之事,群臣也只是按着他的要求回答举荐八贝勒。皇玛法却忽然翻了脸,当朝痛斥八叔卑贱阴险,反倒是又把废太子放了出来,复立太子,这一系列操作可谓把群臣搞得想死。 之后皇上更再次召集大臣,非要审问出来是谁首倡此事的。 于是朝上一片动荡,许多人开始趁乱咬人,有说张廷玉的,有说阿灵阿的,有说佟国维的,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把人家富察家的马齐扯了进来,还搞得罪状齐全。 康熙爷当时正在气头上,直接拘禁了马齐判了个死刑,好在后来审明白了,才将人放出来。 可怜马齐差点来个地府单程游。 “张廷玉和马齐都是有能为的臣子,扯进这些事里也是倒霉。”四爷蹙着眉,对儿子道:“这些年朝上为了建储之事,不知耗了多少精力,若是将这些精力都拿来做实事,也不至于……”也不至于这政策还推行不下去。 弘历垂手表示受教。 四爷对着滚刀肉般的臣子们磨了磨牙:都等着,等着爷收拾你们。 又看着弘历站在跟前,不免想到自己将来若要建储该当如何。 如今看来,弘历有几分可□□。但他也刚得了心爱的小儿子,将来贤愚如何都未可知……四爷沉思片刻,打定主意要想个稳妥的法子,让群臣少为此事分神,都去老老实实干活才好! 弘历这些日子昼夜跟在四爷身边,可以说打他出生以来,所有跟阿玛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及这两三个月。 得此言传身受,政治素养可谓突飞猛进。弘历只觉得,外面天地广阔,果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只在府里读书,颇有些雾里看花。 待弘历把自己收拾的舒舒服服焕然一新回到凝心院时,发现不但自家额娘,连耿额娘和弘昼都等在那里了。 “四哥!” 弘昼从开着的窗户处见他进了院子,就开始叫他。 等弘历进了门,给两位额娘请过安,弘昼早站起来给他问好了。只是问完好后,立刻伸出了手:“四哥给我买土仪了吗?” 耿氏气不打一处来:当初她一听说弘昼去送行,好话没说两句,倒是给了弘历两米长的礼单,就已经恼了。这会子见弘昼还嘻嘻嘻的要东西,耿氏眉毛倒竖:“你四哥出去是做正经事的,又不是给你买东西去的!你再不懂事,我便打发太监告诉你阿玛去,叫你阿玛打你!” 弘昼依旧嘻嘻嘻:“额娘才不会呢。” 耿氏叫他气的牙根痒痒。 弘历接了丫鬟奉上的茶,对弘昼笑着点头:“你放心,东西就在后面由人抬着呢,这会子也该送过来了。” 果然前院的小太监正好进凝心院大门,不一会儿就吭哧吭哧抬了两个樟木箱子进了侧间。 弘昼惊喜莫名:“这么大的箱子啊,都是我的?” 弘历端着茶点头:“基本都是你的。”也只有弘昼给他开出了这么长的单子啊…… 弘昼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箱子。 里头用棉布分开包着许多玩器,什么铁铸的罗汉小人,水银灌出来的小动物,成套的用来行酒令的册子,甚至还有些一看就是西洋贡品的物件,黄铜望远镜,小船、小马车之类会动的小玩意。 弘历亲手从里面取了两个小匣子出来:“去的地方都不如京城繁华,也没什么好的奉给额娘和耿额娘,唯有唐县有一个专会打金钗的姓薛的匠人,据说手艺很好。” 宋嘉书打开红木匣子,里面是一对精巧的金钗和一对耳坠子。 耿氏的则是一只双股钗。她拿在手里对宋嘉书感慨:“都是养儿子,姐姐看看弘历的行事,再看看弘昼,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原本还有三分客气的意思,可看到只顾扒拉箱子,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的弘昼,这感慨就变成了真的:这孩子咋这么愁人哟。 宋嘉书取出一只钗来,拿着把镜直接插入鬓中,对弘历道:“额娘很喜欢。” 弘历也就笑起来。 弘昼此时已经基本翻了一遍,指着两个明显包装不同的匣子:“四哥,这是给三哥和七弟的?” 弘历点头:“三哥眼光高,我只怕我挑的他看不上,这是请阿玛身边一位清客相公帮着挑的一套湖笔,和一块砚。阿玛瞧过也说还能入眼。” 宋嘉书捧着茶杯:很好,这是为了堵三阿哥的嘴,免得他在弘历送的东西上做文章。 弘历指了另外一个大一些,颜色也鲜艳些的缠枝花纹盒子道:“这是给七弟买的些幼童玩意。并不贵重,只是内务府不大做的一些民间孩子的玩器。” 宋嘉书含笑:弘历倒也知道,送去东大院的东西基本就要不见天日了,索性不买贵重的——年氏护七阿哥如捧着易碎的明珠一般,外面的东西再不可能近七阿哥的跟前,只是弘历这个做哥哥的那么个意思罢了。 弘昼仍旧在箱子前面坐着呢,此时指着第二箱右侧的一小半:“四哥,这些可不是什么特产土仪。” 他手指的这半箱,光华璀璨,多是些金玉玩物,个个看起来都价值不菲,哪怕一个小小的花囊估计都比剩下半箱土仪值钱。 弘历点头:“这是阿玛所经途中,官员们送的东西。”各州县官员听说雍亲王要来视察,跟知道天仙要下凡的反应也差不多了,从衣食住行到伴手礼都准备的精细无比。后来听闻雍亲王还带了个府里的小阿哥,又连忙打点出来一份给小阿哥的礼。 故而弘历也一路收了过来,极大的丰富了自己的小金库。 不过这些金玉器物,他见得多了,也不太在乎。更是通过这一回跟阿玛出门,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权势的时候,金玉之物恨不得自己跳到你身上,躲都躲不开。但没权没势的时候,就算金满箱银满箱,也都是保不住的——他亲眼看到自家阿玛这回干掉了两个贪污过甚的县令,直接将财产收归国有。 弘历见弘昼翻看,就道:“弘昼,你喜欢什么就拿走。” 弘昼放下手里一挂香珠,笑道:“我也不要这些,我就抱走四哥给我买的就成。” 然后又亲手把给三阿哥和七阿哥的礼捧出来:“走,四哥,我陪你去送礼,咱们早去早回,今儿额娘们定了好多好菜,要给你接风洗尘呢。” 第62章 登山 且说弘历往各院送礼送的挺顺当。 东大院一贯是客气的, 年侧福晋很是温和的关怀了出远门的弘历,替七阿哥谢了哥哥的礼,又让寿嬷嬷给弘历弘昼拿点心吃, 连跟着的小太监都赏了才着人送他们出来。 西大院里, 李侧福晋也没说什么。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个孩子捧着礼亲自来送,李氏要是口出恶言,自己都知道过不了四爷和福晋那关,也就笑着接了。 甚至弘时在听说弘历亲自来送礼,又横向对比了下弘昼、福惠收到的玩物后, 还有点满意:弘历这个小弟不错,出门还记得将买回来最贵重的东西送来给我, 可见心里很是尊敬我这个哥哥嘛。 弘历送礼顺利, 宫内, 四爷送礼就要绞尽脑汁了。 因收礼的这位是坐拥天下的皇上。 四爷每次出门,都为了回来后给皇上送什么礼而费劲精神。真是不如三节两寿, 府里都按着规矩送礼进宫。 说来,四爷还是从弘历给弘昼买东西上头, 得了些启发。 次次都是珍贵精心之物, 是他对皇阿玛的敬意。但偶尔来点礼轻情意重也不错, 于是当真只带了点土仪。 甚至途径保定, 听当地人说起一句俗语:“保定有三宝;铁球、面酱、春不老”后,当真给康熙爷买了两篓子保定特产春不老酱菜, 还有一对捏在手心里转着玩的铁球。 这算是成年以来,四爷送给康熙爷最便宜的礼,没有之一。 面对康熙爷有点意外的神色,四爷只如闲话家常般道:“虽不是从最贵的店里头买的, 却是儿子问了当地人,从最精到老成的店铺里买的。” 然后还不忘剖白一下:“这酱菜,儿子吃着也好,今日若皇阿玛留饭,便可开一翁尝尝。” 虽说有小太监侍膳,但四爷先表明自己也随时愿意同吃,免皇阿玛多心。 康熙爷一笑:“今日折子多,朕也累了。改日再留你用这顿膳。”然后捡着要紧事务问了一二。 四爷便一一回禀。 父子二人谁也不提四月份朝上的大事,仿佛议储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四爷想到四月份阿玛对于所有请立十四的折子都是留中不发——其实起初上书的人其实并不多,正是皇阿玛的态度,才让这些人觉得有些机会才屡屡上书,当然后来又被生气的康熙爷一锅端了。 可当时知道皇阿玛对请立十四的折子留中不发时,自己在外面的滋味当真不好过。 四爷理解了自己二哥,从前的太子爷,他过了那么多年这样的日子。 康熙爷在老四都回禀完后,抬抬下颌:“喝口茶润一润。”然后眯了眯眼细细看了看:“这两个月可是黑瘦了些,可见出门在外到底辛苦些。” 不等四爷谦虚表示不苦,康熙爷已经继续问道:“你还带了儿子去?” 四爷点头:“弘历这孩子长到十岁了,便让他跟儿子出门见见世面,免得将来五谷不分。” 康熙爷‘唔’了一声:“说来你家四个儿子,朕还未怎么见过呢。” 四爷听了不免一喜,忙道:“皇阿玛若是拨冗一见,是他们这些小子的福气。” 短暂的沉默后,康熙爷就摆摆手:“就这样突然叫到乾清宫来见驾,孩子们也害怕,朕也不得与他们好好相处,细看秉性。还是待来日,寻个机会再见。” 四爷非常会给儿子们找机会,立刻道:“皇阿玛政务若是烦劳,不如再往圆明园去散散心?也让儿子尽尽孝心。” 这就是绝好的把雍亲王府的阿哥们推出来的机会啊。 康熙爷似乎有了些兴致,他沉吟一二:“今岁事还多些,朕原就打算把千叟宴放到明年二月去,既如此,完了这件事,正是往你圆明园赏牡丹的好时节。” 四爷躬身,心里浮出鲜明的喜悦。 “儿子恭候皇阿玛大驾!” 五月的天,阳光甚是晴好。 四爷一路出来,看见紫禁城里的天空,在红墙琉璃瓦的映衬下,显得越发蓝澈,又带着别处没有的尊贵。 他会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四爷没有一刻这样渴望又这样笃定。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四爷是去过蜀地的,所以他知道,上山虽然艰难,但尚且可以手足并用勉励攀登。 所以最险要的时候并不是奋力上山,反而是下山! 此刻他的山已经越走越高,接近了顶峰。 既然到了,他就要稳稳站在山巅。 因为这座山,实在是无路可退,他不能再折返,只能一路向上,到峰巅云上去。 八月里,宋嘉书撕完第五本日历的最后一张。 也算是她的生日了。 于是这一日宋嘉书让大膳房给自己做了一碗龙须面,卧了个荷包蛋。她喜欢那种蛋黄微微流淌带着金黄色的荷包蛋,戳开蛋白,正好让浓稠的蛋黄裹住细滑的面条吃。 也算是长寿面了。 日子就像是某种自带惯性的车轮,起初过得慢,后来只觉越来越快。 就像小时候躺在床上,发愁明天的课堂小考,想着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啊,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背着书包去上学。然而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挎着包踩着早晚高峰奔波的上班族,感慨这一周怎么又过完了。 宋嘉书感觉也是,从夏天到冬天,从恨不得挽袖子露出手臂到不披着毛茸茸的袄儿不敢钻出被子,简直是一个晃神的功夫。 冬天到了。 这日早上一起床,宋嘉书就对上白南一张憋着笑似的脸。 她不由道:“你怎么了?在外面捡到金子啦?” 白南:…… “格格快换了衣裳出去。”白南也不解释,只跟白宁两个一阵风的给她拿衣裳,梳头发,戴钗环,动作如飞。 待都收拾妥当,宋嘉书对着小座钟一看,就花了比往日一半的时间。白宁最后给她正了正弘历买回来的一对金钗,然后对着镜子里的宋嘉书笑笑:“格格,咱们出去。” 也好,出去看看,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 一出内室的门,宋嘉书就看到在东侧间站着的弘历。少年郎带着笑意,打了打袖子,跪了认真请安:“额娘。儿子给您贺生辰来了。” 白南和白宁在四阿哥行礼前,早就避开来,只是站在一旁望着母子两人笑。 宋嘉书这才想起: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原主的生日。 她上前拉起弘历,眼里不自知的含了泪:“好孩子,额娘很高兴。” 弘历送上了生辰礼。是他跟着四爷出门的时候,去京郊碧潭寺特意请的平安符,据说为此他还亲自给那老和尚磨墨来着。 宋嘉书也郑重细致的收了。 弘历笑道:“明年额娘是三十的整生日,儿子再好好给您过。” 宋嘉书的心骤然收紧。 明年……明年就是康熙六十一年了,康熙朝的最后一年。从此,天地间换了另外一位主宰,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截然不同。 此时弘历已经坐到了桌前,亲手舀了一碗红稻米粥给宋嘉书,然后转头道:“额娘,您过来坐啊。” 吃过饭后,弘历照旧要去前院读书。 宋嘉书给他理着大毛衣裳上的绦子,嘱咐他注意身子骨,大膳房送的牛乳要每日都喝,多吃肉蛋,少熬夜之类的琐碎话语。 弘历都一一点头应了,还带了歉疚:“原本今日额娘的生辰,阿玛说准我半日假的。只是……我推了去。额娘,明年一开春,皇玛法就要再次大驾圆明园赏牡丹,阿玛说了,这回我们兄弟几个都去。儿子这些日子实不敢耽搁了功课。” 宋嘉书微笑:“这有什么,又不是在我跟前坐着才是孝顺,你如今忙的这个样,有半日的功夫,能好好歇歇额娘就比什么都高兴。” 弘历也就笑了。 他看着额娘的面容和眼睛,依旧是如从前一样平静温和。 让他想起,当年皇玛法第一回大驾圆明园。小小的自己,对不能见皇玛法满怀遗憾。而额娘,却还是这样平静如水。 额娘的凝心院,温馨而安静,像是永远停驻在夕阳里的一艘船舶,等他回去。在他心绪翻滚的时候,想一想就会安稳许多。 宋嘉书知道弘历的压力:到时候面圣,弘时是长子自然是打头的,福惠这个幼子,却是四爷心心念念的小福星。四爷对一个人好起来,那真是掏心掏肺的夸赞,成天把这个儿子放到嘴里来念叨。 福惠如今还不足周岁,但已经学了些简单的称呼。 等到明年开春,应该也能顺溜的给皇玛法请安,七阿哥生的又雪团一样可爱,稚子自然更对皇玛法的心。 弘历这个序齿在中间,两不靠的阿哥难免压力山大。 他的眉眼里不自知的就堆积着一些压力产生的阴霾。正要告辞回去继续温书,就听额娘道:“弘历,若你是个外人,是喜欢弘昼呢,还是弘时?” 弘历微微一愕:“自然是弘昼。” 弘历自问,就算不以兄弟这么多年的偏心来看,五弟也比三哥讨人喜欢太多了,弘昼活泼开朗,永远精力十足的样子,让人开着心里都跟着松快。弘时在阿玛面前像是带了枷锁的猴子,离了阿玛又常常苦大仇深的抱怨他媳妇不好,给弘历耳朵听得出茧子,看见他就像看见一片阴影移动过来。 宋嘉书笑着抚了抚弘历的眉心:“别皱眉,好孩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紧张压抑,反倒失了你少年人的本性。皇上圣明烛照,这一世不知看过多少的人,当真是他看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 “你既是皇上的亲孙子,天然就带着血脉情分,只需要大大方方的陪着自家玛法便是了。你倒想想,每回春闱金殿策论,那些读了几十年书的状元榜眼功课自然比你们强多了。” 弘历凝神细想片刻,然后抬起眉眼来:“额娘,儿子知道了。” 因是宋嘉书的生日,请安的时候福晋还提了一句,然后按着往年的例子给了一副金手钏。 福晋在这些事情上是从来挑不出错儿的。 等请安散后,回了凝心院,四爷和各院的礼也就到了,每年都差不多,多是些锦缎披帛等物,宋嘉书看着白宁点过数目收起来,然后亲手记录在自己的账本上。 今年四爷那里倒是多送了一块羊脂玉的佛坠子,看外头的荷包,跟弘历请的平安符一般,大概都是碧潭寺开过光镇过的。 宋嘉书就让白宁先收着:在凝心院不用,以后进了紫禁城,那是多少年的老房子了,里头自然有些阴气,她决定到时候再戴上这佛像。 她原来倒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无奈她本人能到这里来,本就是件怪力乱神的事儿。 且说宋嘉书以为自己就挺迷信的了,不想康熙爷比她还迷信。 康熙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有点矛盾的人:他身上是满洲的血,却又被儒家的思想影响很深;明明学贯中西,肯在自己执政的时候推行西方的历书和天文学,但同时又非常迷信日子的吉利与否。 这不,他老人家三召钦天监,最后算出来,最适合办千叟宴的日子就是康熙六十一年正月(一月)十六。 这日子谁见了谁说话:多对称的日子啊。 得了,全国各地的老年人们,年也不要过了,元宵更不用想。腊月里就都跟着官府登记的名录上车走人,开始往京城赶。 年夜饭,国家给你包了。 务必要在正月初五之前赶到京城——因还要留出时间来让这些老人恢复一下精神面貌。毕竟老年人冬日本就多虚弱苍老,总不能皇上的千叟宴上,每个人都蓬头垢面脸色发绿。 更要排除一下看起来摇摇欲坠容易当场去世的老人们,这些就给了赏银,您早点再返程。 内务府也专门拨了太监出来,传授给老人们面圣的规矩。 不知京城别的王府如何,反正雍亲王府的年根本没过好,都跟着四爷忙的团团转。 倒是正月初五,宋嘉书按着规矩又见了一回钮祜禄氏的家人。 她现在弄明白了,钮祜禄氏家族自带长寿基因,据说她家里还有位九十二岁的太奶奶今日还哟嚯着‘恨不能进王府给格格和阿哥请安。’ 母亲彭氏拉着宋嘉书的手,也算着女儿明年就是三十岁的整生日,再看着女儿的脸就道:“可见格格日子过得顺心,就不显老。听闻如今四阿哥跟着王爷办差呢,真是件喜事。” 宋嘉书对上这种慈母的眼神,总有些不能习惯。于是她将早准备好给家人的礼,叫白宁一份份拿出来说与彭氏听。 彭氏只是点头,不肯松开她的手,眷恋的看着:这女儿啊,一年才能见一次。 见东西丰厚,又道:“你自己在王府里开销才大呢,我们有什么用钱处呢?你只放心,你阿玛老实,咱们家从不盼着大富贵,只安生过日子。”她脸上的细纹笑成了慈祥的模样:“再不敢给四阿哥惹事的。” 说着又有些遗憾,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府上侧福晋的母家兄弟,又升官做了川陕总督……”彭氏语气也低落起来:“偏生你兄弟跟你阿玛一般,也是个不会读书不会经营的老实头,只难为你跟四阿哥了。” 宋嘉书反握住彭氏的手:“阿玛和弟弟这样最好。有什么比一家子和睦平安更要紧的呢?” 彭氏见女儿神色,是真不怨家里帮不上忙,这才高兴起来,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什么儿媳妇有了身孕啊,什么老祖宗如今还能一顿吃一碗饭之类的闲话。到了点才恋恋不舍告辞了。 宋嘉书只能送到凝心院门口,剩下只能白宁送出二门。 白宁回来的时候就道:“正巧年侧福晋的额娘早行了一步,二门上那起子太监们就在嚼舌头,说年夫人好大的手笔,给他们这些门子的荷包都是十两银子的。” 宋嘉书表示理解:怪不得年夫人大手笔,今年年家可有大喜事,这个年纪做到川陕总督,年羹尧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宋嘉书的目光并不在年家身上,而在将要到来的圣驾驾临圆明园之事上。 千叟宴的热闹,宋嘉书身处后宅中,感受到的并不多——主要她现在的岁数也不能去感受下千叟宴。 还是弘历捧回了御诗给她看:乃康熙爷所做《六十一春斋戒书》。 “皇玛法在宴上挥笔写就的!”弘历这回跟着四爷办差,荣获了一个在千叟宴旁观的席位,虽然没能跟皇上说上话,但弘历旁观了皇玛法的恢弘气度,也觉得心境动摇。 这会子跟宋嘉书事无巨细的说起来,宛如一个康熙爷的狂热粉。 说着又跟额娘抱怨,这千叟宴终于完了,又难得抱怨起内务府的人如何会偷奸耍滑的推脱。 且说内务府本就是直属皇上的,最为滑头。雍亲王指派他们做事,名声脾性在外,他们尚且敢能偷工时就偷工,何况只是雍亲王府一个小阿哥呢。 四爷着意让弘历出去经历些世情,果然弘历被这些官油子弄得心神俱疲,再没有那种孩子样的天真想法:我是主子,奴才就该好好干活。 终于切身体会到,主子无能,被奴才欺负了去的事情太多了。 经过这两个月,弘历的脸都累瘦了,就显得眼睛大了些。此时这眼睛里就露出恼意来:“额娘不知道那些奴才的嘴有多坏,你略宽和点就说你无用懦弱,略厉害些,就背后骂主子没有心肠只会勒掯人。” 宋嘉书边伏案绣花,边笑眯眯听着弘历的抱怨。 没错,经过近六年的练习,从前连十字绣都不会的她,已经可以绣一整幅花架子了。 听弘历这话,她忽然就想起两句话,随口念了给弘历听:“ 巧厌多劳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思量那件当教做,为人难做做人难。”安慰儿子:“嘴长在旁人身上,随他们说去。” 弘历品了品其中的味道,深觉有趣,不由问道:“额娘,这是何人的诗,我竟不知道。” 宋嘉书:……这是前世的诗。 她实在想不起这是前世从哪本书上看过的诗词了,只是觉得通俗有理就记住了,甚至还没记全,她依稀记得中间应该还有几句,她光记了个开头结尾。 这会子看着弘历求知的眼神,宋嘉书只好道:“你都不知道的诗句,想来是我从前听戏文的时候听来的,也记不清了。” 弘历点头:“可见阿玛说的对,处处都是有学问的。”连戏本子里都不例外。 且说弘历刚从后院回去,就被四爷拎过去了。 如今千叟宴都过了,距离皇上驾临圆明园赏花,也就是一个月的功夫。四爷对这几个儿子都是极为上心的:就算不能在皇上跟前争脸,也一定不能丢脸。 为此,最近四爷是见天儿盯着弘时,把弘时盯了个无语凝噎。 李侧福晋倒是挺高兴,觉得这还是爷重视长子的表现。 弘历也是四爷重点盯梢对象之一。毕竟弘历跟着他办过差,到时候可以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这件事。康熙爷可不是会被糊弄的人物,他定会问弘历些千叟宴事务,看看这孩子是挂名虚应还是真的小小年纪就会办差了。 所以四爷最近也常拎了弘历过来,进行模拟问答。 “怎么这会子才来?” 弘历忙道:“儿子去给额娘请安,稍迟了一步。” 四爷便点头。孩子的孝心他一贯看重,弘历最为他所喜的,并不是功课好和会办事,反而是出门一趟,记得给所有兄弟们都带些玩物,很是兄友弟恭。 且四爷把弘历叫来也不是要一板一眼的考他,反而就是跟他闲聊。毕竟到时候皇上也不会当场出题让他们写策论,顶多让他们做首诗来看看。重头戏,还是在谈吐机敏上头。 于是四爷就顺口问了问,方才在凝心院做什么。 弘历便说了两句对内务府的抱怨,然后主要捧了捧四爷的面子:“阿玛在的时候,那些人自不敢糊弄,自然是阿玛素有威望,他们欺儿子年轻罢了。”四爷的嘴角就有一点愉悦的动了动。 还没愉悦完,就听弘历继续道:“儿子也跟额娘抱怨了两句来着,额娘说了句戏文里新鲜的诗词,儿子听了倒觉得有所安慰。” 四爷的学问,那是在康熙爷的鞭策下苦修过得,也算是博览群书,就随口问:“什么诗词?” 弘历念完,只觉一片寂静,略微抬眼,看着阿玛的表情……怎么这般复杂。 宋嘉书迎来四爷的时候颇为惊讶,看看太阳,这还是大上午,这位大爷怎么忽然来了。 而且接驾在即,四爷不应该忙的不得了吗。 四爷大踏步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教弘历金瓶梅上的东西?” 宋嘉书:……哈? 第63章 章选中 且说, 四爷一进门,开口就是对宋嘉书的灵魂拷问。 宋嘉书:金瓶梅?? 那是金瓶梅上的诗词吗? 天地良心,她要真记得这是金瓶梅里的词儿, 打死她也不会拿来教育弘历啊。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时,她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就跟四爷两个面面相觑起来。 旁边白宁白南,一听《金瓶梅》三字,连茶也没敢上, 立刻‘刷’的就退下了。 且说屋内,四爷见钮祜禄氏也是货真价实的一脸懵,便信了她不知是从哪里看了些闲书本子(主要是正经戏文也不演金瓶梅), 给记混了。 四爷颇为语重心长道:“你一贯是个稳重仔细的,如何能拿这些话与儿子说?这也是他拿来问我, 若是好奇自己私下去寻,岂不是要去看杂书?弘历这个年纪,秉性还未定, 要是让他看了这些个……”沉迷于男女之色,岂不坏了。 但与现代的父母不同,发现儿子有青春期的苗头, 不是防范早恋,而是觉得堵不如疏。 于是四爷的话忽然一个大转弯:“罢了,没有今日这事, 我倒不觉得,弘历也长大了。既如此,我去与福晋说,叫她这个嫡母和你一起看着,给弘历挑两个通人事的大丫鬟。” 宋嘉书再次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差点脱口而出,弘历才十一岁啊,还是个孩子。 好在她很快想起这个时代的婚恋时间,再想想今天自己犯的错误,就拿出诚恳的态度来应了是。 四爷拿定了主意,再看钮祜禄氏这头一回在自己跟前露出无措、后悔甚至懵懵的这么多复杂情绪来,不由觉得有趣。 说完正事便搞了个突然袭击,带着一丝笑意问道:“说来,这书你看的是张记的画图本还是木刻绣像本?若是画工不精致,我让人给你送两本好的来。” 宋嘉书:…… 你要说这个我就不困了,我看的《金瓶梅》可是电影版。 此事于宋嘉书是闹了个乌龙。 四爷却对此事上了心,当即就特意走去跟福晋说了一声,要给弘历挑大丫鬟,也要再留两个预备着过几个月给弘昼。 其实在宫里,从阿哥成人的那一天起,内务府就会按着旧例给皇子们送上懂‘人事儿’的大宫女作为启蒙者,之后也会按日子送人来让阿哥们‘消火’。 四爷自己也是打那样的日子过来的,不过他对儿子们更看重,便让福晋要细细挑几个温柔老实的丫鬟,别弄得阿哥们沉迷女色。 福晋应了此事,甚至不等四爷说就道:“母子连心,还是亲额娘一并看着好些,到时候我叫钮祜禄氏来一起挑两个人。” 四爷点头表示满意。 凝心院中,宋嘉书送走了四爷,还是想撞墙——她唯一显示了一回知识水平,居然背的是金瓶梅。我有那么多古今中外的名言警句可以告诉弘历,最后居然挑了一句金瓶梅? 简直是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九年制义务教育。 怀着这样的懊恼,直到几日后,福晋派人来叫她一并给弘历挑大丫鬟,宋嘉书还是有点蔫蔫的。 福晋倒是奇怪,问了句:“你身子不爽快?” 按理说这种给儿子挑人的事儿,当娘的都该格外上心才是。当年李氏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盯着那些姑娘,简直要看到骨头里去才罢休。 宋嘉书这才收拾起精神,对福晋笑道:“只是快开春了,脸上又有些痒起来。” 她的过敏体质是万金油,经常能拿出来说。 福晋点头:“那便叫大夫们配些药预备着,圆明园的花可比咱们府里还多许多——爷的意思是,过了二月二,预备着迎驾的时候,府里的人就都往圆明园去住些日子。尤其是孩子们,更得早早习惯一二。到时候若是皇上有心多走走,他们也好作为导引,别闹出在自家院子里迷路的笑话来。” 福晋这还真不是凡尔赛,圆明园之大,路径之多,只小住几日,方向感不强的人,还真绕不明白。 闻言宋嘉书不免一笑:“既如此,我们也得福气多去园子里逛逛了。” 福晋说完闲话,就开始办正事,微微颔首,赤雀便带了七八个大丫鬟上来。 福晋端坐在上,用一种挑绸缎挑瓷器的眼神,看了一遍下面这些丫鬟,对宋嘉书道:“都是镶白旗包衣下的姑娘,家世虽不富贵,倒都清清白白,三代无有罪名。再有,嬷嬷们也查了她们的身子,也都是干净的,父母兄弟姊妹都没有过人的病症。” 福晋说完后,就端起了一盏养神汤轻轻吹着:“知子莫若母。你挑两个合眼缘的,大约弘历也能喜欢,就带了去。” 四爷自不会一下子给儿子匹配上八个大丫鬟,不过是福晋按着四爷的意思,多弄了几个和标准的好从容去挑。 宋嘉书看着一溜儿十七八岁的姑娘,再想想弘历的年纪,颇为无语。待这些丫鬟一一上前报了名姓,然后又站回去垂首等着挑选,宋嘉书还沉浸在一种荒谬感中。 福晋见她面上似是犹豫颇多,便道:“你就这一个儿子,自然要色色替他考虑到。一时选不出就先放着。待去圆明园的时候,把这些个丫鬟都带了去,先放在各处服侍。你也看看她们平日的为人品性。” 福晋顿了顿,才笑着透了各底儿:“横竖也不急,爷是不会这个月给阿哥们身边放人的。” 别说弘历还没真正‘成人’,就算一夜长大了,目前的主要任务也是准备面圣,而不是体会男女的区别。 宋嘉书如蒙大赦,起身道:“多谢福晋。” 待这些丫鬟们下去,宋嘉书又再次正式道谢:“福晋这些日子自是为着年节和接驾忙碌,偏又为了弘历的事儿百上加斤,还想的这样周到,妾实在感怀。” 福晋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希望自己的操心和忙碌被人肯定,是每个工作狂的通性。何况这还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而是替别人的儿子操心。 从前李氏虎视眈眈,生怕自己沾手弘时的事儿,对比如今钮祜禄氏这样顺和懂礼,福晋心里就舒坦了,脸上表情也松弛下来:“弘历是个好孩子呢。” 在福晋的衡量里,起码弘历对自己这个嫡母礼数一点也不错,这就够了。自己没养过他,多亲近是不可能的,只要孩子知道尊重便罢了。 念及此,福晋便对宋嘉书微笑:“既如此,先慢慢看着。待面圣的事儿过去,你再把挑好的人选回我。” 然而,一月后,宋嘉书也不必再挑丫鬟了。 二月十六日,康熙爷大驾圆明园赏牡丹,兴之所至召见雍亲王府四位阿哥陪同赏玩。 待宴席之上,康熙爷便金口玉言表示,要将四阿哥弘历带回宫里去亲自抚养教导。 弘历连王府都没有回去,直接就在圆明园被打包带进了宫,从此待在了宫里。 此事在朝上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室中除了皇子在宫内由皇上挑选的师傅们教导,余者皇孙也好,宗亲贵胄也好,多半是在自己府上开小灶上学。 虽说皇城里也有官学,但到底没有小班教育精英教育来得强。 便是上官学,也都是白日上学,下午就要离开皇城。如雍亲王府四阿哥这般,从此就住在宫里,由康熙爷亲自教养的皇孙,先例只有一个,那就是废太子的儿子,如今还在宫里居住的弘皙阿哥! 这是一种象征:正如当年十四爷出征西北,皇上极为给脸面,甚至都给了他半幅皇帝的銮驾,但到底也没把他的嫡子接进宫里来亲自教养。 那皇上肯抚养雍亲王府的阿哥,简直就是昭然立储之意。 就在这一石的千层浪还没下去之际,皇上再扔一石。 他一道皇命下去,令雍亲王去巡查京边仓储及八旗将兵去了。 自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仓储何其重要。何况京边的八旗将士,正是朝夕可勤王的队伍,皇上竟然放心雍亲王去巡视,这与养育雍亲王府四阿哥一般,都是一种明白的象征。 九爷简直要疯,在八爷府上嗷嗷叫:“难不成辛辛苦苦二十载,最后便宜了老四吗!” 这一年的春天,雨水连绵不绝,总是潮乎乎的,恍然间竟似到了南方。 八爷就望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还没到束手的时候。” 康熙六十一年的二月,雍亲王方领命巡查八旗,还未及出京之时,朝上就陆续有大臣请旨,请抚远大将军归朝。 这回没提立储之事,只是言辞恳切,替皇上担心儿子:抚远大将军到底是皇子,常年呆在化外之地吃苦,万一弄坏了身子如何使得?(远方的年羹尧:哦,那我就是活该吗?) 再有人上书:如今藏边的办事处也都建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不过是琐碎功夫,命川陕总督年大将军和平郡王两人盯着足矣,实不必再续耗人力,令抚远大将军常年驻边。 甚至还有人说出,抚远大将军功勋颇著,此番回京,可令大将军领京畿兵士这样的话。 可见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上书的官员们也明白,既然此时上了书,就是在雍亲王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差评。 这里头更有好些人是当年举荐八爷,这些年也依旧追随八爷或是十四爷的,心知早就在四爷心里留下了深刻的恶感——这时候不出把子力气把他搞下去,要真让雍亲王登了基,大家只好聚一聚集体跑去跳河。还得快点跑,免得想死都不痛快。 京里闹得沸沸扬扬,四爷却仍旧出京办差去,恍若不知:在京城,他有隆科多,在西北,他有年羹尧。 如今自己的儿子也在宫里。 这样的局势要让人翻了盘,废太子的昨天就是他的明日。 如今且说,二月十六日当日,康熙爷要将弘历带走教养一事,在雍亲王府后宅也起到了热油泼入水中的效果。 刚得知消息的时候,李氏话都不会说了,伸手用手指指着宋嘉书,抖了两抖居然当场晕了过去。 宋嘉书下意识后退两步,双手举起:“我没碰她。” 福晋在被皇上圣意震惊中,都忍不住笑出来了:这钮祜禄格格,当真是……自己儿子被万岁爷抚养这种大事,旁人都替她惊破了天际,惊怔不已。她自己倒是最没事人似的,甚至第一反应就是澄清自己没碰李氏,拒绝李氏的碰瓷。 福晋失笑后,脸色又立刻转为严肃,甚至带了锋锐:“来人,即刻把李侧福晋扶回去。她身子不爽,万不可出门,也不许宣医生免得惊扰了圣驾!” 毕竟消息传到她们这儿的时候,康熙爷还没起驾呢,弘历也还没被带走。 对福晋来说,弘历也好,弘昼也好,甚至弘时和福惠都行,只要能有一个阿哥入宫被皇上抚养,对四爷就是天大的好处,是整个雍亲王府的好处。 是明白的圣上属意。 福晋想到未来自己可能的皇后之位,哪怕是念了多年佛经,也抵不过这一刻心里的火热。 可不能让李氏犯了糊涂,万一为了弘时不平倒扯了整个王府的后腿。 福晋这会子,想的不再是多年来跟李氏的龃龉摩擦这种小事,而是真正的母仪天下皇后之位,于是连贴身的赤雀都派了出去,让她负责看着李氏。 年氏的手也是一顿,心里不由自主就升起无边的生不逢时的委屈。 自己的福惠就是太小了,一岁多的孩子,不过上去请了个安,康熙爷就让乳母抱走了,说阿哥年幼要免风吹日晒。 若是自己的儿子也有十岁,又怎么会是钮祜禄氏的儿子出头? 年氏多想,是自己跟四爷的儿子,能帮四爷这个大忙啊。这才是她对四爷的情义落到了最实处。 再有……她不可避免的想到将来。 弘历有这样一个被皇上抚育的名分,将来四爷若是登基立太子,也得先考虑这件事!这可是大大的优势。 年氏只觉心里纷乱如麻。 其实宋嘉书也远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 六年了。 她作为一个知道未来的人,偏生自己又是那个最可能干扰未来的人,心里的矛盾煎熬不足为外人道也。 人活着就要动,就要做事说话,就不可能跟她脑海中的历史一模一样。 六年来,宋嘉书一直担心自己是蝴蝶效应里那只南美洲的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引起了远隔彼岸的一场龙卷风。 如今弘历如史书记载一般,被康熙爷带走抚养,宋嘉书心里,多少放下了一点。 康熙爷这回起驾的很快,似乎来圆明园并不为了赏牡丹,而就是为了挑一个雍亲王府的阿哥带走一般。 弘历来跟宋嘉书辞行的时候,身边跟着的除了他惯用的小豆子,还有一个康熙爷新指给他的,宫里的太监。 守着外人,母子俩也不能尽情说话。 不过,到了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多余要说的了。 弘历认认真真跪了辞行,千言万语只有一句:“额娘保重。”这一进宫,再不能像原来一样三不五时回后院去请安了,或许要到逢年过节,才能出府见额娘一面。 宋嘉书伸手扶起他,也只道:“好孩子,照顾好自己。”这一句是从肺腑里挖出来的。 只看着还有个宫里的小太监站在那,接下来宋嘉书也就只能说了些让他好生孝敬皇玛法之类的套话。 但宋嘉书相信,弘历明白自己要说什么。 弘历确实明白。 额娘用了六年的时间,所有的言语举动都是告诉他:只要你平安健康,额娘会永远在凝心院等着你。 而他也已经明白:从今后,他好了,额娘过得就会好。 在辞别额娘之前,弘历已经先给四爷和福晋磕过头了。于是很快就随着圣驾一并入了宫。 而皇上命雍亲王府巡查八旗的旨意次日就明发了,于是四爷索性直接从圆明园出发,留下雍亲王府的女眷,要收拾东西,慢慢撤回雍亲王府。 就算四爷走的这么匆忙,还是记得在府里安排了一事:从此后钮祜禄氏一应待遇都按照侧福晋的标准来。 四爷亲眼所见,这回面圣,弘历确实是出彩的。 就算皇阿玛的本意就是想挑个雍亲王府的阿哥养育,也算是昭示众人自己对雍亲王的立储之心。但四爷是知道自己皇阿玛有多挑剔的,只看他这些个兄弟,没有一个是真废物,都是文武双全就可知了。 这一个月来,四爷心里也一直悬着:若是雍亲王府的阿哥们都是草绳提豆腐拎不起来,那皇阿玛自然也不会屈尊委屈自己,非要亲自养一个不成器的孙儿。那雍亲王府在皇阿玛心里的考评只怕也要下降——府里的孩子都不成器,以后江山万代传给谁呢。 四爷感慨:好在儿子里,到底还是有一个脱颖而出入了皇阿玛的眼。也给雍亲王府和自己挣到了分数。 就为了钮祜禄氏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四爷不会吝于嘉奖她。 福晋得了四爷这个嘱咐,就从王府的内属官开始,到一层层管事都传达下去。 此事也在福晋意料之中。 与宫里的规矩一样,主位的数量有限,有时没有空缺,皇上就会先给想晋封的人一个‘嫔位待遇’。 后宫与王府的女人是一样的,想要好的待遇,要不有个好出身好娘家,要不有个好儿子。 比如皇上后宫里的密嫔,连生了三个儿子,虽是这几年才正式册封的,但册封前好几年就早享受着嫔位的待遇了。 如今,钮祜禄氏也是如此了。 福晋盘着自己的佛珠:也罢,钮祜禄氏到底养出来一个好儿子,于王府有功,自己自不必刻薄了她去。 待宋嘉书本人收到待遇上调的消息,来福晋正院谢恩的时候,福晋的笑容弧度比以往要随和三分,语气也调整的客气了十个百分点——就是以往跟年氏这种侧福晋说话的态度了:“这是爷的恩典,你也是受得起的。按着侧福晋的例,你该再挑四个小丫鬟,两个嬷嬷,四个小太监,四个做粗活的苏拉。” 宋嘉书看着福晋的态度转变,脑子里就蹦出前世一句经典的玩笑话:你是什么货色,我就是什么脸色。 福晋真是标准的执行者,对人对事都按着等级来。 虽然待遇上调是好事,不过宋嘉书是真不想在院里添这些人:这几年凝心院牢牢稳稳的,除了她跟白宁白南一心,还有就是人少的缘故,每日谁在做什么一目了然。 猛然塞进来这么多人,她就算花上心血,也且得摸查一段时日呢。况且弘历现在刚进宫,府里人人盯着自己,谁都可能塞进个钉子来。 于是宋嘉书只笑道:“都是爷跟福晋的体恤,只是……福晋也知道,我的凝心院就那么大,如今还有一半厢房早做了库房装东西,剩下的一半才能住人,小丫鬟们还得两人一间挤着。如何能再添这些个人?” 福晋含笑:“早几年爷就提过,该给你把凝心院扩出去些,后面再做一进的屋子,跟花园子连起来,你前后走动着也方便。” 这就是点给钮祜禄氏:别客气啦,爷跟本福晋提升你待遇的话是真的,不是虚晃一枪。不但给你人,还准备给你扩建房子。 宋嘉书也不期待住大房子——主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她这大房子住不了多久,还得忍受装修期的不便。 于是婉转道:“福晋,妾说句心里话,谁不想住的亮堂些呢。只是弘历到底刚入宫,若我这个额娘就先打墙动土的张扬起来,怕是不好。凝心院已然很好,如今服侍的人也好,再挑剔就是我不知足了。” 福晋微微一沉吟:这话倒是。 如今雍亲王府正是万众瞩目的要紧时候。福晋都不肯出门走亲访友,便是在府里接待不得不见的客都三缄其口,一脸谦虚随和,不敢这时候出什么纰漏,做出什么张狂的样子叫人抓个正着。 正所谓一动不如一静,雍亲王府现在不动就好,动就怕出错。 她看着面容沉静的钮祜禄氏:难为她不出门不懂外头的事儿,竟也能想到这一层。 可见人的聪慧与否,真是天定的。 李氏倒是早早做了侧福晋,跟着自己进了二十多年的宫——这些年京中宫里发生了多少大事,德妃的话也往往暗中饱含深意,就这些经历,都没把李氏变聪明一点。 反倒不如钮祜禄氏明白。 福晋思索一会儿,便痛快点头:“虽如此说,但也不好委屈了你。份例自然从这个月起就补成侧福晋的例,再有从府里账上单走五百两给你,算是扩房子的银钱。你虽懂事不肯大动,但也不好委屈了你。” 一听发银子,宋嘉书再不推辞,从善如流的就答应了下来。 命第64章 命格 待宋嘉书从正院回凝心院的时候, 耿氏已然等在了门口,既没有旁人,耿氏见了她索性一福身, 笑嘻嘻道:“见过侧福晋。” “平身。”宋嘉书故意拖长了声音。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然后才一并进屋。 虽说圆明园景色优美,但总不如凝心院住着安心。连白宁白南都觉得, 在圆明园处处走动不便宜, 不如回了府,熟门熟路的, 想要杯茶要碟子点心都方便。 此时白宁端上茶点来, 耿氏一见就笑道:“姐姐如今的份例可是跟侧福晋一样了,大膳房的人最是灵通。” 宋嘉书只是莞尔道:“其实名不正言不顺的, 也没什么意思。”顿了顿:“唯一就是银子多些。”这点是再好没有了。 耿氏如今待她自然只有更亲热的, 听宋嘉书说起银子来, 便道:“前两年我就跟姐姐提过, 这银子啊, 放在手里也生不出崽儿来,不如通过母家拿出去置地或是买几个商铺, 让钱生钱。” 理财专家耿氏苦口婆心:“咱们的母家里虽都不是什么大官, 但有王府这个靠山,只要买卖不大,不坑蒙拐骗给府里丢人, 总是护得住的。银子自己滚起来, 总比一直捂在手里,闷在匣子里的强。” 宋嘉书却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阿玛额娘和兄弟的性情。” 官的大小跟生意头脑没关系,钮祜禄氏跟耿氏的阿玛仕途级别差不多,经济头脑就差远了。 可以说钮祜禄氏一家子都不是能做买卖的人, 倒是那中做生意会被人当成肥羊给人送钱的冤大头。 不过耿氏提起这事儿来,宋嘉书就说了一句:“你的银子也不要都放在外头,一时要用的时候不称手。” 要是都用家人的名字买了地或是铺子,等来日一进宫,一时来不及脱手换成银子,那时候家人再想传递东西进宫可就难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令人愉悦的银子,耿氏又羡慕道:“姐姐如今是不用愁了,弘历有了这样的大出息。” 宋嘉书望向窗外,冬日天空高远,一片蔚蓝无云。她能看到蓝天,却看不到宫中去。 便道:“入宫自然是荣耀,可如今见一面都难了。” 耿氏闻言唏嘘道:“姐姐说的也是,弘历入了宫,非年节只怕是不能出来了,想想真是不舍得。” 主要是宫里的日子又难过,阿哥入宫后要常常跟在皇上身边,伴君如伴虎不说,宫里还有年岁跟弘历差不多的皇子们,还有弘皙这中一直跟着皇上的皇孙——这一重重大山压着,要是出了风头说不得要被人坑,要是不出头,又会泯然众人,于府里无益。 耿氏自问,虽说弘昼没有得康熙爷青眼,让她有些失望。但她也是喜忧参半甚至松了口气的:要是弘昼这个脾气被选进宫里,估计她得担惊受怕的天天睡不着觉。 耿氏舍不得儿子,但有人很舍得儿子,很想儿子入宫。 比如李氏。 她正对着弘时咬牙呢:“那日我们女人家都不得到前头去面圣——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就让弘历这个小子入了皇上的眼?你才是长兄,难不成他敢压着你去抓尖卖乖吗?” 闻言,弘时脸上不由带上了痛苦面具。 额娘问的这话真是的,让他说什么呢。 当日在牡丹台上,皇玛法确实是按着序齿长幼见得他们兄弟,然后轮着每个人都问了不少的话。但当场皇上并没有表露什么,甚至给每个孙儿都是一样的赏赐。结果用膳的时候,忽然就宣布要将四阿哥带进宫抚养。 皇上骤然开口选了弘历,他有什么法子! 如今弘时自己想起来当日情形也后悔的很,觉得当时自己紧张了,好多皇玛法的话都答的都不好。 其痛苦,就像是两个人吵架,当时没说上话被人怼的哑口无言,结果晚上睡觉的点,在被子里骤然想起了精彩的反击,可早都凉了啊! 弘时自己被弟弟比下去就够懊悔的了,再被额娘一个劲念叨“弘历那小子定是使坏了!”“你就是太老实!”这样的话,心里就更郁闷了,还不如弘历真的使坏了呢,起码不是自己的错。 弘时被李氏搞的再也不想进后院,正妻和小妾处都不去了——一旦过去,李氏就会叫他,然后反复唠叨一件事:为啥弘历能进宫,为啥你不能。 于是弘时收拾收拾住到前院去了。 董鄂氏只得又哭了一场:夫君跟自己情分不好也就算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正如雍亲王跟福晋,哪怕情分不好,但这世道是夫荣妻贵最要紧。 在董鄂氏心里,雍亲王府的阿哥们面圣,弘时作为长子,赢面自是最大的,心想着,你若有出息,我这个正妻脸上光辉不说,也好免了我阿玛额娘的担忧。可如今弘时又叫弟弟比下去。董鄂氏也佛了,随便,你爱睡哪里就睡哪里。 但弘时不回后院,李氏抓不到他,就又要抓着董鄂氏念叨,本都认命的董鄂氏险些要疯。 她只得端着一张冷脸在李氏处出神。 只听李氏道:“钮祜禄氏不过生了这一个儿子罢了!” 董鄂氏口中不敢说话,只能在心里不断吐槽:人家虽然就生了一个,但生的这个管用啊! 李氏又道:“如今她竟然也能跟我平起平坐!” 董鄂氏心里继续冷笑:“什么平起平坐,虽说凝心院没有正式侧福晋的册封,但府里人人都更重视那里好不好?人家还有个在宫里由皇上亲自教养的儿子,眼见得是有将来的,如今哪里是平起平坐,根本是上下颠倒。” 冷笑完又想起这个比不过格格的侧福晋,是自己夫君的亲娘,跟自己是利益相关的。 董鄂氏好生难过。简直是生活在恨与痛的边缘。 四爷既奉皇命出京巡查八旗,福晋便下令府里守好门户,必要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正好也过完了年节,福晋也就以四爷不在家为由,不肯出门走亲访友,便有帖子,也极少会客。 直到三月初一。 福晋迎来了一个久违的客人:平郡王福晋曹佳氏。 接了这个帖子,福晋却不得不会了:因着四爷不喜平郡王和曹家,上回平郡王福晋拜访雍亲王府,四爷便不让自己出面,只让年氏和钮祜禄氏接待曹佳氏。结果不知被平郡王还是谁,直接一状告到了御前,四爷还为此吃了几句康熙爷的挂落。 这回平郡王福晋再递帖子拜会,且还是正经事,福晋不得不接着,还得自己郑重出来待客。 万不能在这时候,让皇上再为此事心生不满。 其实上回的事儿,曹佳氏也是有些郁闷的。 上回自己来雍亲王府,福晋称病未见,只让侧福晋和格格招待自己的事儿,她自己并不觉得怎样。 实在是她本就是曹家这等包衣人家出身,一朝抬旗被指给郡王爷,这京中宗亲勋贵,八旗贵女对她多少都有些嫉妒加看不起,曹佳氏已经习惯了。 结果倒是被平郡王一时不忿说了出去,又被有心人一状告到了御前,据说皇上还为此斥责了雍亲王。 给曹佳氏恼的呀,直抱怨平郡王:你虽跟八贝勒更亲密些,但你本就是铁帽子王,何苦趟皇家夺嫡这一趟浑水。这样给人做了筏子,生生得罪了雍亲王去,难道有什么好处? 平郡王当时也有点后悔来着,但他随即又被皇上安排去西北辅助十四爷,跟雍亲王府就更少了来往,也就更没什么弥补交情的机会了——现在他负责帮着十四爷办差,想半路去投靠四爷,人家也得信啊。 直到现在。 雍亲王府有潜龙出渊的架势,让平郡王府有如口含黄连般,只恨没机会上门。 现在,终于有了上门的理由,平郡王妃立刻就到了。 曹佳氏带着一脸的笑,对福晋说起此事:她的嫡长子,爱新觉罗·福彭同学,被皇上点中,做了雍亲王府四阿哥弘历的伴读。 对平郡王府来说,这可真是天降喜事,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既然是来修复关系的,曹佳氏的话语就很谦卑了:“犬子顽劣,皇上隆恩自不敢辜负,日后必好生伴着府上的阿哥读书。” 福晋知四爷不怎么喜欢平郡王,更不喜欢曹佳氏出身的江南曹家。但伴读是皇上亲自挑选的,足见圣意是要护着平郡王府和曹家,福晋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只是端着微笑跟曹佳氏打太极:“你也太客气了,福彭是平郡王世子,能给我们弘历做伴读,自是皇上的恩典呢。” 两个人一齐赞叹了半日皇上英明,皇上最棒。 曹佳氏就提出来想见一见钮祜禄格格。按理说夫人社交,想要见府上妾室不太和规矩,但曹佳氏现成有理由:“上回有幸见了府上侧福晋和格格,都是温柔敦厚的人,可见福晋持家严明。” 上回都见了,这回也不好不给见。 福晋就命人去请‘温柔敦厚’的钮祜禄氏。 宋嘉书闻此消息也吃了一惊:算起来,给弘历做伴读的这位福彭同学,就是曹寅的外孙,曹雪芹的表哥啊! 世事真奇妙。 宋嘉书第一反应就是,弘历,快抓住你伴读的表弟,看看完整版的红楼梦。不过,现在的曹家还是繁盛之时,曹大家应当还在锦绣丛中做公子哥呢。 曹佳氏想见一见弘历阿哥的生母,也是为了上回的事儿:若是在宫里吃了挂落的雍亲王,回来又把火发给这位钮祜禄格格,那岂不是也要算在平郡王府头上。 如今自己儿子,要给钮祜禄氏的儿子做伴读,曹佳氏是做人亲娘的,自然要看看钮祜禄氏的态度。 看完后放心的告辞了。 回府的马车上,嬷嬷还在旁赞道:“到底是雍亲王府,处处规矩的很,那位钮祜禄格格如今是母以子贵,可看着还是那么温和有礼,凡事只跟着福晋行,当真是好教养。” 曹佳氏点头:“不这样谨慎聪明,如何养的出入了皇上眼的儿子呢?” 她也有点惆怅,平郡王还在八爷等人的车上没下来,这边皇上却已经把他们府架上了雍亲王府的车,真是……两难。 想想皇上近来的中中表明立储之心的举动,想想自己的长子已经做了弘历阿哥的伴读,曹佳氏的心,已然偏到了雍亲王府上头。 回去给郡王爷写封家,在西北,可不只有十四爷,还有雍亲王府侧福晋的兄长年羹尧呢。 且说福晋心里,对钮祜禄氏的表现很是满意。 平素钮祜禄氏就在府里言行举止懂事不说,难得在见客的时候,也处处以自己为主。曹佳氏刚对着钮祜禄氏提了一句‘请格格所出的四阿哥……’,钮祜禄氏立刻平和道:府上的阿哥都是福晋的儿子,表示曹佳氏若有嘱托,只管跟福晋说。 真是让福晋打心里高兴。 反正自己是没有儿子的了,若钮祜禄氏和弘历能一直如此敬重自己,那么也不是不可以托他们一把,也算给自己的将来提前打算一二。 而在宋嘉书这里,其实是真不敢应承曹佳氏。 福晋只是知道四爷不喜欢曹家,宋嘉书可是知道,曹大家能写出红楼梦来,是因为家被雍正爷抄了个底儿掉…… 从福晋正院往回走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好在白宁出来的时候看着天色不好,就带了伞,此时忙撑起来,两个人也不急,慢慢的往回走。 春日细雨,最是舒爽。 何况现在路上又好看:皇上虽说去圆明园赏牡丹,但雍亲王府也不可能就准备几盆牡丹,今年很是采买了各中珍稀花卉,算账的时候宋嘉书心都在替府里滴血。 这些奇珍花木,待皇上从圆明园赏完后,又被分批运回了雍亲王府,点缀的府里煞是动人。 宋嘉书从正院往凝心院走,一路上遇到的管事、太监和丫鬟们都是恭敬热切地行礼问安。 白宁在旁边,忽然就想起,几年前自己从正院回来。 那时候格格的病刚好,她是来正院给格格销假的。当时她路过东大院,心里十分心酸,格格侧福晋的前程没了不说,去请个大夫都请不到,以至于人差点病死,凝心院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白宁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那时沮丧的自己,哪里能想到有这一日呢。 宋嘉书回了屋,在薰笼上烤了烤微凉的手。 春寒跟冬日的硬冷还不一样,虽然没有那么冷,但偏有一股子能钻到骨头缝里似的寒意,怪不得人春日爱伤风感冒。 作为一个过敏人士,宋嘉书在四季里头,最不喜欢的就是春天。 “等等外头要是无事,用过了午膳咱们就关门。”细雨缠绵的春日,阴沉昏黄的天空,简直是睡午觉的不二之选。 然而这日注定得不到平静。 送走了平郡王妃曹佳氏,宋嘉书刚走回凝心院,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被正院的人请了过去——这次来的是宫里的太监,给钮祜禄氏送赏赐来了。 来人是周守礼。 也是老熟人:这正是那位曾经给雍亲王府送赏,然后目睹了李氏把弘时同学推出来的那一位太监。 这回与上回不同,康熙爷没有赏赐雍亲王府内育有子嗣的所有女眷,而是只赏了福晋和钮祜禄氏。 宋嘉书到凝心院的时候,福晋正在与周守礼寒暄。 待福晋领着宋嘉书大礼谢恩,谢过皇上恩典赏赐后,福晋就含着一抹慈母的微笑道:“方才周总管提起,在宫里常见咱们弘历的。” 周守礼连忙奉上一串“阿哥龙凤之姿”之类的奉承话。 福晋亦是含笑听了,这才继续对宋嘉书道:“弘历听说周总管今日来府上,就说起在宫里思念兄弟,想让周总管顺道从府里带上当年他与弘昼玩的木盘陀螺进宫,看着也算安慰。” 宋嘉书闻言点头道:“弘历过去的东西,我都是自己亲手收的,放在单独的柜子里,只怕白宁也难找到,我这就回去取了来交给周总管。” 周守礼连忙笑吟吟道:“哪里就劳烦格格走来走去,奴才跟了您去取就是。” 福晋微微一笑:周守礼这回可真是客气的要命。可见这些宫里的太监最会见风使舵了,这会子要不让他们表表心意,只怕他们还不安心呢! 于是福晋就点头,对宋嘉书道:“既如此,你便带了周公公去,也不必再来回走动折腾了,外头下着雨呢,你素来又禁不起春日的风吹。” 周守礼身后自然也跟着小太监打着伞,而他自己,则殷殷勤勤要给宋嘉书撑伞。 宋嘉书连忙婉拒,心道:难道弘历在宫里这样得康熙爷青眼吗? 周守礼脸上挂着笑,说起了吉祥话:话里话外都是弘历阿哥命好,宋嘉书也就陪他打太极,周守礼说一句命好,宋嘉书就回一句皇上恩典好。 这一路简直要把宋嘉书的谢恩话都用完了。 好容易到了凝心院,待宋嘉书寻出木盘和铜陀螺交给院中站着的周守礼后,周守礼恭敬接过忽然笑道:“皇上选了弘历阿哥亲自教养,可见阿哥的命格好。”他脸上依旧是标准的笑容,眼睛也笑眯眯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便是有人多嘴提着,要请钦天监算算弘历阿哥的命格有无妨碍,自然也是白费功夫。” 这样轻而寻常的话,落在宋嘉书耳朵里,却像是打了个惊雷。怪不得,周守礼这一路上,夸来夸去都是‘命好’,原来最要紧的话在这里。 她看着周守礼,笑了笑道:“多谢谙达走这一趟。”她目光似乎落在周守礼手上的陀螺上,又似乎落在周守礼本人身上:“这对弘历很要紧。” 周守礼这次的笑,就多了点真切,他知道,这位钮祜禄格格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且承了自己的情。 “既如此,奴才就不叨扰格格了,这就回宫赴命去了。” 有这一回传递消息,自己也算是给雍亲王府卖了个很大的人情。 想想周守礼还有点苦涩:要早知道是雍亲王是皇上心中的人选,他当年何苦把雍亲王府的李氏和弘时卖给八爷呢。 自从雍亲王府弘历阿哥进宫,周守礼心里急的上火。 正因为得罪过雍亲王府,所以才格外要拿出给自己赎命的筹码来。这回若是立了功……周守礼闭了闭眼睛,将来应当会好过许多了。 时也运也。 周守礼出宫的第二日,四爷就回府了。 宋嘉书听到四爷回府的消息,也不得不感慨:命运是玄妙的东西。便是周守礼传出这个要紧的消息来,若是四爷不回来,她也束手无策。毕竟别说她了,连福晋都未必知道钦天监的门朝哪里开。 可现在,四爷及时回京了。 四爷回府的时候,已经是下晌,他巡视京畿粮仓马不停蹄,回京后又向宫里的皇上汇报了一番。 一身烟尘,颇为疲倦,想着直接就沐浴了好好睡一觉。 张有德进来,垂着手回禀:“钮祜禄格格说有要紧事要回爷。” 四爷正在用热手帕捂脸,此时把手帕扯下来:“叫她准备着,我过去用膳。” 钮祜禄氏在他心里有十数年良好的口碑,上一回主动来找他,还是被兔子逼的没了生存空间。 所以现在,钮祜禄氏说有要紧事,那四爷再疲劳,还是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心里对钮祜禄氏竟然这样信任:他丝毫没想过,钮祜禄氏是因为儿子进了宫,开始烧包争宠才命人来请他这个可能性。 好在,宋嘉书也没有辜负四爷的信任。 她看出四爷的疲倦,于是直奔主题言简意赅的把周守礼传达的消息说了出来:估计有人(八爷党在其中占了很大的可能性)要借钦天监生事。要是弘历被贴上一个命格不佳,或者说跟康熙爷犯冲的标签被撵回府里,那对雍亲王府自然是个很大的打击。 四爷这会子面上的困倦之色已经消失了,他端着茶盏,认真道:“你把周守礼所有的话跟我说一遍。” 宋嘉书又学着周守礼的语气,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就听四爷冷哼一声:“这奴才,算他倒的快。”他再抬头,看宋嘉书的眼神里就多了些情绪,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 听了这四个字,宋嘉书无端觉得,心里确实沉定下来,她莞尔:“既然爷都知道了,我自然就放心了。” 这时候,他们两个不再是王府里的王爷和侍妾,而是一对颇有同舟共济之感的父母。 如今他们的孩子遇到了麻烦,他们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第65章 章伏笔 紫禁城。 弘历被康熙爷指了住在阿哥所里, 一应衣食起居跟弘皙一般。 因他还未成年,康熙爷还格外指了和嫔瓜尔佳氏照料弘历的衣食起居。 和嫔入宫也二十多年了, 虽生育过皇十八女,但女儿幼年夭折,之后便再没有子嗣,只是在这深宫中度日。 因康熙爷看重她的人物品性,给了主位不说,这会子还让她照料孙子。 和嫔自己无子女可养育,本就颇为寂寥喜欢孩子,又知雍亲王府以后估计有大前程。如今得了皇命,照顾雍亲王府上的阿哥,便也十分上心。 和嫔虽没孩子, 但康熙爷子女可是十分丰盛。和嫔也见过许多皇子,知道十一二岁的孩子长得快,怕弘历的份例不够, 于是带着宫女们做了许多套衣裳鞋袜送了去;又恐孩子初入宫闱,被那些混成了精的太监和宫女们哄骗欺负了去, 还回了皇上,把自己宫里的管事太监, 送了阿哥所去帮着料理了几日。 有这样一个有心又有地位的女性长辈在,弘历进宫后, 还真没受什么生活上的磕绊委屈。 在宫里呆了半个月后,更是适应从容起来, 甚至跟宫里有品级的太监们都混了个脸熟。周守礼要往雍亲王府送赏赐前特来求见过, 弘历知他想搭上自家府邸的船,索性给了他件小事让他帮忙做。 其实,最能跟人拉进关系的, 不是你施恩给别人,而是开口让别人帮一个力所能及的小忙。 这一来一回就显出亲近来了。 这会子周守礼来回他,给他送陀螺,弘历还取了早准备好的荷包递给周守礼。周守礼推辞的时候,弘历还笑道:“谙达本是替皇玛法传旨的人,如今格外帮我一回,若是不收下这点心意,以后怎么敢劳动谙达。” 周守礼一听这话,忙笑眯眯接过来。他既然翻身要上雍亲王府的船,对弘历自然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表白一二。 接了赏赐,想着小阿哥在宫里估计会想亲娘,就又趁机跟弘历提了几句他亲额娘,满口里都是钮祜禄格格的体贴奴才的好处,然后才退了出去。 弘历将木盘放在桌上,想起当年额娘教自己玩陀螺的样子:她眉目低垂,神色温然,让人看着就安心。 说来,弘历是真的有些想额娘和弘昼了。这宫里的人,没有额娘的安宁,也没有弘昼的纯粹。他每日跟人打交道都要绷着十二万分的精神,说些思量过千百遍的话。 他攥着两枚铜陀螺:现在的他,跟五岁时十分孺慕皇帝兼祖父,只想拜见皇玛法的他已经不一样了。 现在的弘历,已经明白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他会替阿玛额娘做好的。 时间在宫廷的日晷上流逝而去。 转眼已经到了三月中旬。 雍亲王中,宋嘉书并不知四爷在忙什么,最近他忙的连后院都不怎么进,连最喜欢,最常见的七阿哥都少见了。 总之,弘历一日没有因命格不好被赶回府里,宋嘉书就一日笃信着四爷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一日的乾清宫。 批过了一摞折子,康熙爷也就搁了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叫顾问行也给弘历准备一套行头,下个月往塞外会蒙古的时候,把他一并带上。” 说着还笑了笑:“朕还记得,从前叫老四教十三功课,对着个弟弟,老四都严得很。倒天生是个严师的模样,想必教孩子更不用说,弘历还小呢,倒比他十四叔家里的兄弟们都稳重。稳重虽好,但也该多出去跑跑,别失了少年人的锐气才好。” 梁九功连忙答应下来,记在心里,准备一会儿去内务府告知总管顾问行。 见康熙爷没了别的吩咐,他就准备往外退。 刚退出门口,就见钦天监的人手里捧着折子求见。梁九功只得又回来一趟通传。 钦天监的人跪在底下,双手举过头顶奉上算好的折子,然后等着皇上金口问询。 然而康熙爷却只是道:“把折子留下,跪安。” 梁九功上前接过折子。 待钦天监官员离去,康熙爷连随手拿过折子看一眼的态度都没有,直接道:“拿出去处置了。” 这个“拿出去处置了”,作为皇上的心腹之一,梁九功很明白流程。 许多来自江南或别处的密折,在皇上御览完,最后都会被‘处置’成为飞灰,再寻不着痕迹。 但钦天监这本,皇上却看都没看,直接就让处置了。 梁九功一声不敢吭,连忙拿了这折子,按照规矩去处置了。 梁九功闻到淡淡的木材纸料燃烧的味道。 心道:那些爷们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朝堂内外不定谁就是他们的人,这会子搓弄了钦天监来,给弘历阿哥算命格,只怕这折子上写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想到这儿,梁九功对皇上的畏惧敬服愈深。 那些龙子凤孙,都只是跟着皇上的举动来应对,见皇上带了个阿哥进宫,才开始在这个阿哥的生辰八字,命格好坏上动脑子。殊不知皇上这等圣明天子,早在做事之前,已然做足了准备。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还没注意到雍亲王府四阿哥身上,皇上就已经把雍亲王府所有孩子的命格都算过了。 ‘处置’完折子,梁九功才告退,准备继续去完成通知顾问行的工作。 康熙爷轻描淡写地给他加了个工作:“顺便把那个瞎子也送走。” 梁九功躬身应下。 几日后,雍亲王府收到了两个信儿:其一,今年四月底,皇上准备带弘皙弘历两个阿哥去围猎;其二,畅春园里,有一个瞎子道士生了急病,已经没了。 四爷听到第二个消息的时候,手里的笔顿了顿。 这一局,他赢了。 时间暂且回到一年多以前。 康熙六十年的正月,年羹尧奉旨入京,像皇上汇报西北边事,顺便被升了个官。 没人知道,他从西北带回来的除了军报,还有一个瞎子。 皇帝到了垂老的年纪,对于天命寿数之说自然更感兴趣。年羹尧带回来的,就是西北一位出了名的神算,据说他这个瞎,也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看破天机,因而一夜失明。 康熙爷收下了这个瞎子。 他是厌烦了京中钦天监也好,各色的道观寺庙也好,背后都不知被他哪一位儿子控制着,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话。 对康熙爷这位皇帝来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也是一句可行的话。 从边地来的算命人,总比京里干净。 况且,康熙爷也不会被神棍随意骗了去,据他试探了几回,这罗瞎子倒真有些精通周易八卦,知天理命数的道行。 在圆明园赏牡丹看好弘历后,康熙爷就让罗瞎子算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卦。 四爷当日密信年羹尧,让其寻一方士算者送入京城,防的就是钦天监。 钦天监里到底混了多少别人的人,他不知道,但四爷知道,钦天监里没几个说得上话的自己人。 于是从钮祜禄氏那里知道了有人要借钦天监,就弘历命格生事后,四爷并没有从钦天监入手,想要改钦天监的批文。 哪怕钦天监最近有些现投靠来的,也都是小鱼小虾,甚至可能是来施反间计的。 四爷一个都没有理会。 他反而推波助澜的一把——那几日,不少人在康熙爷耳边念叨过弘历阿哥的命格问题,想要请钦天监算算,直接把康熙爷给念叨逆反了,你们要算就算,反正朕心里有了数,钦天监的折子根本看都不肯看。 事已至此,终究是四爷提早一年埋下的一步棋赢了。 不过……四爷望着座钟的走针:他跟罗瞎子确实从未有过照面和关联,更别提把自家阿哥的生辰八字这种重要消息递给他。 那也就是说,罗瞎子确实给弘历算了一命。也因着这一卦,直接把罗瞎子自己的命算没了。 难道弘历,真的是个福气深厚,命格有异相的孩子,以至于康熙爷干脆了结了罗瞎子,免得外传消息? 四爷静静坐了片刻,重新把脑子里的思路理了一遍,然后准备去后院,见一见钮祜禄氏。 孩子安全了,最该知道消息的就是他的额娘。 四爷也相信,钮祜禄氏不会蠢着追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弘历以后还会不会有危险等话。她只会露出笑容,像是山间一阵清风,安静的无声的明白自己的意思。 四爷信步到了凝心院外,虽没提前通知,但也没有突击检查似直接走进去。 于是宋嘉书有时间理了理衣裳,跟还在凝心院呆着的耿氏一起迎出来。而跑在最前面的还是弘昼,他又活泼又壮实,像个小牛犊似的冲出去:“阿玛,给阿玛请安。” 只要不是考察功课的时候,四爷见到弘昼还都挺高兴的。 这孩子,热烈活泛,单纯快乐,虽然淘气的时候气的人吐血,平时还是很讨喜的。 四爷挥手免了众人的请安,然后举步入屋。 落座后,拿出怀表看了看,就先问弘昼:“这个时辰,你不该去练骑射吗?” 耿氏有点不安,弘昼倒是大大咧咧道:“最近腿疼,大夫说先不练啦。” 四爷就去看耿氏。 耿氏忙起身道:“回爷的话,服侍弘昼的嬷嬷昨儿来回我,说弘昼这些日子晚上总是腿疼,甚至还疼醒了。回明了福晋,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他最近在长个子,要多用些豆腐、肉汤补一补,倒是先缓缓骑射才好。只怕他一时腿疼了,再栽下来摔坏了。” 说来,宋嘉书极少见耿氏跟四爷单独回话,见她这样一幅受气包小媳妇的样子,深深纳罕,真是变了个人似的。 四爷方才都不算训斥弘昼,耿氏就已经吓成这个样了,可见四爷给她留下的阴影多深。 弘昼倒是不怎么怕,还在旁边嘻嘻笑道:“就是额娘说的这样,阿玛,我今天早膳用的都是大骨棒炖豆腐和鱼汤,一早上喝的我怪腻的。这会子来钮祜禄额娘这里要酥油泡螺吃,钮祜禄额娘说,这个泡着牛乳吃,也能治腿疼。” 他话多,都不等四爷开口,就继续叽里呱啦道:“而且四哥入宫去了,我要来多看看钮祜禄额娘。” 四爷就点点头:“兄弟和睦,有这份心就好。” 耿氏见四爷来了凝心院,便不再做电灯泡,适时带着弘昼起身告退,弘昼出了门还非常熟练的白南道:“白南姐姐,把刚才没吃了的酥油泡螺给我包起来。” 耿氏:…… 四爷在屋里隔着窗户也听到了弘昼的声音,不免摇摇头。 宋嘉书则是莞尔。 四爷抬眼对上她的笑容,便道:“也罢,弘历入了宫,累月不得出宫,有弘昼陪着你也好些。” 宋嘉书亲手接过白宁手中的茶,递给四爷:“爷过来是不是有事?” 四爷听她虽是发问,但语气倒是肯定自己有事儿一般,不由好奇,他伸手抚了抚下巴道:“怎么,你倒是能看出来?” 宋嘉书含笑:“也不是,爷的心思哪里是我能瞧得出的?只是忽然有种感觉。” 四爷便抚掌而笑:“大约是母子连心。” 他这话一出,就见眼前的女子眼睛一亮。 四爷就知她明白了,点头道:“弘历下个月还会跟皇上巡行塞外。”然后呷了一口茶才道:“所以,你放心便是。” 两个人目光相触,不免同时一笑。 且说弘历跟着皇上去塞外的消息传回雍亲王府,最不高兴的人,除了李氏,居然就是弘昼。 等圣驾启程的这一日,弘昼又借口腿疼逃了骑射,都不用耿氏带着,自己跑到凝心院来,难得一点也不快活,眼角都垂下来了。 宋嘉书见他在院子里逗了一回兔子,就叫他:“外头西晒,弘昼,你进屋吃点心。” 弘昼进了屋,对往日最爱的点心也没有兴趣,只是趴在桌子上掰手指算日子,然后举起来给宋嘉书看:“钮祜禄额娘,圣驾是今日启程的,这样的话,四哥肯定是没法回来过端午了。” 他闷闷不乐:“阿玛本来就说,这一进宫,除了年节四哥都不能回家。如今端午节回不来,岂不是要到中秋才行?” 宋嘉书在一旁,给他喂了一块苹果,笑道:“弘昼是想哥哥了?没关系,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呢。” 弘昼仍旧蔫哒哒:“主要是没有四哥,阿玛就总盯着我提问,钮祜禄额娘,你说我什么时候能跟三哥一样娶媳妇?我看每回三哥跟媳妇在一起,阿玛就不拎着他考较功课了。” 他长叹一口气:“啊,我真的好想快点娶亲啊。” 宋嘉书:…… 当夏日的蝉鸣从嗡嗡作响,到渐渐减弱,吹来的风开始带了一丝秋日的凉爽,宋嘉书撕完了她的第六本日历。 转眼,她到雍亲王府已经六年了。 “格格,今年石榴熟的早。”白宁走进来,带了点发愁:“格格总想等着八月十五,咱们阿哥回来打第一回石榴,但怕再等半个月,这石榴就要熟过头反而没法吃了。” 宋嘉书走出去站在树下看,只是这株石榴树枝繁叶茂,哪怕她仰头仰的脖子都酸了,也看不清楚隐藏在枝叶里石榴们的现况。 宋嘉书就问:“□□呢?” 凝心院的花木都有人来修剪,平时小萝卜小白菜有时也会上□□,把旁逸斜出的部分剪了去。 这回听宋嘉书要□□,白宁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立刻花容失色:“格格,您要自己爬上去吗?” 宋嘉书点头:“没事儿,我常见你们爬。”她还见过,白南勇武的拎着□□进库房,爬到高处找摞起来的东西呢。 白宁的花容继续失色:“奴婢们与格格怎么比?格格可是贵人。” 宋嘉书笑道:“快别说了,如今我听贵人两个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自打弘历入了宫,这府里人人对她的笑脸都像是刚从蜜缸里捞出来似的,说话也动辄都是‘格格是贵人,有后福’。 她心道:你们放心,我不是贵人,是妃。 此时宋嘉书就催促小萝卜:“快去搬了□□来。” 然后又对白宁笑道:“趁着还没老,还能爬动就试试。” 白宁见格格今日是铁了心,只得罢了。 宋嘉书是临时起意,但这份玩心起来就不肯再下去。如若按着历史,她今年就会进了宫,从此后就是宫里的妃嫔。再以后会是宫里的太后,无论什么身份,都不会再给她爬树的机会了。 小白菜和小白萝卜牢牢扶着□□,白宁几乎要把手绢给攥成花。 白南连忙关了门,然后也跟别人一起,站在树下仰着脖子,担忧的看着主子爬□□。 宋嘉书换了双紧的新绣鞋,然后把裙子从两边打了结就利利索索上□□了。 前院书房。 苏培盛在角落站着,大气儿不敢喘。 从木兰围场传来一封书信,四爷一看就看住了。外面有个小太监正好在换新花,四爷就嫌吵闹,让苏培盛将人都先撵走。 可见是有大事。 于是苏培盛连忙让外头的人都不许出声,然后自己回来也屏气站在一旁。 不长不短一封信,四爷看的可谓是心情跌宕起伏。 亲信传回来的消息,先是说皇上待弘历阿哥极好,木兰射猎时总将弘皙弘历两个阿哥带在身边,还曾亲手教过弘历挽弓,可谓是祖孙和乐,不曾稍离。 四爷见了,已经欣慰到在摸下巴了。 到了自家皇阿玛这个年纪和身份,已经不需要再装作喜欢谁了。作为皇上,他已经太清楚,自己的青眼会给人带来什么。 此时肯时时带着弘历,必然是真是颇为喜爱。 四爷的欣慰脸,在看到下面的回报后,就变了。 这亲信也不知是不是副业专门写话本子的,写信跟说故事似的活灵活现起承转折,还特别会埋伏笔和描述险情。 他在信里道:在上次的围猎中,皇上带着弘历阿哥和侍卫们围攻了一头熊,眼见的熊倒下,皇上就命弘历阿哥带着亲卫上前去收获。谁知说时迟那时快,这熊居然是装死,见人围过来,当场咆哮站起,就向着最显眼的弘历阿哥抓来…… 四爷边看边心惊边暗骂:下次一定要选个说话平铺直叙的亲信! 他咬着牙先往下匆匆一扫,看到弘历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继续倒回来看。 却说弘历虽然是带着侍卫来收缴猎物,但他是阿哥,仍是骑在马上的,自有侍卫拿着杆子去戳熊。 这熊暴起后,虽然向着高头大马的弘历这边扑过来,但其余侍卫也不是吃素的,挽弓的挽弓,拔刀的拔刀,甚至还有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撸起袖子来,准备跟熊肉搏的。 他们是百战之师,刻在骨子里要保卫主子的信念,这会子没有一个退后的。 当然,也是心里很明白,要是自己退后了躲开了,以至于皇孙被熊拍扁了,那他们的结局只怕还不如被熊拍死呢。 千钧一发之际,动作最快的却是康熙爷——因为他老人家有□□。 关键时刻,还是□□比弓箭快,杀伤力也大,强弩之末的熊就此倒地。 同时弘历也已经拉着缰绳,被侍卫包围着往后退了几步。 剩余的侍卫一拥而上,把这只原本想装死,现在已经彻底死了个的熊砍成几块,确保它死的不能再死了。 康熙爷也连忙纵马过来,连声问弘历:“好孩子,方才熊没扑着你?” 他老人家在十来米开外,看的不真切,只见熊对着他宝贝孙子去了,那真是惊心动魄。 弘历跳下马,来到康熙爷马前面,让他细细看了看,还笑道:“皇玛法放心,熊并没有扑着我。” 然后还回头看了看熊体,惋惜道:“可惜了一身好皮子,这是皇玛法带我猎的第一只熊呢。” 其言谈举止,竟比旁边的侍卫们还要镇定自若,不像个才被熊咆哮攻击了的十二岁孩子。 康熙爷坐于马上,看着这个孩子,忽然想起了罗瞎子笔下这孩子的命格。 是了,若真是福德深厚之人,自然是有天庇佑,就算有磨难,也会像这只熊一样,不能近身。 康熙爷对命格的迷信是一方面,对弘历的镇定不失皇孙气度的满意又是另一方面。 于是大笑起来:“好,上马!皇玛法带你去猎下一只熊!” 这封信只到这里,四爷心情跌宕了一会儿,又细想了一回,觉得要想安排一只熊表演诈死,实在是比较难得,那这件事,大约真是个意外。 虽然惊险,但好在弘历表现得好,把这惊险就化作了惊喜。 遇事不乱,临危不惧,这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品质。国家这么多大事,自不能事事顺遂,若是有点子事儿就存在心里,上位者一个不稳,下面国臣国民可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四爷再次满意的摸摸下巴。 然后准备换掉这个写信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