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山。
辍耕亭。
两人坐在石凳上，慢慢逐奕。
灰色长袍的老者，下了一颗白子，拿起手中的碧釉瓷杯，押了一口茶，悠闲看着对面冥思苦想的年轻弟子。脸上升起自得的笑意——
这一招，秋衡没有半个时辰他怕是解不了。
望了望天边云卷云舒，赏了赏近处鲜艳的牡丹，弹了弹身上沾染的灰尘如此反复反复反复，再反复他几乎觉得这个弟子已经石化了。他不是把那三本棋魂残谱拿去研究了三月有余了吗？不会连这步棋都解不了吧？
他伸手想去提醒弟子，算了放弃吧
突然想起上次，偶然说他厨艺不好，他便天天三餐都亲自下厨，事必躬亲，每日为大家烹饪，表示了做不好便不放弃的决心。最后，众弟子吃完一桌他亲自做的“精美菜肴”瓦青着脸夸赞他“厨艺精湛”“世所罕有”“百吃不厌”，这才转而继续去钻研他最擅长的武学。
据说，那天茅厕的烛火亮了一整夜，盛况空前。
伸出的手突然就僵在了半空中。
如果今后天天拉着他学棋艺，可如何是好？秋衡可不是容易认输的人。
都怪那死老怪，派人送什么来不好，偏偏送这一副阴阳玉棋盘。老者一副无语问苍天的表情，叹息着摇了摇头，眼角却瞥到，远处有人行来。
看衣服颜色却不像书院弟子，如果书院弟子看到他们在此下棋也该避开才是，怎么还走过来了？
只见那人穿着鸦青色的长衫，衣上污迹不匀，竟是一副落魄邋遢的模样。
他正想挥手让那人安静点离开，谁想那人隔着青青垂柳，在亭外远远行了一礼，朗声开口道：“请问今日比武的天澹峰可是这个方向？”
莱山共有五峰四岭三十二条道。主峰天澹峰一向是弟子们练武修炼的场所，此处所在的紫云峰风景秀丽，当时便选了此处作寻常居所。平时倒是没什么人来，今日参选的人怎会走到了此处？
老者来不及思索出结果，却感觉身侧的人动了动，从冥想中抽出身来，一脸遗憾：“本来已快要悟出这棋的解法”
低头掸了掸落于袍衫上的柳叶，秋衡抬起头来，面容清雅却又温和，淡淡道：“年轻人，你走错路了，天澹峰可不是这个方向，你此时去只怕也是迟了。”
亭外的人，温润有礼的神情蓦地一变，仿佛刹那溶化的落雪，苍白c空洞c迷茫
就好像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
悲怆得令人绝望。
秋衡一怔。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突然冲进了亭子，抱拳道：“还请二位告诉在下去天澹峰的路，‘只怕’‘或许’‘可能’那也意味着我还有机会。”
夫子似也有些不耐，看着人进来步伐凌乱，根本毫无武学内功修养。这样的人居然也来参选，莫非弟子们将莱山纳新的比选规则制定得太简单了？弟子们做事真是没一件让自己省心的！
摸了摸胡子，正要开口，却听秋衡道：“你今日已如这棋子，已到了无可转圜的余地，又何苦挣扎？”
视线顺着那竹骨般纤细的指尖，落到黑白混杂的棋盘间。
苏淮微微一怔，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如幽暗之地的曼珠沙华，盛放到荼蘼。
“无可转圜吗？”他执起一枚黑子，眼神锐利而执着，微微一敛，聚了华光，破开凡俗看不穿的迷雾。
“铿”黑色的棋子落到阴刻矩纹的冰冷棋盘上时，仿若一颗石子在沉寂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涟漪，搅碎了一池镜花水月的幻象。
只一棋，白子大势已去。
夫子一怔，手中的碧釉瓷杯在一瞬间裂开万千细纹。
这局棋便是当年的棋圣宋柯也略微思考了一刻钟才解开此局。他竟然能做到一眼之下便能解开困局。当年他曾以“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形容宋柯，然而此时，他竟然想不出任何言语形容此人。
秋衡无奈的苦笑：“我想了两个时辰，却敌不过你一眼。”顿了顿，他抬头望向夫子，“师父，你输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夫子输。
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夫子如此失态，失控到捏碎了最心爱的瓷杯，却还不敢表现出来。
能在夫子面前说这句话，他梦了很久。因为这句话，一般是由夫子对他说的。即使是别人的缘由，能说出这句话，竟也是十分令人愉悦的。
那愉悦不知不觉从心底漫出，蔓延到嘴角，他挥袖站起，望向这个陌生的参选者，“你去的话，不是只怕，是肯定迟了。”他顿了顿，看到面前男子突然灰败的脸色，语气忽地一转，“不过以我的轻功，绰绰有余。”
余音未落，苏淮只觉手肘一痛，身形已随着一股力量倏然远去。
身后，只听杯子脆响，水溅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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