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宽勇坐在咖啡馆，他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他明白，此时陈总过来见他这个“投诉者”的唯一目的便是息事宁人，而自己见陈总的唯一目的是打动他考虑质量管理系统，而促成这次见面的，是自己的一个谎言。首先他需要面对的，是二人相见时谎言穿帮所带来的矛盾，这个矛盾会让陈总感到被戏弄而大发雷霆。如果这个情绪不能平息下来，也就谈不上后面心平气和的沟通了。可是，又如何平息陈总的怒气呢？
想到这里，李宽勇觉得气闷的很，于是打开窗户。一股寒风钻了进来，这股冷气像是要穿透李宽勇身体一般，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在冷风中，空气却显得格外清凉，足够沁人心脾。李宽勇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希望这股寒冷的空气能帮助自己平复内心的焦躁不安。随着这口气吸入身体，一种难以言明的寒冷感遍布了他所有细胞。他看着窗外的积雪和远处并不高大的房屋，像是一座久立的雕塑。他有一种已经在此久住的错觉。快立春了，南方早已开始回暖，可乌兰察布的冬天却仍旧漫长。
李宽勇从二楼看着楼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咖啡厅门口，从车内下来一位中年男人，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身体，留着寸头，正是前天在楼道内遇到的那位陈总。陈总走上了二楼，环视了一圈，看到了李宽勇，似乎见过但又记不清楚。李宽勇向陈总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就是陈总要见的人。陈总表情严峻的径直走到李宽勇旁边，说道：“你不是那位软件公司的人，对吗？”
“是的，陈总好记性，请坐！”李宽勇答道。
陈总并没有坐下，而是问道：“是你约的我吗？”李宽勇点了点头说是。
“你在搞什么名堂！”陈总马上意识到可能是李宽勇故意为之，表情更显冷峻，大声的对李宽勇质问道。随后又意识到是在公众场合，便四下看了看有没有惊扰道四周。
“陈总，此时最不应该生气的就是您。您应该高兴的是，我喝到有问题的佳佳乳，而不是其他消费者！”李宽勇语气也丝毫不客气，他简明的告诉了陈总两个信息，第一，自己确实喝到了又问题的佳佳乳；第二，自己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所以才见面商量。陈总继续冷峻的盯着李宽勇，没有任何表示。“难道这份好意，还不能和陈总当面说说吗？”李宽勇说着，便从桌子一角将一盒佳佳乳推到了桌子中间，指了指说道，“陈总要坐下打开看看吗？”
陈总眼睛盯着这盒佳佳乳，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确信不是冒牌产品，便问道：“说吧，你想要怎么样！”
“陈总坐下说吧。如果我要找麻烦，也不会在咖啡厅约您了。”李宽勇预先为陈总准备了一杯柠檬水，递到了陈总身前。陈总盯着李宽勇，看到他平静的神态，似乎很有诚意，于是便坐在了李宽勇对面，冷峻的说道：“说吧！”他显然到此时仍然认为李宽勇在玩鬼把戏。此刻李宽勇心中稍稍平稳了一些，从刚刚汹涌起伏又必须强加压制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李宽勇静静地喝了杯咖啡，希望利用这一点点时间平复自己的心情，也让陈总有一些缓冲时间。他对陈总说：“陈总，首先我对用这样的方式约您表示歉意，在此之前我试过很多其他方法，事出无奈。可是，我希望您能了解，我要和您说的事，是绝对对您有帮助的。”
陈总看着李宽勇，冷峻的眼神没有改变，似乎想继续看看李宽勇要表达什么。李宽勇明白，接下来的一番话至关重要。这段话，他昨天晚上准备了很久，成与不成就看这一哆嗦了。李宽勇说道：“最近佳佳乳事件在乌兰察布人尽皆知，沸沸扬扬，连我这个外地人一到乌兰察布就马上知道了。喏，就是从这里了解的。”说着，他拿出了一份报纸，这份报纸是他早上从羊肉馆讨要来的，为此还专门一大早就去点了一份羊肉泡馍，走时死活要这张报纸。羊肉馆老板对他的执着感到很是诧异，其实这是一份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的过期报纸了，平日里放在报架上的报纸基本无人问津，没想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陈总接过了那份报纸，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醒目的大标题“我市佳灵乳业质量事故持续发酵”，“这是前一段时间的事了，相关部门已经做了处理，告一段落了。”显然，陈总希望淡化这件事。
“事情是前段时间的事，可是它的影响却会持续很久。”李宽勇说，“我到乌兰察布仅仅两天，已经有三个不同的人和我提到了这件事，陈总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李宽勇故意买了个关子。
“你说说看。”陈总似乎有了一些兴趣。
“第一位是一家羊肉馆的老板，他说以前卖三份羊肉就要卖一盒佳佳乳，现在卖十份都卖不出一盒。这家店的老板很精明，他每个星期都会盘点他的账目，对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清楚的很。他上个月进的十件佳佳乳，还有九件在库房里摆着。这份报纸就是他的，我向他要这份报纸时，他问我是不是认识佳佳乳的人，我说认识几个，他说让我帮他带个话，‘别再整出这种损人的事了，再出事没人敢喝佳佳乳了。”
陈总似乎对李宽勇的这些话若有所思，说道：“这件事对一些老商户确实有一些负面影响，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过去。”
“第二位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对了，他还是佳灵集团的老员工，以前就在佳佳乳的工厂上班，他说以前佳灵集团的员工娶媳妇都要容易一些，后来就不行了。他告诉我说，很多工人都不像以前那样尽心尽力了。”李宽勇没敢提不涨工资的事，他担心这类语言会激起陈总的反对，况且涨没涨工资目前只是司机大哥一面之辞，自己无从判断对与错。
“有小部分工人有一些情况，大部分还是愿意跟着公司干的，佳灵集团的工人很多都是老人，有感情了。”陈总回复道。
“第三位是一位服务员，我在喝佳佳乳的时候，她对我说，一看你就是外地的。我说为什么呢，她说本地人都很少喝这个牌子的了。然后她告诉我说小心喝出东西。”李宽勇说。
“佳佳乳的生产和储存都是有严格的作业流程和管理的，出现过一些纰漏，但已经做了改进，部分消费者有担心可以理解，但也没必要这么危言耸听。”陈总有些不快的说道，他对佳佳乳的质量还是有信心的。李宽勇看到陈总对这三个故事已经有了一些感觉，心中窃喜。他决定再加一把火，于是大声喊来服务员添水。一名女服务员走了过来。
李宽勇冲那服务员笑了笑，看着她添水时便问，“我早上喝这盒牛奶时，当时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服务员差异了一下，接着便放松的笑着道：“我没说什么啊，我说你小心一点，不要喝出东西了。”她并不知道在座的正是佳灵集团的领导。
“怎么？会喝出东西？”李宽勇故作疑问。
“那谁知道呢，反正有人喝到过。你们敢喝你们就喝，反正我不喝。”服务员笑着对李宽勇和陈总说道。陈总听服务员这么一说，脸色越发严峻了，像一座冰山一般。女服务员看陈总脸色没对，以为是他嫌弃那盒佳佳乳，又说道：“我劝你们也别喝。你们慢慢谈”说完，便离开了。
李宽勇偷偷看了看陈总严峻的脸色，这种严峻和刚刚的冷峻不同。冷峻，是拒人千里之外，严峻，是内心十万火急。让客户焦虑起来，这样才能深入他们的内心。李宽勇心中暗暗高兴，看来今天这一出没做白白功夫。此刻他心中只有如何说动陈总，对事先安排服务员说辞这一出丝毫没有愧疚。
“这件事的影响仍然在，并且会持续很长时间。陈总相信了吧。”李宽勇对陈总说，“可是这些都不是几天我们要谈的内容，这些事自然有品牌部c公关部去应付。我要谈的是陈总您。”
“你既然清楚这类事有品牌部和公关部处理，那谈我什么？”陈总问道。
“整个佳灵集团的生产体系都是您在管理，对外c对消费者，自然有品牌部和公关部应付。可是对内呢？谁来给出交代？”李宽勇说，“这件事发生之后，主管质量的总监就下课了，然而，这件事在佳灵集团内部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说法，对这件事到底是谁该负责，并没有定论。依我看，销售部门自然会把这类事归咎到生产和质检，品牌部公关部在面临外部压力时，也自然会在内部找替罪羊，公司管理层在对市场对监管部门也要有个姿态出来。这些焦点，自然都会体现到陈总这里，您说对吗？”李宽勇故意反问了陈总，不论陈总是反对还赞同，他们都已经开始了这个话题的沟通。把话题从管理和业务表象，转到陈总本身所面临的压力，是关键所在。
“看来李经理没少做功课啊！”陈总严峻的神态有所放缓，他看了看李宽勇的名片，这时才注意到他时sit系统公司的销售代表，但却对李宽勇的说法不置可否。“出了问题，自然要有人负责，公司会秉公处理，直接责任人质量总监已经别解聘了。”
“据我所知，这位质量总监是老板自家人。我想与其说他是被解聘，不如说他是避风头躲避责任去了。公司内部很多双眼睛也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从陈总您身上转移走。”李宽勇直截了当的说道。
“我是生产质检体系的主要领导，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承担。”陈总回答道。
“我非常敬佩陈总的担当。可是，怎么担当呢，总不能像那位质量总监一样吧，我相信这不是陈总的选项。依我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即能对外有所交代，又能对内有所交代。陈总是经久沙场的前辈，自然想得比我透彻许多。”李宽勇开始将话题从陈总的压力，转到需求挖掘上去。
“既然今天话说到这，我不妨直接告诉你。看似质量事故，是质检部门工作不力，可是佳佳乳的生产都是自动化生产线，极少有人工参与作业，所以问题不会出现在生产线环节。质量从来不是检验出来的，检验只能抽查出显著的质量问题，没有抽检到的自然不能被发现。问题很大可能是出现在原材料存储环节，原料奶和包装盒环节是可能性最大的。”陈总冷静的分析道，他对问题可能出现的环节了如指掌。
“原料和工厂交接环节也有可能。原料和包装交给工厂时，想必会有确认收货的单据，从权责上说，已经经过了原料和包装环节。不管如何，佳佳乳成品毕竟是从工厂产线上下来的，盖了合格的质检章，从结果的责任上，自然是生产和质检的责任。”李宽勇补充道。
“你说的有一些道理。这也许就是问题所在。这一次的质量事故，是几个批次都出了问题，可能性最大的就不是生产质检环节的偶然因素，自动化生产线是不会骗人的，也不会自己加其他材料进去，而是原料和包装环节的问题，才最有可能造成出这么严重问题。”陈总避讳了餐巾纸出现在佳佳乳中，而是说其他材料。
“原料是从牧场采奶后冷藏车直接运到工厂的，这期间经手的人其实很有限，按理说只要记录详细c员工负责，不难发现问题，不至于几个批次都出问题。”李宽勇说道。
“李经理话里有话啊！”陈总看着李宽勇，眼前这个年轻人对这件事的认识，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想卖软件系统而着了魔的销售代表，没想到能对问题分析的这么深入。
“陈总懂我的意思。我个人认为，不管是天灾也好c也好，终归是把包袱甩到了您的头上。这个包袱还需要您来亲自摘下，其他人做不了。”李宽勇说道。
“说的容易做起来难，也不是你们一套信息系统能解决的。”陈总直白的告诉李宽勇，这里面信息系统的作用不大。
“我不是要卖您一套信息系统，我是要做您的手，替您去做您不好去做的事。”李宽勇说道。
“我有什么不好做的，只要对公司有利，都可以做，对公司不利，都不可以做。”陈总仍然没有松口。
“如果我了解没错的恶化，牧场和原料的储运，都是采购老总在管理，您自然有您的不便，而如果我们来出面，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也无可挑剔。”李宽勇说道。陈总没有回应，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李宽勇便趁热打铁说道：“这次质量事故背后的天灾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佳灵集团从原材料管理到生产的整体需要联动的更紧密，需要有一次整体的梳理和改变，而这次质量事件其实是一个好机会。这件事如果做得好，对外，消费者会满意佳灵集团的态度和改变，对内，理顺了采购和生产的关系，也消除了其他领导的不理解，对监管部门更是一个表态。最关键的一点，老板在这件事上必须有个态度出来，否则于内与外都不好交代，所以他一定会赞成。”李宽勇分析道。
“你们愿意做这件事？这可是没有酬劳的事，你们这些软件公司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理顺了这件事，自然就涉及到整个佳灵体系的软件工具问题，没有软件工具，这个变革都是难以执行的。”陈总不客气的对李宽勇说，不过他这个态度让李宽勇放下心来。
“陈总说的是，不过这都是缺一不可的，把事情做成才事关键。能不能做c怎么做我说了不算，要我的老板来和您谈。如果陈总您有兴趣，我来安排你们见面谈。”李宽勇很识趣的坦诚自己的分量，这件事涉及到佳灵集团不同副总裁的博弈，也关乎佳灵集团老板的态度，需要一个更有分量的人出面来让陈总安下心来。李宽勇明白，陈总心中对什么都清楚，否则也不可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他需要的是一个懂他的人，一双替他做事的手。
最终，陈总同意了李宽勇的安排，可以在年后安排和jas的见面。目送陈总走下楼去，李宽勇从二楼看着陈总像轿车走去，一个女孩子从车上下来，真是那位女秘书，张瑶。陈总和张瑶二人简短的交流了两句，又钻进轿车驶离开去。
这个时候，李宽勇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张瑶身上，这个女孩子有着秀丽的脸庞，一头短发显得精干，笑容却十分温和，这种温和让李宽勇想到了羔羊。他觉得自己应该接触一下这个叫张瑶的女孩，一方面是从她这里了解更多关于佳灵和陈总的情况，另外一方面，他似乎觉得他如果不去接触，就一定会失去什么。可是会失去什么呢，他自己也无从得知。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零散的小雪，点点白雪开始装点起这座北方小城，这座小城像是一位披了薄纱的少女，她不曾有任何言语，却已胜过万语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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