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殿下的吩咐,两府拜托贫尼去查的事情,贫尼无能,并未查出眉目。”江姨娘眉头动了动:“只是倒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位吕侍卫虽然名义上是吕侧妃娘娘的远房亲戚,实则两家根本没有任何来往。吕侍卫的曾祖父和吕侧妃娘娘的祖父是兄弟,也就是说吕侧妃娘娘还是吕侍卫的族中姑姑。吕侍卫祖上乃是旁支庶出的,当初曾争家产,是被赶出府的,也因此吕侍卫这一支和吕侧妃这边的嫡系一直不亲厚”
六娘摆手道:“这些东西都是明面上的。东宫里我也着意打听过了,吕齐云和吕侧妃形同陌路,两人从未牵扯过,想是根本没有把对方看做是亲戚的。”
江姨娘低声道了“是”,又说道:“如今已经确定,吕侧妃非但不是这件事情的主使,反而只是和文侧妃处于相似境地的c处境可悲的螳螂和蝉而已。可是,吕齐云此前经常出入东宫后宅,这个现象是不能被忽视的。不是吕侧妃指使他,却一定另有其人。您觉得会是谁呢”
“什么都查不出来,我如何去猜”六娘声色清浅。
江姨娘便笑了:“如何不能猜呢。您看这件事情的过程和结果——文侧妃和吕侧妃同时遭人暗算,文侧妃陷入了冒犯先太子妃的大罪中,吕侧妃小产丧子,您身为文侧妃的表姐c初嫁入东宫的新主人,因为文侧妃的事情丢了颜面c失了臂膀。这样的结果是谁希望看到的?对谁有好处?”
“后宅妻妾争宠罢了,您不说我也明白。”六娘颔首,旋即又皱起眉头:“只是如果是秦王或者其余皇子们的手笔,那就不好办了”
“您可以做一个实验。”江姨娘微笑看着她:“您可以大胆地做这样的尝试,就从吕齐云入手。您很快会知道真相的。”
六娘静坐不语。
江姨娘陪坐了半晌,想要告退,临走时却又道:“贫尼还有一言想进于殿下。贫尼修炼佛法,曾经在古籍上看到一句话——寻根问底并非是好事,难得糊涂自有其道理。您在处置这件事情的过程中,已经亲身体验到了越接近真相便越残忍的事态。请殿下好自为之吧。”
六娘听了,面目平静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待江姨娘起身退下了,她才缓缓地将跪直的身体歪坐下去,口中喃喃念道:“若是无欲无求,我也不愿意知道真相。只是,我不甘心”
两日之后和敬公主来访。
太子是陪着和敬公主一同回东宫的。多日不见,六娘已经能够看得见和敬长高的程度,和敬捧着一盆茜桃铃兰花儿特意请六娘赏玩,她身边的姑姑道:“这几日公主都在花房忙碌,想着趁万寿节的时候送一盆‘一统江山’的青竹给圣上。”
六娘接过花儿,点头笑道:“咱们的小公主也懂事了。”和敬眉眼弯弯地笑,伸手猛地抱了一下六娘的颈子,指着自己的花又指一指六娘和太子。六娘明白她的意思,笑答道:“我们两个的贺礼还没有准备好。”
和敬嘴一噘,用手去拉太子的袖子,又在空里比划半晌。这回六娘和太子都看不明白,还是和敬的贴身女官道:“公主说,太子殿下不是为圣上预备了一件烹煮鹿肉的周王鼎吗?公主想要先看看那铜鼎。”
太子面上好笑,便领六娘和和敬去书房前院的花厅坐了,吩咐下头的几位武士道:“将东西抬上来给公主过目。”稍作片刻,只见十六个武士用滑竿抬着一顶轿子上来,步履极其沉重,个个都气喘吁吁地。武士们费力将轿子放下,这才有两个武士上来将轿子四壁的板子拆下来,便露出那闻名于世的九耳周王鼎了。
六娘虽然是做主将这件东西奉给圣上的,其实她还真没亲眼看过。周王鼎高四尺宽二尺,三足九耳象征天子威仪,自然气度不凡。只是这鼎毕竟是年代久远的古物,四周已经绣了不少,看着满目沧桑。和敬瞧着就忍不住拍手,六娘亦赞叹道:“上古宝物,气势非凡啊。”
太子道:“西周时期,冶炼铜器的技术还不是很精妙,这座鼎外表呈绿色而不是如今的藏青色,也更容易生锈。当初我在西北征战,达尔罕人破国的时候献上了它,刚得到的时候,这东西满身都是锈迹斑斑,观赏尚可,做礼器煮食物就不太可能。我将它运回京城,找了能工巧匠用绿水浸泡保存着,才恢复了原貌。”又指着铜鼎上三足道:“只可惜还是太晚了。此物流传千年,并不是每一个得到它的人都懂得养护,好好的一座九耳鼎,下头一个足实在是锈得不成了,比另外两个足短了半寸。我还不知该如何修补。”
六娘与和敬都看着太子指的那个足,果然短半寸,下头是用楠木垫着的。六娘惋惜道:“铜鼎合该拿热铜修补,不过既然是上古礼器,再用了咱们的铜混进去,到底是不敬。想着用赤金修补才更合宜些。”
太子道:“倒是用金子修补过,只是这边找的那些工匠都没有一个能修补地完美无缺的。索性就让它短着吧。”
修补铜鼎这件事情,看似简单,只要用熔炼的金银包于短脚的鼎足上,放于模具中一同炼化,就能使得金子与原先的鼎足融为一体。然而这事情难就难在周王鼎并非寻常铜鼎,那是上古的宝物,就算用金子来修补,若是用熔炼的办法,让后来的金子渗入铜鼎中去就是毁坏了周王鼎原本的物质组成,是对战国先祖的大不敬。
太子一直设法用金镶玉的技巧,将赤金包裹在鼎足之外使两者不相熔,但想要在连个孔都没有的鼎足上包块金子就很难了。
六娘心里清楚这些,便静默下去,似乎也想不出主意了。沉吟片刻,才又笑了,道:“听说从前太子府里有一位姓吕的侍卫擅长铁匠活。”
“哦?”太子挑一挑眉。
就是这一声疑问,六娘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太子对吕齐云并没有深刻印象。她能够笃定了,太子在文侧妃事件中扮演的完全是一个旁观者角色,他甚至没有关注此事最关键的人物c那个名叫吕齐云的侍卫。
只要太子不想插手,那么这件事情就好办地多了。六娘压抑心内躁动,连忙进言道:“臣妾虽不懂得,只是多一个人尝试下也好。能用金子补好了,总比到时候垫块木头呈给圣上看着要好看些。”
太子倒是浑不在意,立即应允道:“圣寿大典都是太子妃帮衬着母后操办的。这些就由你做主吧,也不必来问我。到时候能补好了是最好,不成也就罢了。”
六娘笑着应了,吩咐小厨房为太子和公主呈上膳食,道:“臣妾立即着手去准备,再进宫去和母后商议交泰殿各类摆设的事宜,不坐陪了。”
太子自然不喜欢六娘缠着和敬,看她主动请辞,面上也满意,点头道:“劳烦你辛苦了。”
六娘起身告退,命人备轿子往凤坤宫中去。
她明面上自然还是来和皇后一同为圣寿节操劳的,这也是她分内职责。至于修补铜鼎的事情,此前太子为了此鼎费了不少心血,做过好几个木质的模型做修补之用。六娘状似随意地使人去拿了两个模具,吩咐了两位平日和她并不亲厚的姑姑道:“太子殿下为了修补铜鼎,遍寻能工巧匠不成,只是听说凤坤宫里有个侍卫是擅长此道的,想着让他来试一试。你们领十位粗使宦官,将这些模具带过去交给他,传我的令,要他在十日之内想出用赤金修补鼎足的办法。”
一壁让云竹从里屋拿出一百两银子,道:“这些是赏他的。若做不出来也就罢了,我不会罚。但若是做出来了,本宫与太子殿下都大大有赏。”
状似只是寻常的吩咐,两个姑姑不疑有他,立即领命退下了。其后六娘倒是浅浅地笑了。
外头轿辇抬过来了,六娘便上辇往凤坤宫中去。
侍卫吕齐云不似宫中其余有资格进入御林军c甚至侍奉在帝后等贵人身边的武士。他并非出身世家贵族,他是吕侧妃娘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中以打铁为生。
攀附荣华是人的本能,在吕齐云年幼时,当他的父亲得知宗族中嫡枝的大小姐进宫做了太子侧妃c族长的儿子也因此加封了承恩伯之后,便和宗族里其余的亲戚一同去投奔嫡枝,想要捞一些好处。都是同族同宗,自然互相照应,嫡枝老爷也是个好说话的人,很快借着宫中的势力给亲戚们谋了不少好处,比如让几位远房得到了给皇家供货做生意的机会c让几位适龄的女孩子进宫做了有脸面的宫女等等,其中一位容貌非常出众的女孩还有幸被太子看中成了东宫妾室。
承恩伯也想着送几个男孩子去宫里做御林军,但这宫中侍卫和宫女不一样,一进去就是从七品,名声又威武,备受世人尊敬,向来是京城贵家子弟的美差,承恩伯没有这个能力。吕齐云本也进不了宫,只是他自幼聪颖,小小年纪懂得考虑自己的前途,想了想便提出希望以铁匠的身份去东宫做仆从。
吕齐云那时候才十岁,他父母一万个不同意。士农工商,百工是贱籍,咱们家里是因为太穷了才不得不去打铁,能攀附上承恩伯这个好亲戚就是为了摆脱铁匠的身份,你怎么还能去打铁呢?这不是自甘堕落吗。
但在吕齐云的坚持下,承恩伯也希望宫中吕侧妃娘娘能多一个帮手,也就答应了。于是吕齐云当初进东宫就是以铁匠学徒的身份,为皇室打铁的。
吕齐云胸怀大志,当然不会以做个优秀的铁匠为目标。他进宫后,在每日辛苦学艺之余对吕侧妃百般奉承,并偷学武艺。吕侧妃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将他当做了一个低阶的棋子,时常吩咐他为自己办事。那个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吕齐云纯粹就是吕侧妃培养的势力,吕齐云自身也就是个机灵聪颖c懂得攀附c有上进心的少年。
老天不负有心人。五年之后,在素日的努力和上天的垂青中,吕齐云等到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在一次出宫狩猎之时,太子殿下无故惊马,险些摔伤。一干随从中,吕齐云不顾性命驯服烈马c救下太子,自己左腿都被那匹力大无穷的汗血马踢成骨折。自此以后,吕齐云自然被太子赏识,做了太子身边从七品御林护卫。
那个时候的吕齐云还是一个奋发向上c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只是他还不明白,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不是那一次舍身救主的大功,而是因为另一位贵人。
时常跟随在太子身边的吕侍卫,和太子妃冯媛难免有了交集。冯媛清楚他是吕侧妃娘家亲戚,自然对他十分提防。吕侧妃仍然暗中指使吕齐云,一日宫中夜宴,吕侧妃竟然命令他配合另一名心腹宫女,将冯媛素日佩戴的一件五凤珠钗换成七凤玉钗,想要以僭越之罪废黜冯媛太子妃的名分。
吕齐云本也照做了,但是事情并不顺利。在那位宫女悄声进入清凉殿偷换佩饰时,站在门外望风的吕齐云被人发现了。
冯媛一个人站在距离他五十步的杏花树下头,装束随意,身上那件月白色的绣着水仙花的襦裙上没有任何显眼的佩饰,只有发髻上挽着的唯一一支东珠步摇无声地宣示她的身份。吕齐云在认出她的瞬间,就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他跪下等待死亡。
冯媛淡淡地看着他,她脸孔上满是惆怅,对面前的敌人道:“为什么你们都想要拿走我的性命我真的累了,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时隔三年,吕齐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的所有细节。他记得冯媛清淡的苦笑,记得她失去活力的声音,也记得她无比美丽却昏暗地如黑雾一般的眼睛。他不敢直视太子妃殿下,只能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冯媛蜀锦绣鞋缎面上的一颗硕大的粉色珍珠——那颗珍珠散发着温和柔软的光芒,一如面目姣好却神色无比清冷c毫无生机的冯媛。
吕齐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子。
而后鬼使神差地,他将吕侧妃的计划全盘托出,并提醒冯媛小心一切应该小心的事情。
冯媛诧异地看着他,问他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只是为了活命吗?但是你们这些侧妃们培植出来的棋子,难道不是一家老小都在她手里握着么,你就不怕”
吕齐云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有后悔,磕头道:“小人想要活下去,小人的前途比小人的爹娘更重要。”
此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冯媛严刑处死了和吕齐云一同做事的宫女,并抓住证据,险些连吕侧妃一并处死;吕齐云背叛吕侧妃,父母兄弟很快被承恩伯暗中处死,孑然一身的吕齐云被冯媛收拢,从吕家的棋子变成了冯家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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